《前夫给我当情郎》 和离 这是棠袖嫁给陈樾的第四年。 才入春,天尚有些寒,丝丝凉风顺着床帐没拢紧的缝隙溜进来,吹得棠袖睁开眼,朦胧间瞥见灯光微明,便知陈樾已经起了,正在穿衣。 棠袖醒醒神,翻了个身,伸手撩开帐子,趴在枕头上看陈樾。 尽管今日是陈樾难得一次的休假,不必去锦衣卫上值,但他仍旧惯例的天没亮就要起床练武。黑色腰带一系一束,宽松的白色练功服立刻变得妥帖,愈发衬得男人宽肩窄腰,修长挺拔,他身材越来越合棠袖心意。 不过…… 这天天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再好的身材、再俊的容貌也无法让棠袖重新燃起对他的兴趣。 三年婚姻烟火气,她实在是有些腻了。 于是等陈樾折来床边俯身,正欲像平常那般给棠袖掖完被角出去时,棠袖开口:“陈樾。” “嗯。” 陈樾应了声。 即便早就察觉棠袖醒来,男人也还是下意识放轻声音,生怕将她待会儿回笼觉的困意给搅没了:“还早,不继续睡吗?” 棠袖道:“不睡了。我跟你说件事。” 她依然维持着趴卧的姿势,姣好的眉眼惺忪倦怠,语气也带着初醒时的慵懒,好似她要说的事情非常普通。 陈樾便也听家常一样地等她接下来的话。 却听她道:“陈樾,我们和离吧。” 陈樾拉被子的动作一顿。 他愣了愣。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继续拉高被子,盖住棠袖露在外面的肩颈,直让她整个人都裹进温暖柔软的锦被里,才问:“怎么了,是昨晚闹你太久,你没睡好?是我不好,下次我会早一点。” 说完,再俯了俯身,低头就要亲她。 棠袖偏过脸。 她细眉微蹙,眼底不耐,抗拒的意味很明显。 陈樾只好改为半蹲,又给她拉了拉被子:“好端端的,怎么说这种话?” 棠袖这才转回脸,道:“不是好端端。” 陈樾道:“那……” “和离吧,”棠袖神情淡淡,平静无波,“我不想跟你过了。” 陈樾闻言,倏然陷入沉默。 他定定看她一眼,继而垂眸,漆黑睫羽压出一片阴影,削薄的唇亦微微抿起,他侧脸弧度冷峻之极,整个人显得寡情又严肃。 看他这么个样子,棠袖心下有点烦乱。 就知道摆出这副表情。 他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她可是特意挑他今天在家才提和离的事,他要是想装聋作哑找借口拖延…… 棠袖更烦了。 连带着对那张曾经她一眼就相中的脸也越看越不顺眼,只觉没劲得很,是时候换个新鲜点的了。 男人嘛,吹了灯都一个样,真想要了就找个干净的,好用就行。 棠袖随意想着,神色愈发疏淡,再不见往日温柔。 片刻,灯火忽然晃了下,陈樾被惊醒一般,搭在锦被上的手指蓦地抬起,紧接着又落回原位,并未试图触碰棠袖。他抬眸,重新盯住棠袖的脸,哑声问:“你考虑多久了?” 棠袖回神,答:“半个月。” 半月前,正是他在宫里办差,连着许多个夜晚都没能回来的时候。 陈樾说不出话了。 看他以为是他太忙才导致她想和离,棠袖乐得不作解释。 毕竟若她将真正的理由说给他听,他必然会觉得牵强,从而不肯答应和离。再者,他是锦衣卫,察言观色乃基本功,识谎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她犯不着编瞎话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思及于此,棠袖干脆道:“你起来。” 陈樾起身,棠袖也坐起来,方便和他谈话。 只动作间不知扯到哪里,棠袖眉不自觉地又蹙了蹙。陈樾注意到,刚要询问,她已经一手捂着腰侧坐好,另一手提着滑落的被子往身上卷。 领口下才隙开少许的旖旎红痕在他眼前飞快一掠就被遮住,仿佛昨晚的痴缠没发生过。棠袖满不在乎地揉了几把腰,随后挺直,一脸谈正事的认真表情。 陈樾默然地看她。 她道:“既然你没有异议,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刚好你今天不用上值,劳烦你尽快写好和离书给我,我争取中午之前就拿着文书走。” 陈樾:“……你很赶时间?” 棠袖坦然说是:“迟则生变,我想今天就去宫里请皇上过目。” 和离不算小事,兹事体大,需找长辈主持。 她跟陈樾最顶头的长辈,是皇帝。 皇帝是陈樾亲舅舅。 所以他们二人想要和离,必须得皇帝点头才行。 “我现在就让人去收拾东西,你放心,不该拿的我半点不会动,”棠袖接着说道,“你江夏侯府的东西,我棠府的东西,这几年哪怕是一盆花也都记录在册,我绝对不会拿错。” 看棠袖不仅搬出皇帝,还连当年成亲的礼单册子都从床头暗格里翻出来,要跟他亲夫妻明算账,态度极为坚决,俨然没有任何能够回转的余地,陈樾心知这会儿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对她而言都是多余的,他终究应了句好。 他话音刚落,棠袖就报以一笑。 她双肩微微放松,颇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 陈樾眸光顿时一凝。 她在紧张。 是侯府里的谁,抑或是什么事让她感到威胁,以致于她不得不同他和离,好能离开侯府? 可家中只他和她两个主子,余下都是仆从。他母亲有公主府,父亲身为驸马也并不与他们住一起,等闲根本管不到她身上。 难道是外面的人? 陈樾心头思绪百转千回,几乎将能怀疑的全怀疑了个遍,面上却半句没问。只看棠袖唤丫鬟流彩进来伺候,顺带吩咐其他人一拨去收拾东西,一拨去宫里递符牌,吩咐完就扭头示意他写文书,她是铁了心今天就要把和离的事给敲定。 陈樾对此只道:“不用早饭吗?” 棠袖恍然:“也对。” 再急着走人,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遂同流彩说了声,流彩立即去厨房安排早饭。回来见陈樾仍杵在原地,流彩低眉顺眼地行礼绕过,上前服侍棠袖起床,似乎完全没觉出两位主子之间僵持着的奇怪氛围。 棠袖同样没觉得奇怪。 她道:“流彩,待会儿记得给侯爷磨墨。” 这意思很明显,让流彩盯着陈樾写和离书。 “是,小姐。” 见流彩毫不意外,陈樾一下就懂了,流彩早知道她家小姐想和离。 他微微一哂。 怕是阖府上下,连棵草也早就知道了,只他一人今日才知。 果然,等棠袖去浴室沐浴,流彩没跟进去伺候。她转到桌案前,铺开纸张,开始磨墨。 墨香氤氲,卧房里一时静得很,依稀能听到从浴室传来的水声。 “侯爷。” 不多时,新墨研毕,流彩双手捧笔,头颅微垂,态度一如既往的恭谨。 她细声催促:“请动笔。” 陈樾目光从浴室的方向移开,缓缓落在那支笔上。 他眸光深邃,似有暗芒,流彩头更低了。 然而直至棠袖沐浴完出来,陈樾也没碰那支笔。 棠袖往流彩那儿瞟了眼,见流彩束手而立,冲自己摇头,说好的文书到现在一个字没有,棠袖眯了眯眼,陈樾果然想拖延。 棠袖也不慌,边擦头发边朝卧房走。一路水汽弥漫,不知名的花香掩盖了墨香,棠袖挽着湿发在梳妆台前坐下,招手让流彩过来侍候。 口中则道:“陈樾,你是不知道和离书怎么写吗?” 她从镜子里看他,大有如果他不知道,她立马找个样本给他参考。 这镜子是御赐之物,光可鉴人,两人在镜子里清晰对视。 这回陈樾总算有了反应。 “知道。”他说。 事已至此,再容不得他耽搁,陈樾抬脚走向桌案,提笔蘸墨,挥毫书就。 他速度快极了,仿若先前流彩怎么劝都不肯动的人不是他一样。 少顷,陈樾停笔。 他侧首,看棠袖对镜梳妆。 和时下婚后女子不同,棠袖不爱穿马面裙,也不爱长袄披风,她平素尤爱道袍,几乎一年四季都要穿。然今日却选了大红的织金马面,挑了全套的金丝鬏髻,她本就生得美,这般精心打扮下来,朱颜皓齿,浮翠流丹,一举手一扬眉,俱是夭桃浓李的明丽,光艳逼人。 若非墨迹尚新的和离书正正摆在面前,陈樾定然要过去做些什么。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看着那盛装的佳人迤迤然起身,行至他近处,青葱玉指拈起和离书仔细,确定白纸黑字他没偷偷玩把戏,她满意收好,随即规规矩矩、端端庄庄地朝他一福。 “多谢江夏侯。” 陈樾没接话。 棠袖也没指望他突然开窍说些挽留之语。 他一贯寡言,除床笫间为了哄她配合,话会稍微多些,平时他很少开口,如今亦然。 总归文书到手,他就是变成话痨她也懒得听,他跟她已经没关系了。 棠袖一身轻地去用饭。 走到中途,忽的止步回头:“你不吃饭?”看陈樾一脸无动于衷,她想了想,“今天有你爱吃的。” 陈樾这才跟上。 早饭很丰盛,有陈樾爱吃的,也有棠袖喜欢的。二人净了手,如往常那般对坐,不同的是棠袖心情好,胃口也好,陈樾却食之无味。 良久,一顿饭用罢,陈樾坐看棠袖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各个屋子里转来转去,亲力亲为地清点她要带回棠府的东西。 奈何东西委实太多太杂,纵使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背着陈樾安排,今次这番正式清点下来,不免也还是折腾到了日上三竿。 确定没有漏的错的,棠袖最后喝了杯侯府的茶,对陈樾潇潇洒洒一摆手,便由流彩扶着踏上马车。 看棠袖头也不回地上车走人,丝毫没有留恋,陈樾仍旧没说话,只眼眶微微地红了。 进宫 当初棠袖和陈樾成亲,一个是左都督之女,棠府嫡出的千金小姐,一个是公主之子,年轻有为江夏侯,婚事不可谓不盛大,十里红妆不知惹多少人艳羡。更别提各种御赐之物,积攒到现在,真收拾出来几辆车都装不下。 好在江夏侯府不差钱,车舆不算少,棠袖又提前让人去棠府支会了声,从棠府派来更多马车。车队一趟趟地送,保管今天之内就能把棠袖整理出来的物件全运回棠府。 手下有能人,无需自己盯着搬家,棠袖简单吩咐几句,便带流彩一路往东安门去。 因提前递了符牌,皇帝准许棠袖觐见,棠袖的马车很快被放行通过东安门,进到皇城范围。之后到东华门再停,这便是紫禁城的入口了。 棠袖下车,已然有太监在东华门后候着。 “见过江夏侯夫人,”太监行礼,“请随奴婢来。” “有劳公公。” 太监连声道不敢,躬身在前面带路。 前些年紫禁城内失火,烧毁皇帝与皇后寝宫,帝后二人移居启祥宫,至今犹在同住。这太监正是启祥宫里的,以前没少见棠袖朝贺面圣,与棠袖还算熟识,棠袖便旁敲侧击,想从太监口中试探出皇帝对她请命和离的看法。 流彩也趁拐弯的时候紧走两步,不动声色地塞给太监一个荷包。 能在御前伺候的都是人精,太监琢磨了下棠袖的话,立刻明白别看江夏侯夫人这么雷厉风行,实际上和离与否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再一掂荷包,掂出里头分量不少,太监面上攒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果然江夏侯夫人出手最是大方。 收好荷包,太监虽不便对外命妇直言皇帝如何,但毕竟收了银子,加之本身也不愿得罪棠袖,太监左右看看,压低嗓子委婉道:“奴婢半个时辰前给陛下泡的茶,到奴婢临走时,陛下都丁点儿未动呢。” 棠袖听着,心里大致有数了。 到了启祥宫,棠袖在外头等了会儿,里面便传她入内。 棠袖在车上的时候已经重新梳过发髻补过妆,流彩把和离书递给她,又抓紧给她整理了下裙摆,目送她进去。 临近晌午,快到用膳的点,皇帝没看奏疏,正在放松休息。宫人们一个个如木头桩子般静默侍立,偌大宫殿静悄悄的,唯余自鸣钟滴滴答答的走秒声。 棠袖被引至御案不远处,垂首行礼。 “参见皇上。” 正闭目养神的皇帝闻声眼皮一抬,不紧不慢地觑了眼棠袖。 如今是万历三十六年,皇帝登基这么久,早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便如此刻,看棠袖为了和离,居然一改终日不变的道袍,盛装打扮很重视的样子,皇帝心里对和离的事再不满,终究也还是开了口。 “起来吧,赐座。” “谢皇上。” 棠袖谢恩起身,司礼监秉笔太监常云升立即着人奉茶,殷勤非常。 这却是得力于棠袖有位皇贵妃姑姑。 姑姑刚进宫便是嫔,没两年即册封为贵妃,再两年又进皇贵妃,备受皇帝宠爱。身为皇贵妃唯一的亲侄女,棠袖自然水涨船高得皇帝青眼,乃至当初她跟陈樾的红线都是皇帝亲自拉的——这也是为什么棠袖一定要来宫里的原因所在。 皇帝不点头,她让陈樾写再多的和离书都没用。 而想让皇帝点头,断了他自己拉的红线,无疑比登天还难。 果然,不等棠袖先问候几句,皇帝的问询直接来了。 “文书带了?朕看看。” 棠袖顺应地取出和离文书交给常云升,由常云升呈给御案后的皇帝。 陈樾写的文书是很传统的那种,简明扼要字数不多,薄薄一张纸被棠袖叠了两叠收在信函里。皇帝打开,对纸上的内容大略扫了扫,未作评价,只转手将其压在一摞奏疏下。 瞄见皇帝动作,棠袖眼皮登时一跳。 太子乃国之根本,因着国本之争,皇帝已多年不上朝,平时无大事也不怎么接见臣子,处理朝政基本都是靠奏疏。但奏疏也分轻重缓急,甚而是根据皇帝的喜忧好恶来分,有的奏疏皇帝会亲自批示,有的皇帝看完就搁置。奏疏一旦搁置,便只能堆着放着,可巧,压住棠袖和离文书的那一摞奏疏就是皇帝最近一直留中不发的。 棠袖暗暗捏紧手心。 连问都不问,就这么把她的文书给扣下了? 纵然早早做好此行不会顺利的准备,棠袖也如何都没想到会出师不利到这等程度。她预想的种种手段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已然中道崩殂折戟沉沙。 ……她跟陈樾的红线绑得这么紧? “这文书,先在朕这放着,”上首的皇帝慢吞吞喝了口茶,语气淡淡道,“哪天你想好了,跟朕说,朕再把文书还你。” 棠袖心里一沉。 谁人不知,但凡什么东西到了皇帝手里,就决计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皇帝这是在替陈樾拖延。 棠袖张口,还想再努力努力:“万岁……” 以往她这么喊,皇帝多半会心软,对她比对皇贵妃还要和颜悦色。 可今日,皇帝不为所动。 只说:“你好好想想。” 随后摆手,示意她可以告退了。 皇帝的话即是圣旨,棠袖还能如何,只能听话告退。 不过没关系。 状若乖巧地退出启祥宫时,棠袖暗道,文书被扣就扣了,问题不大,那玩意儿充其量只是一个形式,她跟陈樾明确已经分开了,文书通不通过还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 况且今早她搬家,那么大的动静,相信该听说的不该听说的都知道她跟陈樾和离了。 所有人都听说的消息,怎么不能是既定的事实呢? 想清楚这点,棠袖心神大定,高高兴兴准备回棠府去。 棠袖前脚刚离开启祥宫,皇帝后脚就跟常云升聊了起来。 “这和离的文书都让陈樾写了,瞧着也不像闹脾气。是真过不下去了?” 常云升闻言陪笑:“奴婢一介阉人,这小夫妻间的事,奴婢怎么能看明白呢?” 皇帝不置可否。 又问:“皇贵妃知道这事吗?” 常云升答:“应该已经知道了。” 要不是皇帝没叫江夏侯夫人拜见皇后,而是直接叫她出宫去,估摸着皇贵妃这会儿已经风风火火找来了。 皇帝再喝了口茶。 须臾“嗒”的一声撂下青花瓷茶盅:“宣江夏侯。” 话落,立即有太监前去传召。 不过许是陈樾料到皇帝会召见他,太监才赶到东华门,就见人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 棠袖这时也到了东华门。 狭路相逢。 清风拂过棠袖发丝,趁棠袖抬手扶簪,陈樾率先往前一踏,刚刚好挡在棠袖的必经之路上。 前路被堵个正着,棠袖放下手,轻飘飘望过去。 便如棠袖此次面圣,难得正经按礼穿了礼服,陈樾也脱掉在家时的练功服,换了身曳撒。曳撒颜色鲜艳,繁复华丽,他头戴云纱冠、腰佩绣春刀,虽教人一眼认出是传闻中心狠手辣的锦衣卫,偏生他长身而立气度不凡,与棠袖两两相望,在不知情者的眼中颇似一对璧人。 只可惜他再怎么仪表堂堂,棠袖也没有半分触动。 她看他的目光像看棵草,看棵树一样的平静。 比先前在侯府的时候还要平静。 触及到她眼神,陈樾按在绣春刀上的手紧了紧,面容似又冷峻几分。 哪怕太监对他说请侯爷快些前往启祥宫,皇上正在等他,他也还是站着没动,牢牢堵在棠袖前方。 棠袖一开始还挺好脾气地等他先走。 可她太了解陈樾了,见他毫无要走的打算,棠袖顷刻就不耐烦了。 光堵她算怎么回事? 有本事开口啊,不开口谁搭理你。 棠袖腹诽着,扯扯嘴角,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让开。” 陈樾没说话,只握刀的手骨节更加分明,漆黑刀鞘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冷微芒。 一旁的太监见此,别说催陈樾走了,根本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瞧着江夏侯像是在忍什么…… 总不能要在紫禁城里动刀吧? 便在太监愈来愈惴惴不安,棠袖也准备再度开口之时,陈樾终于松开手,朝旁边让出一步。 他选择妥协。 按说此举应当如了棠袖的意,棠袖却垂下眼,神色不明。 她就这么从陈樾身畔走过。 擦肩的那一刻,陈樾转头看棠袖。棠袖没有回视。 东华门外,一直等着的车夫见棠袖出来,麻利地拿出杌凳放好,请小姐上车。陈樾这时候才该站着不动的,可他的首要反应却是大步过去,下意识伸手去扶棠袖。 岂料棠袖快他一步踩上杌凳,三两下进了车厢。 妍丽的大红裙摆从冰冷佩刀的刀鞘上一扫而过,陈樾收回手,一旁特意落后半步的流彩恭恭敬敬地替自家小姐说告辞之语。 陈樾充耳不闻,兀自盯着晃动的车帘。 车夫原还想着要不等等看侯爷是不是会对小姐说些什么,说完了再走,却听车厢里传出小姐的声音:“回府。” 车夫只得冲陈樾一点头,驾马赶车。 马车逐渐远去,那道灼人的视线随之变淡,继而消失。棠袖松口气,她真怕他纠缠,她演技不好,万一被他发现什么端倪,那就不太妙了。 她可不想体验锦衣卫的查案能力。 缓了好一会儿,棠袖懒懒向后一靠,闭着眼作总结。 今天一整天下来还算符合预期,大差不差。皇帝扣押文书这点完全可以忽略,再有人帮陈樾又能怎样,眼见为实,他们和离已经是板上钉钉。 所以都是前夫前妻了,陈樾就不知道要保持距离吗?她还想认识些年轻力壮的鲜嫩小郎君,她可不想让人误会她有丈夫。 多梦 棠袖的马车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出了东安门,再望不见踪影。 陈樾这才舍得收回视线,在太监紧张又小心翼翼的讨好声中前往启祥宫。 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与此同时,诚如棠袖所想,一向是恩爱夫妻典范的两人突然闹和离,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快传遍整个北京城,更甚传到瑞安公主府里。 瑞安公主正在用膳,闻言愣了愣,手里的玉筷都险些掉了。 她微微瞠目,重复道:“和离?” 是她听错了吧,她儿子跟儿媳妇怎么就和离了? 先前两人来公主府给她送节礼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 瑞安公主当即都没心思用膳了,她放下玉筷,招手让宫女上前,跟她好生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待听闻继棠袖进宫后,陈樾也被皇帝召进宫去,坊间皆传皇帝已经同意两人和离,否则棠袖不会带着家当搬回棠府,瑞安公主再听不下去。 “打住。来人,替本宫更衣。” 瑞安公主起身,面容肃重到极点:“本宫要进宫面圣。” 确定截至宫女同自己禀报前,陈樾还没出紫禁城,瑞安公主忙让人去拿符牌。 她得赶紧去趟宫里,看能不能想办法拦上一拦。她和皇帝是同母兄妹,她在皇帝跟前还是能勉强说得上话的。 临出发时,瑞安公主又派人去通知驸马。皇帝对这个妹夫还算看重,料想驸马的话皇帝也能听上一听。 来不及等驸马一起,瑞安公主急匆匆上车,先行往东安门去。 ——倘若说全京师谁最不愿意看陈樾跟棠袖劳燕分飞,那此人必然非瑞安公主莫属。 旁人不清楚,瑞安公主还能不清楚? 陈樾是她独子,当今唯一的外甥,还承袭侯爵,身份尊贵没错,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要紧的是他担着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受命掌管北镇抚司的诏狱。 锦衣卫自洪武皇帝设立至今,已两百年之久,不论是朝廷命官还是平民百姓,但凡提到锦衣卫,皆谈虎色变,生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被锦衣卫发现,直接抓去诏狱,能留个全尸都算锦衣卫心慈手软。 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却也臭名昭著,令人闻风丧胆,这便是锦衣卫。 而靠着自身能力和军功成为指挥使,统率上万锦衣卫的陈樾,无疑更让人感到畏惧。甚至绝大多数人一听他的名字,第一反应就是害怕,谈何跟他亲近。 纵使三年前那会儿,陈樾还没爬到指挥使的位置,瑞安公主也一度非常焦虑,陈樾再有本事又如何,锦衣卫历来名声不好,她有生之年能看到陈樾成家娶媳妇吗? 更让她焦虑的是陈樾本人一点都不急! 眼瞅着别人家的儿子早就定亲成婚生孩子,反观陈樾都快满二十了,婚事还没个头绪,瑞安公主那段时间真切是食不下咽寝不能寐,好几次牙一咬想厚着脸皮请皇帝赐婚算了,临了却又作罢,她担心自己儿子娶不到媳妇,难道别人就乐意女儿嫁个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她总不能强迫好好的姑娘家非跟陈樾凑一对吧,结亲又不是结仇,她还没昏头到这份上。 还要多亏皇帝,在宫宴时心血来潮问了一嘴,意外得知外甥这个年龄还没定亲,皇帝上了心,没隔几日就召瑞安公主进宫,说皇贵妃娘家有个侄女,刚刚及笄,让瑞安公主回头问问陈樾要不要相看。 又说那侄女自小被娇养惯了,生性散漫,嫁人无所谓身份家世,哪怕是锦衣卫也没关系,只要长得好看能入她的眼就行。 瑞安公主一听还有这种好事?这简直是天赐的姻缘,这个儿媳她认定了。 遂喜不自胜地同陈樾说相看的事,陈樾一开始还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直到相看完回来,他一改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对娶妻成亲变得颇为积极,瑞安公主一打听,闻得那侄女对陈樾也挺满意,瑞安公主放心了,着手准备上门提亲。 再后来就是按部就班三书六礼,陈樾如愿抱得美人归。 孰料这才抱去几年,美人就不要他了。 瑞安公主觉着,这其中要么是有什么误会,要么就是陈樾做错了事,棠袖忍无可忍才同他和离。否则以棠袖那样的脾性,能说得出和离两个字? 不行,她好不容易才有的儿媳妇,她绝不能任由儿媳妇飞了。 想到这里,瑞安公主迭声催促快些,她一定要赶在事态更严重前力挽狂澜。 这边瑞安公主急着进宫帮儿子挽回婚姻,那边棠袖的马车已经到了棠府。 因老早就收到棠袖要回来的消息,这大中午的,棠府朱门大开,仆从前前后后站了几排不说,主子们也俱都翘首以待。路过的人见了,不由暗叹棠府是真宠女儿,寻常出嫁的女儿和离回娘家,别说开大门迎接了,都恨不能隐身遁地,省得被笑话,也就棠府这么大大方方,生怕晚接那么片刻,女儿就委屈了。 但转念一想,棠府统共三房,亲生的嫡女却只得这么一个,换成谁家都要宠成掌上明珠。 此刻,掌上明珠才掀开车帘露出张脸来,她母亲冯镜嫆已经迎过去了。 能生出棠袖这样标致的女儿,冯镜嫆容色自不必说,端雅秀丽,仪态甚佳,加之有钱保养得也好,跟棠袖站一块儿仿佛姊妹花似的。她道:“饿不饿?饭做好了,就等你呢。” “哎,饿了。” 棠袖借着母亲的手下车,一一同家人们见礼。 而后笑道:“不过我得先换身衣服,这鬏髻头面太重了。” 冯镜嫆看看她发髻,一整套纯金打的头面可不是死沉死沉:“换吧,左右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值得一提,不止当家大夫人这么表态,其余人也纷纷点头称是,言道不急,让棠袖先去换件轻便的衣裳。 便簇拥着进了府,冯镜嫆等人去正堂,棠袖则去她出嫁前的闺房更衣。 闺房名为至简居。 作为嫡女住处,至简居非常宽敞,亦布置得极为精致,小到屋里的一只茶盅,大到院外的一株葡萄藤,处处皆透露出家人对棠袖的爱重。哪怕她嫁出去三年,并不经常回来,也日日都有人打扫,细心侍弄的小花园春色烂漫,树荫下躺椅随风轻轻摇晃,一切仿佛还是以前的样子。 至少流彩这些丫鬟仆从才踏入其中,就不由自主露出熟悉的神色,虽说江夏侯府已足够好,但果然还是原来的家最让人怀念。 棠袖也是甫一进去,就迫不及待地让流彩帮她拆鬏髻解礼服。 勤快的小丫鬟打来温水,以便棠袖能够洗掉脸上的妆容。擦干水珠,换身素得不能更素的道袍,背后流彩仔细将小姐一头长发梳透,拿根同样朴素的木簪轻轻一挽,这便是棠袖最稀松平常的打扮了。 这副模样跟标准的高门贵女离了不知多远,棠袖却发自内心地觉得还是这样舒服。 落拓适意,轻松自在,最得她心。 再随手拎把扇子,棠袖前往正堂吃饭。 棠府人丁不旺,人少事少,关系自然也好处理,三房至今仍住在一起没分家。棠袖到的时候,冯镜嫆等长辈都已坐好,二房的嫡子朝棠袖挥手,喊了声姐姐,三房的养女也跟着喊姐姐——棠府这一辈除棠袖外就只这么两个小的。 棠袖应了,在弟弟妹妹特意留的空位上坐下。 看人到齐了,冯镜嫆示意开饭。 由于棠袖上次回来是过年,本就已好长时间没见她,这又碰上她和离,因此意思意思动了那么几筷子,三房赋闲在家的瑜三爷就按捺不住,开始问棠袖。 他道:“藏藏啊。” 藏藏是棠袖的小字。 棠袖咽下口中的汤,抬头道:“三叔。” 瑜三爷嗯了声:“藏藏,你看啊,这坐的都是家里人,也没外人,你说说你跟陈樾因为……” 话未说完,就感到旁边韵夫人瞪了他一眼:“叫江夏侯。” “……哦哦,江夏侯。” 瑜三爷就不明白,陈樾是他大哥的女婿,四舍五入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女婿,他叫女婿名字怎么了?之前陈樾过来拜年,也没见大哥大嫂对着陈樾喊江夏侯啊。 怎么到他这就得喊,多见外。 韵夫人没理他。 不过瑜三爷实在难掩想看热闹的心思,兀自嘟囔几句,继续对棠袖道:“你说说你跟江夏侯是因为什么和离的呗。” 说完悟了,对啊,和离和离,都和平离异了,陈樾同他们已经不算一家人,可不要按照官衔爵位来称呼吗?还叫名字的话未免显得太亲热了。 是他以前喊名字喊习惯了,这突然一下子脑子没转过来弯儿。 瑜三爷懊恼地敲敲脑门。 然后就听棠袖道:“没什么,过不下去了。” 瑜三爷无语,这算什么破理由。 陈樾对她有多好,大家都有目共睹,甚至陈樾宠她比他们还狠,她出嫁后的日子谁见着不夸一句和和美美,她怎么可能过不下去。 便撇撇嘴:“你还不如说你纯粹就是不想跟他过了。” 瑜三爷本是随口一提,谁知棠袖眨眨眼,竟应承下来。 “三叔要这么说的话,也行。” 瑜三爷更无语了。 合着你自己也给不出合适的理由。 连他这个听众都觉得离谱,试想陈樾怎么可能会答应和离?听说文书都是陈樾亲自写的。 可别告诉他陈樾已经宠妻宠到丧失理智,认为藏藏是在闹着玩儿,玩够了就回去了。 瑜三爷认真思索。 瑜三爷很努力地思索。 瑜三爷搜肠刮肚地思索。 终于,经过一番苦思冥想,瑜三爷想到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会不会是江夏侯不太行啊?”瑜三爷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事实必定如此,否则真就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了,“不会吧,他那身板看起来那么……” 韵夫人额角蹦出青筋。 这混不吝的,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呢! 见养女红着脸,却熟练地捂住耳朵,二房的嫡子也默默低下头,韵夫人当机立断夹了个鸡爪,一把塞进瑜三爷嘴里。 她恨恨道:“可闭你的嘴吧。” 瑜三爷:“唔唔唔唔唔唔!” 我还没说完呢! 韵夫人不听,面无表情地夹起第二只鸡爪塞进去。 瑜三爷的嘴终于闭上了。 瑜三爷是没法追问了,可棠袖的思绪却已经顺着他未完的话联想到某些情景。 嗯。 陈樾身板不管是看起来还是用起来,都确实很那么。 至于陈樾行不行,她昨晚被折腾得到现在还有点腰酸,当然也是很行的。 看出棠袖似乎是在回忆什么,瑜三爷眼睛一亮,迅速咀嚼,想快点把鸡爪啃完,好空出嘴来说话,他平生最喜欢看乐子。 冯镜嫆却在这时开口了。 “藏藏这才回来,东西都没收拾,也没来得及休息,有什么话过后再说,先让她好好吃饭。” 大嫂发话,瑜三爷疯狂咀嚼的速度顿时放慢,含着鸡爪喏喏唔是。 棠袖得以安心吃饭。 饭毕,众人各回各院。冯镜嫆倒有问棠袖需不需要她帮忙归置,毕竟带回来的东西是真不少,棠袖摇头说不用,娘去睡午觉就行。 冯镜嫆看了棠袖一会儿,抬手摸摸她脑袋。 “回来也好。” 现下四周无人,只她们母女两个,冯镜嫆终于对棠袖说出没法在人前说的话。 “娘不问你那些有的没的,总归问了也没用。如今这世道,女子多艰难,娘只希望你能过得自在些。” 棠袖听了就笑了。 她说:“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能让自己不自在?” 冯镜嫆说:“这样最好。” 棠袖:“娘尽管放心好了。” 她娘是独生女,嫁来棠府前一直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日子舒坦自在得很。结果生个她也是独生女,她娘便以己为鉴,打小就给她灌输人生在世什么都不求,唯求一个自在,表示只要她不作奸犯科,她想干什么都随她去,反正家里还算有权有势,她就是捅出天大的窟窿家里也能给她兜得住。 做子女的当然听父母的话。 棠袖自自在在地长到这么大,才不会因为区区一个男人就轻易改变。 把冯镜嫆送去午睡,棠袖回到至简居,开始整理从江夏侯府带回来的东西。 清点花了一上午,这归置也花了一下午。 即便搬运都由仆从来做,棠袖只需指挥吩咐,她也还是累得肩酸臂软,这搬家可真不是人干事。 然后刚坐下歇会儿,就听仆从禀报她父亲回来了。 棠袖便去拜见父亲。 棠袖父亲棠东启是正一品左都督,尽管所在的都督府和锦衣卫并不是一个部门,但毕竟是陈樾岳父,棠东启今日在都督府过得堪称水深火热,几乎每个同僚一见他就要问他女儿女婿和离的事。好容易到点下值回来,他还没跟冯镜嫆抱怨抱怨,就闻得家里发生的事。 听完了,刚好棠袖过来请安,棠东启趁冯镜嫆去厨房张罗晚饭,没忍住偷偷对棠袖道:“你娘这积威是越来越重了。” 瞧瞧,连最不服管教的瑜三爷都怕她,家里是没人听他这个顶梁柱的了。 棠袖对此倒很能理解,他们棠府的男人普遍都怕老婆,那么同理,尊敬嫂子也理所当然。 便不客气道:“这说明娘管家管得好,你有娘这个贤内助,你就可劲偷着乐吧。” 棠东启捋捋胡须,这位中年美男子十分自得:“开玩笑,我能不知道你娘是贤内助?” 棠袖懂了,她爹这是在故意炫耀呢。 她果断选择不接她爹的腔。 棠东启炫了会儿妻,见棠袖态度敷衍根本没在听,他意犹未尽地停下,转而问起棠袖:“你管家的本事继承你娘,你也厉害。你是真不打算管侯府啦?” 棠袖:“谁爱管谁管。”反正她已经把管家权全还给陈樾了。 “哪怕他找了位继夫人?” “那也跟我无关。” 见棠袖说得笃定,毫不迟疑,棠东启咂舌,继而暗暗摇头。 他年纪大咯,他也不管家,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可不是那种迂腐文人非要女儿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虽然女儿确实从小到大都不听他的。 棠东启心酸地叹息一声。 这时冯镜嫆甩着手进屋,刚刚还慈父心态顾影自怜的棠东启立马抛下棠袖上前,拿巾帕给妻子擦手,言语间碎碎念现在天还冷着,没事少碰凉水。 冯镜嫆应了,催他去换衣服,晚饭马上就好了。 晚饭不必多说,看棠袖面露疲色,吃的也没中午多,知道她今天是真累了,冯镜嫆让厨房端来熬了两个时辰的银耳莲子羹,叫她喝完睡觉去。 棠袖听话地喝完,还让流彩又盛了点带走,留着夜里当夜宵。 她有预感,累归累,她今晚肯定还是睡不好。 果不其然,才睡下没两刻钟,棠袖就从梦魇中惊醒。她喘着气,一身的冷汗。 流彩一直在榻边守着,听到动静立即掀开床帐:“小姐,又做梦了?” “嗯。” 这么一声都有气无力的。 屋里没点灯,窗户也关着,月光照不进来,流彩摸黑扶棠袖坐起身,担忧道:“要不再去寺里找大师看看吧?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棠袖道:“你忘了,之前找的那几次都没什么用。” 不止是寺里的大师,擅长治疗多梦不寐的大夫也请了不少,但开的方子全都没用,那些药她喝了还不如不喝。 流彩不说话了,沉默地给她换掉湿透的中衣。 等床重新铺好,棠袖也把温着的银耳莲子羹喝完了。她漱过口,一身清爽地躺回被窝。 之后便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棠袖烦躁地捂住眼睛。 半月之前的日子如何煎熬不提,单说陈樾办完差回侯府的那半个月,每天夜晚他都能消耗她精力,让她脑子空空什么都不想,一觉无梦到天亮。现在她跟陈樾分开了,大晚上的没人消耗她精力,她一闭眼就做梦,一做梦就还是先前那个不知梦见过多少次的场景。 到处都是火,铺天盖地,连绵无休,天罗地网一般困住她。她跑,跑不了,她喊,也喊不了,熊熊烈火烧得她难受得要命,她挣扎着醒来,却仿佛跟没睡似的,疲惫至极。 本以为离开侯府情况或许会好一点,谁知在家还是这样,没法正常入眠可太难受了。 棠袖想,要不,她先找几个干净的小官,试试看能不能睡着?实在不行就找陈樾谈一谈,问他能不能每天晚上过来哄她睡觉,把她哄睡着了他再走。 她可以付钱的。 说亲 棠袖辗转反侧半宿才再度睡着。 就这她也没睡多沉,稍微有点动静就要醒,而后重复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及至天明鸟叫,棠袖睁着眼,悲哀地发现她是真的没法继续睡了,睡不着,怎么睡都睡不着。 她神情沉重地再干躺片刻,决定起床去静心院给冯镜嫆请安,顺便蹭顿早饭。 这个点,冯镜嫆也起了。 不仅起了,还已经结束惯例打坐,正在院子里一边喝道茶,一边听青黛念上一旬京城各个店铺庄子亏损和盈利的情况。 至于棠东启,天没亮就去都督府上值去了,不出意外还和昨天一样要傍晚才会回来。 进到静心院里,棠袖屈膝行万福礼:“女儿给母亲请安。”起身后又说了句青黛姑姑好。 流彩也给青黛行礼,口称姑姑。 虽都是从宫中尚宝司出来的女官,但青黛比流彩年长,资历也比流彩要久,且青黛进入棠府后颇受冯镜嫆赏识,没费多少工夫就一跃成为冯镜嫆心腹,管着府里各种大小事,流彩向来很敬重青黛。 青黛回礼,笑着问:“小姐用过早饭了吗?” 棠袖道:“没呢。这不是惦记着青黛姑姑的手艺,才特意跑过来。” 青黛在宫里的时候给尚膳监的宦官当过徒弟,勤勤恳恳地学了不少年,手艺不用说,同冯镜嫆请的大厨不相上下。棠袖嫁出去之前老时不时打着各种旗号来静心院,就是为了吃青黛做的东西,如今回来可不得过过瘾。 冯镜嫆睨了棠袖一眼:“馋嘴。” 然后就让青黛去厨房露一手,免得这不省心的一直叨叨。 青黛依言放下账本,给棠袖沏杯道茶便去厨房。流彩见了,也忙向棠袖请示,想跟过去观摩学习。 棠袖同意,捧着暖乎乎的茶盅在冯镜嫆边上坐下。 她不坐还好,这一坐就跟犯了懒症似的,浑身骨头顷刻变得软绵绵的,还直往冯镜嫆身上倒。 可能是她娘用的熏香太好闻了。 棠袖迷迷瞪瞪地闻着想着,她好困啊。 冯镜嫆转头一看,棠袖眼皮子都黏在一起要睁不开了:“是太久没回来了吗,认床睡不着?” 棠袖含糊地嗯了声。 冯镜嫆并不知道棠袖做梦的事。 先前棠袖不管是找大师还是请大夫,里里外外都瞒得很严,几个知情的丫鬟被流彩禁着口风盯得死紧,没叫她们以外的人知晓,同样也没叫陈樾的人知晓。 诚然,锦衣卫都不清楚的事,其余人自然就更不清楚。 是以看棠袖神色恹恹,一副熬了大夜的模样,冯镜嫆只以为她认床,便接过她手里歪斜的茶盅,没让茶水洒她雪白道袍上:“先忍一忍,吃点东西。” 怕她忍不了,又说:“你青黛姑姑在做酥油松饼,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吗?” 果然,棠袖立刻强撑起精神坐好。 撑到酥油松饼出炉,青黛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端上来,浓郁的油光热气腾腾地直往外冒,看得人食指大动;再盛碗香甜软糯的粳米粥,搭配几碟各色的时令小菜,虽说棠袖还是困得眼皮要很艰难才能抬起,但这并不妨碍她边吃边夸青黛姑姑的手艺又精进了。 青黛听得眼角细纹都要从一条变成两条。 冯镜嫆催促:“还不快吃你的。” 吃饱喝足,冯镜嫆带棠袖进屋,让她去自己平时打坐的罗汉床上睡觉。 棠袖堪堪在离床最后一步的时候停住。 她谨慎道:“我爹没上过这张床吧。” 别的不提,单她爹惯用的熏香就没她娘用的好闻,她怕她又不困了。 冯镜嫆:“啰嗦。当然没上过。” 棠袖这才放心地让流彩给自己脱鞋脱衣,往床上一躺。 冯镜嫆也上了床坐她旁边,抽出她发间木簪,拿白玉篦子给她通头发。 一下一下,轻柔又舒缓。 大约是母亲的气息太过熟悉,动作也太过温柔,棠袖躺着躺着,困意愈发上涌,居然真的睡着了。 直至冯镜嫆把她叫醒,棠袖恍惚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次好像没做梦,难怪能睡这么踏实。 棠袖打个哈欠,拾掇一番随冯镜嫆去正堂。 到的时候,三房一家已经在了。 二房的嫡子还没来,棠袖便坐到三房的妹妹旁边。妹妹先说了句姐姐好,然后小意地问姐姐夜里是不是没休息好,脸色瞧着没昨日的红润。 话落,就听瑜三爷一笑。 抬眼望去,瑜三爷笑容十分莫名:“可别是想某人想的。那什么,相思成疾。” 闻言,棠袖还没做出反应,韵夫人已经一胳膊肘重重捣过去。 瑜三爷顿时嗷一声。 就这还没完,韵夫人又拿眼刀剜他,疾什么疾,就你长着嘴能说是吧,要疾也是你疾! 韵夫人快恨死瑜三爷这张嘴。 天天就知道胡谈乱侃没个把门,也不怕哪天说错话得罪人,这张破嘴迟早要被撕了。 注意到韵夫人的目光,正皱着脸揉胸口的瑜三爷下意识一抖,立即闭嘴。 我可不是怕她。 瑜三爷理不直气不壮地想,我这是给她面子,谁让她是我老婆。 看瑜三爷还算有眼力见,韵夫人最后警告地剜他一下,转而抱歉地对棠袖道:“藏藏别理你三叔,他早晨喝多了酒还没醒。” 瑜三爷嘴唇蠕动,刚要出声辩驳大清早的谁喝酒啊,却见韵夫人若有所觉地望过来,他顿时脖子一缩,乖乖当鹌鹑。 韵夫人目光在他嘴上转了一圈,又绕回棠袖身上:“千万别听你三叔的话。” 棠袖笑着点头。 说起来三叔以前其实不这样。 在棠袖的印象中,那个时候瑜三爷和韵夫人刚刚成亲,新婚燕尔蜜里调油,韵夫人脸上是成天带着笑的,不管对谁都非常和气。偶尔瑜三爷在人前同她说些甜言蜜语,她也只是羞红着脸让他快别说了,感情非常要好。 后来有次出了意外,瑜三爷身受重伤,大夫诊断说恐无子嗣,瑜三爷由此性情大变,辞了官开始流连花丛沉溺女色,韵夫人也渐渐变得暴躁,甚而敢跟瑜三爷动手,门都不让他进。 除去韵夫人这位正室,如今瑜三爷院里有一堆姨娘,外头巷子养了外室,甚至教坊司也有不少相好。韵夫人早将他当空气,带着养女自顾自过自己的,平时只要他不随便开口,两人就还算平和,可一旦他开了口,那便是眼下这种情形,真逼急了韵夫人当着孩子们的面也要高低给他几脚。 棠袖问过冯镜嫆,三叔都这样对三婶了,怎么三婶还没放弃他,难道是失望得不够彻底,冯镜嫆却说那不是失望,是无奈。 具体怎么个无奈法,冯镜嫆没解释,棠袖想可能背后有什么隐情吧,否则韵夫人真要走早就走了,哪能坚持到现在。 俗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提韵夫人和瑜三爷,单棠袖自己的事都还没攀扯清楚。棠袖一点点摩挲着折扇的扇面,想今晚上该怎么办。 难道要熬着不睡,等到天亮再去静心院找母亲? 毕竟同样是通头发,之前流彩也给她通过,但她愣是没睡着,今天这是第一次。 可不能往后天天都如此吧? 还是得考虑考虑找…… “……小褋是不是该说亲了?” 冯镜嫆这话一出,被念到名字的棠褋紧张抬头,棠袖也思绪中断看了过来。 装鹌鹑的瑜三爷同样看向养女。 什么什么,他女儿才多大,怎么突然就要说亲了? 瑜三爷震撼,他这么快就要有第二个女婿了? 韵夫人道:“嗯,小褋今年满十三,是差不多该说亲了。” 十三岁说来有点小,但京城贵女基本都是这个时候就开始说亲,所以其实也不算太小。 冯镜嫆道:“你有跟小褋提过吗?” 韵夫人颔首。 听大伯母和养母三言两语间就敲定给自己说亲的事,棠褋白皙的脸一下变得通红。 她欲要低头,却听大伯母又发话了。 “藏藏,”好在不是对她,而是对她姐姐,“赶明儿你去我那拣个帖子,带小褋出去玩去。你见识得多,届时记得替她掌掌眼。” 这意思是让棠袖带棠褋相看。 棠袖应好,同样听懂了的棠褋脑袋几欲要埋进衣领。 棠袖看着好笑,干脆也别赶明儿了,直接拉着棠褋去静心院,姐妹俩头挨着头翻看棠府近期收的帖子。 阳春三月,天气慢慢转暖,正是郊游踏青、娱乐玩耍的好时候,因而即便棠府目前只棠褋一个勉强算得上适龄待嫁的姑娘,收到的帖子却也非常多,品茗的闻香的作诗的写文的,棠褋光粗粗看几眼就觉眼花缭乱选不过来,她只好强忍羞涩,小声说请姐姐替她挑。 棠袖翻着各式各样的精美帖子,口中随意道:“你也不怕我挑不好。届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结果到地方一看全是油头粉面斗鸡走犬的纨绔,那可怎么办?” “不会的。” 棠褋摇头。 她看棠袖的眼神满是亲昵和崇拜,甚而都快变成孺慕了,语气也很坚定:“我相信姐姐的眼光。” 被妹妹如此信任,棠袖立时生出种深孚众望之感。当即也不逗人了,棠袖把帖子认认真真全过了一遍,选几个比较合适的挑出来,给棠褋说相看宴的大致流程。 棠褋听着,时不时发问。 待问了句姐姐以前也参加过相看宴吗,棠袖止住话,若有所思。 忽而拊掌一笑,笑容灿烂。 “好妹妹,你提醒我了。” “什么?” “既是相看,那我也可以啊。” ……诶? 纸扇 无视棠褋茫然的小表情,棠袖细细寻思,觉得自己这主意是真不错。 所谓相看,要求是没有婚配,或鳏居寡居,或义绝、出妻、和离后孑然一身的人—— 她已经和离,是独身,怎么就不能参加相看宴呢? 再说她年纪也不大,她下月才过二十岁生日,所以她去是完全没问题的。 至于她和棠褋一起相看会不会出现什么不太好的状况,譬如姐妹二人同抢一男之类的,这倒是没多少可能性,毕竟她们一个是水灵灵的豆蔻少女,一个是双十年华的离异少妇,年龄不同,经历不同,自然思想眼界也不同,她俩相看男人铁定不会撞。 估摸着棠褋看上的,她嫌单薄,她看上的,棠褋反而要觉得太高大魁梧呢。 棠袖越想越通透。 完了把想法统统跟棠褋讲了,棠褋听后先是了然,原来姐姐是这个意思。 然后不仅没担心姐姐口中的状况,还使劲点着小脑袋,嗯嗯应道:“姐姐怎么安排都行,我都听姐姐的。” 她几乎是全身心地信赖着棠袖。 看她还跟小时候一样,自己叫她往东,她就绝不会往西,对自己比对养父养母还要更亲近,棠袖不由拿扇子轻轻一点小姑娘额头。 棠袖力道不重,棠褋弯起眼,丝毫不躲。 棠袖再点了下,也跟着笑了。 随即接着方才中止的地方继续讲,让棠褋从挑出来的那几张帖子里选一个。 “这几家都可以,你想选哪个就选哪个。” 棠袖说完,一手撑着下颌,另一手玩纸扇。洒金的扇面时开时合,在指间上下翻飞如金蝶穿花,几乎要转出残影。 这无疑吸引了棠褋的注意力。 眼看扇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好几次都要从棠袖手里掉出去,棠褋心高高提起,都做好拾捡的准备了,可偏偏扇子始终没掉,哪怕被抛到空中再接住也是如此,稳得很,棠褋心里无端生出一种膜拜,姐姐连扇子都玩得这么好。 她就不会玩。 “发什么呆。” 忽然扇面收拢,金丝楠木的排口在眼前逐渐放大,这回棠褋第一反应终于知道躲了。 不过那排口也没真的敲上她脑袋,只稍晃了晃就撤走。扇面重新展开,被以巧劲在棠袖掌中一转,棠袖催促道:“赶紧选,选好得给你试衣服试妆,忙着呢。” 棠褋道:“姐姐不试吗?” 棠袖心说我还用得着试,我道袍光风霁月去哪不能穿。嘴上却回:“你别管我,主要是你,你第一次亮相,必须好好打扮。” 棠褋哦了声,垂头挑选帖子。 选完拿起来给棠袖,棠袖一看,这是张名为赏春宴的请帖,赴约日期定在了明天上午。 时间有点紧。 不过没关系,她搞得定。 久违的身为长姐的责任感令棠袖一时忘却了困意,她吩咐流彩把帖子收好,转而问棠褋要不要午休。 得到个不要的回答,棠袖立即带棠褋出静心院,往三房去。她得看看棠褋的衣服首饰怎么样,可有适合明天穿去那赏春宴的。 棠褋虽是抱来的养女,但也正经上了族谱,对外从来都只说如亲女儿一般。韵夫人以前经常带棠褋出去赴宴,给棠褋置办的行头并不算少,但由于那时的棠褋只负责在宴上乖乖喊人就行,所以衣裙头面的颜色、款式、风格都显得乖顺老实,不怎么出彩,棠袖选来选去也就选出两三件,余下的都不太行。 “回头我得跟三婶说一声,该给你打点新首饰,这些都已经不衬你了。” 棠袖说着,越瞧越觉得手头矮子里拔高个儿的缠花颜色委实老气,根本没法戴到小姑娘头上。 可现在出门去买成品,时间恐怕来不及,棠袖索性一拍桌子,拉着棠褋去她的至简居,就不信她装了大几辆车的行头里没有合适的。 棠褋起初还想婉拒,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奈何棠袖不听。 长姐绝不允许赏春宴上的主角不是她妹妹。 随着棠袖一声令下,整个至简居立即动作起来。丫鬟们训练有素地一一离开又一一回来,捧着各式各色不重样的衣衫珠宝等立在棠袖身边,以便棠袖伸手就能够到她想要的东西。 被这么多人围着,棠褋有点害羞,但还是正襟危坐,任由姐姐捯饬。 这一捯饬就捯饬到了天色擦黑。 灯台被点亮,棠袖直起腰,以极挑剔的态度上下打量棠褋一番,终于点头:“不错。” 棠褋舒口气,总算要结束了。 然后还没多看几眼镜子里堪称改头换面的自己,棠袖就让丫鬟给她卸妆。这么漂亮的打扮还是留着明天的赏春宴赏惊艳众人吧,她们该去正堂了。 到了正堂,果然冯镜嫆问棠袖,给小褋准备得如何。 棠袖回道放心,明天肯定能叫那些人嘴都合不拢。 冯镜嫆听罢没有追问,棠袖审美一贯不俗,可以预想明日过后会有多少夫人问她小褋可否定了婚约。 韵夫人也很期待,同时又很感慨,女儿要长大了。 过后棠袖问冯镜嫆要衣服。 “衣服?” “嗯,我怕我今晚睡不着,那样明天就没精神带小褋玩了。” 冯镜嫆想也是,便让青黛去拿件她的上衫。青黛心细,特意拿了那种冯镜嫆穿过不少次,也洗过不少次,衣料已经变得很柔软细腻的旧衣,这样哪怕搂着抱着也不怕硌得慌。 棠袖接过上衫嗅了嗅,有清清淡淡的肥皂香气,当然更有她熟悉的熏香味。 这下应该能睡着了。 青黛这时又递出个盒子,同流彩说里面是大夫人平时用的熏香,如果小姐还睡不好,就点了试试。 流彩记下。 多亏这盒熏香,晚间伺候棠袖睡下后,见她搂着大夫人的衣服也还是眉头微皱,并不像白日在静心院里睡得那样沉,随时都有要醒来的迹象,流彩忙点燃熏香,放在靠近床榻的地方,守了没多会儿就见小姐眉头慢慢松开,没醒。 流彩松口气,能睡着就好。 回头得再找青黛姑姑拿些熏香。流彩想,这段时间她们至简居使用这种熏香应该会非常频繁。 这夜棠袖睡得还算尚可,翌日清晨她醒来,简单吃点东西便去找棠褋。 棠褋已复刻好昨天确定的妆容,正和韵夫人一起在门口等她。 见她过来,韵夫人抓紧同棠褋最后嘱咐几句,对棠袖道:“小褋就交给你了。” 棠袖点点头,牵着棠褋的手上了马车。 由于从未参加过相看的宴会,打从上车起,棠褋就坐得很直很端正,手里帕子攥得紧紧的。等到了地方,见人流不息车水马龙,几乎全京城未婚的公子贵女都来了,棠褋不由更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棠袖身后,规规矩矩低着头,一丝眼风都不敢乱瞟。 相比之下,哪怕一下车就有无数目光投射过来,公子贵女们或明或暗地不断打量,窃窃私语棠袖居然真的来了,棠袖却也仍然显得散漫,表情都没变上一变。 她捏着纸扇,轻车熟路地同迎上来的宴会发起人见礼问好。 待流彩递出帖子,她们准备进去了,棠袖才漫不经心地转开视线,看了眼周围。 原本今日不少人都抱着种特别的预期等棠袖到场,毕竟赴宴的都是未出阁的妙龄少女,这突然来个少妇…… 不,不是少妇,棠袖她梳的分明是未婚女子的发式。 众人大惊,原来和离是真的! 紧接着又想,原来她想相看也是真的。 虽说宫中太后信佛,还被当今封为九莲菩萨,但当今反受祖父嘉靖皇帝的影响颇深,崇尚道教,对程朱理学之说十分嗤之以鼻,更甚抱以一种批判的态度。 存天理,灭人欲,人都不当了谁还管天。 可当今毕竟是皇帝,任何言行举止都为世人所关注,他无法直截了当地下旨表示朕就是讨厌某某学说,因此人们只能从发行下来的政令里品出那么一点皇帝的态度,然后慢慢加以推广,这就使得这些年南边改嫁之风逐渐盛行起来,女子没以前那么严格地被要求守贞了。 待这股风气传到京师,棠袖和离后参加相看似乎也不显得多么离奇。 大家现在盯着棠袖,也只是出于想看热闹的心态而已,看完想看的便会散了。毕竟江夏侯都写和离书默许棠袖婚嫁自由了,他们这些外人难道还能指着棠袖鼻子让她不要再嫁?他们又不是棠袖的前夫。 好比先前棠袖和离的消息传得飞快,这棠袖当真接了帖子去了名曰赏春宴,实为相看宴的消息也是迅速传开,许多人听后都是一震,这才几天,她这么快就要找第二春? 更有甚者和瑜三爷想的一样,陈樾究竟有多不行啊,棠袖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消息传到公主府,瑞安公主也蓦地一个激灵,抬手拍了下陈樾。 瑞安公主简直恨铁不成钢。 “你媳妇都要改嫁了,你不赶紧过去拦着,找我做什么?气死我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榆木脑袋的儿子!” 温泉 棠袖并不清楚瑞安公主府里正在发生的对话。 当然就算她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她向来不管旁人作何想法。 冯镜嫆教她的,人活一辈子已经很累了,太在意别人的看法,那到底是为别人活还是为自己活?与其苦哈哈地讨别人欢心,不如讨自己欢心,毕竟自己高兴了是真高兴,别人高兴又没她的份儿。 这放到陈樾身上,就是她想和离便和离了,陈樾怎么样关她什么事? 她可不想梦里的火来到现实。 于是面对赏春宴众人别有意味的注视和言论,棠袖毫无波动地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后的棠褋。 她没那个闲心去计较外人想法,她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家妹妹吧。 见小姑娘脸颊飞红,洁白贝齿咬着嘴唇,薄薄一层口脂都快被暖化了,明显比在路上的时候还要紧张,棠袖拿扇子碰碰她的手:“怕什么,有我在呢。把头抬起来。” 棠褋对姐姐一向言听计从,闻言条件反射地立即抬头。 头一抬,漂亮的颈项线条随之显露出来,水晶流苏耳坠轻轻晃动,显得天鹅颈尤为秀白莹润。棠袖扇子再碰下她的腰,她敏感地轻轻一颤,即便被杏黄短袄、桃粉马面遮掩着,也能教人看出那腰肢纤细不足盈盈一握,体态十分美好。 这样的打扮,让只穿件苍葭绿色道袍的棠袖真就跟绿叶衬红花一样,完全不起眼。 唯一能算得上引人注目的,大约就是棠袖的发式了。 毕竟以前在聚会上见到的棠袖,她都是仅用根簪子把头发挽起来便罢,实在太过于随便。这次倒有用玉钗和缠花作点缀,还戴了白玉耳环,韶容姝颜,瞧着颇有点嫁人前艳冠京华的意思。 这就使得哪怕明知她刚刚和离,并非好的相看人选——毕竟谁也不知道江夏侯这几日的沉默可是在酝酿着什么,可还有挽回前妻的打算,没人愿意为着虚无缥缈的猜测去得罪一位侯爷,更没人愿意得罪锦衣卫——但也还是有年轻郎君没忍住盯着棠袖看了好几眼,那股子少妇风韵委实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能比的。 “走吧。” 少妇收回扇子,很随意地在掌中翻转了下,手指纤长如削葱根,那些郎君的视线顿时更移不开了。 她浑然没感受到那些灼热视线般,语气也很随意地道:“进去逛逛。” 棠褋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低头含胸,要像姐姐一样大气从容,方抬脚跟上。 赏春宴的举办地点是在位于太液池边上的一座园子里,许是因为紧挨着皇家池苑的缘故,园子一看就知花了大手笔建造,亭台楼阁轩榭廊舫等应有尽有,还有个小湖能供人游船,景色十分不错。 公子贵女们三三两两地于各处或坐或站,偶尔目光投到对方身上,公子拱手作揖,贵女胆大的则会回个万福,惹起一片惊呼笑声。 便在这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满是少年人朝气的氛围中,棠袖没带棠褋去姑娘们聚集之处,而是单独寻了个亭子坐着。 有丫鬟立即奉上茶点,棠袖挥挥手让丫鬟退下。然后她摇着折扇,同棠褋说前头那位朗笑着的是谁谁世家的少爷,再前头那个背对着的是某某官员的公子,再再前头的…… 棠褋认真听着,同时在姐姐的指导下不引起注意地悄悄打量每一位郎君。 看完入口附近的郎君,棠袖带棠褋出了亭子,慢慢逛起园子。 逛了小半天,棠褋已是看得目不暇接,快分不清人和人了。 趁着驻足休息的空当,棠褋拿手帕轻轻碰了碰眼睛,问棠袖:“姐姐怎么认识这么多人?还都记得这么清楚。” 能只消看一眼就说得出那么多郎君的姓名、年龄、身份,没一次说错的也就罢了,她甚至清楚地记得每位郎君的父母分别都是谁,家中有多少兄弟姐妹,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等等等等,她全都知道,了如指掌。 棠褋觉得姐姐好生厉害,这得是多少阅历的累积才能做到这种程度,她敢说那些郎君没有一个能在这方面比上姐姐的。 “我也不知道。” 棠袖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扇子,对周遭的公子少爷们兴致缺缺。 要么太瘦要么太矮,没一个她相中的。 她随口道:“可能是我天生记性好吧,过目不忘。”顿了顿,“还想继续逛吗?” 棠褋犹豫摇头:“我不太想逛了。” 左右园子已经逛得差不多,该回家了。 看出棠褋也没有相中的,棠袖再用块茶点,心说行吧,不愧是姐妹,连看男人的眼光都一样高。 让园子里的丫鬟去同发起人禀报一声,棠袖带着棠褋走了。 望见姐妹俩离开的身影,有郎君惋惜道:“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我还没同她说上话呢。” 旁边人听着,笑问:“你说的是哪个她啊,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 “自然是大的那……” “嘘,这话可不兴说,”旁人连忙止住郎君的话,朝锦衣卫衙门的方向示意了下,“要不是那位办案去了,你道她能来这赏春宴?” “办案?” 郎君恍然,难怪自从那天江夏侯进宫面圣后没再听到什么风声,还以为他同棠府小姐真的没了关系,却原来是皇帝这个当舅舅的不心疼外甥,人刚被和离就派去办案,皇命难违,可不就没能第一时间找棠袖复合。 事实也的确如此。 公主府,瑞安公主正听着宫女复述打听到的有关赏春宴的消息,抬头就见她那蠢儿子来了。 瑞安公主一看陈樾就头疼。 她究竟造了什么孽,怎么会有这种连媳妇都守不住的儿子? 忍了又忍,也还是没能忍住,不雅地翻个白眼:“怎么又来了?” 没等陈樾开口,她瞟了眼陈樾过来的方向,刚要收回目光,却想到什么,瞄了瞄太液池的方向,隐隐有所悟。 她的公主府在十王府街,棠袖回家的话,刚好需要从十王府街前经过。 所以陈樾这时候过来,是为了趁这个机会拦棠袖? 瑞安公主把话一问,陈樾还是没开口,但那样子明显是默认。 瑞安公主顿时无语。 棠袖马车再能从她公主府门前经过又怎么样,你敢光明正大地站门口等着拦车吗? “你这个……” 瑞安公主欲要骂他没脑子,话到嘴边却突然反应过来,她生的儿子她知道,他这几天真的一直忙着办案,完全没空找棠袖?不见得吧。 “你是不是在偷偷摸摸做什么,”瑞安公主怀疑地看着陈樾,“有什么是我这个当母亲的不能知道的?” 果然,陈樾应道:“是在查些东西,不过不太方便告诉您。” ——他在查棠袖为什么和离。 前日从宫里出来后,他就着手将侯府上下清查了遍,查到一点东西,昨日又暗中去了趟棠府验证,到今日已大致有了头绪,这才想着找棠袖,试探他猜的对不对。 他很清楚,若不将真正的理由查出来,任他再怎么挽回,怕都踩不中棠袖在意的那个点。 她与旁人总是不同的。 得知儿子查的是跟棠袖有关,瑞安公主心中大悦,不怕他为了挽留棠袖做的全是无用功,就怕他根本连做都不做。 既然他已经在偷偷地做了,那她也不必太过担忧,他都能不靠外力只凭自己就坐稳指挥使的位置,相信追回媳妇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边放下心的瑞安公主开始向儿子传授自己从里看来的追妻法则一二三,未料传授得太过入迷,导致陈樾错过了拦棠袖的马车,瑞安公主知道后悔得险些把全扔了;那边一路畅通无阻的棠袖刚回到棠府,静心院的丫鬟就迎上她,请她过去,棠褋则回三房见韵夫人。 棠褋把今日的见闻同养母说了,末了十分惊叹棠袖的记忆力,认人速度比念书还快。 “母亲知道姐姐过目不忘吗?”棠褋问,“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韵夫人道:“应该是吧?我也没听说过。” 棠褋想了想,许是姐姐不喜出风头,便从未宣扬。 一旁瑜三爷插嘴道:“没听说过不是很正常,我看着她长大,我都不知道她还能过目不忘。要我说肯定是因为跟陈,咳咳,跟江夏侯住了三年,天天看他查案子,就耳濡目染染上了,换我我也能记性突飞猛进。” 棠褋疑惑,是这样吗? 可记性这东西是天生的,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后天想要改变需花费极大的精力,怎么可能简简单单住在一起就能耳濡目染被改变? 如果是这样,江夏侯麾下那么多锦衣卫不也该统统过目不忘? 棠褋觉得瑜三爷说的不对,姐姐过目不忘肯定是天生的,跟江夏侯无关。 所以姐姐就是厉害,凭什么一定要把原因安在江夏侯身上? 也不知江夏侯可清楚姐姐这个能力,棠褋赌气地想,夫妻三年,再粗心大意的人也能发现枕边人的一些优点吧? 她不信江夏侯什么都不知道。 “……刚到家就又出了门?” 被隔空迁怒的陈樾听着手下人的汇报,略想了想,翻身上马。 等他做了点准备赶到郊外庄子,棠袖已然在庄子里的温泉舒舒服服地泡着了。 于是扑通一声,夕阳西下,水花四溅,刚刚还只棠袖一人的温泉里此时多出第二个人来。 棠袖也没慌,她沉着地扫了这第二个人一眼,见他曳撒红得不同寻常,似是染了血,便道:“受伤了?” 陈樾说:“没有。” “哦,那请你出去,”棠袖神情未动,“我这是私人庄子,禁止外人进入。” 陈樾从温泉中起身。 却也没离开,他径自脱掉沾着血的曳撒,露出里头尚还洁净的中衣。中衣刚挨到水就被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出流畅结实的肌肉轮廓,有水珠顺着他喉结往下淌,潮湿泛滥,棠袖不禁挪开眼。 棠袖觉得她不能看陈樾,再看下去恐怕会出事。 殊不知陈樾此时也没法看她。 轻薄之极的浴巾围在双肩之下,依稀能望见雪白柔软的起伏沟壑…… 陈樾喉头微动。 他撇开眼去。 这温泉水似乎有些过于热了。 猜测 棠袖其实挺无奈的。 要不是她在赏春宴上看多那些因为养尊处优显得十分文弱单薄,感觉跟没长成的小鸡仔似的一点都不孔武有力的郎君,现在她也不至于觉得陈樾顺眼。 ……岂止是顺眼。 棠袖甚至觉得她胃口着实是被陈樾给养刁了,以前她明明最注重长相,如今却不管碰着谁都下意识要拿陈樾的身材来进行对比,连最起码的身高都不及陈樾的,她根本不会多看哪怕一眼。 陈樾带给她的影响太大了。 思及于此,棠袖死死盯着水面,坚决不肯再看陈樾,生怕自己把持不住跟他旧情复燃。 只道:“怎么还不走?” 陈樾同样注视着不断荡漾的泉水:“我有话想要问你。” “什么话?” “这庄子是外祖岳父……” 还没说完,陈樾眼角余光就见棠袖抬起头,幽幽地望过来。 这一眼与刚才很不一样,满含危险,她不乐意他这么喊。 陈樾微顿,改口道:“是冯翁名下的?” 陈樾外祖岳父,即棠袖外祖父。 棠袖外祖父是京师,乃至全大明都赫赫有名的富商,皇帝曾在一次赈济中召见,称其冯翁,久而久之其余人也都这么喊。 棠袖嗯了声,手指轻轻拨弄水面:“外公听说我和离,就派人送了钥匙,叫我来散散心。” 刚好庄子里有口天然温泉,趁现在早晚还冷着,泡泡温泉暖暖身,说不定也有助于改善她睡不好的问题。 不止如此,外公的人还给她送来一大堆珍珠玉石、宅子别院等,传话说冯翁让她可劲玩,千万别为着和离伤神。 ——伤神她是肯定不会的。 不知陈樾可会。 怀揣着某种求知欲,以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疑似是内疚的情绪,棠袖摒弃意欲躁动的春情,不露声色地观察陈樾,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但很显然,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唯一能看出来的,大抵就是陈樾这几日查案有点辛苦,眼里都起血丝了。 陈樾何等敏锐,几乎在棠袖开始观察他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注意到她的视线。但他却毫无所觉一般,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你要在这里住多久?” 棠袖说:“不知道。” 至少先住个十天半月,看温泉能不能改善她睡眠。如果能的话,那就再住久一点。 反正京中近来没有大事发生,她不出面,在偏僻的庄子里窝着也没谁敢打扰。 不过…… 陈樾特意跑来就是为了问庄子的事? 总不能是庄子里不干净吧,外公在这方面一向很谨慎的。 自家人不怀疑自家人,棠袖不认为是外公出了差错,那差错就只能出在陈樾的身上。且按照他一贯多疑的性格,他都能不请自来了,肯定是已经提前查明这庄子的底细,锦衣卫手眼通天,这北京城里就没有他指挥使不知道的事。 换言之,陈樾根本是没话找话,他不想走才随便找借口拖延时间。 棠袖也不去猜指挥使的心思,直接反问:“陈樾,你到底想问什么?” 听出她语气有点不高兴,陈樾抬眸。 这一抬,他眼里血丝更明显了,瞧着像是几天几夜没休息一样。 棠袖等着他开口。 陈樾也没让她多等,缓缓道:“我查了下,过去这几个月,你睡眠不太好。” 棠袖心里一跳。 他居然用了“查”这个字。 同床共枕三年,棠袖比任何人都清楚陈樾的手段。他既然敢这么说,就表明他已经掌握了某些证据—— 恐怕他已经知道她和离的原因了。 果然:“我问了大夫,也去见了大师,他们说你难眠,不寐,即使睡着也会一直做梦。最开始的时候,你甚至连着数天不敢睡觉。” 一改往常的寡言少语,陈樾慢慢靠近过来,不容许棠袖躲闪般,深深望进她眼底。 “你梦见了什么?” 棠袖不答。 她表情沉着地回视,他查到的这点并不足以让她露出破绽,已婚女人睡不好觉实在太正常了。他还有别的话没说。 她在等。 等他掀开最后的底牌。 陈樾继续道:“我审了侯府那几个伺候你的丫鬟,她们说你夜里睡觉都不许留灯,不许见光,就算醒了也不让人点灯,可你白天分明又能晒太阳。直到她们回想起来,自从你让流彩守夜开始,你再没进过厨房。” 身为侯夫人,棠袖自然是不必亲自下厨的。 但她喜好享受,偶尔会心血来潮去厨房看她点的菜做得如何,抑或是叫厨子照她的想法尝试新菜,每每这时她能一直呆在厨房里,她甚至还会自己动手烧火。 所以:“你怕火。” 棠袖还是不答。 但陈樾知道,她承认了。他对自己接下来的猜测更有把握。 陈樾瞥一眼远方。 残阳如血,大片大片的晚霞静默蔓延,似要将炽烈颜色染遍整个天穹。天色逐渐暗淡,庄子里不少地方陆陆续续都点了灯,可唯独温泉这儿没人过来,好像棠袖不需要一样。 陈樾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棠袖。 余晖映在她眼底,似有火焰燃烧。不期然的,她闭了下眼,那丛火便消失了去,她表情依然是没有变换的沉着,她还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陈樾朝她走出一步,两人离得更近了。 他身量高,微微低头看着棠袖时,宽阔的胸膛几乎要贴上她鼻尖,雄性独有的侵略气息扑面而来,全方位压迫她的呼吸,教她不能躲避分毫。潮热水汽在两人周围环绕,打湿发丝,濡湿睫羽,须臾凝成珠泪从棠袖眼尾滑落,陈樾动作自然地抬手,替她抹去水痕。 然后他再低了低头,以几乎要吻上她的距离,轻声问:“你梦里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怕到不顾一切也要离开他,离开侯府? 她是觉得,他护不住她吗? 陈樾于是不容置疑道:“你是梦见你被火烧死了,还是我被烧死了?” 棠袖骤然屏住呼吸。 更重要的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声音更轻了,眼睛也更红,似在哽咽。 “我不是你的夫君吗?” 别人 他们拜过高堂,敬过天地,皇帝亲赐她诰命,世人皆知她乃江夏侯夫人,她是他唯一的妻。 陈樾以为,夫妻三年,棠袖该信任他的。 可她没有。 她从头到尾都瞒着他,不让他知晓分毫。 她完完全全将他排离了出去。 陈樾低头看棠袖。 离得太近,他只消稍稍抬起手臂,就能将她圈住,像以前每个夜晚那般拥她入怀与她耳鬓厮磨。但陈樾没动,只是这么靠近着,等待棠袖屏息之后的反应。 陈樾知道他猜对了。 也知道她或许犹豫过,或许迟疑过,但最终还是担心梦境变成现实,所以她什么都没和他说,径自离开了。 更知道即便如此,他也拿她没办法。 他前半生顺风顺水,仕途亦堪称坦荡,勾心斗角玩弄权术皆不在话下,唯一的跟头,就是栽在棠袖身上。 酸甜苦辣、爱恨嗔痴,这世间有关情之一字的滋味,他在她身上统统体会了个遍。 她喜好美食,他便寻得几近失传的食谱让人研究出来做给她吃;她收集名木,他便购得近乎绝迹的木料命人打磨完毕送给她玩。 她要什么,他给什么,就算她没提,但凡他能想到的,他也都给了。他自认这三年他做得还算能让她满意,可为什么她连一个梦都不肯同他说? 她就这么不信任他? 所谓夫妻,不该是相濡以沫、松萝共倚吗,却为何…… “不是。” 棠袖终于开口。 简简单单两个字,便教陈樾像从悬崖一脚踩空,心都空了一块。 他下意识捉住棠袖的手,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不是什么,你不认我这个夫君?” 三年夫妻,在她看来竟什么都不是吗? 陈樾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抓着棠袖的手分明连指尖都在用力,可棠袖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般,兀自摇头,重复道:“不是。” 她似乎想到什么,刚刚在陈樾步步紧逼之下也仍显得沉静如水的神情忽然变了,仿佛有烈火在她身体里灼烧,烧得她五脏俱焚,倍感痛苦。她嘴唇微微颤抖,呼吸也抖,却语气坚定道:“不是这个。” 陈樾心里一松。 不是就好。 然后下一瞬,他握着棠袖的手就被挣脱开,她还推了他一把。 陈樾没抵抗,顺着她的力道后退半步。 这半步瞬间拉开两人距离,棠袖微微松口气,方才险些崩溃的情绪迅速恢复正常。 她真怕她一个没坚持住跟陈樾说了。 可她梦见过那么多次,她很清楚,最不该知道的人就是他。 她说不出口的。 因为梦里不仅仅有他那个猜测,更有…… “你走吧。” 棠袖到底还是坚持住,用一种很无情的语气赶人:“已经很晚了。” 陈樾默了默。 随着残阳彻底落下,夜幕降临,银月初升,淡淡月光倾洒,温热泉水荡开阵阵涟漪,竟莫名给人一种凉意。棠袖肩膀似乎是在水面上露太久有些冷了,她轻轻地瑟缩,陈樾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转向岸边,拿来新的浴巾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裹完了,他手停在她肩上,忍了又忍,犹不死心地追问:“真的一个字都不和我说?” 棠袖不看他,只轻轻嗯了声。 他再问:“是不肯说,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棠袖:“……” 有区别吗? 她哪个都不选。 “你何必非要追根究底?”棠袖反问,“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这么想跟我一块儿天天睡不着觉?” “是。我宁可跟你一起睡不着。” 他说得斩钉截铁,很有夫妻二人同甘共苦之意,可棠袖听了却只觉无语。 她啪一下拍开陈樾的手,拢拢肩上的浴巾,头也不抬地道:“那你就天天想到睡不着吧。” 她好容易才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睡着,她才不要重复之前的经历。 陈樾失语。 这女人当真无情得很。 软硬皆不吃,威逼利诱也全没用,陈樾只好换个方式:“那等你在这住够了,就跟我回侯府。” “不回。” 语气更无情了。 “那进宫把和离书要回来。” “不要。” “我去要。” “你也不准要。” 她不仅无情,还霸道,顺手推了他第二把,说马上流彩过来,叫他赶紧走。 陈樾不动:“被流彩看见又能怎样?” 那确实不能怎样。 说不定流彩已经知道他来了。 乘着月色,棠袖瞄瞄温泉入口的小径,静悄悄黑漆漆,没有半个人影。但她还是撵陈樾:“你快点走。”她甚至在水里踢了他一下,“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想名声坏了。” 陈樾想说从他来的那刻起,他们之间就已经没了清白之名,不过终究顺着她的意长臂一伸,捞起泡得皱巴巴的曳撒,上了岸就要走。 “等一下。” 听见棠袖的话,陈樾止步。 陈樾自然不会傻到以为她突然改变主意要留他。 果然:“你怎么来的怎么走,别走大门。” 陈樾应好,轻功一跃上了岸边假山,这就准备离开了。 临走前,他回头:“温泉不能泡太久,当心头晕。” 棠袖:“知道。” 陈樾这才翻墙走人。 他前脚刚走,流彩后脚就来了温泉。 “小姐。” 流彩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假山背后的那堵高墙,她确实是在陈樾刚来的时候就发现了。 ——陈樾根本没想着不弄出动静。 他恨不能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来找棠袖。 “还要继续泡吗?”流彩问,“晚饭快准备好了。” 棠袖说不泡了,她肩膀已经不冷,再泡下去该头晕了。 流彩便扶棠袖上来。 然后在去用饭的路上,斟酌着字句问:“小姐,日后侯爷如果再来,要拦着吗?” “不必,他爱来就来,别管他,”棠袖很随意地道,“再说这天底下谁能拦得住他?还不如别费那个工夫。” 流彩心想也是,若说有人武功高强能拦得住锦衣卫不假,但恐怕无人能拦得住指挥使。 转而又想,小姐压根就没想过要拦,否则早喊她了。 想清楚了的流彩有些无奈。 小姐和侯爷这明显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又能插什么嘴呢。 小姐高兴就好。 用过晚饭,棠袖散步消了会儿食,就回卧房去洗洗睡觉。见流彩拿出从棠府带过来的熏香,包括外公的人备在庄子里的一些安神宁心的香也取了出来,棠袖道:“先别忙着点,看我能不能睡着。” 流彩依言将熏香暂时搁置。 于是今夜明明什么香都没点,棠袖居然也能无梦睡大半宿。最后醒还是被天快明时的鸟叫吵得实在睡不着,而非被梦魇惊醒。 棠袖抱着被子想,是泡温泉起了效果,还是因为陈樾昨天过来了? 毕竟她太习惯陈樾了,无论是他的味道,还是他的温度,她闭着眼都能认出来,自然她的身体也认得他。 这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棠袖寻思无果,干脆不寻思了,总归她温泉才泡一次,得在入夏之前多泡泡。 就这样,白天学冯镜嫆打坐喝道茶,喝完闲来无事翻一翻道教的典籍,再没事了就去旁边的农田看人种地,或者去隔壁的山上溜达,天黑则回庄子泡温泉,这么日日下来,棠袖睡眠确实有所改善,至少能连着睡一整夜不醒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棠袖仍然不知那夜她睡着,究竟是因为温泉还是陈樾。 这个问题直到杜湘灵回京,摸来庄子找她都没能得出答案。 “藏藏,我还在路上就听说你跟江夏侯和离了?怎么回事呀。” 熟悉的尾调上扬的声音传来,棠袖放下书,抬头就见一身劲装的杜湘灵负手踱步而入。 这显然是刚跟商队回京就立马来了,不然也不至于全身灰扑扑衣服都没换。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棠袖上头有富商外公和打理生意极有头脑的母亲,自小就没缺过银子,花钱从来大手大脚,杜湘灵这个她认识十几年的手帕交同样也极喜爱花钱,甚而至今都云英未嫁,成天带着商队天南地北到处跑,就为了赚更多的银子好花。 换作寻常人家,必不允许女儿这么抛头露面不嫁人,杜湘灵也是占了家世的便宜。 她父亲乃西平侯,因她幼时失恃,西平侯不会养孩子,就娶了位继夫人。谁知继夫人处处谨小慎微,对杜湘灵这不敢那不敢的,于是待杜湘灵长大,整个西平侯府谁都管不住她。 西平侯倒想过重振父纲,将杜湘灵掰扯过来,重新培养成一名合格的贵女,但看她在经营商队上颇有天分,往家里赚的银子每每都能让自己在捐钱赈灾时得到皇帝夸奖,时间长了,西平侯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去。 谁让只要惹她不开心,她转头就能断了他们的月例呢?他平时跟人喝茶吃酒请客聚会什么的,可都是从杜湘灵那支的钱。 如此,杜湘灵在西平侯府也算是说一不二,跟棠袖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棠袖和杜湘灵实在太熟悉了,棠袖甚至都没起身去迎,端端坐着道:“你想听哪方面的?我编给你听。” 杜湘灵扑哧一声笑了:“坏藏藏,就知道哄我。” 说完在棠袖边上坐下,完全当成自己家一样地使唤丫鬟倒茶,她今天一直忙着赶路,快渴死了。 棠袖挥退丫鬟,亲自给她倒水:“别人求着我哄,我还不想哄呢。” 杜湘灵挑眉:“别人?哦,我懂,可不就是别人嘛。”没等棠袖解释,话音一转,“说来路上我碰到那个别人,他托我送个方子给你,喏。” 杜湘灵从袖子里取出张纸,用两指夹着,放在棠袖眼前晃,笑得不怀好意。 “这是别人的,你要吗?” 喝酒 棠袖没要。 不仅没要,她还伸手把刚倒给杜湘灵的那碗水连着水壶给一齐端走了,完全不着杜湘灵的道。 杜湘灵对此哎呀一声:“连口水都不让喝,还有没有天理了。” 棠袖不为所动:“天理让你拿这事儿故意消遣我?” 杜湘灵:“那不能,必然得是我自己想消遣你。” 尽管一眼看出棠袖并未生气,显见和离一事确实不假,但她跟江夏侯也没到传言里说的形同陌路的程度,两人还是有联系,或者说有感情的,杜湘灵再拿方子逗了逗棠袖,见她老神在在,根本不吃这套,杜湘灵啧了声,甩手把纸扔给她,自己端水喝。 棠袖拿起纸瞧了瞧,是个配合温泉用的药膳方子,针对治疗多梦。 里头的药材大多不常见,甚至听都没听过,也不知这样偏门的方子是怎么找着的。 “想叫你脸红一下可真难,”杜湘灵连喝三大碗白水,方勉强顺过气,“逗你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你逗其他人去。” “其他人没你有意思嘛。” 见棠袖随手把方子搁到桌上,没自己收起来不说,也没叫丫鬟过来收,杜湘灵不免又是哎呀一声:“这方子可精贵着,听说托了好些关系才找到,就这人家还不卖,只准誊抄带走。别跟我说你没认出上面的字迹。” 棠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 料想这段时间陈樾没过来,一是忙着办案,二就是忙着找这方子。 ——他知道她不寐的症状已经有所好转,只还会经常做梦,便特意找来这方子给她。 正想着,杜湘灵又道:“要我说他是真把你放心尖上,换成别的男人,谁会在意妻子睡得好不好,反正眼一闭一睁就能出门不用搭理了。” 杜湘灵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不知多少人,遇过不知多少事,就这她也敢打包票说江夏侯绝对是普天之下一等一的好男人,待她们藏藏更是一等一的掏心掏肺。 至于藏藏对江夏侯…… 杜湘灵清清嗓子,这点好像是不太方便进行比较。 不过到底成了亲结了夫妻,情意肯定是有的,杜湘灵记得两人当初刚相看那会儿,藏藏还跟她说江夏侯这人蛮符合她预想中的夫婿模样。 “你以前可是当着我的面说你喜欢他,”杜湘灵问棠袖,“现在不喜欢啦?” 棠袖眼皮懒懒一抬,语气浑不在意:“你都说了以前。” 杜湘灵摸摸下巴:“我懂,日子长了,再好吃的东西也得腻味。” 说起好吃的,杜湘灵注意力立马就转移了。 便道:“好久没吃正芳斋的点心了,你陪我买去呗?” “现在?你不休息吗?” “我不累。走嘛。” 棠袖便让人安排马车准备进城,她则带杜湘灵去更衣。 杜湘灵个子跟棠袖差不多,略高那么半寸,因此棠袖衣服只要不是那么贴身的,杜湘灵基本都能穿。但见棠袖柜子里清一色全是道袍,没多少别的款式,杜湘灵还是嫌弃得不行:“你这品味真是十年如一日,一点都不带变的。” 棠袖哼了声:“有本事你别穿我的衣服。” 杜湘灵也哼了声:“那不成,好姐妹就是要互相穿对方的衣服才叫好姐妹。” 然后随手挑了件就要换上。 因常年在外奔波,杜湘灵皮肤早晒成小麦色,肌肉也很明显,甚至比一些男人都要强壮。她看看自己的胳膊,再看看旁边棠袖的,羡慕道:“要不怎么说天生丽质,藏藏你这也太白了吧。” 肌肤胜雪,柔滑细腻跟羊脂玉似的。 杜湘灵羡慕归羡慕,却也不认为自己肤色差到哪里去。 她要真像藏藏那么白,反而还不好看呢。 于是道袍一穿,头发一束,凤眼明亮有神,长眉斜飞入鬓,十二分的英姿飒爽。 再瞧棠袖,明明是同样款式的道袍,棠袖反倒穿出一股落拓不羁来,加之手里又拿着折扇,那种风格就更明显。 杜湘灵顿时:“我也要扇子。” 棠袖便将手里金丝楠木的给了她,重新拎了把紫檀木的。 哗的一下,折扇打开,杜湘灵率先大步踏出去,棠袖慢悠悠跟在后头。 等上了马车,杜湘灵让车夫直奔正芳斋。她这趟出去大半年,去的地方穷,吃得也不怎么精细,还真怪想念正芳斋那些卖相十足的甜蜜蜜的小点心。 越想越馋得慌,杜湘灵拣车里备的果脯吃了几块,发现好吃是好吃,但不是她想念的那个味儿,只好跟棠袖各种闲聊打发时间。待马车一停,杜湘灵立即掀帘子跳下地,都不带等棠袖的。 棠袖也不叫她,任她风一样地冲出去。 及至棠袖也在正芳斋挑好点心,杜湘灵已经跑没影了。 方才跟在杜湘灵身后的丫鬟这时独自一人过来,同棠袖禀报说杜姑娘不让跟着。 棠袖见怪不怪地点点头。 杜湘灵打小就是个野猴子,成天窜来窜去,让她老老实实地逛街比让她坐书房里写大字还难。 “随她去吧,”棠袖拈块正芳斋东家送的还没开始售卖的新品尝了尝,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杜湘灵应该会喜欢,“她若玩够,自己就会回西平侯府了。” 且杜湘灵还会点拳脚功夫,在北京城里人脉也广,只要不瞎折腾,出不了什么事。 叫人把余下的新品送去西平侯府,棠袖自己带着丫鬟们逛起来。 这会儿正是申时,街上店铺全开着,各种摊子也不少。棠袖不差钱,伺候她的人也不差钱,有想买的只消跟棠袖说一声就好,棠袖并不会拦着。 反倒是棠袖一圈逛下来没买什么东西,然后看天色快暗了,棠袖准备吃顿饭就出城,不然戌时城门一关,她没法回庄子。 选了家酒楼,棠袖正要进去,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嫂嫂。” 循声一看,是陈樾的庶弟陈檖。 ——瑞安公主只生了陈樾一个,陈檖是驸马纳的小妾生的。 以往棠袖去公主府时,总能碰见陈檖给瑞安公主请安,两人的叔嫂关系还算尚可。 “这么晚了,嫂嫂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互相见过礼,陈檖直起身来问,“母亲说兄长手头的案子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他没来找嫂嫂吗?” 棠袖心说差不多不代表完事,能让皇帝吩咐陈樾办的案子岂是那么容易就能了结的,口中却道:“这我哪知道。” 陈檖闻言笑笑,也不多问,只道既然碰上了,那就一起吃个饭,等吃完他送嫂嫂出城。 棠袖无所谓地点了头。 左右杜湘灵不在,陈檖跟她一起吃还能有个伴。 进到酒楼靠窗的雅间,陈檖让棠袖点菜,棠袖没推辞,问过陈檖忌口便点好菜,顺带还要了壶酒。 陈檖欲言又止。 他大约是想提醒棠袖,兄长没来,所以哪怕在他这个小叔子面前也别喝酒的好,结果等棠袖望向他,问他喝不喝酒时,陈檖嘴一秃噜,说了句喝。 等反应过来,酒已经先上了,棠袖亲自给他倒酒。 陈檖:“……” 陈檖此前努力维持的彬彬有礼的壳子立刻裂了。 他盯着酒杯的眼神简直苦大仇深。 棠袖见状,没忍住笑了:“你不会喝?” 早知陈檖不会喝,她就等吃完饭再要酒了。 这得怪陈樾。 要不是他那张方子里要求必须是特定的某种春酒,否则庄子里那么多酒,哪还需要她在外面买。 然后就听陈檖语气沉重道:“……会。” 他和兄长一样都习武,习武之人哪有不会喝酒的。 棠袖说:“这不就得了。” 她举杯,朝陈檖敬了一下。 陈檖只得端起酒杯回敬。 然而等陈檖一气闷完,对面的棠袖还在不紧不慢地品她的第一口。 好容易品完,她放下酒杯,竟是没有再接着喝的打算。 这回轮到陈檖问了:“嫂嫂不会喝酒?” 说着回忆起之前在公主府一起吃过的那几顿饭,不对啊,他记得她能喝的。 果然,棠袖答:“会倒是会的。” 只是那方子要求少量,想来一口就够了吧?她喝酒容易上脸,这在外面还是注意着点。 话音刚落,就注意到陈檖目光投来,不动了。 “怎么了?” 陈檖呼吸滞了下,才说:“嫂嫂,你,你脸有点红。” “是吗?” 棠袖抬眸。 刚刚还很清澈的眸子此时似盈了雾,烟水丛生,波光潋滟,双颊亦微微泛起红晕,明艳非常。全京城怕是再寻不到半个像她这样有韵味的。 陈檖目光渐渐有些惊叹了。 他不禁道:“嫂嫂,你可……”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打断。 “陈檖。” 这声音低沉微凉,听得陈檖陡的一个激灵。 转头一看,推门而入的人身着大红飞鱼服,腰佩御赐绣春刀,不是陈樾,还能是谁? 四爪飞鱼纹鲜明夺目,陈檖直接傻了。 兄长这很明显是才进宫见了皇帝,然后一出宫就立马赶了过来。 而他好巧不巧,背着兄长单独和嫂子吃饭,可不被当场抓个正着。 待陈樾解下绣春刀,在棠袖身边,同时也是陈檖旁边坐下,陈檖已然浑身僵硬,大气都不敢出。 他想解释,可眼角余光一望陈樾那张脸,别说解释了,他嘴压根都张不动,只能等死一样地等陈樾先开口。 “你刚才说你嫂子可什么,”陈樾淡淡道,“说出来我也听听。” 陈檖咕咚咽了口唾沫。 哥你信不信,我刚才只是要夸嫂子可真漂亮,别的我什么都没想。 哥我绝对没有觊觎嫂子的意思,绝对! 回答 陈檖踌躇片刻,方磕磕绊绊地把经过好一番深思熟虑的解释说出口。 当说到“嫂嫂真漂亮”时,棠袖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 她是高兴了,陈檖偷偷瞟眼旁边的陈樾,见还是那么个教人辨不清喜怒,可他就是明白兄长此刻定然心情不佳的神色,陈檖再咽咽唾沫,坚持着把后面的话说完,然后低下头,半声不敢吭。 他怕他一说话,兄长就要把他从窗户提溜出去。 他还年轻,他不想落个半身不遂。 一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干躺在床上,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的场景,陈檖简直如坐针毡。 直等新的碗筷送来,菜也上了,这时棠袖的酒意大概消了下去,拿起筷子夹菜,还很自然地往陈樾碗里夹,陈樾脸色终于肉眼可见的有所缓和。 陈檖大大松口气。 果然还是得嫂子才能…… 窃喜到一半,就见陈樾脸色很快又变得和之前一样,不,甚至比之前更难看,跟吃了炮仗似的。 窃喜立刻转成欲哭无泪。 又怎么了? 陈檖小心翼翼地偷瞄对面,赫然发现似乎是嫂子突然反应过来她跟兄长已经和离了,她不应该像没和离时那样给兄长夹菜,于是嫂子就把刚放进兄长碗里的菜夹回到她自己的碗里。 陈檖惊呆了。 还、还能这样? 之后棠袖果然没再给陈樾夹菜。 而陈樾的脸色也没再好转。 陈檖更加如坐针毡。 这下别说喝酒了,陈檖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尤其是不小心跟陈樾夹到同一道菜,明明陈樾半点表示都没有,他却兀自心头慌得不行,恨不能哭着喊着求兄长赶紧把他从窗户扔出去,哪怕全身不遂他也认了。 好容易挨到棠袖停筷,陈檖大喜,迫不及待提出告辞。 陈樾颔首,岂料棠袖发问:“你不是说要送我出城?” 陈檖:“……” 陈檖更想哭了。 他不记得他有得罪过嫂子啊,怎么嫂子能当着兄长的面对他这么狠心? 即使没看陈樾,陈檖也能感受到那钉在身上的冰凉至极的目光。他暗暗握紧拳头,强行克制住想要发抖的反应,硬着头皮道:“有兄长在,哪还需要我送嫂嫂?” 语毕,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望着那坚决又萧瑟的背影,棠袖支着下颌直笑,头一次发觉这小子怪好玩的。 一旁陈樾开口:“藏藏。” “嗯?” “这次就算了,以后别在别的男人面前喝酒。” 棠袖闻言止住笑,斜斜地看陈樾:“你弟弟也算别的男人?” 陈樾说:“算。” 棠袖没再问,只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以前在公主府喝酒那几次,不仅有陈檖,偶尔还会有驸马,那时可没听他这么说。 男人啊,真是一会儿一个要求。 喝完最后一口汤,棠袖让丫鬟把剩余的春酒带着,准备打道回府。 她站起身,见陈樾也拿着绣春刀起身,一副真的要送她出城的样子,棠袖忙道:“别了,不合适。” 陈樾系绣春刀的动作一顿:“哪里不合适?” 棠袖说:“哪里都不合适。” 方才坐着一起吃饭已经很不符合他们目前的关系了,倘若他再送她出城,万一到城门前他突然借口太晚不想回侯府,她是撵他走呢,还是带他一起回庄子好呢? 等回到庄子,是不是就顺理成章要一起睡觉? 如此这般,跟没和离有什么两样? “回你的侯府去,”棠袖牢记自己已离异的身份,“我用不着你送。” 陈樾没说话。 他握着绣春刀,看棠袖被丫鬟簇拥着下楼。 及至棠袖上了马车,陈樾正欲离开,却瞥见桌沿搁着把眼熟的紫檀木折扇,显见是棠袖随手放的,走时忘记拿了。 他得给她送去。 陈樾想。 于是等棠袖回到庄子,才吩咐完给她准备洗漱用的热水,就听“叩叩”两声,有人敲她的窗。 棠袖当先转头四望,发现还好,屋里就她一个,且叩窗声音不太重,屋外的丫鬟们应该没听到,否则已经询问她了。随后她才去到窗前,低声道:“不是叫你不要送?” 都答应她了,怎么非要跟过…… 等一下。 他好像没答应。 “我没送,”隔着窗,男人声音同样很低,“是你扇子忘记拿了。” 棠袖道:“忘记就忘记了,回头派人去拿不就好了。” 陈樾道:“我已经给你送来了。” 棠袖无言。 过了一会儿,她终是将窗打开一条缝,手从缝里伸出去,示意他把扇子给她。 陈樾盯着她的手。 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屋里点着灯,浅浅灯光从窗缝透出来,映得这只手掌心娇嫩,连带着腕处青紫的血管都清晰可见。陈樾将扇子排口放在她掌心,自己却握着另一端的扇头没松,问她:“你可认识正芳斋的东家?” 欲要跟他抢扇子的手顿了顿。 “认识,”手的主人道,“怎么了吗?” 说着腹诽,她就知道,哪怕和离,她身边也仍有他安插的眼线。 这毛病估计他这辈子都改不掉。 然后就听陈樾问:“那东家可曾有过妹妹或者女儿?” “你这话倒是问对人了。” 说起正芳斋东家,棠袖也不急着抢扇子了,答:“有一个女儿,不过很久以前就没了。” 陈樾:“来京前没的?” 棠袖:“对。” 正芳斋东家并非京城本地人士,是先在老家靠着好手艺慢慢打出名头,赚够了钱,才举家迁来京城,经营好些年方让正芳斋站稳脚跟。 那女儿便是在老家时生的,也是在老家时没的,距今已二三十年,非常久远,又正芳斋东家来京后从未对外提起过,锦衣卫如若只在京城范围内查,查不到这点也在情理之中。 陈樾听后问:“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怎么藏藏你知道?” 棠袖笑了声:“陈指挥使,你这是在审我?” 不等陈樾解释,棠袖已然闲闲道:“你不知道吗,我小时候被我娘培养出一个习惯,但凡京城里有哪家铺子突然门庭若市,生意特别好,我就会让手下的人去摸摸底,看可会对我们家的铺子构成什么威胁。” 这点要感谢外公。 外公做了大半辈子生意,吃过的亏不计其数,因而后来每每与人合作,外公都特别重视对方的身家背景,再麻烦也要查个底朝天,以免合作到一半对方突然出岔子。 这纤悉不苟的作风影响到她母亲,她母亲再影响给她,如此,她派人查正芳斋,顺藤摸瓜查到老家,查到没了的女儿,也并非多大不了的事。 至于她很久以前看的正芳斋发家史,到现在还能记得一清二楚,这就更不是多大不了的事,陈樾早知道她记性好。 当然也正是因为陈樾知道,有时该锦衣卫走的路子他不走,反而要从她这儿套消息,她都习以为常了。 “如何,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棠袖指尖点点排口,上好的紫檀木发出笃笃的声响,“指挥使大人若不满意,可要把我带走继续审吗?” 陈樾嗯了声:“把你带回侯府审。” 棠袖哼笑一声:“你想得美。” 随即握住排口一个用力,扇子被成功拽入窗里。 扇子是进来了,那点窗缝却没关,棠袖展开扇面摇了摇,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有案子牵扯到正芳斋?” 棠袖本也是随口一问,并未想着陈樾会回答。 毕竟以往他办案,除去他想从她这里知道的,别的他基本都不会对她透露。 于是棠袖问完就要赶陈樾走,未料陈樾这次居然回答她了。 他道:“是有点牵扯。” 然后简单一说,原是他这段时间办的案子涉众甚广,不仅关系到京官收受贿赂,还关系到略卖幼童,锦衣卫细查之下发现其中有名女童的身份不清楚,再查下去仅一条口供提到过正芳斋,但言辞模糊并不明晰,陈樾这才想着先找棠袖套套线索。 “这样啊。” 棠袖又问:“那些孩子,皇上有说怎么安排吗?” 陈樾今天都穿飞鱼服进宫了,必然已经结案上报皇帝,被略卖的孩子肯定也能救的都救出来了。 果然,陈樾道:“皇上让先送去慈幼局,等身份都查清了,还有亲人在世的就通知领回家,没有的就继续留在慈幼局,由官府出钱供给。” 棠袖点点头,回头她派人去一趟慈幼局,看能不能帮点忙。 围绕案子继续聊了片刻,棠袖又开始撵陈樾。 “走啦,”棠袖催他,“再不走,一会儿城门关上,就进不了城了。” 陈樾无所谓道:“那就不进。” “不进你夜里睡哪?” “睡你这。” 棠袖无言。 她之前只是在心里埋汰他才那么想,合着他本人是真有这个打算啊? 不要脸。 棠袖索性一把关了窗,任陈樾再敲再叩也没理会。 她不理,陈樾也不作声,两人各自沉默。 直等丫鬟进屋,说热水烧好了,棠袖准备前往浴室,才听陈樾低低地道:“那我走了。” “赶紧走。” 棠袖回了他一句,抬脚进入浴室。 因为方子让喝春酒的第二天再吃药膳泡温泉,棠袖这晚没沐浴,只简单擦洗一番就出来了。路过窗户时,她留意了下,外头没什么特别的动静,陈樾应当已经离开。 走了好。 棠袖想,他若再不走,她都要有种他们是在偷情的错觉。 莫名有点刺激。 生日 翻过夜,棠袖刚吩咐人带着购置好的被褥衣服等去慈幼局,杜湘灵就又来找她玩了。 “藏藏,大清早吃什么好吃的呢?给我也尝尝。” 棠袖抬眸,便见杜湘灵穿着身水田衣,一手摇着从她这儿顺的金丝楠木折扇,一手搂着一摞匣子大步迈入。 不仅如此,杜湘灵后头还跟着好几个仆从,手上背上皆扛着包裹木箱。 棠袖搅搅碗里的粥:“药膳。你要吃?” 杜湘灵啊了声:“药膳就算了。” 她在棠袖对面坐下,扇子一放就埋头开匣子,同时叫那几个仆从也都把东西打开。 边开边道:“昨儿赶着过来,给你带的东西都没拿,今天给你补上。” 但听哗啦一下,杜湘灵抓出一把珍珠递给棠袖,日光照耀下珍珠颗颗圆润晶莹,五光十色,漂亮极了。 她道:“我专门找人买的新采的南珠。怎么样,给你当今年的生辰礼够格不?” 棠袖失笑。 南珠有价无市,杜湘灵能买到,且还买到这么多,必然费了不少心思。 不过:“我生日还得再等几天呢。” 杜湘灵哼哼:“那我不管,我就要第一个送你礼物。” 接着又取出诸如玛瑙、珊瑚、玳瑁等各色宝石,一匣匣全打开摆在棠袖眼前,并着仆从们在地毯上铺开的连在宫里都不太能见到的龙脑藤竭、檀香乌木等物,直令棠袖药膳险些吃不下去,杜湘灵这趟是赚了多少银子啊,搜罗的好东西也太多了。 要不是她不爱出远门,她都想跟杜湘灵一块儿跑商队了。 把带来的东西一一给棠袖过了遍,杜湘灵十分豪气地大手一挥:“这些都是你的。” 收到这么多礼物,棠袖既高兴又无奈:“你这送的……等到你生日,我都不知道要送你什么好了。” 杜湘灵闻言,无所谓地摆摆手:“等我生日的时候我肯定会在外面啦。到时荒山野岭穷乡僻壤,能收到你的信我就很开心了。” 这倒也是。 自从杜湘灵开始跑商队后,一年下来留在京城里的时间少得可怜,棠袖每每都赶不上给她庆祝生日,只能写封信寄点东西,就这还不一定会顺利送到她手中。 “我给太子妃也准备了礼物,”杜湘灵又说,“只是宫里不开宴的话,以我的身份平白无故进不了宫,回头我先送你这,你帮我转交给她。” 棠袖说:“行。不过我最近也没怎么进宫。” 杜湘灵说:“不急,什么时候你进宫,什么时候再带给她。” 棠袖应好。 太子妃是她们二人共同的手帕交,从小玩到大,哪怕太子妃嫁进东宫后三人没法再像以前那样经常一块儿玩了,杜湘灵也仍旧一视同仁,礼物从没缺过太子妃的。 片刻,流彩指挥着丫鬟把东西都收好放好,棠袖的药膳也吃完了。厨房送上新做的茶点,方便棠袖清口,杜湘灵跟着吃,却是才吃两块就停手:“我还是更喜欢昨天你给我留的那个点心。” 棠袖道:“那个是新品,还没开始卖。等正芳斋的东家回来后看卖不卖吧。” 杜湘灵咦了声:“什么叫回来,昨天去正芳斋,人不还在?” 棠袖道:“你也说了是昨天。” 据闻今早城门刚开,人就拖家带口地离京了。 听得此事,杜湘灵特意往正芳斋跑了趟,发现东家确实一大早就赶着回老家给女儿扫墓去了。而东家一不在,正芳斋做出来的点心立马没她之前惦记的那个味儿了。 杜湘灵感叹,别看她在外面跑的时候来者不拒,连树皮都能生啃,实际上只要有条件,她嘴巴还是挺挑的。 吃不到想吃的,杜湘灵只得安安分分地帮棠袖筹办生辰宴。 说是宴,其实就是把冯镜嫆、韵夫人和棠褋几位女眷从棠府请过来吃顿饭,包括瑜三爷和二房的二爷嫡子也一起来了。棠东启这个当爹的更是提前往都督府请好假,一大早便带着礼物赶去郊外庄子给女儿祝贺。 路上棠东启嫌车里闷,掀开帘子透风,不经意间一瞥,登时被吓了一跳,今天出城的人也太多了吧,车连着车一眼望不到头,路都快堵住了。 他跟旁边的冯镜嫆一说,冯镜嫆平平扫了眼,道:“多吗?都是给藏藏送生辰礼的。” 给女儿送礼? 那不多,一点都不多。 等到了庄子下车,棠东启手搭凉棚观望,发现庄子前往来的车辆和去年在江夏侯府时一样,数都数不过来,棠东启老怀甚慰,好好好,他就知道哪怕和离,他女儿的名声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响亮。 棠东启高高兴兴地进门。 进去后就见到处都堆着礼盒,更甚有马车直接停进来卸货。棠东启指着其中几抬比他还高的箱子一问,果不其然得到是他那位有钱岳父派人送过来的回答,再一瞧礼单,密密麻麻长之又长,光听人念就觉得耳软,一副冯家里的值钱东西全扒拉出来送给棠袖的样子。 尽管每年都会在固定的这天被酸一次,但这次,棠东启没能撑住,酸的程度堪称过去的数倍。 他暗忖藏藏只是和离而已,怎么感觉他岳父好像认为外孙女成了没人疼的小可怜,铆足了劲地想要弥补? 先前妻子的生辰,可没见岳父送这么多礼。 棠东启不免有些耿耿于怀。 以致于等门仆禀报说江夏侯来了,棠东启下意识拐去门口,就见他那半前半不前的女婿独自一人骑马而来,没穿飞鱼服也没佩绣春刀,一身古鼎灰便服显得格外低调。 然在棠东启眼里,光是江夏侯三字,就已经足够高调。 于是待陈樾下马过来给棠东启行礼问好,棠东启先是很敷衍地嗯了声,随即找茬一般地问:“藏藏请你来的?” “……没请。” 陈樾直起身。 今日天好,春和景明,男人背光而立,古鼎灰的颜色衬得他愈发高大挺拔,比棠东启还要高半头。不过没等棠东启察觉到自己居然需要仰着头看女婿,陈樾已微微低下头,以很谦卑很恭敬的姿态道:“我来送生辰礼,送完我就走。” 一听陈樾不留下来参与生辰宴,棠东启舒服了点。 凭什么只能他一个人在这种日子暗戳戳地耿耿于怀,要耿大家一起耿。 遂继续找茬:“什么礼还要你江夏侯亲自来送?” 说着往旁边堆满院子的礼物上瞟了眼,示意要是没这么多,那他也不必进这个门见棠袖了。 陈樾道:“说出来怕……左都督笑话。” 陈樾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下。 他大约是习惯性想喊岳父的,临出口时却很迅速地反应过来改了口,果然棠东启没露出什么不对劲的神色。陈樾继续道:“是我自己做的一个小物件。” 这显然是说礼物具备私密性质,最好只棠袖一人知道。孰料棠东启不依不挠:“什么物件?拿出来我瞧瞧,万一做得不好……” 那也不必送给棠袖了。 心知岳父对自己有意见,不过了岳父这关,今日这门恐怕他真进不去,陈樾只好先把礼物拿出来给棠东启寓目。 那确实是个非常小巧的物件—— 一枚扇坠。 由上好的和田玉精心打磨而成,正面雕刻了静听松风图,背面刻了两行道家真言——相比起佛教,棠袖自然更信崇道教。 棠东启起初还觉得这礼物未免太简单,扇坠谁买不起。直到他发觉这扇坠的雕工不似出自大家之手,问了嘴陈樾,方知不止是这块白玉扇坠,连同穿起扇坠的穗子打的平安结,都是陈樾自己动手编的。 棠东启:“嗯……” 岳父大人冷眼评估好一阵,觉得还成吧,至少这心意是独一份的,也没差太多。 陈樾总算得以进门。 此时棠袖正和冯镜嫆等人坐在一处,拿着各家送来的礼单进行比对。听流彩说江夏侯来了,棠袖只抬眼扫了下,匆匆点个头,便又继续往礼单上勾画,忙得不行。 陈樾见状也没打扰她,将装着扇坠的锦盒放到她旁边,想着晚点再过来。 然后他刚准备走,就听说公主府的礼送来了。 分了三份,瑞安公主的,驸马的,以及陈檖的。 陈樾下意识看了眼。 便是这一眼让他发觉,陈檖送的礼物,一盒子满满当当全是扇坠。 ——虽然一看就是买的,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亲手做的,但陈樾还是没忍住黑了脸。 当下决定回去就往公主府递话,给陈檖日常的作业再加一倍。 陈樾走后,整个庄子忙碌大半天,方在晚些时候将所有贺礼清点整理完毕。棠袖搁笔,轻轻揉着手腕,这可太累了,待会儿的长寿面她必能吃得一干二净。 白天的喧哗渐渐落下帷幕,待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过晚饭,棠袖将他们送上回城的马车,开始享受属于她一个人的悠闲时光。 温泉烟雾缭绕,棠袖懒散泡着,想她是不是该趁这最后的时间再玩一玩。 生日生日,大家都祝她能够心想事成。那这天她岂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毕竟是一年里最随心所欲的一天。 那么…… “去找个小官,”棠袖吩咐流彩,“要干净些的。” 伺候 “是,小姐。” 仿佛听到什么再寻常不过的话般,流彩很平静地应下,转身便去安排。 毕竟早从侍候棠袖的第一天起,流彩就意识到,自家小姐与别人很不一样。 小姐她不温柔不大方,不贤淑也不矜重,为人处世有她自己的一套标准,所思所想在外界看来堪称离经叛道。据流彩所知,在小姐及笄之前,京城里好些贵女都不愿同小姐交往,生怕被染上些不符合大家闺秀的习惯。 女官出身的流彩起初也是难以适应的。 怎么会有未出阁的姑娘每天睡到自然醒,高兴了才去给父母请安,不高兴就窝在闺房,从不按时晨昏定省?又怎么会有姑娘不爱打扮成天穿道袍,哪怕进宫也懒得换礼服,甚至为图方便还特意想办法问皇上要了道不治罪的口谕? 可人的影响力就是这么奇怪,待侍候棠袖的第一个月结束,流彩再没觉得棠袖有哪里不对。 以致于不管是后来棠袖选择嫁给众多贵女避之不及的锦衣卫,还是棠袖决定和离,包括现在棠袖要求找小官在内,流彩从始至终都没露出什么震惊的神色,只一如既往地应好。 找小官而已。 安排人趁着天还没黑赶紧驾车进城时,流彩心道,若非小姐话里提了只找一个,她都想找上十七八个的,好叫小姐慢慢享受。 小姐满意才最重要。 秉持着这一理念,在门口守到马车回来后,流彩没有立即领着去见棠袖,而是先掀开车帘,看了看里头的小官。 她问:“确定是今年正当红的?” “确定。” “还没伺候过人?” “没有。” 听着对话,小官没开口,只向流彩轻轻一笑。 这一笑无辜又暗含魅惑,十分勾人,可见确是花了大价钱培养出来的。换作寻常女客,被这么一勾怕是已经心旌摇曳,然流彩完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的那个瞎子,她面不改色,以鸡蛋里挑骨头的态度将小官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觉得还行,方放下帘子让车进来。 “待会儿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没让你做的别自作主张,”前往卧房的路上,流彩低声道,“如能让小姐满意,少不了给你的好处。” 小官上车前就知道能临时把他从那几位有钱女客的手中截胡过来,必定是女客们得罪不起的勋贵,到庄子后发觉果然如此,当即便下定决心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好好伺候,闻言自然恭敬应是。 这等勋贵家的小姐,手头只稍稍漏出那么一星半点儿,就足够他荣华富贵几辈子。如若他能伺候得叫小姐上了心…… 小官不免有些激动了。 这小官年轻,又才出名不久,远没达到八面玲珑的地步,流彩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 不过流彩并未多说什么,这种心思浅的人好拿捏,倘若真闹出事,直接拿银子打发了便是。遂不咸不淡再敲打几句,流彩抬手叩门。 “小姐,人带来了。” “进来吧。” 流彩领着小官进门。 小官此前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打定主意不管小姐长相身材如何,哪怕上了岁数乃至极其肥胖丑陋残缺,他也定要表现完美,讨得小姐欢心。此刻听见声音,小官心下微动,似乎年纪不大。 便大着胆子抬头,只一眼就愣住了。 袅袅薄纱里,娉娉卷帘后。 芙蓉出水,美人出浴。 这一幕始料未及,小官眼睛不由有些发直,什么表现不表现全忘得一干二净。 对面的美人微微蹙眉。 流彩立刻明白这是不满意了,没等发话,忙把小官带走。 及至跨过门槛,小官才堪堪回神:“奴还没……” “住嘴。” 流彩低低斥了句,随后叫人把小官哪来的送哪去。 马车刚歇了没多久就原路返回,徒留站在门口的流彩有点发愁,连京城最当红的小官都扛不住她家小姐的姿色,她该去哪找个能扛得住的? 现在的小官也真是的,居然连最基本的定力都没有,这能叫当红?当绿还差不多。 正想着,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咳。 流彩一惊。 她欲要扬声喊护卫,却在临出口时福至心灵:“……侯爷?” 话落,不远处的阴影里朝她走来一人,可不正是陈樾。 流彩有点尴尬。 该不会刚才的事全被侯爷看见了吧? 而侯爷竟然没有出面阻止?他怎么想的啊,是觉得以小姐的眼光绝对看不上那小官作态吗,所以稳坐钓鱼台,直到这个时候才出面…… 流彩越想越尴尬。 她正寻思该找什么借口解释方才的事,就听陈樾道:“她可是不满意?” 流彩默了下。 果然全看见了。 随即点头称是。 陈樾看了眼马车离开的方向,道:“我来吧。” 流彩不傻,一下就明白陈樾是什么意思。 流彩其实觉得这办法可以,反正和离这么些天,也没听小姐说过侯爷的坏话,料想小姐在这方面上对侯爷还是满意的。 但还是犹豫:“可……” 可万一小姐认出侯爷呢? 陈樾道:“把灯熄了就认不出来了。” 流彩左思右想好一番,终究应承。 折回卧房时,丫鬟正在给棠袖护养头发。 见流彩这么快又领了个人,棠袖有点惊讶,但也没多想,肯定是流彩料到她挑剔,所以提前安排了多找几个,流彩办事素来是最稳妥不过的。 棠袖从镜子里看了看新小官,见虽然没抬头看她,但至少知道对她揖礼,比之前那个强多了,便道:“先带去清洗一下。” 流彩依言带人离开。 等再进来,棠袖已上了榻,手里拿着本书在翻。 听见脚步声,棠袖正要抬头,可巧流彩熄掉门边照明最好的两盏灯。房内光线变暗,棠袖本就不打算继续看书,此时直接放下,对小官道:“过来点,让我瞧瞧。” 小官听话地近前几步。 却是没等棠袖细看,流彩又吹了盏灯。 屋里更暗了。 棠袖视线随之变得模糊,没太看清小官长相如何,只依稀瞧出单衣下身材不错,人高马大的,挺符合她口味。 就是怎么好像…… 觉得有哪里熟悉呢? 触碰 那点熟悉感很微妙,说不清道不明,但又切切实实存在,棠袖不自觉对着小官多看了几眼。 “小姐。” 流彩这时出声:“再不歇,明儿该起晚了。” 明天约好了上午要试新做的夏衣。 棠袖嗯了声,流彩再熄掉小官附近的一盏灯,掩上门离开。 屋内忽的陷入沉寂。 小官缄默着,也不动,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跟木头桩子似的。 棠袖觉得有趣,难怪他不是最先被流彩带进来的,这也太老实了。 他不说话,棠袖说。 “该会的都会吧?”棠袖问。 小官还是不说话,只点头。 棠袖道:“把剩下的灯吹了,上来吧。” 剩下的灯只余两盏,小官先吹了他附近那盏,接着走向棠袖靠坐着的床榻,在棠袖微眯着眼看他时,不紧不慢吹掉榻边最后一盏。 室内彻底变暗,棠袖收回视线,管这小官到底长得如何,还是那句话,男人吹了灯都一个样,好用就行。 若不好用,再换个新的便是。 棠袖漫不经意地想着,见昏暗中小官上得榻来,朝她近了近,宽阔的肩背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严丝合缝。 她这才发觉这小官是真高,估摸着跟陈樾差不多。 一想到陈樾,方才那点被转移的熟悉感悄悄绕回来,棠袖不由又眯起眼盯着小官瞧。 明明太暗什么都看不清,只依稀能辨得属于小官的轮廓没有多余的动作,还是一如方才的安分木讷,可莫名的,棠袖就是知道他准备亲她,便道:“别做不必要的事。” 话落,小官顿了下。 他似乎是点了头,然后朝她更近了。 因为才清洗过,他身上泛着湿漉漉的水汽,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减,水汽渗入呼吸,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而他实在太高大了,使得他越靠近,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就越强烈,同时那点熟悉感也越浓郁。 棠袖忽然有点迟疑。 这人…… 便是这点迟疑的工夫,察觉到她并未表示出抗拒,男人伸手,解开了她的衣带。 轻轻的一下,寝衣散开,露出在黑暗中也仍鲜明若暖玉的白腻肌肤。男人深深看一眼,继而垂眸,俯身,低下头去。 才触碰到,还未来得及做更多,就感到她身体陡的一僵。 下一刻,她一把抓住他手腕。 她手上其实没多少力气,他丝毫没觉得疼,正待继续,却听她厉声道:“你是谁?你给我起来!” 听出她有些动怒,俨然已经认出他,男人只好停住,下地去点灯。 灯光亮起,棠袖稍稍平复了气息,抬眸一看,果不其然是陈樾。 棠袖沉默着,许久没说话。 她掐掐眉心。 倒是陈樾看她领口还在半敞,怕她受凉,抬脚过来想给她衣带系好,就见她眼神倏然极凌厉地一扫,他抿抿唇,后退两步回到原地,继续站着。 已经进入四月,再过几日便是小满,初夏的夜凉如水,顶着陈樾的注视,棠袖这才后知后觉把寝衣整理好,还顺带抱起被子给自己裹上了。而后她终于开口。 “陈樾,”她问,“你不好好当你的指挥使,跑我这干什么?” 陈樾默了下。 他大约是想编个比较靠谱的说法,毕竟真实的理由讲出来太难为情——哪个正常男人能为了哄老婆将自己伪装成小官?可面对棠袖,他还是摒弃了那些有的没的,诚实道:“想伺候你。” 这朴实无华的回答令棠袖哽住。 不期然的,棠袖想起他们的新婚夜。 那是万历三十三年的三月,那时她还没满十七岁,不如现在见识的这么多,对异性有着天然的好奇。原本那夜她打算洞房伊始就把新郎官推倒,好好看看男人和女人究竟哪里不一样,但思及出嫁前听到的嘱咐,说新妇一定要矜持,这样才不会叫丈夫看轻,她便耐着性子等陈樾先动。 之后果然是陈樾先动了。 只是他没经验,怕太莽撞让她不舒服,便很细致地一点点抚慰取悦,直到她觉得可以了,他才进行他的下一步。 所以他们两个打从一开始就是他伺候她,后头换再多的花样,也依旧如此。 他乐意,她也没什么好抗拒的。反正出力的是他,她只需要享受便好。 可再新奇的感受、再舒适的手段,久了也就不新奇、不舒适了。 床笫之上没法叫她有新鲜感,更不必提床笫之下陈樾的话少。 棠袖想,除去梦里的火,她之所以会腻烦陈樾,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出在他这个性格上。 他真的太沉默了,很多东西都不跟她说,反过来亦然,不管她是跟他说家里的二三事也好,还是外头的各路消息也罢,哪怕她跟他提钱,他也只回她一句随你安排,多余的话一概不说。 他不插手她管家,这自然让她省心,可同样也让她渐渐产生一种无趣感,乃至疲惫,最后更发展成怀疑:他跟她之间,除了在床上,真就没话能聊? 这是夫妻应有的相处之道吗? 渐渐的,她开始不主动跟他聊天,而他竟也没察觉似的,从没问过她,只得空就和她颠鸾倒凤,一腔激情全用在她身上,才没叫她觉得他冷了她。 夫妻三年,他对她每次都如新婚夜一般的热情,她也很喜爱他,可终究还是腻了。 既然腻了,就干脆分开,她也好找点新鲜的。 “陈樾。” 棠袖再次开口:“你回去吧,我就当你今天没来过。” 陈樾嘴唇动了动。 他大约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只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出去。 卧房里彻底变得安静,一灯如豆,棠袖盯着那簇不断跳动的火苗,听门外流彩问侯爷这么快就好了? 陈樾没回答。 他脚步声逐渐远去。 这时流彩轻轻叩了下门,问小姐可还要再请新的小官来,棠袖说不用,然后叹口气。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 被子裹得太紧,有些闷热,棠袖给自己松了松,却没什么用,身上被触碰过的地方似还残留着陈樾的温度。 有点烧。 印记 陈樾走后,棠袖久违地陷入不寐。 她平躺,侧卧,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陈樾离开前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她千不该万不该,也不应赶他走似的。 本来棠袖半点愧疚感都没有——她还没怪陈樾跟流彩沆瀣一气,害她错失一个享受的夜晚,她傻了才会把错误归咎于自己身上。不过这会儿心里却在琢磨,她对陈樾是不是太冷漠了? 如果当时她能坐下来,跟陈樾好好谈谈再让他走,是不是结果会好一点? 到底做过那么久的夫妻,心平气和聊聊天的耐性还是有的。 ……当然,她并不确定若真让陈樾留下,她跟陈樾可还有说话的工夫。 男人和女人,说白了也就那么回事,她今晚叫小官打算做什么,陈樾顶替小官的身份打算做什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礼记》上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棠袖不觉得今晚发生的事有什么可指摘的,只是再怎么样,她也不想跟陈樾滚到一处。 都已经和离了,安安分分当个合格的前夫不行吗,干吗非要时不时地在她面前晃悠,想方设法招惹她?她看他是一点都不怕剪不断理还乱。 仔细想想,说不定他就指望着能藕断丝连,这样有他纠缠她,她一辈子都没法找他以外的男人。 真是好可恶的用意。 胡思乱想好一阵,棠袖放弃地睁开眼,起身摸黑倒了杯茶。 这个点茶水早凉透了,棠袖懒得换热的,她一气灌下,胸口却仍起伏不定,心里像有把看不见的火在烧。 诚然,这火和梦里的不一样,纯粹是被陈樾在床上的那一下给勾的。 而棠袖现在完全没心思找人给她灭火。 她烦得不行。 烦死了陈樾。 都怪他! 再倒杯茶灌下,茶壶彻底空了,棠袖却还是觉得心口烧得难受,她只好摸索着点了灯,翻出先前收起来的熏香,连带冯镜嫆那件旧衣也找出来披在身上,她靠在床头,抱着膝盖闻香。 冯镜嫆惯用的这种熏香很好闻,味道淡雅,十分不俗,很有些宁静致远之意。被这样的香气围绕,渐渐的棠袖平复下来,心里的火也消了。 她揉揉干涩的双眼,似乎有些困了。 见香炉里的熏香即将燃尽,棠袖往里投入新的继续点着,转身钻进被窝睡觉。 只这一觉也没能睡多长,棠袖再睁眼时,天还是黑的,外面安安静静,仆从们还没起来。 这下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棠袖烦躁地扒扒头发。 然后也没叫流彩,她自己起床洗漱完,随意挽个发髻就提着灯笼出去了。 才是寅时,不止庄子里的人没起,农田和山坡也黑黢黢的,寂静空旷。远远的有鸡叫声传来,露水从叶尖滑落,打在身上沁凉无比,棠袖低头看路,避免踩到湿滑的青苔。 然而她再小心,也还是在山路走到一半时跌了一跤。 这一跤没跌完就被截住。 明明方才四周没有人,偏这时有一条手臂从斜里伸来,拦腰一抱,再一收,就将棠袖带到没有青苔的地方。 “……” 山上更静了。 凌晨的风从远处吹拂而来,掠过树林,经过河流,却并未吹得人清醒,反教人思绪更加纷乱复杂。身前灯笼晃了几晃,棠袖深吸一口气,只觉后背贴着的那片胸膛热得发烫,箍着她腰的手臂也像石头一样坚硬。 而他垂首,鼻尖若有若无地挨着她颈项,呼吸很沉很重,灼热如斯。 好像他和先前的她一样,身体里都烧着把火。 棠袖没有挣扎。 只低声道:“松手。” 陈樾没说话,但她能感到他在摇头。 旋即他挨得更近了,于是棠袖颈侧先蓦地一凉,紧接着一热,继而又是一酸,他竟拨开她道袍领子吮了口。 这堪称孟浪的举动让棠袖直皱眉。 她空着的手伸过去,一把捏住他脸颊肉,重复道:“松手。” 陈樾被捏得脸都要变形了,却坚持道:“不松。” 话落,抱得更紧,几欲要将她揉进身体。 热意汹涌如潮,将她完全席卷,他气息比刚才更沉更烫,甚而变成粗重,棠袖只觉与他紧密相贴的地方像要被他的体温化掉一样,过分熟悉的温度让她腿开始发软,有些站不住。 这不行。 身心被影响得躁动不已,棠袖头脑却很冷静地想,不能这样。 他们明明已经和离了。 于是在陈樾又将棠袖领子拨开,重新亲上来时,棠袖闭了闭眼,被熨得泛起涟漪的心湖强行恢复平静。 似陈樾这等习武之人,力道不必多说,棠袖从始至终就没生出过要跟他抗衡的想法。更别提此刻的他像是被无赖附身,脸皮厚得她捏都捏不住,棠袖索性采取新的方式。 她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 只这一句,他圈着她腰的手臂微微一滞,棠袖趁机去掰,总算从他的怀抱中脱离出来。 站稳了,棠袖摸摸脖子,依稀还有点发热,不用看也知道肯定被他弄红了。 棠袖无奈,在她身上留印记的习惯,他可能这辈子都改不掉。 好像只要给她盖了章,她就是专属他一个人的。 抹去残留的水意,棠袖把翻折的领子撇正,再低头瞧瞧身上,出门前一丝褶皱都无的道袍被揉得全是痕迹,她嫌弃地掸掸,没用,干脆眼不见为净地转身,以眼神催促陈樾,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视线交接,以棠袖的眼力和她对陈樾的熟悉,棠袖立刻看出他在心虚。 棠袖觉得不对。 他心虚什么? 莫非…… “我没走。” 这答案一说,棠袖愣了下。 “……什么?” “我一直在庄子外面,没走。” “一直?” “嗯。” “从昨晚到刚才?” “是。” 棠袖觉得陈樾是不是叫夜风吹傻了。 昨晚到刚才,少说也有四个时辰,他一直在外面守着? 他守什么,万一她不出来,他守给谁看? 他就这么笃定能守到她? 棠袖生生被气笑。 “不是,你有病啊,”棠袖这次是真的恼了,声音里虽带着笑,可那笑怎么品怎么危险,“说了让你回去,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棠袖无语死了。 这人怎么回事啊! 她都找小官,还把他撵出去,这要换成别的男人,估计都恨不得跟她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怎么陈樾反倒半点不在意不说,还专门守着她? 这说出去谁能信,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被个女人把脸面往脚底下踩也丝毫不带动怒的? 棠袖觉得她之前太天真了,陈樾岂止能当个合格的前夫,他分明能当到天下第一,他肚量简直比宰相还能撑船。 棠袖越想越气,不由又笑出声。 笑声又冷又嘲,听得陈樾本就暗沉的眸底愈发暗了,丈夫守妻子不是天经地义?可看棠袖这次是真气,他心知就算他解释,现在的她也根本听不进去,只能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棠袖没理他。 她握着灯笼木柄的手指节发白,用力得很,仿佛这截木柄就是他一样,她真想把他就地掐死算了,省得他再天天这么折腾她。 见她不搭理自己,陈樾没再说话了。 他站在她对面,沉默如松,古鼎灰的颜色几乎要融进黑夜里。 “……算了。” 气过一阵,棠袖也想明白了,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当初能跟他看对眼,那就证明他身上必然有和寻常男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是她以前没能发掘出来而已,现如今发现也不算太晚。 于是:“坐下。”棠袖对陈樾道,“咱俩今天就好好谈谈,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分明是命令的口吻,陈樾却好像听到很平常的话般,真在周围找了个木桩清理,顺便还铺了张手帕,让棠袖先坐。 棠袖无言。 他真就一点脾气都没有吗? 还是说他其实是有意示弱,以此让她心软? 棠袖目光复杂地看陈樾,一时竟觉得他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很是有些高深莫测。 “坐吧,”陈樾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嫌一张手帕不够,就又从袖袋里摸出第二条铺上,“不脏了。” 棠袖:“……你哪来这么多帕子?” 陈樾:“不知道,出门前趁手带的。” 棠袖还想再问,却忽然想起,这是他给她养成的习惯。 其实还是因为那档子事。 有时他们在书房,或者别的地方胡闹得过分,她实在不好意思叫人收拾,他就拿她的帕子给她简单擦拭,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开始随身携带,还曾因此被背地里笑话,说江夏侯居然带女人用的手帕,那他身上指不定还带着胭脂水粉,这么看来江夏侯也没有那么可怕。 ……可别说,有一段时间,陈樾身上还真带着面脂口脂,以便在外头亲密完了能直接给她补妆。 思绪回转,棠袖看着那并排的两条手帕,怎么看怎么浑身不得劲,好像她跟陈樾刚幕天席地做完似的。 棠袖情不自禁又握紧灯笼木柄。 这夏夜真燥。 影子 按灭某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棠袖端着极其正经的表情,拢住道袍下摆在手帕上坐好。 木桩不大,陈樾没法挨着她,只能在她身后坐下。 这夜风不停,吹得灯笼晃晃悠悠,两人前后叠在一起的影子也跟着晃晃悠悠。棠袖盯着影子看了会儿,把灯笼放在脚边,侧首对陈樾道:“说说吧,你怎么想的?” 陈樾同样在看影子。 听到棠袖的话,他没有立即开口,垂眸思索该怎么说。 和天底下大多数男人一样,纵使犀利敏锐到能够洞悉犯人、政敌、乃至九五之尊的想法,陈樾其实也并不很懂女人。 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生气,不知道女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否一致,不清楚女人何时需要陪伴何时需要独处。但这些并不妨碍他近乎直觉一般地猜出昨晚上那件事情发生后,棠袖肯定会睡不着。 ——此前她睡不着的后果,是与他和离。 陈樾当然不容许出现比和离还要更严重的后果。 所以他干脆没走,直接在外面守着,以便能及时扼制住任何不好的苗头,进而再见机行事打消掉棠袖可能会产生的新的想要跟他分开的念头。 “你就这么确定今夜能见到我?”棠袖问。 陈樾摇头。 他如何能料准她的心思。 但…… 只是守一夜而已。 自成为锦衣卫以来,他守过的夜何其多?唯独这夜对他太过重要,更何况他真的守到了棠袖。 这当是他守过的最值的一夜。 “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好,”陈樾坦诚道,“但我控制不住。” 陈樾以前一直觉得他们很恩爱,他和棠袖绝对能白头偕老。 因此哪怕棠袖让他写和离书,他也仍然认为只要他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让她相信不管梦里梦外他都能护得住她,那么和离书就是废纸一张,作不得数。 可她并不告诉他梦里的内容。 她瞒得死死。 这让陈樾有种既视感,好像他们之间完全颠倒了过来。 以前是他不同她说,概因他觉得朝堂上的那些他自己能处理好,没必要叫她替他担心;现在变成她闭嘴不言,他空有想替她分担的心,却连最根本的缘由都不知道,任他再如何猜遍人心也是白费。 而要改变这种现状的前提,即是他得想办法知道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说:“你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我自己去查。” 等查出来了,他们之间的问题必然能迎刃而解。 棠袖听完,沉默片刻。 陈樾难得这么推心置腹地与她剖白,按说她该欣慰的,他总算知道所谓婚姻,势必要两个人共同经营,这婚姻才能维持得下去。 单她一个人努力,那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起不了多少作用。 可事实是她并没有感到欣慰。 她也没觉得开心。 她甚至又开始盯影子,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出了神。 良久,才喃喃:“万一你查不出来呢?” 他们之间牵扯的太多了—— 光是最顶头的皇帝,就足以让她到死也不会把梦境说出口。 如此,他要怎么查? 陈樾闻言很平静:“那就一直查。”他说,“只要我还活着,总有能查出来的一天。” 同理,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一天能让棠袖回到他身边。 棠袖不说话了。 天光乍现,这夜终于要结束。不久,朝阳从云层里探出,她才闷闷道:“陈樾。” “嗯。” 他应了声。 “你真烦人。”她说。 陈樾莞尔。 然后答:“我知道。” 他抬手,摘去她木簪上不知何时勾住的树叶。 风还在吹,吹得树叶晃啊晃的,最终停泊在再度被引起浪潮的心湖。 “好了,回去吃早饭吧。”陈樾哄道。 再不回去,流彩该急着到处找人了。 棠袖也知道她没打招呼就跑出来已经太久,提起灯笼便要下山。 走出两步,她回头,很谨慎地说:“不带你。” 陈樾在木桩上坐着没动,回首应道:“嗯,不带我。” 他声音轻得近乎温和。 清风拂过他眉梢,他眼神也温柔,看着她像在看世间唯一的珍宝。 棠袖瞥他一瞬,再嘟囔了句烦人,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到山脚,就见流彩并几个仆从在等着。 见棠袖果然从山上下来,流彩松口气。 若非有门仆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凌晨那会儿好似有开门声,还有一道说小姐上山去了的说话声,她还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小姐。 往棠袖身后瞧了瞧,没人,心知侯爷和小姐这次也还是没谈拢,流彩接过棠袖手里早熄了的灯笼,问:“小姐,回去吗?” “回去。” 棠袖半个眼神都没往后头瞟。 遂回到庄子,有丫鬟捧来盛着温水的铜盆,棠袖洗脸洗手,准备吃饭。 结果刚坐下就发现今日早饭的分量比平时多了很多,一看就不是她一个人能吃完的。棠袖甚至留意到摆碗筷时,那小丫鬟险些要在她对面空着的位置摆第二副。 棠袖:“……” 合着都知道陈樾来了? 她拿起筷子,用力捏了捏,又想要不还是把陈樾掐死吧,怎么她就摆脱不了他? 真的烦死人了。 棠袖皱着眉用饭。 用到一半,终究还是开了口。 “去半山腰那儿瞧瞧还有没有人,”棠袖吩咐着,眉皱得更紧,一副口不对心的纠结模样,“有的话,叫他过来吃饭。” 流彩哎了声,立即使腿脚快的仆从赶紧去瞧。 只是等仆从一路跑到山脚,使劲抻长脖子,还扯着嗓子呼喊几声,半山腰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 仆从只好独自回来复命。 “小姐,山上没人。” 路上也没人。 棠袖闻言,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挥手让仆从下去。 侍立在旁的流彩则暗暗惋惜。 侯爷都能等一夜了,怎么不能再多等一个早晨?不然就能一块儿用饭了。 多好的机会呀,可惜了,小姐下次再这么善心大发,不知道会是猴年马月。 然后就听咚的一声,流彩一看,棠袖手里的筷子重重戳中碗底。 流彩立即问:“小姐,是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棠袖看看面前的早饭。 虽然量多,但没有一样是她不喜欢吃的。 这哪里是不合胃口,分明是非常合,合得不能再合。 不合的另有其人。 “……没有。” 棠袖握好筷子,面无表情地继续用饭。 只心中暗恨,叫他走的时候他不走,叫他来的时候他不来。 有毛病! 心情不美导致食欲不高,棠袖没用多少就让撤下去,各色菜码瞧着完全没动似的。流彩也没劝,呈上刚泡好的茶,棠袖倚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品,早先想着吃完就睡回笼觉的打算彻底没了踪影,她脑子这会儿清醒得很,她甚至开始审视她和陈樾的对话。 审视到一半,忽听流彩讶异道:“侯爷?” 棠袖眼皮一抬。 院门处,陈樾兜着什么东西迈入。 流彩朝陈樾迎了几步,看清那东西,站定喊棠袖:“小姐,这……” 棠袖这时也瞧清,放下茶盅从屋里出来。 “你从哪儿弄来的,”有血,棠袖没靠近,隔了些距离问陈樾,“怎么往我这儿带,我可没有饲养猛禽的经验。” 陈樾道:“我准备下山的时候听见它叫,就进林子找了找。” 说着往前一递,棠袖没接,更甚飞快后退几步,生怕速度慢一点就被啄了。 诚然,陈樾兜着的是只海东青。 白羽褐斑,看体型应该刚成年不久,爪子翅膀皆血淋淋的,伤势不轻。因为受伤,那双眼瞳不管盯着谁都显得格外凶锐,可身体却老老实实地呆在陈樾手里并不挣扎,十分安静,估计有被人驯过,只不知是被丢弃还是自己逃出来的。 海东青说来是猛禽,性凶食肉,然大明之前的几个朝代对其却颇为喜爱和重视,譬如李唐皇室直接设立鹘坊,专用于进行海东青的驯养。及至大明,东北女真人曾向成化皇帝进献两只海东青,却遭成化皇帝拒绝,之后更是不允许进贡花木鸟兽,海东青由此在大明境内不太常见。 所以即便背靠生意遍天下的富商外公,棠袖也没怎么见过海东青。 此刻她站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半是新奇半是嫌弃地看海东青冲她张开铅灰色的喙,叫声微弱得近乎于无。 真不知这么弱的叫声陈樾是怎么听见的,这伤势,再耽搁半天恐怕就没命了。 棠袖便道:“你不如带去锦衣卫。” 锦衣卫里能人多,肯定比放她这儿养得好。 陈樾摇头:“锦衣卫里都是大老粗,没你这儿的人心细。” 棠袖嗤了声:“你就瞎说吧。” 据她所知,锦衣卫里有人绣花绣得比名满天下的绣娘都细致,大老粗还真没几个。 这时海东青动了动翅膀,白羽下粘连着全是血,棠袖更嫌弃了。 但等陈樾再次将海东青递过来,她还是没能忍住,小心地避开伤处搂着,叫流彩去取纱布和药。 流彩依言去了。 经过陈樾身边时,流彩略略停顿了下,低声道:“方才小姐让人请侯爷过来吃饭。” 陈樾听罢,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流彩加快脚步去取药,深藏功与名。 迟到 陈樾连海东青那么微弱的叫声都听得见,当然听见山坡下有人喊他,也知道是棠袖命人喊的他。 自和离后,陈樾已经一个月没与棠袖好好相处,岂会错过和棠袖一起坐下吃饭的机会?只是他寻思空着手去,和不空着手去,区别实在太大,他还记着棠袖走前特意说的那句不带他,想来他若直接一喊就过去,饭桌上的气氛多半不怎么样。 不如另辟蹊径,让气氛好点,这样迟到吃剩饭他也乐意。 所以当时他没应,而是坚持找到猎户设下的陷阱,救起误入其中的海东青才赶来,果然棠袖面上嫌弃,却仍接手救治。 ——这点倒是棠袖一直以来的习惯。 不论是诸如海东青等受伤的动物,还是父母家人去世的孤儿,只要她碰见了,又或者仅仅只是从别的渠道听说了,她都会让人尽快查明情况,待确定是真的,就吩咐手下立即购置必需品前往,然后该救的救,该放生的放生,该通知亲戚的通知亲戚,该送去慈幼局的送去慈幼局,种种安排任谁都说不出半个不好来。 便也正因棠袖常年施行善举,又次次都在朝廷赈灾时与外公一同捐出大笔银钱,好几次缓解朝廷的燃眉之急,皇帝一向对她喜爱有加,包括以前曾当着陈樾面骂他怎么娶这么个不尊礼法、放浪形骸之人的言官也改变态度,背地里再未说过棠袖坏话。 放浪形骸怎么了,棠袖自己凭本事求来的旨意,又没影响其他人有样学样,皇帝太后都没说她什么,如此,谁能置喙? 旁的世家贵女倒是尊礼法,可全北京的贵女们加起来也不见得有棠袖一个人捐的多。 “这爪子都快断了。” 流彩还没回来,棠袖不敢有太大动作,一是怕加重海东青伤势,二是怕海东青啄自己,只得用眼睛打量,很快发现海东青的右爪似乎不太对。 她抬头朝正在吃她剩饭的陈樾示意了下,验伤这方面还是由锦衣卫判断比较准确:“我怎么瞧着不像它自己弄的?” 陈樾搁了筷子走近,一眼便道:“是被人拿钝器一点点磨的。” 不止爪子,它身上除去几处误入陷阱的擦伤撞伤外,余下全是人为。 棠袖咂舌:“这么狠。” 她搂海东青的姿势不由更加小心。 虽很心疼海东青遭受虐待,但也大致可以猜出它应当是被主人折磨后故意丢弃,寻常鸟贩可舍不得扔羽色这么好的摇钱树。 原本棠袖还想着派人去鸟市问问这海东青是哪个鸟贩卖的,她出钱买了,现在却直接打消这个想法,既然丢掉,那就是不要了,不要了即是无主之物,无主之物谁捡到就是谁的。 简单粗暴地将陈樾定为海东青的新主人,棠袖问陈樾:“如果能治好,你要驯它吗?” 听说想驯服海东青,最重要的一步是为熬鹰。 熬鹰至少得五六天没法合眼,他多半没这个闲工夫。 果然,陈樾摇头:“最近没那么多时间,再看吧。” 棠袖嗯了声,又说:“不过我瞧它好像已经认你了,你要真驯它,应该会很省心。” 陈樾闻言看看,即便虚弱无力,海东青的脑袋也仍努力朝着他的方向,瞳眸更是一直盯着他,好似真如棠袖所说已经认他。 他道:“你不想养?” 他看海东青在她怀里挺乖巧。 棠袖道:“我懒得养。” 她连猫啊狗啊都懒得养,更别提这等猛禽。 加之驯养海东青主要是为了打猎,她又不打猎,完全没必要。 说话间,流彩取了纱布和药瓶过来,小丫鬟们也准备好清水剪刀巾帕等物,棠袖尽量保持身体平稳地坐下,开始给海东青处理伤势。 伤势虽重,但真处理起来并不麻烦,且许是知道自己在被救治,海东青从头到尾都乖乖的没有动弹,省了棠袖不少事。很快包扎完毕,棠袖洗干净手,厨房也将猎户送来的新鲜兔肉切好摆好,接下来的任务是要让海东青进食。 刚棠袖趁空摸了把,它应当是许久没有好好进食,或者说就没吃饱过,瘦得皮包骨头,哪怕有羽毛覆盖也摸着都觉硌手。 陈樾这时道:“我得走了。” 棠袖下意识看天,太阳升得老高,点卯的时间早过了。 按大明律,点卯迟到要由锦衣卫或者东厂实施廷杖,即便陈樾是指挥使也得受刑。棠袖正要开口,却忽的反应过来,凭他的脑子,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受刑,便道:“你请了假?” 陈樾点头。 昨晚他一来便刚好听得她让流彩找小官,他当即就通知部下,今天他不会准时到衙门。 棠袖无言。 什么都提前算计好,真不愧是指挥使。 她当即把脸一翻,十分冷漠地道:“那你还不快走。” 陈樾道:“我晚点再过来。” 棠袖头一扭,没理他。 陈樾走后不久,杜湘灵来了。 一进门望见棠袖面前的海东青,杜湘灵呀了声:“藏藏,你开始养这个了?早说啊,我上次直接从辽东商队那给你要一对玉爪带回来。” 玉爪羽色纯白,是海东青里品相最好的。 棠袖这只品相虽也不错,但到底没玉爪珍贵。 棠袖否认:“不是我养,是陈樾放我这里治伤的。” 杜湘灵挑眉,长长哦了声。 杜湘灵一听就明白,昨天藏藏生日肯定发生了什么,不然这小两口不会这么快又有联系。 心知肚明棠袖现在完全是身在局中不知局,杜湘灵坏心眼儿只想看热闹,丝毫没有点破的意思,便跳过有关陈樾的部分,继续聊海东青:“你在干吗,喂它喝水?” “嗯。” 棠袖目光重新放回海东青身上。 她手腕和小臂累得不行,但仍努力把小长勺抬高到与海东青喙齐平的位置:“它不肯吃肉,我就想着是不是渴了,那先喂水好了,可我怎么哄它都不张嘴。” 杜湘灵闻言叹气:“你傻啊,海东青能是哄的?你得跟它熬,把它熬累了它就肯让你喂了。” 棠袖道:“你看它这样子,它都快死了,还熬?” 杜湘灵啧啧摇头:“要不鹰的种类那么多,怎么偏偏人家是万鹰之神呢。” 别说受了伤,就是没受伤被捉住,这家伙也性子烈到直接绝食,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棠袖十分服气,敢情这家伙脾气比她倔一万倍。 作为常年在外跑商队的人,杜湘灵见海东青比棠袖见得多,也比棠袖了解得多,因此并未冒冒失失地靠近,而是远远站着指点:“要不你试试自己跟它呆屋里,可能熬个半天它就撑不住了。” 棠袖拒绝:“真要撑不住肯定也是我先撑不住,我才不跟它熬,就这么喂。” 杜湘灵再次挑眉。 “那就只能祝你好运咯。” 毕竟藏藏从来都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呀。 果然,不出半刻钟,棠袖甩手,啪一下扔了小长勺,对海东青怒道:“你怎么比陈樾还难缠?爱喝不喝!” 说罢起身,气汹汹走了。 徒留杜湘灵在原地哈哈笑出声。 杜湘灵简直要笑死,藏藏怎么这么会对比啊? 这话得记着,回头好拿去嘲笑江夏侯。 然后照旧没靠近海东青,直接跑去找棠袖。她方才问了流彩,海东青的伤都是棠袖一个人处理的,所以水只能棠袖喂,如若换成别人,海东青连看都不会看。 她瞧得清楚,刚才那半刻钟,海东青虽不肯张嘴,但好歹眼睛在盯着棠袖,只要坚持坚持,说不定真能喂进去。 然而棠袖是真气,不管杜湘灵怎么劝,她都不愿意坚持,还扬言海东青死了活该。 劝不动的杜湘灵只得遗憾离开。 而棠袖嘴上说着不管,实际心思仍放在海东青身上。 这就使得晚些时候陈樾下值过来,并未遭到棠袖的冷言冷语,概因她各种办法都试了,还找了专门饲养海东青的鸟贩请教,可她这只仍然不肯喝水,肉同样半口没吃。眼看海东青愈发虚弱,是真的快死了,棠袖正急得不行,转头见陈樾进来,赶忙冲他招手。 是不是因为陈樾救了它,它熟悉他气息,所以换成她,它就不肯张嘴?可白天她给它包扎那会儿,也没见它抗拒啊,想不通。 陈樾听了道:“可能是它没力气张嘴。” 棠袖摇头:“我把它嘴都掰开了,直接灌水它也没喝。” 陈樾道:“那我试试。” 棠袖便让开位置,看陈樾以巧劲令海东青张开喙,她趁机把小长勺里的水倒进去。 结果毫无意外,水全流了出来。 棠袖捏捏勺柄。 她劝自己,这可是海东青,号称十万神鹰里才能出这么一只,它傲气是应该的,不能急,得慢慢来。 遂再次和陈樾合作,然后再再次,再再再次。 不过终究还是连半刻钟的一半都没到,她就摔了小长勺,对海东青怒道:“爱喝不喝,我才不受你的气!” 言罢比白天还更加气汹汹地走了。 海东青似乎有被吓到,眼珠子好长时间没能动一下。 陈樾失笑了瞬。 他捡起可怜的小长勺,仔细冲干净上面沾到的灰,重新盛了清水送到海东青喙前,低声道:“就当是给我面子,喝点?不然我不好跟她交差。” 重点 棠袖急性子没耐心,陈樾却正好相反。 他对尚未离开的流彩示意了下,让她去看看棠袖,他则继续尝试投喂。 不知过去多久,也不知失败多少次,等喂进海东青喙里的水总算没有全流出来,它似乎终于恢复一点力气能够自行吞咽了,陈樾估着量,没喂太多,随后便开始喂兔肉。 兔肉准备得也不很多,陈樾从最小块先行喂起。海东青虽吞咽艰难缓慢,时不时就喂不进去掉出来,但最后还算给陈樾面子地努力将肉一条条吞下去,还是有很强烈的求生欲望的。 就这样,一整盘兔肉慢慢喂完,海东青精神明显比进食前好了不少。 陈樾把它放进提前搭好的巢穴里,让人在稍远的地方守着,情况不对就立刻通知他,这才洗了手去找棠袖。 棠袖这会儿正在温泉里躺着。 照例是没点灯,好在庄子其余地方的灯光模模糊糊地照过来,加之陈樾夜视能力也还不错,看得清她是在闭目养神。 脚步声响起,棠袖没睁眼,只开口问:“喂完了?” 陈樾答:“喂完了。” “喔,”她好像有点百无聊赖,语速慢吞吞的,“我就知道。” 就一般情况而言,棠袖习惯讲究成效,她没有那个耐性去做期限内没法让她立即预料到结果的事,陈樾却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半途而废。 想想也是,伴君如伴虎,能当御前红人的基本全都聪明又有恒心,否则别说御前,能不能见皇帝一面都是个大问题。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喂完,我就没叫厨房做饭,现在他们刚开始做,”棠袖懒懒道,“先下来泡会儿吧。” 这话不可谓不是盛情邀约。 至少陈樾立即就抓住两个重点,做饭和下来。 这岂非表明,她不仅允许他泡她的温泉,待会儿还让他也一起吃饭? 陈樾迅速打量四周,看温泉边上备着有新浴巾,他脱掉衣服,围好浴巾下水。 水声渐行渐近,棠袖却还是没睁眼。 她夜里本就没怎么睡觉,白天又一直让海东青折腾,实在疲惫得不行。及至水声近到不能更近,继而平息,有温热指腹抚上她额角,要给她按揉穴位,棠袖才半睁开眼,入目是近在咫尺的结实胸膛,一看便知不是那些花架子能比的。 要换成昨天,棠袖铁定会好好欣赏一番,然后肆意地上手上嘴,他练这么好就是给她享用的。 不过此刻,棠袖只瞥了眼就移开视线,往上依次掠过他锁骨、喉结、嘴唇和鼻梁,最终停驻在他的眼睛,与他平平对视。 像棠袖犯懒,眸子雾蒙蒙的,好似轻轻一晃就能淌出水来。而陈樾这一天一夜分明比她熬得久,可他眼里清明如初,一点血丝都无。 见她安静不动,陈樾略略靠近,想亲她的唇。 但怕她被亲后会突然反悔不再留他,陈樾只得退而求其次地轻轻碰了下她额发,同时指腹微微揉动,给她按了一按。 有按摩当幌子,棠袖果然没注意到他偷偷做小动作。 只拖着鼻音道:“你不累啊?” “不累。” 距离这样近,他看她时,眼里似乎酝酿着什么,又似乎深邃极了什么都没有。他道:“闭眼。” 棠袖岂能不知别说一天一夜,就是连着熬三天三夜不睡,陈樾也照样能在第四天一大早精神抖擞地去办案。 习武之人就是比她这种千金小姐能耐强。 棠袖心安理得闭上眼,任他给她按摩。 节奏均匀,力道适中,棠袖舒服得几乎要直接睡过去。 陈樾也不打搅她,顺带拆掉她发髻,好让她更舒服。 还是流彩擎灯过来唤了声,说晚饭要好了,棠袖才堪堪醒神,陈樾已经给她从额角按到颅顶了。 棠袖抬手按住陈樾:“行了,上去吧。” 陈樾嗯了声。 等她手放下去,陈樾十指作梳,几下将她披散的长发挽起簪好。然后也没问她,他手臂向下一探,径自将她从水里抱起来。 身体陡的腾空,棠袖下意识扶住陈樾小臂。因为用力,肌肉硬邦邦的,她掌心险些滑开。 待反应过来陈樾可能是怕她温泉泡太久会乏力,所以干脆抱她上岸,棠袖刚想松开他小臂换个好扶的地方,未料手背擦过他赤.裸胸膛,她一下缩回去。 好烫。 这人简直是火做的。 上了岸,流彩抖开新的浴巾给棠袖擦拭,至于陈樾就只能自力更生——他生性多疑,当上锦衣卫后更是如此,从不让人近身伺候。 收拾完去用饭,陈樾看看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菜色,问棠袖:“药膳还有在吃吗?” “有。” 昨晚生辰宴,她喝了一整杯春酒。 想来之后睡不着,也有酒这个原因在。 棠袖回忆了下,那壶春酒大概还够喝半个月,希望喝完的时候药效已经起了作用:“今天是中午吃的。” 陈樾道:“记住不能断。” 棠袖说:“知道。” 陈樾没再说了,拿过她的碗给她盛汤。 早饭有意无意地错过,这晚上两人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吃饭,仿佛未曾和离一样。 只是…… “很晚了,你走吧。” 刚吃完饭,棠袖就说出这么句话。 陈樾对此回应道:“是很晚了。所以能申请留宿吗?” 棠袖拿帕子擦擦唇,动作十分优雅,语气也很优雅:“你觉得呢?” 陈樾道:“我觉得能。” “那你就觉得吧。”她连横他一眼都是优雅的,“流彩,送客。” 不过临走前,陈樾没忘给海东青喂了点肉。 喂完他道:“夜里可能还要再喂。” 棠袖哪里听不出他又在拐弯抹角地表示想要留下,但她完全没接腔,只说:“知道了,我夜里起来喂。” 再一再二不再三,陈樾说不出第三遍,只得趁夜离开。 棠袖倒是难得送他到门外。 “我走了。” 陈樾看着棠袖,有点依依不舍。 倘若他脸皮能再厚点…… 相比起他,棠袖一如既往的潇洒。她意思意思摆了下手,看陈樾驾马闯入夜色。 可别说,那背影好像真有那么点小落寞。 不过关她什么事呢?又不是她落寞。 棠袖扭头回去,边走边吩咐让厨房多备些兔肉,或者乳鼠肉也行,她先去睡上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准点喊她,她起来喂海东青。 流彩应下。 于是一个时辰后,被从睡梦中叫醒的棠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飘着过来。 因流彩他们没法靠近海东青,棠袖只得自己拆开纱布检查。确定伤口没有感染,棠袖仔细清洗一番,重新上药包扎,之后才喂水喂肉。 可能托了陈樾的福吧,棠袖这次投喂很顺利,水刚倒进去海东青就咽了,肉也一样,整个隼显得特别乖。棠袖没忍住点点它毛茸茸的小脑壳,只要能挺过今夜,它定然会恢复康健。 之后棠袖又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喂了次,等等又喂了次。 一夜这么少食多餐,等到天亮时分,看海东青眨眼的速度比夜里快上不少,棠袖再点点它脑壳,她似乎能好好睡个回笼觉了。 说是回笼觉,然而等棠袖真醒,杜湘灵已经自娱自乐玩很久了。 “夜里累坏了吧?”杜湘灵接过浸了热水的巾帕给她擦脸,无需她问就主动说,“不用担心,我刚才看了,状态不错,正嗷嗷待哺等你呢。” 棠袖:“它有劲嗷了?” 杜湘灵:“哦,这倒没有,我形容的夸张了点。” 起床快速洗漱一番,棠袖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去看海东青。 如杜湘灵所言,乖隼的状态比清晨时好了不少,甚至一见棠袖就张开喙,一副要她赶紧投喂的样子。 棠袖欣慰,知道饿就好。 然后坐下来,给它检查伤口。 换完药,厨房端来切好的新鲜鸭肉,它如今也算是庄子的一员了,合该换换口味。 海东青就这么在庄子里住下来。 眼看着小满过去,芒种到来,海东青在庄子里养了半个月,伤一天比一天恢复得好。陈樾也借口海东青登门许多趟,棠袖起初还没觉得什么,渐渐的就烦不胜烦。 等海东青痊愈的那天,棠袖半点都不带犹豫,直接连窝带鸟地全扔给陈樾,叫他带着他的好幌子走,别老是过来扰她清净。 陈樾还能如何,只能孤零零地带着海东青离开。 没海东青要喂,棠袖一下子就不忙了,又去看人种地。 然而这天一日比一日热,盛夏即将来临,棠袖不太能受得了太阳暴晒,刚好春酒也喝完,她干脆收拾收拾回城。 来时轻轻松松什么都没带,回去时大包小包装了不知多少辆车,全是这段日子她以棠府小姐的名义跟各大世家相互往来的礼物,竟比以前她是江夏侯夫人时收送的还多。 对此,棠袖稀奇不已,难不成这还能成为新的发家之道? 棠府众人看她跟搬了趟家似的,也十分唏嘘,怎么这和离后反倒比出嫁前还受欢迎? 瑜三爷更是大惊失色。 不过他大惊失色的点和大家不太一样。 “藏藏,你这泡温泉泡得没用啊,”他问,“难道是有什么小妖精偷偷吸了你的精气,怎么你瞧着更虚了?” 画舫 瑜三爷话音刚落,就被韵夫人狠狠拧了一把。 瑜三爷啊地惨叫出声。 韵夫人再拧了把,转头对棠袖道:“藏藏别听你三叔胡说。” 棠袖早知自家三叔的德行,哪里会生气,只若有所思地摸摸脸,她状态这么不好吗? 冯镜嫆这时也细细打量她一番:“好像是有点虚。” 棠袖道:“真虚啊?” 冯镜嫆颔首:“得给你好好补补。” 棠袖不禁又摸摸脸。 ——由此可得,陈樾先前守的那一夜还是有效果的。 至少那一夜过后,无论夜里再怎么睡不着,棠袖也没考虑过找小官,全靠熏香和药膳度过,以致瑜三爷一眼就看出她其实有些体虚。 待问过棠袖,得知她已经停了治疗多梦的药膳,冯镜嫆道:“一会儿叫人给你把把脉,开个方子吃吃,不行再说。” 棠袖应好。 于是望问闻切,大夫沉吟片刻便开始写方子,写完立即有仆从去抓药,没个把时辰就煮好一碗端给棠袖。 棠袖对着乌漆嘛黑的药汁直皱眉。 先前她还觉得药膳味道不太好,天天吃天天吃,腻得慌不说,她都快被腌入味儿了。现在反倒觉得还不如继续吃药膳,好歹药膳颜色没这么可怕。 然而再可怕,旁边有青黛替冯镜嫆盯着,棠袖也只得老老实实喝。不过药汁刚入口她就一顿,没有想象中的苦,很普通很寻常的药味。 不苦她就没问题了。 棠袖一鼓作气地喝完,随后把药碗翻过来给青黛看,表示自己一滴都没浪费。青黛见状,刚刚还没什么表情的脸立时露出个笑,转手将准备好的蜜饯递给棠袖,行个礼便回静心院复命去了。 青黛一走,满屋的凝滞氛围顷刻泄了个干净。 棠袖驭下不算严,有小丫鬟动动打从青黛来后就变得僵硬的身体,拍着胸脯道:“吓死了,还以为青黛姑姑要发火呢。” 其余丫鬟纷纷应和。 “是啊,青黛姑姑也太有威严了。” “听大夫说这药一日两次……” 一想到晚点青黛可能还会过来,丫鬟们简直欲哭无泪,她们可顶不住青黛姑姑的眼神,真真跟大官没什么两样。 屋内一片愁云惨淡,看得棠袖无语又好笑。 她吃块蜜饯道:“你们差不多得了,明明是母亲担心我嫌药苦不肯喝,才叫青黛姑姑过来看着。我现在已经知道药不苦,后面都会好好喝,青黛姑姑肯定不会再来了。” 音落,有小丫鬟立即追问:“真的吗小姐?青黛姑姑往后都不会来咱们至简居了?” 棠袖说:“真的。” 青黛乍看只是棠府大夫人的贴身侍婢,身份不高,实际上青黛手里有管家权,也算半个主子。以往冯镜嫆让人来至简居叫棠袖,都是其他仆从跑腿,从不指使青黛,所以青黛今天算是第一次在没陪同冯镜嫆的前提下过来,往后想让青黛单独来一趟都难。 听完解释,丫鬟们齐齐松口气,不会再来可太好了。 要她们说,青黛姑姑比太后皇后身边的那些嬷嬷还要更让她们感到畏惧,真不愧是当过女官的人。 待到晚间棠袖喝第二碗药,见至简居的院门始终没被敲响,丫鬟们彻底放下心,一个二个恢复原先的活泼,有关青黛之事就此揭过。 丫鬟们是高兴了,棠袖却心情复杂。 药虽然不苦,但确实不怎么好喝,且还容易饱腹,基本一碗药喝完,饭都不想吃了。这才第一天她就已经有点受不了,往后可怎么熬啊。 好在没等棠袖从心情复杂升级成忧心忡忡,二房的嫡子就给她带来一张请帖。 “父亲同僚给的。” 棠蔚今年十六岁,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尤其他刚扎完马步打完拳,肚子空空如也瘪得不行,一坐下就狂吃茶点,腮帮鼓鼓:“说是想让姐姐你带着小褋去,那边有画舫,能游湖。” 顿了顿补充道:“画舫很大,很新,很好玩。” 棠袖打开帖子看看,确实有提及让棠府两位小姐共同前往:“你去吗?” 棠蔚摇头。 他是挺想和自家姊妹一起去见见世面啦,但他早就定了婚约,身份上不太方便,只能目送姐姐带小褋去了。 便如棠蔚复述的一般,这次游湖的发起人很有些手段,画舫不仅高达三层,十足崭新,甚至还被准许进到太液池里。 放眼望去,碧波万顷,风光无限优美,单单看着就教人心旷神怡。 是以当棠褋的手帕交来船尾找棠褋,和棠褋说了几句后,棠褋羞答答地向棠袖提出想去上面看看时,棠袖只应了声,没跟着去,继续在躺椅里歪着。 因此番主要是让棠褋和发起人家里的郎君相看,所以受邀登上画舫的公子贵女不多,加之好吃的好玩的全集中在布置得最为豪华的顶层,船尾这儿可谓空空荡荡,棠袖乐得一个人悠闲。 不过这悠闲没多久就被打断。 陈檖摸来船尾,张口就喊:“嫂……” 话刚出口,陈檖陡的反应过来,这是在外面,他不能这么喊。 ——虽说他私心是只想喊嫂嫂,但毕竟他兄长跟嫂子已经和离,他再有想帮兄长的心,也不能为着个称呼坏了嫂子在人前的名声。陈檖只好把后头的字咽回去,正儿八经行个平辈礼,如旁人那般称呼,称呼…… 陈檖陷入沉思。 对啊,他该怎么称呼? 嫂子比他年长,他要像棠蔚那样喊姐姐吗?还是学别人喊棠姑娘?不不不,这也太见外了,在他这儿嫂子跟他还是一家人呢。 于是:“嫂嫂!” 陈檖很光棍地想,他就喊了怎么着,有本事打他啊。 见棠袖抬起手,似乎真要打他,陈檖忙噔噔噔后退几步,讨好地道:“怎么了嫂嫂,有哪里不对吗?” 陈檖都做好改口的准备了,孰料棠袖抬手扶了扶玉钗,很淡定地说没有。 嗯? “没有”? 没有! 陈檖大喜。 他就知道他跟嫂子还是一家人! 这边陈檖兀自高兴,把从船头顺来的凳子放好,坐着跟棠袖说话,那边楼上但凡听见他喊嫂嫂的公子贵女们则都恍然大悟,果然江夏侯还是有跟前妻复合的打算,否则陈檖哪敢在外面这么喊? 而且好像今天棠袖过来,其实是受邀带妹妹相看的? 自觉真相了的公子们收回向下张望的目光,心中暗暗遗憾;贵女们也很快把注意力从棠袖身上转移到棠褋身上,互相询问是谁家郎君对棠褋有意。 画舫逐渐热闹起来。 便在这热闹间—— “噗通!” 落水声响亮极了,楼上的人当即全看了过来。 还没看清是谁落水,就听第二声“噗通”,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大喊:“嫂嫂!” 陈檖猛地扑到栏杆上,好险止住也跳下去的念头,焦急地往下望。 流彩同样惊了惊。 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一面使人去顶层查发生了何事,一面派人赶紧去取备用的衣物。同时不忘让人把画舫的丫鬟婆子全叫过来围住此处,以免被外男看到两位小姐的身子。 外男自然包括陈檖。 被请到数丈之外的陈檖只能来回踱步,暗自焦灼。 等公子贵女们匆匆赶至,尚未来得及询问,就见此处被团团围住,包括栏杆和水面上方也全用竹竿和布料挡得严实,别说人影了,连点水浪都看不到。 只能听得水声接连不断地响起,而后是女声指挥身强力壮的婆子上前搭把手,一切有条不紊。 接着是数道呼喊声说上来了上来了,不多时,遮挡用的布料被撤下,两人皆平安上岸。 此时已得知是棠褋先行落水,才有棠袖跟着跳下去救棠褋的贵女们刚要近前慰问,就听方才那女声压低,絮絮说了好些话,似乎在禀报棠褋落水的缘由和经过。 “是吗。” 这么两个字被陈檖耳尖地听见,他脚步登时一顿。 陈檖心道坏了,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围拥着的丫鬟婆子们散开,棠袖从中缓缓步出。 她披着深黑大氅,头上身上皆在往下滴水。玉钗不知何时少了支,青丝松散,仪容十分不整。 可此时没人注意她不整。 只见她先睨了眼发起人家的那位郎君,许是觉得他在棠褋落水后的一系列举措还算能说得过去,便略过他,停在一位贵女的身上。 她扫了扫这贵女,语气平淡。 “就是你明知郎君对我妹妹有意,吃醋推我妹妹落水?” 这贵女早在推完棠褋,紧接着望见棠袖居然跳下去救棠褋时,就脸色倏地煞白,现在能出现在这里,还是流彩吩咐婆子将其带下来的。 听到棠袖的话,贵女惊恐不已,不住摇头,嘴唇颤抖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棠袖弹弹指尖的水。 若非棠褋从顶层掉下来的途中刚好让她看个正着,否则等她得到消息再去救,怕是已经迟了。 她是无惧人言,放浪形骸不错,可她从没想过让棠褋也被人指指点点。 棠府有她一个顶着就够了。 于是点点头:“很好。” 然后上前几步,一脚把贵女踹下画舫。 …… 画舫一事传到陈樾耳里时,陈樾正在启祥宫觐见。 旁边还有皇帝同时召见的另外几位大臣,其中包括了一名言官。 这言官可不是先前当着陈樾面骂棠袖的那位。不过其跟先前那位不相上下。 因为牵扯到好几家勋贵,尤其其中一家还正好杵在自己跟前,皇帝当先看了看陈樾,才让秉笔太监常云升细说,并未刻意避开大臣们。言官旁听着旁听着,少顷浑身一震,两眼放光。 此事表面是少女之间争风吃醋,可倘若掰开来细细咂摸,便是江夏侯后宅不宁,方才使得江夏侯夫人如此枉顾礼法。 后宅不宁即为江夏侯败笔,江夏侯总算落在他手里了! 遂等常云升说完,言官立马一个箭步上前,开口道:“启禀陛下,曹大家《女诫》有言:‘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臣以为,江夏侯夫人此番行径,正是无德、无言、无容、无功之体现,当为……” 说到此处,言官忽然觉出好像有什么凶兽的目光在盯着他一般,叫他陡的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他悄悄循着一看,正对上陈樾。 但见那双眼睛幽凉无比,好似只要他胆敢把后面的话说完,等出了宫,不,或许不用等到出宫,只要他踏出这启祥宫一步,江夏侯就会立即将他暗杀。 江夏侯护妻可向来不管对方是何身份…… 想到这,言官不免又是浑身一震。 他是想借此事弹劾江夏侯不错,纵使须得撞柱血谏也算他青史留名。可这绝不包括他被锦衣卫暗杀。 言官不由狠狠一咬牙根,以悬崖勒马之势飞快把即将出口的话拐了个巨大的弯:“……当为,当为,踹得好。” 言官生生扯出个笑来,右手大拇指竖起,真情实意地夸赞:“踹得真好。” 懒得 明明都改成夸赞了,江夏侯却仍盯着自己不放,言官心惊肉跳,脸都快笑僵了。 少顷,陈樾收回目光,整个人不动如山。 言官刚要松口气,就听上首的皇帝赞同道:“是踹得好。” 言官:“……” 若非怕惹怒江夏侯,令江夏侯等不及出去,直接就要在这启祥宫里让自己血溅三尺,言官还真想驳斥皇帝,好个屁! 这等枉顾礼法、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女流之辈,不赶紧斥责降罪,还“是踹得好”?陛下怕不是魔怔了! 若换成他,早一根绳子自尽了去,真真丢人! 言官腹诽到一半,忽然又感觉到那道仿佛要将自己活活生吞了的凶兽般的注视。他再度浑身一震,什么针对江夏侯夫人的想法都没了,满脑子只回荡着一句真不愧是江夏侯,连他在心里骂他夫人都能知道。 “……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让我落水,我便也让你落水,如此再公平不过。这事至此便算了了,无需再闹。爱卿,你说是吧。爱卿?爱卿?” 见言官没反应,常云升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风。 言官顿时一个激灵醒了神,垂首附和:“是,是,陛下言之有理。” 皇帝淡淡扫了眼言官。 能坐稳龙椅的哪个不是洞若观火,更枉论上首这位即便二十多年不上朝,也照样能把控住朝廷。看出言官心口不一,皇帝瞬间失了与他谈论的兴致,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言官还不知自己惹了皇帝不喜,只暗暗庆幸这回不用担心会被锦衣卫暗杀,躬身退下。 皇帝与另外几个大臣就先前中断之处继续商榷。 由于前些年的万历三大征令大明国库虚空,皇帝派宦官高淮前去辽东征收矿税。上月辽东前屯卫军起事,称高淮克扣月粮、鞭打凌.辱军官和士兵,“誓食淮肉”。而今起事虽已平息,但京师这边仍需拿出个具体的主意。 对此,皇帝的意思是先让辽东局势稳定下来,暂不召高淮回京;大臣们则采取相反看法。 大臣们提出早在万历二十八年,高淮就因横征暴敛致使辽东虐民激变,千万苦状,诉说不尽。后高淮不仅不知悔改,反而还更变本加厉,斑斑罪行实在罄竹难书,必须尽快入关归京定罪。 双方意见不同,来来回回拉扯许久,也没能商量出让彼此都满意的解决办法。 待大臣们依次退下,殿内只剩个此前不论是提及侯夫人,还是论及高淮,都一直没开口的锦衣卫指挥使。 皇帝默了会儿,才道:“陈樾。” “臣在。” “高淮一事,便交由你去查。不得打草惊蛇。” 这是让暗查。 陈樾拱手:“微臣领命。” 出了启祥宫,陈樾刚到东安门,就见陈檖在外面等着。 陈檖也望见他,忙举臂挥了挥:“兄长!” 陈樾走近。 因陈樾要查高淮,兄弟两个一同往南镇抚司衙门走。 陈樾问:“你怎么过来了?” 陈檖答:“兄长知道嫂子今天带棠府的那位褋妹妹去太液池游湖吗?我也去了。” “知道。” “哦哦,那兄长刚出宫,应该还没听说游湖时发生的事吧?看我给你演!” 没等陈樾回答,陈檖手舞足蹈地开始比划画舫一事的全部经过。 一路绘声绘色地比划到棠袖成功救棠褋上岸,陈檖暂停,长吁短叹道:“幸好嫂子会水,不然还真没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褋妹妹救上来。” 虽说当时画舫的其他女子肯定也有会水的,只是可有棠袖反应快,这就不好说了。 而倘若慢了一步,叫哪位郎君抢了先…… 陈檖晃晃头,不敢再想。 “之后呢?” “之后嫂子的丫鬟跟嫂子汇报原因,嫂子听完就两个字,‘是吗’……” 及至踹人这点演完,陈樾以为接下来就是游湖结束各回各家,谁知还有后续。 “那贵女其实也不会水,大呼小叫地让人救她。等把她救上来,嫂子拿扇子抬她下巴问她知不知错——你猜她怎么说?” “她必然说她没错。” “猜对了!” 不仅不知错,还大言不惭地说棠褋只是养女,上不得台面,推就推了,她最多禁足受点数落,没人会为个养女真的苛责她。 完了反过来劝棠袖,养女养女,多半都养不熟,犯不着因为此事破坏两家的关系。 “养女怎么了,养女碍着她眼了?” 陈檖越讲越激动,恨不能回到两个时辰前,亲自同那贵女好生说道说道:“嫂子全家都拿褋妹妹当亲生的,褋妹妹也一直视嫂子全家为血亲。她故意推褋妹妹落水,摆明了是想害人,嫂子能咽得下这口气才怪!” 咽不下,也压根就没想过要咽的棠袖笑了声,说果然吃醋是借口,你就是想害我妹妹,原来你这么嫉妒你那位养妹啊。 那贵女脸当场由白转青,好长时间没能缓过来。 等棠袖觉得没意思了,起身要走,那贵女才尖声问你怎么知道。 棠袖闻言驻足,回眸,神态平静无波。 “我夫君是锦衣卫。我什么不知道?” …… “兄长,你注意到了吗,嫂子说夫君哎!” 陈檖脸变得涨红,更激动了:“对,我刚上画舫时喊了嫂嫂,嫂子也没让我改口!” 这证明什么,这证明嫂嫂她肯定…… “那是她懒得说那么多。” “……啊?” 陈檖表情一僵。 陈樾平静道:“她最近喝药喝得心情不好,难得出来放风,她想安安静静赏景转换心情,就懒得多说,这样你会更快闭嘴。至于那贵女不肯认错,她觉得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想赶紧回棠府,所以话也少。” ——让改口会和陈檖就称谓多说很多,不让改口则无需多说。 同理,我以前的夫君是锦衣卫,和我夫君是锦衣卫,棠袖自然选话更少的那句。 陈檖表情彻底收敛。 良久干巴巴地哦了声,敢情是他自作多情了。 不过:“兄长,你居然连那贵女嫉妒养妹都知道?我当时听了一耳朵,大家都说没听说过那贵女还有养妹。” 陈樾微顿。 他当然不知道。 除非涉及到前朝官员,否则这等后宅闺阁之事,他平素看都不看,这只能是棠袖之前自己查的。 想来也是棠袖懒得多说话,就干脆把名头安在他身上。 于是顶着陈檖好奇又疑似羞耻的目光,陈樾很淡定地应下,的确是他告诉棠袖的。 陈檖好奇心得到满足,接着往后说。 往后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收到落水消息的两家人立即赶来太液池,小小地争执了下。 试想那贵女都能视人命如草芥,贵女的家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几乎是一上来就指着棠袖鼻子要动手,好在刚骂一句就被棠袖眼神震住,手也放下。直到灰溜溜地带贵女离开,再没敢说半个脏字。 听到有人对棠袖动手,陈樾眼底立刻浮现出戾气:“你有护着你嫂子?” “兄长你这说的简直废话!那可是我亲嫂子,我不护她我护谁?” 陈檖激情澎湃,脸也重新涨红:“要不是嫂子自己有本事,从头到尾都没叫我插手,我铁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陈樾嗯了声。 他头一次觉得这个弟弟还算有点用,说的做的比守在暗处的锦衣卫详细多了。 下次去公主府,可以同母亲提一提给他减作业。 “嫂子这会儿差不多该休整好了,”前方即是南镇抚司,分手时陈檖问,“兄长要过去看看吗?” “晚点吧。” 陈樾看了眼棠府方向。 现在她肯定在忙妹妹的事—— 一个合格的夫君,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故意打扰的。 明灯 棠府。 虽有棠袖当场就给报了仇,之后那贵女如何丢脸无颜、如何声名狼藉不提,再之后那贵女的家里又如何登门致歉、如何赔礼谢罪不提,棠褋到底还是因为落水受了惊。 不管是在太液池,还是回到棠府,棠褋始终一言不发。 韵夫人亲自给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床上搂着她哄她喝药,瑜三爷也搜肠刮肚拼命说笑话逗她开心,可她仍苍白着脸,眸子深处满是惊惧。 只在棠袖听她不肯喝药,匆匆赶来三房时,她才骤然从被水淹没的窒息感中清醒过来一般,望着刚沐浴完,头发还没擦干的棠袖,眼泪怔怔落下。 “怎么哭啦?” 棠褋一贯文静乖巧,自懂事起几乎从未哭过。 这突然一哭,韵夫人心都要碎了,差点也跟着哭。 棠袖倒没什么波动,只说:“把药喝了。” 说完将碗端到她唇边,她抽噎没停,却听话地张嘴。 棠袖也没用勺子,一气呵成全给她灌下去。灌完把碗一放,接过丫鬟递来的蜜饯朝她嘴里一塞,然后才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动作乍看十分粗鲁,实际力道却是温柔的。 “你不还好好的,哭什么?” 棠褋不答,只一个劲儿地掉眼泪,不知是后怕还是被药苦的。 换作其他人这么哭,棠袖早不耐烦走了。此刻却棠褋流多久眼泪,棠袖就擦多久,帕子都换了不知几张。 直等棠褋终于哭够了,吸着鼻子抓棠袖的手,转头巴巴地看韵夫人,显然是有话想单独跟姐姐说。 韵夫人拿热巾子给她擦把脸,揪着瑜三爷一块儿出去了。 丫鬟们也都退去,房内只剩姊妹两个。 棠袖在棠褋边上坐下,另只手往她嘴里又塞了块蜜饯。 棠褋这才松手,慢慢嚼着。 棠袖很耐心地等她吃完,方问:“想跟我说什么?” 棠褋垂下眼。 哪怕在太液池,棠袖说那贵女并非真的因吃醋推她,那贵女也当面承认了,可落水这件事本身还是给她带来不小的影响,以致于她现在不仅想到太液池就害怕,她还怕画舫,怕游湖,更怕相看。 所以…… “我不想再相看了。” 少女声音又轻又细,棠袖几乎听不清。 毕竟这话若是说给韵夫人听,必然会得到好一番语重心长的劝解。然此刻在棠褋面前的是棠袖,棠袖只道:“不相看的话,就要盲婚哑嫁。你愿意?” “……不愿意。” 棠褋茫然了。 对啊,相看不正是因为不想盲婚哑嫁吗,她虽循规蹈矩,却也没想过要嫁一个她什么都不了解的人。 明明比起许多女子她已经足够幸运,至少她可以提前见见自己的未来夫婿,无需直到成婚那天方能知晓自己嫁的郎君长什么样。可为何她心里还是隐隐有种抗拒? 可若不相看,她又该如何? 棠褋越想越纠结,柳眉皱得紧紧。 看她想不明白,棠袖提点道:“去掉相看,你可还有别的打算?” 棠褋认真思索片刻,摇头。 没有。 想不到。 她只知道她不愿再相看。 “那就好好想想,若不相看,不嫁人,你能做些什么,又想做些什么,”棠袖站起身,居高临下,像是在俯视,又像是在勾着人往上爬,“等想好了跟我说,我会让三婶先暂停你这段时间的说亲事宜。” 棠褋闻言,仰头看她。 看她仿佛能够遮风挡雨的屋檐,看她仿佛高山仰止的上知,看她仿佛她穷尽一生都在拼命追逐的指明灯。 良久,喃喃:“谢谢姐姐。” …… 南镇抚司。 若说锦衣卫普遍都是八百个心眼子,那么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八千八万个心眼儿。 心眼儿数量一多,尺寸必然不大。 因此查跟高淮有关的卷宗时,陈樾非常顺手地查了那名张口《女诫》闭口《内训》的言官。接着同样很顺手地调出那贵女家的相关案卷。 查完没耽搁,直接整理好证据进宫。 皇帝才用过福.寿膏,正是身体和情绪最为舒缓之时。听得陈樾觐见,皇帝还道这么快就查完高淮,正要夸奖几句,未料呈上来的一份是弹劾言官的,一份是弹劾贵女家的,皇帝翻阅的动作一顿,十分无语。 难怪速度这么快,原来是想替老婆出气。 虽说皇帝心里清楚,陈樾肯定有将高淮一事放在首位,这两份劾状只是陈樾趁着闲暇休息时顺手为之。但这么一来皇帝就更无语了。 得多记仇才能连那言官曾经大便秘涩数十天的事都摆到御案前? 御案就是用来看这些的吗? 也多亏这教人过目难忘的大便秘涩,皇帝忽然记起上回被陈樾弹劾的那个言官好似也是这样,寻常的贪赃枉法之罪就不说了,什么鸡毛蒜皮的腋臭脚气全翻出来,愣是叫他没召人进宫当面对证,而是直接命锦衣卫去拿人,生怕人一来,寝宫就被熏臭了。 陈樾未免也太睚眦必报。 皇帝感慨着,让常云升把大便秘涩的劾状拿远,开始翻贵女家的那份。 没翻几下,皇帝就啪地合上。 皇帝简直没眼看。 上午他不是说过此事了了,怎么这还没结束? 人贵女家里那么泼辣,得闻他的话后都没敢来找他哭诉,陈樾倒好,直接就要把人一家子全掀翻。 大男人顶天立地,如此这般实在小肚鸡肠! 然而再没眼看,这也是自己的亲外甥,且证据都是实打实的,并未以权谋私添油加醋。皇帝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劝自己当初不正是看中陈樾这点,才叫陈樾进锦衣卫?习惯就好。 于是说:“行了朕知道了。先前吩咐你的查完了?没查完就赶紧查,哪来的闲工夫弄这些。” 陈樾应:“臣这就继续去查。” 眼药上完,陈樾轻松离开启祥宫。 从紫禁城出来,天色已暗,陈樾没回南镇抚司,转道去往棠府。 游湖出了那么大的事,他必须得去看看棠袖。顺带也问问她知不知道高淮的事。 ——这怎么能不算在继续查呢? 这才叫以权谋私。 玉足 诚如陈樾所想,因着白日棠褋落水之事,这天晚饭棠府三房没像往常那样一起在正堂用,而是在各自院里用的。 陈樾到至简居时,先他慰问的杜湘灵已经用完饭离开,棠袖独自在房内打坐。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棠袖眉心一跳。 她睁开眼,借着月光看去,果见开了一半的窗户前此时多了个人,正往她香炉里投新的香料。 虽然知道他今天会来,但未免也太会挑时间,一来就破她心境。 好在刚才打坐的时间不算短,棠袖干脆动动腿换个姿势,问:“又是翻墙进来的?” “嗯。放心,没惊动你以外的人。” 陈樾放下香箸过来,在棠袖对面的凳子上落座。 随即手一伸,就要掀她道袍。 棠袖哪里肯让他轻薄,直接踹他的手。 “登徒子。” 她语气十分鄙夷。 然而她这点力气连花拳绣腿都不算,陈樾躲都没躲,一把握住她的脚。 和寻常贵女不同,棠袖没缠过足。 好在她脚长得还算秀气,勉强能跟小巧玲珑搭上点边,加之她走路不像杜湘灵那样大开大合,时人又不会随意去看女子裙下之景,因此外头至今都不知棠袖居然是天足。 陈樾倒是见她第一面就发现了。 不过陈樾同样无所谓,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欣赏三寸金莲。脚缠成那个样子,在他这种练家子看来完全是残废,她没缠正好。 因是在罗汉床打坐,棠袖没穿鞋,脚上仅着罗袜。夏季罗袜单薄,似乎很轻易地就能将其扯开撕碎。不过陈樾没撕,他隔着布料按了按她足心穴位。 并凭此为自己辩解道:“我是看你同一个姿势坐太久,想给你疏通疏通经络。” 棠袖闻言冷哼:“这话你自己信吗?恬不知耻。” 以前他也提过给她疏通经络,但往往都是没疏几下,他手就已经通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是男人,手大,手指也长,她对此又爱又恨,她里里外外所有弱点皆被他这双手掌握得一清二楚,他就喜欢可着劲儿拿捏她。 想到过去的某些情景,棠袖不由又冷哼一声,抬起另只脚踹他。 这点力道不痛不痒,陈樾很随意地用另只手接住,着重点放在她那句恬不知耻上。 不错,比开头的登徒子多了个字。 她对他还是很有话说的。 便道:“这次不动你,我好好给你疏通。” 棠袖欲要挣扎的动作一停。 “真不动?” “真不动。” 棠袖半信半疑地放平腿。 她明显对他不甚放心,在他褪掉她罗袜时,她身子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被制住。再然后她道袍下摆被往上撩开,露出里头的中衣。 中衣同样单薄。 甚至无需撕,仅凭月光就已能隐隐约约看到更里面的风景。 陈樾一眼判断出她今日穿的浅红色。 这个颜色很衬她。 照旧是没撕,陈樾将中衣裤腿一点点卷起来,卷到膝盖上方寸许处即停,并未继续。他活动十指,一脸心无杂念,好似真的要正正经经给她疏通经络,棠袖满意了,暂时放下一半的心。 她上半身向后一靠,双腿放松,静等疏通开始。 陈樾没叫她失望,很快从足底疏起。 已经五月,即便入夜也暑气不散,再等等便要开始用冰。因着先前的打坐,棠袖体温不很高,几乎是他手才捧住她足,她便觉得热,再按几下,又酸又痛又爽又麻,温度也更高,一双雪白玉足肉眼可见地泛红,秀色可餐。 陈樾没餐。 甚至他表情都换成清心寡欲,仿佛什么不该有的念头都没有。 棠袖另一半心不由也放下。 她忍住酸麻闭上眼,随他的节奏调整呼吸。 不多时玉足结束,陈樾手沿着向上。 棠袖打小娇生惯养,一身的细皮嫩肉,嫁给陈樾后亦是养尊处优,滋滋润润,此刻陈樾看着掌下这双腿,纤秾合度,骨肉停匀,漂亮非常。 漂亮得他终究没能忍住,扛着被棠袖踹脸的危险,低头对那白里透红的膝亲了口。 他的。 闭目中的棠袖好几息后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偷袭。 她立即睁开眼坐直,伸手掐住他,一张芙蓉面比被偷袭的地方更白里透红。 她恼怒道:“不是说疏通?” 陈樾没辩解,只心中暗叹。 虽然亲这处也算暂时解了渴,可这都第四次了,怎么他还是没能亲到最想亲的地方? 她难道就不想吗? 视线在那不白,但是格外红润鲜嫩的唇上流连一阵,陈樾赶在棠袖更恼怒前看向她眼睛,坦诚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了,突然就没能克制住。” 棠袖一听就懂了,他之前那么淡定全是装的,他一直在压抑。 ……他想要。 恼怒当即只剩下恼,棠袖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默了默,低声道:“你还疏不疏,不疏就走。” “疏。”他手指立即按起来,“才通一半,不通完不好。” 棠袖不说话了。 她看着他,思绪逐渐神游天外。 过会儿陈樾道:“藏藏。” 棠袖回神。 陈樾慰问道:“你妹妹没事吧?” 棠袖道:“没事。” 陈樾说:“那就好。”又道,“你知道高淮吗?” 棠袖想了想,不出半息就想起来,是皇帝以前挺信任的一名宦官。 便点了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陈樾道:“高淮万历二十四年靠贿赂谋得矿税监一职,二十七年到任辽东,至今未回京师——你可听过他的事迹?” 棠袖摇头。 若非以前在宫里听常云升提过一嘴,她甚至都不知道有高淮这个人,更别提相关事迹,她能把高淮和宦官对上都算她记性好。 本以为陈樾在她这里得不到答案就会作罢,谁知陈樾又说起他已查得高淮在辽东搜刮的白银多达数十万两,然交给皇帝的却只四万五千五百两。棠袖惊讶:“这么贪。难怪都说这些年辽东的生意不好做。” 顿了顿:“今天湘灵来看小褋嘛,吃饭的时候湘灵问我你那只海东青怎么样,我们就谈起玉爪,湘灵说辽东玉爪这几年溢价特别厉害。” 语毕想起什么,踢了踢陈樾,她下去找个东西。 陈樾便加快疏通完最后几处脉络,又给她理好衣服穿好鞋袜。她下地点灯翻了阵,从柜底翻出个册子扔过来:“你自己看。” 陈樾接了一看,册子里记录的是辽东最近十年的各种物价。 无论是日常的柴米油盐,还是特殊的金银铜铁,定价普遍都比正常价格高出一倍乃至数倍。 “外公之前想扩展东北地区的生意,就让人做了这个。”棠袖把灯放在陈樾边上,方便他看得更清楚,“后来发现辽东局势不大好,没用上,就给了母亲。母亲也用不上,才到了我手里。” 陈樾说:“这个很有用。待会儿我带走。” 虽说光是数十万银两一条就已经足够交差,绝对能让皇帝震怒,但陈樾行事向来详尽缜密,不论大小轻重,凡是能被他查出来的证据,他都会一条条整理好全递到皇帝御案,让对方不管从哪个角度都翻不了身。 棠袖如何不知他这个习惯,闻言嗯了声,之后记得给她送回来就行。 正事至此便算谈完,接下来是夫妻,不,是前夫前妻的密语时刻。 陈樾先行开口。 他问:“今天泡了湖水,有让大夫看吗?” “有。” 且不提她本身就会水,她在太液池里泡了也就半刻钟不到,大夫都没开方子,只叫她洗个热水澡冲干净完事。 棠袖觉得这表明她身体已经不虚了,她可以停药了,冯镜嫆却说这是被药补出来的假象,让她继续喝,什么时候真不虚了什么时候再停。 一想到还要喝不知多久的药,棠袖就有点心累,她真的快被腌入味儿了。 看棠袖神情萎靡,陈樾虽很赞同岳母的言论,却也知道这时候其实顺着棠袖的意最好。不过他哪个都没选,而是直接换了新话题。 他道:“我刚才又进宫了一趟。” 棠袖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看他还穿着官服就知道肯定才从宫里出来。 然后就听他续道:“我给皇上递了两张劾状。” 他没说弹劾谁,可棠袖一听就明白,其中一份必然写的那贵女家。 棠袖立刻变得精神了。 原来还有后续啊? 她以为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已经算了结,没想到他还惦记着。 说实话,这种感觉相当不错。 “……陈樾。” 灯光映照下,她清眸淡淡,望向他时依稀含了点笑意,语气也是带笑的:“你这是在向我邀功吗?” 陈樾说是。 他道:“能否讨个奖赏?” 棠袖道:“说来听听。” 陈樾便从凳子换到床边坐着,离她更近。 “我想讨一个吻。”他目光重新定格在她唇上,分外直白,“一刻钟……半刻钟就好。” “才一刻钟啊。是不是短了点?” 这回答出乎意料,陈樾眼神更直白了。 他道:“是有点短。如果能两刻钟,或者……” 她最清楚,他可以很长的。 洗澡 棠袖岂会听不出陈樾言下之意。 她面不改色,抬手一把盖住他眼睛。 “还或者呢,梦里想有多长就有多长。”顺势将他往外推,“回你的侯府好好梦去吧。” 这就赶他走了。 陈樾这次没耽搁,翻窗走得爽快,棠袖却寻思着,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陈樾以前是会常常问她有关案子的事,可他并不会将案情说给她听。 上次正芳斋,她以为是因为那天她有去正芳斋买点心,他才同她提了提案子,没想到这次高淮也提了。 很奇怪,这不像他。 棠袖不由留了个心眼儿。 只可惜她生来自在,太自在就使得心性豁达——往往有仇当场就报绝不会留过夜的豁达——所以棠袖全身上下的心眼儿加起来,包括她刚刚留的,顶天了可能也就八个。 四舍五入也算跟陈樾差不多吧。棠袖想。 隔天陈樾没过来,倒是杜湘灵又来了。 看过棠褋,她与棠袖一道出了门,逛了街,买了正芳斋,最后进了个戏楼听汤显祖的新戏时,她忽然道:“藏藏,我准备离京了。” 棠袖闻言也没惊讶,这次杜湘灵能在京城呆满一个月,已经算得上久了。便放下茶盅,问:“这次准备去哪?” 杜湘灵答:“我这次想组建船队出海。可能得走你的门路。” 棠袖自己是只行善不行商不错,不过身份使然,棠袖手里握着的门路比她外公还多,这其中便包括出海。 由于施行海禁,现如今大明想要私人出海,只能走福建漳州的月港。 海上固然危险,飓风巨浪不知吞噬多少性命,然利益动人心,月港每年都有数不清的船队亟待出海。杜湘灵说的门路便是指这个,她想在排队时让棠袖帮帮忙,省得飓风的季节过了她却还在港口卡着不让走,这未免太打击她野心。 棠袖听了道:“行,我派个人跟你一起去漳州。” “谢了。”杜湘灵以茶代酒敬棠袖一杯,“我后天天亮出发,就还是老样子,你不用送我。” 棠袖说好。 这是她们一直以来的习惯—— 无论杜湘灵何时出京,棠袖都不会送她。 概因杜湘灵觉得每次出远门都让好友送行实在麻烦,且她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就算回来了也还要继续出去,如此三番五次干脆别送得了,这样谁都省心。 于是后天清晨,棠袖起床时,得知杜湘灵已经离开京城,棠袖嗯了声。 但愿湘灵走之前有记得吃角黍。 棠袖想,今天可是端午呢。 洗漱完,棠袖正要喝药,忽觉鼻子有点发痒。还没来得及拿手帕,就听流彩惊讶道:“小姐,你流鼻血了!” 当即一番兵荒马乱,最后大夫捋着胡须说小姐这是补过头,可以停药了,棠袖大大松口气,总算解放了。 得到解放的棠袖心情很好,以致陈樾又偷偷翻墙进来找她过节,她不仅没撵他走,还十分大方地把刚煮好的角黍端给他,让他也吃。 她难得态度好,陈樾却没多呆,吃了个角黍就要走。 当然走前他没忘记同棠袖说他近期得去趟辽东,可能暂时没空再来。 “还是高淮那个案子?” “嗯。皇上催得急。” 陈樾说完就翻墙离开,速度快到好像他连吃角黍的这段时间都是掐着点算的。 今日接连一走便是两人,棠袖对着剩下的角黍扬扬眉。 也行。 总归她早就习惯了。 这点小插曲并未有损棠袖的好心情,她让流彩把角黍用食盒装起来,今日棠东启和辰二爷放假,没去衙门,她可以与家人一同过节。 当然如果小褋肯出门,她也能跟棠蔚一起带小褋出去玩。 棠袖盘算着,脚步更轻快了。 这天还算平平淡淡地度过。 之后的日子也没起波折,棠袖甚至得闲去了郊外那个温泉庄子,说是之前种的土豆长成了,请小姐过目。 土豆是新近从海外传来大明的,棠袖手下的农户们都是第一次接触。原本以为至少得尝试个七八十来次才能种出点成效,未料第一次就成功,农户们欣喜不已,这下必然能得不少赏钱。 等棠袖来了,看农户们从地里收获大批带着泥的土豆,果然给出赏钱。 得到钱的农户们很雀跃。 然而棠袖比农户们更欣喜,更雀跃。 湘灵说得没错,这土豆果真是个好东西。这才第一次试种,就能收获这么多,等之后再种几次,如若也能收获这么多,或者比这次还多,那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推广土豆。 唔,倒也不能只靠她。 不如到时候叫人送进宫去给皇上瞧瞧…… 棠袖边琢磨着,边高高兴兴地带着满满一车土豆回棠府。 到家后卸车分装,静心院、二房、三房各送两篮子,杜湘灵的西平侯府也送两篮子,瑞安公主府同样送两篮子。末了还让人快马加鞭给外公送两篮子。 这么一送,余下的就不多了,棠袖决定省着点,万一土豆味道很好呢? 这时静心院来人,问棠袖这东西怎么吃;棠蔚也携带纸笔前来询问,生怕记不住。 棠袖的回答是不知道。 “反正先随便试试呗,”棠袖说,“我只听闻最好不要生吃,想必寻常做法应该都没问题吧?” 说完隔着段距离吩咐厨房,不拘煎炒烹炸,蒸煮炖煲,有什么本事全使出来,她要看看这土豆能有多少种吃法。 厨房也没见过土豆,闻言立即火热朝天地干起来。 棠蔚见此,问棠袖他能不能进去围观,得到可以的回答后无视闷热在厨房里呆了很久,默了十分惊叹这土豆乍看其貌不扬,没想到做好了闻着还挺香,吃起来更香。 棠蔚空着肚子来,鼓着肚子走,走前说等二房的做好,他还要吃。 “……你当心吃多不舒服。” “这么好吃的东西,不舒服我也高兴!” 棠蔚带着满纸笔记风风火火地走了。 棠袖失笑,果然是少年人心性。然后使人送他,顺带也给辰二爷传话,注意别让棠蔚吃太多。 事后辰二爷专门给棠袖道谢,若非她有心,那天岂止棠蔚,连他也得吃多难受。 不过这也证明土豆确实味道很好,棠袖推广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棠袖认真记录。 记完辰二爷没走,他找棠袖其实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关于辽东的事。 陈樾是锦衣卫指挥使,他去辽东暗查的消息没多少人知道,辰二爷恰巧是其中之一。 辰二爷便同棠袖说昨天六月初一,兵科都给事中宋一韩上疏弹劾辽东巡抚赵楫,以及辽东总兵李成梁,言此二人强制内迁宽奠、长奠、大奠、永奠、新安、孤山等六堡军民,弃东疆千里之地,拱手让给建州女真。 皇帝欲派人前往辽东核实弃地情况,然而没人敢应。辰二爷从锦衣卫听到点风声,说可能要交给正在辽东的指挥使办。 棠袖听罢,道:“这种事向来不都是交由御史管,哪里需要用到锦衣卫?” 辰二爷道:“是该由御史管。但……” 这些年连内阁都快没人了,朝中敢身先士卒的又能有几个? 加之朝堂上党争不休,你推荐的人选我驳斥,我推荐的人选你驳斥,这般争斗之下就更不会有人当出头鸟。 “不过也只是我道听途说,无需太过当真。”辰二爷最后劝棠袖,“倘若江夏侯能在下月之前回来,那就说明皇上心中另有章程。” 下月之前吗? 棠袖看向自鸣钟。 再转二十七圈,便是下个月。 她抬手往纸上画了个圈。 然后抽空又往郊外庄子去了几趟,杜湘灵说过土豆在别的地方可以一年种两次,是时候让农户们准备进行第二轮试种了。 ——平时棠袖看着好像没什么事情要做,实际她还是挺忙的。 等第二轮试种开始,棠袖将先前收到土豆的几家食用感受记录完毕,土豆做法也被几家厨房研究出更多新花样时,已到漳州的杜湘灵的平安信送至,陈樾也堪堪赶在画第二十六个圈那天回京。 他甫一面完圣就直奔棠府,完全没想过回江夏侯府。正在读信的棠袖听到动静,抬头见他风尘仆仆,身上犹带着疾驰赶路的烟尘气,竟是连件衣服都没换就过来,她露出个嫌弃的表情:“你当我这是混堂,能专门让你洗澡?” 话是这么说,转而却同流彩吩咐快去准备洗澡水。 流彩已经不是初次碰见陈樾避开人来找棠袖。 刚才还没多想,只道侯爷果然一回来就第一时间找小姐。此刻闻得棠袖说的“快”字,流彩恍然,侯爷离开这么久,小姐看似不问,实则心里肯定惦念着。 如今侯爷平安回来,必然要你侬我侬,小别胜新婚。 流彩自觉接下来不能随意打扰,转身出去。 棠袖继续读信,完全忽视陈樾的存在。 等她读完,陈樾已不知何时在她旁边坐着了。 看她终于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陈樾凑近,额头抵住她肩。 “我连着赶了几天的路,有点累。”他小心地道,“等会儿能不能劳烦夫人帮我洗澡?” 抱住 棠袖张口就要说不帮。 临出言时却忽然回过味来,他话里有陷阱,不管她应还是不应,都算她承了夫人这个名头。 真是好深沉的心机。 棠袖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着他的道,否则被卖了还要帮他数钱。便说:“谁是你夫人?” 陈樾说:“这里没有别人。” 棠袖问:“你不是别人?” 陈樾道:“我不是。” 言语间他凑得更近了,呼吸掠过她肩头薄如蝉翼的夏衣,垂落在耳畔的几缕发丝亦被带起微微的浮动。 由于此前在屋里一直久坐不动,有感冰盆凉意深重,棠袖叫人撤了一半冰下去。现在陈樾靠近,棠袖登时就觉得他身上的热气全传给她了,便生出种麻烦心理:他这一回来,她不仅要给他准备洗澡水,连冰都用得快了。 他知不知道多个他,她又得好长时间不清静。 棠袖越想越觉得陈樾于她而言就是个麻烦,他还不如不回来。 不由道:“离远点,热。” 表情口吻皆十分不解风情,好似根本没察觉到他有意无意的撩拨。 陈樾本也没指望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能让她立即跟他旧情复燃,毕竟如若她想改变主意,早在他走之前就改了。便很听话地往后退了退,看她铺开空白信纸,准备给杜湘灵写回信。 棠袖仔细挑选要用的笔,随口道:“磨墨。” 旁边没动静。 棠袖侧眸,他目光定在砚台上,并非没有听见。 她便提醒道:“我都同意你在我这儿洗澡了,让你给我磨点墨不过分吧?” 陈樾说:“不过分。” 只是她用的都是几十两纹银才得一斤的上好墨品,他却还未清洗,倘若有灰尘掉进去,岂不毁了一砚墨汁? 棠袖闻言,再度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她道:“我有说你脏吗?” 陈樾想想,没有。 可他自己都觉得他身上不干净…… 棠袖说:“那还不快磨墨,我想写的马上都要忘光了。” 陈樾一听就知道她这是随意找的借口。 毕竟即便是她两三岁时一闪而过的想法,她现在也能重复得一字不差,更枉论已经打好腹稿的回信。但陈樾仍顺应地起身,去到书桌另一边,抬手给她磨墨。 才转一下,手边多出个茶盅。陈樾接过喝了,是白水,且还是温的,刚好能解渴。 再转一下,这回多出牙西瓜。很甜,汁水充沛,也是解渴的。 又转一下,这次多出块手帕。擦汗用的。 …… 就这样,偌大砚台里反反复复始终没什么变化,连让棠袖落笔清晰地写一行字都不够,陈樾却变化极大,等流彩叩门进来,他已经脱掉外袍,头发也散开了。 长达两个月的明察暗访和舟车劳顿本就容易让人吃不消,再加上时不时还要提防各种截杀暗杀,陈樾就是体格再好,也难免有些疲累。这会儿他立在桌边,身形修长如竹,长发浓密如瀑,两根手指松松捏着块墨锭,整个人显得十分懒散闲适。 棠袖看似仍在准备回信,但很显然,她一个字没写。甚至陈樾发髻都是她刚刚给拆的。 流彩道:“小姐,水已经备好了。” 棠袖便朝陈樾伸手,示意他把墨锭给她:“赶紧洗你的澡去。”她这时才露出个真正意义上的嫌弃表情,“不洗干净别来见我。” 陈樾没给,另只手轻轻一挥。 看出侯爷这是让自己出去的意思,流彩略等了等,没等到小姐发话,恭敬退下。 这一退,门重新关上,流彩再未进来。 流彩不进来,其余仆从自也不会随意入内。从这时开始,才算是真正的不会被打搅,陈樾这才把仍然很崭新的墨锭往棠袖手心一点,点出淡淡墨痕。 “脏了。”他放下墨锭,很自然地说,“一起去洗干净吧。” “……” 棠袖一脸的难言。 她盯着陈樾,拿来帕子一擦,墨痕顷刻消失无踪。她晃晃掌心,表示我很干净,你自己去洗。 初战告败。 陈樾也没气馁,再道:“刚才你给我解头发,给我叠衣服,给我……” 听他这么念,棠袖顿时头都大了。 她忙道:“停,停。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樾停住。 简单来说就是,他不干净,那么一直接触他的她必然也不干净。 遂言:“陪我洗澡。” 棠袖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能。” 真陪了,到时候她还能不能出来,或者就算出来了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不一定。 她太清楚他压抑多日的后果了。 然后就听陈樾换了个字:“那你帮我洗。” 棠袖仍要拒绝,就见他眉眼微微一动,忽的便显出股极明晰的倦色来。 这抹倦色令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他微微垂着眼睫,声音低低地道:“藏藏,就当可怜可怜我。” “……” 棠袖闭了闭眼。 最终棠袖还是答应了。 不过她没忘跟陈樾约法三章,首要即是让她帮就只是帮,休想哄她做帮以外的。陈樾自然满口答应。 进入浴室,陈樾吸取上次的教训,直接以正事开场,好降低棠袖戒备。 他与她说起高淮。 继四月辽东前屯卫军起事后,这月辽东的锦州、松山军也先后起事,原因是高淮派人向锦州等地的军户索贿。 军户愤怒,于是先杀来使,后聚众千余人围攻高淮衙门。高淮怕死,刚被护着仓皇奔入山海关,就反手状告同知王邦才、参将李获阳杀害钦使,劫夺御用钱粮。皇帝对此的回应是下令将王邦才李获阳逮捕问罪,此举一出,顿时激起更大哗变。 至此,边关动荡,局面彻底陷入混乱。 直到蓟辽总督蹇达上疏弹劾高淮,揭发其乃诬告,请求将其裁撤,再陈樾回京呈上有关高淮罪行的密揭,皇帝不得已,终于召高淮归京。 “等进京直接交由司礼监处置,”陈樾道,“这次就算皇上要保他,多半也保不住。” 高淮此番造成的后果太严重了。 截至陈樾入关前,辽东已有大量百姓逃离,军队亦然。据闻军中逃敌者,十有四五,皆投奔建州女真。 建州女真的酋长为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该谢谢高淮,白白得了如此多的人口。 “嗯,是该谢高淮。” 棠袖点头应和了句,随即话音一转:“不过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又不是当官的,我给不出你想要的政见。” 虽说朝堂改换、边关变动等与所有人的各方各面都息息相关,但她更多则是看重辽东那么多百姓逃离后,仍选择留守之人的境况如何,可否有孤寡老幼被遗弃,吃穿用度可会再度溢价…… 身处的位置不同,看待事物的方式自然也不同。棠袖自认她和陈樾于此事上的见解完全是两码事,他们聊不到一起去。 既如此,又为什么非要说给她听? 陈樾闻言沉默。 须臾道:“我错了。” “嗯?” 棠袖侧目。 好端端认什么错? 棠袖的疑惑显而易见,陈樾不知何故停顿了下,才道:“是我错。我以后有什么都会跟你……” “打住。” 棠袖手一动,中断他的话。 亏得过去这么久,也亏得都这个时候了,棠袖居然还能记起她先前留的那个心眼儿。 将水里的陈樾细细打量一番,她擦干手,问:“谁教你这么跟我说的?” 她先前就觉得他同她提高淮案情,实在不像他能有的行为—— 转变太快太突兀,肯定是背后有人指点他。 果然,陈樾答:“母亲教的。” 之前母亲教授他许多追妻法则,他全记住了。 棠袖点点头,她就知道。 只是…… “先说好,咱俩已经和离了,你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再说,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上得圣心下有威望,又哪里会有错呢?” 她想听的时候他不告诉她,她不想听的时候他开始事无巨细全盘告知。 试问这到底是谁的错? 陈樾再次顿住。 他以为棠袖能答应帮他洗澡,便是她要重新接受他的意思,未料他竟踩中这点。 陈樾有预感,倘若这点处理不当,之后她势必会将他推得更远。 思索片刻,他道:“以前很多时候我没能考虑你的感受,也没过问你,是我不对,现在我认识到错误,已经在努力改正了。”他握住棠袖的手,很认真地看她的眼睛,“以后我什么话都跟你说,你也跟我说好不好?” 棠袖没说好还是不好。 观她的神情,似乎有一点动容。 可也只是一点而已。 她很无情地道:“老实洗你的澡吧。” 说完欲收手出去,陈樾却哗地从水里站起来,一把抱住她。 他动作太大,棠袖衣服很快被浸得透湿。霎时两人之间好像什么阻隔都消失了,胸腔下的心跳似乎能与对方的相连接,鼓噪却又静谧。 棠袖没有挣扎。 她沉默地感受着他的心跳,他的体温,他所有的所有,他这人分明多疑到连他母亲都无法给予全部信任,却唯独对她不设任何防线。 在这方面,他总能叫她满意,也…… 最合她心意。 “不能走。” 良久,陈樾闷声道:“说好的帮我洗澡,你还没帮完。” 棠袖道:“还要怎么帮啊?”她空着的手抚上他背,按了按结实的肌肉,“总不能叫我给你擦背吧。” 陈樾道:“不擦背。” 棠袖道:“不擦背擦哪?” 话刚说完,她已然反应过来,确实有个地方她能帮。 这人可真是…… 果然,陈樾握着她手往下,停在一处比水热了不知多少倍的地方。 “擦这里。”他轻轻咬她近在咫尺的耳廓,“好久没被你碰了。” 棠袖指尖一颤。 下一瞬,她被抱入水中。 不大的浴桶里容纳了两个人,水层层叠叠地漫出,衣服浸得更透了。散乱发丝肆意蜿蜒纠缠,这次不止心跳,连同血液也开始变得鼓噪,像在经历一场无休无止的绮丽梦境。 而他复又抱上来,炽热气息重重打在她颈间,一如过去每个缱绻时刻。 “藏藏,夫人……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