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 第 1 章 第1章 六月底日头正毒,快到中午,高悬的烈日要将人的影子都晒化,缩成了小小一团。 通往村口的小路上,姜馥莹背着背篓,手中提着几帖药包,有些费劲地从背篓中掏出些什么,递给身旁的人。 桐花接过她递来的糖块,弯着眼睛,“县里真好,什么都有……馥莹姐,下回还带我去,成不?” 姜馥莹正要回答,便见不远处几个垂髫小儿嬉笑打闹着跑来。远远瞧见她,一口一个姜姐姐,开口便是:“姜姐姐,有糖吗?” 她无奈笑开,将手中的糖块又掰了些给他们。三两小儿接过先是舔了口,便迫不及待道:“喜糖,喜糖!” “什么喜糖?” 桐花反应快些,脱口便问了出来。 “姜姐姐的喜糖啊。” 为首的孩子大些,立时道:“新郎官儿都叫人送东西来了,方才猛虎帮那几个在村口纳凉,这会儿都快到了吧?” 身后几个孩子跟着点头,乐乐呵呵笑闹着:“喜糖!吃喜糖啰——” “新郎官儿?” 姜馥莹头都大了,转手将药包放在桐花手上,快步往村里去。 桐花还没回神,便看到几个孩子胡塞了糖,又盯着她手中的那块。 “……去去去,一边去。” 没好气打发了人,知晓此事要紧,赶紧追了上去。 桐花跑了一身汗,才堪堪赶上馥莹。 “还、还是那张家郎君那事儿呢?” 桐花喘着粗气,正好瞧见馥莹拦下了抬着箱子的几人。 这几个都是村子里游手好闲的懒汉,平日里东游西荡,没少偷鸡摸狗,骚扰小娘子也是常有的事。因着兄弟几个关系好,还学着话本中拉帮结派,给取了个“猛虎帮”的名。 为首那个敞着衣衫混不吝的两人都认识,正是猛虎帮所谓的老大邱二。 桐花气都没喘匀,便听那人道:“哟,这不是姜娘子嘛!情郎来给你送东西,就这么等不及?” 身后几个抬着箱子的都调笑起来,应和着:“那可不。邱哥,银子到位了都好说,瞧这箱子多气派。” “谁让你们来的?” 日头正大,姜馥莹面上泛起了红润,夹杂着鬓边的细汗,眸中却隐有愠色,显然气的不轻:“说话。” “好声好气和你说话,这么凶作甚,”邱二被她瞪得有些恼,“人张郎君心好,托我们猛虎帮给你送来东西,还让我传句话来给你:亲亲娘子何时愿意进门,这亲事他都要等不及了——” 此言一出,身后那几个笑得几乎弯了腰,满脸的戏谑与调笑。 桐花性子急,恨不得撸起袖子上去与他们打一架,“说什么呢!青天白日的在这里污姑娘家清白,姜娘子同那张郎君素不相识,谈何进门不进门!” 几人在村中吵嚷,动静不小,又是大中午的饭点,邻里乡亲的纷纷出了来看热闹。 姜馥莹不欲与他们多做纠缠,只是道:“东西不必送了,从何处来便送回何处去……” “不是哥哥说你,”邱二声音粗里粗气,“就从了张家郎君,日后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 姜馥莹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听了这么一句不三不四的话,饶是脾气再好的人闻言也得皱了眉头。 “或者你要是不喜欢张家的,”邱二歪歪斜斜地站着,朝她伸出手,眼看着便要摸上她的脸颊,“哥哥也不是不疼你……” 他靠近了些,身上令人作呕的气息同那不知何时才会洗一次的脸凑了上来。 “让哥哥亲一口,说不定还能帮……” “啪”地一声,周围的空气莫名都静了几分。 姜馥莹胸腔剧烈起伏着,刚放下的巴掌还隐隐作痛,在日头下胀得滚烫。 “他娘的……”邱二被打得骂了声,“给你脸不要脸了!” 他下意识一巴掌抬起要打回去,却被姜馥莹那冰冷的眸子一瞪,莫名怯了几分。高抬的手讪讪放下,低骂几句。 “这样一个箱子,不明不白地送来,是什么意思还不一定。若真要有什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说,”姜馥莹攥着指尖,周围围了不少乡亲,她声音也大了些,“回去转告那位郎君,若真上心,便按照议程请媒人来同我母亲商谈。我家虽不富裕,却也是清白人家,做不得这样私相授受的事。” “就是啊,”刚用完午饭,邻里一个大婶搭了话,“这么不明不白的是要做什么?还叫你们几个送来……” 猛虎帮几人在村里可算是毒瘤,时不时还去县里晃荡,臭名昭著。能让他们几人送来,那所谓县里的郎君定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要想送东西,张家高门大户的连几个仆从都无?” “就是,早些回去罢!” 有了第一声应和,帮馥莹一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女娘说话也是正常的事。 不少人开了口,邱二有些挂不住脸,他本想回去拿些赏钱,如今却被堵在村中,连姜馥莹的家门都没进。 甚至还挨了一巴掌! 邱二没发话,他身后一个小弟憋不住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家什么情况谁不清楚?张郎君心好,他说了,你嫁过去,你娘的病就包在他身上,小事一桩。” 几人流里流气环绕过来,“莫要不知好歹,这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 姜馥莹用尽全力维持着自己的镇定,“怎么,你们是在眼红么?” “羡慕就自己嫁过去,没得来扰我清净,”她强忍着自己的颤抖,“早些回去告诉张郎君,让他断了这心思罢,莫要白费力气。” “你他娘的听不懂好赖话是吧!知不知道张家是什么身份,若真惹了人张家发怒,当心你一条小命都不够……” 邱二声音一出,几个围观的村民都缩了脑袋站回了自己的院子,不是不想帮馥莹出头,主要是这种赖皮沾上了,只怕就甩不脱。 隐隐能听到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姜馥莹满身的血似乎都集中在了头颅,几乎有些眩晕。 “——青天白日,我看谁敢要谁的小命。” 中年男人浑厚的嗓音从人群中传来,“且看看我这刀能不能先割掉你的烂舌头!” 邱二的脸色变了变,眼见着不知道那桐花何时叫来的爹,曾经被追着打的记忆涌上心头,背后隐隐发凉。 姜馥莹转头,低声叫了声“刘叔”,换来对方沉稳的应答,高悬着的心缓缓放了下去,对去而折返满头大汗的桐花回以一个勉强的笑。 刘叔手上拿着杀猪刀,身上还带着未洗净的血腥气,显然是刚被闺女叫来还未收拾的。 他这样五大三粗的挺着个肚子往前一站,体格比那几个混混高大不少,一拳能打飞三个的气场让邱二身后跟着的小弟都忍不住软了腿。 “邱哥,”一人咽了咽口水,“要不今日就算了吧,本来就是送个东西……不值当闹大。” “……对,送个东西,同我们有什么干系。” 邱二转了转眼睛,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害怕。好容易找到了借口,示意让人将东西放下,立时道:“老子东西就放这儿了,谁要谁拿走!到时候张家怪罪下来,这么多人都瞧见了,是她自个儿不要。” 刘叔的杀猪刀上反射着寒光,惊得那几人汗毛直立,曾经骚扰桐花馥莹时被暴打的记忆历历在目,几人又放了几句狠话,倒也没再纠缠,悻悻离去。 - 姜馥莹回了家,关上院门,母亲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阿莹,回来了?” “回来了,”她高声应答,面上却无甚笑意,略有些疲惫地揉揉脑袋,又道:“阿娘,我先去做饭,等会儿就好。” 关紧厨房的门,被气得乱跳的心终于平缓下来。姜馥莹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新月似的细眉蹙起,恼意宛然。 阿娘身子一直不好,她不想让阿娘知晓这些烦心事。今日万幸拦下了他们,若是晚了一会儿,叫阿娘听见了那些污言秽语……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已经耽搁了许久,姜馥莹生了火,呛人的白烟从滚烫的油锅里直冒而出,锅铲连续不断地在锅中翻动着,夹杂着热油的噼啪声,扑鼻的香气钻入鼻腔。 正值溽暑,厨房柴火正旺,更是闷热。女子挽起衣袖,露出了藕白的一截小臂,衣袖拭过额角的细汗,露出那张白里透红的脸来。 油烟大,眉眼稍皱着些,却也掩盖不了清透姿容。她盛好饭,朝着屋里叫了声:“阿娘,饭好了。” 忙了一上午饥肠辘辘,直到落座,才有了歇下来的实感。 两个小菜都放了肉,还蒸了蛋羹,一顿有滋有味,姜馥莹就着蛋羹用了碗饭,心头的郁结才散。 母亲罗胥君见她面色好了些,才试探道:“今日回来得晚了许久,可是……” “桐花今日同我一道去了,她要去看钗子,就耽搁了会儿。”馥莹垂眸瞧着饭碗,语气平平。 罗胥君松了口气,“阿娘是怕那些人又来堵你。” 村中都知,姜家女自小便生得娇俏,越大越掩不住容色。村中总有些游手好闲的混混流氓,时不时上门来扰一番。 自从姜父去后,这日子是越发不好过了。 若不是邻家关系近,多有帮衬,只怕日子会更难过。 至于这回…… 姜馥莹软了眸色,扯出个笑来:“上回刘叔给他们狠狠揍了一顿,这阵子安分多了,阿娘别太担心。” 罗胥君瞧着年岁不大,却有疲态,眉眼下垂。发间一根素钗,朴素但整洁。 她只是将双手搭在了女儿的手上,声音轻又弱:“阿娘没什么本事,就想让你好好的。” 姜馥莹没回答,收起碗筷头也不回:“阿娘歇着去吧,一会儿药好了我送来。” 她不想在阿娘面前暴露自己情绪的低落,抿了抿唇,将早先便分好的一份饭菜同刚熬好的药一道,端着去了另一间屋子。 姜家的院子不小,此时日头正高。姜馥莹抬了抬手,在眼前挡下一小片阴翳,快步推门进了侧屋。 屋里的人显然醒着,听见她来张了张口,还是未曾出声。 “醒了。” 姜馥莹瞧他一眼,将碗筷放在了小桌上,“吃吧,不收你银子。” 侧屋光线不好,只听窸窣轻响,半躺在榻上的人缓缓起了身,从那片阴影中出来,摸索着往前。姜馥莹到底做不到冷眼旁观,上前几步扶上。 甫一靠近,淡而缱绻的茉莉清香缠绕着小臂往上,在无光的世界中作为唯一的指引。到了桌前,饭菜的香气又掺着药的苦意,淡而又淡的茉莉香被驱散,再也寻不见。 男人端起碗筷,道了声谢。 女子就坐在他身旁,没有任何铺垫,“今晨去了县里打听,没听说有谁家丢了人。” “打听不到也正常,辛苦姜娘子了,”男人颔首,“只是此事不好声张……” 馥莹“嗯”了声,没再多言。 她确实累了,也就在这半明半暗的屋子里,能随意地拉下面庞,不必顾及他人脸色。 随手拿了片蒲叶扇风,颊边垂落的发丝被扇得轻晃,她随手拢在耳后,抬眼看着眼前之人。 男人眉眼锋利,因为瞧不见,眸中有些无神。剑眉本应有着凛冽的气势,却被黯淡的眼眸削弱了几分攻击性,显得平和许多,面庞清俊,下颌利落,是馥莹从未见过的好颜色。 可更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一身粗衣葛布也掩盖不了的清冷气质。身上有伤却依旧挺拔,上衣不大合身,宽阔的背脊包裹在旧衣里,略微有些绷紧。 衣袖挽至手肘处,小臂紧实,线条利落,随着动作绷紧又放松。用饭慢条斯理,一瞧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教养。 反正他看不见,不算收敛的视线慢吞吞地在他身上游走,目光落在那颗不算打眼的小痣上。 小臂这样结实……应当是会武的吧。 馥莹漫无目的地想。 “姜娘子今日心情不好。” 馥莹的神思忽地被这一句唤回,看向他。 不是问句,带着些肯定。 馥莹忽地有些被戳穿了的感觉,下意识道:“没有。” “那便没有吧,”男人不曾纠缠,将苦涩的药汁饮尽,又闻到了那缕清香,“姜娘子若遇到难处,只要能帮得上,某必当竭力。” 第 2 章 第2章 摇动着的蒲叶缓缓停下。 没了微风,鬓边微散的发丝安静地垂在耳边,带来几分莫名的痒。 姜馥莹伸手,碰了碰那还带着余温的药碗。 “自己都还要喝药,眼睛又看不见……”她声音低了些,“能帮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略无神的眸子“看”向她,半晌才道:“在下重伤眼盲,若不是姜娘子相救,只怕生死难料。” 原是如此,有救命之恩在,不管不问才让人心寒。 姜馥莹垂下眼睫,半暗的屋中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你这般大户人家的富贵郎君,自然不知晓我们乡里人是如何生活的,生活艰难常有不顺心……也是常事。” 语气中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黯然。 男人长眉微扬,抬脸转向她的方向。 眼眸无光,显得脸色多了几分漠然,出言却没了冷意:“大户人家自也有大户人家的烦恼。都是人,是人便会有喜乐哀愁。若有不顺心之处也没什么,自可说出来,或许还有解决之法。” 解决之法…… 姜馥莹扯了扯唇角,“或许吧。” “对了,”她转过身,“那些水可是你打的?” 男人点点头,“只能仅此绵薄之力,报娘子恩情。” 姜馥莹轻抬眼睫,又瞧了他一眼。 淡淡的神色,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语气不疾不徐,气度安然,全然不见那日捡到他时的狼狈模样。 他确实和自己多年来见到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从山里捡到他时,便知晓他身份不凡。身有重伤,看着像是打斗后滚落山崖才有的伤痕,衣着虽不显,无甚特别的花纹,但质感甚好。 腰间的玉佩一瞧便非凡品,触手生温,还有那紧握不放的佩剑,利得差点划伤她。 可他昏迷着,气息微弱,面上毫无血色。 倒是同他们一般脆弱渺小。 姜馥莹阖上门,在屋下的阴影处站了会儿。 男人自醒来便看不见了,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只勉强从记忆中拼凑出个“常渊”来做称呼,旁的一概不知。 但一提到要报官寻亲,男人的神色便不自然地紧了几分。 他虽什么都不记得,但直觉告诉他不可暴露行踪,隐有性命之忧。 姜馥莹回想了他的狼狈模样,料想他这等富家公子应是惹了什么麻烦,才沦落至此。只好自己私下打听,时不时去县里探听些消息。 已然救了人,总不好半路将人扔出去。姜馥莹亡父便是郎中,耳濡目染之下自也会些医术,照顾着人,倒也有了些时日。 常渊身上的伤渐有好转,但记忆和眼睛却始终未好。 从前跟着父亲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病人,多为摔到了脑袋,恢复时长不等,她也不知究竟何时会好,只能慢慢养着。 平了会儿心绪,趁着天色好,姜馥莹去厨房拿了一篮子鸡蛋,又找出些自家酿的好酒,忙活许久,理出些东西来。 此事不能再拖了。 - 院门紧闭,能听到里头传来些细微声响,却无人应声。 姜馥莹站在门口,只觉心头颇凉。 村长是骆家村的老人了,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早年间还好,如今年岁上了去,越发不爱管事。 今日仿佛是知晓她要来,门都不开。 姜馥莹等了会儿,又唤了几声。隔壁婶子听见声音探出个脑袋张望,瞧见是她,又缩了回去。 她也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张家在县里有名有姓,整个安平县大都知道这位张郎君乃是张家独子,张老爷的命根子,自幼娇纵着养大,惹了他,便是惹了大麻烦上身。 原以为不过也就是富家子弟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便能消停,直到今日。 天气炎热,不一会儿便站出了一身汗,姜馥莹敲门不应,一时也别无他法,提着东西准备回去时,瞥见一小儿从远处跑回来。 边跑还边吆喝着:“奶!开门,我要喝凉水!” 五六岁大小,瞧着有些眼熟。姜馥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村长的孙子,今早还跟在大孩子身后要过她的糖。 小萝卜丁疯玩回来,跑得满身大汗,见有生人在家门口,还带着些警惕。 姜馥莹有意亲近,蹲身用香软的帕子给他擦了汗,柔声道:“可还记得我?早晨村口还给你糖了的。” “……我不同你说话,”那孩子背过身拍门,“奶中午说了,让我别吃你的糖。” 门板被敲得震天响,终于在姜馥莹半垂的视线下开了条缝。 村长夫人侧身而出,将孩童抱了起来,嗔怪道:“又疯玩出一身汗。” 而后好似才看到她一般,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大热天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姜馥莹有求于人,抬了抬手上拎的东西。 “自家捡了些鸡蛋,还有骆叔惯常爱喝的酒来,”她挂着笑,眼底满是亲近,“阿娘念叨着我阿爹走的时候便是这样的天气,我便想起当年阿爹过身,丧事得亏有骆伯。否则我们母女俩还不知何时能……” 说及往事,村长夫人胡氏又软了神色,叹道:“你这孩子也是命苦……进来说话吧。” 姜馥莹笑着进了屋,还未坐下,胡氏便道:“老头子身子没往常爽利,这会儿苦夏歇着的。你且先喝口水。” “若是苦夏,我倒是有个方子好用,可有纸笔?”她乖觉接过水,“或是过会儿我去药铺抓些送来,免得来回跑一趟。” 她柔声细语,声音宛如泠泠泉水清脆悦耳,却又不吵闹。胡氏瞧着她,没得也柔和了些。 “也算是瞧着你长大的,”她开口,“你是个好孩子,自来也懂事。但这些东西,还是早些提回去——” “这忙,我们两口子帮不了。” 胡氏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倒叫馥莹没了开口的余地。 她抬眸,黑亮的眸中盛着不解:“为何?” “你生得这样好,被瞧上也正常。那张家凶狠,老头子年岁也大了,”她抱着孙子颠了颠,“如今只想好好过安生日子。要我这个过来人说……张家,倒也不算差。” 胡氏瞧着馥莹这张脸,啧啧叹息。 姜家女自幼时便出落得脱俗,大了更是亭亭玉立,常有少年郎为她打破了头,却连半点眼神都没换来。 时间长了,村中人都说姜家女心气高,看不上村里的莽夫。 张家此事一出,看笑话的其实不少。 但姜馥莹始终未曾点头,仍旧过着她的安生日子,好似是……铁了心就在那小院里终此一生。 胡氏摇头:“有你这样的容貌,便是没了张家,指不定还有什么李家王家。难不成你日后都关在屋里,不出去了?” 姜馥莹懂药理,时常采了草药送去县里药铺,那里卖价高些。前些日子便是送药材去,又帮着打听常渊的事在县中多留了会儿,正巧碰上了张家的马车。 她垂下头,“我无心高门。” “我倒也知晓,若真有心,早便……”胡氏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道:“好好想想吧,张家郎君待你倒有几分心,进了门或许还有福享。或是寻门亲事早早嫁了,倒也没此间祸事,再不成……总是要嫁人的。” 总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 这是胡氏的意思,也是村里大部分人的意思。那张家富贵,多少人想进还进不去。 姜馥莹扯了扯嘴角,也知道了二人的态度。 “……这些东西就留着吧,这酒骆伯爱喝,当年我爹和骆伯对饮都能喝两坛。” 她起身告辞,瞧着睁着大眼睛不知发生何事的孩童笑了笑,“出了汗要早些换衣裳,我便不耽搁了。” 胡氏“欸”了一声,“我知道有些话你们年轻孩子不爱听,你回去好好想想。我们这些……实在也帮不上什么。” “我晓得的,”她弯眸笑,“是不该让我的祸扯到旁人身上。” - 过了正午,日头便没那么毒,姜馥莹一路避着烈日,仍走出了一身汗。 “馥莹姐!” 桐花喘着气跑来,“你,你去哪儿了,到处寻你不到。” “刚去了村长家,”馥莹看她又急匆匆的模样,“怎的了?” 桐花平日里惫懒,大热天的鲜少出门,若不是今晨说要去县里,她才懒得动弹。 这会儿竟然跑出来了,倒是稀奇。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她拉着姜馥莹的衣角,笑得一脸讨好。 …… 二人回到姜家的时候,倒在院子里的罗胥君已然被常渊送回了屋中。 桐花她娘蔡氏和女儿如出一辙地红着脸,瞧见馥莹回来,眼神闪躲,不敢吱声。 还是桐花道:“我娘闲着过来寻伯母说话,说着说着……伯母就晕倒了,还是常大哥听见动静出来,给伯母送了进去。” 姜馥莹脸色不算好,为阿娘擦了擦脸,原本便有病容的妇人面色苍白地昏迷在榻上,瞧着骇人。 她看向桐花,“没事,就是天热,又给惊着了,我一会儿抓些药回来就好。” 蔡氏扯了扯女儿的衣裳,“这抓药的钱我们出,给你赔个不是。桐花也真是的,没告诉我你娘还不知道啊。” “娘!我明明……” 桐花冤枉得很,却被蔡氏按住,“你就别添乱了,在这儿学着照顾照顾,我回去拿些肉来,晚上煮汤给你伯母补补身子。” 蔡氏走得飞快,桐花面上尴尬,还是馥莹主动开解。 “没事的,”她声音很轻,“你们已经帮了我许多了,早先若不是刘叔,哪有如今的安生日子。婶子也不是故意的,我知道。” 蔡氏嘴快,桐花也承了她的心直口快,她早就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只是不想阿娘会知道得如此突然,也不知蔡氏究竟是怎么说的,竟让人急晕了过去。 姜馥莹去了厨房煎药,桐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馥莹姐,”她艰难开口:“你方才去村长家,他们怎么说?” 姜馥莹摇了摇头。 桐花急忙伸张正义:“村长就这样!每次一有什么就躲着不帮忙,只会说空话!” “不过……馥莹姐,你对张家,真就没有半点心思?” 比她略矮几分的少女扭着衣衫,问出了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姜馥莹蹲着守在药炉旁,不知该怎么回答。 桐花见她不答,陪着蹲下身,扭捏了半晌,才道:“我就是瞧那箱子里的东西,确实好看得紧,想来那张家郎君……” “桐花,”姜馥莹缓声开口:“你开那箱子了?” 桐花一噎,没了声音。 东西不能带回姜家,也不好真放在原处,只好让刘叔先抬回去。 姜馥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深吸口气,耐着性子道:“若有喜欢的东西,过些日子去县里我再给你买。这些东西不是咱们的,不能要。” 桐花脸色红得像番茄,被馥莹这么一说更加羞赧,支吾着:“馥莹姐你别生气,那些东西我都没动,就是看了看。” “咚、咚——” 木门缓慢又轻地被敲响,姜馥莹转头,常渊提着水站在门侧,身子被光线拉出了老长一道阴影。 “我送些水来,”他音色清润,但语气很平,“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桐花一跳便起来,“常大哥来了!那我先瞧瞧伯母去。” 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只留姜馥莹与常渊二人,在日光下身影交缠,沉默对望。 准确来说,是姜馥莹一人看着他。 “进来吧。” 她起身,男人的衣角正好拂过她的侧肩,送来些熟悉的草木香气。 微苦,却回甘。 第 3 章 第3章 落日坠过山头,染红了半边霞云。 “哗啦——” 常渊将水倒进水缸,动作熟练,瞧不出半点眼盲的样子。 他眼盲,心却不盲,自醒来后不知前尘,倒也未曾纠结。能下榻行走后,便由姜馥莹带着在院中走了一走。 不过一回,便都知晓了布局,从未出过差错。偶有磕绊,也极快便调整好了方向,不似那等骤然失去光明的人,有个慌乱适应的时期。 提着木桶,身着布衣,倒有了几分农户模样,可那挺拔清俊的身姿又时刻彰显着他与那些寻常农户的差别。 确实赏心悦目,可惜她无意欣赏,白瞎了这样一副好身段。 姜馥莹别过视线,坐在小椅上继续熬药。 罐子里的汤药咕噜噜冒着热气,苦意弥漫了整个屋子,浸透着每一寸肌肤。 她拨了拨炭火,蒲扇轻轻摇着。 “姜娘子。” 清润的声音响起,唤回了姜馥莹的神志。 常渊打完水倒没走,而是又舀了些水倒入锅中。柴火不知何时燃了起来,锅中的水已经烧热,冒着小泡。 看他这架势,姜馥莹微微一愣。 “你要洗碗?” 男人微不可察地一顿,淡色的唇轻抿,骨节分明的长指扶上灶边,低低应声:“嗯。” 姜馥莹看了看他的眼睛,无神的眸子看不清神情,却能看出他这架势不似做伪。半挑眉眼,将洗碗用的瓜瓤和胰子递与他。 玉白的、瘦削而修长的指节触碰到带着油污的水中,染上了尘俗。墨眉微蹙,但不过一瞬,宽大的掌便拿起了水中的碗,摸索着清洗。 水声渐起,姜馥莹瞧着他生疏,却很快就上了手的模样,倒也没再多言。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小扇轻摇,水声轻荡。 “方才……”男人放下碗,碗底触碰到灶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明明很不开心,为什么不说出来?” 姜馥莹顿了顿。 炭火烧得旺,她坐在小炉边,好似声音都被蒸得闷热:“刘家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她爹早亡,在村中家里没个男人,多少都会受人欺侮。是刘叔站出来,一把杀猪刀立在门口,让那些混子不敢再来蹲守。 “桐花待我亲近,偶尔失了分寸也没有坏心,”姜馥莹放下小扇,“蔡婶……嘴快,应当也不是故意的。” 阿娘晕倒,她自然心焦气恼,可又能如何。 对着蔡婶桐花这样的人,她连最后一点气都发不出来,整日的憋闷与燥热最终都压在心底,沉甸甸地无处解脱。 常渊的手在水中清洗着,因看不见,洗得格外细致,摩挲过碗碟的每一寸角落。 “所以便要独自一人,将所有的委屈往下咽?” 音色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偏冷,不像是在关切,倒像是真情实意的不理解—— 以旁观者的姿态,来评判她的所为。 高高在上,疏离又凉薄。 心里隐有不虞,面上却习惯地摆出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姜馥莹将炭火拿出几块,小火熬煮,语气听不出喜怒:“说出来又能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说只会让事情更糟。” 不过也糟不过现在了,忽地有种苦中作乐的姿态。 “你应该也都听到了吧。” 她头也不抬,瞧着黑乎乎的药汁,盖上了盖子。 常渊没有否认。习武之人耳力好,蔡氏嗓门又大,下午的对话他听得真切。 可听着姜馥莹这样的语气,蓦地没直接肯定,只是道:“无意听到几句,倒也不知详情。” 姜馥莹抬头看他,夕阳的淡金色铺天盖地从门窗洒落在男人身上。发丝染上晖光,不染纤尘的外表同手上不可避免的油污出现在一人之身,莫名显出几分狼狈来。 她无奈笑笑,想来常渊这般不凡的郎君,在家中也是千宠万爱长大的,沦落到如今眼盲身残,还要帮一农女洗碗的境地,倒也是可叹。 “那你是怎么想的?”她随口问,许是方才的想法无形中拉近了心中的距离,就连方才因着他淡漠的语气而产生的不虞也烟消云散,“这样的事若你遇上了,会如何是好?” 常渊放下手中的活计,略略侧脸“看”向她。 他没了从前的记忆,到此处后也未听说过张家,先是问:“那张家在朝中可有人为官?” 馥莹轻笑,“你这口气像是在办案。” 她正了神色,敛起笑意,“朝中不清楚,我们这等小地方出个县官便不错了,哪里清楚朝堂上的事。但常听张家炫耀同雁城徐家走得极近,说是同徐家那位家主有过命的交情,此中虚实难辨,只是张家近年来确实生意愈发好了。” 见常渊面露不解,料想他应当也不知晓徐家,轻叹一声。 就不该同他说,什么都不记得了,能知晓什么。 “徐家是徐州首富,常有戏称:徐州的徐是徐家的徐。不过久在乡野,多年未曾回过雁城,没什么见识,旁的也都不清楚了。” 常渊听到那个“回”字,眉梢轻扬,倒没多言。 “既然如此,报官便是。” 姜馥莹摇头,半晌才想起他瞧不见,低头笑自己多余。 “哪有那么简单,官老爷怎会管这样的事,”她声音低落,“况且,要以何种名头报官?强抢民女?” “张家郎君不过是命人送了些东西来,同这也差得太远了,没人会管的。” 猛虎帮众人又本就是流氓地痞,若说他们是得了张家的令才来扰她的,没有真凭实据,谁会相信? 她也不是没想过报官,只是平头百姓,如何与那财大气粗的家族抗衡。 常渊皱眉,“官员食君之禄,本就有义务维持治下百姓安居。听你所言,张家蛮横绝非一日,为何无人管制?” 姜馥莹没有回答,药罐中咕噜噜的冒泡声不绝,她端起药罐,将药汁倒入碗中。 瓷碗装入了滚烫的药汁,她抬起头,瞧着日光渐渐从男人身上下移,那橘黄的光线逐渐黯淡,又消失隐没在黑暗中。 他面色不变,只怕心中当真是这样想。 姜馥莹忍不住笑了声,短促地收起,“此前竟不知你竟然……这般天真。” 能清楚瞧见那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条利落,喉头轻滚了滚,到底是没说出什么反驳她的话,继续埋头做他的事。 气氛又沉寂下来,好像两人不曾开过口。 药熬好了。 姜馥莹放下药罐准备起身,方要站起,却不想一阵晕眩,眼前漆黑。 厨房的景象在眼前疯狂旋转,她下意识扶住灶台,却扶了个空。小凳在地面滑过发出刺耳的声因,掩盖住了她仓促间发出的一阵闷哼。 坐在矮凳上许久,站起头晕常有,不过一瞬她便反应过来——只要不碰倒药,摔一跤也没有大碍。 她紧闭上双眼,感受着身体极速地下坠。 布料摩擦的声响传入耳中,预料之中的摔倒并未发生,反而跌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带着微苦的汤药味与微涩的草木香气,微软的身躯得到了依靠。 宽阔温暖的大掌在她即将跌倒的瞬间扶住了她的腰背,带着些水的潮气,在她的身后留下点点水渍。 常渊在听见她起身的时候就察觉了不对,她身形摇晃,甚至发出了低声轻哼。 在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习武之人练惯了的身子先一步侧身接住了她。却又因着眼盲辨不清位置,另一只手虚虚滑过皓腕、掌心,抓住了带着热意的指尖。 在充满着药草苦意的厨房,那股挥之不去,淡而又轻的茉莉香气又一次缠绕了上来,像是藤蔓盘旋而上,在他的心头轻飘飘地挠了一下,又倏而收走,了无痕迹。 掌心的指尖隐有仓惶,轻轻抽动。女子还未回过神来,不见方才轻笑的调侃姿态,也不见从前无奈之下的温和坚韧,她只是最真实地、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放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惯性使然,姜馥莹的手抚在了他的臂膀,牢牢攀附着,在失力无所依靠的瞬间,他是唯一的依凭。 胸腔极速起伏,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她借着力稍稍起身,站直了身子。 “……多谢。” 脸蓦地有些烧,怕是中了暑热,姜馥莹指尖微颤,端起了药碗,未有多言便出了门。 她觉得自己应该会记住今日。 记住这个,即使隔了几层衣衫,也依旧烫得惊人的宽大掌心。 指尖的水渍隐没在发烫的药碗边,腰背上的热意却停留在身后,夏日几层薄薄的衣衫随着动作在后腰轻磨,有些发痒。 姜馥莹定了定神,甩掉所有无关的想法,进了卧房。 桐花早已不见了身影,她有所预料,只见阿娘孤身一人躺在榻上,面色不算安宁,眉头紧皱,许是梦境中还有着惶然。 瞧着这般情景,姜馥莹心都皱了起来,一口口将汤药喂下,守在榻边睡了一夜。 -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姜馥莹就进了山里采些药草,她脚程快,从山上归家时,时辰还早。 乡村小道路蜿蜒曲折,她放缓了脚步,瞧着路的尽头,昨日吃了她一巴掌的邱二不知怎的落了单,正坐在村口同几个小儿说话。 她亲眼瞧见邱二给了几个小儿一些铜板。 ……怪了,邱二平时的作风不抢钱就不错了,怎的还会散财?昏头了不成。 她懒得跟邱二打照面,转头绕路从小路回去,等她耽搁些时候绕回家时,已然有几个小孩儿站在她家门口,蹦跳着嚷嚷些什么了。 院门闭着,小孩儿进不去,篱笆是她爹当年亲手围的,此时被几个爱捣乱的孩子扯得晃动,姜馥莹几步上前,呵道:“做什么!” 见她回来,大一点的孩子当即冒了头:“来了来了!” 几个孩子面对着她,齐声唱道:“姜娘子,想汉子;养男人,孽甚哉!姜娘子——” 似乎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姜馥莹头脑发胀,双手都变得滚烫,身后的背篓从未如此沉重。她也从未想过,这样稚嫩无邪的童音,合起来竟能这样刺耳。 孩童的声音大,嗓门高,他们不知在门口嚷嚷多久,这会儿又齐声唱着。 ……这样大的声音,阿娘是否会听见? “你们——” 她话语未出,一直紧闭的院门轰然打开,惊到了几个一直站在门口的小孩。 “回来了,”常渊站在院门口,“看”向她的方向,“先进来。” 他的动作猝不及防打断了几个孩子的歌唱,极高的身量和淡漠的面色,无疑给几个还未换完牙的孩童极强的威慑力。 可他看不见。 不知是谁提前发现了这一点,一个孩子大声嚷了出来:“他瞧不见,他瞧不见,别怕他!” 这等年纪的孩子难辨善恶,聚集在一处的时候,又极易跟着为首的活动。 眼见着又要唱起来,姜馥莹滚烫的耳尖终于受不住了,拉开几个挡在门口的孩童,大声道:“谁让你们来的?谁让你们这样……” “我啊,”来人的声音懒散,“姜娘子,要不是我昨日关心你,多问了问乡亲们,倒还不知道你养了个野男人啊。” 姜馥莹捡来常渊有阵子了,却因他养伤深居简出,没有几人知晓。 知晓的,也就是她们家和桐花一家了。 “怎么样我也得来看看啊,我们姜妹妹放着张家大好的前程不要,原来是被这么个小白脸勾住了,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男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邱二今日身后倒没跟着跟班,独自一人站在一群被他收买了的孩子身边,团团围绕着姜馥莹,不让她进门。 “呸!”姜馥莹不怕他,“伤风败俗,你也有脸提伤风败俗,先把你的衣裳穿好了再说吧!这么大的人了衣裳都不知怎么穿,丢不丢人?” 她要进屋,几个孩子绷着脸拦她,邱二闻言道:“所以说姜娘子想男人没说错,谁家没嫁人的娘子,会成日盯着男人的衣裳看?” “难不成,你也惦记上我了?是这个瞎子弱得满足不了你——啊!!” 饶是姜馥莹再坚强,也听不得这样面对面直说的荤话,她头脑胀热,几乎有些不清醒了。可就在此时,听见了来自邱二变了声音的惨叫,极为骇人。 几个孩子赶紧散开,看向声音的来源。 男人面上未有太多波动,隐有厌烦之色。 明明看不见,却那样精准地、迅速地掐上了邱二即将伸向姜馥莹的手臂,“咔咔”两声,邱二的脸色白了几分,整个人如无骨的泥鳅一样软软滑了下去,倒在地上,唯有一只手高举在看起来万分清瘦的男人手中,变了形状。 “哪来的野狗。”男人再度“看”向她,声音仍旧淡漠,“吠脏了你的耳朵。” 第 4 章 第4章 男人身量高,臂也长,径直钳住了邱二的小臂,扭曲的掌心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往上,硬生生拧转了方向。 邱二滑倒在地,几个孩子没了主心骨,团团散开,看着这骇人的一幕。 男人瞧着还有些病气,面上不动分毫,却随手便能钳住邱二这样一个赖皮丝毫动弹不得,只听邱二哀嚎出声,叫得凄惨。 “啊——!!” 十指连心,他痛到头脑发白,几乎要晕厥过去。可男人显然没有让他一昏了之的余地,说不清是何样的动作,指尖往某处一按,又是一声惨叫,叫得姜家院中的鸡都惊得扑棱起翅膀,羽毛簌簌而落,乱作一团。 这样刺骨钻心之痛,给即将晕过去的人硬生生又刺激醒来,邱二满头大汗,瘫倒在地,偏生一手高举在这个看似文雅的男人手中,叫他倒也不能倒,扶也不能扶。 迎着晨间的日光,男人衣着朴素,勾勒出满身利落线条,初晨日光柔和地洒落,毫不吝啬自己的偏爱,原本淡色无神的双眸,也因着日光而有了些生动的活气。 有风拂过,送来一缕清淡的茉莉香。 男人眉梢微动,冷冽的眉角柔和了些许,“先进来。” 姜馥莹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还未反应过来,听得常渊开口,立时回过神,跑到常渊身后。 几个孩子吓傻了似的,脚步僵在原地,看着自来横行霸道的邱二这样哀声哭嚎,忘了逃跑。 眼见着姜馥莹要跑回家,邱二从剧痛中回过神来,破口骂道:“你他娘的给老子松开!知不知道老子是谁,敢这样对我——啊!” 狠话没有半点震慑的作用,反倒让常渊厌烦地扯平了唇角,眉头蹙起。 “野狗狂吠,没得惹人厌烦。” 邱二骂了几句,实在骂不动了,哭得涕泗横流,浑身疼得抽搐。 他尝试过反击,奈何身子瘫软在地上沾了满身泥灰,另一只手压根抬不起来,稍有动作,便会被那眼盲的小白脸不知按下何处,手臂的筋骨好似断裂,痛到他连声讨饶。 “松开、松开些,”邱二倒吸几口冷气,大口大口呼吸着,“这位郎君何方神圣,小的错了、知道错了。” 声音泛着虚,姜馥莹从未见他这样好言好语讨饶的模样。 常渊分毫未动,只是微微往姜馥莹的方向偏移几分,历来自诩“行走江湖”的邱二瞬时看了个明白,不顾哭得满脸鼻涕,嚎开了道:“姜妹妹,姜娘子!好心的姜菩萨——求娘子发发话,叫这位好郎君给手松开,饶哥哥一命……” 常渊微偏过头,显然是留神着她的动静,姜馥莹思量片刻,摇头沉声道:“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邱二她知道,人是地痞无赖,脑子却不清醒。他能想出败坏她名声的法子,但这样快便散了银钱寻来几个小孩围着她家唱歌——俨然是更恶毒的心肠! 她娘身子不好受不得气,邻里之间谁不知晓,这是要将她家逼上绝路! “是、是……” 邱二贼心不死,见常渊未曾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想奋力甩开,谁知甫一动弹,刚要起身,膝骨便被人从后一踢,直直对着姜馥莹跪了下去。 不过一瞬,姜馥莹甚至没注意到从常渊是何时动的手,便已然见他神色自若,高高在上地蔑视着狼狈不已的邱二。 “老实些,”常渊声音不大,轻飘飘地落入每个人的耳尖,“或许还能少吃些苦头。” “哎哟——是、是张家的人,张郎君的小厮,”邱二哭出声来,此生同人打过架,却从未有过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刻,“我只是听命,收了钱办事而已啊——” “其他人呢?” 姜馥莹气得发抖,“还有没有其他对付我的法子?你的狐朋狗友们还在背地算计着什么?” “没了、真的没了!” 邱二的膝骨剧痛,跪在有着碎石,被夏日晒得干裂的泥地上,“我收了钱,不想同他们分,才一个人来……真的没了!” 姜馥莹气顺了些,轻哼一声,“就该让你们狠狠吃些苦头。” 她示意常渊松手,不欲再同这样的渣滓纠缠,谁知常渊刚松手,便又居高临下地按住了邱二的肩。 硬生生按得他跪地,再次不能动弹。 邱二已经不记得自己哀嚎了多久,只听常渊道:“姜娘子会些医术,或许能为你疗伤。” 姜馥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她才不会为这样的人…… “所以,”常渊的声音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却让人在这六月夏日里觉得浑身冰凉,“同姜娘子请罪,求她为你治伤。” 姜馥莹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的方向。 背篓里的草药还有着泥土气息,周边的小孩吓得不敢动弹,邱二浑身狼狈,显然快要吓尿了的模样。日头高了几分,她感受到自己的额角溢出了点点细汗。 她眨了眨眼,看着常渊按在邱二肩上的指节。 因着用力,指腹边缘有些发白,因着方才钳制过邱二,虎口处带着摩擦后的微红,看得出其实力远远不止今日表现出来的这些。 “姜娘子,求你……姜娘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小的不该,小的不对,惹了姑奶奶……” 邱二战战兢兢,只怕自己再有一句不对,便又是不知何处会被常渊不动声色地按住,传来刺骨之痛。 “菩萨娘子原谅小的,我再也、再也不……” 邱二胡言乱语起来,痛得两眼发昏了,直到常渊松开手,一声闷响,浑身抽痛的邱二倒在地上,抱头嚎哭。 “是我记错了。” 常渊忽地开口:“姜娘子只会医人,不会医兽。还是另请高明吧。” 邱二“啊”地一声,见他犹如见了厉鬼,拼着浑身剧痛咬牙站起,一口气跑了老远。 隐约能听见他又放了什么狠话,但姜馥莹无心气恼,只是站在原地,瞧着拍了拍手,像是触碰了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的常渊。 目光落在他脸颊的同时,常渊好似感受到什么一般抬起头,对上了她的面容。 他分明看不到,可姜馥莹却没来由地有些心虚,抓住背篓的手微微用力,让自己定住心神。 “他给了你们多少钱?” 姜馥莹听见他这么问。 起初还作怪的几个孩子瞧见邱二被收拾得毫无招架之力,听他这么一句,只当要大祸临头。 那个为首的大孩子强撑着胆子,将自己和伙伴们的钱都搜刮给了他,两股战战,“就、就这么些……” 常渊没要钱,只是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点了那孩子几个穴位,那孩子当即哭出了声认错,几个孩子哭作一团,吓得发抖。 “我点了你的穴位,一日之内必亡,”常渊冷声开口,“今日之内,告诉你的爹娘,让他们带着你来同姜娘子赔罪。” 哭声渐止,“解穴需得三两猪肉、半斤黄酒,米面各一袋。否则,明日此时便会气血逆行,暴毙而亡。” 常渊拂袖而返,“今日之内,莫要忘了。” 他转身,知晓姜馥莹一直立于原地,经过她身旁,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手,触及了她的衣袖。 “回去罢。” 几个孩子早已哭着跑远,姜馥莹回过神来,袖中的指尖轻颤,正好触到了探向她的指尖。 指尖相触,好似寒雪与烈阳的交接,温热的指尖一触即离,仍旧烫得她心颤。 “……多谢你。” 常渊脚步轻顿,略略颔首,“姜娘子不必多礼,娘子待某有救命之恩,此等小事不足挂齿。姜娘子还是早些回去……令堂应当在等你。” - “阿娘,”姜馥莹快步进屋,面上挂着笑,放下背篓,打开了屋中紧闭的窗透气,“阿娘醒多久了,这会儿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罗胥君没什么力气,只是无奈地笑笑。窗户大开,和煦的日光映在女儿脸上,莹白的肌肤覆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宛如世间最无暇的美玉。 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时辰尚早,日头还不毒,透过木窗,有些许微风吹拂进来,女儿的发丝衣摆也随着微风轻动,无比鲜活轻盈。 她体弱多年,缠绵病榻许久,丈夫去后,家中便是姜馥莹一人支撑着。 罗胥君看着女儿,身量已高,面容恬静,整个人嫩得如同刚冒芽的新柳,几乎能掐出水来。 寻常女儿家还在同父母亲撒娇胡闹的年纪,她早早便沉稳了起来,知道报喜不报忧,什么都瞒着她了。 母亲长久的沉默让姜馥莹有了些许不安——又怕阿娘伤心担忧,又怕她生自己隐瞒的气。 “阿娘……” 她主动开口。 罗胥君动了动身子,欲语泪先流。 “何苦、何苦要瞒我。” 泪水刺痛了姜馥莹的双眼,她喉头哽咽,鼻头酸胀,叫了声:“阿娘。” 这一声,好似把这段时日来的酸楚都叫了出来,她心中憋闷了那样久,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罗胥君伸出手抱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好像她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儿,需要母亲的哺育。 泪水粘湿了胸前的衣衫,姜馥莹咬着唇流泪,大有种要将这样久的泪都流个尽的模样。 罗胥君自是心痛不已,昨日知晓此事,双眼一翻竟晕了过去,只怕女儿又是惊又是怕,不得安宁。今晨醒来,便听院外嘈杂,从微敞的木门瞧见外头那等乱象,阿莹自小好面子,若不是救回来的常家郎君出手,且不知今日如何收场。 她拍着女儿纤瘦的背脊,边落泪边抚慰着:“不哭不哭,阿娘在呢,阿娘抱会儿就好了……” 姜馥莹狠狠哭了一场,硬将双眼哭成了肿桃才罢。罗胥君身上有着独属于母亲的、柔和的香气,好像只要闻到着香气,就能回到母亲的怀抱,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 哭够了,罗胥君掏出帕子为她擦脸。 “还道你长大了呢,”罗胥君扯出笑来,“都哭成小花猫了,看来还没长大,还要娘抱着哄呢。” 姜馥莹收了泪,低声撒娇:“再大也是阿娘的女儿。” “你小的时候,你爹便同我道咱们阿莹生得好,定要配个顶顶好的儿郎,”罗胥君声音轻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大了,如实同娘说,可有心仪的儿郎?” 姜馥莹摇摇头,没说话。 “若是没有……那你对那张家,是如何想的?” 罗胥君年少时家中殷实,谈吐温雅,气质柔和。桐花不止一次羡艳地对馥莹说很想要她娘也能这么温柔。 姜馥莹却宁愿她阿娘没有这么温和,哪怕同蔡氏那般泼辣些,身子健壮,一口气能走十里地。 对着阿娘,她心中只有悲戚。 “阿娘,”她说:“你知晓的,我最厌恶那等富贵人家,怎会对张家有想法。” 罗胥君忍不住眼热,拭着泪痕,“你自小就要强,要体面。可我一个做娘的,女儿连遇到麻烦都不愿告知娘亲……到底是阿娘无用。” “阿娘生病,我怎好让阿娘再操心?”姜馥莹不想让阿娘为她担忧,却不想到了如今,还是让阿娘伤心了。 “你是我生的,何种性子阿娘怎会不知?” 罗胥君擦过泪,哀道:“你心里想的,无非是就算告诉了阿娘,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徒增烦恼罢了。对不对?” 姜馥莹摇着头,任谁听着慈母说出这番话来,应当都无人不为此动容。她低头拭泪,“阿娘身子不好,若为了女儿的事气急了可怎么办……女儿如今,只有一个阿娘了。” “我知晓你心里有主意,我只问你,”罗胥君看着女儿的面容,不忍落泪,“你可想好了怎么办?” 姜馥莹擦了泪,眼底映着母亲鬓边微白的发丝,唇角直直地绷成了一条线。 “一切祸端,不过都起源于女儿这张脸。” 她的指尖隐隐颤抖,闭上双眼,听着自己的话语从口中而出。 “我这便将脸划了去,日后一切,同女儿便再不相干。” 第 5 章 第5章 “阿莹!” 罗胥君原本靠在榻上,听了她的话惊呼出声,见她面色当真,哀声叫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姜馥莹的手在袖中紧紧掐着掌心,只怕自己泄了这口气便再也撑不起来了,“阿娘,便要趁着事态还未真变得糟糕时尽早处理了,若真到了那时候……” 罗胥君瞧着女儿的面容,泪水如珠串,一串串落下。 她年岁不大,还不到四十,却因为常年病弱早生白发,缠绵病榻多年,从未真正为家中出过力,如今唯一的孩儿有难,她也只能坐在榻上哭泣。 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罗胥君忽然觉得真是命运弄人—— 自己自小被呵护长大,嫁得丈夫也和谐美满。可女儿自幼便没多少安宁日子,一家人落得如此境地。 她宁愿自己多受些苦,也不想让女儿有半分不顺。 罗胥君抹了泪,难得生出股勇气来。 “不成,阿娘不答应,”她抬首道:“你自小爱美,整条街上就属你最会收拾打扮,到了此处你还日日哭,说没有好看的珠花卖。幼时你会闹,长大虽极少同我们要什么,阿娘却知道你心里一直不快活……” “你是阿娘生下来的宝,身上磕了碰了阿娘都难受,更何况是这样,”罗胥君扬了声音,“阿娘不准你这么做。” 姜馥莹咬着唇,她极少听到母亲这样厉声说话,也少听到这样严肃的语气。 “你若真划了脸,且不说痛不痛,旁人日日盯着你的伤处瞧,你如何受得?” 罗胥君身子不好,如今说了会儿话也低低喘起气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不珍惜自己的身子,可有想过阿娘会有多难过?” “自然想过!” 姜馥莹硬着脸,“此事了了,女儿就梳了头发不嫁人便是,同阿娘一道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会照顾好阿娘,不用管旁人怎么看。” “阿娘不想要你用这样的方式照顾我!”罗胥君也急起来,“你自己呢,爹娘的眼珠子,都不舍得碰一点点的宝贝着。便是为了自己,划了脸去也会痛的,阿娘该多心疼?” “可是阿娘,你我孤身无有依靠,便只能如此自损求全。” 姜馥莹心中实在难忍,“可若真要女儿去攀附什么强权栖身,女儿又断断不愿……此遭起于女儿,不该将这祸事牵扯到旁人。” 眼见着是说不过女儿了,罗胥君瞧着她定了心神就要往外走,不知要去何处,是否要在这样的夏日里就划上脸,哀哀落了眼泪,啜泣道:“阿莹……” 姜馥莹被这一声叫得也落了泪。 罗胥君叫住她,“若要、若要说依靠——方才常哥儿出手相救,阿娘想着、或许……你可去问问,他是否有心上人,可有婚约?” 姜馥莹站住了脚,回过身。 “阿娘?” “做娘的总是自私的,只想着自己的孩儿好。我家阿莹救了他,有救命之恩……嫁了人,镇上的那些公子哥儿应当也会收敛些,不惦记你,”罗胥君捂住心口,隐隐发痛,“你成了家,阿娘或许也能放心几分。” …… 总是要嫁人的。 村长夫人的话浮现在耳边,总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 可大户人家,姜馥莹是打心底里厌恶。 昨日衣裙之上的水渍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后腰上那隐秘的触感,此番想起,自那处又送来些滚烫的热意。 她微微转过头,常渊早已回了屋子,没了声响。好似他真的只是随手相助,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随手洒下的花种早已围着院墙开出了点点小花,野花不及精心照料的金贵,但生命力顽强,风吹不坏雨淋不倒。花儿的尽头便是常渊所住的小屋,原先是堆放杂物柴火的柴房,如今被她腾了个位置,让常渊住着。 窗子紧闭,透不进半点光——常渊眼盲了,也用不上烛火,他又安静,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到姜馥莹几乎要忘记自己还救了个人回家。 常渊。 姜馥莹心下微动。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主意。 为了生活,她委曲求全多回,所以极少在心里委屈自己,可想到要同常渊在一处…… 难得没有强烈的厌恶在其中。 或许是常渊给她的感觉就与旁人不同,哪怕昨日话语间他那隐隐而存的姿态让她有些许不虞,都不过是极少地,让她也窥见了他看似无害外表下,也带着些凉薄的底色。 可他还是出手相助,在今日帮她解决了大麻烦,甚至还让人同她赔罪。 日头高了起来,洒落进屋中,照着她的影子也有了几分虚幻。 她扶着门框,指尖微微用力,好似能掐下去一般。 顷刻之间,许多画面闪过脑海,她终于开口:“我……晚些时候去问问。” 时间不早,姜馥莹看了看常渊紧闭的门窗,抿着唇,进了厨房。 忙了这样久,先将药熬上,又随便下了点面,放了几株小菜。 思及方才的话,想了又想,给常渊多煎了个蛋进去。 - 没到晚间,那为首的孩子一家哭丧着脸将东西送了来赔罪,请这位名不见经传,却能将邱二整治得屁滚尿流的绝世高人解穴。 便是那杀猪一身蛮力的老刘家也只是硬揍,拿刀吓唬。可听几个孩子亲口所说,若是没说错,只动动手,随意点按几处便能让邱二嚎成那副模样,当真是骇人。 常渊出来露了个面便回了去,姜馥莹也没留他,看着他的背影停留一瞬,果断拿着战利品去炖上了肉汤。 她不是犹犹豫豫的人,心里有了主意动作便快了许多。午间已将自己压箱底的好料子都寻了出来,等到肉汤香气扑鼻的时候,她已经裁出了个模样,初见雏形了。 常渊身子好了许多,姜馥莹便没让他独自在屋里吃。夏日傍晚有着微风,院中摆上小桌,盛上香喷喷的肉汤与两个小菜,三人一道在院中用了饭。 罗胥君先回了屋,余下两人在院中收拾碗筷桌椅。姜馥莹心中有事,正思量着常渊,又看他架势还准备帮她,心中一急,语气便冲了些:“不必你来!” “……姜娘子?” 常渊“看”向她,方向也并未完全对,微微侧过脸,露出了流畅的下颌。 姜馥莹这才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急,放缓了声音:“今日的事要多谢你,便不用你多操心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身上还有伤,养一养。” 常渊颔首,神色淡淡,瞧着并未因她方才的语气产生波动。 ……倒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说来也怪,刚捡回他的时候,还从未意识到他是个与自己和阿娘都不同的成年异性,只当是同阿爹当年那般救治病患。 今日被阿娘那样一说,她才觉出这个人似乎……分外成熟、有力,是个可以托付的男人。 从前印象中的虚弱颓败,甚至是触目惊心的伤痕,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散,回到了他最真实的模样。 心中有了旁的想法,见着人便没从前那样坦然。她只能庆幸常渊确实瞧不见,才能任她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揣摩,任她盘算。 “姜娘子,”常渊端着汤碗,“盯着我做什么?” “啊?” 姜馥莹微怔,慌忙转移视线:“没有,才没有。” 脸微微发烫,偷瞧人这样久,竟被察觉到。 ……莫不是诈她的吧。 她缩在厨房,闷不作声等着日头西落,各自回屋。 - 第二日晚些时候,桐花提着一袋子肉来寻她。 姜馥莹待在屋里,瞧着常渊开了门,桐花蹑手蹑脚进来,直奔她窗前。 “馥莹姐,姐、好姐姐——” 她声音拉得老长,咚咚几声叩响门窗。 “好姐姐,我知道错啦,你别生气了。” 她昨日听说邱二闹了那样一遭,心底直叫不好,是她多嘴生事,加之前一日姜馥莹她娘被气晕,归根结底都是她家的问题。 桐花隔着窗子,靠在外头软着声音:“昨日我爹也骂过我了,骂得可难听,吓死人了……馥莹姐,你就瞧在咱俩多年亲如姐妹的份儿上,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她碰碰窗户,夏日透气,未曾关紧。里头人影若隐若现,不知在做着什么。 桐花正想推开,窗户就从里头打开了。 姜馥莹坐在窗边,见她面容忐忑,可怜得紧,显然是真知道错了,一口气叹了又叹,还是没说出什么,只是道:“你爹怎么骂你的?” “就知道馥莹姐心疼我!”桐花听她这么一说,便知道她气消了大半,顺着她的话道:“你可不知道,我爹那大刀眼看就要砍我身上了,说我要是再跟我娘一样嘴上没个把门的,就别说是他老刘家的……诶,馥莹姐,你在做什么?” 眼前女子未曾打扮,不施粉黛仍旧明艳动人,一双秋水剪瞳盈盈注视着手中的事物。细长匀称的脖颈莹白,微弯垂首,眉目专注。 手指翻飞,动作不停,像是方听到桐花在说什么一般,微微侧耳,“嗯?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桐花端详着她的动作,目光落在那手中的衣衫上:“这不是去年咱们一道去县里买的料子吗,馥莹姐你舍得做啦?” 这匹料子不便宜,但实在好看,顶顶舒适。姜馥莹去了县上几趟,终于还是买下了它。买下之后便一直舍不得碰,直到昨日。 姜馥莹走线飞快,她手巧,点点头,“嗯,放久了怕发潮。” 桐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她仔细端详了一阵,终于觉出味儿来。 “——馥莹姐,你在做男人的衣裳?!” 第 6 章 第6章 姜馥莹头也不抬,穿针走线,专心于自己的事,直到—— 她认真抬起头,看向燃起熊熊八卦欲望的桐花,“要不你进来坐会儿吧,站着累不累?” 桐花摇头,扬着笑脸:“好久没这么隔着窗子说话了,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说话就是我偷溜进你家,那时候我还没窗户高呢……” “我的意思是,”姜馥莹眯了眯有些酸痛的双眼,“你挡着光了。” 桐花火速绕了进来,坐在她身旁,“当时你们刚搬来,我就偷偷瞧你……” 她像是不会累一般,语速飞快:“……前日傍晚从你家出来,准备回屋的时候,就看那邱二鬼鬼祟祟不知作甚,我就上去质问他。他这个人你也知道,又说那些难听的话,我气不过……就说那张郎君才没什么好的呢,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吗?还没我们馥莹随便捡来的郎君英俊潇洒。” 桐花腆着脸凑上来:“馥莹姐,我真的不是故意说的,就是气头上胡言乱语。” 姜馥莹被缠得实在紧了,才放下针线,叹道:“好了,你什么时候见我真生你的气。” “那张家的事,你可想好了怎么办?” “差不多吧,”姜馥莹凝神想了会儿,“有法子的。” 桐花终于放了心,注意力终于挪了回来,“所以你在做什么?男人的衣服,给谁?” “还能有谁,”姜馥莹让她自己倒水喝,“人家帮了我,总得答谢一下人家吧。” 桐花震惊:“亲手做衣裳,还是这么好的料子,馥莹姐,你这是要干嘛?” 姜馥莹放下针线,认真瞧了瞧桐花。 她平日里同人交往不多,论活泼健谈、同人相处,半点比不上她,抱了个讨教的心思:“你说,像你哥那般大小的男儿,比较喜欢什么?” “我哥?” 桐花想了想她哥,“只要不杀猪,我哥啥都喜欢。” 姜馥莹摇头,“不是这个,是……做些什么能让你哥这样的男子开心?” “我哥开心那还不简单,你往跟前一站,什么也不用干就开心了。” “别瞎说,”姜馥莹拍她一把,正色道:“我认真的。” “我也认真的,馥莹姐。你生得这么好看,别说我哥了,就是我瞧见也会开心啊……不过问我哥做什么,我哥这会儿在学里回不来呢。” 桐花单纯,注意力也容易被带着跑,瞧见桌上的糕点,偷偷摸摸碰了下,“馥莹姐……” “你吃。” 姜馥莹不吝啬于同小姐妹分享这些,她还想着自己的事。 “生得如何倒其次,他也瞧不见……” 头一回让人觉得眼盲是这样头痛的一件事。姜馥莹自小便知道自己相貌不差,对旁人的赞扬也是司空见惯,可她生得如何,对常渊这样眼盲的人来说,半点用都没有。 她眉头又皱了起来,垂首做衣裳。 桐花瞧她模样竟是当真在思量着什么,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庞,惊道:“你昨晚没睡?” “嗯,”姜馥莹换了针,高抬起手中的线,对准了光线找到针眼,果断穿了进去,“比较急。” “急什么,”桐花不解,“不就是个衣裳,早一天晚一天的有什么不同?” 姜馥莹拧眉思索,斟酌着用词:“急着……提亲。” 糕点“啪嗒”掉在地上,桐花扬了声音。 “——什么?!” - 山中入了夜便凉快了许多,任白日里如何燥热,晚间总有凉风吹拂,灌进衣衫之中。 常渊关上窗,阻挡着凉风的侵入,双手抵在木窗之上,净白的肌肤下隐隐狰狞出几条青色脉络,随着剧痛的来袭愈发明显,攥紧了拳。 呼吸一寸寸加重,又急促。头部急剧的痛意耗尽了全身的精力,发胀的头颅无力垂落,靠在窗沿之上。 脑海中偶有闪过些许画面,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也无力找寻——无非是那些打杀的、血腥的、带着浓稠恨意的一次次搏杀。 还有一些,依稀能看见是在雕梁画栋的屋中,他独自一人,看着一次次天黑又天明。 他咬牙抵御着这一次比往日都凶猛的痛意,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身上冷汗涔涔,打湿了内里的衣衫。 常渊想回到榻上,他需要休息。 窗外隐有风声。 愈是疼痛,周身的感知便愈是明显,窸窣声响传入耳中,明明看不见,却又能在脑海中模糊地形成些毫无来由的画面。 ——少女脚步轻悄,从自己的屋中出来,阖上了门。 常渊没有动弹,停留在木窗之前。 直到那脚步声毫无犹疑地由远及近,踩在院中铺着碎石的泥地上。 还未来得及思索,门便被叩响。 轻轻几声,如她的人一般轻盈,声音也轻飘飘的,尾音好听清脆。 “常渊,”她敲敲门,“你睡了吗?” 咬牙忍过了方才最难捱的时候,此时便好了许多。他借着力站直身子,擦掉了额角的细汗,应声:“没有。” 说不清是何种疼痛,在听到她声音的同时,像是燥热翻滚的血液终于得到了安抚一般,燃烧的炭火被冬雪浇灭,浑身忽地一松,发白的指尖微微扣紧了木窗。 “有什么事么?” “给你送些东西来。” 姜馥莹靠在门边,听着他气息虚弱的声音,“你还好吗?” 常渊定了定呼吸,前去开门。 门外不知夜色如何,只知在打开门的瞬间,微凉夜风同那丝丝缕缕的茉莉香气缠绕在一处,将他完全包裹。 本应让他痛苦的凉风此刻却带上了暖意,从鼻腔到头脑之中的每一个缝隙钻入了宁和的茉莉气息,让他忽地静了下来。 指尖上,昨日的触碰,前日的轻揽变得分外明晰。 他扶着门,掌心默不作声按了按门框,压制住那股痒意。 “还好,”他道:“多谢姜娘子。” 姜馥莹只当他在谢她送东西来,展颜笑开,“你还不知道我送来什么呢,现在说谢也太早了。” 她从他的身侧经过,微披的发丝经过他的臂膀,茉莉气息随之而散。像是本能般,脚步便跟了上去,追随着那股能令人安心的气息……亦或是人。 太黑暗了,他的世界。 …… 姜馥莹带了灯油来,给常渊一贯黑沉的屋中带来些光亮,照亮了彼此白净的脸颊。 她将东西整齐放在了桌上,常渊坐在桌边,不曾触碰唐突。 “给你的,”姜馥莹将灯放在桌边,坐在他的对面,“你瞧……哦,你摸摸看。” 常渊并未轻易动弹,听她语气总觉得她有话要说。 玉面染上了灯光的微黄,呼吸清浅,男人瞧着面色有些淡,声音也浅,“这是什么?” 姜馥莹也坐下,身子微微前倾,“给你做了件衣裳,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我这便帮你改了。” “衣裳?” 常渊并非太注重外在之人,加之眼盲,也瞧不见这些时日自己究竟如何装扮。只知身上俱是姜家先父的旧衣,有些老旧,还有些小,不大合身,只作蔽体之用。 做都做了,姜馥莹没给他再思索的机会,将他拉起,衣裳展开,对着他的肩膀比了比。 衣衫从他手边滑过,能感受到布匹同自己身上的这些并不相同,带着些微凉的触感,很适合夏日。 还未来得及思索,便感受到了女子忽然靠近的躯体。 刚平静下来的气息忽地一乱。 她专注着手中的事物,常渊比她高了不少,需得踮着脚凑近他的肩膀,双肩展开,低低道:“还是窄了二指宽……” 她凑近,垂首,像是标记了什么。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她的手就这样按在他的肩头,口中轻喃,气息浅浅。 无可抵挡的茉莉香毫无阻隔地包裹着二人,常渊下意识轻退半步,却被姜馥莹按住了腰侧。 她语气认真,“别动,看看腰身。” 常渊只好站住了,被她摆弄着抬手、侧身,轻盈的手与不听话的发丝在周身游走。看不到她的动作,所以她每一次的触碰,都落在了未知的地点,叫人不自主地揣测着下一次触碰的到来。 “……姜娘子。” 他开了口,声音有剧痛后的疲弱。还有些别的什么,被他潜藏在看不见的眸中,颤了又颤。 常渊有些晃神:他也是第一次被人拯救、触碰,在虚弱无比的时候,以那样温和却又无法抗拒的姿态,强势地进入他的每个角落。 “好了吗?” 姜馥莹未曾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或许是心中揣着事却总想着如何开口,稍有慌乱紧张,她掩饰着自己略有些乱的心跳,故作镇定,“腰身还宽了一指,不过夏日衣衫不必那样分毫不差,凉快些。” “是有什么事吗,”常渊不是傻子,自然察觉到了她今晚面对着他的异样,“很难开口?” 他微微退开半步,离开那让他短暂失神的茉莉清香,不过稍有了片刻清明,便又一次迎来了熟悉的痛楚。 常渊一怔。 姜馥莹恍然未觉眼前之人隐有的变化,凝思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将桌上剩下的东西都郑重放到了常渊身前。 她开口:“这些是我姜家所有的田产、宅院的契书。” “你我相识已久,今夜前来便是想与你说——”姜馥莹心一横:“我倾慕于你,想同你成亲。” 第 7 章 第7章 室内骤然静了下来,只余二人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姜馥莹说完那样的话,脸色也微微发烫,好在常渊看不着,心头定了定,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来:“你坐,先听我说。” 常渊被按着坐下,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虽知晓你不记得往事,但还是得问问你,”姜馥莹率先开口:“你的记忆里,可有什么婚约、心上人一类的事?” 常渊面色微凝,显然是对她这般猝不及防的逼问有些愕然。即使看不见她的眼神,他也能想象出一双潋滟水眸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回答。 目光如有实质,烫得惊心。 “……并无,”常渊道:“印象中,并无此类——” “那便好。”姜馥莹扬了笑脸,松了口气,打断开口。 “我姜家如今只有两口人,并无旁的亲戚。有这样大一个院子和部分田产,都是我爹在世时留下的。前院养了几只鸡,后院也不小,肉、蛋之类家中都不缺。” 姜馥莹摆着指头算,“不过常听说雁城的富贵郎君还喝牛乳,这倒是金贵东西,你若实在想要,我也可以咬咬牙寻些来。” 常渊想说什么,眉梢微动。 姜馥莹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错过分毫,立时开口阻住他将要开启的话头:“除此之外,家中的田产也并不需要你辛劳耕作。部分良田租了出去,只按季收租子便成,剩余部分自家种些小菜,完全够自给自足。” 她说着,自己心中也有了几分底气,料想这样定然不差:“县里如今最大的医馆,有我阿爹当年出的一份金,家中并不缺银钱,甚至还算富余。虽过不了张家、徐家那样豪奢的生活,但也不会让你费心什么。日后顶多做些杂事,不必辛劳。” 姜馥莹还想开口,常渊逮住了她这个稍有停息的话头,皱眉道:“那同你这般讲,姜娘子的条件如此之好,要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 “世家大族许是有些为难,但寻常人家,只怕旁人求都求不来,”常渊一贯地看不出喜怒,语气平静,但那微拧的眉头暴露了他那一丝的异样:“何故非要某一身残眼盲之人。” “某忘却前尘,且不知家世如……” “是,”姜馥莹一口应下,才道:“你说的不错,但那都是从前了。今时不同往日,曾经的确如此,可如今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在家中养了个不知何处来的……男人,没名没分的。你这等郎君定然不知村中人的嘴说起话来能有多难听。” “昨日你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帮了我,在乡亲们的眼中,咱俩铁定是有些什么了——哦,还有张家那事你也知晓,他们扰我许久,名声早已臭了,日后也寻不到夫婿。那你便留下来同我做夫妻……” 饶是姜馥莹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也不由得为自己这样不害臊的话语脸红。 这口吻,还真像说书先生嘴里威逼利诱良家小娘子进门的坏人。 此刻她在常渊心中的形象,只怕和张家郎君差不了多少。 她睇着常渊的容貌,即使油灯黯淡也不掩半分容光,甚至为其添上了几分柔和,淡化了其原有些锋利的眉眼。 ……这样的面容,若说是话本中被豪强盯上的小娘子,说不定比她还更有说服力一些。 “此事……” 常渊听了她这话,凝神顿了一顿。 他昨日出手相助时,倒确实没顾上这些。他不知自己从前会如何处理,但昨日那等情形,若是君子怎会隔岸观火。 即使记忆不在,他的教养与累日所受的教诲,都不可能允许他在妇女老弱被欺负时袖手旁观。 “你不亏的!”姜馥莹认真分析:“虽然你看不见,但我也不会骗你,我生得还算不错,咱们也算是相配……吧。” 差不多是这样,姜馥莹自己认可了这个说法。 她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常渊若真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也就罢了。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何时能重见光明,孤家寡人一个。日后若真在了一处,还得她多照顾。 相貌虽好,但一看便不是做粗活的样子,这样不能干活的男人在村子里,可不会被称作“小白脸”么。 这么细细算来,还是她宽和不计较这些了。 姜馥莹说了这样大一通,难免有些渴,夏日里脸上又这样烫,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 她背过身倒水,凉水入肚,神思也清明了几分。 常渊一直想说些什么,却一次次被姜馥莹强硬打断,硬生生听完她这样长的话语。 可此时她停下了,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原是要拒绝的,应该一口便回绝掉。说一个“不”便好,但不知为何,听她这样快而密地说完自家的全部近况,他竟然张不开自己的口,思索着如何委婉地、不伤害救命恩人内心的含蓄说法。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并非玩笑,甚至诚意甚满——连地契都拿了来,今日不是她的一时兴起。 她是真的想同他成亲。 常渊的话凝在口中,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姜娘子……” “更重要的是,”姜馥莹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直叫不好,抓紧道:“前面那些不过都是虚的,但我心悦你,情意才是真的,真情岂可负!” 话语掷地有声,说得信誓旦旦,谁都无法从这样的话语中淡定地走出。 桐花说,跟男人说话,不能兜圈子,要直说——这个直说,是指表明心意地直说。 此中虚实不重要,“情意”才重要。 话语落地之时,为表“真心”,姜馥莹莫名发凉的手重重拉住了常渊一直自然垂落,不曾动弹过的手上。 她被那温度烫得一哆嗦,会些医术下意识想问他是否发热,然后才察觉并非是他发烫,而是她的手太冰。 冰到触碰到正常微高些的体温便会觉得灼人。 她心中没底,略有触碰便抽回了手。 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能做到这些,说出这些,已到极点。 姜馥莹看着他的面容,觉得都这样了,他要实在不答应,日后只怕也没脸再见他。 忽地又沉寂了下来。 灯火微晃,两道人影落在墙壁上,角落里堆放的杂物让人影拉长扭曲,变得不像人样。 姜馥莹定定地看着交缠的人影,明明人站得老远,不过碰了碰手便缩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为何影子会这样缠绵? 常渊看不见她的动作,也想象不出她如今的神态。 她的手触碰到他时,原已打好了腹稿想出拒绝话语的脑中瞬间空白,只留下了一个念头。 ——她的手怎的这样凉。 突如其来地,也是毫无来由地,他觉得她心中并不如她现在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洒脱。 常渊眉目稍有松动,姜馥莹正瞧着他,见他这般,只当他有意,趁热打铁开口。 “你也不必羞涩,毕竟当初捡你回来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姜馥莹拿出杀手锏:“你的一切……都是我照料的,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按照话本中的说法,你应当——” 常渊皱眉:“以身相许?” 姜馥莹:“知恩图……对没错,以身相许。” “果然,要看觉悟,还得是常郎君这样知情识趣的人。”姜馥莹突听得那话,真觉得今晚的长篇大论真是多余,还不如一个知恩图报以身相许,逼得常渊就范! “常某并不知情|趣。” 常渊开口,无神的双眸直直地看向姜馥莹。 他的眼型很好看,可黑沉的眸中没有一丝光亮,映照着对面的人也带了几分凉意。 姜馥莹心一沉,高悬着的心脏直直落了下来,摔落在地。 她垂首,“……是我唐突。” 姜父姜母都是温和宽厚的性子,连带着她也柔婉,做不出那等强人所难的事。 话已经说到了如此境地,他还不愿,那便没了办法,长指攥了攥,“你若不愿意也无妨,毕竟此事是我提得突然,你需要时间考虑,不必考虑我的感受……也不必那样快便回绝我,多想想。” 多少还是抱着些希望。 “还有,我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你也不用担忧拒绝后我会赶你出去。既然救了你,你也帮了我,那咱们也算是朋友,”姜馥莹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你没了记忆又眼盲,算是弱者。若没有去处日后便留在我家,等你伤好便为你寻个事做,往后的日子也好过。” 姜父从未在言语上规训她,却在行动上一次次告诉她,要如何对待伤患。医者仁心,她不算医者,但自认有一颗仁心。 她已然做好了被狠狠拒绝的准备。 常渊的表情实在说不上像是要接受,哪怕她观察得再细微,再入神,也…… “姜娘子,某并未拒绝,”常渊忽地出了声,清润的音色灌入耳中,在这样令人慌乱的夜里,没得有些虚幻:“这样,也好。” “……嗯?!” 脚边的小凳被略带慌乱的脚步撞得发出声响,姜馥莹仓皇躬身将其扶好,发丝就在此事不听话地遮住了发烫的脸庞,糊住了视线和感官,她胡乱拨开,拔高了声量。 “你答应了?” 男人轻轻颔首,指尖在桌上轻点。 “姜娘子的理由充分,”他道:“说服我了。仔细想来,确实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他的指直而长,手背带着淡淡的青色,能想象出用力时会是怎样的紧绷。但此刻放松放于桌面之上,同她花了一天一夜所做出来的衣衫只隔了段段一指的距离。 触手可及。 他答应了,慌乱的却是她,真不公平。 姜馥莹有些头重脚轻,怕是因为熬了太久没睡好。她揣好地契,将衣裳抱起,直道:“此事你多想想,今日太晚了,这衣裳还得改改……明日,明日我再来问你。” 她夺门而出,脚步有些虚,不同于来时那样轻盈的步伐,飞回了自己的屋中,重重关上了房门。 他听见她靠在门上,又用掌心拍了拍门框。 像是在懊恼,却意外鲜活。 常渊忽地顿住,眉目轻凝。 不知为何,他的唇角已然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牵扯住面部的皮肤肌肉都微微上扬。没有来由,毫无原因。 似是从来都未曾这样展颜过,他竟觉得这样的表情有些生疏,意识到自己在“笑”之后,便再难回到方才那样自然的表情。 说不清方才是为什么,就答应了。 常渊坐在桌旁,听着她渐弱的声响逐渐消失在夜里。 或许是因为气息。 她身上说不清是香膏还是何处来的甜香,似乎是他不时剧痛的良药,隐隐作痛的身体嗅着那气息便安心了不少。 他只记得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就是这样的气息若隐若现地环绕在他身边,温暖馥郁。 姜馥莹的话不错,他伤重的时候,她的确用心照料,寸步不离,他能从那样的重伤中醒来保住一条命,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他只记得自己醒来的那日,茉莉花香似乎要远去,他努力抬起手,睁开眼,抓住—— ——抓住了她的手心。 常渊闭目。 手上的触感明显,他一人坐在屋中,有时都分不清白天或是黑夜。 不知何处而来的自尊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很难承认,他确实看不见,依靠着另一个人的声音、气息才能依稀辨认着这个世界。 如同孩子一般依靠着另一个人,学着走路,辨清方向。 依靠触碰、闻嗅、感受。 他的世界从醒来的那日便是一片空白,脑中和眼前俱是一片空茫,大片大片的白与黑,抑或是掺杂在一处,如同浓雾一般的灰。 他的记忆,连同着过去和未来都如同乡野之间随处可见的蒲公英,飘散在这浓雾里,没有落地的时候。 直到她提出,要不要留下,就在此处。 你和我。 常渊忽地心头微动,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他按住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头,姜馥莹柔声的话仍旧漂浮在耳边。 “……你若没有去处,日后便留在我家,”她似是骄傲,又有些惴惴,“过这样的闲散日子,绝不会让你吃苦。” 第 8 章 第8章 天蒙蒙亮,送来些微光。 鸡鸣拉得老长,总有些有气无力,恹恹没了精气神。 姜馥莹翻了个身,在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连续两个晚上不曾睡好,眼底青黑明显,精神萎靡。 起先是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太过急切。上来便把来意表明,少了铺垫的情绪,没有那等游刃有余、运筹帷幄、一切尽在鼓掌之中的感觉。 ……或许姿态还有些不够完美。她不想表现得像是非他不可,那样实在是有些没脸面。 但姿态若摆得太高,又和仗势欺人的张家没有分毫差别了。她虽比不得大户人家教养女儿的规矩,但也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真是头疼。 姜馥莹抓了抓脑袋,总觉得此般情形像极了早些年还稚嫩时与桐花置气,俩人人前气鼓鼓人后哭成一团,姜馥莹性子没桐花急,说不出难听的话,夜里便咬牙暗恨,发誓下回一定要打好腹稿先发制人。 但没过几日两人就能和好。桐花脾气冲,但不记仇一派天真,姜馥莹性子柔和,架不住桐花几句撒娇,两人将话说开,小姐妹仍旧欢欢喜喜在一处玩耍。 但常渊这事儿…… 总不能寻到他,说昨日真是对不住没有发挥好,咱们今晚再重来一回? 这也太荒谬了。 姜馥莹又翻个身,迷迷糊糊差点从榻上滚下来。 实在是睡不着,她拖沓着起身,起身随意抹了把脸,挽着头发踱步出去,抓了把粮食喂鸡。 她许久没睡好,哈欠连天,端着谷子的小碗在手中晃啊晃,谷物在碗中啪嗒作响,回荡在安静的小院。 院中鸡养久了不怕人,跟在她身前身后。她心不在焉瞧着天色,有一搭没一搭地撒着谷子,鸡鸣早就停了,只留下咯咯咕咕的啄食声,同她手中摇晃着的小碗应和着,竟有几分热闹。 “喂这么多,能吃完吗?” 环绕在脑中一夜的声音骤然出现在身后,姜馥莹吓了一跳,猝然回头。 男人面容平和,已然穿戴整齐,看不出半分疲惫的样子,只有伤重后的几分病色。双眸依旧无神,视线垂落,神色没有昨日那般凝重,像是闲谈。 他脚步倒是一直都很轻。姜馥莹思及昨日尴尬,故作轻松道:“能吧,它们可能吃了。” 迟来的羞赧爬上脸庞,她有意再抓一把动作着掩饰什么,又想起方才常渊的话,抓着粮食的手讪讪停在小碗上方,随手拨弄着。 常渊面目坦然,朝她的方向走来,一手轻扶着身侧的篱笆,宛若闲庭信步。到了她跟前,才伸出手,示意着接过那小碗。 “是我唐突,方才冒失吓到了娘子。” 常渊说话不急不缓,润泽如水中平滑的鹅卵石,透着清润的声线入耳,心情都顺了几分。 姜馥莹听见那“唐突”二字,眉心一跳。 昨日,她也说过,是她唐突。 心中没底就是如此,短短几个字便能让心七上八下地颤一颤,没个落定的时候。 她含混应声说句没事,目光挪了回去,不再看他。 常渊却开了口,冷不丁道:“这些鸡每日要食多少?” 姜馥莹当他同自己闲话,随口道:“每日两三把即可。不过闲时来撒上一把,平日里自会在后院寻些青虫草籽什么的,不必太过费心。” 常渊颔首,道:“记住了。此事不难,用不到眼睛,日后我会记得。” 日后…… 姜馥莹看向他,声音低了低:“所以你想好了?” 昨夜她让他多想想,何尝不是给自己机会也多想想。 她糊里糊涂没想明白,他却先她一步给了答复。 常渊面色未有变动,倒是眉目松了几分,坦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已然应下的事岂有反悔之理。娘子待我本就有救命之恩,只此一条,便也尽够我回报恩德了。更多的……” “够了够了,”姜馥莹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听,“……知道了,可别再说了。” 常渊抿唇,唇角微扬了几分。像是露出了浅淡笑意,只是不知在笑什么。 姜馥莹脸颊红红,拧着衣摆:“可是衣裳我还没改好,我想等改好了再问你来着。” “改好了再问,我也会给出这般答复,不过早晚而已。” 姜馥莹微凝目光,停留在男人身上。 圆润坚硬的指甲自来干净,此时端着装了谷物的小碗,指尖难免沾了些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像是画中的人物走入凡尘,流落民间,此刻还要留下,同她一处。 她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门被咚咚敲响,姜馥莹看了常渊一言,听得外头桐花吵杂的声响,快步跑过去开了门。 常渊“看”着她跑走的方向,衣摆微动。 既然做出了决定,他便不会随意改动。停留于浓雾中将要窒息的蒲公英终于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拥有这世间最鲜活、轻盈的气息。 天光大亮,天色却没有前几日好,有些阴沉,瞧着像是要下雨。姜馥莹喂了鸡,便带着桐花回屋。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思,她瞧了常渊几眼,到底没有安排他,连话都没多说一句。 桐花昨日听说她要大着胆子“提亲”便兴致勃勃,昨晚躺在榻上猜了一夜,今晨一醒就立马过来了。 此刻看着姜馥莹红扑扑的脸颊,连声道:“好啊、好啊!不知何时便能吃上喜酒……哎哟,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便能当娃娃干娘了!” “净胡诌!” 姜馥莹没好气嗔她一眼,回过头看常渊的面色,打量着他是否听见,口中却说:“阿娘还没醒呢,仔细点说话。不然一会儿给你打出去,别进我家门。” “你舍不得。” 桐花亲亲热热挽着姜馥莹的胳膊,拉她去房里说话。 她恨不得昨晚爬墙角听二人交谈,此刻心急如焚,一句句问着。姜馥莹挑拣着说了些,听桐花心满意足地叹了几声,“早知道你喜欢常郎君这样的男儿,我早先也就不撮合你和我哥了。” “我哥吧,在村里或许还算是拔尖的……毕竟能读书嘛,但是论长相、论身段、论气势,还得是常郎君。” 桐花自认评价中肯,“就是不知道常郎君读不读书啊,以后能不能做官,说不定你还能当上官太太享福?” “罢了罢了,”姜馥莹连连摆手,止住她毫无来由的想法,“好好过日子便成了,官太太可没那么好当。家里发达了,日子说不定会更坏。” “怎么这样想嘛。” 桐花怨了句,也不知为何,每每提到这样的话,一向好声好气的姜馥莹都避如蛇蝎,好似很厌恶一般。 她善解人意不再提,道:“那如今你能同心上人在一处了,真好。不过张家的事早先你说有法子,我忘了问你,是什么法子?” 姜馥莹正要同她说此事,立时道:“放你家的箱子,晚些时候我去取来,这等东西还是得早些物归原主,免得多省事端。” 桐花瞪大了眼:“事倒是如此,但他们真能让咱们就这样还回去吗?” 张家可不像是好惹的样子呀。 她们唯一幸运的便是张家郎君当日不过是惊鸿一瞥,并未看清馥莹全貌,只觉此女清丽不同花楼中抹着厚重脂粉的花娘。是以才不过是让地痞骚扰,偶有挑衅,并未真上心强求。 姜馥莹弯了弯眉眼。 “此事,还得拜托你。” 她招招手,桐花附耳过来,听她细说。 - 午间下了雨,夏日阵雨停得快,噼里啪啦砸下一阵雨点子便静了下来。 晌午没过多久,姜家小院便迎来了不速之客。 邱二领着三两小弟,耀武扬威地闯进了未关院门的小院,一脚踢翻了放于门边的木椅。 姜馥莹正和桐花在院中晾着衣裳,听见响动张望过来,好一个大惊失色,面露慌张。 “你家那小白脸呢?”邱二先发制人:“有种出来跟咱兄弟几个斗斗。” 姜馥莹脸霎时白了,惊慌道:“他、他这会儿不在,往桐花家去了。你们可别寻他……” 邱二最乐得看娘子们慌乱,又听得那不知何处学了怪功夫的男人不在,心中气焰更胜,叉腰没好气道:“那你寻我作甚,可是想好了要从了哥哥?” 姜馥莹看了看桐花,道:“我是要寻邱二哥哥,有要事相商。” 邱二被这声哥哥叫得浑身舒畅。 且不说容貌,便是那一身不同于一般农女的身段气度,还有那声儿,就足够让他念念不忘,但姜家女不识相,一而再再而三不顺他意。认识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听见姜馥莹这样好声好气说话。 “要事相商,什么要事,且说来听听。” 邱二示意兄弟将椅子扶起,自个儿大刀阔斧坐下,好一个“商议”的模样。 姜馥莹上前几步,一副女儿家的娇弱情态:“早先让桐花妹妹帮着寻你,便是想同你们说,我已同常渊……便是前几日你也见过的郎君议定了亲事,不日便会成婚。” “你——” 邱二眉目一横,正想骂她不识相,瞧见她泫然欲泣的泪眼,没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桐花附和:“是呀是呀。” “往后,便同张家郎君没缘分了,”姜馥莹擦了擦眼角,“寻来邱二哥哥便是想将张家的东西送回去。就当我不识好歹,辜负了张家郎君的赏识。” 邱二没好气道:“你既知道赏识,那还不快快就范。张家郎君心善,定然会原谅你一时的不懂事,速速同那不知合何处来的野男人断了便罢!” “这自然是不成的……” 姜馥莹柔声道:“若往常倒还罢了。如今你们都知晓我家中有一男子,未出阁的女儿家养了个没名没分的郎君,这要说出去,定然会被张郎君厌弃。可张家郎君是谁,那可是咱们安平县,乃至徐州都鼎鼎有名的郎君,这样的富贵哪我这等低微农女可以妄想的?” 邱二听她长篇大论,脑袋胀鼓鼓地难受。 姜馥莹仍在继续:“我粗鄙低微,能得张家郎君一眼青睐已是福气。自知不堪怎可相配?可若说要同张家郎君相配,谁又能比得上京城来的县主娘子?” 她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邱二张了张口,听得她说什么“县主娘子”,愣了愣神。 他日常在乡野游荡,自然消息灵通,知晓如今安平县县丞府中住着位尊贵的县主娘子,但并不知其详情,他对女儿家家的事不感兴趣,一直不曾打探。 “这位县主娘子……说来真是让人自惭形秽,人家可是什么郡王的千金。家财万贯不提,其容貌出尘更不必说,上回去城里经过县主娘子的车架,光是那坐在车前的女使,都不知比我们这种乡间的强了多少倍。” 桐花安慰:“馥莹姐,咱们也不差……” 姜馥莹低垂眉眼摇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往常还好,可那日见了县主娘子的威仪,才知道咱们是有多低微。如何配得上张家郎君?” “这么说也是,”桐花脸上皱成一团,“可叹人家县主娘子也非凡人。说是早年间有郎君示好,竟直接拒绝,扬言此生嫁人不求富贵不求家世,只求一真心之人,否则宁愿老死家中也不嫁人。” “当真难得,当真不俗啊……” 姜馥莹轻叹。 邱二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又转,上下打量姜馥莹几眼,“……还算识相。” 第 9 章 第9章 “早这么好好地跟哥哥说了,还用等到这时候?” 张家富贵,整个安平县众人皆知。邱二这等村里的地痞,原是远远巴结不上的。 若不是那张家郎君一时兴起瞧上个清丽的乡女,只怕他们一辈子都难同张家的人搭上话。 如今收了张家前前后后不少赏银,但姜馥莹性子倔,威逼利诱好说歹说也不曾动摇,张家郎君身边从不曾少过莺莺燕燕,何曾等过这样长的时间。早就兴致缺缺,少有提起了。 是以此事,邱二比张家上心。 张家出手大方,没了姜馥莹这个借口,如何还能从张家手里捞钱? 眼看张家郎君都要歇了心思了,他正打算叫上兄弟几个,便是好好同那野男人打上一架,也要给姜馥莹绑去讨赏——几人合力,还打不过一个瞎子了? 但今日,他改了主意。 “哪些东西呢?”邱二伸手,“有些东西,不是你的确实也不该瞎想,早些把东西还回去也好,就是……去县里路上这么远,天又热。给哥哥点路费途中喝水,成吧?” 眼见便能解决掉这件糟心事了,不过要些银钱,姜馥莹松了口气,“自然是成的。” “五百钱。” 邱二站起身,他块头不小,站直了身子还真有些压迫感,朝二人走来,“给了钱,立马便去。” “疯了吧!五百钱,”桐花炸了,“你怎的不去抢?” “少在这里污蔑人,老子是那种人吗!不给钱还想办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邱二身后两人冷笑,“这么些钱都不愿意给,还想要我们帮你得罪张家,美得你!” 桐花看向姜馥莹,低声急道:“怎么办啊,他们要这么多。” 姜馥莹抿了唇。一贯钱倒也不是拿不出,但这明显讹人的狮子大开口行径,不过是仗着她们二人这会儿没有倚仗,不敢同他们杠上罢了。 她正想开口,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明显的脚步声。 不过刹那,一道身影便出现在院门外,素色的布衣微皱,却不掩挺拔身姿。同身后探头探脑的蔡氏形成鲜明对比。 “五百钱?” 常渊声音清冷:“看来是那日的教训不够重,忘了疼。” “你……你何时来的?” 邱二一惊,他身后二人不过略听说些,不知当时详情,压根不明白大哥为何这般惊恐,俱都直了身子,“你便是那小白脸?” “五百钱,也罢,”常渊走近几步,“给几条野狗看看病,尽够了。” 邱二听出了他话中带着的威胁,看他走近,连连后退:“你、你别过来,不过要些路费,总不能帮了你们还落不到半点好吧?” “大哥,怕这瞎子做甚!咱们几个一道让他长长记性,知道知道咱猛虎帮的威名……” 蔡氏看明白了,瞧见女儿缩头缩脑躲在姜馥莹身旁,破口大骂:“你们几个泼皮嫌命长了,我闺女侄女儿的钱也敢要?老娘告诉你,谁敢欺负我家桐花,谁就跟那猪一道剁了卖了!” 蔡氏本就是跟着常渊一道将箱子送来的。常渊看不见,她一是帮帮忙,二是那日无意气晕了馥莹她娘,向来直来直去的她心里歉疚着,这会儿瞧着几个泼皮发浑,气不打一出来,一嗓子吼得院门都震了震。 蔡氏在村里也算是有名的横,同她男人一道杀猪,刀工吆喝半点不输,一整个中气十足利落洒脱,她这一嗓子,说不得比常渊那只有邱二一人见过的功夫还有威慑力。 眼看要不到钱了,三人呸了几声见好就收。提着箱子便走,嘴里原想不干不净说些什么,路经院门被蔡氏狠狠一瞪,顿时偃旗息鼓,没了声息。 桐花见那几人走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真恼人,就该好好收拾那几个地痞无赖,叫他们再也不敢来!” 姜馥莹先是看向静静“望”着她的常渊,见他面色如常,才对蔡氏道:“多谢婶子了。” 蔡氏摆手:“跟婶子客气什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你跟桐花也没差了。有什么难处用得上婶子和你刘叔的尽管开口。咱们几个粗人别的不说,力气还是有的。” “今日也多亏了桐花。” 姜馥莹将桐花推出来夸赞,说什么伶牙俐齿、机灵能干,给母女俩赞得喜笑颜开,蔡氏高兴了,拍拍手,“过几日财生回来,你们一道来家吃饭,我杀只鸡给你们炖汤。” 姜馥莹应下,桐花和蔡氏一道回去,院中静了下来,只余她和常渊二人。 常渊自她和蔡氏桐花说话的时候就这么立于她身旁,蔡氏走了也不曾稍离。姜馥莹看看他,略有些不自在。 她还没习惯怎么同常渊相处。 往日里,是恩人与救助的病患,后来多了些说不清的熟悉,算是“朋友”。 如今,是说定了亲事的未婚夫妻。 姜馥莹没这个经验,想来也没多少娘子能有这种经验,找不到前辈,便只能自己摸索着,开口道:“你回来得倒及时。” 语气里带着笑意,像是揶揄,轻松许多。 常渊听着她短短时间内,从“惊慌”到客套,再到此刻带着刻意熟稔的打趣,眉目微动。 此前,他以为她是那种不会生气的闷葫芦。即使外人气倒了最重要的阿娘,也从未对人恶语相向,不过私下黯然,少有外露的时候。 却不曾想除了那轻盈的气息之外,更鲜活的,是她此人本身。 不过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多种情态,且不知哪种才是她的真实。 闷葫芦的外层剥开,里头仍有层层包裹,无懈可击。 常渊颔首:“若不是蔡婶有意拖延,回来得还可以更早。” 姜馥莹轻笑:“蔡婶子是这样,见着你欢喜话便很多。” 常渊默了一瞬,抬了抬墨色的眸。 “不是你让她多留我的?” 常渊道:“我在此处,他们几人便不敢对你嚣张,是吗?” 他仍穿着不大合身的布衣,立于姜馥莹身旁,晌午的日光倾照,男人长身玉立,黑长的影几乎能将纤瘦的女子全然拢住。 常渊不再开口了,他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到那骤然疏淡下来的呼吸。 午间刚下过雨,刚放晴不久,此时又笼了乌云,阴沉沉地压低了半边的天。 姜馥莹看他一眼,“快进来吧,一会儿又该下雨了。” - 用了晚饭,姜馥莹同罗胥君说了会儿话,二人坐在檐下吹着晚风,一副悠闲的情态。 罗胥君身子弱,受不得凉,姜馥莹送了她回去。出了屋子,瞧着落日余晖,闲闲伸了个懒腰。 “常渊。” 她抬声,叫住了刚从后院回来的常渊。 常渊刚行使了自己的承诺,果真去喂了鸡,这会儿回来手上还沾了些谷物,此刻正擦拭着,长指从包裹在柔软干净的手帕中。 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轻晃,在这落日霞云之间,倒显得指尖也同那通体温润的玉一般剔透无瑕。 常渊听得声音,微微顿步。 “过来坐会儿。” 姜馥莹搬来小凳,“你也没歇着,今日辛苦你了。” 常渊不置可否,被她引来坐在檐下,感受着山中晚间清爽的凉风。 “没有什么辛苦的,”常渊开口:“不过是些杂事,并不累。” “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全,按理讲,我是不该劳累你的。” 姜馥莹坦诚道:“原也想过是否要将你留下帮忙,但你在此,我示弱不好开口,还容易同人起争端。他们人多势众,我怕你占不了上风,不同你说就是怕这些。” 常渊抬眸,对着看不见的日光轻轻点头。 “你说的我都知晓,只是既然已经说定了……亲事,我便有责护住你与你娘。” 姜馥莹说是“心悦”,但他也不傻,知晓若不是那张家相逼,她也不一定会留住自己。 她给了自己住处居所,给了自己栖身修养之地,于情于理,自己应当多帮衬些。 姜馥莹今日的计策说来也简单。 不过是让看起来最没心没肺的桐花去寻邱二,“无意中”将常渊晌午不在的消息透露出去,等几人来时,恰到好处地示弱,邱二几人的脾性她们清楚,最知道该怎么说话。 他们得到消息会如何用,作何想法,同她们都没关系了。 常渊只需送回箱子,若真有麻烦,差不多到了时辰,蔡氏会同他一道回来。蔡氏和常渊双重威胁之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知晓姜馥莹的想法,却不想躲在身后,作为需要被一个女子保护的对象。 “我虽眼盲,却行动无碍,”他抬起手转了转,挽起的衣袖下,紧实利落的小臂展现在落日之前,“筋骨未伤,并非废人。” 姜馥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你说得不错,今日是我欠考虑,你我日后夫妻一体,是该彼此都要承担些责任。” 姜馥莹看着日落,听着身旁男人悠长又平稳的呼吸,心头稍定了定。 她只是还不习惯,有人可全心依赖、互相扶持的生活。 “过几日,咱们一起去县里,”姜馥莹提议:“家中是要添置些东西了。你也去,我们一道。” 第 10 章 第10章 快到七夕,桐花吵着要买簪子珠花,同他二人一道,去了县里。 常渊被姜馥莹带回后,还是第一次离开骆家村。 安平县风景甚好,山清水秀,山中人家各自毗邻而居,有不少村落。 骆家村不大,但村中气氛和谐,少有争端,除了那等自称猛虎帮的游手好闲之辈,其余大多都本分做事,彼此帮衬。 姜家在此处,也有近十年了。 桐花跟在姜馥莹身旁,如同往日一样亲亲热热地挽着。 “真是大快人心!馥莹姐我跟你讲,你是没见到邱二那腿都打折了的样子,哎哟……” 她边走边说,笑意荡漾在乡间的田野,迎着清晨的初阳,惊飞了树间的鸟儿。 “真这么好笑?” 姜馥莹觉得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更叫人欢喜,桐花笑声清脆,总是乐呵呵的,同她在一处不用费半点心思。 “怎么叫人不快活!县主娘子好大的威风,听素娥说,他身边那几个也挨了打——被县主娘子的人打了一顿后,又被张家的收拾一顿。” 桐花出了气,神清气爽:“怎么不给他们关牢里去,别放出来祸害人了。” 姜馥莹听着吃吃笑了几声:“素娥也瞧见啦?” 提到素娥,桐花撇撇嘴。 “人就住村头,什么瞧不见……”她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从前我怕你生气,没告诉你,当时你方被张家瞧上的时候,她还在背地说是你故意……哎!真难听。” “理她作甚。” 姜馥莹不放在心上,“她又不是第一次编排人了。” 桐花点头:“你放心,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没人信她。” 她语气轻快,很快就转了话题,“——那张家郎君被县主娘子身边的人好好教训了一顿,估计没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地,县主娘子亲口吩咐了县丞,说是不准他们几人再骚扰围堵小娘子们,若有再犯,定然严、严……” “严惩不贷。” 姜馥莹笑着补足,揉了揉桐花的脑袋。 仍旧是熟悉的声音和姿态,桐花却总觉得今日与往日不同。此刻说完了话,平静下来,心里细细一想。 目光转移到跟在姜馥莹身后,始终不发一言,默然不知在想什么的常渊。 她张了张口,忽地瞧见衣袖之下,被纤细柔荑所牵住的腕。 手腕的主人将手递于另一人之手,指尖轻轻蜷起,掌心靠内,像是回勾着那只柔婉细腻的手。 桐花转过头,蓦地有些脸烧。 怎、怎么光天化日的,还要给手牵着呀! 姜馥莹且不知她心中所想,微微转头,看向常渊。 去县里的路倒是好走,只不过有几条岔路,她想了想,还是伸手将常渊拉上。 常渊看不见,她多帮衬着也没什么害羞的心思,想来常渊也一样,是以途中都十分坦然,不曾多想。 “你在想什么?”姜馥莹主动搭话,“过一会儿就到了,不算远。” “在……记路。” 常渊指尖动了动,继续安放在身前,将自己全然交给她,由她引领着方向。 “能记住么?”姜馥莹好奇,在自家院中不过领着走过一回,之后便无甚大事。不过院子小,又有家具等摆放,同这样的乡间小路大不相同。 “勉力一试罢了。”他轻声道。 腕间轻飘飘的触感挠的人心颤,眼前蒙蒙一片的灰雾前缠绕上了茉莉花香的藤蔓,似乎正在拨开浓雾,将他从沼泽深处拉出。 他不能不记路。 脑中若不想着事情,便会被那仿佛生了爪牙的藤蔓束缚进另一片充满着茉莉香的柔软里。 他垂眸凝神,半晌又道:“便是记不住,不也有姜娘子么。” 姜馥莹没听出他话中隐有的依赖,自顾自笑开:“记不住日后就同我一道,走哪都牵着你。” 常渊紧了紧下颌,低低从喉咙中“嗯”了一声。 - 桐花上回问她,是如何知道有这么一县主娘子在安平县的。 姜馥莹笑而不语,此时将人领来了县里最大的医馆,万和堂,朝着坐在柜台后算账的中年男人,扬首道:“喏,便是这位了。” 她一进门,那算账的男人便抬起头,眼中满是笑意。 “来啦,上回配的药怎么样,吃着不错吧?” “多谢孙叔啦,药效好着呢,阿娘说喝了药白日里精神许多,晚上睡得也好些了。” 被称作孙叔的男人有些微胖,脸盘圆方,一脸宽厚福禄相,瞧着叫人安心。 “那便好,”他应声,看向姜馥莹身后,“这是……” 桐花和姜馥莹来过一两次万和堂,彼此也算认识。只是桐花不喜欢苦药味儿,每次都在门口守着,让馥莹一人进去,还真不知这位孙大夫消息这样灵通。 “这是常渊,”桐花先姜馥莹一步开口,声音拉得老长,“我们姜娘子的心……” “新……朋友。” 姜馥莹难免有些羞,孙叔算是自己的长辈,能在朋友面前说的话,不大好意思对着长辈讲。便是自家阿娘,她也没多说些什么。 ……姑且就先是朋友吧。 常渊礼貌颔首,“孙叔。” 孙叔也知道姜馥莹前些日子救过一人,但伤重不好挪动,他万和堂又时常忙不过来,今日才头一回见。 “便是你啊,”孙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光看面色,便知他身体已无大碍,“身子好了许多,一会儿我给你再看看,这么好的眼睛,不能真瞧不见了。” 他吩咐着学徒按照新写的方子抓药,自己领了常渊把脉。姜馥莹和桐花在万和堂中,闻着不绝的药草苦香,低声交谈。 “孙叔医术好,人又厚道,许多夫人便常请他去府上诊治。一来二去,也有些熟人。上回县丞夫人有些头痛,请孙叔去的时候,县主娘子正好在,还帮着请了个平安脉。” 桐花眼睛都大了,“这都可以,馥莹姐,你还有什么人脉是我不知道的?” 姜馥莹被她的语气逗笑了,最后才道:“不管怎样,此事也算结果了。想来他们吃了教训,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惹事。” 她看向另一侧,孙叔面色凝重,双指搭在常渊腕上,屏息沉思。 半晌,孙叔抬起头,朝她摇了摇头。 “能治,”孙叔叹气:“但难。” 他伤到了脑袋,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如今眼盲失忆,也不过是撞了头的遗症。 此伤不好治,孙叔也有些束手无策。 “身上的伤养得不错,”他对姜馥莹道:“但旁的,也只能先多调理。说不得哪一日睁开眼,便能看见了,一切也都想起来了。” 姜馥莹隐约能猜到是这种结果,拍了拍常渊的肩膀,准备宽慰。却见常渊并无黯色,眉目疏淡,“多谢孙叔。” 桐花单纯,见常渊并未表露出伤心,松了口气:“馥莹姐,那咱们现在可以去挑簪子了么?” 乞巧节快到了,她急着和骆素娥一争高下,定要漂漂亮亮的才成。 “正好挑完,我哥一会儿下了学,咱们一道回去。” 姜馥莹碰了碰常渊的手臂,见他确实面色如常,才应声道:“好,都听你的。” 此处人多嘈杂,苦味甚重。 还有着瘀血的头颅又隐隐发痛。 万和堂是药铺,前来的人多少都呻|吟哀叹,面露病色,佝偻着腰背痛苦不堪。常渊这等身段挺立在堂中,分外惹眼。 常渊感受到那段茉莉香气的靠近,又在药草的清苦气息中冲淡,痛苦隐于不见光明的眼下,眉目轻皱,反手抓住了女子方要抽回的手。 指尖触及的刹那,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至脑中,他喉咙轻滚,微微收紧了手心,让她的五指包裹在他的掌中。 “怎么了?” 几人准备离去,姜馥莹转过头,看着二人交缠的手,“不舒服?” 常渊的面色有些白。 “还是因为方才孙叔的话……”她知晓病人大多心中苦楚,便也没收回手,温声安慰:“莫要太伤心,咱们想法子,会好的。” 即使感受不到目光的触碰,也能从她的语气中感知到她的所想。 姜馥莹自来如此,她无甚脾气,总是宽慰,总是劝解。一如既往的地照顾着身边的人,不知何时才能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 亦或是她本就如此。 似乎世上万人,都可获得她的怜悯与关怀。 “好。” 常渊忽地开口,像是示弱:“……此处人多,我有些不适应。” 已然做了决定,有了归处,那些飘渺又遥远的记忆,恢不恢复又有什么所谓。 他垂下眉眼,温和内敛。 姜馥莹顿了顿,素手缓缓回握。 “那便牵着我罢,”姜馥莹道:“不要走散了。” 第 11 章 第11章 桐花肤色没那样白,但一双圆眼辅以圆润的脸颊,整个人瞧着便喜庆。 她和住在村头的骆素娥惯来不对付,偏偏骆素娥有着一张她最羡慕的巴掌小脸,尖尖的下巴瞧着文雅秀气,就是说话难听,张口便刻薄人,二人一见面就要吵架。 桐花在铺子里挑着,拿起一直带粉花的钗子,比了比划:“你看这支,好不好看?” 姜馥莹认真瞧着,“样式好看,你想搭什么衣裳?” “那件桃红色的?” 桐花衣裳不很多,想了又想,没想出如何搭配。 “这颜色好看,却得衣裳衬着,否则这样鲜丽的颜色孤零零一支在头顶上,反倒有些寂寥。” 桐花喜欢打扮,却总是不得其法。倒是少有装饰的姜馥莹眼光不错,能从她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珠花中挑出最适合她的,来帮她装扮。 姜馥莹的妆奁中也有几支簪子,她从前也喜欢这些,只不过这些年来少有铺张,银钱都省在手里,宁愿存起也不愿为此花费。 桐花得了她的建议,自己又去挑着。姜馥莹转过头,常渊静静地跟在她身后,手倒是松开了,只不过立于她身边,像个守卫的。 桐花自个儿得了趣便忘了姐妹,姜馥莹也乐得耳边清净,同常渊一道在铺子中转了转。 “诶……” 她原无意挑选,却被一只放于正中,盛放在显眼处的镯子吸引了目光。 见她出声,掌柜的笑笑:“可是有喜欢的?” 姜馥莹上前几步,目光紧紧盯着那玉镯。 倒也不算打眼,没有那等精巧的花样,却胜在大气又不缺秀婉,通体润泽,极通透的碧色,既不会显得稚嫩,也不会太过老气。 “这镯子……”她下意识想让掌柜的拿出来瞧瞧,却止住了声音。 “娘子有眼光,这只是小店新到的,今日刚摆出来,还没被人试过呢,”掌柜的笑意漾在眼中,“一瞧便是好货,价格嘛,自然也高些。” 她看了看馥莹桐花几人的装扮,料想应是山中村里的农户,笑意虽不收,语气却淡了几分。 “若是喜欢这样的镯子,这边还有几只新到的,也不错。” 姜馥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倒也有些品相甚好,只是瞧过了那一只最好的,便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步子轻移,到了柜前细细打量着,选了几只出来试过,仍旧有些兴致缺缺。 “有没有喜欢的?” 手腕上的玉镯冰凉,姜馥莹取下交于掌柜放好,听常渊开口,在她身侧轻问。 姜馥莹摇摇头,“没有。” 她目光仍不可控地落在那只一开始就让她心动的玉镯上,半晌不曾开口,轻轻叹气。 只怕不便宜,连价格都不需要问。 常渊静了一瞬,道:“若是喜欢,何不买下?” 他不知姜馥莹是看到了怎样的款式,只听她语气中隐隐带有的失落,便知晓她定然是很喜欢。 还从未听她用过这样的语气。 自然是太贵了,不是喜欢能负担的起的。就算买得起,为了一个镯子耗尽家财,也不值当。 话未说完,那掌柜的忽然双眼一亮,当即开口。 “我见娘子真心喜欢,何不戴上试试?” 姜馥莹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咬了咬唇,“罢了。” “试试而已,”掌柜出乎意料地热情,目光转向她身后,常渊的身畔,“郎君腰间挂的,可是岫岩玉?” 常渊微怔,触及腰间挂着的玉佩。 他从剧痛中醒来时,身上不过一套衣衫,一把浸满了血迹的剑,然后,便是腰间挂着的玉佩。 姜馥莹已被掌柜的拉到柜前,亲眼瞧着那玉镯,掌柜的语气亲热,赞道:“娘子生得白,手腕细,最适合带这种颜色的镯子,配什么衣裳都好。” 桐花听得声音也凑过来瞧,见那玉镯缓缓套上姜馥莹少有配饰的皓腕,连连道:“好看的呀,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镯子。可惜我娘说我没个定性,不让我戴这种易碎的。” 姜馥莹垂眸,看着腕间碧色的镯,转了转手腕。指尖轻抚其上,敛眸不语。 手指纤长白皙,肌肤细腻,腕间泛着血管的淡紫淡蓝,通透的碧色衬于其上,甚是相配。尺寸正正好,竟像是为她量身打造一般,戴上了便不舍得取下。 掌柜的眼光何等毒辣,见她思衬,趁热打铁道:“要说这镯子,虽是好货,倒也不算贵。同这位郎君身上的玉佩……相差仿佛罢了。” “……若是这会儿银钱不够,可用此玉佩来换。” 姜馥莹看向常渊腰侧挂着的玉佩。 岫岩玉这等她只听过名字,从未亲眼见到过。此玉山养水藏,细腻温润明亮,但成色好的玉不少见,少见的是这块玉佩上所雕刻的纹饰。极复杂的云纹与吉祥纹,需得工匠细细打磨雕琢,看得出此物之金贵,甚至可能蕴藏着极深的爱护之意。 她脱下玉镯,原原本本地放了回去。 “不用了,多谢。” 她笑了笑,“银钱确实不太够,戴过试过也满足了。日后若有机会,再来买下。” 桐花耷拉眉眼叹了一声,“真是可惜,从没见过馥莹姐你这么喜欢一样东西。” 姜馥莹对身外之物看得不重,她年少时淘气去姜家,看中了她的珠花,姜馥莹只是瞧了她一瞬,便松口给了她。 可她要了回去后心中总是歉疚不安,想起她那说不出有着何种意味的眼眸,没过几日便还了回去。 那时她就知道,姜馥莹此人对这些定然不热衷,不然怎么会松口呢? 常渊听得此话,眉梢微动。 指腹触及到腰间的玉佩。他对此物无甚印象,只是隐约觉得或许与从前会有什么联系,但既然已经决定留在此处,从前一切便都没那么要紧—— “不用,”姜馥莹看出他的意图,轻轻按住他的手背,低声道:“这等东西一看就宝贵得很。若有一日你家人想凭借此物寻你,你却换了去,他们寻不到可怎生是好?快些收起,咱们早些回去罢。” 桐花包好了自己要买的钗子,付了银钱。常渊还想说什么,按在手背上的指尖又重了重,女子道:“好歹是要成婚,省些金银为家里添置些器具也好。” 提到成婚,常渊唇角微抿,垂首应声:“……你说得是。” - 几人采购完,赶着时辰去了县学,桐花他哥财生已经等在门口了。 远远看见桐花,财生皱眉抱怨:“怎么这么晚才来,昨日娘叫人递了口信让我跟你一道,若不是……我才不愿意跟你一起,磨磨唧唧的。” “不愿意也得跟我一起,”桐花哼了一声,“馥莹姐在,我就不信你舍得一个人走。” 财生抬起手,想给她一个爆栗的指节停在空中,忽地展开,摸了摸桐花的脑袋。 姜馥莹方才正同常渊合计着还需置办的东西,落后了几步,这会儿跟上,见兄妹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羡慕道:“家中有个兄弟姐妹的真是好,亲亲热热。” 桐花冷笑一声,拽着刚看到姜馥莹身后男子的财生,一边道:“看见这位没?” “告诉你吧,姓常名渊,日后,就是你心心念念梦中情人的夫君了。” 她抱臂,“早几年就跟你说,你要是真喜欢就早些让娘找媒人给亲事定下,现在好了吧,去了趟学里,梦中情人就有心上人咯——” “什么亲事?!” 财生高大魁梧,皮肤微黑,这会儿又惊又疑气沉丹田,声音震天响。 桐花嫌弃站开。 “声音小些,你都吓到馥莹姐了。” 姜馥莹同常渊说完话,拉着他过来,主动介绍:“这是财生哥,读书很好的。” 她看向财生,“财生哥,这是常渊。” 县学附近人多,方才怕走散一直不曾松手。这会儿站在此处,倒觉得一直相握的手有些发汗,刚想松开,便被常渊的手徐徐回握,他靠近了些,开口道:“刘兄。” 刘财生自小壮实,幼时便同小牛犊一般,这会儿瞧见文文弱弱,带着些病气的常渊,眉目一皱,并不应声。 “就是你上回救回来的那个,废人?” 将要院试,县学拘得紧,一个月堪堪两天假,他上回回家拿换洗的衣裳听了一嘴儿,当时常渊还是躺在榻上,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废人一个。他只当此人命不久矣,谁知才过了多久……竟就拐走了他朝思暮想的馥莹! “哥,”桐花都觉得他说话不好听,“怎么说话呢。走走走,早些回去吧,娘炖了鸡汤等着咱们归家呢。” 财生上下打量着常渊,满是嫌弃。 姜馥莹拍了拍常渊的手背,“财生哥心直口快,你莫要介怀。” “我知晓的,”常渊颔首,“财生哥说得也没错,常某如今……” 刘财生见常渊此等作态,眉目一横,气得眼睛都瞪得老大,被桐花推着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归家。 夏日炎热,姜馥莹给几人买了绿豆汤,财生喝着汤,听桐花将近日的事细细讲来。 听得张家一事,气恼道:“何不早些告知我,我告了假回来,让那邱二知道知道,骆家村谁是爷爷!” 姜馥莹弯了眉眼,顺着打趣:“财生哥读了书也威风不减嘛,早知道就这么办了,免得让桐花跟着我操心。” “我的好哥哥呀,”桐花恨铁不成钢,“快别说了,看看人家常郎君的气质,还不明白馥莹姐喜欢什么样的么?怎么圣人书半点没读肚子里啊!” 刘财生低头看着自己鼓囊囊的臂膀,没好气道:“他读过书么,和人打过架么?还是个瞎子,别碰他一个指头,便能哭鼻子吧,这样的男人,能护住心仪的娘子?” 桐花瞪他一眼,不想理他了。 跟她的馥莹相比,这哥哥不要也罢!她倒也知道哥哥心里的那点想法,但馥莹摆明了对哥哥没意思,那还不如同瞧着就顺眼的常渊一处,起码馥莹姐自个儿乐意。 几人喝了汤,桐花还兴奋着,路上拿出珠花来,同姜馥莹一道对着日光细细地看。 刘财生见状,自告奋勇替了领常渊回程的差事。 他的手触碰上来的同时,常渊婉拒:“来时走过一回,勉强记得些路,不必搀扶。” “这有什么,”刘财生见两位妹妹的注意力不在此处,大掌不容抗拒地钳住常渊臂膀,向下施压,“做哥哥的扶着你。” 常渊面不改色,一手轻轻拨开。 “不用,多谢。” 刘家养猪杀猪,刘财生即使如今读了书,也没落下了幼时帮忙练出的蛮劲。读书人多少都文雅些,他是县学里最壮实、强健的一个,若有口角纷争闹腾起来,他往前一站,比夫子的戒尺还管用。 他也是打过架的,知晓何处最不容易使力,此刻向下施压,却没撼动分毫。 “你……” 他眼睁睁感受着指尖处传来的四两拨千斤的反力,不知为何,明明自己才是施力的一方,此刻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像是被掌控着,只能松开手。 常渊衣袖拂过之处,都传来一阵酥麻,软软使不上劲。 刘财生瞠目结舌,隐有震惊。 所有的惊讶都堵在口中。一是年轻不愿服输,二是不愿让姜馥莹知道他心中阴暗,他咬牙换了姿势,揽住了常渊另一侧的肩。 “刘兄客气。” 常渊知晓他的意图,温声开口。 微一侧身,避过了他即将搭上来的手,掌心按住健壮的臂膀,竟是硬生生将财生全然制住,不过转瞬便换了天地。 “唔……” 财生始料不及竟是这等结果,挣扎一瞬不曾有变,急得满头大汗,发出闷哼。 姜馥莹闻声回头,见到的便是常渊一脸平和,一手隐没在财生身后的模样,像是主动扶着,姿态闲然。反倒是财生哥,不知是不是天太热,一脸的汗。 她掏出帕子,关切道:“天太热了,咱们快些回去罢。财生哥你擦擦汗,别一会儿回家受了凉,误了院试。” 院试对他们来说可是天大的事,过了院试便是秀才,日后能在县里领廪米的,见了县官都不必下跪。财生哥读书不错,是整个骆家村里唯一进了县学读书的学子。 这会儿离院试短短时日,可不能着凉了。 她看向常渊,将帕子塞进了他手里,叮嘱道:“莫要太依赖财生哥了,方才不是说记得些路了么?财生哥刚下学,这会儿正累着。” 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半点没让前面的娘子们发觉,常渊松开手,点头称是。 被压制的感觉骤然卸下,刘财生憋得满脸通红,方才不想在姜馥莹面前出丑,这会儿等馥莹桐花都走到前头去了,才低低狠声道:“你是何处学的怪功夫?” 常渊收起帕子,放入怀中。 “常某废人一个,何来的功夫。” 这是方才他自己的评价,刘财生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此时也不敢跟他动手了,叉着腰隔开距离,恨道:“你怎的勾了馥莹?以前那样重的伤莫非是装的吧,看我们馥莹貌美心好,就这样骗她?” “不曾有半点欺瞒,”常渊声音沉稳,不失气度,“姜娘子救了常某性命,自然不该有半点欺骗。至于刘兄口中的‘勾’字,常某读书少,不解其意,还望海涵。” 刘财生觉得此人滑不溜手,更不老实。这样的谈吐姿态,何谈读没读过书!怕是都能进县学当夫子了。 “桐花说,你和馥莹定了亲事?” 他换了话题,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是,”常渊神色坦然,“姜娘子亲口所提,常某感念娘子恩德,自然应下。” “那么看来,也不过是知恩图报罢了,”刘财生松口气,“我们馥莹单纯,定是见张家凶狠,才同你定亲。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还玩什么以身相许的路子呢?” 他就不信,这么短的时日,还能生出什么情意来?馥莹多年没少见各家小郎鞍前马后献殷勤,从未见她对谁侧目过。 笑话!定是因他不在,否则张家来一个他打一个,绝不会让馥莹为难,以亲事回绝张家。 “也不尽然。” 常渊颔首,唇角微微上扬,不见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反而多了几分……满足。 刘财生的耳中,明明白白的灌入了几个字。 “姜娘子说,”他听见他道:“她心悦我。” 五雷轰顶。 刘财生大怒,“胡诌!定是胡诌!” “是与否,刘兄何不去问姜娘子?” 常渊按了按收回怀中的帕子,神色安然。 二人在后头的动静传来,桐花和姜馥莹停下脚步,“说什么呢?” “聊些趣事罢了。” 常渊拍了拍财生的肩膀,姜馥莹这才发现,她一直觉得高大,像堵墙一般的财生哥,竟然和常渊差不多高低。 刘财生见姜馥莹的目光半点没落在自己身上,心头气恼。 仗着多年相熟,开口道:“方才没发现,馥莹你竟买了这样多东西,我来帮你。” 姜馥莹和桐花各自拎着自家买的东西,常渊也提了布包药包,只有他背着个书袋,两手空空。 “不用了财生哥,”姜馥莹推辞,“你的手是要读书写字的,这些事不用你来。” 刘财生十岁那年发过誓,这辈子不要像他爹一样卖力气杀猪,定要好好读书,孝敬父母,养育小妹,此生绝不提刀。 姜馥莹觉得他好志气,从前觉得他鲁莽的坏印象烟消云散,认认真真将他当读书人看待。 常渊听着几人拉扯推辞,忽地唤了声:“馥莹。” “我来帮你。” 第 12 章 第12章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 几人先各自归家安置。到了饭点,姜馥莹扶着罗胥君,一道去了刘家。 锅中炖着汤,蔡氏炒了几个小菜,桌上香喷喷新卤出来片好的猪肉摆成一圈,里头别出心裁放了朵黄瓜花,瞧着清清爽爽。 刘叔瞧见几人来,满脸带笑同罗胥君道:“嫂子,前几日我家这个嘴上没个把门,气着你了,如今身子还好吧?” 他虽以杀猪为业,却最敬佩读书人。当年听说邻家搬来一户文气有礼的,没过几日便提着好酒上门拜访,这才有了日后那些。 早些年筋骨出了问题,寻了偏方都不曾治好,还是姜家先父几帖膏药,辅以针灸按摩,药到病除再无反复。 他态度这样好,罗胥君笑了笑,“我这身子是老毛病,怪不了弟妹。再说了,我家馥莹嘴跟闷葫芦似的,若不是弟妹开口,不知她还要瞒我多久,给我蒙在鼓里。” 她拍了拍馥莹的胳膊,“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可不是,”刘叔深以为然,“我家这两个也不见省心,做爹娘的,咋能不担心孩子呢。” 眼见要开始说那些父母之间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姜馥莹缩了脑袋,转身跑进厨房。 “……我去帮桐花!” 她顺势拽着常渊一道跑走,免得耳朵生茧。 乡里晚间用饭早,几人闲话几句便摆了饭,刘财生端着汤出来放于小桌正中,又盛了满满一碗米饭,重重放在常渊身前。 姜馥莹咋舌:“财生哥,这盛得也太多了。” “男人嘛,多吃些才有力气,”财生说完方想起路上自己毫无招架之力的模样,声音弱了几分,但话已出口,索性继续道:“不过光有力气也没用,要能做事、为家里有贡献才成。” 桐花端着盘子过来,撞开他,“就你话多,常大哥又看不见,能做什么事啊。” 她说完,瞧见姜馥莹默然笑了下,才道:“快少说些吧。” 这真是无意间往他们心窝子上戳了,都怪刘财生! “无妨,”姜馥莹开口打圆场,“寻常人家哪有那么多事,一起踏踏实实过好日子最重要,不求旁的。” 常渊坐于席上,方才兄妹二人开口都不曾有波动的面容终于动了动,眉目轻敛,并未出声。 开了饭,刘财生坐于常渊身旁,碍于众人都在,倒也不曾说过什么。他原本还想同常渊比试比试喝酒,却以常渊养伤为由婉拒了,只能一人坐在桌旁,和他爹一人一杯,喝得脸颊通红,出气粗重。 “我哥,”桐花摇头,“啧,迟早要有这一遭。” 姜馥莹给常渊夹菜,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啦。” 桐花给她哥留了最后一点面子,只是道:“馥莹姐,你再喝碗汤吧。” 纵使是亲兄妹,她也从未觉得柔婉可人,她最最好的姐妹姜馥莹会喜欢自家五大三粗的兄长,便是读了书,也没学会文人的半点气度。 月牙尖尖,星夜漫漫。 有了酒水的加成,刘财生渐渐忘了自个儿方才为何不满,拍着常渊的肩膀,粗声粗气道:“兄弟,明日还来我家,我同你看夫子新赠我的字!” 常渊语气平缓,纵使旁边坐着个醉人也耐心回话。刘财生好歹读书不错,不是全然不讲理的人,先是“考验”学问,后又各自论书,常渊不记事,却记得些经书典故,倒也不曾落得下风。二人相谈半晌,刘财生恨不能将其引为知己,连带着晌午的那些龃龉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一口一个“常兄”。 姜馥莹直笑,“方才我还道财生哥是不是不喜欢你呢,这会儿看,你们都快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常渊不曾喝酒,听着她愉悦轻笑,耳根都颤了颤。忽地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发烫,唇角轻扬。 “刘兄为人坦荡,爱恨也直接,比之那些笑里藏刀,背地里使刀子的不知要强了多少倍。” 此话说完,二人都一怔。 姜馥莹瞧他一眼,“怎的这样说?” 莫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吧,难不成他曾经被这样对待过? 常渊默了默。 “没什么,”他声音有些沉,“不过是发自内心厌恶罢了,此等做派本就令人不齿。” 姜馥莹深以为然,低声应和:“我也着实这么想。有些高门大户……” 她看了看桌上和谐的气氛,没说下去。 常渊也不曾追问,听她轻笑几声:“阿娘,今日多用了碗汤,我要多谢谢蔡婶啦。” 罗胥君也笑,众人乐作一团,刘财生还晕着,呵呵笑了几声,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别扯你那文绉绉的惹人心烦!”桐花叼着肉,不忘怒怼回去。 “花儿!”蔡氏放下筷子,正经道:“你哥这是读书呢。” “喝成这样了,读什么呀——” “有我当年风范,”刘叔适时开口,一拍儿子的肩膀,“就是酒量不如我。” 一派和乐,姜馥莹都笑出了声,胳膊肘碰了碰常渊,头微微侧过来,“刘叔和财生哥确实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她重复。 常渊带着淡笑,几乎能想象出她弯着眉眼,笑意俨然的模样。 他也微微侧过头,学着姜馥莹方才亲昵的样子。 “我好像明白为何那日,你没有对她们发脾气了。” 方才怎的没发现,二人竟靠得这般近……姜馥莹耳尖有些发痒,杵着的碗筷顿了顿,凝神想起那日的事。 “那日,哎呀……” 她叹。 常渊静静地听着。 因为她的世界不吃人。 她的世界没有他眼前一片浓雾中,仍旧紧追不放,要吞噬人血肉的妖魔。 她的世界,是可以说错话,做错事的,可以容忍那些无心之失。 平和安宁,容忍下世间并不那么完美无缺的人。 可她又在这一片瑕疵中,成了最完美的那一块。 常渊听她道:“生气是肯定生气的嘛……不过你是不知道,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蔡婶很瞧不惯我娘……” 她低了声音,拉过他的衣袖,依旧凑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她轻盈的发丝。 吐息喷洒在耳侧,常渊耳尖轻颤,不曾挪动身姿。 她吃得很开心,语气也比平日活跃。 “阿娘身子弱,迎风咳嗽,在家甚少干家务。蔡婶瞧见,小声嫌弃我娘什么也做不成,身子太弱,被我听着了,”她回忆起往事,头微微上扬,气息便又轻轻上移,落在他的发间,“我气得直哭,阿爹忙着安置家里,又不好告知阿娘让她伤心。” 她道:“结果晚上,蔡婶就提着肉,刘叔带着酒过来,一手领着桐花,财生哥跑在前面……” “说要给我娘补补身子,她可羡慕这种文气优雅,会绣花会说话的娘子。让我娘身子好了后教教她。” 姜馥莹见常渊面色柔和,打开了话匣子:“你是不知道这对阿娘有多大的安慰,当时我娘刚……” 她忽地咬了舌头,塞了口饭,不再开口。 常渊偏过头,只余夜间嘈杂的蝉鸣。少女清悦的音色不再,就连那缱绻盈盈的茉莉香气,也随着主人轻移开的身子而远去。 他抬起指尖,揉了揉耳根。 “当时如何?” “就是搬家嘛,”姜馥莹口中塞满,含糊道:“你还吃些吗?对了,你若想要喝酒也不是不成呀,过阵子养养应当就能喝了,最近还要喝药,今日孙大夫说的话可记住了?” 常渊笑笑。 “记住了。” 这话题转得真是……很不高明。 “总之。” 她开口,像是要给这番对话下一个定论。 “人生不过三万天,”姜馥莹举起筷子,夹住了一片卤肉放进常渊碗中,“吃了这一顿,所有不开心通通翻篇。”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桐花不知何时偷偷吃了酒,这会儿面色绯红,傻乎乎笑着:“阿娘,我想染指甲。” “想想想,你什么都想,”蔡氏口舌不饶人,过了会儿道:“馥莹染不染?我明日去采些花来。” 姜馥莹下意识拒绝:“不了吧,要包着手好久呢,我做事……” 不方便还未说出口,便听罗胥君道:“我们馥莹上回染指甲还是小时候,这都多少年了。” “馥莹姐手这么好看,不染太可惜了。” 桐花说话都带着酒意,“染吧染吧,过几日便是七月七,好看呢。” 姜馥莹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算了……” “这次便莫要算了,”常渊忽地开口,“要做什么的话,不是还有我么。若不便,我帮你染便是。” 姜馥莹抬首,看向常渊。 男人身上没有酒气,清爽干净,即使眼盲也从未让自己邋遢郎当。她垂眸,常渊圆润坚硬的指甲映入眼中,显得她指尖更秀气小巧。 确实……许久不曾打扮过自己了。 她看向常渊的面庞,闻着男人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点了点头。 “也好,”她转过头,弯了眉眼,“麻烦蔡婶了。” - 外头下了些雨,姜馥莹坐在屋里,伸出纤纤十指。 “你会吗?” 她认真询问。 两人靠着窗,外头雨不小,这会儿只能在屋中。常渊屋子小,还暗,姜馥莹稍犹豫片刻,便将人领来了自己闺房。 二人开着门窗,行事坦然,又是即将成婚的未婚夫妻,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常渊感受着屋内更加馥郁,明明多次让他安神,却又时时让他失神的盈盈气息,定了定神。 “不会,”他言简意赅,“但是可以学。” 姜馥莹微微后仰,研磨出的凤仙花汁鲜艳欲滴,满是香气,“捣碎加些明矾,涂在指甲上,用布帛包起来——” 说到布帛,她才想起一事。 “你等等。” 她起身,留常渊一人坐在窗边,自顾自在一旁翻找着什么。 脚步声渐渐靠近,她轻快道:“闭眼。” “做什么?” 常渊“看”向她的方向。 姜馥莹一直很喜欢他这双眼,除了瞧不见有些少了神采外,其余无一不是她钟意的模样。 她那日为常渊裁了衣裳,做完瞧着有些剩下的布匹,这样好的料子可不能糟蹋,随手便裁了块长条状的布,出言道:“待会儿就知道了。” 常渊闭不闭眼的都不重要,总归看不见。但她说了,他就依言听从,阖上了双眼。 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习惯了听话。 听她的话。 比身体的触碰先来临的,是那股扰人的气息,即使在充满着她气味的屋子里,也仍旧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不过一刻,温热的指尖轻触在眼角。 他坐着,她站着,自上而下地、带着圣人怜惜一般地触碰,轻柔又珍重。 很奇怪,他至今不知她的面目,却能本能勾勒出一双如水盈盈的眼瞳。定是柔婉的,又不失倔强狡黠的,如潺潺小溪、又如茂密丛林一般有着勃勃生机的眸。 如山川、如河流,屹立又包容,相隔咫尺,又好似走不进她的身边。 眼瞳轻轻颤动,睫羽洒下阴影,姜馥莹拿起布帛,将他的双眸遮上。 冰凉的触感从皮肤上传来,她的手臂绕后……靠得更近了些。 太近了。 他几乎要靠在她的怀里,可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一个漂亮的结就已打好。姜馥莹满意地拍拍手,后退几步从远处观望。 “不错呢,”她莞尔一笑,看着自己的成果,“很适合你。” 喉结带着些局促地滚了滚,常渊收紧指尖,几个呼吸之间似有万千念头浮现,又被那浓雾深深压了下去。 “……多谢。” 他低下头,抬手触碰着眼上的布条。 充满了她的味道,针脚也是熟悉的,她的手法。 姜馥莹,这个名字在短短时日之间,几乎贯彻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他的身上无一不是他的痕迹,就连—— 常渊忽地止住想法,手畔的凤仙花汁滴落到指尖,一片滑腻。 “姜娘子对所有人,都是这般好么?” 他微微抬首,对着姜馥莹的方向。 她怜惜的目光也会落向旁人吗? 若她捡到的不是他,还会这样亲昵地靠近着,这般贴心对待么? 应当是的。常渊体内滚烫的血液都静了下来,她会是的,她就是这种人,对谁都……对谁都好。 既然对谁都一样,那凭什么,偏他要因为她的举动频频乱了心神,恍惚神思。 这不公平。 姜馥莹不解地望向他,“可是系得紧了难受?……” 这语气,好像颇有怨念似的。 她走近准备调整些许,方抬起手,指尖便被一片热意收紧、包裹。 他牵住了她的指尖。 “无事,染指甲罢。” 第 13 章 第13章 细细的布帛从缠绕着的指尖上取下,用一早备好的清水濯净了甲面上原有的残花,露出了夺目的红。 十指在日光下转移活动,姜馥莹唇角上扬,先去给了阿娘看。 罗胥君满足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喟叹一声:“瞧瞧这样多好看,我生的闺女儿就是漂亮。” 过了三五日,反复染了三次才出了这样鲜亮的颜色。姜馥莹出了屋门,站在阳光正好的院中,她少染指甲,此刻瞧着那存在感极强烈的甲面总有些不适应,哪怕其并无重量,也略显造作地扬起手,将指尖凑在眼下细瞧。 “很喜欢?” 常渊从后院出来,身后跟着几只已然喂熟了的鸡。 姜馥莹放下手,转过脸看他。 “你又走路悄无声息的,”带着些嗔怪的口吻,半晌才接着道:“……还好吧,也没多喜欢。” “不是喜欢到一直瞧么?” 相处许久,二人之间多了许多熟稔,偶尔也会玩笑几句。 姜馥莹横他一眼,又觉得他瞧不见,真是没趣。哼出声回话:“你又看不到,怎么知道我一直瞧?” “原来是真的,”常渊经过她身畔,声音略带些笑意:“我诈你的。” “好啊你!” 姜馥莹推他一把,自个儿进了屋甩上门,靠在门板上,瞧着自己的指甲。 唇角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扬得老高,她努力拉平无果,过了会儿才对外叫了声:“常渊。” 她开门,“你过来,有事同你说。” 二人坐到了一处,姜馥莹开口道:“阿娘说,过几日她亲自去山上寺里为咱们请一个婚期,求佛祖保佑,也是请僧人瞧瞧你我八字是否相合。” 她拿出纸笔,柔软的笔尖落在纸面上,她问:“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 常渊默了一瞬,“并无印象。” 姜馥莹为难地咬着笔头,“这可怎生是好……” “六月十一,”常渊忽地开口,“你觉得此日如何?” 姜馥莹抬眸,静静地望他一眼。 “我捡到你的日子?”她回忆,“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也是重获新生的日子。” 常渊顿首,“并不草率。” 姜馥莹被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点了点他,“何必说得这么郑重。你重获新生,那从前的一切,就都不要了?” “既然能忘,便说明有些事没那么重要。” 常渊垂首,发间的系带顺着发丝垂落。淡色的布帛与墨色的长发回绕,多了不少文气。 “胡说,”姜馥莹道:“那你看不见,难不成眼睛也是不重要的了?” 她语气上扬,过了会儿又正色道:“我说真的,你若是有一天想起来了,不愿同我在一处也无妨,但你得好好告诉我,不能让我一人稀里糊涂地等着。” 常渊应当不是他们这等农家子弟,家中少说也是个富户。如今忘却前尘被迫同她一道,日后不管能不能记起来,愿不愿意同她在一起,姜馥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低头,慢慢在纸上写下两人的生辰八字,墨迹显露,方听常渊道:“不会。” “嗯?” “不会有那一日,”常渊按住了纸面,指尖上沾了些未干的墨色,“姜娘子应当知我为人。” 姜馥莹见他认真,软了态度:“我救你,你护我,我待你为友,便不介意你待我是否真心。他日你醒过来,若有旁的想法,我也都接受的。” “但你这么说了,我就信你。” 纸面发出窸窣的声响,姜馥莹写完,轻声开口道。 姜馥莹一直都这么坦然。 常渊轻轻颔首。 “我知娘子心胸,”他肃着面容,“常某也定不负娘子这番心意。” 姜馥莹弯了唇,“何必将话题扯那么严肃。明日七夕,有拜七姐的习俗,骆素娥叫我与桐花一道去她家,估计回来得晚,你和阿娘早些歇下,不必等我。” 常渊未曾去过骆素娥家,问道:“远吗,可需要我去接你?” “不必,”姜馥莹将写好的纸折起,准备拿去给阿娘,“村里的路走了十年,闭着眼睛都会走。” 到了七夕,晌午天色有些阴,不知今晚是否有月。 姜馥莹出门前,还半开玩笑对常渊道:“我出门去了,你一人在家可要好好的,做好饭食等我归家。” 语气戏谑,俨然像是个出门务农打猎,等待着家中妻子做好热饭的丈夫。 常渊学习能力极强,已然学会了生火热饭,距离做饭还需些时间, 罗胥君从屋里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开。 自她爹去后,少见到她这样真心实意笑盈盈的模样了。 “馥莹,”她咳了咳,扬声,“早些回来,莫开常哥儿玩笑。” “好啦……” 姜馥莹小小地推了常渊一把,语气怨念:“这还没多久呢,阿娘怎么可以护着你呀。” 常渊闷笑几声,送她出门。 “早些回来。” - 天色阴了下来,乌云笼罩,瞧着像是要下雨。 时辰也晚了,距离姜馥莹所说回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会儿,半天不曾等到,常渊同罗胥君问了几句,拿着伞出了门。 罗胥君身子不好,遇到风雨天便腿痛,只能悬着心等常渊去找。 ……一个盲人,如何寻人。 罗胥君拧紧了被角,只求是女儿贪玩,忘了时辰。 …… 常渊闭上双眼,依稀听着山中风声送来的轻响。 何处花香,何处稻草香,何处水流潺潺,何处树叶被风拂落。 双眼仍在时,他从未在意过身旁这样多的声音气味。却不想视线被剥夺后,脑海里竟也显现出自己的一番世界。 哪怕他不知全貌究竟如何,却能依稀辨认出路的方向,人声从何处传来,鸡鸣狗叫又在何方。 风声,是他如今最得力的帮手。 “咚、咚——” 桐花家的木门被敲开,蔡氏瞧见是他一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他将来意说明,蔡氏怪道:“桐花早就回了,说是和骆家闺女吵嘴,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她回来的时候,说是馥莹都还没过去。” 常渊皱眉,“可否让我见见刘娘子?” 蔡氏被他那模样唬着了,将桐花叫了出来。 桐花刚哭完,双眼红肿肿的,瞧见常渊,一口气没提上来,声音带着气恼。 “馥莹姐怎么不和你一起来!难不成她和骆素娥好了么,”她抹眼泪,“气死我了,我再也不理馥莹姐了,她肯定知道我和骆素娥吵架,还不来哄我。” “吵架?” 桐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和骆素娥本身就不怎么对付,但面子上也算是过得去。七夕节拜七姐,全村就素娥家院子最大,这些未婚的年轻小娘子们便年年结伴,到她家摆上瓜果,一道玩乐。 她先过了去,没玩上一会儿,骆素娥就明里暗里讽她笨手笨脚,丝线都理不好。 原是小事,但小娘子都年轻稚嫩,话赶着话,一人说家里杀猪日后也是杀猪婆,若不是有个能读书的哥哥肯定没人要;一人说你哥还没成亲就弄大了烟花女子的肚子,被人从花楼里打出来的事可传遍了全村,你才没人要。 二人俱都吵得眼泪汪汪,恨不得此生再不相见。 桐花直接就跑了回来,连馥莹面都没见着。 起初哭是因为吵架,这会儿哭是眼见天色越来越晚,馥莹姐不会留在骆素娥家同她们一道,对自己不管不顾了吧? 常渊听完始末,耐着性子:“馥莹不是这样的人,定是被什么别的事拖住了,我去寻她。” 桐花哭完,揉着眼睛,“那我同你一起去。” 话音未落,远天边传来雷声,轰隆隆的,像是要震破半边天。 她瑟缩了下,常渊道:“不用了,我去便是。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归家了。” “要下雨了,”桐花蔡氏二人反应过来,去给他拿了雨披,同他手中的伞一道遮雨,“若有事尽管来寻我们,你一人瞧不见,莫要忙乱了。” 常渊颔首,并未再多停留。 先回了家一趟,姜馥莹还未归,罗胥君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黑压压一片的乌云。 风声更甚,常渊照着桐花所指的路,伞撑于地当个拐杖探着,又逮着避雨归家的村民多次询问,终于到了骆素娥家。 “……姜馥莹?” 骆素娥语气也并不太好,“她不是和桐花感情最好么,那桐花都和我吵成这样了,咋可能过来。” “她今晚没来?” 常渊语气凝重,一手扶着门框,“骆娘子可知晓她会去何处?” 院内的小娘子们看完一场闹剧,气氛沉寂。瞧着天色阴沉瞧不见夜色,便也都没了作乐的心思,没一会儿都各自归家,这会儿只怕都歇了。 骆素娥刚和桐花吵完,连带着对姜馥莹也没有什么好态度,“她的事你问她呀,问我作甚。” 门被毫不留情地关上,“砰”地一声,雨声同门闩关上的声音一道落在耳畔。 雨水由小及大,一点点砸在肩头。 常渊站在雨里,调转了方向,抿着淡白的唇一步步走远。 她下午离开时还言笑晏晏,罗胥君也在家,不可能无故出走。但桐花骆素娥都不曾见过她……这样长的时间,她究竟去了何处。 第 14 章 第14章 隆隆雷声响彻夜空,听得人心惊。 背后的石头坚硬冰凉,将腰硌得生疼。 雨珠打落在她身上,菜篮里的蔬果散落一地,沾上了混杂着雨水的污泥,比她身上那些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摔了一跤摔傻了,坐在地上愣了许久,看着快速红肿起来的脚腕和带血的掌心出神。 原本只想趁着还未雨,将田里那些蔬果摘下,还可以拿去同姐妹们分享。 毕竟是她婚前最后一个乞巧节,明年的这个时候,恐怕就不能同她们一道玩耍、喝果酒了。 她自家酿的果酒味道甚美,村中娘子们都爱饮上几口,这次她专程带上一坛,同她们好好饮上一场。 谁知就是这酒惹了祸。 东西多了便显忙乱,她一手提着不轻的酒坛,一手拎着蔬果,田野小路碎石多,一时不察,整个人便翻进了田里。 她觉得自己铁定晕了有一刻钟。 或许也没有,但她确实神思恍惚,脚腕上的疼痛直冲脑门,掌心满是血痕,应当划伤了不少。 酒坛摔破,似乎还有何处被碎片划破了。一时却没什么精力去检查自己,光是右脚的脚腕,便够她疼到头脑发白,眼冒金星。 缓了好一阵子,姜馥莹试着站起,可不过动弹一下,便痛弯了腰,再也没了尝试的勇气。 面上胀得滚烫,她无助地看着自己所倒下的地方——周围有不矮的作物遮挡,天色又晚,务农的村民早就归家,更何况,瞧着天色隐隐是要下雨。 她尝试呼唤几声,果真不曾有任何回应,倒是蝉鸣蛙叫从未停歇,像是应和着她的呼喊。 香甜的果酒气与泥土气息混合在一起,即将来临的夏雨也弥漫着闷热的气息,姜馥莹疼出了满头的汗,再后来,便是从天而降的雨水打落在身,冰凉刺骨的了。 姜馥莹打了个寒战。 雨越下越大,有时觉得豆大的雨珠几乎要将自己整个砸碎,有时又觉得是要将自己淹没,无边的黑暗与潮闷包裹着自己,无处解脱,无处可逃。 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某个深夜,也是这样的暴雨,茂密山林中,马车疾驰。 马蹄声不绝,孩童尖利刺耳的哭声惊走栖息的飞鸟。 不曾带走的玩具、珠花,怀着孩子仍旧安抚着爆哭不止女儿的妇人,还有马车外那淋着大雨,浑身湿透也不敢停歇半刻的男人。 马鞭一次次落下,打得马儿嘶鸣也不敢停止。 马车颠簸,震得车内二人俱都头晕恶心,五六岁的女童嚎哭,嗓子都要哭哑。 然后—— 姜馥莹瑟缩起来,将自己在暴雨里缩成小小一团。 头埋在膝盖处,任暴雨倾盆打在她身,衣衫早已湿透沾满污泥,冰凉地贴在身上。 父母宠爱的她自也懒散过,如桐花一般,父母珍之爱之,不舍得在家做一点重活。父亲从未鞭打着让她学习医术,不过是耳濡目染之下,常在一旁将她带着看诊,时间长了慢慢也就会一些。 可她确实也不曾学到精髓,学了点皮毛,不会正骨。 她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有没有断。 但是真的很疼。 姜馥莹身子微微发颤,这样黑的夜晚,这样冷的雨夜,加上脚伤,一幕幕都让她回到十年前那一个漆黑的山林中。处处都有能吞人的猛兽,要将他们一家四口一网打尽。 神思惶惶,只怕无人会来寻她。阿娘身弱,常渊眼盲,桐花大大咧咧估计不会放在心上,只能盼着明日一早来务农的村民将她送回——但愿她还能清醒到那时候。 另一条腿的膝盖也发痛发胀,姜馥莹只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雨声掩盖了周围所有的声响,她恍惚中,似乎听得有人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馥莹、”男声有些熟悉,“馥莹?” 她不记得是谁的声音了,隔着重重雨幕,整个人的魂魄都要飘走。 “姜馥莹——” 少有人连名带姓地叫她。 姜馥莹一个激灵,微微抬首。 黑沉的夜色之中,一个身影披着不顶用的雨披,眼熟的雨伞轻探着前方的路。 人影黑漆漆地掩藏在夜幕中,直到那蒙上了双眼的布帛展露于前,姜馥莹颤了颤眼睫,抱着腿的手垂落下来。 此处的声响不曾逃过男人的耳朵,似是时时凝着神,不曾有半点分心。他转过头,试探开口:“馥莹?” 他没叫过几次她的名字。 偶有几次,姜馥莹也不曾留意,这会儿听他一声声唤着,竟忘了应答,耳根随着心尖一道发颤,随风摇晃。 “……我在这里。” 许久不曾出声,她喉咙干涩地发疼。张了口舔舔唇角的水痕,几乎尝不出雨水是什么味道,又咸又苦,像是眼泪。 她哭了吗? 姜馥莹呆呆抬起手,擦了擦脸。 水痕越积越多,根本擦不干净。她胡乱抹着脸上的水痕,污泥与掌心血痕一道沾上了脸,掌心火辣辣地痛。 不过瞬息,那道颀长的身影便到了跟前,带着略苦的药草气,还有被雨淋湿了的潮意,潮她涌来。 伞撑开,将二人装进了另一个世界。 “……馥莹,”男人的声音比她的还沙哑些许,略显疲惫,“我终于找到你了。” 不知这话何处戳到了姜馥莹脆弱敏感的神思,她抬眸看向他,泪珠就这么从眼眶滚落了下来,滑过脸庞。 男人缓缓蹲下,与她齐平。 他看不到她的。 姜馥莹深吸口气,带着些浓重的鼻音:“你怎么……” 话音止在他冰凉的指腹贴上脸颊时。 带着些薄茧、并不那么柔软的拇指贴在她的眼下,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感知她究竟……有没有流泪。 指腹轻轻拭去满面的水痕。 “我来晚了,抱歉。” 常渊低声开口。 姜馥莹有些说不出话来。常渊带着雨披,仍旧一身湿透,面上的布帛同发丝一道粘连在面上,未免显得有些狼狈。 夜色之间,玉白的面庞淡色的唇格外显眼。 她轻颤着眼瞳:“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可以沾水!” 常渊不接话,反倒开口问她:“你伤了何处?” 姜馥莹看着他惨白的面容,料想这会儿他俩脸色定然相差不了多少,一时不曾开口。 “馥莹,”常渊柔和了声音,一手探向她的指尖,“我看不到,你伤了何处,得告诉我。” “……脚腕扭到了,摔了一跤,”姜馥莹顿了顿,一直以来都是她关切着别人,鲜少听过这样的话语:“也有可能断了。” 喉头不由自主地哽咽一瞬,“我不知道,我好像,我不太清楚……” 寒风一吹,她的唇瓣都打着颤,声音细细地抖。 常渊听出了她的冷,不再耽搁,取下身上的雨披为她披上,随后背过身,再次蹲下。 “上来吧。” “你的伤……” “再拖下去,咱们怕是都要残了,”常渊声音温和,话语却不容拒绝,“你的腿不能耽搁,先回去。” 姜馥莹咬着牙趴到他背上。 身躯相贴,二人都有些不自在。但此刻不是矫情的时候,常渊略试了试便站起身,姜馥莹撑着伞,稳稳当当地被背了起来。 常渊道:“你给我指路吧。” 姜馥莹沉默点点头,靠在宽阔有力的背脊,撑起雨伞阻挡着风雨。 倒还真有些彼此扶持的模样,她胡乱想到。 “左边一点,”她开口,“右前方有石头。” 她声音低落:“我似乎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 男人微微侧目,“日后注意就好了。” “嗯。” “冷吗?” “嗯。” “是不是很疼?” “……嗯。” 姜馥莹靠在他背上,听他缓缓问着,泪水滴落,顺着脖颈滑进了男人的衣领。 常渊背着她,第二次感受到了眼泪和雨水的区别。 第一次是方才,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并不君子地触碰了她的脸颊。 眼泪是温热的、滚烫的,烫得他浑身战栗,却又在下一瞬变得冰凉刺骨。 “怎么一直哭。” 他心下一叹,不知如何安慰,“一会儿便回去了。” “好。” 姜馥莹一手撑着伞,一手扶在他的肩膀,闷闷应声。 雨不停歇,男人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在满是泥垢的田野小路上。 她不知他是怎么找来的。明明有伞有雨披却也湿透了身子,衣摆上俱是污泥。自从将他捡回来后,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狼狈。 不过也没有她更狼狈了。 “常渊,”姜馥莹趴在他背上,感受着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我要是瘸了、跛了脚怎么办?” “不会的。” 常渊说:“去找孙大夫,他不是医术很好么。” “……你不知道。” 姜馥莹侧过脸,泪水顺着另一侧脸颊滑下,“你没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便是跛了腿,也无妨,”常渊停下一瞬,让她辨认着方向,“我眼盲,你跛足,我们正好相配。” “我想的是……我就算真跛了腿,或是今夜就这样丧了命。” “……也是我活该,”她声音染上些疲倦,“或许也是报应。” 早该来的。 第 15 章 第15章 雨水冲击着两人的耳膜,在漆黑的夜里隔绝了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事物,天地之间只余相互依偎着的彼此。 常渊背着她,一步一步。 “我爹去得早,你没见过他……他右脚是跛脚。” 姜馥莹的声音有着压制许久的痛,“但他曾经健步如飞,是个极康健、极强壮的人,能举着我在院子里飞,好半天都不会累。” 常渊没有出声,任她宣泄似的撕开自己伪装多年的表皮,将破碎不堪的内里展现在这场大雨下。 “我原本……还应有一个妹妹的,”她声音恍惚起来,“都六个月了,我亲眼见着、亲眼……都成了形。” 她打了个寒战,是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瑟缩与怯意。常渊心头发胀,站在原地将她往上提了提,静静出声:“这是……许多年前的事?” “满打满算,快十年了。” 姜馥莹趴在他的肩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缘故。我妹妹还未看过这个世界,她还没睁开过眼睛……” 几乎有些胡言乱语起来,常渊屏息,察觉她情绪不对,只怕一夜的惊恐等候让她想起了不知多少年前的往事。 在他没有赶来之前,她已经这样害怕许久了。 他抿着唇,“若是伤心便别说了。你受了寒,莫要多思,回去……” 姜馥莹按在他的肩头,语气沉沉。 “你可以放我下来的,”她道:“我一直都是拖油瓶,你们不该带着我。” 常渊不理她的话,径直往前走着。 姜馥莹原本被雨淋得冰凉的身子微微发烫,心跳如雷轰鸣。 她絮絮叨叨地开口,不知说了多少,从前至今,又从今日到往时,语气惶惶。全然不见白日里那个恬然柔和的模样。 “是我哭闹,害的阿爹分心,马车翻了下去……阿娘怀着肚子护着我,最后妹妹也没了,阿爹摔了腿,”她一次次重复:“只有我、只有我完好无损。” “……凭什么。” “阿娘缠绵病榻,阿爹跛足郁郁不得志早早亡故,妹妹因我殒命,我凭什么过那样好的日子,”她开口:“菩萨见我近日欢喜,主持公道来了。” - 孙大夫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叮嘱了些要点,又安抚了好一阵慌乱的罗胥君,最后才看向面色苍白,气息混乱的样子,神色凝重。 “手伸出来,”孙大夫给他把着脉,“你的身子自己应当知晓,原本重伤便不能轻易受寒、劳累,这才多久,前几日夸你身子养得好,怎么这么折腾自个儿?” 套了牛车去请孙大夫来的刘叔开口:“都是这小子给闺女儿背回来的,又来我家敲门,请我去寻你。” 孙大夫神色稍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倒是没看错人。” 他看向躺在屋里,还发着高热的馥莹,“她心思重,小小年纪便撑着家事,从前我还担心她日后……如今倒好了,你二人往后同心扶持,日子定不会差的。” 常渊沉默点头,送走了他。 厨房的小炉中原只煮着他和罗胥君二人的汤药,今日却多了一份更添苦涩的气息。 他端起药,第一次去了姜家小院的主屋,罗胥君的住处。 听见敲门声,罗胥君顺了顺气,开口道:“进来。” 常渊端着药,推开了老旧的木门。 屋子里有着沉重的苦气。日日浸染着药的苦涩,这股气息萦绕不去,久久停留,连带着病人身上颓败的气息也经久不散。 “往前来些,这处有把椅子。” 罗胥君体谅他眼盲,伸手接住了药碗,放在桌面上。 她也刚从女儿处回来。 自小漂亮、要强的女儿面色惨淡,唇色干裂发白,她心疼地流着泪,又怕自己碍事,匆促喂了水便退下几步,让孙大夫为她诊治。 瞧着骇人,所幸只是受了寒。但又不知为何心神恍惚,像是受了惊,在昏迷中也不安稳,只能又多开了些安神的药。 罗胥君自听到雨夜崴脚,泪水便止不住了。 此刻听到孙大夫那样说,捂着面,身子疲软地回了屋。 她方平复下情绪,便见常渊送来了药。 男子身量高,却没了那等面对着常人,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威压。他背着馥莹回来时,满身湿透,顾不上自己便去了刘家,等孙大夫来了,才匆促换了身衣裳,此刻还未歇过。 罗胥君轻叹:“你也累了,昨夜多亏有你,这会儿阿莹还没醒,你且先去歇会儿,莫要熬坏了身子。” 常渊顿首,半晌才开口,将昨夜种种全盘托出。 末了,问道:“晚辈知此冒昧,却也想问问伯母,当年往事……究竟如何?” 自听他开口,罗胥君的鼻腔便全然无法呼吸了,张了张口,捂着唇,不让自己的哭声惊扰到昏迷中的女儿。 “她是……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 姜馥莹醒来的时候,桐花就在身畔,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 她喉咙干痛,身上酸软使不上力,方一抬手,连带着身上动了动,脚腕处的刺痛便传入脑中,疼得人一抽。 “……馥莹姐,你醒啦?” 桐花睡眼惺忪,听见响动站起身来。 “我我我、我给你倒水,”她大抵是没怎么照顾过人,慌忙转身,在屋里踱步找寻杯子,好容易找到了,发现壶中水冰凉,“啊呀,馥莹姐你稍等等,我马上去倒些热水来。” 姜馥莹眼睁睁瞧着人风风火火地出了去,眨了眨眼。 片刻,门帘轻响。 “醒了?” 姜馥莹耳尖稍动,转过头,看着门侧探出叩门的修长指尖。 “进来吧,”她扯了扯发痛的嗓子,勉强支着身子坐起,“桐花呢?” “烧水去了。” 常渊手中端着药碗,“先喝些药吧,孙大夫来开过的。” 姜馥莹喝着药抬眸,看向他。 “孙叔也来过了……” 她微微低头,看着薄被之下,脚腕所在的地方。 “已经正了骨,说是精细养着便不会出岔子,”常渊缓声安抚:“养一养便好了。” 姜馥莹头脑胀痛,勉强听出他话中的意思,面色发红。 她昨夜……昨夜怕是烧糊涂了,没脸没皮说了那么些话,此刻依稀记得些许。没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立时便觉得手中的药太过烫手,连带着人的存在都有些扎眼。 一口饮尽,苦得她面上一皱,咂巴着唇想将那苦意逼出去。 长指送来块被糖纸包好,方方正正的糖。 姜馥莹低垂着眉眼接过糖块,“多谢。” 剥开糖衣,放入口中,甜滋滋的味道盖住了药的苦,心头熨帖,那股尴尬的气氛也减轻了不少。 她开口:“昨晚……” “馥莹姐,我来啦!” 桐花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隔着老远咋咋呼呼地冲过来,见常渊在,自然道:“好了好了常大哥,我来照顾。你一夜没合眼,歇会儿去吧。” “你还未休息?” 姜馥莹抬眼,面露惊色,“手伸过来我瞧瞧,你身上有伤怎能如此折腾……” 她刚醒不曾细瞧,这会儿好好看了看,只见常渊脸色淡淡,细嗅着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你伤口裂开了?” 常渊当时身有重伤,疤痕自也不少,好容易养了一月,这会儿裂开,只怕日后又不好恢复。 姜馥莹沉了脸,“快去休息,这么热的天伤口反复,疡了可怎生好。” 桐花帮着腔,“常大哥你放心吧,我和馥莹姐可是过命的交情,肯定会照顾好的。” 气氛骤然一松。 姜馥莹含着糖,笑她:“就你话本子看多了,什么过命的交情。” “好吧,我们不是,”桐花坐在榻边,委屈巴巴地托着脸,“但我知道,你们两个……肯定是了。” 过命的交情。 听起来还有那么些趣味。 姜馥莹咬碎了糖,咽下了这甜腻腻的味道。 桐花嘿嘿笑几声,“还吃吗馥莹姐,这会儿嘴里甜……还是心里更甜呀?” 常渊背过身去,听着小姐妹二人笑闹,转身出了屋子。 “哎呀——” “怎么了怎么了?” “……你压我腿了,疼呀!” 常渊勾唇,摇了摇头,回了自己的屋子。 - 上好的瓷器摔碎在地上,发出惊天的响动。 “娘子息怒!” 身边的女使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平息着主子的怒气。 “要我如何息怒,”女子一拍桌木,“一个月了,就要一个月了,还是杳无音信。” “娘子。” 身旁最得力的女使名唤铃兰,出言道:“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世子文韬武略,定然不会有事。不过是任务危险不得表露身份,只怕这会儿安全地待在何处,等待接应呢。” “本就危险,还有那些个阴险小人记挂着要害他!” 燕琼无心养护的指甲早就褪了色,半红不红地挂在指尖。 “娘子莫要为此伤神了,此处偏僻简陋,娘子千金之躯如何住得?想来世子也不会在此偏僻之地,咱们还是尽早离去,回雁城吧!” 徐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不少险峻深山。也正是因此,前朝余孽在此扎根经营多年,竟藏了这样久不为人知。 若真要找人,以她和平南候夫人的脾性,只怕要将整个徐州翻过来找,不怕找不着人。 然而大局未定,前朝余孽未清,他们扎营徐州,只怕多处都有耳目。陛下那边传了意思,说是找人可以,不得大张旗鼓。 燕琼按着心口,“是,咱们是离开许久了……你去传个信,问问陛下伤可好了,贵妃娘娘身子可康健。” “总要让陛下记得记得我这个妹妹,”她垂眸,看着碎了一地的瓷器,“记得长渊是为了朝中的事,才这样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第 16 章 第16章 “喏,仔细瞧瞧,可曾见过这些。” 小厮打扮的男人将几张薄薄的纸面放于桌上,掌柜的拿起来,细瞧上头的图画。 “这个么……” 纸上画着个玉佩,外圈云纹,里头围了圈吉祥纹,多为父母长辈赠予疼爱的后辈,算是常见的款式。有些难雕刻,但富贵人家有几样这样的配饰,根本不足为奇。 掌柜的放下图纸,总觉得在何处见到过。 “……有些眼熟。” 小厮嗤笑一声,半倚在柜台处,“得了得了,问十个八个都说眼熟,还有两个说自家卖的有。不过是想讨些赏钱,随口胡诌的才多。” “这也是,”掌柜的赔笑,“不知这是要做什么?” 再是小厮,那也是县丞府上的,只怕是得了什么令,来寻人的。 掌柜的不敢轻慢了,又端详半晌,“老了老了,眼花记性也不好,觉得眼熟,又不知在何处瞧见过。” “就知道是这样。” 小厮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扔到掌柜的身前,“好了,这几张图你收着吧,若日后瞧见了或是‘想’起来了,传个信儿来,有你的好处。” “是是。” 掌柜的接连应下。 他态度好,一口一个大人给小厮叫得心情畅快,话也多了些:“娘的,这一天天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说要找人,也不说要找谁,还他娘的就给两张图……就没办过这么难办的差。” “贵人们的事,咱们哪清楚。” 掌柜的瞥向另一张图纸。 上头画着把剑,无甚特殊的花样,瞧着低调内敛。但听那小厮道此剑吹可断发,剑鞘雪白,剑身漆黑如墨,乃是上好的玄铁所制。 只怕要找的人身份不简单呐。掌柜啧啧摇头,收起图纸和银子。 小厮松了松腰带,“成了,你这儿我就算来过了,还有几间铺子要去,忙着吧。” “大人您忙。” 掌柜的给其送走,心里暗骂几声狗眼看人低的还摆什么谱。忙忙忙,只怕一会儿就要吞了银子打牙祭去。 小厮抚着肚子,只道自己劳碌一日可是辛苦。路遇茶摊,当即便坐下,要了壶好茶,配上汤面再来几两肉,将怀里的钱花得精光。 邻座两魁梧壮汉正谈天说地,瞧见他来,对视一眼,一人坐于小厮身旁,腆着脸道:“这位爷,可是官家人?” 小厮含糊不清哼了几声,算是应下。 “原是官老爷,怕是县衙里当差的大人!我就说怎的这般气度,岂非常人能及的?” 一人口才好,说得小厮眼笑眉飞。 “说吧,什么事儿啊?” 两魁梧大汉在“官老爷”面前败下阵来,只道自个儿行走江湖,少不了有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一人从桌下塞了银钱,低声下气道:“瞧着大人像是在寻人的样子,可不给我们兄弟二人吓着了?能否让我们哥俩瞧瞧,也算安个心。” 那小厮斜睨一眼二人,鼻孔朝天收了银钱,塞进怀中,又将图纸一把都掏了出来。 声音倒是压得低:“是在寻人,但寻的应当不是你哥俩。瞧这东西,像是你俩用得起的么?” “哎!”两人大喜,“大人大善!这下总算能安心了。” 小厮将图纸留下,“你们既然行走江湖,小偷小摸的可不成,不是回回都能遇到我这样心善之人的。这样吧,你二人将这画都留下,自个儿去寻,若真寻到了来县衙府上知会一声,必有厚赏。在官老爷面前露了脸,日后还用担心生计?” 两人点头,谢他恩德,请了他这一顿茶汤,吃得小厮肚滚腰圆,满身热汗才罢。 小厮走远,两人面上谄媚的笑低了下去,连带着茶摊子的老板都放下了手中的刀,擦了擦手。 “怎么样,有消息了没?” “应当和咱们要找的是同一人,”其中一位拿着图纸,“这剑杀了咱们数十个弟兄,错不了。” “朝廷也在找,说明他们还没寻到,营地还没暴露,咱们还有机会。” “……等老子找到他,定要给他千刀万剐了去!” 另一人怒斥一声,“也不知何样的能耐,数十人围剿还给他逃了。他若死了还好,但凡落在老子手上……” “老三,沉住气。” 茶摊老板按在他的肩头,“大哥说了,咱们要先一步找着人。这小子知道不少东西,若是走漏半点,咱们就都完了。” - 常渊进屋的时候,桐花正说得热闹。 “她就是嫉妒我爹娘疼我呗,在家什么都不用干,我娘还不准他们说我,比她爹娘护短,”桐花吃着自家哥哥听说此事送来给馥莹的点心,“还有我哥,我哥比她哥有出息。说不定什么时候考中了秀才,日后我家就发达了。” “是是是,”姜馥莹半靠在榻上,她腿伤得不轻,还不能下榻,“慢些吃吧,别噎着了。” “……还羡慕我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呢,瞧你对我多好。” 桐花吃着点心,想着馥莹姐从来都不嫌弃自己,“我要是真有你这么好的姐姐就好了。” 姜馥莹面上顿了一瞬,“我当姐姐怕是做不好。” “什么呀,可好了。我小时候就喜欢你这样的姐姐,不想要哥哥,这哥谁爱要谁要,凶得很。” 桐花吃着点心,听见声响回头:“呀,常大哥来啦,那我走了。” 她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来,垂首附耳道:“馥莹姐,你们两个好好相处。” 一脸老成地拍了拍姜馥莹的肩膀,溜了出去。 常渊听着桐花跟兔子似的窜了去,掀开门帘,“听你们说话兴致正高,便没忍心打扰。” “先进来吧,”姜馥莹拿来软垫放在椅子上,“也没说什么,外头太晒了,你别老在外头等着。” 她看着常渊走来,端着凉糕放在榻边的小桌上。 “也没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姜馥莹自来坦然,自认此生少许几个对不起的人都是自己的家人,旁的俱都做得周全,没有什么秘密。 “身子可好些了?” 常渊顺着她的指引坐下,将药膏拿出,“方才孙大夫让跑堂送来的,说是敷在伤处,消肿有奇效。” 姜馥莹张了张口,“……我自己来吧。” “我看不见,”常渊垂眸,药膏放在他的手心,显得格外小巧,“没什么的。” 她确实不方便。身上除了脚腕的伤处,还有不少擦伤淤青,加之受了风寒,平日里甚少生病的她也切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病去如抽丝。 这两天家中的事,都靠着常渊和刘家帮衬着。 姜馥莹先前还有犹豫,但思及那日大雨之下,早就破了什么男女大防,湿着衣裳紧紧相贴。二人本就是未婚夫妻,上个药而已,没什么好纠结的。 她点点头,“那多谢你。” 薄被掀开,露出肿得有些可怖的脚腕来。 她摔得不轻,结结实实滚到了田里,脚腕痛得由不得她多想。此刻从薄被中拿出,她才想起——常渊瞧不见,真能给她上药? 常渊却不曾多言。 他缓缓开口:“若是痛,便说出来,不要忍着。” “……好。” 姜馥莹看着他的指尖触及到了不曾被旁人触及的地方,疼痛和痒意几乎是同时传入脑中,刺得她想要瑟缩,却让脚踝完完全全落入了等待着垂怜的掌心。 大掌虚虚合拢,几乎要将其完全包住。 “哎……” 她的呼声还未出口,便感受到了胀痛处冰凉的触感,指尖沾上了药膏,在肿胀处盘旋涂抹。清凉地占据了她所有痛苦的来源。 “还好吗?” 常渊力道很轻,像是上惯了药,涂药的手法力道都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 “痛自然还是痛的。” 姜馥莹开口:“最近多谢你。” 她语气郑重又直接,让常渊抬了抬头。 “你曾说过,”他道:“互相扶持,过自己的日子,总不会差的。” “不过是履行一些应尽之责。” 姜馥莹看着他,虽有缺憾,却胜过了千万健全之人。 多少手脚俱在,身子康健的懒汉都盼着旁人照顾自己,独独有他不曾推诿过半分,甚至主动揽下许多原不应他做的事。 这几日,她的衣裳,家中的一应事物…… 她沉默下来,总觉得自己幸福得有些太过虚幻。阿爹当年也是如此,寸步不离地照顾着阿娘,耐心温和,是村中最让桐花羡慕的好爹爹。 但还不是早早…… “馥莹。” 常渊开口。 自那日后,二人的关系无形地便近了些,常渊唤她的称呼变成了她的闺名。 “嗯?” 姜馥莹每每听他轻唤自己,便觉得耳根发痒。好似他的声音有魔力般,总叫人身不由己地细听着他说话。 常渊放缓了力道,轻轻按揉着带着膏药的脚踝:“我近来听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 常渊平日里不是个话多的人,大多数时候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偶尔说话,也不是会主动讲故事的样子。 姜馥莹来了兴趣,微微坐直了身子,靠得近了些。 “你说。” 常渊缓缓开口:“在一个雨夜,有一辆马车自城门而出,要往深山里去。” 姜馥莹面上的笑缓缓收起,听他继续。 “赶车的速度很快,不知为何那样急促,”他缓声说着,好似真能将人带到那个雨夜,“车中的妻女第一次坐这样颠簸的车架,幼女受惊,加之不知为何要搬离生长多年之地,嚎哭不止。” “常渊。” 姜馥莹叫住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喉头隐隐梗塞,指尖都在发颤。 这是什么意思,旧事重提,更何况还是她烧糊涂惊恐之下说出的胡话,他怎能! “后来雨夜路滑,幼女嚎哭惊扰到了马和赶车的人,以至在林中滑下山崖,差一点便是车毁人亡,对不对?” 常渊抬起头,带着布帛的面上似有冷冽的光,硬生生让姜馥莹急速跳着的心跳平静下来,她深呼几口气,“……是,你要说什么?” “有人为此自责多年,心里日日折磨,甚至希望那夜里,死的是自己。” “但若本不是如此呢?” 常渊缓缓松开手,将腿盖好,送入薄被之中。又拿出帕子细细擦拭着手上的药膏,一点一点,慢条斯理,任她自己想明白。 姜馥莹几乎要被他这几个字惊到,“什么……什么本不是如此。” 她不会记错。 五六岁的孩子已然有了记忆,她记得自己被阿爹抱上车,阿娘随后上了来。家里不曾收拾多少行李,马还是临时从车马行加价租来的马,一切都在记忆里那样明确,她不会记错。 后面发生的一切过于撕心裂肺,以至于过了将近十年,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被阿爹掩埋的,已经成型了的妹妹。 她唇色有些发白,“我不会记错。” “是不会记错,”常渊道:“但若有些东西,你本就不知呢?” “譬如,你的阿爹阿娘可曾告诉过你,为何要从雁城那样繁华的地界,搬到此处深山中来?” 常渊静静开口。 姜馥莹看向他:“那是因为我阿爹得罪了人,得罪了那些看似光鲜亮丽,实则精明虚伪,干了太多阴私事的高门大户!” 她的气息再难平稳,常渊按住她的手背,轻拍几下。 “所以,你也不知当日你们一家的身后,是否有那些人派来追杀的家丁了?” 姜馥莹急速地咳了起来。 她风寒未愈,前几日咳得更狠,蔡氏摘了梨给她熬汤才好了些。今日往日之事重提,让她又一次剧烈咳嗽,好似要将自己的心脏都咳出来。 常渊为她拍着背,听她一点点,从喉头挤出声音。 “你、你是如何知晓这些?可有依据?” “此事怪我唐突冒昧。” 常渊松开手,让她自己平复心情,站在她榻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那夜听了姜娘子那番话,心中慨叹。” 他轻言道:“于是便去问了伯母。伯父伯母二人都以为姜娘子当时年幼,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愿将当年往事一遍遍诉说,便隐了下来。你又早早知事,愧疚自责多年,从不开口旧事重提。” “明明都惦念着对方,想要对方心无忧愁,”他道:“却又让自己心里那样沉重。馥莹,这不是好事。” “当时……” 她也恍惚起来。 那时的痛对她来说有些太过惨烈,满是鲜血、污泥,倾盆的雨水不要命地砸。直到多年以后,那夜的雨还是她噩梦中会出现的场景。 她爹行医救人,医术了得,便难免会遇到些家中情况复杂的。当年不过是撞破了些大户人家的丑事,自家躲了出去还不够,竟要、竟想要他们一家的命! 她抓住薄被,泪水从眼眶滚了出来。压抑着并不平静的呼吸与心跳,指尖收紧。 “那晚的惨事,你是唯一一个健全活下来的人。” 常渊开口:“或许也正是因此,心中早有愧疚,直到现在。” 在罗胥君的口中,五六岁前的她爱美爱玩,喜欢漂亮珠花,喜欢新鲜玩意儿。当时姜家家境也不错,生活自在又随性,也不缺女儿家的规矩教养,是极可爱的一个小娘子。 如今的姜馥莹,沉稳有余、端庄有余、和善有余。 偏偏少了自己的几分真实,面对着旁人体面周到,偏生对待自己总是敷衍过去,难说没有当年之事的影响。 罗胥君只当女儿是从雁城搬来山里才性情大变,却不想是因为那夜的惨事。 “其实这些……” 姜馥莹的泪水停歇几分,抬眸看向常渊。 他静静地等着她流泪,让她的泪水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宣泄,并不因她的软弱愧疚而厌烦,只是拿来了帕子,递在她眼前。 “其实这些,你大可以不管的。” 姜馥莹低声开口,接过帕子拭泪。 都过去那么久、那么久了。 她有时候都以为自己要忘了这些。 直到这个猝不及防来临的雨夜,她摔了一跤,和阿爹一样摔跛了腿。往日种种如梦魇一般再一次进入了她的世界。 阿爹跛了腿后郁郁不得志早早亡故,阿娘的身子本就不好,因为当年滑胎更是虚弱。原本还能时常走动的身体,如今只能躺在榻上,行走几分都喘气。 那日……原来还有要追杀他们的人么? 没想到话本中惊险刺激的情节,她在幼年就无知无觉地经历过一遭了。 哭完一回,她垂首。 “又叫你看笑话了。” “无事。” 常渊甚少说安慰人的话,她哭,他就只能站在她身旁陪着,寸步不离。听她泪意止住了些,才堪堪开口:“伯母说,盼你日后莫要什么都憋在心里,她会心疼。” 话音刚落,男声带着些迟疑,轻轻接道:“……我也是。” 他声音很轻,像是羞于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意。干涩、稚嫩,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有什么东西早发了芽,冒出了嫩生生的绿意。 常渊碰了碰她潮湿的脸颊。 “别再哭了。” 姜馥莹在他收回手时,抓住了他的指尖。 “常渊。” “你这样,我真会有点喜欢你了。” 第 17 章 第17章 指尖落入温软的掌心。 似乎从阴暗冰冷的角落被拽入了一片温暖潮湿的阳光下,日光倾泻满身,暖得他将要融化。 常渊被她牵住,似乎丧失了所有行动的意志,只想让此刻再长、再长一些。 “这不好么?” 他听见自己道。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听得他微微一愣。 无论是否有记忆,他似乎都极难表露出这样的一面。 这不像他。 姜馥莹破涕为笑。 “当然好,”她强调:“非常好。” 男女婚姻嫁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她这般能自己选择的已是少数,更遑论夫妻之间的情意。 多少人直到老死,也不一定对枕边人有多少爱意,不过是岁月时间磨砺了心性,执手相伴罢了。 在此之前,姜馥莹从未想过她会与一个男子产生一些,除了亲情、友情之外的特殊感情。 他们分明认识不久,却好似相识多年,有着自然而然的默契与熟稔。能轻而易举地猜透对方的心意,能看到彼此的表面的伪装之下,有着怎样的内心。 “那你对我呢?” 她碰了碰掌心常渊还带着药膏的指尖。 药膏粘腻,需得用水洗净,单单靠帕子擦拭用处不大。她感受着掌心那一丝膏药的触感,似乎隐隐嗅到了其中的气味,清凉、有些刺鼻,却有着极好的疗效。 起码现在,她已经顾念不上她剧痛的脚腕,全心全意将神思放在了另一人之身。 他呢?他对她这么好,是对她…… 常渊轻笑一声,“某常常自诩聪明,却在此处懵懂,不知怎样才算喜欢。” 姜馥莹看向常渊。他眼盲,便无法从他的眼眸中撷取情绪,不知他若可视,会用何种眼神注视着她。 怜惜的、冷漠的、亦或是欢喜的? “但是馥莹,”他曲了曲指节,让其更好地待在女子柔软的掌心,“我虽不知何为喜欢,但只要有喜欢的人……” “那必定是你。” 常渊微微顿首,让她自下而上地也能够看清他的容颜,完完全全地立于她的目光下。 “只会有你。” 他像是在重复,说与她听,也说与自己听。 说不清缘由地,他厌恶那等虚伪作态的男女情感,却隐隐也向往着真挚的情意,有着姻缘牵绊的二人,心中定然只能有彼此才行。 姜馥莹被他这样的语气逗笑。 “罢了,你我才相识多久,这样早就说情啊爱的,我都起鸡皮疙瘩。” 便是她见惯了父母恩爱,可只怕连一直感情甚好的父母,也不一定明白到底何为喜欢。 她也第一次在一个除了父母之外的男人身上,找到了愿意与之相伴的情绪。 喜不喜欢的,倒也没那么重要。反正早已确定常渊是个值得托付,可以深交的人,二人婚期将定,日后,他们还有许多许多的时间。 “现在开心些了吗?” 常渊听她语气稍轻松了些,声音里的鼻音也轻了许多,开口询问。 “好多了。”姜馥莹松开手,此时才多了些倏然牵住他手的不自在。 “心情好了,便去吃些东西。锅里煮了你最爱的丸子汤,”常渊顿了顿,“我学了一夜。不知好不好吃,你去尝尝?” 姜馥莹直起身子:“你做的?” “你怎知道我最爱丸子汤,”她声音沉了几分,“……确实许久未吃了。” 肉丸子要想好吃,得好肉配上有力的臂膀多剁上些时辰,还得费些力气搅拌上劲,这样煮出来的肉丸才劲道有口感。 且不说这丸子要多少肉,花多少银钱。便是自己想做,她也没这个力气和精力。 阿爹在时她还时不时吃上几回,阿爹去后,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她也没再吃过了。 “蔡婶前几日送来的肉一直没动,”常渊拉她一把,让她坐起,“听伯母说你自小爱吃,便记着了。请教了伯母如何做,学了许久,你要多吃些。” 姜馥莹躬身套上鞋袜,肿胀的脚腕便就这样虚虚掩着,听了他的话,没得多了些酸味:“你近来倒同我娘关系好,她怎么什么都同你说啊?” “丈母娘看女婿,自然是越看越顺眼。” 常渊在村里待了这么久,也学会了几句俏皮话。 他伸出手,张开,稳稳抱住了姜馥莹。 身子腾空的瞬间,姜馥莹微红着脸,转过视线。 心跳好快。 两道本不同频的心跳胡乱交缠在了一处,隔着衣裳皮囊,渐渐触及到了骨骼之中。 距离更近,姜馥莹屏息凝神,双手挂住了男人的脖颈,生怕他稍不留神,自己便会摔下去。 他脖颈处的那颗小痣越来越显眼,就在她的眼前晃荡、跳跃,明明他的步伐稳当,让她没有半点悬空的感觉。 滚烫的手在肩背与膝弯,不曾有半点唐突。 温软的身子相贴而来,在姜馥莹不曾注意到的时候,自来克制自持的人喉头轻滚,耳尖泛起了不易察觉的薄红。 一直到将她稳当地放在椅上,才听她疑惑开口:“咦,你耳朵怎么红了?” “是我太重了么?” 姜馥莹垂首看着自己身子,摔了腿日日卧榻不动,又和嘴巴自来没个停歇的桐花呆在一处,平日里少用的糕点近来都吃了不少,她都感觉自己腰粗了一圈。 “没有,”常渊放下她,神情并无多大的变化,只是揉了揉耳尖,“天热,是这样的。” “……是这样吗?” 不等姜馥莹想完,带着鲜香的丸子汤便放在了身前。 “吃吧。” 常渊道:“还能再长些,你太轻了。” 还没他的剑重。 - 初晨。 带着朦胧的雾气,旭日初升。 如同被天地之间最纯粹的雪水精粹过一般,剑身破空划出一道冷厉的剑影,剑的嗡鸣声不绝于耳。 剑鸣铮然,直到常渊面色平静地按住了嗡声作响的剑身,如玄夜一般的利刃收回了冰雪似的剑鞘。收剑之时,仍有飒飒入鞘之响。 “这是什么招式,”姜馥莹奇道:“瞧着厉害得很。” 常渊方练罢一招,此刻气息未定,立于院中缓缓调息。 他摇摇头。 “不太记得。” “不是说近来想起不少从前的往事么?” 过去几月,姜馥莹的腿好了许多,已经能自如下地行走了。常渊身上的伤也恢复如常,看不见当初满身伤痕。从夏到冬,一身骇人血痕早已愈合,变成了身上可见的疤,不知何时慢慢变得浅淡,直至消失。 常渊微微凝神,站在院中,额角带着几分细汗。 即便入了冬,他穿得也不厚,为着行动方便,练功到位衣衫薄得很。见他出汗,姜馥莹皱了皱眉,拿了外衫来给他披上,又递来帕子擦汗。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又不指着你那记忆做什么。” 她道:“早就跟你说过千百回,要你练完功赶紧擦了汗穿上衣裳,你还是每回都要我说。” 姜馥莹给他披上,站开了些,双手叉着腰:“怎么回事,还没成婚,我怎就像那唠唠叨叨的老婆婆了?” 常渊接过帕子擦汗,闻言闷笑几声。纠正道:“哪有千百回,加上今日,也不过二十又一回而已。” “就你记性好。” 姜馥莹给帕子拽了来,“还不是心疼你。你夜里头疼也不告诉我,平日里有什么从不见动静,哑巴也没你这么当的,我不只能自己多瞧瞧,多上心?” “知道错了。” 常渊低下头,积极认错。 姜馥莹看着他那把剑就发怵。 一瞧便是习武之人用惯了的,上头没有剑坠,光秃秃地一把剑,其貌不扬,却沉得很。她捡来常渊时,他身上连一分银钱都无,只有一枚玉佩和这样一把剑。 她力气不小,却也只能堪堪拖着剑,真不知常渊是如何能将这样的剑舞起来的。 “知道错了就行,”姜馥莹脾气很好,见好就收,“阿娘说想吃豆花,我一会儿买些去,你想吃什么?” “豆花就可以。” 常渊收起剑,眉头仍旧紧皱,“我同你一起去吧。” 他最近确实想起了不少事。 譬如他的家里似乎总在吵嚷着什么,蒙着沉重的死气;又好像他有着什么必须要赶紧记起来的事,有万分紧急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可一旦他想要深思,便头脑发痛,整个人都要眩晕过去。 只有姜馥莹在身边的时候,他才能勉强定住心神,知晓自己究竟在何处。 只要那股茉莉气息萦绕着他,他便不会在灰暗中迷路。 “好,你换身衣裳,咱们早些去,还能买刚出锅的油条和煎包。” 姜馥莹应声很脆,打了盆水往罗胥君屋里去了。 罗胥君的身子不见好,反倒有些越来越差的意思。事实上,她这种自小身子就弱几分的,在那年滑胎之后,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能撑到现在,全靠姜馥莹悉心照料,佐以孙大夫以及姜父生前留下的方子才苟延残喘着。到了今时今日,用她的话说,就剩那么一口气吊着,要亲眼看着女儿成婚有了着落才敢合眼。 她便是用这样的身子,亲自上山为女儿求了婚期。 原是定在次年春日的。合八字的老和尚算了又算,一脸高深莫测,说二人八字并不算合,只能在此后成婚,若早了,只怕有变。 但罗胥君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姜馥莹某日从她房中出来,抹了泪同常渊道:“咱们早些成婚吧。” 常渊不曾多问,只点头:“听你的。” 罗胥君劝了几回,但也知道女儿是个有主意的,轻易改动不了心思,便不再多劝,只是又流了几夜的泪,到如今种种,自是不提。 姜馥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人终究是这个人,早或晚有什么关系?八字不合又如何,多少人打打闹闹地,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村中这样多农户,看顺眼了便在一起,不顺眼了和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更何况,常渊此人并不像会始乱终弃的人。 姜馥莹拉着常渊,出了门。 “我记得路。” 常渊轻声提醒道。 他记性好,姜馥莹都感叹几回,那路线好似在他脑中有图一般,走过便不会错。 便是健全之人也不一定有这个本事呀。 姜馥莹没松手。 她迎着刚升起不久的日光,初冬的暖阳照着二人不约而同有些汗津津的手。 “我知道呀。” 她没再说话,常渊也不曾动弹。 “冬至快到了,”常渊忽地开口:“你的嫁衣缝好了吗?” “……每日都在缝着呢。” 姜馥莹罕见有些拖延。原是定在明年春的,嫁衣的料子便没那么早裁剪,如今骤然短了几个月,忽然一切都变得忙乱起来,她又并不喜欢这些女工,日日被罗胥君提溜着耳朵才能安心坐下缝几针。 她有时候,也会耍些女儿家的小性子。 比起这类绣花缝针,她宁愿多去田里种些小菜,多酿几坛甜甜的果酒。 “快些吧,”常渊低声催促,“早些缝好,我也早些安心。” “有什么好不安心的,人还能跑了不成?” 姜馥莹觉得他说话有趣,“哼”了一声,“蔡婶说了,男人还是得拖着点,要他看的着,吃不着。” 说完才觉得这个“看”字用得不好,赶忙想要找补,谁知常渊并不介意,指尖微微往上滑了一滑,握住了她光溜溜的手腕。 “给我缝个剑坠吧。” 他忽然开口:“到时候你赠予我,可好?” 第 18 章 第18章 冬日里入了夜,便显得格外寂静。 山里的动物们都躲进了栖息的山洞,少听虫鸣鸟叫。天黑得早,村里的人们也早早歇下,此时时辰还不晚,但也鲜闻人声了。 天冷下来,为着节省炭火,又想着照顾阿娘,姜馥莹搬进了阿娘的屋子,同阿娘抵足而眠。 或许是婚期将近,她总有些睡不着。等着阿娘呼吸逐渐平缓,点亮了小小油灯,自家拿出针线,给盖头上又缝了几针。 要说这盖头嫁衣,还是常渊计较这些。她们村中人哪有城里那般金贵,大多都请一两桌酒席,三两好友亲朋,族中来几个长辈见证过,吃了喜酒也就算成了。顶多扯两块红布做床新被,差不多得个意思便好。 常渊听了,默然立了许久。 姜馥莹见他那模样,笑吟吟逗他:“怎的,你不会是头回听说这样办亲事的吧?” 见他下颌莫名又紧了几分,绷着脸不说话,唇抿得发白,便知道他又在脑中想着些什么。 姜馥莹赶紧道:“好了好了,那依你说,要怎么办?” 姜家不怎么缺钱,生活并不拮据,但也没有到能给她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的程度。不过平日里节省些,重要时候稍稍漏几分出去……也不是不成。 她摸了摸钱袋,猜着常渊会怎么安排。 他要是开口说什么十里红妆、凤冠霞帔,那她只能摆着手,让他出门左拐去雁城,那里说不定能出几个阔绰的。 但他只是道:“好歹要绣个嫁衣,盖上盖头。” 姜馥莹摸着钱包的手瞬间就放了下来。 “听你的。” “一生不过一次,”常渊“看”向她,“我还是想郑重些,请求你做我的妻子。” 姜馥莹的脸微微泛红,她狠狠搓了一把,继续缝。 缝!就这么几针,还能累死她不成。常渊都那么可怜巴巴地说话了,这么点心愿都不能满足,还说什么喜欢。 她咬牙,眯着眼继续戳着红艳艳的布匹。 阿娘睡得很沉,呼吸声缓慢又悠长,时不时夹杂着几分气虚的喘,接着又慢慢走向平静。 姜馥莹垂眸,靠着阿娘有些凉的身体,将被角拢了拢。 隐有风声簌簌。 她抬眸细听,火红的绸布从指尖滑落些许。 油灯吹灭,屋子瞬间暗了下来。姜馥莹蹑手蹑脚爬起,屏息听着阿娘的动静,掀开被子,凉风一瞬间灌了进来。 她赶忙翻身下榻,胡乱将鞋袜套着,轻走了出去。 推门的声音不大,却让她提心吊胆着小心掩上,直到出了院门被寒风一激,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心虚,连外衫都没拿。 她倒吸口凉气,拢着衣袖推门进了那间黑漆漆的小屋。 冬日里月色也朦胧,屋中没有半点光亮。她走近几步,果真看见了一个半蜷在榻上的人影。 姜馥莹点了灯,见他双眼紧闭,面露痛色,好不慌张,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所幸没有发烫。 冰凉的指尖触及皮肤的同时,常渊的眼眸忽地睁了开来,直直地盯着她。 姜馥莹吓了一跳。 若不是他看不见,她还真会被这样无神却又冰凉的眼神吓到,在这样寂静的冬夜,他静默不言,独自忍受着难捱剧痛。 她的心柔软几分,坐在榻上,指尖揉了揉他的太阳穴,尽量缓解。 说过多回的让他头痛不必独自忍着,告知了她,就算无法缓解,起来陪伴着也好过一人煎熬。 偏偏常渊不听,他只会轻轻“嗯”一声,之后仍旧独自忍受。 “要不要喝些水?” 姜馥莹出声,带着些无奈。 “嗯,”常渊低低应声,嗓音带着些剧痛后的嘶哑:“又让你费心了。” “没事。” 姜馥莹自然起身,倒了清水来:“你近来头疼地越发多了。” 常渊是撞着了脑袋,当时伤还未愈之时时常头痛,但过了夏,天气转凉,伤也逐渐好转后便少有发作。 但不知怎的,自深秋以后,他反倒疼得愈发厉害。时间、频率都胜过从前,常常折磨地无法入眠。 “孙叔说,这是在转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能看到了。” 姜馥莹见他沉默闭目,出言安慰。 “近来……是时常想起些从前的画面。” 常渊声音喑哑,墨色眉头蹙起。 “有想起什么吗?”姜馥莹看着他,将他的长发从脸侧拨开,打趣他:“……或者有没有想起什么从前的旖|旎情|事?” 她尾音上扬,带着缱绻的钩,在他心上挠了一挠。 “没有。” 常渊正色,“也不会有。” “这么严肃做什么,还不是看你头疼,又怕你伤神。” 姜馥莹叹气:“真是不解风|情。” “手怎么这样凉,”常渊原有些苍白的面色渐渐泛上了血色,鲜活许多,“……我会学的。” “好啦,也不是什么好事,别学了。” 姜馥莹低头勾唇轻笑,将冰凉的手放在他温热的眼睛之上。 眼皮乖觉闭上,任她的手冰着,漆黑的瞳孔遮在淡色的皮肤之下,鸦羽纤长,轻轻颤动。 “冰不冰?”姜馥莹低声,“我悄悄出来的,忘了披衣裳。” 她脸颊红红,所幸常渊看不到,这话被她说出来,倒像是他俩有些什么一般。 像是背着父母偷、情的小儿女。 常渊抬起手,掌心按住了她使坏冰他的手。 “再过几日,就不用悄悄了。” 热度通过他的大掌传递到了另一人的掌中。 “噌”地一下,姜馥莹面上好似烧了起来。 “不、不说这个。” 姜馥莹目光游移,低哼几声:“我们这里有说法,经常头疼梦魇,是家里故去的先人想念儿孙。” 因着将要成亲,今天白日里姜馥莹带着他去了姜父坟上祭拜。 姜馥莹分析得有理有据:“我爹可能对你不放心,想亲自来看看。” “那我忍忍,”常渊顺着她的话讲,听她磕磕巴巴转移话题,“希望伯父能对我满意。” 姜馥莹心满意足,对着空荡的屋子出声:“爹,看到没,这人多听女儿话。你就放心吧,他会对我好的。” 说完,她低下头,摇晃着他的身子:“你会的吧?对吧?” “对对对……” 常渊按住她在他脸上作乱的手,“伯父先来管管她,只怕是还未成婚,夫婿便要被她作弄坏了。” 两人低低轻笑,声音消失于寂静的冬夜。 - 成婚前一日,常渊住去了万和堂,等着第二日成婚。 孙大夫长吁短叹:“我以为自己看了姜家闺女这么多年,好歹算是个娘家人,怎么你这个新郎官要住到我这儿来。” 孙大夫亡妻早故,无儿无女也并未再娶。早将姜馥莹视作亲女,此前还露过几分意思,说是想等他去了,让姜馥莹来继承这万和堂。 是与非都还没个定论,孙大夫这会儿看常渊也没了最初的喜欢,挑三拣四道:“喝了老夫这么久的药,怎么还迟迟不好?莫是装相罢?” “孙叔明鉴。” 常渊伸出手,“谁敢在神医之前装病,也得看看晚辈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甚少说话,可一旦开口奉承人,便没有哄不住人的时候。 孙大夫原想刁难,这会儿涨红了脸,说不出什么话来:“什么、什么神医,竖子胡说!” 常渊拱手抱歉:“晚辈失礼。” 孙大夫给他安排了屋子,叮嘱道:“明日早起迎亲,今晚早些睡,莫要耽搁时辰,到时候有你好看!” 常渊放下包裹,里头露出几分红。 那是他的喜服。 “晚辈记住了。” 万和堂名气大,病人多,孙大夫又去忙了。常渊坐在屋中,摸了摸腰侧的玉佩。 他近来想起了些往事。 却不过都是些片影,拼凑不出什么,仔细想来,欢喜的时刻竟然屈指可数。 他隐隐觉察自己并非此处的人。 玉佩在掌中被长指摩挲,有着极温润的触感。 常渊站起身,取下玉佩。 不过是身外之物,从前种种非他所愿,如今既然已决定开启新的人生,那便没有什么好再犹豫的。 他有一把剑,可以护着姜家母女就够了。 常渊出了门去,依着上回的记忆,问了问路人,寻到了那日姜馥莹曾驻足犹豫的首饰铺。 这会儿人不多,掌柜的坐在店里打着瞌睡。 见有人来,强打起精神起身,又发觉是个瞎子,悻悻坐了回去。 他伸着懒腰:“想要什么,我帮你挑。” 常渊并未因他散漫的态度而变,上前几步:“七月初,瞧着一只玉镯,应当是……” “哦,那个啊,”掌柜的随口应声,“那是好东西,多少人想要呢。” 但他也没说是否有人买走,算盘放在桌面哗啦啦地响,一双眼在常渊身上上下打量。 “掌柜的当时说,若是想要,可用这枚玉佩来换。” 常渊抬手,将玉佩露出。 掌柜的直起身子,看愣了眼。 上好的岫岩玉,外头是云纹内里是吉祥纹,寓意极好的纹样,比他这偏远小县店铺里最好的镯子都要贵上不少。 “对对对……哦,我记得你,”掌柜的开口:“是是,你要哪只?” 他有了印象,大几个月前确实有个瞎子来过,同行之人瞧了半天试了多少个还不买。他背地里咕叨许久,知道自己没钱就别进来,进来了这样浪费时间,真是晦气! 却不想竟然还有今日。 他拿出盛放好的玉镯,“您挑,您可多选几只,随您尽兴。” 语气谄媚。 常渊不动声色,腰间的佩剑轻轻撞在了柜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嗯。” 掌柜的见他看不到,起了坏心,随手拿出一只来:“您说的可是这只?七月咱进的最好的便是这只了,水头极好,寻常难得得很呐!” 常渊伸出手,轻巧地接住了将要往下掉,碎裂一地的玉镯。 “掌柜的,您当心。” 常渊看不见,手却稳当,原原本本地将其放回了桌面,“莫要做些令人不齿之事。” 掌柜哂笑几声,“是、是。”递给他另一只。 “不是这只。” 常渊忽然开口:“手感、重量都不对。” 掌柜的不敢再耍花招了,沉着脸,将那只摆放许久,却价贵无人买走的玉镯拿给他。 “可以了吗?” 常渊将玉佩递给他,准备走时,忽然想起当时罗胥君所说的,幼年的姜馥莹。 他淡声开口:“簪子,珠花,耳珰,都包一些吧,补足玉佩的差价。” 掌柜的深深叹口气,看着他腰间按住的剑,苦着脸挑了些包起。 ……一瞧就是有功夫的,真不能轻易得罪了,否则一剑劈了他的店,找谁说理去? 常渊提着大包小包走了,他抱着玉佩沉思。 好像是在哪儿见过,真是……眼熟。 掌柜的忽然站起身,小木椅轰地倒地,老旧的椅子即将散架,咯吱作响。 第 19 章 第19章 “哎哟、哎哟!” 姜馥莹捂着脸,泪眼朦胧:“就不能不绞了吗,差不多就行啦!” 桐花在一旁偷着乐,蔡氏拍她一把,“那可不行,绞面都是这样的。你一闭眼,我一咬牙,一口气咱们彻底解决掉。” “我的脸皮要彻底解决掉啦,”姜馥莹哀声揉着泛红的脸,“真的很疼。” 桐花嘿嘿笑:“没关系,好看得紧。” “疼得不是你,你当然没关系。” 许是多年前的心结放下许多,姜馥莹近来也松快了不少,又不再是自己一人撑着家事,有人分担,自然也找到了些女儿家的趣儿。 桐花做个鬼脸,“你变了馥莹姐,以前你从来不凶我的。” “如果不绞面,我肯定好好说话。” 姜馥莹说完,被蔡氏硬拉着绞了面,梳头发。 她摸着脸上的粉:“蔡婶,粉是这么抹的么?” 蔡氏的手一顿。 “……我也不清楚呢,我们成婚哪用得上这个,”蔡氏讪笑,“这样好看,真的好看。” …… 一阵鸡飞狗跳,总算把自己收拾齐整了,姜馥莹穿上嫁衣,关上屋门。 阿娘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细细地瞧。 “好,真好。” 她有些虚乏的手拍了拍:“今日你生辰,又是成亲的好日子,阿娘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转眼,还在我跟前跑的小娃娃都长这么大了。” 她低头,眸中隐有泪光。 “阿娘……”姜馥莹想哭,又有些想笑,“总归还在自己家,能陪阿娘很久很久,阿娘别这么说。” 今日冬至,又是姜馥莹的生辰,既然婚事要提前,那便就选在一处,一起办了。 “我和你阿爹成婚前早先就认识。你阿爹是孤儿,被医馆收留当了学徒,你外祖家是隔壁打铁的,不过一墙之隔,”罗胥君叹道:“不过我身子弱,也没怎么出过门,所以这样近的距离,我们愣是十余岁了才头一回见面。” “你外祖说隔壁医馆的大夫都是庸医,治不好我娘胎里带来的病,你爹听了出来给师父伸张正义,非说一定要医好我,证明给我爹看。” 回忆起当初时光,罗胥君也带上了些笑。 “后来,后来他给我看病,我给他缝补破了的衣裳。直到有一天,他带着桂花糖来,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在一处。” “我们在成婚以前就相识,也相处了许久,”罗胥君拉着女儿的手,怎么都不舍:“说个没脸没皮的话,阿娘和你爹爹是有些真情在的。” “……但你呢?” 罗胥君心口隐隐发疼,“你真心喜欢他吗?他又喜欢你吗?……我近日来总是睡不好,翻来覆去,害怕你们二人是段孽缘。” 两人成婚,是她这个当娘的亲口提及。 二人的牵绊,是她这个当娘的开了口牵线。女儿是为了避祸寻求护佑,常渊约莫也是因着失忆重伤无处可去所以留在此处……可日后呢。 常渊有可能重见光明,记忆恢复后只怕也要回到自家。若要抛弃这段过往,他自独善其身,可女儿已然嫁给了他,只要这张脸在,就无法杜绝来自心有邪念之人的暗箭。 没了庇佑的女儿,仍旧要回到当时的境地。到时候她若在,拼着口气也要护住女儿,可她这身子骨,若是不在了呢? 罗胥君低着头,忽觉无颜面对女儿。她没有蔡氏能干泼辣,也甚少操持家事,一切都是年轻的孩子顶在她身前。若她的主意真害了女儿,那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先去了的姜父。 馥莹已经够苦了。 “阿娘……” 姜馥莹眼眶通红,泪水挂在眼睫之上。 她只能道:“女儿觉得他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女儿会喜欢他,至于他会不会喜欢我……” “那就看他有没有眼光,”姜馥莹收回泪珠,将自己的手放到上方,按着母亲的手背,“女儿这么好,谁不喜欢?” 罗胥君笑开。 “你呀……” “罢了、罢了。” 她收回手,给女儿整理衣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老了,也不够聪明,容易多想。你莫要有我这脾性就好,随你爹,坦荡。” 姜馥莹笑着看向她:“冬至了,想吃饺子。阿娘,你说咱们去买碗饺子吃怎么样?” “别买了,”罗胥君看看窗外,“心情好觉得身子也有了些力气,阿娘给你们做,让蔡婶帮忙。不会累着,你放心。” 从前姜父在时,他们就在冬至吃碗热腾腾的饺子。 时隔三年多,他们终于又一次回到了充满暖意的冬至。 姜馥莹补充一句:“那我还想吃肉丸子汤!” 罗胥君回头笑她:“天啊,吃这么多,新郎官要笑你吧?” 她低头笑,等阿娘也出了门,她掏出常渊要她做给他的剑坠。 姜馥莹纤长的手指用丝线打着络子,又解开,再次打着。反反复复,没个停歇。 自他开口以后,姜馥莹就开始准备了。 常渊那剑外头通体雪白,里头却玄黑骇人,光是这颜色她都纠结了许久,最后择了黑白二色,简单又明了,一看就是为这剑而准备的。 但这络子打得总是不好看。 姜馥莹手没那么巧,却又不想假手他人,便拆了打,打了再拆,直到今时今日坐在房里,盖头顶在脑袋上,仍旧没打出让她满意的花样。 她想在看见常渊时,便将其赠予他。 常渊一定会温和地笑,伸手接过,或许还会意外地碰一碰她的指尖、掌心,两只手触碰到一起,一同挂在他的剑上。 姜馥莹揉了揉酸胀的眼,动了动脖子。 得了,要想完成她的美好愿景,还得先做出来再说。 过了些时辰,和桐花一道用了些糕点,家中宴请的亲朋也来了,在院中站或坐着,热闹得很。 村中人有刁蛮的,自也有良善的。姜家人性格都好,在村中也与人为善,自有不少看着姜馥莹长大的乡亲们早早过了来。有的送了些贺礼拿了些自家有的东西,有的两手空空,但提了一副鞭炮,说是等接亲的时候点上。 姜馥莹笑,掩上窗,继续打她的络子。 她在屋中自不知时间流逝,只觉过了许久,桐花跑进来道:“馥莹姐饿了没?我娘说时辰差不多了,让你把盖头盖上,咱们几个还要给你堵门呢。” 手中的络子大致成了形,姜馥莹收起来,放下盖头。 这下什么也看不见了,光透过红布照进来,给天地都染成了喜庆的红色。 “来了吗?” 视线被剥夺的感觉并不好,姜馥莹短暂勉强地体会了一下常渊平日的感受,还是忍不住掀开盖头往外瞧。 外头一直都有人声,热闹得很,却不知为何,仍旧不曾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 按理说,这个时辰,常渊应当骑着租来的马,从城里一路听着唢呐锣钹声往此处来。 门动了动,姜馥莹立即放下盖头,仔细听着声音。 桐花开门,笑了笑:“馥莹姐,应当是路上耽搁了,还没过来。今天可冷的很呢。” “嗯,”姜馥莹应声,“今天确实冷的很。” 门掩了上,隐约听到骆素娥的声音:“莫不是新郎官后悔了,不来了吧?” “说什么呢你!”桐花脾气暴,声音大了几分,“若是娶你才会后悔。但你也不看看娶的是谁,我们馥莹温柔貌美,谁能娶她,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就说说,你急什么呀?又不是你成婚。” 骆素娥轻嗤了一声,应当是转身走了。 姜馥莹坐在榻上,手攥着络子,给细嫩的指尖按出了深深的红。 时辰已经到了,人却没来。她听到外头喧闹的人声渐渐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异样之处,除了些已然玩得起劲的孩童,整个院内再无声响。 她听到罗胥君的声音。 “……哎哟,老姐姐,饿了吧。来,先来吃些饺子,刚出锅的。” 她扬声照顾着客人,不让自己露怯,又端了碗来,送进姜馥莹屋中。 她斟酌着语气:“我找人去沿路寻了,一会儿应当就来了。你先吃点垫垫肚子,别急,乖。” “我不急。” 姜馥莹出声,喉咙有些干。 不就是晚了点。 她听着淘气的孩子点燃了炮竹,在冬日里炸开了锅,院里院外的人都以为人来了,谁知鞭炮响完,仍旧空无一人。 罗胥君进来几趟,出了满头的汗。 姜馥莹宽慰她:“好事不怕晚,良缘不怕迟。没事的。” 桐花进进出出急得要命,最后自己跑了出去。 直到冬日里的天慢慢沉了下来,罗胥君招呼着客人用了晚饭,喝了酒,人散尽了,也未等到常渊的身影。 姜馥莹终于掀开帕子,看着红烛摇晃,任其刺痛着双眼。 不久,桐花回来,哭丧着脸:“馥莹姐……” 姜馥莹转过头,“你怎么哭啦?别哭呀。” 她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疼,却说不出缘故。心跳很快,却在听到桐花说出来的话时坠了下去,悬着已久的念头终于得了印证……竟也松了口气。 桐花说:“找着那些敲锣的人了,他们说……他们说常大哥是自己走的,骑着马撇下他们,往别处去了。” 红烛燃尽,蜡泪流了满烛台。 姜馥莹低下头,脸上似有温热。络子脱了手,散落一地。 说来也怪,反反复复打了多回的结,竟就这样散了,好似从没圆满过。 “那就当今日是贺我生辰,”姜馥莹抹了脸,扯出个笑来,将盖头取下,“去吃些东西吧。” 第61章 第61章 第61章 “一个人。” 姜馥莹耳尖微微一动,下意识抬眸看向他,正好对上了那双如墨玉般的瞳孔,视线相交,姜馥莹呼吸停滞一瞬,微微蜷缩起指尖。 “你……” 她似乎明白了祁长渊来这里,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为她送些人来,保护她和兰若的安全,又告诉她他不会抢走兰若,让她放心。 最后又这样开口。 仿佛前面的一切铺垫,都只是为了承托出这一句。 ——祁府不过只有他一个人。 “什么喜糖?” 桐花反应快些,脱口便问了出来。 “姜姐姐的喜糖啊。” 为首的孩子大些,立时道:“新郎官儿都叫人送东西来了,方才猛虎帮那几个在村口纳凉,这会儿都快到了吧?” 身后几个孩子跟着点头,乐乐呵呵笑闹着:“喜糖!吃喜糖啰——” “新郎官儿?” 姜馥莹头都大了,转手将药包放在桐花手上,快步往村里去。 桐花还没回神,便看到几个孩子胡塞了糖,又盯着她手中的那块。 “……去去去,一边去。” 没好气打发了人,知晓此事要紧,赶紧追了上去。 桐花跑了一身汗,才堪堪赶上馥莹。 “还、还是那张家郎君那事儿呢?” 桐花喘着粗气,正好瞧见馥莹拦下了抬着箱子的几人。 这几个都是村子里游手好闲的懒汉,平日里东游西荡,没少偷鸡摸狗,骚扰小娘子也是常有的事。因着兄弟几个关系好,还学着话本中拉帮结派,给取了个“猛虎帮”的名。 为首那个敞着衣衫混不吝的两人都认识,正是猛虎帮所谓的老大邱二。 桐花气都没喘匀,便听那人道:“哟,这不是姜娘子嘛!情郎来给你送东西,就这么等不及?” 身后几个抬着箱子的都调笑起来,应和着:“那可不。邱哥,银子到位了都好说,瞧这箱子多气派。” “谁让你们来的?” 日头正大,姜馥莹面上泛起了红润,夹杂着鬓边的细汗,眸中却隐有愠色,显然气的不轻:“说话。” “好声好气和你说话,这么凶作甚,”邱二被她瞪得有些恼,“人张郎君心好,托我们猛虎帮给你送来东西,还让我传句话来给你:亲亲娘子何时愿意进门,这亲事他都要等不及了——” 此言一出,身后那几个笑得几乎弯了腰,满脸的戏谑与调笑。 桐花性子急,恨不得撸起袖子上去与他们打一架,“说什么呢!青天白日的在这里污姑娘家清白,姜娘子同那张郎君素不相识,谈何进门不进门!” 几人在村中吵嚷,动静不小,又是大中午的饭点,邻里乡亲的纷纷出了来看热闹。 姜馥莹不欲与他们多做纠缠,只是道:“东西不必送了,从何处来便送回何处去……” “不是哥哥说你,”邱二声音粗里粗气,“就从了张家郎君,日后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 姜馥莹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听了这么一句不三不四的话,饶是脾气再好的人闻言也得皱了眉头。 “或者你要是不喜欢张家的,”邱二歪歪斜斜地站着,朝她伸出手,眼看着便要摸上她的脸颊,“哥哥也不是不疼你……” 他靠近了些,身上令人作呕的气息同那不知何时才会洗一次的脸凑了上来。 “让哥哥亲一口,说不定还能帮……” “啪”地一声,周围的空气莫名都静了几分。 姜馥莹胸腔剧烈起伏着,刚放下的巴掌还隐隐作痛,在日头下胀得滚烫。 “他娘的……”邱二被打得骂了声,“给你脸不要脸了!” 他下意识一巴掌抬起要打回去,却被姜馥莹那冰冷的眸子一瞪,莫名怯了几分。高抬的手讪讪放下,低骂几句。 “这样一个箱子,不明不白地送来,是什么意思还不一定。若真要有什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说,”姜馥莹攥着指尖,周围围了不少乡亲,她声音也大了些,“回去转告那位郎君,若真上心,便按照议程请媒人来同我母亲商谈。我家虽不富裕,却也是清白人家,做不得这样私相授受的事。” “就是啊,”刚用完午饭,邻里一个大婶搭了话,“这么不明不白的是要做什么?还叫你们几个送来……” 猛虎帮几人在村里可算是毒瘤,时不时还去县里晃荡,臭名昭著。能让他们几人送来,那所谓县里的郎君定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要想送东西,张家高门大户的连几个仆从都无?” “就是,早些回去罢!” 有了第一声应和,帮馥莹一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女娘说话也是正常的事。 不少人开了口,邱二有些挂不住脸,他本想回去拿些赏钱,如今却被堵在村中,连姜馥莹的家门都没进。 甚至还挨了一巴掌! 邱二没发话,他身后一个小弟憋不住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家什么情况谁不清楚?张郎君心好,他说了,你嫁过去,你娘的病就包在他身上,小事一桩。” 几人流里流气环绕过来,“莫要不知好歹,这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 姜馥莹用尽全力维持着自己的镇定,“怎么,你们是在眼红么?” “羡慕就自己嫁过去,没得来扰我清净,”她强忍着自己的颤抖,“早些回去告诉张郎君,让他断了这心思罢,莫要白费力气。” “你他娘的听不懂好赖话是吧!知不知道张家是什么身份,若真惹了人张家发怒,当心你一条小命都不够……” 邱二声音一出,几个围观的村民都缩了脑袋站回了自己的院子,不是不想帮馥莹出头,主要是这种赖皮沾上了,只怕就甩不脱。 隐隐能听到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姜馥莹满身的血似乎都集中在了头颅,几乎有些眩晕。 “——青天白日,我看谁敢要谁的小命。” 中年男人浑厚的嗓音从人群中传来,“且看看我这刀能不能先割掉你的烂舌头!” 邱二的脸色变了变,眼见着不知道那桐花何时叫来的爹,曾经被追着打的记忆涌上心头,背后隐隐发凉。 姜馥莹转头,低声叫了声“刘叔”,换来对方沉稳的应答,高悬着的心缓缓放了下去,对去而折返满头大汗的桐花回以一个勉强的笑。 刘叔手上拿着杀猪刀,身上还带着未洗净的血腥气,显然是刚被闺女叫来还未收拾的。 他这样五大三粗的挺着个肚子往前一站,体格比那几个混混高大不少,一拳能打飞三个的气场让邱二身后跟着的小弟都忍不住软了腿。 “邱哥,”一人咽了咽口水,“要不今日就算了吧,本来就是送个东西……不值当闹大。” “……对,送个东西,同我们有什么干系。” 邱二转了转眼睛,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害怕。好容易找到了借口,示意让人将东西放下,立时道:“老子东西就放这儿了,谁要谁拿走!到时候张家怪罪下来,这么多人都瞧见了,是她自个儿不要。” 刘叔的杀猪刀上反射着寒光,惊得那几人汗毛直立,曾经骚扰桐花馥莹时被暴打的记忆历历在目,几人又放了几句狠话,倒也没再纠缠,悻悻离去- 姜馥莹回了家,关上院门,母亲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阿莹,回来了?” “回来了,”她高声应答,面上却无甚笑意,略有些疲惫地揉揉脑袋,又道:“阿娘,我先去做饭,等会儿就好。” 关紧厨房的门,被气得乱跳的心终于平缓下来。姜馥莹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新月似的细眉蹙起,恼意宛然。 阿娘身子一直不好,她不想让阿娘知晓这些烦心事。今日万幸拦下了他们,若是晚了一会儿,叫阿娘听见了那些污言秽语……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已经耽搁了许久,姜馥莹生了火,呛人的白烟从滚烫的油锅里直冒而出,锅铲连续不断地在锅中翻动着,夹杂着热油的噼啪声,扑鼻的香气钻入鼻腔。 正值溽暑,厨房柴火正旺,更是闷热。女子挽起衣袖,露出了藕白的一截小臂,衣袖拭过额角的细汗,露出那张白里透红的脸来。 油烟大,眉眼稍皱着些,却也掩盖不了清透姿容。她盛好饭,朝着屋里叫了声:“阿娘,饭好了。” 忙了一上午饥肠辘辘,直到落座,才有了歇下来的实感。 两个小菜都放了肉,还蒸了蛋羹,一顿有滋有味,姜馥莹就着蛋羹用了碗饭,心头的郁结才散。 母亲罗胥君见她面色好了些,才试探道:“今日回来得晚了许久,可是……” “桐花今日同我一道去了,她要去看钗子,就耽搁了会儿。”馥莹垂眸瞧着饭碗,语气平平。 罗胥君松了口气,“阿娘是怕那些人又来堵你。” 村中都知,姜家女自小便生得娇俏,越大越掩不住容色。村中总有些游手好闲的混混流氓,时不时上门来扰一番。 自从姜父去后,这日子是越发不好过了。 若不是邻家关系近,多有帮衬,只怕日子会更难过。 至于这回…… 姜馥莹软了眸色,扯出个笑来:“上回刘叔给他们狠狠揍了一顿,这阵子安分多了,阿娘别太担心。” 罗胥君瞧着年岁不大,却有疲态,眉眼下垂。发间一根素钗,朴素但整洁。 她只是将双手搭在了女儿的手上,声音轻又弱:“阿娘没什么本事,就想让你好好的。” 姜馥莹没回答,收起碗筷头也不回:“阿娘歇着去吧,一会儿药好了我送来。” 她不想在阿娘面前暴露自己情绪的低落,抿了抿唇,将早先便分好的一份饭菜同刚熬好的药一道,端着去了另一间屋子。 姜家的院子不小,此时日头正高。姜馥莹抬了抬手,在眼前挡下一小片阴翳,快步推门进了侧屋。 屋里的人显然醒着,听见她来张了张口,还是未曾出声。 “醒了。” 姜馥莹瞧他一眼,将碗筷放在了小桌上,“吃吧,不收你银子。” 侧屋光线不好,只听窸窣轻响,半躺在榻上的人缓缓起了身,从那片阴影中出来,摸索着往前。姜馥莹到底做不到冷眼旁观,上前几步扶上。 甫一靠近,淡而缱绻的茉莉清香缠绕着小臂往上,在无光的世界中作为唯一的指引。到了桌前,饭菜的香气又掺着药的苦意,淡而又淡的茉莉香被驱散,再也寻不见。 男人端起碗筷,道了声谢。 女子就坐在他身旁,没有任何铺垫,“今晨去了县里打听,没听说有谁家丢了人。” “打听不到也正常,辛苦姜娘子了,”男人颔首,“只是此事不好声张……” 馥莹“嗯”了声,没再多言。 她确实累了,也就在这半明半暗的屋子里,能随意地拉下面庞,不必顾及他人脸色。 随手拿了片蒲叶扇风,颊边垂落的发丝被扇得轻晃,她随手拢在耳后,抬眼看着眼前之人。 男人眉眼锋利,因为瞧不见,眸中有些无神。剑眉本应有着凛冽的气势,却被黯淡的眼眸削弱了几分攻击性,显得平和许多,面庞清俊,下颌利落,是馥莹从未见过的好颜色。 可更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一身粗衣葛布也掩盖不了的清冷气质。身上有伤却依旧挺拔,上衣不大合身,宽阔的背脊包裹在旧衣里,略微有些绷紧。 衣袖挽至手肘处,小臂紧实,线条利落,随着动作绷紧又放松。用饭慢条斯理,一瞧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教养。 反正他看不见,不算收敛的视线慢吞吞地在他身上游走,目光落在那颗不算打眼的小痣上。 更确切地说,是她自己都还未曾想好如何处理与祁长渊的关系。不能让兰若不明不白地搅和进来,夹在她与祁长渊之间左右为难。 ……她曾以为自己想清楚了。可现在,心头还是有些复杂。 “那你打算何时告诉她?”阿枝旁观者清,她瞧着并非心中无情的样子,只是需得时间理清心中思绪,好好认清自己的心才是。 “过些日子吧……” 姜馥莹迟疑回答,还未说完,便听满满稚气又一本正经的声音。 “燕惟见过祁大人,祁大人好。” 满满领着祁长渊,从外进来,“母后,师傅到了。” 祁长渊的目光与那位坐在皇后身边的女子轻轻相交,唇畔带着些淡而又淡的轻笑。 “见过皇后,”祁长渊低眸行礼,面不改色,“臣奉旨领命,教导太子武学,特来拜见皇后。” 第62章 第62章 第62章 阿枝拉着她瞧满满第一次习武。当娘的自是欢喜孩儿长大,她却坐立不安,瞧着祁长渊神色淡然地指点着满满的动作,硬是将背脊僵硬到酸痛,这才听得祁长渊道:“回禀皇后娘娘,太子做得极好。” 阿枝眸中带笑瞧她一眼,转头道:“满满交给你,本宫也放心。陛下与本宫说过你做事是极稳妥的……时辰不早,还请祁大人送姜娘子回去罢。” 姜馥莹转过头,被阿枝轻轻拉了一把。 阿枝在她耳边低声道:“一直逃避可不像你的性子,你们该好好谈谈,兰若应该享受到应有的父爱。” 姜馥莹默了一瞬。 “是该如此,”她轻声:“多谢娘娘。”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在满满说出要与圆圆一起习武的时候,阿枝便知晓了未来的武学师傅是谁,专程留着她,就是等着此刻。 她轻轻吸了口气,让自己回到入京前的状态。 当时的她想,入京后,她会告诉祁长渊兰若的存在,她会想办法和他讨论出一个和平共处的方法,让兰若享受到父爱母爱的同时,尽量减少收到伤害的可能。 不用抄书,兰若脚步都轻快许多,她专门将祁长渊拉出门去,避开姜馥莹道:“祁掌柜,我好喜欢你呀!你救了兰若的命!” 祁长渊蹲下身,被她的语气郑重到逗笑,道:“那这么喜欢祁掌柜,祁掌柜告诉你一个秘密,兰若想不想听?” 原是如此,有救命之恩在,不管不问才让人心寒。 姜馥莹垂下眼睫,半暗的屋中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你这般大户人家的富贵郎君,自然不知晓我们乡里人是如何生活的,生活艰难常有不顺心……也是常事。” 语气中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黯然。 男人长眉微扬,抬脸转向她的方向。 眼眸无光,显得脸色多了几分漠然,出言却没了冷意:“大户人家自也有大户人家的烦恼。都是人,是人便会有喜乐哀愁。若有不顺心之处也没什么,自可说出来,或许还有解决之法。” 解决之法…… 姜馥莹扯了扯唇角,“或许吧。” “对了,”她转过身,“那些水可是你打的?” 男人点点头,“只能仅此绵薄之力,报娘子恩情。” 姜馥莹轻抬眼睫,又瞧了他一眼。 淡淡的神色,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语气不疾不徐,气度安然,全然不见那日捡到他时的狼狈模样。 他确实和自己多年来见到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从山里捡到他时,便知晓他身份不凡。身有重伤,看着像是打斗后滚落山崖才有的伤痕,衣着虽不显,无甚特别的花纹,但质感甚好。 腰间的玉佩一瞧便非凡品,触手生温,还有那紧握不放的佩剑,利得差点划伤她。 可他昏迷着,气息微弱,面上毫无血色。 倒是同他们一般脆弱渺小。 姜馥莹阖上门,在屋下的阴影处站了会儿。 男人自醒来便看不见了,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只勉强从记忆中拼凑出个“常渊”来做称呼,旁的一概不知。 但一提到要报官寻亲,男人的神色便不自然地紧了几分。 他虽什么都不记得,但直觉告诉他不可暴露行踪,隐有性命之忧。 姜馥莹回想了他的狼狈模样,料想他这等富家公子应是惹了什么麻烦,才沦落至此。只好自己私下打听,时不时去县里探听些消息。 已然救了人,总不好半路将人扔出去。姜馥莹亡父便是郎中,耳濡目染之下自也会些医术,照顾着人,倒也有了些时日。 常渊身上的伤渐有好转,但记忆和眼睛却始终未好。 从前跟着父亲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病人,多为摔到了脑袋,恢复时长不等,她也不知究竟何时会好,只能慢慢养着。 平了会儿心绪,趁着天色好,姜馥莹去厨房拿了一篮子鸡蛋,又找出些自家酿的好酒,忙活许久,理出些东西来。 此事不能再拖了- 院门紧闭,能听到里头传来些细微声响,却无人应声。 姜馥莹站在门口,只觉心头颇凉。 村长是骆家村的老人了,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早年间还好,如今年岁上了去,越发不爱管事。 今日仿佛是知晓她要来,门都不开。 姜馥莹等了会儿,又唤了几声。隔壁婶子听见声音探出个脑袋张望,瞧见是她,又缩了回去。 她也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张家在县里有名有姓,整个安平县大都知道这位张郎君乃是张家独子,张老爷的命根子,自幼娇纵着养大,惹了他,便是惹了大麻烦上身。 原以为不过也就是富家子弟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便能消停,直到今日。 天气炎热,不一会儿便站出了一身汗,姜馥莹敲门不应,一时也别无他法,提着东西准备回去时,瞥见一小儿从远处跑回来。 边跑还边吆喝着:“奶!开门,我要喝凉水!” 五六岁大小,瞧着有些眼熟。姜馥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村长的孙子,今早还跟在大孩子身后要过她的糖。 小萝卜丁疯玩回来,跑得满身大汗,见有生人在家门口,还带着些警惕。 姜馥莹有意亲近,蹲身用香软的帕子给他擦了汗,柔声道:“可还记得我?早晨村口还给你糖了的。” “……我不同你说话,”那孩子背过身拍门,“奶中午说了,让我别吃你的糖。” 门板被敲得震天响,终于在姜馥莹半垂的视线下开了条缝。 村长夫人侧身而出,将孩童抱了起来,嗔怪道:“又疯玩出一身汗。” 而后好似才看到她一般,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大热天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姜馥莹有求于人,抬了抬手上拎的东西。 “自家捡了些鸡蛋,还有骆叔惯常爱喝的酒来,”她挂着笑,眼底满是亲近,“阿娘念叨着我阿爹走的时候便是这样的天气,我便想起当年阿爹过身,丧事得亏有骆伯。否则我们母女俩还不知何时能……” 说及往事,村长夫人胡氏又软了神色,叹道:“你这孩子也是命苦……进来说话吧。” 姜馥莹笑着进了屋,还未坐下,胡氏便道:“老头子身子没往常爽利,这会儿苦夏歇着的。你且先喝口水。” “若是苦夏,我倒是有个方子好用,可有纸笔?”她乖觉接过水,“或是过会儿我去药铺抓些送来,免得来回跑一趟。” 她柔声细语,声音宛如泠泠泉水清脆悦耳,却又不吵闹。胡氏瞧着她,没得也柔和了些。 “也算是瞧着你长大的,”她开口,“你是个好孩子,自来也懂事。但这些东西,还是早些提回去——” “这忙,我们两口子帮不了。” 胡氏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倒叫馥莹没了开口的余地。 她抬眸,黑亮的眸中盛着不解:“为何?” “你生得这样好,被瞧上也正常。那张家凶狠,老头子年岁也大了,”她抱着孙子颠了颠,“如今只想好好过安生日子。要我这个过来人说……张家,倒也不算差。” 胡氏瞧着馥莹这张脸,啧啧叹息。 姜家女自幼时便出落得脱俗,大了更是亭亭玉立,常有少年郎为她打破了头,却连半点眼神都没换来。 时间长了,村中人都说姜家女心气高,看不上村里的莽夫。 张家此事一出,看笑话的其实不少。 但姜馥莹始终未曾点头,仍旧过着她的安生日子,好似是……铁了心就在那小院里终此一生。 胡氏摇头:“有你这样的容貌,便是没了张家,指不定还有什么李家王家。难不成你日后都关在屋里,不出去了?” 姜馥莹懂药理,时常采了草药送去县里药铺,那里卖价高些。前些日子便是送药材去,又帮着打听常渊的事在县中多留了会儿,正巧碰上了张家的马车。 她垂下头,“我无心高门。” “我倒也知晓,若真有心,早便……”胡氏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道:“好好想想吧,张家郎君待你倒有几分心,进了门或许还有福享。或是寻门亲事早早嫁了,倒也没此间祸事,再不成……总是要嫁人的。” 总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 这是胡氏的意思,也是村里大部分人的意思。那张家富贵,多少人想进还进不去。 姜馥莹扯了扯嘴角,也知道了二人的态度。 “……这些东西就留着吧,这酒骆伯爱喝,当年我爹和骆伯对饮都能喝两坛。” 她起身告辞,瞧着睁着大眼睛不知发生何事的孩童笑了笑,“出了汗要早些换衣裳,我便不耽搁了。” 胡氏“欸”了一声,“我知道有些话你们年轻孩子不爱听,你回去好好想想。我们这些……实在也帮不上什么。” “我晓得的,”她弯眸笑,“是不该让我的祸扯到旁人身上。”- 过了正午,日头便没那么毒,姜馥莹一路避着烈日,仍走出了一身汗。 “馥莹姐!” 桐花喘着气跑来,“你,你去哪儿了,到处寻你不到。” “刚去了村长家,”馥莹看她又急匆匆的模样,“怎的了?” 桐花平日里惫懒,大热天的鲜少出门,若不是今晨说要去县里,她才懒得动弹。 这会儿竟然跑出来了,倒是稀奇。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她拉着姜馥莹的衣角,笑得一脸讨好。 …… 二人回到姜家的时候,倒在院子里的罗胥君已然被常渊送回了屋中。 桐花她娘蔡氏和女儿如出一辙地红着脸,瞧见馥莹回来,眼神闪躲,不敢吱声。 还是桐花道:“我娘闲着过来寻伯母说话,说着说着……伯母就晕倒了,还是常大哥听见动静出来,给伯母送了进去。” 姜馥莹脸色不算好,为阿娘擦了擦脸,原本便有病容的妇人面色苍白地昏迷在榻上,瞧着骇人。 她看向桐花,“没事,就是天热,又给惊着了,我一会儿抓些药回来就好。” 蔡氏扯了扯女儿的衣裳,“这抓药的钱我们出,给你赔个不是。桐花也真是的,没告诉我你娘还不知道啊。” “娘!我明明……” 桐花冤枉得很,却被蔡氏按住,“你就别添乱了,在这儿学着照顾照顾,我回去拿些肉来,晚上煮汤给你伯母补补身子。” 蔡氏走得飞快,桐花面上尴尬,还是馥莹主动开解。 “没事的,”她声音很轻,“你们已经帮了我许多了,早先若不是刘叔,哪有如今的安生日子。婶子也不是故意的,我知道。” 蔡氏嘴快,桐花也承了她的心直口快,她早就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只是不想阿娘会知道得如此突然,也不知蔡氏究竟是怎么说的,竟让人急晕了过去。 姜馥莹去了厨房煎药,桐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馥莹姐,”她艰难开口:“你方才去村长家,他们怎么说?” 姜馥莹摇了摇头。 桐花急忙伸张正义:“村长就这样!每次一有什么就躲着不帮忙,只会说空话!” “不过……馥莹姐,你对张家,真就没有半点心思?” 比她略矮几分的少女扭着衣衫,问出了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姜馥莹蹲着守在药炉旁,不知该怎么回答。 桐花见她不答,陪着蹲下身,扭捏了半晌,才道:“我就是瞧那箱子里的东西,确实好看得紧,想来那张家郎君……” “桐花,”姜馥莹缓声开口:“你开那箱子了?” 桐花一噎,没了声音。 东西不能带回姜家,也不好真放在原处,只好让刘叔先抬回去。 姜馥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深吸口气,耐着性子道:“若有喜欢的东西,过些日子去县里我再给你买。这些东西不是咱们的,不能要。” 桐花脸色红得像番茄,被馥莹这么一说更加羞赧,支吾着:“馥莹姐你别生气,那些东西我都没动,就是看了看。” “想!”兰若大声道,随后又道:“等等等等,兰若知道秘密是要交换的,让兰若也想一个告诉祁掌柜……” 她低下头,皱眉冥思苦想,最后道:“想到了!” 祁长渊宽和一笑:“那兰若先说。” 兰若凑近,打量着四周,确认周围无人,才轻轻道:“兰若告诉你一个秘密,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哦。” 祁长渊点头,附耳过去。 只听小娘子稚嫩的声音响起在耳畔:“阿娘之前告诉兰若,说阿爹在很远的地方。但是兰若很聪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兰若知道,其实阿爹早就去世了……只是阿娘怕兰若伤心,所以才不说。” 她信誓旦旦,道:“祁掌柜,你不要可怜兰若,兰若很喜欢你,所以才告诉你的。” “不可以告诉阿娘哦,”兰若谨慎道:“阿爹去世了,阿娘肯定会伤心的。” “祁掌柜,你会为兰若保密的吧?” 第63章 第63章 第63章 兰若刚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地与他出去,两人在外待了一阵,姜馥莹坐在里间,慨叹时光易逝。 一转眼,那么小的一个娃娃竟也活蹦乱跳着,会背着阿娘说话了。 她喝了口茶。忆起从前兰若也并非没有问过阿爹的存在。 兰若太小,姜馥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含混道:“在很远的地方。如果兰若想他,阿娘以后就带兰若去找阿爹,如何?” “很远……”兰若无法理解这个远的程度,“有多远?” 姜馥莹说:“到……京城那么远吧。” 也并未说错。 常渊打完水倒没走,而是又舀了些水倒入锅中。柴火不知何时燃了起来,锅中的水已经烧热,冒着小泡。 看他这架势,姜馥莹微微一愣。 “你要洗碗?” 男人微不可察地一顿,淡色的唇轻抿,骨节分明的长指扶上灶边,低低应声:“嗯。” 姜馥莹看了看他的眼睛,无神的眸子看不清神情,却能看出他这架势不似做伪。半挑眉眼,将洗碗用的瓜瓤和胰子递与他。 玉白的、瘦削而修长的指节触碰到带着油污的水中,染上了尘俗。墨眉微蹙,但不过一瞬,宽大的掌便拿起了水中的碗,摸索着清洗。 水声渐起,姜馥莹瞧着他生疏,却很快就上了手的模样,倒也没再多言。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小扇轻摇,水声轻荡。 “方才……”男人放下碗,碗底触碰到灶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明明很不开心,为什么不说出来?” 姜馥莹顿了顿。 炭火烧得旺,她坐在小炉边,好似声音都被蒸得闷热:“刘家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她爹早亡,在村中家里没个男人,多少都会受人欺侮。是刘叔站出来,一把杀猪刀立在门口,让那些混子不敢再来蹲守。 “桐花待我亲近,偶尔失了分寸也没有坏心,”姜馥莹放下小扇,“蔡婶……嘴快,应当也不是故意的。” 阿娘晕倒,她自然心焦气恼,可又能如何。 对着蔡婶桐花这样的人,她连最后一点气都发不出来,整日的憋闷与燥热最终都压在心底,沉甸甸地无处解脱。 常渊的手在水中清洗着,因看不见,洗得格外细致,摩挲过碗碟的每一寸角落。 “所以便要独自一人,将所有的委屈往下咽?” 音色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偏冷,不像是在关切,倒像是真情实意的不理解—— 以旁观者的姿态,来评判她的所为。 高高在上,疏离又凉薄。 心里隐有不虞,面上却习惯地摆出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姜馥莹将炭火拿出几块,小火熬煮,语气听不出喜怒:“说出来又能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说只会让事情更糟。” 不过也糟不过现在了,忽地有种苦中作乐的姿态。 “你应该也都听到了吧。” 她头也不抬,瞧着黑乎乎的药汁,盖上了盖子。 常渊没有否认。习武之人耳力好,蔡氏嗓门又大,下午的对话他听得真切。 可听着姜馥莹这样的语气,蓦地没直接肯定,只是道:“无意听到几句,倒也不知详情。” 姜馥莹抬头看他,夕阳的淡金色铺天盖地从门窗洒落在男人身上。发丝染上晖光,不染纤尘的外表同手上不可避免的油污出现在一人之身,莫名显出几分狼狈来。 她无奈笑笑,想来常渊这般不凡的郎君,在家中也是千宠万爱长大的,沦落到如今眼盲身残,还要帮一农女洗碗的境地,倒也是可叹。 “那你是怎么想的?”她随口问,许是方才的想法无形中拉近了心中的距离,就连方才因着他淡漠的语气而产生的不虞也烟消云散,“这样的事若你遇上了,会如何是好?” 常渊放下手中的活计,略略侧脸“看”向她。 他没了从前的记忆,到此处后也未听说过张家,先是问:“那张家在朝中可有人为官?” 馥莹轻笑,“你这口气像是在办案。” 她正了神色,敛起笑意,“朝中不清楚,我们这等小地方出个县官便不错了,哪里清楚朝堂上的事。但常听张家炫耀同雁城徐家走得极近,说是同徐家那位家主有过命的交情,此中虚实难辨,只是张家近年来确实生意愈发好了。” 见常渊面露不解,料想他应当也不知晓徐家,轻叹一声。 就不该同他说,什么都不记得了,能知晓什么。 “徐家是徐州首富,常有戏称:徐州的徐是徐家的徐。不过久在乡野,多年未曾回过雁城,没什么见识,旁的也都不清楚了。” 常渊听到那个“回”字,眉梢轻扬,倒没多言。 “既然如此,报官便是。” 姜馥莹摇头,半晌才想起他瞧不见,低头笑自己多余。 “哪有那么简单,官老爷怎会管这样的事,”她声音低落,“况且,要以何种名头报官?强抢民女?” “张家郎君不过是命人送了些东西来,同这也差得太远了,没人会管的。” 猛虎帮众人又本就是流氓地痞,若说他们是得了张家的令才来扰她的,没有真凭实据,谁会相信? 她也不是没想过报官,只是平头百姓,如何与那财大气粗的家族抗衡。 常渊皱眉,“官员食君之禄,本就有义务维持治下百姓安居。听你所言,张家蛮横绝非一日,为何无人管制?” 姜馥莹没有回答,药罐中咕噜噜的冒泡声不绝,她端起药罐,将药汁倒入碗中。 瓷碗装入了滚烫的药汁,她抬起头,瞧着日光渐渐从男人身上下移,那橘黄的光线逐渐黯淡,又消失隐没在黑暗中。 他面色不变,只怕心中当真是这样想。 姜馥莹忍不住笑了声,短促地收起,“此前竟不知你竟然……这般天真。” 能清楚瞧见那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条利落,喉头轻滚了滚,到底是没说出什么反驳她的话,继续埋头做他的事。 气氛又沉寂下来,好像两人不曾开过口。 药熬好了。 姜馥莹放下药罐准备起身,方要站起,却不想一阵晕眩,眼前漆黑。 厨房的景象在眼前疯狂旋转,她下意识扶住灶台,却扶了个空。小凳在地面滑过发出刺耳的声因,掩盖住了她仓促间发出的一阵闷哼。 坐在矮凳上许久,站起头晕常有,不过一瞬她便反应过来——只要不碰倒药,摔一跤也没有大碍。 她紧闭上双眼,感受着身体极速地下坠。 布料摩擦的声响传入耳中,预料之中的摔倒并未发生,反而跌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带着微苦的汤药味与微涩的草木香气,微软的身躯得到了依靠。 宽阔温暖的大掌在她即将跌倒的瞬间扶住了她的腰背,带着些水的潮气,在她的身后留下点点水渍。 常渊在听见她起身的时候就察觉了不对,她身形摇晃,甚至发出了低声轻哼。 在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习武之人练惯了的身子先一步侧身接住了她。却又因着眼盲辨不清位置,另一只手虚虚滑过皓腕、掌心,抓住了带着热意的指尖。 在充满着药草苦意的厨房,那股挥之不去,淡而又轻的茉莉香气又一次缠绕了上来,像是藤蔓盘旋而上,在他的心头轻飘飘地挠了一下,又倏而收走,了无痕迹。 掌心的指尖隐有仓惶,轻轻抽动。女子还未回过神来,不见方才轻笑的调侃姿态,也不见从前无奈之下的温和坚韧,她只是最真实地、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放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惯性使然,姜馥莹的手抚在了他的臂膀,牢牢攀附着,在失力无所依靠的瞬间,他是唯一的依凭。 胸腔极速起伏,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她借着力稍稍起身,站直了身子。 “……多谢。” 脸蓦地有些烧,怕是中了暑热,姜馥莹指尖微颤,端起了药碗,未有多言便出了门。 她觉得自己应该会记住今日。 记住这个,即使隔了几层衣衫,也依旧烫得惊人的宽大掌心。 指尖的水渍隐没在发烫的药碗边,腰背上的热意却停留在身后,夏日几层薄薄的衣衫随着动作在后腰轻磨,有些发痒。 姜馥莹定了定神,甩掉所有无关的想法,进了卧房。 桐花早已不见了身影,她有所预料,只见阿娘孤身一人躺在榻上,面色不算安宁,眉头紧皱,许是梦境中还有着惶然。 瞧着这般情景,姜馥莹心都皱了起来,一口口将汤药喂下,守在榻边睡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姜馥莹就进了山里采些药草,她脚程快,从山上归家时,时辰还早。 乡村小道路蜿蜒曲折,她放缓了脚步,瞧着路的尽头,昨日吃了她一巴掌的邱二不知怎的落了单,正坐在村口同几个小儿说话。 她亲眼瞧见邱二给了几个小儿一些铜板。 ……怪了,邱二平时的作风不抢钱就不错了,怎的还会散财?昏头了不成。 她懒得跟邱二打照面,转头绕路从小路回去,等她耽搁些时候绕回家时,已然有几个小孩儿站在她家门口,蹦跳着嚷嚷些什么了。 院门闭着,小孩儿进不去,篱笆是她爹当年亲手围的,此时被几个爱捣乱的孩子扯得晃动,姜馥莹几步上前,呵道:“做什么!” 见她回来,大一点的孩子当即冒了头:“来了来了!” 几个孩子面对着她,齐声唱道:“姜娘子,想汉子;养男人,孽甚哉!姜娘子——” 似乎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姜馥莹头脑发胀,双手都变得滚烫,身后的背篓从未如此沉重。她也从未想过,这样稚嫩无邪的童音,合起来竟能这样刺耳。 孩童的声音大,嗓门高,他们不知在门口嚷嚷多久,这会儿又齐声唱着。 ……这样大的声音,阿娘是否会听见? “你们——” 她话语未出,一直紧闭的院门轰然打开,惊到了几个一直站在门口的小孩。 “回来了,”常渊站在院门口,“看”向她的方向,“先进来。” 他的动作猝不及防打断了几个孩子的歌唱,极高的身量和淡漠的面色,无疑给几个还未换完牙的孩童极强的威慑力。 可他看不见。 不知是谁提前发现了这一点,一个孩子大声嚷了出来:“他瞧不见,他瞧不见,别怕他!” 这等年纪的孩子难辨善恶,聚集在一处的时候,又极易跟着为首的活动。 眼见着又要唱起来,姜馥莹滚烫的耳尖终于受不住了,拉开几个挡在门口的孩童,大声道:“谁让你们来的?谁让你们这样……” “我啊,”来人的声音懒散,“姜娘子,要不是我昨日关心你,多问了问乡亲们,倒还不知道你养了个野男人啊。” 姜馥莹捡来常渊有阵子了,却因他养伤深居简出,没有几人知晓。 知晓的,也就是她们家和桐花一家了。 “怎么样我也得来看看啊,我们姜妹妹放着张家大好的前程不要,原来是被这么个小白脸勾住了,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男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邱二今日身后倒没跟着跟班,独自一人站在一群被他收买了的孩子身边,团团围绕着姜馥莹,不让她进门。 “呸!”姜馥莹不怕他,“伤风败俗,你也有脸提伤风败俗,先把你的衣裳穿好了再说吧!这么大的人了衣裳都不知怎么穿,丢不丢人?” 她要进屋,几个孩子绷着脸拦她,邱二闻言道:“所以说姜娘子想男人没说错,谁家没嫁人的娘子,会成日盯着男人的衣裳看?” “难不成,你也惦记上我了?是这个瞎子弱得满足不了你——啊!!” 她道:“阿娘很喜欢你阿爹呢。” 兰若疑惑:“那为什么没有和阿爹在一起?阿爹不知道吗?” “因为这件事,阿娘只想告诉兰若,”姜馥莹低头瞧她:“这是阿娘与兰若之间的秘密,兰若可以不告诉阿爹吗?” “为什么?”兰若发问。 “因为……” 姜馥莹刮刮她的小鼻子。 “因为阿娘要等一等,等到阿娘再想得清楚一些,亲自告诉他。” 【正文完】 第64章 第64章 轻轻的关门声响消失在夜里。 “睡着了?” “嗯。” 姜馥莹小心将门阖上,确认门窗紧闭,这才转过头,看向一旁等待着她的祁长渊,低声回应。 “还有哭么?”祁长渊将披风披在她身上,与她缓步行在星夜下。 “兰若其实挺坚强的,”姜馥莹低头将披风的系带系上,继续道:“平日里哭,也都是知晓我们吃这一套,撒娇更多。” 在听说女儿一冲便上了去,面对四五个比她大许多倍的人都丝毫不惧的时候,姜馥莹头脑都有些空白。 这还是平日里那个撒娇耍赖的兰若么? 兰若已经会保护她了,在她以为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许多自己的想法。 譬如会为了维护她,与只是萍水相逢的小花硬要争个高下。 譬如会为了不让她伤心,在以为自己的阿爹早就去世后,很少再问有关于阿爹的事。 譬如今日,她会义无反顾地冲出去,哪怕自己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娘子,旁人甚至不将她放在眼中。 姜馥莹心中有些慨叹,许是祁长渊在身旁,又给了她许多安定的感觉,她就这么缓缓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两人缓步走着,慢慢出了姜府。 今日太子生辰,京中热闹万分,长街之上仍有许多百姓不曾归家,聚在一处看着灯火漫天,汹涌人潮。 “我记得,当年你爹娘出事的时候,你也就五六岁,”忽明忽暗里,祁长渊的侧脸有些不甚清晰,但声音却明明白白地传来:“你当时也爱哭爱撒娇,不过后来历经变故,不也长大了么。” 提及许久都不曾回忆起的从前,姜馥莹愣了愣,点头。 “是啊,”她恍然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寥落:“当时我也才五岁呢……啊,太久远了,都要忘记当时的感受了。” 忘了当时的自己也会怀着愧疚的心思,歉疚数年,所以将兰若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本能地避开与她阿爹有关的话题。 兰若早就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长大了,而她也在轮转的岁月中,变得更加成熟,长袖善舞,会在今日这样的场面上落落大方,让所有人为之惊叹。 姜馥莹看着裙角,听到周遭叫卖之声,忽然道:“我当时和阿姝也叫卖过呢。” 她抬起头,对上了男人沉沉的视线。 姜馥莹自顾自道:“最开始的时候,没人愿意花钱买我们的酒。我们就在冀州最繁华的街上,摆了好多好多……半卖半送,吆喝都学了好久。” “那时候还怀着兰若呢,”姜馥莹也有些醉了,今日宴席喝了些,脸颊在春夏之交的凉风里微微有些发烫:“但我叫得比谁都精神,硬是没人瞧出来。后来我肚子大了,他们还不信。” 祁长渊只是沉默地陪伴在她身边。 长街之上,人潮拥挤,他侧身护着姜馥莹避开了一个叫卖的小贩,半晌,才道:“还有呢?” “很无聊吧,”姜馥莹语气有些慵懒,酒意散了散,“不说了,也没什么意思,你应当也不会爱听。” “不。” 祁长渊回应得很快。 他声音低低,沉得像是上好的岩玉,经过雕琢打磨,才有得如今模样。 “你多说一些,”灯火之间,他的墨瞳也有了几分光亮,“我只觉得不够。” 他还想知道更多。完完全全,原原本本的,她的生活。 有关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姜馥莹笑开,“其实也没什么了。” 两人站住一瞬,又接着在人群中缓缓往前。 像是离群的鱼儿回到了族群,耳畔的喧闹并不惹人心烦,反倒带来了几分恬然温馨。 “这些年,我想了很多。” 姜馥莹缓声开口:“见过更多人,经历了更多事,有很多想法改变了。但终有一条不曾变过,阿娘亡故前,让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找到了,也好好去做了。” 她仰过头,看了眼祁长渊的侧颜:“或许自幼富贵的人难以理解从最低处慢慢拼搏出来的成就感。并非我自夸,这些年我本分做生意,虽说确实乘了皇后娘娘的东风,最初若不是她出钱,只怕我们也经营不起来……” “但这六年,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吃过亏,上过当,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还偷偷流过许多次眼泪,抱着睡着的兰若悄悄难过。但最后还是慢慢爬起来,到京城来,找寻新的生活。” 姜馥莹声音平淡,仿佛说的人并不是自己般。片刻,一叹。 许多时候疲惫到支撑不下去时,只有抱着兰若,方觉安心。 “我知晓,”祁长渊道:“皇后娘娘远在京城,你如今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挣出来的。这一点,你、我,包括皇后娘娘,俱都知晓。” 没有人能否认她这六年来所做的努力。再此之前,冀州的名酒只有少许传承了多年的酒液,甚少出现新品,甚至从未出现过这样名声大噪的酒,如今还走出冀州,传到了京城来。 姜馥莹会推陈出新,不断改进,从未固步自封。 她少卖多送,在最初期的时候就掌握了大多数人爱喝的口味,一点点调试,添加、修改、删减,最终将姜家酒坊做大,人人见了她,都要叫一声姜掌柜。 祁长渊看着她仍旧瘦削的身躯,较之六年前并未有多大变化,眸中却多了更多的坚毅,稳重。小小的身躯里,蓬勃着无尽的倔强。她就像藤蔓,说不出有何种攻击性,却能在人不曾发觉的时候慢慢扎进泥土,生根发芽,最终盘根错节,无人能伤其分毫。 姜馥莹却打破了这份倔强,极少地露出了几分茫然。 人群之中,姜馥莹站住脚步,看向祁长渊:“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靠着双手挣钱,不比任何人低贱,可我与我的孩子还是会被人非议,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和六年前一样,并无差别。 当时的农女,小小医女是如何被高高在上的燕琼轻蔑,如今也不曾减少半分。 区别只是在于他们会选择是否伪装出一份伪善的面孔,做做表面功夫。 眼高于顶之人,从来看不见那些努力着向上攀搏的人。 祁长渊喉头干涩。他知晓,她厌恶的,反倒是他身处之处。 他也在其中,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可他出生于此,生长于此,耳目浸染,总有些许她不喜的模样。当真能完全剥离开么? 他就是她口中那些,高门大户,王孙显贵。 亦是她不愿同流合污之人。 姜馥莹与他两相对望,继续朝前缓缓走着。 祁长渊半跟在她身后,落后了半个身位。 她知道祁长渊不会让那些人好过。这么多年,他只会更加冷硬,更有手腕。 她还有一样东西没变。 “自始至终,我都讨厌那些自恃出身,凌弱他人的人,”姜馥莹开口:“当年厌恶的,如今依旧厌恶。我曾以为自己看惯了,总能看淡。但现在还是……不愿与他们归流在一处。” “我都明白。” 祁长渊的视线不曾从她身上转移半分,“你之所求,我都知晓。我也知晓你是个目标明确之人,有自己喜爱的生活,比世间庸庸碌碌浑浑噩噩者强上许多。” “所以六年前,我放了手,任你离开我。” 此前他以为,他可以护好她,让他与她的孩子都在他的羽翼之下平安度日。可他知晓有些东西强留不住,所以虽那般想,却依旧尊重着她的想法,让她离开。 “如今我都知晓了,”祁长渊看向她,姜馥莹今日涂了脂粉,淡淡唇脂有着淡淡的粉,“当初信上所写,你不愿囿于后宅终此一生,也不愿日日期盼着丈夫归家,依靠着那么一点点虚无缥缈的爱度过余生。” 所以他知晓,她不会轻易地被什么东西打动,她明白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有自己明确的好恶。 于是他愿意为她改变。 “你不想要复杂的家庭关系,所以我便另择居所。你在我这里,可以再无后顾之忧。你的事业自可继续,我只会鼎力相助……自然,你若不愿我插手,我也不会擅动。至于更多的,那些我对你的情意,姜馥莹,时隔六年,我仍旧能确定地告诉你。” 侯府爵位与来说算不得什么,世子之位也不过是个虚名,可要可不要的东西,自然没有她要紧。 不想要那些抓不住的爱,他便慢慢让她感受到,一点点地,总能让她确信这份感觉。 她与他而言,就似平静死水里投掷进的一颗石子。 再小,也足以让他泛起涟漪。 可是湖水爱上了消失在水中的石子,他要慢慢地、耐心地,将自己一点点放空,直到水流干涸,露出沉底的小小石子, 他不再是湖水,但是能够看见她。 就已足够。 “我是一个很执拗的人,也可以说死板,只要认定了的事,就不会改变。当初与你说过的话,如今依旧不曾改……你仍旧是我心中唯一愿意携手,共度余生之人。” “我知晓你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可我仍旧想要问问你……可不可以,再看看我。” 两人走到了护城河边。 灯火繁盛,人比长街处少了许多,河水潺潺流动,奔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姜馥莹看着眼前男人墨色的瞳孔中自己的身影,胸膛里似有什么东西缓缓挣脱,破茧而出。 谁能天生冷硬。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更何况眼前之人,是她曾经喜爱的,是她孩子的父亲。 周遭的声响在她耳畔仿佛停止一瞬,接着,又缓缓流动。 “这位娘子,”一个白发老太太慈眉善目,提着花篮过来搭话:“与你家夫君放个花灯吧。” 姜馥莹转过头,水面上有着各色的,形式各异的花灯。摇摇晃晃,顺着流水的粼粼水波一上一下,飘荡到原处。 像是漫天星子坠落于人间。 她没去纠正称谓,转过头,拉了拉祁长渊的衣袖。 “放不放?” 姜馥莹心念微动,抬手从老太太的花篮里寻了一个兰花形状的花灯。 祁长渊付了钱,却听姜馥莹道:“你也放吧。” 男人愣了愣,旋即点头:“好。” 他很少接触这些玩意儿,更遑论与女子在水边放花灯。大秦习俗,都爱在春和景明的时候,放一盏花灯。 有情人寄托情思,学子求得高中,百姓求一个风调雨顺安居乐业,便是没有什么所求的,也爱来此处讨个喜气。 他却是这样多年来,第一次触碰到了这样小小一盏。 他寻了一盏茉莉。 老太太递给他们纸笔,“写上愿望,河神会保佑你们的。” 祁长渊提笔,看了认真书写着什么的姜馥莹一眼。 姜馥莹率先写完,将纸条放入花灯之中,几乎不怎么犹豫地点亮小小灯烛,蹲下身,手触及到了清凉的水面。 男人同样蹲下身,与她并肩。 “你写了什么?”姜馥莹问他。 “什么都没写,”祁长渊道:“所求一个在眼前,另一个刚睡下,已经心满意足,不敢祈求更多。” 姜馥莹垂下眼睑,看着他手中的茉莉花灯。 “你呢?” 祁长渊道:“瞧你写了许久。” 姜馥莹唇角漾起一个浅浅笑意。 纤纤素手将花灯放入水面,她站起身,瞧着那花灯一点点飘向远方,直到与水面上众多花灯一道,奔向对岸。 “等到合适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姜馥莹浅浅一笑,凝望许久。 祁长渊站直了身子,与她并肩而立,看着两盏花灯在水面上轻晃着。有人的花灯飘荡不了多远,被荡漾着的水波淹没在水中,有的灯烛渐短,熄灭在水面,留下暗淡的花影。 “铛——” 铜锣声响起,提示着人们时辰不早,早些 姜馥莹看了许久,等到某刻,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一般,对着祁长渊一笑:“走吧。”- 第二日,方与兰若用晚早饭,姜馥莹准备去酒楼,打理最后的事项。 太子生辰宴上他们姜氏酒楼大出风头,来打探和订购的单子更是纷至沓来。姜馥莹侧着头,听伙计说着今日一开门新接的单子,盘算着还需要供应多少,如今的库存是否够用。 她还未算完,便听门口传来声响。 阿姝走至身前,附耳在她身边说了什么。姜馥莹抬头,看到了一个面目严肃,带着几分肃然的嬷嬷。 “姜娘子,”嬷嬷开口:“我们夫人请您带着小娘子到府中一叙。” “为免误会,还是提前告诉娘子,我们夫人是平南侯夫人,是小娘子的……嫡亲祖母。” 姜馥莹合上手中账簿。 “兰若在准备入宫伴读,皇后娘娘派了人教导她学习宫中规矩,只怕抽不开身,我去便是。” 昨日,那个皇后友人,姜家掌柜的女儿之父竟是黑骑卫统领祁长渊,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人亲眼瞧见男人抱着委屈巴巴的小娘子离开。其面容,只要明眼人一瞧,多少都会发觉有些相似。 阿姝张了张口,低声道:“……可需要我去寻祁大人来……” “不必,”姜馥莹施施然起身:“这是小事。” 她知晓自己必然会与这位夫人有一场谈话。 无论是关于她、兰若,还是祁长渊,亦或是整个侯府。 平南侯夫人专程挑在祁长渊上朝的时候寻她,便就是不想让祁长渊干扰她们的谈话,姜馥莹明白。 她只带了阿姝,上了马车,没等多久,便到了平南侯府。 有人将她自正门迎了进去,姜馥莹轻一挑眉,有些意外。但端得神色淡淡,与阿姝一道进了平南侯府。 偌大侯府,如今却显得有些空,伺候的人也并不多,有些冷清。 正中花园的布局仍旧可以看出当年的姹紫嫣红,可如今正值春日,却只见单调的绿。 姜馥莹在这瞧着宛如庞然大物的府邸中与人走了许久,终于到了正堂。 阿姝见她没什么反应,担心道:“娘子,可有什么不适?” 姜馥莹摇摇头。 “没有,”她声音很低:“只是在想,他原来自小生活在……” 这样的环境中。 冷清,压抑,低沉。 似乎又有着不可言说的疯狂。 她不知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压了压心头的感觉,这才进了屋。 阿姝被请去侧间,屋中仅有那位请她来的嬷嬷和平南侯夫人,当朝郡主,燕敬宜。 姜馥莹客气行了个礼,燕敬宜也极快站起身,迎她。 她不卑不亢,并无畏怯,抬眼打量了燕敬宜一眼。 这位出身显贵的皇室郡主,有着一张美人面孔,能从她的脸颊上看到祁长渊的影子,甚至是兰若的。 可兰若的眼角眉梢,却不会有半分她这样的疲惫。 府中贵重物品繁多,装饰华贵,却冰冷得瞧不出一丝人情味,甚至这样多人伺候着,也感受不到分毫与人在一处的烟火气息。 姜馥莹垂下眼眸,不再去打量。 下意识地,她并不喜欢侯府。 燕敬宜先道:“果真是个水灵灵的娘子,好孩子,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她伸出手,去拉姜馥莹,声音柔和,像是慈母一般:“兰若……是叫兰若吧,兰若怎么没来?” “昨日我这个祖母也在宴席之上,却只遥遥见了一面,不知兰若是否知晓我这个祖母……” 姜馥莹仍旧是那副托辞,摆出皇后娘娘来,燕敬宜果真不再说什么,只是让兰若好好学着,日后进了宫,眼界、见识,都会大有不同。 姜馥莹垂首应声。 “姜掌柜与我儿……” 燕敬宜声音有些迟疑,“并非打探之意,只是这样多年,也不过是听说过长渊心中有人,不曾见过,做娘的实在好奇,这才请姜掌柜来一见。更何况,姜掌柜还为我儿诞下兰若……孩子竟都这样大了。” 几次提到兰若,姜馥莹的表情柔和许多,道:“待兰若有空,我便带兰若来拜见祖母。” 燕敬宜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好说话许多,自始至终也不曾摆出令人生厌的作态,语气和缓,像是个和蔼的长辈。 得了她的话,燕敬宜面上笑了笑,“甚好、甚好。我昨日知晓此事,连夜寻了许多玩意儿来,不知现在的孩子们喜欢什么,便每样都备了些……都给兰若,让兰若好好玩,若有喜欢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姜馥莹应声:“夫人费心了。” “怎的还这般生疏?” 燕敬宜拉着她的手,“兰若都这般大了,姜掌柜可有打算?” 姜馥莹知晓祁长渊与其母感情并不算好,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充斥着冷漠、利用。如今躺在榻上的平南侯祁文彬后宅人数众多,那位独得宠爱的柏姨娘和她的儿子,在背地里使了不少绊子。 前些日子入京,听闻那位柏氏和侯府长子俱都魂消,她也只觉得世事无常,并无太多波澜。 她知晓燕敬宜想问什么。 她道:“眼下并无……” “就当我求你,”燕敬宜的眸中泛起泪光,“从前我以为,要给长渊寻一个顶好的亲事,让他能更省些心,你知晓的,他们黑骑卫那样难、那样险,若有一个好的婚事,他也能安全许多。” “可现在我知晓了,有许多事强求不得,早在几年前,我便知晓,他已然长大,心中有了自己认定的人。我这个阿娘便不欲对他的婚事再插手。” “只是如今。” 燕敬宜拉着姜馥莹的手重了几分,“我知晓他万分喜爱你,你与他也有了孩子,能否看在你我同为人母的情分上,与他再重修旧好,就当体量我一个做母亲的心,如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儿难过。” 姜馥莹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 说没有半点触动也不可能。若是兰若心心念念牵挂着谁,她也说不准会做出这般姿态,希望那人能多看看自己的孩儿。她心软了几分,瞧着燕敬宜面上凸显的皱纹,柔声道:“此事……晚辈有在考虑了。” “这就好、这就好。” 燕敬宜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像是万千寻常慈母一般:“有生之年,只盼能看到孩子有个好的归宿。” 姜馥莹深有同感,她也希望兰若会幸福,连带着此前对这等高门大户的怨都轻了几分。 燕敬宜问着她有关兰若的旧事,听闻兰若爱玩,燕敬宜还道:“这些玩具,早些年长渊也想要,不过他功课繁重,我倒是不曾给他玩过。攒了这样久,你瞧,这小木驹都褪色了。” 姜馥莹手中握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小马驹,道:“他小时喜欢玩这些?” 燕敬宜一叹:“是呀,不知是何时自己出去偷买的。有回我瞧见他玩,狠狠骂了他一顿,将它没收回来,放在箱子里……这一放,都快二十年了。” 姜馥莹愣了愣:“一个玩具,何必要骂?若是功课不好,说几句便是了,年幼的人爱玩也正常。” 燕敬宜道:“瞧你便是无有经验的模样。说来也不怕你这个小辈笑话,他是次子,比那贱人生的儿子要小许多,不抓紧做功课如何能将他比下?玩物丧志,这等玩意儿都是没什么出息的郎君才喜爱的,他是世子,自小肩负的不同。” 瞧见姜馥莹面色淡了淡,燕敬宜补充道:“兰若又不同,娘子与郎君又能如何相提并论?她玩得开心才重要。” 许是怕姜馥莹误会,她又开口: “你是不知,他只有功课做得好,才能让侯爷多瞧他几眼,可怜长渊小小年纪,若不是他们,我也不至于将长渊逼得……他如今对我这般冷待,都是侯爷与那柏氏的过错。” “逼得什么?” 姜馥莹看向她:“逼得如今……母子离心的下场?” 方才隐隐的不适终于被点破,姜馥莹看向燕敬宜的眼神都变了变,“夫人当真狠心。” 她声音很轻,却半点没有留情面。 “这有什么?” 燕敬宜知晓她有些不悦,坦然道:“若不是我这般督促着,他如何能有今日成就。骑马射箭,读书习字,一样样都是我过目认可后才能歇下。况且那柏氏奸诈狡猾,偏生侯爷就吃这一套,使得我们母子吃了多少苦头——若非如此,我何时能将她比下?” “夫人为何偏要将她比下……” “不比下怎么能行!” 燕敬宜坐直了身子,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斗志昂扬的时候。 “侯爷的心不应该停留在一个妾室身上,我也有儿子,为什么就比不过她和她的儿子?长渊自小就有主意,心又冷,不愿帮我,我若不让他这样上进,难不成还能靠他卖可怜才能博得侯爷一眼么?” 姜馥莹有些无法理解她的言语。 如何卖可怜?祁长渊么? 她忽地想起从前数次,祁长渊受了伤,生了病,依靠这些来让她心软,与她亲近。 难不成…… 她眼中的猜测在燕敬宜的话中成了真。 “我们母子多么可怜?若不是他们苦苦相逼,我又何至于需要掐到他哭到不止才能唤来侯爷。他不爱哭,我就只能再重一些……你可知我一个母亲的心,亲手伤害自己孩子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可我……” “……我当真不知。” 姜馥莹声音有些颤抖,双手拢在袖中都有些轻颤。 燕敬宜只当她感同身受,只道:“如今好了,有了你这个知心人,他也不必如从前那样孤单。你与他讲,阿娘当年都是迫不得已才这般。” “如今那些人都不在了,侯爷也缠绵病榻,府中这样冷清,该多回来看看阿娘。等你们成婚,不若直接搬回来,兰若在府中绝不会受到当年的委屈……” 燕敬宜的话有些绵长,她摇晃着姜馥莹的衣袖,俨然挣扎在当年的想象之中:“你告诉他,我不再逼他娶亲了,有了你,你与皇后感情那样好,还害怕什么呢?陛下正值壮年,太子地位稳固,皇后娘娘在一日,他就不必再在刀尖上舔血……我不会阻挠你们的。” 似有什么冲破胸腔。 姜馥莹甩开她的手,看向还未反应过来的燕敬宜。 她倒是反应过来了。 差一点,她又会被之前的慈母状骗到,若非她真做了母亲,只怕还难以体察她言语中的恶意。 她再希望兰若上进,也不会逼着她,剥夺她玩耍的时间。 再如何,也不会通过伤害兰若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总算明白,总算明白祁长渊为何总是示弱博她的眼神。 当年的一切,那些未曾好好治疗的伤口,竟然都源自于他的童年。 他就是这样长大的么?难怪阿姝有戚婉在,便千般阻挠入不了黑骑卫,可他家世出众,却仍义无反顾投身于其中,在朝中做一个无|党|无|派的孤臣,被千万人所厌恶惧怕也在所不惜。 那些他求不得,却仍旧执拗地想要的。 她,和那个褪了色的小马驹。 “你根本就不配为人母。” 姜馥莹几乎咬着牙关,说出这些话来。 她愤怒,她伤心,她站起身来,在华丽的室内说出冰冷的言语:“若非我与皇后娘娘交好,只怕兰若与我都会是夫人攻击的对象罢。” “夫人总说伤害长渊的,是侯爷与那位柏姨娘,可晚辈看来,夫人也难辞其咎。” “晚辈从前或许感受不到,但是有了兰若,便明白一个母亲会多么多么爱护心疼自己的孩子,你这般狠心,根本不配当长渊的母亲。” 她言语冷静,心跳飞快,怒意充斥胸膛:“为什么在此时假惺惺地求得他的原谅,想要与他叙叙母子旧情,难道这偌大一个侯府,还不能满足夫人吗?” “没必要在晚辈面前装出一副母慈子孝的场面来做戏,”姜馥莹甩下此话,拂袖:“我绝对不会答应你。” “姜馥莹!” 燕敬宜站起身,“你凭什么与我这样说话,我可是……” “可是什么?” 姜馥莹毫不畏怯直视着她:“你或许身份比我高贵,见识比我远大,甚至一根指头就能碾死我。那又如何,在做母亲这一桩上,你远不及我。” “还有,”她道:“祁长渊不想认你,我与兰若也只会顺着他的心意。夫人,莫要再见了。” 姜馥莹从未有过这样的怒火。 她摔门而出,比早些年被骗了单子还要生气,阿姝等在门外,隐约听到里间起了争执,焦急道:“娘子?” “回家,”姜馥莹双手轻颤,“我们……” 她快步走出平南侯府,阿姝跟在身后,忙道:“祁大人已经知晓了,方下朝,应该在来的路上。” 话音方落,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馥莹加快脚步,跑过去。翩跹的裙角像是飞舞的蝶,奔向极度想要见到的人。 似乎就在此刻,她知晓自己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心痛,又为什么会如同兰若一样,贸然直起身子顶撞指责。 在真正关切的时候,根本顾不得那样多。 不是因为可怜,不是因为医者的爱人之心。 是因为爱。 因为爱。 所以才会心疼。 男人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显然是下了朝便赶了过来。得知她被燕敬宜叫走,只怕她在哪里受了委屈。 祁长渊面色微凝,却在见到眼前人眼眶泛红着奔向自己的时候,满身霜雪消散开来。 他抬手,稳稳接住了她。 在他自幼生长,却毫无留恋的地方,他的所求环抱住他。 天气有些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丝没有什么存在感地落在二人的眸中、发间、衣角,将两人连成一片。 祁长渊声音很沉:“她……与你说什么了?” 为何红了眼眶,是受了什么委屈? 姜馥莹摇头:“她没说什么。只是说我们二人很配,很登对。” “是吗?”祁长渊道:“很登对?” “对。” 姜馥莹肯定地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祁长渊抬手,护在她身前,让细雨不落在她的眼眸,让她的眼眸只有他一个人。 “你就不好奇昨日我在花灯上写了什么吗?” 姜馥莹抬眸,“你问我,我没有告诉你。但我现在想要说了,因为我确认了一件事。” 祁长渊点头:“是什么?” 他没有计较写了什么,还是确认了什么。 只要是她想说的话,他都会听。 “我写的是,如果花灯抵达对岸,我就和你在一起。” 姜馥莹看着他:“可惜灯太多,夜色又太深。瞧着瞧着便不知晓是哪一盏了。” “是么?”祁长渊眼眸微动,“今日我们再去放。明日、后日,你想要放多少都可以。” “不要。” 姜馥莹拒绝:“我已经想要与你在一起,不需要再放花灯来确定。” 能不能抵达已经不重要了。 耳畔似乎响起“铛”的一声悠长轻响。 她好像又听到了昨晚护城河畔的铜锣声,伴随着汹涌人潮与众人的欢声笑语里,姜馥莹在人群里牵起他的手,与他一道走向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