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筱晚沈魏风》 第一章 不走心的暗战 1997年深秋,大西北的一个小山村的东北角上,“冯村洞窟墓葬群考古项目”正在整体工作收尾中,人、车、物乌泱泱一片,把出村子的小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秋日的阳光普照着这片大地,使寒气遁形无踪。远处是连绵不绝、满是沟壑的高坡,一小片一小片笔直的桦树林散布在村子附近,有的叶子已经变得金黄,坡子上的衰草像平原上七八月份的麦浪,随着风一波又一波地翻滚着。 项目后勤组的男队员们带着雇来的本地村民卖力地把一只只装满了工具、资料和文物的箱子往卡车上送。每一只箱子都很沉重,可是又都非常金贵,所有人都极尽小心地搬运着,生怕自己一个失手摔坏了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 外面闹哄哄地忙乱着,人声鼎沸,而就在附近百步不到,租来做“宿舍”用的农家小院里却静悄悄地挤了一屋子女人。 这个项目的二把手苏筱晚正带着几个女同事对着这次考古发掘中最为珍贵的一件文物进行拍照存档工作。 这是九十年代末的西北山村,自然是没有追光这种东西的。可这两天才来考古队的周楚凝却灵光一闪,跑回自己房间把屋里那只60w的灯泡拧了下来,又拿昨天的本地报纸折了个纸草帽套在灯泡的电线上,一举解决了拍照所需的灯光问题。 昏暗的小平房里,这60w电灯泡聚光处还是挺摇曳刺眼的,明晃晃照得灯下那只花纹繁复的钿雀宝函闪耀着低调的紫色金光。 小地方找不到一个像样又平稳的台子摆放宝函,在队里打零工的村长家三丫头就把自家的一张新桌子搬了来。苏筱晚的助理小雯把一块洗得有些泛污的米色粗布铺在桌子上。为了保证拍出的照片上没有一丝干扰的阴影,小雯把粗布的四角都绑在了桌腿上,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布面绷紧,使桌面看上去连一丝褶皱也没有。 几个人一通折腾完,给文物拍照的气氛终于被烘托了出来。 苏筱晚坐在一边拿着笔和记录表一项项登记宝函的各项数据。 灯光投射出大片的高光,也对比出大片的阴影,正在桌边观察记录的苏筱晚的瘦削更衬托得明显,一张脸也经得起光影交错的混切。圆润的额头,参差不齐带些毛躁的发脚,为那张秀丽的鹅蛋脸平添了几分温婉之气。肤色好到不需施粉黛,唇不画而红,发迹蓬松全梳到脑后,纯白色宽松衬衫下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脖间挂着一根极细的链条,挂坠是一只小拇指大小的铜雀,和她一身的装扮非常协调。 周楚凝和助理小雯两个更加年轻,她俩此时紧挨着桌子,穿着朴素,从上到下也没有什么饰物,只在胸前挂着表明身份的工作牌,其中周楚凝的工作牌完全是崭新的,亮闪闪地泛着光。 这是遥远荒僻的西北农村,周楚凝尽管打扮低调,可她那身挺括的浅米色风衣,让人一望便知她与周围人的不同。不过她大病初愈,一脸憔悴,瘦得两条腿连那样细裤子腿都填不满,让苏筱晚望之不免心忧。 她认真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自己还是两年多前在米国时与周楚凝相识的。那时候国内派了个学术访问团到米国进行交流,到了曼哈顿一停就是几天,访问团里只有周楚凝一个女同志,会议座谈之余免不了想逛街买东西,再加上个别男同事还特意拜托她帮着挑点东西带回国,周楚凝便担负起了采买的任务。曼哈顿店铺鳞次栉比,初入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周楚凝也不敢妄动。直到在校方招待他们团的冷餐会上她才结识了在读博士苏筱晚。两个女孩儿一见如故,很快热络起来。苏筱晚很自然地充当了几日的导购和翻译。按说,周楚凝被选进这个交流团应该是英文相当过硬的,可是国内那些书本式英文到了米国这里简直没有用武之地,更何况本地俚语更是听得人一头雾水。苏筱晚虽说也不是读书时才来米国,可她作为客居腐国的二代华裔,还是在语言和文化上都通得很,周楚凝那几日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十分感激苏筱晚的相陪。 今年,苏筱晚眼看自己考古学博士论文的开题迫在眉睫,便跑回国内来寻找项目支援,偶然与周楚凝再度相遇,周楚凝便介绍了冯村这边的考古发掘项目,不过当时她俩都不知道这个项目的领头人是沈魏风。 若是知道了,大概命运的车轮要转向了吧,苏筱晚时常这样想,觉得非常讽刺。 “我来之前,张教授刚参加了一个会回来,可惜你们都不在。”周楚凝告诉旁边的小雯,苏筱晚的助理小雯正端着相机对着钿雀宝函一阵狂拍。 这只宝函通身以黄金装饰,上面缀满了大大小小的各色宝石,盒顶上的一块鹅蛋形白色羊脂玉温润细腻,没有一丝石花的瑕疵,抚之清凉透骨。 “哦。” “小雯姐来了几个月了,A市的路八成都忘了怎么走了吧。”周楚凝对面的三丫头说。 噼里啪啦的快门声中,小雯只咕哝了一声“是,有阵子没和家里联系了。” 周楚凝笑三丫头:“你哪里知道,去文物局就那一条破马路,她闭着眼睛都找得回去。再说了,干这行不着家才正常,几个月算短的。” 正在记录的苏筱晚觉得自从队里在最后开棺时几乎把她围在中心开始,小雯的态度就有点不太自然了,今天的态度尤其显得僵硬。 作为生活和工作助理,小雯的职责只能止步于工作外围,这是所里的规定,也是沈魏风的要求,苏筱晚以前倒不怎么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直到开棺那几天方才察觉到小雯的变化。 三丫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几个月不回家还算短,那女人结婚生了孩子怎么办?” 周楚凝哈哈笑起来:“你没看见外面都是大老爷们儿嘛。”说完又想起来什么,转过头跟小雯道:“昨天是老吴招呼大家聚的餐,他倒是挺大方的。” 昨天小雯为了给刚出土的宝函拍照,特意去镇上买胶卷,午饭没能没赶上。 周楚凝话多,一说就停不下来:“你们队里的那个脑子有点问题的,昨天也好兴奋,好像这功劳都是他的一样,老吴哄孩子似的,不停地夸他。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他儿子!哎,别说,年纪也很合适呢。”说着周楚凝忍不住笑起来。 这话把几个人都逗笑了。 “队里的新来的队员真有人问过这事。”小雯不冷不热地说。 老吴的典故特别多,队里的人平时不敢当他的面造次,可是背地里议论的可不少,这件事在冯村传得尤其凶,特别是新进所里的年轻人嘴里。 这件公案小雯知道得非常清楚,难免憋不住要露出些话风,苏筱晚忍不住看了小雯一眼,小雯佯装不知,手里的快门继续劈啪作响。 而就在此时,相隔不远的3号院里,沈魏风和老吴正坐在临时项目办公室里对着已经整理好的一堆资料进行最后的核对、编码和分类。 这些基础性的工作前期都已经忙得差不多了,现在的这些都是宝函发掘前后的资料与数据,沈魏风单独留了出来,也不放心假手他人,每一页都是自己认真核对和分类,因为工作量巨大而时间又紧张,就让老吴也过来一起帮忙。 散堆着的资料很快整齐地摞好捆扎起来,老吴掏出烟来点着,有点不满道:“女人办事就是没有时间观念,拍个照弄个登记搞这么久。就差她们手里的那份儿了。” 沈魏风拿起最为重要的一份资料放入自己随身的行李箱的夹层,又顺手从里面拿出一包没拆封的烟递给老吴:“那天说要拿给你的,差点儿又忘了。” 老吴也不推辞直接接过烟,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准备明天几点发车?市里面安保的车下午就到了,也不知道能派几个人过来。”老吴烟抽得狠,眼看一支已经燃尽了。 “这次安保是最高级别的,你就放心吧。嗯,还有件事要嘱咐一下,你押车先走,到了A市后关于这次石棺开启的具体情况,你回去先别和所长透露,等我回去再跟他单独汇报吧。我怕没有具体的材料佐证,他老人家只要炸毛的。”沈魏风对老所长的忌讳十分清楚,特别担心老吴心直口快刚回去就交了底。 “这……”老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个要求,手里的烟倒着烧了一段,烫得他赶忙把烟头丢在了地上。 沈魏风并不打算老吴口头上承诺什么,转身锁好行李箱,起身向外走去。 老吴作为整个项目的副领队本来也没有述职的权限,沈魏风此时不过是想官大一级压死人罢了。老吴心里明镜似的。 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来到院子里,敞开的大门外是喊着号子忙着搬家的队员们,大家辛苦而欢快,有几个看见沈魏风从里面走出来,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打招呼:沈队! 而老吴眼看沈魏风的走向就知道自己跟过去不合适,马上说要回屋里躺会儿养养神,沈魏风点点头转身就往苏筱晚她们所在的1号院走来。 1号院位于村子的另一条小路的路口,沈魏风脚步匆匆,恨不得立刻就能到,心里烦乱地抱怨着:3号院和1号院距离怎么这么远?! 可事实是,这两处院子只相隔了一条窄窄的小路。 一进院子,沈魏风就放慢了脚步,脸上的暴躁和戾气也散去很多,面部的肌肉松弛下来后,他那明朗的脸部线条一下就都勾勒了出来,英俊逼人。火山文学 干考古的极少有这样的容貌,沈魏风实在是个中翘楚。 还没进屋,就有女孩子银铃般的说笑声传来,沈魏风走到窗前想透过玻璃先看看里面的情况,可是窗户被从里面挡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而屋里面,周楚凝还在说着昨日午饭桌上的趣闻,沈魏风已经大踏步从外面走了进来,跟几个人打了招呼。 “拍个照,你们都围着,也不怕挡光。” 沈魏风是队里的小姑娘眼里的男神般的存在,他的闯入弄得几个女生立马心猿意马,浑身不自在起来。不过苏筱晚此时满心焦虑想着自己的事情,笔端停在最后一个格子里,忘了应该写些什么。 昨晚说好了今天要再见一面,他怎么一直没有回应?老吴那边应该都安排妥了吧?还有什么工作没有收尾?见个面有这么难吗?!已经下午两三点钟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个“他”沈魏风此时正站在小雯身后,对着苏筱晚,眼睛却看着桌上的钿雀宝函,十分入神。 破屋子里唯一的一扇对开的木头窗子被一条拉起来的薄被遮了个严严实实。被子是中国农村里常见的棉花被子,被面上是最艳的红花和绿叶,中间簇拥着一只昂首挺胸的凤凰。土是土得掉渣,可是那也是村里人眼中的金贵物件儿。这事村长家女儿三丫头最清楚。那上好的丝光被面在当时是紧俏货,只有赶着年节才能在镇上抢到,而且价格不菲。可这幅被面偏偏挂在了玉树临风一般的沈魏风身后,看起来真是异常违和。沈队个子高,一件朴素的半旧白色衬衫,相貌清秀,棱角分明,嘴角和眉宇处透着坚毅,可因接连几日的彻夜工作头发有些乱,面色也很灰暗。 “小雯,这项目结束后怎么打算的?去你舅舅文物局那里?还是去找张教授读博?不过你这次的经验可真太难得了,多少在读的史学专业盯着这个项目呢。”周楚凝盯着钿雀宝函喃喃说道。 小雯道:“入行早的总比晚的机会多吧。” 周楚凝道:“听说今年文物局一个人都没有进,说是进咱们市的指标紧张。今年招博也悄没生息的,我这边病着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说着周楚凝深深看了站在一边的沈魏风一眼。“如今能参与一项考古发现就可以直博了,像咱们这样稀罕的项目简直可以拿来评研究员。上哪儿找去!” 沈魏风目不斜视,盯着钿雀宝函笑道:“楚凝,你前年那个东村悬棺课题都结项了吧。这做课题不是养孩子,什么时候想要就会有,不然老祖宗们不要忙死了。” 小雯和三丫头忍不住笑起来。 周楚凝有些不服气地冷笑道:“我结项的那个还不够给这个项目填缝儿的。” 苏筱晚感到屋里的火药味太浓,赶忙把最后一个空格填满。 话音刚落,老吴带了人推门进来,嚷嚷要把宝函收进临时库房里,夜里要清点,明早发车送走。 小雯和周楚凝才不管一旁的老吴一众人的催促,还是继续忙着各角度拍摄着,毕竟过了今天,再见这件宝贝就几乎不可能了,除非等到公开展览的时候,不过,那可遥遥无期。 恰在此时,沈魏风看了看苏筱晚,下巴向门口偏了偏。 苏筱晚悬着的心立刻落了地,她瞥了眼小雯和周楚凝,还好,她俩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宝函上,没有人注意她。 苏筱晚收起钢笔,放在带夹子的文件板上,端起旁边木凳子上一杯水喝了一口,捋了捋头发,突然道:“天不早了,我想去镇上洗个澡。忙到现在,都不记得了。沈队长在,你帮个忙把最后几个基本信息填完吧。我晚上收队前就回来。” 周楚凝一听马上嚷嚷起来:“这可不行的,咱们上午不是说好了嘛,小雯昨天的庆功宴没到,我又刚来,折腾一路没缓过来。今天总算凑齐了,一块儿好好吃顿饭的。” “晚晚姐,咱俩都多长时间没一起吃饭聊天儿了,我还想你给我讲讲开棺那天的事儿呢。”小雯呻吟了一下。 “是啊,再说约好了晚上要打扑克的,你走了就我们两人,怎么玩儿啊。三丫头也就能勉强凑个数。”周楚凝向苏筱晚道:“明儿白天再去吧。” “自打项目开始收尾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没能好好洗个澡了。”说着苏筱晚看了看表。“真不能再拖了,不然赶不及收队前回来了。再说,我还想去镇上买点返程时用的东西。” “我晚上有会,不知道要到几点,可陪不了你们。”沈魏风一推干净。 “这个苏筱晚最烦了!”周楚凝有的时候会连名带姓地称呼苏筱晚,仿佛两人是一个宿舍的上下铺似的。“回来非要罚你不可。要请客呦。” “哪有客请主的?”小雯说。“晚晚姐来中国应该是贵客。” “小莹姐都说了,你拦着干什么?”三丫头嗤笑说。 小雯看不出的,不代表三丫头也看不出。虽说生在这个荒僻的小山村,可是三丫头的目光如炬,对周楚凝和苏筱晚以及沈魏风的关系是洞若观火。 “好啊,回了A市地方随你们挑。”苏筱晚这时只想平息危机。“沈队长先帮忙填完这张表格,不然回去请客没有你。” “他们都等着呢,你也知道,我真脱不开身。”沈魏风声音不高,忍不住看向苏筱晚。 “沈大博士哪有时间耽搁在这些芝麻小事上。”周楚凝话里带酸。 内地人的关系总是复杂的,苏筱晚感到一场对话下来她几乎是在钢丝上跳舞,再拖下去她是否还能应付得了这局面也不好说。沈魏风已经是那样低调了,可也扛不住周楚凝的攻势,何况她? 不能再等下去了,太危险了,再晚一点便什么也藏不住了。 苏筱晚起身抓起长外套穿起来,嘴里还在和周楚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沈魏风已经提前离开了。 啰嗦了足有五六分钟,苏筱晚才从屋子里出来,她转身向自己住的1号院走去,进了房间,她只是匆匆收了两样东西放进包里,已经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天色渐晚时,苏筱晚坐上队里的破面包车一路颠簸向镇上赶去,到了公共浴室附近的小商店便下车让司机回去了。 第二章 等!等!等! 离雨镇镇如其名,一年也下不了几场雨,常年的干旱导致这里风沙大,尘土多,就连道旁树的叶子上也是一层厚厚的黄土,阳光刺眼的时候空气里的灰尘像雪粒一样轻飘曼舞,呛得人咳嗽。 苏筱晚在镇上的公共浴池前下了车,让司机回了村里,眯着眼睛望了望四周,来到附近的一个街心小公园,找了一片有矮树和石头桌凳的地方坐下。 几棵有些邋遢的树组成的小树林里有小鸟在啁啾,可能是家养的也许是野生的,不过这个时候听着只让苏筱晚心乱。 苏筱晚拿出已经许久没有用过的手机,开机,拨打电话,电话通了,嘟嘟响了两声,苏筱晚立刻就挂断了。火山文学 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果然不过半分钟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 是她同门的华裔师兄夏秋杨的声音。 “喂,steven,”苏筱晚用英文压低声音说,“课题进展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你呢?” “差不多了,准备回去了。今天出来想买些东西,过一会儿吧,时间没定。” “不用着急,我们都等你回来呢。你还在冯村吗?” “不,在镇子上。” “好,就这样吧。” 瞬间淹上来的沉默让苏筱晚感到紧张的窒息。 “那,没什么了?”她的手和脚好像冻僵了一样,行动在即,夏秋杨就这点指示? “没什么了。你自己注意安全,人生地不熟的。”夏秋杨听出苏筱晚的意思,犹豫了一下,仍然不愿透露过多。 “嗯,这就去,想天黑前归队。”苏筱晚彻底失望,懒得再跟他啰嗦下去。 “好,再联系吧。记得手机不要关,时间不变。”夏秋杨声音非常低沉。 苏筱晚心中的暗火烧得她双颊火热,她恨不得立刻把手机的电池拔出来扔掉,可一阵寒风吹过,她立刻冷静了下来,把手机丢进了外套口袋里。 天色近晚,寒风骤起,苏筱晚冷得拉紧了外套,把扣子扣到脖子底下,她感到身子热得经不住风扑,双脚都在颤抖。 这时苏筱晚除了瑟瑟发抖满脑子都是队里的情况。 今天夜里老吴要看着孟岩亲自清点一遍所有出土的文物,他在就没人能凑到跟前,跟老吴沾亲带故的小雯也不行。 这老先生可以整夜不睡,连夜干,也没人能陪得起。 第二天,天不亮,司机就会整装待发,老吴会亲自押车,带着一车宝贝马不停蹄往A市赶,随行还有一辆保障车,那是A市市里给拨的,安全系数高过普通的安保水平,不用问这特权准是沈魏风的手笔。当然到了那时将再无任何的机会。 第三章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帅哥也不能例外 吴大军戴着厚如啤酒瓶底一般的近视镜,手里握着他常年随身携带的破放大镜,手里的小钢尺上下比划着。 这是临行前的第n次核对,沈魏风听着院子外面的发动机轰鸣声尽力耐住性子:不急!小晚是知道老吴脾气的。 其实和老吴的合作不是第一次了,他就这毛病,每次押车前都是一遍遍地查对,考古所里流传着一个笑话:经过一路颠簸后,一只青铜香炉外面的一块封泥松动了,恰巧老吴没在跟前,回来拿着尺子怎么量都不是之前的数据。那个负责接车整理文物的新来小伙子几乎没被老吴吃了,他如何都不能让老吴相信那个炉鼎只是少了块几百年前的泥巴而已。 这几年全国各地文物失窃案件一年多过一年,他们所没有出过一次这样的重大失误,吴大军是当仁不让的功臣,他沈魏风再牛这事也灭不过老吴的次序去。 其实,老吴才是老科考出身,经验都是在土里一脚深一脚浅摸索出来的,他沈魏风跟老吴比真的只能算是半路出家。 那是多年以前了。 沈魏风大学读的是历史,辅修过人类学和考古学。他大四那年考研报名时父母没有过问,一是家离得远,老两口也在忙工作,二是觉得孩子大了,学什么他自己清楚,干涉太多也不好。可是当两人真的看到儿子录取通知书上的专业名时,老两口还是惊掉了下巴。 沈魏风竟然选了考古系! 而且是因为这个系一个姓张的教授看中了他学术潜力,鼓励他报考了自己的研究生。老两口觉得这个张教授比骗子好不了多少。 不过,沈魏风并不这样认为。 他觉得与其回老家做一名中学历史老师,不如学习考古更有意思,也更有意义。那样多的历史疑案如果没有可靠的物证,一切便只能流于推理和演绎。 他更喜欢坚实可靠的东西,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思想。 可等到他一口气读完了研究生,进了考古研究所就感受到了现实的力量。出成绩难,出大成绩难上加难。所里上一个重大的考古发现距今已经快十年了! 而平日里各种点状分布在周边地区的意外考古发现又把人的生活撕扯地太过零碎,一个考古点的工作时间多则几年,少的也有两三个月。奔波和不规律成了沈魏风工作后的主旋律,更要命的是这些工作本身的意义在于记录,不在于突破。沈魏风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不满足于现状的沈魏风在工作了两年后报考了张教授的博士研究生。考得顺利,读得也很有收获,张教授这三年里的不少课题都是和沈魏风合作完成的,发论文,出专著,一切顺利得让沈魏风以为自己快要摸到了学术的前沿,可是张教授一次跟他的谈话让他再次意识到田野考古工作对自己的迫切性。 谈话很随意,只是在提到日后发展的时候,张教授对沈魏风表示了惋惜之情:没有一个像样的考古发现,几乎无法在这一行里立名。沈魏风明白张教授的意思,在考古研究所工作时,他已经隐隐感到这件事的难度,只是现在难度变清晰了而已。张教授甚至认为沈魏风这样的人才如果不能为国家的文物保护事业奉献一份力量也太过荒废。 不过,沈魏风其实不介意再等等,那么多年历史学的底子让他知道重大发现总会有,中国几千年文明都在地下埋着呢。 可是父母那边他实在有点敷衍不过去,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沈魏风便做了做样子,和一个准备考公务员的舍友进了次考场。结果是,由于舍友选了最热的国家单位,不幸名落孙山;而只心心念念想着自己专业的沈魏风却异常顺利地被省文化厅一眼相中。 文化厅特意打来电话通知,沈魏风心里却异常惆怅:从政从不是他心中所愿。一个误打误撞弄得现在麻烦上身,沈魏风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打定主意过两天就拒绝这份工作。 触了霉头也没有这么不顺的,不该来的成双挤进了沈魏风的生活。 与此同时,一个噩耗也从天而降,消息是表妹发过来的,沈魏风的母亲病重卧床,已经昏迷三天了。 沈魏风怀揣着极度复杂的心情收拾了行李,回乡前后折腾了一星期。 沈魏风没回家直接拎着行李去了医院,母亲在特护病房,去晚了进不去,他在外面长椅上对付了一宿,等到第二天上午的探视时间到了才进了病房。父亲也来了,两人相顾无言,都看着床上插满了管子的母亲,心里的煎熬各不同却又都一样难受,两个男人都默默流下眼泪。 沈魏风在家小住的几日,几乎日日在病房里看护,沈父反复叮嘱儿子不要再次做错人生的选择,安心毕业等着进文化厅工作。 整整五个日夜,沈魏风没有一晚能睡好,他努力地照顾着母亲,机械地应承着父亲,竭尽全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直到张教授催他回去准备毕业答辩,他才买了返程的车票。 沈魏风走的那天,母亲的病情仍未有任何好转。 这时,踞离毕业论文答辩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沈魏风放下行李就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答辩的准备过程中,给文化厅打电话的事便被无限搁置了起来。 随后的几个月就是毕业和文化厅入职两件大事,处理起来平淡无奇,对于沈魏风来说这段日子是模糊的,没有波澜的。 两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很多事情都在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它的起点。 本以为生活不再有起伏的沈魏风根本难以预见之后的波折。 老吴有句话很逗:生死都得逢时。所谓生不逢时不过是活人难知死若逢时的益处。 沈魏风后来每次想到这话都要笑,笑完后又会双眼模糊。 那是1997年中最热的七月,沈魏风每日在大小会议和公务中正忙得不可开交,考古研究所的老所长一个电话打到了文化厅。这通电话足足打了一个小时,挂断电话沈魏风在办公桌前再也坐不住了。 西北文物所最近在岁黄附近发现一处大型古文化遗址,在抢修保护中遇到一个难题,无法攻克,如今在全国邀请专家过来“会诊”,行内人都盯着这处古迹。老所长已经凭一己之力基本申请到参与的机会,但是这机会更需要文化厅出面才有十足的把握,老所长就直接找到了沈魏风,并盛情邀请他参与进来。 这苦等了多年的机会就在眼前,沈魏风从没像这时感到幸运之神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重回科研前沿是他毕生所愿! 厅里对此事也十分重视,任务当仁不让交给了专业出身的沈魏风。 在简单了解了项目内情后,沈魏风本准备开始着手查找资料,预计在八月中旬左右赶赴西北,可资料还没看完,老所长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老所长意思很简单,岁黄附近的那处古文化遗迹危在旦夕,现在一刻也等不了了,他手里的人能去的都过去了。本来老所长应该带队前往,沈魏风随行,可是老所长身体抱恙,愁了几个晚上之后,在张教授的推荐下,准备把领队一职交由沈魏风负责。 沈魏风在考古所的两年倒是积累了不少田野科考的经验,可是做领队还是第一次。老所长对这个不为所动,认为沈魏风的学识和沉稳足以担当这个职位,无需多做准备,择日就可以启程了。 接了任务,并把文化厅的工作做好了交接后,沈魏风准备前往岁黄,可是收完行李后,老所长却让他先回趟所里,说是有要事要谈。 第四章 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 如果生活可以倒带,沈魏风后来特别想一切都在他赶赴考古所之前按下暂停键,那样的话苏筱晚就不至于被夏秋杨从米国东部的一座城里给翻出来,他的人生和她的人生会变成两条平行线,也许会有交集,却无纠缠的机会。 平淡一生又有何不可呢! 可惜! 那天某士顿的秋老虎正在发威,炎炎烈日下看到夏秋杨站在自己临时栖身的地下室外的街边时,苏筱晚放缓了步子,她一手抱着一袋从超市里采购的吃用,另一只手正在从斜挎包里翻找钥匙,抬头看到夏秋杨的瞬间,停了下来。 他怎么来了?是米国太小还是我藏得还不够深?苏筱晚心里念叨着,既惊讶又尴尬。 夏秋杨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苏筱晚,然后才走上前去,很是关切地主动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苏筱晚不想和他纠缠,就懒得拒绝和拉扯,干脆转身去推开了通向她租住的地下室的铁栅栏大门。 门后是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半层左右,就那么几节,台阶尽头一扇被油漆喷得乱七八糟的明黄色破门猛地跳入眼帘,异常刺目。 打开门,里面漆黑一片,摸索着往里走了几步,才能看见一扇略高于地面的小窗户里透进几缕光,光源有限,视线还是模糊不清,眼前的路径仍是难辨方向,不知道到底要通向哪里。可苏筱晚熟门熟路地在里面左拐右拐,突然停住脚步,伸手往旁边一按,打开了灯。 夏秋杨这才看清这里的全貌:一张简单的黑色铁架床放在墙角,一张桌子紧贴床头放着,床脚的位置有一个红蓝撞色的破旧布沙发,沙发前面放的是一只完整的硬纸箱子,箱子上铺着不知哪天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上面摆着几只简易的纸盘和喝咖啡的马克杯,纸盘完全是新的。还有一只行李箱被打开放在另一个角落里,里面都是些衣物和零碎的日用品。 “这里安全吗?”夏秋杨忍不住道。 苏筱晚接过他手里的购物纸袋放到简易“茶几”上:“有三道锁,没事。” “我以为你没有离开n城,没想到……”夏秋杨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说,破旧的地下室让他心中的愧疚像海浪似的起起伏伏。 苏筱晚捡起扔在沙发上的外套丢在床上,拍了拍坐垫,示意夏秋杨坐,夏秋杨没挪动脚步,看他不动苏筱晚便自己坐了下来:“过去的事别再提了。咦?你放假了吗?怎么有空来找我?哪里弄到的地址啊?” 苏筱晚神态放松,夏秋杨的紧张感瞬间缓和了不少,立马提议:“一起去喝杯咖啡吧。呃,如果你没事的话。” 这个邀请来得有一点突然,苏筱晚沉默了片刻,夏秋杨开始有点尴尬,马上拘束起来,不自然的身形使背包也从肩上滑了下来,这时苏筱晚才缓缓开口:“好。” 时过境迁,后来苏筱晚在冯村再琢磨这事时跟三丫头自言自语道:“我那时就是傻,以为不过一杯咖啡,打发他走就没事了。唉!女人总是心软的。” 三丫头却瞪大了眼睛问道:“咖啡是个啥?好吃吗?” 苏筱晚顿时笑起来,那瞬间漫上来的悔意也就没了踪影。 不过那时的苏筱晚确实真真切切地以为自己的生活将定格在1997年波士顿的一所公立中学里,艰难而安稳地教她的人文历史课程,等过两年攒够一些钱以后就换个大点的房子,去英国把母亲接来同住,好减去自己在这边的思亲之苦。 可她没料想夏秋杨注定是那个改变她命运的人,之前是,这次也是。 波士顿是夏秋杨的老家,他父母的小house就在不远的一个社区,他驾轻就熟地在苏筱晚住的附近找了家气氛颇为不错的小餐厅,那种常见的美式乡村风格的小屋,两人找了一张临街的桌子,各要了一杯咖啡,苏筱晚一声不吭托着腮看着外面步履匆匆的行人沉默不言。 正值夏末,太阳还是非常炙热,蝉鸣声尖锐地可以穿透玻璃。 夏秋杨喝了口咖啡润了润嗓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离n城那么远。” 苏筱晚转过头来:“我听我父亲说,他有个堂姐住在这里,我在纽约,你知道的,除了宿舍又无处安身。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兴许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吧。” 夏秋杨没想到苏筱晚说得这样详尽又这样凄凉,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安慰,憋了半天说了句有点文不对题的中文:“节哀顺变。” 苏筱晚的中文在二代移民里是绝对的翘楚,一听这话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说吧,你来找我什么事?总不会是专门来参观我的惨状的吧?” 苏筱晚很自信自己可以打发走夏秋杨,因为如今的她什么也没有,不值得这个人在这里费时又费力,离开是必然。 “那件事,我和家洛他们都觉得很对不住你!真是年轻,太胡闹了!其实,他们也想过来看看你。”夏秋杨声音越说越低。 苏筱晚脸上的笑容散去,梁家洛、夏秋杨还有吴霜竹这些面孔开始交替在她脑海里闪现,她又想起那封劝退的邮件,总共没有多少字,可怎么看都看不清楚。直到纸质的劝退书拿到手,那白底的黑粗字体才彻底惊醒了她的逃避。 看着苏筱晚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夏秋杨赶忙扭转话题:“不过就在前两天,我收到了一封邮件,和你有关,我想也许你重回y校就在眼前了。” 苏筱晚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很疑惑地看着夏秋杨。 夏秋杨一字一顿道:“咱们那时候的想法是太过幼稚,可也展示了自己,特别是你,他们似乎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苏筱晚觉得这话说得模糊,听不出和回y校有什么关系:“他们?” “你的博导莫里斯教授。”夏秋杨一旦掌握话语主动权就是这副讲话不紧不慢的官僚作风,让苏筱晚很是不爽,可是满心的怀疑让她告诫自己:莫急!当年正是这个莫里斯连教室的门都不让她踏进半步,直言她缺少资格,如今突然出手相救岂不怪哉! “他最近在为一个比较棘手的项目寻找人手,我们几个包括你都被他看中了。不过,他特别提出一定要找到你,不然就我们几个他不会考虑的。”夏秋杨一口倒出了本次某士顿之行的核心目的。 苏筱晚不禁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夏秋杨说完了最重要的部分,如释重负,端起杯子喝了口已经凉掉的咖啡,再抬头看向苏筱晚道:“这个他没有告诉我,你可以当面问他。” “我没同意要去。”苏筱晚声音干涩,态度冷淡。 夏秋杨身子前倾语气和缓道:“莫里斯教授说得很明确,你若同意参加这个项目,他可以保证你一定能重回y校。我想你知道他在y校的分量的。” “空口无凭。”苏筱晚用一个中文词顶了回去。 夏秋杨马上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双肩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桌子上,推到苏筱晚面前。苏筱晚拿起文件,翻看了一下。 “这说明不了什么!”苏筱晚口气依旧淡漠,可是夏秋杨已经感到她的语气正在松动。 “就算不为回y校,好歹这也是你最钟爱的专业,你别跟我说你已经全然放弃了自己的追求,据我所知,你现在还在教历史。”夏秋杨信心满满,知道苏筱晚不过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了。 确实,在沈魏风彻底进入苏筱晚生命之前,苏筱晚觉得能让她迷失的只有她所热爱的专业,特别在当时的情景里,让她彻底拒绝这个机会真的是太难太难了。 所以后来她并不后悔这个选择,因为压根儿就没得选。 第六章 二伯 苏长庸看到苏筱晚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热情,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打扮十分干净利落的小侄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多么年了,苏长风死了都不忘把他孩子送来!这是跟我有什么仇什么怨!哼! “你说你爸叫啥?”苏长庸稳坐八仙椅,端起他的成窑盅子喝了口他最喜欢六安茶,眼睛还是盯着苏筱晚不放。 “苏长风。”苏筱晚摘下厚重的围巾,放到行李箱上,四下打量起这个古色古香的敞厅。 这是一座典型的两进的中式宅院,占地不大,位于A市的闹市区,也算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 尽管此时秋色渐浓,可精巧的院子里仍然繁花似锦,绿荫成片。不时传来的鸟鸣声和涓涓流水声烘托的这里气氛分外清幽,弄得苏筱晚疑惑这里便是母亲口中的苏家老宅。 “那这么说你是晚晚了?”苏长庸放下茶碗,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的光。 苏筱晚站得腿酸,走到她二伯对面的一张八仙椅坐下点点头:“是。您知道我的小名?” “知道。我弟这辈子就你这一个宝贝闺女,族里谁人不知啊!”苏长庸半讥讽地笑说,手指不停摩挲着他的宝贝成窑盅子。 “那二伯算是认了我这个侄女了?”苏筱晚曾耳闻自己这个二伯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苏长庸马上坐直身子,堆上笑脸:“是,是,是。”说完冲着门口侍立的一个年轻人道:“去,告诉厨房,备饭!” “谢谢二伯!”礼貌之后,苏筱晚略想了一下,有些忐忑道:“不过,有件事要麻烦您老人家,不知道二伯能不能给我先找个暂时的住处?” 苏长庸料着这小妮子来者不善,可场面上的事他向来是不落人把柄的,马上痛快答应下来:“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一家子骨肉,就住二伯这里!吃完饭我就叫人给你收拾出来一间,缺什么东西尽管说,可不要跟我客气。” 苏筱晚那时到底还是年轻涉世太浅,几句话便心中一热,脸上的笑容也温和起来,心想:他好歹是我亲伯父,这里也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可以安心落脚的地方了吧。 翌日午间,苏筱晚坐在她二伯的美丽小院中不由得想起“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的旧诗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把二伯代入诗中比作宫人似乎不是太妥当。 天气虽然转凉,可浓阴依旧不减,苏筱晚荡除杂念,斜坐在树下,倚着石桌去看小池塘里的游鱼,觉得人生恍若隔世一般。 昨晚的一场小型家宴,苏筱晚已经见过族中几个要紧的伯伯和叔父们,言谈中她才知道这处院落是二伯当年自己另立门户后购买的房产,苏家老宅解放后早就归了公,根本不在本地。 后来又说起父亲苏长风,不知为何几个叔伯都出奇地沉默,只有二伯很是卖力地夸了夸他“可怜”的三弟:人正直不说,还博学多才,是苏家门风的楷模,只可惜误入了行,稀里糊涂送了性命等等。 苏筱晚心想,据母亲说当年是爷爷奶奶抛下了二伯,只带了家中老三离开大陆,去了西德。老人去世前还念叨对不起这个二儿子,把他孤身一人扔在了老家,心里必是怨恨之极吧,这时候这样极力夸奖她父亲,难不成是想向族里人证明他们这一支仍是铁板一块? 唉,父亲那辈人的恩恩怨怨早已难辨是非,而她苏筱晚年纪轻轻,父亲已然离去,母亲又身陷病中,这个二伯再不堪,也是最可依靠的亲人了。再说孑然一身的她根本是无利可图的,与其费力琢磨这些,不如安心住下方是上策。 时间在苏长庸院中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中轻轻划过,转眼一周过去了。可周楚凝应承下来的事办得极慢,苏筱晚本来平静的心情变得起伏不定。 周五傍晚,天色将暗,苏筱晚饭后回房间换了一身厚外套,看了看院中空无一人,便疾步往外走,手刚拉开铁门要出去,二楼小阳台上传来了她二伯的声音:“大侄女,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呀?” 苏筱晚手停在门锁上,想了想,回头冲着苏长庸道:“二伯,我去买些东西,一会儿就回。” 苏长庸肠子有九曲十八弯,自然不会被这种说辞劝退,还继续“客气”道:“家里什么都有,别跟二伯客气哈!” “嗯,是些女孩子要用的东西,二伯这里只怕没有吧。”苏筱晚灵机一动想了个借口。 苏长庸家里长久没有女人住,已经忘了这茬事了,顿时十分尴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磕巴道:“啊!啊!这样啊!那你出门当心啊!早去早回。” 苏筱晚长舒一口气,拉开门走了出去。 手机打国际长途是打不起的,苏筱晚沿着她二伯家的巷子附近绕了又绕,才找到一家可以打电话的小店,拨通了米国的一个号码。 “hi,steven?”苏筱晚半靠着破旧的小柜台操着纯正的米国调子说着英文,引得坐在柜台里面的秃头小店主不停地盯着她,见状她立马转过身子,看向路口。 那边是夏秋杨接了电话,他语调平静:“怎么这么久才联系?还在上海吗?” “不,我在A市,在等消息。前几天忙着搬家,忘了联系,抱歉!”苏筱晚压低声音用中文回答。 夏秋杨不忍多加责怪,安慰道:“没事,你一人在那边也辛苦得很!不过莫里斯那边催得紧,一些东西可能已经上船了。” “好,我知道了。我再催一催吧,这边办事就是这个效率,你也知道。”苏筱晚不安地摩挲着衣服的袖口。 “嗯,你至少不要忘记按时联系,还有,莫里斯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你母亲,他说那边住院的费用已经给齐了。”夏秋杨十分小心地说着,他知道这是苏筱晚的死穴。 苏筱晚嘴角抽动了一下,用手捋了一下发梢:“不用了。她应该没事。替我感谢莫里斯!” “没问题。莫里斯说了,该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希望你安心在那边做好自己该做的那部分。后续会有人与你联系,记得每天查看邮箱。”夏秋杨交代了一番,也感到如释重负。 苏筱晚知道该说的都说了,可是就这样结束,她又有点舍不得挂断,正准备开口再问问吴霜竹和梁家洛的近况,却发现路口的公厕跟前一个熟悉的黑影似乎有点像她二伯苏长庸,便立马挂了电话,假装无事一般,慢慢往回走。 一夜无话。 周六一早,苏筱晚故意起晚了些,一个人坐在小餐厅里吃着白米粥和一碟子糟鹅,果不其然,苏长庸一手倒背身后,一手转着两只玉石球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大侄女今儿起得可有点儿晚。”苏长庸喜欢单刀直入。 苏筱晚放下碗筷:“是,昨晚又看电视又看书的,弄到夜里两三点才睡。” 苏长庸在苏筱晚身旁坐下,指着那碟子糟鹅道:“大侄女喜欢这个?” “是,二伯家的饭菜很合胃口。”苏筱晚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觉得很难斗得过这只狡猾的老狐狸。 苏长庸呵呵一笑:“这是咱们老家的手艺,我专门请的厨子做的,肯定差不了。你爸小时候就好这口。”说着手上的玉石球转动得更加快了,苏长庸看苏筱晚不接话头,便直奔主题去了:“大侄女,你先吃着,一会儿吃完饭我带你看样东西去。” 这里是苏长庸的宅院,也是他的营生,苏筱晚虽说来了快一个星期想要的还没有眉目,但是她二伯这点底子她早已摸了个一清二楚。 他嘴里的东西,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古玩物件儿,但是若是一个十分金贵的稀罕物儿,为什么他要让我去看?昨晚的黑影到底是不是他?跟踪人难道是他的业余爱好? 苏筱晚满腹疑虑,匆匆吃完了早饭,跟着她二伯拐进了这宅子的一个隐秘之处。 第八章 运也!命也! 周楚凝销声匿迹了一阵子后终于在一天午后拨通了苏筱晚的手机。 苏筱晚正在爬楼梯,一边接电话一边往自己房间走,眼睛随意一扫又落在那架玻璃古董柜上,她触了电似的赶紧扭过头去,在一串钥匙里寻找自己房间的那把。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苏筱晚进了房间才急匆匆地发问。 周楚凝气息孱弱道:“我病了快一个月,光在医院打吊瓶了。” 苏筱晚顿觉抱歉:“啊!怎么病了呢?现在好些了吗?在哪家医院?” “没事,没事!现在好多了。我这边来往的人杂,你可千万别过来。我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对文物修复有没有兴趣?最近有个这方面的专家正在文物局赶一个修复项目,想带两个徒弟,你有兴趣的话,我给你引荐一下。”周楚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点气喘吁吁的。 这机会简直可以媲美救命稻草!苏筱晚本就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一听马上痛快地答应下来。当晚就要从苏长庸的宅子搬出去,还好是周楚凝心思活络稳住了她的军心:还是明天一早吧,你想我总得跟人家文物局那边知会一声。 这一夜的苏筱晚几乎是看着时间熬到了天亮。 苏长庸不知道这个周楚凝是个什么来历,只是早饭桌上听到这事恨她恨到牙根痒痒。这么多年他这身体可谓每况愈下,好容易飘来了个自家的便宜劳动力,这一转眼房子都没焐热呢,就被这小妮子勾搭了去! 第二天一早苏筱晚比苏长庸起得还早,匆匆吃了两口早饭就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苏宅。苏长庸站在大门口看着渐行渐远的苏筱晚把这辈子能骂得词句都用了个遍,然后才愤然回了家,重重摔上了他家的大铁门。 也是这日清早,沈魏风也起了个大早,拿着从红霞师姐那里得来的地址准备去她推荐文物公司打听打听消息。 这家文物公司在市中心的闹市区,楼宇之间遍布大小巷子,红霞给的地址不够详细,沈魏风前后转了几条深巷才找到门牌号。 这是家公司?沈魏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斑驳的铁门很是有年头了,门框子上挂了个木头牌子,刷的白漆掉了好多块,字也不全,沈魏风靠着干考古拼凑和索引的能力才勉强读出上面的字。 应该就是这里!沈魏风鼓起勇气敲响了铁门。 刚拍了两下,隔壁的二楼窗户里探出个脑袋喊起来:“大清早,敲什么敲!” 沈魏风抬头一看是个半秃的老头,满脸的怒气。沈魏风挤出一丝抱歉的笑,继续拍门。 “你这人怎么这么笨!有门铃,不要再敲啦!”老头儿奚落沈魏风。 沈魏风这才注意到门框上是有个暗红色的门铃,由于上面腻了层黑油,所以没注意到。 用力一按,门铃发出一声极大响声,沈魏风觉得这音量简直可以把整条巷子叫醒。 果然,略等了等院门就有了响动,铁门被“吱”地拉开,眼前正是那个半秃的老头儿。 沈魏风没想到是他,惊讶地不知道说什么,老头儿不耐烦地问道:“找谁?” 不等沈魏风答话,老头儿突然堆起笑来打招呼:“王姐,这么早,买菜啊!” 沈魏风一愣,发现老头儿的目光在自己身后,扭头一看,才发现一个颇为俏丽的老太太打扮地很精致,正拎着篮子从他身后走过。 老太太也满面春风地冲着老头打了个招呼:“老苏,早啊!”说完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往巷口尽头走去。 老头儿看着王老太太走过去也没有停下来,又凶着脸对沈魏风道:“说不说,不说关门了。” 沈魏风赶紧掏出红霞的名片递了过去,老头儿接过去看了看,表情有所缓和,这才敞开大门,让沈魏风进来。 破旧的铁门里面是个两进深的标准中式院落,古色古香,有游廊,有花圃,地上清一色的青色花砖,廊檐下挂着好几个精致的鸟笼子,里面的关着黑色的凤头八哥,不叫光扑腾,看见来人更激动,沈魏风从跟前路过,扇了他一头羽粉。 进了堂屋,沈魏风和老头儿都坐下,这堂屋里光线不足,古旧气十足,让人感到清冷而幽暗,老头儿的脸色昏暗不明,沈魏风就先自报了家门,问对方的称呼。老头儿声音洪亮:“姓苏。” “苏老,打扰了。”沈魏风刚准备继续说明自己的来意,一个身穿中式衣裳的年轻人端着茶盘走到沈魏风跟前,放下一碗茶,做了个请的手势,沈魏风点头致谢,刚想再开口,苏老已经起身说是要回屋换件衣裳再谈。 沈魏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觉得茶香盈口,回味甘甜,连喝了两口不由得赞叹。喝了茶,沈魏风又端详起茶碗来,那是一只青瓷碗,浮雕一支水莲,碗型均匀饱满,通身透着清贵之气,开片开得也极好。 一只茶碗便可知富贵了,沈魏风觉得此言果然不虚。 喝了茶,苏老仍然没有回来,沈魏风开始起身在屋里瞎转。屋子正中间悬了一幅山虎图,老虎画得逼真,气势汹汹,似要从画中扑出来似的。两边悬着的那种常见的对子,无非一些套话,沈魏风并不感兴趣,倒是墙上挂着的一些黑白照片让他驻足看了半天。 照片满满挂了一面墙,不少拍的是一些不常见古物,沈魏风职业病犯了,一件一件看过去,自己在心里数了数,足足有几十件之多。其中一张照片,专门拍了一只古董箱子的内部,里面弯弯绕绕布满了铜丝机关,如蛛网的铜丝中间是一只更加小巧精致的木盒,盒子全黑,上面有复杂的花纹图形,可是拍照环境不行,看不清楚花纹的种类。沈魏风很遗憾自己没随身带着放大镜,不然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正当沈魏风几乎把眼珠贴在照片上时,苏老从门外大踏步地走进来,猛地咳嗽了一声,惊得沈魏风马上站直了身子。 “听说您这是一家文物公司,不知道您公司都承接什么业务?”沈魏风故作镇静走回八仙椅坐下。 “你家有老东西不知道什么来头,可以来问问我。”苏老不动声色。 “不,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情来,是为了我们考古所的一个项目来的。”沈魏风摆明了来意。 刚才那年轻人又端来一碗茶,这次不是给沈魏风,而是给苏老,态度极度恭敬。 沈魏风注意到苏老的这只碗与自己的那只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你看我这里门脸小,也没啥人,搞不了项目的。”苏老平静地把事情推掉,开始端起他成窑的盅子享用他的茶水。 沈魏风并不气馁:“你们有懂机关术方面的人才就可以,哪怕一个人,只要精通。” 苏老喝了口茶,认真拨了拨碗里的茶叶,摇摇头:“什么机关术?不懂啊!” 沈魏风知道这老头儿显然在装傻,那只箱子的照片足够证明他对此绝不会一窍不通。 难道他是想让我说明好处?毕竟他这里是公司,哪有白干的道理!沈魏风想到了报酬的问题。 “这个活儿您觉得开个什么价合适?”沈魏风觉得自己问得既直白又蠢笨,可是面对这样一个老江湖,自己这种书呆子估计怎么开口都要被他吃定。 “国家的事情不能谈钱的。”苏老幽幽将了沈魏风一军。 沈魏风工作时间还短,也不太懂社会上的那一套,可是他脑子非常好使,马上接住话头:“那您看怎么才好?” 苏老把茶碗放下,看了看沈魏风:“你说的这项目在哪里?” 沈魏风发现话头松动,心里有了点谱:“西北,岁黄附近。是一个石窟,里面有一只箱子,我们的人开不了。” 苏老一听立刻摇头:“干不了!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另请高明吧。” 他话音刚落,那端茶水的年轻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副要送客的模样。 “不是,苏老,不管您觉得这事能不能做,您总该说明白些。我这是公差,回去也好交代呀。”沈魏风只剩扮弱这最后一招了。 苏老盯着沈魏风看了看,挥手让那年轻人离开,走近了才开口道:“开这种东西不吉利,我不干!” 沈魏风当然不信这些,正要开口强辩,苏老摆手让他住口,接着又说:“小伙子,你还年轻,这种不吉利的活儿早年间和开棺掘墓没两样。我过去是开过一回,但也落了报应。我孤老大半辈子了,还想有个安稳的晚年,这事你找别人吧。”说完要亲自送沈魏风离开。 沈魏风一听他竟然开过一回箱子,当然不能走:“那您老给我指点一下,我们单位一定会给您一个合理的报酬。” “请吧!恕老朽无能为力!”苏老力逼着沈魏风走向门口。 眼看铁门就要关上,沈魏风闪身挡住:“您老再给我点指点吧。” “你怎么老盯着我!我们苏家又不是死绝了!”苏老发了脾气,一把推开沈魏风,“嘭”地一声关上了铁门。 第九章 硝烟四起 文物局这边的修复项目令苏筱晚颇感失望,这位在国内鼎鼎大名的严副研究员的业务方向是在绢帛和古画方面,听说只在个别情况下参与一下青铜器皿类的修复。苏筱晚对于这些种类涉猎不多,兴趣也一般。但好在文物局宿舍的环境清静,人员往来极少,白天跟着严副研究员一起做做修复,参观学习学习,晚间时间则完全是自己的,基本没人打扰。只可惜这里是国家机关单位,网络不佳,联网速度极慢,和夏秋杨的联系处于半停止状态,莫里斯那边的消息也迟迟收不到。 万般无奈之下,苏筱晚决定在找周楚凝帮忙,便约好这日傍晚一起吃顿饭,好好聊一聊别后情形。 周楚凝的家庭情况对苏筱晚来说有一些神秘,也颇为敏感。苏筱晚曾经多次分析楚凝对她的帮助是基于何种目的,可是每次的结论都是她不过是希望找个国外的关系,好助她出国留学时一把力。 这点倒是不难,苏筱晚端着保姆送来的一碗虾丸笋尖汤看着喋喋不休的周楚凝心想。 “我最近听说了一个项目,相当有分量,可是美中不足是位置太过偏远了,我觉得不适合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外国佬。”周楚凝捏着一块热糕掰了一块塞进嘴里。 周楚凝就这个说话风格,苏筱晚有大事要做,不会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节上跟她过不去,笑问:“哪里呀?” “西北,岁黄。”楚凝继续掰着热糕吃,话说得有点囫囵不清。 “什么项目?墓葬还是遗址?”苏筱晚最不喜欢楚凝这种故弄玄虚的状态,吞吞吐吐和夏秋杨有的一拼。 楚凝放下糕压低声音凑近了苏筱晚道:“具体还不清楚,我也是偶然翻我老爹的文件时瞧见的。” 苏筱晚正准备进一步打听打听,谁想保姆过来说文物局钱主任的外甥女小雯来了。 这小姑娘眼看研究生要毕业了,学的也是考古,现在正在他舅舅那里实习,和苏筱晚一起在严副研究员组里打下手。 “晚晚姐,你也在啊!”小雯笑呵呵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苏筱晚身边,十分亲热的模样。 “呦呦呦!搞得这么肉麻!姐啊姐的!你俩啥时候拜了把子?!”楚凝那携枪带棒的话风小雯有点受不住,脸子拉了拉。 “严副研究员那儿就我们俩女的,要不你也来!我叫你祖宗!”小雯到底年轻,嘴上不依不饶的。 周楚凝面露不屑之色道:“修个破盒子上的古画,我可没兴趣,再说我这刚好,且得歇一阵子呢。昨儿又觉得浑身难受,唉!” 苏筱晚桌子底下拍了拍小雯的手,示意她安静,自己关切道:“是不是没完全好?你这身体确实弱,改天我陪你再去医院看看。” “唉,我呀是治得好身子治不好命!”楚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哀怨地看向窗外,脸色不佳。 “哎,楚凝,前天我在路上看见一高个帅哥跟你一起,是不是你男朋友啊?”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小雯心直口快一句戳到了周楚凝的痛处上。 “别瞎说!那可是我师兄。”说罢,周楚凝猛地起身去另一张桌子上倒水,眼角有些微微发红。 这话连小雯都哄不住,何况是苏筱晚。不过,这种同门师兄妹的风流艳史她已经吃过大亏,现在根本毫无兴趣。 此时,夜色渐浓,苏筱晚心里记挂着邮件的事,瞅准时机亮出自己的来意:想借楚凝的电脑收发一些电子邮件。 这样的举手之劳楚凝既大方又痛快,她甚至都没有麻烦家里的保姆,亲自带苏筱晚来到她的卧房,打开了自己的电脑,连上网络,然后还知趣地关门出去了。 苏筱晚这时对楚凝真是感激不尽,她赶快打开邮箱,一看这几天竟然积攒了有十来封邮件,每一封上都有重要的红色标记。 时间、地点、人员以及方式,莫里斯都做好了安排,他担心苏筱晚与米国这边信息沟通不畅,还特意派了遥感方面的专业人员,有任何情况可以随时通过这人与莫里斯取得联系。 每一项安排都需要苏筱晚想尽办法在A市落实,这突然从天而降的遥感技术专家更是增加了她安排的难度。 当初只知道这任务难,可到现如今没想到竟如此之难! 在坚持与放弃的两难境地中,苏筱晚看到还有一封没有重要标记的邮件藏到了无标记邮件分类中,她尝试打开它,一张熟悉的照片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是母亲,还是那个坐姿,还是背对着人,不过看起来不是那样衰弱了,似乎腰板更直了些。房间换了,阳光不错。坐的轮椅也很新,似乎是新添置的。 不用问,这是夏秋杨的手笔,他的谨慎细致在做这样的事情上是出色的,苏筱晚在心里感激了他一番。 把需要回复的邮件都一一回复后,苏筱晚轻轻关上了电脑,她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新月如钩,星光点点,无风的秋夜里偶尔还有蝉鸣响起,淡淡的月光下树影婆娑,温婉袅娜。 多么美好的夜晚,可我却与这夜色无缘! 可初到冯村后的那几日,苏筱晚再回忆起这个晚上,却忍不住想:无风不就是风暴的前兆吗! 不过沈魏风事后连这点领悟力都没有,他只是单纯觉得自己当时实在是走投无路罢了。 那天,在文华公司吃了闭门羹,沈魏风没有回去跟所里多做抱怨,而是准备了一番打算去文物局再做努力。 所长助理陆益康在文物局有不少关系,听说沈魏风要去找人,第二天主动开车把他送了过去。 两人进了办公楼直奔二楼,找到一位姓钱的主任,陆益康在两人中间介绍了以后就离开了。 这个钱主任年纪一把,穿得很朴素,戴着老式花镜,看起来人比较严肃,简单询问了一下沈魏风的来意后,略做思考后详细问询了所需要的人的细节。 “你们这个项目应该是男同志更好吧?”钱主任管理工作做的比较多,立刻安排起来。 沈魏风在男女这件事情上考虑不多,想了想比较谨慎道:“田野考古男同志自然方便些,不过有合适的女同事也是可以的。” 钱主任脸色僵了僵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田野考古根本不适合女同志参加,一年到头在外面,风餐露宿的,抛家弃子,牵肠挂肚的。搞到最后工作工作干不好,家里事情全耽误!” “是,您说的确实。不过我们现在求贤若渴,性别不放在首要考虑的范围。先找到合适的人吧。”沈魏风觉得钱主任大概早年参加过田野发掘工作,女同事很可能是给他留下过不太好的印象。 钱主任扶了扶眼睛,又抛出一个难题:“我们这里有文物修复的专家,技术嘛自然是很好的,可是他们年龄都偏大,还能不能参加田野考古工作就不好说了。” 沈魏风这次吸取了昨天在文华公司碰壁的教训,没有立刻表达自己的看法,而是先向钱主任索要人员的资料。 钱主任十分痛快,马上起身去文件柜里,拿出一摞文件来,都摆在沈魏风面前的桌子上,足足有一尺多高。 “基本都在这儿了。他们每个人的资料都很详细,你看完了要是对谁有兴趣就告诉我。”钱主任摘下眼镜坐回自己的办公位置。 “好,我先看看。”沈魏风读博那几年全在资料的海洋里扑腾,这些材料对他来说并非什么困难,倒是和这位钱主任面对面坐着十分尴尬。沈魏风扫视了办公室一圈,抱了一摞资料坐在沙发上翻阅起来。 文物局里果然人才济济,沈魏风翻到的第一个副研究员就是名物方面的专家,在名物方面的研究已经颇有成就,只是不知道这人在机关术上能不能有所突破。 这个问题钱主任马上给与了否定,因为这位副研究员目前正在承担一个极其重要的文物复原工作,计划年底就要完成,文物明年初要送出国展览,现在正在关键期,撤不出来。 沈魏风的喜悦再次落入谷底,他继续翻找,直到中午再没有发现更合适的人选。合上最后一个文件夹,沈魏风郁闷地又打开第一个副研究员的资料。 男性,四十出头,硕博皆主修名物研究,师从名物大师叶老,主持过多个珍稀文物的修复工作,对于檀纹盒和机关术也有涉猎,是这一堆资料里面最符合条件的人选。 “他是肯定不行的。”钱主任又提醒一遍沈魏风,可转念一想又给沈魏风指了条路:“不过他有几个学生跟着一起工作,同专业的,你考不考虑?” 学生?沈魏风笑了笑,摇头拒绝。 钱主任却好像来了精神,积极介绍起这位副研究员的三个助手,两男一女,都是研究生在读,听起来好像都非常优秀。 沈魏风怕钱主任有误解赶忙解释道:“学生参与可能收获比较小,这种田野考古结果都是未知数,圈子里的专家明白这里面的道理,愿意来的话不会以后有怨言,学生还没进这行,不了解情况。而且项目时间不确定,怕影响了他们顺利毕业。” 钱主任听了并不认同:“你们这个项目在岁黄,价值非常大,是岁黄大型洞窟的一个极重要的补充,以前官修历史里虽然多有记载,可一直下落不明啊!这次发现本身就可以记入史册了。” 沈魏风没想到这个钱主任懂得这么多,而且对于这件事的关键点也掌握得非常精确,只好拿出杀手锏来对付他:“看来您对于这个项目的重要程度了解还是非常清楚的,正因为项目本身价值太高,所以希望寻找一个真正的专家来参与。学生经验不足,起不到作用。” “你可以多要几个嘛”钱主任仍然不放弃。 其实,这三个学生助理里面有一个是钱主任的亲外甥女,看到如此好的机会,钱主任是拼了老命也要在沈魏风那里替孩子争取到一个名额的。沈魏风对钱主任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想了想,不愿意当面驳了他的面子,想了想把条件又明确了一番。 “我们这次需要的人有几个要求,首先必须本硕博都是考古专业的,优选名物专业研究方向,暂不考虑历史系毕业生。其次,之前有过一定的学术成绩,大小不限。再者,年龄不要超过五十岁,否则不方便外出。最后,单身男性优选,条件优秀的女研究员也可以考虑。”沈魏风边说边看钱主任,钱主任脸色阴晴不定的。 钱主任持续犹豫中,而沈魏风并不打算在找到人之前离开,他觉得他一眼相中的严副研究员他一定要见见才行。 钱主任思前想后琢磨了一下,摘下眼镜重新打起精神道:“这样吧,下午严副研究员带学生在一楼修复室工作,还有几个来参观学习的,咱们也一起去看看,也许你会改变一些想法。” 这个建议正是沈魏风想要的,但是这事他提出必定是要被拒绝的,这位钱主任既有原则又有私心,你提出要参观人家工作现场,他必然会警惕起来,不答应是大概率事件,沈魏风这次走的是心理战术,明知道他有心推荐人,可是就是打一堆官腔,弄得这个钱主任放弃也不是,不放弃又没好办法,只好最后亮出自己的底牌。 事情正在向沈魏风希望的方向发展,他满心欣喜之余也对从未能一窥真容的文物修复充满了期待。 第十章 沈先生,可以开始了。 沈魏风跑去文物局找专家的那天一早,苏筱晚早早起身,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简单洗漱了一番出门去了。 今天夏秋杨要来A市。地点约在了位于城市东北角火车站。文物局正好在城里的西南角上,苏筱晚打算再两三个小时内完成这次接头。 夏秋杨这次来讲明了并不和苏筱晚汇合到一处活动,他自己另有项目参与,只是在苏筱晚任务后期会加入进来,到时候如果需要的话,梁家洛和吴霜竹也要过来帮忙,另外一位遥感方面的专家已经先期到达上海,等待苏筱晚的通知,而苏筱晚至今还不知这人是谁,夏秋杨这次会把此人的详细资料交给苏筱晚,让她事先好有个准备,以免需要推荐人员时落了空。 想到夏秋杨的到来苏筱晚昨晚意外地一夜未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好像两年前初识夏秋杨那时的心情,按捺不住内心的波动。 不应该啊!那年的自己,那年的夏秋杨,那年的友情还有那年的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那么伤痛的经验不能白白就这样溜掉啊! 苏筱晚躺在床上禁不住连声叹气,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才勉强合了合眼睛。 A城早间的公交车发挥十分不稳定,有时连着两三辆一起进站,有时干等十来分钟也看不见下一班车的影子。 这天一早也不例外,在苏筱晚张望又张望的焦急等待中,踩着时间点的那班车终于来了。 摇晃的公交车上只有苏筱晚一个人,司机沉默地开着车,每到一站便含混地吆喝一声,并从后视镜里瞅一眼坐在后排正在犯迷糊的苏筱晚。 终于,火车站到了,苏筱晚径直奔向了出站口。 正好,夏秋杨从人群中走出来,带着他那招牌般阳光一样的微笑,向苏筱晚招手示意。 苏筱晚虽说有些困倦,但还是挤出了一抹欢迎的笑脸。 夏秋杨快步走近想借着短别重逢拥抱一下苏筱晚,可苏筱晚迅速躲开了,尴尬一笑之后,抬手指向附近的一家西式快餐厅,建议去喝杯咖啡并填饱肚子。 这顿早饭极其简单,一杯黑咖啡,一只汉堡,两人全程只用英文交流,语速飞快,他俩这种交谈除非身边是正宗米国人,一般的非英文国家的人极难搞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人叫文森,莫里斯特意找来的遥感方面的专家。国内现在的考古工作在技术上普遍有这方面的短板,应该很容易推荐成功的。”说着,夏秋杨从行李中拿出此人的一小叠文件递给苏筱晚“这里面有他的基本情况和专业方面的成果,你要默记在心。里面也有电话,单独留好了好方便联系。” “他不是y校的?”苏筱晚大概翻了翻资料。 “嗯,主要pu校在这方面有领先世界的技术,说服力更强。”夏秋杨喝完咖啡,盯着苏筱晚看。 苏筱晚觉得不自在:“看什么?哪儿不对?” “感觉你回来后精神反倒不好了。很累吗?时差还没倒过来?”夏秋杨这单刀直入的米国交谈画风苏筱晚已经有点不适应了。 “时差一来几天就倒过来了。可能是昨晚工作得有点晚了,睡眠不足。”苏筱晚不想让夏秋杨有任何非分之想。 “如果这工作不能加快任务的推近,我建议你就不要做了,还是请莫里斯那边去联系,免得你操心过多太劳累。”夏秋杨总觉得自己非常了解苏筱晚的能力,引起了苏筱晚极大的反感。 “还是不必了,莫里斯牵线固然容易,可也极容易暴露,那样就前功尽弃了。我觉得我找的这个周楚凝办事可靠,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苏筱晚一生气就语速极快,如果说的是英文,更像打枪子一样,夏秋杨感到浑身一阵难受。 “那好,你自己多保重吧!前期我只能帮你打打下手,你有需要随时跟我联系。”夏秋杨收好东西想起落脚的地方:“我今晚先住哪里?” 苏筱晚道:“我二伯家。” 送夏秋杨去了苏宅,苏筱晚才打车回了文物局宿舍,她稍事休息换衣后便直奔办公楼的一楼修复室去,与钱主任的侄女小雯一起和严副研究员继续学习文物修复技术。 时间过得极快,一转眼便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苏筱晚一晚没睡好,又一大早早起跑出去一趟,忙了一上午更觉得疲劳,便不打算吃午饭,回宿舍休息去了,走时和小雯说好下午修复室见。 文物局食堂的午饭比省厅的小餐厅的伙食还要好上几分,沈魏风吃完出来和钱主任一起回了办公楼,两人先回了二楼钱主任的办公室,花了一个多小时详谈了一番岁黄的这个项目,直到下午上班两人才一起去了位于一层的文物修复室。 一楼的走廊有些阴暗,空气里透着潮湿陈旧的霉味,凭着多年从事考古研究和工作的经验,沈魏风意识到这一层是有意制造出这样的空气,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好一些暂存在此处的文物。 另外,和宽敞明亮的二楼不同的地方是,一楼的房间仿佛不多,一路走到走廊尽头,沈魏风只数到两个门,而且不是普通的房间门,而是对开型的会议室大门,其中一个门上装着防盗门,大门紧锁着。 来到第二个大门前沈魏风才发现这个走廊一头是封死的,也没有窗户,整个走廊里只有四盏小壁灯,幽幽暗暗,照明度甚至还不如墙上的摄像头里发出的光耀眼,只是摄像头里的光只让人觉得多少有些胆寒罢了。 这道门虽然没有防盗门拦着,却也要验指纹,这种先进的设备自然是从国外引进的,沈魏风曾在两年前的米国见识过,在国内这是第一次见到。 钱主任验了指纹,沈魏风还颇为识相地向后站了一步,禁不住回头看了看高处的摄像头,那摄像头立刻转过镜头瞪着他。 和走廊的昏暗不同,修复室里非常明亮,几个大落地窗保证了充足的光线,天花板上两排八个白炽灯都开着,简直可以说是壮观。 沈魏风身处这样的房间竟然油然而生一种庄严感,他当时想到了仪式感。这就像他每次在打开的一座墓葬里工作一样,悠远而沉静,在里外两个时代的交点上忙碌着,不管多么枯燥和乏味,那强烈的意义感总会让他感到这份艰苦的工作是值得的。 在这个偌大房间的正中间是一张长度在三米以上的方桌,上面铺着浅灰色的毡布,桌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修复工具,几块石膏模型集中在一起,沈魏风大约看得出是一种鼎的足部,旁边是破损的文物碎片,主要都是些长满了绿锈的青铜器片,已经拼接了一部分,但离完工还差得多。 除了桌子上摆着的,地上还散放着不少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的陶器和漆器,钱主任指着其中一件盖着白布的:“这件前前后后忙了足足有一年,请了两拨外援才总算有了现在的模样。你不知道刚来时它碎的,谁看了都不相信还能复原成这个样子。” 这个沈魏风当然明白,他曾经就是那个在墓葬里捡碎渣子的人,而且他还是工作人员中从不会遗漏任何碎片的细心人。当然他那时候心里的可惜和担忧和钱主任说得一模一样。 其实,这里被说成是一个工地也不为过,工具与成品和半成品混在一处,只有当它们被彻底修复完好,清洗干净送往展厅,打上追光的时候,人们才能见识到这些古物的魅力所在,可又有几个人能想象出它们是这样在残破中从这些能工巧匠的手中诞生的呢。 第十一章 狡兔三窟,真假莫辨 她是苏筱晚,英文名叫安娜,正如钱主任所说,她是德国的二代移民,其父苏长风生于1938年,在四九年随家人离开大陆去了欧洲,在德国定居;苏筱晚的母亲也出身世家,与苏家一样也在战乱中家道中落,是在四八年时离开了大陆。苏父和苏母同在德国生活长大,因同乡而相识并相恋,两人婚后一起在汉堡大学谋得了教职。直到苏筱晚出生长到3、4岁时,苏长风才因工作变动举家迁往英国定居。 苏筱晚天资聪颖,十六岁就上了大学,先是在剑桥念历史,后来转去英国皇家美院学习艺术史,毕业后辗转去了米国,在y校读考古学博士,师从著名人类学家莫里斯教授。 据说当年莫里斯教授没有打算收这个22岁的东方女孩子做自己的博士生,是苏筱晚自己坚定地去听莫里斯教授的每一堂课,交论文比在读的博士还勤勉,质量奇高,完成速度惊人。莫里斯教授每次打开邮箱,总有苏筱晚的邮件跳出来,开始他并不怎么去看,看过两次之后,他每次开始忍不住想先看看这个东方女孩子的奇思妙想,她的文笔、观点、分析能力,乃至她庞大的阅读量都令莫里斯教授叹为观止。 当然这些还不足以征服这位横跨人类学和考古学两界的奇人,苏筱晚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展示了一把她家祖传的手艺之后,坚定了莫里斯要录取她的信心。 那是一堂小型的讨论课,莫里斯教授在谈到中国古文明时展示一张图形极为繁复龙形拓片,生龙活虎的讨论到此戛然而止,因为无人能读懂其中的奥秘,几近尴尬的沉默之后,苏筱晚起身以一口流利的英文讲解起这张拓片的朝代、渊源、形意、结构等一系列内容,讲解结束,全班的博士都由衷地为她鼓掌。莫里斯教授还不满意,问苏筱晚能否用语言描绘一下与这张拓片紧密相关的另一张拓片的图形,苏筱晚微笑上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起来,莫里斯教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女孩儿几乎分毫不差地画出了另一张拓片,他不敢完全相信,还拿起打印出来的图片与黑板上的图进行比对,结果,完全一样! 也就是这一天,莫里斯教授专门请苏筱晚来到自己家做客,与他和他的夫人共进晚餐,席间莫里斯的夫人提到自己父亲在欧洲购买的一件中国古董,那是一只深红色木盒,形制不足一只手掌大小,通身透雕着流云图案,外形华美,可是直到今天也没人能打开它,看到里面究竟放了什么宝贝。 苏筱晚饭后来到莫里斯教授家的收藏室,看到了这件精美绝伦的宋代檀纹木盒,她戴上手套仔细研究了一遍盒子。然后开始转动盒子的底部,莫里斯后来用眼花缭乱来形容当时苏筱晚的手法。各种精巧的机关在苏筱晚的手中破解,几十道奇锁被她一一打开,最后一道云线锁打开时莫里斯夫人双手捧着胸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里面躺着的是一枚璀璨耀眼的浅蓝色宝石。 莫里斯声称他此生都不能忘记那一晚,和那晚苏筱晚开锁的手法。 就这样苏筱晚顺利成为了莫里斯教授手下最年轻的博士生,也是最优秀的博士生。她的聪颖和勤奋没有天理的结合在一起,使她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学术成就,她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莫里斯后期学术的新地位。 第十四章 一波三折,幺蛾子不断 考古研究所里还有两间单身宿舍,老所长给沈魏风临时分了一间,因为忙于为冯村的项目找人,沈魏风一直没有收拾过这屋子,也没感觉房间有什么问题。可自打从文化厅回来的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却突然觉得房间如此空旷,又如此令人不安。这种感觉并不是对项目前途的未知的担忧,而是对选择和谁一起去冯村工作他似乎没有了掌控感。 他盼望着天快点亮,也盼望厅里政审的结果早日出来。 甚至哪怕是否决的决定他都能接受。 面对一堆价值连城的国家级保护文物,安全确实是最重要的,有的时候甚至因为保护措施无法跟上,放弃开掘也是情有可原。厅里面对苏筱晚身份问题的讨论其实十有八九会因此而不能通过。 那个早年间的苏姓学者到底是谁呢? 沈魏风在辗转反侧中想到最多的是这个人与苏筱晚的关系,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天下没有这样巧的事情。 可他内心还有一个悠远的声音让他感到从心底发寒…… 第二天一早,沈魏风几乎是第一个到了厅里,可是干等了一上午,会议室的大门还是紧闭着。 万分焦虑之中他给导师张教授拨了个电话,约了一会儿在学校咖啡厅见一面。 他的心思很简单,专业的事情还要专业的人来判断,如果张教授和他在用人这件事上不谋而合,他决定即便厅里不给出政审的证明,他也要带上苏筱晚去冯村。 如果未来有什么危险的话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工作本身才是当务之急。 沈魏风有这样的自信:一个姑娘单身一人,能翻出多大的天! 而文物局这边,一直没有收到消息的苏筱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大中午的又接到了夏秋杨的英文口讯,里面关键的字眼还用了辣人眼睛的法文:尽快加入冯村项目,莫里斯要找的就是它,千万不要错过了。 你怎么不写拉丁文!哼! 苏筱晚厌恶地把纸条一把火点了,心里的暗火也熊熊燃烧着…… 张教授今天下午有全校公选课,沈魏风特意早去了一会儿,想回学校的湖边看看日落吹吹晚风。 燕北是沈魏风名副其实的母校,这里留下了他整整十年的青春印记。这里的环境虽说不能算是全国高校中最好的,可排进前五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一年四季的景色里,沈魏风独爱晚秋时学校湖边绯色的霞光,吹着水面上拂过的清风,边走边看看一片片仍然碧绿的柳条,他感到这种心旷神怡只可在此处拥有…… 和夏秋杨的便条一起来的还有苏筱晚二伯苏长庸的一句话:回来喝茶,有要事相告。 老东西算准了苏筱晚孤苦无依亲情难舍的心理,这点让苏筱晚又愤愤又无奈,只好忍住去考古所的冲动,先来到文华公司探望苏长庸。 苏老的院子还是那么绿意盎然,全然没有入秋了的迹象,石子漫的小路两边的架子上开始结出葡萄,一串串翠绿晶莹,煞是好看! 夏秋杨不在,据苏长庸抱怨,这位外籍专家房租给的十分足的,就是行踪不定,难以捉摸。 苏筱晚听到这样的抱怨自然全当耳旁风,只说:他是我师兄,平时就这做派,不必在意。 苏长庸舍得拿出来请客的茶当然是好茶,是今年新下来的金骏眉,一股浓郁的果香,足足盈满了一屋子,茶香气飘得简直可以说是余香绕梁,三日不绝了。 苏筱晚一言不发,端起精致的茶杯一口喝干。 第十五章 人在尬途…… 考古研究所的人都说沈魏风是所里近二十年来少有的帅哥,个子高,长相英俊,身材挺拔,虽然初入研究所时参与过几个田野考古的项目,可是就他从来没有被晒黑过。再加上他为人持重,行事妥当,学养极佳,包括老所长在内不少人打过招沈魏风当女婿的主意,可是沈魏风一直把握原则没有轻易答应过。 几年前,沈魏风下定决心读研读博和这事也不无关系。后来读博期间趁假期回老家答应父母进政府工作也是为了让老人安心,不过他自己心里对未来的计划远不在此,只是身为人子不得已罢了。 如今突然为了工作弄个年纪轻轻的女博士去荒山野岭做科研,沈魏风不能不说是有点迷茫的。毕竟在他的逻辑里,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他喜欢清清楚楚,不喜欢搅在一处,分不清,道不明。 可现实不容他按自己的逻辑行事,他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带上苏筱晚踏上了远去的火车。 冯村远在山沟里,火车不可能直达,从A市最远只能到达位于B市的一个县级市,武极县,然后再转乘大巴前往工作点所在的离雨镇。由于特快列车通常不停小站,像武极县这样的地方只有最慢的普快才停。沈魏风考虑到苏筱晚可能吃不了硬卧的苦,特意订了两张软卧。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那会儿,卧铺不像早年间那样难预定了,不过买两张软卧车票还是费了沈魏风不少功夫。 可一般坐这种绿皮车的乘客多半是进城打工的农民,人家能吃苦,一张硬座坐几天都能扛住,所以整个行程里他俩包间的另外两张铺就一直空着,于是长达十六小时的车程让沈魏风倍感煎熬。 对于沈魏风行程的安排,苏筱晚倒是基本满意,车票难订所以出发时间比最初计划晚了两天,这两日简直可以说是救命。 苏筱晚把获知的冯村信息简单汇总告诉了正在焦灼中等待的夏秋杨,并且给病中的周楚凝写了一封长信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又去文华公司和二伯苏长庸吃了顿家常饭,这才回了文物局收拾了行李准备和沈魏风一起出发。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这多出的两天时间是沈魏风在弄软卧车票的时候给文化厅出苏筱晚政审结果特意预留的。 虽说沈魏风这次异常果决,通过与否都不能阻止他和苏筱晚的行程,可是这道程序是他自己心里还是越不过去的。 幸好,结果在他上车前拿到了。 苏筱晚的政审顺利通过。 拿着这份加盖了公章的红头文件,沈魏风真是长出了一口气。上车坐下后才感到那种久违的踏实感,下面的工作既令人紧张也让他憧憬,为了这次重返科研的旅程他着实付出了很多。 可接下来漫长的路途和苏筱晚很快就让他身心俱疲。 一般来说,这种最慢的绿皮车基本无法准点,慢慢悠悠晃到一个小站,下了寥寥几个人以后就不动了,列车时刻表在这里不过是车厢两头的告示牌,没人把它当真。沈魏风也不常坐这种车,了解了一番后才知道,这类车要给很多其他速度更快的列车让道,每次一让就不知道要到何时了。 许多在车上坐得无聊的乘客就趁机下车溜达,男的抽烟看景,女的嗑瓜子聊天。苏筱晚从国外来的,自然是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坐在车窗边看着这些男男女女们如此优哉游哉,简直像看到了火星人,不停向沈魏风发问。 “他们到站了吗?怎么不走呢?” “没有,下车休息。” “这么悠闲啊!不着急赶路吗?” “这……” 只坐车厢里看还不过瘾,苏筱晚很快决定要加入下车人的行列,刚蹦下车厢就看见月台上推车子买东西的,马上饶有兴致地凑过去观赏。那种有四只轮子,三面都是玻璃的小推车里的食品五颜六色的,看着像一出热闹的戏文,很难让心思单纯的苏筱晚一点不动心。她看中了一袋包装极朴素的带壳花生,沈魏风劝也劝不住。买一包零食什么的在沈魏风看来倒也无所谓,就是苏筱晚一惊一乍的动静每每被周围奇怪的眼神包围,这真的让沈魏风就觉得如芒刺背,恨不得立刻拎起苏筱晚赶快回车厢。 然而,车厢里的时光又是另一种痛苦,苏筱晚活泼的性格在这尺寸地方实在无处发挥,便找出各种玩法,最令沈魏风惊异的就是她竟然随身带了一副国际象棋。安静不了一会儿就非缠着沈魏风陪她下几盘。沈魏风马上声明自己不会下,想免去麻烦& 沈魏风有种上了贼船下不来了的痛悔:都到了这里了,人是退不回去了! “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你可别瞎说。”沈魏风平复了一下冷冷地说道。 “是吗?我不信。”苏筱晚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要我未婚妻打电话给你证明?!”沈魏风不快地质问道。 “这电话打了也没用,你眼里没有爱。”苏筱晚慢条斯理啃着鸡腿根本不把沈魏风的恼火放在眼里。 其实在出发之前,沈魏风曾有那么一瞬间想到在米国与苏筱晚的邂逅,有点模糊地感到当年的那个女孩儿应该就是如今自己眼前的苏筱晚,可是这一路下来,他已经完全抛却了这种想法。 那晚的苏筱晚梳着光滑的发髻,一身深蓝色的小礼服,笑靥如花,温婉而迷人,绝不是现在这种没上没下没一点顾及的样子。 苏筱晚后来笑话沈魏风眼里的女人是“纸片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沈魏风很不在意,只是有点抱歉地笑了笑,还忍不住辩解了一番:横向联系可不是男人的强项,注重现实才是男人的本质。 火车“咣当咣当”地晃动着,沈魏风能感到自己的心也在摇摆,苏筱晚是有些神经,可是她极为聪明,她的智商和智慧都不是寻常女子所及的,她能看穿一切,包括一个男人的心。他感到自己刻意的隐瞒和坦诚对她都没有效果,她用她那一套感情至上的理论判断一切,你很难跟她掰扯明白,或者说,沈魏风和苏筱晚完全在两个层面上理解同一件事,看到的完全不同,谈不上谁对谁错。 沈魏风越是思考苏筱晚的种种,越是感到车晃动得厉害,心跳地更厉害,他终于受不了了,起身往外走,苏筱晚在他身后嚷嚷,谢谢你今天的酒和菜,晚上咱们接着下棋。 车什么时候能到!沈魏风觉得自己就快疯了。 终于,离雨镇所在的武极县到了。 车停稳后整列车只下了四五个乘客,沈魏风觉得这近二十小时的火车堪比炼狱里的地火,整个人都要被烤干了。 武极县到冯村的工作点所在的离雨镇还有几个小时的长途车,苏筱晚也在火车上饱受折磨,表示要在这个县里找个酒店好好睡一晚再走,可是沈魏风告诉她车晚点了快一天,不能再等了,而且这个县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干净酒店,只有许多人一起住的大通铺。于是苏筱晚乖乖妥协,拖着疲倦的身子和沈魏风一起上了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 车上人不多也没坐满,但气味很不佳,再加上一路的路况不好,车子也破旧,可以说是颠簸不堪。苏筱晚那脆弱的胃被弄得翻江倒海,一路吐得天昏地暗,靠着沈魏风的肩膀一点都坐不起来。沈魏风虽然也很疲惫,可看苏筱晚都这样了,内心升起一丝得愧疚,一路不敢合眼休息,照顾着苏筱晚。 到了长途车下车点,苏筱晚面色苍白,脚底发软,勉强扶着沈魏风才走下车。一看四周都是荒郊野岭,冷风一吹不禁打起了哆嗦。沈魏风赶忙脱了外套给她披上,又去拿行李。两人在野地里守着行李等到天完全黑了才盼来了考古队派来的一辆破面包车。又是一个多小时的颠簸,两人总算到了队里驻扎的村庄。 第三十三章 鸡同鸭讲又一章 离雨镇中心市场面积不是太大,有搭棚子的,也有沿街有门脸的,都在经营一些地里刨出来的“古物”。 B市以历史文化悠久出名,下面的县市里不少以遗迹闻名,离雨镇虽说出名的古迹不多,可也是有点底蕴的。在没有太多经济产业的支撑下,倒腾点土里刨出来的东西也算是不少本地人的营生,而且足以糊口。 夏秋杨千里迢迢打A市跑来离雨镇最觉得值的就是这里的“古董”摊子,虽说没有什么正经的玩意儿,可是淘货本身的快乐是让人难以抵御的诱惑。只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夏秋杨就捡了好几件本地人眼中的“破烂”,有一次他甚至从一个老乡手中收购了一本古卷。只可惜他长得那张脸虽然是中国的,可一开口满是洋腔洋调,词也用得别扭,被当地的小买卖人着实坑了不少美刀。 苏筱晚对夏秋杨的淘货行为充满了厌烦:没眼光,还非要淘。 “你是专业的,看看我这本宋刻本是不是真的?”夏秋杨喜形于色地,全然不顾苏筱晚满脸的憔悴。 “不了解宋刻本,无法判断。”苏筱晚其实想说英文,这样的话就可以把话说得更难听一些,夏秋杨也能领悟得出,可惜这里环境太特殊了,她只好跟他近乎“鸡同鸭讲”一样憋着中文。 “两碗牛肉面。”小面馆的服务员端了面过来,临走开时有点奇怪地看了看夏秋杨。 夏秋杨的问题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错,衣服的款式,颜色,搭配,干净的长脸,剪得清爽的短发,一口雪白的皓齿,就像广告里的男模特一样没有毛病,也没有特色。 苏筱晚低头吃面,还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往碗里加了一筷子碧绿的葱花。 “你现在很适应这里的生活了,祝贺你!”夏秋杨发现了什么就会说什么,直接地没有一点拐弯,还不会察言观色,只会自说自话。 “你来住一个月也会适应的。”苏筱晚话里携枪带棒,可惜她觉得中文没有英文来得过瘾和刺痛。 “我把遥感的技术人员带过来了,他在B市待命,是不是需要他出场就看你了。” “知道了。你来了两三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苏筱晚挑了一筷子面吹凉。 夏秋杨饭量大得很,一碗面这会儿就剩了一点底,他一口吃了个干净,擦擦嘴道:“味道很不错。我嘛,不急,难得来到中国的腹地,我想多待几天。” 苏筱晚把刚准备送进嘴里的面又放下了:“回去吧,这边接收消息很不方便的。你不怕误事?” 夏秋杨调整了一个坐姿,表情淡然:“你不是已经搞定了考古队里的一个人吗?别让他中途掉队就可以了,其他的不必担心。” “我和他只不过一起跑去山里拍了一些照片,他在拍照技术上很过硬,可是他现在在队里受到了排挤,情况并不好。你应该尽早回去向莫里斯说明情况。”苏筱晚觉得夏秋杨的脑子简直是石头做的。 “他是因为你才受到了排挤吗?”夏秋杨的智商在逻辑上是不出差错的。 苏筱晚一时语塞,低头吃面。 “他爱上你了?”夏秋杨继续追问。 苏筱晚陷入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夏秋杨马上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马上道歉:“抱歉,不过你的个人生活方面我不会透露给莫里斯的,这一点请放心。” 驴唇不对马嘴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他是很喜欢我,可我和他没什么,我主要看中他的摄影技术,他很专业,而且他野外考古经验多,出门是很好的向导。我也没打算在工作里谈感情,和他就是挺好的朋友。”对夏秋杨的莽撞苏筱晚已经习惯了,与其和他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气,还不如有话直说讲清楚更好。 夏秋杨有些研究性的看着苏筱晚:“你真的很中国,能这么快就和当地人成为朋友。” 苏筱晚捧着一杯水喝着,不知道和这个ABC还能解释些什么。 傍晚,送走了夏秋杨,苏筱晚慢慢向街心小广场走去,她上午和队里的司机说好了,在那里碰头一起回冯村。 小镇上的高楼没几栋,还是以平房院子居多,特别是路边的小院一座连着一座,有的人家就把炉子放到大门口烧晚饭,小孩子在门口嬉闹奔跑着,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苏筱晚很爱这样的散步,看着这人间的烟火气,能感受到那份实实在在的幸福。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苏筱晚才跟车归队,她没有立刻回1号院,而是带着从镇上买来的小点心去了孟华住的3号院。 沈魏风今晚去4号院和宋轶研究岩洞顶层开裂的加固问题了,不过苏筱晚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办公室,然后才去了孟华和老吴的房间。 开门的是老吴,他有点意外,竟然还准备让苏筱晚进屋,可苏筱晚往屋里看了看,发现孟华已经睡下了,就把手里的点心给了老吴,说明了一番就转身走开了。 老吴拎着那包吃的抻着脖子看苏筱晚出了院门,往左拐是4号院,往右拐是女生宿舍1号院。 苏筱晚一点不含糊地右拐回1号院去了。 入夜,沈魏风才回到宿舍,他这时坐下来,看了看今晚的夜色,又看了看桌上那三只小巧的木盒,不禁陷入了沉思…… 沈魏风认为苏筱晚的才能就在于能平地起楼,从她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机关模型作为对比参考就看得出她的远见。一个有远见的人在成功上总是比其他人要多几分把握,更何况她的家族本身就与机关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苏家三代都致力于机关的设计和破解,其祖辈和父辈都是其中的高手,她虽然一次次声称此生不想碰机关,可是那种血液里带着的对机关的热爱从她以设计木盒为乐便可窥见一斑。其设计的精巧和奇思很是令人叹为观止,沈魏风每当轻轻打开那些小木盒,总是带着不能抑制的欣喜和快慰。她应该就是那个能完成任务的最佳选手,给她一些压力让她努力在工作中有所建树这该是与所有人都有益的结果吧。 不过老话儿也说,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第三十四章 顾左右而言他 时隔一天,小雯专门过来汇报苏筱晚情况的时候,沈魏风的心又一次沉入了谷底。 昨晚苏筱晚又入夜后出门,走的时候背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手里还拎了一床卷好的被子,小雯以为她要打道回府,急得追出去喊了几嗓子都没把她叫回来。结果到了夜里一两点的时候,她人又回来了,小雯跑去她房间一看,她整个人缩在床上冻得瑟瑟发抖,人也不说话,脸色苍白。小雯赶忙灌了一只热水袋,从自己房间里找出了一床薄被给她盖上,她这才安稳睡着了。火山文学 沈魏风问小雯看见当时苏筱晚往哪个方向去了,小雯说是出村子东边的那条路。 他们租的房子在村子的东头,出村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去往岩洞的方向。只有那条路上还有一盏路灯,小雯能看清苏筱晚的去向也只有在那条路上。 这个消息让沈魏风感到自己仿佛坠入了深渊。 他一个上午没去现场,在办公室里拼了命的工作,一遍遍查验已整理过的资料的顺序,好几次用力太大把页数都撕了下来,又拿出透明胶带一块块拼回去。 下午实在在屋里坐不下去了,沈魏风这才去了岩洞。各个组都在各忙各的,由于前两天施工的原因又有一些残破的瓷器露了出来,吴大军带着两个人正在尽快进行抢救型发掘,并拉起了绳子限制非工作组的人员进入。 沈魏风到了以后直接加入了进去,他一声不吭连续干了个把钟头,突然就放手不干了,整个人显得多少有点恍惚。 吴大军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给他递了一只烟,想拉他出去透透气,沈魏风摆手不要,反倒起身坐到了孟岩的身边,看他全身心地工作。 孟岩最近病情反反复复,有时会自言自语,看见沈魏风坐在自己身旁,神经质地说:“为什么要看着我?唉,你们都不相信我。我以前都成功了,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你看!”沈魏风看着壁画,心里像被刀绞了一般。 天黑了下来,沈魏风想早点入睡,明天好整理整理心情继续投入工作,可是皎洁的月光特别地刺眼,他躺在床上看着月亮,希望这个夜里平静无事。 可是哪里睡得着,一直熬到半夜,他实在躺不住了,翻身穿衣出门去了。 院子的大门被拉开时响得刺耳,沈魏风全然不顾会不会惊醒睡得很浅的老吴。 村东头路口的路灯是昏暗的,一点点惨白的光照出灯下一小片水泥路,路两边完全是黑的,辨不清有树还是有草丛。沈魏风踱进路灯后的黑暗里,眼睛看向岩洞的方向,已经夜里快一点了。他没有勇气去1号院,更没有勇气去岩洞边的帐篷,灯下的黑暗是他现在唯一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 苏林晚从黑暗中走过来的时候脚下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沈魏风觉得那声音无比刺耳,可眼睛还是忍不住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近了,身影也清晰起来。苏筱晚形单影只,纤薄的身子只裹了一件外套。 她神色匆匆,走得很快,疲劳和紧张折磨得她一脸憔悴。沈魏风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把捏烂了临走时从办公室桌子上拿的一包香烟。 夜黑风高,苏筱晚只顾得尽快回去,完全没有注意到灯影下的沈魏风。 直到她走了过去,沈魏风才把烟掏出来丢进附近的个水泥做的垃圾箱。 路口到1号院没有几步路。 沈魏风看着苏筱晚踉踉跄跄进了1号院,也跟着进了院子。苏筱晚开门进房间转身才看见了沈魏风,满脸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沈魏风这次一点不避嫌地进了苏筱晚的房间,往椅子上一坐,没好气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 苏筱晚很是不耐烦,也在床边坐下,掠了掠头发:“去院子打水啊。” “打水穿得这么整齐?”沈魏风语风犀利。 “你怎么阴阳怪气的?”苏筱晚觉得奇怪。 “生气没处发作。”沈魏风今晚一点不想绕弯子。 苏筱晚坐直了些:“我今天请了病假了,小雯应该把假条带到了吧。” 沈魏风一脸怒火:“大半夜的你出村子干什么?” 苏筱晚冷笑道:“晚上是非工作时间,你无权管我去哪里!再说,这里难道入夜还要宵禁吗?” 沈魏风大怒道:“你跑去岩洞那边见人去了吧!不要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 苏筱晚也恼怒起来:“晚上我出去能见谁?见鬼吗?” 沈魏风嗓门大起来:“我看汪辉就是那个鬼!要不然你会半夜三更一个女孩子往野山坡上跑?!这边方圆几里到了夜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草里林子里时常有野兽出没,可你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就是为了这么个没有原则底线的人!” 苏筱晚理亏,气焰下去了不少,可嘴上仍然不认输:“小雯告诉你的吧!我看他怎么了!我喜欢这里夜晚干净的夜空,亮晶晶的星星,他愿意陪我看星星,描月亮,拍几张美照,这有什么不可以吗?再说,他是自由的,不是囚犯,为什么我不可以看?!囚犯还可以探望呢!” “你是他什么人?探监也轮不上你!”沈魏风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了。 苏筱晚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叫道:“那也是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沈魏风知道事情不能这样发展下去,小雯房间里的灯都亮了,他压低声音道:“苏筱晚,你是个年轻学者,现在正在工作当中。而且这个工作顺利完成对你今后的科研工作和发展都有不可限量的好处。你不能因为一时兴起,破坏了自己的声誉。更何况汪辉的情况你知之甚少,他完全不值得你这样付出和上心。这事闹出来,不说咱们队里的人怎么看你,就连这个小村子的风言风语都会把你淹死,更重要的是,我们占着人家村里的房子,人家要发现我们有这样的事,会把我们撵走的。到时候全队都要住到野坡子上搭帐篷,你不希望因为你一个人把一个队的同事都搭进去吧。在中国,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后果,否则迟早会受到反噬。”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地嘶叫声划破了夜空,两人都不禁看向了窗外。 第三十五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叫声彻底惊醒了熟睡中的小雯,吓得在对面的屋子里哭了起来。 沈魏风当仁不让地冲出去看是什么情况,可刚出了院子却发现院子里的鸡棚外有一只通体油亮的黄鼠狼,正咬住了苏筱晚养的一只小鸡崽拼命往院墙下的小洞里爬。 苏筱晚也跟了出来,一看见这个情形,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指着已经咽了气的可怜的小鸡崽大滴大滴掉下眼泪来:“你看!你看!” 说完转身回房间拿起一条毛巾压住眼睛,不能抑制地哭起来。 压力就是这样,总是一根稻草压死一匹骆驼。 沈魏风捡起屋角的一块砖块扔了过去,黄鼠狼立刻丢下小鸡崽从小洞里溜走了。 回到苏筱晚房间,沈魏风发现苏筱晚渐渐哭声小了些,坐下来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地对她说:“这么点小事,不值得这样伤心。” “你是铁打的汉子铁打的心,可我不是。”苏筱晚眼睛红肿,却已经不再抽泣,几乎平静了下来。 “好吧,就算我是铁打的,但也希望你至少再坚强一段时间吧。真的,这道人生的坎儿,迈过去就是胜利了。”沈魏风看着如雨打过的浮萍一般的苏筱晚,有一种过去抱住她的冲动,可他还是恪守着自己的原则。 “好,不过你刚才说我在这里的做的事会怎么样这件事,我觉得并不是你说的那样的。其实,你做的事才让我对自己的国家失望。”苏筱晚恢复了点气力又开始咄咄逼人。 沈魏风辩解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我也没有办法,我孤身一人在这里,总需要有朋友,有关爱,有人陪伴。”苏筱晚脸色极不好看。 沈魏风也急了:“关爱,也要看是来自哪里的关爱!不然不是害了自己嘛!” 苏筱晚立刻冷笑了一声:“我倒是爱过你,可是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害,害得我几乎丧命!”苏筱晚眼圈又开始红红的。 沈魏风定了定神道:“苏筱晚,我郑重地再说一遍,请你不要再跟汪辉有任何来往了。” 苏筱晚出奇地平静:“做不到。” 沈魏风气得哆哆嗦嗦去摸口袋,想找烟来抽,摸了半天却没找到,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把一包烟都捏碎了。苏筱晚看出他想干吗,马上下了逐客令:“抽烟请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沈魏风一下站起来,逼近苏筱晚道:“苏筱晚,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个项目到底还打不打算干到底了?你的组已经停工了一个多星期了。” 苏筱晚扭头看向桌子上的一摞资料:“开,当然要开。我没说过我要撂挑子。更何况成功了还能帮一个人,我不会放弃。” 沈魏风又坐下来:“可是你这样半夜三更往外跑,心思都不在工作上,怎么能成功!李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像你这样每天神魂颠倒的,精力都跟不上,怎么可能完成工作!” 第三十六章 这世上本无捷径可走 当然这件事后来沈魏风并不是不后悔,如果他态度再强硬一些,有的事情就压下去了,毕竟所里还是需要他的,他还是厅里派来的,这种层级关系考古所怎么可能完全不顾及,他并不是没有绝对的话语权。后患有时候就是这样默默地埋下了。 汪辉的离开想瞒过苏筱晚并不容易,仅仅是几个小时以后,小雯就发来消息:苏筱晚又出门去了。 沈魏风按捺住想冲出去的冲动,发消息告诉小雯惊醒点,苏筱晚回来马上告诉他。但是就在苏筱晚离开宿舍后的十几分钟后,一阵狂风刮过冯村,沈魏风听到院子里的树枝用力敲打着窗户,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嘎的怪响,只一会儿外面就开始飞沙走石,不断有小石子敲打在玻璃上,沈魏风再也坐不住了。 西北风沙大,可是来了此地一个多月这是第一次遇到,村子里的路灯都刮灭了,天地间除了风沙就是黑暗。沈魏风和吴大军两个人戴上防风镜,打着手电顶着风往村东口走。 岩洞附近没有人影,洞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粗苯的工具堆在一边,沈魏风原以为苏筱晚会躲进来避风,结果人不在。两个人只好开始在周围寻找,一直摸索到雅丹地貌山区才远远看到一个东倒西歪的黑影。吴大军竟然有点胆怯不敢上前,沈魏风却发足狂奔过去。 苏筱晚已经冻得嘴唇都成紫了,双目无神,浑身冰冷,勉强站在沈魏风面前,脸上毫无表情,一头秀发已经刮得乱成了一团,满嘴的沙土,脖子里的围巾也是灰蒙蒙的。沈魏风上前一把拉住她,苏筱晚就再没支撑住,倒在了沈魏的怀里。 “苏筱晚,你醒醒!......晚晚,你看看我!”沈魏风几乎要把嗓子喊破。 回村子将近10里路,吴大军几次要替沈魏风背苏筱晚,沈魏风头都不回,一路几乎是跑着回了冯村。当晚就让司机开夜车把人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清洗,挂水,加盖了厚被子,开足暖气一个小时后才看见苏筱晚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魏风用手轻抚了苏筱晚的额头,笑着说:“破了个口子啊。”苏筱晚立刻躲开,把头歪向一边,不去看沈魏风。 看苏筱晚一言不发,沈魏风知道她正在生他的气。沈魏风心里也难过起来:“我没告诉过你吧,我本来有个妹妹,我俩年龄相差四五岁,那年她确诊了一种怪病,名字特别长,医院说治不好了。我当时正在准备高考,父母很怕影响我复习,就没告诉我实情。我几次想请假回去看她,可是复习太紧张了,学校根本不放我们回去。后来她去世了我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我记得小时候她最爱让我背着她乱跑着玩儿,每回都咯咯地笑个不住。今天我背你跑了快十里地,也算圆了我当年没能实现的愿望吧。所以你看,为了当时重要的考试,没有一些牺牲是不行的,我们都是常人,遇到情感的坎儿时,过不去是正常的,可是岩洞可以说是说塌就塌,我们没有精力和时间在感情上打转。是不是?” 苏筱晚转过头来,制止沈魏风再说下去,说不想听这些空洞无味的话。沈魏风叹了口气道:“工作本身就是枯燥的,你我若不是怀着极大的热爱,谁也不会来到这个地方。” “你只关心队员们的想法,甚至村民的想法。却并不关心我心里怎么想。虽然开启李解的石棺是你们研究所的项目,可是我已经参加了,我之所以愿意加入也是因为它也是我家族曾经的事业,我学习历史和考古,为的就是弄清前人的文明,现在我都走到了这一步了,我不可能中途放弃。我这个人,就算你一遍遍说教,我不想做的话,我最终还是要离开,可这是我想做的事,你不必在这里教育我了。” 沈魏风有许多话还想说,可是苏筱晚冷冷地道:“省点力气吧,你已经把能伤害我的都做了,但我并不脆弱,我也要把我该做的都做了,这样既完成了我的心愿,也证明了你的冷酷无情。一举两得!” “好!”沈魏风既心痛又欣喜,此刻他所能表露的感情只有欣慰。 沈魏风怅然离开的时候天已全黑,回程的路上颠簸得厉害,狂风后的山路更加难走,可这一路沈魏风的心情比路途更加艰难,他铁青着脸,一手抓住车门上的把手,司机不敢跟他搭话,他自己也尽量不发作起来,可是心的波动不能回避,一滴眼泪在黑暗中顺着沈魏的脸颊滑落。 出院后的苏筱晚一改往日的形象,一大把头发在脑后直接扎了一个马尾,短裤短裙紧身小t恤都没了踪影,换上了宽松的棉质帽衫,工装牛仔裤,脚下的白球鞋也没了踪影,穿了双样子笨拙的运动鞋。 她打扮成这个样子一大早来4号院吃早饭时,沈魏风手里的碗都差点儿掉地上,吴大军为这事也有点挠头,问沈魏风苏筱晚受了什么刺激,怎么能起这么早来吃饭了。 后面苏筱晚的表现几乎让整个考古队要惊掉了下巴,她不仅连续多日按时出工,还经常独自在别人收工后还在岩洞里忙碌,连小雯要留下来给她打下手她都不肯,早早把小雯打发回去。沈魏风得知后总是远远地在附近转悠,既怕她出意外,又怕让她发现。 吴大军饭后也过来看,忍不住跟沈魏风道:“她这是在里面干什么呢?咱们现在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案,耗在里面也没有什么作用。这样赌气不是很伤身体嘛。再说,这里荒僻天黑了可不安全。” 苏筱晚曾经跟沈魏风说过:上帝喜欢笨人。那时两人为这个说法很是争论了一番,可如今沈魏风终于表示理解了:大智慧总和笨功夫脱不开关系。苏筱晚此时就是在下笨功夫,这回她没有用她的聪慧跟李解斗智力,而是拿出了百倍的意志力和古人较上了劲。 成果果然就有了分晓。 周六的傍晚,苏筱晚结束了工作来到3号院,匆匆扒完一碗饭就去敲了沈魏风办公室的门:“晚上咱们开个会吧,我有一件事要说。” 人挨着人挤了一屋子,大家都准备听听苏筱晚这几天奋斗得出的高见。苏筱晚想法还是走老路,把原来的尝试重新操作一遍。 吴大军第一个表示反对,理由也很简单,上次根本不行,最后棺盖一点都推不动了。 沈魏风马上制止老吴道:听她说完。 第三十七章 危险的游戏 苏筱晚并不示弱:“推不动的原因很多,不一定是方法不对,很有可能是石棺的机关已经老化,运转不灵了;或者是石棺在推动时由于推动的受力点不均匀,导致棺盖和棺体位置出现偏差,高精度的机关设计是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误差的,所以这也会使棺盖无法再往外推动。” 苏筱晚略微沉思了一下说了一个更为超出常人所理解的设想:“或者这个石棺不过是整个墓葬的第一道锁,这座山也许才是我们的重点。” 沈魏风表示了他的疑问:“那这意思是说石棺的机关差了一点都无法打开?古代的技术应该到不了如今精密吧?而且,如果整座山都是墓葬的范围的话,前面的队伍竟然一点没有发现?” “中国古代的技术发展整体缓慢而无体系,但其中个体的技术进步却极其巨大,只是鲜有正史记载,这主要也是古代的匠人地位低下和同行之间竞争所造成。但是有些颇有一些能力的匠人还是将自己的技术整理成书,并使之流传下来。可惜李解有这个能力,却不见他的记录,这点很怪,也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他的技术能力在其他地方的地方志和一部分野史中都有介绍,从这些已有资料里看得出他本人在技术的精密度上要求极高,否则他也不会应诏进入皇宫制作密盒。要知道皇帝的密诏盒,做完了就会被秘密处死,可他却能生生熬过这些生死劫,活着出了宫。” “那你的意思是怀疑现在的开棺有距离误差?是不是需要重新使棺盖复位?”沈魏风问道。 苏筱晚摇摇头:“复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李解这样的匠人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下面我们只能从误差上入手进行尝试。” “误差有多少我们无法估算,这样尝试的话失败率会不会更高?”吴大军提出他的担心。 苏筱晚说:“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只能一点点尝试,但是对解题的方向,我很确定。” 吴大军说:“那得花多长时间才能试错成功?我们的时间成本非常高。” 苏筱晚轻描淡写道:“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也可能洞塌了也打不开。到时候就只能寄希望于这座小山包了。” 吴大军一下站起来:“这不胡闹嘛!” 苏筱晚平静道:“解锁机关本就是前途未卜的,冯村的石棺也不能例外。再说您如果有更可行的方案的话也不妨提出来,大家一起来评判。” 沈魏风点头表示赞同苏筱晚的说法,国内目前已发现的机关结构大多都是庞大的墓葬群机关,多靠力量和数量威慑盗墓者,可是以复杂的技术把人挡在外面的的棺椁,国内还未有过,只是在一些秘藏文物上看到有这种设计,外人知之甚少,但是沈魏风早有耳闻,知道这样的东西有时候就是无法解锁,只能供在哪里看着,毫无办法。但是这样的技术用在了石棺上,确实让人分外着急。 第三十八章 声东西击之 黄骑岭进入深秋后,山里的植被茂密程度由低到高成递减的形式,越往上走植物越稀疏。 秋日的暖阳温温地晒着阳面的山坡,队员们的心情在阳光里轻松而愉快,毕竟大家都困在岩洞眼看快两个月之久了。 不过,沈魏风没有什么心情欣赏这里秋日的美景,他满脑子都是此次外勤的事情,而且最为紧要的是最好能把这次进山的时间控制在三天以内,因为一来准备的给养不多,二来大伙虽然常年参加户外工作,却并不是探险队员,过于复杂的地形,对每个队员来说都是一种威胁。 而且为了这次勘察行动,队里带了大量的发掘装备,像各种探铲和探针不说,就连分析仪和相机也一样没落下,生怕到时候手边的设备不齐全造成遗憾。 可是这样装备已经是整个队伍的负重量的极限了。 就连一把年纪的老吴都背了一背包的相关照片资料,以备随时需要的查对和比对工作。 宋轶干户外经验是全队最丰富的,他走时叮嘱沈魏风,这里夜里野兽时常出没,露营的位置一定要选择较空旷的地方。然后在临出冯村的时候还特意让自己的助手和村长借了一条村里老猎户的狗。 老猎户家早不能进山打猎了,倒是他家的狗还保留着上山打猎时的机警,宋轶初识老猎户时就相中了,这次正好排上了用场。 第一天三个小队约十几个人一起往山上的最高处走,整个路线以苏筱晚提前规划好的预定方向为准,直到傍晚时分,整队人马已经来到第一个目的地,黄骑岭和云岭山脉相连的垭口附近。 宋轶确定了扎营的地点后,一部分队员和老吴就开始在附近进行探查。 苏筱晚紧跟老吴身后,几乎把每一铲子带上来的土都仔细地摸了一遍,但是并没有预期中的结果。 沈魏风安顿好其他队员的驻地后,也加入了进来,询问老吴的意见。 老吴干了一辈子考古,经验十分丰富,这时他的眉头紧锁,没有一丝松快的表情。 “打了十几铲子下去,没有迹象。”苏筱晚不无惋惜道。 “深层土质干松,应该没有可能有墓葬在这下面。”老吴这次比较平静,没有动气发脾气。 “太远了吗?会不会还是在岩洞附近?明天要不要往后撤一段?”沈魏风在征求两人的意见。 “附近都看过了,李解若真是存心的,他是有可能把战线拉长的,关键是没人知道他能拉多长,这里算不算极限就不好说了。”苏筱晚分析得丝丝入扣,沈魏风没什么意见。 “那这样吧,这附近的很多位置我们还需要时间勘察,我明天一早先带一队人往后撤一段,尽量不要有什么遗漏的位置。”沈魏风觉得不落下任何一处位置才是最对得起这次劳师动众的勘察。 “好,我也去。”苏筱晚心有不甘,一定要去看看。 “那我也随队吧,好歹我能替你们把把泥土的关,免得你们看走了眼。”老吴的业务自信也就在这儿了,当然沈魏风也需要他。 三人商议定了以后,就把一半人留给了宋轶,明天三人带几个队员往反方向继续寻找。 就在沈魏风和苏筱晚在黄骑岭漫山遍野寻找岩洞墓葬的其他线索的同时,身在A市的苏长风也有点坐不住了。 消息是一个身穿黑色外套的人趁着月色送来的,这人也没进大门,家里的年轻伙计接过信就直奔怅然阁,送到了苏长风手里。 苏长风此时正在听一段昆曲,喝着一壶上好的水仙,一看竟然有人入夜投信,马上接过来问道:“人呢?” “走了。信给了我就离开了。” “长啥样?” “天黑,咱们门口的灯也不亮,我看个子不高,挺年轻的。” “他就没说点什么?”苏长风看着手里的信封,是考古所的官用信封。 伙计摇摇头。 苏长风眼珠子转了转,挥手让伙计出去,然后才拆开信封。 这么老土的传递信息的方法是苏长风最喜欢的,他觉得安全。可是这个小子怎么知道他这个偏好的,他也不得而知。而且这小子是考古所的?他已经把大侄女甩给他们了,还有什么不对吗? 但不管怎么说,信中的消息让他立刻对手里的茶没了兴趣。 苏筱晚竟然去了黄骑岭“翻箱倒柜”! 这还了得! 苏长风站起身,拿着信看一眼踱几步,再看一眼又踱几步。 正焦头烂额着,外面伙计传话道:“那个夏秋杨回来了。” 夏秋杨去了离雨镇一趟,耽搁好几天,这天终于回了A市。 老狐狸本来对这个不咸不淡的租客毫无兴趣,可这时一听他的名字,紧皱的眉头突然展开了。 死棋就得有活子儿来盘活。 这不,活子儿送上门儿来了。 怅然阁里悄然发生的一切苏筱晚无从得知,而黄骑岭上的勘察却迫在眉睫。 后撤的位置距离宋轶扎营的地点有一长段距离,沈魏风本来计划要在当晚结束勘察返回营地,可是到了以后算了一下时间发现当天返回不太可能了。 既然来不及回去,就要利用多出来的时间把每一寸位置都翻一遍,沈魏风对这个工作量还是有信心的。 大家的想法也都不谋而合,分头行动是最为高效的方法,苏筱晚也带了两个队员往西北坡走去。 老吴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特意追出去,把狗叫过来,让苏筱晚和队员带上一起走。 苏筱晚倒是愣住了一下,老吴却很自然地嘱咐了一句:“狗要是叫起来就马上往回走,一刻也不要多留。就是你找着了秦地宫的入口也不能舍不得。” 老吴干了一辈子考古,见过摸过的好东西数都数不过来,见过的奇事怪事也是一箩筐,他的担忧很少是杞人忧天,总是有那么点“灵验”。 沈魏风深知老吴的叮嘱的重要,还在后面喊了一嗓子:“步行超过两个小时就立刻折返,不要再往前走了。” 苏筱晚点点头,重新整理了一下肩上的背包,开始往黄骑岭的西北坡走去。 第三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西北的天气入秋以后就不是太稳定了,时晴时雨时狂风,特别是风雨交加的时候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气势,任胆子再大也很难不觉得胆寒。 而这种糟糕的极端天气就在苏筱晚和三名队员向西北坡走出不足一个小时的时候就来了。 刚离开沈魏风他们的时候,风还不大,沈魏风拉紧了身上的外套,还特意看了一眼苏筱晚的衣服。 苏筱晚的户外装是外国货,她从米国一路带来的,十分厚实压风,沈魏风在心里思忖了一下,觉得应该没有大问题。 可是风在一小时后疯狂了起来,沈魏风只好与老吴和剩下的队员马上集合,找到一处极浅的山洞暂时避风。 老吴不无担心道:“你看黑云从西北那边压过来了,苏副队长要不要紧?要不要派个队员把他们叫回来,天气好了再去。” 沈魏风也在忧心中,想了想,交代老吴看好队伍,自己一个人顶着狂风往西北坡冲了出去。 老吴在后面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也叫不回来沈魏风,倒是旁边的一个年轻队员半开玩笑道:“沈队长离开苏博士饭都吃不下的,您老就别瞎操心了。” “胡扯些什么!”老吴对年轻队员一般没啥好脸色,赶上这样的口无遮拦说得更是难听。 沈魏风一口气冲了出去,根本没听见后面的对话。 狂风大作,黑云渐渐压到头顶,沈魏风一边疾走一边四顾周围,都没有苏筱晚他们的身影。 而苏筱晚带着三个队员在狂风中坚持走了一小段后就再也无法挪动一步了,一个男队员立马建议找地方避风,话刚说完巨大的雨滴就从天上砸了下来,密集的雨把队员们脚下的沙土都震得飞扬起来。 “那边,那边有个凹口,快走!”苏筱晚发现不远处的一个由于山体倾斜而形成的凹陷,有一人多高,四个人挤进去绰绰有余。 四个人刚冲进避雨点,雨势就变得更加狂暴起来,一片片的白色水雾裹挟着狂风里的碎小枝条在山间肆虐。浅浅的山体凹陷虽然暂时阻挡了头顶的雨水,但是横扫的暴雨还是把所有人的裤子和鞋子弄个透湿。 苏筱晚看看天色,又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了四点。 天黑在即,今天的勘察任务眼看就要因为这场暴雨而泡汤。 一个队员便征求苏筱晚的意见:“苏副队长,咱们今天要不要先归队,等明早再过来。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苏筱晚点点头,也觉得这种天气就要不强干了,只是回去也要等雨小下来,不然回去的路都无法辨清。 正当苏筱晚努力在雨雾中分辨来时的路径时,乌云在西北坡上闪开了一条缝,阳光就这样透过云的缝隙照下来一缕,一道闪光从一处茂密的灌木中划过,苏筱晚一皱眉还以为自己的眼花了。 “唉,那边有什么东西在闪。”一个队员也发现了那道闪光。 “我过去看看,可能是雨水冲刷出来的。”苏筱晚说着就带上帽子准备冒雨冲过去查看。 另外两个队员马上阻止道:“苏副队长,别过去,当心山体滑坡!” “没事。”苏筱晚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自己,即使是瓢泼大雨也无法阻挡自己的脚步。 可不等苏筱晚走出山体凹陷,一个队员指着水雾里的黑影道:“那边有人,快看。” 黑影在雨里移动得不快,很快在巨大的雨声中隐隐传来呼喊的声音,一个队员转头看向苏筱晚:“苏队,好像是在叫你。” 苏筱晚也仿佛听到了呼喊声,她努力辨识着雨中的身影。 另一个队员立刻意识到“黑影”就是沈魏风,马上回应道:“沈队,这里!” 果然,“黑影”快速跑了过来。 一身淋了个透湿的沈魏风就这样站在苏筱晚面前,而且人还在雨里淋着。 “你,怎么来了?”苏筱晚问得结结巴巴的。 沈魏风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么大的雨,我怕山体滑坡。过来带你们回去,下雨路不好找。” 怕我滑进山谷,你呢? 苏筱晚心里默默问沈魏风,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你进来再说。”苏筱晚突然意识到沈魏风还在雨中,便一把把沈魏风拉进了山体凹陷里。四个人尽量挪出一个人的空间来,至少让沈魏风头顶无雨。 浑身湿透的沈魏风没有了往日的严肃,脸上挂着浅笑,棱角分明的脸颊上还有雨水,双眼紧盯着苏筱晚打量着,好像在查看她到底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凉。 苏筱晚感受到了这阵阵的暖意,拉住沈魏风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她以为沈魏风看有这么多队员在,会轻轻拨开她的手,可他非但没有这样做,另一只手也覆盖了上来。 “冷吗?”沈魏风眼中的暖流和冰冷的雨水让苏筱晚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她鼻子突然一酸,眼泪一下就盈满了眼眶,摇摇头,没有说话。 沈魏风很自然的抬起手拂去苏筱晚脸上就要滑落的泪滴,还笑着说:“我来了,别怕!” 苏筱晚更加泪如雨下,她想过去抱住沈魏风,沈魏风却笑说:“我浑身湿透了,不然可以抱抱你。” 沈魏风这样全然不顾的状态不仅吓到了苏筱晚,也吓到了他自己。 后来沈魏风这样评价自己的那次冲动,身体是最诚实的,理智在感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当然沈魏风这样的性格敢干就不怕任何后果。 不过,这个小秘密一直被那三位年轻队员保守了很久都没有说出去。 因为后面发生的情况很快让他们意识到还有比办公室恋情更为紧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惊天动地不过刹那。 雨云一过,太阳立刻钻出云层,山坡之上遍洒阳光。 苏筱晚第一个走出山体凹陷,径直走向那丛巨大的灌木。 沈魏风很是不解地看向苏筱晚,一个队员解释道:“刚才下雨时出了一缕光,就发现那里有东西,苏队长差点要冒雨去查看,还好沈队你来了。” 沈魏风有经验,这样的暴雨冲刷后,有可能使一些地下的东西重新暴露出来,是一个发掘的好时机。 当即,沈魏风就让一个队员过去帮苏筱晚勘察。 这名队员随身带着探铲,可是到了跟前几下齐根砍去灌木的枝桠后才发现东西就裸露在外,而且埋得很浅。 苏筱晚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一块男士手表,表的皮质表链几乎已经完全烂掉,只有表盘还是完好的,而且没什么磨损,指针和表盘清晰可见。 沈魏风走上前来,接过表,仔细看了看:“这是一块进口表,后面还有刻字。这东西怎么会遗失在这里?” 沈魏风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可苏筱晚觉得脑子里一炸,马上拿过表来也看起了背面,确实上面是几个简写的英文字母。 这几个英文字母是:s·C·f 第四十章 纸哪能包得住火 苏筱晚手里的男士手表引得另外两名队员也凑了过来。 “真是块进口手表!你们看,不光有时间日期,还有指南针和气压值什么的。” “这种表一般干科考的人才会需要吧?难道是地质勘探的来过这儿?” “找油找矿常在开阔的地带,不是这种深山野岭。” 议论声不绝于耳,可苏筱晚心里的往事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滚着,可她依然不动声色。 沈魏风再度从苏筱晚手里接过手表看了看,递给一名队员:“收好,贴上标签。” “沈队,这算不得文物吧?” “在一切还没有确定情况之前,不可随意丢弃物品。”沈魏风态度很肯定。 苏筱晚一言不发,看着队员把手表装入一只文物收纳袋,并贴上了标签,标签上写着:1997.10.27于黄骑岭西北坡南。 就在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苏长风就在这黄骑岭奋力的奔逃着,他的口袋里揣着一只小小的铜雀,身后是数名身强体壮的大汉,其中一个一边跑一边喊:“站住!再跑别怪我不客气了!” 暴雨中开始有石块从高处掉落,苏长风赶忙躲入一处极浅的山体凹陷里,脚还没有站稳就听见他身后开始有撕心裂肺的救命声,而他拼命抓住一根树枝,想从另外一边爬上去,可登攀中用力过猛,手表一下被一根细枝勾脱,他一手拉住树枝一手去接手表,可是还是没能接住,表就这样掉入了他脚下的灌木丛中…… 数月后腐国家中,苏筱晚的母亲一边整理丈夫的行李,一边询问:“长风,你这趟出差怎么少了这么多东西,连手表都不见了。”火山文学 正在的洗脸的苏长风愣了一下:“嗯,这次的项目地处偏远,路难走,难免丢东西的。” 说完,苏长风擦干脸转身走出卫生间,却和站在门口的苏筱晚差点儿撞了个正着。 “爸爸,你那块表答应我上大学以后送给我的。”苏筱晚此时才刚十五六岁,亭亭玉立地站在父亲面前,一脸地娇嗔。 苏长风马上堆上笑容:“小晚别难过!爸爸这次出门太粗心了,等你上大学了,爸爸一定买一块新表送给你。” 这是一块全防水的专业探险用手表,即使是在当年的欧洲也价格不菲,苏筱晚是不可能忘记这块她父亲戴了多年的手表的。 雨后的阳光强烈地洒在黄骑岭的西北坡上,苏筱晚觉得阳光是那样刺眼,她抬起手臂挡住耀眼的阳光,感到有滚热的泪划过脸颊。 她怕沈魏风注意到,赶忙蹲身在捡拾手表的灌木丛前,拿起探铲勘察周围的地下情况。 沈魏风似乎注意到了苏筱晚突然的流泪,也蹲下来,接过苏筱晚手里的探铲,安慰道:“别急,我觉得这种东西遗失正在这里正好说明了此处不会让我们一无所获,也许之前已经有人来过此地,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他们空手而归了。” “也许他们并没有空手而归。”苏筱晚抹干了泪,扭头看向沈魏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领口,那只小巧的铜雀还在。 “你的意思是这里已经遭到了盗挖?”沈魏风还没往坏处想。 “盗挖或者官方发掘都有可能。”苏筱晚此时心里异常平静。 “官方发掘不可能,这处岩洞我们前后两个考古所都是第一次进入。”沈魏风觉得今天苏筱晚说话颠三倒四的,不似往常。 苏筱晚没再解释,整个人陷入平静,沈魏风虽然心里感到她非同寻常,可还是正常走起了程序,让另外三位队员在这附近开始勘察。 不出一个小时,在泥泞的山坡上,有两位队员发现了异常的情况,下去的探铲并没有带上来足量的泥土,而且带上的有一段不是这里的沙质土壤。 土层的空洞和土质的异常一般都说明了地下的情况有异常。但是是究竟是哪种异常,还需要进一步的开掘来证明。 五人一起在勘察点做好了标记,并一路留路标,在月亮初上时终于回到了老吴他们所在的临时营地。 雨后的山间空气异常清新,林子里的夜枭不时啼号,漆黑的夜空里繁星点点,白天的狂风完全不见踪影,营地附近一丝风都没有,只有不知何种小动物在草间跑动的“悉悉索索”声不断。 老吴带着两个队员雨后就开始了收拾和扎营,沈魏风回来时两顶帐篷都已经搭好,甚至连篝火也燃了起来,劈啪作响之余还偶然爆出一声巨响。 老吴摇摇头叹气:“树枝太潮了,不好烧。” 沈魏风拉着苏筱晚坐在篝火前,把淋湿的上衣脱下来在火前烤着,扭头对老吴道:“干粮都带了吧,烧壶水,给他们三个去去寒气。苏副队长也冻坏了。” “是呀,今天这场雨真能把人浇透。”一名队员把外衣脱了用力去拧,水就从衣服里“滴滴答答”地流了出来。 “不过也不白淋了一场,还算是有收获。”另一名队员捧着一杯热水喝着,语气轻松。 “什么情况?能确定了吗?”老吴本来黯然无光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 “嗯,发现了两处疑似相关的位置,探铲带上来的土质和土层厚度都不太正常,具体要找民工上来作业,再看情况。”沈魏风接过一个队员递来的热茶,转手给了旁边的苏筱晚。 “那我明天一早就去看看,你们几个别走了眼,到时候人白上来一趟。”老吴在业务上谁也不信,只信他自己的判断。 “好,您老去把把关,我明天回去叫人,还好这里不远,有半天就到了。” 苏筱晚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热腾腾的绿茶,一言不发盯着眼前的火苗发呆,对老吴和沈魏风的对话仿佛毫无兴趣。 沈魏风注意到她状态不是很在线就建议道:“去帐篷里躺下休息休息吧,外面会一直有人,放心睡吧。” 苏筱晚这才惊醒过来,看着沈魏风愣了愣,有点想说点什么,可是想了想还是缄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帐篷。 老吴看到苏筱晚离开,这才凑过来对沈魏风道:“苏副队长这是冻病了?怎么看着不太对劲儿?” 沈魏风叹了口气:“野外工作确实太辛苦了,今天又下暴雨,冷得很,休息休息就好了。” 老吴一看沈魏风口风很紧,就没再往下细问,也躬身回了另一顶帐篷休息去了。 入夜,值守的队员来替沈魏风的班,沈魏风本来准备回老吴的那顶帐篷,可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苏筱晚,又来到苏筱晚的帐篷前,他轻轻拉开帐篷,却发现苏筱晚根本没睡,整个人蜷缩在帐篷的一头,双手抱膝,静如石像一般。 “小晚,你怎么了?”沈魏风走进帐篷,轻轻摇了摇苏筱晚的肩膀。 帐篷里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光线微弱,可是借着这微微的光,沈魏风看到苏筱晚的表情异常严肃,眼睛盯着自己一动不动。 “沈魏风,我有话要跟你说。”苏筱晚仿佛为了这番话下了一个晚上的决心。 沈魏风看着苏筱晚这饱受折磨的样子,心疼地点点头:“好,你说。” 第四十一章 旧事不可重提 其实苏家的历史久远,远不止十年前那一桩公案。 四九年之前的苏家就曾参与过国民政府的几次文物科考和保护工作。苏长风的父亲苏云昌就曾受命当时的国民政府与一批外籍专家赴岁黄地区工作过多年。苏云昌不仅通晓岁黄地区历史,还精通佛学和梵文,而机关术只是他自幼学习过的一门技艺。当年苏家在国民政府那里很有点口碑,多次文物考古活动都曾力邀其参加。不过当时国势衰弱,内忧外患,科考工作多半陷入停顿而无法展开。 这些陈年往事苏长风不太与孩子提起,大多都已经随时间流逝,苏筱晚长这么大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一些他父亲偶然提及的一鳞半爪的片段。 长夜漫漫,沈魏风静静地听着,他一直一言不发,就连煤油灯跳动之时映出帐篷外的黑影也没有留心到。 “之后就没了我父亲的消息,再之后就传来了他的死讯。不过我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直到,直到昨天发现那块手表……” 沈魏风起身从保管箱里取出那块表,拿在手里摩挲了几下,借着灯光仔细看着表盘的背面,上面刻的确实是苏长风名字首字母。 “你确定就是这块表?” “嗯,这块表的不仅表盘背面有刻字,而且它的牌子和型号都和我父亲那块表一样。应该不会有错。” 沈魏风猛然想起从A市出发前厅里的王处提到的那起文物走私案,里面确实有个海外专家就姓苏。 这人难道就是苏筱晚的父亲?她的父亲竟然与一起文物走私案有关! 沈魏风不禁陷入了沉默。 苏筱晚对沈魏风突然的缄默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她此刻只想倾诉,只想排解。 “明天我想请个假,再去西北坡附近看看,也许那边还会有我父亲留下的其他东西。”苏筱晚收拾了下心情,觉得这个恳请应该能够得到沈魏风的同意。 “不行,你明天不能去。”沈魏风果断地拒绝了苏筱晚的私人请求,苏筱晚十分诧异。 “我只需要半天时间,而且不会耽误工作。你明天可以请老吴先带人过去标注地点做复查。这个工作我并不需要参加。”苏筱晚好争辩的脾气又发作了。 “你明天和我一起下山去冯村,西北坡的事情就到此为止,这块表你收好。”沈魏风把手表放在苏筱晚手里,脸色阴晴不定。 “为什么?你只是下山去叫民工上来,要我去做什么?”苏筱晚不可能不抗议,沈魏风当然知道。 “是,你不需要参加。你就留在冯村。目前的情况有我和老吴就够了。”沈魏风的语气比石头还要硬。 “你……”苏筱晚还要辩驳什么,沈魏风已经起身离开。 苏筱晚追出帐篷,发现沈魏风已经和另一名队员还有老吴正坐在篝火余烬边聊起天来,天空这时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对于十年前的这起案子苏筱晚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心底那股隐隐的发慌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是当时她急于寻找父亲死前的足迹,就没有在意自己心里的这种微小的波动。 两个小时后,天光大亮。 沈魏风带着苏筱晚往山下冯村的方向走去,老吴站在山上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满面愁容。 一个队员忍不住道:“沈队不是去村里叫人了吗?这事还用带着苏副队长?” “谁知道呢!干好自己的吧,少议论!” 老吴跺了下脚也呵斥了一句:“收拾东西,去西北坡。以后少聊领导的事情,免得犯忌讳!” 重回1号院的苏筱晚变得焦躁难安,小雯得了沈魏风的指令,一步也不敢离开苏筱晚。 “晚晚姐,你别着急!沈队这么安排肯定是原因的,你看看你都感冒得这么严重了,再在山上耽搁两天就要转成肺炎了。” 苏筱晚一言不发,等着眼睛看向窗外的树枝。 秋色渐浓,树上的叶子掉得不剩几片了,还在凄风中被刮得四下乱转,正如此刻苏筱晚那乱极了的心。 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不然沈魏风怎么会从暴雨中的柔情一下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可是,问题在哪里? 苏筱晚生在国外,十分接受不了国内人有时候这种话不说完的状态,甚至你抓住他盘问也未必能得出想要的答案。 沈魏风这方面真算得上个中翘楚。 问是没意义的,因为没有答案。 苏筱晚在床上辗转了两晚后决定放弃对沈魏风的一切幻想,她默默找出自己的那部手机,等待小雯去3号院打饭的空当。 黄骑岭西北坡上,沈魏风、老吴和宋轶正在盯着民工的每一铲子下情况。 老吴看着村子里的大小伙子下手重了就忍不住叫:“轻一点,轻一点,这下面可能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啊!” “已经很轻了,要不拿小铲子弄吧,俺们真干不了这么细致的活儿。”一个村子里的大小伙子抱怨起来。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标注地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停!”老吴一边喊一边快步走过去。 沈魏风也紧跟过来。 民工吓得赶忙把铲子提起来,老吴拿过来工具,开始在地下硬物之上用小探铲和毛刷打扫起来。 土层很快被老吴清理干净,露出来一块平滑的石板的表面。 “这里应该有墓葬的封顶。”老吴推了推眼镜,看向沈魏风。 沈魏风摸了摸露出的石板,也拿起探铲开始在周围清理,几个队员一看也都加入进来,结果竟然只清理出一块不足一个平米的石板表面来。 “不对啊,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封顶。”沈魏风马上意识到情况出现了异常。 “我看还是要借助设备,山体这么庞大,咱们这样找怕是一年也找不到突破口。”宋轶观察了半天,加上前一天的搜索情况,觉得依靠人力完成快速查找不太可能。 “沈队长,找位置还得靠人,机器就算能摸个大概也找不到出口。”老吴生长在“人定胜天”的时代里,不太相信一台机器能取代了他的重要性。 “把这一片围起来,派两个人值守,明天下山联系一下市里,看看能不能借到一台遥感设备。”沈魏风当机立断确定了下一步的工作方向。 “沈队,咱们等不及设备上来啊!”老吴还是忍不住抗议了一声。 沈魏风这次没有接应老吴,冲着所有人喊了一嗓子:“收队!” 第四十二章 瘸子里拔将军 老所长接到沈魏风的电话后就开始四处联系设备去了,可惜A市当时仅有的三台遥感设备都被借出,文化厅出头向其他临近省市租借也是遥遥无期。 转眼从黄骑岭撤下来已经三天了,守着队里负责外联的手机的沈魏风熬得眼睛都红了。 能找的都找了,能借的都借的。 可是冯村的这个项目目前在沈魏风的手上还没有特别有分量的发现,后续的发掘无异于一场赌博。 九十年代末期这种设备仍是金贵货,在没有确定的收获前任哪个单位都不会肯随意出借这样昂贵的机器,更何况还得搭上至少一个技术人员。 不止是沈魏风,全队都陷入到一种愁云惨淡的低气压里。 直到苏筱晚在晨会时风轻云淡道:“我可以找到一部机器,和一位专业的遥感技术人员。” 沈魏风听得简直一个机灵,要不是还残存一点理智,他真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抱住苏筱晚表达感激。 不过苏筱晚的及时出手并不是无偿的,她要求在遥感扫描结束后全队拿出一天时间来寻找她父亲的其他遗物。 老吴一听马上就炸了:“这是要挟!赤裸裸的要挟!” 沈魏风没有说话,他找不到语言来平复老吴的愤怒,因为他也很恼火,不过他决定先和苏筱晚谈谈再说。 当天傍晚,天边一片热烈的火烧云,难得的好天气让深秋的步伐似乎又慢了一步,无风无雨的冯村从没有任何时刻像此时这样令人沉醉。 沈魏风推门走进1号院的时候,苏筱晚正坐在一只小木凳上仰头看着晚霞,霞光璀璨,映得苏筱晚那张娇美的脸庞又平添媚色,只是看到沈魏风时,苏筱晚的一脸娇艳全化为冰冷的瞬间。 “今天的晚霞真好!”沈魏风有点没话找话。 “你不是来找我谈晚霞的吧?”苏筱晚轻描淡写道。 “你也知道。”沈魏风没有回避,直面面对。 “放心,人已经在路上了,再等两天就可以到。” “你承诺的事我没有不放心的。”沈魏风这时觉得自己真的无以为报。 “那你呢?”苏筱晚扭头看向沈魏风,头发上洒满了金光,像一尊女神。 “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可以兑现。”沈魏风话说得密不透风。 第四十三章 “局外人” 月明星稀,乌啼声声,辗转难眠的苏筱晚起身打开台灯斜依在床头看起了带来的英文小说。 她床头的小桌子上放了几本小说,平时心情放松愉悦时她爱读的是传情优美的《飘》,而遇到像明天这样特殊的情况,压力巨大的时候她会把斯蒂芬金的《局外人》拿出来专看最精彩的章节。 所谓以毒攻毒。 苏筱晚曾跟沈魏风开玩笑说《局外人》是她压箱底的宝贝,就是他沈队也不会出借的。 不过,沈魏风大学时就已经读过了英文原版,只不过不像苏筱晚这样热爱。 虚幻的紧张感不容易带动沈魏风这种男人的神经。 在阅读中获得了片刻松弛感后,苏筱晚忍不住再次想起了自己忧心的症结。 明天的要进行的遥感卫星地形扫描按理说不是一个特别复杂的活儿,沈魏风带上夏秋杨和几个队里的队员就可以在一天内搞定,位置要是好的话,说不定连山都不用进。但是苏筱晚曾在一次晚饭闲聊时听说沈魏风曾几次在项目中用到过遥感设备,一想到这件事,苏筱晚就觉得明天的工作简直是危机四伏。 夏秋杨来之前本是不打算蹚遥感这趟浑水的,无奈不管是莫里斯还是苏长庸都把住了他的命门,再加上A市考古所开出的天文数字,半推半就后夏秋杨就硬着头皮接了这个活儿。 走前的两三天夏秋杨把仪器反反复复鼓捣了好几遍,又专门给上回来了上海几日又跑掉的那个技术人员通了越洋电话,勉强学了最皮毛的几步,只能说大约记住了这套设备的使用方法,至于熟练和精准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自己心里也有数。 这些糟心的过程夏秋杨对苏筱晚是完全和盘托出的,有时候苏筱晚为了平复自己对夏的恼怒,也会安慰自己,至少他还算诚实! 不过,他那拙劣的水平会不会被沈魏风当场戳穿,苏筱晚一点把握也没有。 毕竟,沈魏风对工作的一丝不苟她也都看在眼里。 就算退一万步来讲,沈魏风徇私舞弊,对夏秋杨的蒙混过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还有老吴呢,还有宋轶呢。 纸从来不可能包住火。 苏筱晚想到这里赶忙又一头扎进《局外人》里,找寻仅存的一点点松弛。 其实,戳穿也没什么,好歹机器是货真价实的美国货,再不济沈魏风完全可以运用他手里的权力重新调来一名国内的技术人员。 夏秋杨的锅完全可以让莫里斯来背,她苏筱晚才是这场暗中较量里最昂贵的棋子,必要的时候他们都会为她“牺牲”。 苏筱晚把整件事的逻辑又捋了一遍以获得精神的麻痹。 可惜,夏秋杨都没能等到进山就基本“阵亡”了。 天气渐冷以后,小雯每晚都是早早就回房不出来了,院子里除了寒风和乌鸦叫一般都是静悄悄的。 这一晚,仍是照旧。 可院子外面与平时略有了些不同,一边抽烟一边等待的夏秋杨在1号院的外面足足徘徊了有个把小时,直到他看到院子大门门缝里透出灯光才觉得时机到了。 白天人多眼杂,他还有事情没有和苏筱晚交接清楚,若是今晚不说明白,明天一群人出去就更无从说起了。 他思虑得没错,苏筱晚当然也看得出夏秋杨有话没说,可是她觉得在冯村有什么话都只能憋着,几十双眼睛呢,搞不好真的要引火上身。 可惜夏秋杨是直线思维,又完全不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觉得目及之处没有人,就真的没有人! 老吴年龄大,睡觉比不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能一觉到天亮,他睡得早又睡得浅,风吹草动都会使他猛地从梦中惊醒。这次项目出来他和神神叨叨的孟岩一个房间,可是这孩子白天神叨,睡着了和死了一样,而且呼噜声惊人,别说一个屋的老吴,就连隔壁和楼下都被搅得够呛。 入夜不久,熟睡的孟华又一次用震天的鼾声搅扰了老吴的浅梦。 无法可施的老吴只好披衣起身,到院子外面去抽烟溜达,等待下一次困意上来再回屋躺下。 刚出院子,老吴就一头碰上从外面打水回来的宋轶。 “哎呦!吴老啊!这么晚了还不睡?” “宋轶啊,你怎么也不睡?” “咱俩的理由应该一样吧?”宋轶无奈地用嘴努了努二楼老吴和孟岩的房间。 “嗨!这孩子是个病人,咱们就多担待担待吧。”老吴睡不着是烦,可是说到孟岩还是不肯诋毁他半个字。 “孟岩最近是好多了,就是有时候看着有点愣神,您老说是不?”宋轶从不说人是非,可是孟岩的反常他都看在眼里。 “可能是最近药量有点大了?我回来拿队里的电话问问他的那个主治大夫吧,出来快俩月了,也该调调药了。”老吴有点自说自话。 宋轶点点头就进屋去了,老吴又独自往村口走了一段。 这一晚的月光分外皎洁,小灯笼似的挂在半空中,整条出村子的小路被照得一清二楚,连路灯都显得昏暗摇曳。 老吴抽着烟,慢慢走着,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然后大喊了一嗓子:“谁?” 其实按老吴的脾气有事说事就约等于无事,可是夏秋杨偏偏是个直肠子,觉得做贼就应该心虚,被发现就要躲起来,更何况老吴的嗓门是队里出了名的响亮,别说是心里有鬼,没鬼也得被吓得摸摸胸口。 夏秋杨一看周遭除了1号院的大门是虚掩着,其他地方都在月光的照耀下,无处躲无处藏。 于是,他就一头扎进了1号院。 老吴嗓门的音量可以用满分贝来打比方,别说就在跟前的小雯和苏筱晚,就连几十步开外的3号院和4号院都陆续亮了灯,不出3分钟,各个院子里就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就有不少人从大门探出了脑袋。 最后,沈魏风从3号院里走了出来。 他今晚算是近一周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了,却不想被老吴一嗓子从睡梦中惊醒。 出门前,沈魏风还特意用冷水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下。可听到老吴的解释还是有些震惊。 1号院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廊檐下是苏筱晚和小雯在瑟瑟发抖。 不过老吴言之凿凿道:“我眼看他一头钻进来了,跑不了的。” 村子里最近确实在传有流窜犯来着,可是都是谣传,并没有人真的撞见过,难不成这还是真的了? 沈魏风抄起大门旁边的一根木棍,沿着院墙慢慢查看,边看边敲打,刚走到西南角的柴草棚子,一棍子下去,里面立刻响起了一声哀嚎: “啊” 紧接着,只见夏秋杨一手捂住遭打的左肩膀蹲身从柴草堆里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