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篱梦》 楔子 东阳侯夫人是在宴席上接到消息的。 当时仆妇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原本含笑的东阳侯夫人脸色有些震惊。 “当真?”她脱口问。 坐席上原本就眼尖的夫人们便有人再忍不住追问:“怎么了?” 听到询问,再看到四周灼灼的视线,东阳侯夫人脸上震惊散去,嘴角浮现笑意。 “是景云的消息。”她说。 听到这个名字,灼灼的视线更甚,旁边席位上年轻女子们也都看过来。 东阳侯夫人的嫡子周景云,三岁请封了世子,六岁被先帝称赞聪慧貌美,十三岁被先帝点了翰林,被誉为大周最小的翰林官,是京城排号第一的佳婿人选。 可惜在他十四岁时就被定安伯家捷足先登,定安伯厚着脸皮撒泼打滚请皇帝出面为家中的三女做媒,东阳侯松口应了。 为此京城中多少人家背后骂定安伯,为佳婿被抢黯然神伤。 但没想到两人在十八岁成亲后,定安伯的三女命薄,刚成亲半年,不知怎么染了肠游,救治不及过世了。 鳏夫周景云依旧成为了良婿人选,但周景云对亡妻情深,先是守孝三年,接着又请了外放,这一走就是六年。 虽然已经快二十七岁了,周景云依旧没有续弦。 也依旧是京城人佳婿人选。 听到东阳侯夫人的话,有更多人忍不住了。 “是世子要回来了吗?”旁边的礼部侍郎夫人问,借着位置便利,抓住东阳侯夫人的手腕,“玉娘,咱们两家的交情,你可不要忘记我说过的事。” 其他人都笑了,礼部侍郎夫人最爱给人做媒,但周景云她可是要第一个说给自己家的。 大家七嘴八舌嗔怪“你急什么!你家才一个女儿,年纪还小呢。” “夫人,景云还好吧?”太常少卿夫人则关切问,还探身过来,将手搭在东阳侯夫人的另一只手腕上,“如今再无妖后乱政,国朝安稳,新帝也多次提及当年的小翰林,还是快些回来吧。” 东阳侯夫人再忍不住噗嗤笑了,故作羞恼的将手收回来,在两人的手上各自轻轻一拍。 “你们不要跟我混闹。”她说,但也给了大家解释,“说是今年要回来,但也未定。” 那就是要回来了,诸人得了答案都欢喜,一时间席面上更热闹,不过再问周景云的事,东阳侯夫人就不多说了。 东阳侯夫人一直坐到宴散,在诸人中不早不晚的时候告辞,一切都如常,只是在二门上马车的时候,或许是放脚蹬的婆子没扶好,东阳侯夫人一脚绊倒,差点撞在马车上,还好身边的仆妇及时拉住,另一個仆妇还将自己挡在车前,避免了东阳侯夫人磕碰。 东阳侯夫人谢绝了大家的问候,打趣自己老了腿脚不灵活,笑着坐上车走了。 但无数双眼盯着,这一幕瞬间传开了。 东阳侯夫人失态一定是因为席间接到的消息。 周景云的消息。 周景云怎么了? 周景云不会出事了吧! 无数消息在京城流传猜测,不待四处打听,又有一个消息传来,让京城里很多夫人小姐震惊失态。 周景云续弦了。 第一章 新媳 东阳侯府在京城的西北角,算是偏远之处,但好处是占地很大。 第一代东阳侯是当年跟着高祖皇帝起家的老臣,出身贫寒,性子质朴,谨慎本分,就算成了侯爵也谨慎,严立家规,家中子弟皆行事规矩,第二代东阳侯虽然没有建树,但能守家守业,这几十年大周朝堂跌宕起伏,多少新贵旧勋抄家灭门,东阳侯府皆避开了风波。 第三代周景云才貌出众,不管是在先帝还是如今新帝面前都有好名,如今朝堂安稳,新帝急需用人,周景云也不再仅是少年聪慧,读了万卷书也行了万里路,沉稳可靠,必将被重用。 所以虽然婚事不顺,丝毫没影响东阳侯夫人心情,她脾气和蔼爱说笑玩乐,所在之处皆是欢声笑语。 但今日的桂芳斋却安静无声,丫头仆妇屏气噤声。 许妈妈站在一楼的东次间,隔着窗户看厅内坐着的年轻女子。 说年轻,还不如说是个孩子。 虽然刻意穿了素雅沉闷的衣裙,挽着高鬓,但也掩不住青涩稚气。 这女孩子,只有十六岁。 身量倒是高一些,但也是因为瘦才显得高。 瘦得像春天的柳树,无风也似乎摇摇摆摆。 这就是世子的续弦? 许妈妈想到这个就觉得恍惚。 这怎么可能? 这女孩子哪里能被世子看上? 恍惚的视线里,那女孩子抬起头,接一旁婢女递来的茶,露出面容。 这相貌也只是清丽。 东阳侯府里这样的婢女比比皆是。 世子这是怎么了? “哪怕他说是在外养了私生女,我都不觉得奇怪。”东阳侯夫人在二楼上坐着,看着院落,喃喃说,“怎么就续弦了?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女子。 长得不是烟花女子那般艳丽,也不像大家闺秀那般端正,非要找個形容,东阳侯夫人只能冒出天生地长这四个字。 那个女子迈进院子里,或许是孤身一人,再加上家里的丫头仆妇都避开了,她就像野天野地里孤长的一颗树,莫名的荒凉。 “世子说是庄先生弟子的女儿,父母双亡,由庄夫人抚养长大。”黄妈妈在一旁低声说,“世子敬佩庄先生的人品,再者…..” 说到这里黄妈妈不由也看了眼楼下,想着适才见到那位小姐的样子。 “…..秀雅绝俗,出尘不凡…..” 她有点说不下去世子信上的描述。 一来是真没看出怎么秀雅绝俗,二来世子从未这样描述过一个女子。 世子年少成名,但又年少持重,从不多看女子们一眼,也从未贪恋美色。 定安伯家三小姐也并不是多么出众的美人,世子也没有轻狂不敬。 一个孤女,又是普通人家出身,东阳侯夫人心里叹口气,这件事实在是古怪,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也想不到等来等去,儿子找了这么一个续弦。 “我也从未逼迫过他。”她带着几分哀怨,“但凡他说一句不想,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王公大臣,我都能出面替他拒绝,我也不是计较出身门第,只想他找个可心如意的人,但他怎能先斩后奏…..” 这个女子走进家门,手里拿着的是两人的婚书,有当地官府见证,她与周景云已经在外举办过婚礼。 这种荒唐事,黄妈妈以往只在戏台上见过,怎么也想不到世子会做这种事。 真是人生如戏,世事难料。 “世子信上说了,一来是为了庄先生安心,庄先生时日不多,再者,也是为夫人和侯爷着想,他就要回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如今清理蒋后余孽,朝堂换了一半的人,又有各种新关系盘根错节,万一又有人拿着婚事来作怪,不能让夫人和侯爷总去得罪人,人情如纸薄,先帝荒唐,妖后乱政,这十几年日子不好过,看看当年的伯爵们还剩下几个,如今虽然说朝堂终于稳定了,但帝心难测,世子这是怕啊…..” 东阳侯夫人叹口气,想起这十几年过的日子,今天这个被抄家了,明天那个被从朝堂上拖走,连一国太子,定了谋逆,说砍也就砍了。 他们这些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公侯伯爵们,真是提着心吊着胆过日子。 要不然周景云放着清贵翰林不做,成了亲就跑出去读书,又在外做监学,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使,这是因为他少年成名,被先帝妖后奸佞盯着,只能避出去了。 “人好也成了罪过。”东阳侯夫人说,念了声佛。 黄妈妈看她脸色稍缓,接着劝:“世子行事有度,他不会乱来,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东阳侯夫人一声叹气:“他有他的道理,我这个当娘的还能怎么办,听他的呗。” 说罢一撑扶手。 黄妈妈眼明手快顺势搀扶。 东阳侯夫人站了起来。 “那我就去认了他这个媳妇。” 黄妈妈叹息:“要说不说,也是你自小对世子太好了,他都习惯了,不管做什么,有你这个娘在就不怕。” 东阳侯夫人笑了:“我有了他,才有了今日安稳日子过,我自然也要我儿过的安安稳稳。” 当年她先后两个孩子保不住,看着妾室们左一个右一个的生,婆婆天天阴阳怪气,侯爷又老好人一般要她先养个庶子在名下,她那时候真是度日如年,甚至想着一死了之。 还好这时候怀了景云,生下来漂亮的不得了,又极其聪慧,被公公婆婆侯爷捧在手心里,那些庶子也都成了土石瓦砾,她这个东阳侯夫人也再没受过气。 不就是个媳妇嘛,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东阳侯府也不指望靠姻亲壮门楣。 “那自然是,咱们家可不是靠媳妇的。”黄妈妈挺直肩头带着几分傲然,“那些人都笑咱们出身,说什么几辈子改不了泥腿子,结果呢咱们家的富贵稳稳的,其他人还没三代呢,家业都散了。” 东阳侯夫人嘴角含笑下楼。 “夫人见了她就好,里里外外多少眼睛盯着,都等着看你做恶婆婆的笑话呢。”黄妈妈压低声说。 东阳侯夫人嘴角的笑意更柔和几分:“我可不是那等蠢人,恶婆婆磋磨的可不是儿媳,是我儿子呢。” 黄妈妈笑着不说话了,扶着东阳侯夫人下了楼,越过宽大的花鸟屏风,看到坐在厅内的女子身影。 她也松了口气,世子除了给夫人侯爷的信,还偷偷让人给她塞了一封信,作为世子的奶妈,世子请她帮忙安抚母亲。 可以看出来,虽然世子没有陪着这个小妻子一起回来,但极其在意,唯恐夫人为难她。 但当人媳妇,自来不是容易的事。 黄妈妈微微抚了抚衣角,扬声道:“红杏,怎么人来了也不上来说一声?” 厅内侍立的婢女红杏便施礼:“夫人。” 坐着的年轻女子也放下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庄氏。”她垂首施礼,“见过母亲。” 第二章 家人 “庄先生待我恩重如山,父亲临终前让我随先生姓氏。” “先生一生教学,无儿无女,养了无数弟子,如今又养了我,我为他们侍奉香火,也报答不了恩情。” 厅内年轻的女孩子讲述自己的来历,她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并无半点娇怯。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又回想了下儿子信上的内容,“你叫庄篱?” 年轻的女孩子垂目,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母亲唤我篱娘就好。” 东阳侯夫人默念了篱娘两字。 “你与景云…..”她迟疑一下说。 庄篱抬起头,对东阳侯夫人深深一礼:“世子对我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夫妻之间可不能论这个,她也不觉得一个只听过几天课的老师,能让她儿子恩重到以身相报。 东阳侯夫人看着这年轻女孩,她很想直白的问,是不是你们师祖孙设了局,让景云无可奈何。 但又想,儿子年纪不大的时候,在喜怒无常的先帝,行事诡异的妖后面前也能全身而退,怎能在一个偏远之地的书院老师手里翻船? 更何况,有什么能威胁到东阳侯世子? 要说色迷心窍……东阳侯夫人再看一眼这年轻女孩儿,觉得说她被景云色迷心窍还差不多。 罢了,还是等周景云回来再问吧,自己的儿子什么都能问什么难听话都能说,媳妇么,到底是外人。 东阳侯夫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这也是缘分,景云信上说了,他还有事务要忙,暂时回不来,先送你回来,你也别怕,家里有我。” 庄篱再次施礼垂首:“有世子安排我安心。” 虽然短短几句,东阳侯夫人也看出来了,这女子的确不怕,她的言语虽然恭敬,但也很疏离,没有卑微讨好也没有战战兢兢。 不像是做人家媳妇来了,倒像是做客。 东阳侯夫人莫名想起先前的儿媳,定安伯家的小姐,那才是媳妇,想到定安伯,她的头隐隐疼了疼,这莫名其妙的续弦进了门,少不了要跟定安伯家说一声,也少不了一通麻烦。 定安伯一直想要再续亲,嫁过来一個女儿。 这些年她一直咬着景云对三小姐情深难忘,拒绝议亲,现在周景云突然带回个续弦,怎么跟定安伯家解释? “景云还没回来,你是现在见家里人,还是等他回来一起?”东阳侯夫人也不想多寒暄了,直接问。 庄篱道:“我回来已经惊动家里人了,不见不合礼数。” 想到这个东阳侯夫人再次抱怨儿子,何止惊动家里人,他自己不回来,但让这女子沿途落脚都是打着东阳侯府世子夫人的旗号,整个京城都惊动了。 多少人家急着看热闹。 东阳侯夫人站起来:“好,那就跟我来见见吧。” …… …… 桂芳斋是东阳侯夫人的书房以及处理家事的所在,日常的住处则是在隔壁。 这里五间上房,黑漆落地柱,雕花窗棂,院落里有参天大树,藤曼花架,廊下养着五六只鸟儿跳跃鸣叫。 东阳侯夫人带着庄篱走进来,接过婢女红杏捧来的锦帕擦手,再喝一口热茶,摆手拒绝了捧来的点心。 “侯爷呢?”她问。 许妈妈忙答:“先前已经去问过了,在齐家吃酒,晚间才能回来。”说罢再看一眼旁边的庄篱,“侯爷说知道了,让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早再见吧。” 当许妈妈看向她的时候,庄篱就垂下头,待听了这话,屈身施礼:“是。” 这样看还是懂礼数的,东阳侯夫人心想,但旋即又自嘲,她现在已经只求这点了。 “让其他人都过来吧。”她对许妈妈吩咐。 东阳侯府家里人丁很兴旺,这是庄篱看着屋子里的人的第一个念头。 东阳侯夫人身边站了五个年纪不等的妇人,这些是东阳侯的妾室,另有三男四女,是东阳侯还未成亲子女。 在许妈妈的指引下,庄篱一一与诸人见礼。 东阳侯夫人只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出嫁了,另外还有两个庶子一个庶女也成家了,不在侯府。 “他们都在外地,消息太突然,一时也赶不过来,我已经给他们去信了,等过年的时候回来再见。”东阳侯夫人给庄篱说。 听到这里时,有女声响起“啊,母亲,那世子哥哥和新嫂嫂不举办婚礼了吗?” 庄篱看过去,见是最小的那位庶小姐,今年七岁,唤九娘。 周九娘话出口,就被身后的妾母拉住示意不要多嘴。 东阳侯夫人倒没有发脾气,对周九娘笑了笑:“要等伱哥哥回来再商议,他不回来,新娘子一个人也不能办婚礼啊。” 周九娘便高兴地点头:“我等着吃哥哥的酒席。” 妾母再次捶了她一下,嗔怪“家里也不缺你席面吃。” 东阳侯夫人没有再接这个话题:“人到了家,慢慢熟悉吧。”示意大家散了。 妾室们带着子女们施礼告退。 一行人走出去院子里脚步杂乱,夹杂着周九娘的声音“新嫂嫂怎么没给我见面礼?” 屋子里的婢女仆妇脸上神情古怪,庄篱神情依旧,并没有丝毫尴尬。 东阳侯夫人心里略有些尴尬,也是她疏忽了,但谁能想到这女子什么都没有,就算是客人也知道带着见面礼吧。 也不能怪她疏忽,突然送回来一个媳妇,她疏忽也是应该的。 当婆婆的能让她进门已经算是给脸了。 其他的脸面当媳妇的自己挣吧。 “让景云屋子里的人进来吧。”东阳侯夫人说。 脚步响动,有一个挽着妇人鬓的女子带着一个婢女走了进来。 “见过夫人。”她恭敬施礼。 东阳侯夫人道:“这是你的新夫人。”又给庄篱说,“这是景云的姨娘,梅姨娘。” 梅姨娘忙对着庄篱跪下,许妈妈捧来茶。 庄篱看到梅姨娘大约三十岁,圆脸富态。 “是景云自小身边服侍的,成亲之后抬了姨娘。”许妈妈在旁笑说。 庄篱没有说话接过茶喝了,依旧没有礼物。 梅姨娘当然不会像九岁的孩子那样追问礼物,站起来安静侍立。 东阳侯夫人问许妈妈:“住处都收拾好了吗?” 许妈妈说声收拾好了。 这是要逐客了,站在梅姨娘身边的那个婢女笑盈盈说:“夫人您放心,我们会好好侍奉少夫人。” 虽然是个婢女,东阳侯夫人听到她说话,脸上浮现笑,还点头说:“你做事我放心。” 庄篱不由看了眼那婢女,见她二十三四年纪,细眉瓜仁脸,清秀俏丽。 察觉到庄篱视线,她看过来,眼神毫不畏怯,含笑说:“少夫人我们过去吧。” 庄篱垂目对东阳侯夫人施礼:“媳妇告退了。”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让许妈妈代她送出去,看着人离开了,她靠在椅背上吐口气。 黄妈妈忙给她捶打肩头。 “人我是接了,但接下来日子怎么过,我可不管。”东阳侯夫人说。 黄妈妈连连点头:“不管不管,日子本来就是靠自己过的。” 第三章 入住 周景云的住处在侯府东边。 “未出的小姐们都住在夫人那边的院落,未成家的少爷们都在外书院的大院子里,成了亲的少爷们则会单独分个院子,说是分院子,其实也是分出去了。”清秀的婢女一边说,一边指给庄篱看,“西边砌了一道道墙,侯爷还给单独开了正门。” 这样相当于自立门户了。 “世子不同。”许妈妈在旁含笑说。 世子是这个家未来的主人。 婢女笑着说声是,又带着几分俏皮对庄篱说:“咱们这边的院子很大。” 此时庄篱已经进了这边的院落,跟东阳侯夫人那边的格局差不多,迎面五间带耳正房,两边厢房,院落中亦是一株参天大树,只是没有藤萝花架。 廊下站着小婢女们,见她们进来齐齐上前问好。 “这便是正厅,世子日常起居在这里。”许妈妈说,并没有带她进去,直接向耳房去,从这里穿过角门进了后边的院落。 这里是一栋两层楼,院落里有花圃花架,还堆积着太湖石。 “这就是世子夫人的住处。”许妈妈说,说着话的时候也没看庄篱,神情带着几分怅然,许是想到了先头的那位世子夫人。 庄篱并不在意,也跟着看,神情平静。 那位原本含笑说话的婢女此时也沉默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哀伤。 没人说话了,场面也有点凝滞,梅姨娘左看右看,站出来说:“进去吧,从夫人那里走来也好一段路,少夫人累了吧。” 许妈妈忙笑说:“可不是,快进来。”说罢亲自去掀起帘子。 庄篱迈进室内。 “不知您的喜好,接到消息又匆匆,都是我带着梅姨娘和雪柳布置的。”许妈妈说,“您住进来按照自己的喜好让她们布置就好。” 庄篱已经在椅子上坐下来,点点头说声好。 许妈妈噎了下,不知道这是夸布置的好,还是说她自己会看着布置。 这年轻女孩儿的举止似有些不懂礼数,又似是倨傲。 婢女看出许妈妈的尴尬,扶着她说:“许妈妈你就放心吧,这里有我呢,你可是不放心我?” 许妈妈怅然又欣慰,握着她的手笑说:“我怎能不放心你。”说到这里,牵着婢女的手,看向庄篱,“少夫人,她叫雪柳,是先少夫人留下的。” 先少夫人啊,庄篱看向雪柳。 雪柳也看着她,微微屈膝施礼,但腰背挺直。 许妈妈笑了笑,对庄篱施礼告退,“有什么事您让人唤我。” 庄篱点点头:“辛苦妈妈了。” 许妈妈退了出去。 雪柳唤婢女们烹茶,亲自捧给庄篱:“少夫人您尝尝我们这边的茶,都是世子的口味,跟夫人那边不一样,你要是不合口,就让人换了。” 庄篱道:“我喝茶不讲究,都可以,不用换。” 雪柳笑着应声是,又问:“少夫人你身边的婢女世子可有安排?” 庄篱是被周景云安排人送回来的,一路上有家仆有仆妇有婢女,但进了门便都交了差,庄篱自己去见的东阳侯夫人。 她是孤身一人,庄先生夫妇没有给她婢女。 庄篱看了眼室内,站着三个十七八岁的婢女,穿着衣衫不同,束着同样的碧绿腰带。 “就按照世子这里的安排就好。”她说。 雪柳指着厅内一個身材细高,鹅蛋脸的婢女:“这是春月,少夫人有事吩咐她。” 春月对庄篱施礼。 庄篱喝了口茶放下来:“你们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雪柳笑盈盈应声是,从侯夫人那里都沉默不语的梅姨娘忙施礼,两人退了出去。 “伱哑巴了啊?”一出院子,雪柳就对梅姨娘说,“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梅姨娘抬起头,虽然她是姨娘,但在雪柳面前更像是婢女。 她也本就是婢女出身。 被雪柳这样问,梅姨娘讪讪:“我,她那么小,我不知道说什么。” 雪柳似笑非笑:“世子屋子里论什么年龄,人家年纪小,咱们一把年纪也要敬着。” 梅姨娘忙道:“我知道,我会敬着。”看着雪柳的眉眼,又讨好说,“她比你也没小多少,你们差不多。” 雪柳似乎有些好笑:“姨娘不用这么怕,你是从小服侍世子的,就算不敬她,也没人能赶走你。”说到这里轻叹一声,“我就不一样了,我们小姐不在了,我就是个外人。” 梅姨娘忙摆手:“可别这么说,少夫人临终前可是把世子交给你了,你可不是外人…..” 雪柳打断她:“姨娘,你别乱说话。” 梅姨娘一怔,惶惶,似乎不知道自己乱说了什么。 雪柳看着她,轻声说:“要称呼先少夫人,如今的少夫人,不是我小姐了。” 说罢向后看去,清秀眉眼几分哀伤。 如今真的是物是人非了。 …… …… 浴室内响起水声,紧接着便是布料摩挲声,外边的春月立刻走过来几步。 “少夫人您洗好了?”她问,“奴婢们进去伺候吧?” 内里传来女声“进来吧。” 春月忙带着两个婢女进去,内里水汽蒙蒙,庄篱已经从浴桶出来了,只用布裹着半身,露出光洁的肩头,修长的腿。 不知是视线昏昏的缘故,还是那女子不再穿着简朴的衣裙,春月只觉得眼前的女子竟然有几分雍容华贵。 明明还是那纤细的身形。 春月垂下视线取过棉布为庄篱擦拭腿脚上的水,另外两个婢女为庄篱擦拭乌黑的长发。 擦干了水泽,换上家常衣袍。 “这是绣房新作的。”春月说,“小姐先凑合穿,过后让绣娘来量衣。” 庄篱点点头,走出来,室内婢女们已经摆好了薰炉。 “小姐喜欢什么香料?”春月问,指着一字排开的香料盒子。 庄篱道:“青桔吧。” 那边的婢女们便将晒好的青桔皮投入薰炉中,室内有橘皮香气散开,庄篱斜倚在窗边的罗汉床上,任凭婢女们轻手轻脚将她长发烘烤,自己慢慢闭上眼。 春月看着斜卧闭上眼似乎睡去的女子,眼中微微讶异。 不管怎么说,这位小姐是今天刚进门,来到这种陌生的地方,由她们这些陌生的婢女服侍,竟然毫无拘谨。 这已经不能说是落落大方了,这简直是怡然自得。 她看着闭目的女子,薰炉的热气弥散笼罩,不知是不是眼花了,总觉得似真似幻。 庄篱闭着眼,感受着身体渐渐虚无。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谁是我,我是谁,蘧蘧梦,梦蘧蘧。 第四章 浅谈 如果做梦多了,自己就好像不是自己了。 庄篱就是这样,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自己,有时候又不是。 她有时候在山林荒野漫步,有时候又似乎在繁华的厅堂,有时候身边独身一人,有时候无数人簇拥,但不管孤寂还是繁华,都看不清,梦里的世界就是这样,永远隔着一层纱。 不过相同的是梦的最后,她的脚下身边都是血,死去的人,滚落的残肢,惨叫的,愤怒的,悲伤的哭喊铺天盖地。 “阿篱。” “阿篱。” 有妇人的轻唤在耳边不断响起,声音悠远,庄篱认得这个声音,是庄夫人。 庄夫人的声音渐带悲戚,又渐变嘈杂,似乎天地间万物都跟着唤起来,夹杂着各种怪异。 “少夫人——” 当这三字响起时,庄篱猛地睁开眼,入目是锦绣罗帐,有星光在其上闪耀,令人略有些目眩,似乎依旧漂浮在虚空中。 那不是星光,是外边的天光映照罗帐上的花纹点点。 她现在也不在庄家了。 睁开眼,空寂远去,四周凝实。 “少夫人,少夫人。”女声在帐外轻唤。 庄篱伸手拉开被子:“是该起了吗?” 帐子被掀开一角,春月看着坐起来的女子,轻声说:“知道少夫人行路疲惫,许妈妈说夫人免了您问安,但许妈妈提醒我们您还没见侯爷。” 庄篱点点头,看着这婢女:“多谢你。” 春月忙施礼:“是奴婢分内事。” 庄篱也不再多说,春月唤了婢女们来,伺候梳洗更衣,衣服也都是府内绣房送来的,艳丽素雅皆有,摆开让庄篱挑选。 庄篱一眼扫过,选了件鹅黄裙衫,简单挽了头,至于配饰,因为她空空来,刚见过面的婆婆也没赏赐,所以便依旧空空。 “少夫人,姨娘来了。”雪柳含笑进来。 是了,她是续弦,这边有屋里人给她请安。 庄篱点头:“请进来吧。” 梅姨娘低着头进来,恭敬施礼,不知是不是昨日被雪柳质问了,今日主动开口说话:“少夫人穿这个颜色真好看。” 庄篱含笑点点头,没接这个话,问雪柳:“咱们这边是单独吃饭吗?” 雪柳没想到她会问这個,按理说刚进门谨言慎行,这位新夫人看起来很穷,这样出身的人不是给什么安排就听从什么安排,唯恐露怯被人小瞧吗? “世子这边有厨房,但自从….之后,世子也不常在家,就停了。”雪柳忙答道,“我们跟着大厨房吃饭。” 庄篱对她说:“你去给许妈妈说一声,既然有厨房,世子也快回来了,就重新开了吧。” 这个新夫人倒是不客气,雪柳应声是,。 庄篱再看梅姨娘:“我这里不用天天来,每三日来一次就好,如果有事我会让人唤你。” 雪柳在旁说:“那怎么行,姨娘本该侍奉少夫人,您刚来……” “我每日早晨有焚香读书习字的习惯。”庄篱打断她说,“不便被人打扰。” 雪柳被噎了下,垂目应声是。 庄篱站起来:“我该去侯爷夫人那里了。” …… …… 姨娘的住处在最西边的角落,虽然不大,但布置的雅致。 梅姨娘进了屋子,关上门,舒展了身形,打了个哈欠:“多少年没有起早问安,还以为要适应一段呢,没想到少夫人免了。” 小婢女在后笑:“姨娘原来也想偷懒。” 梅姨娘笑着说:“又能吃自己厨房的饭菜了,不用看大厨房那边脸色,所以说院子里还是有个主人好。” 小婢女嘘了声,向外看了眼:“姨娘这话可别当着雪柳的面说。” 梅姨娘老实的脸上浮现讥嘲:“是啊,新夫人进门,她的美梦碎了,心里不知道多难过呢。”说罢向床上躺去,眉眼闪烁着兴奋,“接下来的日子可有热闹瞧了。” …… …… 庄篱来到东阳侯夫人这里时,厢房里庶子女们都在。 “少夫人快请进。”许妈妈含笑说,“侯爷和夫人正吃饭,稍等片刻。” 庄篱进来,少爷小姐们给她施礼,庄篱说些吃过了吧?功课多不多之类的闲话。 看她没有丝毫拘谨,少爷小姐们收起了窥探,干脆直接问“嫂子也跟着庄先生读书吗?” 庄篱说:“我更多是跟着庄夫人读书。” 庄夫人?九小姐哦了声:“庄夫人也教学生啊?” 其他人也都好奇地看着庄篱。 “是,庄夫人学问也很好。”庄篱说。 一个女人学问能有多好?一旁一位少爷忍不住挑眉:“她都会什么?” 庄篱说:“庄先生会的她都会,庄先生不会的她也会。” 这一下少爷小姐们都挑起眉,还有人发出呵一声。 在旁听着的许妈妈轻咳一声:“大家小声点,夫人侯爷就在隔壁听着呢。”恰好外边的婢女们来说“侯爷夫人用完饭了。” “大家快进去问安。”许妈妈说。 知道东阳侯夫人多在乎规矩,少爷小姐们收起了追问这位新嫂嫂狂妄话的心思,忙向正厅去。 东阳侯四十五岁,身宽体胖,正由一个妾室伺候着漱口,见大家进来便看过来,一眼就看到其中的“陌生人”。 “这就是景云媳妇。”东阳侯夫人说,将手中的茶杯递给眼前侍立的妾室。 庄篱上前对东阳侯施礼,感觉到东阳侯的视线在身上审视,旋即便移开了。 “既然景云选了你,便是你们的缘分。”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告诫的话便停下了,不管是神情还是话语都透出对这个儿媳不介意,但也不在意,想必周景云信上已经将父亲在意的事都解释清楚了。 庄篱安静聆听,应声是。 “我这里不用你晨昏定省,伱在家里先熟悉熟悉,等景云回来再说。”东阳侯夫人在旁说。 庄篱再次应声是。 “雪柳刚来跟我说少夫人要重开世子那边的厨房。”许妈妈上前含笑说,“除此之外,世子那边的管事妈妈们少夫人也要见一见,我陪少夫人去见见吧。” 东阳侯夫人点头,看庄篱一眼:“去吧,你那边也不少事要忙。” 这是送客了,庄篱施礼告退,和许妈妈走了出去,门帘在后落下,东阳侯夫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响起“五哥儿今天挑食了吗?” 屋子里旋即响起少爷小姐们高高低低嬉笑,另有东阳侯询问功课,热热闹闹。 虽然进了门,但那是给儿子的面子,不是给这个媳妇面子,说是不用晨昏定省,也是眼不见心不烦,许妈妈在旁偷偷看了眼庄篱的脸色,这女子面色平静,似乎没有察觉,又似乎不在意。 小小年纪倒是沉得住气。 不过孤女寄人篱下,脸色看多了也习惯了。 …… ……. 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东阳侯夫人也收起了笑脸。 “你也看到了,就这么个人,我想不明白,景云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她咬牙说。 东阳侯说:“这么个人倒也是最合适,原本我还在想怎么办,景云已经自己解决了。” 东阳侯夫人一惊:“出什么事了?” 东阳侯喝了口茶:“前段日子巡察地方的张中丞到了景云那里。” 听到这个名字,东阳侯夫人不由站起来:“张择!我们家可跟妖后党从无牵连。” 第五章 私说 五年前,皇帝病重,蒋后闭宫门拒百官,宰相朱兴建,大将军李成元,簇拥长阳王,率领千牛卫百余人冲进皇城,当场击杀蒋后,皇帝封长阳王为太子,次日皇帝驾崩,长阳王登基为帝。 蒋后乱政至此结束,新帝大赦天下,但在大赦天下的同时清除蒋后余孽,这件事便由当时助力长阳王杀入皇城的千牛卫直长张择负责,当然,张择也不再仅仅是个小直长,被新帝委任为御史,另新设监事院,张择监管,专查蒋后造成的冤案,拨乱反正。 虽然监事院本意是为了洗冤,但在张择手里则成了专查蒋后党羽。 这几年多少王公贵族被张择揪出与蒋后牵连,抄家灭门。 蒋后当年是有很多奸佞结党跟随,也有很多人是无奈屈服,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妄之灾。 但在张择手里皆是罪不可恕。 年初朔方节度使白循被张择查出家中藏有蒋后做的画,白循说是当年觐见蒋后赏赐的,他不能不接受,且白循的女儿是长阳王的宝林,如今封为贤妃,白循可以说是皇亲国戚。 但在张择手里,依旧被定罪为追念妖后,不满今上,意图不轨,判为谋逆大罪,白循及其子问斩,女眷没入教坊司,族人皆为罪奴流放。 宫中的贤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打入冷宫。 张择还杀上瘾了,处理完白循的事,也不肯回京,请了圣命在地方纠察,所到之处风声鹤唳,青州太守听到张择要问话,惊惧之下先服毒自尽了。 这么说张择已经到了周景云所在的地方? “他,他是冲我儿去的?”东阳侯夫人脸色煞白说。 东阳侯忙道:“不是不是。”想到自己刚收到信看儿子提及这件事也受惊地站起来,便安慰妻子,“夫人别怕,我们历来谨慎本分,我早早卸职,景云也外出为官,与那蒋后一党毫无关系,清清白白,他寻不到由头。” 话虽然这样说,但要寻对于那些擅于构陷的人来说,找由头的办法多的是。 东阳侯夫人双手攥着发白:“那他要干什么?” 东阳侯叹气一声:“他说了一句玩笑话。” 这玩笑话是:“周世子至今尚未再成亲,莫不是等着陛下做媒赐婚?没错,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周世子,毕竟周世子先前的婚事就是先帝赐婚。” 听到东阳侯的转述,站着的东阳侯夫人声音颤抖:“他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说景云的亲事跟蒋后有关?那可是胡说八道,定安伯跟先帝是远亲,这件事就是先帝做主的。” 或许是提及先帝,东阳侯神情有些怅然:“那时候先帝还很喜欢见我们这些老臣,直到那蒋氏魅惑迷了先帝心智…..” 东阳侯夫人害了声:“侯爷,不是追忆先前的时候。”心里哼了声,一个从兄弟们中杀出来抢了皇位,又稳坐江山几十年的帝王,如果不是自己先失了心智,又怎么会被美色所惑?分明是先帝先糊涂荒唐,蒋氏才有机会爬到大周朝臣们的头顶上作威作福。 如今提及过往也有些危险,东阳侯收起了遐思,看着妻子惊惧不安的神情,忙说:“不用怕他这个,景云先前的亲事是先帝钦赐,如今皇帝因为当年逼宫,不想史书上留下污点,一心要孝顺,虽然挖地三尺也要蒋氏乱政之仇,但涉及到先帝的事,并不会碰触。” 说到这里脸色肃重。 “景云担心的是皇帝真要给他赐婚,张择这些人在其中捣鬼,你也知道如今朝中人事复杂乱纷纷,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万一被他们撺掇陛下给了不合适的人家,同意了咱们日子不好过,不同意就得罪了皇帝。” 东阳侯夫人听懂了,喃喃说:“所以景云才立刻在外成了亲?”说着眼泪落下来,“还哄我什么秀雅绝俗,出尘不凡,一见钟情。” 东阳侯忍不住笑了:“儿子这是怕你难过。” “我能不难过吗?”东阳侯夫人哽咽气道,“我儿这般,却被迫娶了这么個人,真是命苦。” “我倒觉得挺好。”东阳侯说,“咱们在京城门当户对人家里挑选,也是麻烦多多,再说了,这庄氏也是读书人家出身,就是家世单薄了些。” 那何止是单薄,是孤女,东阳侯夫人心里说。 “景云说了,这辈子只念着陆氏。”东阳侯说。 儿子是说过这话,颇有一辈子不再娶的架势,不过当时看到母亲吓白了脸,便又不再说了,虽然这些年也不拒绝她挑选,但也从未松口,东阳侯夫人喃喃几句什么。 东阳侯接着说:“有个妻子就行了,娶妻不就是为了传承家业,娶了这个妻子,能生养子嗣,景云的前程也稳了,这就足够了,我们家训不靠姻亲壮家门。” 看着妻子闷闷的神情,便又补了一句。 “将来你再给景云挑选个良妾不就好了?” 东阳侯夫人眼睛一亮,景云身边只有一个妾,也不像个样子,是个通房抬起来的。 景云的身份娶正妻麻烦多,但纳个妾就简单很多,虽然是做妾,但以东阳侯府的身份挑个家世好相貌好才情好的良家女子不在话下。 东阳侯夫人眼中的阴霾散去。 东阳侯便说:“庄氏你就不用理她,让人看着别出笑话就行。” 东阳侯夫人笑着说知道:“侯爷放心吧。” 看到妻子笑了,东阳侯也松口气,儿子在信上说了,让他安抚母亲,母亲挂念儿子,必然对这个儿媳不满意,他是为了自己和侯府的前程,庄氏并不知道,虽然是孤女,但也正因为是孤女性子孤傲,万一婆媳两个闹起来,引来京城人注意,让有心人寻到麻烦就糟了。 其实他觉得婆媳闹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媳妇受点委屈更是常有的事,当人媳妇的难道还敢闹?闹也不过是个给自己找个忤逆不孝的罪名。 景云这是太小心谨慎呢?还是对这个庄氏有点在意? …… …… 此时的庄氏正在见世子院里的管事妈妈。 许妈妈在把大家叫过来后,就借口东阳侯夫人这边离不开告退了,很明显不想帮庄篱镇场面。 因为世子常年不在家,再加上成亲时间短,这边人不多,一共有两个,陆妈妈,魏妈妈。 “世子没成亲前一直在翰林院读书,等成了亲,一切便由先世子夫人安排。”穿着蓝绿袄裙,年约四十,圆脸小眼的陆妈妈一脸淡然地说,“先世子夫人不在了,这些年规矩也没变,您看有什么不妥,尽管吩咐。” 庄篱神情平静:“我刚来,你们先各司其职,如有不妥再说。” 新世子夫人很好说话。 退出院子的陆妈妈却气的咬牙。 “如有不妥她待怎样?将我们赶出去吗?”陆妈妈说,旋即冲着庄篱所在的方向呸了声,“她以为她是谁?也配来我跟前摆架子!” 魏妈妈笑了。 “不管她原先是谁,什么出身。”她说,“现在是世子夫人,咱们是这个院子的人,她自然做得了主。” 陆妈妈吊起的眉角放下来,叹口气说:“我自然知道这个,这是世子所爱,我会敬重,我只是,太突然了,想到了先少夫人,一时心里难过。” 先前的世子夫人也是世子所爱,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不续弦,当然,没有人真想要世子一生不再娶,但陡然间有了新欢,心里滋味也有些怪。 “别想这些了。”魏妈妈轻声劝慰,“如今来了新人,咱们就当新来当差吧。” 陆妈妈嘀咕一声:“我看这日子要不安稳了。” 魏妈妈笑说:“要想日子过的安稳哪有那么容易,就连侯夫人也是熬过来。”她看着内院,“进了门日子才刚开始呢。” 第六章 新居 在东阳侯府的日子的确是刚开始,但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庄篱就将室内换了个样子。 倒也不是说大变样,只是换了一些摆设。 春月捧着一个绿釉莲花炉进来,问站在书案前的庄篱:“少夫人您看这样的可以吗?” 庄篱正在摆笔架,闻言看过来,点头:“可以,就是这样的。” 春月将莲花炉放在桌案上,再环视四周,墙上挂上了一支竹笛,桌上铺展了纸张,摆放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青瓷碟,一個木匣子,一个青玉笔架。 有两个婢女在内室忙碌,将原本的帐子换成了素纱,帐子外悬挂上一只绣着彩蝶的香囊。 庄氏进门时候只带了一个包袱,除了两件换洗衣衫,便是琐碎的笛子,碟子,香囊,匣子等物。 虽然简单,这些琐碎之物在室内摆开,立刻添上了主人的气息。 春月知道常用的旧物能安抚一个人到陌生地方的不安,不管外表看起来多平静,庄氏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子,陡然进了东阳侯府,怎能不忐忑? “府里有养着荷花吗?”庄篱问,摆好了笔架,她也环视室内,视线落在窗台这边的花架上。 花架上摆着一盆兰花。 这么快就指手画脚了?刚从外边走进来的雪柳含笑说:“有,咱们府里有个花园,蓄了水,养了一池荷花。” 庄篱点头:“去帮我取一支荷花来插花瓶。” “少夫人,荷花现在还没开呢。”雪柳提醒说。 庄篱道:“无妨,就要荷花苞。” 一个穷苦孤女,懂什么美丑,随便吧,雪柳抬脚出去吩咐小丫头们,小丫头们很快折了一只荷花花苞来。 这边春月搬走了兰花,又拿了一个花瓶回来,这是一个土陶瓶,看起来很不起眼。 但这土陶瓶跟庄篱摆出来的碟子,找的香炉是类似的,庄篱看着春月不由一笑:“谢谢,你有心了。” 春月含羞一笑,婢女本分哪里当一声谢,将荷花插好。 庄篱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唤雪柳进来:“这是我吃饭的口味,你送去厨房,按照这个来就行,如有不合适不好做的,让她们告诉我,我再调换。” 雪柳扫了一眼,含笑夸赞:“少夫人好字。” 会夸赞说明懂书法,庄篱笑了笑,没有说话。 “少夫人的口味很清淡。”雪柳接着说,“食材缺少了去找就是了,做不出来就去问大厨房的人,哪里用少夫人调换。” 庄篱一笑:“我是说,调换厨娘。” 雪柳噎了下,不再说话,屈膝施礼退了出去。 看着雪柳向厨房去了,春月走出来,对另外两个婢女春红春香小声说:“你们都用心些,我看新少夫人也不是好惹的。”说着冲雪柳离开的方向努努嘴,“别跟她一样。” 春红春香应声是:“姐姐放心,我们断不会不知分寸。” ……. ……. 庄篱并不在意婢女们的小心思,布置好了房间,便让其他人不要打扰,开始焚香,习字。 桌案上的木匣子打开,看起来不大,却能推拉成两层,一层摆着银制器具,一层摆放着五颜六色的香料。 周景云说让她来家里,她既然同意了,就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如果因为侯夫人不喜冷待就自怨自艾,那是对不住周景云的心意,如果因为出身忐忑卑怯,则是对不住自己。 庄篱拿起银勺子舀了一点紫色粉末放在桌案上的碟子里,随后不断添加各种香料,伴着博山炉袅袅白烟腾起,但室内并没有丝毫香气。 白烟细长摇曳绵延不断,绕过柱子,拂过屏风,轻嗅花瓶里的荷花苞。 庄篱收起了木匣子,微微垂目,提笔在纸上重重落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伴着她的字在纸上一一浮现,博山炉内的白烟虚浮,室内宛如蒙上一层纱混混不清。 …… …… 站在门外廊下的春红忽地耸动鼻子。 “你们有没有闻到香味?”她低声问。 春香说:“春月给少夫人寻了香炉,少夫人在焚香了吧。” 春月则已经转头看着身后,神情有些怔怔:“看,荷花开了。” 荷花? 适才少夫人是让折了一支荷花来,她们也暗自嘀咕,不要珍贵的兰花,要摆荷花苞,也太俗气了。 春红春香也转过头,透过窗户看到花架上那支荷花苞,徐徐颤颤绽开粉白鲜嫩的花瓣。 …… ……. 梅姨娘站在厅内忍不住四下看。 不过是隔了两三天来,这间屋子她都陌生了。 “少夫人真是读书人。”她说,“满屋子墨香。” 梅姨娘又看向花架,继续夸赞。 “荷花不开花插花瓶里也这么好看,我以前只知道开花了好看。” 一旁的雪柳知道她只是在胡乱说好听话,荷花花苞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残荷呢,不过….. 雪柳眼神略有些恍惚,想到那天她从厨房回来,春月三人非说看到荷花开了。 她去看,荷花明明还是花苞。 那三人还呆呆说又合上了。 简直是说胡话呢! 这时令荷花怎么会开,更别提开了又怎么可能合上! 她只能说她们因为突然来了新世子夫人,精神紧张导致眼都花了。 她这边出神,脚步响动,庄篱从内室走了出来。 梅姨娘忙施礼问好,又悄悄打量庄篱的装扮,穿着淡绿色裙衫,挽着高鬓,并没有簪着珠宝,只耳边有米粒大的珍珠,虽然衣裙质地好,但依旧看上去如先前刚进门时候素淡。 女人嘛,还是要珠宝装饰才鲜亮。 不过针线房可以供给衣衫鞋袜,珠宝首饰可都在侯夫人手里,她不送给儿媳,什么都没有儿媳只能继续光秃秃。 梅姨娘心思转转,口中说:“有了小厨房真是方便,我昨晚半夜还要了一碗蛋羹吃,以往是不好意思麻烦大厨房。” 庄篱说:“但也不能超了定例,超出了,银子你们自己补上。” 还真管家了啊,梅姨娘陪笑说:“少夫人放心,奴婢断不会乱了规矩。” 庄篱点点头,坐下来,接过春月捧来的茶,说:“只要在分例内,想吃什么也不用拘束。” 梅姨娘应声是。 庄篱放下手里的茶:“你下去吃饭吧,我也要去夫人那边。” 虽然东阳侯夫人不用她日日晨昏定省,但隔几天去总要去一次。 她的话刚说完,东阳侯夫人那边的婢女红杏从外进来。 “少夫人。”她施礼说,“夫人今日要出门,您不用过去。” “侯夫人要去哪里啊?”雪柳好奇问。 这是一个婢女该问的吗?庄篱看她一眼。 红杏也看了雪柳一眼,停顿一刻:“侯夫人去定安伯府。” 厅内的气息似乎有些凝滞。 似乎是看着没人说话,梅姨娘挤出笑开口:“夫人也常出门走动,今天天气不冷不热……” 雪柳打断了梅姨娘的话,颤声说:“夫人要去给定安伯家赔罪吗?” 第七章 亲戚 赔罪这两字一出,厅内再次凝滞,梅姨娘也不敢开口了。 红杏略有些尴尬,说:“你胡说什么,亲戚之间走动,怎么能说赔罪呢?” 雪柳还要说什么,庄篱开口了。 “我在外边与世子成亲的时候,世子也跟定安伯写了信。”她说,看着雪柳,“定安伯是世子的岳父,世子是定安伯的半子,不会因为先少夫人不在了,也不会因为我来了,这亲就断了,一家人有事说话见面,哪里至于论罪?” 她还真敢说,这就敢对先少夫人娘家的事指手画脚了?雪柳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世子和定安伯的亲当然不会断,而且定安伯本要再续亲,家里的小姐们都挑选好了,东阳侯世子却突然娶了其他人,定安伯不生气才怪呢! 东阳侯夫人应该把她也带去,让她给定安伯夫妇敬茶,定安伯夫妇才不会理会她,说不定连门都不让进!看她到时候还能不能心平气和说什么一家人论不论罪! 雪柳咬牙,东阳侯夫人不想丢脸,所以不带新媳妇去,但这一去肯定要受气,受得气自然要新媳妇承受,想到这里,她压下兴奋,垂下头不说话了。 …… …… 站在院门外,看着红杏沉着脸走远,梅姨娘忍不住说:“你说你,你怎么说这话。” “怎么不能说?”雪柳淡淡说,“她当人续弦,不知道上头有死人吗?” 梅姨娘嘀咕一声:“你这话也说得太难听了,不知道你是为伱家小姐不平,还是为你自己不平呢!” 雪柳羞恼:“我自然是为我家小姐不平,也为伯爷不平,要是哪家名门闺秀倒也罢,这么样一个人!伯爷的一腔心意成了什么!”说罢甩袖子走了。 梅姨娘在后撇嘴:“我看是你的一腔心意。”又嘀咕,“当初先少夫人说一句让你照看世子,你还真跟世子论起心意来了,你知道世子的心在哪里吗。” “自然是在先少夫人那里。”小丫鬟说。 要不然也不会为了先少夫人守这么多年,如今又找了这么一个续弦,虽然大家都觉得突然,但在她看来,这也是漫不经心,大概是免得家里人催,也不想再看到先少夫人的家里人,勾起相思,随便找一个交差。 “才不是。”梅姨娘说,神情有些古怪,“其实,当时跟定安伯三小姐成亲的前一晚,世子在书房画了一幅画,上面…..” 小丫头好奇:“上面画了什么?” 梅姨娘却不肯说了,哎呀两声:“我去看看雪柳,这丫头心高气傲,别再闹出什么话。” 小丫头也没有再追问,跟着她向前走。 梅姨娘轻轻吐口气,这件事别人都不知道,她当时作为世子的贴身婢女进去送宵夜看到了,刚进门就被赶出去了,世子还把桌上的画罩盖起来,不过她还是眼尖扫到了。 是個女子。 一开始她以为世子画了要进门的定安伯三小姐,但三小姐进门后她立刻就知道不是。 虽然没看清画上女子的脸,但身形婀娜华丽如仙。 能让世子画下来,必然是心上人。 但为什么世子不去提亲?以东阳侯府的家世,再加上世子的才貌,哪家的小姐不能提? 莫非是身份低贱青楼女子? 梅姨娘当时心里猜测了很多,但再没见过那幅画,而世子跟定安伯三小姐过得很恩爱,她便也丢开了。 此时此刻陡然想起来。 不过,过去这么多年了,她的记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画面,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跟心上人无关,世子只是画了一副画而已。 …… …… 庄篱坐在椅子上似乎出神。 春月在旁小心看她的脸色,会被雪柳的话影响些情绪吧?但这女子神情是不和年纪的沉静,看不出情绪。 “少夫人,你上午不是要写字吗?”春月小声说,“我来给您研磨吧。” 庄篱回过神,摇摇头:“不了,我今天没安排写字。” 这还要安排吗?春月不解,提笔写就是了,但大概也能明白庄篱说的意思,原本要去给侯夫人问安,所以就没有安排其他的事,现在被打乱了,也不想写字了。 她看到庄篱的视线落在墙上,那里挂着竹笛。 春月忍不住问:“少夫人会吹笛子吗?” 庄篱嗯了声,但收回视线,站起来问:“世子有书房吗?” 春月点头:“有的。”但又迟疑,“只是世子的书房…..” 不能随便进。 先少夫人在的时候,世子的书房先少夫人也从不踏足。 庄篱没有让她为难,走到桌边在纸上写了几个书名:“我原本看的书都是庄先生的,没有带来,你帮我让书房的人看看,有没有这三本书,我借来看一看。” 借书当然是可以的,春月忙接过,笑说:“少夫人稍等。” 周景云虽然很少在家,但书房一直保留着,有小厮负责洒扫,听到新少夫人要借书看,小厮嘿嘿笑:“少夫人还真是个读书人啊。” 再看书名,不由挠头,生僻的很。 “要是没有,倒显得世子不如她了。”小厮嘀咕着进去翻找,等了足有一炷香时间,终于捧着三卷书出来了,“还好还好,咱们世子博学多才。” 春月也松口气,如果找不到,总觉得有些没面子。 春月拿了书回来,庄篱便在桌案前坐下来打开。 “少夫人,这荷花苞要换换吗?”春月又问。 摆了三四天了,不过看起来似乎比池子里的还鲜亮。 庄篱说:“不用换。” 春月说声好:“等再过几天池子里的就开了,到时候采荷花来。” 庄篱没再说话,春月将清茶摆在桌案上,轻轻退了出去。 虽然多了一个少夫人,但这位少夫人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家里也没人来拜访,甚至刻意远离这边,雪柳以前就不屑于跟她们婢女们混一起,现在心里不痛快,不知道哪里躺着去了,三人比先前还清闲了。 留了一个小丫头在院子里听少夫人吩咐,三个丫鬟都来到门外,坐在台阶上吃干果说笑。 话题还是离不开新少夫人。 “她在书院是不是跟世子一起读书?”春红低声说。 所以才认识,然后生情….. “少瞎说。”春香小声说,“世子才不是那种人。” 男女有别,怎么可能一起读书?庄先生的书院断不会这么没规矩,就算这女子愿意,世子也会回避。 “说了是报答先生恩情。”春月忙说,“不忍孤女无依。” 说是这样说,春红掩嘴笑:“世子的先生多了,世上孤女也不少。” 怎么不见世子报答怜惜?偏偏只对这位庄小姐求娶,必然是动了心的。 春月轻咳几声:“不要说经过了,反正现在庄小姐是少夫人。” 已成事实。 不过,春红再次压低声音:“雪柳说夫人那边的意思是在外边已经拜过天地举办过婚礼,家里就不再大办了。” 按理说东阳侯世子成亲,一定是要大办的,这也是东阳侯府的脸面,但或许是因为娶的这个新媳妇出身不好看,又或许是为了顾忌定安伯府….. 其实适才雪柳说得话并不夸张,三个婢女脸色都有些忐忑。 “不知道侯夫人在定安伯府是不是真要受气。” 这边正闲谈,有小丫头气喘吁吁跑来“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回来了。” 三个婢女不由都站起来。 “掌嘴!”春月呵斥小丫头,“夫人回来怎么就不好了!” 小丫头也察觉自己失言,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不是这个意思。”喘着气瞪圆眼,压低声音,“夫人回来了,带着定安伯家的阿锦小姐。” 婢女们神情一怔,春红更是脱口而出:“是那位要和世子再结亲的小姐?!” 第八章 来客 东阳侯夫人院子里婢女们垂首侍立,屏气噤声。 简单洗漱换了家常衣衫的东阳侯夫人走进东次间,许妈妈忙要捧茶,站在一旁的一个身穿碧罗裙的少女先一步接过。 “许妈妈,我来吧。”她说。 许妈妈看着少女明媚的面容,含笑让开。 东阳侯夫人已经坐在了临窗罗汉床上,少女微微屈身。 “你别生气,伯父不是故意不见您的。”她轻声说。 东阳侯夫人苦笑一下,她今日去到定安伯府,并没有被拒之门外,但进了门却由伯府的三夫人招待。 “太夫人昨日贪嘴吃坏了肚子,太医院的大夫让静养不见人,老伯爷去西郊灵泉寺了,大嫂一大早去娘家探望卸任回来的父亲。”定安伯府的三夫人,是庶子媳,缩手缩脚,“夫人别嫌弃,只能我来招待您。” 三夫人一向糊里糊涂上不得台面,伯府里招待人的事从不用她,以往东阳侯夫人见了,不过是含笑打个招呼,但现在她哪里能嫌弃,定安伯府有个人招待她,她已经知足了。 她开口要说周景云的事,三夫人却慌张说“夫人说得这些我不懂。”又说“世子是個好孩子,只可惜我们三娘福薄。”然后落泪。 话题也没办法继续了。 东阳侯夫人只能告辞回来。 不过临出门时,定安伯府的八小姐陆锦追了出来,跟着她上了车。 “义母。”陆锦再次将茶递了递,人半跪在东阳侯夫人身前,“自从接到世子哥哥的信,伯父就去西郊灵泉寺了,要是生气,当时就来找义父义母了。” 陆锦是定安伯府二老爷家的幼女,二老爷不能承爵,成亲就分了出去,一直在外地为官,二夫人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家里的孩子们也管不过来,定安伯太夫人挂念,特意将他的幼女接回来住,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寻来寻去,觉得还是跟东阳侯亲上加亲好,但周景云一直回避。 前两年过年的时候,定安伯太夫人在一次宴席上当着宾客的面追问,周景云也是脾气一横当场拒绝了,场面很是尴尬,这时候陆锦出来跪东阳侯夫人。 “祖母是想跟夫人家亲亲不断,不如夫人认了我做义女。” 做了义女也算是一家人,定安伯府有了脸面,周景云也不用再抗拒,东阳侯夫人当场就应了。 想到当初两家差点生分多亏了陆锦化解,如今又是陆锦跟了过来宽慰,东阳侯夫人的脸色缓和,抓住陆锦的手。 “大人的事,与你无关。”她说。 陆锦坐在东阳侯夫人身侧,为她轻轻捶打肩头:“大人们也都是为了子女,是因为我们这些子女,才让你们如此烦恼。” 这话说得是,自从嫁了人为人妻为人母,喜怒哀愁都是围绕子女,东阳侯夫人长叹一口气。 “子女都是债啊。”她说,“活该我还债。” 陆锦轻声说:“能还债也是福。” 有些人就没这个福,比如定安伯,三女儿去世了,不在了…… 东阳侯夫人再次轻叹一声。 “三姐姐不在了,伯父不舍她离开,所以才会与侯爷夫人世子纠缠,这样,在伯父心里,如同三姐姐还在一般。”陆锦低声说,“如今世子终于再娶亲了,伯父不是生气,是茫然无措,不知怎么面对,所以避开了。” 将心比心,要是自己是定安伯处境,也会这般,东阳侯夫人握着陆锦的手:“我知道,别说定安伯无措,我也不知所措。” 陆锦嘴角闪过一丝笑,下一刻笑容变得俏皮:“我就知道,义母也被吓坏了。” 东阳侯夫人也不瞒着她:“我跟定安伯几乎是同时接到消息的,事先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说到这里又难掩恼怒,“景云真是荒唐!” 陆锦笑说:“世子哥哥是不是被义母逼急了?所以突然成亲?” “我哪有逼他!谁能逼得了他?”东阳侯夫人没好气说,说到这里又忙说,“其实当初先帝给他提过好几次亲,只有说到你姐姐的时候,他才同意了。” 所以周景云跟定安伯家的亲事,可不是因为皇帝下旨逼迫的,而是两情相悦。 陆锦明白东阳侯夫人的意思,抿嘴一笑,又轻叹一声:“这么多年了,世子哥哥能放下,也挺好的,否则他这样,三姐姐泉下有知也不安心。” 东阳侯夫人心里又酸又涩又开心:“我的儿,多谢你能这般想。” 陆锦倚在东阳侯夫人肩头:“世子是姐姐深爱之人,世子过得越好,姐姐才会更开心,义母你别担心,我会宽慰伯父。” 东阳侯夫人握紧她的手:“锦儿,能有伱,是义母修来的福气。” 陆锦抬起头,笑说:“那义母让我见见新嫂嫂呗。” 东阳侯夫人微微一怔。 “义母,你也不带她上门,三叔母跟人说,怀疑是假的,根本没有这个儿媳妇,是你们推脱,怕我们逼你们再结亲。”陆锦笑说。 这个三夫人,就知道是个糊涂鬼,说的什么胡话,东阳侯夫人又急又恼:“我不带她去是丢不起这个人,等景云回来了,他自己带去见伯爷吧。” 陆锦笑了,说:“那义母让我见见呗,我是晚辈。” 东阳侯夫人神情犹豫:“她那样上不得台面……” “义母,你可不要这样说。”陆锦嗔怪,“她是世子哥哥的妻子,那在我心里是跟我姐姐一般了。” 按理说不该是嫂嫂么?东阳侯夫人闪过一念头,但姐姐也说得通,这些也不重要。 “你….”她迟疑一下,又叹口气,“见就见吧,她总是要出来见人的。” 说罢唤红杏。 “请少夫人过来。” …… …… 安静的室内有些忙乱。 春月将一套衣裙搭在架子上,再看另外两个婢女在帮庄篱梳头。 因为先前说侯夫人不在家,不用问安,庄篱只简单的挽着头发,此时突然说要见客,虽然没有珠宝钗环,头发总要梳好。 “阿锦小姐认了侯夫人为义母。”春月小声对庄篱介绍,“她也是先少夫人的堂妹。” 庄篱哦了声:“这还真是亲上加亲一家人。” 原本是要亲上续亲那种一家人,不过当着少夫人的面,不好提这个,春月轻咳一声问:“少夫人您看穿哪套衣服?” 不待庄篱回答,春月又神情紧张。 “这些衣服少夫人还没试过,不知道合不合身。” 针线房送过来几套衣服,但始终没人来量体裁衣,再新的衣服,不合身也不行啊。 “雪柳?”春月又说,四下看。 让她去针线房唤人来,万一不合身别个针凑合改一下也好。 在一旁等着红杏略有些尴尬,说:“雪柳先去夫人那边了。”又解释,“去见阿锦小姐,毕竟也是她家的小姐。” 春月忍不住动了动嘴唇,雪柳从出身上说的确是陆家人,但既然是跟着陆三小姐来到东阳侯府,就是侯府的人了,还什么她家小姐…… 再说了,雪柳在陆家的时候,这位阿锦小姐还在外地呢,两人根本就不认识,现在却一副恍若相伴长大般的主仆情深。 但雪柳到底是先少夫人留下的婢女,侯夫人和世子怜惜少夫人早亡,以及敬重定安伯府,对雪柳宽容又看重,以往世子不在家,她俨然成了院子里的女主人,梅姨娘在她面前也恭恭敬敬。 指责雪柳不是,不仅没用,还会被雪柳赶出去。 虽然现在有新少夫人,但在侯夫人和世子心里,只怕新少夫人也不如雪柳。 春月动了动嘴唇,将要说的话咽回去:“春红,你帮少夫人更衣,我去唤针线房的人来。” 梳头的春红手忙脚乱应声是。 庄篱已经从梳妆台前转过来:“不用换衣服。” 她站起来,看着自己身上的裙衫。 “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再说了,这位小姐又不是来看衣服的。” 是来看她这个人的。 …… …… 庄篱来到侯夫人这边时,院子里并没有先前猜测的侯夫人在定安伯府受了气的紧张氛围,婢女们进进出出有说有笑。 迈进室内,能看到东阳侯夫人歪坐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微微闭着眼养神,神情柔和,另一边坐着一个少女,提着笔在桌案上写写画画什么,而雪柳站在一旁,指指点点。 “这里多一笔就好。” “原来如此啊。” “以前小姐告诉我的,最早家里的绣娘就是这样做。” “我说呢,跟现在家里绣娘做的总觉得哪里不一样。” 两人亲亲密密,少女又喊了声义母:“我给你做一双袜子,绣上这种花。” 东阳侯夫人闭着眼说:“我年纪大了,袜子上还秀花,花里胡哨的像什么样子。” “义母,你听我的吧。”少女娇憨说,“你不穿,就是不喜欢我。” 东阳侯夫人睁开眼,无奈说:“这怎么还要挟我了?” 侍立的仆妇婢女都笑起来“还不是夫人您惯的。” 屋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夫人,少夫人来了。”红杏低着头说。 欢声笑语顿消。 第九章 姐妹 东阳侯夫人坐着,只垂着眼看手里的银耳羹。 陆锦对庄篱施礼,笑着说:“嫂嫂快请坐。” 庄篱看向她。 “这是定安伯家的阿锦小姐。”许妈妈在旁笑着介绍,“也是咱们夫人的义女。” 这是解释那声嫂嫂的称呼。 庄篱含笑还礼:“阿锦妹妹好。” 陆锦抿嘴笑,打量庄篱:“从世子哥哥这里论自然是叫嫂嫂,但我和嫂嫂论年纪,说不定我还大一些呢。不知嫂嫂今年多大?” 庄篱说:“到八月就满十六了。” 陆锦哎呀一声:“果然比我小两岁。”说罢上前牵了她的手引她坐下,见庄篱看旁边的桌案,上面摆着乱乱的纸笔墨,“我刚才在画花样子。”又问庄篱,“日常喜欢做什么?” 庄篱说:“也就是读书写字。” 陆锦哎呀一声:“肯定很厉害,不像我,抄佛经义母还嫌弃写的不好。”说着又笑,“以后让嫂嫂来抄佛经,义母就不会嫌弃了。” 东阳侯夫人抬眼看她,板着脸说:“心思都用在偷懒上。” 虽然是板着脸,但眼里都是笑意。 陆锦松开庄篱来到她身边:“不偷懒不偷懒,我回家好好练字。”又笑说,“以后多一个人给义母抄佛经,义母礼佛的心就更诚了。” 东阳侯夫人呸了声:“难道没佛经我就不心诚了?”说着戳陆锦的额头,“一天天在我跟前没大没小混说。” 陆锦握着额头连声说不敢了,又眼波转了转,说:“果然有了嫂嫂,义母就嫌弃我了。” 说完嬉笑着躲开,东阳侯夫人伸来拍打她的手落空,只能指着她:“在你伯父伯母面前也敢这样?” 陆锦摇头:“那是不敢,只敢在义母跟前没大没小。” 东阳侯夫人噗嗤笑了,许妈妈等仆妇婢女也都笑起来。 “没办法,都是夫人惯的。”许妈妈笑说。 室内重新恢复了欢声笑语,东阳侯夫人原本板起的脸色也恢复了柔和。 看着这其乐融融一家人的场面,庄篱坐着含笑看,并不说话。 东阳侯夫人心情好了,看向庄篱。 “你既然进门了,景云必然告诉你了,先前那位少夫人是定安伯府的。”她说,“也就是阿锦的姐姐。” 庄篱便站起来,应声是:“我知道。”说罢再对陆锦一礼。 陆锦忙还礼,脸上也没有先前的嬉笑,带着几分哀伤。 这孩子也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姐夫有了新人,也意味着去世的姐姐真的成了过去,东阳侯夫人心里也几分难过。 “其他亲友,等景云回来,你们再一起见。”她说,“阿锦不是外人,是一家人,你先见见,认一下妹妹。” 庄篱再次应声是。 陆锦唤自己的婢女过来,接过一个小锦盒,递给庄篱。 “你和世子哥哥的成亲的贺礼,待正式见面的时候我再给。”她含笑说,“这个是单独给伱的,是咱们姐们之间的小心意。” 庄篱伸手接过:“多谢妹妹。” 说罢看向门边。 按理说大丫鬟是雪柳,有资格来夫人这里,但鉴于雪柳已经提前来了,出门时庄篱叫上了春月。 站在门边的春月有些紧张,待庄篱看过来,她更有些缩手缩脚。 站在陆锦身边的雪柳忍不住撇嘴,怎么回事?以往她管着这些婢女也没这么上不得台面啊,怎么跟了这個庄氏,就变了。 庄篱对春月伸出手:“我也给陆小姐准备了礼物。” 见面礼?雪柳许妈妈等人神情有些惊讶,庄氏是几乎空着手进门的,只领着一个装着乱七八糟小物件的包袱,如今穿的衣服都是府里给的,先前见家里人不管是少爷小姐还是姨娘都没有拿出见面礼。 这是从那小包袱里翻出什么了? 许妈妈有些紧张担心,别拿出不像样的东西,丢的是东阳侯府的脸。 夫人应该早点给庄氏准备一些。 她忍不住去看侯夫人,侯夫人垂着眼浑不在意。 “是吗?”陆锦好奇问,“嫂嫂给我什么?” 看到庄篱伸出手,再听陆锦询问,春月再也不能站着不动了,将裹在衣袖中的长盒子拿出来,带着豁出去的表情上前,捧给陆锦。 陆锦接过,对庄篱一笑:“我能打开看看吗?” 日常接到礼物都是收起来,不会当着面打开的。 关系好一家人可以不讲这些。 庄篱含笑点头:“是我做的永生花。” 听到永生花三个字有些稀奇,许妈妈等人婢女也忍不住好奇看过来,陆锦打开了盒子,长长的盒子里摆着一支荷花花苞。 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凝滞。 雪柳更是瞪圆眼。 这! 这不是庄篱插在花瓶里的那个荷花花苞吗? 都摆了三四天了! 她都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这怎么就拿来当礼物送人了? 她不由去看春月,见春月几乎将头埋在胸口了,一副不敢见人的模样。 春月是真不敢见人,适才要出门时,庄篱突然说准备礼物,让她去拿了一个盒子来,然后将花瓶里的那个荷花装了进去,她当时都傻了。 这怎么能当礼物呢? 如果实在没礼物就别送了,如果真要送花,让她去荷花池里重新摘一朵也行啊。 “它被我做成了永生花。”庄篱给她解释,“永远不会开败,很适合摆放。” 什么时候做的啊?没看到过啊,只看到少夫人在桌案边熏香写字,春月没办法阻止,红杏又等着走,只能抱着盒子深一脚浅一脚跟过来。 真是,太丢人了。 陆锦跟这些婢女们不一样,不知道这荷花花苞的来历,不过也一瞬间有些怔怔,还伸手摸了摸,原本以为是绢花,但触手发现是真的。 这辈子第一次收到这种礼物。 不过,她陆锦什么场面都能应付。 “啊…..春水池的荷花快开了吧?”她一句话点出自己对东阳侯府的熟悉,再笑盈盈看庄篱,“嫂嫂亲手为我摘的吗?” 庄篱说:“它跟池子里的荷花不一样了,我薰制过了,你回去摆起来,永不开败。” 真的假的啊?听起来怪怪的,不过,不管是一样的荷花,还是怪怪的荷花,别人敢送给她,她当然敢收喽。 “谢谢嫂嫂。”陆锦笑说。 庄篱颔首:“不用客气。” 还不用客气,雪柳忍不住按着胸口,这也就是遇到阿锦小姐了,人好性子好,换做京城任何一位小姐,都能把花甩回去。 陆锦笑着收起盒子。 不知是该说的说完了,还是被这荷花花苞也磨去了耐性,东阳侯夫人说:“好了,你去忙吧。” 庄篱也没有再多说应声是,施礼退了出去。 春月跟着她走出来,雪柳依旧留在室内,门帘放下内里传来隐隐说笑声。 “今天留在家里吃饭,蒸了你最爱吃的鸽子。” “我还想吃雪菜鱼。” “好好,给你做雪菜鱼。” …… …… 看到庄篱微微回头看,春月心里叹口气,义女比儿媳妇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少夫人,回去吧。”她小声提醒。 庄篱收回视线迈步,又问她:“雪菜鱼好吃吗?” 春月愕然。 第十章 主意 陆锦一直到傍晚才从东阳侯府离开。 和东阳侯夫人一起吃了饭,陪侯夫人打牌,又在侯夫人面前画完了花样子,其间没有人提这位新少夫人,东阳侯夫人也没有让她再来作陪,就好像家里没有这个人。 但,这个人是真的存在,不是假的。 陆锦轻叹一口气。 “怎么?那人来历果然不凡吗?” 室内响起问询声。 陆锦回过神,看着坐在上方的定安伯以及其妻。 定安伯年近五十,身宽体胖,跟东阳侯这种平民靠着从龙之功起身的不同,定安伯是世族大家,祖上几代都是高官厚禄。 定安伯穿着锦绣袍子,腰带上缀着的宝石,大约就是祖辈传下来的。 “伯父,灵泉寺往来京城要一天呢。”陆锦没回答,而是先小声说,“您明天最好还是坐车城里城外走一走。” 要不然让东阳侯府知道是骗人,根本就没去灵泉寺。 定安伯哼了声:“我就是让他们知道我骗人。” 同样圆脸胖胖的定安伯夫人打断他们,催问陆锦:“快说这个人怎么样?是不是真是用来搪塞的?” 陆锦没有骗东阳侯夫人,其实也不止三夫人这样揣测,家里几乎所有人都这样猜想,周景云这么多年不成亲,连定安伯家的女儿都看不上,等着看上谁?娶公主吗? 这突然结亲了,又不是人人皆知的名门望族,大家自然要怀疑是假的。 陆锦说:“这位庄小姐很普通。” 她回想着自己见到的庄篱,长得不丑,但绝对算不上风华绝代貌美,举止文文静静,穿着打扮朴素寡淡,虽然料子很好,但一看就是东阳侯府做的,带着不合身的陌生。 “东阳侯夫人的反应,非常不喜,所以。”陆锦再次叹口气,“这亲事是真的。” 如果是假的,做戏的,东阳侯夫人对新儿媳亲亲热热更合适,哪像现在,真是嫌弃到不想多看一眼。 定安伯夫人抬起袖子侧头啜泣“我可怜的女儿。” 虽然知道周景云早晚要续弦,但真听到了还是很伤心,她的女儿从此就再没人记得了。 定安伯则重重一拍桌子,满面怒气:“周景云这小儿,真是忘恩负义,当初如果不是我向皇上请婚,他肯定要被那妖后赐婚,那样的话,如今他东阳侯府都没了!” 说到这里更生气,起身踱步。 “他娶了我家女儿,避开了妖后牵扯,如今新帝登基,他功成名就回来步步高升,就要跟我定安伯府一拍两散。” “没有我当初,就没有他现在,他以为,没了先帝,我们定安伯府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待我豁出这张老脸,去皇帝面前哭一哭,看他周景云能有什么好前程!” 陆锦忙起身:“伯父别急,其实周景云娶妻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坏事。” 定安伯夫人转过头来:“这还不是坏事?”她的眼中难掩恨意,“说什么为我女儿守着,挣了深情的好名声,却在外边私相授受,怎么,我还要恭喜他吗?” 陆锦上前一步,柔声说:“伯母,周世子迟迟不同意再与家里续亲,我也能理解,他是不想定安伯府其他的女子占了三姐姐的位置。” 定安伯夫人微怔,这样吗,其实说心里话,她也不愿意…… “少说这些话。”定安伯没好气说,“他就是不想与我家结亲。” 陆锦道:“伯父,他不想要我家续弦,我们强逼不得,但结亲不难了。” 定安伯皱眉看她,这個二弟家的小女儿,他很是看不上眼,二弟除了向家里要钱,没丝毫建树,还把女儿送回来让他们出钱养,而这个小女儿在家住了才一年,就撺掇着老夫人当众逼周景云娶她…… 他本来选中的是自己的女儿,他这边几个小女儿,还没着落呢。 当时闹得那么难看,还好她机灵认了东阳侯夫人义母,化解了。 这几年借着义女的名头常去东阳侯府走动,哄得东阳侯夫人也很开心。 但别忘记谁才是她的家人,一心只为东阳侯府说话,什么周景云舍不得三姐姐的位置给家里其他女儿,什么还结亲不难….. “你这个义女亲是不难。”定安伯没好气说,“跪下来喊声义母就行了。” 陆锦说:“伯父伯母把我嫁过去给周景云为妾吧。” 定安伯吓了一跳,定安伯夫人也停下啜泣。 “你说什么胡话呢!”她喝斥,“我们家的女儿怎能给人做妾。” 定安伯也瞪了她一眼:“你爹娘在外边就这样教你的?” “伯父,我爹娘在家教我要为定安伯府尽心尽力,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陆锦说,“正如伯母所说我们家女儿不能给人做妾,就是做也不一样。” 定安伯皱眉:“妾有什么不一样的?” 陆锦上前一步,看着定安伯:“伯父向皇帝请求,赐我与周景云为妾,天子金口,自然就不一样了。” …… …… 屋子里点亮了灯,夜色渐深,定安伯夫人坐到妆台前,却无心卸钗环,想着适才陆锦说的话,越想越心烦。 “伯爷,你真被她说动了?”她转过头问。 定安伯还坐在椅子上出神,灯火照耀下脸色阴晴不定:“她说得也有道理。” 陆锦说,先前他们就是皇帝做媒,如今再请新帝做媒,父子相承,也彰显了皇帝对先帝的孝顺。 皇帝到底是逼宫上位,现在就想洗脱这个污点。 他们定安伯府也能取悦皇帝。 而定安伯府这么做也是为了年纪轻轻早逝的三小姐。 “将来我生养了子女在三姐姐名下,让她有香火可依,我是她亲妹妹,总好过其他人的子嗣。” 真是可怜天下亲人心。 至于周景云,他已经如愿娶自己想娶的妻子了,还推脱定安伯府,那可真是要亲戚没得做做仇人了。 “去皇帝面前说这件事,好像咱们家多上赶着他们东阳侯府。”定安伯夫人说,“咱们矮了他们家一截。” 如果现在不抓住东阳侯府,将来他们更会矮一截,定安伯心里叹口气,家里人糊里糊涂还觉得伯府家大业大,他这个当家人是很清楚的,伯府到这一代已经中看不中用了。 马上连看都不中看。 他们这些功勋之家,先是在先帝时候被打压一番,又遇到妖后乱政,如今七零八落,苟延残喘,也就东阳侯府出了个周景云,前程可期。 为了儿孙之计,眼下的脸面不要就不要吧。 “我明日去灵泉寺住几天。”他对定安伯夫人说,“然后你给东阳侯夫人下帖子请她来坐坐,面子上也算过得去了。” …… …… 小丫头翠儿提着灯在碎石路上走,夜风吹动灯火晃动,混混不清。 婢女瑶琴扶着陆锦让她小心些,又责怪翠儿“怎么只伱一个来提灯。” 翠儿小声解释:“老夫人要沐浴,姐姐们都在那边。” 毕竟已经分家了,陆锦只带着一个婢女来到伯府,跟着老夫人住,吃穿用度都有老夫人出,老夫人这边的丫头也不能随便指使。 “没事,我年纪轻,看得清楚路。”陆锦说,一盏灯啊,几个丫头伺候这种事她不在意。 “身子压低点,照着脚下。”瑶琴喝斥翠儿。 翠儿忙依言俯身弯腰,小心翼翼给陆锦照路。 “小姐,你真要去做妾啊。”瑶琴低声问,神情不安,“也太委屈了。” 陆锦笑了:“委屈什么?” 她看了眼撅着屁股照路的小丫头,那盏灯是很普通的灯笼,比不上伯爷夫人老夫人们用的琉璃灯,混混不清。 过这种日子就不委屈了? 第十二章 入梦 烟气从博山炉里袅袅升起,宛如一条白线,摇摇晃晃,绵绵不绝盘旋。 春月看着这一幕,心想府里的熏香都是无色有味,而新少夫人用自己带来的香料,却是有色无味。 是不怎么好的香料吧。 “少夫人,我看您的香料不多了。”她问,“您喜欢什么香?我去府里取些来。” 侯爷夫人不喜这个儿媳,但少夫人该有的待遇总是有的,吃穿用度按照分例来,没人会阻拦。 庄篱正低着头将香料盒子盖上,闻言摇头:“不用,我只用自己做的香。”说到这里又对春月一笑,“等用完了,你帮我拿些配料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癖好,春月笑着应声是,看着庄篱将桌上的卷轴展开,知道庄篱该写字了。 “少夫人,我帮你研墨吧。”春月说。 庄篱摇头:“我自己来吧。”又停顿下,解释了一句,“我自己可以掌握用多少。” 或者说,她每次用的很少,春月已经注意到了,因为写不了几个字,就像刚开始学写字的蒙童,但少夫人的字写得又很好。 少夫人的习惯还真是奇怪,春月不再说什么,应声是。 “你去歇着吧。”庄篱接着说。 春月知道她写字的时候不让人打扰,没有再多说话退了出去。 雪柳在前厅院子里坐着,两个小丫头半跪着给她染指甲,春红春香在一旁陪着说话,看到春月出来,雪柳撇撇嘴。 “就说了不用伺候,你偏不听,被赶出来了吧?”她说,“她寡言少语,小门小户出身,自己照顾自己习惯了,你伺候她,她还难受呢。” 春月陪笑说:“少夫人是要写字,读书人读书写字都是不想被人打扰,以前世子在家的时候也不让伺候……” 将世子和这女人相提并论,雪柳不高兴了,打断春月:“什么写字什么读书人啊,一篇逍遥游从她来家到现在才写了一半,我看她是不会写字,装样子呢……” 她也是读过书的,认识字,甚至知道这个新少夫人写的什么内容。 会读书有什么可炫耀的,天天摆出写字的样子。 雪柳将手抽回来,看着指甲上的颜色,没好气的甩手。 “什么花样子,丑死了,给我洗了。” 小丫头们忙应声是。 春红给春月使眼色,春月也不敢再说话了。 “还有,从世子书房借的那些书,我看她也只翻了一页。”雪柳看着春月,“你看好了,别丢了,损毁了,世子是真正的读书人,书房里收集的很多都是珍品,糟蹋了会伤心的。” 春月挤出一丝笑:“是,我会看着,姐姐放心。” 外边婢女们的言语,庄篱并没有听到,她正专注地写字。 虽然来这里不久,虽然难免陌生的人际交往,但总体来说,日子过得还不错,安安静静。 桌案上博山炉里的白烟还在蜿蜒,依旧是一条线,但因为绵绵不绝宛如变成了无数条。 无数条白线将书桌前的庄篱缠绕起来。 庄篱的视线似乎被烟雾阻挡,她不得不更专注地看着桌案上的纸,手中的笔也似乎变得很重,慢慢地提起来,慢慢的落下,只这一個动作,她的鼻头就有汗水渗出,再随着一笔一划,汗水渗出更多,很快在鼻头额头密密麻麻闪闪亮亮。 不知过了多久,博山炉中的香料燃尽,缠绕的白线渐渐变淡,然后消散。 庄篱看着最后落下的一笔,轻轻吐了口气,端详桌上的纸,一篇逍遥游终于写完了。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鼻头额头的汗,看向窗外,已经到斜阳夕照 “春月。”她唤了声。 似乎安静无人的院落里立刻响起脚步声,伴着女声清脆的回应。 “少夫人,你写完字了?”春月走进来,笑盈盈问。 庄篱看着这张笑脸,也不由笑了笑:“是,写完了。” 春月走过来,看着纸上满满的字:“少夫人写得真好看。” “能写出来就很好了。”庄篱说,“好不好看也不重要。” 也是,她到底是个闺阁女子,又不是要考功名,能读书会写字就很好了,春月含笑点头:“少夫人传饭吧。” 夜色渐渐笼罩大地,屋檐和院落都陷入昏暗中,室内灯火明亮,春月带着婢女们一一查看窗纱,免得有蚊虫侵扰。 “少夫人,您在哪里坐着看书?”春月问。 这几日庄篱睡前都会看会儿书,虽然如同雪柳所说,看了几天了也没翻几页。 夏夜漫长,世子也不在家,侯夫人那边也不用侍奉,孤身一人,打法消磨时光罢。 庄篱却摇头:“今晚不看了。”说着又对春月一笑,“我今晚要留着力气做个梦。” 其实新少夫人并不是沉默寡言,她还会特意给解释,春月也笑了:“做个好梦吗?那可真是要留着力气。” 人到了陌生的地方睡不踏实,更别提做梦了,看来少夫人终于适应这里。 春月将室内的灯一一熄灭,看着内室已经换上白纱小衣的庄篱在将写好的字悬挂在窗边。 虽然说写的不好,但还是很喜欢自己写出的字吧,她不由抿嘴笑:“少夫人我来帮你。” 庄篱没有拒绝她的帮忙,两人将卷轴挂在窗边花架旁。 庄篱再将博山炉点燃。 与白天的香不一样,春月没有看到烟气冒出来,不过,依旧没有香味。 “少夫人,您有事唤我。”春月没有再多问,将夜灯放下,“今晚我当值,就在东次间。” 清冷的月色在院落中移动,宛如流水轻柔,渐渐越过假山花树,攀上了窗沿,夜风也跟了过来,吹动窗边悬挂的卷轴,月光趁机跟了进去,撞在卷轴上,风中似乎响起清灵声,卷轴一个字宛如被撞碎了,散发出荧光。 月光似乎找到了好玩的游戏,不断的扑进来,一个又一个字碎裂,宛如萤火虫飞舞,充斥室内,又落在垂下的床帐上,如星辰闪烁。 庄篱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有点点灯火亮起,那是街上悬挂的灯笼,四周似乎有人走动,似乎还有说笑嘈杂,但又似乎蒙上一层纱,她看不清也听不到,直到突然一声鼓从远处传来,声音震荡,雾纱被冲开,人影嘈杂也随即扑面。 “宵禁到了。” “快走快走。”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从巷子里奔出来,向庄篱迎面撞来,下一刻穿过了庄篱。 庄篱回过头看一眼,见那货郎奔远了,再看街上人群都在散去,宵禁的鼓声一声声回荡。 似乎一眨眼,街上的人和热闹都消失了,又恢复了她刚睁开眼时候的昏暗和静谧。 真真实实,虚虚幻幻。 庄篱看着这条街道,认出从京城外进东阳侯府就是走的这里。 东阳侯府在京城的西郊,并不是城中心。 她的梦境能绵延多远呢? 她能不能走到她要去的地方? 她抬脚向前走去。 第十三章 晨起 晨光渐渐铺满室内,春月猛地醒来了,揉了揉眼,适应光亮,急急下床。 “糟了,怎么睡过头了。” 做婢女这么多年,她一向谨慎本分,只会比规定的时间早起,从没晚醒过。 或许是因为昨晚做的梦回到了小时候,她坐在爹爹的肩头去城里看花灯,花灯真好看啊,爹将她举得很高,她看得太开心了,想要一直看下去,所以不想醒来,睡过头了。 其实小时候爹没带她去看过花灯,曾经说过要去看,但后来娘生病了,家里过不下去了,她被卖了。 其实卖到东阳侯府运气很好,没怎么挨过打,没有挨过饿,还被选到了世子身边做了大丫头,走出去比乡下财主家的小姐都光鲜亮丽。 这些年花灯不仅能去城里看,东阳侯府里的花灯也漂亮的很。 但,跟爹爹一起看的花灯应该是不一样的感觉吧。 春月看着镜子里的少女,嘴角上浮笑起来,下一刻又收整了面容,利索地挽好头发向走去。 庄篱的卧房内已经传来声音。 “少夫人,您醒了。” 春月说道,对已经等在院子里的小丫头们摆手示意,一面迈进室内,看到庄篱穿着寝衣,散着头发,站在窗边摘那副字轴。 “少夫人我来。”她忙上前。 庄篱也由她帮忙,将字摘下来。 “怎么不挂了?”春月问,一面低头看,咿了声,“怎么糊了?” 原本清晰的字变得模糊,宛如被水染散了。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纸面,发现触手也潮湿。 “下雨了吗?”春月忍不住探身看窗外。 窗外的芭蕉叶上有露水滚滚,或许下的小,她睡得又沉不知道。 “把它收起来吧。”庄篱说,“我再重新写一副。” 一副字而已,春月也丢开不想了,点头说声好:“字就是要多写,越写越好。” 外边的小丫头们也捧着洗漱的盆水锦帕进来了。 庄篱坐下来洗漱,春月将今日要穿的衣裙取来,春红春香也进来了,唯有雪柳不见人影。 “夫人让她给阿锦小姐送府里的新茶。”春香小声解释。 春月心里叹口气,侯夫人跟前那么多人,谁不能去,以前没有少夫人也罢,现在院子里有女主人了,作为大丫鬟还只想去伺候别人。 春红忙笑着补充:“主要是夫人恩典,让她回家看看爹娘。” 雪柳是定安伯府的家生子,爹娘都在那边呢,回去看爹娘更合情合理。 庄篱只嗯了声,并不在意,洗漱更衣后便让摆饭,两个婢女去伺候,春月带着小丫头们收拾。 “春月姐姐。”一个小丫头拿着换下来的衣衫,忽然说,“少夫人的衣服….” “放那边就好。”春月整理床帐没有抬头。 “不是,少夫人的鞋底都脏了。”小丫头忙说。 少夫人连屋门都不出,哪里会脏了鞋底,更何况又是寝室内穿的软鞋,这小丫头说什么胡话呢,春月转过头看,见小丫头手里拎着两只软绣鞋,底子上果然一片污迹。 哎?这…..春月忍不住摸了摸额头,雨水飘进来将字打湿了,也打湿了地面,灰尘夹杂其中,适才少夫人在窗边踩上去脏了鞋底吧。 “你拿去洗一下。”她吩咐,又唤另一个丫头来,“把卧房的地面好好擦一擦。” 小丫头们应声是各自忙碌。 春月来到厅堂,庄篱已经吃过饭,正让梅姨娘进来。 订了每三天问安一次的规矩,梅姨娘按时过来,庄篱也并不晾着她。 说了几句家常话,梅姨娘看着室内的婢女们,雪柳不在,便递过来一双袜子,说:“少夫人,我闲着也没事给你做了双袜子。” 说着又憨憨一笑。 “世子的贴身衣衫都是我做的,我也就针线这点本事,少夫人别嫌弃。” 庄篱让春月接过来,又看了一眼:“谢谢,做得真不错。” 梅姨娘更高兴了:“少夫人不嫌弃就好,先前我也给前少夫人做过,她只用惯了雪柳的。”说着又眉飞色舞,“不过雪柳的针线真比我好,真是厉害呢,我跟她没法比。” 春月在旁轻咳一声:“姨娘别妄自菲薄。” 梅姨娘忙讪讪低下头:“我就是话多。” 何止话多啊,这都还挑拨上了,春月有些无奈。 庄篱神情如常不知是不是没听懂,也不接有关先少夫人和雪柳的话,只说:“姨娘不用太辛苦做针线,家里有针线房。” 梅姨娘也不再多说,只感激的谢少夫人体贴,庄篱端了茶,她便乖巧地告退了。 春月轻声问:“现在让针线房的人过来吗?” 先前是送来了很多新衣,但有些不合体,今日让针线房的人来改一改。 庄篱摇头:“下午吧,上午我休息一下。” 刚起床就休息,少夫人是心累了吗?春月也不多问,示意婢女们退下,自己退开前又一笑问:“少夫人昨晚睡得好吧?” 坐在窗边的庄篱点头:“睡得很好,还做梦了。” 只要睡得好,心就是安宁的,春月松口气,又忍不住说:“奴婢也做了个好梦。” 庄篱对她一笑:“那很好啊,做好梦很开心吧。” 春月点头,再羞涩一笑退了出去,又站在院子里透过窗看到庄篱手扶着下颌似乎在出神。 少夫人在想什么? 庄篱在想昨晚的梦 虽然并没有走到要去的地方,但只要能再次入梦就是好事。 她的嘴角不由弯弯。 旋即又想到了庄夫人的话。 “你万万不可莽撞,你能活下来已经万幸了。” 庄篱的嘴角沉下来,她能重新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再化梦只怕魂飞魄散。 但那又如何? 她活下来就是因为不甘心,要问个明白,要不然,活着干什么! 庄篱坐直了身子,散漫的视线凝聚,看向桌上几天也没看多少的书,书上字工工整整,但当视线落上去,工整的字宛如火一般燃烧了起来,又宛如变成了无数利箭,纷纷向她眼中刺来。 灼热,刺痛,庄篱觉得眼都要瞎了,但她睁大眼,迎着火光利箭,将乱蹦乱跳的字用视线归拢成型,一行一行地读下去,汲取着墨字的精髓。 蹲在院子里玩的两個小丫头,记着春月的叮嘱不时向内里看一眼,见原本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少夫人又拿起书看,便放心地继续玩。 少夫人看书很慢的,一看就是半天。 …… …… 雪柳进了定安伯府就被迎到老夫人那边,被人围着问东问西,现在问的自然都是东阳侯府新少夫人什么样。 虽然陆锦见过了,但到底不如在身边伺候的雪柳。 “没什么样啊,就是那样。”雪柳笑着说。 定安伯老夫人哼了声,指着一旁的陆锦:“像咱们家孩子这样的吗?” 雪柳喊声老祖宗:“谁能跟您调理出来的孩子比啊!” 定安伯老夫人笑了,但想到周景云死活不肯再要她调理出来的孩子,脸上的笑就变得生气:“不识好歹,我倒要看看他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 陆锦将一块甜瓜喂给老夫人,用力点头:“他过不下去了,祖母你可别再好心管他。” 没错,她心心念再挑个孙女嫁给周景云只不过是可怜他,想要他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服侍,又不是贪图他什么,防鬼似的,不识好人心!定安伯老夫人重重冷哼一声,不过脸色缓和。 这边气氛刚好,外边有些嘈杂,恍惚还有人说请大夫,死人什么的,定安伯老夫人年纪大了,最忌讳听到这个,顿时再次拉下脸。 屋里几个大丫头忙出去了,不多时外边恢复了安静。 “老夫人勿念,是有个小丫头病了。”大丫头们说。 定安伯老夫人皱眉:“什么病?不行就早点挪出去。” 小小年纪就病啊痛啊,晦气。 第十四章 小病 “也不是病了,小丫头翠儿不小心自己撞了一下。” 管着小丫头的胡妈妈被叫进来,笑呵呵跟老夫人解释。 听到这里,定安伯老夫人神色稍缓。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摇头说,“年纪太小不当用,就别用了。” 这是要把人赶出去啊,老夫人这里赶走的人,家里谁还敢用?这小丫头只能被卖了。 旁边的陆锦眉头微皱,这个翠儿她记得,总是被派来她跟前,撞了一下……那晚倒是被陆文杰撞了一下。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再次喂老夫人一口甜瓜。 “有妈妈们操心呢。”她说,“您别管了。” 胡妈妈笑着说:“是呢是呢,老夫人您放心,这小丫头可舍不得离开您这里,这次多亏了在老夫人这里才捡了一条命。” 这是怎么说?定安伯老夫人有些好奇。 “那小丫头年纪小皮肉薄,伤的地方其实很重,我亲自看过的,只怕熬不过去。” 听着胡妈妈的讲述,室内的人都有些紧张,这也太吓人了。 陆锦则还好,知道这胡妈妈敢这么吓人必然是有原因的。 “…..连大夫都不用请,请了也治不了,还会吓到其他人,我就想着等天亮把人抬出去就行了。” “我心里记挂着这件事,天不亮就过去了,一进屋…..” 说到这里胡妈妈猛地一拍腿,啪一声响,让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胆子小的婢女还发出一声叫。 胡妈妈也没有再吓人,忙说了结果。 “我看到那小丫头正站在地下喝水呢。” 这….. “胡妈妈,你是看错了吧,人家伤的没那么重。”雪柳笑着说。 其他人也纷纷抱怨“胡妈妈你就是爱吓人。” 胡妈妈忙摆手发誓自己没瞎说“不信把那丫头叫进来,你们看,伤在脾脏位置,还留着一片淤肿,那里最是要命。而且那丫头也说了,自己要死了,同屋的丫头也说了,半夜摸过去,身体都凉了。” 定安伯老夫人有些不耐烦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死啊活啊的。” 胡妈妈冲老夫人跪下来,俯身一拜:“这都是因为老夫人您啊。” 室内的人们再次一愣,定安伯老夫人也不解:“因为我?” 胡妈妈抑扬顿挫的声音再次响起。 “…..翠儿说,半死半活之间,看到观音菩萨显灵来给她治病了…..” “…..老夫人,这必然是您常年礼佛,神仙有灵,连咱们这些仆从都保佑呢。” “你们别不信,我知道你们不信,老夫人,当晚下人房都闻到了清香…..” “一个人闻到是骗人,所有人怎么可能…..” “老夫人,我在您跟前半辈子了,哪里还需要说谎话邀宠。” “我知道这是荒唐,并没有当时就来报老夫人,这两天我亲自看着,也让大夫来瞧了瞧,说是伤的有些重,但性命无忧了。” “我活了半辈子了,没见过这种奇迹,在老夫人这边见到了,我真是…..” 胡妈妈说到这里激动的说不下去,只对着定安伯老夫人一拜。 的确,胡妈妈这般身份,不至于用这么拙劣的手法来邀宠,屋子里人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机敏的大丫头们已经将一些住在下人房的粗使丫头们唤来。 她们还是第一次踏足老夫人的室内,战战兢兢缩手缩脚,但皆异口同声说闻到了香气。 “翠儿的屋子里现在还有香气呢。”一个小丫头还大着胆子说。 定安伯老夫人坐不住了,从床上下来:“我去瞧瞧。” …… …… 下人房这种地方,老夫人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踏足。 下人们都惶恐不安,打扫也来不及,几个管事妈妈干脆从库房里拿了帷帐铺在地上,让老夫人小姐和大丫鬟们踩着走,免得脏了脚。 翠儿逼仄的室内,根本挤不下太多人,不过纵然是站在室外,也的确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定安伯老夫人站在室内,看着躺在床上的小丫头,小丫头脸色煞白,就算不是大夫,老夫人也能看出这不是装的,再闻着室内萦绕鼻息间淡淡的香气….. 下人们可用不了香,而且是这么纯净的香。 这真的是奇迹了,定安伯老夫人伸手合十,闭目默念菩萨保佑。 其他人也都纷纷跟着安静,还有人激动地跪下来叩头。 “好孩子,你见到菩萨了,是有福的,好好养着,以后好日子等着你呢。”定安伯老夫人柔声说。 翠儿躺在床上,看着华贵的老夫人,含泪点头。 “菩萨什么样?”雪柳忍不住问。 其他人也都看着翠儿,眼神有激动也有羡慕。 “菩萨….”翠儿动了动嘴唇,其实她梦到的不是什么菩萨。 她当时痛死了,心里喊着娘,然后真的看到死去多年的娘来了。 娘手里还拿着一支荷花苞,然后荷花开了,她和娘坐在荷花上,娘抱着她,拍着她,给她唱着摇篮曲,揉着她的肚子,说好了好了不疼了…… 然后她就真的不痛了,等再醒来就是觉得很渴,嗓子也喊不出声音,室内也没人,她撑着身子爬起来去喝水,然后胡妈妈就见鬼一般叫起来…… 她这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她告诉胡妈妈做梦的事,胡妈妈就激动地跑出去,还请了大夫来给她看,还亲自守了她两天。 当然她没敢说梦到娘,管事妈妈们最讨厌她们这些小丫头想家人,说是这意味着抱怨府里待她们不好,所以她只说梦到一个女人治好了她。 她没想到会惊动老夫人。 面对老夫人更不能说她梦到娘了,否则岂不是说她娘是菩萨? “菩萨,拿着一支荷花….”翠儿喃喃说,视线不由看向一旁。 定安伯老夫人神情更欢喜,荷花,那就对了,观音菩萨就是坐着莲花座的,随着翠儿的视线看去,见到床边的小木凳上摆着一個破瓷瓶,里边插着一支荷花….苞。 “是这支荷花吗?”有婢女颤声喊,“菩萨给你的吗?” 定安伯老夫人眼神也有些震惊。 “这是我家小姐给她的。”有婢女的声音响起。 诸人一愣,看向说话的人,见是陆锦的婢女瑶琴。 “那天翠儿接我们回来,小姐谢她提灯辛苦,就给了她这支荷花苞玩。”瑶琴说。 大家的视线都看向陆锦。 陆锦笑了,说:“大家别看我啊,我可不是菩萨。” 诸人都被逗笑了,定安伯老夫人也笑起来,伸手点了点她:“不许贫嘴。”又带着几分欣慰,“好孩子,必然也是你的荷花,引来了菩萨。” 胡妈妈在旁给翠儿使眼色,翠儿反应过来,撑着起来要给陆锦叩头“多谢小姐。” 陆锦忙摆手制止:“快别这样,你好好养着。” 胡妈妈问:“这屋子里菩萨显灵过,要不要供起来不让人用?” 定安伯老夫人忙摇头:“你这就是对菩萨不敬了。”再看床上的翠儿,神情慈悲,“让她好好在这里养着。” 说罢再次环视室内,合手祷念菩萨。 诸人都随着动作。 下人房到底不是老夫人来的地方,伯爷伯夫人以及三夫人等人都听到消息,不知道出什么事了,要来问,定安伯老夫人便带着人离开了。 一直跟过来看的雪柳走在最后,忍不住再回头看了眼。 “怎么,想在菩萨之处多沾沾福气?”瑶琴笑说。 雪柳抿嘴一笑,不说对菩萨不敬的话,指着那荷花苞小声问:“那个是…..” 瑶琴点点头,又忙解释:“你别怪小姐没说清楚,老夫人正高兴呢。” 突然说引来菩萨的荷花苞是东阳侯府那个新少夫人送的,多晦气。 雪柳点头:“我知道。”说罢挽着瑶琴的手向外走,还是又回头看了眼。 她想的是,那个荷花苞算下来十多天了吧,怎么还没谢? 难不成真成什么永生花了? 第十五章 闲话 雪柳回到东阳侯府已经掌灯时分,侯夫人这边妾室子女们围绕欢声笑语。 当然,新少夫人不在其中。 看到雪柳进来,大家纷纷笑着说话“雪柳回来了。”“夫人正念叨你呢。”更有九娘子跑来摇着雪柳的手:“雪柳姐姐给我带了什么?” 雪柳一一含笑跟大家打招呼,再从身后跟着捧着包袱的小丫头手里接过一个匣子。 “有。”她蹲下来,将匣子递给九娘子。 九娘子接过当场打开,是一匣子绢花,她倒也不在意东西贵不贵,只要有礼物收就好,高兴地道谢。 “你回家一趟不容易,还惦记着她干什么。”东阳侯夫人嗔怪说。 雪柳笑说:“是十娘子惦记九娘子,托我带过来的。” 陆家十娘子与东阳侯府九娘子年纪差不多大,但要说玩伴也算不上,最初结亲的时候后两人都刚出生,再后来因为拒绝续弦,两家人也不怎么来往。 说到底只是雪柳有心罢了,东阳侯夫人笑着道谢,没再说什么,雪柳坐在她脚下,说:“我娘做了黄豆酱,我带过来给夫人尝尝,我给许妈妈了。” 旁边一个姨娘笑说:“雪柳你回家一趟,总是搬东西回来,小心你娘不让你回去。” 雪柳掩嘴笑:“杨姨娘你上次赏我的花膏我都给我娘,我娘说让我再多从你手里淘点。” 杨姨娘呸了声,对东阳侯夫人说:“看,还是向着娘。” 东阳侯夫人笑说:“不向着娘,那是什么人?冷心冷肺我可不敢用。” 杨姨娘便点点头,对雪柳说:“知道怎么讨夫人欢心了吧?多讨点她的东西。”说罢又招手小声说:“我知道夫人的好东西都藏在哪里,我指给你,你淘了分给我一点就行。” 室内的人都笑起来,东阳侯夫人更是笑着啐了一口“一把年纪了还跟丫头们促狭。” 另一个姨娘在旁问:“定安伯府还好吧?” 这话让室内气氛陡然一静。 周景云突然娶了妻子回来,东阳侯夫人去定安伯府受到了冷落,这些大家都知道了。 这是个不愉快的话题。 东阳侯夫人看了那妾一眼,怎么?仗着年轻,仗着侯爷这几日都歇在她屋里,迫不及待要看她儿子的笑话了? “唉。”雪柳在旁重重叹口气,“定安伯府里不太好。” 这话打破了凝滞,也让氛围更凝滞。 问话的姨娘都有些不敢接口了,她也没想到这个一心讨好夫人的婢子敢这样答。 “怎么了?”倒是童言无忌的九娘子好奇问。 雪柳再次叹口气:“伯爷将文杰公子打了一顿,鞭子都打断了,伯夫人和老夫人都气坏了。” 别人家儿子的事啊,东阳侯夫人松口气,又惊讶问:“这是怎么了?伯爷一向好脾气,怎么就打起来了?” 这個文杰公子又是定安伯最小的嫡子,一向被捧在手心里,竟然舍得动鞭子? “是跟人学赌钱去了。”雪柳说。 赌钱啊,对公侯之家来说也不算什么,满京城看看谁家不玩?别说赌钱了,更不堪的都有,也没人当回事。 当然,除了她的景云,东阳侯夫人心里想,带着几分欣慰。 “年纪小,好好教就行了。”她说,“哪里至于动鞭子。” 定安伯自己不也玩吗?哪里就动气到这种地步? 雪柳压低声音:“我就在旁听了一句,是去了上官月的赌船。” 上官月啊。 东阳侯夫人微微皱眉。 “怎么跟这种东西混一起了。”她说,“怪不得伯爷生气。” 妾室们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年轻的公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挤眉弄眼。 年纪小的九娘子东看看西看看看不懂,急着问:“上官月是谁啊?上官,是驸马上官的上官吗?”说罢又瞪圆眼羡慕,“那不是很厉害的人家?” 九娘子年纪小,几乎不出门,不知道这人是谁,但知道当年先帝很宠的金玉公主嫁到上官家,上官家变成了皇亲国戚,先帝的时候,上官家能自由出入宫廷,先帝不在了,这位公主又是新帝的亲姐姐,新帝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了,对这个公主极其亲近,上官家的权势更盛。 上官家也很倨傲,不是谁都能与之结交。 多少人想跟上官家的人结交玩耍,怎么定安伯还为此要打儿子? 九娘子不太懂怎么回事。 “九娘子。”雪柳小声说,“那上官月是上官家的人,又不算是。” 那到底是还是不是?九娘子更不解。 “他是上官驸马的外室子。”一个公子干脆说。 九娘子似乎懂了:“跟我们一样都是姨娘生的?” 这话让庶子公子们纷纷抱怨“什么啊”,姨娘们更不愿意听了,杨姨娘哎呦一声蹲过来摇着九娘子的胳膊:“跟我们可不一样,夫人可是喝了我们的茶,你们也能喊夫人母亲的。” 怎么能跟那些下贱的外室比! 雪柳也忙再次解释:“驸马让他进门了,但公主不认他。” 所以,姓了上官,没有公主点头,上不了族谱。 “他又不争气,不好好读书,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办了个花赌楼…..”另一个姨娘不屑说。 九娘子好奇问:“花赌楼是什么?” 一个公子说:“是一座船楼,这个船超级大,有三层楼,一楼宴饮,二楼红袖美妓,三楼赌场,每天晚上灯火通明,歌舞声声,在金水河中彻夜不灭……” 他说得眉飞色舞,眼中满是向外。 东阳侯夫人啪地一拍桌子,打断了他的声音。 “伱对花赌楼很熟啊。”她冷声说,“是不是我也该让侯爷准备一条鞭子了?” 这公子顿时脸色一白,噗通跪下来:“母亲,我错了。”又急急辩解,“我从未去过,我只是听人说过。” 东阳侯夫人视线扫过另外几个公子,那几人忙也跪下,纷纷道“母亲我们从未去过。”“母亲我们绝不会去那种地方。” 室内气氛变得紧张,九娘子也不敢多说话了。 东阳侯夫人这才点头:“你们要记着,咱们家的人不许吃喝嫖赌,谁要是敢做出败坏门风的事……”她扫过室内诸人,嘴角一丝浅笑,“你和你的姨娘就一起离开东阳侯府,也去当一个上官月般的人物。” 也就是说赶出东阳侯府,不再承认是东阳侯府的人。 这一下姨娘也纷纷斥责自己的儿子,再一起对东阳侯夫人保证绝不会做出有辱门厅的丑事。 杨姨娘看着东阳侯夫人更是掉下眼泪。 “你干什么?”东阳侯夫人没好气说,“嫌弃我刻薄了?” 杨姨娘说:“我是感叹夫人这才是真的慈母心,要是那狠心的,装出宽容的样子,纵容庶子女不成器。”说着掩面呜咽,“遇到夫人真是我等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屋子里其他姨娘公子们忙跟着感慨落泪。 唯有九娘子动了动嘴唇,想说,几辈子修来的给人做妾做庶子女,总觉得这福气….. 还好她的生母姨娘提前掐了她胳膊一下,制止了小儿再胡说八道。 东阳侯夫人呸了杨姨娘一声:“多大年纪了,你还在我跟前这样。” 虽然呸了声,但眼里带了笑。 杨姨娘鼻音浓浓:“多大年纪,你也是我的娘子。” 杨姨娘是东阳侯夫人带来的陪嫁丫头。 东阳侯夫人没再说什么,笑着喝了口茶,带着几分疲惫摆摆手:“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 诸人纷纷施礼应声是,鱼贯退了出去,杨姨娘在后,亲自将东阳侯夫人的床铺好了才下去。 雪柳还站在室内,视线追随着离开的杨姨娘,忍不住说:“夫人有杨姨娘在身边真好。” 东阳侯夫人已经记不清年轻的时候觉得好还是不好,但如今年纪大了觉得是不错,总比那几个不知根底的妖艳贱货好。 她看雪柳眼中的羡慕以及几分哀伤,旋即也明白过来这丫头为什么这么感慨,如果陆三娘子还在,雪柳应该也是会给周景云做姨娘,只不过陆三娘子过世的太突然,虽然陆三娘子去世前拉着雪柳的手说了托付的话,但周景云一直不肯再收人….. 如今新夫人进门了,她这个前头夫人的婢女身份有些尴尬。 “你从家来,给她带东西了吗?”东阳侯夫人轻声问,对着世子院落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这个她指的谁,雪柳立刻明白了。 “带了。”她含笑说,“夫人放心,我怎会那么失礼。”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你不用我操心。”眉眼更柔和几分,“去吧。”又停顿一下,“你且安心,有我呢。” 安什么心,东阳侯夫人没说清楚,但雪柳心里清楚,又是欢喜又是激动,等世子回来,就算新夫人不肯把她给世子当姨娘,有侯夫人做主,没人能拦住。 “是,多谢夫人。”她激动地说,恭敬施礼退了出去。 第十七章 出门 先前周景云也预料到会有应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提前写信给母亲说一切亲朋好友之间的来往,等他回来,借此推脱。 庄篱想着以她的出身,东阳侯夫人也不想带去见亲朋好友丢人现眼。 没想到竟然没能避免。 可见这世上的事从来难周全如愿。 她只能来见东阳侯夫人,试着再用周景云的话来推辞:“世子说,不想辛劳母亲,等他回来再带着我出门见亲朋好友,否则有不敬之嫌。” 听到庄篱在外间说的话,东阳侯夫人心里冷笑一声。 她不想去,她还不想带她去呢! 再说了,什么不敬之嫌,分明是怕她出去丢人。 东阳侯夫人心里又骂儿子,知道丢人还找个这样的媳妇,先斩后奏扔回来。 但有什么办法,已经这样了。 东阳侯夫人深吸一口气,从东次间走出来,看着站在厅内的庄篱。 今天过来的庄篱穿着鹅黄衫白线裙,不知是在家里住了些时候了,还是衣服被绣娘量体修改过的,再没先前的拘谨陌生。 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倒是挺能适应,东阳侯夫人心里嘀咕一声。 “你们是在外边成亲,没在家办婚礼也没见过亲友,的确不该出门去见人。”她沉着脸说,“只不过相邀的是我长姐的婆母。” 如果只是姐姐的婆母倒也罢,这个薛老夫人,还是皇亲。 薛老夫人的父亲是先帝堂叔,论辈分先帝唤她一声妹妹,只是旁支有些远,也不受先帝喜欢,她也没得到封号,再加上朝堂动荡,这一脉跟皇室几乎是没了来往。 但鉴于在蒋后手里宗亲被除掉了一多半,新帝要亲近宗亲,找到了薛老夫人,皇帝喊了几声姑母,薛老夫人人前人后就开始摆起公主的架子。 不知被谁挑唆了,薛老夫人说自己身体不好,听到周世子娶了新妻,想见一见,免得病重见不到了遗憾。 这老太婆动不动装病磋磨她姐姐,现在又来磋磨她,东阳侯夫人咬牙,自己咒自己也不怕应验了。 但明知是假话又不能拒绝,一则是会让姐姐为难,再者,那老妇恼羞成怒去皇帝跟前撒泼就糟了。 东阳侯夫人恼恨又无奈,这种事也是不可避免的,京城什么地方,那么多王公贵族,东阳侯府也有不能惹的人家,周景云以为说不让妻子见人,躲在家里就能躲得住? 虽然不知道东阳侯夫人在心里的牢骚,但庄篱也看出来,这次出门不是东阳侯夫人能拒绝的。 既然如此,硬是不去,就不是她和东阳侯夫人婆媳之间的事。 不能让东阳侯府在外引来更多关注了。 庄篱便忙应声说:“母亲,如果是不能推辞的长辈,我自然是要去的。” 东阳侯夫人脸色稍缓。 “我只有这一个姐姐,景云小时候也常由她照看,也算是在薛老夫人跟前长大的。”她淡淡说,也不想跟庄篱多说,只再次打量一眼,唤许妈妈:“去把给大娘子做的那套石榴红裙子取来。” 许妈妈应声是,很快捧了一套衫裙来。 “这是备着给大姐儿回娘家来穿。”东阳侯夫人说,“她与你身量差不多,到底是出去见客,你先换上,喜庆一些。” 庄篱并不嫌弃别人的衣服,春月忙接过,因为时间紧迫,许妈妈便带着她们就在隔壁换了衣衫。 再出来不仅换了新衣服,还重新梳头,补了妆面,戴了一对白珍珠坠子。 “老奴自己做主从夫人妆盒里挑的。”许妈妈笑说,又称赞,“夫人眼光好,这身衣服很配少夫人。” 的确很配,这身略鲜艳的衣裳穿上,没有压过庄篱有些素淡的五官,反而让她的面容更加柔亮秀雅。 这样子倒是有几分周景云信上说的,秀雅绝俗。 但人长得好有什么用,那般出身,人长得好,反而更让景云背上一个好色的名声。 一想到这個儿媳要出去被人审视议论,真是头疼,东阳侯夫人一眼也不想再看庄篱,唤红杏。 丫鬟红杏捧着一个小匣子上前。 “薛老夫人膝下有三个在闺阁的孙女,我姐姐有两个孙子。”东阳侯夫人说,“见面礼我也准备好了,到时候你拿出来给她们就好。” 怎么也不能让外人家的孩子们问“怎么没给我见面礼。” 更不能再让她拿出荷花树枝之类的东西。 庄篱道谢,春月上前接过。 许妈妈说准备好车了,又说:“雪柳带着少夫人日常用的在车边等着了。” 庄篱便带着春月先走出去了,东阳侯夫人在后吐口气:“别让她和我坐一辆车。” 许妈妈低笑:“咱们家还不至于出门只有一辆车。”说罢搀着东阳侯夫人向外走,又小心提醒,“薛老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夫人还是要叮嘱少夫人。” 东阳侯夫人没好气说:“叮嘱有什么用,她到时候能把话说利索,就不错了,反正今日就是让人看笑话的,我豁出脸皮受着就是。” 许妈妈叹口气,忙又转开话题:“让姨夫人见见少夫人也好,她一直担心世子心如死灰,如今看到能容新人,她也就放心了。” 那倒也是,能容这个人,就能再容其他人,这个不好,还有好的,东阳侯夫人面色缓和。 马车轻轻晃动驶出了东阳侯府大门,街道的嘈杂也透过车帘传进来。 这是与夜间以及梦境不同的感受。 庄篱看着摇晃的窗帘,抬起手掀起一角车帘,不知道周景云姨母家住在哪里?昨晚她已经走到了内城,但还是没能多走几步,那几行字撑不住梦香,差点燃尽了她的魂魄….. 念头闪过,心神不安,外边扑来的嘈杂变得凶猛,在她身上撕咬。 春月伸手按下车帘,打断了嘈杂。 “少夫人,你还好吧?”她端详庄篱的脸色。 似乎比早晨起来时更差了,粉黛都盖不住。 本来没休息好,又突然要出门去,很紧张不安吧。 “少夫人别怕。”春月宽慰,“姨夫人人很好。” 雪柳在旁也开口:“姨夫人对世子如同亲生子。” 这话可不算安慰,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婆婆审视?越视若亲子,就对儿媳越挑剔苛刻,春月无奈嗔怪看雪柳一眼。 雪柳装傻反问:“我说的不对吗?” 庄篱对婢女的言语机锋不在意,靠着垫子淡淡说:“好,我知道了,我也会待她如亲婆母。” 这回答真是…..雪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春月噗嗤笑了,虽然少夫人面色孱弱,但眼神依旧平静,说话还这么淡然,她突然没那么担心了。 薛氏家在京城西南角,一大片宅院,远看屋檐飞拱,石壁雕刻,彰显了殷实家境。 在二门一下车眼前就花红柳绿珠光宝气一片,同时莺声燕语袭来“姨母。”“侯夫人。”等称呼涌来,与此同时无数的视线也将走在她身后的庄篱淹没。 “哎呦,这么小!” 还有女声说,声音很大,盖过了嘈杂。 东阳侯夫人的脸色僵硬,这个老太婆竟然叫了这么多人来! …… …… 薛老夫人六十四五的年纪,脸色蜡黄倒是显得像是生病,但一双眼又精神的很,对站在面前的庄篱上上下下看。 “及笄了吗?”她问。 东阳侯夫人挤出一丝笑,要说话,庄篱已经先开口了。 “今年已经满十六岁。”她说,“秋天过了生日就十七了。” 言语柔和,神情恬静,气质温婉,并没有卑怯之气。 东阳侯夫人看了她一眼,竟然不怯场敢说话? 薛老夫人盯着庄篱看,依旧说:“看着还不到呢,显小。” 总之就是要认定周景云找了个娃娃小妻子。 庄篱含笑说:“有话常说女子若是娇宠养大,就容易显小。” 薛老夫人还没说话,四周有妇人问“不是说父母双亡吗?” 东阳侯夫人的视线狠狠看过去,见是一个不太熟的妇人,而她见东阳侯夫人脸色不善,往人后躲了躲小声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听别人说?再看其他人的脸色,很显然知道的这个不少,东阳侯夫人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周景云没有瞒着外界自己娶了新妻子,但有关妻子的身世来历是私密之事,除了告知爹娘,也只告知了视同近亲的安定伯。 就知道定安伯府会到处嚼舌! 四周响起窃窃私语,眼神在庄篱身上指指点点。 不娶丧妇长女是很多人家的规矩,没想到竟然还是父母双亡的孤女。 “虽然父母双亡,师祖一家待我如亲生一般娇生惯养。”庄篱只继续回答薛老夫人的话,浅浅一笑。 站在薛老夫人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孩儿用扇子半遮面,眼神闪了闪:“有人抚养,所以就算父母亡故,少夫人也不难过?看起来还挺开心的。” 父母双亡,人间最悲惨的事,怎么会有人不难过?还能开心? 无数视线瞬时落在庄篱脸上,看到了她嘴角的浅笑。 果然! 哪有人父母亡故还开心?这女子真是不知礼数! 四周窃窃私语,视线再次指指点点。 薛老夫人一脸嫌弃,年长的人最讨厌这种晚生后辈,不孝! 东阳侯夫人气得想吐血,怎么回事?不是说什么话都要笑的!这庄氏太紧张了,表情都乱了? 此时很后悔没多叮嘱庄篱几句,京城这些富贵人家眼最毒,一个表情都能被挑出错。 她只能想办法挽回。 东阳侯夫人忙要开口:“她........” 但庄篱已经先一步开口。 “我父母病患缠身,备受折磨,很是痛苦。”她轻声说,“归根复命,解脱了病痛,我的确为他们高兴。” 第十八章 有典 其实人在紧张的时候表情出错也是常有的。 这位新少夫人又年纪小,红着脸认错,或者掉眼泪,这事也就过去了。 大家也不过是笑一笑取个乐子,不会真揪着不放。 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会直接承认自己的确高兴。 诸人一时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这位姐姐怜惜我失去父母。”庄篱接着说,看着那女子,“不过,不知姐姐是否读过老聃葬母这篇文?” 那女子神情微僵,她是识字,但书并没有读过太多,读书实在是无趣,但当着这么多人,期期艾艾不想答。 庄篱倒是没有非要她回答,又看其他人,接着说。 “母亲亡故后,老聃悲痛欲绝寝食俱废,忽又恍然大悟愁苦消解,饱餐一顿,倒头大睡,畅快无忧。” “家将侍女皆感奇怪,问其缘故,老聃说母亲生聃,恩重如山,今母辞聃而去,聃之情难断。情难断,人之常情也。难断而不以智统,则乱矣,故悲而不欲生,今聃端坐而沉思,忽然智来,以智统情,故情可节制而事可调理也。” 先前如果说那女子被问的期期艾艾,现在则是满场人都懵了,有茫然,有不解,也有人坐直了身子,神情惊讶。 东阳侯夫人更是看着庄篱,忘记了说话。 一时间室内只有庄篱的声音娓娓道来。 “人之生,皆由无而至有也,由无至有,必由有而返无也。” “人情未有之时与人情返无之后不亦无别乎?无别而沉溺于情、悲不欲生,不亦愚乎?” “故骨肉之情难断矣,人皆如此,合于情也,难断而不制,则背自然之理也。背自然之理则愚矣。” 听她说到这里,有些双眼发直的薛老夫人再忍不住问身边的人:“她说什么意思?” 身边的女子这次听懂了,喃喃说:“她说,我们愚笨。” 这话让很多人神情怪异,是哦,适才她们鄙夷她提父母亡故不悲伤,现在她念了一堆说沉浸悲伤的人才是愚钝。 薛老夫人愕然恼怒:“你怎么敢这样说?” 东阳侯夫人一个激灵回过神,忙要张口。 庄篱又先一步开口,对薛老夫人说:“老夫人,这不是我说的,是老聃,我在讲典。” “老聃是谁?”薛老夫人怒问。 那年轻女子忙说:“是老子,是圣祖。”拉着薛老夫人胳膊,急声,“老夫人快别问了。” 说到圣祖,薛老夫人再没读过书也知道。 高祖皇帝立朝后追忆先祖,尊周朝的李聃为圣祖,还在各地建立圣祖道观供奉。 虽然对于老聃之学没兴趣,但在她眼里立观供奉就是神仙。 竟然是老神仙所说? 薛老夫人张张口,喝斥的话再也不敢出口,得罪神仙和冒犯皇帝,就算是皇亲身份也担不起。 只觉得脑子糊糊涂涂,怎么还扯上圣祖了?不是在笑这小妻子不知礼数吗? 四周窃窃私语也都停了,视线也不敢再指指点点,避开庄篱,眼神乱乱。 薛老夫人只能皱起眉头压着脾气委婉说:“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可别信口论这个,这是父母生死人伦大事。” 东阳侯夫人先前也被说懵了,此时回过神,忙要开口“她…..” “是,父母生死是人伦大事,如果不是别人提及,晚辈不会自揭伤痛。”庄篱再次先开口,对薛老夫人屈膝一礼,“我读书读愚痴了,只会讲典,多谢老夫人指教。” 所以是他们先不顾人伦大事,问她身世父母的。 那年轻女子抬手用扇子遮住整张脸扭过头去。 薛老夫人怕这女子再说出自己听不懂的话,一时也不敢再问。 东阳侯夫人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 “她年纪轻不懂事,在老夫人跟前妄言了。”她说,仔细端详薛老夫人,关切问,“您身体怎么样?”说罢上前一步握住薛老夫人的手,声音哽咽,“姐姐送信来,我急急赶过来,一进门看到这么多人,我真是差点吓死。” 说罢还环视一眼四周。 四周的人神情复杂,有不少人恍然,她们不知原委,只被薛老夫人邀请,说东阳侯夫人也会来,且带着新儿媳。 东阳侯府的新媳妇已经传遍京城,无奈藏在家中谁都不见,这次有机会见到,当然不想错过热闹。 只是没想到薛老夫人是打着生病的旗号把人诓来的。 虽然爱看热闹,但这种热闹也怪尴尬的。 且热闹也没看到,反而被这年轻的新媳妇讲了一通典,骂了一通愚痴。 此时此刻是半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其他人不说话,薛老夫人仗着年长,又有皇亲身份,轻咳一声:“略有些不舒服罢了,是你姐姐大惊小怪。” 薛夫人在旁垂头喃喃道歉:“是我慌了神,吓到妹妹了。” 东阳侯夫人看着姐姐又瘦了几分的身形,将牙咬了咬,故作恼怒:“姐姐真是,都当祖母的人了,还这么没轻没重的。” 这话也算是指桑骂槐。 薛老夫人顿时又被气的冒火,她还没问什么呢,倒是先后被他们婆媳都骂了一顿! 但现在也只能装傻,反正今日见到人,解了好奇。 “景云当年常来我家,也是我当孙子看大的。”薛老夫人说,“如今终于有了新儿媳,我看一眼才放心。” 说罢再次看薛夫人。 “你可别薄待了,要把她跟大郎二郎的媳妇一般看待。” 口上说当孙子看待,却连个见面礼都不肯出,要薛夫人出,东阳侯夫人心里气的冒火。 薛夫人倒没有什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庄篱,眼神亲柔:“自是一般看待。” 庄篱收了礼物,恭敬道谢,不待东阳侯夫人提醒,让春月捧着礼物上前,给了薛老夫人身边的薛家娘子们,又给了薛夫人的两个孙子,一时间妹妹嫂嫂侄子舅母地称呼热热闹闹。 东阳侯夫人又看其他人:“我们来的仓促,也没准备,但既然长辈们恰好遇到了,也都见见吧。” 引着庄篱去见诸位夫人,既然说了长辈了,夫人们不得不送個见面礼,因为也是被薛老夫人昨日突然通知的,有的人准备了,有的人仓促没准备,只能摘下手镯钗环来送。 雪柳春月接礼物抱的满满当当,东阳侯夫人还不时打趣诸人两句“这镯子新打的吗?没见你戴过,你最喜欢的那支翡翠呢?”“黄夫人,你那珠钗是一对吧。”说笑着索要。 有跟东阳侯夫人关系好的夫人挽着她低笑“知道你不高兴,差不多行了,谁让你生的儿子好,大家都好奇呢。” 东阳侯夫人说:“哪有这样骗人出来的。” 说着瞥了眼薛老夫人,这次来虽然憋气,但适才薛老夫人被庄篱一通话说懵,愣是没再敢开口,没能像以往那样刻薄别人,还被庄篱嘲讽愚痴,且还不能还嘴…… 想到这里东阳侯夫人就有些想笑。 这次来还来对了! 气死这老太婆! 第十九章 目明 东阳侯夫人觉得高兴了,对其他人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当有人好奇问“真是你不知道就娶回来了?”的时候,她也没有回避。 当然也不能说儿子真忤逆不孝。 “先前说续弦的人自己挑。”她对这位夫人说,又叹口气,“你们也知道,为了陆氏他都放言不娶了,只要他能开这个口,我什么都答应。” 其他的夫人们也都知道周景云这么多年不娶,将心比心换做是自己的儿子,也会急得不管不顾,再荒唐的事也能接受。 “我看真是读书人,年纪虽然不大,气势很厉害。”一个夫人眼神古怪说,“刚才她说话,我就想到家里的教书先生,莫名的还有些能体会我儿子面对先生时候害怕的心态。” 其他夫人们也纷纷点头:“是读书人家出身就好。”“清清白白门庭,单薄些也没什么。” 东阳侯夫人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再次看了眼那边的薛老夫人:“我和侯爷是不在意家世的,不像有些人,只会盯着这个看。” 与她交好的夫人伸手拍她,笑着说:“你可忍着点脾气,别真惹她。” 又一个夫人低声说:“过两日陛下举办宫宴,她肯定被邀请入宫。” 东阳侯夫人眉头挑了挑:“陛下要举办宫宴了?不是说要节俭吗?” 先帝和蒋后奢靡,宴乐不停,每次宴乐宫城灯火亮如白昼,一夜能燃尽一城的税银。 新帝登基后勤俭兴国,除了节庆祭祀,偶尔家宴之外,从不举办宫宴,宫廷内后妃们也极其节俭,都唯恐被指责如蒋后般奢靡。 另一个夫人带着几分浅笑:“哪能真太过节俭,失了当年先帝气度也不好。” 当年奢靡的也不只是蒋后,先帝年轻时候就大兴宫殿广纳美人日日游乐,动不动就万民朝贺,以示大周气度。 新帝再要拨乱反正,也不能太过,反而将先帝污名。 有一個夫人低声说:“更何况有喜事。” 东阳侯夫人看身边几人,见她们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显然都知道什么消息。 皇城有什么喜事? 东阳侯夫人这些日子因为周景云送回来庄篱,一直闭门不出,对其他事毫不知晓。 皇朝的动向关系自身,原本想见了人就立刻带庄篱离开绝不多留的东阳侯夫人,忍不住靠近那夫人一步,问:“什么喜事?” “陛下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一个夫人低声说,刚开口又停下,轻咳一声看东阳侯夫人身后。 东阳侯夫人看向身后,见庄篱低眉顺眼站着。 “你去跟姐妹们熟悉一下。”她说。 薛夫人听到了忙带着家中三个女儿走过来,含笑吩咐:“带你们嫂嫂去花厅里坐坐。” 薛家三位娘子上前施礼,庄篱还礼,跟着她们向外走去,迈出去之前听得东阳侯夫人惊讶的声音传来。 “真的假的?竟然——” 声音旋即又压下去,随着门帘垂下,一行人走出去,厅内的声音再听不见了。 薛家的花园景致很热闹,人也很热闹。 小小花厅里坐着七八人。 先前东阳侯夫人只让见了来的长辈,年轻的女子们没有互相引荐。 东阳侯夫人的意思是让庄篱跟薛夫人的女儿们熟悉一下,但她没守着,来的女孩儿们又多,看到庄篱跟薛家娘子们出来,自然立刻都跟着围上来,薛家娘子总不能把客人赶开。 不过先前在薛老夫人那里一通讲老聃还震慑着,女子们不敢贸然开口,唯恐哪里说不对,又被嘲愚痴。 一时间诸人真的只观赏园内风景,氛围热闹又凝滞。 直到一个婢女奔来,说是薛夫人送给庄篱的“一朵花,带着玩吧。” 其他人原本不在意,薛家七娘子看到婢女递来的匣子,顿时眼一亮,伸手先一步拿起。 “嫂嫂,你看这支石榴花开的好不好?”她问。 薛家七娘子是庶出的女儿,因为生母是个婢女,薛老夫人嫌弃不上台面,生下来就让养在薛夫人这边。 七娘子细眉长眼,长得娇俏精致,此时手里举着一支簪花,红嫩颤颤。 庄篱含笑说:“开的好。” 旁边一个女孩儿立刻掩嘴笑:“错了错了,这是假花。”又似笑非笑说,“少夫人是第一次见这种绢花吧?” 这话就有点说庄篱没见识了。 随着这位女子的话,花厅里眼神乱飞,有不少人低头掩笑。 绢花这种常识总论不到老聃了吧? 虽然跟这个新嫂嫂还不熟,但到底是亲戚,薛家五娘子轻咳一声:“这绢花是皇后娘娘刚赐的,朱娘子原来已经见过吗?” 朱娘子脸一僵,她的父亲只是京兆府的户曹,皇城都没资格入,哪里能得到皇后的赏赐。 这薛五娘子分明是维护嫂嫂,嘲讽她呢。 朱娘子撇撇嘴,这样一个嫂嫂也当成宝,扭开头不说话了。 薛五娘子瞪了薛七娘子一眼:“伯母拿来给嫂嫂的,不是让你玩的。” 这花她们知道,是薛老夫人从皇宫里得到的赏赐中挑出来最不值钱的,给了薛夫人一匣子。 薛夫人已经分给了家中的女儿们,还有剩余一支,特意给庄篱拿着用。 薛五娘子虽然是薛家二房的,但却是嫡女,七娘子在她跟前不敢多说话。 “姐姐,我是觉得这是好东西,让大家看一看。”她忙解释,将绢花捧给庄篱,带着几分撒娇,“嫂嫂莫怪我。”说罢认真解释,“这是绢花,宫里最新的样子。” 庄篱接过花,捏在手里,说:“这也是真花,真花蕊做的绢花。” 什么真花蕊? 薛七娘子愣了下,庄篱伸手捏住她的手指,轻轻牵引,让她的指腹放在花蕊上。 薛七娘子的眼顿时瞪圆了。 “哎!”她发出一声惊呼,“这,这是真的!” 是真花蕊,绢花再逼真,触感跟真的也不一样。 这话让其他人都惊讶了“真的假的?”纷纷围过来争抢着抚摸花蕊,然后发出惊叹声“这真是前所未见!”“皇后娘娘所赐真是珍奇。” 原本觉得除了有皇后所赐这个由头外,没有其他奇特的,也并没有当回事。 没想到竟然是真花做的。 这倒是有点特殊了。 薛五娘子也差点围过去仔细看看,但记着主人的身份要待客,忍着没动,看看这边恬静安坐的庄篱,又看看挤在一起说笑的女子们,忍不住闪过念头到底谁没见识? 读的书是她们没读过的,见过的绢花又是她们没见过的。 “嫂嫂。”她忍不住说,“你怎么知道是真的?” 总不会已经见过了吧? 周家虽然是侯府,但并没有盛宠到会被皇后赏赐的地步,皇后也是一个很节俭的人。 换句话说,很吝啬。 毕竟当年跟着长阳王过的很穷困。 庄篱看着她微微一笑:“我眼神好,看出来的。” 看出来的?这是说笑吧?薛五娘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但先前暗藏的轻视散去了几分,多了几分审视揣测。 第二十章 儿戏 东阳侯夫人打听完皇城新消息,想起被扔下的庄篱,心里有些慌,忙寻过来。 “你别担心。”薛夫人陪着过来,一边走一边安抚说,“她又不是小孩子。” 在亲姐姐身边东阳侯夫人也不用掩饰,沉着脸咬着牙:“那般出身,还不如小孩子呢,京城里随便一家的小孩子拉出来都比她像个样子。” 薛夫人拍着她的胳膊:“人已经娶回来了,这些事就不要计较了。”说着又笑,“我看的确是个读书人家的孩子,端端正正的。” 东阳侯夫人要说什么,转过走廊就听到女子们的喧哗,见前方花厅里女孩子们都站着,围着一人,氛围很嘈杂。 还有人伸手举着扇子摇摆,似乎要打下去,又似乎被人拦住。 东阳侯夫人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打起来了吗? 薛夫人神情也有些紧张。 花厅外守着的仆妇们已经接过来。 “夫人,侯夫人。”仆妇含笑说,“少夫人跟大家正玩游戏呢。” 玩游戏?东阳侯夫人神情更惊讶了,游戏暂且不论,竟然有人跟她玩啊? 摇着扇子的女孩儿停下动作,还将扇子背在身后,围成一圈的内里响起女声“扇子上有三只蝴蝶。” 围着的女孩子们散开,催着拿着扇子的女孩子“快看快看。” 拿着扇子的女孩儿拿出扇子举起来:“说对了!” 诸人视线看向坐在正中的庄篱,莺声燕语纷纷:“少夫人好厉害!” 少夫人又厉害了? 这是又训斥人了?东阳侯夫人有些紧张,她可别讲典讲上瘾了,逮着谁都一通说教,薛老夫人脸皮厚不好意思哭,这些年轻小娘子们真哭起来,她怎么收场? 薛夫人已经快走几步过去,扬声问怎么了? 花厅内女子们笑着看过来,并没有人哭或者板着脸,薛七娘子更是跑着搀住薛夫人,眉眼兴奋:“母亲,少夫人带我们玩游戏,可好玩了。” 玩游戏? 她还能跟人玩游戏啊?东阳侯夫人惊讶。 ……. ……. 虽然场面不是东阳侯夫人担心的那般,但她还是立刻带庄篱离开,聚集在一起越久越容易出差错。 薛老夫人的邀请不得不来,但要走,薛老夫人却也没理由阻拦。 庄篱被东阳侯夫人带走的时候,女子们都有些遗憾。 薛家的女孩儿还连声说“嫂嫂改日再来玩。” 虽然主人家送客的时候都会这么说,但女孩儿说得很真诚并不是客套。 其他女孩儿还在旁跟着说“五娘七娘你们也记得请我们来。” 庄篱并没有应诺什么,含笑施礼告辞。 东阳侯夫人站在车边看她,虽然很好奇她怎么就跟女孩儿们玩一块了,但还是不想婆媳一辆车。 许妈妈看出她的心思,立刻唤雪柳:“你们车上三人太挤了,你来夫人这里坐。” 雪柳当然愿意,应声是过来了。 只是她也没太多的事可说,简单来说就是一支宫花引发的热闹。 “然后大家很好奇少夫人眼神好,少夫人就让验证,大家就开始玩猜物的游戏,玩法还是少夫人提的,将小石头攥手心里猜左右,在纸上画物摇晃猜。” 说到这里,雪柳拍拍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虽然少夫人次次都猜对了,但,总觉得少夫人成了大家的乐子。” 东阳侯夫人没注意她最后一句话,只想着前一句,有些无语,原来是些街头巷尾的儿戏。 不过对这些闺阁女孩儿们来说,也很少玩。 能讲典训人,也能做小儿戏哄人,这个儿媳还真是难捉摸。 想到薛老夫人被说得发懵,又恼火的样子,东阳侯夫人再次忍不住嘴角弯弯翘起。 哼哼。 被庄先生抚养,也像个教书先生。 看到东阳侯夫人嘴角含笑,雪柳有些不解,怎么还能笑出来?少夫人带出来很丢脸,先在薛老夫人那么多人面前大放厥词,又甘愿被小女娘们当成乐子。 但又想东阳侯夫人见到薛姨夫人很高兴吧,姐妹两个也很久没见了,老夫人这個婆婆极其苛刻,很少放儿媳出门。 不幸中也算是一桩幸事。 马车摇摇晃晃,春月觉得自己也摇摇晃晃。 在薛府连口茶水都没喝到,但她怎么觉得喝了酒一般晕晕乎乎的。 “少夫人,你真厉害。”她看着庄篱说,先前在厅内一通讲学还不觉得如何,少夫人是读书人嘛,后来到花厅里跟女子们相处才让她意外,“竟然能带着她们玩起来。” 她是见过女子们在一起的场面的,如果任凭女子们七嘴八舌说话问话,必然会问到让少夫人尴尬的话题,甚至有人会故意这样,那个薛七娘子,还有朱娘子不就存了这小心思?三言两语地挑起话头。 没想到少夫人一开口就破了局面。 这个啊,庄篱觉得没什么厉害的。 “是凑巧了。”她说,“恰好问到我知道的。” 春月眼睛亮亮看着她:“但那也是少夫人你知道的多啊。” 总之春月就是觉得她很厉害,毕竟这次出门,春月比她还紧张,唯恐她被刁难被嘲讽被给脸色看,现在这些都没有发生,也不怪春月这么高兴。 庄篱笑说:“还是夫人来的及时,如果再等一会儿,大家就不会再跟我这么玩了,毕竟都不是小孩子。” 春月掩嘴笑:“那这是少夫人运气好。” 听到这句话庄篱看向她,露出一个略有些古怪的笑:“你还是第一个说我运气好的。” 啊,真的假的,这是自嘲还是自谦?春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庄篱已经自己接过了话头。 “许是转运了。”她笑着说,“毕竟我现在是东阳侯少夫人了,不再是….” 话没说完又停下,垂下视线。 不再是什么?失去双亲的孤女?春月心想,以这个身份转变来说,的确是转运了,但春月没有跟着点头,更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福气也不一定人人都想要。 相比于成为东阳侯少夫人,庄小娘子或许更愿意父母俱在。 不过庄是书院庄先生的姓,庄娘子原本姓什么?她似乎没提过,她的父亲是庄先生的弟子,应该不姓庄吧? 念头闪过时候,行走的马车忽地停了,车边有急促的马蹄声脚步声。 春月忙掀起帘子看,见有两人拦住了前方东阳侯夫人的马车。 那两人春月认出来了,是薛夫人身边的婆子。 两个婆子隔着窗说了句什么,东阳侯夫人掀起帘子,神情凝重,催促那两人快去,又吩咐东阳侯府的跟车管事也跟着去了。 “怎么了?”春月忍不住问。 但她们这边跟车的仆从没有上前,并不知道,而东阳侯夫人的马车又继续走了起来。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春月只能跟庄篱小声议论。 “这么快就出事了吗?”庄篱似乎自言自语,又笑,“那看来我还是没转运。” 春月听不太懂,少夫人是吓到了吗?薛家出事跟她转运不转运有什么关系?她忙安慰:“许是薛夫人想到什么事给夫人说呢,这也是常有的,当初夫人的母亲让两个女儿都嫁到京城,就是让两人互相照看——” 细细碎碎说些闲话,转开话题。 不过这件事也并没有让人忐忑太久,踏入东阳侯府二门的时候,薛家的仆从又来了,说了几句什么,下车的东阳侯夫人露出笑脸,又啐了口。 “就知道这祸害早晚惹事。”她说,又一甩手,“不许管他!” …… ……. “是薛家的四郎君惹了麻烦,被京兆府传去了。” 春月也没有等太久,等雪柳回到院子里就将事情说了。 她跟东阳侯夫人坐一辆车,听到发生什么事了。 “薛家那个四郎君你知道吧。”雪柳对春月说。 春月忙点头,跟庄篱解释:“四郎君薛家二房的嫡子。” 二房好不容易的来的嫡子,尤其得薛老夫人宠爱,娇生惯养,今年十七八岁,书也不读,一天到晚跑马遛狗斗鸡。 薛夫人但凡提一句管管,谋个营生,就被薛老夫人骂“我们不仅是河东薛氏子弟,还是皇亲,跑马遛狗斗鸡怎么了?这是来往皆权贵,名士自风流。” “现在风流到京兆府的人命官司了。”雪柳笑着说。 第二十一章 麻烦 春月有些紧张:“他,杀人了?” 雪柳忙摆手:“那倒也没有,其实跟薛四公子无关,是一桩人命官司要他做个见证。” 东阳侯夫人不喜欢薛家,又是薛家二房的事,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雪柳自然也乐得讨夫人欢心。 “他啊,因为去上官月的楼船,惹了麻烦了。” 上官月,楼船。 想到那晚夜梦里的一眼,庄篱不由问:“什么麻烦?” 坐在这里不声不响的,原来也这么好奇啊,雪柳心里说,也罢,让你见识见识京城的热闹。 “四郎君去楼船上宴请,恰好御史御史家的章九郎,户部郎中王家公子,大将军李家十郎等等人都在,便邀请四公子观摩斗鸡…..” 雪柳眉飞色舞地讲起来,说到这里又再次撇嘴。 “什么邀请他观摩,也就薛老夫人当她的宝贝孙子还是个懵懂孩童,四公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早就跟这些人混一起了…..” 不过章家也好,李家,王家也好,都是当朝权贵,薛四郎跟这些人玩,薛老夫人只会认为自己孙子有本事。 “且不说这些,李十郎连番赌输,没了钱,章九郎便让他把带着的美妾卖了换赌资,李十郎便将美妾给了章九郎,拿着章九郎给的钱再次下场,这一次赢了,章九郎包了一楼的酒水,人人称颂豪爽……” 这些纨绔子弟吃喝玩乐骄奢淫逸哪里配豪爽之称,春月忍不住打断问:“那谁死了?章九郎还是李十郎?” 知道那一楼的酒水是多少钱吗?倾倒在金水河中宛如铺上一层金光!这场面,春月这个东阳侯府的婢女都不一定见过,更别提这个清贫人家的孤女了,雪柳心里撇撇嘴,还没讲精彩呢,被打断了有些意兴阑珊。 “哦,那个李十郎的美妾。”她说。 “被卖给章九郎换钱的那個?”庄篱问。 听的还挺认真的,还记得这个,雪柳笑盈盈说:“是。”又抿抿嘴,“今天一大早发现溺死,被船工捞起来,她的婢女奔来认尸,喊章九郎杀人,惊动了京兆府。” 春月啊一声:“那,那真是章九郎…..” 雪柳已经打断她:“不是,章九郎也是冤枉的,李十郎派人来说了,是那美妾因为被卖不满,吵闹一番威胁他,自己跳了河,结果溺死了。” 春月再次啊了一声:“这,这…..真的假的?” 雪柳说:“李十郎说当时船上的人都看到了,所以京兆府才又传当时在场的人问。” 结果当然是真的。 “也不奇怪啊,章九郎怎么能跟李十郎比。” 章九郎不过是一个庶子,李十郎可是李大将军的嫡孙,章家也不能跟李家比,换做谁也不舍得李十郎去跟章九郎。 只可惜闹一闹也改不了命,反而把命搭上了。 庄篱在一旁没有再说话。 春月喃喃一声“怎如此想不开。” 雪柳撇嘴:“可不是嘛,这人也糊涂,本就是买来的,不过是再被卖了,竟然还敢寻死。”又说,“那个婢女也是癫狂的,竟然污蔑章九郎,李十郎当场就让打了二十杖,再让人牙子拖走了。” 二十杖,一个女子岂能受的住?只怕拖走就死了,春月张张口要说什么,又最终咽回去。 雪柳已经继续说下去。 “所以就是一场闹剧,说清都散了,四公子也回家了。” “不过薛老夫人喊晦气,说怎么这么倒霉遇上这事,说要去佛堂念经三日。” 听到这里,庄篱笑了,说:“是挺倒霉的。” 雪柳看她一眼,在薛家受了气幸灾乐祸吧。 不过她也不好说什么,东阳侯夫人也很高兴呢。 “真好,她去念经,家里也能清净三天。” 以往东阳侯夫人高兴,她自然也会跟着高兴,但这次不知怎么了一点都不想高兴,或许是因为庄篱也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她再高兴,好像给庄篱凑趣似的。 还有,东阳侯夫人可能真是太高兴了,还让她带来一句吩咐。 “夫人说,少夫人这次收的礼物自己收着吧。”雪柳说。 春月顿时惊喜。 这次去薛家少夫人收了不少礼物,但见面礼是东阳侯夫人准备的,这些收的礼物自然也要交回去。 没想到夫人竟然不收了。 虽然这些礼物不是侯夫人给的,但也相当于侯夫人给的了。 这说明,夫人对少夫人的态度转变了。 她眉飞色舞忍不住摇了摇庄篱的衣袖。 庄篱也笑着说:“多谢夫人。” 不就是一些见面礼,看看高兴的样子,雪柳心里撇嘴,也不想再在这里:“我去登陆造册。” 她说罢走了。 春月忙也要跟着去:“薛夫人送的皇后的宫花可要放好,不能除了差错,否则是大祸。” 庄篱说了声好。 春月便也退了出去。 夜色笼罩大地,院子里的灯由一盏盏点亮到一盏盏熄灭。 春月再端着宵夜进来,庄篱已经洗漱过,散着头发在灯下写字。 先前只写了一行字的纸上依旧空空大半。 如果让雪柳看到了又要嘲笑了,一晚上只写了这几个字。 春月不觉得如何,写字嘛闲情逸事,怎么舒服怎么来,又不是要去考状元。 “少夫人,今日累了,早点歇息吧。”她说。 庄篱放下笔点点头:“是,昨晚就很累了。” 春月将银耳羹递上前:“吃了宵夜,睡个好觉吧。”说罢又一笑,“祝少夫人今晚做个好梦。” 庄篱看着递到眼前的羹汤,今晚么,希望吧。 …… …… 黑暗一层层淡去,耳边也不再沉寂,有更鼓声从远处传来,夜色里的京城再一次呈现在眼前。 脚下从虚浮到踏实的石板路,只是每一次抬脚,落地却纹丝不动。 庄篱看着四周,不是昨晚梦散时候停留的地方,而是…… 马蹄踏踏,前方有黑影冲过来,不是马,而是一个女子,只不过是淡淡的影子,撞上庄篱的那一刻,庄篱纹丝不动,她却撞散了,影子如雾气一般四散。 四散雾气将她笼罩,尖利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好恨啊…..” 今晚,是个噩梦啊,庄篱轻叹一声。 第二十二章 言问 对于薛家四公子的事,庄篱倒是能笑一笑,只是当听到雪柳说死的人是李十郎美妾时,她心里已经感觉有些不妙。 这个人她见过。 虽然只是梦里一瞥,但…… “你如今神魂不稳,极其容易沾染他人执念,且不要动用化梦之法,好好蓄养生魂。” 庄夫人临行前的叮嘱在耳边萦绕。 李十郎和美妾都是活人的时候,与她虚实有别,互不相干。 现在美妾死了,人死魂散,但因为满含怨愤,怨生执念,执念残存天地间。 有过擦肩而过结下的机缘,这执念只怕会缠上她。 或者说,她神魂不稳,极其容易被外物侵扰,招来了这缕残念。 果然…… 庄篱看着四周,尖利的哭泣声对她来说没什么,但四散的雾气将夜色隔绝,原本清晰的前路城池都变得模糊。 她试着再迈步,脚下也不再是坚实的地面。 如果是以前不过是挥袖拂去,但经历过一次生死好容易保下这条命,连挥袖的力气都没有。 但不驱散这个执念,只怕她只能被困在这里,走不到她想去的地方。 不能强行驱散,那就只能让它自愿散去。 哭声从四面八方来,庄篱抬手在唇边轻轻拂过,有一枚字被揭下来,墨黑的字在手中燃出光亮,旋即湮灭消散。 “你有何噩梦难消?” 随着她这句话,萦绕不绝的哭声停下,雾气也渐渐凝聚,夜色重新清晰,空寂的街道上浮现一个女子。 虽然身形虚浮,但可以看出她年纪二十左右,发色乌黑挽着灵蛇髻,脸上未施粉黛,白里透红清纯可人,但又有一双丹凤眼水波流动娇媚。 可以想象,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样美貌动人。 “他杀了我!是他杀了我!” 女声尖利,满含怨恨。 庄篱问:“他是哪个?章九郎吗?” 但残念就是这样,没有了神魂,看起来是这个人但又不是这個人,说不出来更多的话。 “他说过与我永世不分离,他怎能骗我?” 哭泣声再次传来。 女子抬手掩面,身形浮动,不再是先前华丽,变成了落水模样,长发垂散,衣衫纷乱,水不断从身上滴落,在脚下弥散。 “我要他亲口对我说个明白!” 庄篱看着弥散的水,恍惚间宛如站在了金水河中,耳边有水声哗啦激荡,夹杂着船工的吆喝,女子们的笑声,她抬头看,见那一艘楼船在河面上缓缓驶来,灯火璀璨,其上人影交错,珠光宝气,富丽堂皇。 …… …… 这一次春月没有睡过头,而且不知道是出门应酬累了,还是怎么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干脆天光刚亮就起来不睡了。 她进来内室,庄篱还没起床,不过人也醒了,坐在床上喝水。 春月半蹲在床边,等着伺候她起身,拿起鞋子有些怔怔。 这次鞋底倒没有脏,但鞋子是湿的。 是少夫人昨夜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上面了吗? “我再睡个回笼觉。”庄篱喝了几口水说。 反正也不用给夫人请安,应该也不会再出门,春月含笑点头:“我去给梅姨娘说一声。” 今日也到了梅姨娘问安的日子。 春月应声是,将湿鞋子拎起来,刚要走,庄篱的声音又从帐子里传来。 “春月,你打听一下,那个溺死的妾叫什么。” 那个李十郎换赌资的美妾?春月微微惊讶,少夫人还记得这件事啊。 到底也还年轻,有些好奇吧。 “好。”她也不多问,应声是。 这件事很好打听,春月都没有去问雪柳,来跟梅姨娘说话时,梅姨娘很是忐忑不安,拉着春月打探少夫人是不是厌烦她。 春月再三说不是,是少夫人没歇息好,今天不想见人。 梅姨娘也不太信,看到春月拎着绣鞋湿了,抢着要亲自来洗。 “小丫头们不会洗,都洗坏了。”她说。 春月无奈只能让她洗,否则梅姨娘更加不安。 “你听说李十郎千金买美,花小娘一怒跳江的事了吗?”梅姨娘一边洗鞋一边眉飞色舞说。 已经传开了吗,春月有些惊讶。 梅姨娘说:“我娘那时候在河边给厨赏买鱼,亲眼看到尸体了,哎呀真是吓人。” 梅姨娘是家生子,爹娘都在府里当差,随着她当了姨娘,爹娘在府里也都得了美差。 亲眼看到了啊,春月忙坐下来:“姨娘快讲给我听听,我跟少夫人出去一天,什么也不知道。” 这件事看起来热闹,其实也很简单,只是因为涉及的人物比较有名而吸引人。 李十郎是大将军李家的子弟,大将军李成元带着千牛卫杀了蒋后,拥立长阳王,作为拨乱反正的功臣,几乎能与宰相朱兴建几乎平起平坐。 李十郎作为李氏子弟,自然与其他权贵子弟一般花天酒地,挥金如土。 “李十郎去年领职去金陵,对当地花魁一见倾心,花了一千金为花魁赎身,带回京城来。” “带回来不到一个月吧,在上官月的楼船上缺钱用,就把这个花魁卖给了章九郎。” “那个花魁哭闹去投了金水河,淹死了。” 春月将听来的事告诉庄篱,这些倒也都是雪柳说过了,虽然没这么详细。 不过还有一些雪柳不知道或者没讲的。 “那花魁的婢女找到尸体后,除了说章九郎杀人,还说李十郎忘恩负义,谋财害命。” 听到春月打探回来的消息,庄篱握着茶杯看过来。 “谋财害命?”她问。 谋谁的财? 那花魁? 但春月却不知道了,摇头:“没多久官府的人就来了,将婢女和花小娘尸首都带走了,后来….” 她停顿一刻。 “官府拖了两具尸首出来,送去义庄葬了。” 正如她所料,那婢女受不得二十杖,人牙子刚来就咽气了,人牙子自然不肯要,只能义庄里席子一裹着埋了。 那美妾自然也是如此,李十郎给她一席子裹身还被赞仁义。 庄篱没有再说话,喝了口茶。 “说起来,这花魁也是糊涂,被转卖就转卖了吧,只怪自己遇人不淑罢。”春月轻叹一声,“她一个女妓,烟花之地出身,见惯了逢场作戏,何必寻死觅活,死又如何,不过是让世人看一场笑话。” 庄篱倒没有什么感叹,只问:“她叫什么?” 春月忙说:“花小仙。” 第二十三章 耳闻 “花小仙。” 京城长乐茶楼的上房里,薛四公子念出这个名字,然后啐了口。 “真是晦气!” 说着拍打身上,又举起袖子嗅了嗅。 “我祖母让我在佛堂薰了半日烟灰,我都臭了,今晚去见小明珠,她肯定不许我一亲芳泽。” 小明珠是京城欢香楼有名的女妓。 薛四公子早些时候都没资格见到,也是这几年祖母有了皇亲身份,才被美人青睐。 这间茶楼里还坐着七八位公子,李十郎和章九郎也在其中,因为事情因他们而起,让大家受了麻烦,所以摆了一桌酒席表达歉意。 听到这句话,眼底带着浮肿的李十郎靠着椅背摆手说:“薛小弟别担心,我让莺莺儿陪你三日!” 莺莺儿亦是名妓,为李十郎收入囊中,其他人难得一见。 薛四公子大喜,能得美人相陪且不说,这可是李十郎相赠!虽然祖母是皇亲,但薛四公子知道这皇亲的分量跟权势赫赫的李家不能比。 肯把美人相让,这是把他当兄弟了! “十郎豪爽!”他大赞。 章九郎亦是抚掌大笑,又揶揄说:“十郎真豪杰君子,怪不得花小仙死也不跟我。” 因为这女子京兆府上门叨扰,虽然没什么事儿,但也都被家中长辈训斥了两句,不过两人并没有生嫌隙,反而更相惜,李十郎更是为了赔礼,又赠了章九郎两个美婢。 听到章九郎的话,李十郎啐了口:“那蠢妇!原本看她乖巧伶俐,没想到这般无用,败坏了你我兄弟们的兴致。”说着大手一挥,“今日我做东请大家去去晦气。” 室内诸人都乱乱叫好,薛四公子更是站起来:“十郎客气了,不过是被京兆府传问,咱们从小到大谁还没跟京兆府打过交道,算不得什么大事,只不过那时候我家在宴请东阳侯夫人和她的新儿媳,倒让客人们看了笑话…..” 章九郎哎了声:“周景云的新媳妇去你们家了?不是说不出门吗?” 自从周景云送了新妻子回来,无数邀请帖子飞向东阳侯府,但一概拒绝了,东阳侯夫人连门都不出,就连定安伯府都没能见到这个新妻子,见不到人,连议论都议论的不起兴致。 这一句话让其他人也都来了精神“那个新续弦?” 看到视线都凝聚在自己身上,薛四公子也更精神。 相比于祖母的皇亲身份,更让薛四公子得意的是与周景云有亲。 虽然不屑读书练武,但对于周景云这般文武双全惊艳才绝的贵公子,他们心里是又嫉又羡,能跟周景云往来,其实也暗自以为荣。 “是啊,他别人家不去,我们家怎能不去?”薛四公子说,“特意带着新妻子来拜见我祖母…..” 章九郎打断他问:“那新妇长什么样?” 周景云六年不续弦,女子们都认为是对亡妻情深,男子们则有不同的看法。 周景云要么等着找对前程有利的权贵之女,要么就是找国色天香的美人。 “至少是蒋后那般的美人。”李十郎说。 蒋后之所以被称为妖后,除了作恶多端宛如妖孽,还有她美如妖孽,要不然也不会迷惑先帝,不仅封后,还纵她肆意妄为。 诸人更感兴趣了,催问薛四公子:“那新妇果然貌美吗?” 薛四公子讪讪:“这,我也没见到啊。” 那是女客。 虽然作为亲戚可以见,但他晚上厮混太晚,白天躲起来补觉呢,根本没去祖母那里。 眼看着诸人神情失望,薛四公子忙接着说:“但我问我妹妹了。” 其实也不是他主动问,是薛五娘子来教训他不要在外惹是生非,又让他去跟大伯母赔礼,免得让东阳侯府对他不满,周世子要回来了,这一次回来必将被陛下重用。 他听的不耐烦了,岔开话题问周世子的新妇怎么样? “我妹妹说。”薛四公子回忆着,“挺有趣的一人。” 四周的公子们嘘声“这叫什么。”“快说好看不好看。” 但也有公子哈哈笑起来,摆手示意大家不要问了:“既然一个女子不夸赞一個女子相貌,那就是长得不值得夸赞。” “对对,不说相貌,说什么仪态,那就是相貌没可说的。”另一个人也点头说。 薛四公子点头:“是,我妹妹根本没提她相貌,还有,那周景云的小妻子还给我祖母讲了典。” 典?一群内宅妇人跟前讲典?又不是读书人吟诗作对呢,诸人不解:“什么典?” “老聃丧母。”薛四公子说。 妹妹说了一大段,他也没记住,也没听懂。 在座的公子们对老鸨比较熟,准备问老聃是谁,有一声笑先响起。 “嚯——” “竟是个道家。” 室内的诸人循声看去,见茶室胡床上有一身穿白袍的年轻人躺卧,原本面向里,此时正转过身来,一边转身一边伸展胳膊腿脚,眉眼几分慵懒,又几分倦怠。 看到他,薛四公子忙打招呼。 “上官月你醒了。” 又疑惑上官月说的话,道家?道观么? 李十郎跟着问:“道?这小娘子是女冠?女冠们是喜欢跟人上课讲经,也不对啊,那怎么嫁人了?” 上官月坐起来,此时日光正亮,照的他的脸又白又亮,他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眉眼飞扬俊美,眼梢又几分轻薄,眼里含笑,似乎亲切又似乎酒醉未醒。 上官家归了姓但迟迟上不得族谱的小郎君,似乎不习惯白日出现,抬起袖子举在头上,为自己遮出一片暗影。 “我睡得迷迷糊糊听你们说老聃,不是在论道吗?”他说,打个哈欠,岔开了这些纨绔子弟们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话题,“不过是一个小娘子痴了情跳了河,你们就开始论道绝红尘了吗?那你们在我楼船上的酒肉美人我可自行处置了。” 室内诸人大笑乱纷纷七嘴八舌“真是睡糊涂了。”“我们在说周景云的新妇。”“你休想算计我的酒和美人。” 上官月一笑:“开口闭口讲老聃庄子的新妇也太无趣了,非我红尘中人,不说也罢。”不待大家再说什么,衣袖在头上一搭,“这青天白日走来走去实在令我不适,十郎你的茶酒,到楼船上再请我吧。” 上官月与他的楼船一样,晚上才会出现,游荡在金水河,白日里从不出现,这一次先是被京兆府传问,又被李十郎拉来赔礼道歉。 诸人再次笑起来,李十郎挥袖许诺包了一船的酒水,正笑闹着,门外有仆从驳驳敲门。 “小郎,阿爷让你回家去。”门外声音说。 听到这话,厅内好几个公子要骂出声。 以为是自己家的仆从,不就是一个小女妓死了,长辈竟然要打断他们交游!真是有失颜面,待门被拉开,定睛一看来人,又都安静下来。 这是上官月的仆从,年纪快五十了,唤作瑞伯。 上官月哦了声,站起来。 章九郎和李十郎等人也跟着站起来。 “小郎,受累你要被驸马训斥了。”章九郎说。 上官月哈了声:“这是好事啊,如不然我怎么能见父亲一面?”说到这里又眼神转动,嘻嘻笑,“应该谢那小娘子,那小娘子叫什么来着?” 章九郎等人顿时大笑。 这个外室子虽然被上官家认了,但因为公主暴怒始终不能入族谱,也没资格住在公主府,上官驸马也不能轻易见儿子。 如今儿子牵涉到人命案,当父亲的总要见一见,问一问,公主也不好阻拦。 “管她叫什么呢。”李十郎笑说,将上官月一推,“快去快去,早去早回,莫耽搁了晚上开船。” 上官月哈哈一笑“放心放心。”说罢向外走去,瑞伯低头在前开门。 “我爹还是在后门等我?” “是。” 第二十四章 目视 伴着这两句对话上官月走了出去,门重新关上隔绝了身影。 章九郎啧了一声:“当个驸马也是不容易,见儿子都要在后门。” 薛四公子则是有些羡慕:“有爹如同没爹,该有的都有,还没人管,真是逍遥自在。” 就算公主暴怒,也没能阻住这个外室子归了上官姓氏,因为公主无子,所以理亏,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真让上官驸马绝后。 所以上官小郎就算不能进公主府,但走出去也是堂堂正正的上官子弟,没人敢欺负。 要不然怎么能拥有一座楼船,奢靡华丽,日进斗金。 公主能做的也只是扛着不让入族谱,最初期待自己生一个,眼看着生不出来,又喊着要过继一个。 李十郎浮肿的眼眯了眯:“我看他的逍遥日子也要到头了。” 其他人忙询问“怎么说?” 李十郎压低声音:“金玉公主要的过继或许能成。” 能成吗? 上官驸马有亲儿子,怎么会要其他人? 金玉公主是新帝的同胞姐姐,盛宠无比,但就算再盛宠也不能真逼着上官驸马不要自己的儿子,认别人的儿子吧。 李十郎似笑非笑,伸手向上指了指:“有圣人做表率的话,驸马又如何?” 圣人做表率! 章九郎啪一声拍手“这么说,陛下要过继儿子?” 其他人也回过神,是了,皇帝一直没生出儿子,只有王府时候生养的三个女儿。 私下有传言说蒋后当年让御医给长阳王绝了子孙根。 国朝安稳了,皇帝虽然才四十多岁,但也不得不考虑后继人的问题了。 如果皇帝都能过继,公主到时候说肖仿,驸马总不能去触圣人的霉头吧。 真惹怒了皇帝,抄了他们上官家也不过一句话。 要是上官驸马过继了儿子,有公主撑腰,那上官月这個外室子什么都捞不到了。 “可怜。”薛四公子说,“真要没爹了,什么都没了。” 别说外室子了,他父亲是个次子就很吃亏,还好祖母一直贴补。 李十郎眼神闪烁,真要没爹了,也是好事。 对他来说是好事。 那座楼船,就可以抢过来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更高兴。 “别管人家家事了。”他招呼诸人,“咱们有的玩就好,走走,手痒了,先去青门,斗鸡去去晦气。” 这话得到诸人的赞同,公子们勾肩搭背向外涌去。 李十郎被自己家的仆从唤住,低声说:“公子,钱花完了。” 李十郎皱眉“不是还有一匣子马蹄金吗?” 仆从低声说:“公子您昨晚输了。” 哦,是了,李十郎拍了拍昏昏的头,那花小娘还跟他要钱,真是好笑,她一个妓女有什么钱,人都是他的,她的钱自然也是他的。 只可惜那一匣金子花完了都没翻身。 不过,无妨,不就是钱嘛。 “拿着我父亲的帖子,带着金吾卫,去东市随便找家铺子查查。”李十郎摆手说,“拿来钱我用。” 仆从应声是,显然这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熟练地转身就去了。 ……. ……. 马车摇摇晃晃向朱雀大街去。 上官月靠坐在车内,避开了日光,他面容舒展,原本轻浮的眉眼也多了几分沉静。 “归根复命,畅怀无忧。”他忽然说,“人情未有之时与人情返无之后不亦无别乎?无别而沉溺于情、悲不欲生,不亦愚乎?” 念完又啧啧两声。 “周世子果然不一般。” 旁边坐着的瑞伯不解:“小郎在说什么?” 上官月说:“老聃,你知道老聃在母亲死后不仅不悲伤还很开心吗?” 瑞伯摇头:“老奴不知道。”又皱眉,“哪有丧母而开心的?这还是人吗?” 上官月哈哈笑:“对对,不是人,他们是东西,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瑞伯再次挠头,他只认识几个字,老子庄子什么的没读过,不懂这些话了。 对于不学无术的上官月能侃侃而谈也没有惊讶。 他只疑惑地摸了摸耳朵,那这跟周世子不一般有什么关系? …… …… 金玉公主府在宣阳坊。 这边皆是高墙华宅,马车沿着一堵围墙走了半日,看到一角小门才停下。 虽然这边不是正门,但亦有三个青衣仆从守着,或者坐或者站在说笑闲谈,看到这辆不起眼的马车便冷了脸,准备喝斥驱逐。 上官月从车中跳下来。 看到他,青衣仆从们停下脚,脸上的凶狠也收起来,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其他动作。 他们没有阻拦上官月走近,把头扭过去。 上官月也不在意他们的动作。 这是公主府的仆从,不是上官家的,能对他视而不见已经很不错了。 迈进后门,院落僻静,但也有抄手回廊,雕刻繁杂,绿树成荫,枝蔓攀绕,其间花团紧促,可以想象内里隐隐可见的楼阁之处有怎么样的繁华奢靡。 回廊下坐着一人,正在捧着一卷书在读,旁边摆着茶台,泥炉上铜壶滚滚,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上官驸马名学,字天行,今年四十五岁,肤色白皙,目光明亮,身材挺拔,穿着一身宝蓝锦袍,很是俊朗,可以想象年轻时候的风姿。 看到上官月,他皱起眉头:“怎么能让在眼前出了人命?” 上官月低头做乖巧状:“一时没看住。” 上官学皱着眉:“虽然与你无关,但到底是人命,以后不可再沾染,否则这楼船也容不下你了。” 上官月施礼应声是。 训完话,似乎也没有其他的话可说,院落里安静一刻。 “坐下说话吧。”上官学说,自己先坐下来。 上官月应声是坐在对面,主动拎起水冲茶,听上官学问:“最近还好吧?” “好,吃得好睡得好。”上官月笑说。 上官学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看到苍白的肤色,眼底的红丝,再次皱眉。 “我是因为白天被打扰没睡,才显得精神不好。”上官月不待他说话,就笑着说,“您要是晚上见我,我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说着将茶递给上官学。 “我闻着这茶比原来我送来的时候好,您是重新晾晒炒过了吧?” 上官学脸上浮现笑:“鼻子真灵。”他接过茶,又示意,“你也尝尝,喜欢就拿回去点。” 上官月将茶一饮而尽,袖子擦嘴说:“那我再送些来,您调好了我拿船上用。” 上官学呸了声:“倒让我来为你做工了。” 上官月也笑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券推给上官学:“这是这两个月的盈余,记在余庆堂的帐上,您让人取了。” 上官学看着推过来的纸券,上面的数额让他也有些惊讶,忙摇头说:“你留着吧,你用钱的地方多…..” “我哪有您用钱的地方多。”上官月打断他,起身双手将纸券塞给上官学,嘻嘻一笑,“您把钱用好了,我才能好啊。” 上官学看着树荫下一笑灿烂的小郎君,眉眼柔和几分,没有再推辞,将纸券收好,又点头:“你放心,都会好好的。” 上官月一笑没有再说话坐了回去,低着头继续烹茶,上官学则慢慢品茶,后廊下安静又轻松。 “关于入族谱的事,这些年准备的差不多了,我会寻时机向陛下…..”上官学突然说。 烹茶的上官月忙抬起头打断他:“朝堂刚稳,不急着烦扰陛下。” 上官学神情犹豫,看着上官月,眼中几分怜惜:“你接回来这么久了。” 上官月笑说:“都这么久了,不急这一时。”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此事牵涉过多,不是一人一家之事…..” 后门这边的仆从虽然没靠近,这几年也早就习惯了,对于这对连父子都不敢互相称呼的父子,他们都无需当回事。 不过听到这里时,心里都笑了一声,算这小子还没糊涂,既然尚了公主,这上官府的事可不是上官府一家,牵涉到皇家呢,哪能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正在看热闹,内里有一个穿着蓝白襦裙的婢女快步走来了。 “阿郎,公主寻你。”她低头施礼。 上官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刚坐下一杯茶才喝完,公主就忍不得要叫进去,且连寻他做什么的理由都懒得编…… 而他也不能拒绝,能过来见一面已经是公主容忍的极限了。 他看向上官月。 “您快去吧。”上官月起身说。 上官学说:“你再喝会儿茶。”似乎还想说一句我去看看就来,但张张口,这句做不到的许诺还是罢了。 上官月施礼相送,上官学轻叹一声大步向内去了。 那婢女还站在原地,看着上官月,柔声问:“伱要些点心配茶吗?” 上官月对她一笑:“多谢阿菊姐姐,我不用了,这就走了。”说罢将一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再对婢女摆摆手,转身大步而去。 婢女犹自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难掩欢喜。 他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呢,旋即又遗憾,可惜上官驸马的儿子,连公主府都不能多留。 如不然,就凭这相貌,在公主府必能登堂入室来去自如人人逢迎。 ……. ……. 随着宵禁的暮鼓,眼前的城池在渐渐明亮,又渐渐安静。 而船楼上客人也都登上,伴着嘈杂喧闹,徐徐行驶在河面上,变成城池中一颗明亮游走的星辰。 站在三楼的栏杆前,可见大厅里彩幔高悬,火树银花,奢靡耀目,难辨白天黑夜。 上官月抬手打个哈欠。 “怎么无精打采?”旁边的客人问,虽然他自己眼袋浮肿,带着倦态,还不如上官月看起来精神。 上官月说:“这两天没睡好。” 那客人浮肿的眼一亮:“是那个投河女子的事吗?快说来听听。”又满脸遗憾,“这等热闹,我当时正忙着赌钱,竟然没亲眼看到。” 一条人命,在人眼中只是一场热闹,上官月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指着场中:“选格开始了,王郎君,你的对头下场了。” 那客人看过去,见那边一张大桌前被男女老少围上,顿时也顾不得问热闹,急忙奔去:“今日我手气必然好,速去速去。” 他身后的美婢捧着装钱的匣子紧紧跟上。 上官月在后扬手:“玩的开心。”说罢又打个哈欠,“不行,我得吹吹凉风清醒一下。” 他掀开幔帐站到栏杆前,两岸的街道屋宅呈现,外城不比内城,星星点点晦暗。 夜风掠过河面,几分清凉。 上官月微微眯眼,看向岸边向内城去的方向,那片暗夜中似有水雾凝聚。 …… …… 夜雾浮动,庄篱看着呈现的人形,手拂过唇边。 “花小仙。”她说,视线越过这人形,看向金水河中正缓缓驶近的楼船,“让我入你梦中。” 随着这一句话,眼前的人形顿消,雾气在夜色里弥散。 …… …… 雾气似乎越来越重,河面上都渐渐模糊,上官月打个哈欠,只觉得眼皮发涩,不由什么按住双眼。 第二十五章 入梦 “小郎!” 身后传来喊声,上官月睁开眼转过身,看到李十郎携一美人对他招手。 “在外边吹什么风,快进来。”李十郎喊道。 上官月看了眼四周,河上荡起水雾,岸边都看不清了,今晚的雾气好重,他心里说,便转身进去了。 “……都怪区家郎,竟然去跟我阿兄讨钱,害的我被父亲关了三天…..” “…...今日我非大赢一场不可…..” 李十郎愤愤说,口沫四溅,或许是楼内太嘈杂了,他的声音似远似近,也都是那些话,上官月虽然听不太清,但也不在意,含笑应和两句。 有女声娇娇响起。 “十郎,他就是你常说的小郎?” 上官月视线落在李十郎身边,灯火辉映中,这女子衣裙华丽,素颜浅笑,格外明媚。 好似在哪里见过?上官月心想,他见过美人无数,从无感触,但这一次忍不住思索,在哪里见过呢?耳边女声从嘈杂中忽远忽近传来。 “…..为什么唤他小郎,他叫什么?” “…..唤小郎是因为他没在家中排行…..叫什么…..小郎你叫什么来着?” 眼前的李十郎伸手拍他肩头,上官小郎一笑说:“我单字月。” “上官月。”那女子重复一遍,掩唇笑,“天上月,好名字。” 李十郎哈哈笑:“月亮而已,普普通通,抬头就能看到,定是你父偷懒随便起的。” 上官月也不恼火,对他挤挤眼,带着几分轻浮:“给起名字就足够了。” “可不是嘛!你这出身。”李十郎觉得他的回答实在是对口味,大笑拍他肩头,似乎安慰,“有名字就是被认了,管它叫什么呢!” 上官月含笑不语,远处似又有人喊他,更多的嘈杂说笑围住他,不过隐隐还能听到李十郎与那女子说话。 “我叫世金,这名字不好听吗?世世代代金子满满!”他似是不满女子夸赞别人,伸手捏了把女子的腰身。 女子娇笑躲避,又贴在李十郎身前。 “好,好听,天下最好听。”她娇声说,仰头看着李十郎的面容,“小仙愿生生世世只唤十郎的名字。” 李十郎大笑,满眼得意。 上官月看着这一幕,也不由笑了笑,只不过笑的有些嘲讽,下一刻笑容在嘴角一凝。 小仙? 这个名字! 但不由他思绪再转,眼前的喧嚣陡然更大,楼船也似乎遇到了风浪,晃动,他不由伸手按住额头,喧嚣尽散,耳边是尖利的喊声。 “……你有什么资格卖了我!我又不是你买的!” 上官月抬起头,看到已经不在了大厅里,而是用于休息的包厢,这里摆着华丽的屏风,铺着厚厚的牡丹花地毯,让欢悦的人不管在地上还是床上都能尽兴。 此时此刻华丽的屏风被推到,李十郎跌倒其上,发出愤怒的吼叫“你这贱妇!” 上官小郎看到有女子背对,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佝偻的身形能看出她现在在哭泣。 “我是贱妇?”她哭声哀哀,“这才月余,我就成了十郎你口中的贱妇?” 她声音又尖利。 “好,我就是贱妇!那现在你把贱妇的钱还回来!” 她人扑上去,抓着李十郎。 “我本也不是你的人,我自己千金赎的身,还有一匣子马蹄金放在你家,还了我,从此后,你我两不相干!” 李十郎大怒:“说什么蠢话!”他揪住女人一甩,女人跌倒在地,“有伱什么钱!你人是我的,钱也是我的。” 他站起来,抖了抖衣衫,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女子,狰狞一笑。 “我劝你识趣,乖乖去跟章九郎,哄得我们兄弟高兴,到时候你我还能相会,你一人享两人,岂不快哉?” 女子抬头看他,唾骂“无耻!” 李十郎上前踹她一脚,虽然是个酒囊饭袋,但到底是个男子,这一脚踹的女子尖叫一声在地上缩成一团颤抖。 “我有什么无耻的?要不是我将你带出来,你就是千人骑万人乘的娼妓!” 虽然只是远远看着,上官月似乎看到那女子身下泪水成河。 “我要去告你,告你,骗我身,骗我钱——” “告我?”李十郎大笑,“去啊。” 那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果然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走。 上官月看着她,河上的风吹过来,掀起室内的幔帐,轻幔如云如雾遮挡了视线,那女子也变得若隐若现,直到又一声尖叫,女子被李十郎从后揪住头发,扯到了窗边。 “….告我?贱人,我杀了你都没人管?” 那女子奋力挣扎捶打,虽然软弱无力,但被酒色掏空的李十郎也不是次次都能避开,猛然被挠在胸口,留下一道长长的印子,血也渗出来。 李十郎大怒“去死吧贱人!” 伴着女人尖叫,人如被吹起的轻纱一般向楼下而去,噗通一声落水。 上官月陡然视线昏暗,宛如窒息,他不由伸手按住咽喉。 “小郎!” 耳边有声音喊,同时有手推过来。 上官月下意识抬手,将那人手抓住,翻手一拧…… “唔——”那人发出一声痛呼。 上官月睁开眼,光亮温暖,眼前一张胖脸皱成一团。 虽然皱巴巴,但也能认出是熟客。 四周站着不少人,大多数都是浑然不觉,只有两三人看过来,神情有些惊讶。 “小郎你要——”那熟客喊。 话没说完被上官月一拉,原本拧着手腕的手搭上他的肩头。 “又输了?”上官月说,“去二楼歇一歇听听唱?” 那熟客想到自己输掉的钱,顿时脸更皱了:“罢了,我都没脸去听琴娘的曲子,还是再试一试手气吧。”说到这里回过神,“你干吗呢?靠着柱子闭着眼,睡着了吗?”说着又同情,“你一天天守着,却不能下场玩,很无聊吧。” 上官月经营着楼船,在禁赌的律令下,无人敢问,人人都说背后其实是金玉公主,虽然金玉公主不认这个外室子,但不妨碍让外室子为她敛财。 身为一条看门狗,上官月从不参与船上任何玩乐。 上官月并不在意他的眼神,只微微走神。 他睡着了? 他环视四周,从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记得李十郎唤他….. 他看向前方,华丽的赌桌前围了不少人,李十郎也在其中,面前堆了彩缎金银,看起来手气不错,身边依偎着一个美妇,正举着酒喂他。 那妇人也很美,但并不是先前的花小仙。 可能李十郎叫他进来后,他靠着柱子有些疲倦就打個盹,然后,做了个梦。 白日里上官驸马问他怎么出了人命,他说没看好,也是真的,他当时的确看到这一幕,但本着楼船主人不干涉客人私事,所以没有上前,待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女子可怜,但这世间太多可怜冤屈的人,他已经没有半点波动,但竟然会梦到她。 赌桌前一阵欢腾,有人大喊大叫,也有人大怒叫骂,更有人捶胸顿足大哭,李十郎面前的赌资少了一半,他将美妇推开,骂骂咧咧向另一处走去。 美貌的婢女们举着各色酒水美食点心穿梭厅内,赌徒们已经无心注意四周,但美婢们会伺候周到,依偎在他们身边,喂他们喝酒喝茶吃美食点心,好让他们维持精神,免得大悲大喜晕死过去。 适才的胖脸熟客不知又去哪里寻手气了,上官月站在厅内再次觉得困倦,打个哈欠。 “公子累了?”瑞伯无声无息从一旁冒出来,“去歇息会儿?” 上官月摇头:“夜很短,一会儿就天亮了,有的是时间歇息。” 而且,先前的梦让他觉得有些怪异,总觉得如果再睡过去,说不定还要做梦。 他不想再梦到死去的人。 所有死去的人。 第二十六章 呓语 “你他娘的出千!” 伴着这句话,原本就喧闹的大厅变得更喧闹。 上官月凝神看过去,见李十郎正踹翻胡椅。 赌徒输红了眼发疯争吵打架都是常见,不过在他的楼船上也闹不起来,能来楼船的都是非富即贵,闹事前双方都要互相掂量一下身份,再有楼船养着数十打手,已经有很多事例验证在他楼船闹事没有好下场。 上官月看了眼李十郎对面的人,便没有走过去,只在廊柱边旁观。 李十郎指着对面的男子破口大骂:“孙子!敢坑骗我的钱,你可知道我是谁?” 旁边便有助力的看客喊:“这是李将军府上的十郎!” 那男子穿着道袍,相貌也普普通通,听了这话却坐在对面胡椅上动也不动,只冷笑一声:“我太原王氏子弟再落魄,也不至于需要坑骗李将军府的钱。” 太原王氏子弟啊,那可不落魄,李将军是新贵,太原王氏可是世族门阀,关系错综复杂,皇帝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那助力的看客顿时缩回去。 李十郎狠狠一瞪眼,呸了声:“就是你们最会坑蒙拐骗!”撂下这句狠话就要转身。 “慢着。”那王郎君却不放他走,喊道,“除了输了的这些,你还欠我钱呢。” 李十郎脸色狰狞,抬手将身后怯怯跟着的美妇一推:“这妇人抵了。” 美妇眼圈发红却不敢半点声音。 王郎君嗤声:“我对女人没兴趣。”说着又一笑,打量李十郎一眼,“十郎要是拿自己抵债,我倒是可以考虑。” 李十郎转身骂了句脏话,将美妇踹开,揪过仆从:“你去家里取钱。” 那仆从脸色惶惶小声说:“公子钱花完了。” 什么叫钱花完了?李十郎皱眉:“让你们抄的温家铺子没抄吗?” 仆从低声说:“抄了。”又苦着脸,“但今天晚上您都输了。” 一晚上输掉了一家铺子的积攒,李十郎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恼火地踹开仆从。 “姓王的,我给你打欠条。”他说。 王郎君嗤声笑了,斜眼看着他:“李十郎,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不知道楼船的规矩吗?” 楼船的规矩是一切皆用金银物,没有打欠条,或者下了船再给这一说,当面账当面清。 这也是避免了后续麻烦,毕竟上楼船的人非富即贵,下了船在地面上纠葛,难免会牵涉各自的家世,事小麻烦多。 李十郎显然也知道,只不过一时没了办法。 “都是因为那贱妇晦气。”他骂了声,“自从带她回京就事事不顺。” 以前手气也没这么差。 “老子现在没钱了。”李十郎没好气说,“怎么,真要老子抵债吗?” 王郎君捏着鼻子看他:“实在不行,我也只能委屈一些。” 这话让大厅里的人们都哄笑起来,赌徒本就心智疯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时间满是鼓噪声“去楼下,开最好的包厢。”“去什么楼下,就在这里!” 其间夹杂着李十郎的骂声。 上官月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笑,其实也很无趣,他忍不住又打个哈欠,感觉眼皮又要合上。 这时候可不能合上,他还要控制一下事态,有捧着茶点的美婢从旁经过来。 上官月不由伸手“给我杯茶。” 那美婢将茶递给他,上官月一饮而尽,倦意似乎褪去,人精神了,再看大厅里灯火越发璀璨,李十郎已经恼羞成怒了,将鼓噪的一人踹到—— “什么玩意儿,也敢拿小爷消遣!” 被踹到的人却也不干了,大骂“没钱来这里当什么大爷!”“兔爷!” 李十郎忌讳太原王氏身份,对此人却没畏惧,红着眼就要把一腔怒火发泄他身上,眼看着要打起来。 “十郎休恼。”上官月扬声说,手里还握着茶杯,“你不可以给王郎君欠条,但我可以借给你,你给我写个欠条就好。” 这样啊,李十郎松口气,对着鼓噪的人啐了口,将他踹开,站直身子对上官月点头:“小郎最知道我的品行。” 王郎君却不知是遗憾没让十郎抵债,还是遗憾没看到打起来的热闹,摇头说:“小郎,你这也不合规矩啊。” 上官月笑了:“无妨无妨…..” 话说到这里时,不知是不是手中的茶杯残存茶香,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好香啊,楼船里熏香多,还是第一次闻到茶香气,是新换了茶吗? 他思绪念念,视线略有恍惚,听的自己接着说。 “不如这样,十郎伱从楼船上往河水中跳一次,这样你我都合了规矩。” 惹事,欠钱不还等等不合规矩的人,是要被扔下楼船的。 听了这话,李十郎大笑:“好!” 他水性极好,从楼船上跳下河不算什么。 王郎君撇撇嘴,他其实并不在意这合不合规矩,没有再质问上官月。 出来玩嘛,不能太咄咄逼人,这上官月虽然是个不上台面的东西,但背后有公主驸马,上官驸马都找外室了,公主还没有休夫,可见对这个丈夫是舍不得的。 他只挑眉说:“脱了衣服跳。” 李十郎冲他呸了声:“老子用你提醒!” 但一想这好男风的王氏子弟可不是好心怕他衣服湿了,是不怀好意觊觎他的身体。 他狠狠瞪了王郎君一眼,哗啦脱下外袍,四周再次鼓噪一片,夹杂着鼓掌声,啪啪如雷。 上官月一震,困意全消,耳目清晰,看到李十郎赤裸着上身,只穿锦袴向门边走去,身后簇拥着众,他的仆从无法劝阻,也纷纷脱了衣衫跟随。 “这是……”上官月喃喃。 旁边的赌客听到了,看上官月皱眉,忙问:“怎么?小郎你舍不得了?”又义正言辞,“规矩就该如此,你也别乱了自己的规矩!” 他们说着话,李十郎已经推开了门走出去,此时天边隐隐发亮,夜就要过去了。 上官月不由快走几步,李十郎已经一声大喊“让你们看看爷的本事——” 伴着大喊人一跃跳了下去,他的四个仆从紧随其后,厅内的人群也一涌而出,挤在外边,倚着栏杆兴奋地叫嚣,盖过了人落水的噗通声。 上官月抓住栏杆向下看,李十郎已经在河水里冒出头,一边游动一边挥舞着拳头大喊:“姓王的,你敢不敢也跳下来,我再跟你赌一局。” 将明未明时分,河面上泛起水雾,就像他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上官月莫名心一紧,手握紧了栏杆,他现在突然觉得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 “十郎,河水凉,赶快上来。”他高声喊。 李十郎听到了大笑:“小爷可不怕这個。”说罢再次游动,故意挥动摇摆身体,溅起无数水花,四周围过来的仆从不得不避开。 “都下来吧,都下来吧,这河水里的风景——” 李十郎大笑大喊,忽地声音一顿,双手挥动,人向河中沉去,似乎有什么将他拉了下去,眨眼间河水就没过了头顶,挥动的手也随之而没。 倚着栏杆的人们被吓了一跳,发出惊呼声,河中的四个仆从也有些慌张,不待去抓拉,李十郎又猛地从河中冒出来,仰头喷水哈哈大笑。 栏杆上一片骂声,夹杂着有人把茶杯,团扇扔下来,喧嚣一片。 李十郎的笑声更大。 上官月却丝毫没有笑意,皱起眉头,河面上的雾气越来越重,他觉得都有些看不清水中的李十郎了。 下一刻李十郎再次向下沉去,楼船上响起笑骂声。 上官月没有跟着笑骂,反而听不到四周的嘈杂,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天边有晨光出现,水雾似乎瞬间消散了,河面上却看不到李十郎再浮起。 “不好!”上官月一拍栏杆大喊,“来人——” …… …… “少夫人,少夫人。” 耳边有唤声,肩头也轻轻被推动,庄篱沉重的眼皮慢慢睁开,掀开的帐子外晨光微亮。 春月半跪在床边。 “少夫人,您怎么了?”她担忧地问,“做噩梦了吗?” 还好她睡得也不踏实,不仅没有起晚,还听到了少夫人室内的动静,忙披着衣衫过来看,少夫人虽然闭着眼睡着,但气喘急促,头上还有汗水冒出来。 这样子像是梦魇了。 她忙唤少夫人,连推了几下才唤醒。 庄篱双目渐渐凝神,看了眼蒙蒙晨光,嗯了一声:“睡得…有些累。” 第二十七章 言动 世子院子里的小厨房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管厨房的是陆妈妈,原本在屋子里吃早饭,听到雪柳来了忙迎出来。 “雪柳姑娘来的正巧。”她笑呵呵说,“给你炖了燕窝粥,正要让人送去。” 雪柳打个哈欠:“我现在没胃口,等等再让丫头们送过去吧。”又问,“给那边安排的什么饭菜?” 她虽然懒得去少夫人跟前混脸,但大丫鬟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可不会让人挑她的错。 听到这句话旁边的仆妇笑着说:“已经送过去了。” 雪柳一愣,抬头看天色,失笑说:“这儿媳妇当的真是悠闲。” 仆妇不好参与背后说主子的话,讪讪笑着进去忙了。 陆妈妈眼神闪了闪,拿着矮凳子请雪柳坐:“不如姑娘等吃完了再过去。”又将燕窝粥端来,“姑娘年轻也要注意养着。” 雪柳哼了声坐下来,接过碗小口小口吃。 “可能是少夫人不太舒服。”陆妈妈又在旁小声说,“天还没亮透的时候,春月来煮了柴胡桂枝汤。” 病了?春月勺子放慢。 “少夫人看起来身子不好啊,那么瘦,走路轻飘飘的,那脸白的都没血色…..”陆妈妈在旁接着说。 雪柳看她一眼撇嘴说:“陆妈妈,你这双眼倒是能诊病啊?让你管着厨房亏了,该在府里当大夫供养着。” 陆妈妈脸色一红。 “我就是担心,世子一个男儿也不懂这些,又是在外边成的亲,婚前那些该问的也不知道问了没。”陆妈妈陪笑解释,又压低声音,“雪柳姑娘你是生在名门望族,不知道那些市井中的手段,说媒的能把瘸子瞎子都说成全人,待洞房花烛夜才发现,更有那些身体有隐疾的,甚至还有不能生养的骗婚……” 雪柳啪地将碗重重放下,站起来怒目说:“陆妈妈我看你这几年闲的失心疯了,满口胡话。” 陆妈妈吓了一跳,厨房里的仆妇们也都心惊胆战看过来。 “我真是失心疯了!”陆妈妈旋即抬手自己打自己的嘴,“夫人托我管着世子院子,世子不在家,我享着清闲还不够,竟然染了乱嚼舌的毛病,这张嘴真是该打烂。” 她果然一下两下啪啪的打。 雪柳冷笑:“妈妈可长点心吧,等世子回来,你再这样,就不是打烂嘴的事了。”说罢甩袖子蹬蹬走了。 陆妈妈目送她,手还不停的打自己的脸,只不过每一次打过来就提前把头偏了,动作挺大,其实不过是风拂过脸颊。 雪柳的背影看不到了,陆妈妈停下来,撇撇嘴。 躲在厨房里仆妇们涌出来“陆妈妈,你惹她做什么?”“雪柳可不能惹。” 陆妈妈哼了声:“有什么不能惹的?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人,名不正言不顺的摆什么架子。” 一个仆妇低声说:“先前是因为没有新夫人,世子也不收妾,如今有了新夫人,这一回来两年之内必然要纳妾收房,雪柳可是先头少夫人指明要给世子的。” 陆妈妈呵一声:“你也说了先头夫人,现在有了新人了,先头还算什么?”说到这里又叹息,故作痛心疾首,“我也是为她好,让她惊醒点,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还不想办法,她难道想当一辈子大丫鬟?” 仆妇们也不敢得罪陆妈妈,陆妈妈说的也对,雪柳毕竟是定安伯家的,就算怕她,也等她真当上姨娘再说吧。 不过….. “你这背后挑唆。”一个关系好的仆妇坐下来小声说,对着世子夫人的所在努努嘴,“被她知道了,小心跟你再说。” 说道再说两字,她意味深长。 当时新少夫人进门,跟她们管事妈妈见面,开口就没给她们面子,直接说“先各司其职,如有不妥再说。” 听到这再说两字,陆妈妈就咬牙,真是年纪小脾气大,她可是侯夫人给世子的,一个新进门不讨婆婆喜欢没家势可依仗的小丫头片子,就想打她的脸!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吧。 一個新媳妇,想过好日子可没那么容易。 陆妈妈似笑非笑:“我哪有挑唆?我这是关心少夫人呢,那柴胡桂枝汤是少夫人让人煮的,又不是我胡编乱造。” 说罢看着桌案上雪柳剩下的半碗燕窝。 “这么好的东西,不吃我吃。” 她说罢端起大口大口吃。 ……. ……. 雪柳憋着一肚子气走回院子里,小丫头看到她,忙上前讨好说:“雪柳姐姐,少夫人吃完,我去给你端饭来。” 主子吃完了,大丫鬟们就可以吃了。 雪柳没好气说:“不吃。”说罢甩帘子进了屋。 小丫头吐吐舌头,不知道雪柳为什么生气。 “别管她了。”有其他小丫头轻声招呼,“小蝶刚在少夫人那里当值,被赏了一碗甜糕,她让咱们一起尝尝。” 小丫头们都是七八岁,正是馋嘴的年纪,闻言都跑去了。 “少夫人夸小蝶笑的甜,就赏了她。” “少夫人真好。” 听着外边小丫头们的叽叽喳喳,雪柳只想把桌上的茶杯摔了,当初娘子在的时候赏赐婢女们多了,娘子可是定安伯府嫡娘子,带着陪嫁,出手阔绰,哪是这个两手空空上门的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能比的? 这才过了多久,就没人记得娘子了。 念头闪过,雪柳又有些颓然坐下,五六年了,是很久了,足够忘记一个人,抹除她的痕迹。 要不然,陆妈妈都敢信口说娶来的媳妇隐疾骗婚,这本是东阳侯府的禁忌话题。 当初三娘子猛疾过世,东阳侯府和定安伯府也闹得不愉快,尤其是定安伯府想要再嫁个女儿过来被拒绝后,双方私下传的话就开始难听了,定安伯那边质疑娘子在这里受到虐待才染了病,东阳侯府则传娘子隐瞒疾病嫁过来,差点要闹起来,是世子喝止了。 “我失去了妻子,你们失去了女儿,都是至亲之人,世间最悲痛的事,为何还要痛上加痛,活着的人反目成仇?” 至此两家重归于好,东阳侯府里也绝不允许提什么隐疾生病骗婚的话。 现在那可恶的老妇,当着她的面都敢这样说,看起来是嚼念现在的少夫人,其实则是嘲讽先少夫人。 雪柳腾地站起来,去告诉侯夫人! 但慢慢又坐下来,神情几分焦躁,告诉侯夫人把那老妇赶出去又如何?那老妇敢这样,其他人呢? 最主要还是自己没个正经身份地位。 东阳侯夫人再不喜,那也是正经儿媳。 更何况夫人也不一定会永远不喜,带出门一趟,态度就变了一些…… 雪柳将手帕绞动,在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外去。 院子门口坐在一起围着吃甜糕的小丫头们见她出来,忙起身施礼“雪柳姐姐——” 雪柳理也没理会她们,径直去了。 看着她所去的方向,一个小丫头说:“雪柳姐姐不是去少夫人那边,去侯夫人那里了。” 另一个小丫头则见怪不怪,嘀咕一声:“干脆让雪柳姐姐去侯夫人跟前当差好了。” 这样少夫人这里还能多出一个大丫鬟的名额,上面的姐姐们提一个,她们也能跟着升一个。 先前的小丫头失笑:“伱别说胡话了,谁能让雪柳姐姐离开世子这里?” 第二十八章 听说 “病了?” 东阳侯夫人听到这句话,将黄妈妈递来的茶都推开了。 雪柳在旁低着头嗯了声:“天不亮的时候熬的药,夫人您要不要…..” 东阳侯夫人脸色变幻,打断雪柳:“她让你来请大夫的?” 雪柳忙摇头:“没有没有,少夫人谁都没说,只自己熬了柴胡汤,许是不敢……” 说到这里神情几分怅然。 “有病就要看病啊,可不要拖,病来如山倒,晚了就糟了,当年我们小姐…..” 东阳侯夫人脸色变幻一刻,咬牙:“安的什么心,让人看我这个恶婆婆磋磨儿媳?” 雪柳忙说:“断没人这样说夫人,夫人安心,夫人的人品谁不知道,倒是有闲话说她,说她身子不好,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弱症……” 听了这话东阳侯夫人哪里能安心,差点站起来。 是啊,这个儿媳是周景云自己娶的,也没个正经媒人,也没办法打听门庭,什么底细都不知道。 这庄篱很瘦弱。 而且父母又都亡故。 会不会有什么隐疾? 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连我家门都敢进,吃个药怎么就不敢,反而要偷偷摸摸?摆脸子给谁看呢!”东阳侯夫人喝道,喊黄妈妈,“你去太医署请个太医,去给少夫人瞧瞧,告诉她别担心,我们东阳侯府不是那种磋磨儿媳的地方。” 黄妈妈看了眼雪柳,要说什么又咽下去应声是。 东阳侯夫人又想到什么,让红杏拿出侯爷的帖子。 “请孙医令来一趟吧。”她又说。 那可是给宫里贵人们看病的大医令,夫人和侯爷也轻易不请这位呢,为了少夫人竟然舍下脸,雪柳在旁倒没有丝毫嫉妒,而是心里得意大笑….. 夫人这是怀疑少夫人身子有问题,要找太医仔细查问一遍。 这可真够丢脸的。 既然是要请大医令,黄妈妈就要亲自去一趟,忙郑重接了帖子。 但去了半個时辰就回来了,并没有请来孙医令。 东阳侯夫人脸色有些难看:“怎么,咱们家如今请不动他?” 黄妈妈摆手,脸色有些凝重。 “好像城里出事了,孙医令天不亮就被请走了。”她说。 东阳侯夫人顿时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 …… “少夫人病了?” 梅姨娘在外小声问,一边往内里看。 春红皱眉:“姨娘从哪里听来的话?” 梅姨娘小声说:“都在说……” 春月从室内掀帘子走出来,打断她:“少夫人昨晚没睡好而已。” 梅姨娘做出松口气的样子:“这是择席。”话说最然这样说,但眼神闪烁还向室内看。 都怪她不该莽撞煮了药汤,谁想到竟然传出这样的闲话,传得还这样快,春月本要立刻去查问,被庄篱制止,还让把梅姨娘请进来。 或许是让她亲眼看看,也好平息流言吧,春月忍着脾气说:“姨娘来了就进来吧。” 梅姨娘忙应声是,跟着春月进来,先嗅了嗅,屋子里倒是没有药味,也清淡无香味,再看庄篱坐在一张摇椅上,微微闭着眼,看起来是有些懒懒无力。 “多谢姨娘关心,我没事,就是没睡好。”她轻声说。 梅姨娘松口气,坐在小凳子:“少夫人没事就好,听说夫人都要请太医了,我吓了一跳。” 春月一惊:“夫人知道了?”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看四周,咬牙暗恨,雪柳! “怎么没见太医来?”庄篱问。 她这句话不过是告诉庄篱,有人告密到夫人跟前,且夫人恼了,怎么少夫人还真问太医了?梅姨娘愣了下,还真想看太医啊? 做人家儿媳,被婆婆送太医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太医….太医好像在忙。”梅姨娘只能答,说到这里眼睛一亮,“少夫人,外边出事了。” 庄篱睁开眼,问:“外边出什么事了?” “您还记得李十郎买来一个,又输掉,最后不甘心跳水的妾那件事吗?”梅姨娘眉飞色舞说。 她为了躲麻烦,常去找她娘,尤其是今天一大早从外边采买回来的娘告诉她一件大新鲜事。 梅姨娘一抚掌。 “那妾变成水鬼索命了!” 站在一旁的春月被吓了一跳。 水鬼?索命?真的假的? …… …… 日光高照,孙医令站在厅堂内打个哈欠,又伸手捶了捶腰。 真是要命,他都多少年没起过这么早了,在太医署已经混到医令的位置,哪里用受这种罪。 他抬头环视,这间厅堂极其奢华。 无奈李成元皇恩隆重,孙子出了事都要将他从太医署拎出来问诊开药。 孙医令正心里嘀咕,身后悉悉索索,转头看自己的徒弟蹑手蹑脚走到那张宽大的床边。 床上躺着李十郎,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起伏,就宛如死了一般。 徒弟也没去望闻问切,而是伸手掀起被子,去看李十郎赤裸的腿脚。 果然看到左脚脚踝上一圈青紫。 “果然是鬼手——”他不由失声。 孙医令在后给了他一巴掌“你个蠢材胡说八道什么!” 先前屋子里人多,太医们,李家的人,男人女人,乱乱不断。 病情讨论就来来去去那些话,徒弟过耳就忘记了,唯有一些奇怪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李十郎是溺水导致的昏死。 李十郎水性其实很好。 而且当时还有几个水性同样很好的仆从跟着。 偏偏李十郎就溺水了,那么大一个人沉入水中,四五个人用力都拉不上来,宛如身上绑了重石。 最后终于拉上来了,也耽搁太久,昏死不醒。 “…..是水鬼,抓着李十郎不放…..”徒弟听得抓耳挠腮,此时终于亲眼看到了,抓着孙医令的衣袖,压低声说,“不是胡说八道啊,师父,你看啊….” 孙医令低声喝道:“那是被水草,缰绳,等等杂物缠住勒的,有什么稀奇的?这般溺死的人多的是,别丢人现眼说蠢话!”踹了徒弟一脚,“快滚出去熬药。” 徒弟捂着屁股往外走,嘀咕“熬那么多药也灌不进去多少。” 人刚走到门边,又蹭地如同见鬼般跳回来,躲在孙医令身后。 “李大将军来了。”徒弟小声说。 随着说话有几人迈进门,为首的人极其高大,挡住了日光,让室内光线一暗。 孙医令看着穿着紫袍来人,俯身施礼:“大将军。” 大将军李成元今年六十岁,面堂红黑,五官峻拔,留着硬扎的胡子,虽然皱纹遍布苍老,但威武之气依旧。 他径直去看内室的李十郎,俯身唤了几声,李十郎没有回应,再探了探鼻息脉搏,面带怒意转过头。 “孙医令,我孙儿情况到底如何?”他问道。 孙医令道:“性命尚且无忧……” 李成元打断他:“我是问他什么时候醒来?” 孙医令面色微顿。 “今日的药还没吃。”他说,“吃了再看看…..” 李成元再次打断:“不用跟我说这些今日明日搪塞的话,就直接告诉我,我孙儿会不会醒来?” 听他这样说,孙医令叹口气说:“将军,或许很快,或许十年八年,他窒息太久,伤了脑子,而且醒来后神智能不能恢复正常也未可知……” 李成元胸口起伏一刻:“那我这个孙儿活着也如同死了。”说罢猛地一拍旁边的几案。 紫檀高几顿时裂开倒在地上。 躲在孙医令身后的徒弟吓得哆嗦一下。 李成元可是敢当着先帝的面一刀斩杀了蒋后的凶人。 不会把他们也斩了吧? 李成元却并没有再多言,拍断几案,人大步向外走去。 “把那楼船上害我孙儿的人都拿来!我不管他是王氏还是上官氏,都要给我孙儿抵命!” 孙医令站在室内目送,徒弟从他背后探出头,胆战心惊说:“师父,京城要血流成河了吧。” 孙医令嗤笑一声:“都是名门望族权贵纨绔子弟,又不是买来能随意把玩的贱奴卑妾,哪能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第二十九章 难惹 晨光明亮,但对于金玉公主府来说,则是最安静的时候。 昨晚一夜宴请,有十几位俊才吟诗作画,金玉公主天亮才睡去。 宫女阿菊坐在白玉台阶上,膝头放着一簸箩鲜花,一边看着四周。 一旦有鸟儿飞来,四周木桩子一般矗立的女婢们就会挥动手中的绑着彩条的杆子驱赶。 如此这般多年,鸟儿们都习惯了不会在这个时候飞到这里来。 阿菊神情轻松将一朵朵鲜花撕烂,花瓣散落在簸箩里。 金玉公主睡醒喜欢脚踩鲜花瓣,据说这是在小时候,当先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时候养成的习惯。 如今亲弟弟当了皇帝,金玉公主一跃成为长公主,很多小时候的习惯便又捡了起来。 公主脾气越来越大,来投公主门庭的人也越来越多。 阿菊想着昨夜见到的那几位美少年,作的诗画的画虽然算不上多惊艳,但他们看向公主的眼神,真是令人脸红。 不过,阿菊又轻轻摇头,这些人美则美,但还比不上上官月。 如果上官月是公主的儿子就好了,公主爱美,必然以为傲,将他捧上天。 哪像现在只能躲在暗夜里不见天日。 突然的脚步声打断了阿菊的遐思,她不由坐直身子,伸手让来声处一指。 除了赶鸟的婢女们,院子里还有赶人的壮奴。 他们手中握着粗杖,一杖就能把人打个半死。 敢惊扰公主歇息,死有余辜。 但有一个人除外。 “公主——驸马求见——” 但伴着这声喊,壮奴手中的粗杖停在半空,看向公主殿。 公主殿内层层垂帐,隔绝了日光,宛如深夜。 一角宫灯点亮,发出柔光,照着躺在宽大床上的公主。 金玉公主今年四十多岁,身子略有些丰腴,就算睡觉也皱着眉,彰显着脾气。 阿菊跪在床边,宛如顽皮的孩童将鲜花瓣撒在公主的身上,只可惜花瓣并不多,公主只一抬手就扫开了。 “烦死了。”金玉公主闭着眼,没好气说,“他又怎么了?” 阿菊小声说:“公主,是大喜事,那上官小郎出事了。” 金玉公主顿时睁开眼,问:“他被人打死了?”说罢抚掌大笑,“是哪家如此大胆?快去打死他们为驸马出气!” 阿菊忙说:“没有没有,是李大将军家的十郎君在他的楼船上出事了。” 金玉公主欢喜顿消,眉眼嘴角重重垂下。 “公主。”阿菊忙说,“李大将军要抓小郎,驸马阻拦,闹起来了。” 金玉公主转身向内躺下一动不动。 公主最不喜上官小郎,尤其是驸马还护着这外室子,必然连驸马也厌恶。 公主大概早就厌恶驸马了,毕竟驸马也不再青春年少貌美。 幕宾们不止一次建议公主借着修女冠的名义,休掉驸马,逍遥快活。 前几年公主听到这话还喝斥他们,这几年听到了,只是一笑。 再等几年,驸马垂老,估计公主就要听从建议了。 阿菊安静一刻,按理说这时候她也不该再多说话了,但想着那少年每次见到她都露出的笑脸,唤她的名字,便又小声说:“这也是好事,那小郎惹到了李大将军,李府盛宠,有权有势,要处置他,驸马也挡不住,何不趁此机会了结他的性命——” 金玉公主又猛地坐起来,骂声蠢奴。 “他李成元有权有势?难道我就失势了?”她怒声喊,“去请太医,我病了,让驸马回来侍疾——” 阿菊俯身应声是。 …… …… 听到下人回禀公主府的人带走了上官月,坐在大将军府的李成元脸色铁青。 “上官学这个废物这辈子也就靠这一张脸了。”他冷笑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枯皱,“好,我就等着看他没了这张脸的时候,他们父子什么下场。” “父亲就这么算了?”李家二爷喊道,“金玉公主不是最厌恶那外室子,父亲与她好好说说,这也算是为她除去心头恨了。” 李成元冷哼一声:“金玉公主最厌恶的是被人瞧不起,那些年在蒋后面前活得像条狗,如今重拾公主架子,最恨别人忤逆,不要理她这个疯婆子。” 有这個疯婆子在,那上官小儿也没好下场。 “大将军,大将军。”又有仆从急步进来,正是去传拿那个王家子弟的人。 看到他们也是两手空空进来,李二爷怒喝:“怎么?他太原王氏也尚公主了?” 仆从忙道:“没有,王家倒是让拿人,说随便拿,还打开了门,但……” 他看了眼李成元。 “那王同不在家。” 这是当时在花楼船上赢了李十郎的王家子弟名字。 李成元看仆从,问:“他去哪里?插翅膀飞了?”又冷笑,“就是插上翅膀飞,也飞不出我大周。” 仆从垂下头说:“没,没飞出去,就,就在京城,圣祖观。” 圣祖观。 李成元的脸色一僵。 大周高宗是道祖李聃后裔,封为大圣祖玄元皇帝,京城立圣祖观供奉。 圣祖观也是皇家禁地,守护着大周的气运,观主被皇帝加封国师,圣祖观就连皇亲国戚都轻易不能踏足。 “那王同此次是被选来入圣祖观点香烛的……”仆从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王家的人说,让我们去圣祖观要人,大将军,去,还是不去?” 厅内一阵安静,片刻之后有李成元咬牙声“去!” 就算要不来,气势上也不能输! 但实际上,气势上也没太赢。 矗立在京城西郊的圣祖观,高大的观门被敲了许久才敲开,一个眉眼细长的小道士,从下往上打量站在门外的李家二郎。 “伤了人?”他声音尖细,“伤了什么人?皇子还是公主?” 李二爷看着还没自己肩膀高的小道士,态度却不得不恭敬,捧着李成元的帖子:“望通禀长源道长,李大将军李成元——” 他的话没说完,那小道士砰地关上大门,只余下尖细的声音从内传来。 “先前太子死了我们都不开门,李成元算什么东西!” 李二爷站在道观外,看着紧闭的大门,气的脸都绿了。 但也知道这小道士也没说猖狂话,当年太子被蒋后派兵围住活活烧死之前,也曾向圣祖观求救,号称守护大周的圣祖观门都没开,对大周子孙惨死视而不见。 跟皇帝的儿子,太子相比,李成元还真不算什么东西。 李二爷咯吱咬牙,看着道观,悲愤低骂一声“这些豪权之徒!可怜我侄儿——”拂袖愤愤而去。 …… ……. 圣祖观殿宇重重,李二爷的声音传不进去,但躲在门后听到的王同穿过几道殿门,来到一间殿前。 这里门窗高大幽闭,将光影都隔绝在外,殿内一座圣祖像,一座几乎与圣祖像同高的丹炉,一个白发老道坐在其前小小一团,宛如睡着一般。 “老祖,老祖。”王同跪在门外,小声唤,“李成元的儿子在外骂你呢。” 老道闭着眼将手中拂尘一甩:“滚。” 王同跪在门外高兴说:“徒孙儿已经让他滚了。”又急急说,“老祖,那李十郎跌入水中,徒孙亲眼所见,应该就是被水鬼索命了,老祖,京城有妖物鬼怪,咱们要出面除妖伏魔吗?” 老道转过头,和胡子一般长的白眉毛飞扬,说:“我让你滚。” 王同愣了下,旋即往前一扑“老祖不能赶孙儿走啊,我从小立誓,一心向道,我祖父送了很多钱给你——” 话没说完,被从内走出来的中年道人拎起来,扯着向外去。 王同悲呼不已,直到道人笑着说“老祖让你别扰他清净,不是把你赶出去。” 王同脸上立刻收了悲愤,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中年道人笑说:“放心吧,老祖极其护短,就算真要赶你走,也不会这个时候,岂不是让李家小瞧了?” 王同连连点头:“那是,在老祖眼里,李成元算什么。”又眉飞色舞,“不过金水河是不是真有女鬼,我们是不是出手除妖惩奸除恶——” “圣祖之下,哪来的妖魔鬼怪。”中年道人不屑说,又一笑,“就算真有女鬼也不关我们的事,别说女鬼了,当年太子死,皇子们被蒋后几乎屠尽,老祖都闭眼不问。” 十多年前的混乱王同也有所耳闻,忍不住问:“那,老祖管什么?” 中年道人一笑,看向前方晨光笼罩的京城:“大周气运。” 蒋后屠杀皇子们,老祖不管,因为有先帝在,这不过是君臣父子之争,但当蒋后意图临朝听政,那就是妄图染指大周气运,老祖一声黄钟鸣,击碎先帝迷障,震乱蒋后随众心神,踏灭蒋后魂魄,所以长阳王才能长驱直入皇城,重归大周皇廷。 一个李十郎,死就死了,不过是尘埃小事,还敢来圣祖观要人。 中年道人将拂尘一甩,看站在一旁的王同:“还不快去守香烛!香烛灭了才是大事!” ……. ……. 对东阳侯府来说,李十郎丢了性命可不是小事,但也与自己无关。 请不到太医署最好的太医,丢了婆婆面子,这也是大事,东阳侯夫人立刻让黄妈妈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民间圣手章士林。 第三十章 说病 “少夫人没病。” 春月跪在地上,对黄妈妈解释。 “少夫人只是没睡好,我自作主张熬了柴胡桂枝汤。” 这是最常见的方剂,家里婢女公子小姐们略有不适也都会自己熬一碗喝一喝,厨房里也常备着这些药材,熬药做汤皆能用。 “少夫人不舒服就直接告诉夫人。”黄妈妈板着脸说,“咱们家不是请不起大夫的人,夫人也不是磋磨儿媳的主妇,不用偷偷摸摸吃药,做出这种小家子的行径。” 春月眼圈发红,俯身叩头:“是奴婢的错——” 她的话没说完,坐在内里桌案前的庄篱走出来。 “原来是为这事来的。”她说,“多谢夫人,我的确不舒服,但也没大碍,不用请大夫,喝柴胡桂枝汤就可以了。”又看跪在地上的春月,“如果你做错了,端过来的时候我就不会喝。” 这是维护丫头把过失拦在自己身上?黄妈妈冷哼一声,不用急着装大度,错的本就是你。 “如果夫人不来问,少夫人打算躲着一直喝柴胡桂枝汤?”她沉脸说,“少夫人不愿意见夫人,打发丫头说一声也行。” 这话可不对,春月忍不住拉住庄篱的衣袖,少夫人可别认了。 庄篱轻轻拉回衣袖,对黄妈妈说:“不是我不愿意见夫人,是夫人不愿意见我。” 不让她认这句不孝的话,不是让她纠正谁不想见谁,春月愕然。 黄妈妈也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一句,板正的脸气笑了:“少夫人心存怨愤我们也都知道,但大可不必如此,夫人不喜你,你也是东阳侯府的儿媳,不会眼看着你病死不管,你想要惹人同情,败坏夫人名声,也是白费了心机。” 庄篱皱皱眉,她精神真有些不好,先前知道侯夫人听了雪柳的闲话去请大夫,只是没请来,还以为这事就算了,没想到夫人倒是不肯罢休,不仅又请来了大夫,还借机训斥。 那她也快刀斩乱麻吧。 “黄妈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点小事不用惊扰夫人。”她说,“庄夫人会医术,我跟在她身边也学了一些,我会看病,知道轻重缓急,如果真病重,必然会立刻去告诉夫人请大夫。” 黄妈妈冷笑一声:“少夫人,医术博大精深,不是读几本书就可以称会看病。” 庄篱笑了笑:“黄妈妈可以验证一下。”她看向门外,隔着帘子能看到一个老者站在廊下,“正好大夫也在。” …… ……. “老夫只会看病,其他不做评判。” 章士林在院子里听了一通女子们大声小声的争执,心里就明白了,又是病小事大。 他一向不喜欢跟权贵打交道,尤其是内宅,多数都不是看病,而是借着病生事,邀宠的,装可怜的,泄愤的。 他被请进来,看着屋子里站着跪着,就没有一个躺着的,更印证了猜测,待听了那个年轻的被唤作少夫人的女子开口说“有件事要麻烦章大夫——” 他忙打断表明态度。 别麻烦他,他只是个大夫,与他无关。 庄篱说:“正是要你评判我会不会看病。” 她会看病?章士林打量一眼,又看一旁板着脸的黄妈妈。 黄妈妈板着脸说:“请章大夫做个见证。” 章士林皱眉:“怎么验证?” 庄篱示意春月起身,再让屋子里的婢女们,包括黄妈妈都站成一排。 “我给她们诊脉,说出脉象。”她说,“请大夫……”说到这里停顿下,看着章士林,“还没请教大夫高姓大名?” 章士林道声不敢:“章士林。” 庄篱看着他,一双眼幽幽:“章士林。”三個字从唇舌上滑过,“我说我诊出的脉象,你说你诊的脉象,你是大夫,你懂医术,如果我们说一样,那我也懂医术。” 章士林似乎有些怔怔,将这话慢慢重复一遍,一抚掌:“对,没错。” 他看着庄篱一笑。 “如果我们说的一样,少夫人也是大夫。” ……. ……. “那怎么样?她都说对了吗?” 原本闲闲倚在窗边榻上由小丫头们捶腿的东阳侯夫人,听到这里时,忍不住打断黄妈妈的讲述,问。 同时也看到了黄妈妈的脸色。 黄妈妈进府也有几十年了,东阳侯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有些尴尬有些无奈的神情。 “都说对了,跟章大夫说得分毫不差。”黄妈妈说,说到这里苦笑一下,“少夫人还诊出老奴我有寒痰淤血。” 东阳侯夫人惊问:“你有吗?” 从周景云出生,黄妈妈一直在她身边,二十多年了,黄妈妈连风寒都没有过,在她眼里是个结实又强壮的人。 寒痰淤血是什么?严重不严重? 黄妈妈忙安抚:“不严重不严重,就是阴雨天腿脚不舒服。” 是吗?日常也没看出来…… 东阳侯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贴身伺候信重的妈妈,自己却不知道她腿脚不好,这个当主母的也太凉薄了。 “怎么说?用什么药?”她一叠声问,又让黄妈妈坐,“快坐下,以后在我跟前不用站着。” 黄妈妈脸上浮现笑容,她知道东阳侯夫人只是心大的人,并不是无视下人刻薄的主母。 “您听我说,别说伱看不出来,我自己都没感觉。”她认真说,“我就是偶尔蹲坐久了,站起来不利索,但哪个人不这样?我年纪又大了,除此之外没别的症状,章大夫也看了,说病症初显,喝几副小活络汤就好了。” 东阳侯夫人松口气:“喝,喝,去章大夫的保和堂拿最好的药,不去太医院等了,有好大夫,好药,轮不到咱们用。” 雪柳在一旁看着突然听不懂了,忍不住上前怯怯开口:“原来是我多虑了,少夫人竟然会医术。”说着跪下来,“是我惊吓到夫人了。” 东阳侯夫人回过神,哦,还有这事呢。 “她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她说,又哼了声,看黄妈妈问,“给你难堪了吧?” 黄妈妈笑说:“没有没有。” 庄篱能当面骂薛老夫人愚痴,薛老夫人都没办法反驳,东阳侯夫人可是亲眼见识到的。 这女子看起来文文静静,其实半点不吃亏。 被黄妈妈带着大夫逼问到面前,怎能善罢甘休?肯定没说一句好听话。 “她再会医术,这件事也是她不对。”东阳侯夫人说。 会医术不舒服了,就不该告诉当家婆母一声吗? 当儿媳的躲起来吃药就是不对。 她的话音刚落,红杏从外边进来,说:“少夫人来请见夫人。”又问,“夫人见还是不见?” 来道歉了? 算她还知道礼数。 东阳侯夫人靠回引枕上,淡淡说:“让她进来吧。” 一会儿要不要也让她给诊诊脉,看能诊出什么来? 但没想到的是这个儿媳进了屋子,一没有道歉,二没有主动给婆母诊脉,开口就一句话。 “夫人,雪柳,我这边不用了。” 东阳侯夫人愕然坐直身子,退到另一间屋子里避开的雪柳也瞪圆了眼。 这个少夫人竟然要赶她走?! 凭什么! 第三十一章 必须 “是,没错,是我来告诉夫人,少夫人您身体不舒服,在吃药。” 当听到庄篱说出不留她的话,雪柳也不躲着了,出来跪在东阳侯夫人面前。 “我关切少夫人状况,不能照实说吗?” “夫人关心少夫人,请大夫去看有不对吗?” 她又愤怒又委屈,看着庄篱。 “少夫人是懂医术,我们不知道,夫人不知道,担心你,也是错了?” 从来不敢跟她争执的春月涨红脸站出来:“你是照实说吗?我才不信你没添油加醋!” 雪柳看着她冷笑一声:“春月你原本是个老实的,如今也学会把错往别人头上栽赃了,你既然说是你自作主张熬药,怎么又跑来质问我?” 原本,如今,说她换了主子就变了个人吗?是说现在的少夫人教唆她吗?都现在了还挑唆呢,春月气得脸又白了:“你是婢女,我也是婢女,少夫人问不得你,我也问不得你,我们家里谁能问得你?” 雪柳喊道:“你是说我不是家里的人吗?这话你在心里藏了很久了吧?原来在伱们眼里这般看我。”说罢扑在东阳侯夫人脚下,放声大哭,“夫人,您把我送回定安伯府吧,这里我是不能留了。”哭着又喊小姐。 东阳侯夫人扬手将茶杯摔在地上。 脆裂声让室内的嘈杂顿消。 春月跪在地上身子微颤,但面色决绝,犹自开口:“夫人,雪柳恼恨我,抓到我自作主张熬药,冲我来便是,扯上夫人少夫人居心叵测!” 适才少夫人说要来见夫人,她以为少夫人是要来认错,当然,她也会认错领罚,这件事本就是因为她莽撞而起的。 少夫人维护她说她没错,她不能真就认为自己没错。 没想到来了夫人这里,少夫人只字不提她的错,开口就要撵走雪柳。 雪柳毕竟是先少夫人留下的人,少夫人这样做,会被说不容先人,欺负死人。 所以这件事最好是落在她和雪柳身上,是两个婢女之间的纠纷,哪怕打她卖了她都无关紧要。 只要少夫人名声不受损。 东阳侯夫人看了眼春月,虽然是景云身边的大丫头,但除了春梅得了景云青睐被提了姨娘,其他人在景云跟前几乎不存在,所以她这里也只有个垂着头恭敬的模糊印象。 原来胆子也不小,敢在她跟前叫嚷。 还是跟雪柳说的那般原本是个老实的,现在跟着新主子学会了张牙舞爪? “我这里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东阳侯夫人冷喝道。 话是对春月说的,视线则看着庄篱。 庄篱看着春月,亦是皱眉:“我要和夫人说正事,不要扯开话题。” 别扯开话题? 话题不就是在指责雪柳有错吗? “你们婢女之间有什么不忿暂且不论。”庄篱说,看着雪柳摇头,“这次你不问我就告诉夫人我吃药生病,就是大错。” 还是咬住她跟夫人告状呗,从丫鬟身份上来说,这的确是她的过错,但想用这個揪她的错,也没那么容易。 雪柳咬牙:“因为这一碗药,厨房里都乱嚼了多少难听话少夫人,您刚来不知道,那些话,还涉及到我….先少夫人,家里容不得,是夫人和世子的忌讳,必须让夫人知道。” 果然听到她提先少夫人,东阳侯夫人立刻沉脸说:“是我让她看着你那边的,你刚来,我不放心。”说到这里冷笑一声,“觉得我当婆婆的窥探了你,你放心,等景云回来,你们搬出去住。” 这话很重了。 世子怎能别府而居。 真要这样做,皇帝都要过问,庄篱也必然成了不孝忤逆大罪。 春月的脸更白了,心里又难过又无奈,因为先少夫人,夫人一定会维护雪柳的。 做人续弦就是没办法,活人永远不能得罪死人。 她将头伏在地上哽咽“是奴婢的错,夫人,您罚奴婢。” 少夫人,您快认错吧,处置了奴婢,这件事就过去了。 庄篱视线看过三人,对雪柳的依仗很清楚,对春月的担心也明白,不过,她心里笑了笑,那些都与她无关。 庄篱对东阳侯夫人施礼:“母亲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正因为夫人不放心,才不能纵容这种行为。” 不待东阳侯夫人说话,她上前一步,看着跪在地上的雪柳。 “以前世子不在家,这个院子里没人管,出了事你去告诉夫人是对的。” “现在我来了,这院子里的事你不能越过我。” 东阳侯夫人生气的拍了怕桌子:“我都说了,是我让她这样做——” 庄篱拔高声音“母亲,您听我说完。” 东阳侯夫人一顿。 她还敢喝斥她! 哪个是儿媳?哪个是婆母? “我初来乍到,年纪又小,你让她看着我那边没有错,是为了我好为了东阳侯府好,这件事没有错,错的是雪柳不该不先来问我一声。” “如果她来问,我会跟她说清楚,我懂医,我知道自己的症状,不问我,问问春月其他人,春月也可以告诉她是没睡好,她再来告诉母亲,也可以跟母亲说明白。” “结果她不问,什么都不清楚就跑来告诉母亲,她是我的大丫鬟,母亲默认她最了解我的情况,信她的话,导致母亲受惊又恼火,而我为了让母亲安心,不得不解释清楚,看起来如同忤逆了母亲。” 呵,还看起来忤逆了,东阳侯夫人心里冷笑,果然,人家就不觉得这是忤逆。 “我新进门,对母亲来说是个陌生人,从陌生到熟悉需要时间,也需要顺畅的沟通,我不想以后再这样的事,她的错说小是莽撞,说大,就是挑拨婆媳,搅家宅不宁,这不是对我怎么样,是对母亲不好,对东阳侯府不好。” 听到这句话,掩面哭的雪柳又是恨又是气,这个女人真可恶!给她扣上这么个罪名! 她跪行上前一步,泪流满面看着东阳侯夫人:“夫人,我没有啊,我没有挑拨。” 东阳侯夫人看了她一眼:“行了,别哭了。” 的确雪柳这次做事也不好。 如果知道庄篱懂医,今次也不会这么尴尬,训斥儿媳也没个理由,只能硬靠着婆母的身份。 雪柳掩住嘴不说话了,泪流得更凶。 庄篱看她一眼,不说话了?那轮到她也来讲讲人情了。 活人的。 “世子送我回来,不是让母亲生气的。”庄篱看着东阳侯夫人,接着说,“世子希望母亲您平安顺遂,如果因为我,您受惊心烦,世子必然愧疚不已。” 她说着屈膝深深施礼。 “您对我不熟悉,我表明的心意您不信,难道您还不信世子吗?他万万不敢也不想让母亲您心神煎熬,他日夜祷祝母亲您喜乐康健,祈愿东阳侯府家事和睦。” “世子对我大恩深重,我不能让夫人因为我心烦意乱,不了解根由胡乱揣测传言,这不是对我不敬,也是对世子,对夫人您不敬。” 她可敢说,也真会说啊,口口声声世子,都把世子摆出来了,当母亲的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儿子还没回来,她把这个儿媳赶出去吧? 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景云,她先忍了。 东阳侯夫人冷冷说:“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雪柳你不用就罢了,这个家里你都不熟,我们都是不了解你的陌生人,以后你那里有什么事,等景云回来跟他说罢,我们也不过问了。” 庄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东阳侯夫人打断她:“行了,你回去吧。” 庄篱应声是:“媳妇告退。” 东阳侯夫人被噎了下。 让不来就不来,让走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但如果质问句什么,你说一句,她回你十句。 第三十二章 议论 《白篱梦》全本免费阅读 [] 少夫人赶走了雪柳,瞬时在家里传开了。 “我猜到她必然是要杀鸡儆猴立立威,但没想到她第一个动的就是雪柳。”陆妈妈坐在厨房里咂咂嘴说,“那可是先头少夫人留下的人。” 旁边一个仆妇带着几分惧意:“她如果不怕丢人不要脸面不要贤名,夫人就拿她没办法了。” 其他人跟着点头,是啊,侯夫人还是要面子,总不能做恶婆婆,尤其是世子还没在家,婆媳两个闹起来,也是京城里的笑话了。 这边正说话,门外响起粗使丫头们的乱乱的喊声“春香姐姐来了。” 听到这声音厨房里也是一阵乱,陆妈妈刚站起来,婢女春香已经走进来了,她个子有些高,性子也胆小,虽然是大丫鬟,但一则跟着先前少夫人时间短,又这么多年院里没女主人,总是忍不住佝背缩肩。 不过此时走进来,身形比往日挺直,看到室内聚集着仆妇,还皱了皱眉。 “少夫人要养几天身子,晚上吃清淡些,原订的单子上减一味荤菜。”她说。 陆妈妈忙应声是,又讨好说:“宵夜的时候我炖个鸡汤。” 春香摇头:“不用,少夫人没说换,还是燕窝粥就好。”说罢要走,又停下,视线扫过诸人,“你们别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该说的该说的乱说,传出去了有什么好?” 陆妈妈以及其他仆妇们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不乱说。”“这就干活了。” 陆妈妈还上前一步陪笑解释:“先前我们也没有乱说,都是雪柳她说的,我们就是看到少夫人吃药,关心了一下,谁想到她跑去夫人跟前……” 春香看她一眼,没说话快步离开了。 陆妈妈在后神情紧张忐忑,也没有再敢说狂话。 春香回到院落里,在院子里收拾的小丫头们都轻手轻脚,春红站在廊下。 “少夫人说要歇息一下。”她对她嘘声示意。 春香忙点头:“虽然大夫也说没大碍,但的确体虚。”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雪柳就真不回来了?” 少夫人竟然把雪柳直接赶走了,她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春红低声说:“我觉得除非雪柳自己认错,否则就是世子回来了,只怕也难让少夫人松口。” 她现在看明白了,这個年纪不大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少夫人性子很烈,是个不肯吃亏的人。 只是,在侯府里当儿媳,性子烈不肯吃亏也不一定是好事。 她有些担忧地向室内看去。 内室里,春月将煮好的茶小心端过来,看着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的庄篱。 “少夫人,茶好了。”她轻声说。 庄篱睁开眼,接过喝了几口。 “真不用再请大夫看看吗?”春月又问,神情担忧,少夫人看起来比早晨的时候脸色更白了。 本来身体就不舒服,又折腾出这么多事。 庄篱说:“不用,歇几天,养养就好了。” 怎么养啊?少夫人说柴胡桂枝汤都不用了,春月不解,就这样睡觉养吗? “是啊。”庄篱重新闭上眼,摇椅摇晃起来,声音宛如也随着起伏,“睡觉最养人,能睡好觉就是补养。” 春月将茶放到一旁,拿起扇子给庄篱轻轻扇风。 “少夫人。”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您不怕夫人不高兴吗?” 闭目的庄篱说:“看到我,夫人本就不高兴啊。” “但,忍一忍,也是能讨夫人高兴…..”春月还是想要规劝,“毕竟她是婆婆,您是儿媳,当人儿媳和在家当女儿是不一样的。” 庄篱忽地笑了,说:“我当女儿的时候,可更不讨人高兴。” 是说当女儿的时候在家骄横吗?春月心想,谁不是呢,亲生父母怎么都会包容子女。 但当儿媳不行啊,她要说什么,庄篱先开口。 “后来庄先生教导我说,治人事天,莫若啬。” 是什么意思?春月小声说:“奴婢没读过书。” “意思就是,我们要爱护自己的精神,不要做无谓之事。”庄篱说,“俗话常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其实少一事,也会多很多事,增添无数斟酌烦恼,还是干脆利索一些好。” 雪柳的心思,她自然清楚。 这个婢女不想让她过安稳日子,时时刻刻都想兴风挑浪。 她是来当儿媳的,但当儿媳也有很多种当法,怎么当,她说了算。 “虽然现在夫人生气,但一来我说清楚了规矩,震慑其他人不敢再去夫人跟前胡言乱语,夫人跟我的误会也会少很多,二来,夫人也更了解我的性情,了解就会少生烦恼,说不定夫人会慢慢喜欢我了。” 春月没忍住噗嗤笑了。 少夫人的念头真是与众不同。 把人顶撞了,得罪了,却还想着人会喜欢? …… …… 晨光再次亮起,春月站在院子里看花园里送来的鲜花。 鲜花是新剪下的,还带着露水。 除了鲜花,竟然还有树枝,弯弯曲曲,以及几束花苞。 花圃的仆妇带着笑:“少夫 第三十三章 寻梦 上官月猛地睁开眼,看到斑驳的日光。 日光在眼前跳动,不是梦境。 他昨晚没有做梦。 从五岁死里逃生,从母亲在后撕心裂肺喊不要做梦,他就再不做梦。 那晚在楼船上的他为什么会做梦?是梦还是什么? 门外响起脚步声,上官月收起遐思,坐起来。 门在同时砰地被推开了,两个男仆神情不屑地看过来。 “你可以走了。”他们说。 上官月犹豫一下:“我父…..驸马他….还过来吗?” 在公主府的仆从面前,他不能称呼上官驸马为父亲。 那两个仆从听了更不耐烦“驸马在公主那边。”“行了,住这几天也够了,还想赖在府里不走?” 门外传来女声“小郎君,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上官月越过那两个仆从走到门外,看到婢女阿菊,他忙深深一礼“多谢阿菊姐姐。” 阿菊说:“谢我做什么?救你的可是公主。” 上官月说:“谢姐姐告诉我。” 阿菊抿嘴一笑,声音柔和几分:“有公主在,不会有事。”又压低声音,“这段日子不要来找驸马,免得公主心烦生恼,她救你,可不是想看你们父子相亲相爱。” 上官月应声是,忙向外而去,后门砰一声关上。 真是滑稽,在外他是个有公主相护,连李大将军都不能奈何的权贵纨绔,而在公主府则是缩在柴房,半步不能出门,只会污了公主眼的下贱东西。 公主救他,公主也不是救他,公主只是救自己的脸面和权势。 “公子。”不知何时蹲在门外也不知蹲了多久的瑞伯冒出来低声说,“回楼船,我们出城几日吧。” 虽然李大将军奈何不了他们,但这几日还是避避风头。 上官月摇头:“去余庆堂准备些礼物。” 瑞伯问:“要给公主送礼吗?已经以驸马的名义送过了。” 公主可不许上官小郎的名字出现,给她送礼的时候都不行。 上官月说:“不是给公主,是去探望李十郎。” 瑞伯不解:“探望他做什么?没必要。” 由公主出面之后,这件事已经了结了,李十郎是死是活,都跟上官月无关。 上官月没说话,轻轻抚了抚嘴唇。 这件事的确跟他无关,让李十郎跳河是规矩,从有楼船到现在跳河的人不止李十郎一个。 但这件事也跟他有关,让李十郎跳河的那句话,不是他想说的。 他到底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是谁让他说出那句话? 难道世上真有鬼? …… …… “少夫人,您这指甲好看,染了更好看。” 梅姨娘捧着香膏,满脸讨好地说。 晨光中庄篱刚洗漱好,由小丫头们捧着手涂香膏,补一下指甲颜色,三個小丫头们一边忙碌一边叽叽喳喳介绍着家里的七里香千层红。 梅姨娘也在一旁凑趣。 梅姨娘是来得更勤快了。 以往不到请安的日子,她也不过来,看来也是被雪柳赶走这件事吓到了。 夸完了庄篱的指甲,又说李家十郎和女鬼的事。 “太医们束手无策,昨天李府的船还到金水河中招魂呢。” 不过庄篱兴趣缺缺,坐着桌前准备研磨。 春月忙将梅姨娘请出去:“怪力乱神的事还是少说,免得惹祸上门。” 梅姨娘很是遗憾,市井中只能听到这个,听说李大将军没能奈何上官家王家,气不过去皇帝跟前告了一状,但那些权贵皇帝跟前的事她当采买的娘看不到了,也不能讲的绘声绘色。 虽然让梅姨娘不再说鬼神,春月还是忍不住想这件事,小声问庄篱:“真的有鬼吗?” 庄篱已经磨好了墨,正在焚香,闻言摇头。 “真有鬼就好了。”她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省了人多少事啊。” 她也不用这么辛苦。 看着袅袅而起的博山炉,庄篱提起笔轻叹一声。 春月虽然听不太懂少夫人的话,但也没有再问,知道少夫人要写字了,忙带着婢女们退了出去,站在廊下,看到庄篱专注地落笔。 夜色沉沉,黑暗里渐渐浮现波光粼粼,如星辰,如河水。 庄篱睁开眼,粼粼波光由模糊一片到渐渐清晰,金水河弯弯曲曲向城池中蜿蜒。 此时河水中没有华丽的楼船,街上也没有喧闹的人马。 脚下青石板路绿苔盈盈,薄薄的软鞋能感受到湿滑,庄篱静静看了河水一刻,转过身刚要迈步,忽然又听到女子的笑声传来,她回头看见远远河水中小船划过。 小船点缀着彩绢,灯笼摇晃,照出其内女子抚琴的身影。 半夜出现在河水中的只能是花船。 希望这位女子绝情绝爱,平安喜乐。 庄篱静静看了一刻,收回视线,沿着街向内走去。 夜色越来越重,城池越来越深,天地间恍若笼罩云雾,隐隐可见人影或者哭或者笑或者在奔走,但喧闹又寂然无声。 庄篱缓步行走其间,从云雾中穿过,并无半点沾染。 只是从未真实在京城里穿行过,耳听耳闻造出的梦境渐渐混沌。 庄篱抬手,暗夜里突然出现一株大树,树枝灵动宛如手臂一般将她托起。 站在高高的树顶,庄篱俯瞰梦中的京城,无边无际一片模糊。 但也不是毫无头绪,模糊中有一点光闪烁,渐渐变成一支荷花苞,粉嫩的花瓣慢慢绽放。 荷花瓣摇曳,一座大宅清晰可见。 庄篱一笑,闭上眼向下跌去。 眼前梦境翻滚,一遍遍擦桌子的婢女,跪在地上哭泣的小厮,捧着金山银山大笑的公子,对着镜子戴了满头珠宝的小娘子,坐着华丽马车穿行街上的夫人,以及肃然而立,泼墨挥毫的男子。 “大周的江山,我陆家有汗马功劳。” “我要上朝,我要上朝。” “拿我的朝服来——” 下一刻脚踏上宽阔街道,遥望前方一座宫城矗立。 庄篱猛地睁开眼,光影交错飞旋,绽开的荷花瓣徐徐闭合,吞噬光亮,瞬时湮灭。 逼仄的室内夜色渐退,伴着床上的人翻身,床头的一支荷花合上了最后一片花瓣。 翠儿伸个懒腰,缓缓睁开眼,一眼先看到荷花苞,小脸上露出笑容,但又有些遗憾。 后来,她再也没梦到过娘了。 不过多亏了老夫人发话,虽然很多人觊觎,但不敢抢走荷花苞,最多挤到她房间里睡觉,只是没有人梦见菩萨,也没有神迹,病了还是要吃药才能好,磕碰伤也没有瞬时就好转。 大家也渐渐散了心思。 想着是她伤得不重,是管事妈妈要讨好老夫人夸大其词。 翠儿并不在意这些,它留在她身边,就好像娘一直在陪着她,这就足够了。 翠儿痴痴看着荷花苞。 “快起来了,别偷懒——”院子里响起喊声,夹杂着咒骂。 旋即更多的嘈杂传来。 低等的杂役该起来干活了,在其他人醒来前,她们要把家里洒扫干净。 同屋的香儿也醒了,翠儿忙收回视线,穿好衣衫,两人挽好头发,在管事妈妈的骂声中冲了出去。 日上三竿的时候,定安伯被外边的嘈杂吵醒。 “吵什么!” 被扰了清梦,再加上宿醉头疼,定安伯没好气抓起床头的茶杯砸在地上。 门外的婢女吓得跪地:“伯爷,是夫人来了。” 定安伯夫人已经走进来了,看着书房里未散的酒气,地上散落的一抹红汗巾,可以想象昨夜这里是怎么样的荒唐。 定安伯夫人沉着脸说:“伯爷也不能太荒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 定安伯将松散的袍子一甩,没好气说:“起那么早干什么?我又不用上朝。” 第三十五章 趣谈 东阳侯世子周景云。 当年还是稚童的时候觐见先帝,坐着的皇帝大笑着起身,高呼“仙人入我朝”。 对于拥有无数美人已经对美见惯的先帝来说,能让他发出如此感叹,周景云的仪容可见多么惊人。 周景云现在已经不再是稚童少年,但长成后仙气未消,仪态翩翩,更令人心仪。 张择虽然对美丑无感,自己也同为男子,但每一次见到周景云,也还是忍不住先端详一眼,才能再开口说话。 “以为你早已经到京城了。”张择接着说。 周景云微微颔首见礼,说:“庄夫人带着庄先生的灵柩回亳州,我送了一程,绕了路。” 张择自然知道庄先生的事,事实上他先前刚好去查这位庄先生。 因为从被判蒋后同党的白循的家中搜出一副字,是庄蜚子所赠。 庄鹏翼,字蜚子,亳州庄氏,据说是南华真人庄周的后人,年轻时曾在京城讲道,才思敏捷,颇有声名。 但他拒绝了朝廷封官,也拒绝了圣祖观邀请修道,不入仕,不离红尘,四处游历,后开书院授课,颇有声望。 任何跟白循有来往的,张择都要查一遍,于是来找庄蜚子。 结果这庄蜚子不知是真身体不好,还是如同那个太守被吓死一般,竟然病重命不久矣。 还好也来得及问几句话。 “那字是白循花了百两银子买我的,他一介武夫,偏好附庸风雅,我路过朔方,拙荆因病困顿,缺钱,就…..”庄蜚子面带惭愧解释。 家仆还拿出了当时在朔方问诊看病的方子,以及欠诊金药费的凭证。 白循的确好附庸风雅,此次获罪就是因为有人举告白循写过一首诗,赞蒋后为豪杰,心仰慕之,这就是白循的索命符。 张择也没有再多问,也多问不了,三天之后,庄蜚子就死了。 因为要魂归故里,庄蜚子进行了火葬。 张择亲自看着一把火烧掉了庄蜚子,问查也到此结束了。 人似乎能活很久,又一瞬间消散。 张择轻咳一声,收回遐思:“早知道庄夫人这么快就要回乡,我也多留时日不走那么早,再送送庄先生。” 周景云道:“中丞公事繁忙,这些凡尘俗事莫要挂在心上。” 张择一笑:“世子别说好听话,我张择黑乌鸦一般,惹人厌烦。”不待周景云说话,招手,“来来,坐下说话。” 周景云虽然进来了,但再次犹豫:“是否打扰了中丞?” 当看到驿站外左右骁卫肃立的时候,他就该猜到什么。 御史中丞张择因为手段酷烈,数年间抄家灭族无数,被人嫉恨,常遇刺客,所以请皇帝赐下一百左右骁卫,手持如朕亲临圣批,所到之处,平民百姓官员士卿都要退避。 只是夜色深重,一时没催马,且门外的兵卫看到了他,招手吆喝,为了避免被张择事后怨愤过而不问,他便上前自报了家门。 倒也没想张择会把他请进来。 张择似笑非笑:“怎么?世子也嫌我奸人恶吏,走近了污了声名?” 张择擅长织造罪名,哪怕只一个字一页纸,都能织造出滔天大罪。 据说当年他本想投蒋后门下,无奈蒋后门下奸人太多,轮不到他,张择便转投了长阳王。 待长阳王登基,斩杀蒋后,将蒋后门下的奸人恶吏一扫而光,他便脱颖而出,恶名远扬。 除了擅长罗织,张择心胸狭窄,曾经因一官员经过没打招呼,认为对他不满而打击报复。 听到张择这质问的话,周景云倒没有惊恐不安,只说:“我是怕打扰中丞公事。” 他的视线在张择桌案上看了眼。 张择又换了笑脸:“没什么公事,是京城的趣事。” 周景云便不再推辞依言坐下来,问:“京城有什么趣事?” 张择哈哈一笑,说:“京城最近趣事多的很,世子你不就是其中一件?” 周景云突然成了亲,还娶了个穷书生家的孤女,实在是出人意料的趣事。 当时他来查庄蜚子,没想到会遇到周景云,更没想到周景云在成亲。 说是庄蜚子弟子的女儿,弟子夫妇早亡,女儿被庄蜚子夫妇养大,如今庄蜚子命不久矣,恰好遇到周景云来探病,一个孤女无依,一个鳏夫无妻,便说合成了姻缘。 “是为了让庄先生安心。”周景云当时对他解释,“也为了我不再让人挑拣婚姻。” 后一句才是关键。 张择立刻知道了周景云的意图。 周景云的亲事在京城被很多人打探,连陛下也准备过问,看来,周景云是不想再被皇帝赐婚了。 周景云听到张择又打趣此事,笑说:“我成亲不算趣事,我遁入空门不再娶妻才算趣事。” 张择哈哈大笑。 对于周景云的意图,他并不在意。 周景云这是得罪皇帝,又不是得罪他,他也没女儿要嫁给周景云。 他乐看热闹,顺着周景云的话说:“我也认为这的确不算什么趣事,娶妻还是简简单单人家好。” 他从桌案上随手抽出一封公文,啪啪一抖。 “比如跟朔方节度使白循做姻亲的,先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懊悔。” 朔方节度使白循啊。 周景云的视线落在公文上。 白循案已经落定了,夷三族,除了白家,母族,妻族,皆同罪。 娶了白家女儿,嫁进来当白家媳妇的姻亲,也都跟着倒了大霉。 “福祸相依。”他垂下视线说,“既然得了姻亲之荣,自然要承担姻亲之祸。” 说罢抬眼有几分好奇。 “那,贤妃娘娘是不是要赐死?” 做为白循的女儿贤妃也难逃牵连,被剥夺封号打入冷宫,按理说接下来就该赐死了。 张择笑了笑,摇头:“陛下太多情,舍不得一杯鸠酒。” 周景云喝了口茶:“在冷宫里,也算是生不如死。” 到底是皇帝的女人,不便多谈,张择看着对坐的周景云,转开话题,说:“回京的路上又遇上了,我与世子缘分不浅,今次世子回京,陛下必然要封官,来我这里如何?我这里可是极其发财。” 周景云摇头。 张择细眉下的笑便变得阴恻恻,手转着茶杯:“也是,我恶名昭彰,粗鄙不堪,辱没了世子清名。” 周景云说:“我志向不在发财,我想入户部,为陛下守财。”说这里,举起茶杯,“也让张中丞您抄检来的脏银罪银变为利民利国之财,助陛下千秋功业,让我朝国富民安。” 张择哈一声:“那这是不是也算是我的功劳?” 周景云点头:“当然。” 张择哈哈大笑,握杯子与周景云一碰:“那我就祝世子心想事成。”说罢又一笑,“不对,一定心想事成,谁要是敢阻拦了世子的前程,那就是要坏我张择的大功劳,我张择要他好看!” 周景云一笑,将茶一饮而尽。 张择亦是饮尽。 再说了两句闲话,周景云起身告辞:“明日还要赶早,先去歇息了。” 张择也没再挽留:“我明日还走不了,不能与世子同行了,待到了京城再聚。” 周景云说声好,再次施礼,转身迤迤然而去,消失在视线里。 张择望着门口出神。 “郎君。”烹酒的仆从说,“东阳侯世子拒绝你的好意,你不生气?” 张择捡起一枚菜豆扔进嘴里。 “他不拒绝我,我才生气。”他说,摸了摸下巴,“如果周景云像其他人那样,对我卑躬屈膝…..” 想象一下那场面,张择露出嫌恶,一张美貌的脸做出那般姿态真是恶心。 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这边主仆正说话,有一個青衣仆从走到门外施礼:“中丞,我家世子沐浴,突然想起适才走的急,没听完中丞的话,让奴来问,不知京城还有何趣事?” 张择哈哈大笑:“世子真是有趣!” 敢在他张择面前走了又问未说之话的,周景云也是第一个。 周世子落落大方,他张择也不能小家子气。 “找出那封邸报,给世子拿去看。” 仆从施礼道谢告退,夜色里有握着刀的兵卫又奔来。 “中丞,朔方的信件来了。” 青衣仆从在灯下打开书信,说:“是报来的白循族人事。” 张择有些漫不经心。 白循一案的男犯已经斩首了,他亲自一一查验过人头了。 余下的案犯或者发配流放或者充入教坊司,从此罪奴之身三代难翻身。 “白循一门女眷趁着交接的时候,不分老幼皆上吊自缢了,没能押送入京城。” 听到仆从的话,张择神情一沉。 “多少人等着享用白家女呢。”他啐了口骂扫兴,又恨声,“圣恩绕她们不死,竟然不知好歹,把尸首悬挂示众!” 青衣仆从应声是,又微微皱眉:“还有一事,白家的籍册似乎出了纰漏,不知是不是漏了一人。” 漏了一个? 对于喜欢一杀千家,斩草除根的张择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忍的事,大怒:“籍册怎能出纰漏?有人作假护着白家?” 仆从忙说:“不是作假,是抓人的时候籍册上就没有。” 什么叫籍册上没有?没在籍册上又哪来的少了? 仆从将随书信来的一卷竹简籍册在桌上铺展:“中丞请看。” 白循出身并非望族,到了他父亲这一代才有了官身,家谱也才热闹起来,只不过昙花一现,热闹才起又呼啦啦倒下,以后子孙们要么从罪奴重新繁衍,要么就此断了根。 仆从的手指在白循的名下,滑过有名有姓的五子两女,落在末尾空空处。 “此次白家女眷死去,官府再次核对籍册时发现,这里有删刮痕迹。” 张择伸手抚过去,指腹沙沙粗糙,似乎有名字刻在其上,又被抹去了。 第三十五章 趣谈 《白篱梦》全本免费阅读 [] 东阳侯世子周景云。 当年还是稚童的时候觐见先帝,坐着的皇帝大笑着起身,高呼“仙人入我朝”。 对于拥有无数美人已经对美见惯的先帝来说,能让他发出如此感叹,周景云的仪容可见多么惊人。 周景云现在已经不再是稚童少年,但长成后仙气未消,仪态翩翩,更令人心仪。 张择虽然对美丑无感,自己也同为男子,但每一次见到周景云,也还是忍不住先端详一眼,才能再开口说话。 “以为你早已经到京城了。”张择接着说。 周景云微微颔首见礼,说:“庄夫人带着庄先生的灵柩回亳州,我送了一程,绕了路。” 张择自然知道庄先生的事,事实上他先前刚好去查这位庄先生。 因为从被判蒋后同党的白循的家中搜出一副字,是庄蜚子所赠。 庄鹏翼,字蜚子,亳州庄氏,据说是南华真人庄周的后人,年轻时曾在京城讲道,才思敏捷,颇有声名。 但他拒绝了朝廷封官,也拒绝了圣祖观邀请修道,不入仕,不离红尘,四处游历,后开书院授课,颇有声望。 任何跟白循有来往的,张择都要查一遍,于是来找庄蜚子。 结果这庄蜚子不知是真身体不好,还是如同那个太守被吓死一般,竟然病重命不久矣。 还好也来得及问几句话。 “那字是白循花了百两银子买我的,他一介武夫,偏好附庸风雅,我路过朔方,拙荆因病困顿,缺钱,就…..”庄蜚子面带惭愧解释。 家仆还拿出了当时在朔方问诊看病的方子,以及欠诊金药费的凭证。 白循的确好附庸风雅,此次获罪就是因为有人举告白循写过一首诗,赞蒋后为豪杰,心仰慕之,这就是白循的索命符。 张择也没有再多问,也多问不了,三天之后,庄蜚子就死了。 因为要魂归故里,庄蜚子进行了火葬。 张择亲自看着一把火烧掉了庄蜚子,问查也到此结束了。 人似乎能活很久,又一瞬间消散。 张择轻咳一声,收回遐思:“早知道庄夫人这么快就要回乡,我也多留时日不走那么早,再送送庄先生。” 周景云道:“中丞公事繁忙,这些凡尘俗事莫要挂在心上。” 张择一笑:“世子别说好听话,我张择黑乌鸦一般,惹人厌烦。”不待周景云说话,招手,“来来,坐下说话。” 周景云虽然进来了,但再次犹豫:“是否打扰了中丞?” 当看到驿站外左右骁卫肃立的时候,他就该猜到什么。 御史中丞张择因为手段酷烈,数年间抄家灭族无数,被人嫉恨,常遇刺客,所以请皇帝赐下一百左右骁卫,手持如朕亲临圣批,所到之处,平民百姓官员士卿都要退避。 只是夜色深重,一时没催马,且门外的兵卫看到了他,招手吆喝,为了避免被张择事后怨愤过而不问,他便上前自报了家门。 倒也没想张择会把他请进来。 张择似笑非笑:“怎么?世子也嫌我奸人恶吏,走近了污了声名?” 张择擅长织造罪名,哪怕只一个字一页纸,都能织造出滔天大罪。 据说当年他本想投蒋后门下,无奈蒋后门下奸人太多,轮不到他,张择便转投了长阳王。 待长阳王登基,斩杀蒋后,将蒋后门下的奸人恶吏一扫而光,他便脱颖而出,恶名远扬。 除了擅长罗织,张择心胸狭窄,曾经因一官员经过没打招呼,认为对他不满而打击报复。 听到张择这质问的话,周景云倒没有惊恐不安,只说:“我是怕打扰中丞公事。” 他的视线在张择桌案上看了眼。 张择又换了笑脸:“没什么公事,是京城的趣事。” 周景云便不再推辞依言坐下来,问:“京城有什么趣事?” 张择哈哈一笑,说:“京城最近趣事多的很,世子你不就是其中一件?” 周景云突然成了亲,还娶了个穷书生家的孤女,实在是出人意料的趣事。 当时他来查庄蜚子,没想到会遇到周景云,更没想到周景云在成亲。 说是庄蜚子弟子的女儿,弟子夫妇早亡,女儿被庄蜚子夫妇养大,如今庄蜚子命不久矣,恰好遇到周景云来探病,一个孤女无依,一个鳏夫无妻,便说合成了姻缘。 “是为了让庄先生安心。”周景云当时对他解释,“也为了我不再让人挑拣婚姻。” 后一句才是关键。 张择立刻知道了周景云的意图。 周景云的亲事在京城被很多人打探,连陛下也准备过问,看来,周景云是不想再被皇帝赐婚了。 周景云听到张择又打趣此事,笑说:“我成亲不算趣事,我遁入空门不再娶妻才算趣事。” 张择哈哈大笑。 对于周景云的意图,他并不在意。 周景云这是得罪皇帝,又不是得罪他,他也没女儿要嫁给周景云。 他乐看热闹,顺着周景云的话说:“我也认为这的确不算什么趣事,娶妻还是简简单单人家好。” 他从桌案上随手抽出一封公文,啪啪一抖。 “比如跟朔方节度使白循做姻亲的,先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懊悔。” 朔方节度使白循啊。 周景云的视线落在公文上。 白循案已经落定了,夷三族,除了白家,母族,妻族,皆同罪。 娶了白家女儿,嫁进来当白家媳妇的姻亲,也都跟着倒了大霉。 “福祸相依。”他垂下视线说,“既然得了姻亲之荣,自然要承担姻亲之祸。” 说罢抬眼有几分好奇。 “那,贤妃娘娘是不是要赐死?” 做为白循的女儿贤妃也难逃牵连,被剥夺封号打入冷宫,按理说接下来就该赐死了。 张择笑了笑,摇头:“陛下太多情,舍不得一杯鸠酒。” 周景云喝了口茶:“在冷宫里,也算是生不如死。” 到底是皇帝的女人,不便多谈,张择看着对坐的周景云,转开话题,说:“回京的路上又遇上了,我与世子缘分不浅,今次世子回京,陛下必然要封官,来我这里如何?我这里可是极其发财。” 周景云摇头。 张择细眉下的笑便变得阴恻恻,手转着茶杯:“也是,我恶名昭彰,粗鄙不堪,辱没了世子清名。” 周景云说:“我志向不在发财,我想入户部,为陛下守财。”说这里,举起茶杯,“也让张中丞您抄检来的脏银罪银变为利民利国之财,助陛下千秋功业,让我朝国富民安。” 张择哈一声:“那这是不是也算是我的 第三十六章 家事 《白篱梦》全本免费阅读 [] 浴桶水汽蒸蒸,让简陋的驿所内室更加潮湿闷热。 坐在浴桶里赤裸肩背的周景云举着邸报,借着旁边的灯看完,轻轻舒口气。 “原来是大将军家的趣事。”他轻声说,将邸报递出去,示意一旁的仆从,“还给张中丞吧。” 仆从接过疾步而去,但不多时回来了。 “世子,张中丞走了。” 走了? 周景云坐直身子,侧头低声问:“去哪里?回京还是…” 仆从低声说:“没敢跟随查看。” 张择护卫众多,又极其警惕,不能窥探。 周景云默然一刻,想着适才张择桌案上堆积的文书,问:“家里都还好吧?” 马上就要到京城了,世子倒是越发常问家中,是关切先送回家的那位小妻子吧。 仆从应声好,特意说:“夫人还带着少夫人去拜访姨夫人呢。” 夫人或许会对新少夫人不满,毕竟不是父母之言,哪个当婆婆的都不会高兴,但鉴于世子的状况,夫人为了面子也不会把少夫人赶出去。 周景云默不作声,看着仆从还拿着的那封邸报。 因为张择走了,驿丞不肯也不敢接这个,只能再拿回来。 仆从察觉周景云的视线,忙问:“世子是担心李大将军那些人的事?”又笑说,“咱们家从不与这些人来往,风波闹再大,也与侯府无关。” 家中的成年公子们远离京城,未成家的公子们被严格管束,不吃酒赌博,远离纨绔和是非。 周景云嗯了声,但下一刻,还是猛地站起来,带着一身水迈出浴桶。 “走,回京。” 仆从惊讶,走?这澡岂不是白洗了! …… …… 天光大亮的时候,雪柳垂着头来到东阳侯夫人的院落,并不见东阳侯夫人,连许妈妈黄妈妈红杏都不见,婢女们也似乎少了很多人。 “今日皇后生辰,夫人天不亮就去朝贺了。”婢女樱桃笑说。 雪柳带着几分懊恼:“我竟然忘记了,没早早来伺候夫人。” 樱桃笑说:“哪里劳动你,我们总不能白吃饭。”说着推雪柳,“姑娘快去歇着吧,宫里宴席散了也到午后了,到时候你再来。” 雪柳迟疑一下,问:“可带了少夫人去?” 樱桃摇头:“怎能带她?尚未赐品级呢。” 周景云回来后见了皇帝皇后,才会给妻子领封诰。 再者,少夫人的出身,侯夫人也绝不会带着她去那种场合。 雪柳松口气要说什么,有人唤樱桃,樱桃便扔下一句“我先去忙了。”便走开了。 雪柳只能自己站了一刻,要走,又不想走,不走又不知道做些什么,看着两个小丫头擦地,指点了两句才走出去,身后隐隐有声音传来。 “…雪柳留咱们这里了?” “那大丫鬟多出一个,替换谁?” “你们急什么啊,又不是会真的一直留在这里,等世子回来…人家有好去处呢。” “…我看不一定,新少夫人容不下她…” “行了,不要乱说话了。” 听到这些话,雪柳脸色涨红,又是委屈又是恨又是恼火,还有几分惶惶,走出侯夫人的院子,就看到几个小丫头乱跑。 “…少夫人在花园里游玩呢。” “…那边厨房备了很多果子。” “…杏儿她们说少夫人很喜欢散果子,我们也去等着。” 雪柳又怒又冷笑,好啊,日常一副屋门不出的模样,夫人刚出门就去游玩了,还吃吃喝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她将手恨恨攥了攥,也向花园去了。 …… …… “少夫人,就该多出来走走。” 春月笑说,将锦垫铺在亭子上。 庄篱坐下来,倚着栏杆看湖水,东阳侯府占地大,湖水也阔朗一片。 “那边是荷花池。”春红指给庄篱看,又问,“荷花苞没了,荷花也都谢了,不过还有荷叶杆子,少夫人要不要?” 如今连春红都敢跟少夫人说笑了,春月在旁抿嘴笑。 “杆子就算了。”庄篱笑说,“让人给我挖一块藕。” 春红好奇问:“藕也可以当摆件吗?” 庄篱点头:“可以啊。” 春红果然去唤园子里的仆妇挖藕,又有仆妇们笑着过来,拎着一篮子鲜花:“刚摘的,少夫人挑一朵戴。” 庄篱捻起一朵,不过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扯下花瓣扔进了湖水里。 “戴我头上不如扔水中。”她说,看着花瓣在湖水中漂浮。 少夫人连树枝花杆都喜欢,还以为是个爱风雅之人,没想到会辣手摧花,仆妇们略有些惊讶,忙又说:“夫人撕着玩,我们再去摘。” “不用了。”庄篱说,又示意 第三十七章 宴谈 《白篱梦》全本免费阅读 [] 皇后宫中站满了衣着华丽的命妇。 从天不亮出门到如今日光大亮,终于完成了恭贺皇后生辰的仪式,殿内宫女内侍忙碌摆宴席。 如今皇帝节俭,从不举办大宴,皇后这边自然也一切从简。 命妇们也不是为宴席来的,此时借着皇后去更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东阳侯夫人身边簇拥的人最多,都是来打听她新儿媳的,不管问什么东阳侯夫人都只笑着说“等景云回来。” 周景云此次回来必被皇帝重用,大家也不扫兴说些好听话。 “什么神仙人物,能让景云娶回来。”有夫人笑着恭维,话刚开口,被人在后戳了下。 那夫人不高兴回头,看到走过来的定安伯夫人,顿时忙不再说了。 定安伯夫人已经听到了,心里恨恨,只有她女儿才是神仙人物,其他阿猫阿狗也配,想到今日来的目的,只当没听到,脸上带着关切地笑握住东阳侯夫人的手。 “你如今家里被缠住也不出门了。”她说。 东阳侯夫人握着定安伯夫人的手,带着几分歉意说:“等景云回来,我带他去烦你。” 定安伯夫人挤出笑,点点头:“你要心里不痛快,就来我家坐坐,如今别的我也帮不上你……”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你也别为难,不行就把人给我送回来。” 东阳侯夫人面色微僵,雪柳的事被定安伯夫人知道了。 旁边盯着的夫人们看出她们脸色不对,纷纷追问“怎么了?” 定安伯夫人说:“没事没事,也是我们不好,留下的祸患。” 旁边的人更好奇了,有提前得到定安伯夫人示意的妇人在旁故作恍然:“怎么跟你们有关了?莫非是景云的新媳妇对你们不满?” 定安伯夫人侧头抬手掩住鼻头,声音哽咽说:“当初人没了,就该收拾的干干净净,新人总难免忌讳。”说着再看东阳侯夫人,“如今累害了夫人。” 东阳侯夫人看着定安伯夫人忍着泪的眼,不好责怪也不好拦着她的话,只能说:“快别这么说,是她不懂事。” 新儿媳不懂事?这是在家里闹起来了?这种热闹怎能错过,四周的夫人们眼神闪烁,纷纷询问。 东阳侯夫人一人难敌数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尴尬间,宫女们通禀“皇后娘娘到了。” 换了一身华丽衣着的皇后被一众夫人簇拥着走来,也正在说说笑笑。 诸人忙施礼,再看走在皇后身边的竟然是薛老夫人。 虽然薛老夫人被皇帝喊一声姐姐,但其实也没什么姐弟情分,真正有情分的公主,连皇后的生辰都懒得参加,只让人送了礼物来。 情分浅薄,官位世家也论不上,以往薛老夫人进宫很少能走在皇后身边。 这次怎么挤进去了? 薛老夫人一脸得意洋洋,她的儿媳薛夫人倒是还在人群后,神情谦卑。 “我早就说了娘娘的赏赐不一般,日常都舍不得拿出来,媳妇大手大脚,我自己都没留住。”薛老夫人对皇后说,“您可要再赏我些。” 皇后含笑说:“老夫人喜欢就好。” 旁边的夫人们纷纷说“娘娘还有我们呢。”“我们也请娘娘赐些绢花。” 皇后笑意更浓“好好,都有。”视线看着这边施礼的聚集的东阳侯夫人等人,笑问,“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回娘娘的话,在说东阳侯夫人的新儿媳。”一个夫人抢先说。 这必然是故意的,想要看她热闹的人多的是,东阳侯夫人神情尴尬。 皇后哦了声:“周景云的新妻子?” 周景云从小出名,皇后自然也知道,他娶妻这么大的事,皇宫里也传开了,皇帝还抱怨错失了说亲的机会。 对周景云的新妻子,皇后也很好奇。 “夫人应该带进来,让本宫见见。”她笑说,“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 东阳侯夫人低着头施礼:“等景云回来,一定带来给皇后问安。” “娘娘,这位新少夫人——”先前抢话的夫人笑着再次抢过话。 但这次刚开口就被人打断了。 “这位新少夫人,娘娘虽然没见,但已经跟娘娘结缘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循声看去,见是站在后边的薛夫人。 皇后哦了声,眼神询问。 薛夫人含笑说:“娘娘的宫花就是她看出特异之处。”说着上前几步走到薛老夫人身边,“当时母亲邀请妹妹她们婆媳来做客,我分了她一支,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说给我们听的。” 皇后恍然:“原来是她啊。” 先前突然有很多命妇来问安的时候,请她赐宫花,以前这些命妇都很不屑这种赏赐,私下说皇后小气吝啬。 突然都追捧宫花,还说是自己眼拙,没看出宫花特异之处。 皇后反倒不解,这花又不是她亲手做的,还真不知道有什么特异之处,问了才知道原来自己赐的宫花是真花蕊做的。 看着这些以往高傲的夫人们真心夸赞,自责眼拙,皇后忍不住得意高兴。 再一问是在薛老夫人家传出来的,所以这次特意叫薛老夫人到跟前多说两句话。 原来是周景云的新妻子看出来的啊。 薛老夫人在旁生气,皇后问的时候,她只揽在自己身上,半句没提那个庄氏,这也没什么啊,本就是因为她邀请庄氏来才有了这个结果,就是她的功劳。 这可恨的儿媳,就知道胳膊肘向外拐,向着自己娘家人! 此时也有几个夫人开口说起当时的事“是了,我家女儿说,东阳侯少夫人眼神好。” 见状如此,薛老夫人也只能挤出笑跟着称赞说:“那孩子很灵巧的。” 皇后听着这话,笑着看东阳侯夫人:“本宫更好奇了,夫人下次一定带来给我瞧瞧。” 东阳侯夫人忙施礼应声是。 那边适 第三十八章 倒霉 《白篱梦》全本免费阅读 [] 陆锦知道安伯夫人不喜欢她。 虽然她姓陆,是陆家的子孙,但定安伯府却只是大房一脉的,在定安伯夫人眼里她是来白吃白喝的。 因为老夫人在,日常维持着面子,一旦受了气不如意,对陆锦的坏脸色就藏不住了。 “一天天义母义母喊着多亲近似的,人家对咱们家的人不好的事都告诉你,人家婆媳得意的事一件也不告诉你。” “还让我安慰她,她用我安慰?只会为这个好儿媳得意呢!可怜我是个笑话!” “我可怜的三娘啊。” 陆锦低着头听骂,还要陪着定安伯夫人哭一哭死去的陆三小姐,一直到掌灯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婢女瑶琴愤愤不平:“伯夫人自己没抓住时机,怎能骂小姐。” “我现在要依仗她,就受着她的气。”陆锦神情平静,看着镜子里青春靓丽的面容,“等将来她依仗我的时候,我讨回来就是了。” 定安伯夫人再怎么说也有用,惹不得,只是那个庄氏,竟然识别了皇后娘娘赏赐宫花,她不在现场也能猜到皇后自己都不知道宫花的特别之处,要不然早就喊出去了,哪里用其他人来指出。 不知是哪个心灵手巧且不居功的宫女做出来的。 庄氏真是运气好。 当然运气好,要不然怎么能嫁给周景云,陆锦看着镜子,忍不住转过身,看着站在室内和一个女子说话的周景云。 “世子,你忘记我姐姐了吗?”她含泪问,只觉得心酸满腹。 周景云皱眉:“你说什么胡话,你姐姐不是在这里?” 他看向身边的女子。 陆锦看着这女子,忙高兴地扑过来“三姐姐——” 陆三娘子嗔怪:“别这样跟世子说话。” 陆锦站在陆三娘子身侧,看着周景云:“世子不会怪我。”说着又鼻酸,“世子你怎么才回来?” 周景云看着她:“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说着抬手擦她眼泪。 陆锦看着伸到眼前的手,心怦怦跳要握住,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有人站在门外。 她下意识看去,见庄篱捧着一支荷花苞看着她。 “妹妹来了?把雪柳带回去吧。”她说。 陆锦抓住周景云的胳膊,气得跺脚:“世子,你看她做的事!” 周景云皱眉喝斥:“带雪柳回去做什么,真是胡闹,家里哪里轮到你说话!” 陆锦摇着周景云的胳膊:“她还欺负义母——” 周景云大怒:“贱妇,岂敢——来人,掌嘴——” 周景云话音落,陆锦看到门外的庄篱抬起头,抬手将荷花苞一甩。 看起来柔软的荷花苞陡然变成了木槌,直砸过来,陆锦下意识闭上眼,尖叫一声,人猛地坐起来。 夜灯昏昏,睡在脚踏上的瑶琴慌张起身喊声“小姐。” 陆锦手捂着脸,心怦怦跳,神情恍惚。 “做噩梦了?”瑶琴说,伸手拍抚她。 做梦啊,陆锦看床帐以及瑶琴,她神情放松起来,回想梦境,又是喜又是气,喜的是梦到了周景云,气的是梦到了庄篱,庄篱还打了她。 瑶琴在旁哎呦一声“小姐戳到自己的脸了?有个红肿印子。” 陆锦瞬时觉得捂着的脸火辣辣疼,想到梦里的一幕,就好像真的被打到了。 白天因为庄篱被定安伯夫人骂,晚上梦里又被庄篱打,真是倒霉! 陆锦恨恨捶床:“点安神香来。” 夜色重归宁静,院落里偶尔虫鸟呢喃几声。 庄篱坐在飞扬的屋檐上,俯瞰着定安伯府。 在梦里是没有鸟鸣虫鸣的,场面再热闹也是无声,而且梦境里时间地点都是混乱的,极其容易迷路被困。 所以一般不入他人梦境,经过他人梦境的时候,也要装作不存在。 只是看到梦境里提到自己,还是忍不住进去瞧一瞧。 没想到这个陆锦竟然在针对她,还想让周景云打她。 真倒霉。 遇到倒霉的事怎么办?当然是恶心一下别人了,总不能视而不见装作不知道吧? 庄篱手支着下颌,看着街道。 这是定安伯梦中的府外的大街,尽头就是皇城。 只是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定安伯始终只原地踏步,迟迟走不到前方的皇城前。 庄篱在路边坐下,轻叹一口气,看着定安伯在梦境里忙忙碌碌,打狗骂鸡,直到四周的街道开始扭曲,街道上的人开始后退,淡化。 庄篱闭上眼。 耳边不再如同蒙了一层布,有风掀动床帐,有鸟儿鸣叫,有细碎的脚步声,从院落里到室内渐渐增多。 庄篱翻个身,睁开眼,看着帐子上蒙蒙晨光。 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 第三十九章 惊吓 《白篱梦》全本免费阅读 [] 室内混乱。 女眷们哭,太医们忙碌,徒弟来回跑。 宛如回到了李十郎刚出事的时候。 比那时候还糟糕。 孙医令神情沉沉,对李成元说:“十公子的情况突然恶化,是受了惊吓——” 李成元一拍桌子,一张桌子碎裂,屋子里哭的人都瞬时凝滞。 “他都没了心神活死人,还能受什么惊吓!”他喝道。 孙医令忙道:“心神还是有一些,只是无法运转让身体醒来,现在受了惊吓,原本就不稳的心神散了,身体也便如同油尽灯枯…” 李成元更愤怒了。 “真是荒谬。”他喝道,“我孙儿都这样了,谁还敢来惊吓他!” 视线扫过室内的婢女仆从。 “是不是你们这些贱婢不想伺候他了?” 说着冷冷一笑。 “急什么,等十郎死了,你们就能跟他一起去地府享福了。” 婢女们大惊,浑身发抖跪地叩头“将军,我们没有啊。”“我们不敢。” 有婢女想到什么,抬起头大喊“将军,不是我们,是,是有人来探望公子,然后公子就出事了。” 李成元看向那婢女,自从李十郎出事后,那些狐朋狗友都躲开了,要么怕李成元迁怒,要么怕得罪了王家上官家,一个也不来探望。 所以有个人来探望自然印象深刻。 其他的婢女也想起来了“对对,是,有人来探望。”还伸手指着床边:“还拿了这东西来,说是能治好公子。” 李成元随着婢女所指看去,见床头摆了一釉面美人瓶,其内插着一支孤零零的荷花苞。 “当时我们就觉得奇怪。” “但他非说这是神仙之物,能治好公子。” “果然才过了一晚,公子就出事了。” 听着婢女们七嘴八舌哭诉,李成元看着那支荷花苞,上前抓在手里。 李成元神情微惊,这个时节已经没有荷花,这荷花苞竟然是真的! 果然,妖异! 李成元大手一攥,荷花苞从杆子上跌落。 “是谁送来的?”他喝问。 婢女们看着跌落的荷花苞,宛如看到了自己头被砍断,嘶声喊“定安伯府,陆文杰。” …… …… 事情发生的时候,陆锦正在陪陆老夫人抄佛经,先是听到院子里小丫头们慌张乱喊官兵把家里围起来了。 正训斥陆锦不够沉稳,抄写不虔诚的陆老夫人大叫一声“抄家了”眼就翻了过去。 陆锦扑上去掐人中把人唤醒来。 外边的乱喊的小丫头被打的跪下来,大丫鬟们传达了准确的消息。 不是抄家了。 是李大将军带着人来找伯爷。 李大将军嘛,排场大,带的人多,看起来有点吓人。 陆老夫人这才稍微松口气,念了几声神佛。 紧接着管事妈妈们过来了,神情紧张“文杰公子惹了事,李大将军正和伯爷发火。” 陆老夫人生气又不安“又欠了钱?不拘多少给了就是,别吓到孩子,文杰还小呢。” 陆锦在旁跟着点头,心里幸灾乐祸,就猜到陆文杰早晚要惹到不能惹的人,该,这次肯定要给他个教训。 她眼底的笑意还没闪过,就听得脚步乱响,定安伯夫人带着一群仆妇冲了进来。 “陆锦!你到底往家里带了什么妖孽祸害!” …… …… 几个女眷被带过来,厅堂里顿时变得嘈杂喧闹,声音总是被哭声盖过听不清,有人便往门口站了站。 在门口战战兢兢又慌张的定安伯府管事忍不住看过来一眼。 这年轻公子穿着华丽的锦绣衣袍,眉眼俊美。 虽然家里此时乱乱人心惶惶,但他先前就注意到这个漂亮的小郎君,一开始站在院子里,然后越走越近,现在干脆站在门口,神情好奇,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公子是…”管事忍不住低声问。 “跟李大将军来的。”上官月不待他说话就答。 那管事顿时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愁眉苦脸看着厅内。 上官月倚着门向内看。 他也没说谎,他就是跟着李大将军来的,只是李大将军不知道他跟着来。 先前在李府门外还没进去听到李十郎出事,然后就看到李成元带着人气势汹汹杀向出来,其他的纨绔子弟也不敢看热闹了,一哄而散,唯有他跟着过来了。 没想到来到定安伯府。 定安伯府被这突然的阵仗吓的乱哄哄,也没有人管他,他就这样大摇大摆进来了,看着李大将军对着定安伯骂,紧接着陆文杰被拎出来,李大将军和定安 第四十章 责问 《白篱梦》全本免费阅读 [] 庄篱走近门口,听的内里有女声哭,夹杂着陌生妇人的喝斥,东阳侯夫人的劝慰。 “你还哭,你哭什么!留点眼泪等抄家灭族的时候再哭吧!” “唉,伯夫人别这样说,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锦娘还小——” 红杏在门口看到庄篱,神情复杂,高声喊“少夫人来了。” 内里的哭声呵斥声微顿。 庄篱走了进去,先看到跪在东阳侯夫人膝前掩面哭的陆锦,另一边坐着一个穿着石青色衣裙四十多岁的妇人,簪着金玉珠宝,但脸长嘴沉,眼神不善。 不待东阳侯夫人介绍,看到庄篱走进来,她喝道:“没错,锦娘还是个孩子,她不懂事,你这个嫁了人的,被尊称一声嫂嫂的,怎么能乱送东西?” 视线狠狠看着庄篱。 红杏忙将帘子垂下,自己也站了出去,屋子里本就不多的人也更将头垂低。 东阳侯夫人神情几分尴尬,看向庄篱眼中带着几分恼火,伸手指着桌案,喝道:“这是你给阿锦的东西?” 春月悄悄抬头,看到桌案上摆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扔着一支,荷花苞。 荷花苞! 这,就算不值钱,定安伯夫人也不至于大动肝火兴师问罪来吧? 以此为由头来发作? 耳边是庄篱的应声:“是。” 定安伯夫人冷笑一声:“什么乡村野外的胡精妖怪都往府里带?你可知道引来多大的祸患!”又骂陆锦,“你还哭,我还想哭呢。” 说着落泪哭起来。 “我可怜的儿,几乎要被李大将军家打死。” 陆锦哀哀滑倒在地“伯母,都是我的错,我该死。” 室内再次嘈杂。 “别哭了!” 有声音说,陆锦和定安伯夫人觉得耳膜被撞了下,下意识的停下哭。 东阳侯夫人张着口,有些怔怔,她是要劝,但还没发出声音呢,这是… 她不由看向庄篱。 庄篱看着她们:“先把话说清楚吧。” 婆母在跟前呢,哪里轮到她说话!定安伯夫人回过神,竖眉:“你心里不清楚吗?”她指着荷花苞,“你自己也说了,叫什么永生花,古怪诡异,妖魔怪道,放在家里让人迷心窍乱心神幻听幻信!” 东阳侯夫人再次张口。 庄篱先一步说话:“这东西的确不生不死,但不是什么妖魔怪道,只不过是干花熏制。” 陆锦掩面哭:“哪有这样的干花……” “你没见过。”庄篱视线看向她,“是你见识少。” 陆锦一噎。 好伶牙俐齿,好没规矩,进了门连个头都没低过,礼都没施过,谁说一句她就顶一句。 怪不得偷偷摸摸送回京城,原来是个粗鄙不堪的东西! 定安伯夫人气的咬牙。 “景云原来娶了这么一个妻子。”她冷笑说,看向东阳侯夫人,“我真是长见识了。” 东阳侯夫人脸色发红,再次张口,但无奈又被庄篱抢先一步。 “我也长见识了,我进了门还没给长辈见礼,就被兜头指着骂。”庄篱也看着东阳侯夫人,屈膝施礼,“媳妇失礼了。” 东阳侯夫人觉得好气又好笑,看看定安伯夫人,又看看庄篱,好好,两个人都厉害,她在她们跟前连话都论不到说。 两个人此时都盯着她,也终于给了她说话的机会。 她先握住定安伯夫人的手:“姐姐,您先别急。”再看庄篱,“这是定安伯夫人,锦娘的伯母,景云先前的岳母。” 庄篱屈膝对定安伯夫人施礼:“庄篱见过夫人。” 似乎此时才刚进屋刚见面,并没有你来我往对质几句。 定安伯夫人冷冷说:“少夫人好大的气势。” 庄篱起身说:“晚辈不敢,夫人您是长辈,训斥晚辈之前,可否能先告诉我,我送的这干花怎么了?” 东阳侯夫人沉声说:“这花让人生幻,先是家里的丫头们胡言乱语,然后文杰,也就是定安伯府的公子,也被迷惑,喊着能治百病,起死回生,拿去给李大将军府的十公子了,结果反倒让十公子病情加重,李大将军上门问罪了。” 听到这里,陆锦再次嘤嘤嘤哭起来。 定安伯夫人也红了眼眶:“真是天降灾祸,我们定安伯府从未受到如此屈辱,老夫人差点没撑住——” 东阳侯夫人面色惭愧,她自然知道李大将军的做派,也能想象定安伯府乱成什么样。 耳边有庄篱的声音喃喃“真是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东阳侯夫人看向庄篱,这时候知道怕了?乱送东西就是她不对,休怪运气!东阳侯夫人恨恨瞪了她一眼,看向定安伯夫人,说:“姐姐,我真是——” 她的话没说完,庄篱的声音再次响起。 “夫人这我就听不懂了。”她看着定安伯夫人,“是谁胡言乱语,是谁被迷惑,说这荷花苞能治百病?起死回生?” 定安伯夫人捏着手帕看着她:“是你说这是永生花,它——” “我说它是永生花,花永生,又没有说它让人永生。”庄篱说,看着定安伯夫人,又看陆锦,“它就是一支特殊技艺熏制的干花,是你们定安伯府自己胡言乱语的,怎么能怪我身上?” 陆锦放下掩面的手,急道:“就是你这花有古怪,让伤重要死的小丫头活了过来。” 庄篱看着她,好奇问:“花怎么让伤重要死的小丫头活过来的?” “她做梦梦到——”陆锦说。 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荒诞,自己也停下来。 庄篱笑了,看着陆锦:“你家小丫头做梦梦到的事,你们家信了,你们家的事,你们怎么来问罪我了?” 陆锦咬着下唇看着她,这花就是古怪!小丫头梦到菩萨,她还梦到被这花打了! 但这事太古怪说不清,说不清的就不能说细节,只需要说事。 陆锦掩面哭起来。 “嫂嫂,我哪里做错了,您怎么罚我都好,陆家是无辜的。” 定安伯夫人在旁冷冷说:“只怕我们陆家在少夫人眼里看着也不怎么顺眼。” 庄篱看着掩面哭的陆锦,再看定安伯夫人。 “一支干花做得精巧,宛如永生,你们自己没见识,非说它是妖物。”她说,“先前薛夫人送我皇后所赐的宫花,花蕊亦是真花熏制,永生不谢,怎么?它也是妖物吗?” 定安伯夫人脸色一僵,是了,皇后的宫花也是干花。 “指罪别人,是要有证据,被人污蔑,也能告官的。”庄篱接着说,说罢对东阳侯夫人屈膝一礼,“母亲,请拿名帖,我要去去京兆府告状。” 告状? 东阳侯夫人还震惊她把皇后娘娘牵扯进来。 定安伯夫人一拍桌子站起来:“好啊,你还恶人先告状了!告,我倒要看你怎么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