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女史》 第1章 重生 大魏,史称北魏,元魏。皇帝元宏自亲政后一日万机,创“三长制”里党之法,在太和十八年下令迁都洛阳,重肃文教,使礼俗复兴。 短短数年,洛阳商市恢复往昔繁华!海内大安的同时,大魏为巩固洛阳之要,在宛、义阳、淮上三地不断与南朝发生战争。 而此时的旧都平城,宛如中原土地上的瑰丽宝石,既不输洛阳之繁荣,又平和似世外桃源。 当太阳普照平城的角角落落,上百所学馆的诵书声,成为旧都的又一大特色。 尉族小学。 夫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学童们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尉窈在稀落不齐的诵书声里坐直,摊平书简,望向夫子。 天初亮的光韵、微风,都透过敞开的门窗送进学舍里,所见所感无比真实。 学童们哈欠连声,夫子嗓门提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啊……窈窕淑女,啊……君子好逑。” 戒尺“啪”一声,尉窈被惊得哆嗦一下。 这不是梦!她重生了? 关雎是《诗经》里的首篇,上坐的年老夫子姓段名挈,字高引,年少时只教过她一年就离世了。 所以,现在是她进小学读书的第一天? 后方,学童尉茂突然出声询问,和前世一样,他这一问,将给她招来两、三年的祸端。“夫子,窈窕的‘窈’,是不是美好之意?” 段夫子解释:“窈字本义,深远也。代表美好之意时,除了窈窕一词,还有窈纠、窈娆。” 尉茂再问:“那‘窕’字呢?除了念‘条’音,是不是还念‘姚’音?” 尉窈抢在夫子之前,指着她右边的曲融说:“真是巧,曲融同门的长姊叫曲窕,我叫尉窈,原来都是取自关雎一诗。” 段夫子耷下眼皮,掩住愠恼,再抬眼时告诫:“时候不早,先诵书,有疑问的弟子课后寻我。” 夫子为何生怒?因为“窕”通“姚”音时,有轻浮轻薄之意,如果当着众弟子详细解释,定会传出去,害那个叫“曲窕”的女子遭人嗤笑。看来,尉茂是和曲融有嫌隙,故意逮着机会问的。 老夫子专注学术,把人心想简单了。尉茂如果只针对曲融,直接询问“窕”字就是,何必从“窈”字问起? 前世就因为“窈窕”二字的区别,又因为尉茂是显贵出身,曲融便将怒火转至尉窈,时不时对她冷嘲热讽。 都在一个学舍,她怎么躲? 后来,曲融被人用砖砸死在小巷里,许多学童揣测是尉窈做的。此案当然与她无关,事发的时候她在回自己家路上,有人证,但风言风语仍迫使她休学。 所以这一世她想平安念完小学,除了防曲融,还要防尉茂! 小学只在上午有课,段夫子让解散后,尉窈立即收拾背囊。 “哼!”尉茂撞了她一下,故意在她前头挡路。 幸好,另个大宗出身的学童挤开这厮,尉窈猫一样跟紧跳出门槛。走上街,几次回头没发现尉茂,她终于松口气。 如今是大魏迁都的第四年,平城作为曾经的都城,坊市馆所依旧繁华,永宁寺的香火也依旧鼎盛。尉窈稀罕着故乡的市廛檐瓦,和熟悉的长辈打着招呼,路过鱼池时便逗弄一下彩鲤,但她心里并不似脚下轻松。 在大魏,以贵承贵,以贱袭贱,人从出生就决定了地位! 就像曲融被害,凶手十有八九是尉茂,可官府堂而皇之的说查不出凶手,致曲家无处喊冤。 如果说童年经历令尉窈很长一段时间郁结,那移情别恋的夫君宗隐,以及撞死她的贺族马车,则更让她意难平! 宗隐爱她时,是真,后来心悦贺女郎,也是真。 贺女郎是国子学的女弟子,宗隐坦然承认,被对方的学识吸引,可他却忘了她尉窈当年也在备考国子学!忘了她最初对他并无心动,是他一次次靠近、招惹,又因他突然受了伤,她才心生恻隐,定下心意照顾他,误了国子学考试。 他折断了她求学的羽翼,却又钟情于能飞上天的青鸟。 呵……尉窈抬头望天,阳光穿过稚嫩的手掌。情爱便如这阳光,看之耀眼,触之温暖,根本留不住。 可权势地位不一样,本身如日!往后,她就算拼个头破血流,也要成为权势者,如此才不辜负上天给她的重生机遇! 尉窈的家在东四坊,池杨巷。 “阿母,我回来了。” 随她呼唤,母亲赵芷从灶屋出来。“你头天入学,有多少同门?夫子教你们读诗了么?” 尉窈舀水洗手,笑嘻嘻回道:“算上我,十五个弟子。夫子教我们读诗了,读的是关雎。” “关雎?我记得你阿父教过你吧。” 尉窈的父亲尉骃也是儒师,在尉族学馆教成童大学课业,因下午有课,只能傍晚归家。 “虽是同首诗,夫子们各有理解。阿母放心,我不会因为学过就不认真听。” 几问几答,全跟前世相同。 不同的是,尉窈突然抱住阿母的胳膊,贪恋的嗅着阿母身上的烟柴气息,还有衣裳间的澡豆香,反正她已想好说辞,便放纵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 “阿窈?说,夫子训你了,还是谁欺负你了?”赵芷慈容变厉色。 “没人欺负我。不过今天尉茂,就是坐在我后面的同门,他叫尉茂,下课后他故意挡我路。” “然后呢?”赵芷把拳头捏得咯嘎响。 “他当然拦不住我。”尉窈往阿母背上趴,撒娇问:“阿母,我头次离开你这么久,你想我么?”前世我远嫁数年,阿母,你想我吧? “想得很。” 尉窈鼻音吸囔:“我更想你,想阿父。” 赵芷把女儿揽在怀,心疼道:“我就说你上学早了,旁人家都是九岁、十岁才念书。要不我跟你阿父说,以后还在家学?” “不。别人欺负我,更让我明白阿父讲过的道理,我自己得有本事,想要有本事,必须多读书,不在年龄大小。” 赵芷哄道:“窈儿说的都对,那往后你只管诵书、练字,将来要是考进太学,阿母就摆酒席,宴请整个池杨巷!” 这时洛阳的国子学初建,尚没有兴盛,绝大多数学子仍在平城的太学求学。 她跟着阿母笑,心想:都重活一世了,我岂会止步于太学、国子学!今世我要考女史,进宫做官,植中枢! 第3章 陌路而过 曲母端来饭食,心疼孩儿道:“行了,阿融是读书郎了,别让左邻右舍的听见。阿融,你阿父着急你回来是想跟你说件好事,上回提的松烟墨,你长姊向将军讨了,明日就能送来。” “真的?!”曲融喜出望外,刚才挨训没委屈,现在忍不住红了眼眶。 学堂里只有他、尉窈家境相当,用的劣质墨,可上午看到茂公子随随便便就给了尉窈两枚墨后,他无法诉说堵到胸口的嫉妒和愤怨。 凭什么,世道唯独薄待他?好好的长姊,非得给一把年纪的尉将军当妾,致他每次出门都被人蔑视。他不想念书,家里根本不管他怎么想,百般费劲把他弄进尉族学馆,进了学馆不管他了,只给他草纸劣墨。 原本他庆幸有个一样寒酸的尉窈,可她一天时间就巴结上茂公子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句话,九岁的曲融无师自通。 一夕轻雷落万丝。 今早的天色比平时乌暗许多。 尉窈戴着阿母的大斗笠出门,书箱换成有遮雨毡的大筐,今天背的东西多,她得一直往前佝着才能走稳。 街路安静,能听清细细麻麻的雨打在笠檐,打在脚前。 急促的马蹄声溅着泥水前来,是出城的鲜卑武士。当中有一名执弓负箭的小少年,穿着袴褶,外罩刺绣裲裆,和成年武士一样不惧雨淋。 尉窈贴在店肆檐下等马队过去再行。 小少年在马背上回首好笑地看了眼她,疾驰未减消失于雨幕。 尉窈继续赶路,呢喃出一个名字:“奚骄。” 奚姓,在大魏属帝室之姓,地位高于尉姓。 前世她始终深爱不了夫君宗隐,就是因为年少时遇到过最美好的奚骄。 奚骄人如其名,骄悍又炙热,尉窈和别的女郎一样,几乎是见他第一眼就怦然心动。 其实尉窈到现在也不明白,像奚骄这样的人,这样的出身,为何也对她动心? 那时她和他就像相互试探的小鹿,劲使狠了,磕的彼此受伤,各躲一步,又开始想念。 事情的转变,是从她十岁休学那年起。憋屈黯淡的时光、最需要奚骄陪伴时,他不是外出游历就是往返洛阳,答应和她勤通书信的承诺一次次不作数。 在尉窈十三岁时,去永宁寺烧香遇到奚骄,他把头转到一边装着没看到她。那刻心里的难受、不甘、气愤,合成毒箭猛刺她,刺成愈合不了的老伤,现在回想那幕都得立即摒弃开。 不想了。她使劲呼出一口气,既然上辈子他不想再认识了,那这辈子就从结局开始吧。 陌路而过,背道相驰! 今天她第一个到,先把昨晚写的笔记放在尉茂书案上,紧接着拿回来。不行,得面对面交接,防止这厮又使什么阴招耍赖。 再拿出空白竹简,剩在筐里的简策、书帛,全是昨天买的《说文》残卷,她把自己能辨、阿父辨别的提前拣出去了,其余的要待中午课程结束后请段夫子辨别内容。 《说文解字》的重要性,堪称学到老用到老!因战乱原因,普通私学馆凑不齐此籍,拥有此籍的贵族将其视如珍宝,就算誊抄也只找自家人。 所以她必须在一年内,在段夫子身体尚好时,尽力将《说文》攒集。 尊广道艺,先需发自心底的敬师。尉窈拿出干净布巾,细细擦拭夫子书案,包括案角。 今日曲融来的早,他不在门口除掉蓑笠,而是站在尉窈位置的过道上摘取,水珠洒的到处都是。 尉窈直接说出不满:“你在家也是进到屋中央才除蓑笠么?” “少阴阳怪气的,不就几滴水么。” “下次你再这样,我会阴阳怪气跟所有同门说。” 曲融嘴角抿紧。 尉窈继续擦案,现在知道了,她把“窈窕”之嫌避开没有用,因为曲融既自卑又敏感,偏偏对待家境相仿的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欺凌底气。 也好。倘若事态仍回到前世的轨迹上,说不定可发现凶手,解她疑惑。 尉茂来了。 尉窈把几页笔记递给他,说道:“你检查一下,无改字、无损毁。” 对方快速而览,轻“嗯”声,将一个尺余长的木盒推给她。 可是尉窈拿时,他手上使了劲,木盒纹丝不能动。 尉窈识趣道:“今天的我再帮你记一份。” 尉茂没撒手,冷笑:“当我傻呢。一个月的!”气死他了,昨日骑马归来,去自家经营的盈居书坊,掌柜跟得了大便宜似的,说赚了枚上好松烟墨。经他手的东西,尤其是珍贵物,尉茂怎可能认不出来?那一刻他真觉得自己是蠢瓜! 不要了!尉窈扭回头。 好似捅了马蜂窝,头堂课,尉茂不是用拴了麻绳的毛笔丢她背,就是用脚蹬她坐垫。 下堂课更过分,这厮把一张张奢贵的鱼卵纸揉成团砸她。 尉窈不动声色拣起一纸团,打开后气得肝疼!这混蛋先抓了好多破洞再揉成团的,舒展后也没法用了。 终于煎熬到午时散学。 尉窈跟上段夫子,请求:“弟子集了些书简,想请夫子鉴别上面的解字,是不是字圣许宗师《说文》里的?” “唔?送到我书舍。今天讲的功课颇多,记录笔记吃力么?” “不吃力。我盼着夫子再讲快些呢,那样我就能多学一些,还可练习运笔之法。” 段夫子欣慰而笑,多少年了,总算在尉族遇到个向学的好苗子。 三成为真,七成是乱写。一个时辰后,尉窈带着段夫子挑出来的书简回家。 雨过天晴,秋意更浓。 学舍每过十日一休沐,尉窈仍旧早起,出来池杨巷,沿着河岸散步诵书。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山脊曰岡,玄马病则黄……” “木枝以下垂之故,故葛也、藟也……” 前世她早将《诗经》背过,限于鲜卑一族对汉文化毛躁的通性,她的基本功不扎实。 如今重读《毛传》、《郑笺》,她更深切体会到训诂学的重要,训诂学相当于修身之本,只要勤学求索,哪怕笨拙者也可安身立命。 光阴似书页翻过。 九月二十这天,平城迎来新政令。 第5章 骑射赛 下课后,尉窈没想到阿父过来接她,父女二人都眉开眼笑。尉骃和段夫子打过招呼后,帮女儿提着书箱,关怀询问:“冷不冷?” 这时节的风凉,学舍为了透光,门窗全开着。 尉窈如实回答:“冷,不过我能坚持。” “不该坚持之事不能坚持。走,带你买手套去。” 尉窈的母亲赵芷善武不善女功,这在鲜卑族女子里算平常事。 “嗯。阿父怎么有空来接我?” “今日突然想起你帮我托书箱之举,越想就越挂念,便请薛夫子代我讲下午的课,哈哈。” 后方,曲融羡慕的注视尉夫子背影,不由得将尉窈换成他,如果尉夫子是他的阿父该多好,那课堂里什么都能听懂、还能挥毫书写的学童就是他了。 可惜啊!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才是他的命。 集市里,尉窈选中一副粟色的露指羊毛手套,尉骃嫌弃道:“粉红的多好看,这副给你阿母。” “嘻,就是先选给阿母的。”尉窈说完,试戴粉红手套,顺手将草珠手串摘下,“阿父帮我收着,戴着它写字不得劲。” 她脸上笑吟吟,心里十分奇怪:段夫子莫非讲课太投入,忘了告知所有学童明日去观看骑射比试? 父女俩回到池杨巷,好多邻人围着一个磨铜镜的匠郎,原本说笑声飞出了街头,见到尉骃父女后,邻居们明显拘谨了。 寻常鲜卑百姓对待读书人的态度由轻视逐渐尊重,这种转变近两年尤为明显。 进家门后,尉骃没忘记女儿的草珠手串,交给妻子来保管。 尉窈把手套和一盒花黄献宝一样给阿母:“手套和花黄都是阿父挑的。巷口有磨昏镜的,咱家的铜镜要磨么?” “磨好了。其实是我在别的地方遇见这匠人,邀他今日来池杨巷的。”夫君中午回来,赵芷本就欣喜,接过手套和饰盒后,心里更是比吃了蜜还甜。 但是…… “夫君,我不知你归家,午食做少了。” 父女二人笑,尉骃另只背在后的手伸出,提的是东四坊羔羊食肆的卤肉。 尉骃难得惬意一下午,他一会儿去屋里看女儿写笔记,一会儿在院里剪金黄纸。 集市卖的花黄有剪好的,也有一片片正方未裁剪的。当时尉骃各要一半,他照着兰花的样子剪,然后轻轻贴到妻子额头,称赞:“花不如你好看。” 赵芷生怕被女儿听到,轻轻一搡:“尽说些……” 仅有缚鸡之力的尉骃栽倒。 尉窈趴着窗看,笑得肚子疼。 平城的民居、坊市、寺庙、百姓能逛的园林等等,基本都在外城再外的郭城,尉茂比赛骑射的“有梅”园林也在郭城东,离池杨巷不算远。 次日尉窈匆匆吃完早食出门,没走多会儿就遇到了尉学馆的学童,一个个朝气蓬勃,跟去念书的样子迥然不同。 家境区别在此时一目了然,有人乘坐牛车,有人骑马,还有带着十几奴仆前呼后拥的。 赛马场位于园林东南角,南倚永宁寺的七级浮屠,向北可望见五级浮屠的皇舅寺。尉窈到达时,栏杆外的好位置已经全被占了。 她向着“尉”旗方向去。 看见尉茂了。 他今日格外精神,头发紧束在上,玳瑁簪上镶着指肚大的宝珠,衣饰则为黑褶黑袴虎纹靴,以浅粟绸为缚袴之带,腰间有装饰用的蹀躞皮带。 他也看见了尉窈,命僮仆迎过去,把尉窈领到棚下的一处坐席,案上摆着瓜果和米糕,她拿起水饮,温热甘甜,显然放了蜂蜜。 尉窈再次望远时,看到尉茂已经在挑马了。 骑射赛第一项是驯马,需将从未骑乘过的野驹降服,绕场三圈。所有马都只有缰,无镫、无鞍。 随人声高如洪浪,帝室子弟来了,有奚骄,长孙无斫,周泰…… 任何一名帝姓子弟、勋臣子弟,在城内都可耀武扬威无人敢惹,当他们会聚在此,以鲜卑族最原始的骑射本领较量高下时,怎不令观赛者兴奋! 这时有女郎带头喊:“达奚部的明珠,奚骄!” 群声附和:“奚骄!奚骄!奚骄……” 一声高似一声中,《诗经》一舍的尉蓁喊:“尉族的麒麟,尉茂!” “尉茂!尉茂!尉茂……” 尉窈受四周的叫喊渲染,笑着看向尉茂时,这厮直视她这里的神色由欢颜转为不满。 尉窈知道这厮是嫌她光顾吃喝了,赶紧振臂,假装嘶吼,对方这才摩拳擦掌,进行比试前的最后准备。 随兽角吹响,比赛开始。 驯马之术当然要先看上马本领。最厉害的是执缰飞身,次等的是随马逐走、寻势而上。 尉窈强迫自己不去看奚骄最好的办法,就是紧盯尉茂。他选中的是一匹烈驹,稍微靠近就直立刨蹄,鬃毛倔强横直,似根根长针! “啊!”不由得她不惊呼,万没想到尉茂点地而起,整个身体没有重量般直接翻到了马背上!速度之快、动作之利落,令观赛者目力捕捉不及! 另处方位也是叫好声响彻。 她不去揣测那人是谁,仍只关注尉茂。 上马后,拼降服之力。勇者可直接操控方向纵缰疾驰,绝不会抱搂马颈,当然,现在的少年们都做不到。 烈驹原地边打转边猛蹦,当它维持不住平衡倒地时,尉窈紧张到拳紧攥、嘴半张。 当尉茂灵活躲开、没被压到,并在烈驹起身的同时又一次力骑它脊背时,她才吐出紧张的那口气。 这次,她不由自主随周围呼喝:“尉茂、尉茂、尉茂……” “周泰、周泰、周泰……” “奚骄、奚骄、奚骄!” 场内比试,场外同样谁都不服谁,拥护之声一波压过一波,尉茂才开始纵马绕场地疾驰,尉窈的嗓子已经喊哑。 奚骄第一个跑完三圈。 尉茂紧随其后,差对方两个马身的距离。 第三人是周泰。 第四人是女郎,陆葆真。 第五人是长孙无斫。 第六人是穆岱。 第七人是胡乙遨。 第八人是贺荣。 其余人无资格进第二轮比试。 这八人,帝室子弟四人,勋臣子弟四人,算是势均力敌! 尉茂牵着烈驹来棚下短暂休息,人与马都是满脸土、半身泥。他就地一坐,坐在尉窈对面,连漱两杯水,才将嘴里的土腥气去掉。 这时尉窈从食案下拿出自己用过的杯,见尉茂拧着眉头盯着她的杯子,便解释道:“你没拿错。我见你过来,把我喝过的放案底下了。” 第6章 即将联考(感谢赠月票的友友) 尉茂:“嗯。我跑的第二。” “相比名次,我觉得降服这匹烈驹更有成就感。”这是真心话,非尉窈恭维。 “帮我想想,给它取个名。” “我?”尉窈看着烈驹的桀骜昂首,一时觉得不管取什么名都折辱了它的傲气。“就叫它‘野马’,怎样?” “野马。”尉茂起身,“好,就叫野马!” 兽角响。 第二轮比试“逐鸟射兽”开始了。 规则是一刻时间为限,八名年少骑者各乘驯服的坐骑绕场疾行,不得停歇,由园中奴仆放雀驱兔。 计算射杀数量的规则是一只飞雀可抵两只兔。 场中羽翅扑腾,狡兔横窜,血浸地面。不时有箭支碰撞在一起,更击起这八人的好胜争强。 当尉茂和奚骄因两次撞箭开始斗马时,尉窈放纵自己在奚骄身上注视了片刻。九岁的奚骄,区别于其他少年的青涩,即使好勇斗狠,沉稳也渗在他骨中。 这轮比试胜出的是奚骄、尉茂、陆葆真和长孙无斫。 尉茂没回休息棚这边,每人换弓,接着比试最后一场“百步穿环”。 说是百步,实际是十丈距,根据刚才“逐鸟射兽”的成绩排名,依次射箭三轮。 谁的箭能射中悬挂在树枝上的铜环,并穿着铜环入树,就是今天的胜者。 尉窈遥望,还会跟前世一样么?奚骄一箭就结束了比试? 她念头刚落,全场欢呼。 奚骄的箭术不需质疑,他搭弓、发箭之姿行云流水,成为最终的胜者。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里,数不清的手帕、花朵掷向奚骄,他的好友周泰和长孙无斫一个护着他、一个推搡打趣,当奚骄从地上拣起最不起眼的一条粉红布帕,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 掷布帕的小女娘被伙伴推出来,脸羞的比帕色还娇艳,奚骄将帕缠于腕间,向小女娘温和而笑。 这时候尉窈什么都感触不到了,只有冰冷从地底侵袭上来,令她从身寒到心。 原来当初的一见倾心,是她误会了! 原来地上哪个东西不起眼、显得贫寒,他就拣哪个! 原来没有她,也会有别的小女娘! 换了个人,欢呼盛景仍这般。 她朝场外走,心落在脚后,沉重苦涩,得费力拖着。 尉茂的僮仆追过来:“女郎,茂郎去更衣了,让你等等他。” “好。”她不想站在人群离去的道口,就到不远处的树下等候。谁料奚骄和两个伙伴朝这里过来,她犹豫了下,没躲。 既要做陌路人,便不能心怯逃避。 这是刚才悬挂铜环的树,奚骄是来看箭支入木的深度。虚名不足以迷惑他,他对自己的臂力并不满意。 尉茂换了干净衣裳大步过来,和奚骄三人浅笑招呼,对尉窈道:“走吧,书坊到了些书简。” 对书籍的喜欢冲淡了失意,稍走远后,尉窈说道:“茂同门放心,这段时间没写多少笔记,我不会多拿书简的。” “随你。” “好,好吧。” 尉茂失笑,输了比试的郁气消散,他戏谑道:“那棵树要像窈同门的脸一样厚,奚骄一定输。” 树下,长孙无斫观察着远去的尉窈,纳闷道:“稀奇啊!我见过心悦阿骄的小女娘,也见过故意无视的,还是头回见眼里真没有阿骄的。” 奚骄皱眉:“又乱言!” 休沐日总是过得飞快。 《诗经》一舍里十四名学童的声音都是哑的,曲融有心打听,很快知晓昨天骑射比试的事。 就他一人没去! 都是同门,为什么谁都不告诉他? 仲冬来临。 鲜卑勇士年前的远游狩猎开始了,尉茂和另些学童不再来学舍,还有得风寒、或装着得风寒请假的,总之每天来上课的学童最多五六人。 始终坚持的只有尉窈和曲融。 课间休息时,尉窈整理竹简,另外三个同门围着火盆烤手。 曲融烦闷道:“《终风》这首诗涉及的笺释也太多了。” “就是。什么前庄公、后庄公,还有前废公的,我越听越糊涂!呜……早知道我也请假了。”这是另个外姓弟子武继。 曲融:“窈同门肯定能听懂,窈同门,你再给我们讲一遍吧?” 尉窈:“卫国第十二任国君和第三十任国君的谥号相同,都是‘庄公’,后世为了好区分,才称他们前庄公、后庄公。《终风》之序里的卫庄姜,是前庄公之妻。州吁,是前庄公和妾所生,杀死了前庄公和另一个妾‘戴妫’所生的卫桓公。州吁弑君上位以后数月被杀,所以后世称他为卫废公。” 她讲得慢条斯理,火盆边的三人终于明白了。 曲融出主意道:“这段笔记能不能借我们看?等中午课业结束,咱们轮换抄完再回家,怎样?”后面的话是征询尉蓁、武继的意见。 另二人点头,希冀的望向尉窈。 尉窈把刚刚编好的简策拆开,抽出和庄姜有关的。“可以借给你们抄,但得保证不弄丢、不涂毁。” 尉蓁笑嘻嘻接过:“放心吧。” 曲融终于要到笔记,窃喜中夹杂自卑:若是他独向尉窈讨,她一定不会给的。 一诗一序。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雄雉》,刺卫宣公也……” 光阴往来。 进入腊月了,明天就是新学令初次联考的日子。参加狩猎的尉茂几人仍没来,不过各自的家奴已找过段夫子,言明诸公子会参加考试。 中午下课时,小雨转小雪,道滑难行。 尉窈全心神的注意脚下,走路的样子比寻找失物还谨慎。街边“食嘉”食肆的二层楼阁里,长孙无斫唤席上的周泰:“快看,那人是不是上回在有梅园林和尉茂在一起的?喂,女郎——” 他呼唤后,咧大嘴笑,朝尉窈招手,又把嘴闭回。 周泰:“哈,人家把脸扭一边了,哎哟,看,怪你吧,把女郎吓摔了。” 好倒霉,尉窈走神一霎那便仰面栽倒,书箱硌在背后,蹬哒两下才侧过身爬起。掉出来的纸张、木简都湿了,她赶忙用袖子擦。 这时奚骄的僮仆飞鸣过来,关切道:“女郎要不要紧?” 尉窈不会将前世情绪带入,简言回他:“不要紧。”说完背上书箱继续行路。 仆随主,前世奚骄和她好时,飞鸣每次跟她说话都未语先笑,当奚骄和她渐行渐离,此仆变得冷脸冷言,让她一次次领略世态炎凉。 第7章 三道题 初九。 尉窈怕晨路更滑,比平时出门提前得多。 按照新学令,需五所《诗经》学舍一起排成绩,前世她是在第二次考核才进了前三,被安排去了荥阳郑氏开办的私学馆。 不得不说,汉世族学风之严肃,与鲜卑小学的氛围简直是天壤之别。她两世刻苦,今回考不到第一都算失败! “尉窈。” 暗色的前方,尉茂高坐马背唤她,两个僮仆也乘着马。 她近前:“你也这么早?”他怎么走这条路,难道才返城? “刚返城,在永宁寺外买些早食吃。路不好走,上马。” 俩僮仆都下马,一个就地跪伏,另个帮尉窈背书箱,扶她踩背上鞍。 尉茂递过吃食:“斋豆腐,还热着,再吃些么?” 全平城只有永宁寺外的食肆从不歇业,各种素斋遐迩争传。 尉窈没接:“我怕考试时间长,特意吃撑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这厮给她下泻药…… 尉茂回手把斋豆腐填自己嘴里。 好吧,是她小人之心了。“你许久没来学舍,之前学过的生疏了么?” “无妨,有曲融垫底。” 这话怎么接?尉窈回头看,另个僮仆在牵着马行。 尉茂问:“看什么?” “你换了家僮。” “嗯。跟久的人好揣度我心思。” 尉窈视向前方,不由她不赞对方处世之道,难怪尉茂以后能进御史台任检校御史,岂会只依仗家世! 今天学童们终于到齐,段夫子来得也比往常早,十余双眼睛迫切盯着夫子,漏刻显示快卯时半了,为何还不说考什么呀? 还有,夫子旁边加了一席,难道还有别的监考者? 离卯时半不到半刻时,大学学馆的薛夫子薛旨远进来,后面的馆奴托捧着黄麻纸。 薛夫子语声严厉:“诸弟子清理案面,只留笔、墨、砚,卯时半开考!考核之题有三道,皆开考前告知!每道题的书写时间是半个时辰,中间休息为一刻。” 气氛有点不对,学童们开始紧张。 馆奴发纸,每名学童三张。 薛夫子坐在段夫子左边,代表着他才是主监考。 卯时半到。 薛夫子:“听好,此次考核范围限于《周南》、《召南》、《邶风》。一纸答一题。第一题,仿照‘春、夏、秋、冬’之对应,择出四首诗完整写出,要标明你们应对的四字!” 此次是由州府的文吏携带封卷而来,主监考全部是大学那边的夫子,段夫子提前也不知晓考题。他暗暗惊讶,没想到第一题这么难(对他的弟子们而言)! 果然,除了尉窈,其余十四个学童的表情如出一辙,先是发愣……然后发愣……继续愣。 小学考试,不该是起几首诗的开头,让他们默写就行么? 不是比谁认字多、把字写对就行么? 什么对应春夏秋冬? 意思是不让写春夏秋冬?! 尉窈前世参加的考试太多了,早不记得这次的题。她略作思考,执笔而写。 春夏秋冬,可以视作天时。 那么可以用地域的“东西南北”,或人欲之“喜怒乐哀”来对应。 后者在择诗上简单,她先写下“喜”字,选诗是《关雎》。 接着是怒之诗,《行露》。 乐之诗,《芣苢》。 哀之诗,《绿衣》。 她写第二首诗时,尉茂动笔。 紧接着,有人琢磨到对应什么了,可恨背过的诗里凑不出数来。 时间过去一半后,曲融几个开始蒙题,总不能交白卷吧! 辰时到,馆奴收走试卷。 学童们如一窝蜂扑向尉窈,七嘴八舌询问:“你对应的四字是什么?” 尉窈先问夫子:“夫子,我能讲么?” 薛夫子:“可。” 沸水般的嚎声很快掀翻房顶:“我怎么没想到?” 有学童见尉茂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问他:“茂同门对应的四字是什么?” “山、水、路、洼。” 跟尉茂玩耍最好的伙伴尉景叫嚷:“你还不如我呢!我对应的是筐、筥、锜、釜。” 武继佩服至极:“我怎么没想到!这是四种陋器,一首《采蘋》全包括了!” 尉景得意叉腰。 段夫子只觉颜面扫地,敲戒尺喊:“时间将到,都坐好。” 尉景“啊”声大叫:“我还没去解手哩。” 解个屁手!段夫子少见地拉脸生气,尉景老实坐回。 随薛夫子出声,学童们安静:“第二题,考诸弟子对《终风》之序的引申学问。” 终风? 曲融、尉蓁、武继三人狂喜,一定是他们问过尉窈的“前庄公”和“后庄公”的知识! 薛夫子:“对卫前废公、中废公、后废公,各写经历简述。” 段夫子眼皮骤跳!他好像没讲过此段内容。 他都如此,诸学童更是迷惘! 简述谁、谁、谁? 至于曲融三人的憋屈,好比抢收完庄稼,发现割错了地。 武继决定一人赴难解救同窗:“学《终风》的时候我在,我们夫子只讲了一个废公,没说有三个。” 薛夫子驳斥:“你有同门已然在写,她为何会?” 学童们悲愤交加、有苦难言! 薛夫子赞的当然是尉窈。此题的内容她确定段夫子没讲,不过她早就了解卫国所有君主的经历,自然不必思考就写。 这场考核远不如前一场,没法胡诌,交白卷的学童全没心情闹了。 尉茂也在白卷之列。 第三场时间到。 薛夫子:“最后一道考核简单,完整写出《诗》之大序。” 有比较才会知足。虽然整段大序背诵过的只有尉窈、尉茂和尉蓁,但总归都会一些。 此题的试卷收上来后,段夫子看上去再老一岁。这也叫文章?处处以画圈代替不认识的字,还有污污斑斑的手指印。 段夫子送薛夫子到院里时,隔壁传来学童的哭声:“呜……夫子打人!等着,我回去让我阿父来揍你!” 段夫子沉沉而叹。薛夫子曾教过小学馆,感同身受,也叹声气离去。 段夫子回来学舍:“还有些时间,继续学《诗》。” 尉景:“夫子,我憋不住了,我想解手。” “啊——”另个学童打个长哈欠。 尉茂把没考好的憋气团在纸里丢尉窈,她往前挪一下,第二个纸团随之飞来,正中她后脑勺。 再一下。 又打中后脑勺。 早晨的借马之谊,断绝! 乱糟糟的课堂又回来了。初九,尉族《诗经》学馆的考核成绩公布。 第9章 阿窈,这里好不好? 卯时半。 孔夫子说道:“先告知州府传来的好消息,朝廷已围新野阵地,大破齐军于沔北。今日起讲解《鄘风》,惯例,先背诗。崔致。” “是。”崔致应后,扬声起第一句:“《柏舟》,共姜自誓也——” 崔族学童异口同声跟上,顷刻间音震画栋雕梁! “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之死矢靡慝……” 这便是训义学舍和其余学舍的区别。 夫子不会在课堂上留出背诗的时间,需要学童们提前自觉熟诵,由此可知陆葆真虽在陆族学馆考进了前三,但前三跟前三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 “此诗之序存疑。共伯是僖侯之子,僖侯在位四十二年,卫和在位……”孔夫子解起《序》来言简意赅,奚骄听了几句后逐渐跟不上,笔记更记得断断续续。 尉窈则飞笔走墨,将从前所学与夫子的讲解结合,有时她会迸发不一样的想法,也飞快的记在另张纸上,防止课后忘记。 辰时三刻课中休息。 尉窈赶紧按提前标好的号序编连简策,尽管她有准备,还是估计浅了这里的教学方式。引申学问太多太杂,孔夫子简直想到哪说到哪,按这种讲法,她从家带来的竹简根本不够。 因为是草稿,改用纸张写的话她实在舍不得。 奚骄蓦然问她:“尉女郎,上课前我见有人让你帮写笔记,是么?” 烦死了,能不能别和她说话。尉窈又一次不争气地脸红,不过说出的话很争气,直接堵死奚骄的妄想!“笔记这么多,我哪有闲空帮别人抄。” 奚骄又不傻,她话里的“别人”是指他呢。他像一头被羞辱了的小豹子,怀愤出去透气,心道:以后再和你说话我就是驴! 原本该午时下课,孔夫子拖到了午时半。尉窈磨蹭着收拾东西,奚骄则动作麻利,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瞥她,袴腿带风般离开。 尉窈这才呆看他坐过的位置,旋即自嘲一笑,不让自己再想。回住舍后,她见陆葆真靠墙坐着,便问:“你吃过了?” “不想吃。我今天脸全丢尽啦——”她拍着旁边的书案,字字愤然! 尉窈坐过来,才瞧出陆葆真眼皮微肿,似哭过的样子。“你怎么了?” “你不知道我多倒霉,跟长孙狗斫分到同个学舍,他不好好听课,说我写的字像烂泥,我就说他连笔都不会拿,然后我俩可能声音大了些,柳夫子就让我们站屋外头听。这就够丢人了吧,可那家伙、那家伙太无耻!趁我听得认真,使劲一搡我,我……我被搡回来、跌到了夫子跟前。” “太过分了!”尉窈不觉得好笑,若换成她,不敢想像这几天的学业怎么继续? 陆葆真嘴巴都气狰狞了:“所以我和他拼了,端起夫子的砚往外砸,砸了狗斫一身墨!” 尉窈……好吧,两败俱伤比只伤自己强。 匆忙吃过午食,尉窈趁着记忆深誊写笔记。孔夫子举古论今,她为了记全,很多内容仅用两三字概括。她还要把自己的疑问重新规整,有时机便询问孔夫子,或者回去后问段夫子。 陆葆真在旁边看了会儿,有点惭愧,也开始写自己能记住的功课。 次日,馆奴把训义学舍里多余的案、席全撤走了,尉窈只得和奚骄再次共用长案。 孔夫子由鄘之地讲解,然后是《鄘风》和之前的《邶风》有何联系,再从《公羊春秋》等典籍中,再次对《柏舟》的诗序进行推衍。 这就是在汉四姓学馆求学的最大益处! 此地既传师法,溯经学之源;诸夫子又以家法教授,令学童以“学不厌博”之态承继各类典籍。 奚骄和昨天一样,又听得云里雾里,突然有了主意,他偷瞄尉窈写什么,直接抄她写的。可是一开始他还能根据孔夫子的讲述,与她笔记里的字、词联系起来,从什么《曾子问》、什么《世家》后,便无法一心二用了。 他无奈放下笔,重新认真听讲,也由此,他终于理解“八部”学馆里夫子常劝诫的话:学问是抄不来的。 课间,馆奴来找尉窈:“女郎,你阿父尉夫子在外面等你。” 尉窈顾不上编连简策,把所有纸、竹简塞进书囊提着离开。 奚骄等她走了才反应过来:这是防他偷她笔记吗? 再说尉窈,随馆奴到院外后,看到树下那人果然是阿父,立即两步并一步地过去。“阿父,你怎么来了,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来还书,顺便看你。” 尉窈摇头,小声更正:“不对,就是来看我的,顺便还书。” “哈哈。”尉骃开怀而笑,他远望一间间青瓦院舍,一簇簇纤细翠竹,以及来来往往的青衿学子,不禁问道:“阿窈,这里好不好?” “好。特别好。” “我问过了,这两天是孔夫子授课,能跟上么?” “能,阿父放心,我都有记笔记。” 知女莫若父,尉骃特意带过来些空白竹简,交给女儿后,他忍着不舍挥下手:“回去吧。” “嗯。”尉窈在院门口回头,看见阿父的衣摆随风而斜,人虽清瘦,却和他身后的树一样稳。 寒冬日短夜长,更逐光阴似箭。 下首诗《墙有茨》由出身太原的郭夫子讲授。 《君子偕老》仍由孔夫子讲。 《桑中》之讲解是崔氏本族的夫子。 转眼间,尉窈在崔氏学馆已经是第八天。 傍晚,陆葆真沉着脸收拾行囊,她和长孙无斫惹恼了最严厉的柳夫子,夫子把二人逐出学馆,陆家下午来人说情还是不行。 尉窈送别对方,陆葆真登马时已不再难过,洒脱的留下句:“我们会再见的。” 这晚,尉窈终于可以秉烛夜读了。 腊月二十,孔夫子讲完《鹑之奔奔》一诗后,告知学童们今日起放年假,正月初四随大学馆一同开学,不过训义学舍和论语那边的所有学舍不闭院,每天有轮值的夫子,愿意学习、想请教书法的弟子都可以继续来。 旁听学童除外。 尉窈来不及收拾笔砚,拿着几张整理的问题去追孔夫子:“夫子,夫子,弟子尉窈,有些不懂的地方,恳请夫子指点。” 尉窈不知道,其实孔文中夫子阅过她的试卷,着实惜才,不然以她的寒微出身,考再好也没资格进训义学舍旁听。 第10章 相约骑练 孔文中大略一览,颇为惊奇,思量下说:“后日下午你到馆外拿功课。” 尉窈连忙称“是”,恭敬目送夫子拐过道口才返回学舍。 奚骄正朝外走,尉窈有礼的退后一步,他身板高,自然而然扫她发顶一眼,将她骤泛粉红的腮颊看得清清楚楚。 他真想告诉此女郎,若不喜欢一个儿郎,就别做脸红之态,引人误会。若是喜欢,需得跟别的鲜卑女子一样大方从容,如此扭捏,真是丢鲜卑人的脸! 尉窈没抬头,哪知对方的嫌恶。她归心似箭,洗好笔墨,回住舍收拾行囊。 赵芷早早等候在崔氏学馆外,见女儿出来,先把书箱提过去。尉窈的背立刻轻一大截,搂住阿母撒娇:“十日不见,我好想阿母。” 赵芷被女儿依赖,别提多高兴了,她拿出一包桃糕,这是天不亮时她去永宁寺排队买的。 尉窈打开后,赵芷把脸扭一边,因为全碎了,一块都看不出桃花状。 母女二人从西坊回东坊,临近过年了,街上车马如流,爆竹成堆,热闹的气氛里,谁不买些东西都跟亏欠自己似的。 终于回到家,尉窈先把芝麻糖放到灶屋,再把风车、小灯笼、忍冬藤纹的篦梳放自己屋,而后疑惑看着书案上多出的竹简。 恰好,赵芷也想起来了,隔着门说:“阿窈,你有个同门叫尉三吧?来过咱家,送来些竹简,还带了些新鲜菜和卤肉。我不知还啥礼,看他脚大,就把给你阿父缝小了的新寒鞋给他了。” 尉窈忍笑,告诉道:“他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尉茂,在家里排行第三。” 寻常的鲜卑百姓过年没那么多习俗讲究,尉窈偶尔帮阿母洗碗,帮阿父搬花,其余时间都在看《孝经》。 《孝经》如今只在部分汉学馆作选读功课,但尉窈知道洛阳的最高学府“皇宗学”是有此课程的,而且阿父说过,要想真正了解经义,必须先读懂《论语》和《孝经》。 腊月二十二,尉窈独去崔氏学馆取孔夫子给的功课,回来时绕到盈居书坊,告诉掌柜:“我是茂公子的同门尉窈,劳你跟茂公子说……” “和我说什么?”尉茂的声音先从二楼传来,然后人出现,他惬意地倚着梯栏,手里拿着卷书。 尉窈先揖礼:“我不知道茂同门在。我来是说,你要的笔记得年后给你。” “随你。昨天进了些诗帛,从岛夷而来,要不要看?” 时下鲜卑贵族常以“岛夷”称呼萧齐,齐国则以“索虏”骂魏。 尉窈猜测应该是萧齐时兴的“新体诗”,她没兴趣,推辞道:“今天不行,我家中有事。茂同门,告辞。”前世她看过不少谢朓、沈约、王融写的新体诗,绮丽之风、情感之切确实令人赞叹,但也透露了萧齐朝廷的颓败之相。 尉窈刚出来,尉茂已经回到二楼,开窗唤她:“城南牧场又要开了,一起去骑马吧?我还约了尉景、蓁同门和武同门。” 尉窈难得有肆意骑马的机会,愉快问对方:“什么时候?” “后日辰时,去永宁寺那边的南城门碰面。” 城南牧场挨着明堂,原本是上上任刺史陆睿的产业,早前会在一些特殊节日向普通的鲜卑百姓开放。但是去年,陆睿在刺史之位交接中,与赴任的穆泰合伙反叛,最后被陛下亲审后下令诛杀。 所以牧场重新开放,既是州府彰显此城已然宁和的方式,也有新刺史元志震慑恒州强宗权贵的意思。 腊月二十四,尉窈提早来到城门集合地,尉茂和伙伴尉景已经等在这,二人都牵着马。往常牧场开放,有不少像他们这样只用牧场不占马匹的。 令她意外的是,曲融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尉景很兴奋,问尉窈:“听说长孙无斫被撵出了崔氏学馆,是真的吗?” “不清楚,我和他不在同个学舍。” “明白了!是真的。” 尉茂在旁笑,向二人示意尉蓁来了。 很快,武继牵着马到,几人都默契不提曲融为何也来的话。 出发。尉窈、尉蓁两个小女娘走在一起,武继愿跟尉景耍闹,后者喜欢缠着尉茂,只有曲融跟在哪伙后头都别扭。 赶往牧场的百姓非常多,路上处处欢声笑语。曲融觉得更落寞,可他就算鼓足勇气也不敢靠近尉茂,于是趁尉窈蹲下绑靴绳的时候,他跟上来找话问:“窈同门,崔氏学馆的夫子真比咱们夫子讲学好吗?” 尉窈:“历来只有夫子评价弟子的,哪有弟子妄议夫子的?” 尉蓁眼睛瞪的溜圆,刚刚她还在想,肯定是崔氏学馆的夫子强啊,幸亏没脱口而出。 曲融烦道:“我就随口一问。”怎么还扯出大道理来了! 走远的尉茂三人驻足,尉窈看见了,拉着尉蓁快行,尉蓁手心里有痒痒肉,边跑边笑。 牧场在明堂的东南方向,隔着河可望见藉田和药圃。对鲜卑百姓来说,牧场开放比过年还值得欢庆,只见这里马和骆驼成群,比前些年的数量还多,令尉窈几人着急的是,来骑乘的人更多! 多亏尉茂对这里熟,知道有关照孩童的地方,他让尉景、武继在一处位置看马等候,他带尉窈几人迅速穿行到一处马栏,果然,这里仅给十岁以下的孩童领马。 但是只能两人领一匹。 尉茂肯定不会为了曲融占用百姓的乘骑名额,尉蓁则大大方方道:“领一匹就领一匹,我平时可以在家骑,今天让你俩多骑。” 曲融随之谦让:“我家也有马,让窈同门多骑吧。” 尉茂看向尉窈:“既然都让你多练,那你选马。” 尉窈早看好了,她选中一匹青色的。牧场的马不给加鞍和镫,跟赛场一样只有缰绳,马奴告知几人,下午申时前需归还马匹,路过补给区时要给马儿吃草、饮水。 骑练草地和选马地是分开的,四人往回走,与尉景、武继会合后,向更东的骑练地方去。 到了后,尉景立即与武继较劲,几个呼吸间,二人打马跑远。尉茂让尉蓁骑他的坐骑,他牵住青马,让尉窈踩他的膝上去。 曲融此时真是后悔死了! 第12章 秉芳佩兰 尉窈和陆葆真一直关注着尉茂过去后的动静,待他回来后,陆葆真不敢相信道:“惩罚完了?就打一鞭子?” 尉茂深长呼吸:“放心,今天的事我记下了。” “茂同门,葆真,你们助我之谊,我也记下了。” 就这样,俩女郎一骑,由尉茂骑青马离开此处。茫茫牧野使人郁气很快消散,由尉茂起头,三人用鲜卑语唱起歌谣: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尉景三人的接唱声从侧方传来:“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担鞍逐马走,何见得马骑……” 歌声后,他和武继、尉蓁纵马过来会合。陆葆真告别,她要去寻她的伙伴了。 中午,同门五人在一处食棚停歇,这里是离出发地最近的休息区,但曲融不在这。 武继去如厕。 尉蓁看到熟人了,过去招呼。 这时尉景提起一事:“窈同门知道吗?曲融上学前向他长姊曲窕打听过进咱们学舍的人,他长姊提到你时,曲融问的最细最多。然后他说你家无权无势,你还能进《诗经》一舍,可见一舍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于是他长姊告诉他你父亲是大学馆里的夫子,曲融不但不敬,哼,还说大学夫子又怎样?起名字不也只会从《关雎》里挑字!” 尉茂点头:“当时我和阿景要出城,去找我大伯时在花园中听到的。” 尉茂之父任员外散骑侍郎,是迁往洛阳的第一批勋臣,尉茂年少,只要离开平城,必得先请示伯父。 此时此刻,尉窈感觉前世活成个茧,只注意自己的清白外壳了,没有理茧里的乱线! 她问:“所以上学第一天,茂同门是想借段夫子之口,让曲融明白‘窈’与‘窕’的区别?” “是。” 尉景“哎”一声:“可惜啊,让你搅和了!” 她起身,向他们各揖一礼:“谢二位同门为我父抱不平。”前世错,今世改,她再也不会以貌取人,处处往坏里揣测尉茂了。 因着腕伤,尉窈吃过午食就往城中返,尉茂送她,其余同门留在牧场继续玩。 熙熙攘攘的城门口,曲融一直盘桓在此。他看到尉窈二人了,茂公子在揪她的发辫,她不像在学舍里似的表现出气恼,而是亦嗔亦笑。 曲融深深鄙夷:“我以为你真清高,原来背地里谄媚,也想巴结权势。” 随爆竹声声脆响,太和二十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发生的大事不少,陛下立元恪为皇太子,赐死废太子元恂,立冯昭仪为皇后,并在九月时,亲率冀、定、瀛、相、济五州之兵南征,围新野,于沔水战场击败萧齐大军。 “太和二十二年。”尉窈在装订好的素纸本里写下新的年份,再写“柏舟之序言共姜自誓……” 她手腕的伤好了,开始给尉茂誊写笔记,休息的间歇便去看阿父阿母在忙什么。 初三,尉骃外出访友。 尉窈眼睛疲乏时,撂下笔,帮着阿母整理杂物屋。屋窄,她见阿母总在花盆边上过,很是碍脚,便道:“我把它们搬出去晒晒太阳。” “你搬轻的。”赵芷一手环俩花盆,另只手提起最重的那个。 尉窈偷笑,若阿父在家,肯定又是提心吊胆跟在阿母后头提醒“小心啊”。外面光线明亮,她见一盆兰草的枝叶发黄,于是蹲在它跟前端视。 赵芷:“你说这些兰草,长在野地里没人管不都好好的?细心照顾它们了,反而养不好。” “这盆兰我记得是……嘻,是我浇多了水。” 这一盆不是城外常见的泽兰,而是从“秉芳”花肆买的佩兰,当时尉窈从阿父手里接过后,不小心把盆底磕了个豁。 不过她记起来的,是关于秉芳花肆的另件事。前世州府正是在今年正月起,陆续查封过几处售花地,当中便有秉芳。那种缉捕形式,她到了洛阳后渐知道通常跟谍人案有关。 尉窈把这盆佩兰搬到自己屋,愣神似的看着它,阳光透过窗棂,均匀的将周围光影切割成菱形小块,犹如明暗交织的牢网。 尉窈在犹豫,如果她将来进宫任女官,就得像这盆兰一样,面临无数网似的诡谲奸狡,避免不了跟各类谍人打交道。那何不在秉芳花肆事件里,倚仗自己年龄小之优势,去设身处地观察线索,试试自己的胆量和细心? 这是绝好的锻炼机会! 就这样做,她下了决定。 尉窈将自己想像成抓捕谍人的府吏,那么第一步就是寻找谍人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她先把兰草连土一起取出陶盆,盆内壁有“秉芳”二字,是烧陶时就刻有的,与她之前在花肆所见别的空盆刻字一样,没有异常。 她再小心去除碎土,观察兰草的根系,没有人为剪过的痕迹。奸商!根烂是因为里头的土全是粘土,与适宜佩兰的土质刚好相反,难怪正常浇水却养不活。 短暂的查探结束。尉窈意犹未尽的把兰草重新装盆搁到书案一角,扫干净地面,然后将《鄘风》几首诗的笔记,以及读《孝经》的心得装进书箱,出来屋告知阿母:“我去盈居书坊给尉茂送笔记。” “去吧,去玩吧。” 尉窈出门后,越想越觉得阿母好,不会问些“笔记不能明天去学舍给”之类的话,然后她掉头回院,抱住阿母撒娇:“我中午就回来。” 春天真的来了,赵芷心里暖烘烘的:“好,阿母烹好饭等你。” 东四坊许多店肆都没开,市廛中人们往来,多是去各寺院上香祈福的。尉窈一会儿看骆驼,一会儿看驾车乘马的鲜衣武士,耳闻驼铃与车轱辘声交杂,远处又有佛事之钟声响彻,让她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放轻松。 去盈居书坊是路过秉芳花肆的,快到了,这一刻她完全平静,在路人看来,她就是个穿着、举动都不显眼的女童,可是花肆对面的“东月”墨馆里,奚骄随意向街面一瞥,便从人群里先看到了尉窈。 花肆基本都是年后立即营业,秉芳也不例外,各类花朵摆在店外两侧,可栽培的有兰草、寒菊、月季,观赏的有遒劲梅枝、金灿冬橘。尉窈和另个男童在梅枝旁流连,又一前一后到橘树盆旁。 第13章 喜欢么?喜欢 店里一厮役盯着二童喊:“看行,不许摸啊。” 那男童听到后说句“就摸”,使劲弹落一颗橘,顺带揪走一颗,拔腿逃跑。 “小崽子,站住!”伙计拿着根花枝去追。 尉窈趁着旁人都瞧热闹进到店内,里面全部是兰草,另有五颜六色的兰花香囊,还有许多整齐叠放的锦帕,全绣着兰草,可见时人尤其爱兰。 店内也不见掌柜,她窥眼楼梯,然后听到身后有“呼哧”的喘气声,她即刻回身,从追人刚刚归来的厮役身旁出去。 回到店外,她站在兰草区疑惑:“这些不是野兰吗,也能拿来卖?” 那厮役觉得她和破坏橘树的男童是一伙人,紧跟而来,斥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城外野地里长的是泽兰,这盆是佩兰!” “那佩……啊?”尉窈话没说完,就被人拽动她背后的书箱,一直倒退到道上对方才撒手,她狼狈拧身,惊诧拽她的人竟是奚骄。 “奚郎君?” 奚骄不愿和她说话,朝东月墨馆指一下,示意随他过去,然后撂句“等在这”,他便自顾自挑选墨。 对方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的,尉窈心念骤转,从往昔记忆里迅速挑出来一条最关键的……奚骄的叔父和元刺史交好! 莫非秉芳花肆是今天被查封? 就在此刻,纷杂马蹄与府兵的跑动声、喝声从街两边汇集! 尉窈望向对面,见所有看花、买花的人悉数被围,店中厮役全堵了嘴绑进牛车,紧接着,府兵搬花草和杂货,将店肆里外清空。 封条贴上后,有个讲汉话很生硬的鲜卑府兵向周围百姓宣告:“秉芳花肆窝藏匪盗重犯,今被州府查封,任何人不得毁坏封条,擅自进此楼!” 那些买花客不愿意了,纷纷喊冤:“关我们什么事?” “我是从这路过的,放我走!” 带队武官嚷一声“肃静”,数十府兵立即横枪,把七嘴八舌之音骇住。 还是刚才那名府兵讲述:“此案重大,牵扯广!不仅你等有嫌疑,之前常来秉芳买花的人也一样!要想洗清嫌疑,就举报跟凶犯有关的线索。”他再望向看热闹的百姓,“任何人都可举报线索,州府会根据线索的重要论功行赏。” 有人问:“怎样的事算线索?” 武官:“秉芳的掌柜常和谁单独交谈?谁上过花肆二楼,谁常来买同种兰草,有没有在门口等显眼位置悬挂、摆放不常见的花草,哪天无故关门,厮役和什么人争吵过,都算线索。” 尉窈用心听着,随每一句在脑中绘出秉芳掌柜与谍人接头的各种情景。听到最后,她眉头蹙起,不久前她和厮役的简单交谈,在悬赏的诱惑下,说不定也会被当成线索报上去,过后一旦府兵查她,很可能讲不清了。 有办法!她当即决定趁那名厮役没被押走,先过去落井下石讥诮对方。 但奚骄正是因为提前知道州府的行动,才带她过来,不让她在抓捕时刻身处秉芳花肆。他出声阻止:“先别出去。” “刚才我在花肆……” “现在不在就牵连不到你。” 承诺庇护的话里,同时解释清楚他带她来墨馆的原因。 审时度势,尉窈放弃自己的办法,她能看出听出奚骄很冷漠,便知趣默然。其实这样最好,她这辈子也不想跟对方有牵绊。 很快,对面的人全被押解走,她道别:“今日之事,谢奚郎君相助,我走了。” 奚骄磨墨试墨,不看她。 可惜的是,她暂时走不成。十几骑府兵到了墨馆外,当中有个孩童,正是先前弹落橘子跑掉的那个。 如此前呼后拥之势,尉窈再结合此童偷走橘果的举止,猜到了一个名字:元瑀。 前世她没见过元瑀,只知道他是元刺史的从侄,幼年时期有偷东西的怪癖,在她被马车撞死的前一年,听宗隐提及元瑀进入了御史台,担任的是治书侍御史之职。 来者不善。 她退到奚骄身旁。 元瑀笑吟吟进来墨馆,奚骄也笑着相迎,一个称兄,一个称弟,而后元瑀指下尉窈,不废话道:“我有几句话问她。” 奚骄:“她是尉部的族民,跟我共读过几天书。瑀弟问的若是对面之事,我给她担保。” 元瑀露出意外之色,点下头:“那就算私下问吧,只问一句,女郎喜欢兰花么?” 尉窈知道说喜欢或不喜欢都有麻烦,逃避更不行!于是她羞涩瞥一眼奚骄腰前系的兰花香囊,回忆和他两情相悦时的情景,一个呼吸间,她面红耳赤,并且回答的声里微微发颤:“喜欢。” 冷清清的墨馆里无端灼热。 元瑀愣了霎那方说:“没事了,改日约奚兄骑射。”他快步出来,排除对尉女郎的怀疑。 尉窈随后离开,仍旧去盈居书坊,尉茂不在,她按寻常人的心理,绕另条路匆匆回家。那盆佩兰还摆在书案一角,她凝神看着,从元瑀的那句“喜欢兰花么”开始抽丝剥茧。 首先,秉芳花肆出事应与兰花有关,与兰花香囊或兰花手帕等别物无关。 其次,州府突然重兵围捕,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提供了准确情报,比如……秉芳花肆会在今天某时出现特殊的“买花客”。此“买花客”要么是州府广而宣之的匪盗,要么是她判断的谍人。 还有,元瑀扮成普通孩童混在花肆中,排除他年纪小、不显眼、元刺史想历练侄儿等等因素,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莫非……”尉窈呢喃出一个可能:“州府得到的情报里,有年纪和我差不多的谍人?” 最后的疑点,掌柜今日不在!难道已经被抓?或者提前得知风声逃了?要么……某个厮役才是传递情报的人,被掌柜出卖了? 再揣测下去无益,总之,今天的经历让她体会不少,也欣慰自己敢于随机应变,没有慌张胆怯。 她静下心读《孝经》。 接近傍晚时,尉骃访友回来。 尉窈等阿父像往常一样去杂物屋看兰草,才把秉芳花肆的事随口提及。 尉骃思索着“嗯”一声。 尉窈问:“阿父在想什么?” 第14章 漏网之鱼 “我在想,平城到底不是京畿了,随陛下迁走的部族心思乱了,留下的也乱,那些驻守阴山北镇之军的心会更乱,元刺史有雷霆手段,但愿他能把平城恢复到以前的安宁。你还小,以后会逐渐懂的。”尉骃一笑,关切地问:“今天看见这种场面,害怕么?” 她摇头:“不怕。” “开学后,你的同门可能会议论此事,你多听,少说。” “嗯。阿父放心,我明白。”尉窈仰慕的望着父亲,重生后她越发觉得阿父见地深远,能透过州府对秉芳事件的慎重,分析到南北各部落势力的分裂。 初四。 大小学馆的学童们都穿上新衣,背着新书箱入学,尉窈也一样。她不再披发辫,改为双鬟髻,更显清灵秀气,引得好几个别舍弟子跟过来打听她。 曲融一进门便抱怨:“窈同门倒是享受安静,没看到别院弟子堵在院外么?害我差点以为走错地方了。” 不待尉窈反应,才迈进学舍的陌生学童发出一声鹅叫,转身朝外跑。 此童是真走错了。哄堂大笑中,曲融愈加烦躁,原因是他长姊怀孕了,阿父就变本加厉叮嘱他赶紧结交茂公子。哼,赶紧结交?年前在牧场还看不明白么,尉茂根本没把他当同门! 接近卯时半时,尉茂和尉景来了。前者头戴平巾帻,小冠的雅致中和了他相貌自带的阴狠。走过尉窈的时候,尉茂故意大袖挥动,在她的发鬟上轻拂,他又借着挪书案,探到她身侧说句:“祝窈同门新年安康,往来无灾。” 尉窈这侧的鬓颊碎发都让他吹飘了,她怒着眼神回句新年祝语,把欠的笔记给他。尉茂得意而笑,将书案往回撤了撤,坐好。 段夫子至。短短年假,他脸上的斑更多,皱纹更深,讲话也比从前费力:“为巩固之前所学,先考试再讲诗。” 一学童惊叫:“年前没跟我们说要考试。” 段夫子声色俱厉:“考试还需先征询你等同意么?不想考、不敢考的就出去!”训完,他用手帕捂嘴,嗓子破了般劲咳一声。 尉窈心头悲伤,知道段夫子开始咳血了,这位老者自知命不久,才不再忌讳众显贵子弟,想在最后的光阴里竭尽心力,为好严师之职。 考试题为:从所学的国风四部分里各默写两首诗,包含诗序。 尉景举手:“夫子,我纸没带够怎么办?” “回家拿?”段夫子反问。 幸灾乐祸的几声笑随之而起,段夫子敲戒尺警告:“速速书写,再出动静的都出去站着!” 如此简单的试题,只有尉窈、尉茂能写全。尉蓁和另个叫尉菩提的学童也还好,除了画圈替字,其余内容都对。 剩下的学童就一片潦草了。 段夫子早有预料,没生气,课中休息前他宣布两件事,又激起多数学童的哀嚎。 头件事是没考好的学童下午加课,把今天考的诵会、全默写出才能回家,每首诗的替字画圈不能超过半数。 第二件事是十一日的休沐改为正月的联考日,成绩则在正月十四通告。 武继拍打额头:“完了完了,元宵节没法过了。” 尉菩提:“我替你出个主意,那天你去找景同门,赖在他家过节。” 武继大赞:“不错啊!好主意。” 尉景愤然:“还能顺便瞧我挨揍是吧?” 尉窈被他们的话逗乐,忽然发现尉蓁趴在书案上唉声叹气,难道生病了?她想过去询问,被尉茂从后头蹬动坐垫。 她往后挪挪,尉茂倾着身告知:“蓁同门的姑母和穆家一郎君好,可是到议亲时候了,穆家却向卢家提的亲。” 卢家指的当然是四清望之一的范阳卢氏。 尉窈点下头。 尉茂进一步解释:“洛阳那边各部贵姓,全开始和汉家大族结姻戚,甚至把已娶的正妻降为妾媵。穆部是勋臣之首,当然最顺应朝廷风向。” 尉窈再点头,立即见对方嫌她态度敷衍要变脸,她赶紧说:“明白了,蓁同门是心中忧愁,无法劝解。”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叫忧愁?” “你年纪大。” 夫子回来了,二人停止斗嘴,其余同门也各回各位。 今日学的诗为《定之方中》,此诗《笺》的内容非常多,学童们跟着夫子诵到口燥唇干,结果是诵完后面的忘记前面的。段夫子首次延长课时到午正,然后他让馆奴送来麦饼菜汤,学童们食不下咽,明白夫子是早有准备,下午的课补定了。 次日曲融来学舍最早。 尉窈和尉蓁在院门口遇见,一起进来,后者见尉窈放下书箱后便给夫子擦书案,不禁问:“窈同门每天都这么做么?” “是。” “那以后我早来的时候,我做。” “好。” 曲融面无表情,不参与她们的交谈。从牧场的事以后,尉窈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觉得虚伪、蓄意,哼,每天都给夫子擦抹书案?说白了,她不就是等着像今天这样被同门发现,好称赞她么。 尉菩提来了,紧接着是武继。 尉菩提憋着笑问:“武同门,你书箱呢?” 武继皱眉皱鼻,然后反应过来:“啊!忘拿了!” “哈哈——” “怎么办怎么办?谁有多的笔墨纸借我,简牍也行。”他苦着脸朝尉窈、尉蓁、尉菩提拜谢。 曲融已经打开笔盒要借给对方了,见唯独无视他,一时间不知道生对方气,还是气自己。 武继幸亏平时不把砚台背回家,他凑齐了书写用具,精神抖擞道:“听说没?东二坊的‘济济花肆’昨天中午被州府查封,抓走好多人,还有跟府兵打起来的呢。唉,昨天若跟平时一样放学,我正好能看到。”他最爱瞧热闹,可惜地摇摇头。 尉菩提:“巧了,东四坊也有花肆被封,听说跟盗匪有关,在场买花的人全被带走了。” 曲融真是谢天谢地,可算逮到了尉窈的把柄。他稳着语气,故作调侃道:“那窈同门岂不成了漏网之鱼?” “什么意思?”除尉窈外的三人异口同声。 “东四坊被封的花肆叫秉芳,初三上午我路过那里,看见窈同门在秉芳看花,没多会儿府兵就把那包围了。” 第15章 消灾会 尉窈反应极快,问他:“既是同门,你不该往回走看清楚我被没被抓么?” 是啊!尉蓁三人瞧向曲融。 曲融急中生智辩解:“我当然回去看了,但那时候府兵已撤,我当时又不知道所有看花的人都被抓走了,所以我肯定以为你回家了啊。” 尉窈反驳:“这话说不通。你既以为我回家了,没被牵连,为何现在捏造我是漏网之鱼?” “什么捏造?就是一句玩笑话!真计较,你也可以说我是漏网之鱼啊。” 尉窈不再回他,因为和狡辩之人辩理是没有胜局的,只会降低自己的品质。 今天不到卯时半段夫子就讲课了,这让众学童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或许往后都会提前讲课,延后放学。 讲的知识较昨天更难懂,《定之方中》第一节的章句里涉及到“周正”历法,以及营造宫室时对星象的观测、节气的选择等等。 第二节章句则详述卫文公观测占卜的过程,观测的方式是由“升”至“望”,而后“观山”,而后“降观”。关于占卜描写虽只有八个字,但《笺》所述的占卜九能,令学童们听完解析更加云山雾罩。 第三节则句句为妙句!灵雨、星言夙驾、秉心塞渊,夫子的讲解逐渐铿锵有力,尤其结尾看似突兀的“騋牝三千”,实则概述全诗之功。 次堂课讲到了未时才散,诸弟子饿得肚子咕咕叫,有怨不敢言,段夫子再给一击,让他们选择,以后要么上午的课时延长,要么下午加课。 学童们难得一致全选前者。 走出学舍后,尉茂追上尉窈。“听武继说你和曲融吵架了?” “是曲融先惹我的,他乱说话,被我质问住后又说我存心和他计较。” “我帮你出气?” “不用,我根本没生气。”她为表明自己真不在意这件事,笑着拒绝。 尉窈看着才走出院门的曲融,话藏深意道:“同门将来未必同路,若每次都和他争到头破血流,我就会被他带偏了路,结果要么变成和他一样的人,要么失去我原本的追求……哎呀!” 她话刚说完被尉茂伸腿一绊,差点把她绊倒就算了,他还一脸埋怨:“听段夫子讲课还不够?放学还得听你讲。” “我非得让你听了?”她气咻咻想绕过他,可是左腾右挪均被这厮挡得死死的,跟后脑勺多出双眼睛一样。“尉茂!” “嗯?”他摇荡着鞭子回身,不知为何,每次见她嗔怒,他的心便像被什么拨动轻挠,挠出一种她唯独待我不同的奇特满足感。 “你再挡我路,我不给你抄笔记了。” 尉茂更开心,可惜天生一副戾脸,笑起来跟憋着阴狠即将做坏事一样。他总算正常走路了,问:“初三那天你去书坊找过我?” “是。去看书,顺带把笔记给你。” “去书坊是要路过秉芳。” 尉窈肩垮地叹声气,这种自认倒霉的反应,是她提前在家中练习好的。 二人间浮动着奇怪的默契,都没再说话,直到出了学馆,尉茂招呼家僮上前,他上了马背后才问:“皇舅寺那边从明天起有消灾会,我多约些同门,你去不去?” “去。” 任何城市的锦簇繁华外,都有覆盖不及的窘困,平城自然不例外。 从明元帝时期起,这座大城因人口剧增以及连年霜灾,缺粮问题开始突显。京都改为洛阳后,虽然平城人口减少了,可是六镇运过来的粮食也减少了,好在官府、各大族、寺院仍保持旧习,在一些节日里向穷困百姓施粮、施布。 消灾会则是寺院最常举办的一种施舍法会。 初六下午,以尉茂为首的小伙伴们意气高昂从学馆步行出发,赶往皇舅寺北的桑衢街。还有一个路口时,街面已经闹闹穰穰,驾车来的百姓无法前行了,只能顺沿在道两边停靠。 进了桑衢街后,人群更加熙攘,尤其有僧人的地方,观者如堵,幸而府兵维持住了秩序,将捐功德、测吉凶和领救济的区分开。 这种拥挤情况下,尉窈等人决定分开玩耍。她最纤弱,和尉茂一组,尉蓁跟着稳重的尉菩提,尉简跟尉戒之一组,剩下两个皮猴子武继和尉景,不等尉茂分配完就溜没影了。 伙伴们分散以后,尉窈和尉茂先去发放灯笼的地方。州府每年在元宵节前,为推广汉字及鼓励幼童读书,便结合救施采取了发灯笼的办法,让学童在灯笼上写下诗句、祝福语或灯谜,然后再发给百姓。 如果写得好,还会被当成展示品悬挂。 灯笼摊铺展的很大,样式统一,花案琳琅各色。 尉窈领到的图案是椒树倚粮仓。“椒”的香气可以驱邪避秽,还有子孙繁盛之寓意。粮仓则代表饱食丰收。 尉茂领到的图案是豹兽衔枣枝。“豹”象征着富贵,“枣”是年节重要的祭祀之物。豹、枣合一,谐音“早春报喜”,更添吉祥。 二人拿着灯笼到写字区,这里已有十来个年少学子,尉窈、尉茂都带有行囊笔,不需要排队等候州府提供的笔墨。 尉窈轻扶灯笼,写下:丰年高廪,有椒其馨。 这两句均出自《诗经》的《周颂》篇,意思是丰收之年粮食满仓,且有芬芳的椒酒祭祀祖先。 负责收灯笼的全是州学府的大学学子,见她写的吉祥语与图案相互呼应,不禁夸赞,然后把这个灯笼悬挂到醒目位置,好叫别的孩童学习不常见的祝福语。 尉茂也写好了,写的是“乐哉未央”,被放到成堆的“乐哉未央”里,比这堆更多的另外一大堆,写的全是“往来无灾”。 二人把写吉祥语当成玩耍,被不被夸都很愉悦。尉窈指着东北方向问:“去那边?” 桑衢街中段向北的街叫礼学街,直通太学,若有太学弟子参与消灾会,肯定汇集在那里。 尉茂:“听你的。” 施舍谷物的私人牛车连绵不断,从城外方向朝城里涌,难怪拥堵。这些富户均是从远地方来平城的,施完善举后还要去各寺院听僧尼讲说。 尉窈二人走着走着,后方吵起来了,她回头瞧,好像是给灯笼写字的地方发生了事。 尉茂习以为常:“哪年消灾会都有人闹……小心!” 有伙乞人盯上一辆粮车,他们蛮横挤开排队的人疯抢粮食,尉窈走在路里侧,差点被撞到。 第16章 市井无赖 尉茂拽着她躲开哄抢范围,改牵她手腕到路另侧走,然后他告诫:“这种情况,吃些亏也别和结伙的乞人斗气辩理。” “是,记住了。”此道理她当然明白,不过还是笑着应。 可尉茂这厮跟正常人心思是拧着的,很不满意道:“所以你就是窝里横,只敢跟我斗嘴!” “是你才说的不能跟那些人斗气,你不是窝里横?” “行,我这就过去找他们……你不拦我?” “拦!茂同门你别去。” 二人边闹边走,经过的一家店肆走出两个黑衣少年,是奚骄与好友周泰。 不过双方都没看到彼此。 暂说奚骄两个,他俩与长孙无斫约好了在店肆会面,左等右等不见伙伴来,担心无斫又惹事,便出来寻找。 果然,在邻近灯笼摊的夹道里,长孙无斫和陆葆真正在殴斗,两个人全够倔,半拧身体互薅住头发都不撒手,同时脚下不闲着,你踹我、我蹬你,一踹一蹬皆发狠。 好在各自带家奴出来的,已将此处道口挡住,才不令颜面丢尽。 为首的仆役战战兢兢向奚骄二人禀述事情经过:“郎君和陆女郎给灯笼写字时遇见,又是争嘴几句就打起来。郎君不让奴等靠近,府兵过来管过,没管住,人越围越多,然后一位姓元的小公子来了,把郎君、陆女郎劝到这里打。” 周泰没耐心听完,他瞅准时机捏住陆葆真手肘的麻筋,陆葆真失力被拽倒,知道今日吃亏吃定了,她索性往上狠抓,巧了,两根手指一下子戳进长孙无斫的鼻孔。 “呜——”两股酸疼从长孙无斫鼻孔顶到了天灵盖。 周泰脚太快,撂腿又踢陆葆真。 “嗷!” 是踢开了,可最疼最惨的还是长孙无斫!他鼻血如注。 陆葆真满手血,这才晓得害怕,撞开周泰跑回街上,迎着面,她又看见元刺史的侄儿,好在对方没看到她。 此刻元瑀没空分神,正悄悄尾随三个市井无赖。起因是他凑巧听到对方在说“尉族学馆”,还说什么“扇巴掌、划烂脸”等恶言。 三个无赖不时东张西望,元瑀怕被察觉,便不让府兵跟随,只和家奴交错着位置接近这伙人,终于听明白对方意图。 这几人胆大包天,竟想趁着今天街上乱哄,要伤害尉族小学馆一名女学童!还有,无赖们不知女童姓名、模样,只知女童巴结上了勋臣家的公子尉茂,在不久前和尉茂一起来到消灾会。 巧的是,一无赖曾见过尉茂,所以这伙人的打算是先找到尉公子,再勾结乞人捣乱,将尉公子与女童分开,然后见机作恶。 元瑀重新从灯笼摊过去。 奚骄几人从夹道中出来。 长孙无斫讪笑着,虚惊一场,鼻子还在,就是略微耽误喘气。他磋着牙发誓:“陆烂葆、陆臭葆!别让我再遇见,不然我拧断她手指头!” 还吹呢!周泰快嫌弃死了。 好友没事就行,奚骄拍下无斫肩头:“我们是来学做事的,一定得协助好府兵。快走吧,别让元瑀比下去。” “好!我将功补过,刚才元瑀朝西走的,咱们往东走,跟他岔开。” 周泰:“那就去礼学街?汉家学子多半聚集在那里,乞人、无赖最愿偷他们。” 这时候尉茂、尉窈已在礼学街。 众多太学弟子在道边有序摆摊,售卖之物有抄写的诗文,自制的毛笔,拾拣的奇石,还有香囊、面具以及旧时笔记。不管卖什么,他们只收粟米,然后将粟米交给皇舅寺的维那,用于此次消灾会救济。 读书人做买卖很有意思,放眼望去各个跟姜太公似的,只在交易的时候才跟买客交谈。 尉窈二人来到面具摊前,尉窈试戴一个鹰头图纹的,尉茂选的蟒蛇图纹,他们透过面具眼部的孔互望,都笑对方看起来好傻。 再去旁边的书文摊,铺展的书文不少,看管此处的太学弟子也不少。尉窈轻拿轻放翻看,《诗经》最多,另有习字基础《急就章》、《凡将篇》,农书有《汜胜之》的小豆篇,《四民月令》的酿造篇,再就是《论语》和《庄子》章段了。 书写的载体有方、牍、简策、纸帛,价格悬殊很大,相同点是内容全简短。尉窈一直在这个摊边停留,尉茂虽没兴趣,却不催促,还在她身后站着,不令旁人踩到她耷在地的裙边。 尉窈没览阅完,礼学街这一段也有乱子发生了,先是乞人打架,再有偷东西吵起来的,还有瘸子被撞坐在地哭嚎的,耐人寻味的是,次次出事之地都离尉窈二人很近。 没错,这三场动静全是那三个无赖找来同伙蓄意谋之,妄图制造混乱,把尉公子身旁的小女娘拐走。 可是尉茂心冷,从不管陌生人闲事,尉窈细胳膊细腿,更有自知之明,所以她不仅不靠前看热闹,还把尉茂拉开更远。 跟踪过来的元瑀记起之前在东月墨馆见过尉女郎,念一句“真巧”,便吩咐家奴去唤府兵来。他原本是想捉贼捉赃,见尉女郎非常警觉不上当,就知没必要耗下去了。 “让道!” “让道、让道!” 府兵是来了,来得未免太快。 然后戴面具掩藏身份的奚骄三人站出,向府兵精准指出作乱的无赖乞人。 到手的功劳被抢,这可把元瑀气够呛。 乱腾腾中,尉窈、尉茂还是不瞧热闹,返回了桑衢街,直到正月下旬,尉窈才知礼学街的几场闹事是冲着她来的。 后话暂且不提,临近又一次联考,学童们投入紧张学习的同时,开始在课间展开讨论,猜测今次会考什么? 尉戒之:“我觉得很可能考咱们年前所学。” 尉景糊涂道:“年前?年前不是放假了么?” 众人喷笑。 尉茂:“骑马颠傻了!好好想想,上次联考到放年假前不是学了五首诗么?” 尉蓁:“我觉得《周南》、《召南》、《邶风》这三部分未必就不考了。” 尉窈赞成:“所以得全面复习,也不要忽略年后这几天学的。” 众学童深以为然时,尉景苦苦思索,终于想起来了,回答刚才好友的提醒:“哦对,有《柏舟》、《君子偕老》,是学了五首。” “哈哈哈!” “哈哈哈哈——” 除了越发孤僻的曲融,其余人全被景同门逗到捧腹、捶案,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最后尉菩提出了个主意:“咱们吸取经验,每位同门把自己当成考官,每人拟个考题出来,怎么刁钻怎么拟,说不定谁就蒙准了考题呢。” 第17章 第二次联考 这主意好!众同门不禁赞妙。 只要有考试就有提前蒙题的,这很正常,然而出题夫子的想法,小学童们怎可能料到。 正月十一,平城各小学馆迎来第二次联考。 尉窈这个学舍还是大学那边的薛夫子来任主监考,所有规矩均与上次联考一样,卯时半一到,薛夫子宣布首道题:“此题考你等的识字积累。写出所学之诗里的六十个字,诗序和诗笺里的字也可,字体要工整,不能出现重复字。” 第一题如此简单?! 学童们怎不激动,待薛夫子话音落,一个个立即蘸墨落笔。 曲融庆幸自己会的字早超过百个,他先从最简单的“一、二、三”等数字开始写,然后是“上、下、左、右”。 尉景、武继等性格粗咧的,则想起哪个写哪个,起初全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简直学识满腹,写过一半后,速度开始放慢。 尉茂、尉蓁、尉菩提等基础颇扎实的,则依着《诗经》的开篇写:“关、睢、后、妃、之、德、也、风……” 写着写着,尉茂突然停下,思虑到什么,转了念头后再落笔,就是诗章句里不常出现的冷僻字了。 只有尉窈从第一个字起便是冷僻字:“谲、徵、踰、葅、蚣、蝑、罟……”而且这些字全从《序》和《笺》里挑选,避开诗里包含的字。 时间在一笔一划中游走。 辰时,薛夫子令馆奴收卷,段夫子见弟子们意气扬扬,知道都写出来了,他拈须而笑,舒口气。 辰时二刻。 薛夫子宣布第二题:“此题仍考你等的识字积累。比刚才简单,只需写满五十个字,同样可写《序》与《笺》里的字,需注意,不仅这五十个字不能重复,也不能跟你们刚才写的第一题里的字重复。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动笔!” “啪”声脆响,是武继,他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刚才写的哪六十个字?他根本记不清楚。 一半以上的同门皆如此,所以听完考题后集体发愣,自以为心眼多的更加发愁,第三题会不会再让写五十个字?天啊,虽然每个题单看难度差不多,但合在一起是成倍的艰难! 出题的人是谁?太损了! 这次收卷,神情还镇定的学童只有尉窈和尉茂。 当薛夫子宣布第三题,众学童瞠目无语,不得不承认前两题确实简单。 第三题:在夫子讲授范围内,默写完整的诗,能写几首写几首。 要求是,每首诗不能和上首诗里有相同字,包括“之、而、有、于”等常用字,并且不能有前两道题里写下的那一百一十个字。 “完了——” 这一刻,段夫子与弟子们的心声,头一回产生共鸣。 唯独尉窈心无旁骛,写下第一首诗《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她默写的第二首诗是《兔罝》。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第三首诗是《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第四首诗是《驺虞》。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吁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吁嗟乎驺虞。” 第五首诗是初八才学的新诗《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尉窈撂笔,不是时间不够她写了,而是能写的只有五首。她逐句比对检查,确定五首诗彼此无重复字,并确定这五首诗里的所有字全避开了前两题所答。 “收试题。”薛夫子预感这次鲜卑学童要出头了,吩咐馆奴后,亲自收取了尉窈的题卷。 因今天占用的休沐日,就不讲课了,考完试后直接放学。 尉茂和一众伙伴恢复好心情,书箱都不带便闹闹腾腾离开,他们约好了去有梅林园骑马。昨天没去消灾会的,也约在一起兴致勃勃出发。 转眼间学舍里清静无比,就剩下尉窈、尉蓁和曲融了。 尉窈收拾好书箱,和尉蓁道声别,正出屋门时,尉景风风火火返回,差点和她撞一起。 “窈同门,你阿父在馆外等你呢。”他告知完,着着慌慌跑离。 其实前天晚上尉骃便跟尉窈说了他给《论语》一舍监考,考完不回大学馆了,和她一起归家。 父女俩见面,尉骃高兴道:“刚才和薛夫子聊了几句,他说你考得好,薛夫子可不轻易夸人哪。” “嘻,最后一题我写出五首诗呢。” 尉骃这回是真惊讶了,他昨晚被留宿大学馆,提前知道了各课程要考什么,并且和几位主监考模拟了诸题答案,最好的情况下,《诗经》考核的第三题就是五首诗。 他问:“是《螽斯》、《兔罝》、《甘棠》、《驺虞》、《相鼠》这五首?” 尉窈重重点头:“是。交卷时我想,就算先考第三题,最好的解答也是这五首诗,阿父,我说的对么?” “对!哈哈,走,咱们去买炙鹿肉,回家跟你阿母说说这次考试,让她一同高兴!” 这时尉蓁和曲融也出来学馆了。 尉蓁羡慕地看着前方说:“尉夫子广有学问,又温和,窈同门有学不懂的回家后就能询问她阿父,学业怎可能不好。”不像自己,回家面对的是姑母的哭泣,是祖父母的争吵、父母也吵,没有一处可以安静学习的地方。 曲融心不在焉“嗯”一声,他每回见到尉夫子来接尉窈,就控制不住地比较自己的阿父。其实昨天他也去消灾会了,却得等同门们都走远后再独去。被孤立的滋味很难过,在桑衢街找到阿父后,他阿父又当着过往路人对他一顿数落! 数落他白白糟蹋纸墨钱,书没读好、人读傻了,嫌他每天放学就知道傻乎乎回家,不随茂公子去玩耍。 最可气的是,阿父又和东四坊那些混账无赖搅和到一起! 第18章 头角峥嵘的尉茂(感谢赠送月票的友友) 他记得长姊早在自家脱离了隶户后,告诫过阿父别再和游手好闲之辈来往,但阿父听不进耳,还什么都跟那伙无赖说道。 几家忧愁,几家欢乐。 羔羊食肆的肉食价格在东四坊最实惠,允许交易的物资除了大魏惯用的粮和布,还收药草、书文用具、兽皮、编织用具等等。 尉骃父女俩来到这里时,相视一笑,因为尉窈的阿母赵芷正在店内挑选。 赵芷:“再多搁些炙羊腿肉,我夫君爱吃。今天卤兔腿卖这么快啊?全给我吧,我女儿喜欢。” 尉骃认识这里的掌柜和厮役,不让他们做声,轻脚走到妻子旁边说:“再切些炙鹿肉,我妻喜欢吃。” “啊,夫君,阿窈?你们回来这么快?” 尉窈捂嘴乐,她真喜欢看阿母惊喜的样子啊,当然,也喜欢看阿父偶尔的淘气。 一家三口再次和乐融融来坊市时,是元宵佳节这天。 平城外郭的九条大道,全部灯彩辉煌!车水马龙从中流动,更令五彩纷呈的宽街喧闹如昼。而十六坊区的居民宅地,也家家悬挂灯笼,犹如成千上万颗彩星点缀着大地。 尉窈和阿母都穿着鲜艳的新褶衣,尉窈的交窬裙是白绿相间,阿母的则是白与浅粟相间。才出门时,母女俩美似一幅静女图,当一家人涌进街面后,则与无数逛灯节的百姓共同绘出一卷长幅的宏丽盛貌。 东四坊的南北向主街叫织衢街,中段几乎走不动了,幸好赵芷力猛,护着夫君和女儿硬是挤到被围观的那盏蟠螭灯下。 受烛热驱转的灯笼早在秦时就有,如今更是被制作的五花八门,这盏一人多高的巨大彩灯内有数只蟠螭神兽一圈圈旋转,它们的影子透过薄如蝉翼、画有祥云的灯笼罩,可看清身覆的鳞甲也翩然而动。而且灯下方悬挂着各色精巧的海贝,在转动的时候会相互敲击,发出悦耳之脆。 尉窈正和家人观赏这盏灯,就听拥有此灯的楼阁上传来呼唤她的声音。 “窈同门——” “尉窈——” 她抬头望,是尉茂和尉景,他们身旁还有好几个伙伴,其中一人是曾在有梅园林赛过马的少年贺荣。 尉窈挥手,然后示意她和家人要去别的地方了。 尉茂喊着“等等”,奋力向她扔出此酒楼制的彩花球。有人帮着接住了,传递给尉窈,她笑容满面向同门再次挥手,抱着好看的花球随阿父阿母往街尾继续走。 佳节真喜庆啊。赵芷笑着告诉夫君:“刚才那孩子叫尉茂,是阿窈的同门。” 尉骃:“嗯,我知道,他长兄、二兄都曾是我的弟子。阿窈联考那天,这孩子过来和我见礼,谢我为他说过好话。” 尉窈好奇得很,问:“阿父何时给茂同门说过好话?阿父讲讲吧。” “哈哈,很小之事,他一提我才记起来。这个尉茂啊,幼年顽皮,有次他家人一同出门遇见了我,他父兄和我说话的工夫,他在车辕处跳来窜去。哈哈,他阿父又愁又怒,说家里三子独幼子尉茂顽劣,打骂管教均无用。我便宽慰说,此子头角峥嵘,是贞直性情,只要莫过多干涉,将来必成器。” 赵芷崇拜地看眼夫君,告诉尉窈:“你阿父擅观人测命,凡他愿意测的,都能说准!” 尉窈惊讶不已,立即问:“阿父,那我呢?有头角峥嵘之相吗?” 尉骃摇头:“你头上又没肿包,当然没有。” 母女俩乐不可支,原来是这么个“峥嵘”法。 一家人继续游逛。这时节就有卖扇子的,腰扇、团扇、麈尾、便面,应有尽有。文人都喜欢雅扇,尉骃拿起带字画的,给妻子解说上面所画所写的是什么。尉窈旁听着,同时注意周围,行人大多在赞扬佳节美好,也有提及小学馆联考榜的,说的自然是谁谁谁考得差,要被撵出哪个学馆了。 披着黑氅的崔致就这么进入尉窈视野。 他面色格外莹白,年少隽雅加上华服贵气,很难不惹人注意,不过尉窈更关注和崔致迎面相遇、行礼的另个少年,郑遵。 她前世和郑遵共学习过一段时间,因曲融被害的事离开尉学馆后,郑遵为她惋惜,于是帮着她询问小一些的私学馆,并把笔记借给她。这份纯粹友情成为她生命中少有的光,与亲情并存。 当然,现在的郑遵不认识尉窈,出乎她意料的是,崔致隔着人群又向她揖同门礼,她回礼后察觉对方在诧异,赶忙打量后方,呀……原来扇子摊的后面,一名十岁左右的孩童才是崔致招呼的同门。 将错就错,她向崔致呼喊:“我是上月在崔学馆听学的尉窈,望崔师兄见到孔夫子时,代我问夫子好。”然后她继续和父母一起挑扇子。 诙谐的际遇最适合发生在佳节,不但不尴尬,还会变成加深记忆的相逢一笑。 不过繁华宵筵终须散。 亥时末,夜空飘起了零星小雪,人们渐渐归家,留各色灯彩依旧燃亮廛市。 随着起风,雪粒越来越密,将平城高高矮矮处尽数覆盖。 如诗如画的城外,一只短耳鸮夜行觅食,可是它经常降落的地界不同以往。 安居在此的十几户人家全被残忍屠杀! 尚热的血腥气迅速融化落雪,似在控诉刚才发生的绝望与悲愤。 正月十六。 尉族小学馆各课业公布本月的联考成绩。这次《诗经》的考核榜颇有意思,榜首和次名均是第一舍的,第三名和最末者均是第五舍的。 接下来段夫子告知前三名弟子各自的旁听学馆。后天起到二十七这十天,榜首尉窈仍去崔氏学馆,次名的尉茂去郑氏学馆,第三名的陈榆去王氏学馆。 尉窈知道陈瑜,对方出身“侯莫陈”部落,此部落在平城的求学者均就读于尉族。 段夫子告知完后,鼓励其余弟子:“今次联考有满分卷,鲜卑诸小学馆只有两名弟子考取了满分,其中一人便是你们的同门尉窈!州学馆与汉家诸学馆相加,也仅有十余名学徒达到满分,可见在认字释诗的基础阶段,你等不比汉家学子差。今后,你们要多向尉窈讨教学习方法,争取并肩而驰。另外,元宵节抵了下次休沐,好了,肃静,今天开始学《国风》的第五部分《卫风》,可有背过第一首《淇奥》的?” 学童们微哗,因为尉窈、尉茂、尉菩提、尉蓁都举手了。 第19章 州学馆事件 段夫子十分欣慰,难得啊,除尉窈外另有弟子知晓上进了。他再期待地询问:“诗序也背了吗?” 尉窈四人或应“背了”,或应“全背过了”。 段夫子:“好!你四人一起诵,从序开始,尉窈起头。” “是。《淇奥》,美武公之德也。” 四人齐声:“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 待四人诵诗时,彼此的节奏已完全心有灵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很奇怪,同门的齐声背诵,远比跟着夫子有一句学一句激励情绪,哪怕平时最不爱学习的尉景听到“有匪君子”等耳熟能详之句时,都不由得低吟跟随。 段夫子的身体一天孱弱一天,今天讲完课站起时,得由两名馆奴左右搀扶迈出门槛。此情景令所有弟子眼泛酸、心难受,同时生出感触,《淇奥》诗里歌颂的“有匪君子”,不正是他们的段夫子吗? 头一回,学童们没有心急火燎地收拾书箱,而是维持着端坐姿态,直至夫子走远。 可惜世间学者,并不都如段老夫子这般律己淳正。 次日,消息广的学童议论起州学馆才发生的一件事。 先提此事的是尉蓁:“你们听说没?这次州府小学的《诗经》馆考最差的是名女学子。” 尉景兴奋接话:“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姓高。” 尉蓁:“嗯。她不是平城人,是从六百里外的怀朔镇来求学的。” 尉菩提先感叹句“不容易”,然后问:“这事我也听人在传,不过没听仔细,是说这女学子无理取闹,用假意投井来要挟学馆许她继续读书?” 尉蓁愤怒:“什么呀!我有伙伴在州学馆,事实是那个学舍的杜夫子平时对女弟子特别苛刻,这次联考更过分,写后两道题时他一直站高小娘子旁边,换谁谁不紧张?能考好才怪!” 武继十分费解:“为什么对女弟子特别苛刻?” 尉蓁:“谁知道,哼,可笑的是,高小娘子再委屈,状告夫子本身便是错,还是得休学一年。而且我伙伴说她家中境况不好,学业被中断就得离开平城,所以才豁出去大闹一场。” 尉菩提持不同观点:“但是我觉得,倘若识字基础扎实,就算三道题夫子都在旁边看着又怎样?” 尉蓁:“你说得轻巧!” “哎?” 尉景见这俩人要吵起来,便往前一探,勾住尉菩提的脖颈,用玩笑岔开:“你们猜,要是那杜夫子来教咱们,考试的时候站我旁边会不会被我气死?” 尉窈听到这,一点没觉得好笑,反而郁闷地看眼对方。 尉茂突然蹬动她的坐垫,尉窈以为对方要就此话题向她单独说些什么,他却递过来一盒墨,稍扬下巴商量:“酬劳。还是崔学馆的笔记,再帮我抄一份?” 盒子里上、中、下摆放各三,共九枚松烟墨,尉窈只取三枚,反过来恳请:“你也帮我抄一份郑学馆的吧?” 不同夫子对同首诗的见解肯定有差异,当年正是这次联考,她去了尉茂将去的郑学馆,可惜早忘了讲授内容。 尉茂不在意一笑:“行,依你。” 今天很稀奇,从不缺课的曲融没来,而且是课间休息时他二姊才匆匆来替他告假。 次堂课结束后,尉窈把书案上所有东西收进书箱,明天起一走十天,她叫上尉茂向段夫子揖礼告别,然后她赶紧去追尉蓁。 “蓁同门,等等我。蓁同门,今早你说的那个高小娘子,你知道她住哪吗?如果她还没离开平城,我想帮帮她。” 尉蓁叹气:“我可以打听,但怎么帮她呢?” “我想给她一些笔记。我跟我阿父学过《尔雅》和《论语》,笔记全攒着呢,还有,我练字时抄过完整的《急就章》,与其闲置,不如都送给她。” 尉蓁绽放笑容:“好吧,我这就打听去,我家里也有闲置的书,咱们一起帮她。” “太好了。那劳蓁同门再跟她说,我那些笔记需要整理、补充,不算今天,三天后让她去崔学馆找我拿。” 二人就这么说定,在道口愉快分别。尉窈看着脚下,此刻她眼中不再伪装单纯,取而代之的是成人才具备的考量。 作为重生者,高小娘子高娄这件事,尉窈知道的自然比旁人多。 之所以这么多年了连对方名字都能清晰记起,是因为高娄离城的时间段里,一只柔然的散军队伍穿过了阴山防线,在平城北郊肆意杀戮平民,当时州府出动了军队,将那些柔然人的脑袋悉数扎在了北城门。 人们诉说着那些无辜惨死的冤魂,诉说最多的就是大闹过州学馆的女学子高娄。 当时尉窈周围没人见过高小娘子的尸体,可流言却传了对方至少三种死法。更过分的是,流言中夹杂着对高娄的唾弃,说她是因为诬陷自己的恩师杜陵,对师不敬遭了报应。 相反的,师德被质疑的杜陵借此事扭转劣势,还在诸小学馆中声名渐起。再后来,段夫子离世,尉学馆缺少夫子,出身“独孤浑”部的杜陵自荐而来。 尉茂、尉景赶上尉窈脚步,她暂从厌恶往事的回忆里抽离。前者问她“想什么呢”,紧接着提醒“书箱开了”。 她回头瞅,俩手交替着往背后摸。 尉景被她原地转圈的纳闷神情逗笑,说道:“他骗你的。” 尉茂无奈:“尉景,我是说你,你书箱没扣。” “啊?” 这回是尉景背手摸、原地转圈,尉窈被逗笑。 她眼角、腮颊泛出的红晕,让尉茂一下想到蔡伯喈诗里的那句“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贪婪念头就此而生,这抹娴静又灿烂的独特笑妍,他想摘到心里! 他二人是去东四坊集市,尉窈和他们同行一段路。 尉景最近喜欢踩影子的游戏,蹦跶不停,让人眼晕。 尉窈蹙着眉头瞧脚下时,尉茂再次问道:“刚才想什么呢,上午也总沉着脸,是因为州学馆那名女学子?” 她没想藏掖,先反问:“你坐在我后边怎知道我沉着脸?” “那就是我猜对了。” 第20章 上大课 尉窈长换气息,承认:“是。我在想,换我是高小娘子,考试时夫子久站旁边,我能做到不被影响么?做不到,我肯定犯踌躇、会写错。” 尉景:“放心吧,你写错一半也没关系,有我垫底呢。” 若别的同门讲这话,尉窈得立即自谦应对,景同门真正的坦率天性,不需要。她继续说:“我惋惜她的遭遇,想帮她。非我不自量力施好心,而是希望哪天自己被不公正对待,也有人帮我。” 前世杜陵转来尉族学馆接替段夫子后,她立即体会到高娄的憋屈与愤怒,原来那杜夫子非苛刻所有女弟子,而是歧视家贫、尤其学业还优异的女弟子。 因此当下帮助高娄,归根结底是尉窈帮自己! 至于她拖延高娄的离城时间,目的有二:首先当然是让对方和那只柔然队伍错开,隔绝被害风险;其次是先声夺人,让更多权贵子弟见证高娄的无助处境,先将杜陵那厮的烂名声传开。 这样的话,杜陵以后不来尉学馆就罢了,若还辗转关系来诗经一舍为师,她就把前世受的恶气加倍还击! 再说尉茂,他正思索尉窈讲的,冷不然被好友挤开。 只见尉景雀跃道:“我帮你啊。这样吧,我数三个数,你要能踩中我影子,我就答应帮你……三次,怎么样?”他举着的指头由一变三。 他哪知在尉茂心里,好友的身份已经不是最重了,尉茂待他话落,立即圈手臂,抱紧他然后喊尉窈:“快、踩!” “啊——耍赖!” “踩中啦。” “哈哈。” 三人的欢声里,一行人驰马疾来,最前头两骑并行,是陆葆真与贺荣。 马未停稳,陆葆真急急诉出目的:“尉茂,帮我!长孙狗斫歹毒,叫了一帮狗友在我回家路上堵我,今天我必须打到他狗头点地。” 尉茂把书箱交给阿景,翻身上了贺荣马背。 “走!” “驾——” 道路被马蹄蹬出浮尘,腾腾直上如年少意气。 尉景搬不动俩书箱,要等家僮来接,尉窈便在此和他分别。回家后,她找出旧时笔记,全是真正幼年时期的她所写,送出去也好,免得哪天被阿父看见,说不定会察觉她如今伪装的童稚笔迹。 今回要带的东西太多,阿母推独轮车送她,到达崔学馆外已是夕阳映红,有馆婢帮忙拿行囊,尉窈三步一回头的向阿母挥手:“阿母,回去吧。” 可是一别十天,赵芷哪舍得就这么走啊,挥手回应着女儿,直到看不见为止。 尉窈住的还是上次那处院落,管事换了,姓崔,看着比段夫子都要年长。她被馆婢带到最偏的一间小屋,此屋倚墙而造,无窗,院外茂盛的树枝垂搭在屋顶,鸟雀在枝上左右歪头,一点儿也不惧怕生人。 进来屋,馆婢诧异:“咦,地上席子呢?尉女郎稍待,婢子去问问。” 没有席,地面就泛潮冷和土腥气。尉窈没闲着,先查看门能不能关严,合上后发现有条缝,倒也正常,方便外头知晓屋里有无彻夜燃烛,确保学童的安全。 查看完,她收拾文具,书案摆放得怎么不正?一个角上有泥,难道书案是被人蹬歪的?再琢磨此屋的安排,尉窈猜测别的居舍应是住满了,而且早住进来的都是些出身尊贵的女公子。 得有两刻时间,那馆婢才扛着一卷席回来,脸颊有被打过的巴掌痕迹。 尉窈不清楚这庭院什么情况,就无视、不多问,且告诫自己接下来的十天里必须警醒、忍耐,莫让巴掌打到自己脸上。 她从家带了晚食,关门后点亮烛,先看崔学馆给的诗册,确定课程的进度相同,然后誊写笔记。幼年时她写字差,为了省纸,笔记几乎都写在竹简、木片上,不方便高小娘子远途携带。既然帮对方,就得把事情做到尽善,所以她要紧着这几天把笔记全抄到纸上。 抄完后的简牍肯定不再带回家了,她用刻刀把字刮糊,扔到门旁的筲箕里。 戌时,院外有动静,没多久馆婢来告知尉窈,明天起连上四天大都授,主讲学师是孔夫子,在庭院西北方向的“有道”竹林传学,时间还是卯时半。 “大都授”就是大课。在平城只有太学、州学馆和四清望的族学馆有大课,小学阶段讲大课的更少见。尉窈前世在郑氏学馆、王氏学馆各遇到过一次大课,好处是名师传授精粹之学,坏处是如果没有听讲的好位置,还不如上正常的课。 次日,她很早到灶屋领走早食,文具昨晚就装好了,快速吃完饭后她出庭院往西北走。阿父多次来崔学馆借书还书,这里的景致分布尉窈很清楚,顺利找到“有道”竹林,此时只有十几馆奴在铺坐席,摆小书案。 尉窈见席位呈扇形开阔,隔距也不同,便向最近的那人询问:“分学舍坐吗?” “回女郎,分学舍。因是孔夫子讲学,最靠前的是训义学舍,其余由近到远是善义学舍、国风学舍、咏风学舍、文音学舍。” “我是训义学舍的旁听弟子,该坐哪呢?” “旁听弟子也按学舍坐,女郎随奴来,此二席,女郎择一坐即可。” “有劳。”尉窈舒口气,太好了,旁听席位虽在第三排的右外侧,但绝对能听清夫子讲话。 天气好,林鸟的鸣声也早。 学童们陆续来了,崔学馆的正式弟子都穿着统一的青衿服,谁是旁听学徒打眼便可识别。不出她所料,鲜卑学童非常多,只看这些人此时此地还三五成群的喧哗,可想而知素日纪律得多散漫。 当她看到奚骄的身影,立即回身坐正,回头的过程她侧望一眼旁边留给另个旁听弟子的案席。 越不想遇到什么越应验什么!奚骄坐了下来。 他又一次和她同分在训义学舍。 尉窈为了不胡思乱想,开始默诵诗章。突然,她肩头被后面的人拍了一下,她刻意向奚骄相反的方向回头,后面这少年长相和元瑀有几分像,对她道:“换个位置?我和他熟。”他指奚骄。 尉窈肯定不愿换,假装犹豫,可是对方不吃这套,只眨了两次眼,就提书箱跨到跟前催促:“快啊!” 第23章 崔管事 今天继续讲《考槃》。此诗三章,每章四句,很短,但意境邃远。想知晓该诗到底是赞扬隐士之风?还是如《序》如《笺》所言,主旨在讽刺卫庄公,抒发有志之士不得不隐居之愤慨?必须从诗章背景年代发生的诸事和名士遭遇分析。 众弟子为了能听得更清楚,好多后排的往前蹭挪,孔夫子每每看到,均无责备之色。 不知不觉又到了散学时间,夫子一离去,元珩急不可耐报昨天的仇。 他拦住元凝的去路,问:“敢和我去道上比角抵么?一次定输赢,输了的倒立回去!”他指向散学回馆需走的竹林道。 “怕你?” 亥也仁带头起哄:“我给你们见证!” 就这样,元珩这边伙伴簇拥,元凝那边狐朋响应,分两队往林道那走。他们为彰显自己这边的气势更猛,踢开挡道的书案,推搡近边的学童,总之坚决只沿直线走。 一时间纸、砚、笔横飞,被推撞的学童无不气愤:“因为他们是鲜卑贵胄,我们就得无休止被欺负么?” “这里还是人人向往的崔学馆吗?此地还是竹木、流水都沾有文道的‘有道竹林’吗?” “毫无道德修养!一个个身着锦衣,做的事比市井无赖还……”此学童剩下的话被同门捂住,示意还有个穿戴最华贵的在。 是奚骄。 其实尉窈也没走呢。 可见昨天她被欺后引发的舆论,已经达成目的。往后不管哪名鲜卑学子惹事,崔学馆众学子都不会排斥鲜卑出身的她。 如此才可安心求学。 尉窈回到住舍区时满庭寂静,看来胡女郎等人尚未归。 她和昨天一样,趁记忆深刻先整理《考槃》一诗的笔记,写着写着,听到外面下起小雨,过了有段时间,雨刚停,院中传来两名女公子的抱怨声:“真倒霉,白跑一趟骑射场,才回来雨又停了。” “下不下雨天说了算,可十几匹马都赶在今日剪毛修蹄,总觉得是故意不让我们骑。” “我觉得也是,越想越气人!咦,长孙稚、丘芒?你们也才回来,元珩、元凝比试完了吗?” “哈哈,你俩少看一场热闹,元珩输给了元凝,元珩力气使尽了,厚脸皮求饶,元凝没饶他。” “然后呢?” “然后元珩只得接受倒立惩罚啊,只不过刚出竹林便耍赖,躺地上装死,元凝踢他他都不动。哈哈,好笑的来了,亥也仁把靴子脱了罩到元珩鼻子上,元珩翻个身把脸朝下就是不睁眼,真能赖啊。你们是没见当时他那怂样,哈哈。” “行了,笑这么大声,不知道的以为是你丘芒赢了呢!” 最后这个声音尉窈能听出来,是胡女郎胡二迢。 丘芒反讽:“哼,这么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喜欢元珩了呢。” 一场群架就这么打起来了,崔管事不在,可怜的馆奴婢在劝和过程中各个遭殃。 尉窈微敞门缝凝听,从不停的嚷骂里了解到几件事。 首先是庭院确实住满了,帝室女公子总共五人。除了胡二迢、长孙稚、丘芒外,抱怨骑射场的二女郎都姓元。 其次,胡二迢是胡乙遨的孪生妹妹。尉窈对胡乙遨有印象,那少年与尉茂、陆葆真在有梅园林赛过马。 再就是元珩和元瑀一样,为元刺史的从侄,来到平城的时间均不长。 切莫以为种种亲眷关系不重要,当这些关系能汇成网时,是可以推算出更深更隐晦之讯息的。比如某宗族的家长已迁去洛阳,但是留下多数子弟在平城,那该权贵就不是拥护今上汉化、迁都的改革派。再比如谁家滞留于边镇的子弟多,那么待这些子弟到了进仕年龄后将举步维艰,将来不仅比不上汉世族子弟的待遇,连鲜卑同族的权贵也蔑视他们。 言归正传,胡二迢、丘芒越骂越难听,直到互揭出对方喜欢奚骄时,崔管事来了,这场争斗结束。 来得真是时候。 陛下为推行汉化政策,早就严禁鲜卑同姓、更不许帝室诸族相互通婚,胡二迢她们公然宣扬喜欢奚骄,除了违反人伦,还证明类似之事在“八部”学馆里不是个例。 “不公平啊。”尉窈坐回书案前轻语。 身在崔学馆,她自然又想起四十余年前东郡公崔浩犯的国史之罪。那些和东郡公深有矛盾的鲜卑权贵,状告东郡公的理由之一,便是他把鲜卑部落婚嫁的人伦陋习,刻在矗立于大道边的“国史碑”上,令鲜卑族受尽世人嘲讽。 当时是世祖在位,由此判崔浩“门房之诛”的酷刑,连姻亲也尽被夷族。可是数十年后,崔浩直书的鲜卑陋习依然没有断绝,且是宗室权贵的后人知而违反! 怎不讽刺? 今晚天早黑,幸而雨没再下。尉窈来到灶屋,看见昨晚给她送晚食的婢女在抱柴,对方跟在她后头,小心翼翼道:“院里总共五位女公子,从不过来,都是婢子去送食。” 尉窈全当这婢女自言自语,回屋继续整理给高小娘子的笔记,她不确定高娄会不会着急返乡明天就来,因此写到了下半夜才吹烛休息。 离她仄居之地最远的一间屋是管事住的地方,换了屋主后,无用的摆设全被搬走,如今大半空间是书籍,除此之外有个小火盆,被当成柴烧的是各学童住舍扔掉的废纸、废简。 如此晚了,崔管事还在看书,人是桑榆苍容,墙上影子芝兰挺拔,人、影犹如隔着数十年光阴的两个人。 侍候他起居的僮仆叫峨峋,和朝夕一前一后进来。 叫“朝夕”者,便是傍晚时尉窈没搭话的那个婢女,她禀道:“回管事,学童住舍全已熄烛,仍是尉女郎住舍熄烛最晚。尉女郎来领晚食的时候,婢子按吩咐把话告诉她了,尉女郎没理睬婢子。” “让她对你面熟就行了,往后她不找你,你别扰她。” “婢子明白。” 峨峋见管事不再看朝夕,知道没有事了,带她离开。峨峋再进来时,把外头的兰草抱进屋,很是欣喜:“换了土果然越长越好了。” 崔管事目光仍在书上,说道:“我也只能帮着换土,最主要的,还得兰株自身茁壮。” 第24章 尉窈救了我 次日中午。 尉窈料想对了,尉景带着高小娘子来崔学馆外,尉窈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讨厌学习的景同门自愿替蓁同门跑这一趟的。 高小娘子高娄有着今天新诗《硕人》里所写的颀长身材,比尉景的个子还高,红脸颊的特征是大多数边镇人都有的。高娄看到尉窈立即展开笑,没让自己显现丝毫忧苦。 尉窈打开书箱,缩短时间只言关键:“高女郎,我是尉窈,书简已经分好类,你到时一看就清楚,我不耽搁你时间一一说了。”因为对方穿着厚衣,腿上紧绑羊皮护膝,看样子下午就离城。 “谢尉女郎,这份恩情我会记着的。” 尉窈摇下头:“我知你感受,不瞒你,有一次我见过杜夫子对女学子的藐视态。”她说完模仿所述神情。 前世杜陵屡次轻视、讥讽尉窈,令她耿耿于心,怎会模仿不像? 高娄对这种冷眼冷笑再熟悉不过,屈辱涌上心头,她恨道:“对!他就是这样对我的,我在的学舍里他只对我这样,可是我说出去根本没人信!” 尉景好奇坏了,连问尉窈:“啥时候的事?那个杜夫子真这样瞅人?” 根本不需尉窈继续扯谎,高娄随即答他:“杜陵就是这样的,他不配为师!其实我那天闹……唉,算了。” 尉窈:“其实你那天闹,不是期待能继续读书,你是想警醒别的女学子对么?你担心你离开了,再有人作后尘受他苛待,对么?” 高娄哽咽点头:“对,没想到还有人懂我,我、我确实是……尉女郎,我要是早认识你该多好。” “总比不相识好。我们还年少,一定有再聚时的。” 尉景难得懂事,帮高娄背着行囊,向尉窈保证一定把高小娘子送到北城门。 高娄的家乡是阴山域屯田最多的边镇,阴山六个镇里,也只有怀朔镇辖有五郡、十三县,因此每个月都有商贾从平城集结向怀朔出发,从事谷粮、马匹的囤买。尉蓁帮人帮到底,托好关系找了带高娄的商队,已经候在城门处。 尉景熟悉城里各条路,带高娄抄近道走,他话多,忍不住和她闲聊:“怀朔镇也有学馆吧,你回去后还能再读书吗?” “有学馆,我家近处就有。”是有学馆,但无名师,否则她何必舍近求远来平城呢。 “那你有兄弟姊妹么?” 高娄愈加思乡,不禁喜忧参半:“我离家的时候我阿母已经有身孕,可是书信难寄,我不知道家里添了阿弟还是阿妹。” 尉景很惊讶:“算上你离家路途的时间,到现在得两年了吧?怎会一封家信都没有?” “是啊。”这正是高小娘子忧愁所在,自家虽不富,可是阿父找个相熟之人捎封信总该行啊。 尉景感觉到对方的不开心,改话题问她:“你名字里的‘娄’好怪,是什么寓意?” “寓意娄宿星。”高娄指向天空,见尉景不知道此星,便进一步解释:“娄宿,为牧养祭祀或兴兵聚众之地,娄宿星是吉星,属金。所以我离开家的时候,我阿父说如果阿母生一女娘,便叫高斤,如果生一儿郎,便叫高欢。” “斤”是工具也是兵器,与“金”同音。“欢”则代表吉星出现的喜悦。 可尉景仍听不太懂,他说:“那你阿母一定要生个儿郎,高斤更难听!” 高娄性格旷阔,没有生气,还被逗笑。 二人到达北城。早等在此的尉家僮仆牵马上前,尉景十分豪爽,把马头向高娄推:“这是我养大的马,叫‘大蹄’,送给你驮行李。” “啊?不行、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要,况且它跟着我过不上好日子。” “怎么过不上好日子,边镇到处是草,能饿死它?”他猛拍下额头道:“哎呀忘了跟你说,我家乡是朔州的,离怀朔镇很近,我是跟着阿母来平城生活,我阿父一直在朔州防柔然人呢。不瞒你,我不喜欢读书,最迟后年,我肯定回朔州,到时我去怀朔找到你,你可不能装着不认识我啊,那时再把大蹄还我,嘿嘿。喂,高娄,人都说边镇女郎豪迈飒爽,你再推辞便是不把我当朋友。” “既如此,我收着。”高娄接过缰绳,恳切保证:“尉郎君,你和两位尉女郎都是我要交一辈子的朋友,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大蹄,我在怀朔等你们,你们不来,我就寻你们!” 二人最后凝重道别时,阵阵啸喊和马队奔腾的动静传来。 “让道!让道——” “府兵出城,让道——” “速速让出城门——” 其中一名武官不停马,用汉话、鲜卑话轮番向百姓宣告:“北郊有柔然散虏出没,屠村抢掠,杀害旅人!州军现去围剿,所有百姓暂缓出城……北郊有柔然散虏出没……杀害旅人……所有百姓暂缓出城……” 至少三百余骁骑与轴驰粮车从尉景、高娄眼前过去,肃杀气势把尉景吓坏了,他看向高娄说:“出动这么多府兵,来犯的柔然人一定不少!幸亏窈同门送书拖延了你行程,你要是前天走就危险了。” 高娄也是冷汗涔涔,她思虑的自然更多!如果她前天离城,不巧遇到了柔然人定然十死无生,那她辛辛苦苦来平城求学算什么?那她在州府遭着夫子的冷眼始终忍耐,算什么?还有,她赌上自己的名声誓让杜陵也身败名裂之举,又算什么? “是啊,是尉窈救了我。”此时此刻,三尉之恩在高娄心里有了高低,她发誓,如果来日尉窈遇到困难,自己必当拼尽全力报答。 州府出动骑军是大事,消息很快传遍平城。 次日一早,以元子直为首的十余名帝室子弟私自离开崔学馆,去州府请命出剿柔然恶犬,半路他们与其余逃课出来的贵胄合并,更是各个摩拳擦掌,高喊着“战柔然”的口号相互激奋。 而崔学馆里,尉窈和大部分汉家学童都照常去竹林,认认真真听孔夫子讲解《硕人》。 《硕人》一诗的意义,不仅在于其是最早描写女子美貌的古诗,还通过庄姜出嫁过程中齐国的礼仪之全,暗引接亲的卫国君礼仪之缺,为之后的卫庄公宠妾、庄姜无子被欺等等埋下伏笔。 第25章 消灾会的案子 孔夫子讲完了此诗,再向众学童讲起昔日高令公高伯恭向高宗进谏,请求恢复《诗》、《礼》教育的话: “身居高位者如果不能修养德行,那百姓则不能。” “王族勋臣的婚娶如果不能遵循古礼,敬重妻子,那百姓亦不能。” “大魏如果不改晋乱之后的风俗弊病,如果不依古式,继续鲜卑婚俗丧葬的旧习,那天下苍生恐将永远看不到、听不到、做不到‘礼’了。” “因为《诗经》有云……尔之教矣,民胥效矣。” “我等受教。”学童们听懂了,礼教、人伦秩序需权势高位者先做到,而后教导百姓做到。 至此,四天的大课结束。 这时尉窈周围的几位同门才开始议论柔然人侵略至城郊的事。 崔尚说:“以前柔然人可没有冲破过六镇防线,更别说跨朔州冲破数百里地界!” 郭蕴:“我听见这消息时也先这样想的。是北地防卫有疏漏么?如果一直有疏漏,那从前怎么没出现过这类事?还是因为有了新都,旧都已不值得被严密拱卫?” 崔尚:“我猜测是六镇之兵也向往洛阳,人人都想走,因而致兵力缺失,被柔然人钻了空子。” 孔毨担忧道:“如果是这样,此类祸事将成常事?” 前年,也就是太和二十年时,朝廷为了增洛阳兵力,许平城迁往洛阳的兵士皆为羽林、虎贲军,那可是皇宫中枢的宿卫军啊,谁不心动? 尉窈了解此政令,适时的切入一句:“能在今次事里立功的州军,大概也要去洛阳了。” 数双目光或凝重、或惊讶,是啊,那么护卫平城的兵更少了!如果从朔州及六镇往平城补兵,那北部防线岂不更疏松?周而复始,形成恶劣循环! 祸事,真要成常事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尉窈挎上书囊离开。 她深知,与汉世族子弟结交的方式跟结交鲜卑贵胄不同,即使孔夫子有善言,她与崔致、郭蕴等人成为了同门也是不够的,她必须想方设法知晓政令,并能审时度势,且敢于提出他们未能阐述的问题。 如此才能被注重,从而被敬,从而有资格论君子之交。 “有道”竹林更北、距离小学馆区最远的一大片丘林叫“固常”禽林。这里栽植着数十余类花树,大小不一的鸟笼高低悬挂,多姿多彩的披羽奇禽从中穿梭,在半空留下不同的清鸣声。更别致的是,丘林里溪流、圃园纵横,不少景致是仿效《诗经》里所描述。 尉窈听阿父讲过,“固常”二字取自庄子的《天道》篇,意为天地原本的常法,她纵目四望,心境逐渐如景色开阔。 此禽林闻名于整个平城,她早想来看看了,可惜没观赏多久,便发现她最不愿遇到的那个少年也在。 对方和元珩在一起,大课一结束便直接过来了。有个鸟巢于歪枝上摇摇欲坠,奚骄立即爬了上去,元珩觉得有趣,也跟着爬上树。 托着鸟巢的桠枝很细,奚骄示意伙伴等在主枝那,自己则试探桠杈的承受力,然后灵猿般攀上。 元珩知道对方的身手,毫不担心,他问出存在肚里一上午的疑惑:“那帮汉家学子不知道柔然狗作孽的事么?一个个没血性,还跟平常似的安稳听讲,哼!” 奚骄够到鸟巢了,小心翼翼敲两下,巢内没动静,他再向上蹬两寸,看到巢里面有五颗禽蛋后才扭头回元珩:“都知道你是元刺史的从侄,关系再亲近不过,你都不去州府请命,可见去了没用,那我们急什么?” “咦,有道理啊。哈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因为来崔学馆前从叔警告我……敢逃学就把你关进犬笼!”元珩模仿从叔当时的语气和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不悦道:“你们?你才来崔学馆几次啊,就向着那些汉家学子了?” 奚骄不答,寻合适的细枝掰断,开始加固鸟窝。 元珩闲着没事四顾眺望,当看清遥遥过来一女郎是尉窈时,立感晦气:“怎么走哪都能遇见那哭包?” 奚骄没空回头,问:“什么哭包?” “你忘了?跟你在一个学舍的那个尉窈,一点拳脚本事不会,只会哭。” “哦。”奚骄心道,会哭也是本事,这不让你见到就烦,因烦想躲么?还让亥也仁、胡二迢都觉得欺负她没趣,且她趁此机会结交了崔尚与太原郭氏出身的郭蕴。 想到这,奚骄回头:莫非前两天她是有意哭一路的? “糟了糟了!”元珩烦道:“她看清是我冲我过来了,阿奚帮我一次,替我应付她,快、快、快!” 奚骄的脚被对方不停地扯,只能下来,他把手中断枝塞给元珩,爬下树。 这时远处又过来几个奴仆,有人扛梯,有人扛斧,有人背篓筐,看来是专门照料禽林的。 再说尉窈,既然看到了奚骄和另外一帝室子,肯定不能躲开走。她过来揖同门礼,也向树上的元珩揖礼。 元珩真不愿理睬,可是孔夫子才教过尊礼,就敷衍而回,然后冷脸假装修鸟窝。 奚骄问:“昨天来找你的同门是姓曲么?” 尉窈情知有事,为防弄错,她道出曲融的名字:“不是曲融,是尉景同门。” 奚骄点下头,由那几个无赖提起:“消灾会的头一日,在礼学街有无赖闹事,被逮捕后没等拷问便全招了,他们在街头几次制造慌乱,全是冲你去的。” 尉窈一下想到元宵节后曲融缺课的事,明白了,那天肯定是官府突然去曲家查案,致曲融来不了学馆。 但无赖是受曲融或他家里人指使的话,官府岂能放过曲家?曲融会继续告假,那昨天景同门来找她,必会把此事震惊讲述。 所以曲融一定又照常上学了,无赖犯的事跟曲家人没直接关联。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应是无赖从哪里知道了曲融跟她不和的情况,市井泼皮惯行恶事,于是想到了害她讨好曲家人的主意。 几个念头瞬间过,尉窈不愿和对方久呆,揖礼告辞道:“谢奚同门告知,我明白了,以后我会小心提防。” 奚骄愠恼:明白什么?!这案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第26章 快跑快跑 树上的元珩更愠恼:咋了咋了、俩人在讲啥?怎么一点都听不清。 尉窈才和那些修整禽林的馆奴错身而过,就听到重物落地声。 砰——是那个大鸟窝。 结结实实倒扣在地上! 奚骄怒目,元珩还没反应过来,愣在桠枝间。 扑辣辣——这时一只青羽红嘴巴的鹦鹉由远飞近,喙中发出人言:“谁干的,啊?谁干的,啊?” 元珩回神,向多嘴鹦鹉做个虚掷动作,鹦鹉没被吓住,底下那些奴仆被吓一大跳。 尉窈不好离开,看奚骄翻过鸟窝,禽蛋全碎,太可惜了,里面全已有了雏鸟之形。 元珩跳下树解释:“我没想到树枝突然撑不住。” 轰隆—— 可能是上天悲痛城郊那些惨死的百姓,一场连续数天的雨夹雪以突如其来的巨雷为灌注,达于渊泉。 元珩觉得头发、汗毛都往上竖,不禁朝天怒吼:“几个蛋,至于嘛!” 其实这不是他觉得,是实际发生了,尉窈、奚骄、旁边的奴仆全头发丝往上飘。 这场岁初的寒潮,尉窈有印象,她还记起来另件事,好像是这一年的开春,崔学馆有个大蜂窝因雷劈造成土蜂横窜,有人被蜇死,被蜇伤的人更多,奚骄就被蜇得不轻。 雷劈,雷劈——不会就在今天吧? “二位郎君,我们得离开这,我听说雷易劈在有高树的地方。”她说话的工夫,盘旋已久的乌云以眼见之速汇聚,加厚。 又有雷在云深处酝酿,隆隆滚动如天兽群驰。 “走。”奚骄认同。 三人疾步,尉窈突然想起那几个奴仆,可他们与受惊归林的禽鸟一样,都在往禽林深处奔去。 雷不停,尉窈三人终于看见大道,刚没了汗毛竖立的恐慌感,扑辣辣——那只多嘴鹦鹉又从上空路过,留下一串人言:“快跑、快跑。出大事了。谁干的,啊?快跑。” 尉窈的心重又提起来,扯谎道:“我听说崔学馆的鹦鹉不仅通人言还知晓事,我们且听它一回劝,快跑。” 奚骄半信半疑,见尉窈跑开又焦急回来等他二人,他只能哄伙伴:“元珩,你要能追上鹦鹉看清它飞去哪,我就把才得的赤貂给你。” 元珩嗤笑尉窈的神情刚展开,闻言拔腿向鹦鹉离开的方向追。 先不说尉窈三人。这条林路另个方向的尽头是崔学馆一处边门,那些去州府请命的帝室子弟恰好归来,一个个垂头丧气就罢了,有的人还带了伤,不是脸淤青就是搀扶着走。 发生了什么? 原由说来话短。元刺史今早在州府,面对群情激愤的贵胄学子们,他先简言赞赏了四个字:“有血性,好。”然后把所有人带到练武场,那里摆放着若干大铁笼,每个笼里关有三条棕色鬣狗,它们见场地涌进黑压压的生人,狂躁更盛,不是以爪挠笼,就是大张巨口。 元刺史说:“柔然人就像这些难驯服的鬣狗,我们对柔然人的仇恨相通,忌惮也相通。这样吧,现在谁敢入笼和它们搏斗,便证明有对抗柔然人的本领了,我就许他加入州军出城。” 一时间鬣狗依旧嚣张,把笼子撞得咣啷作响。 战意汹涌的公子、女公子们悉数安静。 长孙无斫在前排,总觉得被刺史盯上了,硬着头皮商量:“我们年纪还小呢,能不能换……” “这些鬣狗也全年幼。”元刺史负手而立,不恼也不笑。 胡二迢:“我们女娘能不能只对抗一只?” 元刺史:“柔然人杀你们不分男女。” 胡乙遨也在,瞪自家妹妹一眼。 刺史踱步到元子直跟前,以长辈关怀晚辈的语气问:“看来崔学馆这边是你带头。夫子许你们来的,还是私自来的?” 元子直不敢撒谎:“私自来的。” “都没吃早食吧?” “没有。” “正好,这些鬣狗也没吃。” 元子直胆战心惊,眼皮不敢抬,声音更小:“我们乍听城郊消息,气愤冲脑。知错了。” “所以没人敢入笼!!!”元刺史陡然而怒,高昂声调把挨他近的人都吓一哆嗦。“刚才的张狂呢?!也罢,我再给你等最后一次机会,十息内,全滚蛋!武官,准备开笼……放狗!” 哪用十息,这话说完三息间练武场就空旷了。 长孙无斫最倒霉,只见陆葆真带着一众逃学的勋臣子弟刚刚赶来,不偏不斜和他拦路而撞。陆葆真呼唤众伙伴:“就是他!打!” 近两年平城最大规模的一场混战就此开始,一边是帝室子弟,一边是勋臣八姓的后辈。 待所有人打疲惫时,奇怪的鬼哭狼嚎声碾着地面而来。 “不好、快跑!刺史放鬣狗了!” 前后始末就是这样。 元子直等人回到崔学馆,正是乌云汇聚,雷最密集的时候。 众人莫名其妙的心虚,丘睿之问:“你们说孔夫子会不会罚咱们?” 元子直:“不会,明天不上大课了。” 长孙稚、胡二迢几名女郎因这场群殴和好了,她们走在后面,纳闷怎么没看见元珩。 元凝冷笑:“怎么还没想明白?元珩一定猜到刺史会惩治我们,所以他不是走散,一上午他肯定在崔学馆里!” 最前头的亥也仁突然晃胳膊:“快扶住我,两顿没吃,我眼冒黑星了。” “什么黑星,是土蜂!” “怎么回事?好多只。” “哎呀,是好多,不行,缠上我了,该死的蜇着我啦!” “啊!看那团黑东西!蜂群——这么一大团蜂群!天啊快跑——” 从事后的调查看,是一道雷把“固常”禽林里一棵树劈断,这棵树倒下的周围有土蜂窝,成千上万的大土蜂因为受惊全部飞出,见活物就蜇。遭殃的人可不止呆在屋外的,还有小学童听到房门“砰砰”响,以为有人敲门,结果可想而知。 好险!尉窈所在的庭院杀来蜂群时,她冲进了门,关严房门后用纸把那道长门缝填死。 奚骄寄宿的地方远,不得已冲进一间杂物屋躲避。 元珩跑步是真快,撵着那只鹦鹉到了它主人柳夫子住的地方,也躲过一难。柳夫子教“国风”学舍,非常严厉,不畏权贵,上个月陆葆真、长孙无斫便是被他逐走的。 第27章 如果我再强大呢? 细密的雨丝终于下起来,再加上崔学馆应对及时,令仆役点起艾草火把四处熏,总算在天黑前把土蜂杀了个七七八八,这期间不断有医者被请来,出入各个庭院进行救治。 尉窈不知道的是,前世被蜇死的几人,正是她在禽林遇到的那些奴仆。固常禽林建有工具屋,这一世因为他们在鸟窝掉毁的地方停步片刻,因而在蜂群涌出时,走到了工具屋附近,逃过这场死劫。 夜深了,雨转雪,黑色大地渐渐浮白。 远处,关闭的北城门被骑队叫开,是州军,他们功成归返! 元刺史冒着风雪过来,看着被抬回的二十几具自己人的尸体,不禁悲愤下令,将柔然贼子的头颅插在道边以祭英魂。 西一坊的崔学馆。尉窈写字写得疲乏,试探着将门微敞,还好,没有土蜂。寒气令人恢复精神,她回想奚骄提起消灾会发生的案子,越发觉得不能倚赖自己的重生。 因为前世她没从奚骄嘴里,也没从任何人那里听到此案。是根本没发生过吗?那今世为什么就发生了呢? 尉窈在心中道出答案:“所以我自身的改变,可令周围改变。将来我有更多改变,周围之事也会因我改变更多。那如果……我再强大呢?” 真冷啊,她打个寒战,望向天空。 和此庭院颇近,隔了两条道的另个庭院里,房舍布局大体一致,也是倚着边墙有间不坐北朝南的小屋子。 这间屋是奚骄在住,是他主动选的,因为屋小可以独住。 他刚才睡了一觉,梦到在禽林修补鸟窝,没有尉窈的出现,很快乌云遮顶,蜂群也遮顶,鸟窝如出一辙地掉下树,他和元珩顾不上看,一边挥打土蜂一边逃跑,跑着跑着,那只鹦鹉出现在他们后方,只冲他不停地呼唤求救:“等等我,奚骄。” “等等我,奚骄——” “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奚骄——” “奚骄!” 他就这么被吵醒,恍惚中觉得鹦鹉最后那句变成了清脆的小女娘声,像……尉窈? 使劲呼一口气,奚骄想把尉女郎从念头里驱出去,可惜没做到,中午和她交谈的情景反而清晰涌进脑,令他不由出神。 先前他觉得尉窈是鲜卑人里的另类,扭捏、腼腆、娇气,凡他讨厌的性格她全具备。为何今次她反常?他提起的那桩案子关系她安危,她一直镇静听着,不紧张、不生怒,也不唐突追问曲家跟那桩案的详细牵连。 “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算了,反正那些无赖要被遣往边镇,不会有机会再害她。” 这时有人在外敲门,声音像憋在瓮里一样奇怪:“奚骄,是我,元珩,开门。” 被一掀,奚骄惊诧坐起! 这次他才是真醒,原来刚刚做了个梦中梦。 门一敞开,元珩鸠占鹊巢冲进暖和被窝。 经冷风骤吹,奚骄没了困意,坐到书案那把烛灯点亮,回头发现元珩鼻头变成个大肿包,立即明白对方为何过来了。 他问:“屋里进土蜂了?” “昂。”元珩恨道:“绝对是被人放进去的,好几只呢!我睡前看过窗户,好好的咝……可现在破了,哪那么容易破?一定是元凝干的,白天怎么没蜇死他呢!咝……”真疼啊! “亥也仁呢?” 元珩和对方同屋住。 “不知道,我逮住一只蜂塞他被窝里了,不知道现在醒没醒。你干嘛?多晚了还研磨?” “睡不着,练练字。” 元珩猛地坐起,鼻子、连带两颊都瞬间剧疼,不过再疼也打消不掉他的兴奋:“差点忘了要紧事,本来想明天找你说的。你不是让我撵那只鹦鹉么?” 他故意停顿。 奚骄懂了,佯作好奇问:“然后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大事!那只鹦鹉有名字,叫‘有来’,养它的主人是教国风学舍的柳夫子。我追到那的时候,柳夫子在内室和你们训义学舍的郭夫子说话,我清清楚楚听到了‘下月联考之题我已’八个字!” 奚骄:“你是说……出下月联考题的人,很可能是柳夫子?” “对!这可真是上天送到手的运气啊,我若提前得到考题,哼哼哼……” “别胡来,泄露考题之过跟逃学犯错可不一样。”没有太深的交情,奚骄浅劝即止,自顾练字。 次日清晨,黑云连天雪叠泥。 尉窈把一双备用布鞋放进竹书箱里,背好了书箱再戴黑色兔毛风帽,面系毡巾,最后戴上手套出门。路真滑啊,学子们埋头行路,相遇不相识,尉窈和另个女学童一前一后进来训义学舍,对方摘掉了红纱笠,她才看清是郭蕴。 趁别人还没来,俩小女娘都赶紧换鞋,一起在门槛处把湿靴的泥污磕掉。 尉窈先询问对方有没有被土蜂蜇。 郭蕴撅下嘴讲述:“好倒霉啊,偏昨天离开竹林晚,发现有土蜂的时候,馆奴护着我们,几个同门又把我护在中间,我没事,他们全被蜇了。你呢?” 尉窈摇头:“我回住舍及时。” 这时另两名学童来到,鲜卑风俗穿戴,头系圆顶灰色狐毛风帽的是奚骄,戴白茅草笠的是崔尚。 崔尚脸上、左手背各有一肿包,见郭蕴向他露出歉意,他反过来宽慰对方:“昨天敷过药,早不疼了。” 他和奚骄往屋里走,愉快地问对方:“奚同门,听说元子直他们昨天在州府外面和好些勋臣学子打起来了?” “嗯。” “哎呀,不知道尉茂参没参与?尉同门,尉茂这次联考在你们学馆的前三么?” “在前三,他去了郑族学馆。”尉窈说完往后方旁听学童的位置走,太好了,她和奚骄各有书案,不需再紧挨。 在她琢磨崔尚和尉茂到底是何种相识关系时,其余学童陆续来了。 纷纷杂杂的闲谈声里,奚骄突兀的讲述只有尉窈能听清:“你同门尉茂的姨母,和郑族小学馆叫郑遵的学子他母亲是至交契友,郑遵母亲是崔尚同门的姑母。” 尉窈惊愕,惊的不是尉茂跟郑遵、崔尚有这样一层渊源,而是前世郑遵帮助她,把笔记借给她的时间得将近一年,那么长的时间段里,郑遵从未提起过尉茂。这不符合常理,正常该如崔尚这般。 第28章 攻破谣言 疑虑心中过,没耽误她回奚骄:“明白了,谢奚同门告知。” “小事。倒是得谢尉同门昨天不顾危险没独自离开,一再劝我和元珩。” “年初三秉芳花肆出事时,奚同门也同样冒着风险帮的我。” “看出尉同门不愿欠我人情了。” 尉窈目光落回自己书案,算默认他的结论。 奚骄严肃了态度:“可是秉芳花肆的案子不一般,不断有人被牵扯进去,短时间内结不了案。昨天的相帮,只够抵还我刚才的告知。” 尉窈重新望向他。 这回是奚骄不再睬她,默认她的念头……她仍欠着他一份大人情! 今天是郭夫子讲课,新诗《氓》是学童们迄今所学里最长的一首赋体诗,是十五《国风》篇里第二长的诗。 每位夫子讲学的着重点不同,郭夫子偏向于诗体结构的解析,这种解析的过程,会时刻把从前所学的诗体手法用来比较、印证,所以需要记录的笔记非常多。 中午课结束后,天色亮多了,尉窈看见有三个同门没走,她便也继续在学舍读书,这里点着火盆,算不上温暖,不会冻僵手已经令她知足。 到了傍晚,馆奴过来提醒,她才看到只剩她一人了,赶忙换回皮靴回住舍。雪变小,风变大,没走多远把她冻透,靴子再次浸湿,俩脚跟直接趟在冰雪里一样受罪。 进来住舍,屋内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好在那个叫“朝夕”的馆婢看见她回来了,和晚食一起送过来两个热乎铜炉,一个暖手,一个塞在被褥里。 尉窈裹上被子,继续背诵今天郭夫子讲的所有内容,背滚瓜烂熟后复习之前所学。复习得讲究方法,她的方法是给自己出题,今夜之题是拣出有赋体手法的诗,手冻僵了就大声诵,暖和过来就写,交替而行,孜孜不怠。 她没忘记答应尉茂的事,待困得没大有精神了,她开始写《氓》诗笔记。 陋室冰寒,烟霏雪散,转眼两天过去。 北城方向,沉重的城门嘶哑开启,高娄跟在商队里启程,离开了这座让她遭受不公,也收获友情的旧都城。 尉景挥着手和她告别,没忍住,打开对方留给他和尉蓁、尉窈的信,上面写着:我在平城遇到了属于自己的娄宿星,愿诸君学业有成,岁岁欢愉,后会定有期。 尉景念出最后那句“后会定有期”,接着给自己找到再逃课的理由,北城离尉族学馆太远,他就算跑也赶不及上第二堂课,不过这里离着郑学馆近,好些天没见尉茂了,这就买些好吃的找伙伴去。 幸好去了!二人一会面尉茂便问:“你明天问问蓁同门,她和窈同门要帮的那个高小娘子找到了么?就是前些日子在州学馆闹跳井的女学子。” “你说高娄?”尉景拿出了信:“我刚和她分开,她今天归乡,这封信就是她留给我的。怎么了,怎么问起她?” “最近北郊不是出了事么,都在说死了不少过往旅人,不知道谁先传的,说有具没被认领的尸体很像高小娘子。” “胡说八道!!谁传的,我非撕烂他嘴!” “攻破谣言的最好法子是事实。把信给我,你别管了。” 郑学馆离州学府最近,州学府的任何消息、流言均先传到郑学馆,反之一样。有高娄的书信为证,当尉窈离开崔族返回己族上课的时候,已经没人再讹传高娄的死讯了。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呢喃着仲春的到来。 天气迅速暖和,小学馆里诵起了新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此诗脍炙人口,重叠部分非常特殊,堪称句句摇曳,字字如歌,即使不学无术的顽童也早会念述。但偏偏是如此直白抒发情感的诗,令各学馆的夫子讲解起来十分头疼。 原因往浅里说,是大魏至今对婚姻年龄没有制定律法,百姓大多延续旧习在十五岁之前成亲,早至十二岁的都比比皆是,以致情窦初开的岁数更为提前。 往深里究,便是“师法”、“家法”的各自坚守。人们对诗的理解自古存在分歧,即使《木瓜》开篇之《序》的观点写得清清楚楚,此诗是卫国人为感激齐桓公济困扶危而做的,可有些儒师、大部分民间百姓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永以为好”就是在咏男女之情!“投木报琼”的行为,就是想和佳人定情的最好互赠! 学童武继、尉简、尉戒之便是后类理解的典型,三人情窍还都开得早,所以今天读诗格外起劲,时不时夹杂嬉笑,或挤眉弄眼叽叽咕咕。 武继坐在尉蓁后边,尉蓁本来就因跟不上学业而心烦,终于忍无可忍回过身,抓起对方诗简就要砸!武继往后躲,背撞尉戒之的书案,后者更癫了,发出“哦哦”怪叫。 段夫子气得咳喘加剧,第一次弃课离去。 尉窈真是哭笑不得,她记起来了,这事前世也发生了,几乎一样的情景,两辈子竟都没听到《木瓜》诗序的讲解。 尉菩提埋怨那几人:“你们想闹能不能等到下课再闹,这回好了,把夫子气走,全听不成课了!” 只有尉蓁羞愧。武继不光不知错,还摇头晃脑继续惹她:“你看你,把夫子气走了吧?” 诗经一舍就这么提前放学。 曲融近几天总留在最后走,今天也是,因为他心虚,在说服自己和那几个无赖犯的罪行无关、一点都无关前,他没底气和尉窈对视,不敢像从前一样负气。 回想元宵节前消灾会开始的那天,他按阿父的嘱咐去桑衢街,那里太挤了,阿父牵着骡车堵在那,前进不动,后退也退不了,便把烦躁又发在他身上,然后说刚才看见茂公子带着一群伙伴过去了。 反正阿父不管找什么原因骂他,很快都会变成相似的训斥:“不争气啊,你都和茂公子是同门了,为啥不跟着一起玩耍?” 街面上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他被阿父揪着耳朵训! 他已经是读书人了,颜面往哪搁? 那天曲融终于把憋了许久的怨言嚷出来!一句句,早在他心里嚷过无数回。 第29章 全都考 “茂公子不是一般的尉族人,是真正的勋臣贵人,咱家跟他攀不上亲!人家每次出行根本不叫我,我怎么跟随?我都没处知道人家要干啥,我怎么跟?!” “阿父你是不是还常看见茂公子跟一个女学子在一起?她也和我一个学舍,她家比咱家穷,可人家阿父是夫子,所以我比不上人家,满学舍我谁都比不上!” “还有,我和这女学子一见面就吵架,我也不知道为啥我说什么她都看不惯我,反正有她在,茂公子更烦我、更不愿让我跟着!阿父你知道了吧?知道了吧!” 曲融回想到这,头垂低,拳攥紧。那天,和阿父相熟的几个无赖就站在骡车边,那是一伙偷蒙拐骗的混人,曲融知道自己声嘶力竭的话,对方全能听见。 “听见的人多了!”他咬着牙自言自语:“谁有证据是我指使的?这个学舍的女学子不止她一个,我又没具体指谁。再说我才多大,我和阿父吵嘴,所有话全随说随忘!一帮蠢人,一帮坏人,谁知道他们会起那么坏的心?真坏啊,都不知道能不能讨好我家呢,就先动了害人的坏主意。” 曲融哪知道,他心虚的种种异常早被尉窈看在眼里,再琢磨曲家曾经混迹市井的隶户身份,尉窈基本把这桩案子推算清楚了。 可是州府都不继续查曲家,她推算清楚又能怎样?纠结于此,不但一无所得还会耽误学习,因此这些天偶尔心头气愤,她便劝解自己:没被那几个无赖害到是她的本事。 再说了,来日方长! 忽然,有人在后面用纸团丢她,每次都用她容忍范围内的讨厌招数来打招呼,还能是谁? 尉茂问:“你再出神就走到沟里了。我去书坊,你去么?” “我得去崔学馆,孔夫子让我今天去拿解题。”这次离开崔学馆时,她还跟上回一样把疑难汇到一起,交给了孔夫子。 尉茂脚踩纸团,把课上写的《木瓜》古诗与泥土碾作一起。“陆葆真让我问你,休沐日去不去有梅园林?” “你们又要赛马么?” “不是。这次她要和长孙无斫那伙人决出高低,分武斗和文斗,文斗得请你帮忙。” 尉窈笑:“行,我去。”年前在牧场摔了,葆真的敷药情谊她一直记着。 崔学馆。 现在尉窈是孔夫子承认的弟子,到达后说明来意,便有馆婢引路把她带到夫子们所在的舍区,好巧不巧,和慌慌张张的元珩撞了个面对面。 他惊讶:“哭包,怎么是你?我说我这么倒霉呢!” 尉窈更惊讶,对方怎么穿着馆奴的衣裳? 扑辣辣——又见青羽鹦鹉,它飞落到院墙上尖声叫唤:“孽障,孽障别跑,孽障。” 元珩迅速交待:“谁问你都说没见过我。” 他刚跑走,院里就有人暴喝:“谁干的?刚才谁进屋了,啊?” 尉窈示意馆婢别傻站了,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孔夫子住的地方最靠里,一侧院墙外栽满银杏树。院里、屋内皆安静,尉窈进来时,见崔致、孔毨也在,他二人均是入室弟子,正坐于夫子下首各据一案练字。 尉窈向夫子揖礼,与二位同门揖礼,拿到了答题没立即告辞,她把上午学堂里的事简略一说,表明恳求:“弟子灵慧不足,习惯以勤补拙,从来不敢落下课业,所以还有一求,想劳烦师兄讲解《木瓜》诗序。” 小小女郎,说话有条有理,令孔夫子肃颜展笑:“坐,就在这,由你崔师兄讲吧。” 崔致恭敬应“是”,把刚才练的几页纸推给尉窈,内容是《鄘风》篇里的最后一首诗《载驰》,元宵节之前学过的。 他讲道:“相信尉同门看出来了,《木瓜》诗序所写的背景,发生在《载驰》诗序背景之后,结合《载驰》,可看出卫国当时被狄人攻占的紧急……” “此诗重在‘投木报琼’。以男女情意解读十分简单,礼尚往来,永结同心。以诗序所言之意解读,齐桓公救助卫人是国恩,齐桓公为春秋五霸之首,那么‘投木报琼’一定不是他想要的报答……” 崔致讲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诗序前后之史阐述透彻,孔夫子向来怜惜贫寒出身的学子,命令馆婢把尉窈送回东四坊。 赵芷早在女儿必经的路口等待着,母女俩再买些卤食,回池杨巷时,尉骃正好走到,一家三口有说有笑,踏夕阳归家。 二月十一。 总算到了休沐日,尉窈按约定时间和茂同门、景同门碰面,方知道了元珩闯的祸,那厮可真胆大,竟然去柳夫子那偷看本月联考的考题! 尉景一提这事就兴奋:“窈同门,你猜他看到考题了么?” 景同门向来是心里想什么全能从脸上表现出来,尉窈观察着,再结合那天元珩的举止,于是她回:“我猜他看到了,但是看到的……只有寥寥几字的题目,无具体试题?并且题目……出人意料,让他怀疑上当了?他怀疑柳夫子早防备考题被别人看见,然后在显眼的地方摆放了一份假考题?” 别说尉景了,尉茂都被她越来越准的推断惊住。 可他们的吃惊不止于此! 尉窈还没讲完。 她猜到最后突然想起来,想起学子们倍感无奈、考试过程最狼狈的一道考题,自从那道题第一次出现,立即成为全平城小学童的灾难,它好似夏时雨、冬时雪,每隔一段时间就再度成为联考题,即使学子们适应了考它,也顶多一、两人可得满分成绩! 前世她没听过此题有被泄露的消息,不过以它的考核法,提前知道又能怎样? 尉窈疑惑的呢喃出声:“全、都、考。” “啊——”尉景鬼叫:“你连这都能猜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窈同门你也去偷题了。” 尉茂喝止:“别胡说!” 接下来的路,尉茂把元珩的偷题经过讲述。 元珩不知从何处确定了本月联考的出题人是柳夫子,于是动了偷看考题的心思,趁着柳夫子去茅房,那厮假冒馆奴溜进屋舍。事情顺利到反常,元珩找到的第一个木盒就实现了他心愿,里面装有纸卷,纸卷背面写着“本月考题”四字,然而展开纸张,写着更少的三个字:全都考。 第30章 只参加文斗【感谢本文第一位执事】 上当了! 元珩慌张逃离两天后,发现崔学馆没人查这件事,更觉得窝囊,简直白折腾一场。他憋不住郁闷,把偷题的事告诉了同屋的亥也仁,一传二,二传三,到现在连尉窈都知道了。 她晓得尉茂的言外之意,保证道:“我绝不往外说。” 尉景一双眼心虚乱瞟,因为他才向伙伴保证过不久。 有梅园林到了。 这里是月初武官比试的场地之一,挖下的壕沟、堆高的土垒、部分比试器具都在。尉窈紧跟两位同门,发现园林的景致布局和上回来时大变模样,且东边多出个骆驼场。 长孙无斫等帝室子的集合地就是骆驼场。 陆葆真这边的勋臣子在原来的骑射场里。 不管己方还是对手,所有人年纪相近,最多差两岁。 尉茂、尉景和队伍伙伴一一打招呼,尉窈暗记每张陌生面孔的姓名、来历。 陆族的人自然最多,分别叫陆葆幻,陆葆宥,陆征品,陆甲衣,陆伐山。 其次是贺族过来的帮手,有四人,以贺荣为首。 穆族三人,以穆岱为首。 尉族的人就是尉窈三个。 已经到齐,共十六人。 伙伴们是仗义帮忙,陆葆真提前说好了,赛斗所需的十匹良马全由她出,此刻这些马正悠然地啃草皮。 今天比试规则是先进行各项武斗,如果哪一方人马在武斗对战里全输,那文斗就没进行的必要了。 穆岱问:“武斗好说,赢输一目了然,文斗怎个比法?谁出题?” 此事是尉茂和对手去谈的,由他解释:“两边各邀汉世族子弟作为公正方,由公正方出题。咱们邀的是郑学馆的郑遵,崔学馆的崔尚。长孙无斫邀的是崔学馆的崔致,王学馆的王济。” 尉窈仔细听着,她已知郑遵、尚同门是尉茂的知交,那他们来此肯定是受尉茂邀请。致同门性格清傲,能参与鲜卑子弟的事,只能是奚骄诚心所邀。 至于王济……尉窈不好奇对方和哪名帝室子交好,只是乍听太原王氏子弟,怎能不又一次忧心蓁同门。这一世,尉蓁还会嫁进此族么?还会重蹈孕期殒命的悲惨命数么? 现在想再多都没有用,尉窈继续听对战规则。 按约定,文斗在下午开始,公正方四学子得接近午时才过来。 太阳高升。 长孙无斫那边还在陆续来人,陆葆真暗暗记对方人数,已经比自己这边多四个人了。她让从弟陆甲衣过去问问,问几时可以开始。 尉茂说道:“我去吧。” 他很快回来,把对方队伍的情况说明:“那边人到的差不多了,因为临时加人才耽搁。加的元珩,说是受了伤还非要来,奚骄去接的,稍等等,应该快到了。” 一众伙伴同时猜到原因。 只有粗嗓门的陆甲衣嚷出来:“别是偷考题的蠢事被元刺史知道,把元珩打断腿了吧,哈哈。” 没有接话的。 更证明假考题事件已经众所周知。 陆葆真:“说正事。即使我们的对手不算元珩,等奚骄来了也有二十一人。我先讲上午武斗怎么进行……” 前两轮只斗马,每轮耗用三匹马,分别是跨壕沟、越障碍。 第三轮较量骑技,绕大骆驼场的外圈跑三圈,双方各出四人。 第四轮比试投石,均只能选一人上场。 第五轮比试超距,也是各一人。 最后一轮,拔缏绳,最少出七人,最多出八人。 伙伴们正要讨论各自参加哪项比斗,陆葆真更加严肃道:“对战的规矩是,每个人、每匹马都只能进行一场比试。每一场输掉的人,不能参加下午的文斗。”反过来一样,自己这边如果文斗全赢,而长孙那边没能全赢武斗的情况下,算长孙的队伍战败。这点不可能实现,因此她没必要说。 “啊?” “什么?” 陆甲衣的粗嗓门盖过所有声音:“从姊,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的话我还能再找好些帮手。” 陆葆真向持着同样疑惑的伙伴们解释:“我和尉茂合计过了,咱们勋臣诸部里愿意来帮忙的,属你们最能打,多找来人也不能上场。文斗更如此!你上个月联考倒数第一,你那些狐朋狗友识字吗?从现在到你上场,闭嘴!” 最后几句当然是骂陆甲衣。 尉景憋笑憋得嘴巴抽搐,悄声问尉茂:“陆学馆上月被退学的是陆甲衣?” “嗯。”尉茂应完,大声说明:“这就是我找我窈同门来的原因,《诗经》两次的联考成绩她都是我尉学馆第一。” “哇,你好厉害。”拍掌夸赞的是陆征品,他年纪最小,说话声犹带着稚气。 陆甲衣最讨厌学习好的,但他不敢吱声。 尉茂建议:“尉窈不要进行任何武斗,只参加文斗。” 陆葆真立即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阿窈,下午得指望你了。” 尉窈一息都没迟疑:“放心!”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过对付真正的小学童她都没信心的话,可真是白重生了。 这时,园林里来了一队车马,有穿兵服的武士随在车两侧。 “是不是元珩来了?” “一定是。怎么牛车后面有两辆……是兽笼车么?”车上搭盖着毡布,看形状像。 元子直、周泰骑马从骆驼场出来,驰向押着三辆车的队伍。 最后一辆车的毡布突然被撤掉,果然是兽笼车! 撤毡布者是奚骄。今天他束了发,戴黑绸小冠,厚实的黑色裲裆绣有火焰赤纹,所乘玄驹无鞍,十分高大,和它的主人一样引人注目。 不过引在场之人震惊到喧哗的,非这一主一骑,而是兽笼车里有一只庞躯虎兽! “啊!”众人再惊,见元子直把另辆兽笼车也揭开了,里面是只幼虎。 尉窈问:“是年前放在明堂牧场的虎么?” 尉茂往她跟前挪一步,回道:“是。在牧场供各部族民看了几天后就拉进刺史府了,元刺史只养着母虎,把俩幼虎送给了元珩和元瑀。” 当他说完,趴在担架上的元珩被家奴从最前头的牛车里抬下来。 尉窈看着一匹匹仍在吃草的马,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于是往这种可能上引导尉茂:“出行携带自己的猛宠可理解,为什么把母虎也运来?” 第31章 他们耍诈 尉景非常喜欢马,便只会考虑马,他担忧道:“如果虎叫,会不会吓到我们的马?” “难怪。”尉茂神情变,立即对伙伴们说:“警惕,他们要耍诈!如果他们在前两轮斗马时假装伤害幼虎,就会引发母虎喊啸。而长孙无斫准备的十匹马全是老马,刚才我去那边时还奇怪有的马身上带伤,原来如此,那些马很可能是六镇淘汰回来的战马!” 边镇战马历经百战,被淘汰有受伤的原因,也有体力跟不上的原因,不管是哪种,都不会被几声虎啸吓破胆。 但陆葆真准备的温顺壮驹就难说了。 贺荣:“提前准备吧,看这情形,阿茂猜的是对的。” 因为兽笼车重新拉动,朝着第一项比试的壕沟场地去了。 “他们可真卑鄙!” “元珩太损了,活该被打个半死。” 贺荣冷笑:“不,我觉得像奚骄出的主意。” 尉茂:“说不定不是元珩非要来,是奚骄唆使的。没时间犹豫了,我们得改变上场策略。” 陆葆真恨恨咬牙:“狗交狐狸,一群不要脸的!还那么多人喜欢奚骄,浑身瞎的只剩眼了!” 骂完,她与尉茂、贺荣、穆岱四人围蹲一圈,开始商量第二种对战策略,其余人站在后面听。 也幸好如此,才没人看见尉窈突然羞红的脸颊,尉窈为自己易害羞这个毛病烦恼过不知多少回了,她赶紧迎着凉风吹,把脸上的烫意吹下去。 她懊恼道:心虚什么啊?陆女郎又没骂你!这辈子你跟奚骄顶多是同门,还是相互嫌弃的同门。 再说壕沟那边的情况。 长孙无斫队伍里的人全聚过来了,有人要看元珩的伤,后者死死揪着腰带。 闹哄哄中,奚骄问长孙无斫:“那边的人数没变吧?” 后者隔笼观虎,稀罕的眼睛都快笑没了,听好友问,才舍得回神:“放心,陆葆真能邀到哪些人,我比她都清楚。” 周泰气笑,撵对方:“行了,和虎玩去吧。” 然后他与奚骄走到旁边详说:“昨天我又让人从陆甲衣那套了话,确定他们一共十五人,马匹全是陆家草场的,各个温顺。如果戏虎成功能暴发虎啸,三轮斗马他们输定了!” 奚骄:“还有谁比元珩更熟悉幼虎呢,会成功的。” 周泰不解:“可是虎有灵性,元珩戏幼虎,气母虎,幼虎以后不服他驯怎么办?” “他若始终驯不服,我愿买来一试。” 什么? 周泰佩服之至!整个队伍里只有他知道元珩的临时加入,是奚骄在暗暗促成,难怪他总觉得一场对决而已,凭真本事又不是赢不了,何必耍诈显得胜之不武呢。 原来奚骄另有目的,想谋这只幼虎。 好……可怜的元珩啊。 既然一切就绪,便由亥也仁过去喊陆葆真的队伍过来。 等待的闲时,周泰看见聚于兽笼车处的仆役堆里站着飞鸣,他提醒奚骄:“你带飞鸣那奴来,不怕尉茂还记恨牧场的事?尉茂可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 “尉茂还是个聪明人。他看见这一对虎,很可能不参加骑马那场比试,那他会参加什么呢?”奚骄轻轻松松把话题转回到武斗。 但见他眉心发紧,望着那群过来的对手中有个娇小的窈窕身影,奚骄“呵”出一声笑:“上当了,他们武斗为次,偏重的是文斗。” 周泰没明白:“什么?” “他们耍诈,看清了么?十六个,多了一个人。” 有诈可耍、敢耍,都叫本事! 双方终于剑拔弩张面对面,陆葆真、长孙无斫都是第一次当“主帅”,眼里更迸发着“战”字! 再废话没有意义了,武斗正式开始。 第一轮,放马跨壕沟。双方同时放三匹马,每匹马只有一次跨越机会。 六个散发土腥气的深坑呈一字排开,长度均是两丈、宽一丈。马出发的位置也在一条线上,和泥沟之距是十丈,足够奔跑起速了。 元珩的两个兽奴拿着鞭子候在幼虎笼边,攥劲蓄势,只待公子下令。另个铁笼里的母虎焦躁不安,大爪在不停钩打铁栅。 长孙无斫的狐狸眼下弯四道弧,笑着对陆葆真说:“今天不跟你争了,第一场你传令。” 终点的伙伴也过去壕沟对面站好了,陆葆真情知这一场得输,可气势不能输!她高声呼喊:“放马!” 元珩在幼虎笼边急忙下令:“抽。” 两条皮鞭并不真正抽打幼虎,可怜母虎哪能看清,它疼子心切,立刻“嗷——”声咆哮。 陆家的三匹马刚脱了缰绳,就被吓地嘶鸣、跳蹄、乱窜。 反观长孙队伍的三匹老马,非但不惧,加速还比平常要快。到壕沟边了! 跨越。 跨越。 像飞马一样跨越! “戾——戾戾——”三匹老马这才昂首而嘶,骄傲直视兽笼方向。它们经历惯了箭雨风霜,曾经的主人只教过它们搏斗,没教过退缩! 陆葆真窝囊地攥拳,讽刺长孙无斫:“笑够了么?还不速速拉着你的‘战车’换场地。” “哈哈,哈哈,对,你说的对,笑够还早呢。伙伴们,走!” 极有成就感的元珩重新趴好,担架移动间,他看到了尉窈,真是愉快变晦气,他喊奚骄:“奚骄,奚骄!那个哭包怎么在这?她不是尉部落的下等族民么?她姓尉是自己给自己贴金,有什么资格来这?快快快,把她撵走。” 此话难听,讲的却是实情。鲜卑部落、越是大的部落里的普通族人,往往由俘虏组成,跟掌握部落权利的氏族没有血亲关系。族民想生存繁衍,必须倚靠氏族;氏族想开拓耕田和牧场,得继续掠夺各地各族的百姓。 当平城成为大魏的都城时,急需增长人口,诸部便携带族民来这片土地落户安居。后来,朝廷为了强化王权,实施均田制,决定将鲜卑百姓编入户籍,从此脱离各大部落的控制,改为国家缴绢纳粟。 在造户籍的过程中,各种稀奇古怪的鲜卑名被简化,不过绝大多数百姓还是以部落为姓。 到了前年,陛下下诏鲜卑一百十八氏皆改为单姓,像尉窈家这种无耕田、住在城里面的荫庇户,当然又一次随部落单姓而改。 也就是说,大魏姓尉的人多了,只有尉茂、尉景等能追溯到功臣先祖的,才是真正的尉氏勋臣子。今天这场权贵子弟间的决斗,倘若较真,尉窈确实没资格参加。 第32章 尉茂有绝技 奚骄把元珩一堆破话听完,自认给足对方面子了,他自己看不惯尉窈是一回事,被人当面贬低同门是另一回事! “伤怎么样了?”他先询问元珩一句,再向这厮腚伤最重的地方摁下去。 “啊——”元珩仿佛烧烫的鲤鱼一样挺腰,“你轻点儿啊!” “以后当我面数落我同门,也轻点儿!” 从壕沟场地走到土垒场地的短短时间里,俩人翻脸。 后头的元子直全看在眼里,他来担架边劝元珩:“咱们是来帮忙的,长孙无斫不在乎陆女郎那边多个人、少个人,你就别……” “你以为咝——,你以为我真是冲着哭包的出身么?我跟你说,我偷考题那天一出夫子居院就遇见了她,当时我就觉得要倒霉,果然!” “你这可怪不了尉女郎。” “哼,我跟你说不清楚,不信你等着,今天够呛顺顺利……啊!元——子直你……” 元子直的手摁在了刚才奚骄摁的地方。“还疼啊?快歇歇嘴。” 双方第二轮上场的马匹很快择选出来,需要分次序比。 规则是每队出一人,不能接触马,只能驯导着马匹独自跳过三个土垒障碍,再让马独自攀爬较陡的土坡到达终点地。 刚才的输方先开始,由胜方传令。 长孙无斫腆肚叉腰,一脸贱相看着陆葆真,直到她要忍不住骂他了,他才笑眯眯呼喊:“放马!” 引导马的女郎是陆葆真的庶妹陆葆幻,这是匹棕色马,太胆小了,早被那只大虎吓慌,从起步就不听吆喝。 陆葆真不愿别人嘲笑小妹,主动喊停。 接下来更无悬念了。 在安逸之地驯养的马,证明只能在安逸之地驰骋。在战场磨砺过的马,则遇弱直前,遇强也勇往! 陆葆真队伍再一次输,所有人转回骆驼场。 第三轮较量的是骑技,双方均出四名骑者,马匹则是各自剩下的四匹马。 路线为骆驼场栅栏外的土道,跑满三圈。 长孙无斫别提多畅快,催促道:“还是你们先出人,赶紧吧。” 怎么都是输,陆葆真更不想磨蹭时间,随她挥手,小伙伴们出列,分别是陆征品,贺家两名小郎,穆家一小郎。 长孙无斫趁机奚落尉茂:“咦?她找你来不就为的这局么?你确定不上?” “必败局,我为什么要上?” “哈哈,难得难得,头回听你尉三认怂。不过我不喜欢赢得太顺,很没趣,这样吧,别说我太欺负你们,尉茂,只要你上场,三圈不摔马跑到终点就算平……算你们赢!如何?” 尉茂也笑:“没看见我们这边少了个陆葆宥是吧?我让他去街上喊人了,招呼附近之人来园林看猛虎。你猜元刺史知道他的虎被用在这种伎俩上,会不会发火?会不会问是谁怂恿的元珩?” 他目光天生凶煞,移至奚骄身上,缓缓加一句,“然后收走幼虎的驯养权?呵呵呵——” “放什么屁!”元珩破口大骂。 奚骄知道元珩没听懂,向好友说:“无斫,别跟他们废话了。” 长孙这伙人,要论谁最讨厌尉茂,其实是周泰,他放出狠言:“一场都别想赢。” 陆葆真顶上:“赢不赢你说了不算!长孙无斫,你在磨蹭什么,还不速速出人,要是选不出来我帮你选!” 长孙无斫对陆家后辈可以说了如指掌,他迅速调换上场的伙伴,然后指着陆征品宣扬:“诸位以前是不是没怎么见过他,我跟你们说,这个脸蛋带皴的小熊孩是凑数的,叫陆征品,上马都得让人抱,哈哈哈哈。” “狗斫呜……”气煞也!陆征品要拼命,被陆葆真一手捂嘴一手拽,一直拽到马匹那硬把他托上了马背。 取笑之声更肆意,把场中的几头骆驼吵得厌烦。 随“开跑”传令—— “歘、歘”鞭响。 “嗷、嗷”虎啸。 长孙队伍的四匹战马全速奔跑。 陆家的四匹马也全速……乱跑,多亏尉茂早嘱咐尉景防备着,他二人立即骑上别的马把几个小郎阻截回来。 这个过程中,有兴冲冲的百姓跑来园林看虎,元珩今天外出带了几名州兵,他赶紧让州兵去拦着。 同一时间,四位清望公子作为文斗出题的公正方,在园林外面的“今吉”食肆会合了。这里是下午的文斗地点,按约定,长孙、陆两伙人在午时前过来,倘若只来奚骄、尉茂几个主邀人,那说明某一方武斗全赢,不用较量文斗了。 当然,此种可能不大。 四少年稍稍寒暄,围坐。崔致与王济奕棋,崔尚和郑遵叙旧。 郑遵讲话如其神貌,始终带着让人啼笑皆非的老成感:“阿尚还跟小孩子似的爱笑,上个月阿茂来我们学馆了,他真是变化好多。” 崔尚赞成:“第二次联考他便进了前三,确实是我没想到的,哎呀,有取就得有舍,肯定是减少骑练换来的。” “我没记错的话,上午的武斗里就有骑马一项比试?” “不怕,你忘了?阿茂另有绝技。” 郑遵扬笑点头:“是,确实称得上绝技。” 尉茂从会跑开始就整日被长辈撵着揍,练就了上房、跃远等各种逃跑本领,所以他想帮陆女郎稳赢一局的话,必定选“超距”那场比试。 崔尚询问正事:“文斗的题你准备了几道?” 郑遵在读的是《尔雅》,他回:“三道,应该够了。阿茂跟我说,他们多数人学的是《诗经》。” 崔尚看一眼王济,再看回好友。 郑遵明白阿尚好奇心重,与王济初次见不好直接问,于是郑遵先介绍:“王郎君读的是《论语》。” 都是灵透人,王济向崔致示意弈棋暂缓,然后言出题的事:“我是受周泰所邀,他找我时说一道题就够,两道题足够,三道题没必要。” 他越是一本正经复述周泰当时的话,崔尚越觉得好笑:“是这样,不瞒王郎君,今天决斗的两方我全打听了,只有周泰一人学《论语》。” 王济“哦”一声,思索两息犹豫道:“那我的题会不会出难了?” 崔尚笑得更欢快:“快改快改,不然考住周泰可就全军覆没了。” 崔致开口:“我们相反,《诗经》的题可以难些,多备些。” 第33章 真的全都考? “为何?”崔尚不解。 “兄长想想今天决斗的由来,他们积怨多年,为了稳妥压制对方,一定都预备了旁人打听不到的手段。兄长忘了,尉茂不是曾托你向一位同门要过笔记?” 崔尚念头飞转,明白了,从弟提醒他的是两件事! 一是尉茂或许会邀尉窈同门帮助陆女郎进行文斗,以尉女郎两次被分来训义学舍的经历,可知她的《诗经》基础和奚骄同门一样,都非常扎实。倘若出题的难度不够,奚、尉二同门全会答,就比不出高低了。 另外,从弟是提醒他收敛话,别干涉王济如何出题,原因同上,万一两方人里出现第二个学《论语》的,还比周泰学得好怎么办? 崔尚知错即改:“致郎提醒的是,我得再拟几道题,宁多勿缺。” 这时外头突然热闹喧哗,坐在食肆里也被吵到。崔致四人都带着奴仆来的,很快打探明白,有两辆盖着毡布的兽笼大车从有梅园林拉出来,里面关着一大一小两只虎,追车瞧热闹的百姓很多,虎啸得很凶。 四少年听完,均觉得虎兽跟今天的决斗有关,现在大张声势运走,莫非武斗结束了? 确实结束了。 陆葆真的队伍出人意料,赢了第五场的“超距”比试,是尉茂的功劳。长孙一伙人都没想到对手的胜算在平地跳远这一项,幸亏奚骄当时谨慎,拦住周泰没让其上场,不然文斗就没周泰的事了。 而后元珩遣州兵、兽奴先把虎兽送回刺史府,以免虎兽愈加烦躁,这便是街上突然人涌声嚣的原因。 现在两伙人马离开有梅园林,道上清静了,他们各走一边,斗着嘴前往今吉食肆。 长孙无斫睥睨对面道:“我之前看过一本书,有句话叫……胜而不骄,败而不怨。当时觉得这不应该吗?现在看,有几人能做到呢。”他眼形一笑弯若狐狸眼,所以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十分喜欢,厌恶他的极度厌恶。 陆葆真绝对是后者! 最后一场的拔缏绳,她和可以上场的七名伙伴全军覆没,可恶的是,对方早商量好了,赢的霎那集体松手,害她和队友一个压一个坐倒,当真狼狈和窝囊! 她喊回去:“希望你们文斗输了后,记得现在的话。” 长孙无斫笑相更癫:“我们输?你那边只有俩人能文斗,我这边二十一个!我们怎么输?有办法了,我们闭着眼睛写。”他装瞎扮摸,逗的周泰踹他一脚。 趴在牛车里的元珩掰着指头算,哪来的二十一个?糟糕,连他也算上了,他立即长呼气,绞尽脑汁回想学过的《诗经》篇章。 陆甲衣的大嗓门响起:“二十一个?哼,有一半会写字吗?还不如我吧,哈哈。” 亥也仁嗓门也不小:“你一个被休学的还笑我们?” “休学怎么了?我就是休两年再上也能赶上你!” 尉景紧接在后说:“你们当然不会被休学,呵,谁不知道州府小学的旧馆已经被叫‘寒子馆’,再加上有拜高踩低、缺师德的老鬼……” “尉景。”尉茂适时地喊住伙伴。 元子直正听得来劲呢,不禁问:“什么拜高踩低?谁缺师德?把话说完呀。” 尉茂拍下尉景的肩头,让其站在自己里侧,由他回对方:“话已经说完了。能听明白的不用问,听不懂的,自己去打听。” 这群纨绔子弟有个好处,就是打架、斗嘴稀松平常,既然刨不出根底,便没人再缠问。 有人走路快,有人走路慢,尉茂迁就着尉窈的速度,连带尉景,已经走在所有人的后面。 在园林里时,尉茂即察觉尉窈像现在似的揣有心事,以为她在担心接下来的文斗,便说:“文斗尽力就好,他们中《诗经》学最好的是奚骄,我信你就算赢不了他,他也一定赢不了你。” 尉景在旁鼓劲:“窈同门别怕。” 尉窈笑:“谢茂同门信任我,也谢景同门的宽慰,我不怕。我在想这个月联考的事,二位同门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元珩公子看到的考题,就是这个月的考题呢?” 尉景“噗”声笑,“怎么可能!” “万一呢?” 尉景看着歪起脑袋稍有争执模样的窈同门,一怔,刚心生“她可真好看”的念头,就被尉茂挤开。 尉茂说:“其实我也怀疑过,但旋即又想,真全都考的话,和提前不知考题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尉茂、尉景异口同声:“什么区别?” 后者又慌忙制止:“不行,别在街上说,文斗过后我们去……” “去盈居书坊。”尉茂决定了地点。 尉景深长呼吸,激动不已,他想岔了,以为尉窈猜透了“全都考”另有玄机,以为她详知到具体考什么,那这个月的联考成绩前三,他三人岂不是正好占全? 犹带稚音的吵架声打断尉景畅想,是陆征品。小家伙很生气,快要气到对面去了。“可是我们赢了超距,你们不是吹牛让我们一场都别想赢吗?” 长孙无斫朝他勾手:“来来来小皴孩,过来。” 陆征品叉腰上前:“过来就过来,怕你狗……不成,哼。”葆真阿姊说了,不能当众辱骂这厮,会被人数落无礼。 “以后记住,你没本事揍别人,那就先学会认怂的本事,学会了教教你葆真阿姊,哈哈哈哈。” 他周围胡乙遨等人跟着纷纷大笑。 陆征品指向周泰:“你凭什么笑,就是你吹的牛,你说我们一场都别想赢,可我们赢了超距!” 周泰:“那又怎么样?” “所以你没本事全赢,就得先学会不吹牛的本事!” “小皴崽子。” “我们赢了超距!” 小崽子有完没完?!周泰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动手吧显得没气量,只能烦躁躁挥手:“行行行,你们赢了行了吧,滚滚滚。” “你凭什么让我滚,我就不,反正我们赢了超距,哼!” 没人知道,可怜的陆征品两天后仍从睡梦中怒争:“我们赢了超距!” 言归正传。 今吉食肆到了。 里面不大,所有奴仆遵主人的命令候在院里,尉茂进门前扫了眼奚骄的下人,确切的说只注视仆役中间那个叫飞鸣的。今天要不是尉窈在身边,怕吓着她,他早寻机会弄死此奴了! 第34章 敢不敢赌? 再说飞鸣,一上午提心吊胆,刚刚还窃喜尉氏的这位公子忘掉年前牧场一事了,可看见扫过来的眼刀后,吓到他毛骨悚然。对方没打算放过他!怎么办,怎么办?他还能活到侍奉公子去洛阳吗? 绝望间,此奴实在想不通,尉公子是贵人,值当记恨一个下人吗?他斗胆窥向正和尉公子说话的人,明白了,记恨自己的是她!为了几句让她别在牧场丢人现眼的话,至于么?再说他当时已经被公子抽鞭子惩罚,差点抽瞎一只眼,竟然还不够消她的气?! 把在强者那里受的忧惧,怨到敢发泄的无辜者身上,此等没骨气还理所当然的行径,与曲融如出一辙。 尉窈背后又没长眼,哪知道无缘无故便被一刁奴怨念上,很快,她和所有参与文斗的人坐到一处,认真听公正方四学子讲述规则。 “午正开始考。根据诸君所学,我们四人把文斗分成《诗经》、《论语》和《尔雅》三部分来出题,诸君大多在学《论语》,所以《论语》的题最多。文斗不限制各位考哪一项,如果有三门课业都学过的,可以都参加。” “每门课业的答题,由我四人评出最优异者,长孙主帅和陆主帅不能干涉。选出的三名成绩最好者要进行最终比试,怎么个最终比试法……暂不告知,以免诸位分神多想。” “不管《诗经》、《论语》还是《尔雅》,答题的方式均为书写,请诸位遵循联考时的纪律,莫在书写过程中相互通气,勿干扰别人。每一轮写完时举手,由我四人收题。因为考《诗经》的人多,单独采取每轮淘汰规则,这些被淘汰者不必等到终场,请及时离开考场区域。” “不参加文斗的,莫要在考试过程中喧哗,更不要讲跟考试内容相关的话。故意为之的,每犯一次,从己方参加考试的人里淘汰一人。” 现在可讲的就这些了,再详细的得等具体发题。 众人吃吃喝喝之事不需赘述,陆葆真嘱咐陆甲衣等人过会儿各回各家,免得文斗时被长孙那边算计,闹出动静淘汰掉尉茂、尉窈就坏事了。 对手则不必为此操心,他们不参加文斗的只有输掉超距的丘睿之。好笑的是,丘睿之比所有人都忙活,他看中几个位置,撵开坐着的元子直、亥也仁等伙伴,再把伙伴的食案也占了,拼起来作画案,打算将文斗之景一幅幅画下来。 元子直最了解好友的“画技”,跟在旁边出主意:“我觉得画一幅就够,先把人画全喽,然后每淘汰一个人你涂黑一个。” “涂什么黑,”这可给长孙无斫再次提供犯贱的灵感,他向陆葆真举右手,然后食指、中指一抠一抠地喊:“抠俩窟窿多省劲,到时此画可以起名……望眼欲(尉)穿!” 明白过来的人或捧腹拍腿,或笑出眼泪。 “哈哈哈——真有你的,望眼,尉穿,哈哈,他们正巧是两个姓尉的……哎呀尉茂你找死!” 原来尉茂掷过来一个瓷杯,砸中了笑得最欢的那人。 陆葆真、尉景、贺荣都立即站起来。 尉茂岂会让伙伴们帮自己挡灾,他敢挑衅就敢担!只见他凶眸掠过对面所有人,说道:“我在文斗上加赌!你们敢跟么?若我方没争到最后的头名,我站着不动任由你们每人砸我三次。你方若输给我二人,让丘睿之把画画完,抠掉你们所有人,再一起举着破画从外面街头走到街尾,向所有好奇的路人指明哪个窟窿是你们。怎么样?敢不敢赌?!” 此番话间,奚骄总觉得不踏实,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看向了老老实实端坐的尉窈,可惜没来得及思虑,周围伙伴们已经纷纷嗷嚎,把他视线也挡住了。 “赌——” “有何不敢!” “签赌契,防他事后不认!” 那就赌吧。 文斗开始。 厮役用几个大屏风围出考场,防止无关食客的干扰。陆葆真虽是带队主帅,没资格参加考试也得退到屏风之外去等。 公正方的四学子坐到了前方,询问众人:“先考哪门课业?由诸君选。” “尔雅吧。” “论语也行。” 尔雅…… 论语…… 郑遵四人明白了,只要不先考《诗经》就行。 王济示意郑遵先请,于是后者定下顺序:“那就先考《尔雅》,由我出题,一共三题,考此课业的请上前坐。” 长孙队伍学习《尔雅》的有三人,两个是长孙己族子弟,另个是胡乙遨。 尉窈起身,跟上。 尉茂一怔,旋即欢喜。 周围其余人…… 走在前头的三人察觉不对,回头,再一起瞅无斫:学《尔雅》的不是只有他仨吗?为啥还有别人? 长孙无斫哪知道! 郑遵:“郎君,女郎,坐。为了公平,我出的题均在《尔雅》第一篇《释诂》范围内,都是诸学馆已经教过的课业。” 他举起一张写着“大”字的纸张,主要向尉窈四人展示清楚。“请听第一题,写出形容‘大’之意的至少二十个字,再从其中选择十个字,以典籍之语证其是形容‘大’意。” 没学过《尔雅》的人此刻全很严肃,因为连考啥都听得稀里糊涂。 大意、二十个字? 选十个字、大意? 什么玩意儿! 此题不难……还是难? 为啥尉女郎很会的样子,从听完了题一直在写? 可是胡乙遨写的字还不如抓头发的次数多,他往常不是总说自己满腹尔雅吗? 还有,坐左边的长孙锄知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说考题的时候眼发直,现在眼还发直,他、他又抠起鼻子来了! 好在另个小郎君长孙斧鸣也从听完了题就开始写,他坐姿端正,写字的动作规整而从容,嗯,反正绝对不是胡写乱画。看,他写得越来越快了呢。 待考的帝室子弟们放心的舒口气。 太好了!长孙斧鸣先举手交卷! 长孙锄回神了,跟着举手。 尉窈交卷。 一刻多时间后,抓成鸡窝头的胡乙遨交卷。 看来《尔雅》不好学啊,一个“大”字考这么煎熬。 郑遵匆匆一览,立即把尉窈的卷子放在最上面,不然眼睛疼,然后他现于纸上写下一个“寿”字,举给尉窈四人看。 第35章 我父亲教过《尔雅》 他宣布第二道题:“写出有‘年老高寿’意思的五个古词语。” 崔致是早慧之童,学《诗经》的同时还跟着族中一老在学《尔雅》,正因为懂题,他才疑惑,按道理应该从简单往难考啊,怎么反过来了?并且郑遵分明放弃了早准备好的考题,改临时拟题。 为解疑惑,这次他过去收卷。 “咳——” 九岁的崔致第一次觉得文字能攻击人的眼睛。 第二题的正确答案应该是:黄发、齯齿、鲐背、耇、老。 “黄发”是指黑发落,更生黄者; “齯齿”是指原来的牙齿掉落后,再生细齿; “鲐背”是指人上了年纪后,背上会长鲐鱼之纹; “耇、老”二字就不必说了,本义一直是老。 《释诂》里将这五个古词语作一组,是从人的容颜、气血等直观方面释出“寿”意,这在合训方式的训释方法里,实属非常好记易学的。尉窈同门全部写对,可是看看长孙一方的仨郎君写的,都是些啥! 胡乙遨写对的有“黄发、老”。“鲐背”二字中的“鲐”不会写,画圈替代。 长孙锄倒是写够了五组,写的是“老年、年寿、寿年、年高、高寿”,够绞尽脑汁的,显然连“单字也可成词”的基础文字学知识都没搞明白。 长孙斧鸣大概有点耳鸣,把“年老高寿”听成了“你老高寿”,他全程侃侃书写,内容最狗屁不通!写的是:你老高寿你老高寿你老高…… “高”字尚缺个口,估计是看见尉女郎第一个举手交卷,他也仓促停笔。 崔致把四张答卷拿给郑遵,趁机看刚才第一题的答卷。尉窈同门的一入目就知错不到哪去,于是崔致先看另一张满纸字……的。 “咳——” 眼睛疼。 不看了! 郑遵宣布第三题,此题相对来说最难,原本就是要放在最后出的。因为郑遵突然好奇,想了解尉女郎对《尔雅》的掌握度,他说道:“《释诂》中有两组释‘进’意的古词语,请诸位先分组默写全部,再使用今语解释具体含义。” 和刚才二题一样,他展示写着“进”字的纸张。 尉窈没有思考的停滞,听清楚题便写。她先分类概述两种“进”意的区别:一为引进、举进、增进之意;另个“进”是进献、进用之意。由第三列起,她用当下可理解的语言逐字阐述。 先分析的第一个有“引进”之意的字是“肃”。阐述也得讲究条理,她先写出《说文解字》里“肃”字的本意,为“持事振敬也”,而后举《礼记》的始篇《曲礼》中的“主人肃客而入”,此句道出“肃”字的引申之意为恭敬“引进”。 第二个有“引进”之意的字是“延”。 第三个字是“诱”,第四个是…… 她越专注答题,长孙无斫这伙纨绔越犯嘀咕,《尔雅》要输哇!早知道刚才不签赌契了。 “哗——” “哗——” 这动静是尉茂拿着他手里的那份契纸当扇子扇风。 别无希望间,一伙人越发寄希望于长孙斧鸣,因为只有对方的表现始终不逊尉女郎的沉着,每道题也都是一听完就埋头写。 可奚骄、周泰不然,奚骄低声问:“你族兄联考进过前三么?” “没有。平时他学得还不如我族弟长孙锄呢。”长孙无斫十分纳闷,难道考巧了,考的恰是族兄会的? 奚骄深呼吸,算了,好歹周泰能从《论语》那扳回一局,剩下的他会全力以赴。 再看屏风外面,陆葆真与贺荣也不踏实,后者走来走去,前者不时把脑袋卡在两扇屏风间关注尉窈是何状态。真是没想到啊,尉女郎真会《尔雅》!这一局如果能赢,倘若《诗经》再赢……不不不,先不要想这么多,先祈求这一局顺利如愿。 满场只有尉景不躁不慌,他觉得窈同门敢上就绝对会《尔雅》,他才吃饱,去看丘睿之画画。 这画……的是真省事啊!笔尖一绕,勾一个竖长的圈,再一绕,又勾一个圈,“圈”代表的就是人。偌大一张纸留白那么多,把二十几个圈挤在俩拳头大的位置,乍看真像蚕蛹会盟。 其中俩“蚕蛹”好辩认,蛹顶有两个高耸双鬟髻的一定是尉窈,蛹顶有曲里扭八线条的一定是胡乙遨。 其余蚕蛹人或头戴小冠,或顶着一条细横线。尉景按位置对照真人,明白了,细横线代表发簪。 在丘睿之给每个蚕蛹人加完外衣时,《尔雅》终于考完了。 郑遵先公布“尉女郎胜出”,再询问输方主帅:“长孙郎君要阅卷么?” “阅。”长孙无斫等不了传递卷子,直接过去一张张的看。不需要懂《尔雅》,只要认字就知道长孙斧鸣狗屁不通!这混蛋第一题写了几十个“大意”,挺会节约纸,把每个“意”字的“立”偏旁顶到“大”字的撇捺里,打眼瞅,每个“意”字好像是“大”屙出来的一样。 第二题写了两句半的……你老高寿? 明白了,天啊!狗屁不通加耳聋! 第三题人家考的是“两组进”,这厮答的是满纸的“两走进”! 不行,盯久了眼花眼疼,长孙无斫找胡乙遨的答卷。“唉——” 能看出乙遨平时把《尔雅》学进去了,只是和尉女郎的卷面两相对照,立见高低。 长孙无斫回头,俩眼眯成缝向尉窈笑,输得输个明白,他问:“女郎一直是《诗经》、《尔雅》并学?” 尉窈起身彬彬揖礼:“我父亲在尉族学馆教书,曾教过《尔雅》,我跟着学的。”事实当然不尽然,这个年纪再言传身教也不可能学精这两门学术,毕竟还要兼练习字。做对这三道题基于的是前世积累,以及这几天的重读强记。 “别浪费时间了,”尉茂出声阻止旁人继续打听,“比下一轮吧!” 屏风外围,陆葆真高兴坏了,尉景更直接,自己动手在画纸上抠出三窟窿。 出题的公正方,这次由王济询问:“接下来诸君决定考论语么?如果不改,请考此课业的上前坐,由我出题。” 雪耻时刻到了!!周泰雄心壮志上前。 尉窈等他坐下,她坐回刚才的考试位置。 举座哗然! 第36章 一人对战 “不是,不是……哎?” “她还要考论语?” “我就觉得不对!她一直站那没动。” 反观尉茂,神清气爽啊!他把赌契放好。 周泰顾不上周围乱糟糟,他直接问:“尉女郎的父亲不会还教过《论语》吧?” 尉窈为了避免对方找麻烦,重新站起,向对方揖礼,回道:“是。家中攒有几箱笔记,我时常翻看。” 周泰收起他的刻薄脸,难得把礼数做足,然后对王济四位公正方说:“我上个茅房,先考《诗经》吧。” 人有三急,这理由好,那就先考《诗经》。周泰一离开,其余人都是要考试的,各自坐在原位置即可。 出题人是崔尚、崔致。崔尚拟的题简单,由他宣布第一题:“有梅园林的‘有梅’二字,今吉食肆的‘今吉’二字,共同出自哪首诗?请诸君含诗序完整默写出。” 亥也仁举手:“我不是交卷。我觉得这题出得不公平,我不住在东坊这一片怎能知道它们出自哪首诗?” 快闭嘴吧。同伴好几双眼睛都示意他别说了,怪丢人。 没人附议,亥也仁郁闷地第二次举手,这回是交卷,不然傻坐这干嘛?哼,他也上茅房,出食肆时遇到进来的周泰,一个愕然:“我以为你跑了!” 另个也愕然:“这么快比完一题了?” 这道题确实没多会儿就收卷了,因为真的简单,答案是《召南》篇的《摽有梅》。“有梅”二字易猜,“今吉”则分别出自第一句末尾的“迨其吉兮”,和第二句末尾的“迨其今兮”。 崔致帮忙一起阅卷,又淘汰掉一个写不出序,且整首诗画圈替字达到一半多的。如此,长孙一方是十五个人参加下轮比试,陆葆真一方保持不变。 “诸位请听第二题,默写《邶风》篇中的《凯风》一诗,将每句后面的注解一并默写,不需要写诗序、序解和郑《笺》。” 屏风外,周泰听得发晕,他一直以为小学课业里属《诗经》易学,一直以为学《诗经》是把诗背会就行了,现在看大错特错。正好丘睿之画完了画,他把后者拽出食肆问:“这题难么?” “只写诗的话……还行,可谁闲得慌背诗句后面的注解啊,心里明白啥意思不就行了?还有,写诗跟背诗不是一回事,古诗里好多字可难写了。” 学习好的人通常各有长处,差等生的短处则往往相通。 这不,亥也仁蹲茅坑回来听见这番谈话,立即赞同:“还好你学的《论语》,等你学《诗经》就知道了,每两天讲一首,涉及的历史典籍可多了。” 周泰心里这个不得劲:什么叫还好我学的《论语》?等你学《论语》的时候试试! 此时尉景过来,把有窟窿眼的画纸往脸上蒙,透过窟窿看周泰三人,嬉笑吐舌:“快看,了了了了了……” “我的画!你别给我撕坏了!” “哈哈,撕不了,了了了……” “尉景你找揍!”亥也仁也去追。 周泰刚寻思“撕坏了得了”,突然意识到这是好机会,他趁尉景跑到屏风边的时候猛力一推,幸亏陆葆真从尉景开始闹就格外关注着,她瞬间明白周泰目的,在后头补一脚,把周泰踹趴在尉景身上。 屏风倒,书案砸,双方同时违反了事先讲明的考场纪律,按照惩罚规定,在考之人现在就得各裁一名。 尉景后知后觉闯了祸,他快要哭了,无助地看阿茂,再看窈同门,怎么办?己方就俩人考试,谁放弃? 尉窈没动。 尉茂利落起身,走到好友跟前指住对方嘴巴告诫:“从现在起闭上。” 尉景使劲点头,“嗯”都不敢“嗯”。 长孙队伍主动不考的是元珩,他一直趴着写字全身使劲,真是的,腚疮都裂了。 考试继续。 无论默写《凯风》还是刚才《摽有梅》那道题,都很简单,简单到不会在联考里出现,可是卷子交上来后,字全写出来且无误的只有奚骄和尉窈。长孙无斫、元子直倒也好,能看出他们会背,就是各有少许不会写的用圈替代。 再次淘汰三人。第三题开始时,尉窈成为全队脊梁,以一己学识战长孙队伍十一人。 “请诸君听第三题,分别写出《周南》篇的十一首诗名,和《鄘风》篇的十首诗名,只写诗名即可。” 此题考背诵为次,主要考识字积累。 《周南》篇的十一首诗分别是: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汉广,汝坟,麟之趾。 《鄘风》篇的十首诗分别是:柏舟,墙有茨,君子偕老,桑中,鹑之奔奔,定之方中,蝃蝀,相鼠,干旄,载驰。 尉窈、奚骄二人不假思索,立即动笔,又是全部写对,分不出高低。 其余人错字各异,有把“汝坟”写成“汝汶”的,有把“鹑之奔奔”写成“鹌之奔奔”的,错最多的是“芣苢”二字,要么把前个字在“不”下边多加了一横,要么把后个字写成了“莒”。有趣的是,颇难写的“蝃蝀”二字,无一个人写错。 此轮淘汰二人。 开始第四题,尉窈一人对战长孙队伍九人。 仍是崔尚出题,奚骄明白了,难题全在崔致那,应该是留着考他和尉同门的。 第四题是:“写出《周南》篇里,表现木植茂盛的词。” 此题后,长孙一方剩六人。 第五题是:“默写《式微》的诗序,并默写诗序的注释。” 这是崔尚手里的最后一题。 奚骄比尉窈交卷晚,反正已经晚了,他写完仔细检查并回想夫子上课时是怎么讲的,幸亏如此,他发现注解的最前面漏掉了一句“寓,寄也”。补上后,奚骄心里也跟打了补丁一样不痛快,这说明自己基础不够扎实,至少在《式微》一诗上是比不过尉同门的。 终于该崔致出题了。这时尉窈对战的只有长孙无斫这名主帅,以及奚骄和元子直三人。 元子直好烦啊,怎么屏风外头的队友跟商量好似的挤成一团,齐齐瞅他干嘛?都觉得马上要淘汰他了?他以前确实总逃课,不愿学《诗经》,但是到了崔学馆后,可能是夫子教的好,也可能是自己开窍了,所以从奚骄邀他帮助长孙无斫起,他就每天憋着劲儿的苦读。 想起苦读之苦,他背脊挺直,目光灼灼注视着崔致,赶紧出题吧!就算自己比不过训义学舍的那两个,难道还比不过长孙无斫吗? 第37章 这是考试还是烤人 崔致:“接下来的出题方式有变化,由我不停念诗的上句,诸君写下句。每次书写诗句的时间有限,很可能我念‘下道题’这句提醒词时,诸君没能写完上道题。这时你们要衡量好,是放弃上一题还是放弃下一题,我将视答题情况随时终止考试,答对最多者为斗诗之局首名。有谁对出题方式有疑问,现在问,都没有疑义,马上开始。” 他展开一直放在面前的绢帛,方寸间全是提前写好的简短诗句,只见它从一尺的长度四外伸展,展、展、展、展、展、展、展…… 等、等等、等等……绢帛每被展开一次,考试的和观战的人都一次比一次惊目,更有人无声结巴着“等等”。什么意思?崔十五也太狠了吧!这么多题是打算念到天黑吗? 唯有尉窈惊讶的是另件事,崔致要进行的考法,已然形似“全都考”的模式。她不由怀疑崔致同样猜到元珩偷看见的联考题目非假题,之后对方根据揣测,摸索出来这套考法。 如果是这样,那崔致师兄真是太聪明了! 考法是很简单的,没人举手表达疑义。 崔致先做个手势,尉窈四人提笔准备。 “第一题,薄汙我私。” 尉窈、奚骄速度写下:薄澣我衣。 再看另外那俩,耸眉困惑的神情真是一模一样。薄汙我私、薄汙我私……哪首诗里的咧?薄汙……想起来了,《葛覃》诗里的! 首道题,已让元子直开考前的壮志打蔫。 崔致很宽容,等四人全写完再念:“下道题,控于大邦。” 尉窈立即写:“谁因谁极。” 奚骄的笔尖悬在纸上得有两息,方写出“谁因谁极”。怎么会这样?这是才学过不久的《载驰》啊!他背诵很熟的,怎么还得从脑子里搜呢? 他都迟疑,长孙无斫和元子直更感困难加倍。 之前被淘汰的学习《诗经》的人,尉茂最先反应过来此题出自《载驰》,然后是陆葆真,只不过她想出答案时,崔致又念第三题了。 “下道题忧心殷殷。”这次的提醒句和出题诗句之间没给停顿。 早习惯“全都考”模式的尉窈立即让自己进入恰到好处的半紧张状态,此种状态可以收敛全部心神听清楚考的是哪句,而后风驰电掣提取记忆,越过整体诗篇,直取所需的章句。 所以崔致第二个“殷”字刚启齿,她已经知道了下句:终窭且贫。 对手三人则是真“忧心殷殷”了。自信熟背所有诗的奚骄又多思考两息方想到答案,只能在写字上缩短时间,他的顾虑是对的,刚刚把“贫”字写完,下道题出来了。 “下道题素丝祝之。” 长孙无斫心“咯噔”一下,因为上个答案的“窭”字他刚写一半,天翁天姥,这咋整? 元子直最惨,刚寻思到上道题答案,罢了,壮士断腕,不管“素丝祝之”了,否则两头耽误。 “素丝祝之”出自诗《干旄》,此诗一共三章,末尾是叠句……素丝纰之、素丝组之、素丝祝之,分别对应良马四之、五之、六之。学童们平时最喜欢背叠句类型的诗,又顺嘴又好背,但前提是从诗的开头起背,而不是被迫切至某一句,在须臾的时间内剔除其余叠句。 尉窈连霎那犹豫都没有,写出了准确答案:良马六之。 “下道题出自东方。” 这是《日月》诗里的,奚骄才要思寻这句的下句是什么,忽然怀疑自己上一题写错了,他确实写错了,写成了“良马五之”。 在他修改时,尉窈聚精会神,把“出自东方”的下句“乃如之人兮”准确写完。 “下道题其后也处。” 奚骄只得放弃刚才的“出自东方”,但是“其后也处”? 其后也处?尉窈眨下眼,这算是她第一次的思索,然后写下:江有沱。 这句出自《江有汜》,此诗有三章,“其后也处”是第二章的结尾,那么下句之连接自然是第三章的开头“江有沱”。 “下道题何以速我狱。” 奚骄没办法,再次放弃上道题。 “下道题象之谛也。” “下道题无使君劳。” 这是考试还是烤人?长孙无斫被崔十五气笑,撂笔,离席,不答了!汗都给他急出来了。 元子直同样连续几题没落笔,执拗劲上来,他还不信了,不信接下来一题都答不出! 长孙无斫才走出屏风,下道题又念了,他翻个白眼,悄声对周泰抱怨:“见过这种考法吗?比撵狗还着急。” 周泰憋笑,知道很少真生气的伙伴是真怒了,以致口不择言。 亥也仁戳一下周泰,口型提醒:“快考《论语》了。” 周泰的笑僵住。 崔致出题的语速继续加快:“下道题王事适我。” “下道题黾勉求之。” “下道题景山与京。” “下道题……” 元子直欲哭无泪出来,不犟了,如果以后还遇到这种考法,他绝对不犟了,不然他要怀疑自己是蠢货了。路过担架上昏昏欲睡的元珩,元子直找到撒气的地方,使劲一揍对方的腚。 “咦——”元珩刚出声叫唤,被鸡窝头的胡乙遨捂住嘴巴。 “下道题宽兮绰兮。” 下道题…… 下道题…… 奚骄终于坚持不住。这种考法不光考背诗与识字基础,还考心理,遇到不会的题,他做不到说放弃就放弃,每次都是打算专注下一题,然而仍纠结前面没答出来的,导致越写越潦草,脑子里越来越乱。 “认输。”他扔下笔,“我想看一下尉同门的答卷。” 陆葆真立即道:“我也要看。”现在起每一步都要紧,她得严防某些黑心眼的毁试卷。 尉窈同样谨慎,在陆葆真过来后才往后退,地方不大,她和奚骄手臂轻蹭上,上辈子的怦然心动从蹭的地方密密麻麻上浮到她脸颊,好烦人啊,脸肯定又红了! 这霎那羞容奚骄正好看着,别提多憋火:又脸红、又脸红干什么?!你要真喜欢我,刚才斗诗时咋不装回笨让让我? 总共没多少题,阅卷很快结束,尉窈无一题漏,无一题错,《诗经》比斗,又是她当之无愧胜出。 该公正方四学子中的王济出题了,他先好言询问尉窈:“女郎连考两场,需要缓片刻吗?” “我可以接着考。” 周泰深呼吸,其实他现在真有尿意,坐到考试位置后,他向王济点下头。 赶紧考吧,考完他要上茅房。 第38章 各自离城 王济:“好,现在开考,我只出两道题,若二位全答出,就从识字的积累和书写规整判卷。” 他拿出一纸张,上面写着“孝弟”二字。“首道题为……默写《学而》篇第二章,并解释孝、弟的本意,再写出哪部典籍里、哪句话对‘孝弟’有同样的阐述。” 尉窈认真听完,落笔写起:“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 周泰心情大好。这章他会,他写道:“有子曰……” 出题的王济见周泰高兴,心情也大好,周泰是尖酸刻薄人,王济可不想因为一场玩笑似的文斗被对方记恨上。 可惜题目出得再简单,也送不到学渣手里。 周泰就“有子曰”写得顺,还把“曰”字写窄了,他在原字基础上将左右外框加粗,哎?挺好。 然后就犯嘀咕了:后面内容什么“孝弟”来着? “曰”和“孝弟”相隔的几个字里,他只确定有个“人”字。不管了,第一句话连贯起来,他写的是:“有子曰,人要孝弟。” 学习不好的学童往往小动作多,只见周泰调整一下坐姿,继续写:“好犯上的……” “不对!”这次他嘀咕出声。 由于声很小,王济装聋。 尉窈装聋。 公正方另三位学子装聋。 可是密切关注周泰,把最后的文斗希望放在《论语》上的他的伙伴们装不了聋。 有全军覆没的迹象啊!文斗全输的话,那武斗不白比了吗?还得举着满是窟窿眼的破画游街自己骂自己? 奚骄走出房屋透气,对他来说,过会儿履行赌注不算什么,他在意的是自己所学竟然比尉窈差那么多!那他和崔尚比呢?和孔夫子的入室弟子崔致、孔毨比呢?倘若哪天把所有联考排在前三的人集中于一起,进行一场特殊的联考,他也能考进前三吗? 还有,在平城他都不及这么多学子,到洛阳后呢? “呆会儿真举那张破画啊?”是长孙无斫,他也出来了。 “你以为尉茂故意挑衅、约赌,是为了你那句望眼‘尉’穿?” “嘿嘿,阿骄,你先说我有不有才?” “有。” “那尉茂是为什么?” “为了保尉女郎的颜面。他邀尉女郎帮陆葆真,担心尉女郎赢了文斗后,被咱们拿她非勋贵出身说事。不信你看看赌契上写的,根本没提你和陆葆真的决斗,倒是把两方参加考试的人写得清清楚楚,一个不落。所以从赌契上说,这仅仅是上面所有人自愿较量的三场文试,跟你和陆葆真之前约战的所有规则毫无干系。” 长孙无斫捶一下胸口,宽慰自己:“没事,不是气的,我中午吃噎了。”说着,他把脑袋倾到奚骄的肩头,先落寞再气愤,“阿骄,以后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但仇还在!你记着不要让尉茂那厮好过!” 奚骄微笑“嗯”一声。 这时屋里头响起亥也仁的喊叫:“周泰你写啊!你光叨叨、光叨叨有屁用!” 奚骄二人狐疑回瞅,怎么了? 只听周泰回嘴:“我写不写用你说?你能听懂题目么还指点我?” 亥也仁:“我怎么听不懂?让你写‘孝弟’!仁之本的孝弟!” 非亥也仁博学,是他名字里的“仁”就取自这篇文章,难得遇到会的可不就忍不住嚷出来了。也因此,他违反了规则令周泰当即被裁,《论语》考试只剩下尉窈一人,提前赢第三场。 亥也仁听到伙伴们数落他,才感觉上了周泰的当。好啊,明明是对方不会答题,倒成了他的错了!亥也仁习惯用拳头掰扯道理,冲过去手臂一抡,打响了长孙队伍内讧的第一拳。 “今吉”食肆今天不吉,凡能被这帮纨绔搬动的东西全被当成武器砸了。 群架打完后,赌约还得履行。长孙无斫在混战里被揍青一只眼,砸肿一边腮,可是再惨,陆葆真也不饶他。 三场文斗皆输等于文武决战全输。长孙无斫侧着脸用单侧眼看陆葆真,喊出双方约定的认怂话:“我打不过陆葆真,再不敢和陆葆真斗啦,以后见到陆葆真我绕道走。嘿嘿,行了吧?” “还差两遍。” “呜——我嘴疼,改天补上行吧?” “哼。”陆葆真到底心善。 闹哄哄的举画游街,在别人看来有意思,尉窈只觉得聒噪。还好,尉茂惦记着本月联考题的事,没跟长孙一伙人不依不饶。 今天这场争斗总算结束,尉窈、尉茂和尉景一起告别陆葆真,匆匆去盈居书坊。暂不说三人行路,且说陆葆真和贺荣也分开后,被长孙无斫那家伙追上来叫住。 她提防的攥紧鞭子:“干嘛?你还不服?” 长孙无斫手一挥,后面众奴仆把那十匹战马牵上前,他问道:“你要住到洛阳去了吧?” 陆葆真先小声骂句“狗耳朵”,然后问:“你从哪听到的?”陆家仇敌不少,加上前些日子柔然匪在平城附近出现,所以她启程去洛阳的具体日期没告诉几个人。 长孙无斫受伤的眼比刚才更疼,想看清对方只能睨视,他正经的语气和往日判若两人:“这十匹马是送你的。今天你都看到了,如果遇险,它们不会慌乱,至少不会带着你往敌人那里窜。” 一时间,陆葆真说不上心里涌的烦躁是真烦,还是多多少少的感动,她推辞道:“我家也有战马,我才不要你的。” “要嘛。” 陆葆真打个战栗,被这厮突然孩子气的撒娇搞得不知所措:“长孙无斫,你是不是被打傻了?” “我阿父刚接任平州的仓曹参军,我比你早离开这座城。葆真,以后你我千里相隔,恐怕今辈子很难再见一次了。” “平、平州?那不是在最东北的地方吗?那么远!” 是啊,那么远。 陆葆真收了这十匹马,看着长孙无斫先离开的背影,她好想跟他说,到了陌生地方可别任性啊,那里可没有奚骄、周泰护着你。 一定保重啊。 尉窈三人到盈居书坊了,尉茂提前让僮仆去她家告知晚些回去,这样便可以沉下心商议本月联考的事,加上书坊今天才从新野郡进了十几大箱书籍,尉窈十分感兴趣,说不定这些书里有《说文解字》呢,她就可以厚着脸皮抄录回去。 第39章 三人看书 时间紧,尉窈不废话“从你们告诉我元珩公子看到了联考题目,我就在琢磨,如果真的‘全都考’,怎么个全都考法才能最大程度的难住我们?怎么才能让我们提前知晓考法,一样轻松过不了关?武斗过后,真让我琢磨到了一种考法,没想到和崔致师兄想到一起去了。” 尉茂随即听明白“你是说……崔致快速念题,让你们迅速接下一句诗的考法,很可能在本月联考时重来一次?” “是。” “咯——”尉景惊到打嗝,“那不完了嘛!咯,崔致出题的时候,咯,我试着做题,咯,一道都来、咯,来不及想出来。” 尉窈“我的想法是,既然没有别的蒙题方向,不如当本月就考这个,反复苦练背诵,总归没有坏处的。” 尉景痛苦叫唤“反复背诵?!再好读的诗反复背都会变得枯燥,啊——就没什么捷径吗?” 尉窈摇摇头,读书可以成为很多事的捷径,但读书本身没有捷径。只是这种话讲给自己听就好了。 尉茂却能抓住尉窈话里的重点,他问“苦练也得讲究方法,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窈的法子是她自己从一次次“全都考”里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将写有古诗的旧竹简剪开,每一句剪成一截,把它们混到一起后随身携带,只要有空闲就抽取一截,以上面的诗句为题背出下一句。“或者上一句。” 前世的“全都考”既有接下句诗的考法,还有接上句的,但是接下句的考法从最开始就是“两截句并念”为一考题,难度远高于今天的这组题,不然尉窈在别人眼里怎会答得如此轻松,就是因为她早磨练出来了。 除了上两种,还有同首诗里出二个截句,其中一句接上句,一句接下句的,后来又生演变,不同的两首诗里,一句写该诗的诗序,一句接上句或下句且写出二句的注释…… 总之此考法确实是“全都考”,越发展越五花八门,有时候考完了能把学童急出眼疮、嘴疮来。 当然,后续种种考法,尉窈不能提,否则景同门肯定厌学跑回家。 盈居书坊每个月均有要销毁的书籍,要么是发霉虫蛀的,要么是内容有错误的。三人赶紧行动,从发霉的两箱诗简里挑出《国风》篇学过的,由尉茂、尉景负责用大剪剪出截句,尉窈负责把考到几率小的特殊叠句剔除。 什么样的叠句属特殊叠句?一种是“肃肃兔罝”、“蔽芾甘棠”类型的,它们所在的古诗简短,每章还都重复一模一样的句子。再有一种是“不谅人只”类型的,在诗里两次重叠,第二次重叠是整首诗的结尾,所以“不谅人只”如果当考题出,无法接下句,只能接上句,但是接上句的话,两处“不谅人只”的上句均为“母也天只”。 很快,一枚枚小竹简堆成了堆,尉窈从底层拿出一截,不让二位同门看见,她先提醒“准备接此句诗的下句”,再快速念“沬之东矣。” 尉茂……脑子混乱。 尉景更迷糊,问“哪个沬?” 她提醒“沬是卫国的一处城邑名,此处通女未‘妹’,此城也叫‘妹邦’。” 尉茂郁闷地摇下头说“我倒是知道这句出自《鄘风》篇的《桑中》,诗句我忘得差不多了,接不出下句。换一题,你再出。” 尉窈把“沬之东矣”单独搁一边,伸进竹简堆再取一枚,提醒“准备”,还是快速念出“卫侯之妻。” 尉茂思考两息,答“东宫之妹。”此题易混淆的点在于此截句在诗里是五连句之一,分别为……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如果不是背得滚瓜烂熟,单独截一句出来,都得从头往后顺。 窈给尉景解释“这是《硕人》诗里的,学这首诗的那天是你送高娄去崔学馆找我的时候。” 尉景笑“哦,我说呢,对这句没印象。” 高娄离城前那几天,他一是同情对方,二为了找逃课理由,几乎每天拉着高娄游逛平城热闹之地,还带她去永宁寺看了七级浮屠。忆起那些日子,他不由牵挂“不知道高娄走到哪了?大蹄听不听她的话。” 尉窈“她一定抚马回首好多次,从心里一次次跟我们告别吧。” 尉景被她说得眼眶发红。 尉窈见对方如此,自己也眼眶泛红。 尉茂真受不了“你们明天各自写好挂念她的书信,我找人快马追上她,再让她给你们回信捎回来。” 三人心情都大好,又定下只跟蓁同门说“全都考”的事,不传给其余同门,免得到时没猜中题,白费一番好心反落埋怨。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到储藏新货的仓库,新野郡进的书籍没分类前全搁在这里,他们各自打开一箱,从中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籍。 文字对尉窈尤其珍贵,虽说阿父有抄书的便利,可是交书的时间定得很紧,想多抄出一份留给自家非常难。她刚才是想着只找《说文解字》的,可一卷卷打开、一列列浏览,很快就入迷进去,脑中除了眼前文字再无其他。 她现在拿的是《孟子公孙丑》上篇里的一部分文章,可恨自己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从头到尾读两遍后,她不舍的卷好,系绳,搁回原处,再拿旁边的。 此书很长,是《逸周书》第一卷里的内容。尉窈才开始读,就听景同门“哇”声惊喜,催她跟尉茂过去看他手里拿的简策。“你们看,是岛夷一个叫王琰写的《冥祥记》里的志怪故事,哎?怎么就这么点儿,下面的呢?你俩看这个,我找找续,一定也在这个木箱里。” 近代名士写的志怪故事大多采用容易懂的白话文字,尉窈看完的速度比尉茂快很多。什么狗屁志怪故事!这一定不是《冥祥记》中的一篇!也绝对不是太原名士王琰写的,倒一定是哪个愤恨大魏的萧齐学子所写。 尉窈装着没看明白的样子道“是没写完,我……”她示意回去看自己那边的书。 尉茂在她粉染榴红的脸庞上片刻狐疑,重看回故事。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9。鸟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40章 立志奋发【明天上架】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叫“鲁饥没”的小郎,在父母双亡后跟着兄嫂生活,兄嫂都不是善良人,“鲁饥没”每天吃不饱睡不足,听说人死后可以转世,于是“鲁饥没”有了寻死之念。 第一回寻死是投井,可村里的井口小,“鲁饥没”倒着卡了半宿,救回来了,被全村人一顿打。 第二回寻死是投河,河边全是淤泥,“鲁饥没”站在淤泥里半宿,被村人拔出来了,挨兄嫂狠揍。 第三回“鲁饥没”白天跳山崖,正正好好骑在崖下一棵树上,大声喊疼晕死过去,惨叫声让他被人发现,再被救上来,只见“鲁饥没”。 故事写到这,正好是这卷简策的最末尾。 尉景把木箱里头的书打开、扔一边,打开、扔一边,越找不着越惦记“怎么没有啊?只见‘鲁饥没’怎么了?真是的,这王琰也是,字写小点多好,说不定故事就写完了。鲁饥没、鲁饥没,卡到关键的时候没了。” 尉窈听不下去了,说道“我得回家了。” 尉茂先跟尉景说“阿景你慢慢找”,再跟尉窈说“天黑了,我送你回去。”不过他示意尉窈稍待,吩咐一直在此侍奉的叫“简生”的厮役又挑出几捆诗简,连带裁剪好的全送给尉窈,免得她回去后还得先找竹简写了再剪。 尉窈没有推辞。二人出来书坊的门,顿时闻到对面食摊的鲫鱼羹香,不少衣着绣锦的鲜卑人也在排队购买。尉茂见尉窈闻到气味的时候稍有笑意,立即一个眼神示意厮役过去买。 早前鲜卑富贵人家只食海陆珍馐和羊肉羹,认为鲫鱼羹为贱物,是穷苦人和岛夷人喜欢吃的,自从相传镇南将军王肃喜食鲫鱼羹,此食物才逐渐被权贵相捧。 买到了鱼羹,尉茂的牵马僮仆在前开道,背诗简提食盒的厮役推搡两边的百姓,此等蛮横霸道的出行方式,俯瞰平城夜市,竟然各处坊街都可见。 随着远离坊市区,没了喧吵,没了各式各色灯笼的映照,夜晚骤然铺展开无限星穹之魅力。 尉茂一直把尉窈送进池杨巷她家院门外边,然后退远,看到她阿母出来后,他不管人家母女能不能看见,遥遥揖礼这才折返。 走回街上,尉茂想起在书坊一起看书的情景,想起她当时的羞窘,他情不自禁轻笑出声,更轻声地自言自语“鲁……没……” 尉茂不得不承认,没窈同门反应快。 “鲁”,肯定是齐人骂魏为“虏”的谐音,“鲁没饥”骑到树上,讽的可不是那个小郎没那啥了,是咒鲜卑人断子绝孙。哼,齐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也只能在文字里出出气了。 尉茂望着大地与星辰相接,环顾夜色下坚冷似铁一样的城,他心中的豪情迸发,恨不能朝天高啸!不过仅凭豪情长不了本事,从今后他得认真学习了,文武兼济,将来才好率领一支忠于他的军队,南下痛打岛夷! 在这个夜晚立志奋发者不止尉茂。 少年人因意气扬扬,常常做出任性胡闹之事,继而于得失之外领略成长的真谛,这种领略远比长辈说教让他们心服口服。 奚骄就是如此。若非文斗输到一塌糊涂,他真以为自己是凭真本事进的训义学舍,天晚了,他输时的不甘随夜色更重,怀揣着必须争回这口气的心思,他回家后径直来到宠兽林。 这里的院墙远远高于普通民宅的墙,里面房舍很少,绿荫连接,奇花叠漫。飞鸣等僮仆像往常一样全部止步于院门外,侍奉之事由宠兽林里的兽奴接管。 随着奚骄踏入,他前后左右的树影叶冠间簌簌急颤,很快,地面也有奇奇怪怪或疾走、或跑动起来的动静。只听高处响起一声“吱”音,一只背捆短木棍的残尾猴儿跃到了奚骄一丈外的前方带路。 平日奚骄会第一时间唤它的名字“木空”,今晚他严肃着脸没开口。 紧接着,一只锦簇纹点的幼豹半飞半跳到奚骄脚前,躺下,发出“嗯嗯猫猫”的讨好声。它也有名,叫“奇翼”,同样躯体有残疾,少了个左前爪,见主人从它身上迈过去不理睬,“奇翼”懂事地打个滚起来跟在后头。 十几条黄棕大狗围聚跟随。 一只缺少左眼的黑色貂由一只缺右眼的大龟驮着也往这赶,它俩太慢,刚看见主人就又看不见了。奚骄才驯服不久的那只叫“杀生”的大鸮特殊,看到主人来了,它反而放心飞离出去觅食。 院门外,飞鸣几个仆役纷纷看向半空滑过的黑影,然后听守院的兽奴感叹“公子真是传说中的菩萨心肠啊,除了那只鸮,林里其余宠兽不是有伤残就是奇丑。” 另个兽奴说“我听说公子在外面常施救济,从不欺负百姓,有人赞公子是神子转世哩。” “难怪长这么俊气。” 闲着无事的飞鸣每一句都听见了,他脑中映现的画面,却是公子练箭用的动物,那些动物每只都活蹦乱跳的,公子抬弓射箭间,没有丝毫怜悯。公子的确从不欺负百姓,并严令奴仆不得欺负百姓,这点上,飞鸣觉得公子善心善得过了,不是所有穷百姓都值得可怜,比如那个尉女郎! 兽林中央,奚骄进入往日寝居的那间屋,命令兽奴“把屋里陈设清空,以后我不从此过夜。” 他又去隔壁的库房,里面全是他驯逗宠兽的器具,以及几箱打扮宠兽的衣裳。“也全清理掉!” 他刚转回身,花豹奇翼又躺到地上逗他笑,奚骄硬着心肠再次迈过去。当猴儿木空发现主人是要离开,也急了,开始抓耳挠腮,十几条黄狗更是从嗓子眼发出恳求主人留下的哼唧声。 要不再在这歇一晚?奚骄刚动摇,赶紧从挎包里拿出画纸,展开后全是窟窿眼,不用说,正是白天让他们一伙人丢尽脸的那张画,如今上面只剩下一个梳着双鬟髻、弯曲俩“触角”写字的“蚕蛹”了。 “尉、同、门,离开平城前,我会超越你的!” 院门关闭,玩物之嗜从此断掉! 夜愈深。 东四坊的店铺基本都歇了,过年期间被查的秉芳花肆由于未结案,门板仍被封死。离着不远的小短巷里,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女探出半截身体观察动静,单从身形看,高矮胖瘦均和尉窈差不多。 少女没察觉到什么,还是害怕地缩回。 突然!一根吊绳从墙头垂下!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9。鸟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41章 秉芳密信 绳套算计好似的挂在她脖颈上,少女顷刻间被提悬空,她反应敏捷,双手第一时间卡到勒她最紧的地方拼命往外抠,脚也连蹬带踹,可她的挣扎与这股力量相比太弱了。 但见绳子猛力一收,此女没了动静。 绳松。 尸体落。 倘若有人特意盯着上面的墙,便会发现高起来一块,一个穿深色衣的壮实男子顺着这抹土墙倒立而下,刚在尸体上翻到他要找的东西,“扑”一声,一只巨箭袭击而中,穿透他左大腿。 这男子惨叫一声后怕引来巡逻兵,没敢再叫,短短工夫,汗珠子、眼泪、鼻涕把他疼变形的脸糊满。他知道黑夜里能把箭射如此准的,如果真想索他命易如反掌。 对方是让他在密信和命里二舍一! 他松开手,丢掉才找到的密信,当他把箭硬生生拔出来时,知道赌对了。 对方没射第二箭,饶了他一命。 月移,如果有人持续观察,会发现少女死掉的这个位置,整晚的月光都照不到。 崔学馆。 挨着边门的一处偏院,住在这的崔翁年已从心,他就是之前被临时派过去管鲜卑女学子寄宿庭院的老管事。 闲时教崔致学《尔雅》的族中老人也是此翁。 夜近子时,他跟往常一样在看书。 门是半掩的,仆人峨峋站在门槛外面禀道“翁,牛郎君来了。” “叫他进来。” 牛郎君把弓箭卸下再进屋,行礼,双手递上一个小竹管,他先讲述一个时辰之前秉芳街巷发生的事,然后解释“那处地方太黑了,等我瞄准贼厮,秉芳的谍探已经死了。我想着翁嘱咐过的,就只射伤那贼厮,确定他走了后我才过去拿到这个。” “做得对,我们手上不要沾人命。”崔翁接过竹管,用小刀撬开竹塞,看见里面塞着绢帛后,对牛郎君说“是密信。你从年初三盯到现在,很是辛苦,今晚就住这。饿了吧,去吧,让峨峋带你去灶屋。” 对方出去后,崔翁抽出竹管里的绢帛,整条细帛脏成灰色了,灰垢中夹杂着血痕,上面有八个字,一气而写,字体潦草又急促,可见传这份密信的人当时所处境况之危急。 按照字与字之间刻意隔开的空格,两列字的第一列当断句为不舌、世、殳。 第二列断句为石洛、兰、尉。 有规则的书写法,看来传递的是两个消息。 崔翁还没顾上思量,察觉有异,他把烛台挪到最近,发现“尉”字底下另有一个不明显、没有写完整的字,应是匆促间用指甲蘸血抹的。 这个没写全的字结构是左“日”右竖……还是竖撇? 他不着急分析此字。因为在密信里加字的做法,通常是留信之人不确定这个字的线索可不可靠,等对方最终决定加上的时候,结果时间来不及了。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上头的八个字。 秉芳花肆在平城经营几十年,暗中一直进行着消息买卖,有朝政消息,也有私人恩怨。南至富丽萧齐,北至游牧柔然,秉芳这个买卖越折腾越大,要说之前的州官对此不知情?崔翁认为不可能。 至于他叫牛郎君盯住秉芳周围,不是想扰乱如今的新州府断案,而是先前他一直在跟秉芳买一个消息。这消息关系着他盼望了几十年的秘密,好容易快盼来了,秉芳被查了。 可惜啊,他是猜对秉芳的谍探有逃在外头的,今晚牛郎君顺利等到了,但拿来的密信跟他和秉芳的交易没有关系。 不,崔翁在“尉”字上沉吟,推测清楚密信的内容前,不敢确保与他顾虑之事、之人无关。 排遣杂绪,崔翁开始分析密信。 第一个消息不舌、世、殳。 结合年前那盆差点养死的兰草,他先把“不舌”二字,推测为“不活”。 凡跟秉芳做过不良消息买卖的人,才会知晓此花肆很少用到的一种隐语,就是在花盆里加些不适宜兰草生长的粘土,然后把这种越养越死的兰草通过可靠渠道给消息买家,以此提醒秉芳花肆惹上了官司。 粘土越靠近花根,代表官司越难摆脱,如此一来,买家即使真的买花也会避开秉芳。 崔翁就是从收到一盆“不活”之兰后,再没去过秉芳。 “舌”比“活”字少“水”,那么把后面的“世”和“殳”字也加“水”,成为“泄”与“没”,消息内容便接近了然了。 连贯起来,第一个传递的消息可译为秉芳此次被州府查封,是内部人“泄”密告发,但是这个叛徒至今“没”有查到。 这则消息肯定不是指没有叛徒,不然书写密信的方式会把“殳”字提到“世”字前面。 崔翁看向第二个消息石洛、兰、尉。 幸亏他知道“石洛”二字是前刺史穆泰的本名,否则连头绪都展不开。 穆泰的“泰”,是陛下赐名,可是此逆贼没担起陛下对他的期许,到了平城后未正式任职就行反叛之举。 绢帛上这个消息既然以穆泰起首,说明买家是此逆贼的余孽势力。是仇人的可能性不大,穆泰有两子,长子已死,次子被发配去凉州,都不是难打听的消息,没必要通过秉芳买消息。 余孽……再结合上一个秘讯,经营秉芳的主家呼之欲出! 要么是上上任刺史陆族的产业,要么是前太傅元丕一族的产业。 继续往深推测,反贼余孽纠结的,一定不是穆泰被审,然后刑杀的事,因为那年是陛下亲来平城审的案。 夜越深,崔翁的头脑越清晰。余孽在平城买穆泰的消息,那就一定是穆泰来平城赴任期间的事……截止到此贼被捉之前! 被捉之前……被捉! 崔翁想到了! 那个时候平城被反贼把控,城门紧闭,人心慌乱,而后一夜之间反贼倾覆。有人传是因为穆泰先察觉到事情要败,于是这厮仗着武艺高强,抛下同伙单枪匹马从城西逃跑,结果被一名武功更猛之人活捉。 穆泰是那场叛乱的首谋,被擒后,其余贼子更成乌合之众,很快尽被捉拿。 绢帛上第二个消息提供的,莫非是当时活捉穆泰的勇士?贼孽心有不甘,想找到这名勇士杀掉泄愤?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2章 新的一天 崔翁看向“兰”字,忽然有新发现,他回看第一列消息,字与字的空格比第二列消息字与字的空格短,从此迹象看,更证明“世、殳”二字跟“舌”字都缺少“三点水”部首的想法是正确的。 回到“兰”字。是指兰花?指别处售卖兰花的店肆?指姓名里带“兰”的人?“兰”还有国香、王者香之意,暗指朝廷? 不好猜,那就反推。 崔翁定睛于“尉”字上。此字在紧急情况下留,不可能指官职,指官职的话,反而将线索范围扩大到无法推测。那就是姓?如果是姓,读音从“魏”还是从“玉”? 从“魏”音的“尉”姓,崔翁不关心,为防自扰,他直接否掉这个线索方向。他只关心是不是勋臣尉族、读“玉”音之“尉”! 假设绢帛上这个“尉”,在告诉消息买家……去年年初是尉族里的一名勇士活捉住的穆泰,据崔翁目前所知,尉族中武力胜过穆泰,又被陛下信任的,只能是员外散骑侍郎尉彝。 那“尉”字上面为什么多个“兰”字? 还是不好推。 至于“尉”字之下那个残缺的字……仍先不管。 “尉彝。”崔翁谨慎,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少自言自语,低念这个名字是牛郎君离开后,他第一次出声。 尉彝在迁都初始就去了洛阳,不过留了一名幼子在平城。 魏国的权贵把子嗣分开培养是常见之事,事实上不止魏国,凡经历中原板荡,目睹己国朝廷时不时腥风血雨的世家大族,为求血脉存续,都会想方设法保护儿女后辈。 尉彝的那个幼子叫…… “尉茂。” 静夜里梵钟响起,盖住崔翁这次轻语。 一到夜半,平城大小寺院纷纷撞钟,尉窈听到的是皇舅寺传来的钟音。 从书坊回来后,她让力气大的阿母帮忙截诗简,她则预习明早要学的新诗《君子阳阳》。前世段夫子或因肺疾加重,或因他自身对《王风》篇了解得不那么通透,总之,此篇每首诗的诗序讲解,段夫子全匆匆带过。 这一世,尉窈不能容忍自己把《王风》篇含糊过去,解决办法是先把她理解不了的点全写下来。 比如“君子”指的当时什么阶层之人?仅以贵族子弟概括“君子”,是不是太笼统了?“君子遭乱”的“乱”,典籍里的哪些事例可举?再有就是对“禄仕”注释里的“不求道行”四字,怎么才能解释得通俗易懂? 如果明天段夫子讲不清楚这些内容,她就攒着去崔学馆找孔夫子或崔致师兄帮她讲。 预习完新诗后,她再挑出《硕人》到《君子于役》之间所有诗里必须要掌握的知识点,精简到一卷长纸上,这份笔记是她给高娄的,帮对方补上离城期间落下的功课。 阵阵钟音里,尉窈活动着酸麻的肩和腰,今晚就学到这吧。 熄烛。她闭上眼睛,入睡前想“高娄,我佩服你小小年纪离乡求学的勇气,和向学的志气。我佩服你宁愿不要自己的声名,也得把杜陵那厮恶劣面目揭开的魄力。” “往后我会想尽办法寄给你名师讲解的笔记,帮你继续学业,我愿成为你抬头可见的娄宿星。” “今晚,我看出景同门对你十分牵挂。” “以后我是一定要去洛阳的,我知道景同门最多两年就会去朔州,我更知道他父亲是朔州武将,掌握着边镇的军情。景同门是儿郎,待他走后,我以何理由和他这样的勋臣子保持住同门之谊呢?” “今晚,我找到了办法。” “景同门重义气,我恳求他帮着传递你跟我之间的书信,想必他不会拒绝,如此做,景同门便不会随着分离久远,忘掉我这个同门。” “所以啊,高娄,你也是我的娄宿星。” 尉窈思绪一转,猜测陆葆真、长孙无斫都快要离开平城了吧,不然打闹这么多年,为何俩人都同时下决心,分出输赢后互不干扰。 还是睡不着,她翻个身,微睁眼睛,适应黑暗的目力正好看见书案上的兰草盆影,不禁想起奚骄说过秉芳短时间内结不了案的事。“秉芳……兰……卖养不活的兰,不是第一回掺粘土做亏心买卖吧?不怕被人发现去他们花肆闹么?” “呵——”尉窈倒吸一口气,困意没了! 院子里,赵芷出来好几回,见女儿屋里终于熄烛,于是最后检查一遍院子,回主屋把剪好的竹片一小包、一小包的捆起来,方便女儿随身携带。 她一边忙活,一边跟夫君说“你说这孩子,折腾一天,反而比平时睡得晚。你也别写了,熬久了伤眼。” “就等你这句话。”尉骃笑着答应,他把写的纸张整理好后,看见墙角绑在一起的一双寒鞋,欣喜道“又给我缝了一双?” “不是给你的。还记得过年前,我给窈儿的同门尉茂一双鞋么?当时他走得急,我拿错了,拿的都是左脚,还一只大、一只小。今晚他送窈儿回来,我一下想起这事来了,找到鞋后他已经走了。” “哈哈。无妨无妨,不好让窈儿捎给他,明天我带过去,找个时候让认识他的大学弟子给他。正好,儿郎脚长得快,大的他以后穿。” 赵芷高兴点头,问“夫君,我是不是太笨了?” 这话一年能问八百回,尉骃立即说“咱家就你会缝鞋,你要是笨,那我成什么了?” “也是。” 随纺车吱吱,鸡鸣狗吠,炊烟斜升,旧都平城新的一天开始了。 秉芳花肆周围无百姓知道发生过命案,昨晚夜巡的卫兵看见了尸体,已悄无声息抬走。 东四坊大街小巷的画面里,动静情景尽如昨日。 唯有城中各学馆飘墙跃院的读书声,纷纷掀开新的篇章。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今天学的新诗总共两句,仍旧是尉窈起诗,其余提前背过诗的学童从第二句跟上齐诵,结果才念到一半闹出了笑话。原因是“其乐只且”的“且”字发音该读“居”字之音,不能读“并且”的“且”音。 只有尉窈一人念对了。 学童们嘻嘻哈哈,全没当回事。第一次把新诗提前背诵的曲融不行! 他坐的位置在尉窈右侧,目光瞧过去,立时看见她在笑的样子。笑什么笑?!有什么了不起?她是凭自己真本事念对的诗吗?不就是仗着有个教书的父亲吗?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3章 吵架 课间休息时,段夫子没跟往常一样离开,说明他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 武继、尉戒之等好嚷叫的学童自觉去院里嬉闹,留在学舍里的就几个。尉茂把尉蓁叫出去说昨晚商议的事,尉景则趴到尉窈书案旁,把他写给高娄的信推到她跟前,笑着问“互看么?” 曲融暗暗打量尉窈的视野就这么被尉景挡死。 窈爽快得拿出信和尉景交换,不出她所料,景同门的笑脸很快变成苦脸。 “窈同门,你一句嘱咐……高娄的话都没写啊?”说到“高娄”时,他一下把声音压低。 嘱咐谁?竖着耳朵偷听的曲融身躯倾斜,白搭,没听见。哼,不听了,景公子整天咋咋呼呼,不会有正经事! 他岂知尉窈也在观察他。 尉窈清楚曲融心眼小,那几个无赖犯的案牵连不了这厮,但这厮短时间内绝对是惊弓之鸟。她这就试他一回,试试自己猜得对不对。 于是她一句话回复尉景“我对她的嘱咐就是别落下学业。”然后她问,“景同门,我打听件事,消灾会那天……灯笼摊……闹事,当时满街乱糟糟的,你知道原因吗?” 她说到“灯笼摊”降低声音,说到“闹事”恢复正常声。 刚刚起身的曲融心惊肉跳坐回!嘴眼、鼻梁紧张成一个“?”字。 尉景“啊?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哪……” “嘘——”尉窈制止对方说,管灯笼摊当时谁打架,说出来就吓不到曲融了。“学舍太吵,回头你细细告诉我呗。” “行,嘿嘿。”尉景嘴巴乐成牵牛花,别说,窈同门调皮的样儿可真俊……哎呀谁走路不长眼,撞的他差点咬到舌头! 是尉茂从后头过,故意挤的他。尉茂已经跟蓁同门说完事情,提醒尉景“马上讲课了,你不上茅房?” “哎哟对!这是我的信,写好了。”他扔给尉茂,跑的时候脚下一磕,差点跪在段夫子书案前,赶紧顺便说一句“夫子等我回来再讲啊。” 段夫子被逗笑。 接下来的课,曲融如坐针毡,什么都没学进去。更让他不安的是,下课后尉窈、景公子几个人都不着急走,各个神神秘秘的。 跟消灾会有关吗? 曲融忽又理直气壮,有关又能怎样?如果官府重新怀疑自家,阿姊还能不知道?她怀着孕,姊夫平时不管曲家,这时候能不管吗? 借上权势的曲融,已然忘记从前他是怎么鄙视阿姊为妾的。 学舍里面只剩尉窈四人,尉景就有啥说啥了“你们知道不,那个杜夫子现在名声可臭了,嘻,我都写在了信里,高娄看到一定很解气。” 尉蓁见窈、景同门的信都很厚,噘嘴“那我写什么呀?” 现在她满心在愁茂同门讲的“全都考”,根本沉不下心细细写信。 尉茂突然有种跟小孩相处的无趣感,他说“其实你不必给高小娘子信,你给商队捎个口信即可,让他们路上多关照高娄。” 尉窈从这番话里听出一丝厌倦,不是她敏锐超常,而是感同身受。她是重生者,真实年龄远超所有同门,因此在学馆的每一天,与同门交流的每一刻,她都得装出和他们相仿的天真,装着和他们有同样的话题、兴趣。 所以她理解这种厌倦,尉茂绝不是厌倦蓁同门或者景同门,他只是需要更换一起成长的伙伴了。反过来说,尉景最好也更换伙伴,不然很快会觉得尉茂无趣。 四人说完事情各自回家,尉茂要去盈居书坊,与尉窈同路走。道边的野花有盛开的,尉窈拣着不同颜色刚揪了三朵,就见尉茂已经拽了一大把,递到她脸前。“拿着啊!” 多好的心意,从他脸上显出来却跟拿、或不拿都得挨揍似的。 谁都不愿受气,尉窈接过花束,呛道“你回去照照镜子吧,这副凶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我拔的你家的花呢!” “嗯,这片地确是我家的。” 啊?尉窈识时务地憋回吵架气焰。 尉茂接着道“我阿父说过,花草土生土长,本就是给路人看的,谁拔都可以。” “哦。” “我模样天生不讨喜,不用你提醒我、照、镜、子!” 尉茂从大度到翻脸没任何过渡,最后三个字把尉窈喷的碎头发全飘起来,撇下她恶狠狠离开。 次日,尉窈有心理准备,特意很早来,还是来晚了。她的书案被墨汁涂满花纹,连四个案腿都没放过。尉茂独自端坐在半昏暗的学舍里埋头书写,他是真不委屈自己,书案左右角都点着烛。 光线随她走近明暗切换。“茂同门早。” “窈同门早。”尉茂只看她一眼,好吧,是不敢多看,只一眼就被她朝花般的笑妍抵消掉三分气恼。 他继续写字。 尉窈放下书箱后,和往常一样先给夫子擦书案,待坐回自己位置,想了下,没当即擦案上墨垢。她现在就向对方道歉吗?他正在气头上吧,要不稍等等? 昨天把尉茂气走的当时她就意识到了错误,对方天生凶相,表达任何情绪皆容易被人误解成戾气。他一定从小到大经常被人误解吧?他才十岁啊,受委屈后有人向他道过歉吗? 尉窈觉得与其犹豫徒耗时间,不如先背一遍《诗经》的开篇大序。 后方,尉茂停下笔呆呆看她。 她怎么只长个子不长壮?比所有他见过的同龄鲜卑女郎都瘦。她那光线暗,无法看书,她也在出神么?那她在想什么?是在后悔昨天损他的事么?书案被他画脏了,她为什么不擦? 胡思伴随着乱想,尉茂开始自疑,昨天的不愉快是不是自己误会了?她数落他长相凶,伤他自尊的话,会不会当时真是他很凶?又或许她只是嫌他态度不好,不是嫌他丑呢? “尉……” “茂同门。”尉窈朝后坐。 尉茂把脱口而出的“尉”换成假咳,等她说下文。 “昨天我言语莽撞,是我失礼了,恳请茂同门原谅。”尉窈揖礼,坦诚认错。 才缓和神色的尉茂重新冷脸,因为这番道歉证明她昨天确实是挖苦他!他不喜欢没有意义的歉疚。 尉窈从书箱里拿出笔记,放到他案上说“我昨晚多整理了一份《君子阳阳》的笔记,你要愿意看……” “我不愿意看。” 尉茂昨天回去还真仔细照镜子了,所以做出的蔑视表情要多明显有多明显。 “那,好吧。”尉窈抿下嘴,尴尬地把笔记放回去。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4章 又有新学令 好巧,曲融到的比往常早,进来门就被尉茂悍容暴眸注视。曲融惴惴不安小步走,察觉茂公子跟尉窈之间气氛不寻常后,心里的不安渐渐被窃喜代替。 明白了,尉窈得罪茂公子了! 今天的课,段夫子每讲一遍“君子陶陶”,尉茂就厌烦一次,他一点儿都不“陶陶”!熬到第一堂课下,他立即告假走了。 尉窈不受情绪左右,照常听讲,认真记录,课全讲完后才考虑和尉茂相处间的变化。 现今所有同门里,她最想建立友谊的便是茂同门!她知道历史走向,知道明年四月陛下驾崩,知道待新皇即位,茂同门的父亲将升为左将军,掌皇宫宿卫之权。茂同门自身更争气,早早进入御史台,成为京畿年轻一辈羡慕又忌惮的俊才。 可是友谊只能建立在共赢的基础上,单方面利用叫卑鄙! 她是过来人,怎么可能感触不到尉茂初识情意的种种试探啊,因此今早道了歉后,她没有编瞎话哄他。靠哄骗才能建立的友谊,不是她要的,那就快刀斩乱麻!让彼此间的相处,回到最初的疏远吧,像上辈子一样。 尉窈最后一个离开学舍,学馆院门那,一个仆役穿着的男子向她行礼“尉窈女郎,奴在崔学馆有道竹林见过女郎,此次是受郭蕴女郎所遣,给尉女郎送请柬。” 请柬? 尉窈回到家时还有种不敢相信的喜悦。训义学舍的郭蕴同门约她十七日下午去崔学馆练习唱诗,这次唱诗活动非同一般,是为了四月八日的“行像”节准备的。 行像节是指每年的四月八日,由官府、寺院合力举办的佛像游行活动。 在平城还是都城时,行像节的当天满街旛旗宝幢,名僧负锡杖引车,众僧护佛像一路步行,诵经声、揵槌声、梵乐交织,喧天哗地!高官权贵也于那天争相斗富,在僧人过路的街上铺毡撒花,焚点香炉。 大小学馆更是全天放假,在官府指定的不同路口表演骑射、舞蹈,以及唱诗、诵文。 可惜这个节日因着迁都,宗王勋臣叛乱等原因,中断了许多年,平城不再是大魏京都后,恒州百姓早就默认此城往后不再举办佛像舆行,但是这一年的四月八,盛况将重现。 尉窈知道,仅此一年重现。壮志劲节的元刺史在新皇即位不久便被调去荆州为刺史,从此,平城地位直线沦落,再无行像资格。 上辈子她去了洛阳后,很偶然的听到考女官有履历一说,被官府支持的各项活动均可以算作履历,所以包括太和二十二年平城这次。 进来家门,尉窈教阿母读柬上的字,然后撒娇“阿母,那天你和阿父都要去看我唱诗歌,不管我在哪条街上歌唱,不管离咱家远不远,都得去,好不好?” 赵芷“这还用说。别说那天了,平时练唱诗也得重视,这两天我找巷里的婆妪们帮忙,给你赶制两件新衣裳。我再去、不,下午,下午我就去买些新花样的花黄。” 窈开心点头,引出她真正想问的“阿母,那如果有一天我能参加洛阳行像举办的唱诗,你跟阿父还能去看我吗?” “哈哈。”尉骃笑着进门,“那得学业小成才有资格。” “阿父回来啦!大学馆下午没课了吗?” “唉——”尉骃夸张一叹,“馆长让我等劳碌命的收拾衣物,今明两晚都得住到学馆。” 尉窈立即小声问“是定下我们的联考日了么?” 尉骃没点头没摇头。 “那我回屋看书了实想想郭蕴邀请唱诗的时间也该猜出来即将联考,只有考完了试,才有心思专注别的。 “窈儿。”尉骃唤住她,笑着回她刚才之问“将来只要你愿意,你走到哪,阿父阿母陪你到哪。” 尉窈欢喜回应,进入屋里后,泪流汹涌。前世她嫁去洛阳前,已经因奚骄和执意休学的事跟阿父争吵,自伤的话语间,屡屡伤痛父母的心,后来…… 不想了。 学问越是往深里钻研,尉窈越知世间道理广博,光阴难以覆盖未知,所以这辈子她绝不浪费虚度。 二月十三。 尉族小学馆以张贴文书的方式布告所有小学童,又有新学令了。 每月联考不变,另增春考、夏考、秋考和年度考,三次季考是全平城排名,凡在季考里取前九名成绩者,由官府给予纸笔奖励。 年度考以州域为考核,非全部小学童参加,仅由每次季考的前九名学子汇合联考。在年度考中取前九名成绩的,各州府为其建学子档,连同考卷送入洛阳皇宗学存档。 以上是新学政的内容。 文书最后附上本月联考日期。 “二月十七?!” “后天?” 一个学渣嗓门特大“糟糕,早知道我昨天不洗头了。” 什么人跟什么人玩,他的伙伴有同样烦恼“我也洗了!都怪这两天学的诗,叫什么不好,叫君子痒痒,唉!” 尉景听见,笑得前仰后合“那坏了,今天的新诗叫《扬之水》,哈哈。” 那俩是诗经五舍的。 尉窈和景同门并肩朝诗经一舍走,她问“给高娄的信送出去了么?” “送了吧。咋了?” 尉窈摇头“我随口问的,没什么。”她十分担心尉茂在气头上把她的信撕烂或扔沟里。 尉景倒退走路,坏笑着,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尉茂吵架了的表情。 尉窈岔开话题道“后天就联考,诗句你背的怎么样了?” 尉景没来得及回她,喜悦向她后方指“看,阿茂来了。” “我先行,你等茂同门。”尉窈加快脚步,拐进院的时候借机瞄一眼路上。 再说尉茂,昨天告假后出城去牧场骑马了,疯跑一下午,郁闷终于散去。刚才他看出来尉窈在躲他,正犹豫怎么主动和她说话较好,就听阿景说“问你件事,其实是窈同门想问,我替她问的。” “废话这么多!什么事?” “哎?我猜对了,你俩吵架了是吧?为啥吵?” “她到底让你问什么?”尉茂环手臂夹住伙伴的脖子。 尉景边笑边讨饶“我说我说,她让我问你给高娄的信送出城了么?我问她为啥这样问,她不告诉我。” 尉茂松开手,好容易排遣掉的郁闷又塞回来!她为啥这样问?哼,她自己心眼儿跟针鼻一样小,就以己度他,以为他只送出另两封信,单把她的扔了呗!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5章 曲融之恨 诗经一舍里讨论声声。 有学童纳闷卯时半都过一刻了,段夫子咋还没来? “夫子是不是睡过头了呀?” “别的夫子都睡过头,咱们夫子也不会,我觉得是因为新学令的事。” 一部分学童正在议论新学令的事。 “春考应当定在三月吧,那三月岂不是考两回大试?” “全平城排名啊,不知道季考没考好也罚休学一年吗?” “所以三月的时候,最好月考、季考定在一天,这样的话倒数第一很可能是同个人,哈哈。” 另有学童只忧愁本月联考。 “我都跟我阿母说好了,十六那天去永宁寺祈福我今回考好,哼,还祈什么呀,都考完了。” “我想到一个办法,保证考不了倒数第一。” 周围一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向说这话的武继。 尉景急着催促“啥办法,说啊!” 武继两只眼睛轮流斜视每个同门,欠揍相十足道“咱们全交白卷,哈哈。” 抹布、纸、笔纷乱腾空,全砸向这厮。 也幸好如此,淹没曲融嘟囔的那句“先说服窈同门吧。” 尉窈一向是多听同门说,少自己说。尉茂则是别人问到他,他才说。俩人至今一声没吭,别的学童全在自顾自的兴奋中没觉出什么,曲融不然,他心里得意哼唱着,已笃定茂公子和尉窈决裂了! 段夫子至。 先不讲诗,他说道“你等都看到新学令了吧,另有详细条例若干,现在我一一讲述,都听好。” “季考无休学淘汰制,到时东城几个小规模的私塾需并入我尉族学馆一起考核,望你等礼仪规范,莫做出赘我尉学馆声名之举。” “季考核分上午场和下午场,上午场考完当即阅卷,未能进入下午场的,需接受惩罚,在下个休沐日去州府协助文吏整理文书库。” “啊?”学童们纷纷愁眉苦脸。 尉窈此刻不免感慨,前世她在这个年龄时,也认为季考处罚的太过,在把学子当苦役使。 如今明白是元刺史以此举措照顾寒门学子。因为没有名师教授的寒门学子根本考不出好成绩,但刺史给他们机会进州府见世面,如有机缘,还能阅览到平时看不到的书籍,以及认识底层官吏。 段夫子轻敲戒尺,压下群童聒噪继续说“季考里成绩优异的,极其差的,试卷均得贴到州府学馆外的布告墙上。我不希望我教的学生被人嘲笑不学无术,你们自己想必更不愿如此!” 众学童全变严肃,确实,他们愿扬名,不愿扬臭名。 “好了,现在学新诗《扬之水》,尉窈,起诗。” “《扬之水》,刺平王也。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母家……” 两堂课学童听讲全很认真,午正放学,尉茂不收拾文具,就这么看着前头的尉窈清洗毛笔,编连竹简,看她把简策卷起放进书囊,然后他提前一步走到她前面。 俩人差点擦撞! 故意的那个倒打一耙“走路看着点。” 尉窈眼眸垂低,没还嘴。不结交对方归不结交,结仇更不行,她估摸着对方出院落了再走。 这时候她后面只剩下曲融了。 “窈同门。”曲融一上午都在等这个时机,连串的讽刺话他从心里练习二十来遍了“有些话按理我不该说……” “别说,我更不想听。” “尉窈!你是学习好,可是学习不好的不代表傻,识字少的不代表识人不清。” 尉窈回以讽刺“别人贬自己是自谦,你自觉形秽是实话实说。” 曲融思考两息才明白过来,她竟然用他的话挖苦他!不行,不能被她带偏,他照着原计划说道“虚伪是长久不了的,你能巴结茂公子一时,巴结不了一世。” 尉窈愠怒,因为前世时这厮说过几乎一样的话,不一样处是那时他骂她巴结“奚公子”。前世她以话赶话,回他的是“你连一时也巴结不上”,结果被这厮广为散播,说她亲口承认的在巴结奚骄。 她岂能再掉进这厮设的圈套“人看人为人,狗视人为主。我正常结交同门,在你眼里当然是巴结,你倒是半点不虚伪!” “你、你,嘴巴如此歹毒!” 歹毒你还跟着我听,贱!尉窈不愿惹急了他,心里骂完,拧身就走。 曲融是鼓了两天的勇气吵这场架的,被怼到浑身打摆子。他想好的话没讲到一半呢,反被她损这么厉害。他从没有这么恨一个人,恨到想让她现在就死!“幸亏我跟你吵这场架,原来你是这样瞧不起我的,终于说出实话来了,终于说出实话了吧!原来在你眼里,我的确不配为你同门,我在你眼里只是条狗!” “你早就把我当狗看了,你们是不是都把我当狗看,嫌我阿姊是妾,嫌我家出了个妾……” “我阿姊是妾,我又不是妾养的,我又不是……” 曲融就这么憎恨尉窈一会儿,憎恨自己出身一会儿,从哪条路走回的家都回忆不起来。 时光不因谁快乐而延缓,也不因谁痛苦而加快。 二月十五。 又到了平城小学的每月联考日。 天还黑着,奚骄已然走在去八部分馆的路上,火把照路,如同他灼灼雄心。原本他还寻思怎么和尉女郎再比试一回,赢了她以后他便能舒心离开平城。心想事成啊,朝廷又发布了学令,他一定要在季考中压住她名次! 当然,今天的月考他同样重视。 西一坊的崔学馆。 几乎每个学舍里都亮着烛,昨晚不少学童彻夜熬学,只为了省来回奔波的时间。 训义学舍的郭夫子来得早,询问馆奴“前两回联考,学生们也这样好学么?” “回夫子,前两次没有。” 白了,看来有聪明的,猜到泄露的“全都考”是真要全都考。 东四坊。 尉窈只让阿母送到街上,赵芷觉得道还黑,本想坚持再送送女儿,放眼间看见带着几名壮仆的尉三。 “师母。”尉茂下马,规规矩矩行礼,“昨天收到师母缝制的寒鞋,茂不知如何感激,就早早去永宁寺排队买了些早食,正要送去池杨巷。” “你这孩子太客气。”赵芷轻拍一下尉茂手臂。 尉茂原地旋转半圈,天哪!像被砸了一锤!! 一定是针尖心眼的尉窈给她阿母告状了,哼,早知道不给她也买一份了。 女儿有同门同行,赵芷就提着食盒放心回去了。 时间来得及,尉窈、尉茂沉默步行,马蹄嗒嗒,在安静的街面显得格外响,每声恰敲在尉茂的心跳上。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6章 二月联考开始 烛火盈盈,仿佛含苞待放的情苗。 学舍里,尉窈向后坐,就着尉茂的两盏烛,二人进行考前最后的温习。知识和天地一样厚重,比神佛更加仁慈,只要肯学,知识就会变成鳞鳞铠甲慷慨回赠。 尉茂渐渐收了杂乱心思,和尉窈一样专心致志。 外院通往诗经一舍的小道上,曲融跑得气喘吁吁,昨天下半夜他才睡着,想好怎么骂回尉窈了,所以他得第一个来…… 呜——完了!毒嘴子尉窈跟茂公子又和好了。 天色亮,卯时,路上学童身影渐多,远比平常的这个时候多。 卯时一刻,尉族小学各课业各学舍的孩子们竟都到齐了。 诗经一舍,段夫子至。又半刻后,窃窃私语、低声的念诵全都消失,气氛在这一刻骤然紧张。 卯时二刻,主监考薛夫子来了,比前两次联考到的时间早这么多!而且薛夫子还带了两名大学弟子,其中头戴平巾帻的叫薛匿瑕,束发插簪的叫尉道子,二学子手中各捧三个卷轴。 是考题吧? 馆奴随后进来发放纸张,学童们自觉清理书案,只留下笔墨砚。 薛匿瑕坐在薛夫子左侧后边,尉道子坐在段夫子右侧后边。薛夫子环顾待考学童,说道“你们当中或许有人听说了泄题事件,偷题顽童看到的考题,确为今天的联考题目……全都考!” 尉景怎能不激动,学渣就要奋起啦!他左掌捂到鼻子上打掩护,嘴巴笑得合不上。 薛夫子严厉之声继续“诸弟子需知,朝廷发布的种种学令,非故意难为你等!考试是检验平时所学的最有利办法,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帮你们找到不足,激励你等上进。还要告诉你们的是,本月考题非但不会因泄题而取消,以后还会作为常考形式!” “现在讲考试规则。仍跟往常一样分为三场小试,着重考你们的听题辩题能力,及诗句背诵基础。每场考试时长均为半个时辰,每考核前,先听仔细我讲述的答题规则,以免道道答错。” “时间差不多了,现在讲第一轮试题怎么答。” “首先,由我说‘出题’二字,是为提醒你等立即凝神听题。” “而后,由你们的薛师兄薛匿瑕先念一句诗,你们听清楚后,写出这句诗的下一句。比方说你们才学的《扬之水》,如果题目诗句是‘不流束薪’,你们则写‘彼其之子’。只写一句即可,勿要多写。” 相同时刻,别处学馆的主监考也在陈述一样的话。 奚骄内心提前挥舞胜仗战旗,他猜中了!“全都考”不是幌子,是真真正正的联考题目! 崔学馆的学子们则在庆幸中各自夹杂不安,考前蒙题很正常,可这次的蒙题不一样,是借助了某位帝室子偷题行为后的蒙题,如此算作弊吗? 崔致心里尤其不得劲,他自拟的几十诗句在训义学舍里传阅来回,不可能和联考的诗题完全不重复,事后若追究他行为,会不会比某位帝室子的错还严重? 训义学舍隔壁的善义学舍里。 元珩看着主监考的嘴巴张张合合,他开始走神,回想他偷考题当时的情景,他打开那个木盒,里面有个卷轴,写着“本月考题”四个字,他打开,里面的字化成巴掌“啪啪”打他满脸。 他一哆嗦,回神,夫子刚好讲完第一轮的答题规则。 尉族学馆。 薛夫子继续在说“你们的尉师兄尉道子,会紧随其后念另一句诗题,诸弟子需写出这句诗的上一句!注意,是上一句!仍以《扬之水》举例,题目诗句是‘不流束薪’,你们则写‘扬之水’。” “薛匿瑕和尉道子念题的隔隙并非固定,将逐渐缩短。每组题之间也将如此!这就需要你们视自身能力,选择把一组听完后一起答,或者分别答。” “不管选哪种答题方法,你们都得注意听我的‘出题’提醒。因为阅卷时将以‘组’批改,答对半组题不算成绩。比方我提醒‘出题’二字时,你们前组题没有答完,就得立即决定放弃前组题,或放弃新的一组题。” “以上是第一轮小试的全部规则。还有半刻到卯时半,谁有疑问现在举手问,过后再出声的,按扰乱考场纪律驱逐。” 学童们眼中原本就不多的智慧,在一句句规则中减龄,减龄,减龄……听到现在,像一只只惊悚的小鹌鹑。 武继颤颤巍巍举手“夫子,我一句都没懂,能再讲一遍吗?” 段夫子咳一声,总结说“薛学子念的诗,你们要答的是下一句。尉学子念的诗,你们要答的,是上一句。一下、一上,记住,一下,一上。听清题最重要,一道答不出来不要紧,莫纠结,认真听之后的题,说不定有能答出来的。还要注意听薛夫子喊的‘出题’提醒,他一喊‘出题’,不管你在写什么,都暂时放下,认真听。” 薛夫子点头“还有不明白的么?” 要说谁最明白,肯定是尉窈。她预感“全都考”不会因泄题而撤消,但是没料到考法略过了让学童适应的阶段,直接跨到半易半难阶段,想来是偷题行为惹怒了脾气刚毅的柳夫子。 关键这是今天的第一轮考法。还有两轮呢! “嗒——” 是刻漏滴下的水珠。 薛匿瑕,尉道子各开启第一卷试题。 “嗒——”又一滴计时水珠。 卯时半到。 段夫子把攒起来的中气一语呵出“都愣着干什么,准备书写!” 薛夫子“出题——” 薛匿瑕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念“不流束薪。” 这是刚才举的例题! 太好了,这道题诗经一舍十五名学童全部答对“彼其之子。” 十息相隔,坐在最右边的尉道子大声念“不流束薪。” 学童们又松口气,还是例题,纷纷写下正确答案“扬之水。” 全平城只有元珩因为没听全规则,纳闷地重写了一遍“彼其之子”。 寂静,十息。 薛夫子“出题——” 薛匿瑕干脆利落三个字吐出“左执簧。” 哎哟太好了,学童里开始有一边写一边喜笑颜开的。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7章 一题更难一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