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春江时》 楔子 我的名字叫温狸,温暖的温,狸猫的狸。 我祖籍青州,出生在汝南郡,家在郡治悬瓠城淮阴里,爷爷曾担任里吏,爹爹务农为生。 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 我家有地有院,有桑有麻,勤于耕织,在乡邻算是富足人家,我甚至还跟着弟弟读过几年书,识得一些字。 那场灾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全不知晓。 现在回想起来,有传言过一阵官府的人要跑,邻人常常聚集议论。 那时,我毫不在意,只专注于机杼上的布,一梭一梭的丝,关心蚕儿一夜吃了多少桑叶、哥哥们的鞋袜是不是又要做新的……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傻。 我如果再细心点,又或者,我再顽皮点,爬上家里那棵高高大大的桑树,就能看见街对面已经空无一人的富户人家。可是,那时候就算知道消息,我们又能跑去哪里呢? 悬瓠的几十亩地,是爹爹的命根子。我和哥哥弟弟的名字都从土地里来——我之所以叫“狸”,就是出生那年家里来了只金色狸猫,偷吃饱黄雀,赖着在地上打滚。爹爹笑呵呵说,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不用像儿子们劳碌命,干脆借狸的名,有口吃的就懒散手足,万事不用忧心。 我从小受父母哥哥们的格外宠爱,甚至弟弟也让着我,也许是沾了那只胖狸的福气。 那场大难之前大约有十天,许多人举家逃难去了,载满包裹的两轮车压坏了路,汝水边又常常下雨,路上都是一洼一洼的黄泥汤。 也有更多的人,和我爹爹一样选择了留在故土,期盼不会发生太坏事情。 可我们的命就像城头的天,只管压下来,要晴要雨,哪里问过人呢? 那天是腊月初九,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头天晚上我睡得很早,睡前大哥来我屋,蹲在地上用草梗子堵好了老鼠洞,他分了些草塞进墙上虫蚁啃出的缝隙,又用泥浆糊好,屋子严严实实、暖暖和和的,我很快就睡着了。 约莫四更天的时候,外面传来落冰雹的声音,哐哐砸在瓦片上,西边城墙上还有像夜枭一样的怪叫,此起彼伏,密密麻麻的,听得人心里发怵。 我想出去看,推门才发现门是从外面锁着的,大哥在外面叫我藏进柜子里,锁上里面的插销,不要点灯,别出声。 我身体从小就很柔软,能把自己塞进很小的柜子,从小和哥哥们捉迷藏,他们常常找不到我。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一把六寸的采桑勾裹进内衣的束带里,披上被子缩进柜子,提心吊胆挨到五更天,天色蒙蒙亮时,外头才有了喁喁人声,巷子里也响起清脆马蹄声,我也放松下来,竟然蜷在狭窄柜子里睡着了。 那时我还小,惧怕鬼神之说,怕黑夜里的怪响,喜欢白天热闹的人声、家畜声。从没想到,真正的噩梦,都发生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 我是被巨响惊醒的,像一声炸雷轰隆隆打在柜门上,有人从外面撞柜子。 那块木板弯曲内拱,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随时会崩断。 我害怕极了,叫了声“哥”,没有人回答我,紧接着又一声巨响。 我脑海一片空白,胸口发冷,浑身的血都不再流了,像个死人一样,眼睁睁看着门被活活撞开。 当前的是个面色冷白,眼睛像鹰的男人,他一双鹰眼闪着寒光,身躯很长很大,手上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穿着铁制护甲,撑满整个柜门。 他身后的地上,有一条黑色的小蛇在慢慢往前爬。爬到光能照到的地方,显出半层透明液体,我才看清那是一注血。 我尖声叫出来,那个撞门的男人给了我一巴掌,又用刀把子在我颈侧上击了一下,抓住我的后颈将我从柜子里拖出来,我跌到地上,感觉脖子将断了,脑袋里嗡嗡直响,牙齿咬到舌头流了血。 我眼前阵阵发白发蒙,像闯进大雾兆的天,睁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到。我不甘心,攀门槛往外爬。白脸男人伸手拽住我的头发,将我往外拖,我脸擦到地面,吃了满嘴泥沙,颊上都是血。 我顺着地面血流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大哥的身体,他一只手里还攥着锄头,卷起的衣袖上有一个小小的补丁,是我打上去的。 我没来得及哭叫,又看到了他身后我娘的尸体,脸朝下躺在墙根下,裹发的头巾掉下来,掉出了股半白的头发。 我想叫“娘”,嘴张到极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拼着命大口大口朝外喘气。 迎来的是白脸男人又一个重重的巴掌,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呕出一口血,他攥着我的头发让我仰起头,刚好在一束外面射来的光下,他那张脸白眼黑的脸在我眼前放到最大。 忽然,他的神情安静了,觑眯着的眼睛也睁大,眼神活像吐着信的蛇,在我脸上刮来刮去。 察觉到他抓我头发的力气渐渐松动,我闷着头使劲往他手上的刀撞。那一撞用尽我浑身的力气,没想到他立刻将刀扔去,膝盖压住我的背,将我按在地上。 我就像是待宰的家禽牲畜一样在地上挣扎,吐出口里混杂着血的泥沙,那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气终于翻天倒地呕出来,我张着嘴没命地号啕哭喊,恳求他杀了我。 他却笑着回答:“你长得这么美,我爱你还来不及,不会杀你的。” 我闭上眼睛咬向自己的舌头,他猛掐住我的下巴,塞了个布团进我嘴里,又用粗麻绳捆了我的手。 …… 我离开悬瓠城的那天,空中飘着细雨,天阴沉沉的,仿佛老天也在流泪。 我难以描述看到的惨状,空气里飘着熄不灭的浓烟臭气,牛车滚过的地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泥沙,黑、红、黄、白的液体混杂在一起,满地都是黏液。我惊骇惧怖于轮辙下每一次碾压到异物的颠簸,我清楚那些都是什么……但喉咙已经喊到沙哑,分不出一丝力气去分辨,再一一为我的乡邻们流泪。 押解我的人都说我幸运,因为长了一张美丽的脸蛋,得到一个校尉的青睐。受他庇护,没有遭到玷辱凌略,得以衣衫周全地上车,比我那些衣衫不整、曝尸道上的小姐妹们强得多。 我不再看地面,也不想合眼,只仰头望着灰色的天。 看到城门上方青色砖石,我才闭上了眼,浑身发抖。 那扇城门我走过很多次,这一次路过它,光是门影从我头顶上掠过,就痛得像被整个活剥下一层皮。 …… 我像被绑缚待宰的牲畜,被关进一间船舱,窗户很小,舱板底下淌着哗啦水流。 那里不点灯的时候,像一方墓穴。我不分白天黑夜地躺在地上,大睁着眼,听川流不息的水声。 我几乎流干了双眼里的泪水,感觉身体里所有水液、血肉都一滴滴流出来,剩下层干透的朽皮,拘囚我在这里。眼前的碗里总有一碗水,我却一点也不想碰,盼着身体像蚕儿吐丝一样,裹上干硬的茧,僵了身体,再从茧里伸翅扎出去。 蝶也好,蛾也好,想飞去哪里就去哪里。 生也好,死也好,再也没有人能囚禁我、伤害我。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再次打开了,冥冥之中有指引,我撑起身来,看见白茫茫的光落成一束,高大的男子站在门后,关切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他浓盛的眉毛攒在一起,眼角向下耷着,全失了鹰眼的锋利。 叹气:“你不吃不喝,是要寻死吗?” 他说中了我的心事,但从那一刻起,我却改变了主意。 听说我要喝水,他喜笑颜开,把碗里的脏水倒了,双手捧一碗清水来。 我不肯就着他的手喝,他也不强求,替我解开了束缚我的绳子。 喝完水,他又去端了一碗粥来,那碗粥很烫,我大口大口咽了下去。 他一直守在我身边,对我说了很多话,为表真心,将他的名字写给我看。 他叫奚洮,家中还有一个弟弟,祖籍也在青州。 他说他带我见了他娘以后,就会明媒正娶娶我进门,他挣下军功,让我当将军夫人。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那天之后,我正常吃饭喝水,也得以在船上走动。不知哪天下过一场雪,两岸都是白茫茫的,我依稀辨认出我们在向淮水的方向,由北向南走。 过了几天,我脸上的疤痕开始结痂,抠下来时平白让人心慌。 我常常会午夜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有天,我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答应给他缝制冬衣,他喜笑颜开,找来了针线。 我说船舱里太暗了,他就找来了灯,是火热的油灯。 我在灯下整理针线,用针篦开头发,感受它带着发根酥酥麻麻的扯痛,这熟悉的场景,让我久违地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守在我的身边,看得出神,说他想到了他的娘。 他出征以前,他娘也是这么给他缝衣裳。 我一转头,就看见灯火映照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神情温和而专注。 自从脱下铠甲登船起,他仿佛就不再是那个索命的恶鬼,谨守本分,甚至有些憨实。 我恍惚了一瞬,想到会被他逼迫做他的妻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股深深的寒意从我的身体深处钻出来,我牙齿开始微微打战。 我猛抓起油灯泼在了他的脸上,灯忽地一下就灭了,他没来得及叫出口,因为我立刻用藏在衣服里的采桑勾扎进了他的喉咙。 这个动作在我脑海里演练了一千遍,当铁勾真的扎进去,温热腥臭的血溅到我脸上时,我看到了爹娘和哥哥弟弟的尸体。 他拼了命地挣动,用拳头重重敲击着我的手臂和肩头,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敲碎。 也许我浑身的骨头都已经碎了,扎进肉里,喉咙里涌上甜味。但我紧紧绷着手,全身重量都压上去一点也没有挪动。 我紧抓着扎破他喉管的钩子在他喉咙里来回地搅,更多的血奔涌出来,热腾腾的血一股一股喷洒到我的袖子、肩膀上。抽出采桑勾,再度扎进去,如此反复十几遍。 他终于不动了,躺在地上,僵直了身体。 那天是腊月十五,船外有一轮巨大的圆月,我住的船舱能听到水,也能看到一点月亮。 我没有告诉他,我也想起我的娘亲了。 我那把带血的采桑钩遗落在了船板上,在靠近的脚步声中,狠狠撞开了舷窗,跳入滚滚江水里。 冬天的汝水冰凉彻骨,我却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秣陵舞姬 黄龙五年,秣陵城来了一个倾国倾城的舞姬,未知真名,因擅跳胡舞,能反弹琵琶,被戏称为“伎乐天”。 她每日只献艺一场,而后便销声匿迹,仿佛真是佛经记载不食人间烟火的香音之神。 她表演之时,小小一间瓦舍挤得水泄不通,音乐高亢直接云霄,胡铃之声百丈可闻。 有观者,称观其舞可令人痴怔、周身战栗、泪下而不自知。 她的忽然到来让清水沼里的走舸都多了起来——这是本有世外销金窟之称的所在,世代聚居着各怀绝技的俳优、乐师以及娼妓,划归贱籍居住的区域,没有在秣陵巍峨的城墙内。 三十五年前,胡寇南犯,中原沦陷,朝廷南迁在此定都,加固城墙,拓宽护城河,掘坏淮水和青溪,形成城墙之外大片“涂塘”,流水络绎纵横,水陂星罗棋布,水草芦荻疯长。涂塘里有“六沟三沼”,容许渔民、百工、商贾等杂居其间。 清水沼便是其中靠北、临近长江的一片。 白日里,这里像刚刚经过内涝的荒城,水泽漫涌,蚊虫滋生,细得心惊的木杆上撑起一间间毗水屋舍,滩涂上架起蜿蜒长蛇一样的木廊,蜈蚣似的梯上下勾连。 伸到房顶的榕树冠盖、密密麻麻站在廊下的芦苇荻花和茅茨屋顶巨大的鹈鹕巢穴让屋舍里阴暗逼仄。屋前一排排晾晒干鱼,栏杆横七竖八架着渔网,或结在梁上、或覆盖灌丛、或半截垂入水中,像大大小小的蜘蛛网。 少年黑獭是泅水一把好手,能在水下闭气一炷香之久。 但这日阳光正好,他不想潜进水底,而是半漂在水面,慢悠悠用手臂拨开碧绿的水,足尖蹬着酥软水草,洁白水花在他褐色背皮两侧分开,宛如一只真的水獭。 他忽然钻进水里,潜游两三息,而后“哗啦”一声钻出,意图吓唬坐在水廊下的女子。 而后者一动不动,任由飞溅的水花洒了一身。 女子身着褥衫布裙,披散长发,一手拿着柄尖锐的解腕刀,另只手抓着一条足有三尺的硕大青鱼。 那鱼还是活的,不住扭腾着用尾鳍拍打地面。 只见她手起刀落,剁下了鱼头,从中剖开,刀尖伸入鱼腹,划拉鱼身剖作两半,掏抠出鱼泡鱼肠,扔向守食的水鸟,鸟儿挥动羽翅唧唧咋咋扑腾争食。 黑獭只觉得才眨了一下眼,这鱼就裂作了三半,又被爪喙撕扯成千万片,望着那翻白鱼眼,心有戚戚焉,小心翼翼咽了一下口水,叫道:“温……温娘。” 女子抬起眼来,雪白腮上滚着几滴水珠和鱼血。 就算是日日相对,黑獭也会一再被这张脸的艳丽所震撼。 他胸中平白生出自得之感:只有他知道,这个春天名躁京师的舞姬真名其实叫温狸;自己随时只要想找就能找到她;还能欣赏她平素间不跳舞的模样。 ——虽然舞姬杀鱼的样子不看也罢。 温狸把鱼身放在水里清洗,问他:“那件事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打听到了。”黑獭躲开水里漂来的血沫子,撑起身坐到临水的木阶边,抹一把脸上的水:“张家确实还剩下一个男丁,名凤峙,是司徒公郦信的外孙,跟着他娘住在外家,本族早已死绝,他爷爷的爵位虽还在,他爹的爵位已经被废了,轮也轮不到他。” 温狸一壁听着,手指伸入血糊糊鱼头里翻检,只见鱼眼不瞑,鱼嘴张合,血沫横飞。 “这位张公子,去年得他亲舅舅征辟为掾属,眼看要出仕了,不知犯了什么事,一月以后就被吴大司马去了官。这两年他多在江州,前些天才回秣陵。我跟踪了许多天,才见到他一面,嘶……温娘,你在翻什么?” 温狸两指从鱼头里钳出大块质地坚硬的鱼骨,透着光看,晶莹剔透质地如玉。 “喏,这个,这叫鱼媚子。”她说:“稍加打磨,对日生光,可贴在面上作装饰。” 她举带血的鱼骨在额心比划,问黑獭是否好看。 后者不住点头,也满腹疑窦,他从未见温狸在装饰自己上如此上心。 “你其实已经足够美了……”黑獭真心地说,看看鱼骨,又看看她。 温狸朝他笑了笑,将鱼骨放在廊边芦编的簸箕里晒着,进屋取了一支开叉的笔和土纸出来,用竹篾撑开了土纸,像张开绣棚一样,把竹架放到廊下借光,随即坐到架前,低头吹开这么一会儿时间就落了满纸的柳絮,用笔蘸上注了水的草木灰。 黑獭以为她要绣花描样子,凑过去看,却见她把笔放上去,就抬起一双黑亮的眼眸看他:“张凤峙生得有多高?” 黑獭望着天想了想,立起身来,往自己头顶上比,犹嫌不足,跳起来摸小屋的梁,又“砰”地一声踩落木板上,木廊顿时嘎吱震动,掉下顶上几根茅草,吓得温狸面色一白:“你别跳,再塌水里。” “不跳起来够不着他的头。太高了,又骑在高头大马上,我感觉都快有天高了。” 温狸听着他说的话,一笔拉完了整张纸,面色有些惆怅:“你吓唬我的吧?” 黑獭眨了眨眼睛:“真不骗你,不知吃什么大的,都说吴人短小,我看他倒像北人,三寸丁里长个插云松,很是出众。” 温狸迟疑着,将笔提到纸面顶端,挨着边勾了一张脸,又问:“那什么模样呢?” “唔……”黑獭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远远的乍看去脸像玉蛾子,眉毛……” 他见温狸青色裙裾像花一样铺展在廊下,赤足伸到碧得生幽幽墨色的溪水里,轻轻踢打着,扰乱一溪草长莺飞的春光而浑不自知——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忽然就有些不开心起来:“眉毛发青伸到脑门开三岔,眼跟庙里金刚怒目似的比牛还大,鼻胆悬下来像个树瘿瘤子,脸上跟起皴的老树桩一般。” 温狸认真听着,一笔一笔,在纸上画了个面目狰狞的怒金刚。 黑獭看她的画,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忍不住又看一眼,一个不支笑得捂着肚子滚到了地上。 温狸无奈地看着他,收起了炭笔和竹棚,走回屋里。 黑獭戏弄了她,本想逗她生气发怒,见她不言不语的,反而更加心虚,脚下发虚,跟着上梯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温娘,你做什么突然要打听这个人,你莫不是见他家世好,长得好,要去……去接近他?” 温狸回头,慢悠悠盯了他一眼,笑起来:“是啊。” 她的笑容,纵然在暗室里,也亮过最明媚的春光。 黑獭心里又酸又涩,觉得这几日自己天天潜在水里偷偷溜进城、帮忙各处打听、好不容易蹲到点、才远远望一眼这世家公子、还回来跟她说的行为傻的透顶,忍不住吼叫道:“你疯啦?” 他悻悻跟着进屋,想砸她东西,但温狸的家比他住的还要简陋,窗边搁着一个硕大青箱,箱上放着厚厚一撂手抄在土纸上的《涅槃》《华严》等佛经,干草上一卷蒲席就算床榻,褥被浆洗得发白,叠放得整整齐齐。墙角还放着一个泥炉,窗边一盏油灯。 家徒四壁,根本砸无可砸。 黑獭只得忿忿地踢了踢虚空。 此时温狸抱了柴,走到屋舍正门外的一处滩涂生起薪火烤制鱼肉,眯着眼睛笑,招呼他留下来吃饭。 鱼肉香气四溢,吸引人靠近,黑獭却脚步沉重,迟迟走不过去。 “温娘,你听我劝一句,不要做傻事……”他慢慢踱步走过去,神情逐渐变得严肃:“他们那种世家的公子,和你我有云泥之别。就算……他本家再死绝了,他外翁也是司徒公!怎么是你攀得上的人?你不能蓄意接近他……不会有好下场的,哎,你这样,我再也不会帮你了!” 他跺了跺脚,愤然要走,才转过身,就听到耳后温狸轻柔的声音—— “我找他,因为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要杀他。” 他双足骤然僵住,一瞬感觉脖子里的血都冷了,转回头去几乎都能听见脖梗子里骨头咯吱咯吱的声音。 温狸对着薪火,竹子穿了鱼架在火上,青鱼的皮被烧得发卷发黑,滋滋的油滴下去,火苗蹿得一朵比一朵高,火焰照亮她的脸。 他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戏弄自己的痕迹,却全无所获,一时间心乱如麻,被吓得浑身发痒,无措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满脑袋像被冲溃的乱草,心慌得直想,这还不如想要接近他嫁给他。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复张开,感觉自己像刚才那条濒死的青鱼,水性再好,也要溺死在岸上了。 瞠目结舌之间,纷杂念头塞得喉头满噎,临到舌头尖上,只有笨拙的散碎字句:“温……温娘,你听说我,先……先别激动,不要做傻事。” 温狸伸手在火上烤,垂下脸,望着黢黑发卷的鱼皮,低声道:“他爹爹张赤斧带人屠了城,杀我家满门……我爹,我娘,哥哥弟弟都死了,他却尚存世间,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黑獭像被一团湿布塞进了喉咙梗在那里,说不出来不是,却也点不下头。 “我……我也不知道。”黑獭道:“我生下来没多久就成了孤儿。阿翁阿母都是疫疠死的,我没有能怨的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他搓着手,垂头丧气坐到火边,拨那堆燃烧的柴禾,想尽所有他知道的道理,想劝说温狸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温娘,但那些达官贵人,王孙公子的命……和我们的命,不是一样的。” 温狸抬起脸看他,一对眼睛亮幽幽的:“以命偿命,自古皆然,哪儿不一样呢?” “譬如说,你要折断这跟树枝,只要双手用力就可以了。但你如若要砍伐上古大椿,就是痴心妄想。往树前一站,就知道你只是树下的蚂蚁和飞虫,你要杀他,撞个粉身碎骨,它叶子都不会掉一片。莫说这张凤峙是司徒公的外孙、秣陵一等高门的公子,伸个手指就能摁死你。就算是官衙里最小的小吏,黄公那种霸王看着都得绕道走,让给钱就给钱,让赔笑就赔笑。民不与官斗,知道么?” “我是水性好。”黑獭接着说:“能泅在水底游进秣陵城里去,否则再过几十年,你也不可能跟踪他,怎么报仇?” 温狸片刻失神,喃喃道:“可他父亲犯下滔天罪孽,怎么能不受到报应……怎么能……” 黑獭一声断喝:“那也不该是你来报应!天会报应他!你看他家不是死绝了只剩他了吗?你再等天几天!温狸,你只是个小小女子,能活下来已很不容易了!” 温狸听了,呆呆望着篝火,半日也没有说话。 黑獭也不知劝动了她不曾,长长叹口气。 …… 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四起,清水沼才回复了它的本来面目。 温狸点上一盏鱼油灯走到临水的木台上,被潮气泡软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住清水沼最北方的一列屋舍最边缘,这里在贱籍杂居之所都是极差的所在,此处地势低洼,黄芦苦竹杂生,容易被水鸟侵扰。 浩浩荡荡的长江近得肉眼可见,冬日江风严寒,屋里有如冰窖,夏日雨大时,江水泛滥,时常会被冲毁。 更别提秣陵人害怕北面,素有北方为伧鬼门之说。 鲜少会有人选择住在这,除非实在无处可去了。 但这里也有它的好处,一来这里正处风口,较沼泽深处干燥一些,少生虫虱。温狸是舞姬,需要时常维持身体洁净,肤上不能有虫咬虱叮的痕迹。此处苦寒,周遭住户稀少,她日日烧艾,可以自全。 二来此处靠长江进,日日与涛声为伴,视野也没有遮蔽,能一直望到秣陵城的塔楼。 夜里,数不清的鱼火、灯光散落在沼泽中,随着楼势高低起伏,星辉聚散,一圈圈簇拥着中心如在天上的王城。 城墙上方开着鸽子一样的繁茂白花,花月深处,隐约可见错落的迦蓝佛塔、高楼云栋、宫阙飞檐。 至高风永夜,佛塔上斗大金宝铎随风摇曳,铮铮和鸣十里可闻。 灯火烧透大大小小的水泽,风吹皱三千黄金池水。四处弥漫着水声、钟声、乐声、瓦舍勾栏里听不真切的喧喧嚷嚷人声、划船的桨声、名伶俳优悠扬的歌声。 温狸感觉周遭一切热闹都不真实。 她第一次到秣陵城的时候,没有被它的繁华宏大所震惊,而是感到有些失望。 被她打磨过的鱼媚子就摆在灯下,透出莹润的色泽,托子是铜丝勾连的忍冬纹攒心,融了一把铜簪,画了纹样让匠人照着做成的。 借来镂鱼腮中骨的坚韧、铜丝千凿万锤的柔和,将两样不值钱的东西伪装成一枚嵌宝花钿。 徒有精巧的表象,其实轻得好似随时会展翅飞走的蝴蝶。 温狸端详了花钿又放下。自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长形小木匣,匣身被摩得光滑如腊,匣里放着一卷文书。 纸质发黄发卷,由好几块拼在一起。 六年前,她亲手从合肥城墙上将它们撕下来,又用米浆重新粘在硬纸上。 这是一张发布于先帝康平十年的榜文,加了天子的印玺,历数原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张赤斧的多条罪状,褫夺其下葬时“广陵县男”的爵位,贬为庶人。 这很长的罪状,最后一条是:治军不力,纵部劫掠,屠秦地平舆、悬瓠、安成、新蔡诸城。 距离那场屠城八年过去了,她再次看见悬瓠两个字,还是会感到一阵心慌,蜷缩身体,赤着的足缩进裙底,幸而灯里鱼膏这时燃尽了,火焰最后扑了两扑,缩进低垂灯芯。 眼前陷入黑暗,她听着脚下流水声,逐渐平静下来。 康平八年的冬天,她跳入汝水,侥幸没死,被一群百戏倡优组成的流民“路歧人”所救,跟随他们一路沿着淮水逃难到寿春。 康平九年,寿春相继陷落,他们不得已再次南逃到合肥。 在合肥,他们得到一个胡商的资助,过了两年太平日子。胡商很快过世了,合肥也多征战,时常闭门封城,只容得下耕战之民,俳优无地,要么沦为奴隶依附别人的庄子,要么只能活活饿死。 他们只得又向南行。费劲千辛万苦来到长江边,却由于身份低贱,以“不事农桑,只会‘奇技淫巧’,必非善类”为由,遭到各个渡口的驱逐,最终自广陵渡江,辗转溯江而上,来到号称最安全的王城——这期间花了整整七年,当初一起的十五个人,或死于寿春陷落、或死于内斗、或偷渡时被乱箭射杀沉尸江底、或死于猛兽爪牙疫病瘴气,活到这里的,只剩三人。 黄公,黑獭和温狸。 温狸屋子里放的那个青箱,原本是凉州舞姬鸠娘的命根子,里头装着一套舞衣,它的主人已经尸沉江底。 温狸吹着江面来的风,突然很想念鸠娘。 她想告诉她,她已来到她口中的太平去处,但秣陵城也不过如此,长江原来也没有她们想的那么宽如天堑。 秣陵和她们所有见过的城都一样,只是更大,楼更多,城墙更高。 国破家亡,有权有势的人修建城墙将自己包围起来,无权无势的人也没有日日面对着江水朝北方哭泣。 虽然整座城不像想象中那么高大伟岸,但城墙上鸽子花开得真的很美。 如果是她来到这里,一定会成为更加出名的舞姬。 …… 温狸摸出火石,掌心里拢着火,烧了画下的张凤峙“画像”,火绒再送到匣子里那卷文书边,却犹豫再三,最终没有投上去。 浴佛佳节 清水沼的一天,从早晨寅时开始有声音,最早的是鸡犬,零零星星叫过,水里就会响起摇橹声,渔人张网出江,那时天色还黑漆漆的。 之后就是此起彼伏的汲水和倾水声,人声相和,哼唱吴歌,因此地聚居很多俳优伶妓,冲下来的水里混杂着腻子香粉,水里一道道浮红涨白。 天蒙蒙亮时,江面上已经帆影依稀,农人荷锄归来,妇人捶打洗衣,童子放完早牛,引牛到大泽边喝水,吹响短笛。 此时,叶子一样的扁舟载着茶粥果物、胭脂首饰等穿行大泽,船头多放一簇新鲜的时令花,沿水叫卖。吴人自称“阿侬”,声音绵柔,像鸟叫虫鸣,风声流水,每每从温狸屋前路过时,她都会出神地听一会儿。 江东少战乱,音律清雅平和,奏“清商乐”、跳“白纻舞”,与鸠娘教授的龟兹、高昌、凉州等地风靡的胡舞大相径庭。 在她心里,前者意蕴平安祥和,后者则是在乱离中生出的。 这日,外头起了大雾,推窗只见白茫茫一片,像被厚厚纱纻蒙住。 温狸出门的时候,又被黄公的“趴蝮”吓了一跳——别人都是养犬自卫,黄公却是养蛇。这是一条黑色的蛇,似乎有毒,碗口粗,喜阴湿,常常盘在柱边一动不动十几天,像死了一样,有时游去游玩,不知踪影。趴蝮能吞吃老鼠,会偷食水鸟的蛋,黄公会隔三差五给它投些碎肉肚肠。 温狸怕蛇,但黄公却坚持要把这条蛇放这儿,说是为“防人”。 倒也奏效,趴蝮向梁上一卷,甩下几尺蛇尾,再凶狠的人都要退避三舍。 它被调训过,从不侵入屋舍,但温狸进出时常常被它乍然出现吓一跳。 她忙把黄公给的脯子向草丛里扔去,黑蛇便钻了过去,她跳到小船上,催促船夫快行。 温狸头戴箬笠,披着芦苇蓑衣,穿过大半个水泽去寻找黄公。 黄公本姓未知,因擅长《东海黄公》这出戏,力能扛鼎,能制蛇御虎,会使刀弄剑,被尊称为黄公。 他年过七旬,发须尽已白了,仍目光如炬,脸膛红润,手上盘着鼓鼓胀胀的虬筋,腰里常别一柄缠布古刀。 黄公是江北那群路岐人的领头者,虽然看着很好说话,实则谁也不知道他的意图。 他最初答应救下温狸,本是与胡商合伙,打算将她养大一些,献给历阳县令,以换取二人过江的凭引。 鸠娘得知后从中作梗,用加了药水的朱墨在温狸脸上画出大片红斑,水洗不去,导致此事作罢。 胡商大怒,要杀鸠娘,黄公竟伺机杀了胡商,劫掠他的财物,带着剩下的人逃亡,后来遭遇追捕也力战负伤,掩护她逃走。 温狸对黄公感情复杂,既有感激,也有畏惧。 黄公居所在最南面一片长渚高地上,阔堂东西两屋共三间,带一个盖着合抱榕树的小院。紧邻百工所居的“金纸沟”,紧挨“鱼市”,离秣陵城东面城墙只有百丈之距,是清水沼里最好的住宅之一。 他还没醒,大泽里云气不定,天上本来是飘着酥酥春雨,忽就淋漓落成阵。 温狸等在屋檐下,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听见身后推门声,黄公大步踏出来,抖擞胳膊,伸了个懒腰,看见她却不意外。 “狸儿来了。” 他脸上有一个刀口,从猬皮似硬密的眉毛拖到鼻梁,飞到颌边,削去了半只耳朵。疤痕将那一刀凝固在他脸上,使他笑起来也让人背后发毛。 带着身亡命之徒的狠劲,黄公一来清水沼就成了一霸,且攀上了秣陵城内的关系,租下间瓦舍,起名“婆娑境”,一来附庸时下士人喜好玄学佛义,二来也是为着鸠娘传下的精妙胡舞。 温狸从怀里取出了一对护膝递给黄公。这护膝由鞣制过皮革两边开孔、加上四条裁得整整齐齐的襻带缝制而成。黄公忙绑在膝上,只觉轻巧又暖和。 清水沼地势低洼,他饲了蛇,屋里比外头还要湿,近几日总说膝盖疼。 得了此物,他乐得眉毛胡子都攒到一块,蹲下起身,又踢踢腿,将身上筋骨舒展得咔嚓作响。 “好孩子,你比黑獭那混泥鳅懂事多了。说罢,求我什么事?” “我想借‘蜘蛛丝’用用。” “蜘蛛丝”是在表演鬼傀儡戏时用的线,黄公收着的那一盒出自幽州匠人之手,十分稀罕,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细若游丝,肉眼极难看见,但火烧也不断。能拉出足有三十丈的丝,仅纳在一个寸许长的圆匣子里,匣上设有一个机拓盘,转动时可以从四面八方弹出丝线,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瞬间网住物体。 手脚足够快的话,倒像会隔空驾驭傀儡,故名“鬼傀儡”。 这也是俳优“鹤公子”留下的遗物,巧夺天工,秣陵城的百工还没人能制出来。 虽然是个顶难得的宝贝,但黄公不屑细巧杂技,虽满腹疑窦,看在这对护膝的份上也没多问,转身进屋子里找。 温狸站在门外,半步也不想迈进去。 黄公有些古怪,别人装“行当”用青箱、布褡裢,他却用一个黑漆漆棺木。 棺木较寻常的短窄一些,比童子用的要长,木料黢黑沉重,黄公说是“阴沉木”,扣在上像扣坚石,从来不生虫蛀。 黄公献艺所用的衣物、幡旗、刀剑都放在棺木里,有时候里头还会盘上一只阴森森的蟒蛇。 温狸总是离那个棺木远远的。 黄公见她畏惧之样甚有趣,一边翻找,故意吓唬她:“小狸儿,我昨晚梦见你躺在这棺里呢。” 温狸双肩一颤,两颊唰的白了。 黄公哈哈大笑:“这宝贝是给我自己备的,你要躺我还不给哩。戏里说,‘东海黄公’老了,提不动刀,被老虎咬死,我可不得给随身备个棺材。你别瞧它小,这可是个难得的稀罕物,千年不腐,百毒不侵,给钱也买不着。我哪日真死了,你们就将我殓进去,放到不生风的地方。不到百日,我定会活过来。” 黄公正从棺木中翻出一个木匣,抛给了温狸。 “也没人会鬼傀儡戏了,给你拿去顽吧。” …… 温狸借到蜘蛛丝后的三天,就是浴佛节。 当世多丧乱,国失半壁,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庶民百姓大都笃信佛道之说,执迷于谈玄、讲经、修佛、求道,放弃今世,以期来生。王侯贵臣纷纷弃象马,庶士豪家舍资财,大兴土木修建浮图,竞摹天上之姿,寻觅山中之影,遁入空门作沙弥。 秣陵城有寺庙四百八十所,内城三百二十一所,外城一百五十九所。 每年四月初八的浴佛节,成了除正旦以外最隆重的节日。 当日,秣陵所有城门会打开,城中大寺中收藏的佛像都会被僧人们抬出来,绕城举行“行像”仪式,最后抬到太极宫的公车门外,接受天子临门散花。 这也是百戏倡优最忙碌的日子,往往一日赚得的钱,抵得上平日三个月。 今年“伎乐天”名声鹊起,距离浴佛节还有半个月,就有数十所寺庙来与黄公搭线,希望伎乐天可以跟随该寺金佛一起游行。 这些寺庙多少都有官家背景,黄公一概得罪不起,便早早定了最出名的覆舟山雀离大清净寺,虽给资不多,但因其是权势最大的大司马吴出资修建的寺庙,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事。 “当官的少有不信神佛的,越大的官越信。”黄公将寺庙背景讲给温狸听时,谑言取笑:“搜刮来的脂膏,不愿给百姓半点,都宁愿给佛上金身,平日亏心事做多了,都怕因果报应。没有的时候怕没有,有的时候又怕没了,有得越多越怕。” 黄公说也不知吴大司马出了多少钱修建的庙宇,恁大个寺抠门得紧,给的少就罢了,行头都不出,怕是佛上的黄金都被他们剥下来作花销了。 温狸在浴佛节前夜彻夜未眠,天刚鱼肚白,就乘上牛车,去到寺庙里。 雀离大清净寺位于城外覆舟山的南麓,北瞻长江,南眺淮水、青溪,东望宫阙,吞吐云气。至山足下,远远可见列壁白垣,房庑连亘,朱户青锁,宝塔高凌。 进入庙门,迎面一阵浓郁香味,一座一丈八的巨大佛像挣在虚空之中俯瞰众生。 鎏金溢彩,光华伟灿,佛容慈悲,低眉似悯似憾,睁目似悲似叹。 佛像下摆满了各色香花,燃起合香,烟雾缭绕,佛似在云中。 温狸手持一束天雨曼陀罗献至佛前,又匍匐蒲垫上叩拜。用寺庙水瓮里的无根之水净了手,被女尼领向禅房。 经过一间敞阔佛堂时,她视线被佛前一座七重象牙白塔吸引,多看了两眼。领她的女尼有意炫耀道:“这是吴大司马供奉的长生塔,全用象牙雕成,价值连城,供在佛牙密殿里,寻常人可见不到,也是檀越今日有缘法。” 自从温狸来到秣陵,人都不知天子,只知这位权势熏天的“吴大司马”。 她多看了两眼那座供奉在佛牙前的象牙白塔,闻到一股浓烈奇异的香气,带着浓麝的芬芳,不像佛前常用的旃檀、沉水等香,多问了句:“香也很名贵吗?” 女尼抚掌道:“你识货,这是西海聚窟洲的振精香,黑色雀卵一个大小,就要十金哩,每日烧,真是焚金子,你多嗅两口吧,再也不能得了。” 温狸想,今日佛寺请她来跳舞助阵,只出了三百钱,还不如一香屑。 她心里略生疑惑,振精香又叫返魂香,向来是在贵人的葬仪上,为了活死人、肉白骨才供奉使用。 为何会在这里放一个为生人立的长生白塔,又点上供奉死人的香呢? 这念头只在她心里打了个转儿,并未深想,便和女尼进入僧房更衣梳妆。 她换上舞衣,坐在镜前,执笔为自己描画:翠眉入鬓,眉上用银针獭毫笔蘸米汤娇色,画柔软细泽之白毫,鼻尖、颊侧点密陀僧粉,模仿佛祖“金色光其相微妙”之相,额心装饰枚黄澄澄鱼媚子。 身着遍地茱萸暗红襦衫,帝释青洒金舞裙,臂绕十二尺缃色帔带。 她登上白象背驮的三尺莲花座,乐师奏《迦陵频伽》,童子吟唱梵呗,十人分列左右撒花,八十一人抬起了那尊巨金佛。 寺门洞开,第一缕朝霞落上山门,整个秣陵都沐浴在花雨里,梵声法唱震耳欲聋,香烟蜡火如云似雾,宝盖幡幢遮天蔽日,风幡经文随风鼓舞,更有数不清的信徒僧侣手持香花前来供奉佛祖,脱履跣足,三步一鞠,五步一躬,或喃喃祈语,或吟诵佛经,前仆后继跟随行列。 温狸手持莲花,乘着瑞象走出寺门时,人群喧嚣盈沸达到了顶点。 诸法平等 大清净寺庙门走出的瑞象足有一丈二尺高,方口长鼻,长牙如刀,背上装饰八宝璎珞托的金色莲花座,驭象者也头戴青狮面具。 它踏在地上,周遭皆震,昂首长啸,碧空为之清。 散花童子跟随白象,朝象背撒花,模仿佛陀涅槃时“诸天于空散花,并作天乐种种供养”的场景。 “伎乐天”双足戴着金色足环,一足轻点,稳立象背莲花,另一足盘曲,正是佛母舞立之态。 她臂上绕的帔带随风飘扬,额间捧着颗晶莹欲滴的鱼珠,面挂白珠帘,遮住面容。 此时朝霞铺满半天,晨风吹拂薄衫,彤云落在碧裙上,一重瑟瑟一重艳。 胡笳奏鸣,她仰入风中,一足勾在莲瓣,乍而玉崩之态,险状惊破巫山。 而尺素纤腰,仿若玉腰弓,俄然舒张,裙袂乍动,足铃响如骤雨,观者不见莲花坠落,反见神女踏云登空。 大象不断前行,而她落足精准,不曾偏离半分,蹀躞翩舞于鼓面大小的莲花里,不住旋身、翻腾、跃空。 音乐逐渐激烈,她浑身仿佛无所拘束,能驭动风而起,肌骨柔若无物,好似被风气托举的一片花瓣,化入三十三天虚空万象之中。 周遭信众说不出此舞的妙处,只觉得动作行云流水,轻盈无比,虽是远观,却仿佛她在自己掌中跳舞,像盘旋在指尖的蝴蝶,让人生出捉不住的孤寂之感。 《迦陵频伽》忽急忽缓,她的舞也变幻摇曳。疾时如揉碎白云雪萦空,东风狂卷蜂蝶乱,舒缓时又缓带轻拂,模仿伎乐天女携霞飞天、俯逐流云、钧天散花、反抱琵琶之态。 裙起似流霞,掷袖醉天河。 裙落万佛寂,飞去逐惊鸿。 人群最初还多在惊诧,窥探和打量她,逐渐地,叫好之声此起彼伏,几乎要淹没梵唱发音。 当时,胡舞多为健壮胡儿胡姬穿着袴褶皮靴所跳,舞姿奔放,给人力量壮硕之感。 而温狸却小腰细颈,秀骨清像,仿佛不胜繁叠复沓的衫子长裙,更符合江左的僧徒信众对飞天神女的想象。 有她助阵,雀离大清净寺的行列吸引了许许多多法侣和信众,人群似游露坠池、百川汇海,越来越庞大,行列也越来越慢。 “行像”从覆舟山出行,绕道至城南,前方不远处便是朱雀航,乃秣陵正南宣阳门外第一大桥,若飞虹横空,凌峙淮水之上。 过了此航,经宣阳门、公车门,便是通往太极宫的御道。 远远的城楼伸进云中,从未踏足过的内城里,楼阁缀锦、雕梁画栋如千山排闼而来。 温狸的目光不住在人群之中逡巡,追逐每个人头发上落的花。 随着金佛拾级抬上大航台阶,眼前阴影大盛,好像飘过去一朵乌云,桥身猛震,象足巍巍踏上桥面,温狸的视线随之抛到对岸,蓦地凝定住了—— 桥上拥挤,人群比肩连袂,冠斤发髻如黧黑涌潮,大航侧朱红栏杆格外显眼,栏边缓缓走过一个身着白袍、跨着青鬃马的男子。 她双瞳凛缩,直勾勾盯住落在男子发间一朵梅花。 秣陵四月天,不会落梅花。 今日城中散着各式各样的鲜花,有杏花,晚桃,早莲,曼陀罗,独不可能有梅花。 而他头上的那一朵,是温狸亲手做的。 …… 四天前,也就是温狸去拜访黄公的前一晚,黑獭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浴佛节,张凤峙一定会出城。 “张氏满门获罪被诛,秣陵内外城寺庙都不敢供奉,只有城外兴业寺肯收留。但兴业寺平日紧闭山门,唯有浴佛节接受外人香火,他要凭吊家人,只有这一天。” 昨夜,温狸熨平一张白绢,描了样子,绞成片片花瓣的形状,攒在一起堆成梅花。每一片花瓣背后都细细磨绒,便于它能挂在头发上。如此共制白梅三十余朵。 她把这些梅花都交给了黑獭,叮嘱他找机会把这些梅花撒到张凤峙头发上,让她好分辨。 “明天是浴佛节,满城都在散花,他不会注意到你的。” 黑獭抱着满怀的梅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天赐良机我才帮你的。只此一次啊,温娘,一次不成功,你就再也别招惹他了。” 他跳上停在门口的小筏,回头对温狸摆摆手:“好在你的仇家不是吴大司马,不过是个落魄公子,‘取他首级,如探囊取物’,我不害怕,你也别害怕!” 她看着黑獭的船划了一段,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干什么?反悔啦?” “不是……谢谢你。” “嗨。”海獭抓脑袋,面露赧色,以豪气的笑容遮掩:“我的命都是你救的。”说着学起戏台上黄公的把式,抬手臂,提振腰身:“公之高义,某当结草衔环,效死以报。” 他说着船也没停,桨声里几乎听不清。 把温狸听笑了。 他们如此嬉笑随意,仿佛没有在谋划一件祸害滔天的险事,不是虫豸昂首将咬猛兽,不是螳螂举臂欲拦滚滚战车……不是要去杀一个人。 水面风声大作,金钹乍响,温狸被法音惊回。 白衣男子亦朝这边看来—— 他去城外祭拜,素服简巾,独那两朵梅花绽放在他折巾边,被难羁难绾随意飞扬的墨发衬着,仿佛散发寒冷香味,好似四月天里真的下了雪。 温狸与他四目相对,周身的血液好似都停滞了,耳畔鼓噪天地的喧闹归于静谧,只剩下他打马越走越近,马蹄“哒、哒……”落在桥面的声响。 若天上有神佛,应当都在此时显了灵,偏在淮水之上见到他。 即便秣陵城内外处处川流纵横,但没有比朱雀航更适宜她施行刺杀的地方。 一眼扫去,和黑獭说的一样,他身量高大,肩宽体长,骑在马上,双肩与大航栏杆边猎猎飞舞的旌旗齐平,光靠她的力气难以撼动。 他身上白袍质地轻软柔滑,被体深邃,如随风延展的流云,腰上系着根玉带,衣着毫不扎眼,却从深处透出似玉的润泽,惹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这人与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黑獭说,他性命昂贵,和她的不一样。 仿佛是的。 可是…… 可是,今日满天的佛陀分明都在说,诸法平等! 与他擦身之时,温狸足上铃铛陡然激越作响,足尖勾在莲上,挺腰如月,翻身低沉,身体像承不住露重的纤纤蒲草,垂到白衣公子的马前。 珠帘酥酥拂面,臂钏滑到腕底,璎珞磕到汗湿的颈上。 仿佛佛前浓郁沉水香、虔诚供奉的花香都凝结成了一滴露,此刻,那露水缓缓下坠。 她咬着一直持在手里的莲花,要送与他。 舞姬借观者献艺本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只是“伎乐天”太美,而路过的白衣公子又高贵俊逸,难免叫人心生遐想。 这一幕发生在在“行像”庄重场面下,周遭僧徒蹙眉、信众屏息,连散花童子都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大象毫无知觉,兀自缓步前行。 他没有伸手接花,温狸也没有转头去看,只用余光打量鞍前,见他握着绳辔的手有收紧的迹象,松齿任由莲花坠落。 趁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莲花吸引,她旋即抻腰直起上身,扬缃陂在他两肩迅速一拂。同时足踩莲花,猛向空中一纵,竟鹞子翻空,离了象背。 刹那惊变,众人屏息翘首,皆以为她在仿飞天作追云逐月的舞姿。 却见她直跃到航边朱红栏杆上站定,回首望了白衣男子一眼,似乎朝他笑了笑,而后毫不犹豫一跃跳出朱雀桥的木栏,如断线纸鸢、折翅白鸟一般,直直坠了下去! 众人的惊呼才喊出来,有一个惊变陡生,只见马上本就高出栏杆的的白衣公子竟也跃身而起,与她一同坠下,落入淮水滚滚湍流中。 秦淮月影 温狸曾寻过死。 刚被黄公救起来时,他们正从安风津沿着淮水去寿春,那些日子日夜赶路,不及细想,求生本能也让她木然苟活。但日复一日过了一个月,在某一天看到太阳升起时,她的死志达到了巅峰。 趁着众人没有醒来,她独自走到淮水边。 那是冬日的清晨,大雾覆盖芦苇和蒹葭,金灿灿阳光铺在蓝色江面上,像一直在蛊惑她的梦境。 如有人牵着她的手一样,她把手伸入江水里,但感受到的并不是璀璨温暖,而是透骨寒冷。 水淹没她的手腕、手肘。 她泪水一滴滴滚落水面,所有的悲伤、恐惧、绝望仿佛都阻在穷途末路,只能诉之与一川冷水。 才伸进去手,已如刀割一般,她害怕走进这么寒的水里,更害怕走回岸上。 正当她走投无路之时,河畔响起了一阵悦耳鸟鸣声。 那是早春三月的莺啼,常在柳叶新黄、桑叶抽芽时唱,啁啁啾啾,恍见暖烘烘的日晖照过树杈,嫩黄鸟羽穿梭枝梢。 河畔,凛冽寒风呼呼挂着,半轮朝阳俯瞰苍莽冻土。 莺鸟仿佛不知人间苦寒,忽而轻快高亢,似翱翔于东风;忽而婉转低诉,像呢哝栖于巢窠,一声一声,将人唤回莺飞草长、忙于农桑的春日。 她被莺啼吸引着,离开了江边,快步疾走,提起裙裾,踩着河边沙石,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一路追随鸟叫,寻找那只出现得不合时宜、注定会早夭的黄莺。 当她气喘吁吁地靠近鸟叫声,只看到了坐在枯萎枝丫上,掐着手指塞在嘴里练习口技的鸠娘。 “好不好听?”鸠娘笑嘻嘻问她。 温狸点点头。 “我教你吧。”鸠娘说:“我还能教你跳舞。我们过江去,到太平去处,我的舞和口技才值钱。” 她从树上跳下来,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我十八岁前在凉州献艺,当了整个姑臧最有名的舞姬,他们叫我伎乐天女,达官贵人都以邀我去宴上为荣。我给人作践、任人欺辱,任打任骂,偷偷攒下一匣金子,本指望后半生就靠它了。谁知有了战事,我那些金子,才换了几斗米。我一边哭一边吃,也想死了算了。哭一阵罢,又想,日子还得往下过呀。小狸儿,你说是不是?” 温狸缓缓又点了点头。 鸩娘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搂在了怀里,她伏在她臂弯里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 她那时太伤心,忘了反驳她的话。 其实她的口技不止在太平时值钱,乱离时也救了她的命。 她跟着鸠娘习了四年的舞,从寿春到合肥。 那几年战事不多,有胡商的资助,吃穿不愁,也免于感染疫疠、缺肢少骸,有多余的精力精习技艺,研读佛经。 鸠娘说她虽没有童子功,但胜在肢体柔软,天赋异禀,又肯下死功夫。 “活像只死了命要往云里钻的鸟。” 一开始,她只是还想听一次黄莺的叫声、看一眼新绿的桑树,学会一支舞。 每天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浑浑噩噩地活下来。 在合肥看到张赤斧的去爵告示后,仇恨成为了所有意义。 那天她一直在合肥城门口,看着那张榜文,什么时候天黑了都不知道。 她把榜文上不认识的字都抄录下来,找人一字字问,读了几百遍,到能背下来。 她恐怕自己会错意,四处去探听询问,得到的都是一个答案。 路岐人中有个据说很见过世面、略知道庙堂事的傀儡戏人,诨称叫作“鹤公子”,此人与她分析说,张赤斧死前的官位是“西中郎将、豫州刺史”,既管豫州的地,也管豫州的兵,掌一方生杀大权。 而汝南是豫州治下的,屠城的若非北寇,那就一定是豫州刺史的兵马。 温狸被带到船上,船顺着汝水入淮水,显然不太可能是北寇。 而这几场屠城十分残忍,幸存者稀少,遇着几个人问,都记得进城的军队没有旗旄,箭矢上有标记的,也被人刻意剥去了,可见心虚,更加不可能是北寇。 “你看,这是皇帝玺,大事都是用它的。”鹤公子指着告示的抄本对她说:“天子有六玺,行玺、信玺在符节台,不长这样,这一个是天子本人自己佩的,如果这都信不得,天下再无可信的了。” …… 时至如今,温狸仍不明白,张赤斧犯下如此丧尽天良的滔天罪行,为何只是他众多罪状中最末尾、最轻的一条。 哪怕它再往前一点,言辞再重些,她也会像许许多多同乡人一样,认命了,谁叫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呢? 可它不但列在最后,甚至祸主本人早已死在征战中,死时是为国捐躯,风光下葬!自始自终根本没有付出什么代价,榜文只是让他丧失“死后哀荣”! 如此轻描淡写……生者不可安宁,死者不能安息! 黄龙五年的春天,四月初八浴佛节,温狸用鬼傀儡的“蜘蛛丝”结成网缠住张赤斧的儿子,与他一起坠入了淮水。 她最终还是投身这条河,比初起死志那个清晨晚了整整七年。 温狸听到轰隆的一声巨响,耳边陷入长久嗡鸣,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她拔出发簪,一手握着傀儡□□,一手紧握簪子,不料这个时节刚刚涨过桃花汛,水流湍急,一股暗流瞬间将她卷向水底。 她几乎瞬间失聪,被水流击得头晕目眩,感到冰冷快速钻入她衣服里每一个孔隙,浸没发根,涌进眼眶。 她下意识抬头看,从天上洒落的光透过水面,呈月光一样的苍冷白色,水面波浪像暴雨将至时翻腾的乌云。 原来春天的水底也冷得叫人牙齿打战。 温狸时常感觉,她从未自十三岁的汝水里走出来,多活的七年都只是临死前一场梦——否则何以解释,那之后她看到的天都是此时的颜色? 这七年,她再也没有梦到过家人。 甚至连故乡汝南也梦不到。 唯有最接近的一次,她梦里看见一只燕子越冬归来,自南向北飞。 它不断振动翅膀,翻过一重又一重灰色的山脊,越过一条又一条不息的川流。 她看见熟悉的汝水,但看不见房屋和阡陌……水边只有山林,连绵树冠无边无际。 燕子飞累了,只能扑向一处树干上做巢。 她才认出,那是每年春天回她家屋檐下的燕子。 原来春天曾经回来过,燕子归来,黄莺歌唱,麦苗长高,桑树发芽……只是这些对她毫无意义。 温狸眼里流出温热泪水,没有一点挣扎,任由暗流将她卷向看不见光的河床。 她不再关心丝线尽头的另一个人,河水作了枷锁镣铐,击溃他身上袍带冠冕,他们终于平等。 蜘蛛丝将自己与他紧紧绑缚,等她被卷向水深处溺亡,会坠着他,定让他与她同沉河床、共赴黄泉。 那些韧丝巧夺天工,肉眼难以分辨,混杂在水底暗流里,像以她为中心的一个蛛丝旋涡,搅入其中,插翅也难飞。 温狸提起最后的力气,将几股韧丝抓紧,仰视着水面,视线一点点模糊,恐惧、痛楚、孤独、寒冷将她紧紧裹缠,让她五脏六腑如受寸磔油煎之刑,只恨时间不能走快一些,但它却慢的让人发狂。 她视线一点点变得模糊,眼前走马似闪过七零八落的画面,看到有蝴蝶停在草尖上,肥美硕大的黄狸扑出去……看到日升月落,看到腊月十五的白色月亮,又圆又大,砰地一声掉入水里,摔碎成浮光千万片;看到纸鸢在春风里飞舞,风越来越大,手中的轮|盘也开始飞速转动。 一丝异感从掌心穿来,她心里一凛骤然清醒,发现手中操控傀儡的机拓轮|盘真的在转动,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退回匣中,水面上白色的影子离她越来越近。 她刹那间脑中窒息迟钝,不知作何应对,手中□□反转得越来越快,根根韧丝割破她掌心,水里飘出一缕血雾。 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挺腰压肩,仰身如弯钩捞月,更往深处坠。 更快的是周身涌来的一股激流,陌生气息、湿漉身体瞬间临到身前,一双手托在了她肩胛之后。 她被搂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毫无温度,好似被坠入水里那轮冷月所拥。 那两只手摆弄着她的手动作缓慢、有条不紊,冷静得可怕——一只手握住她后颈,将她身姿扶正,而后穿过身后,将她挟至铁箍铜铸一样难以撼动的坚硬臂弯里。 她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握簪的手猛地刺向他颈侧,却叫水流阻挡了速度,手腕被他握在手中,狠力一扼,五指登时脱力,簪子也脱了手。 温狸已濒近昏死,再无力反抗,任由他箍着自己向水面游去。 这个时节的淮水,吸足冰雪融化的水,水底活像藏着只兴风作浪巨蛟,一身蛮劲横冲直撞,放出暗流千万道,捆着落水人追魂索命。 她被接连不断的暗流裹挟,像风雨飘摇里蛛丝上的虫子。 温狸眼里最后的光景,是日光颤动在水面涟漪里,一寸一寸,逐渐向她逼近。 长渚夜泊 温狸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盖着件褐麻夹衣,躺在艘小船的乌篷底下,褥衣裙裳还在,帔视簪环都已经被水冲走,头发也散着。 她抬手摸额饰花钿,早已不存,虽都是铜打的,温狸也感到有些心疼。 此时天已黑透,船泊在渚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艄公正打渔火,趴在地上鼓着腮帮,向篝火底下吹气,他年老气力不济,吹了半日烟多火少。 温狸撑起飘虚的双腿,爬起身走出船,走出两步,就气喘吁吁跌到白沙渚上。 艄公“唉哟”一声,大叫道:“你泡水了,歇着,快歇着。” “我好了。” 见他听不清,温狸又他摆手示意。 她见火边堆着伐过的干竹,拢高火堆,便挑了一根粗大竹管向里吹气,不多时,竹子燃得噼里啪啦,白烟缕缕飘起。 耳边响起脚步声,她也没有转头,半张脸皆埋在竹管中。 余光所及,一堆青竹“啪”地扔到她脚边,紧接着,便是那个机拓的轮|盘。 她脸才从竹管边转过头,耳畔响起细细破空声,一条竹枝已顶上了她的咽喉。 那竹枝细韧,翠生生,尖端还带着两片竹叶。 她抬起脸,看见双幽亮漆黑的眼眸,眸里清冷的光,像新发硎上的刀,低眉垂目,只持跟轻飘飘软绵绵的竹,便看得人心里发毛。 温狸后背微微生出汗意,话还没说出来,喉头先颤着滚了一下,她心头猛跳,噤声不言。 他也不动不语,身上白衣已被线和石头刮破,残披在身,冠带发散,发丝零散粘湿成缕,面色被水洗的苍白,火光轻跃在他面上,一张脸自鼻梁分隔明暗,即便是在暖黄火光里的那只眼睛,也冷得骇人,更罔提暗中的那只眼。 “谁派你来的?”他问后,沉吟片刻:“吴坚?” 温狸呼吸逐渐有些困难,她本不惧死,但此时他还活着,她便也有了一定不能死的理由。 这里是荒郊野外,孤悬河中的州渚,他已占尽优势,更遑论到了秣陵,他背后还有滔天权势。 温狸打了个寒颤,将自己缩起来,摇了摇头:“没有谁派我。” 她脸上被烟黢黑了,发髻早已被水流吹散,及腰的长发蔫垂在肩头,被火焰燎焦了几根,身上衣服还没干透,火一烤,浑身都冒起丝丝蒸气。 努力抬起脸来,喉咙在竹枝下直滚,禁不住惊慌带上了微微的颤:“我不认识吴坚,是我自己要杀你……” 此话一出,竹枝反倒轻轻挪转开了些,他话里带上不易察觉的笑意:“你叫他吴坚?” 温狸似堕入五里雾中,不明白为何先问的是这一句:“是你说的……”又重复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竟笑了一声,停顿片刻,问:“好吧。那你为什么要杀我?还要费这么大的周章?”瞥了一眼那圆圆机拓。 温狸在心间揉成一团的乱麻中,终于扯到根线头,喉口滚咽,嗓子发涩,颤着声开口:“是……我有一个情郎。” 想起那件事,她便感到凉意顺着半湿的裙底往腿上流,收拢手臂将自己抱的更紧了些,才让说出的话不至于颤得太厉害。 在江北时,几乎每一日都在死人,人因战乱而死,因疾病而死,因争抢上位者抛下的一点微薄的好处互相绞杀至死。 发生在她身边最近处的,是鸠娘亲手毒杀了她的情郎“鹤公子”。 她此刻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用了她的故事,嘴唇嗫嚅着才启开,眼眶便已红了。 “他……他和我是患难之交,本说要娶我为妻,只对我一个人好,不再让我吃苦。可他在合肥攀上了秣陵的贵人,想娶他的女儿,那时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他觉得我是个累赘,便想杀了我……孩子,孩子也没有了。” 她脸上滑落两行泪水:“我恨死他了,想与他同归于尽。” 那是个大雪天,鸠娘用一把曼陀罗的种子,买来一筐又圆又大的杏子和珍贵的石蜜,细细捣碎成了杏浆,掺杂曼陀罗种子和陈麦,加了许多石蜜,煮成了一碗甜美的粥。 那碗粥在江北是难得的稀物,鹤公子喝得干干净净,而后很快毒发,口吐白沫,用手抓自己的胸口,在地上挣扎了很久,口中流出黑色的血,身体僵直。 鸠娘一动不动坐在他身边,望着他一点点死透。 竹堆飘出黑烟,将她呛了一下,她才想起眼下的情况,抬起通红双目望向他。 “可他不见了……他连告诉的名字都是假的,我来秣陵根本找不到他。我找了三个月,翻遍了外城,都没见到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长变了模样……”温狸眼睛含泪望着轮|盘:“这是作鬼傀儡戏用的,我随身带着,想着倘若见到他,就一定要杀了他。公子与他长得有些相似,我听到你的声音才知道……我认错了。” 她生着一双极具迷惑性的大眼睛,微微仰着头,脸被垂落了满肩乌藻似黑发衬得小如一掌,身后还缕缕冒着烟,像之瘦弱的、被野火燎了毛的狸猫。 些微火光跳在她被泪水洗过的,又黑又亮、水润温泽的眸中,其中真真切切,都是痛楚。 见他面色逐渐松动,温狸微垂下脸,呜咽道:“误伤公子,实在愧悔。还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求你饶我一命。我不是不愿意死,只是还有不得不做的事,一定要他死,我才能心甘情愿去死。”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从她颈畔撤走了竹枝,随手投入火里,枝叶脆嫩饱满的竹燃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腾起阵阵白烟。 他朝后退了两步,迟疑一瞬,道:“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 说完,绕到篝火对面坐下,持起老艄公的竹刀开始默默劈竹。 温狸才得暇擦拭眼角被烟呛出来的泪水,平复因想起这段惨痛往事而翻腾的心绪。 忽听他嗓音又起,夹杂在硬邦邦的劈柴声中:“他既已弃你如敝履,你何必再赔上一条性命……别做傻事了。” 温狸没有答话。 砍了几管竹,他顿着刀,默然片刻:“若以后你真遇上他,可持此来东御道北崧岳园找张凤峙,我会杀了他。” 说着解下腰间佩的一块玉,递给了她——那块玉上似乎有族徽,纹路峥嵘毕现,有戈矛斧钺,似乎属于张家。 温狸有些惊讶地抬起眼,见薪火横照,他长眉如剑压着眼底寒色,其间森森厉芒未及掩:“我的这笔账,也该算到他身上。” 温狸心头微乱,迟疑着接下玉佩,轻轻说了句:“多谢公子。” 说了这话,他不再言语,低着头接着劈竹。 温狸默默看了他一会儿,道:“我现在想来仍后怕,幸好公子会水。公子在秣陵富贵人家,又不需下水讨生活,怎会游水呢?” 见他低头不言,温狸忙说:“是小人多言了。” 他张了张嘴,极轻地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在荆州,跟着我祖父长大,从小就会。” 温狸此时才明白自己失败在哪里。 她只知道张凤峙的祖父叫张仰,谥号桓,人称“桓公”,神位供奉在太庙,如今还在享受太牢礼,没有收到张氏灭门的波及。 但她来秣陵三个月,将在京口攒下的积蓄都花光了,也探听不到更多关于张家的详细消息,尤其对张仰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提起张昂便赞叹“桓公高义”,也有人说“忠义在外,野心在内”。 张氏全盛之时先主康平年间,二十年,就在张仰手中由一个从天水迁来的寒门跃升至掌握江左半壁江山的豪族。 却好一似惊雷动耳,回首望已烟消云散,血脉不存。 独一个张凤峙,还是因为母亲是高阳郦氏的女公子,受郦家庇护得以保全。 张家发迹和陨落都太快,时间渺远难以追溯,疑云重重,温狸能探知的消息极少,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张仰也曾经在荆州驻军,而不是传闻的一直在南徐州。 荆楚水网密布,江河络绎,洞庭水师名震天下,连温狸都有所耳闻。 张氏如果占据荆州,子弟投身水军,自然也会精习水性。 倘若她能早一点知道这个消息,就不会选择用水毙之法来刺杀张凤峙。 可这些于她,得来实在太难,她甚至都难以接触到城内的人……更遑论城墙内外,庙堂上下,门阀庶民,如云泥之别。 …… “公子,我来吧。” 温狸望着劈竹的张凤峙,心想“不共戴天的仇人,少承他一点恩情是一点”,一根柴薪之热,也不能白受。 张凤峙稳坐不动,持把钝刀重重劈斫,竹节在他手底下断作几截,爆竹似的脆响,竹子屑末横飞,没接她话。 温狸也不强求,向老艄公讨来针线,缝补自己刮坏的衣裙。 老艄公耄耋之岁,耳朵已背了,每每说三句,能应上来一句,大多鸡同鸭讲,譬如方才二人剑拔弩张时,他操着口浓重吴音,在旁嘟嘟哝哝,插上几句“莫凶”“莫吓了鱼”诸如此类劝架的话。 他虽耳背,脸上时时挂笑,干瘦面上颧骨高耸起,见二人不再争吵,火也烧大了,便欢天喜地向竹箩里取鱼来烤。 此时夜深月起,照得渚边白沙似雪,渔火孤烛,投水里如豆之荧。 只闻近处虫鸣,远处水响。除此之外,凤竹森森,山影幢幢,一户人家也无,不知被水冲到哪处荒郊野地。 温狸缝好自己的衣裳,为表对艄公的感谢,也替他拆了一件旧衣上横七竖八的补线,重新缝好,折叠好放在蓑衣底下。 她咬断线头,正欲收起针线,却见张凤峙的外袍正挂在一边的竹架上,裂着几个长长的口。 月上中天,草虫吱吱蛰鸣,湘竹荜拨作响,老艄公依在石头便打起盹,鼾声如雷。 温狸缝好衣服,见张凤峙只穿着里衣,已靠在石边睡着,她看眼手中的针,和放在他脚边劈竹的刀。 地面的竹叶忽然响起“喀嚓”的轻声,张凤峙蓦地睁开双眼。 只见温狸弯着腰,正把缝补叠好的衣服放在他身侧。 他轻声说:“多谢。” 高阳郦氏 温狸几乎一夜没睡,手握竹杖,拨开烧过的灰,拢高柴堆,后半夜水气太重,火仍越烧越小,到后几乎只成零星的红炭。 她感到张凤峙虽一直闭着眼,但他也没睡。起初他时不时搭把手,但本就不高的火焰随着他每次出手,愈发细弱飘摇,三次之后,他放下了竹杖。 但他仍旧没睡,老艄公呼声震天,而他的呼吸声又轻又浅,几不可闻。 温狸数着他的呼吸声,度过了备受煎熬的一夜。 她感觉自己像被温火烤得一寸寸干裂的竹管,江边才有动静,就睁开了眼睛。 天还没亮,几艘轻舟停在了长渚之畔,舟上都挂着郦氏的族徽,远看是一个“郦”字,走近些看字迹飘逸如云彩纷呈,再凑近,字间仿佛有不息川流,给人华贵而变幻莫测之感。 郦家的仆人都绫罗裹身,穿金戴银,几艘轻便小舟雕花垂锦,泊在江畔,里头飘出缕缕馥郁温雅的香气。 立在船头的青年身着紫绫两裆衫,下笼纱裙,头戴插着貂毛的黑色笼冠,面目姣好若女子。 他一步迈下长滩,张凤峙见他,走上去叫了声“表哥。” 紫衫郎见到他如释重负,上上下下看,长出一口气:“你没事就好,祖君急坏了,快随我回去,再见不到你,他要把淮水都挖竭了。” 他看向温狸,微蹙眉,像有话未尽,但不欲与倡优之辈多置一言,只当她和老艄公和滩涂上泥沙般,一眼瞥过,回身便上了船。 温狸才发现自己为酬谢张凤峙劈薪,为他缝补了外袍之举实属多余,因有奴仆捧着备好的换用衣物,毕恭毕敬地迎他上舟。 张凤峙命仆役取来一匣白金,酬谢老艄公救命之恩,他不让老翁打开,缓缓说:“老先生,我叫我府上人陪着你,隔半月再从中取出一块,缓置屋舍田地,不要露财,招来祸患。” 老翁未曾见过这等阵仗,有官人上洲便开始发抖,此时弯腰低头,抱着那匣缩成一团,只是点头。 他待要再同温狸说什么,那边船上郦家公子已不耐烦催促:“子渊,还不上船?祖君等你一夜了。” 他便只吩咐了下人分一只船,送她回去。 温狸见张凤峙不欲怪罪,才放下心,但转眼看着他拾衣上船,须臾之间繁丽舟帘落下,仿佛风吹流云,将他背影藏到遐远天上去,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机会近他之身,又感到惆怅。 江风浩荡,鼓起风帆,东流的淮水像一条白练,船队溯流而上,其中一叶之舟在靠近青溪时分道,留下一条淡淡水痕,远行向大雾深处。 张凤峙更衣后,拿起缝补过的外袍,听到“啷当”一声,玉佩从衣中落出,滚到了地上。 …… 秣陵四面都有水,北方引江潮,南面是淮水,淮水在西南与长江交汇,向东通过青溪与江水勾连。四面水上有二十四航,终年雪浪激飞,帆影错落。 正门在南,穿过朱雀航入公车门,再行七里,便是太极宫南面的大司马门。从公车门到太极宫之间的七里,就是御道。 御道贯城而过,最宽处可以并行九车,道旁分布着衙署、寺庙,一径的高梁云栋、宝塔金刹。 与墙外居民贵南畏北不同,城内依旧讲究中原正统,皇居朝北向南。公卿高门都择城北而居,其中最贵的一片,被称作“东御道北”。 而居住此处最显赫的家族,莫过于高阳郦氏。 说起高阳郦氏,街头巷尾有两句俗语,一则“千年瓦上卷玉霜,百年阶里扫金屑”,以称其门楣无可匹敌的贵重;二则“郦家郎、郦家娘,草堂映玉堂”,表其家族子弟多玉树蒹葭、面容姣好,也暗讽其乃钻营弄权的外戚之族。 但勿论怎么讥讽,论起“贵”,整个秣陵城,郦家称二,无人敢称一。 今岁黄龙五年,距神州陷落、重器南移已逾三十五年。 本朝元帝继位之前,封号“高阳王”,高阳,也是郦氏的郡望。 这桩渊源,成了近代郦家发迹的滥觞。 自从元帝继承中原正统,郦氏也随之扶摇而上,历经三朝,郦家家主郦信已经古稀之年,始终在三公位置上,主过政也让过权,当过丞相,也当过太尉,如今位居司徒。 此刻,这个历经三朝不倒,形容和稳敦重的老人,正颤着花白胡须,袖口直抖,指着跪在堂下的外孙破口大骂。 “竖子坏我大事!你祖父没出息,老兵而已,你父也是,都是天水匹夫!我真悔将我家五娘许配给你父,生出你这么个孽子,这一身莽气难修难剪,教养你这么些年,也没能把你教成个君子。” 张凤峙跪得笔挺,仰着头道:“外翁说我便是,别指冢中骂,先人为大,君子也不言逝者是非。” 郦信气得满面红涨:“你还敢顶嘴!” 举起手中根老檀虬杖,向他肩头后背狠砸,那木硬沉,击在骨上砰砰直响,声彻满堂,听着极是骇人。 跪在堂外仆人吓得不敢吭声,有人欲偷偷溜走,去找张凤峙母亲求助,却被眼亮耳敏的郦信喝止住。 “别叫五娘来,她来,也要跪在地上受我的杖。” 老头发泄了一通,倒自己喘个不住,扶杖坐下。 “你哪来的脸顶嘴,浴佛节,光天化日之下,圣上都要亲临大司马门散花,你和个伎人搂搂抱抱,还双双摔进河里去。”指着他:“张凤峙,这狎妓之风,你竟从何处习来?” 张凤峙挨得疼时,手撑在地,他一离身,便重把肩挺直。 “我没有狎妓,那位舞姬说她情郎与我相似,她认错了人。” “说这满口鬼话,我信你吗?” “我信她了。” 郦信一拍桌案立起来,吹得胡子翘起:“冥顽不灵。照你说,你还真是飞来横祸?我问你,你今日不随你舅舅进宫听圣上讲经,到底要去何处?怎会经过朱雀航?” 张凤峙缄口不言。 问别的话,他虽然句句忤逆,也算得事事回应。 唯有问到这,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郦信立刻明白了,扬起手掌就要掌他面,而他梗着脖子,毫无闪躲之意。 究竟没有抽下去,在他脸侧的袖口抖得像风中落叶。 “昙奴。”郦信叫起他的小名:“……你是不是要外翁命你改姓郦,你才能忘记兴业寺里那几个不该祭拜的牌位啊?” 张凤峙抬眼与他对望:“我生来姓张,大丈夫立天地间,不做更名改姓苟且偷生之事。” “啪”的一声,那巴掌终究还是狠狠抽在他脸上,将他面庞打偏了半边。 “你记好,若不是你母亲姓郦,你现在也是兴业寺的一座牌位!”郦信冷笑着补了一句:“——还是个童子长生牌。张凤峙我告诉你,你是吴坚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有他在一天,你一天出不了仕,识相点就不要兴风作浪,安生在崧岳园当个闲人。” 郦信看着火红的五指肿痕在他面上慢慢浮出,怒气稍稍平息,重新坐倒,喘了两口气。 “你知不知道,外翁为了你的事操了多少心?昨日圣上讲经时,和你舅舅提起你,欣赏你,要让你尚公主,这是多好的机会!与公主成婚,你就能袭你祖父的爵位,迟早可以出仕,继承你张家衣钵!你呢?转眼就和舞姬抱成一团,还是个……还是个有些名气的舞姬!我是不是该夸你风月场上还有点本事啊?竖子!不成器的混账!那姓吴的正愁找不到说辞挡你的好事,你倒好,转头就给他递筏子。” 他越说越痛心疾首,喉咙翻滚着,剧烈咳嗽起来。 将龙头檀杖向他跟前重重一扔。 “滚,滚,给我滚!这个月之内你都不要出门,就在家中给我抄经。你再多生事端,我先打断你的腿,再命你母亲改嫁!郦家养得起一个废人!” 婆娑境界 娑婆境在清水沼南边,靠近青溪的位置。瓦舍是顶上有一架叫做“永宁航”的航桥,下有参差错落的木楼,几十级湿滑石阶下到水边。 自北方沦陷,移都秣陵后,城内虽还有宵禁,城外百业杂居的大泽却没人管,到夜里,藏在潮湿岸边低窄屋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似泽里的飞萤,密处如银河,疏处也如星子。 春夜里野草疯长,风里吹来各色各样的声响。 时人朝不保夕,作乐当下,笙箫连夜,笑语盈市,恨不得燃尽灯烛照红妆,以尽今日之欢。 婆娑境下,舟舸相碰,密密匝匝,几乎挤不下。还有童子成群,或是跳入水中扶舷拉船,或是兜售筐萝中果子、裹蒸、香药、茶粥等,你一句我一句,还偶有争吵者,喧嚷如七月的蝉噪。 这是“伎乐天”落水三日以后,重新来献艺的一晚。 温狸日落时分就到了,她头发高高绾起包着麻巾,一身与泥土同色的衫裙。下船便脱下鞋,趁着黄昏蒙昧,在水边洗手浣足,钻入芦苇,踩着青苔遍生的青石拾级而上。 到达娑婆境时,油灯方燃起,黄公正揣着火绒一盏一盏点灯,先点些零星小盏,直到三更天,人多起来,才会点燃挂在当中油瓮样的大盏灯。 灯里混杂着鱼膏、兽油,味道腥膻,不时扑出一阵黑烟。 温狸将鞋拎在手里,赤足走上接着一道窄窄木梯的勾栏台。 黄木的栏杆雕着灵芝、彩云、仙鹤、狮子等,不知用了多少年,虫眼密布,踩在上咯吱摇晃,温狸总担心它会断裂。 她走到帘幕后,推出一个沉重的大木箱子,借光找寻舞衣。 “温娘。”黄公向烟斗里塞了几缕烟丝,在灯上点燃,吧嗒地抽,络腮胡掩盖的脸庞看不清表情。 “那天的事,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温狸放下手中的舞衣,转头望向他:“我本想用蜘蛛丝缠住大航的栏杆,飞出去再回来,没料到绊了人,自己也摔下水去。” 黄公“哦”了声,看向她灯里俏丽的面庞,只是粗布衣裙,不施脂粉,随意绾发,还有些散落在颊边,愈发衬得肤腻如玉,鼻挺见影。 死了的鸠娘不止一次说“生的太好了,要出祸事。” 江北的几年,鸠娘擅自用加了药水的朱墨给她涂脸,直到即将过江才给她洗干净。 却已较捡到她那年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在京口就招惹了不少觊觎,幸而黄公是个狠角色,替她回挡了不少。 黄公想方设法来到秣陵,以为秣陵能好些。 不像京口那种地方,都是土皇帝,鬣狗群狼,任是老虎过去,都能斜着牙就撕咬下一块肉来。 初来秣陵的确是好的,它有自己的规则,只要遵循其中,向上孝敬的钱到位了,就不会发生太出格的事。 毕竟秣陵城里高门太多,各家都有下人,下人又有下人,就像大树底下的根盘根错节,互相摸不清底,面上都不好太出格。 但温狸这次突破了规则,她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黄公忧心地吐出一口烟:“你更出名了。” 黑獭浑身湿漉漉从门帘下钻进来:“这不是好事吗?” 黄公眉头皱成川字,闷头抽烟,只是摇头。 娑婆境虽然名字附庸风雅,但来瓦舍之客全是城外居住的,多渔民、贩夫、走卒、商贾。 这些人里,黄公凭一身蛮劲还镇得住场子。 但温狸在朱雀航上落水,与郦家公子攀扯上,名声当真是传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 若是当真有这层关系还好,偏她又说没有。 人不能贪天之功,不该赚的钱就不能赚,温狸这样没倚靠的舞姬,只能赚清水沼和外城的钱,一旦接触到更高地位的人,她就是任人争夺的肉。 城里但凡来个好事的纨绔子弟,看上了要强占她去,他死在这里也拦不住。 如此一来,一是他多年苦心养成、待价而沽的瑰宝就要化为一场空;二来,若是遇到个会糟蹋作践人的,这个小娘子这辈子就完了。 思来想去,黄公还是准备将这事摊开了说,最后下了定论:“温娘,我给你安排,你必须立刻嫁人,趁现在还有得选。” 黄公如此说,便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又打算把她献给别人了。 温狸听了,把头低着,久久不言语。 …… 当夜到娑婆境的人果真比从前多了数倍,更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贵家船,驱逐小舟,升起画了族徽的云帆,密密匝匝连得一片水泽发白,连娑婆境下长梯都挤满了人。 温狸立在帘后,从一点缝隙,看向外面多了许多的眼睛,衣着装扮各色各样,其中的意图和窥探也各不相同。 今晚奏乐的是一个盲人乐师,自益州逃难来的,会弹胡箜篌,音乐从渺茫出起,三两点弦音,回音空灵,将逼仄的瓦舍衬托得如同空寂寺庙洞窟。 帘幕之后垂着一根粗大的麻绳,温狸攥着绳子向上攀爬,绳子磨在木梁上发出咯吱声响,她攀到顶,收拢绳子一圈圈握在掌中,低眸看向无数黢黑的发顶。 随着帘帷拉开,昏黄火光似熟透的橘色泼将进来,她松了一截绳,身上铜环铮铮响动,只赖着一臂之力悬在梁上。 粗绳来回晃动,她裙裳飘飞,姿态如仙人。 满堂的嚣动声钻入耳,冲在脑中嗡嗡直响。 箜篌之声逐渐高昂激越,温狸影子荡在镌满灵芝仙草的栏上,足蹬陈旧腐朽木壁,环带萦身,如壁上神女,御风弄影,向苍穹攀飞。 丝竹之声过于高亢则不详,有断弦之忧,舞蹈亦是,她今晚像刻意想将自己折断,身体摆出各种姿态,宛如飘飞雨丝、惊飞疾鸟、如激揉得将断的那根弦。 似游丝上蛛、柳条飞絮,仿佛吐息稍重一些都能让她坠落。 她头发结如乌云,发上铜铸的簪视黄灿灿,被黯淡灯火照出仿佛黄金的色泽,簪上的羽翅都在颤。 绳索磨得横梁一直在响,观者无不提心吊胆,唯恐一根绳子承不住叫她坠下来,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一曲将至终了,绳子一寸寸在她手里放完,她裙角轻扬,踩在栏上落了地。 此时她已经浑身汗湿,腿间似被拆了骨般直颤,却好似不舍一般,紧紧抓住绳子不放,颈仍上仰着,看向房屋顶梁,依依不舍这个绳索系向的“苍穹”——在那里她是“伎乐天”,可以乘云气、御长风,上下翩飞自由来去,好似一场美梦,醒过来她还在小小木笼里,对着破败木屋顶,抓着一根绳子。 看了她的舞,蜷缩在角落的黑獭却已是眼睛哭红,不敢看她在台上的姿态,将脑袋埋在了胳膊里,浑身都在抽搐。 一阵轻浮的笑声,就在这时突兀地闯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妙啊,实在是妙。” 一个穿着锦袍的男子自角落里站起来,身侧跟着几个壮汉,分攘开站在栏下的人。 见这不速之客,黄公脸色登时一变,摸着刀给黑獭使个眼色,黑獭眼中一冷,揩拭双目站起来。 “娘子几岁习的舞?方才跳的几下,是叫游鱼戏藻,还是叫坐莲观天?身姿如此曼妙,难怪裙下能迷倒郦家郎。” 他这话说得荒唐粗鄙,难入耳目。 温狸怔了一下,缓缓放开了绳索,任它软垂到幕间。 她没循着声音去看,只端端正正,立在人前,双眸对着看眼前木壁:“奴方才作的舞,叫作《千灯》,取自佛经里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的故事,佛陀怜世间幽昧困苦,为照众生而舍己身,发愿度离苦厄,奴亦如是。” 她双手合十,垂下汗水湿透的头颅,轻轻行了一个礼。 说罢便往帘帷后走,黄公也恰如其时地挡了过去,笑呵呵地一展手,靠近的人哗然大作急忙向后退,连锦衣人和他的仆人都不敢靠近。 只见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蟒不知何时绕在他臂上,正朝众人嘶嘶地吐着信子。 那蟒足有一丈之长,碗口之大,他挽半截扛在肩膀上,面上笑呵呵的:“诸位看官,‘伎乐天’的《千灯》欣赏过了,这西域来的舞姬虽美,咱们老戏《东海黄公》也不得不看,小老儿这手御蛇,也还看的过眼?” 他觑眯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猬皮似毛发又粗又硬,挽袖露出肌肉胀鼓胳膊,腰间粗布绕的古刀,江北尸山骸原里滚出来的一身狠劲,慑得人半步不敢前靠。 强龙不压地头蛇,那锦衣人带着四五个仆从,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镇住了他们,黄公长笑一声,气如山中虎啸,亮似山上洪钟,听者耳鸣眼晕。 他蹬一下腿,便窜跳起身,携着那蛇挪到台上,大叫:“奏乐,奏乐!” 台栏上下,香音之神伎乐天已渺然无踪。 …… 是夜月明星稀,永宁航上灯火一直亮到半夜,歌尽宴罢,水上只余残灯几盏,就像天际寥落的星子。 黑獭边回头嘻嘻地笑,边爬上屋顶,看到温狸,眉飞色舞对她说—— “温娘,你没瞧见,那几个棒槌现在是什么样。我凫在水底下,跟他们的船一路到青溪,猛地一下子,给船底凿开了,那个草包不会水,正在青溪里下汤面呢!叫得猪嚎似的。” 温狸也“噗呲”一声笑了:“你没被他们瞧见吧?” 黑獭豪气摆手:“哪能,我能在水底一炷香的时间,哪个人能做得到?他们想破头也想不出是人干的。”又补着骂:“衣冠禽兽王八蛋,走的时候还威胁黄公,说是什么江东豪族应氏的,不把你交出去就来掀咱们瓦舍。我呸!还想掀瓦舍,老子先掀他的船。” 温狸转回头,望着远处长江的江面发愣。 黑獭知道她的心事,“嗨”了一声,想让她宽松些,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闷闷抓起脑袋。 温狸自言自语:“如果那天成功了就好了。” 她不提则罢,提起来,黑獭眼睛唰得气红了:“你还说,温娘,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你也没把我当朋友。你但凡提前跟我说想水毙他,我就能让他上不了岸,也能把你救起来。” 温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是我家的仇,我想亲手报。” 她知道这件事多危险,实在不想过多将黑獭牵扯进来。 黑獭悻悻然哼了声,反方向别开脑袋,以示与她暂时感情不和。 温狸双手托住脸,朝着江面更东方看,天边隐隐泛起白意,即将天亮了。 你如何选 翌日天明,清水沼来了几艘装饰华丽的小船。 其中有一艘,木船之上架起小楼,本应悬挂纱帘的地方镶嵌一整面打磨得透彻如冰的纯云母,船以珠色勾边绘腾大片色彩纷呈的琉璃云彩。 清水沼居住的人,大多连天子出巡的大舫都很难见到,更遑论这等精致风雅的小船。众人议论纷纷,都不敢靠近,关门闭户,远远躲在窗后看。 只见那几艘船泊入清水沼,便直向永宁航方向去,开道轻舟停在娑婆境前。 温狸起初听见人群骚动,以为是昨夜的人来寻仇,将铜簪倒置藏于袖口,临到几艘船靠近,才发现帆上是郦家的族徽。 此时黑獭去集上卖鱼,黄公宿醉未醒,只有温狸和几个投奔黄公的路岐乐师在。 她见几个家丁攀石缘木而上,走到院门前,叫道:“烦问,‘伎乐天’在不在?” 温狸心中念转,将簪子扣入掌心,紧紧攥着走出门去:“我是。” 那几人装束胜过寻常富贵人家,举手投足虽客气,却处处透着矜持疏离。 打首的一个,袖子潦草抬了抬,手都不见拱起来,便算礼节。 “我家女郎,请娘子一见。” 说是“请”,实则半点也不容许拒绝,两个携棍的家丁已走进院里,里里外外打量,有意无意挡住她的退路。 温狸随他们走到水边,几个丫鬟上来,搜索她身上锐器,拿走发间手里的簪子,才将她送上一叶小舟。 舟上只容得下二人,设香几、小炉、锦褥,一绿衣小婢在上执扇揾炉,替她倒了一杯花香扑鼻的红润茶汤,请她坐下喝茶,方摇着小舟靠近停在水中央的云母船。 云母冰色深透,像一扇浓密的雾,门后一道身影由淡而浓,仆鬟簇拥中,走出一道纤纤丽影。 女子一身简素装扮,身着青色宽身大衫,手握一把白璧麈尾,发中没半点珠玉金宝,只以青缯系了一个缬子紒,淡淡飘带流曳如水。 她眼角带风霜之色,鬓里埋着几缕难藏的银丝,虽上了年岁,依旧肤光胜雪,身姿绰约。 她抬手制止了欲开口的侍女,微笑着对温狸说:“我是张凤峙的母亲。” 温狸方知来者竟是司徒之女、张赤斧的遗孀,大名鼎鼎的郦家五娘。 她迅速垂下眼睫,掩盖汹涌心绪,低头慢慢行礼:“温狸拜见夫人。” “你叫温狸。”郦五娘看清她面容,低喟了声:“我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女子,难怪能一夕鹊起,名动江东。” 郦家向来便以容貌出名,郦五娘说从未见过像在恭维她,温狸敏锐察觉到了这丝讨好的意思,心下生疑。 看了她眼:“奴与夫人如萤火比皓月,自惭形秽。” 郦五娘面上笑意更深:“到底是研读过佛经的,谈吐与寻常舞姬不一样。” 温狸不欲与她多交谈,轻声道:“请夫人明示。” 郦五娘让侍女搬来一个蒲团在船头,缓缓坐下,将麈尾搭入臂弯。 “我本无意惊扰,但你和凤儿的事,实在惹了一些麻烦。他说你只是错认误伤,但事已铸下,人言千遍,妄诞自生,如枝叶繁杂,伸出主干。如今之势,事之本源已无关紧要。卿是妙人,我也开门见山,要么我赐你百金,你从此远离秣陵,永不归来;要么你只能进我家,作他妾室,不再外出献艺。此二法选其一,这桩荒唐错谬,方可收场。” 说话之间,侍婢炊滚炉水,沸汤冲开茶末,她缓搁麈尾呷饮茶汤。 清烟阻隔,她水月一样的眉眼却始终一错不错地凝在她身上。 “温狸,你如何选?” 在郦五娘看来,这是很简单的选择,一边是足以度余生的重金,天高海阔、自由自在,虽不能在秣陵,她还可以再往南走,去岭南,去交州。有这么些钱,她不必再作路岐人,也不必风鬟霜鬓倚门卖笑,或者可以做个买卖,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之所以给出第二个选择,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而吓唬温狸:如若不走,便要给人作妾,从此沦为玩物,深烟锁重门,寂寞了残生,岂不无趣。 她船篷里正有一匣金,只待温狸点头,就令婢鬟捧给她。 她自以为已将温狸底细查的明明白白,知她是江北逃难来的,无父无母,和秣陵诸高门也没有纠缠,底子干净,没有在此逗留的理由。 以她和温狸三言两语的交谈,觉这舞姬剔透聪明,必不会舍己求它。 郦五娘胜券在握,悠然呷茶,甚至有闲暇欣赏一簇簇随波涌上岸边的碧绿萍菜。 故而,当她听见温狸说“我愿作妾室,服侍公子”时,险些没拿稳手中的茶盏。 她手指被烫,急切地欲在温狸面上找到一丝戏言的痕迹,但全然没有,温狸仰着面,江风吹着,烈阳照着,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请夫人成全。” 郦五娘只觉得茶末的苦涩留在舌上,再看这肌骨如玉的美人也全没了初见的惊艳,注意到她的衣裳破旧、颜色混沌,像枯萎的叶子,和江岸浊水混为一色。 她虽失望,却于心不忍,委婉地劝说道:“实不相瞒,我姐姐……太后有意赐婚我儿和晋陵公主,就算是看在他姨母的面子上,一旦他作了主婿,也不可能宠爱妾室。你往后要侍奉的主母是天家公主,恩威不知,若有好歹,连我也不能护你周全。”一声长叹:“何以自苦,放你自由自在,不好吗?” 有一瞬,温狸被“自由自在”打动了,她眉间微蹙,眸里生出一点迷茫的向往,却像二月早春的风吹上河面坚冰,只结成了一点恍惚的雾气,被风一吹就散了。 她只怔了片刻,嘴唇抿紧,轻声说道:“多谢夫人。但在小人心中,有远比这重要的事。” 郦五娘眼见劝不动她,冷笑着问:“更重要的事,比如?荣华富贵?又或者,你还有别的图谋?”见温狸答不出她的话,摇摇头起身:“既然抛出来给你选,你没选到我中意的那个答案,我也不会食言而肥。只是温狸,可惜了你……可惜你这副玻璃心肝玉骨梁,来日后悔之时,你可莫怪我没有出言劝告。” 温狸只应声称是,却半点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郦五娘见她冥顽不化,不愿再多说,问:“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温狸便提了黄公平日随意驱使她、欲将她赠与旁人之事;以及有扬言是应氏豪族来夺人的事,道:“我别无所求,只求夫人快赎我出这间瓦舍,脱离苦海。” 郦五娘思索片刻,道:“瓦舍既然苛待你,我会尽快就派人来接你进府先住着。至于应氏……呵,我不知江东有应氏,此事我自会了结,你不必担忧。不为了你,只为我郦家的颜面。” …… 温狸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离开的清水沼。 天刚鱼肚白,江潮在天边滚作一线,她站在接水的廊里,手持一盏忽明忽灭的鱼膏灯,翘首顾盼,面露焦急之色。 终于看见黑獭的小舟转进来,忙朝他招手。 黑獭置着气,将船桨抡得哗啦直响,本不想出篷来,见她灯下衣饰朴素,只月白色粗布裙裳,清水一样的头发用木簪绾在脑后,裙下罕见地穿着一双鞋。 那鞋麻布纳底,鞋面纯素,比鱼市上的卖鱼娘还要寒酸。 黑獭向她身上扔出一包东西:“墙里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你这样别人会欺负你。” 温狸打开布包,见里面竟然放着一双女子穿的绣鞋,米浆色缎面,鞋头用黄线一边绣一只翅膀鼓出来的蝴蝶。 她惊讶地低呼一声,想问他从哪里来这么好的鞋,却问不出口,指尖摩挲过剥壳鸡子般细腻的鞋面,将它们抱在怀里。 “换上啊。”黑獭朝她瞪眼睛:“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是我花钱买的。” 温狸摇头,眼里微微含着泪:“我舍不得穿。” “我奈何你不得,什么事都劝不动你,你最会自己拿主意。”黑獭眼睛也红了,咬牙道:“黄公昨晚喝多了发酒疯,说白捡了你,想提刀来问你,为什么甚么也不跟他商量?让郦家用钱打发他是什么意思?我好歹拦住了。他知道我今天会来,让我跟你说,天高任你飞,堕地也莫回头,他就当从来不认得你。” 温狸睫毛颤了颤,伸手快速在眼角拭过,放下鱼灯,转身进了屋,不多时搬出一个青箱来。 “我只带鸠娘舞衣走,其余打的首饰、做的衣裳、琵琶、箜篌略值些钱,都装在这里,你替我转交给黄公。”一个绒鼓的包袱,递给黑獭:“这是我给你缝制的冬衣,这些年我没能攒下多少钱,剩的都装在里了。往后你别总泡水里,水有寒气,总受寒老了容易骨头疼。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装在一个小匣里,放在床底下没有带走。你若探听到他的死讯,就躲得远远的,最好能离开秣陵,一定会有人去搜查。百日之内,若没有一点音讯,你就把它向北烧给我……” 黑獭看着包袱发愣,眼眶红得滴血,忍不住问:“温娘,非得走吗?咱们……可以一起想别的办法,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 温狸将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又将箱子前推到船板上,手猛发力攘那小舟颠簸往前,自己退了半步,看着船顺着水流荡出去。 她的的动作太快,黑獭反应过来时,船荡开了一段,他奋力歪着身探头看她,朝她挥手。 “温娘,我往后该去哪里找你?温娘、温狸!” 温狸狠着心,咬着牙说:“你往后别来找我了。”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怎么办?你会受人欺负的,我好歹能帮帮你。” 船渐行渐远,温狸的声音仿佛贴着水面来,冷冰冰的。 “不必了。” 清晨的雾气一团一团,掩埋她薄薄身影,黑獭擦干眼眶泪水,想再说什么,却见雾里只有稀疏错落的芦苇,已不见了温狸。 东御道北 清水沼本就在城墙北面靠江的位置,离御道很近,只是当中隔了城墙和苍龙门,泾渭分明,分隔士庶。 苍龙门楼去地二十丈,拔栋赫奕,上接云气,门上龙首似从云里探出。 门外植两排青槐,正午日下也凉荫蔽日,道上不起飞尘。 门里植着插入云霄的珙桐,这时节开满鸽子花,似无数飞鸟停栖树梢,风卷白鸟振翅,落英缤纷。 郦家的车在苍龙门不需查检,只需挂上族徽,赶车的仆役远远亮出行符,便可畅通无碍。 这是温狸第一次进入秣陵内城,走的是由东向西,过永宁航、苍龙门的一条路,车外渺无人声,安静得只听到车轮滚动的吱呀声,远处依稀有寺庙的钟声。 温狸的眼睛始终盯着雪青色的车帘,它飘飘荡荡,像蝴蝶煽动着翅膀,露出一角繁华,吸引人去窥探,但她并不想掀开它。 她只是合眼靠在车壁上,数着车轮转动圈数,猜测进苍龙门向西约二里路时,车向北转,而后又走了近一里,再次转向向东。 车在城中绕圈,最终停在了一处角门。 这里叫做“永和里”,民间称之为“东御道北”。 有一个在秣陵广为流传的故事:康平初年,有人从永和里的湖水里捞到过故都洛阳大司马门下的铜驼,这里与旧都洛水相通,龙气相连。 移都三十余载,恰经一代人经营,永和里逐渐拥挤,江左士族,凡家中稍有望实者,都希望在此定居,外出时说自己“家住东御道北”,似乎是天大的颜面。 在此寸土寸金之处,郦家也划走了一条街,凿湖开山筑园,唯与皇家长景寺为邻。 牛车停处,梧阴匝地,一壁水洗粉墙掩着近处高槐、远处金刹,耳边只有钟鸣梵唱,没有半点人声。 温狸起初以为这是某处寺庙,见到出来接她的仆妇,才知就是郦家家宅。 她先被两个青衣碧裳的妇人带去一处廊房梳洗,她们检查她身上每一处,用篦子一遍一遍刮她的头发。温狸不适,提出想自己沐浴,两人却纹丝不动,也不与她交谈,臂膀按着她,训练有素地泼下了水,温狸挣动不得,被雾腾腾的温汤兜头洒了一身,呛得咳个不住,只听头顶一个妇人轻嗤一声。 这是整个沐浴过程,她们对她发出的唯一声音。 温狸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忍着疼痛,如一樽偶人任由摆布,任她们将自己头发粗暴拧过,梳成髻,再换了衣裳。 她们打开她带来的包袱,从中拿出舞衣与绣鞋,反复翻检,似里头有甚么脏污虫虱一般。 听到细微的布帛破裂声,温狸终于忍不住皱了眉,冷冷道:“你放下。” 那妇人本当她是泥人似的软性子,见她好似动怒,方有所收敛,将二物包起来随意一系。 “娘子莫怪,清水沼挨水近,地上低,到处是飞虫,怕带脏东西。府里什么都有,这衣物鞋袜也不是什么好绣工,交给奴婢处置去罢。” 温狸不发一言,从她手里拿过包袱,双臂揽着抱入怀中。 妇人又不好强夺,二人对视一眼,只得带她向里,又进了一重门,那里早有婢子等候着,与她们走时,温狸还能听见身后妇人在不远处小声议论。 隐约是“伶人娼优”“低贱”“家贫”之类说辞,一掠即逝。 第二重门在一处影壁之后,温狸自挂了青帷的步舆上下来,迎她的婢子比第一道门内的更温和缄默。 天青褥衣,米浆色裙,端正姣好面上敷层莹润的粉,却不施唇脂,只显得眉弯婉约,目如点漆。 她自称是郦五娘派来暂时照料她的侍婢,叫“宋微知”。 温狸落舆之处前不见轩后不见廊,只有被苍苔覆得青青的石墙。 宋微知引她往里走,内里一丛竹林、石子小径,通往一屏莽气森森的棘篱,爬满带刺的野玫,花苞半结,香气微隐。 里头三间房,牌匾上书“花月斋”。 宋微知说,这是郦家“容园”西面的一处僻静斋堂,就在郦家五娘常常修道的庵堂边。 郦五娘拍了宋微知和一个老嬷嬷照料她。 从她的言语中,她知道五娘单名一个“藻”字,需要避讳。 郦藻嫁给张赤斧只生了一个儿子,张家败落之际携子回宅,一心出世求道,未再嫁过。 七年前,张氏本有覆巢之难,正是因为有她的缘故,才留下了一个张凤峙。 郦信似乎对这个女儿颇为宠爱,也将她的儿子当做自家子弟教养。 “府上惯例,公子们纳妾室,也要下帖举宴,书至亲朋,方可共院同衾。娘子便委屈在花月斋先住一段时日,待见了长辈,行过礼,再搬去公子的院里。” 温狸听她所言,安心在此住了下来。 她心中只有一念,只要能再见到张凤峙就有机会。 但仅剩这一次机会,必须非常谨慎,不能贸然出手。 温狸搬入容园时,杏花满地。第三天,一场大雨落了整整一日,树梢上的杏花好似消失在一夜之间,稀稀疏疏结起青杏子。 宋微知用枝条编了一个果篮,摘了几个放进去,贡在架上只为了清香和好看。温狸吃了几枚,引她不解,不由得也跟着尝一口,还是酸苦难下咽,苦着脸吐出来,又用茶来漱口。 宋微知对这个曾经名动秣陵,又被拘在小小斋房里的舞姬充满好奇。 朝夕相处的日子,无时无刻不在偷偷观察她。 她性子温柔、安静,就像巢窠里初初抽羽探首的白鸽一样,说话也总是轻轻柔柔,讲得很慢,与寻常女子没有区别。 但当宋微知对她心生好感,尝试推心置腹,问她是否父母将她售卖,所以才沦落到清水沼卖艺时,她却否认:“我是自己愿意到那儿的。” 温狸还没来得及了解这世上诸多暗中法则,就遭遇屠城灭门之祸,之后七年大多在江北纲常崩坏的丧乱之地,跟着一群不容于常人的路岐人长大,心中规则简单明了,认定是便是是,否便是否。 她知道这门营生被人视之为耻,不受世人尊重,也曾在献艺时多番受辱。但没有它,她根本活不下去。 然而宋微知却与她不同。 宋微知有父有母,幼时被卖为奴,虽曾天塌地陷,也运气好到了郦家,得到主人家的青睐,跟着服侍在家修道的郦藻,出入用度好过太多人,没有受什么苦。 自然觉得世事都是如此,靠自己总能过好日子,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自甘为奴,或者献艺卖笑的。 见温狸不识廉耻,不由得有些轻视她。 即便如此,她还是难免被她所吸引,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每日四更天天还没亮便会起身练舞,日日不辍; 她身段轻盈得可以凭一根布帛挂在银勾上,可以立在三块砖石之顶的三寸瓷盘,一个时辰也不会掉下来; 她会自己洒扫庭院、照料花草、缝制衣物,做最下等仆人做的事,并且不认为受到了轻慢,虽然这些勤快只换来小丫鬟和老嬷嬷更多的不尊重,她却不以为意,乐在其中; 大霖雨天,她会站在庑下,对着激飞雨点发愁一整日,担忧江潮泛滥会冲坏清水沼的房屋。 即便她跟她说了很多遍,她这辈子不可能再回到清水沼了,她还是忧色萦眉,终日不展。 她有时候觉得她就像一朵天上的云,只关心如何舒展躯体,和天气是阴是晴。 直到有一天,她悄悄地问宋微知:“我还会见到张凤峙吗?” 第 11 章 迦陵频伽 第11章 这年的夏日来得格外晚,春日像下个不停的雨水一样缠绵不尽。 霖雨密密,淫雨霏霏,雨点彻夜不歇地打着窗外竹叶,淅淅沥沥,天际铅云脉脉,一堆就是一整日,总需要白日里烧灯点烛。 温狸望着窗外出神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她持起针线,会突兀将线放下,推开风窗,伏在窗边试图用针孔穿游丝一样的雨。 望着她寂寥的背影,宋微知想起自己回郦藻身边遥遥无期,不由生起同病相怜之感——谁也不愿在花月斋陪着一个身份尴尬的舞姬终老。 闲下来,宋微知也总替自己谋划:即便倒了大霉,往后都要跟着温狸,也希望她能过门服侍,而不是无名无分居住在容园,在这偏僻角落被人遗忘。 初时还好,最近连园里的仆人对待这里都越来越敷衍。 连着两日,送餐来的嬷嬷都逐渐言有微词,说府里又不是没有俳优住的楼子,做什么要单独养一个?还衣食、胭脂、果子等份例均与府中媵妾一致,白费钱又费事。 宋微知为人泼辣,板着脸竖着眉与她争吵一番,说这是五娘下的令,使的郦家的钱,让她大可寻个主人家说事去。 倒是将那老嬷嬷震慑住,暂时没敢慢待,但宋微知不免心生担忧,在这住一月了,上面说的摆宴纳妾、拜见长辈等等全没有影,花月斋像个竹鸟笼,把这金丝雀不明不白囚着。 宋微知隐约耳闻,公子将要尚公主,浴佛节时因为与舞姬之事惹得家主震怒。五娘出面接了人回来,莫不是当真打算囚她在此,让她消失在秣陵,以便公子可以顺利完婚。 也不用冒着得罪公主的风险给她名分。 这般一想,她又觉得温狸实在有些可怜。 她再怎么不好,也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于是话里话外尝试提点温狸,道可曾与公子有什么约定,问可有什么信物能朝外送一送的。 温狸自然拿不出什么信物,只得眼睁睁看着时光流逝,朝去暮来,流莺滑啼,仿佛是一夜过去,槐荫就浓密了。 花月斋院常锁着门,只有送东西来时会打开,开门即能看见不远处水光潋滟,芦疏柳浓,湖风扑帘而来。 到荷花开绽、菰子成熟的季节,有时候会送来彫胡饭,用精香米和菰子混在一起炊熟,香气四溢,粒粒甜软。与之相配的是橘皮茱萸糁腌制的白鱼、盐豉莼羹、一碟糖蟹。有时候还会随餐送来一些容园里的鲜花和鲜果。 郦家世代豪富,讲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菜品随时令变化,即便是供养温狸这等无名无分的妾室,所用器物也精致非常。 每一粒彫胡米,温狸都会细细咀嚼,夹着糖蟹含在嘴里,必要将壳上每一点甜蜜都吮尽,才放下来。 宋微知看她用餐就没好气—— 这日天气炎热,她们坐在竹下吃的饭,温狸垂着眼睫,目光都在食物上,风吹竹影摇晃,日透叶隙,碎光落她鼻尖颊侧,她不慌不忙的,好像能吃到天黑去 。 她忍不住问:“温娘,你真想这么过一辈子啊?” 温狸怔了一下,被她诘问到心坎里。 扪心自问,这段夹隙,确实是十三岁以后她活得最舒心的一段时光,不用时时刻刻处在生死边缘,不再寒冷饥饿,不用忧心献艺时遭到为难,不用每日浸入冰水避虫,不用忍受污浊的气味,不用在睡觉时害怕江潮摧毁房屋,不担心瘴疠…… 她久违地感受到竹叶的香气、尝到杏子的酸涩,接住软若春棉的雨丝,观看天上流过的絮絮白云。 好似腌苦的果子,一直苦着也就罢了,但凡渗过蜜糖来,她竟也沉溺贪恋这一点安逸。 ——故人骨未枯啊。 温狸背后骤然发冷,放下了筷箸。 想起自己给自己的时间,只有一百日。 宋微知见自己的谏言起到效果,高兴起来。 “你这么副好皮相,日日对着我,可叫暴殄天物。”宋微知说:“你想个法子,约公子见一面。五娘最不近人情,求她无用,公子才是你终身的依靠。见面就有三分情,就算往后他要当主婿,你但凡有个一子半女的,从此也不发愁了。” 见温狸犹怔怔的,她压低声音:“温娘,其实你作公子的妾,比当郦家那几个公子的妾要好太多。且不说公子房里还没人,那几个已是妾侍、通房一大堆……单说袭爵,司徒公嫡子没养活,‘吴兴郡公’的爵位还不知二房三房的谁袭呢,这么些人,要争破头去。张公子家中只剩他一个独苗,只要尚了公主出了仕,他祖父那‘长沙郡公’不早晚是他的?就算要降了再袭,好歹也是个县公。” “江东不重嫡庶,你看二房家君是庶出的,现在还当了江州刺史,主公成日夸他最出息。你若有个这样的儿子,后福无穷,谁都不能拿你怎么样。” 温狸发现自己才出了一会儿神,发现她已说到庶出子息如何养得有出息这等话,忙出言打断。 “微知,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也不想在这个地方不死不活地呆着。”宋微知撇了撇嘴:“你不知五娘身边多少人削尖脑袋想钻进去,我战战兢兢服侍多少年,好不容易去了,今年流年不利,犯血煞倒弥天大霉被派到你这来,她们只怕现在都捏着鼻子笑我呢……我的缺早有别人补上了,怕是回不去五娘房里。咱们再拖下去,你早晚会去和府里俳优们一起挤着住,随时要服侍老主公、几个公子,碰着哪个喜欢你的贵客就要赏给人家。我则要去园子外,不知分到哪个房……把命交给别人,不如交给自己。来既来了,总要想法子出去呀。” 温狸恍惚想起鸠娘的神态,也是总撇着嘴,对什么都不服输。 她也笑了,拉住宋微知的手,将她手心合上。 “放心吧。” 接下来的两日,温狸尝试向外索要箜篌、琵琶,皆无果,她便再不寄希望于郦藻了。 第三天夜里,趁小丫鬟睡了,老嬷嬷不在,她走入院中竹林。 花月斋里栽的竹子 ,是一种在吴越之地常见的竹,傍水而声,叫“箖箊”,青翠森肃,竹枝纷沓。相传战国时越女试剑就是用的此竹,又名“越女试剑竹”。 这种竹子的竹叶薄而锋利,不易寻到叶片大的,温狸找到月上中天,才寻得几片合适竹叶。 她攀到一处结满藤萝的山石上,指捏叶片附在唇边鼓腮一吹,一阵悠扬乐声从叶间传出来。 鸠娘擅长口技,可作“肉声”,只需变化口型或是塞进手指,便像风吹万物,孔隙有声,纳森罗万象:风声、鸟鸣、兽吼、丝竹、铎响、泉鸣…… 温狸口技只得皮毛,还需凭借外物。小小一片竹叶颤动着低吟,声音飘进风里。 这竹叶声并不像箫管竹笛的声音,而近似于风声,似一阵风盘旋幽谷里,忽盘旋而上,忽低回婉转,又因她久不吹奏不熟练,偶尔吹破些音,愈发显得哀冷清寂,如泣如诉。 宋微知坐在廊下听着,见风摇着竹,只觉今夜的月光比寻常都要冷一些。 她拢好衣襟,听温狸反反复复,只吹奏一段旋律,在她停下来的间隙问:“这曲子叫什么?也是西域传来的吗?” “叫《迦陵频伽》,是佛经里妙音鸟的意思。” “公子能明白曲里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温狸望向当空的圆月:“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他时奏的乐。”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讯息可以传给他了。 她努力回想那一日,那天是浴佛节,人声鼎沸,音乐的声音好像被人们的欢笑声、僧徒信众的祝颂声盖了过去。 又好似她从桥上跳出去的一瞬间,众人都惊住了,万籁俱寂,唯有胡箜篌还在响,弹奏这段旋律。 像永远不会感到疲惫的妙音鸟。! 第 12 章 露湿沾衣 第12章 不知反复将曲调吹了几遍,温狸和宋微知都注意着门扉的位置,几度将风吹门板的声音错听成人声。失望落空几遭后,宋微知噘着嘴,先进房去睡了。 三更天,温狸终于等来敲门声,却是门外的老嬷嬷,催促她快快歇下。 温狸只得进屋解下发髻,打水净面。 那日被宋微知一问后,她不再饰珠玉,用自己做的竹簪绾发,不卧高床软枕,只在窗边奴仆所用的湘竹硬榻上睡。 宋微知初时还劝一劝,后来见怪不怪,想着在这荒野小斋,来往无人,由她便宜。 温狸正要吹灯,依稀听到院里有声音,像是下雪天积雪压着枝叶的声响,她移过灯盏照向冰裂花窗,推开条小缝,看着投进来的一线月光,怔怔出了会儿神。 再次听到墙边还有动静,她面色微变,惊疑不定,拿起竹簪将头发随意挽起,掌灯向外走。 宋微知早蒙盖红绫被睡过去,半梦半醒时见她手中执灯从身边走过,问了句:“温娘,去哪里?” “院里像进了贼。” “你睡迷糊了吗?这里又不是清水沼。”被子掩着,宋微知也禁不住翻了个白眼:“容园能进贼的一天,整个秣陵怕都沉江底下去了。” “可我不放心……” “算了,由你,由你。” 宋微知翻个身向里,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又缓慢地阖上了。 她隐觉这和温狸平日关门的习惯有所不同,但这丝异样,没能抵过山一样沉沉压下来的睡意。 …… 门外,温狸双眸忽然睁大,抬手摸了摸竹簪绾好的发髻,一手举高灯烛,一手悄悄从后关了门。 只见小园里风吹竹梢,清影摇晃,裂得月光如碎玉,竹疏月明处,结满藤实的墙上依稀有道鹤鸟般的白影,见到她后纵身一跃而下,竹林里响起枝叶断裂之声。 她向前拢住衣襟,试图平息因紧张逐渐激烈的心跳,两手攥紧灯柄,一阵风吹来,竹叶簌簌作响,灯里的火焰也跳个不住。 她迎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往前走两步,便见竹林中闪过片衣影,张凤峙正从一丛茂竹后转过身来,身后没有别的足音。 “公子。”温狸站在檐下,轻轻叫了一声。 他走到布满苔痕的阶下,将要登阶,想起了什么似的踟蹰一瞬,后退两步,从她手秉的烛光中退到月亮底下。 温狸只得向前走,见他头发被露水打湿,鬓上缀着散乱竹叶,肩头还挂了苔斑,看似一路都逾墙而来没走正门。 温狸试探地微微俯身,从檐下探身伸手,替他摘去了鬓边的竹叶。 他好似被她捧的灯火燎了下似的,避到她手臂触碰不到的所在,表情晦暗难辨:“……你怎么会在这?” 温狸将手中的灯挂到廊下勾上,发现自己手臂紧绷得像一块石头,又摸了摸身后发髻,平复不断颤动的手腕。 “郦夫人答允让我做你的妾 。” 温狸说着,看他神情更不自在了,垂下眼眸:“但我迟迟见不到你,已在这里幽困月余,担忧前路,不得已才邀你相见。” “我会跳很多支舞,会弹奏琵琶,会弹胡箜篌。”温狸紧接着道:“我不想被不明不白囚禁在这里。只求……公子给我一个名分,让我能侍奉左右。往后你不如意,或是发卖,或是赠与旁人,我无怨言。” 她说话时,欲俯首下拜,才抬起手,手肘处便被一只手臂挡住了。 和那时在水里一样,这只手被夜风吹冷,感受不到什么温度,一旦被扼住,便分毫动弹不得。 那手纹丝不动地托着她,不让她拜下去。 温狸愕然,抬头见张凤峙的眼里翻腾着意味不明的神色,像重重浓墨色乌云。 “女郎舞技精纯,能名动京师,一定自束自苦,餐霜饮雪,下过一番苦功夫,不比外面‘士子贤良’差在哪里。你大可以此立身,不用伏低做小、依附于人,辜负自己。” 温狸听得愣了,歪过头,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很大,明灿若桃花,眼角携着天成的红晕,沉思时眼底像起了一层雾,被月色轻轻笼罩着。 他轻轻撤开了手。 衣袖牵动时,不甚将她侧边绾发的竹簪带了下来。那簪子本是睡前随意羁绾,她头发滑得像绸面,簪头挂在发梢,落向地面,被他伸手接住了。 这根簪子打磨极细,簪尖像针一样。 看到竹簪落入他手,温狸心猛提到嗓子眼,几乎口不择言:“可我……已经进到府里来了。如果不能去你身边,我要么就会去侍奉别人,要么会被送人。我不想被人推来送去,我只想去你的身边。” 说到后时,她眼里的雾散去了,定定地盯着他。 实则她心口已经鼓噪得直要跳出来,耳边听见血脉一下一下搏跳奔涌的声音。只能努力忽视竹簪暴露带来的紧张,压抑着即刻要沸腾的血,告诉自己,不是时候。 她伸手摘下竹叶都能让他退后,他太警醒,气力又大,杀不了他,只会打草惊蛇。 怕心跳声被他觉察,她退到廊影下,再次俯身下拜,双手交叠身前,脑门压上去,一叩到底:“……求公子成全我。” 这次张凤峙没能拦住她。 从他站的地方,只能看见她密匝匝、黑沉沉的头发,如瀑般覆在后背上。 满院风声、竹声、虫鸣,温狸数着自己的心跳和脉息,等待他的回答。 终于,那声音如愿以偿响起:“好,我带你出去。” 她松下一口气,只觉得蛰虫之声像蛰在后脑上,后背汗津津流下一道冰凉。 没等她一颗心落地,张凤峙又道:“我不会把你当作妾侍对待。日后我出府别立门户,会再给你选择的机会。” 闻他此言,温狸终于放心来,撑着的一股气被抽去,便觉双肩两臂无一处不软。 她手抓着袖子,撑在地面直起上身,想要出言答谢,却见他已离去。 一根竹簪横着,端端正正摆在她眼前的地上。 风扰得竹梢纷杂、散乱,满园的月色都在晃动。 温狸捡起那根竹簪,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衣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3 章 都是荆棘 第13章 宋微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觉睡醒,有人叩门,是通知她过两日就摆宴挪院,还拿了张凤峙所居的“崧岳园”给她们选住所。 她吓了一跳,只疑还在梦中,回去看温狸还睡在榻上,整个身体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点漆黑发顶。 她平日不到四更天就会起来练舞,今日怎的这样安静。 宋微知攘了攘她:“昨夜看贼看到天明啦?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温狸却一动也不动。 宋微知察觉有异,掀开她的被子,只见她双眸紧闭,面上飞着两团病色的红,附上去一试,烫得炙手。唬得宋微知跳起来,当即要叫人,手却被握住了,温狸半睁着眼,对她缓缓摇头。 “温娘,不行。你都烧成这样了,定要叫大夫的。” 温狸轻声说:“他昨晚才答应让我搬过去……” 宋微知恍然大悟,原来昨夜不是进了贼,而是公子真被曲子引来了,难怪一早就有好消息,出去有望,喜不自禁。“好温娘,真有你的。”见温狸此时的模样,她稍通人事,联想到二人似有私情的关系,立时尴尬得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心里本对温狸的身份有些遐想和芥蒂,但此时见她冷汗遍体,花容委顿,立刻站她那侧,同仇敌忾抱怨道:“平时看着神君似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怜香惜玉呢?” 温狸精力不济,懒与她辩解,紧紧抓她手:“你也想出去,就帮我瞒着。” 宋微知想一想就明白过来了,如果知道她病着,郦夫人为了怕病气过给公子,一定会将这件事拖下来。 夜长梦多,哪日公子大婚,情势更未可知。 宋微知自然想瞒,但看着温狸的模样又不免担忧,一整日坐立不安,不断浸湿巾帕替她消热,喂她喝水,又要应付外面的人,便将门紧掩,手探温狸额上,想说点话逗她开心,悄悄地问。 “娘子,崧岳园让你选屋子呢,你是喜欢菖蒲、木樨,还是梅花?” 温狸烧得混混沌沌,脑中似有滚汤在沸,随口说:“梅花。” 宋微知出去片刻,又进来,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每次响动,就像耳边裂开一道口,突突跳疼。 温狸缩在绫被里,出了满身的汗,湿透衾褥,到后来虚的不断发颤,宋微知似乎又对她说了很多话,她听不清,也睁不开眼睛,只是点头。 她鲜少得病,冬天落水、薄衫练舞、食不果腹、寒粥菜菹、冷泉浸身、漏风陋室……都没有病,一朝高床软枕,精膏细粱,才夜里吹了点风,竟然病了。 好似有一根一直牵着自己往前走的线,她所有的意志、精力都凝注其上,压了太多物事,将它绷得紧紧的,稍稍松弛些许,就有摧枯拉朽崩塌之势。 温狸在睡梦中不断用指尖掐进手臂的皮肤,告诉自己,还不到倒下的时候。 但身体反馈不来什么痛觉,她也不知在睡还是在昏迷,浑浑噩噩中做了许多梦,一时梦到还在寿春,所有人都在往城外跑 ,她挤在人群之中呼吸不得,城头赤底“张”字旌旗蔽日,所有人都在呼喊大叫,她被人潮裹着,听见婴儿哭嚎声、女子啜泣声,还有更多庞杂错乱的声音。 她挤出人群,却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好像突然从拥挤人群里,来到阴森暗道中,一路曲径幽折,灰云挡日月,伸手不见五指。 隐约看见对面山头有人家,还有犬吠鸡鸣之声,窗里灯光暖融融,仿佛是一家人聚在一起说笑,笑声偶飘过来一些,她不由得心生向往,加快脚步,却怎么走也走不到。 走着走着,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前后都是她的影子,她感到害怕,快速奔跑起来,眼角草木竹林唰唰而过。 不知怎么,忽又奔到了一艘船上,船剧烈颠簸,雪浪汹涌咆哮,好似水里藏着一只蛟龙,掀起雨点,唰唰地打在甲板间。 她手执一盏灯,走在不见天日的船舱里,脚底下木板咔嚓地响动,向上弯曲,好像有什么要顶破,她心跳如擂鼓。 恍惚中有个男子跟在身后缠着她,要她缝补衣裳,她将针尖插进了他的咽喉,猩红温热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来,定晴一看,这男子却是张凤峙,手中握的却是竹簪。 猩红的血点子,飞溅他面上,淌过他鼻梁,汇一注血线流过他的下巴和脖颈,洇红大片白衣。 她张开嘴,来不及说什么,浪就掀翻了船,白练似的千万道波浪打进来,木舱被击得粉碎,她也被席卷到了浪里。 温狸在梦里感到困极了,看着自己,像看一只飘飘遥遥下坠的纸鸢,当她被一双臂膀接住时,惊醒过来。 她正裹着衣袍,被人抱着走出花月斋,这双臂膀在水里抱过她一次,她认得是谁的。 她努力掀开结了许多细密汗珠的沉重眼皮,咸涩汗水蜇进眼里,模糊了视线。歪过头只能看见一节修长如玉的脖颈,她抬指描摹血脉汇聚的脆弱处,感受到隔着层薄薄皮肤奔涌的生机,经她手指一探,那处皮肤倏然起层粟粒,皮下不住翻滚,似藏着一段轻微的波澜。 她感到惋惜,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却病得抬不动手,使不上劲。 “你认错人了。”从顶上砸下的声音硬邦邦的:“我不是他。” 温狸不知他在说什么,想开口问,但唇里像含了口沙,半个字也说不出。 外头风和日丽,鸟鸣蝉噪,但勿论多暖多软的风吹在身上,都让她感到针扎一样的痛楚,不禁蹙着眉低下头去。 柳阴之下,一池相隔,穿着一身道袍的郦藻与三两仆婢正立在湖心山石边上。 她分花拂柳,双目一错不错,看着张凤峙从花月斋将温狸抱出来,放入石子道上覆了厚厚青帷挡风的通幰车。 他动作轻柔,像抱的是一尊稍不注意就会碰坏的玉人。 玉人依旧是那个美艳模样,被困了一个月,美色不见半点消减,病中枯萎,更添了些难描难画、惹人怜爱的姿态。 郦藻饶有兴味,转动手中的玉柄塵尾,问身侧人:“病了?病了不来找我,却 去找夫郎。啧啧啧……我可曾有薄待她,难道是惧了我?” 侍婢道:我们的确没收到消息,崧岳园来了车马才知道,我听说是宋微知直接去找的公子,她现在主意是有些大了。?_[(” 郦藻笑了声:“我倒好奇,温狸怎么搭上线的?昙奴不住在容园,又不知道她进府了。” “看园子的老嬷嬷说,昨晚上有人在院子里吹笛,笛声四面八方都听得见……但并没有给她笛子,这‘伎乐天’莫非会妖法?” 郦藻恍然大悟:“我说昨夜怎么有一段佛音,清幽高妙,如闻仙乐,我还疑是长景寺的,原来是她。” 侍婢看她一脸事不关己,只双手抱袖,立在此看热闹,忍不住问:“女郎……不、不拦着吗?” “拦着作什么?”郦藻不解:“本来就是要给他的。我瞧温狸很好,长得美,舞跳得好,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给他作妾,反倒委屈人家了。” “那为何……” “是我阿翁不准,他怕触怒公主,又怕吴坚拿着作筏。”冷笑道:“小老头子,一辈子畏天畏地,谨小慎微,恐怕行差踏错了一点。需知能尚公主,便妾室成群也能尚;吴坚要拦,便是缩在家里作忘八也能找到理由拦。昙奴自己把人带走也好,他自己去挨顿打就行了,抱得美人归的又不是我,我才不替他挨这冤枉打。” 侍婢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底下人揣测心意,都以为是郦藻不喜欢妖冶不端正的女子,故意将温狸无名无分囚在这里,多有慢待,却不知是这重原因。 “可那日……女郎不是对我们说,她舍黄金不要,一意入府来,必定别有所图,心术不正吗?” 郦藻仰起头望了望天,沉吟良久,喟然长叹。 “我如今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是我,昙奴是昙奴。但你看这正午日照之下,石有坳坎,草有隐隙……万物都有自己的影子,单从一个方向,是看不清的。我不愿用我的判断影响昙奴的判断,倘若他自己昏昧看不清,我多说也无用。况且,如果连一个小小女子都不能明辨,我生此儿又有何用?出门五步,可都是荆棘啊……”! 衣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 章 崧高维岳 第14章 温狸梦中所见景象逐渐和缓,少有地梦到幼时养的蚕,蚕食桑叶的沙沙声像在下雨,她心中似有所感,睁开眼,看见雨滴打落窗上,身上覆着柔滑细软的被衾,床帐落着,帐外依稀有人影,不知谁在关窗。 她睡了很久,有时额上冰凉,是一方湿凉巾帕擦拭;有时颈上生疼,银光点点,有人在施针。 起初时,她身上高热难耐,不住打颤,不知汗湿了几层被。后来渐渐安稳下来,肤上不痛,也不再被噩梦惊扰。 偶然睡醒时,听见屋内喁喁低语声,抬水进出声,窗开了又关,身上有时凉浸浸,有时暖融融。 帐外灯火始终亮着。 如此晨昏几度,她终于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明阁中,四墙开四牖,当面的两扇青窗敞着,展露窗外一棵劲枝虬节的卧地老梅,偃蹇数丈,梅枝上封满苍藓鳞皴,垂着几寸长的碧绿苔须。 正值初夏的清晨,风拂绿丝,徐送清幽。 窗内地面光可鉴人,照着枝条萧疏之影,床上悬白纱帐,纱上用如椽狼毫书着巨幅书法,字迹潇洒狂放,洸洋自恣,将走笔的繁丽柔软纱幔写出了青霄萧疏辽阔之感。温狸只依稀辨出“平、雪”两个大字,“平”字下拖的一笔,投下暗影,恰落在她面庞上。 “你醒啦?” 她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窗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紫衫女郎,细眉似一钩月,其下明眸如星,正笑吟吟看着她,手中收拾装着银针的匣子。 宋微知适时捧药而入,对温狸道:“这位是褚夫人,使君大人之媳。” 温狸听得一头雾水,她不通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知是哪位郦家的使君,便掀开被子起身行礼,跟着宋微知称呼:“拜见夫人。” “嗳哟,怎么就起来了。”褚夫人道:“你病的不轻,治不好要命的,必得好好调息静养。” 她看向此刻正掀高垂帘进来的张凤峙:“阿弟快扶她躺下。” 张凤峙朝里望了眼,见温狸已能起身,只命宋微知扶她躺下,自向前替褚夫人收拾银针和药匣,谢道:“这几日辛苦嫂嫂了。”说话时,持匣便欲相送。 褚夫人见他待温狸格外生疏客气,病中她痛楚呻|吟、落汗如雨、辗转不安,他却都只叫侍女擦拭陪伴,自己绝不入围屏一步,半点也不像对待宠妾的样子。 褚夫人目光流转,两厢打量,疑云丛生,只当是他自矜自持,当着自己不便,边走边打趣道:“怎么急着送我走?罢了……我也不在此讨人嫌。” 她向温狸点头微微示意,莲步姗姗,边走边嘱咐:“她身子虽看着不弱,内里早掏空了,有膏焚兰折之相,年纪轻轻怎么得了,还需从精微处细细疗养,你记下来……” 声音渐行渐小,消失在帘外。 宋微知捧来的药,此时已经温了。 她在窗边探头探脑,见两人都已走远,回来放下药努嘴让温狸喝,自己坐到榻上去晃着腿:“幸得我机敏,温娘,你要 怎么谢我!我为你私自找公子,怕是得罪狠了五娘,从此以后我也回不去了。” 温狸一动不动盯着她看,眼底微湿,俯身行一个大礼:微知,多谢你。 ?衣冉的作品《水漫春江时》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宋微知见她认真起来,顿感身下软塌如坐针毡,倏地一下站起身,急急忙忙扶着她:“我……也不是什么大恩情,是我揽功呢。你不知道你病情有多凶险,足足躺了有五日,公子请来褚夫人,才救了你小命回来。” 温狸走到长满梅枝的窗边,看着张凤峙与褚夫人逐渐走远的背影。 神思恍惚时,忽听得铿锵钟鸣咣咣响在耳畔,惊得人魂飞魄散,惊起呼啦啦一片飞鸟,云色层荡,古钟余音悠远回响在整片晨光里。 温狸顺着钟声看去,见长景寺宝塔凌云,高刹峥嵘,悬的万千金铎一起鸣响,密匝匝似天地之间都在梵唱。 褚夫人每日都来问诊,换了两次方子,在她的精心调理下,温狸的病逐渐好起来,搬来十天左右,除却体虚还不能跳舞,其他已与病前无异。 张凤峙居住的“崧岳园”不在容园里,处整个郦府的东北角,有门通往御道,相对独立。 崧岳园虽小,却借岱舆山的一脉偏峰,堂轩阁馆凭山势而建,“崧高维岳”主堂正前伫立一座开幽壑、高两丈的嶙嶒山石,与石交生一株苍翠古柏,莽然有古意,从未经挪动栽培,颇为称奇。 这处原本是郦信修来给自己养老的园子,修好后却不如意,他偏好“光彩和润”,不喜此园“野性嶙峋”,以外孙名里刚好有个“峙”,似与此园相投,便赠给了他。 其间廊庑开阔,窗牖、壁带、悬楣、栏槛等都以沉檀香木筑之,穿园一带清渠曲水,广植青松古柏,近瞻松雾,远睇峰云,内有云岫阁、岁岐馆、叠嶂楼等。 温狸选了梅花,因此住在植着数丈卧梅的云岫阁里,阁楼四面开窗,博丽敞亮,据闻本来是张凤峙的书房,知她要来后,将书籍墨砚等都搬走了。 因搬得仓促,还是留下一些痕迹: 他亲手写的白纱帐还挂在床上; 他喜欢的古铜觚:不知年代,纯青如翠,砂斑垤起,宋微知说这瓶用来盛水插梅,梅花常开不败,甚至能在瓶里结出果实; 还有凝霜纸和星斗石砚,湿了水才能看见石上星辰宛然,连如北斗七星。 温狸虽认得一些字,但不太会书写,只能用来抄录佛经,字迹粗野,宋微知说“不忍细看”。 她喜爱那只铜觚,每日里汲满清泉,将散落路边的鼓子花、金灯笼、缠枝莲,随意摘得的花草也插进去,使它们蔓生杂长,茂森森立在窗牖边。 宋微知说如此花中金屋宝器装野草,公子看到了必要气得吐血,用她的话说,这叫“焚琴煮鹤”,温狸却不以为然:“凡地里长的,有滴水、有点光就能活,都是一样的。” 温狸放进去的野花野草每一日都不一样,等到褚夫人不再来看诊,她问宋微知:“我可以去一趟附近的寺庙吗?” 宋微知迟疑,说需 去找姚夫人问一问。 温狸问起姚夫人是谁时,宋微知与她娓娓道来。 说郦司徒共有三子二女,嫡长子郦年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子嗣,夫人已经改嫁。二子郦景现任抚军将军、江州刺史,出镇豫章,娶吴兴姚氏之女、广陵县君姚澄,家中一应大小事务都由这位姚夫人出持。 郦景下有二子一女:长子郦言之,现任尚书郎、太子舍人,娶了颍川褚氏之女褚婴,便是之前替温狸治病的褚夫人——褚氏虽门第不高,但家传医术精妙绝伦,有医中圣手之称,司徒公有个头疼脑热都需她去诊断医治;女儿郦妆嫁给淮阴县公、徐州刺史邬子昂的嫡子邬达;次子郦荣之受大司马吴坚征辟,任骑都尉,参大司马军事,娶江东本地豪族钟氏女。 郦司徒第三子郦辙,现任会稽内史,治山阴。他夫人出自义兴豪族周氏,阖家都移居山阴县。下有一子二女,儿子郦慎之年方弱冠,还没议亲;大女儿嫁给临贺王作了王妃,二女儿郦繁才及笄之年,已被司徒公下令接到秣陵来,由姚夫人抚育照料。 说到这里时,宋微知面色变得神秘,附到耳边对她悄悄:“这是只活凤凰,我听人说,太子妃已定了是她,往后要当皇后的。”她脸上抿出两个小小梨涡,接下来的话说得更小声了:真真是了不得的郦家娘,光是这一支就出了一个太后、一个王妃,往后还有太子妃,老主公族弟那一支还有一个王妃呢。??[” 她说着说着,面上又有遗憾之色:“只惜我家五娘,本是司徒公嫡女,太后一母同胞亲妹妹,何等尊贵,天下人都羡煞的出身,本该一生荣华顺遂。可惜时运不齐,没过两年好日子,夫家就坏事了,成了嫠妇。前些年求娶的人也不少,连九江王都想娶她续弦,她却不愿意,宁可寡居修道。日日青灯紫烟,都熬得枯槁了。” 温狸忽问了一句:“她的……夫家怎么坏事的?” “我哪知道,城头旗子天天换。”宋微知努了努嘴:“我只知道桓公殁后,一家都很快就没了,公子的几个叔叔伯伯全家都是被吴大司马斩的。若不是五娘携他回来,他也凶多吉少。” “他父亲为何而死?” “先公是寿春战死的,死在桓公前头,我听说似乎在作战时犯了错,后来被吴大司马废了爵。” 见温狸神情有异,宋微知拍着她肩膀安慰:“他只是受了张家的牵连,只要娶了公主,到时候就是天家婿,袭爵顺理成章,姓不姓张也无碍的。” …… 翌日,宋微知找姚夫人,说温狸大病初愈,想去长景寺诵经祈福。 虽她还没过在司徒公那里过明路,但因张凤峙亲自去从容园接她出来养病的行径已传满阖府上下,姚夫人也没有慢待,向寺庙下了贴。 长景寺是皇家寺庙,先帝世宗宣武皇帝下旨修建的,当中有九十丈佛塔,佛殿以宫中太极殿的规格建造,当中供奉得有六牙白象负释迦摩尼金象,密藏佛牙舍利。其中有僧房楼观千余间,雕梁粉壁,青锁绮疏,蔚为壮观。寺庙中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 ,不少公卿在此常住修行。 崧岳园紧挨着长景寺,行走几百步就能到,沙弥看了帖子许久才放行。 寺庙里松柏连荫,芳草护阶,行在道上的都是遍身绮罗人,前呼后拥,佛殿里烟雾弥漫,六牙象上的佛祖飘在云上一般。 温狸没去人多的佛殿,只朝偏僻小径走,看见一处偏僻紧闭的佛殿下躺着两只花狸,趴在阶头晒太阳,见人来了也不躲。 她伸手试探,一只狸猫抬起头来许她摸,她便将它抱起来,那猫从喉里发出呼噜声。 她正抚猫时,忽然听到佛殿里有动静,贴近一看,殿里满壁用缤纷灿烂的油彩画着乾达婆散花图,金箔、曾青、珊瑚、朱砂磨成的诸色填了满壁,隔着窗上海棠纹看都让人惊心动魄。 而恢弘的壁画之侧,却躺了一个人,衣衫大敞,浑身发颤,不知死活。 温狸一眼就看见那人身上点点骇人的红斑和诡异扭曲的身体,半边发青的脸像夜里挤皱的山脊,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引路的小沙弥忙上来说:“檀越,这里是秘殿,向别处去罢?” 宋微知好奇想看,温狸摇摇头忙拉着她走,走出几步才问:“那是活人吗?” 小沙弥说:“是,那位是庙里的贵客,服食五石散后来行散的。” “我当你看见什么,原来是有人行散。”宋微知嫌她大惊小怪:“这有什么,府里荣公子也服五石散,不是贵人还吃不起呢。大街上许多假装发石散的人,家里都吃不起。” 温狸找到一处阳光充沛的台阶,将怀中狸猫放下来,无奈此猫在庙中养得太懒,落地便顺势躺了下来,还仰着脖颈,她便只能多摸几下。 “那是好事吗?可我看他痛苦得快死了。” “服散只痛苦一时,得病痛苦一世。”宋微知说:“我听说,吴大司马府上的石散最好,他还会练成丹药,服下去百病全消,还能容颜永驻。” “哪有这么好的事?天予人一样,都要取一样的。” 温狸干脆坐在阶上,抱起那只懒散的猫,仰起头,借着落下的天光驱荡方才可怖的一幕:“许是我少见了,天也会把好事都给一人,只我没见过。” 刚才那一幕让她想起曾在江北一座废弃寺庙里见过佛陀和极乐世界的壁画:金银勾线,宝石碾作颜色,光伟宏美,云霞漫生,鲜花成薮。 那座寺庙遭过兵灾,早已荒废,梁柱坍圮。瓦上长着青青的草。 壁画之侧有个骷髅,不知死了多久,骨缝里落着支笔。 鸩娘笑着说:“画里成佛,画外成鬼。听说堕了地狱就是像这样,让你当个骷髅,肉身永远在受烈火焚烧之苦,仰头就能看到极乐世界,却永远也到不了。” 她忙着在画里找天女,学习她们的舞姿。没有再看那画壁的骷髅。 温狸却忍不住久久盯着它两个黑洞洞眼窟看,心头阵阵发怵。 鸩娘笑她:“作恶的才下地狱,你怕什么?” “鸩娘,怎么算作恶呢?” “大约是……杀生、偷盗、邪淫、妄语……记不清那许多,我只是个舞姬,又不是沙弥。” 温狸想着想着,不甚弄疼了怀里的狸猫,它尖叫一声,甩尾猛地窜走,躲到花丛里去了。 宋微知也将手在她眼上挪:“你才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 “我在想……”温狸喃喃道:“人如果扮太久的佛,会忘了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 宋微知不知她在说什么,温狸也没有向她细说的打算,这日她在长景寺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僧人照料的花圃中找到的供佛用的天雨曼陀罗。 佛经里说释迦牟尼涅槃时,“诸天于空,散曼陀罗花、摩诃曼陀罗花、曼殊沙花、摩诃曼殊沙花,并作天乐种种供养。” 花是佛事“十供养”中第一种,其中犹以曼陀罗为佳,有寺庙的地方,大多会栽种这种花。 江东温暖多雨,花圃里的曼陀罗生的娇艳欲滴。 她撷下了一束青色天雨曼陀罗——她从鸠娘处得知,这种曼陀罗结了果子,毒性最大。 小沙弥欲言又止,像是想提醒她,但一想到这花被摘下很快就会凋败,敦然不言。! 衣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 章 三十三天 第15章 温狸回去后,将曼陀罗养在了青铜花觚里,放在卧房角落里,又用许多野草掩着。 宋微知日日见她摆弄花草,有天实在忍不住问:“我家五娘是个寡妇,成日里修道侍弄花草也就罢了,你怎的也一个模样,你全然不用服侍公子的吗?” 在宋微知眼里,搬到崧岳园,好像进了一个大一些的花月斋,温狸还是日日只和她相对。 唯一的区别是衣食份例好上许多,宋微知甚至怀疑公子会亲自过问,因为每日早上竟还有一小碗极其珍稀的酪,专门给温狸喝。 那物绵软香甜,又轻又白好似一碗寒酥,含在口里即刻化了。 温狸对此见所未见,宋微知见多识广,方知此物是“酪浆”,是从北方传来的,江左甚为稀少,是益气补身的佳品。 第一碗送来时,宋微知分去了大半,边喝边笑着说:“三公子娶的钟夫人,也是出身士族高门,嫁进来头一回吃,底都不剩,还给别人笑话了。” 褚夫人的汤药,加上饮食上无微不至的照料,温狸身体康复得很快。但正如宋微知忧心的那样,温狸虽然来到崧岳园,见到张凤峙的机会依旧屈指可数。 温狸病时,他只有褚婴看诊时陪同前来。 她身体逐渐康复,褚婴不再来,他也不再来。 只在某日黄昏来了一次。 那日温狸正在窗边摆弄天雨曼陀罗,看到有一朵凋萎,初结一颗青色小果,犹豫着摘不摘下,眼角突然飞入一角青衫,撑身逾窗看,原来是张凤峙正在登阶入院。 云岫阁通透空灵,四面都有窗棂,花树互为照影,投落粉壁。她一面从侧窗看向他,一面提裙拾级而下,刚好在卧梅树下迎到了他。 张凤峙越过她向里走,临到门前忽而止步,等她错身先入了,才在后进屋。 阁里昏幢幢,还未掌灯。温狸引他坐到卷叶檀桌边,掀开琉璃灯罩,取出绣囊里的火石、钢刃和蒲绒,执火石在钢刃上一划,火花点燃了蒲绒,将蒲绒送到灯芯边,再轻吹一口气,灯火便燃了起来。 张凤峙问:“微知去哪儿了?” “我让她帮我采染甲的凤仙花。”温狸其实也不知道,胡诌替她开脱,又道:“公子稍坐片刻,我去烧茗汤来。” 江左向来有饮茗之风,她也多次见过卖茶粥的小贩行事,如何行事略通一二,没成想头一遭用这里的梅花小炉,不会鼓风,火色偃偃半日也煮不沸,只得凑上去吹,蓬然一阵白烟,污了襟口袖角。待烧滚了茶水,冲入磨好的茗粉,投了香药和胡桃子,端上去时,天色已经尽黑了。 屋里只那一盏灯照亮,幸好今夜月明,朗朗照四窗,也不觉得暗沉。 张凤峙席地而坐,安静等在桌边,一只手撑额,眼眸闭着,不知睡着还是闭目养神。 桌两面各自放有两个绣着穗状流云的银红锦垫。 他占了主位,宽大的青缣袍袖半挡身侧的锦垫,显然是让她坐客座的意思。 但温狸只朝对面看了一眼,想也没想,弯腰掀开他的广袖,坐到她身侧方便服侍的位置上,递上茶盏。 “公子,请。” 张凤峙睁眼看她,眼底果然清凛凛,没半点昏倦之色。 这一眼带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在:“你不用做这些。” 温狸掀开密色茶盖,低垂双眸,微微鼓腮,小心吹凉碧澄澄茗汁,双手端过去。 张凤峙却挡了,推回她身前,多看眼她被炭会和茶汁脏污的衣袖,起身坐到对面客座。 “‘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你若是生在我外翁家的女儿,烧一回茶就把衣袖染脏,恐怕要受长者责打。” 温狸眼睫跳闪了一下,指尖回拢,轻轻放置在温热茶盏两侧:“我不会用这里的炉子,多用几次就熟了,公子不要嫌弃。” 她简单挽系的头发堆在肩后,眼皮半耷,眼角都垂着,披着层薄薄月色,抱着那盏茶,显得格外落寞。 “不是嫌弃,温狸。”他不知从哪儿探听得她的名字,清楚叫一声,她恍然抬起双眼,见他神情郑重,不由得握紧了杯盏。 “我不会因为一个人是俳优而轻视她,也不会因为是公主而奉承她。有些传闻你也听说了,今日来,就是专程替我母亲之前贸然上门惊扰向你道歉。这件事,是我母亲仗势凌人,欺负了你。我不会和晋陵公主成婚,也不需要纳妾。事已至此,你如果喜欢崧岳园,一直住在这里也无妨,我将你奉为座上宾。哪日想要离去,我会派人护送,想留在秣陵就留在秣陵,想献艺也可以,不会再有人驱逐你。” 温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明亮眼眸里盛着两盏静幽幽的月光。 她良久都没有接话,张凤峙见天色更晚,起身施礼向外走, 温狸叫住了他,声音里藏着微微的潮意。 “所以……你不会私下来找我了吗?” “女郎若有兴致,可朝北面噙月吹笛,或是弹一曲琵琶,就当酬我了。” 温狸蓦然捏紧了杯沿,茶汤还烫,淹没她的手指,递来丝丝缕缕灼热。 她神情急速变幻,对着他朗月之下清湛若神君的姿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指在温热和疼痛的交替中微微发着抖。 他如此质如坚玉,谦恭诚挚,如窗外悬空明月,明晃晃鉴照着她。 令她难以说出那些魑魅魍魉一样的违心之言。 “哦,对了。”他回身又道:“我虽与他长得肖似,但我毕竟不是他。你不要被辜负,就轻易对待自己和自己的心意。譬如无价珍宝,迟早会寻到珍重以待的人。言多有失之处,万望勿怪,告辞。”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铺满月光的廊下,温狸还在望着月洞海棠垂花门出神。 外头的风吹得梅枝错落,稀疏横斜投映白墙。 她双手端起那杯茶,走下台阶进入园子里,寻僻静无花草处,蹲身掘开一个小土坑,将茶水茶渣都倒进去,细细盖土掩埋。 再取渠里清泉 ,反复浣洗茶盏。 宋微知不知去哪处贪玩回来,正看见她蹲在花阴里洗杯盏,劝道:温娘,这都是下人做的活,你放那处就是,晚些我来洗。 ⑥想看衣冉写的《水漫春江时》第 15 章 三十三天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她凑近见温狸神情不对,眼角有红晕,像哭过,再看那杯盏是整个云岫阁最名贵的一套密瓷,犹豫着问:“公子来过了?” 温狸点了点头:“太阳落山时,来坐了会儿。” “那他怎么不留下来?孤单单留你自己一个。”宋微知一跺脚站起来:“恁的会欺负人。” 温狸不知怎么对她解释,摇了摇头,将杯盏放回蕉叶木盘中,端盘回了屋。 翌日,园里管家来找过宋微知,二人喁喁在墙外说了些话,宋微知回来时老实规矩,从此再也没有将温狸看作是府里的媵妾对待,恭敬如待宾客。 少了从前无忧无虑的神色,眉间多了些散不去的忧愁,有人是跟着别人一起叫她“女郎”,无人处仍亲昵叫“温娘”,有时候会忍不住向她倾吐,迷惘自己以后何去何从。 数日里,云岫阁又添了两个洒扫庭院、缝补烧炉的小婢子。其后源源不绝,送来女子用的妆奁,笄簪钿镯等;又有绣工造访,为温狸量身制四时衣物。 一日,张凤峙的书童步涯抱了一把琵琶来,说这是从峄山梧桐制成的琴,琴头雕琢莲花、象牙为轸,正反两面都用的阳材,不管昼夜、无论阴晴下雨,弹拨它都丝毫不会沉重凝涩,清脆如凤鸣,以其音清音高,故琴名“三十三天”。 温狸拿到手中轻轻弹拨,轻勾慢捻,听弦音空灵清脆,似珠落玉盘,又像昆山小雨。 她让宋微知推开北向的一面窗,北窗之外槐荫浓密,鸣蜩知知,郁葱葱古枫隐着山墙,青色枫枝间见一角飞檐,便是张凤峙居住的岁岐馆。 她坐在窗前抱定了琵琶,却良久都没有弹出一个音。 残阳如血,暮意渐浓,寺刹里响起鼓声。这是寺庙朝夕的课业,敲鼓沙弥遵循规定的节律,一下一下,像敲打佛前木鱼,庄重古板的声响令彤云暮山都带上肃穆的意味。 温狸歪头听着鼓点入神,觉鼓声擂到胸前,心中蓦有所感,翻手一拨,琵琶弦上泠泠生起一段旋律,几下连拨轻快空灵,抛珠滚玉,应着佛鼓传出的沉稳磐音,像天女飞起如云衣袂,散出飞花,翩舞在岿然不动的古佛边。 一曲之间,她浑然忘我,只低垂着头,与指上细如发丝的琴弦倾诉,拢捻抹挑,指忽颤如疾雨,拨弄清泉,又蓦而缠绵轻柔,似抚摸白云。 曲里的飞天神女忽戏于莲畔,忽停栖在佛前,忽斜披天衣,挥袂直上三十三天,倏而杳杳远去,卧成天边的云霞。 她指停时,暮鼓早已停歇,天色黑透,窗外飒飒风来,天边只有星子寥落。 她在心中千万遍虔诚祈祷低述,却不知佛陀有无知晓万一,会不会有一点怜悯。 怜悯地下枉死的冤魂,怜悯她颠沛世间如蝼蚁蚍蜉,怜悯她所求苦不得。! 衣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 章 天水张氏 第16章 光阴流转,夏时忽深。 温狸花瓶里的曼陀罗都结了果子,被她一一摘下来,只剩下委顿枯叶。 她和张凤峙唯一的联系,只是偶尔向着岁岐馆弹一曲不知能否传到的曲子。 除此之外再难以接触到他,更勿论碰触他的餐食茶酒。 有时候,温狸会怀疑偌大的崧岳园是一片荒山,似乎只有她居住在这里。 尤其是树荫浓密的盛夏,浓阴如泼墨,赤足走在廊下,耳畔只能听见风摇树梢的声音和极淡极淡的蝉声。 清水沼居住的经历让她习惯整日也不穿鞋袜。 秣陵潮热,但借岱舆山阴凉的但崧岳园仿佛别辟天地,峭峰吞云吐雾,松涛滚滚,溪流潺潺,穿过廊轩的风总是透凉的,屋里都不用放冰。 去年夏日温狸还没有到秣陵,住在京口逼仄的小屋里,整夜整夜难以入睡,献艺时流的汗能装满小半碗,在栏下晕过去的情况不在少数,远没有在此适逸,因此她练舞的时辰也延长了许多。 有在崧岳园的方便,从前稀罕得难得一见的佛经也尽她所用,有次她偶一问,竟得到了一些庙宇佛塔内壁画的拓片。温狸如获至宝,翻出匣中笔墨,临摹了几幅天女图,连夜烧给鸠娘。以往她和鸠娘得到一张小小的拓片都要开心整日,遑论这么多任她取用的瑰美画幅,鸠娘九泉之下若能拿到,也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宋微知对她这些奇异行为早已见怪不怪,想要规劝,想起这是公子的“座上宾”,不得不保持尊敬,三缄其口。 唯还念着自己是郦家仆人,为遥表忠心,时不时催促温狸该北向弹两曲琵琶。 初时,温狸每日昏定时分都会抱琴弹一曲:有时候在长景寺敲鼓后,有时候和鼓声糅杂;或为胡曲,或为俚曲,有时甚或时随当日的心情随意弹拨几个音调。 十日之后,她就懒下来,变成两三日一弹。 如今,已经有四五日不弹了,琵琶几乎要生尘。 经宋微知催促,她抱起琵琶走到北窗边,拿起来沉吟片刻,又放下了。 温娘,今日又不弹??”宋微知惊了惊:“足有五日没弹了!” 温狸不解:“这是规矩么?” “倒也……不是。”宋微知犹豫了好久,还是没忍住心里的话:“其实昨天公子召我去,问了你的饮食起居,我说一切如常。他竟反问我‘真的?’,我摸不上头脑,只能说‘是’,他就让我回来了。我夜里琢磨,是不是没听见你弹琵琶了,他又不好来问你。” 温狸问:“他经常召你去么?” 宋微知摇了摇头:“不常,自我来就这一回,我还吓一跳,以为是要让我回五娘那里去……” 温狸“哦”了一声,拿起绢布缓缓擦拭琵琶,直至琴声一尘不染,桐木上光可鉴人,才收回锦匣里。 “真不弹了?” “不弹了。”她轻轻说:“你们公子如要听,请他亲自来吧。” 那日之后,云岫阁又安静了很多天?,晨光浓了又淡,暮色深了又浅,再也没有响起琵琶声。 “三十三天”一直安静呆在角落里,再次被取出来的那一日,是为了一场宴。 来请她的也不是张凤峙,而是郦藻。 六月底,郦藻造访云岫阁,引来的仆婢站了满院,小小一个云岫阁愈发显得逼仄。 温狸让她坐了主位,自己坐客位,宋微知手直颤,端得茶盏盖子啷当直响。 她跪坐在地,双肩垂着,双手捧茶先递郦藻。 郦藻依旧是月白的宽衫子,手上握了把犀首白羽扇,自如取来桌上博山铜炉,投入自己香缨中的梅花香饼。 一缕清幽香气在铜叶堆叠的山峦间袅袅升起。 她眼底含笑,瞥向脑袋快磕到桌边的宋微知。 “越来越会办事了,怎么不先敬茶给贵客?” 宋微知忙出声告罪,待要端回茶盏,郦藻又以扇面压住她的手。 “罢了,我痴长年岁,也算是长辈,先喝一口,温狸不会见怪的,是吧?” 最后一问,朝着温狸看。 温狸安安静静坐着,回望她。 “夫人请。” 郦藻再次打量起她来。温狸生在清水沼中时,荆钗布裙便已惊艳世人,如今绫罗加身,经过连她都略有耳闻的精细调养,已是明灿灿雪肤、乌泱泱檀发,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昙奴病耶?对这么个遍体生香的明艳美人坐怀不乱,尊为座上宾。 她看得略微入神,温狸也不自在,略低了头。 郦藻笑了:“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习惯。” 温狸对她不冷不热的,能简言相答,就绝不多说一个字。 郦藻擅长察言观色,感觉她态度奇异,非但无寻常黎庶见了她的惶恐畏惧,甚至也不是客气生疏……非要用一个词形容,或者是厌恶。 可温狸一个小小乐籍舞姬,南渡无依,芥豆之微,和郦家毫无瓜葛,为何会厌恶自己呢? 郦藻没有深思,将之归结于不合眼缘,徐徐饮下一口茶:“昙奴……啊,不知凤儿有没有告诉你,这是他的小名?” 温狸摇了摇头。 郦藻便道:“说起这个名字,还有些来历。他出生那年,元帝赤乌十六年的冬天,他的祖父权势达到了顶峰,官拜太尉、荆江二州刺史、都督八州军事,加羽葆鼓吹,封长沙郡公。说句冷眼旁观的话,这江东的半壁山河,都是张家打下来的。若无桓公,神州已沉,社稷没矣,更别提今日太极宫中所坐何人了。” 郦藻喟然低叹,望向厅外那树卧梅,眉间微蹙。 “也就是那年,从凉州涉山过川,来了个沙门,携来一株优昙花登门献给桓公。说那是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的佛前天花。 “优昙花送到府上没有多久就开了。花开那天,我儿降世,桓公大喜,以为这是祥瑞之兆,给他乳名起叫‘ 昙奴’。后来我才读到佛经里还有一句,‘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昙花一现呵,一语成谶。 “现在想来,那日花开,非但不是祥瑞,反是妖妄之兆啊。” 郦藻身前的茶水渐渐凉去,她的脸笼罩在逐渐轻淡的水气里,声音也逐渐低沉,似从雾里来。 “世上有法,诸行无常,月满则溢,盛极必衰。天水张氏发迹二十载,巅峰之际掌八州兵马,鹰扬天下。连我阿翁都要退避三舍,那时我阿姐已为太子妃,他就我嫁出去笼络张家。回首一看,当日盛景,真好似刹那优昙花开……如今连祖宅都沦为丘墟,姑孰的祖坟无人敢祭,荒冢枯杨,衰草寒烟,怎不令人唏嘘。” 温狸也茶汤也即将冷去,她不忍糟践,端起来喝了一口、又一口,感受着不冷不热的苦涩茶液翻滚在喉咙里,感觉颈子像有一条蛇在爬。她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我是卑位庶民,不知贵者事,夫人与我说这些,何如操琴与牛听?” 郦藻恍然回过神来,笑道:“人说年老话絮,果不其然。这些年我寄情修道,这些话一直在心里憋着,寻不到地方说。不知为什么,我看你面善,十分想对你倾吐。” “是夫人抬举,可惜小人见解微薄,不能为夫人解忧。”温狸道:“世事如此,天道轮回,王孙贵胄、庶民百姓……或早或晚,终不免万事成空。” “你说的是啊。”郦藻叹了口气,默然良久,转过话头:“昙奴辞婚之事,你有所耳闻罢?” 温狸想起那夜张凤峙来访,话间有提及此事,本以为只为开解她,没想到竟是真的,微感诧异。 “我听说了……为何公子不愿与公主成婚呢?” “难道不是为了你吗?”郦藻反问。 温狸眼睫猛地一掀,薄怒罩面:“夫人莫以我位卑,就拿我戏谑取笑。” 郦藻见她难得露出怒容,倒比之前不冷不热有些意思,兀自啜饮香茗,慢悠悠道:“好吧,我胡言的。我也不知道昙奴被什么蒙了心,不要这桩天大的好事,不然你去问他?” 她看温狸面上还是冷若冰霜,忙敛容正色:“我也不知道他心里这么大主意,没同我和他外翁说一句不同意。反而是进宫太后提的时候,推辞了这件事,让事态再无转圜的余地。也幸好太后是他亲姨母,换作别人,哪个容他这脾气……我阿翁气坏了,扬言再不管他的事。也许是和他祖父有几分像吧……唉,他终究是张家儿,非我郦家郎。” 温狸没有说话。 郦藻开了话匣子,便有些止不住,絮絮倾吐道:“阿翁骂他全家都是‘大丈夫拘于小节忘大业’‘天水寒门终不成器’‘老兵迂驽’。这小老头,全然忘了当初嫁我是为了巴结他家,过门之前还再三嘱咐我,要秉孝义,侍夫郎。我看最不义的就是他,成日里见风使舵,一条舌头说四家话,如今连害了他女婿满门的胶东吴氏都要巴结了。” “但你莫看我背着说他,其实我很佩服他……也知道现今这个世道,人人都是把忠孝节义踩在地上活,唯有他这样,才能保得长存,才有我和我儿一隅栖身之地。我一直放心把昙奴交给他教养,心里也一直盼着他像他外翁一些。作母亲的,哪希望儿子立多大功业呢,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 温狸问:“夫人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郦藻怔了一怔,方才想起来意:“啊,是。我险些忘了,是吴坚那个老匹夫也听闻了这件事,他必和我一样,误会昙奴是为了你辞的婚,想见你一面。我来就为了知会你,大司马吴坚在御道西缕金园设宴,下令昙奴携你赴宴,就在明日。”! 衣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 章 蝉不知雪 第17章 次日薄暮时分,一辆覆着天青色纱幔的通幰车候在崧岳园东门。 温狸手抱琵琶,在奴仆接引下登上车。纱暮垂下后,车久久未行,她闲等无聊,随手翻弹,漫拨琴弦。 在泠泠咚咚随意跳动的弦音里,纱幕被仆从打起,张凤峙登上车来。 温狸未料到与他共乘,略吃一惊,起身抱琴施了礼。 他上了车,车便缓缓开行,轮毂转动,青纱随风飘曳。 车中宽敞,温狸与他隔着数尺之距,可以闻到他身上熏香清冷的味道。见他这日穿着与寻常无异,只缟色宽袍大袖,不饰纹绣画缋,玉冠温沉,腰佩苍玉,半点不像要去赴宴的装束。 她目光下移,定在他腰间:那里罕见地佩了柄剑,长约三尺,水色蝉纹玉珥,鞘上阴阳相错地雕镌流云,镂空处依稀窥见剑身的一尺寒芒。 温狸暗中打量他,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弦,激出轻轻的散音。 张凤峙忽转头看她一眼:“你想做什么?” 一句话惊得温狸几乎魂飞,面色惨白了刹,对着他一双清亮眼眸,心似被只手猛地攥紧,背脊发起凉来。她忙从琴弦上挪开了手:“我……看到公子的剑。” 张凤峙面露恍然之色,神情柔和下来:“琴声易为外物所感……你别害怕。”说着解下佩剑,手持着送到她身前。 温狸看他一眼,接过剑,玉柄镡锷残留温热,她摸到珥上蝉纹,感到有些新奇。 “它叫‘不知雪’,所以有蝉。”张凤峙向她解释道。 “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蝉之不知雪坚’,寓意未知全貌,无权生杀予夺。” 温狸心中微微一动,没有打开剑鞘,双手捧递回去。 张凤峙又问:“女郎那日对着暮鼓弹的那曲琵琶叫什么?” 无端端的,温狸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日。 她抬手翻拨,掠出几声只弹过一遍的旋律:“《千灯》,出自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的故事。” 张凤峙颔首,目中隐约有些怜惜的意思:“难怪听着苦楚,血肉之躯生剜千窟,怎能不疼。” 温狸垂下眼:“佛经里说,佛陀剜身时疼,燃起千灯照世人,便不疼了。但若只是凡夫俗子,便是燃尽此身,也大约只像火上蛾子,扑一下就灭了,连眼前咫尺都照不明,大约是疼的。” 张凤峙听了,良久没有说话。 暮色越来越深,车役点亮通幰车挂的两盏灯。 温狸不敢再弹琴,怕走露杀机,贴近车壁向外看,车正从东向西穿过御道。 这条路经过城西的秣陵大市,恰逢乞巧节将至,血红薄暮下,阔道横亘东西,楼叠架着楼、摊连着摊,歌楼观台、布旗丝幔都是明艳赤色。 由绢、竹、玻璃、琉璃做成的各种花灯精心繁扎,雕龙砌凤,玉山堆雪,更有风轮鼓动、机拓旋转,作缕金龙凤、万叶莲花、云波楼船等,灯火 汇作一条绵延几里的锦缎。市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嬉笑声、叫卖声混杂着金铃鼙鼓、丝竹管弦,戏班和勾栏的行列在灯光里招摇过市。 道上本就拥挤,车走得很慢,见郦家车队行过,市人抱儿相看,拥挤更甚。 ?衣冉提醒您《水漫春江时》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温狸一直住在城外,未曾领略过这等繁华街市,目不暇接,只见香满绮陌,美人凭槛招邀,馆阁重沓,楼台歌舞泠泠,更有小贩穿梭人群,呼唤提卖。临近的一个游贩身上挂着四五个竹箱,身后系着红缨,浑身五颜六色挂满了绢孩儿——男女偶人都用细绢堆成,粉雕玉琢,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峨冠博带,仿佛是把世家公子女郎们都堆到绢里,极尽精巧之能事。 温狸见了这些,不免想起家乡的面孩儿。汝南虽少见这等精细事物,逢年过节也会有货郎携着面孩儿、脂粉、铃壶等走街串巷。她每年都会得到两个,一个是爹爹买的,一个是哥哥和弟弟凑钱买的,到十三岁那年,已五颜六色摆在窗前成了阵仗,娘还笑话说这像一群奇装异服伶人在“打野呵”。 娘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现在也成了打野呵的路岐人。 车到达缕金园时,夜幕已彻底降临。 下车之瞬,温狸只疑是起了山火,定睛一看,原是喷烟燃霞一样远远近近成簇的灯火。 仿佛方才在闹市,几步已入山野,四周昏暗,寂无人声。眼前拔地而起一座二十丈高的乌头门,门边两座比人高的铜铸青狮子,目瞪如铃,露出獠牙。 温狸多看了两眼那乌头门,像是庙里才有的神门,不设门槛、门扉,内里景观立在门前便一览无遗。 她放缓脚步,小声问跟在最后的书童步涯:“没有门扉,怎么防贼呢?” 步涯道:“这是为表大司马心无内外,以天下为家的雄心。再说,你看他家府上这么多……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卫士在,还拿着刀枪?” 步涯疑惑地喃喃自语。 自乌头门处看,远处垒砌的高台巍峨如在天上,灯火曼衍起伏,高楼曲榭时隐时现,不知从哪一处山坳飘来管弦音。近处四面青铜龙首喷水注入一方裂地大池,水声轰鸣如雷动,喷薄成霜雪。温狸从池畔走过,觉衣肩半湿,冷冽侵骨。 走过大池,山间开出一条明晃晃、恍若能登天的阶墀,将人引到弦歌深处去。 其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立的都是披甲胄、持刀戟的士兵。 郦氏的容园似空谷幽舍、崧岳园如仙山青崖,吴氏的缕金园风格与郦氏宅大相径庭,大开大合,大有执掌山河的气势,连台阶都敦重,让人步行其中恍似蝼蚁。 阶梯之上接着一处开阔殿台,可视百里之外,将整个秣陵城都踩在足下。 台后殿宇高耸,朱户青锁,顶牵四道铁索,当中捧起高高一刹,刹下铸了金鼎,鼎下还有承露金盘,锁上悬挂石瓮子大小金铎,夜风里铿锵作响。 台中挖一巨坑,聚檀木沉香凝蜡霜膏,燃起丛火焰,照得周遭山林明亮如当着烈日,热浪滚滚灼人体肤。 宴会就设在台上,已到了不少达官贵人?_[(,这些人见到张凤峙,恍若目盲,无一人上前与他说话。偶有一两个迎面撞上的,都会讪笑着将脸歪到别出去。 张凤峙倒神情自若,在卫士接引下走到自己的席位上。 他的席位设在右边最靠近主位的一席,走到时,立着不动,问接引者:“我一介白身,坐在这不妥吧?丞相坐哪里?” 接引者头戴白纱帽子,垂下头,整张脸都埋入阴影中,让人窥不清:“这是我家主公特地嘱咐安排的,不会有错,请公子入座。” 张凤峙请那人再置一桌,他应诺去了,不多时带人抬上一个乌木小几,摆上杯盘筷箸,并酒罍馔肴等,放置他身后,请温狸入座。 温狸不疑有他,缓缓在桌面放下抱了一路的琵琶。 宴上王公也有携门客者,但一个抱琵琶的俳优坐门客之位温狸是独一个。 周遭不断投来异样眼神,张凤峙安之若素,自持酒壶斟酒,觞里玉泉浮沫如珠。他只斟满,却放着不喝。 世家公卿大都持重,觉得奇怪也不会说,唯吴坚亲信禁军的右军将军赵昭抚掌笑出声来,端酒走来,边走边笑道:“秣陵第一大奇事,舞姬也坐门客位。哦,我险忘了,张公子闲云野鹤,无官身在。我等为家国计,需纳贤言,公子只需听风声雨声、琵琶声。” 他说着一阵大笑,席间也有几人哗然与他应和。 温狸无意招惹多余是非,将要起身,却有只手轻轻一按她肩头,是张凤峙立了起来。 “将军此言差矣。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你府上门客不绝,终日高谈阔论,声播江淮,独不闻‘礼’‘乐’二字。凤峙虽不才,也懂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的道理,不敢忘圣人之言。” 他这话太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说赵昭等人事臣如君,导致礼乐崩坏。 赵昭跟被戳了尾巴一样跳起来:“黄颌小儿,你一介白身,安敢立在此!携妓招摇上宴,竟敢妄谈礼乐,侮辱圣人,真滑天下之大稽。” “大司马下帖,命我与我府上宾客同赴刺宴。主人邀约,宾客赴约,此谓守礼。将军与我说这些,自居何地?莫非你不是座上穆穆之宾,而是门首狺狺狂吠之辈?” 赵昭难以反驳,脸上红涨,手摸了佩剑几次,最终被吴坚侄孙、护军将军吴桐拦住了。 吴桐一步步把他拦回了自己的座上:“宴上闹事,你置大司马于何地?”赵昭方才醒悟过来,噤如寒蝉。 吴桐又回头对张凤峙说:“子渊你也少说两句。” 二人似乎是熟识,吴桐直接唤起他的表字,张凤峙也不再多言,拂袖落座。 温狸默默看完这场明面上因她而起的争端,因宾客之位离他有一段距离,便对侍酒的步涯道:“同公子说一声,我可以起来侍立的。” 温狸以为这只是站和坐的问题,于她而言,不过是起来略站一站,不值得大动干戈。 步涯听了,惊道:“万万莫作此想,娘子仔细看一会儿,就知道公子为何要据理力争你是宾客了。”! 衣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 章 烈日烧天 第18章 温狸经步涯提醒,定睛去看。 宴会将开未开,主人家还未到场,王孙公卿都由甲兵依次带入。温狸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秣陵有刀兵禁令,明言皇城之外不得擅持甲兵,否则以谋反论处。 虽然有明禁,民间私下藏兵者不在少数,黄公就假托献艺所用藏了一把缠布古刀。推及贵族,郦府仆役均布衣执棍,她只见张凤峙佩过一次剑。 只有缕金园中,卫士明火执仗、披甲带刀戟,锋刃被火光映得铮亮。 还未上定羹,宴上侍女都穿着赭色袴褶,足蹬小靴,手托金盘穿梭来往,端来堆在一起的蒲桃、槟榔、棱角、白藕、鸡头、红柰等时鲜果物。 桌间已置的有白驼蹄、玄豹胎、燕髀骨、猩猩唇等,形状各异,浇着猩红的汁。 因仆役侍婢都是与火焰和泥土接近的暗红衣衫,凸显各路公卿的褒衣博带、大冠高履,锦袍上黼黻画缋,冠带上金玉珠玑,光彩辉煌,焕人眼目。 满宴昏香混杂礨中酒香,芬芳酷烈,酒器有水晶钵、玛瑙杯、琉璃碗、赤玉卮……都不像中土之物。每一个酒礨边,都有一个白玉盘,盘中盛着色彩缤纷的粉末,有赤、黄、青、黑、白,温狸蘸了些红粉碾开,发现是朱砂。其他的像是雄黄、白礜、曾青、慈石,想必就是达官贵人喜欢服食的“五石散”。 此时,各个主位渐次有贵人落座,都是单人和宾客座,没有家中女眷。 这些人身后,或有跟随衣裳鲜亮的女子,多近于伶人仆婢。 只见发须花白的衮衮之公对着青春年少的女子评头论足,有将三四家妾婢并在一起看的,也有相互馈赠的,更有向前讨要的。 甚或还有人说携来“寺庙女尼”,搂着穿僧服淄衣的女子作乐。 温狸看清火光照不见的一处暗角情状,胸口感到微微翻腾。 她隐约觉察到,在瓦子勾栏里的事,和这里是不同的。 与其说是他们被欲望驱使,不如说他们以将人的尊严踩在地面为乐。 他们的取乐无关于下位者是否美丽多才,只关乎那个人身处更加低贱的位置,可以任人为所欲为。 她此刻才明白,为什么黄公会担忧她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 在座任人玩弄的女子中,有的是公卿妾婢、有的是高官外室、有的是寺庙女尼…… 温狸知道,自己只是出身清水沼的一个俳优舞姬,在众人眼中,地位甚至不如她们。 她出现在此宴上,本应是横陈灿灿金盘中任人啮嚼分食的肉。 是张凤峙尊她为座上宾,更与旁人吵到几乎要拔剑相对,才换来这个角落的干净。 她见张凤峙独自坐着,没有饮酒,也无人与他谈话。 大司马对他处处针对,没有人敢与他说话。 温狸正盯着他背影杂思如涌,不妨他仿佛有感觉似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步涯走过来,对她悄悄说:“公子嘱咐你,席上的 酒不要喝。” 温狸心生疑惑,正欲问?_[(,忽听到甲兵之声变得急切攒簇,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头戴三梁玄冠的褒衣长者正大步流星穿过席间,过处众人一一致礼,“参见大司马”之声此起彼伏,他谁也不看,黑色丝履踩出胡靴的动静,衣袍带风,三两步登上比众人的位置都高出三个阶墀的主位。 此人便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领扬州牧、南康郡公吴坚。 自从吴坚出现在场中,方才恣意妄为的公卿都敛容屏息,宾客竞向叩礼,低拜似折磬,拜后又卑立,身前垂的玉佩都纷纷垂落下来,琅珰作响。 温狸也仿着其他宾客起身弯腰作礼,满堂上下,独张凤峙一人安坐不动。 吴坚抬手让众人免礼,也第一眼就抛向了他。 他转过脸来时,温狸恰抬眼瞥见他侧貌,他相貌堂堂,眼如精石,赤色胡须,阔面方颌。双目极亮,眯着眼笑的模样也像攫食的鹰隼,叫人心底发寒。 “子渊来此,是贵客临贱地啊。久没见你外翁了,他身子骨可硬朗?一餐吃多少?” “外翁年岁已高,一餐不过五个盘盏,每飨宴,无可下咽者。我来前,外翁特地叮嘱我向大司马告罪,他身患疾病,不能前来赴宴,请大司马宽恕。” 吴坚干笑一声,视线在场中掠过,寻到地位最高的丞相颜休的身影,与他对视着说:“我早知司徒公不能至,你看,越老越托大了,支使个乳臭未干的外孙打发我。” 丞相本因位置比张凤峙低耿耿于怀,听了那位原本是给司徒公郦信准备的,方才宽心展颜。 “子渊贤侄虽还是白身,我看着依稀有当日桓公的风度,大司马怎还不爱才,征辟他为大司马掾属啊?” 吴坚听了,脸上猛地抽搐一下。 他展袍坐下,向下招了招手,忽有一列甲士桀桀走上台来,四人抬着一物,约九尺之长,其上覆了一张青席,席间炸了锅般响起喧闹议论声。 吴坚并没有出声平复,相反,他任由人声沸腾,满意地扫过揣测声中众人逐渐苍白的脸,最后,凝住在左手边离他最近的张凤峙身上。 只见他一袭纨袍垂落如瀑,其人八风不动神情如仙,仿佛不管是金盘玉盏琼浆、亦或是刀戈斧钺甲胄,似乎都只是眼底流云。 吴坚深恨这副矜贵疏离的神态。 他年少时,曾求娶郦家妇,郦家拒婚时,对他委婉地说:“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 这件事情传出去还遭人耻笑,说过江以后才钻营上位的二等士族,被油蒙了心,竟然妄图攀上高阳郦氏。 可笑二十年过,时移世易,把持兵马权柄的换成了他,他手握着刀斧,要杀这些无能却侃侃而谈之辈,犹如杀猪窄羊。 当初看不上他的人纷纷前倨后恭,款解罗带,垂佩到膝,极尽谄媚奉承之能事,就连司徒公郦信,也不得不将自己的宝贝孙儿郦荣之送到他账下参大司马军事,当了骑都尉,任他驱使。 而这些人中,张凤峙却是一个例外,见他从没有好脸色。 吴坚心想,你一个姓张的郦氏甥,不过是仗着郦信还在朝、江州兵马还在郦家手里,让我有几分忌惮,不能把你怎么样。 覆巢之下,不该存有完卵。我宽宥你一命,让你活到现在,明明是有大恩于你。 你怎可不卑躬屈膝,乞我怜悯,怎可在我面前作这等目下无尘之态,你是深怀不忿,亦或是家仇怨怼? 不久前,天子欲将其妹晋陵公主许配给张凤峙,更是让吴坚心头警铃大作,意识到自己正午烈日一般烧天灼地的权势之下,竟也有能让人趁机反扑的孔隙存在。 好就好在这小子昏聩,竟然反对这门姻亲,否则他又该如何处置主婿? 但郦氏甥的名头放在这里,加上此子生的仪表不凡,迟早会再与贵家通婚,若攀上邬子昂的适婚女儿、或是合肥阮晁的孙女,也的确棘手。 他的婚事,始终是他一块心病。 不过是眨眼之间,吴坚心头已是几个念头并杂而过,他端起金爵,在桌上敲击了三下,席间登时一片肃静,静得可闻焰苗呼呼升腾声。 “我朝律法,有犯重罪者,死而不赦,便是病逝入殓,也应掘其尸骨,斩首弃市。” 吴坚的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随意开口,便有金石翁然之效:“近日我翻阅数年卷宗,发现有一漏网逃刑者,特命卫士掘土起棺,当众刑诛,以儆效尤。” 他说着,视线再次落在张凤峙身上,见他已抬起头来,扯开嘴角,咧嘴一笑:“对了,这座棺材掘自姑孰,罪人下葬七年了。” 张凤峙的脸唰地惨白,浑身渐次抖如筛糠。 即便是温狸,听到“七年”也抬起头来,将目光落在青席上。 吴坚话音刚落,卫士便掀开草席,其下赫然覆着一具森森白骨,人群之中响起惊呼,顷刻被持刀的甲士压了下去。 唯有吴坚的声音,还居高临下、响在所有人的头顶。 “罪人是,原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广陵县男,张赤斧。” “老贼敢尔!”张凤峙声嘶欲哑,按剑立起,立刻有三五甲士涌来,刀戟对着他,围作半圈。 吴坚看着他猩红的眼睛,终于发出了今夜唯一一次畅快的笑声:“张凤峙,张氏获罪而诛并未诛你,可见你并不在三族之中,你急什么?莫非你也与冢中罪人同罪?” “老贼,你要杀要剐尽管冲我来,掘人祖坟,侮辱先尸,这种阴狠歹毒下三滥的勾当你也做!你堂堂一个大司马,位居三公之上,掌九州兵马,何以恬不知耻至此?你举头没有三尺神灵,祖上没有先人吗?” 吴坚脸上几乎要笑开了花,一拍桌案站起身来,边笑边来回踱步,对丞相道:“这张家黄口小儿,就是沉不住气啊,是吧?” 丞相默然不敢语,以袖拭额上之汗。诸公卿早已骇得脸青面白,噤若寒蝉,喘气都要憋着声。 吴坚霍然转身,面上霹雳似迸出怒容,手指着他:“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给我听着张凤峙。我就是冲你来的,如果不是你家痴心妄想要尚公主,你父尸骨不会受辱。你不是秉君臣之礼,守孝悌之义吗?我让你带剑了,你若还是个丈夫,就拔出剑来,今日陪他去死!” 语罢,厉声下令:“起骨,行刑!”! 第 19 章 十二辰歌 第19章 温狸看向了张赤斧火光下的骨殖。 他骨骼高大,魁伟有九尺之长?[(,如今皮肉腐尽,也需两人来抬。他眼窝很深,眉骨硬挺,依稀可以窥见生时是个美丈夫。 她曾经在寿春远远见过张赤斧一面,那时还不知他就是带兵屠城的人。 那是暮春之际,他浑身裹着严密犀甲,头戴赤缨胄,骑在鬃毛如火的高头赤马上领兵入城,身后大氅高高扬起,马蹄踏起尘土飞烟,身后整齐划一的铁甲锐士,红底“张”字旗迎风飞扬。 张家兵马入寿春城,城为之沸腾,口口相传,都说这是太尉张仰儿子打前锋,身后还跟着徐州兵马,这是朝廷要收复北土,还都洛阳了。 连温狸都忍不住高兴,连连打听是否真要打回去,心想如果回到故土,可以为父母兄弟置坟茔,让他们得到祭拜,告慰泉下之灵。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敌人一定是北方戎狄与北人混杂的军队。 从未想过丧尽天良的屠城竟然出自这位来自正统朝廷的威风凛凛将军之手。 后来寿春陷落,张赤斧在寿春战败,为国捐躯,黎庶哀恸之声遍野。 她仍然记得在逃亡路上,人群中忽然爆发出的嚎哭声,此起彼伏的“使君阵亡了。” 她也懵懵懂懂,跟着灾民向北叩拜,将额头贴到泥地上,旁人哭得如丧考妣,她想到回乡无望,也哀声哭悼。 后来在合肥得知真相以后,温狸恨他入骨,望他永堕阿鼻地狱,在地底受火烧油煎寸磔之刑,即便如此,也难消她心头之恨。 但当他看到这副在泥土里埋了七年,都销尽了皮肉的尸体被人挖掘出来,摆在权贵的宴会上,用粗绳捆缚成垂头卑跪的姿势,并没有感到痛快,反觉心口阵阵恶心。 她不敢多看一眼,怕这滑稽荒诞的行刑消磨她的仇恨。 她日日如悬胆卧薪,被万千刀刃扎在心里的血海深仇,怎么能靠一副死去的尸体,用这么荒唐的方式,得到哪怕是一点消解? 她执意刺杀张凤峙,只想因果报应,还给张氏造下的孽结出的恶果,看张赤斧落得个身后万事皆成空的下场。 她比这场上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恨张赤斧,她故乡沦丧满门被屠的滔天恨意只能加诸其身,但满座高官公卿却仿佛比她更加癫狂。 邀人上宴,当众侮辱他父亲下葬七年的尸体。 是什么,比仇恨更让人不像个人? 两个卫士摆弄着张赤斧的骨头,用麻绳捆过他脖颈,让他双膝跪地,头朝下,像将要受刑的罪人。姑孰湿热,白骨受瘴气,肋上髋下被腐得发黑,展露在众人面前。 张凤峙身上的白衣抖得像被场中冲天焰气荡起的羽毛,数把矛斧钺一齐放在他青筋毕露的颈边,白光潋滟的利刃映着火光,交相辉映,织成千万条割向他的刀锋。 他死死盯着吴坚,眼角滴血似的红,颤抖的手捉住剑柄,剑在鞘中铮鸣。 吴坚像看笼中斗兽一样看 他,笑展于颜,慷慨张开双臂:“拔剑啊,张凤峙,老夫就在此,你怎么不来取我颈上头颅啊?” 他话音未落,忽响起“砰”的一声。 木木的,空荡荡一声。 众人目光都聚过来,谁也没料到,张赤斧生前后脊中毒箭而亡,毒性经年腐蚀,他遗骨脆弱不堪,不禁摆弄,头骨竟自行堕到地上。 张凤峙浑身剧烈一颤,似被一刀生劈在身上,眼睁睁看着那个头骨落地,向巨大的火堆滚去。 ——这火是吴坚早就准备好的,他掘坟出棺,早知张赤斧骨殖脆弱,意不在加刀斧,竟是要他灰飞烟灭。 在场死寂一片,没有人敢出声,众人目光都跟随那个头骨,眼看不过两三息,它就会滚进烈火之中,被焚烧成烬。 张凤峙拔出剑来,三尺寒刃被他握在掌中,看向吴坚。 后者即便是稳操胜券,在这双血火贲炽眼眸凝视之下,也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这时,场中忽响起了叮叮的玉钏相击之响。 众人看去,只见一袭红衣的温狸竟不知何时走到场中,正弯腰将那个即将滚入火里的头颅捡了起来。 吴坚眉头一皱,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温狸双手持头骨行礼:“禀大司马,奴婢名在今日赴宴造册里,叫作‘伎乐天’。” 吴坚大事被坏,怒不可遏,手指她怒骂:“无知村妇,你怎敢无令擅闯?” 温狸俯身跪地,恭顺回答:“奴婢故乡有一风俗,观刑之时,罪人头颅坠地,便算身死债消,此时如有人为他拾起头颅,便是无量功德。奴婢以为行刑毕了,一时贪功,万望大司马饶恕。” 吴坚哪受过这等掣肘,暴跳如雷,厉声喝道:“来人,将这胡言乱语的娼妓和罪人骨一齐投入火中。” 温狸道:“我愿赴死,求大司马宽宥我一盏茶的时间。昨夜佛陀入梦,托我今日带到宴上向大司马献的‘伎乐天舞’,不敢不跳而辞。” 吴坚此时方想起,还命令张凤峙携了个舞姬来,这姬似乎名动秣陵。 吴坚定睛再看,她微微垂着脸,额间一点朱砂,是佛祖之“白毫相”,头发似滚了火色金边的乌云,藏在鬓云火影里的面容如半朵烧莲,着一袭似将飞燃的石榴裙,肩头披着牙绯色银泥飞云帔,穿着打扮,倒有些慧根佛相。 温狸任由他打量,面庞静若死水。 她曾经在雀离大清净寺看到过吴坚供奉的长生象牙白塔,故用“佛陀入梦”的说法蛊惑他。 吴坚果然面色松动下来,唯恐不祥,心中存了疑虑,挥手将身侧卫士屏开,但看守张凤峙的几个力士仍是横刀丝毫不退。 “佛陀入梦?我怎知你不知编造谎话来诓骗我。” “大司马看我跳完,就知道是不是说谎。” 吴坚冷哼了一声:“你跳,若是妖言惑众,我即刻将你投入火中烧死。” 温狸站起身,视线稍微挪转,便看见了张凤峙一袭白衣立在刀林 森戟中的身影。 他浑身的力气都在抓紧剑,他的手不止拿着剑柄,也半边持握剑刃,血顺着剑锋流,他一动也不动,双眼通红地看着她,曾蕴风藏月的眼眸此刻像两个冰冷洞窟,好似眼角也随时都会流出血来。 温狸突然想到了荒庙里画壁骷髅的眼睛。 其他甲士都退开了,留下一副枯骨,中间火堆仍烧的烈。 温狸双手抱着头骨,放置到草席间,又忍住翻腾的胸口,拉着蒲席,轻轻盖住了空洞洞望着天的两个眼窟。 吴坚冷声斥令:“献舞就嫌舞,你做此为何?把那物拿出来!” 温狸道:“佛祖命我献返生舞,不可见死人骨。” 听了“返生舞”三个字,吴坚眉心耸动,竟然一改躁怒急色,长眉仍然紧紧皱着,却没有再出言阻止她。 温狸又解开了束缚骨骼的麻绳,独自搬着有些吃力,她抬头向周围卫士求助,卫士看向吴坚,吴坚此刻面色明晦不定,匆匆一挥袖。 卫士遂帮助温狸将枯骨搬回竹架上,她用草席将人骨都藏起来,直至最后一点青白骨色都被草席暗影遮掩。 张凤峙终于动了动,启口好像想同她说什么。 温狸起身从几案上取来琵琶,按着弦,徐徐调音,按了几个调后,一阵轻轻的琵琶声响了起来。 叮叮咚咚,好似佛前莲台上下起小雨,浇上熊熊焚烧的烈火,又像春日里缠绵而来的风中之风,抚到人心间,好似身处冲天忧愤戾气中,都得到片刻清凉。 温狸弹拨的是习自鸠娘的佛音梵呗《十二辰歌》,不同于江东乐府风靡的清商曲和吴歌,其曲清扬空寂,如虚空中声声梵唱。 十二辰开篇曲《夜半》弹过,清风细雨一样的琵琶曲有安魂之效,稍稍涤去吴坚当众侮辱尸骨带来的狂悖恐怖。 一曲奏罢,温狸放下琵琶,抓一把桌上玉盘中的五色石粉,步入中台。 她自己的琵琶声一停,便无人给她奏乐,所立的也是专门布置来屠尸焚骨的中台,没有鲜花画屏、青幔帷幄、只有喷着青烟滚滚燃烧的烈焰。 她纤瘦身影立在火前,如雾的縠纱石榴裙被焰风微微带起,几乎有一瞬,众人皆以为她会自己投入火中。 火光横斜,焰色飞舞,勾着她低眉的脸,照见她覆着轻丝软罗都恐磨破的雪肌,使人想到纤弱的蒲草、初生的雏鸽……所有温柔脆弱得一折即断的物事。 然而脆弱肌骨之下,仿佛始有一簇火焰,不屈不挠地静默燃烧着。 她轻盈地舒手展臂,起初舞步娓娓,仿佛一只追逐凄风夜雨的蛱蝶,徜游在光影间隙,忽隐忽现,难以捉摸。 忽而,裙角又跃起金波浮光,像随风骤扬的焰苗,瑰姿谲起,纤腰蓦地翻折,足踢如环,展得榴裙如扇,金铃抖震。 她跳的越来越快,舞步越来越疾,身姿若张若翕、如俯如仰,身躯似要折断,华袿飞髾,似飞霞绕身;簪钏鸣动,如碎玉之响。 石榴裙翻腾卷起褶襞,火焰再不在场中央,而在她的裙上,如金乌托举的红日,以吞噬天地之势燃了遍地。 金乌飞到天边,正不知何以为继时,她却不疾不徐,缓带轻拂,仿佛坐地佛陀,涅槃寂静、吟诵娓娓,不疾不徐地加入掩袖、拂袖、飞袖、扬袖等吴地时兴白纻舞的动作。 好一似温柔沉静的晚霞,托举了燃烧整天的烈日。 此时,座中已有人忍不住击节赞叹。 更奇在一舞将尽,温狸收敛长袖裙裾,将自己收作娓娓的一点——只见火光映照的赭色地面,赫然留下了一朵怒绽的莲花! 丹砂作勾边、雄黄为花萼,白礜为花瓣、曾青为莲叶缠枝、慈石描成繁复重叠作云纹,与温狸伏地跪礼处,恰成一幅莲花化生图。 ——象征着涅槃和新生。 吴坚见了,喜不自禁,连叫三声“好”:“飞天献瑞,莲花化生、化生!好极了,好极了……你快起来。” 温狸知道过了关,长出一口气,直起上身,恰见张凤峙正在火堆那侧看着她,烈烈灼焰缠撕在黑眸里,隐隐似有泪光。 他手还握着剑,两边揄手,血迹斑斑的衣袖垂在身前,朝她深深作了一个礼。! 衣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歌舞升平 第20章 就在此刻,阶梯下适时响起通报声:“吴兴郡公到。” 座中响起玉佩啷当之声,密密匝匝,像落雨一样。满座嘉宾,又纷纷款款弯腰,朝着阶前行礼,尽管那处还空无一人。 不多时,只见四人抬着步舆攀上长阶,自绀色锦绣帷中迎出一耄耋老翁来。 他身披青色道袍,长袖几乎委地,手杵一把整白玉雕琢的龙首衔环杖。玉杖通体剔透,浮膏雪脂般,行动时叮叮响动。郦信将它杵在地上时,用力捣顿,玉环激响,震得四下公卿都心口突突而跳。 吴坚早就走下台阶迎上来,满面带笑:“司徒公,子渊贤侄说你身体抱恙不能来,我还正和丞相说,这是今日第一大憾事。我当改日登门看望,怎么反敢劳动司徒公的大驾。” 郦信已得了信,视线先落到地上草席间,逡巡一刹,目中微微震动,又望向被卫士团团围住的张凤峙,见他雪白袖间血迹斑斑,骇得脑中嗡然,扶额断喝:“畜生!愚驽不堪!我平日怎么教导你的,你……你……” 玉杖晃个不住,老翁神情激动,像随时会背过气去。 张凤峙缓缓收剑入鞘,冷冷道:“这是我自己的血。” 郦信喘过一口气来,立时转怒为喜,面色乍然松快,见张凤峙看自己的目光越发冰冷,才稍稍收敛嘴角的笑意。 急忙将脸对着吴坚:“吴老弟何事大动肝火,他是小辈,五娘的儿子,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打一顿也不算什么,怎么还上真刀真枪啊?” 郦信已过古稀之年,历经三朝,不管是郦氏、张氏、吴氏哪一家执政,他始终稳坐钓鱼台,手里握着江州,女儿还是如今的太后。无论从年岁还是资历上,吴坚都只能对他维持表面上的尊敬,弯着腰,手半扶他入座:“贤侄烈性,一意要维护罪人。我也是为了王法纲常,不得以为之,道之也是我的好友,我作此也心痛如绞。” 郦信又骂了一句张凤峙:“糊涂!” 当即一手在下,一手在上,抱着吴坚扶他的手掌:“大司马做得对。令行禁止,罪人当然该挨这一刀,但这孩子还年轻,再万人唾骂的贼,也是他的生身父亲,人心都是肉长的,七年前都入土为安了,又挖出来,莫说是他,换了我家五娘也看不得啊。你们说是不是?”他眼里微微含泪,环顾四周,寻求赞同。 且不提郦信名望和地位,单是吴坚今日所为,实际已阴狠到令人发指,众人虽暂时臣服其淫威之下,但试问谁家没有长辈祖坟,谁又敢保证永没有失势倒台的时候?怎敢促成这等辱人先尸之风? 郦信才求助,众卿便七嘴八舌附和起来,一个个方才噤若寒蝉、作壁上观,如今倒是争相用人伦孝道替张凤峙说起情。 张凤峙默然不发一语,目光在人群中游移,停在悄悄退到场边暗影中的温狸身上。 焰上热浪和风一起卷起她的头发,她藏在人群后,一手抱着另一只手臂,轻轻摩挲,怔怔望着火堆,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纷 纷说情,郦信倒一改口风,不停给吴坚颜面,赞同说此举甚是合宜,夸他清平公正、秉公执法,嘴甜得连神兽獬豸和上古贤人都拿出来作比。吴坚被他捧高兴了,口里仍推辞道“怎敢”“当不起”。 有郦信在场蹀躞斡旋,吴坚只得不了了之,答应赐还张赤斧的骸骨,准许重新安葬。 而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满座之宾重开宴,乐师舞姬入场,鼓瑟吹箫,珠翠炤耀,歌舞升平。 那夜直到天将明,宴会才散。 郦信登上白瑜牛拉的冰色云母车,从中探出头来与张凤峙说话,他边说边点头,伸手抚拍外孙的肩膀,后者只是默然听着。 此时四五个郦家侍者抬着盛放尸骨的竹架出来,张凤峙掀开竹席,见头是头、身是身,都已规整摆好。 他忙向温狸乘坐的通幰车走去,一把掀开帘幕,见她已蜷在车角睡着。 晨雾清寒,侵得她面色苍白,车幕擦坏了额心点的朱砂,似片揉碎的花瓣。 她半张脸埋入幕间,胸口缓缓起伏,车里飘着脂粉和耐冬的香气。 张凤峙脱下外袍,想覆她身上,见到袖上刺眼血迹又放下,让步涯取来从未穿过的干净袍子,展开轻轻覆她肩头,退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步涯识相退下去,青帷垂曳委落密密周覆,似重重深障迷雾横阻稀薄晨光,他坐在车中,手搁膝头,望着已经裹上的掌心出神。 郦信的云母车在前离去了,周围渐次滚过许多轮毂,来往人声喁喁,路过仆役都对这驾不动的车感到好奇。 步涯也好奇,他本以为公子有话嘱咐才下车,却没有听见有说话的声音,也不见人出来。 轻纱间依稀窥见两道人影,一人坐着,一人卧着,相隔数尺,互不干扰。 他坐得端正清直,投在纱幔上的身影像一枝萧肃苍松,晨风吹过,青碧色绉纱翻起轻褶,如湖面掠起的波澜。 车里寂静无声,只一个睡着的温狸,他就如此在车中默然静坐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掀开帘幕下车来。 步涯见他眼底的血丝还没褪下去,但给人的感觉比方才和缓了许多,跟上去叫了声“公子”。 张凤峙自己摘下玉冠、腰佩,用脏污外袍裹着放到车前,只着一件单衣,取剑自袖间割下一条白帛,捆在自己发间,吩咐他:“你送女郎回府。” “公子去哪里?” “葬我父亲。” 张凤峙去了姑孰,这是温狸醒来后听说的。 姑孰在秣陵上游不远,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可达,是张氏从天水侨居到江左后族人定居的地方,张凤峙的父亲、两个叔父以及各自家眷儿女都埋在那里。 步涯在送温狸回崧岳园的路上犹自嘀咕:“怎不在眼皮子底下安葬呢?又回姑孰,不怕又给人掘坟?” 温狸道:“也许怕在泉下孤单吧。如果是我,也想被葬在江北。” “娘子年纪轻轻,作什么想!”步涯连啐了好几口去晦气:“我真没想到,娘子竟是江北人,说话听不出北音来。” 温狸笑道:“我南逃来的,吃百家之饭长大,也学了百家之音。” 步涯本想跟她打听北面见闻,想起北方沦陷战乱,死人无数,又适时住口了,转移了话题:“娘子跳的那是什么舞,为甚大司马一看了这么欢喜?昨晚多亏了你,否则公子一定会出手的,咱们等不到主公来就丢了命,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温狸没有回答他的第一句话。听到后面那句,也只是笑了笑。 前方不远处就是云岫阁,温暖的阳光从梧桐树荫里斑斑落下。 雪墙里伸出来一根江梅枝,上头结着小小青实,温狸仰头攀折一个,咬了口。 步涯听见梅子被清脆咬开的声音,想起昨夜到现在滴水未进,不由得咽口水:“好吃吗?” 她点点头。 步涯遂也跳起来攀着一个青梅子,才咬下去,脸都酸的皱起来。 那边宋微知穿着青衫,俏俏丽丽地等候在门口,见了此幕大笑:“温娘吃的果子,你也敢吃,该你的。”! 衣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1 章 不速之客 第21章 七月二日,距温狸为自己定下的百日之限还有二十八天。 岁岐馆外的枫叶染上霜色,崧岳园中随处可见的苍松青翠欲滴,晨霜重得能湿坠裙角,早晨夜晚逐渐变凉,天际也一日比一日高阔,温狸养在瓶里的几个曼陀罗的果子熟透了。 这种曼陀罗子,只需一粒,就可以让人昏迷神志不清,多食几粒,会浑身烧红,吐血而亡。鸠娘说,服曼陀罗果死,弥留之际很长,死前能见到诸佛。 某日清晨,趁着四下无人,温狸将果子一个一个剪下来,小心翼翼剥出其中的籽,裹进一张丝帕里,随身放好。 然后倾倒了铜觚里的水,为了避免太过显眼,又注满泉水,插上几枝浅浅泛红的枫叶聊以充数。 宋微知见后,夸她“终于不插野花野草了”,但她望着铜觚里的枫叶蹙眉,道:“青铜古觚方尊厚朴,硬要说,和野花倒也相得益彰,虽然粗,也有些古拙野趣。但插红枫却不配,不如用黄铜胆瓶,打磨得锃亮那种,插上几枝放在白墙边方几上,早晚映着海棠窗的影,秋色不就出来了。” 说话间,抱着觚便去换。温狸自然不懂这些,出于好奇,跟上去看她如何行事。 宋微知拿着剪子,修剪枫枝,将它绞得稀疏错落,浸入山泉水中。 温狸行走间,感到袖间那袋曼陀罗子轻微的重量。 “微知,你知道……你们公子喜欢吃什么吗?” 宋微知蓦地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你要宴请公子?” 温狸点了点头。 宋微知险些绷不住嘴角的笑,意识过来又急忙收敛嘴角。 温狸忙道:“你知道就说,不知道也不用出去问,千万不要告知旁人。” 宋微知见她颇有情怯之像,要私调汤羹,不肯为人知,恨不得倾囊相授:“我也是从前听她们说的,公子从小到大,饮食都是一概随意,茗汁酪浆、胡饭乌米、饼饵汤羹、菜菹鱼鲜只要送去都吃,醆盘色色均匀,连五娘都看不出他喜好来。” 温狸迟疑不语。 “何况咱们这里有没有小厨房,崧岳园的餐食都是一起做的。” 只有茶房,有一个烧茶用的小风炉。 温狸便问:“杏酪粥他会喝么?” 她想起了在合肥时鸠娘熬的那碗甜美无比的杏浆粥。 再用园里的新鲜野菌、鲜笋腌成酱佐餐,就说为他接风洗尘,多半不会推辞。 其实她很清楚,这些都是多虑。 以张凤峙的脾性,宴上为他父亲拾骨的恩情,足以换得他喝下这碗毒粥。 隔日晨起,温狸出言向仆役要来了隔年陈麦和杏仁,遵着宋微知传授的炊粥法,挑出麦中饱满颗圆者,用网筛了几道,放在烈日底下晒到干透。 那几日闲的无事,宋微知邀她登上荣峻亭观看“晒衣”。 原来七月七日乞巧节,秣陵有晒书晒衣的风俗,此风在东御道犹甚。 时下才刚进入七月,风中稍有凉爽之意,富人便竞相炫奇斗富,罗锦绮缎铺在石上、挂在树上,日头下看着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好似流光寸寸剪裁、天霞片片落地。 宋微知指着一处光华潋滟的锦袍告诉她,那个是蜀锦,益州正战乱,能得此货的必是不差给郦家的,细辨之下,果然是九江王府的后宅。 ?本作者衣冉提醒您最全的《水漫春江时》尽在[],域名[( 又指着一处葳蕤金翠的,道那是孔雀毛织成的裘,材料难得,更难在绣工,真是极尽巧思,那一定是吏部尚书的宅子。 “吏部尚书有个宠爱的小妾,名叫弄绮,也是从清水沼出来的,弹得一手好箜篌,最近听曲子多幽怨,听得人想掉眼泪。怪这老头,偷腥猫似的,左一个妾右一个妾。我看他最想晒的不是孔雀毛,而是他满院子的美人。” 温狸见原处一户人家后院里没有半点锦绮之色,倒是书堆成山,卷摊成海,都是名贵的纸牍,问她那是何处,宋微知大笑道:“那是豫州刺史家,我听人说,他大字也不识一个!” 听到“豫州刺史”,温狸心里一动,问道:“现在的豫州刺史是谁?” 宋微知心里也噔了下,想到张赤斧这一层,脸上笑容僵了僵,小声咕哝道:“嗳……好像姓阮,也是北人,侨居江东来的。”她顿了一下,小心窥一眼温狸脸色:“家中有几个女儿,常来五娘这里。” 温狸完全没有理解她话里的深意,兀自沉思,目光返回来看崧岳园里,院落空空,一物也不晒。 按理说张凤峙虽出门在外,但他的仆从也应拿出衣物来应节才对。 宋微知看穿她所想,摆摆手道:“公子古怪得很,不曾晒过,他多半不过乞巧节。” 温狸看了一眼岫云阁下装在竹簸箕里暴晒的麦子,大片黄澄澄的,看着也极喜眼,道:“我们晒了麦子,也算应节了。” 温狸如此说,是她以为晒物只是祈求好运的仪式,宋微知却深谙富家豪门都在这几日炫耀家财的门道,当即“噗嗤”地笑出声来。 宋微知这才意识到整个崧岳园当真只晒了陈麦,以她对各府的了解,此事不到一日就会不胫而走,很快整个秣陵都要知道郦司徒的外孙院子里七月只晒了麦子。 “也许公子的婚事又要更难了。”宋微知用手撑托起脸颊,撑在阑干上幽幽地说。 温狸不明所以,满脸疑云。 “没事,难点好。”宋微知朝她眨了眨眼。 温狸一转头,看到阮家后院处停了几架牛车,有奴仆正在往上搬东西,一袋一袋沉重难扛,竟像是粮食。粮食不是运到府中的,而是运出来。 此情此景,让她感到有些眼熟,问宋微知:“豫州刺史家中也会缺米少粮么?” 宋微知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你以为这是哪儿?东御道北,哪有人家会缺吃少粮的?” “那这是在做什么?” “哦,收租子。” 宋微知看了会儿,也觉得奇怪:“收租子怎么会把粮食往外运?” 很快 ,她自己答上来了:“阮家在城外起了个庄子,千亩果林,堂皇得不得了,许是要搬出去住呢。” 不消两三日,麦子便晒得干透,据隔三差五来的步涯说,张凤峙安葬好他父亲,被郦景急召去了江州,最近一封来书时已在归来的船上。 长江浪急,舟舸顺流而下,江扬两州朝发夕至,或早或晚,应当今明两日便会到。 宋微知听了正奇怪,这两个月公子也不是没出过门,怎么这次短短几日,走到哪里,步涯都会来说一声。 正想说这书童做事没头没尾,外头已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容园的仆役,叩在门上的声音甚是急切:“温娘子在吗?” …… 这日,郦府来了“不速之客”。 来的乃是一张请帖,泼金贴上字迹清晰,由大司马吴坚府上送到郦府,被毕恭毕敬地呈上容园的“天籁堂”。 堂上乃目前郦府主持中馈、掌管后宅大小事务的是二房夫人——郦景之妻广陵县君姚澄。 因是吴府大管家亲自送来的,还在外立等答复,姚夫人不敢怠慢,见又是请帖,心里疑云已起三重。 前些日子在缕金园的宴上出了大事,司徒公明令回绝家中子弟的一切宴请,姚夫人展贴一看,却只孤零零请了温狸一人。 温狸并不属于郦家人,她的身份早已经过了明路,是崧岳园中的宾客…… 一切起居待遇,是遵照座上宾来的。 从前,接到要将她奉为座上宾这个要求,姚夫人直摇头叹息,向郦景抱怨说:“昙奴糊涂。” ——倒非出于五娘那等促成风月之心,而是他认了一个清水沼出来的舞姬作宾客,从此可能再不会有名士来投他了。 好在他姓张,崧岳园很早就独辟出去,他只坏自己的名声,倒没影响到郦府本宅,否则司徒公这一关就过不去。 郦府向来礼遇宾客,爱重“礼贤下士”的名声,有些放诞名士,成日只是扪虱谈玄、昏昏醉酒,府里也数年如一日予以供养。 这些名士,哪受得了自己与供人取乐的伎人为伍?定会闹翻了天。 “昙奴做事也太荒唐了些。”姚夫人向郦景委婉劝谏:“家君怎也不管管?” 郦景听了,只是笑:“阿翁要能管住早管住了,横竖有个吴大司马泰山压顶,他翻不起浪,他本就没半个宾客,随他去吧。” 姚夫人摇头不赞同:“家风不能坏,可慈爱不可溺纵。” 郦景却反问她:“哪家的家风?他可不姓郦。” 姚夫人无言以对。 她隐隐察觉司徒公对这个外孙有些太过于纵容了,许是怜他年少失怙,从小就带在身边教养,却不知怎么,养出个事事与他反着来的。 反观几个正紧郦家孙辈,秉承家风,循规蹈矩,要得到祖君多看一眼却比登天还难。 拿到这张帖子,姚夫人像拿着烫手山芋,她畏惧吴坚权势,不敢轻易做主回绝,毕竟她的小儿子郦荣之还在吴坚手下参军事;若把此事向上请示郦信,又畏惧郦信说她连小小一个舞姬的事都拿不定主意,训斥她优柔寡断,不堪大用。 此时若五娘在还好,但出了这么大事,五娘也去了姑孰安葬亡夫去了。 姚夫人进退维谷,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先让人把温狸请来,看她的意思。 不消片刻,仆婢便引了人来,温狸不知出了何事,被催得急,只穿了菘蓝单衫子,下着白裙,未施脂粉,用一根简单竹簪绾发,衣饰比府里婢子都要寡淡。 姚夫人待要说什么,旋即意识到这并非府上女眷,客客气气地请她入座,命人奉来茶果,端摆停当,才将帖子递了过去。! 衣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2 章 书不尽意 第22章 那日正午,玉堂前浓阴重重,背后秋蝉聒噪。 天籁堂三间打通,前后敞阔,牌匾上是郦信亲书的“未闻天籁”四个字,也是这间正堂名字的由来。 旁书:“有声之声闻人”“无声之声闻己”,笔墨点曳之功,与云岫阁帐上手书同出一脉,行笔老辣,技巧更胜一筹。 堂前有一座叫做“千年冰”的檀木水晶座屏,色白如雪,清明莹亮,可鉴人影。 因那座屏风正对着她太晃眼,温狸没有第一时间看清帖上的字,只辨清这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雪白蚕茧纸,其上墨纹如乌云过青天。 姚夫人以为她不识字,字字为她解释,指着那上头明晃晃的“伎乐天”三个字,道:“吴大司马请女郎去他府上作客。” 温狸诧异发问:“只我一人么?” 姚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温狸想起那日暗沉沉宴会上蛇信一样的篝火和吴坚火光里诡谲莫辨的脸,身后蓦然发寒:“夫人,我……可否不去?” 姚夫人从茶汤里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怎么了?你是不是担心不安全?我会叫人护送你前去,一定接到你再回来。你是昙奴的座上宾,我不会让你有半分闪失的。” 温狸一时寻不出理由拒绝。好生生坐在这,又不能托疾。她启口又闭,欲言复止。 姚夫人看出她的为难:“不然,我同你去回禀老主公。叫他出面,将此事拒了……”沉吟片刻,却又自顾自语:“只是如此一来,显得像司徒公和大司马,两位都是江东德高望重的……为你争抢起来,传出去不好看。以我对老主公的了解,他多半不会出面的。” “女郎,怎么办好?” 最后一句,问到她的面上。 温狸一颗心缓缓沉下去,知道别无可选了。 或者在宴会上选择拾起那个头颅的一刻起,她便隐隐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她匆忙垂下眼睫,拾起帖子,道:“劳烦夫人替我准备车马,我回去更衣。” 姚夫人如释重负,急忙派人去给吴府人回话,对她又多了几分亲热,拿出自己一套珍藏的古制甘黄玉六珈首饰、新做的烟色两裆蜀锦衫、紫罗裙赠她,叮嘱她一定要穿上锦衣赴邀。 “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你穿贵重些,也免得那老头子轻慢你。” 温狸答应离去了,她还叫住她,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妥,拉着她手说:“多谢你替我解围,我派人一路护送你,你不会有事的。” 温狸点了点头。 她回到云岫阁时是未时,梅阴刚落阶下。 她挽起袖子搬出梅花炉烧了一釜水,下入晒好的陈麦,取来脱去黄皮的杏仁,混杂着一半的曼陀罗子捶打研磨,加水和成泛黄的浆水,套上白绢拧出汁。剩下的一半,放入贴身的怀中。她做得急,手一直在发抖,几度脱力,拿不稳绢袋。 宋微知要过来帮忙,被她疾言斥走了 。她从未见过温狸这个模样,红着眼睛,眼里都是冷光,与她平日温柔的性子大相径庭,一眼盯来竟叫她腿弯微微发颤。 “温……温娘,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要煮粥也不急在一时呀,公子不知今日能不能回来呢。” 温狸把杏仁浆放在火上熬煮,看着一粒一粒微小的气泡逐渐涨大,碎在浆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曾经很喜欢这种沸腾声,因它意味着温暖和饱食,但当在熬煮一锅毒浆时,轻轻炸开的滚沸声也显得刺耳。 火光将她两边脸颊映成红彤彤的霞色。 她脸向着沸釜,对宋微知一字一字说:“微知,我走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你打发了两个扫地的娘子,这里一个人都不要留。你同我去见姚夫人,我会托她把你安置到好去处。” 宋微知惊了:“你在说什么?温娘……温狸?” “你们公子允诺过,我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宋微知不料她竟这般无情,全无征兆、说走就走,她奋力忍着眼眶翻涌而上的泪水:“温娘,咱们在一起这么久,我真的当你作朋友……” 但温狸只看着火,一眼也没有看她。 她只能看着她全无表情的侧脸,陡然觉察,在随和温柔表象下,她是多冷淡决绝的一个人。 她藏得最深的剖白已说出来,未听到一字回应,余下的话便凝结在了嘴边,成了冷笑。 “怪道人说呢,说你们……最是无情无义,我只当我错认得你!” 她狠狠揩去眼角的泪水,提足在地上猛跺了一下,转身跑开了。 直到她跑出院门,温狸才转过头朝她走的方向看,梅花炉里火正荜拨烧得烈,将她眉梢眼角烤得发烫,她手指微颤,抓住袖边,不住扇着袖子向炉里送风,也朝颊边扇了一扇。 这小阵风与炽焰缠绵,反让她眼角愈发浓重地红起来。 七月天热,为免粥迅速坏掉,她朝里加了许多石蜜,直至浆水黏稠得表面晶亮。 泡沫越来越大,水煮干一半,杏酪粥便熬好了。 温狸开坛取出准备好的笋菹,盛在盏里,将一碗一碟并放在檀桌上,正摆在窗边他坐过的位置,取纱棚罩着,再拿出收在柜中的笔墨纸砚。 她不擅长书写,磨好墨提起笔,临到头却不知什么话能打动他。 说什么话,能让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喝下这碗已经凉掉的粥? 此时,外面人已经开始催促,说姚夫人再三传唤她快过去。 她笔尖激颤,尚未下笔已飞了几点墨迹上去,伸手擦拭时又平复心绪。 看到自己带在腰间的半囊曼陀罗子,想到此去凶多吉少,倘若自己在吴坚宴上送命,这碗粥他多半会喝下去的。 此计便成了。 她别无他法,不过是垂死挣扎放手一搏,胜算只看命吧。 温狸用笔蘸了墨,展平巴掌大小的凝霜贴,匆匆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从花盆里取一粒石子,将纸条压在 案间。 做完这一切,云岫阁已经只剩她一个人§_[(,内瓦不闻半点人声。 她关门时,猛然看见桌上黑影摇动,惊了一下,又听到风声,转头看去,才发觉是南窗边卧梅枝条被风吹动,打在窗上,发出细微的梭梭簌簌之声。 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极其细微的遗憾,她从住进来起,就不是梅花的花期,日日对着这树奇异卧梅,却从未见过它开花。 ——如果能再看见梅花开一次就好了。 …… 温狸先到容园天籁堂,向姚夫人辞行,交付了给她的仆婢,首饰衣衫一物未取,唯托付姚夫人将微知送回五娘身边。 姚夫人听说她此去不归,极是诧异,不由慌了,再三确认是不是今日要求她赴宴之事触怒了她。 “女郎是崧岳园的宾客,还是等凤峙回来,向他辞行再走吧?” 温狸道:“张公子许诺过我,只要我想走就能走。今日赴过宴,我会离开秣陵,此去也向夫人辞行。” 姚夫人总觉不妥,但吴府来人催得急,她不知当如何是好,浑浑噩噩将她送上来吴坚派来接人的车,直到车驶离了视线良久,她还是心惊肉跳,坐立难安,茶水哽在喉头难以下咽。 见她张皇失措,身边的老嬷嬷缓言劝她莫急:“夫人身出名门,没见过这些脏事,这是她命该如此,不怪你。” 姚夫人怔了一下:“什……什么脏事?” 此刻,连老嬷嬷都觉得她实在太天真了。 “堂堂大司马,下帖独请个舞姬,还弄了这么大阵仗把人接走,还能是什么事?她辞行是懂礼,其实辞不辞行,她都回不来了。” 姚夫人驳道:“可大司马并非好色之徒,府上妾室都少,我才放心让她去的。” 老嬷嬷一言将她点醒:“‘伎乐天’哪里是一般女色,她可是国色。大司马纵自己不用,难道宴宾客不用?” 这话冷冰冰,将方才辞行的一个活生生女子说得如同任那些老头摆弄的物件一般,听得姚夫人胸口翻腾。 她面色灰了大半,放下冷茶,喃喃自语:“我该回禀家君的,再不济,也不该为了荣儿在大司马手底下做事,就劝她去……家君明明说过,一概回绝,一概回绝……” 老嬷嬷却不以为然地打断了她:“夫人,咱们府里敬重她,是因张公子敬重她。她就是从清水沼出来的,做的就是这些事,又不是大家闺秀,还真能惊着了不成?说不准真叫大司马纳入房中,那还是她的造化。” 姚夫人摆手制止她继续说,静坐思索片刻,寻来一个壮仆,命他立刻骑马奔赴石头城渡口。 “接到昙奴,让他找荣儿一起,立即去大司马府上接人,快。”! 衣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