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难哄》 春至 春方至,暖不了整个帝国,偏远西地便是这薄薄春意漫不到的地域之一。不过这并不妨碍陈夕苑欢喜。春日都到了,那春暖香浓还会远吗。既是这般,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所谓? 一日,她于卯时起身,在厨房忙活了好一阵,做了些春花糍。用纸分别包了,置于食盒之中。 食盒是用西地特有的香木制成,原是光裸的,只有原木本身的纹路。现在盒面上印绘了西地山水,其中一盒同旁的不一样,画了泷若舆图。 山水秀美,舆图刚劲有力。 若无人言明,谁也不知这些皆出自陈夕苑,一个入了夏才进豆蔻之年的小姑娘之手。 全然妥帖。 小姑娘那仿佛在冷雾中淬过的眸光从五个食盒上掠过,末了停于那画了舆图的食盒之上,眼底有笑意氤氲开来。 过了须臾,纤白的手指探出,眼见着就要触到那食盒的手柄,忽地听贴身丫头绘灵咕哝了一声,黏黏糊糊的,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 陈夕苑的手指悬于半空停了会儿,微蜷着撤回。 “嘀咕什么?” “可是又在埋汰三哥?” 视线将绘灵全然锁住时,陈夕苑轻轻开口。她口中的三哥,是西地守军大将顾世承的侄儿顾绍卿。 说起这顾家三少,用两个字就能全然概括。 一是惨,二是疯。 惨是说他的处境,本是顾家二爷顾世勋的嫡子,但他才出生没几年,顾世勋就纳了房侧室,名唤秦如烟,先后生了两子一女。再来后,他的母亲又离奇失踪。爹不疼没娘爱,顾绍卿一嫡子,过得还不如那三个侧室生的孩子。 说到“疯”之一字,那必定会牵出一桩成年旧事。 顾绍卿七岁那年,一次,因不满苛待顶撞了秦如烟,被顾世勋逮着一顿狠打。顾绍卿许是心被伤透了发了狠地撕咬对抗。只是稚童再如何斗狠也无法从一个自小习武的成年男子身上讨到什么便宜,怎一个惨字了得。 那一日晚间,顾绍卿负气跑出家门,意外被人绑了。一日一夜后顾大将军亲自将他抱回,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了。 顾绍卿是个命硬的,斗胜阎罗,拣回了一条命。 是谁绑了他最后又是怎么了结的,醒来的顾绍卿一个字没问,也没有人同他说道。身子骨才好些,中秋家宴至。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朝伯父顾世承拜跪,提及自己想学武艺。 明面上说是想像伯父和兄长来日驻边保家卫国。实则为自保为克敌,类似那几日的痛与憋屈他再不想经历了。若这世间,法不及军/功世家父不成父。他想活,就定是要成为最强的那个,站在法与军/功世家之上。 那一日,废太子陈元初在场。 顾绍卿话落,他第一个给了反应,凝着顾世承笑道,“顾家子孙,果然有血性。” 停了两息,他又道,“若世承不介怀,本殿倒是能推举一人与三郎为师。若他日三郎真如他今日所言为国为民而战,也算本殿为家国天下出了份力。” 顾世承自是不介怀。 陈元初乃当今陛下的嫡长子,本身也是惊才绝艳的存在,眼下虽失了势,但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他日后不能重回东宫。如此这般,他的示好对于任何世家都是有分量的。 而他推举的那人,就连顾世承都是敬仰万分。 隐世多年的剑圣 --姚寒江。 手中无剑,却令万剑臣服。多年来,万丈红尘不见他的踪迹,没想到他一直跟着废太子。 那一夜,顾绍卿在众人的诧异与艳羡嫉恨中,有了师门护佑。稚童还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只是定定睨着亲生父亲与他人面兽心的侧室,目光泛冷。 之后时光,顾绍卿跟着姚寒江铸基习武。再后来,随着他游历人世间。期间,几度揭下府衙无人敢揭的通缉令同穷凶极恶恶斗。行事诡秘,手段冷绝,“凶神” 之名至此传来。 在他十四岁那年,顾世勋和侧室的长子顾绍宁不知怎么被他激怒,对他破口大骂。一盏茶的功夫后,顾绍宁被扒光悬于西地最高楼野芙蓉的至高处。 喧闹的环境中,顾绍卿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表情,勾唇浅笑。 事到如今,他眼中连嫌恶都没了。 ...... “郡主。” 当下,绘灵循声望向了陈夕苑。 “奴婢就是心疼郡主。这盒上的舆图这般精细,耗费了那样多的功夫,到了那顾家三郎手中,他可能就......” “住嘴!” 绘灵的话未完,就被年长她两岁的姐姐绘欣冷声喝止了。 “郡主的事儿,是你一个做奴婢的能置喙的?” “我......” 察觉到了自己的越矩,绘灵不禁有些惊慌。急欲解释,哪知才开口,就听陈夕苑说,“你俩一人少说一句,莫要争吵。” 少女眉眼间有笑意荡开,似春又似晨间的第一缕光,柔和又浪漫。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笑起来,面颊有酒窝现出。凹陷处似装了香甜的果子酒,触及,便抑不住地想沉溺下去。 “赠春礼这般风雅有趣之事儿,该欢喜自在才是。” “我赠春礼与三哥我很是欢喜,也希望他能够得些欢喜。至于结果如何.....” 她干涉不了。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渐渐长大的顾家三郎,已经阴沉内敛到只要他不想任何人都无法触及他的心。她亦在他的世界外,同旁的人或许有些不同,但那些不同,只要她放弃了靠近他,便会彻底消亡吧? 思绪跌宕,娇人儿眼底有失落一晃而过。许是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这股负面的情绪,不想被影响,连忙敛去心神,将话题带到了别处, “不说这个了。” “绘灵,你去叫管家备车,我把点心送去给外祖。” 绘灵连忙领命,离去。 陈夕苑拿了两个食盒去找父亲陈元初。提步之际,她凝着绘欣,声线清润柔和,“欣儿,我去找爹爹。你将这画了舆图的盒子送回我房里。其他的,放到马车上。” 绘欣福了下身:“诺。” 慢步轻踱,近一盏茶的功夫,陈夕苑来到父亲陈元初独居的小院外。 周遭冷寂,似没有人守护,事实却并非如此。 小院周围,藏了许多绝顶高手。 陈夕苑停下脚步,稍稍俯低身放下了绘了青禹湖的食盒。直起身时,目光望向了院前的那颗古树。 那颗树据说已经存活了近百年,是真是假陈夕苑无从得知,但这颗树真的很高,最高的枝桠似插进了云端。她仰头,都寻不到末处。 停留几息,目光撤回。那一瞬,她的眼底有薄淡笑意氤氲开来。 陈夕苑径自进了小院。从头到尾,静悄悄地。她不曾言语,也未有人阻拦她。待到她的身影隐于厅内,有两道虚影从高耸入云的树尖上跃下,动静中,有冷风起,刮得枝桠和那初春的第一抹绿呼呼轻响。 有两人稳妥落地,相偕走到陈夕苑留下的那只食盒前。 少年郎模样的那位未有拖怠地将食盒拿高,送至目光所及之处,细致打量了一番,不禁赞叹,“郡主的画技越发的精湛了。” 这少年郎名唤少冉,是剑圣姚寒江收养的一个孤儿,悉心教导武艺。 另一名侍卫萧明目光亦在这食盒上梭巡,意见难得地和少冉达成了一致, “确实。” “打开瞧瞧。” 少冉应了声,随即打开来,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地谨慎了。刚开了条缝,微淡的花香便无声朝他们袭来...... * “爹爹。” 陈夕苑敲开了陈元初书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眉眼含着笑,春阳一般的灿烂明媚,早不见在外面的清雅矜持。 “女儿做了些春花糍,您可要尝一尝?”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陈元初已经凝向门口。 是以陈夕苑一进屋,他的目光就全然将她拢住,嘴角开始上扬,“都拿来了,爹爹若是不尝,某个囡囡估计要哭鼻子吧。” 陈元初,半生矜贵,清雅无双。 他若是想,这世间罕有女子能抗拒他的魅力。然而他只爱过一人,逝去的先太子妃徐锦歌。在她逝去多年后,仍是一个人守着女儿过活。 “夕夕才不会哭。” 陈夕苑兀自将食盒摆在了书桌的空处,言笑宴宴间,她开了食盒,从最上面的那层取出了一只素白印花圆碟和一双木筷。 摆放妥帖,这才取了春花糍,拨开纸,置于圆碟。 陈元初终于瞧见了女儿的新花样。 透明的糯米糍内里裹了花酱,花酱不知是怎么堆出了花状。白里透着红,淡淡花香拂来,还未尝,只觉春已至。 妙哉,雅哉。 陈元初由衷赞叹,“夕夕的手艺真的越发的好了。” 闻言,陈夕苑轻笑,眉舒眼展。那样儿仿佛迎着晨阳绽开的花蕊,娇丽又柔和,“夕夕就算是做了一篮白面馒头,爹爹怕是也会这般说道。” 陈元初:“爹爹是这般没有原则的人?” 陈夕苑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陈元初不禁失笑,“你呀你......” 父女俩说了会儿话,陈元初便提筷将那粒春花糍送到嘴里,细嚼慢咽。期间,小姑娘一直盯着他,确定他咽完才轻声问道,“爹爹,觉得甜度如何?” 陈元初这次认真道,“对于少年人来说刚刚好;对于爹爹来说,还是稍稍甜了些。” 小姑娘听完,因心底泛酸怔住了。 只因父亲的这一篮春花糍,她放的糖粒本就和别的不同,可以说是极少了。可父亲还是觉得甜,明明母亲在时,他还是个嗜甜的人。 她知道爹爹是在摒去现在的甜,以免和记忆中的味道混淆,因为他记忆中的味道大都是母亲给他的。 正因为知道,陈夕苑总是很矛盾。 一方面,为母亲欢喜。这世间有情郎从来难寻,而母亲碰到了。另一方面又心疼父亲孤单,这份孤单何时是尽头,谁也不知。 小姑娘的这点情绪微弱,也极力掩饰了,但还是没能逃过被朝堂波云诡谲磨砺过的陈元初的眼。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柔和话音倾泻,“小姑娘,心事怎地这般多?若是担心爹爹,可免。” “爹爹定会好好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看到他和锦歌的小殿下长大成人,甚至,君临天下。蛰伏西地多年,因由众多,但这其中从来无惧怕。该是他女儿的,最后必定要一样不落地回到他女儿手中。 后面的这些话,带着不属于他的冷冽和尖锐,全都藏于他那令人安稳的幽冷之中。同过往的每一次一般,陈夕苑未有察觉分毫。 ...... 西地有一镇,因盛产一味野菜白茅得名【茅见】。 这个镇三面临山,一年四季,皆冷而寂寥。外面的人不想来,里面的人静惯了也不想出去。 这一日,忽有银白剑光破了这份被山雾雪霜浸淫多年的冷寂。 村民听到动静,皆从屋内跑了出来。许是在山里呆久了,对险恶的感知力欠缺,一众村民,皆一个样儿,懵懂中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激昂。 几乎轻易地,他们寻到了躁动起源。 一冷白似玉的少年人站在镇上那株最是出名的年岁过百的老梨树下,手中有剑,剑尖儿指向一点。那里跪着一人,衣服碎成一条条挂在身上,连裤/裆处也未能幸免。 一众村民见此一幕,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出一个想法,“这少年谁,也恁狠了?” 一个不小心,那跪地的贵人这辈子都不能人道了。 第2章 那少年赫然是恶名在外的顾家三郎。 初春清晨的薄光洒于他身,明晰地勾勒出少年瘦削颀长的身段,那冷玉一般的肌肤浸了光,有光晕折出,无声点亮了这片荒寂。 他正睨着那跪地之人,目光淡漠似雪,神色亦是。 “这少年郎。” 几息冷滞,带了稍许惊诧的声音破开了凝滞,只是未忘克制,音量仍囿于乡民这一片。 乡民循声看了过去,那人名唤许迪,两个儿子皆在外经商,他时不时过去帮忙,走南闯北的,算是个见过市面的人。 “谁呀?恁俊了。” 有人问他,音量低微。 许迪当即回说,“能不俊吗?那可是顾家三郎。” 西地多是密林和湍急水域,信息传递多有阻滞,其他地域广为人所知的事儿在这里可能是大稀奇。只有一事,西地几乎人尽皆知,那就是顾家的赫赫声名。 顾家先祖曾随太/祖打天下,建国泷若。待到政/局稳定,婉拒太/祖殷切挽留,为国驻守边境。一是西地是家,二是在军中久了庙堂难驻。至此一代又一代,到了顾世承已经是第四代了。 别处早已是多番更迭,物是人非。 只有这顾家,依然屹立不倒。在这片广袤冷寂的土地上,顾家就是神,比悬于高空的国君更让他们信赖。 是以,这许迪话一出,一众乡民的目光便从他身上挪走,齐刷刷地落至那少年身上。 “怪不得。” “难怪身手如此了得,这可是剑圣大人的徒弟呐。” “嘿嘿,以后可以给孙子吹牛皮了。” “这样看的话,那跪地之人肯定是犯了什么事儿了, 不然三少能......” 说话的人多了,再怎么压抑,都难免往外漫去。 那跪地之人和顾绍卿都是武功极高之人,怎会不知?只不过一个不想搭理,一个因长期处于上位跌入泥泞不愿意面对罢了。但眼下,议论声都凝于耳边了,那跪地之人是想装傻都不行了,对顾绍卿这个“罪魁祸首” 越发的愤恨,那股子情绪仿佛炉上沸水,翻腾了起来,热息争先恐后往外溢。 他满眼猩红,歇斯底里吐字:“顾三,你到底要如何?” 这凶神若是想杀他,一掌,两成力都绰绰有余了。可他愣是明晃晃执剑追了他一整路,不紧不慢地用剑尖切破他的锦袍,直至此刻衣不蔽体。不必多思都知他是在刻意羞辱。 “那婆娘给了你多少银钱,我百倍予你。你此刻放我走,今日这事我可不予你计较。” 顾绍卿听他这般说,顿了数息,从上衣内袋里摸出了折了几番的纸片,笔直地扔向了跪地那人,触及,撞出细微的啪嗒声响。 跪地之人下意识垂眸,纸片随即映入他的视线。 几息后,他颤颤拿起了那片折纸、摊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果然是家里那恶婆娘的。纸张被字迹填满,不见恶言与哀戚,只说休夫,财产分割明晰列出。 那跪地男子一眼扫过,“荒唐!” 话音,迸出四散,薄薄一张纸在他指间碎成了片。 古往今来,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事儿。 怎么到了他万明善就要面对如此荒唐情境,都是那恶婆娘...... “啪嗒。” 万明善怨怼趋浓时,又一折好的纸片落到了他的面前。 他不明所以,视线一抬,将顾绍卿牢牢锁住,“这又是什么?” 顾绍卿没接话,以剑尖拨动了折纸的折缝。须臾之间,纸张摊开了,却是不见丝毫的破损。他手中的剑似有灵性,可刚劲无坚不摧,亦可柔和如水,无声侵进万物。 万明善终于看清了纸面上的内容,同方才他撕碎的一张一模一样。火气又一次上头,就在这时,顾绍卿首度开口,那声儿清冷利落,如冷玉直击寒冰, “按手印,这事到此为止。” 万明善自然不会同意。 这手印一按,等同于将万家的一半财产给分了出去。 “我......” 他还想挣扎,然而顾绍卿已经玩腻了,冷声阻了他的话,“不按也可以。” 伴着这一句,一直抵着地面的剑尖一点点上扬,某一刻,指向了万明善的颈动脉。这意味着什么,万明善一清二楚,不由惊诧, “顾三,你眼中还有没有法纪?” 他的语速快极,仿佛是在怕说慢了,就没有机会说完了。 闻言,顾绍卿细微勾唇,勾勒出几分嘲讽的意味,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荒诞的笑话,“若法纪之下,夫不成夫宠妾压妻,那不遵从这法纪又如何?” “还是你觉得,谁会为了你这条贱命同我争锋相对?” 寻常,顾绍卿怎么样都不可能介入旁人家事,琐碎得仿佛一地鸡毛,他哪儿有这个耐性。 此番第一次,不过是经由那万家主母与她那一对子女碰触到了自己的过去...... 话罢,他的右手动了。 藐视一切,狂妄到令人发指,但又诡异的有种理所当然。 万明善吓得面色苍白,慌忙之间,他拾起了地面上的纸,“大侠饶命,我按我按!她要什么,我都给她。” 剑尖悬于半空,凝滞了。 万明善不禁松了口气,却再未有拖怠,咬破了自己的手,抵着纸面落了印。 随后,颤颤递到了顾绍卿面前。 顾绍卿的目光在那抹殷红血印上停了停,倏地,刷的一声,剑化虚无藏于他身。随后大手一挥,纸张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当着万明善的面,将那张纸重新折了回去,折到和方才一模一样才收了起来。 之后,睨了万明善数息,似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一个字没说。 少年如风掠去,刹时飘远,他带来的压迫感亦渐渐消失。 万明善这才记起自己还跪着,意欲站起。许是跪久了,脚麻,第一次他未能成功。休憩片刻,他再度尝试。这期间,他的目光都未往村民那头瞧,仿佛这样,他就能继续保有西地巨富的颜面。 终于,他站了起来,被切开如柳条的衣料随着他的动作晃啊晃。就在这时,天际有一片黄叶朝他飞来,轻薄枯黄,却似被注入千钧力,行进的速度迅猛,冷气氤氲开来。 万明善向后踉跄,欲转身逃。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黄叶似刀,割破了他那要处的布条。 万明善下意识掩手捂住要处时,静了好大一会儿的村民终于忍不住了,说话声聚成了细浪,笔直地朝着他而去, “啧,还怪凶猛的。” “那玩意儿凶猛有什么用?做人,还是得有点儿底线。妻就是妻,怎么都该被尊重。” “就是的,婆娘再凶那也是结发妻,宠妾压妻的都是畜生。” “呸,色胚,晦气玩意儿。” “走走走,跨火盆去去晦气。” “这顾家三郎手段虽然邪乎,但是解气。” “谁说不是呢?” ...... 以民风淳朴亲和著称的西地小镇,这一日,愣是没有一人借一件衣衫给那万明善。 茅见镇外二十余里,密林绵延,争先恐后向天逐。 顾绍卿未有慢下速度,在回住处之前,他还要替师父杀一人。当今四皇子陈元德身边的红人,以谋略闻名于世的谋士刘宾白。 据密报,他在一个时辰后会现身西地最大的酒楼--野芙蓉。 只是回程并不顺利,人还未出密林,忽有磅礴内力袭向他。毫无铺垫,连顾绍卿也没感知到迸发的痕迹,明显是个绝顶高手。 顾绍卿停下脚步,滞了一瞬,出掌还击。 两股气浪撞到半空中,一声闷响氤氲开来,周遭树与草不堪重压,倒的倒晃的晃。 与此同时,有阴冷笑音现,明晰地跌落顾绍卿耳侧,“咱们这位废太子身边的狗,倒是都有点本事。” 顾绍卿眸色发冷,“那四位又是哪位的狗?” 须臾功夫,顾绍卿已经辨出了来者人数,且来者不善。 “陈元德?” 既然师父动了杀陈元德亲信的心思,那对方必定不会毫无作为。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将心思打到他的头上。 “大胆,竟敢直呼四皇子名讳。” 这一声“陈元德” 激出了一声冷喝,也印证了顾绍卿的猜想。很快,四个杀手先后现身。 顾绍卿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很陌生的面孔,他放弃猜测他们是谁了,薄唇一勾,冷血傲慢, “不过是个名字,怎么唤不得?” 紧接着,又道,“想杀我,你们四个还不够格。” 明晃晃的挑衅,毫无悬念地激怒了居于他四方、似一张网将他牢牢困缚住的四个杀手。 低微的冷嗤后,有一人道,“那就试试吧,顾三。就用剑,用你最擅长的剑。” 顾绍卿循声看向他,几许打量,“我赶时间,一起上吧。” 话音方落,软剑再度回到他的手中,铮铮生响。 四位杀人本就是为杀他而来,这般要求,他们自是求之不得。围困圈越收越窄,终于,顾绍卿先一步动手,激烈对战始。 少年俊脸冰冷,招招凌厉。 被四位高手围攻,他难免被击伤,手臂背脊处的衣料被割破,殷红的血渗出。有些伤口深而宽,血如水涌,染湿了一片衣料。 然,他浑然未觉,专注治敌。 混乱之中,忽有一瞬,他似应对不及,刚硬锐利的剑尖没入他的胸膛。 ...... 不远处,一株粗壮入云的古树峰尖之上,有人看到这一幕呆不住了。 欲动,深入战局,不想被同伴拽住。 欲动之人凝眸看向同伴,“若他有事,当如何向郡主复命?” 刚那一剑,似刺中了心脏。 同伴低冷答曰:“郡主亦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叫三少知道我们的存在。” 话至此处,他又望向了顾绍卿的方向,“再看看,一会儿就好。” 剑圣大人将赤冶剑传给顾三,整个江湖都默认他就是剑圣传人。 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倒在这里? 第3章 隐于古树中的两名男子,是一对兄弟,双十左右的年纪,分唤做姚金姚银。他们原来是陈夕苑的暗卫,受其指定,暗护顾绍卿。 一晃两年过去了。 顾绍卿的行事手法,他们见多了,自是比旁人清楚些。 听哥哥姚金这么一说,姚银顿时安静下来。 目光一转,再度锁定战局...... 尖锐的剑尖持续深入,正如这四人之前所言,他们就是来杀人的。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已在江湖历练多时,心性冷酷武艺精绝,若让他以这样的速度成长下去,来日必成大患。如今他站在了废太子阵营,那包括四皇子在内的所有对皇位动了心思的人都容不下他。 如此这般,只能在他尚未彻底成长起来之前将他诛杀。 “可惜了。” 执剑人凝着鲜血淋漓处,不禁咕哝了声。 极细微的声音,在顾绍卿面前却是无处遁形。 他听见了,嘴角若有似无上翘,“确实可惜了。” “什么?” 执剑人因他不合时宜的反应微微晃神,就在这时,顾绍卿手中的软剑似忽然被赋予了生命,它从少年手中挣脱,于虚空中几番疾转。末了,似一根笔挺的钢针刺向了执剑人的背脊。 一切完成于瞬息之间。 “阿堂,小心。” “顾绍卿,我杀......” 各种异响带出了激烈的情绪,结成了浪拂向了执剑人和顾绍卿。 执剑人顿时醒悟,脸色微变。 他想撤剑退离,剑身却被顾绍卿施内力控住,他低冷的声音响起,似催命符在风中飒飒作响,“没有人,在动了我之后不付出代价。” “我原谅你,但你这条命我要了。” 似在响应主人,赤冶剑没有任何犹疑地没入执剑人的胸膛。 血液溅向顾绍卿的脸时,他出掌,击飞了执剑人。刺中他的长剑被带出,鲜血如泉往外涌。 令人心惊的一幕,顾绍卿却是神情漠然,仿佛流血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趁着另外三人因同伴分神时,从袖袋里寻了粒凝血药丸吞下。 这药是那位尊贵的郡主塞给他的。 初时,他是不肯要的。为了推拒,他甚至几度当着她的面将药瓶扔在地上,拿赤冶剑将药和瓶都碾得粉碎。很混的行径了,他以为小姑娘会哭亦或是向她的父亲告状。可她并没有,每一次都只是笑眯眯地对他说,“我明儿再来。” 他不在乎她明儿来不来,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直到有一日,她说了明日会来但是并未有,并且一连三日。 他从师父那里得知,小姑娘着凉了,这会儿还在断断续续地烧。三日前夜里有大风暴,她竟随着府中的丫鬟去小院里搬白芨苗,荒唐行径把陈元初这样一个好脾气的人都给惹怒,任小姑娘怎么求,都罚了一整院的人。 那一日,师父说了很多,可他的注意力大半凝于“白芨” 二字上,这是凝血丸的一味药吧? 他不想的,但他抑制不住。 等她好了些,重新站在他的面前,递过来一瓶凝血药。 他该重复以往的那一系列动作,直到它彻底被抹杀,可......他似乎不能够了。不仅如此,他还清晰地察觉到了她的消瘦和虚弱。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尊贵的、绝美的、不染一丝尘埃的云端月,也是脆弱易碎的。一个不小心,她可能就消失了,再也...... 再也不会怎么? 那个当口,顾绍卿拒绝去细想,但他也没能再碾碎那樽凝血药。 第一次,他收下了她赠的药。 至今,他还记得他接过药樽那一瞬,小姑娘笑眼弯弯,柔丽至极。 从那之后,这凝血药他身上一直有,从未断过。 没想到,效用也是极好的,但他从未问过这药是怎么来的。数年过去了,一切还停留在最初。 她给,他拿。 思绪如水晃动,几息过后,被顾绍卿决然敛去。 他冷睨再度聚拢的三人,“继续?” “你等若无法在此处将我诛杀,那么今日刘宾白必死。” 对方三人还未从同伴被诛杀的痛楚中恢复,又遭挑衅,不继续都不行了。 血腥对战在短暂的停歇后继续,顾绍卿再杀三人,用的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极端法子。走出这片密林时,他已是满身伤痕。他的身后,地面被鲜血浸红,只是这血是谁的早分不清了。 可他的那一双黑眸仍旧冷寂若初。 “这顾三,是真的不怕死。” 等顾绍卿走远了些,姚氏兄弟才从树尖回到地面。目光扫过一片血污狼藉,姚银先一步开口。 姚金闻言睨他,“对未来没有期待,生与死,又有什么差别?” 天资绝艳,藐视生死,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样的一个顾绍卿,只要他能活过双十,那他定是泷若最惹人忌惮的男人。也正因为如此,各方势力急欲将他诛杀,就在当下,一息都不想再耽搁。 然而还是错过了最佳时机。 今次这四人,出自何处未知,但那内力身手若显世,必定是当世顶尖。四对一,都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 --- 巳时,西地的阳光总算是暖了些。 一辆马车慢速朝着西地昌黎镇而去,车厢里坐着的人儿赫然是离了家的陈夕苑。少女着了身淡绿色的广袖长裙,暗织皇族圣花幼萝,泼天尊贵藏在了细节之中。 今儿绘欣给她绑了个飞仙髻,用和长裙一般颜色的玉簪固之。未束的青丝似瀑沿着背脊平铺而下,黑亮柔软,经穿透过车厢的晨光一淬,光影跳跃,美得就像一副画。 春阳大好,又即将见到外祖父,依着寻常,陈夕苑该欢喜。然而此时此刻,她并没有。 少女显得很静,并且不是寻常的那种静。 绘灵几乎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异常,这小丫头虽说脾气躁沉不住气,但照顾陈夕苑这一事儿上,整个府里,除了绘欣就是她了。 她略一思忖,拿了一本话本,睇着陈夕苑,“郡主可是觉得无趣了,奴婢给你讲话本解闷?” 陈夕苑闻言怔了片刻,对着绘灵摇了摇头,“不听了,并未觉得闷。” 绘灵不信:“那郡主为何不说话?显得......” 后面的,绘灵不知道该如何言明。 刚那一会儿,郡主的眉眼间似有担忧。 她在担心谁?顾三?那顾三跟个疯子似的,武艺又高强,现在别说顾家内苑那些个看他不顺眼的怕他惧他了,整个西地听到他的名字都想绕着走。 “显得什么?” 绘灵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厢,陈夕苑已经柔声开了口。 绘灵:“说不清。” 这应答一出,绘欣又一次曲指叩了她的额心,不轻不重,同过去一般。 绘灵是打心眼里怕这个姐姐的,顿时不敢说话了。 陈夕苑凝着姐妹俩,嘴角微微上扬,“方才,我的右眼跳个不停。” 因此心神不宁。 三哥,你可是又遇到了什么? 后续的话陈夕苑并未道出,而两婢的注意力全都给她前面的话带走,皆出言安抚,“郡主,切莫多想。奴婢这右眼皮子也经常跳,也没见有什么灾祸?” “姐姐说的对,外面传的那些话,十句有一两句是真的就不错了,切不可当真。” “别想了,我给您讲话本子,我手上这本呐,云蔚阁新出的。” ...... 被这两姐妹一闹,陈夕苑再没功夫多思了。 后半程在绘灵的说书声度过。两盏茶的功夫后,马车停在了昌黎镇的一座华丽宅邸前。 这座宅邸是陈夕苑的外祖家,她的母亲徐锦歌在入主东宫前一直生活在这里。 这座宅邸依山傍水,风水极佳。 青砖红墙琉璃瓦,占地近百亩,由上中下三院组成,近五百个房间。这样的宅子在西地少有,连战功赫赫的顾家,怕也只有望而喟叹的份儿。 提及徐家这令人艳羡的惊天财富,就不得不说陈夕苑的外曾祖父徐槐廷,当年他靠做马匹马草生意白手起家,因缘际会地遇见了当时的泷若国君陈思惘,两个人一见如故。后来几年年年大旱,连雨水最是充沛的南边儿都在闹旱灾,朝廷年年救,国库渐空。 就在这个时候,徐槐廷运用自己在民间的影响力,连同各地富商大贾,凑出了黄金十万两,以解朝廷之困民间之苦。 说来也是神奇,此善举之后的第二年,泷若就未再遭旱了。 帝王十分开怀,随后一纸圣旨至西地。 这也就是为什么徐锦歌一个商贾之女却能进宫成为太子正妃。 当下,宅邸门口的守卫认出了陈夕苑的马车,一个当即进了宅子禀报,一个迎了上去。 “郡主日安。” 走过去时,陈夕苑刚好从车上下来,侍卫连忙请安。 陈夕苑睨他,眉眼温和含笑,“不必多礼,外祖和舅父可在家?” 侍卫:“禀郡主,老太爷在,老爷今儿天没亮就出门了。” 和陈夕苑预想的差不多,她笑笑,正准备应一句时,又听那侍卫说,“郡主今儿算是赶了巧。” 陈夕苑:“哦?怎么说?” 侍卫不禁笑了声,这一笑,陈夕苑什么都明白了。 “可是野马归家了?” 陈夕苑口中的野马是徐家大爷徐宁徊第二子,名唤徐璟亦。 风一般的性子,谁也别想将其捆缚。一年到头都在外野,想在家看到他那当真是比登天还难。 侍卫忍着笑,“是,今晨回来的。” 陈夕苑轻轻应了声,便在那侍卫的引领下往大宅内去。 一行人经过上院的新芽阁,一少年似疾风朝着他们掠来,人未近,笑音已至,“小妹!” 陈夕苑凝眸望去,稚嫩柔和的眉眼顿时被笑意点亮,那一瞬,她可与光争艳。来人就是陈夕苑口中的烈马,徐家二少爷徐璟亦。他除了野名在外,也是西地出了名的妹控。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虽然少,但每回归家他都会给妹妹带回诸多稀奇玩意,其中不乏贵重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的又哪来的钱。 家里人几次问及,他只会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些东西绝对干净,其他的一个字不肯多说。如此这般,除了由着他去还能如何?说到底是自家孩子,他什么脾性长辈们是知晓的。贪玩性子野,但底线明晰,荒唐事儿他定是不会干的。 因为这份明目张胆的偏爱,陈夕苑同徐璟亦最是亲近,有什么好东西,都记得要留一份给二哥。 “二哥。” 徐夕苑听到呼唤,当即欢喜地应了声。脚步却是缓了下来,等待着徐璟亦在她面前停驻。虽说二哥哥从未撞到过她,但每回看他这么冲过来,她都免不了心惊肉跳。 那厢,徐璟亦对妹妹的想法一无所知,速度催发到了极致,须臾之间,人已经停在了她的面前。他又唤了她一声,“小妹。” 紧接着一番仔细打量,“好似又高了些?越发的好看了。” 陈夕苑仰头迎上他的视线,“二哥好似也高了些?但是黑了,跟团黑炭似的。” 他们身后,侍卫和两个婢子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徐璟亦冷冷睇向他们,笑声顿时敛灭。 “真有那么黑?” 目光回撤时,他问陈夕苑。 陈夕苑小幅度颔首,“明儿我给你送些防晒的药膏过来,但药膏也不能完全避开日晒,你自个儿也拿草帽遮遮。” “这晒黑是小,万一生了癌疮可就不好了。” 徐璟亦心中一惊,“有没有那么严重?” 陈夕苑:“自然是有的,要不要我拿医书给你瞧瞧?就那本《医宗金鉴》.....” 这回话未完,就给徐璟亦打断,“不用不用,妹妹说是便是,日后哥哥定是注意些。” 陈夕苑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也不再纠缠这茬了,“二哥这次准备在家中待多久?” 徐璟亦回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这答复,真正让陈夕苑诧异,“怎地?” 徐璟亦:“哥哥想去参军。” 停顿片刻,又道,“幼时,就有这个想法了。” 话音落全,又过了会儿,陈夕苑方从怔愣中清醒过来,她于徐璟亦藏了些期待的目光中,朝他翘起了大拇指,“二哥,真英雄。” “只是......” “妹妹可是想问二哥为何有此想法?” “嗯。” “泷若以军/功为尊,我徐家再富为国为民做再多,名望都还是不如那些军/功世家。” 这般情势下,若有朝一日姑父重回帝都、君临天下,他必定会再立后会有其他孩子。到那时候,小妹在内廷的处境该有多尴尬艰难。 只是想,他就心似火烧。 如此这般,他怎能再虚度光阴,他要在可能伤害小妹的一切发生前成长起来成为她最强的仰仗。但这些,不便向她道明,至少此时此刻是这样。 眼下,他胡乱地绉:“凭什么?有朝一日,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徐家不止会经商。” “小妹你信不信,二哥以后能成为帝国第一武将。” 陈夕苑看哥哥正在兴头上,自是舍不得扫他的兴,笑着回说,“信,徐家二郎以后定能成为名震天下的战神。” 听了这话,徐璟亦顿时心满意足。 这茬就此接过,他才记起问,“怎地这个时候来了?” 陈夕苑:“今晨做了些春花糍,趁着新鲜送过来给外祖和大家尝尝。” 话音还未落全,娇娇人儿就见自家二哥的目光一转,将那两个食盒牢牢锁住,“可是这个?这盒子恁别致了。” 大掌抚上盒面,“上面的图案你画的?” 虽是询问,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的这个妹妹,心灵手巧,最擅作画与烹茶做点心,是他们徐家活得最雅致的人儿了。 陈夕苑:“二哥呆会儿定是要尝尝。” 徐璟亦闻言,忽地咧嘴笑,露出那一口牙,白净眩目。 “那是自然。” 说话间,竟是出手夺过了二婢手中的两个食盒。他的速度快得惊人,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带着那两个食盒跑老远了。 “......” 陈夕苑缓了缓才寻回言语的能力,冲着徐璟亦,“二哥,你又想独食。” 笃定的一句,透着无可奈何。 徐璟亦回头瞧了她一眼,“是又如何?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还不是把我的那份吃了。” 陈夕苑被他的歪理气笑了,除了笑也没别的法子了。到了今时今日,整个徐府,怕是没人能捉住这匹野马了。 两盒春花糍被夺走后,陈夕苑只能两手空空去见外祖和舅母。 舅母柳氏是个大气柔和的主儿,怜陈夕苑自幼失了母亲,待她比两个儿子还要宠溺细致。 一听到侍卫禀郡主过来来,赶忙过来老爷子这边。 如今瞧见娇娇人儿便再坐不住了,先于所有人一步迎了上去,“郡主......” 正想行礼,给陈夕苑阻拦了。 娇娇人儿眉眼含笑,撒娇道,“舅母再这般多礼,以后夕夕便不来了。” 柳氏听完,怔了一瞬,歇了行礼的心思。 她拿手拍了陈夕苑一下,“皮孩子,就会用这话吓舅母。” 陈夕苑:“那还不是怨舅母。” 柳氏:“是是是,都是舅母的错。” 寒暄了几句,两人相偕走向了老太爷徐弘书。老人家着了身藏青色的套装,眉眼深邃柔和,纵横捭阖西地多年,现如今卸下一切,乐享天伦锋芒尽敛。 “外祖。” 近了徐弘书,陈夕苑盈盈行礼。 徐弘书满眼宠溺,朝她招手,“夕夕走近些,让外祖瞧瞧。最近可有好好用膳?爱读书是好事,但这度一定要控好,切莫贪多伤了眼。” 也只有面对娇娇人儿,徐弘书才会如此话多,仿佛怎么叮嘱都不够。这一点,陈夕苑自是知道的,也从未觉得烦闷。 “祖父次次都念,夕夕自是记住了。” 应答间,乖顺地走近徐弘书,任他老人家细致打量。 “一日三餐,一顿不少。燃了灯,便不再读书了。” “外祖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我爹爹。” 徐弘书看娇娇人儿这身子骨是单薄了些,但那气色还是不错的,当下就安了心。 “你爹?” “他好吗?怎地今日没来?” “今儿是夕夕临时起意早起做了些春花糍,想送过来给外祖和舅母尝尝,没事先同爹爹说道,他又刚好有事儿在身,这才没能来。” “不过爹爹有托夕夕捎话,过几日,他带新茶过来同您饮茶论典。” 徐弘书闻言十分受落,低低笑了声,“春花糍在哪儿,祖父尝尝。” 话里透着浓浓期待。 他家娇娇做的点心,不是他吹牛,整个西地的厨子加起来都不及。 舅母柳氏叫了身旁的婢子,“莘儿,去我房里拿些......” 陈夕苑将外祖和舅母的急切看在眼里,不禁轻笑出声。 柳氏顿时敛了声儿,望向娇娇人儿,“夕夕笑甚?” 陈夕苑:“回舅母,今儿这春花糍怕是吃不成了。” 柳氏:“怎地?” 话音方落,柳氏就自个儿悟到了,气极而笑,“这混账东西,就是欠收拾。” ...... 没想到,徐璟亦还剩了点良心。独食了一盒,将另外一盒还了回来。徐府被他闹得鸡飞狗跳后,又归于静谧和乐。 老太爷很是喜欢这春花糍,唤了陈夕苑隔些时日再做一次,还同她讨论用什么花。 陈夕苑乖顺应下。 每回来到外祖家,离开都是不容易的,这一日也是,闹至晡时,马车被外祖舅母哥哥赠的礼品塞满,陈夕苑才踏上归途。 回到家中,她立于花园的一面墙壁前,细细地听那头的动静。 静得似给仙人施了凝固咒。 哥哥,他还没有回来。 今儿,他又干什么去了?晨早她的心神不宁可是因他而生的? 盈盈春阳中,陈夕苑的思绪飘远,回到了过往的某一个节点..... 那时陈夕苑才七八岁的年纪,母亲徐锦歌刚去,陈元初经不住打击,长久被伤痛困缚,存了想将照顾好她的心,却是有心无力。 而娇娇人儿为了让爹爹安心,佯装坚强万分懂事。 可到底只是个孩子,能力是有限的。有一日她终于扛不住了,天还未亮,撇去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来到了花园深处,躲在母亲经常推着她晃的秋千架后压抑哭泣。 她想着,偷偷哭完她就重新变得坚强,以后也再不哭了。 没人知晓,也不会打扰到谁。 没想到,才哭了一小会儿,身后的墙壁被人捶响,“哭什么,吵我练功了。” 陈夕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跳,眼泪似都给惊着了,没再往下落。也仅限于此了,她不愿说话,蜷缩成一团,藏于秋千架后。 她以为只要她不再出声,这事儿就过了,但结果并不是这样。片刻静滞后,又有动静传来,她下意识去瞧。 “......” 隔壁那顾家小哥哥不知怎么爬上高墙的,此刻正坐于高处,面对着她。天将明未明,他一身桀骜难驯是那样的明晰, “吵我练功,难道不用道歉?” 小人儿都惊呆了。 她在自家院子里哭,而且她无比确定,哭声并不大。这都要道歉?顾家小哥哥会不会太霸道了些? 但最后,她还是道了歉,还被他讹了两碟松茸水晶包。 第 4 章 陈夕苑回来前,顾绍卿回过自己独居的小院。 这小院,原是陈家大宅的一部分。顾绍卿拜了姚寒江为师后,为了方便教导,姚寒江提及将他带在身边。顾世承同意后,姚寒江便将他安置在这里。 这一住就是好多年,后来,顾绍卿用接任务赚下的银子从陈元初手中买下了这个小院。这个小院落,就此成为了这世间为数不多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只是他呆在这里的时间并不多,就像今日,他回来只是处理了身上的伤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就又离开了。 野芙蓉对面有一茶楼,名唤【景和】。顾绍卿倚在窗边喝茶。除了茶,他的面前还有一碟点心,好几样儿。只是他在这坐了近两刻钟了,都未有显露出一丝想要碰触的意思。 眼下这个时辰,正是茶楼生意好的时候。茶楼内几乎坐满,有些桌,由陌生人拼凑。 西地民风纯朴热情,倒是没人在意这个,可就这,也没人敢靠近一身森冷的顾绍卿。容颜绝艳,气质冷冽出挑,简直不要太好认,一众西地民众心都快给好奇灼痛了,都不敢议论半句。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没多时,一少年进了景和茶楼。他的脸蛋深邃鲜明,异域感浓重,大概不是泷若人。行进间,耳朵上脖颈上手上那些夸张的饰物摆动,哐哐轻响。 目光一阵梭巡,瞧见了顾绍卿那张桌空落,便径自走了过去。 众人瞧他这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议论声也是再压不住了, “这少年怕不是不认识顾家三郎。” “可能是,看着向外域来的。” “来头不小,光他身上的那些首饰,都比我们几家的全副身家加起来还要多。” “我这对眼都快给他闪瞎了。” “那怎么办?要吆喝一声吗?” ...... 声浪溅开,那异域少年听到了些,但他并未停下脚步。他径直走到了顾绍卿那桌,问都不问就坐了下来。 嘶。 周遭目光霎时间全聚到了此处。 顾绍卿亦抬眸瞧了他一眼,也仅限于此,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竟什么都没说。 然而,这并不能换了清静。 那异域少年目光扫过桌上的那一碟点心,问顾绍卿,“滋味如何?有什么推荐?” 这少年的腔调倒是没有一点异域味儿。 顾绍卿不看,不理。 异域少年这才抬眸看他,“问你话呢?” 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异域少年:“......” 停歇片刻,他忽地笑了,“怪不得阿。” 怪不得什么,他未有道明。 顾绍卿自是不在意,也没想过要离开。 好在,这异域少年大概摸清了他的性子,再未开口扰他。 招来了店小二,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遍,然后点了满满一桌。 点心和茶上桌后,他快活地吃了起来,圆碟一个接一个的空了,速度快得惊人。饶是顾绍卿冷漠惯了,见此一幕都觉得惊奇。 这么瘦削一少年,饭量竟如此的惊人。 只是这惊奇持续没多时,没于茶楼外的异样喧嚣。 顾绍卿长睫轻颤,随后从腰间摸了碎银放在了那未动的点心旁边。 往外去时,那异域少年竟对着他的背影嚷了起来,“喂,你点心还没吃呢!” 顾绍卿似没听见,似一缕风,迅速无声出了茶楼。 异域少年:“浪费米粮,小心遭雷劈。” 说罢,竟是把顾绍卿那碟点心朝着自己挪了挪。 吃饱喝足,有一黑衣人来到了他的桌旁,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低微音量唤道,“殿下。” 原来这异域少年是毗邻泷若西地的玄昌国的五皇子萧弘玄,国君幼子,故而朝中上下都爱唤他小殿下。 “说。” “暗访了长公主所提及的四个地方,并无公子下落。” 玄昌,因充沛矿脉富得流油。 这一富阿,就不喜战乱争斗。是以百年来,周边诸国大战争小战争不断,他们从不参与。但那样富,总会遭觊觎。时不时有尖矛指向玄昌,只是没一次有好下场。玄昌国富,并未养出一身娇,必要时,全民皆可兵,不分男女。这么你来我往搞过几回,玄昌终获安宁,成了诸国中最是安宁的地域。 然,这片安宁底下并不是毫无波折。 玄昌国君唯一的妹妹,昭惠长公主,溜出玄昌游玩,路遇强袭,自此明珠没于民间。几年后,昭惠长公主终归,然而她失去了过往几年的记忆。 温养之下,她的脑海中开始有记忆碎片浮出。 一点点拼凑,昭惠长公主知道自己生了个小娃儿,是个小公子,她惯爱唤她“琤琤”。只是这娃儿是和谁生的眼下在何处,她至今都未记起。 萧弘玄心疼姑姑,主动提及出玄昌打听消息。 国君自然也心疼妹妹,同时存了叫幼子见市面的心思,欣然应允。只是泷若疆域诸国之首,人海茫茫,想寻一人谈何容易。就单这西地,萧弘玄走走停停,已经耗上了大半个月。好在,他并不在意,泷若人杰地灵,美食众多,他觉得有趣得紧。 是以眼下进度依旧凝滞,他的情绪也未见波澜。 “知晓了,继续找。” “诺。” “这里的点心不错,坐下尝尝。” “诺。” 黑衣人坐定,执筷吃起了点心,半点没有对面坐着的是主子爷的局促感。究其根源,是这黑衣人不是一般的侍卫,他名唤王圣英,乃萧弘玄近卫,从小一起学文习武,相伴着长大。 用了两个点心,又喝了半杯茶,王圣英忽然道, “殿下可想去隔壁凑凑热闹?” 闻言,萧弘玄的那双眸子忽然亮了几分,似有细碎的光在里面闪, “有什么热闹可瞧?” 黑衣人:“往好听了说,叫夺嫡之争。往难听了说.....” 萧弘玄接下了话茬,“狗咬狗阿?这热闹,我喜欢极了。” 顾绍卿这时,并不知道自己又一次成为了别人嘴里的“狗”。不过就算知道,他约莫也是冷冷一瞥不会太在意。毕竟这些人在他眼里,指不定还不如条狗呢。 顾绍卿出了景和茶楼,径直朝着野芙蓉去了。 西地幅员辽阔,但说起这野芙蓉,不知者甚少。这间酒楼除了气派菜色稀罕且滋味佳,还有能歌善舞的美人。这些美人姿容鼎盛,各有各的才艺,即使是卖艺不卖身,也能勾住这天下权贵富商的魂儿,让这野芙蓉访客络绎不绝。 所以这野芙蓉,在一部分人嘴里又叫销魂窟,进去了就不想出来的地儿。 这销魂窟,一层有一美人儿,最顶层驻着的就是西地第一美人,心妍姑娘。今儿,野芙蓉的最高处一如往常暖香浮动,袅袅乐音,轻霜白露一般的沁人心脾。雅间尽头的位置,横了张黑木圆桌,四张黑木椅四面摆放,将它围于其中。每一张椅子的背面都有提文刻字,说不出的风雅。 此刻,每一张椅上都坐着人,是绝对衬得起这些椅子的富商大儒,其中一人便是顾绍卿曾提及过的四皇子跟前的大红人--刘宾白。 觥筹交错间,酒香无声氤氲开来。同时漫开的,还有他们的说话声, “先生所托举手之劳而已,怎地还如此客气了。” “是了,这又是请饮酒又是赠礼,我们几个受之有愧啊。” “几位想多了不是?这饮酒赠礼,也不单是为所托之事,诸位也是宾白仰慕之人呐。在下虚浮,只能想到以这些会友了。” “先生这话我不爱听。若先生这样的大谋士都虚浮了,我等又如何?” “哈哈哈哈哈。” “自谦的话都少说两句吧。来来来,喝酒喝酒。” 明明第一次见面,却是熟稔热络,仿佛相识已久私交甚笃。就这么闹了小半个时辰,四人的脸上都有绯色浮出,明显醉意上了头。 这人一醉,有些东西就开始压不住。 比如,真心话。 有人拽着刘宾白的广袖,问他,声音因为酒意黏黏糊糊的,“那位势弱了那般久,何故还盯着他啊, 可是这帝都.....” 话未完,就有人狠狠地拍了他一下。 那人瞬间清醒,眸中水雾也散了大半,明晰地映出了刘宾白和拍打他那人,他惊惶开口,“先生莫怪莫怪,我这人呐,酒醉了就容易多话。” “所以平日,极少饮酒。” 拍他那人,也为他说话,生怕开罪了这四皇子身边的大红人。 可这刘宾白似乎并不在意,只听他低低笑了声,然后说,“长嫡,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人能真正放下他。” 现在世人都道,废太子是被母亲惠初皇后和她的母族楚家连累才被发配西地,但很少有人知道,惠初皇后不止是帝王发妻,也是他的青梅竹马他掏心窝子爱着的女子。 现在楚家是犯了事儿,相干人等都受到了重罚。但罪过终有赎尽的一天,说不定哪一天帝王就说算了。那尊贵的女子重回中宫,那她的家族她的孩子也将重登荣耀巅峰。这般情势下,但凡对那高耸王座有点想法的人,谁不想在嫡长翻盘前将这股势力彻底抹杀。 这股势力的核心细说有二,一是冷宫中的惠初皇后,二就是这位被贬西地的废太子。宫中,诸势力顶多是让惠初皇后遭点罪,想杀她,帝王不会允潜在暗处的楚家势力不会允。 如此这般,废太子成了相对而言较容易攻击的点。眼下,想穿透过由剑圣为首的高手组成的防护线除掉他,确实不容易。但抹去他在西地多年的经营,比如顾家和他的产业群【长汀】,又比如以徐家为首的诸豪贾世家对他的支持.....筹谋一番,还是有机会达成的。 这也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一为试探废太子的底线,二为四皇子触及西地做铺垫。 “他不快活了,其他人才会快活呐。” “昭临兄确实喝多了,这般浅显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懂呢?” 声音低微,又经琴音干扰,始终囿于这一片。再加之说得简略悬浮,在微醺的刘宾白眼里,就是个拉拢人的手段。出了这个雅间,将被彻底抹去,仿佛没有存在过一般。 不想,有黑衣人踏着音律而来,无声而迅猛。等众人意识到,白日里能折出光的剑尖精准地挨着刘宾白的颈动脉。 一众人顿时屏住呼吸,“顾三.....少。” 刘宾白的酒意也是一秒散尽了,他右手的食指若有似无地蜷了下,“三.....少,有.....话咱们可以好好说。” 话是这般说,他心知自己这趟凶多吉少了。顾三现在能出现在这里,那派去杀他的陵山四杰估计已尽数被斩杀。依着他锱铢必较的性子,只斩杀那四人怕是难消他心头恨意。只是人本能求生,再难也想拓出条生路。 他的身旁,顾绍卿玉一般的面庞折出冷光:“四皇子为何杀我?” 刘宾白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着,这个当口,不敢不说实话,“太过出挑,若不能为我所用,那就是心腹大患,应尽早除之。” 闻言,顾绍卿清浅勾唇,邪气得很, “如此这般,那你们就是我的仇敌了。” “我的仇敌,就不要活了吧?” 低冷呓语中,灼人眼的冷光刺入刘宾白的颈间动脉,径自深入,没有一丝仁慈。 “顾三,你......” “杀人了杀人了。” 声浪涌起,尖锐似利刃一寸寸扫荡,雅间外守候的护卫察觉到异动冲了进来。顾绍卿当即撤走了剑,将刘宾白推向他们。 破窗而出之前,他向着人群,“回去告诉四皇子,想杀我,得找些像样的杀手来。” “下次,别让我太失望。” 在这一日,人们见识到了剑圣高徒除了剑术以外的实力。他的轻功极为惊人,行进间,只见虚影与风,以及似冰叩雪氤氲出的声声冷, “四皇子今日派人狙杀我顾三。” “不还击,枉为男儿,我顾家威严何在。” 街上的行人因此番异动驻足,有人望向顾绍卿破开的那扇窗,有人开始议论...... “这皇家,开始忌惮顾家军功了吗?” “有这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是顾三郎搞错了,杀他抵什么用?要杀也是杀顾家两位少将军。” “若不是铁板钉钉,顾家三郎敢这么喊出来?” “张兄所言甚是。顾三郎剑圣高徒,又是顾将军亲侄子,若只为敲打顾家,那他是最好的人选,分量也够。” ...... 野芙蓉第五层,玄昌小殿下萧弘玄花了平时的三倍价钱“请走”了原本的客人,占据了整整一层。 美人在正厅舞,栀香浮动,舞能倾城,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顾绍卿破窗而出那一瞬,他深邃的黑眸骤然亮起,“唉!” 他在唤顾绍卿,但很显然,注定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 萧弘玄只能看向王圣英:“他是顾三郎?废太子的人?” 王圣英简单解释:“顾三郎师从剑圣,剑圣是废太子这边的。” 萧弘玄听明白了,随后默了数息,“轻功不错,就是人不太好处。” 这一句,音量是越来越弱的,到了末处,几乎微不可闻。 王圣英没听清,“殿下说甚?” 萧弘玄定神:“我在想这顾三杀了皇子的人,他会不会挨罚?” 萧弘玄从来也不是什么热心肠,今日也不知怎地,竟担心起一个陌生人的境况。不过他这人向来随性,随心所欲,非必要绝不细思。 富庶强盛的玄昌也给了他这个底气。 王圣英:“这个属下不知,要看废太子四皇子和顾家三方的博弈。” 停顿须臾,王圣英又道,“这顾家三郎是个手段邪乎的主儿,我想泷若四皇子怕是死也想不到他会将狙杀之事儿闹到明面上。” 萧弘玄听完,嘴角微微上翘,勾勒出几分兴味, “有趣。” 心里还在暗忖,“顾家三郎是吗?本殿倒想看看你闹出这么大风波要如何收尾。” ...... 顾绍卿对自己掀起的波浪完全没兴趣,和寻常一般,他走后就再不会回头看。 速度催发到了极致,他离自己的小院越来越近。 他的这小院,有前后两个门,前门临街,后门冷僻。他喜欢清净,惯爱走后门。只是今日,他注定得不到这份清净了。 离他的小院还有段距离,一抹淡绿色的纤柔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底。泷若独一份的矜贵,财富和权势,她一个人占齐了。 此刻小姑娘手中拎着一个食盒,许是等得无趣了。她正低着头,踩着脚下细碎的石子解闷。动作间,裙纱摆荡,似薄云在浮动。 他的速度慢了下来,朝她而去的这一程,他匀速慢行。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为什么要怎么做。是怕冲撞了娇娇人儿,还是想她眼中映出的他不是那么乖戾? 自是没有答案的。 顾绍卿也不愿再细想,云端月帝国娇香,和他没关系,他亦无意招惹。 然而,他慢了下来的速度再未有加快。 越来越近,娇娇人儿终于察觉到他的到来,他映入眼底的那一瞬,那一瞬翦水眸似有光注入,亮得不可思议。但她一步都未上前,固执地等待他走向她,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终于,顾绍卿停在了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然后他就瞧见小姑娘眼中的亮光在一点点暗淡。 他知道,她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以及,他杀过人后,即使尽力遮掩也无法藏住的戾气。 再一次,他心底有微弱的躁郁浮出,可他无能为力。他就是这么个人,眼下种种就和旁人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她若讨厌,就该像旁人一样避开。 “郡主,何事?”因为这份躁郁,一开口,声音冷极。 闻言,陈夕苑敛去了担忧,右手一抬,将食盒递到了他的面前,“这是我今晨做的春花糍,哥哥,你要尝尝吗?” 一个唤对方郡主,一个唤对方哥哥,生疏和亲近,仿佛两个位面。然而,两个人似都习以为常,别说反对纠正了,连眼睫毛都没多眨动一下。 顾绍卿垂眸,目光从那一截纤白素手以及食盒面掠过。片刻之后,他伸手接过,“多谢郡主,以后不用了。” 顾绍卿私心里是不愿要的,他不喜欢和任何人有牵绊,也不想欠任何人的。可他,不得不。因为这天底下顶顶尊贵的小姑娘毫无疑问是个倔种,若是不接,她会一直保持眼下递送食盒的姿态,任它日晒雨淋飓风过境,她都不会走。 就这柳枝一般的身子骨,稍一折腾,必定又要在床上躺好些时日。师父要是知道了,虽说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他能从早念到晚烦都能把人烦死。 同时他也知道,这句“以后不用了” 也是屁用没有。 在她觉得合适的时候,她还是会来。 管得住她的人从来不管,其他人没资格管。 而他...... 算了。 比剑还尖锐习惯锋芒毕露的少年又一次妥协,更可怕的是,他习惯成自然,心间一点涟漪都没生出。 “郡主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先进去了。” 陈夕苑朝他微微颔首。 顾绍卿着食盒往院门口走去。 哪知手才触及门板,小姑娘又喊他了,“哥哥。” 顾绍卿:“......” 他没回头,“郡主,还有事儿?” 陈夕苑迟疑了数息,“你受伤了,我唤高太医过来给你瞧瞧可好?” 顾绍卿:“不用了,郡主请回吧。” 说罢,推门而入。 木门短暂地开启又阖上,彻底隔开了顾绍卿和陈夕苑。 敢这么对天家的郡主,这顾家三郎算是全天下独一份的。然而娇娇人儿是一点都不在意,她循着记忆,精准地踩着顾绍卿先前的落脚点,来到了小院门口。 转过身,坐在门槛上。坐定后,从随身的小包里抽出了一小截木头和一把小刀。 这意味着,小郡主和凶神有关谁更倔一点的较量再一次拉开了帷幕。 第 5 章 同一时刻,姚寒江和大儒士胡燃冬聚在了陈元初的书房。房内燃了西地特有的梧桐影木,香味清冷偏淡。解乏,沁人心脾。 “刘宾白已诛,只是没想到顾三这刺头孩子在野芙蓉门口大声嚷出来了。” 野芙蓉门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西地最是繁荣人流鼎盛的地方,这一嚷,用不了多时,西地大半地方都知道四皇子派人杀顾家三郎后遭强势反杀。无论真相如何,这四皇子都被卷进了这场风波的中心。 “尽会给我惹事。” 这话听着和好不沾边,可姚寒江那张有了皱纹的脸上隐约透出骄傲。旁人或许看不出,却是瞒不过对他了解至深的陈元初和胡燃冬。 两人齐齐笑出声来。 胡燃冬道,“有些事,也只有顾三这个刺头才能干好呐。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这一战,解气极了。” 大皇子和四皇子这一撞,无论怎么定义,都是大皇子胜了,并且明晃晃地显于众。那日后,想要来西地寻麻烦的,自然会掂量。 姚寒江亦有同感,但此番善后,怕是要废些功夫了。 陈元初仿佛读懂了他的想法,低低一笑,“永远不要小看少年人。” 姚寒江:“殿下此话是何意?” 陈元初:“本殿觉得三郎可能已经想好了如何善后。” 姚寒江不太相信,这刺头孩子还有这脑子? 还没来得及言语,陈元初阖上了手中卷宗,又道,“不信呐?那且走且看,但今儿顾三替我等出了口气,无论如何都是要护着他全身而退的。” 陈元初这般说道,姚寒江总算是安下心来。大殿下智多近妖,他一旦插手,这事儿总能妥帖了结。 陈元初又睨了他数息,俊脸上的笑容忽而敛去了些,“如今老四公然将手伸到了西地,怕是圣心有变。” 至少是帝都局势给了众人他陈元初有可能卷土重来的错觉。 胡燃冬闻言,眉心一凝,“殿下此话怎讲?” 陈元初没有说得很细致,只是道,“从此刻开始,做好随时回帝都的准备。” “长汀的产业,务必快些寻到良主,几位候选人可都通知到了?” 立“长汀” ,稳西地。 这话是徐锦歌对陈元初说的,那时候夫妻两人刚被贬西地,根本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机会重回帝都。为了让自己过得宽裕些,也为了反哺这片将徐锦歌养育长大的土地,两个人在一个云薄星月争辉的夜里,铺展开了西地舆图,第一次让“长汀” 二字落于纸面。如今十年过去了,长汀二字虽未广为流传,但隶属于它的产业涉农涉商涉礼乐,默默地推着僻冷西地繁荣有趣起来。 胡燃冬和姚寒江愣了愣才望向彼此,眉眼间有微弱笑意迸发。片刻后,胡燃冬答道,“应该都在路上了。” 蛰伏这么久,他们终于等到了再度峥嵘天下的资格。不为荣华富贵,不为权倾天下,只为这清贫而广袤绝美的西地走向繁盛,只为人可真正为人,而不是迫于权势为草芥为浮萍。 纵观帝王五子,大殿下陈元初最是仁善,才情与治国之术天下闻名,必成良主。 后续,三人又聊了一阵。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家中老管家霍七来唤了。 陈元初应了声,转而对胡姚二人道,“若是没别的事儿,留下一道用膳。” 胡燃冬欣然应下。 姚寒江却拒了,“我得去瞧瞧那刺头,来殿下您这前我去了趟他的小院,有一身染了血的衣裳。估计是受狙时受了伤。” 看着不是一般的伤。 不亲自去看看,他实在放心不下。 胡燃冬:“应当的应当的,我也随你......” 毕竟是自己看大的孩子,胡燃冬一听姚寒江的话,眼底陡然有焦急氤氲开来。 岂料话还没说完,就给陈元初低而柔和的声音阻断。 他是对着老管家说的,“咱们小殿下,可是去寻顾三了?” 不问,他这老父亲也知道。 做了春花糍这样的好东西,怎么可能少得了顾三? 果不其然,老管家于轻笑中,“回殿下,郡主确实给三少送食盒了。” 陈元初无奈地摇了下头,转向姚寒江,“你也跑了一天了,安心用膳吧。其他的,交给夕夕。” “关于驯野马一事,小姑娘比你做得好。” “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本殿唤姚家两兄弟过来详细问问。” 陈元初没那么担心,若是真有事儿,暗中守护顾绍卿的姚家二兄弟早就来报了。 姚寒江听完,没多纠结,只因认同陈元初所言,“听殿下的,二姚就莫唤了。” 隐秘防线就一直隐于暗处罢。 再则大殿下所说一点没错。过去的那些年里顾三也有伤重的时候,他自己一直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就是明儿死了他大概率也能平静接受,但小郡主不允许。 次次盯着他让太医看,细致地养着。 这法子,也是多年不变,概括成两字,那就是缠和倔。没有任何新意,可她次次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说来也是奇了。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小殿下,粉雕玉琢一般的娇娇儿,有谁能对她狠下心?他不能,顾三自然也不能。 “那走吧,今儿我们三个喝几盅。” “殿下今儿准备拿什么酒招待我和老胡?” “陈年槐花酿可好?” “当然好。” “等的就是这句吧?” * 顾三对陈府书房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阖上门口,他拎着食盒径自往厅里走去。行进间,他的目光又一次落至食盒面上。 舆图。 哪一片地域他不知,但他确定,这画出自陈夕苑之手。即使用最挑剔的目光都无法否认她画得极好,每一条曲线和弯拐都藏着磅礴之气。这不是她第一次在食或是面点上画东西了,但画舆图,尚属首次。 回到厅内,顾绍卿将食盒放在了桌面上。去盥室简单洗漱,洗去了一身血污,又草草地为伤口上了药绑回绷带,他终于换上了干净衣衫。每一回出任务,他最喜欢的时候就是如当下一般的时刻。他干净,放松,不会沾染任何人的气息和污血。接下来他该做的,就是回房休憩。不说多欢喜,也该是眉舒眼展。然而今日,他未能够。 即使人躺着了,眉心还是拧着的。 缘由几何,他一清二楚。 陈夕苑这大倔种眼下所做所为跟逼迫他就范没什么分别,但凡换个人,他定是将她彻底抹杀好几回了。 只可惜,她不是旁人。 她是陈元初的女儿,而他受了陈元初那么大的恩情...... 时间如水晃动,向前漫开。 顾绍卿平躺,望着房上梁木,于沉寂中同自己对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抗陈夕苑。 一刻钟后,他翻身下床,俊脸似在冰里淬过,满心自厌。他疾步往门口掠去,那架势仿佛是要去跟人干架。 开了门,一切一如他所想。 娇人儿坐在他的门槛上,拿着截烂木头搁那儿雕,雕的什么还不明晰,但她整个人,只需一眼他便笃定知晓她是极为平和、甚至是享受的。 “......” 顾绍卿心里窝着火,那脸色定是好不了了。 “郡主,坐......” 哪知才唤了一声,小姑娘便扭头看向他,水一般的眸子被惊喜点亮, “哥哥,我可以请太医了吗?” 第 6 章 顾绍卿因那双水亮的眸子怔了数息,回过神,忽然觉得伤口有点儿疼。又或许疼的不是伤口,是伤口附近的心。 娇人儿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猫儿一样轻喃,“可以吗?” 这一声,像是恳求,又藏了担忧。不甚明显,但顾绍卿行走江湖多年对读人心绪一事儿何其敏感。她心里的想法在他这里,几乎可以说是无从遁形。也正因为如此,他不知道怎么推拒。 那是不染一丝尘埃的善,不带一丝目的的惦念。 除了母亲,他再未得到过这种纯粹。如今却从一个同他没有任何牵绊的小姑娘那里得到了,并且经年日久一直持续。 他觉得荒谬,却无法否定这份纯粹珍贵。 许是觉得自己又要妥协了,当真是没出息极了,顾绍卿那张过分俊逸的脸臭到不行,几近无声的说了句,“简直不可理喻。” 这一句的尖角刺向的是自己还是陈夕苑,可能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说罢,兀自转身进了小院。 这一次,院门未阖,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陈夕苑自是知道的,朝着他的背影笑得眉眼弯弯,“哥哥,你还没用晚膳吧?我也没用,我让人送几样菜过来,我们一起用吧。” “可以吗?” 没人再应,但她一点都不介意。 她知道的,顾家三郎的不反对等于可以。 一盏茶的功夫后,高太医背着药箱入了顾绍卿的小院。在卧室给他细看了伤口,之后上药妥帖包扎。 期间,他道,“你这处理伤口的技术倒是越发的精湛的。” 今儿他若是没有跑这一趟,顾绍卿这般处理,也无大碍。 顾绍卿冷着脸未应。 高太医凝了他几息,忽地笑了声,随后说,“小郡主也是担心你。这些年小殿下为了你都开始读医书深入研究医术。她的年纪还这般小就有如今本事,坚持下去,以后医术绝对不逊于太医院众人。” 停顿过后,他又说,“三郎,人活于世各有各的不容易,大殿下你师父还有我都是如此。但有一点是一样的,我们从来都不是因为龌蹉而活的。” 顾三行事尖锐干的又多是危险差事,在今日之前,同高太医打过不少交道了。记忆之中,高太医从未像今日这般多话,甚至提及了他自己。 顾绍卿罕见地生出了闲聊的兴致,“我听闻太医出身名门,后又一路顺风顺水地进了太医院,不知您口中的不容易说的是?” 高太医没料到寡言冷漠的少年会往深了问,怔了怔才应答,“是心间月,檐上雪。” 曾经年少血热一心只想建功立业,忽略了身边人。又或者是太过理所当然,以为身边人就会永远在身边,才将她放在了微末处。结果就是从未想过失去却失去了。失去了才发现,原来有些人存在时同鲜明不沾边,一旦失去,如刀刮骨足以让人痛彻心扉。 是以方才他瞧见少年少女似又闹了,有感而发多说了两句。 然,顾绍卿听不进太多。 因为他的父母,也曾恩爱过,最后呢?爱意这东西,可以是心间月,也能成为池中月,飘忽易碎。 聪明人,不会去碰。 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带到了别处,“那您有试着挽回吗?哪怕一次?” 高太医:“没有。” 顾绍卿:“为何?” 高太医:“因为我了解她,她对那人绽开的笑容说明了一切,她很幸福。” “所以您远走西地?不愿成为她眼底的阴影?” “是吧。” 一听这话,高太医忍不住笑了声,“臭小子,还挺懂。” 话落,走向药箱,准备给他再开些药。 写到一半,高太医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抬起头来,“若换了三郎你,你会怎么做?” 顾绍卿:“......” 高太医:“说说,认真说说。” 顾绍卿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能现想,因此花费了些时间,“我会锁住她,直到挽回她。” 哪里错了,改便是了。 没错,也能照着她的要求改。 既是不可失去,那定是要留住的,自尊颜面这没半点斤两的东西,碎了又能如何? “是吗?”高太医望着容颜清冷的少年,心知他真是这么想的,在这一瞬,他竟怀疑起自己的决定,自离开帝都后第一次。 两人相偕出了卧房。 抵达空落的大厅时,厅内圆桌上已经摆了几样菜,两荤三素一个汤,分量适中,看着是三个人的,想来是把高太医的那份也预上了。 高太医目光稍一梭巡,许是也想到了这上面,薄唇轻而缓地翘了翘。 他凝着察觉到动静迎了上来的陈夕苑,温声道,“郡主可是预了臣下的?” 陈夕苑点头,柔声道,“自然。” 如此,高太医嘴角的痕迹越发明晰了,“多谢郡主好意,但今日怕是不行了。” 陈夕苑:“为何?” 高太医:“臣下过来以前,大殿下已经差人请臣过去一道用膳了,听说还开了十年的槐花酿。” “臣下自是舍不得错过。” 旁的人或许不知,但他们这些大皇子身边的人可是都知道大皇子有个专门的酒窖,里面的好酒多不胜数,有些,还是大皇子和大皇子妃亲手酿制的。是以每回大皇子宴客,邀了,鲜少有不来的。 高太医,自然也不例外。 这些,陈夕苑也是知晓的,她未再挽留,“那便下次吧。” 高太医朝娇人儿微笑颔首,随后目光越过她,停在了她身后一两步位置上的少年身上,悉心叮嘱,“要记得,你是人,并不是真的铜皮铁骨。” “今儿那利器再精准些,刺中的就是你的心脏,到时候,就算是太医院倾尽精英,也救不了你。” 顾绍卿哪里不知道高太医的这番话是说给陈夕苑听的,想她进一步管束他。暗里冷嗤一声,面上仿佛一个字没有听见的冷淡模样。 高太医也不在意,话落,目光回撤,睨着娇贵人儿,“走了。” 陈夕苑柔声道,“太医慢走。” 顾绍卿落坐,食物暖香笔直扑来,他的味蕾被勾动,他忽然觉得饿。就在这时,陈夕苑独有的清甜声音响起,“哥哥,用膳吧。” 言语间,她已经率先提起筷子,夹了颗大肉丸子到他面前的圆碟。 “大师傅说,这是今儿必吃。” “这做肉丸子的肉糜都是他亲手剁的,可废功夫了。” 熟悉的“多话”,其实很多时候他都想不通,顶顶尊贵的人儿,不说孤高倨傲,多少会有些做主子的优越感和娇气。就是顾家,民众眼中万分亲和的军功世家,那内宅也是层级分明,无法逾越。 然,这些在陈夕苑身上是寻不到的。 她能坐在他家的门槛雕木头,怡然自得;她能去油烟刺鼻的后厨同师傅们聊天,今儿什么最好吃用了什么新鲜食材她都知晓。 她能亲自去山里采摘为他制药的草药,也能在雨夜亲自去搬那些在他眼中根本不值钱的白芨...... 思绪乱浮,勾动了一些记忆。 顾绍卿心不禁微软,他凝着自己碟中裹了汤油的大肉丸子,低声道,“多谢郡主。” 话尾处,他提起筷子,夹起了那颗大肉丸子。 一口吞了。 陈夕苑看他这般,稚气而柔和的眉眼弯了弯。她又给自己夹了颗大肉丸子,慢慢地吃了起来...... 之后安静用膳,两个人都未再说话。 一个速度快,一个饭量小,差不多一道用完。绘欣和一个婢子忙着收拾碗碟,绘灵则端了清茶和水盅过来伺侯陈夕苑漱口。娇人儿的动作慢条斯理,那些仿佛刻进了她骨子里的特质似水倾泻而出,那如霜雪一般的纯清高贵、优雅从容...... 当这一切近距离、无遮无掩地映入了顾绍卿的眼底,不管他愿不愿接受。 也就是在这一瞬,顾绍宁当年的话没有任何铺垫地冲进了他的脑海,让他的情绪蒙了灰, “郡主和你不一样,明珠和野狗,任谁都不会觉得相配。” 陈夕苑对他忽然而至的烦闷甚至可以说是戾气一无所知。收拾妥帖后,她让三个婢女在厅外候着。 “哥哥,太医方才说的......” 哪知她话还没说完,顾绍卿低冷的声线似他手中的剑,轻易地破开了和谐安宁,“郡主,你又不是我的谁,管那么多你图什么?” 陈夕苑愣了几息,再开口,杏眸深处仍有茫然,“不图什么,就不能对你好吗?” 顾绍卿:“能。金枝玉叶,未来还有可能是帝女,在这泷若有你不能做的事情?但你问过我的意思了吗?” “我不愿的,我觉得烦,但因为你姓陈因为你高高在上,我不得不接受。” “高高在上?” “不得不接受?” 陈夕苑无声地重复着这两句,那双浸着笑的眸子慢慢归于沉静。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她问顾绍卿,声音轻得几近微无。她因受伤磨砺出的安静模样是极美的,矜贵暗浮,也给了顾绍卿一种错觉,今次他若回了是,那以后...... 她便真的不会再管他了,那些时不时出现在他周围的“独一份” 全部会被她收回。两个人的距离,看似只有一墙之隔,实则天渊之别。 当下,顾绍卿真切地触及了同后悔类似的情绪,也因此迟疑了数息才道, “是。” 第 7 章 十数息的对视,不言不语。 过往不曾有过的冷场。 顾绍卿很清楚,这意味着她已经有了决定,从此以后,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清净。 该开怀的。可万般诡秘的,方才那股子将他牢牢困缚的躁戾并没有如他所愿消失,反而愈发强盛了。 只是面上,分毫未显。 “我知道了。” 终于,娇人儿轻声开口。 话落时,她纤白的手掌落于桌面撑着它站起。简单的动作,经她做来不费力的矜贵优雅, “过往诸多叨扰,是夕夕不懂事,望三哥多多包涵。” “以后再不会了。” 话末处,她提步朝外,她身上独有的清香沿着裙纱荡起的涟漪往前涌,一寸寸地远离顾绍卿的世界。她不曾注意到的暗处,顾绍卿右手的食指轻轻蜷动。也仅限于此,他并未起身拦她,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言语都没有。 不料,在即将踏出门厅时,陈夕苑忽然又转过身来。 顾绍卿自幼习武,对外界异动十分敏感。他几乎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可能折返,望了过去,心跳不复匀齐。 只是,陈夕苑并未再走近。 她立于原地,仿佛一株脆弱也孤高的兰芝,“欣儿,记得带走案几上的食盒。” 绘欣应了声,随即快步进了厅,从案几拿了那只装了春花糍的食盒。 主仆几人离开,此间再度归于静谧。 顾绍卿凝着案几一处,俊脸冷肃紧绷,也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郡主,您别难过,三少一直是这么个别扭性子。许是今儿受了重伤才这般躁的。” 回陈宅的路上,绘欣一阵犹疑,安抚的话到底是没能掩住。 话音凝于陈夕苑耳畔,她的脚步渐缓,身后三个婢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陈夕苑抬眸望向了天际,似在寻找什么。 终于,她的目光停于一点,那是华盖星的方位。 “放心吧。方才种种是假扮,专门给哥哥看的。” 绘欣不禁诧异:“郡主方才吓到奴婢了。” 这真不怪她不经事儿,郡主这些年对顾家三郎有多着重旁人不知她还能不晓得?那是全天下独一份的好与细致,顾家三郎之于郡主,就是家人一般的存在。这要是闹掰了,郡主定是要难过好一阵的。如此这般,她怎能不担心。还好,结果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做甚要......” 绘欣话还未完,就听自家小主子说道,“不做甚,就是恼了。” “他气我,我便气他。” 说完,目光从天际撤回。 “走吧。” 之后,一行人再未有言语。 陈夕苑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于小厅坐定,绘欣将拿回的食盒搁在了她的面前。还未有言语,娇娇人儿便睇着食盒上的舆图道,“给我装一颗,其余的,你和绘灵用罢。” 绘欣:“奴婢知道了。” 默了数息,犹疑着问道,“那盒子?” 陈夕苑:“留下吧。” 按照陈夕苑所说张罗妥当后,绘欣和绘灵退开了,小厅之中只剩陈夕苑一人。她凝了软糯糯的春花糍片刻,将小圆碟朝自己挪近了些。 “顾三,这次你不同我道歉,我便不再理你。” 随后,提起筷子,轻轻戳了几下春花糍,那劲头,仿佛是在戳顾绍卿的脸。 “你可知道,若不是方才你犹疑了那么一瞬,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你说的那些话,是会伤我心的,你知不知道?” 这时候的陈夕苑不复清雅端方,流露出豆蔻年华该有的乖软娇气,以及对信任之人无法摒除的依赖和在意。 她亦不曾想到,大半个时辰后,天暮将暗未暗,西地承前洲府衙的官兵便将顾绍卿的小院前后一堵。许是怕他从隔壁陈宅出逃,陈宅附近也布了兵,只是碍于陈元初的身份都在暗处,且位置靠后。 然而顾绍卿的这小院原就是陈宅的一部分,府衙众人再如何收敛,动静还是传进了陈宅。 彼时,陈元初几个已是酒至微醺,红着脸畅快聊着。 “呵.....” 听了侍卫禀报,陈元初怔了片刻,旋即轻笑出声,“这回咱们洲府衙反应还挺快。” “我们也一道出去瞧瞧?” 桌间其他三人当即应下。 稍晚些,绘灵也得了信,她步履慌忙地进了陈夕苑的卧房。 “郡主,不好了不好了。” 彼时,娇人儿正倚在床头读书,今儿心情不是太好,就没再读医书,拣了本有趣的话本子。看了会儿,心情当真提振不少。不想,又给绘灵给扰了。 “怎地了?” 陈夕苑凝向她,轻声问道。 绘灵:“三少的小院给官兵围了,这会儿外面闹开了。他们一个劲儿地喊:‘顾家三郎当街杀人了,让他束手就擒。’” 听完,陈夕苑心一惊,“你说什么?” 顾绍卿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陈夕苑早就知晓,不然也不会将守护自己的近卫遣去他身边了。可她亦知,他的多数任务都是剑圣布置,分寸之中的。 换言之,她笃定即使有人命丧他手,那死之人不说穷凶极恶也定是为祸一方,本就是该死之人,碍于府衙捕不到或是无能为力才借由灰色的力量去抹除。 所以乍听到这事儿,陈夕苑不敢信。 绘灵知她心情,未有任何拖怠地又重复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殿下和剑圣大人已经过去了。” “郡主可要过去瞧瞧?” 陈夕苑于她的话音中深吸了几口气,迫着自己平静下来,“要的。” “快快为我更衣。” “诺。” 夜幕低垂,灰暗越发浓稠,将整个西地牢牢锁住。顾绍卿的院前却被官兵手中的火把照得热炽通明,叫喊亦在持续。 “顾绍卿,你当街杀人犯下滔天大罪,还不快快出来束手就擒。” “若再不出来,休怪我等无理。” 顾绍卿的小院前门,喊声时断时续,音量也有分寸。然再怎么避忌还是扰了民,近处的一些住户纷纷出了门。窃窃私语的声音,随着风四处漫开来。 官兵领头之人李嘉蔚不禁有些急躁,话音染了狠。 诚然,初时他们就可这般作为了。顾绍卿在野芙蓉杀人,人证众多,根本容不得他抵赖。再加上州主手谕,破屋捉拿囿于泷若律例。未有,不过是碍于这顾三身份特殊,过激了,别说他们了,怕是州主也收不了尾。 嘎......吱...... 这一声过后没多时,小院的木门忽地开了。只消须臾,有玄衣少年踏过门槛,出现于热火映出的光明之中。少年容颜清隽无暇,玉樽一样的人儿,可那一身冷意,仿佛铿锵刀兵能伤人。 李嘉蔚冷眼睨他,一张脸绷得紧实,防备明晃晃,“顾三,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还望你配合些,后续去了府衙,自会有定论。” 顾三闻言,一声冷笑,“既是还未有定论,方才李督捕厉鬼一般在我院前嚎叫合适吗?” 众目睽睽之下,被个小辈出言顶撞还辱他为饿鬼,李嘉蔚气极,“你......” 顾绍卿:“我什么?” 话到此处,顾绍卿的音量忽然拔高,虽不似官兵扯着喉咙,也让周遭皆能听见,“依据泷若法例,衙府未判前从疑。何为疑?只是你们怀疑,是非曲直要辩过才有定论,呈纸后,盖以府衙官印方能结案。” “我顾三虽无父无母,但在这西地也是有户籍之人,昭昭王法在上,李督捕在一切未有定论之前欺我辱我当如何?” 李嘉蔚因这冷然质问失声,究其缘由,不过是心虚。顾三的这番言语戳中了他一些不可言与旁人听的污糟想法。 那就是--他是妒恨顾绍卿的。 十五六岁,束发之年,学习各项技艺正当时。而他,各方面能力与成就已凌驾同龄天骄,也让他们这些在官场沉浮多年所获微薄的人颜面无光。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这李督捕的凝滞只持续了十数息,他挤出笑,“本官倒是不知顾二爷已去。” 顾绍卿寻常的冷,俊脸未现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项事实:“生子不教,于子而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话罢,倒也没继续同李督捕纠缠,只是道,“望日后,李督捕能将谨言慎行四个字刻进骨子里。” “如此这般,您的官运......或许能顺畅许多。” 言语间的那一顿,让李嘉蔚感受到被冒犯,想发作却是不能,只能将恼意强压。 “多谢三少指点。” “因野芙蓉血案,请三少随下官往府衙走一趟配合审理。” 顾三没再言语。一行人往州府衙而去时,陈宅朱门忽而开了,几位当世大能从中走出,为首的是大皇子陈元初。 李嘉蔚一行人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 陈元初凝着他笑,一如既往的温和有度,“各位免礼。” 随后,“讶异”询问,“本殿听家里下人禀报,李督捕此行是因为我们三郎犯了事儿,可是如此?” “我们三郎” 几个字一出。 别说李督捕心一惊,顾绍卿和姚寒江几个熟知他的人都猜不透他的用意。 第 8 章(二更) 陈元初,皇家长嫡,帝国高标。从来都是温和而笃定,似山又似海,是很多人的信仰和依赖。哪怕被贬西地多年,藏锋埋名,泷若各处都还在称颂他的事迹。不会武,却让姚寒江这样堪称传奇的大能甘心对他俯首称臣。出身盛极,却对农商匠艺深度狩猎,几乎无一不通。这一点,从他亲手酿制的酒引各方高官大能趋之若鹜可窥见一斑。 这样的一个他,言行合一,进退从来限于度。似眼下这般将一个严格来说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的少年归到自己的羽翼下,过往是不可能发生的。 是以话方落,现场仿佛被人落了凝固咒,一息静寂。而他本人,恍若未觉。 等了李嘉蔚一会儿,见他仍未有言语,陈元初兀自低语,“看来是真的了。” 李嘉蔚因这一声从怔愣回神,视线重归清明时,他瞧见陈元初朝自己牵唇浅笑。 “既是如此,本殿也随你们走一趟。” “一来有本殿镇着,这刺头孩子断不敢胡来;二来本殿听闻段州主断案颇有一套,早就想去瞧瞧了,如今撞到机会,实不想错过。不过你们放心,断案以州主为准,本殿绝不干预。” “李督捕,可要派人询问州主一声?” 到了眼下这个境地,李嘉蔚只恨执行这趟任务的人为什么是自己。可再如何恨,来都来了,再难应对也得将这事儿抹平了。 他再度朝陈元初躬身,折出的弧度尽显恭敬,“殿下关心官衙运作,是泷若之福百姓之福。” 什么意思很明显了。 陈元初嘴角的笑痕越发深刻了,“那李督捕带着三郎先走,本殿随后到。” 李嘉蔚一众人向他行礼,浩浩荡荡离去。行至丈余,一缕淡香飘入顾绍卿的鼻翼间。他的长睫微微眨动,虽未有回头看,但那一身能割人的冷冽顿时散去了大半。 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 陈夕苑罕见地慌了神,她一慌,那双眸子就似盛了江南烟雨,水意明晃晃,在微弱的灯影下,折出的光柔和却似藏了勾子,摄人心魄。 “爹爹,哥哥他......” 纤白的小手搭在了陈元初的衣袖上,手指明显落了力,华贵的衣料面上有清晰的折痕现出。 陈元初的目光从那抹折痕扫过,稍顿,大手落至女儿的手背,轻而缓地拍了下,安抚的意味明显,“夕夕莫担心,顾三的事儿,爹爹会处理。” 和过往一般,陈元初舍不得女儿有一丝难受。他对女儿温柔言语,早不见面对李嘉蔚时的微醺神情,“今儿四皇子派人狙杀顾三,若不杀他们立威,以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扑向他,直到他不复存在。” 也可以说,是扑向他陈元初,再往后就可能是他的夕夕。他怎么也是容不下的。所以今日,无论刘宾白无不无辜,他都得死。 想来,老四也是清楚的。 这回来西地的,恐怕也不止刘宾白一人。若是他没猜错,那人现在该往驻边军的中军大帐去了。 思绪彻底漫开前,为陈元初所感,他收敛心神,“夕夕,若有朝一日,爹爹不在你身边,你定要记得当狠则狠必要时必须雷霆手段。” “一旦入了局,就没有所谓的善与恶对和错了,唯有胜,才能保全自己和重要的人。” 胡燃冬在陈元初近处,所以即便陈元初说话音量低微,也是一字不落地落到了他的耳中,他禁不住想,殿下的这番话,不像是在教养娇娇女郎,反而像是在教诲未来女君。 心头悸动,面上不可能一点痕迹没有,所以这个当口,胡燃冬悄然低了头,目光垂落到地面。 小姑娘早慧,当下就悟了几分,睨着父亲,乖顺应答,“爹爹的话,夕夕记下了。” 手上的力道也是松了又松,很明显有被父亲安抚到。 陈元初见状,又轻拍了下女儿的脑袋,“回去睡吧,等明儿天亮起,顾三就会回来了。” 陈夕苑应下,随后朝着几个长辈道了安。回屋前,她侧过眸子瞥了渐行渐远的顾绍卿一眼。 娇柔身影隐入院内,陈元初才道,“收拾收拾,去州府衙。” * 当火木照亮顾绍卿的小院之前,有一行四人驾马往西地军营而去。骏马于幽静的密林中穿梭,铁蹄撞地,声响是那样的清晰。这为首一人便是四皇子的又一位亲信--宁淮。 陈元初的一些想法得到了印证。 派人去杀恶修罗一般的顾绍卿,就算这派去之人武艺盖世暗杀经验丰富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这一点,四皇子陈元德显然是考虑到了,而他放任了这一切。或者更该说,潜意识里,他更乐于眼下这种境况出现。 他能借此一事拉拢战功赫赫的西地主宰,顾世承。若进展顺利,顾绍卿不必杀,以后说不定还能为他所用。 说到底,四皇子和其他权贵一个样儿,对顾绍卿这个少年是又爱又恨。一方面,怕他为他人所用怕他手中的剑有朝一日朝向自己;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去想,若他认自己为主该有多美妙。 如此这般,顾绍卿自然能不杀就不杀。 为了博取他为自己所用,四皇子只觉舍去个谋士算不得什么? 大半个时辰后,天色暗彻之前,一行人终抵达。 几乎同时,纷沓脚步至,是一行巡逻兵士,“来着何人?此乃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安西军帝国荣耀,从来治军严明,并未有因来者衣着精致考究而胆怯不敢言。 宁淮等人赶忙下马。 宁淮最先迎向那兵士,“军爷,我是四皇子座前谋士宁淮,有事儿求见顾将军。” 泷若,军功为尊,是以普通士兵都比旁的行业底层要矜贵,遇见者,无不唤他们一声军爷。 领头的士兵闻言,仍是不卑不亢,“那请先生在此处稍等,我叫人去请示将军。” 宁淮微微躬身,行合手礼:“劳烦军爷。”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派去请示的兵士携顾世承的答复折返, “将军道军营重地,不便多人进出,请宁先生一人前往。” 宁淮没有不从的。 领头的士兵递了他一条黑色布条,用以遮眼,“军中规矩,望先生海涵。” 宁淮笑:“安西军治军严明,不仅是我泷若之福也是我等百姓之福,宁某怎会在意?” 说罢,利索地将布条束于脑后,视线顿时一片黑。 妥帖后,领头的士兵带着他于军营兜转,竟又绕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抵达中军大帐。 领头士兵:“先生到了,可摘下布条了。” 宁淮:“多谢军爷。” 随着布条落下,宁淮的视线重归清明。他也终于见到了西地战神顾世承,这是他第一次见他,出乎意料,并不是壮硕伟丽那一类。他的身段颀长,面容深邃冷肃,有着竹一般的清隽气度。 此刻他并未着铠甲,只着了身简朴的黑衣,面前摊放了一卷诗集。还有一杯热茶,许是才泡的,热烟还是浓馥。 宁淮也是爱茶之人,对各地名茶皆有不浅的了解。当下茶香扑鼻,他便知晓顾世承面前这杯是西地雪淬。闻名可知,这是冬茶,经霜雪淬过。 然这茶,不是传统的茶叶炒制而成的。它其实是花茶,一种开在冬日里的花,名唤白樱。取其花瓣晒干,可做茶,前调清淡,回甘却是长久。但这花,一直生长悬崖峭壁之上,取得困难,坊间难寻的存在。 宁淮的思绪细微浮动,面上,动静未止。 他在顾世承开口之前,躬身行礼,“将军,是宁某唐突了。” 顾世承:“宁先生严重了,请坐。” 宁淮:“多谢将军。” 简单寒暄完,宁淮寻了个位置坐定。 须臾后,有兵士为他上了茶,同顾世承一样的雪淬。 宁淮瞥了眼茶汤,对着顾世承笑道,“这雪淬宁某心悦已久,然一直未有机会品尝到,今儿托将军的福,总算能尝它一次了。” 顾世承见他瞧了眼便说出了这茶的名儿,眼底有讶异一闪而过,随后牵唇一笑,“不愧是四皇子座前第一人,学识渊博,见多识广。” 宁淮:“不及将军。” 顾世承没再扯这些虚的,“既是惦记了许久,就快些尝尝。” 宁淮合手做了礼,执杯送到了自己唇边,太过烫了些,他轻轻吹了吹,才啜了两口。 细品,回味,直叹好茶。 顾世承回以一笑,茶盏一贴到桌面,他便直白问道,“宁先生今日过来,所谓何事?” 宁淮顿了顿,“今儿过来,是想同顾将军说顾家三郎的事儿。” 顾世承目光忽而发冷,“先生请细说。” 宁淮将野芙蓉中发生的事儿全部说与顾世承听。但四皇子派人狙杀顾绍卿险些要了他的命这事儿却只字未提。 末了,他才讲明四皇子的意思,“殿下的意思,顾家有功于泷若,这一事,他可以不予追究。” “这会儿三郎虽被带到了州府,但主要是想给他个......” “教训” 二字未能够出口,被顾世承截断,“先生稍等。” 追根溯源,顾世承不信顾绍卿会无缘无故的杀人。这些年,少年一直跟着剑圣游走于泷若各处甚至周边诸国,鲜少归家。但同他有关的重要消息,他这个伯父无一遗漏。 这孩子虽然冷戾难驯,行事没个章法近偏执,但绝不是什么暴戾之辈。用剑圣的一句话概括,那就是,“生而有度,藏于乖张”。 他有他的度,无论明面上,他如何演绎自己。 宁淮闻言怔了稍许,很明显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么个走向。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但也不便说什么,迟疑数息,试探问道, “将军可是不信宁某所言?宁某......” 顾世承大手一抬,手掌舒展,手心朝向宁淮,他的言语再次被阻断。 “有一道理,先生才高八斗,应当比顾某还要懂。” “请将军明言。” “凡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到此为止,顾世承整个人都是温和的,他并未否定宁淮,偏帮自家孩子, “先生有所不知,一旦三郎出了重大状况,稍晚些,顾某都会得到消息,多远都是。今次种种若是发生在野芙蓉......” 顾世承望向台面上的纯铜沙漏,“先生喝完这盏茶,估计就到了。” 第 9 章 另一厢,陈夕苑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早春入夜寒凉,折腾一番,娇人儿的背脊竟也覆了一层薄汗,是她不喜的黏腻,这么上床怕是不行了。 绘欣敏感地瞧出了她的不适,柔声建议道,“郡主,可要去汤泉里泡泡?” 陈夕苑的小院后有一眼温泉,源流一年四季不绝,总是温汤,珍贵得紧。当年,大皇子夫妇将陈宅建于此,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眼温泉。 西地寒凉,他们想女儿多泡泡,身子骨能强劲些。然而陈夕苑喜读书钟爱各种匠艺,对泡汤这事,无甚特别感觉,一年满打满算泡不到十回。眼下,陈夕苑心烦气躁,书估计是读不下去了,遂听从了绘欣的意见。绘欣去张罗泡汤所需时,陈夕苑在绘灵的陪伴下往温泉而去。 身体埋入温汤时,陈夕苑不由舒服喟叹。 寻了一方白砖倚靠,她微微阖了眼。慢慢地,她的肌理和神经都开始放松,思绪也随着温汤的波纹无声荡开。 在瞧见顾绍卿被官兵带走的那一瞬,她是极为慌乱的。旁人或许不知,但她骗不了自己,当时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在父亲面前,她亦是。方才,父亲对她说的那番话,是在担心她吧?担心那个遇事只能仰仗父亲,期待三哥从天而将的娇娇儿。 思绪跌宕间,陈夕苑忽而记起她和娘亲的一段对话。 那会儿陈夕苑还只有五六岁,说话百无禁忌的年纪。从小叔叔陈元祖那里得知父亲曾是帝都的那座皇宫中顶顶尊贵的人儿后,她找到了娘亲徐锦歌,趴伏在她的膝盖上,仰着小脑袋,“娘亲,帝都在哪里?皇宫漂亮吗?” 徐锦歌伸手摸了摸小人儿的脑袋,没瞒她,“帝都啊,在泷若中部,最是繁盛的地儿。” “皇宫自然是漂亮的,我们夕夕呐,就是在那儿出生的。” 小人儿眨巴眨巴眼,一派懵懂天真,“夕夕怎么不记得?” 徐锦歌笑:“因为那时候夕夕比现在更小,刚会说话,虽然会走路,但走不了两步就嚷着要抱抱。” “是个小懒鬼。” 闻言,小人儿不高兴的嘟起嘴:“夕夕才不是小懒鬼,夕夕是勤劳鬼。” 这下,一屋子的人都给她逗笑了。 小家伙却不在意,又问了一个问题,“那夕夕以后可以做皇帝吗?” “小叔叔说,我们夕夕是个做女帝的好料子。” 小小的人儿其实是不懂这话中含义的,只是凭着绝佳的记忆,如鹦鹉学舌一般重复。 徐锦歌闻言,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她这小叔胡闹,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这要不是天高皇帝远几位有野心的皇子不在旁,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麻烦。 想笑是因为她的宝贝儿童言无忌,但脑补了一番,种种画面甚是愉悦。她伸出手,将小人儿抱到腿上坐着,万分宠溺对她道,“夕夕,皇帝是江山之主,看着在高位无上荣耀,但也要付出良多,累只是这些付出中最不值得被提到的一样。” 陈夕苑认真睇着娘亲,“夕夕不怕累。” 徐锦歌:“既是这般,夕夕当然是可以做皇帝的。” “我们女子,也能成为家国担当。” 小东西听完开心极了,小脑袋抵着母亲瘦削的肩,胡乱地蹭。 时隔多年,这段过往在周遭出现异动时重新鲜明,但忆及,并不代表小姑娘起了主掌江山的念头。当下,她只是觉得自己该做些改变。比如在读医书的间隙,再读些史书兵书。又比如,她是不是也该寻个师傅学些武艺,关键时刻,她能保护好自己,不用劳烦他人,也能让父亲少些担心她。 从温汤里出来,陈夕苑回了卧房。 坐在红木雕花的妆台前,绘欣替她梳发,她轻轻唤了声绘灵,“去寻那本《上战与无战》,我今晚要读。” 在给陈夕苑张罗香薰的绘灵:“?”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郡主刚可是说《上战与无战》?” 其实也不怪绘灵这般反应,一听这书名就知是本兵书,而她家郡主最不爱读的就是兵书。这些书都被置于她书架的最顶层,几乎不碰。 今儿这是怎么了,忽然想着读兵书了?而且这么晚了,读了兵书会不会影响睡眠呐? 陈夕苑似读全了她心中所想,不禁轻笑一声,“是,你没有听错。” 随后,又补充,听那语气,多少带了些逗人的恶趣味,“我不止今天看,我以后都会看。明儿得了闲,将兵书和史书放到最是显眼的地方,我瞧瞧还要补些什么。” 绘灵原还想说些什么,绘欣泛着冷的目光扫过来,她赶忙改口,“诺。奴婢这就去给拿。” 说罢,逃似地往外而去。 陈夕苑瞧着,就知道绘欣定是又瞪她了,不禁轻轻笑了声。目光回撤时,她道,“也只有你能治住她了。” 绘欣:“郡主莫再惯着她了。” 陈夕苑:“她只是性子大大咧咧了些,干事儿,却是半点不马虎。等年纪再大些,定是会好的。” 这回,绘欣只是轻轻应了声,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因为说不出口。 郡主和绘灵差不多的年纪,行事已是有礼有度。由此可见,有些东西和年纪无关。 ...... “将军,三橘至,说有要事儿需面禀。” 如顾世承所言,宁淮的那盏茶才刚见底,中军大帐外便有了动静。然有一点连顾世承都没想到,从未露过面的对接人三橘竟亲自来了。 这三橘,并不是真名。 在泷若,有一秘密组织,名唤澄江楼,它靠着惊人的情报网闻名于世,三橘便是来自那里。 三郎幼时的那场意外后,他便亲上澄江楼,签订了一纸协议。一旦顾绍卿有异动,他定会得到消息。但平时信息传递,多数是信鸽,再不就是其他人来递信。 今次,是三橘首度现身。非常规的走向让顾世承心间起了些许波澜,面上,滞了瞬便回说,“请他进来。” 宁淮默不作声,只是这脸色,较之先前又冷了几分。 半盏茶的功夫后,三橘进了中军大帐。 松开覆于双眸的黑色布条,他微微躬身向顾世承行礼,“可是扰了将军和人议事?” 顾世承:“并未,相反地,我二人都在等先生的消息。” 话落,顾世承的目光转向宁淮:“这位是......” 原是打算给三橘介绍宁淮,不想三橘接住了话茬,“四皇子座下的大红人,长阳先生宁淮。” 平铺直叙,不卑不亢。 当两个人的视线于半空中相触,宁淮幅度细小地勾了勾唇,“宁某孤陋寡闻,竟不知三橘先生之名。” “还望海涵。” 话是这样说,宁淮没有显露出一丝要站起来同三橘打招呼的意思。 三橘目光温清地瞧着这一切,笑着回道:“三橘一介普通人,先生不知是正常的。” 略显僵硬,还带了些莫名敌对的寒暄至此告一段落。 顾世承请三橘落座,许是因为心里急,都没招呼三橘先用口茶,便直接切题,“今日野芙蓉可是有事儿发生?” “刘宾白,真是三郎杀的?” 三橘还是温和语调,神色波澜不惊,仿佛没有什么能破碎他的冷静,“将军莫急,待三橘慢慢道来。” “今日顾三郎确实杀了刘宾白,但他在离开野芙蓉时,对众大喊......” 四皇子今日派人狙杀我顾三。 不还击,枉为男儿,我顾家威严何在。 三橘的话音响彻中军大帐时,顾世承的目光扫向宁淮,周身冷咧,“宁先生,三郎所言可属实?” 宁淮自是不会承认。 陵山四杰已被诛杀,死无对证,陵山因种种因由,亦不会言明这次暗杀是四皇子授意。 三橘的目光也随着顾世承落到他身上,见他否定,又道,“宁先生否认得这般快,是以为除了顾三和和那几个杀手,就再无人知晓那片密林中发生的种种了吗?” 宁淮听完,心一惊。 难道?不可能的。 但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心间乱成一片,面上仍旧冷静,“什么杀手?宁某不懂。” 三橘见状,再忍不住低低冷笑了声,随后再未兜转,“宁先生不懂没关系,只需知道,今儿在密林,顾家三郎身后是有人的。” “除了澄江楼,还有大皇子的两位暗卫。” “至于这次密林狙杀是不是出自四皇子的手,我相信,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钱给够了,就算需要掘地三尺,澄江楼也能翻出来。” 四皇子自以为算尽,却没想到一个不受宠众人眼中和野狗无异的顾家三郎也是有人着重的。 伯父顾世承似放任他野蛮生长,却从未断了惦记。 几乎掏尽私库,也要知晓走南闯北侄儿的近况。 小郡主因担心他的安危,将自己的近卫遣派到他身边,暗中守护于他。 大皇子和澄江楼两个名字一出,顾世承深知无需再辩了。 他的俊脸已不复温和,对着宁淮, “你们怎么敢?” 若不是三郎武艺盖世,他已经死在了人烟罕至的森冷密林。今儿若没有澄江楼没有小郡主暗中守护,三郎恶名在外,他所有的反击都会被污化,信他者稀少。眼下他身在州府,成了一枚四皇子向顾家示好的棋子。四皇子此番所为,从头到尾都透着一种傲慢的理所当然,为人厌恶。 “是欺我顾家无人,还是觉得顾家嫡子的命不值钱,能够任人随意打杀?” 冷冽质问,响彻中军大帐。话音落下不多时,帐中三人出了来。顾世承虽没朝宁淮发难,但他的脸冷得似在冰水中淬过,压迫感明晃晃显出。 他招来副将侯海诺,“我要去趟州府衙,归前,诸事劳烦海诺兄了。” 侯海诺是军中老将了,顾世承对他十分尊重,总是以兄称他。侯海诺当即应了,看他脸色不好,心中难免担忧。但碍于有外人在场,他不好问什么。 顾世承一行人出了军营,快马加鞭朝着州府衙而去。 第 10 章 承前洲府衙迎来了贵客,大皇子陈元初。州主段诺亲自在府衙门口等着,一见到人,便笔直迎了上来,至近处,恭敬行礼,“见过大皇子。” “劳烦您跑这一趟,下官甚是惶恐。” 此时此刻,段诺看着还算冷静。若不说,谁也不知道早前他在衙内是怎样的烦躁。 顾绍卿在野芙蓉杀了四皇子谋士,人证众多,又当街大嚷说四皇子先派人杀他,他出于自卫才反杀。 若情况属实,那这顾家三郎此番顶多是防卫过当,再加之又是少年人,送去训诫所磨个半年再予以适当赔偿,这事儿就结了。 判定不算难。 岂料四皇子座下另一能人托人给他递了信,信中提及四皇子想私了此事,具体怎么了,让他等后续的消息。本涉及江湖和少年人,双方若协商一致,私了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解决方式。但眼下,大皇子亲至,据李督捕所言,他是专门来看他断案的。 他连夜抓人轰轰烈烈,惊动了大皇子。如今帝国高标就搁府衙前站着,这后续消息他是等不成了。 这案子他得审,连夜审,还要审得清清楚楚漂漂亮亮。 该怎么做很明显了,但四皇子那边...... 他堂堂州主,虽是主管之地偏远,但好歹是个四品的官,没想到还要在夹缝中求生存。 想到这些,段诺难免烦躁。但再如何烦,这事儿在承前州发生,他怎么样也是逃不开的。 陈元初仅仅一瞥,便将这段诺的心思猜了透彻,然面上未显,顺着他的话,低笑着,“州主这话严重了。” “想来李督捕已经将本殿的话带到了,本殿今次来,只旁听,绝不干预分毫。” “大人只管放心。” 段诺:“殿下哪里的话,能得殿下指点是下官的福分。殿下,里面请。” “段大人,请!” 一行人先后步入衙内。 陈元初一眼就瞧见了笔挺立于堂内,冷竹一般的顾家三郎。 有一句话,陈元初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在他看来,顾家三郎是顾家新生代最有可能延续将门荣耀的人。武艺盖世是一方面,一位名将该具备的特质,譬如冷静自信有勇有谋、譬如敏锐灵活、又譬如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他一少年人,已经做得比绝大多数成年人都要好了。 就拿眼下来说,他立于州府的衙内,一州之主高坐堂上周围都是训练有素的官兵,自己又被冠以杀人的重罪,仍旧冷静自持,叫他一个经波云诡谲磨砺过的人都不禁心生感慨。 陈元初的心绪似被柔风甘雨拂动生出涟漪,一层层朝远处铺呈开来。背对着一行人的顾绍卿亦在这时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转过身,面对陈元初几人,微躬身,“殿下。” “师父。” “胡叔。” 声线一贯的低冷。 陈元初笑了声:“免礼。” 两息停滞,他又叮嘱了句,“等会儿州主问话,实话答便是。” 顾绍卿:“绍卿知晓了。” 陈元初微一颔首,随着段诺往里去,胡燃冬一直伴于侧。片刻后,落座堂内,离审案台最近的地方。 姚寒江没跟上去,停于顾绍卿面前,冷冷睨着他,忽地,伸手拍了下他的伤处。力道自然是控制过的,然剑圣大人的一拍,就是一成力道也比旁的人倾尽全力要强劲很多,顾绍卿实打实地感受到了疼痛。 他不禁咬牙嘶了声,几不可闻,但也没能逃过姚寒江的耳朵。 “不是很能?原来也怕疼啊?” 顾绍卿那张冷凝的俊脸终于有了别的表情,实在无奈,他压低了声音, “师父这是在担心徒儿?若是这般,以后这种危险的活儿师父自己上。” “长宁剑一出,定不会似徒儿这般差点被抹杀。” 长宁剑,是剑圣配剑。不是什么神兵,但剑圣独独钟情于它,出剑必是它。 每一字,皆夹着枪带着棒,不满明晃晃显出。 姚寒江像是没听见,冷肃着脸:“派你去,是历练你,温室娇花如何成为我姚寒江的徒弟?跟了我那么多年,对上陵山四杰还要拼死拼活才能胜,你这,不行。” “伤好了,练习强度加倍。” 话毕,径自踱远,根本不给顾绍卿反击的机会。 顾绍卿面对空气:“......” 他不行? 迟早有一天,把这老东西打趴下。 姚寒江落坐后没多时,段诺手握惊堂木拍向了案几。声响漫开时,衙内彻底安静下来。 他冷肃言语,压迫力明晃晃氤氲开来,“本朝正式庭审都是在晨早,今夜只是庭前审查。但你所言务必真实,必要时,会拿来做呈堂证供。” “你可明白了?” 顾绍卿:“顾三明白。” 段诺微一颔首:“本官还在等案件的另一方相关人等,在他来之前,本官先问你几个问题。” 顾绍卿:“州主请。” 段诺对他的配合很是满意,脸部线条肉眼可见地松了些。 “那便开始吧。” “顾绍卿,本官问你,你在野芙蓉外高喊,四皇子派人杀你,你可有证据?” 顾绍卿闻言,直接拉开了自己的衣襟,少年身型瘦削,可那肌肉线条起伏,勾勒出微弱却性感的弧度。 从事发到现在,已经吃了两次凝血丸了,那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布条都还有血沁出。 “我身上的伤口创面有细微起伏,一眼看过去同旁的剑留下的伤无异,但其实是有差别的,仵作一验便知。” “据《奇兵录》,有剑出陵州,剑身布满斑纹,乃陵州奇草碧螺藤,中间起脊......它留下的伤口,同旁的扁剑是不同的。这种技艺,太过繁琐,哪怕在陵州,都无几个铸剑大师能够驾驭。” “我曾同师父游走于泷若至偏寂地,听过许多秘闻,其中一个就同这种铸剑技艺有关......” 陵山镇山神兵--留白,就是用的这种铸剑技术,铸剑师是一名女子,据说就叫留白。 “综上种种,我虽不识杀手,也完全有理由怀疑杀我之人来自陵山。” “至于这次暗杀是不是出自四皇子的手,野芙蓉内我与刘宾白对话见证者甚多,西地几位富商大贾皆在列,他们或许会昧着良心说谎,但草民觉得大人若是想知道真相,总是能知道的。” 第 11 章 这最后一句,乍听和恭维无异,但细细品又莫名觉得不对劲儿,段诺心里似忽而卡进了根软刺,有点膈应。但大皇子在场,他堂堂一州主和一个半大不小的刺头少年计较,显然不妥。 这厢心绪还未有归于常,便见李嘉蔚来报, “大人,衙外顾将军偕二人求见。” 段诺瞬间清醒,哪里还有心思细想顾绍卿这话是恭维还是扎他。 他正色对李嘉蔚道,“快请。”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顾绍卿的长睫沉沉颤了下,是由波动的心绪催动的。 伯父, 怎地也来了,还来得这般快?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了,顾世承三人已经进了堂内。一阵寒暄过后,段诺请顾世承入座。 顾世承:“今夜劳烦州主了。” 段诺:“将军言重了,都是下官份内之事。” 顾世承没再说话,却也没即刻落坐,眉目半敛立于原地,像是在思忖要不要先过去瞧瞧顾绍卿的伤。 须臾后,有了决定。他转身,走向了陈元初对面的位置,坐定后抬眸,恰逢陈元初看了过来,两个人的视线隔空相触。下一瞬,陈元初朝他笑了笑。 这笑容正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世承呐,你什么时候才能将着重和在意明白的道于三郎听? 顾世承看明白了,但是他明显做不到。 当年救回三郎后,他便对那场意外下了封口令,既是封了口,就注定不会再深查了。他怕,怕“宠妾灭嫡” 这四个恶臭的字眼从此跟着顾府,怕顾家百年清明中正的威望毁在这一事上。他身为家主,怎么样都不可能让事态恶化到那个地步。但无论他有多少苦衷,事后也尽力弥补对顾世勋和那妾室施以严厉敲打,也不能否定这一举动对三郎而言是种堪比利刃刺心的巨大伤害。 偌大一个顾家,没有人真正爱他。 他这个亲伯父,也不例外。 心里生出愧疚未能及时宣泄,渐渐积累可疴,再难抹除不说,还一次又一次桎梏了他走向少年的步伐。 段诺对顾世承心中所想一无所知,见他坐定,便吩咐衙内文书,“将方才记录在案的种种,呈于顾将军。” “诺!” 顾世承拿了文书,细看,心惊又心疼。 惊的是三郎心思如此缜密,这一份供词,无论是狙杀他的陵山还是幕后黑手全然涵盖。且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筹谋百步外。 心疼是因他那对自己都毫不留情的偏激性子催生的。遥想当年,小家伙很是爱笑,也会像旁人家的小孩子,顽皮地同母亲躲猫猫。 现如今..... 哎。 顾世承不由暗叹。看完后,他将卷宗递给了身旁的宁淮:“你还有何话说?” 顾世承第一次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放任狠戾倾泻。 “我顾家几代为国为民,三郎在过去数年替各地官府斩杀了多少十恶不赦的恶徒,不说功劳也有苦劳。” “本将就想问他一才过束发之年从未踏足帝都的少年郎,是怎么惹了远在帝都的帝子,甚至让他起了杀心?” “莫要再抵赖,除了三郎提及这些,本将还有其他证人。” 虽然未提及证人是谁握有的证据分量几何,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顾世承不会说谎。他说有,就定是有。 随着顾世承忽然发难,一切都乱了套。段诺朝李嘉蔚使了个眼色。 李嘉蔚当即了悟,悄然抬手,衙内众人皆低头敛眉随着他一道出了去,双扇朱门随后被掩上,自此内与外泾渭分明。 宁淮在众人的注视下,迅速地浏览了卷宗。越看,越觉得杀顾绍卿这个决定是对的。 若放任此子成长起来最后又为敌对所用,那就是滔天祸害。唯一做错的事情在于,他们低估了顾绍卿的实力。谁能想到,少年已经强到能从陵山四名高手的围攻中逃出,还将他们尽数诛杀。但这些话,就算与座众人都懂,也不能这么直白地将事实摆上台,至少当下如此。 宁淮思忖应对之策,这回,他沉默得有些久。 期间,众人各怀想法,都未有再言语。直到段诺出声催促,破了这似冰封了一般的沉寂。 宁淮这才有了动静,他也不得不。 他从座位上站起,对着顾世承行了周正躬礼,“其实这事儿,四皇子不知,都是宁某和刘宾白谋划的。” “是我等对不住顾将军,对不起顾家三郎。” “一切源于三郎年少成名风头盛大,远在帝都,都常有所闻。我二人护主心切,怕少年成长起来,未来有一日站在了殿下的对立面,这才起了杀心。” 除了四皇子不知情这一项,其余都是真的,宁淮在心间筹谋过多少次了,衍化成言语,自是轻松而顺畅。只是,他亦知道,与座众人没有几个会信的。然,事态发展到这般地步,他们信不信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他们还不想彻底和四皇子撕破脸,那么这事儿到此就结了。 “你......” 顾世承不禁气结,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事儿可能又要不了了之。虽说顾绍卿已经为自己出了气,可他们这些长辈......一次又一次,心里如何能过意的去。 顾世承不曾想到的是,他虽心有愧疚,但每一次的决定他都没有犹豫过。他或许是在意顾绍卿这个侄儿的,但也仅限于此。他并没有那么爱他,至少和家国荣耀比起来,远不及。 他亦不会去想,若今天遇袭差点死去的是自己的亲生子,他会不会也是眼下这般反应。 在这一声低冷的“你” 字后,衙内众人似被人施了凝固咒一般,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包括那高台之上的段大人。直到某一刻,陈元初开口,他唤了宁淮一声,声音温和若初,“宁先生。” 宁淮循声望过去时,他继续,“既如你所说,那这事儿该如何收场?” “顾家三郎杀了四皇子的人这事,已经闹得满城皆知,然依着你方才的说法,他只是正当防卫。” 宁淮听明白了,大皇子要这件事以顾绍卿正当防卫作结。 他当即走出了自己的位置,来到堂中央,朝着州主段诺跪拜。 “大人,段某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我等雇人狙杀顾家三郎在先又连累其名声受损,犯下大罪,请大人责罚。” 段诺面上冷着,心里却在骂骂咧咧。 四皇子和宁淮真的害他不浅,若不是他们横生枝节,他就算派人去抓顾绍卿,也会低调行事。 毕竟他身后有顾家,还有剑圣和大皇子。 一顿迅猛似雷霆的操作,闹到最后,竟是这般憋屈收场。也不知道大皇子和顾将军,会不会因此恼他。但事已至此,再如何骂都是无用了,只能硬着头皮收尾。 “按照泷若律例,部分案件庭审前,可先私下调解。本案虽有人丢了性命,但其中兜转甚多,顾绍卿又刚过束发之年,是可适用的。” 闻言,宁淮挪动膝盖,维持跪地状转向了顾世承,朝他磕了个头,“将军。” 后又转向顾绍卿:“三少。” “若是能让在下免于牢狱之灾,宁某愿意当着承前洲百姓的面儿向三少致歉。” “亦可请州主广贴告示,详解此案消除影响。宁某还愿赠三少古董两件,白银千两。” 这宁淮明显是熟读泷若律法的,收起尾来,面面俱到,老练得紧。 话落,他又朝着顾绍卿一少年人磕了个响头,“请三少原谅。” 又是片刻沉默。 陈元初想来是怕顾世承难做,先他一步询问顾绍卿的意思,“三郎若是不满意,我们可以继续。” 言下之意,若是满意了,这事儿就这么结了。 顾绍卿倒也没有拖怠太久,他凝着始终额头抵地的宁淮,“其他我没意见,古董我要六样,白银万两。” ...... 两盏茶的功夫过后,陈元初一行人出了府衙。彼时天色已沉,视线所及似乎都覆了层黑雾,朦胧而暗沉。 宁淮没有一道出来。 一来本就不是一路人;二来,方才种种磨得他够呛,终于逃过一劫,需要时间缓缓。 沿着层层阶梯下来,众人来到了陈元初的马车前,陈元初和胡燃冬先行上了车,姚寒江拍了下顾绍卿的肩,叮嘱了句:“和你伯父说说话,我们在马车上等你。” 随后,跟着上了马车。 随着顾世承而来的三橘亦朝着远处而去,偌大的衙前广场,只剩伯侄二人,半晌相顾无言。 “三郎。” 顾世承先开的口,那低沉的音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顾绍卿不是没察觉到,多少也能猜到些, 他选择直白开口,“绍卿能理解伯父。” 虽然遇到同样的事情,他未必会像他那样做。 “以伯父身份来说,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当年若不是您,我可能回不来了,也不可能跟着师父学武艺。这些,绍卿都记在心里。” “他日,若是伯父有需要绍卿的地方只管开口,我必定全力以赴。” 也仅限于此了。 没人爱过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爱人。他对“家” 这一字,概念模糊,时至今日也不在意了。 “伯父军中事忙,绍卿就不打扰了。” 顾世承听着看着,只觉这孩子恭敬又客气,照理说该欣慰释然的,可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又来了。 因此拖怠须臾才应了他,“去吧。一个人在外面定要小心谨慎,再不像今日这般莽撞胡来。” 那剑,是实打实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稍有不慎,他就会丢了性命。虽说他有他的考量,但命只有一条,他也不会次次都像今日这般幸运。 顾绍卿点头应下,但无论是他还是顾世承都知晓,这不过是随口一说,下次遇到同样的事情,他还是会以这般激烈剑走偏锋的方法应对。 偏激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里,时不时的迸发,就和旁的人突发其想想去踏青想买些艳丽的料子做衣裳一样寻常自然。 而他不以为意,甚至能从中触到诡秘的快感。 第 12 章 大约是嫌弃车厢里那唠叨的老鬼,顾绍卿没进车厢,坐在了马夫的旁边。 “走吧。” 马夫闻言,驱着马儿转向,车厢的一扇窗在这时打开。陈元初和顾世承得以四目相对,无遮无掩。 片刻后,各自挪开。期间,两个人一句话未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车窗关阖时,顾世承的沉郁莫名地散了许多,只因知晓,有人在做他和顾家都没做到的事情。他或许愧疚,却也安心了不少。 折腾了一整天,顾绍卿再度回到自己的小院门口。 彼时夜已深,他明晰地感受到了倦意。然而往家中走的那一程,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目光停落处是一面高耸的砖墙,那后面,有一架华丽的秋千,陈夕苑曾偷偷躲在那里哭。 ...... 翌日,辰时初。 陈氏父女已聚于膳堂,一道用着早膳,氛围一如既往的安静和谐。 若是寻常,陈元初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昨夜,他家小殿下眼见着顾家三郎被官兵带走,惊慌失措根本掩不住,怎地到了今晨,眉目淡淡,问都不问一句? “吵架了?” 陈元初如是问道,语气寻常,可眼眸中闪烁着笑意,打趣意味明显。 陈夕苑手间的动作一顿,“是。” 娇人儿没有瞒父亲,但她也不欲多谈,话方落,便将话题带到了别处,“父亲,给夕夕寻个武术师父罢。” “夕夕想学武艺。” 陈元初看着娇娇人儿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禁有些诧异,“为何忽然想到学武艺?” 陈夕苑笑着回说:“想要强身健体,想要危急时有自保的能力。” 陈元初听完愣住,顷刻后,心绪归于澄澈,“可是因为昨晚之事儿?” 他的女儿心思细腻,早慧高敏感,这确实让父母省心,但活得必定会比常人累些。为人父母者,有谁不想护着儿女,让他们避开所有脏与累。 “夕夕,父亲知你懂事,但你真的不用事事在行。” “父亲定是会守护好你。” 陈元初这话并不是凭空胡说,在他知晓了自己和锦歌会有一个孩子,他便为她留了后手,任时局起落翻腾,都能护她周全。 一群由姚寒江亲手挑选、训练的孤儿少年,共六百八十八人。他们来自泷若各地,刚寻到时都只有五六岁。现如今,少年们已长成,这一群少年被他冠以“永安军”之名。必要时,他们就是陈夕苑手中的刀。忠诚,尖锐,可破泷若最坚固的防线。 还有一樽青玉虎符。 同泷若其他虎符材质不同,用的是青玉。青玉大量产于当今太后明嘉应的故乡天玺城。 当年太后娘娘明嘉应从天玺城入主中宫,倾城姿容是她最不足以被提到的优点。她冷静睿智,骁勇善战。若不是时局不允,她是有机会战胜一众男儿,成为新的北疆守护神。 陈元初从小就亲近皇祖母,年少不懂事时经常缠着她讲北疆的故事。 可即使这般,有一事,他也是被贬出宫前才知晓。那就是他的皇祖母手持能够调动三分一镇北军的虎符。那三分一的镇北军,其实更应该叫明家军,从无到有,再到战功赫赫,都是由明家人主控,经历了百余年。 当年他离开帝都时,太后将青玉虎符交给他,只说了两句话,“太子,北地宏伟而曼妙,皇祖母等你归来,我们一道回去看看。” 曾经,明家主为护嫡女,将整个明家交付,护她安稳。一招局势生变,那个尊贵了一世的女子不曾犹疑将它交与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因为人心是会变的,若陈元初熬不过西地冷凄,起了谋逆之心,那时候,中正护国近百年的明家军就是他手中的刀。而这把刀,是她亲手赠予的。但她,还是给了。只为护住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只为她能透过这个孩子,看到泷若未来繁盛。 好在,陈元初是懂祖母的,心也是向着明家军的他握着这樽虎符,就和明嘉应一般,只为自保和守护。他会回到帝都,堂堂正正地,到那时,就和祖母一道去宏伟而曼妙的北疆看看。 只是这些,还不到对陈夕苑说道的时候。 陈夕苑自然是知道父亲会倾尽一切守护于她,但他或许没想过,在他付出了那么多之后,他的小女儿也想反哺。 当下,陈夕苑连凳带人挪近父亲,凳腿再贴地时,爱娇地抱住他的胳膊,小脸磕于上,信任依赖明晃晃,“夕夕想学武艺,可不是担心爹爹不能将女儿护好,而是想为爹爹分忧,在必要时拥有拖延时间的能力。” “您也是凡人,总有算错漏的时候。若有一天,连您都没料到的意外来临,夕夕孤立无援......” 小姑娘一口气说了许多,虽然陈元初还是觉得她所说的意外不可能来临,但还是没能扛住女儿的一片心意。 “行。”他答应下来,“爹爹定会给你找个好师父。” 娇娇儿闻言,小脑袋抵着父亲的胳膊,胡乱地蹭了几下,“多谢爹爹,爹爹待夕夕最好了。” 这才欢欢喜喜去了外祖家。 上回去的时候,舅母邀她今儿过去用膳。大表哥今日要同人相看,舅母想着多一个姑娘在场,来相看的小姐没那么尴尬。 顾绍卿自然醒转,已过巳时。 或许是过度消耗了身体,长久以来精准控制他作息的生物钟失效了,早过了他平日醒来的时间。敢来扰他的人,或许都存了让他多休息的心思,一点动静都没。 简单洗漱。顾绍卿回到睡房,除了衣衫,动作熟稔地给自己换了药换了细带。 正穿着衣服,院外传来敲门声。 顾绍卿怔了瞬,随后提步往门口而去,脚步略显急躁。只是这急躁幅度太浅,无法为他所知。 开了门,门外一切清晰地映入顾绍卿的眼底。 是陈宅的侍卫,他见过几次,有些印象。 他被微小的失落击中,不由沉默。 那侍卫亦第一时间瞧见了他,微微躬身行礼,随后语带关切道,“三少身体可好些了?” 顾绍卿回过神来,“好些了,多谢小哥关心。” 随后又问,“可是殿下找我?” 侍卫笑着:“殿下请三少过府邸用午膳,剑圣大人也在。” 也没什么要准备的了,寒暄过后,顾绍卿就随着那侍卫去了陈府。他有段时间没来过了,但宅子里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那小小的姑娘也是。 昨日,她定是恼了他,他能感觉到。可他一出事,可能都已经睡下的小人儿,还是慌忙地跑出府一探究竟。她立于薄光冷风中,身形瘦削单薄,一双眸子湿漉漉、含忧带怯。 她极少露出这般神情,因为陈元初不会允,财富惊天的徐家不会允,他们将她护得极好。屈指可数的几次惊惶,深及记忆,仿佛都是因他而生的..... 此刻顾绍卿的意识便如同那吊在小炉上烧的水,虽不至于顷刻滚烫,但也不可能毫无动静。 然而面上,分毫未显。 抵厅堂,陈元初和姚寒江已围坐于圆桌旁。 不用细想,顾绍卿便知是考虑到他到现在还未有用膳,特意将用午膳的时间提前了些。 他也一点都不惊讶。 陈元初,一直是个处事周全的人。虽说这份周全旁的人也能做到,但矜贵到他这个份上,又做到如此地步实属罕见。可能正因为这份稀罕,师父这样的当世大能也愿意跟着他。 “殿下。” “师父。” 思绪细微跌宕,顾绍卿微躬身打了招呼,眉眼间无冷戾也无热络,是他惯有的冷淡。 陈元初回以一笑:“坐,厨房已经在张罗了,等会儿就能用了。” 顾绍卿:“谢殿下招待。” 话方落,便听姚寒江道,“今早,宁淮亲自送了古董和银票过来,放我房里了,你等会儿自个儿去搬。” 顾绍卿:“诺。” 姚寒江:“这段时间就不给你安排了任务了,静心养伤。我警告你啊,不要背着我‘胁迫’师兄弟让任务给你。” 这“胁迫”二字用得万分有灵性,把陈元初都给逗笑了。 另一厢,顾绍卿万分冷淡地应了声诺,把姚寒江气到大嚷,“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人收徒弟我收徒弟,别人的温润如玉风度翩翩,我的,别说棍子了,拿剑都刺不出一句话。” 顾绍卿本想问他所提及的“别人” 是谁?刀圣那老头?若是,他的那徒弟除了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也没别的优点了。几次私下对招,都败于百招内。后来竟直接躲着他走了。一个武者还是刀圣的徒弟,这般孬怂也不嫌丢人。 然而,这个问题他未能够诉诸于口,懒得。 末了,是陈元初接了话茬,“哪家的孩子都不好养护。” 姚寒江:“殿下您这话就不对了,小郡主多乖顺呐。顾三这臭小子有小郡主的十分一省心,我做梦都能笑醒。” “此生无憾了。” 顾绍卿早已习惯师父对他的“嫌弃”,任他一句又一句,连眼皮子都没多眨一下。 陈元初瞥了眼神色冷淡的顾绍卿,忽而勾了勾唇,继续道,“我家这位小殿下,平日确实乖順,省心极了。可今晨不知是怎么了,忽然跟我说她想学武艺,让我替她寻个师父。” “我怕她辛苦,一口回绝了。结果就恼了,一大清早就去外祖家了。现在啊,指不定已经在和她外祖和舅父说我的不是了。” 陈元初说这些话,情态自然,加上他为人一向理智自持,于座的姚寒江和顾绍卿都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听完,姚寒江眼眸深处也有讶异泛出,“小郡主怎地忽然想到了习武?” 顶顶娇贵的人儿,守卫者众,实在没必要经历“习武” 的辛苦。 陈元初一本正经:“娃娃大了,我这个做爹的也是猜不准她的心思。但瞧着态度很坚决,若不给她找个师父,怕是要恼上好久了。” 姚寒江将陈元初的无奈看在眼里,不禁低低笑了声,随后道,“既是这般,便给小郡主找个师父。” “体会过了,说不定就觉得辛苦,放弃了。” 陈元初微一颔首,“本殿也是这么想。” “寒江兄觉得谁更适合教授郡主?” 姚寒江于他的话中陷入沉吟,片刻后,他眸子一侧,浅睨顾绍卿,极认真的样子,“横竖你最近养伤,最是清闲,不若你去教授小郡主武艺?” 顾绍卿:“?” 第 13 章 饶是顾绍卿早已习惯恩师不喜按常理出牌,但离谱到这般的提议,他也是第一次经历。 而那厢,姚寒江的话还未歇停,“小郡主零基础,随意教她两招,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当然了,为师定不会白白差遣你。等你伤愈,我便传你长梧剑法。” 这些年,顾绍卿的剑术越发精进,说句同年龄段无敌都不过分。这般结果,一是顾绍卿本身天资极高;二是得益于姚寒江对这个徒弟一点不藏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至今未传授他十八岁自创的剑法【长梧】。 这套剑法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然而它只真正现世过一次,姚寒江二十二岁那年在星罗城的武林大会上凭借此剑法连挫数名长了他许多的江湖名宿,一战成名。至此之后,这套剑法他再未用过。 正可谓全天下都知【长梧】之名,但真正见识过的,不过寥寥数人。 顾绍卿倒不是多稀罕学这套剑术,但做为剑圣的徒弟见识过当世无敌的剑术,他难免对师父的过去好奇。 被神化了的剑法,威力到底几何? 只不过好奇归好奇,他过去是一次都未有主动提及过。如今师父主动提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愧是做人师父的,轻飘飘的几句话,顾绍卿有了一丝动摇。当心绪波动,若不刻意掩藏,面上总能寻到些端倪。更别说顾绍卿一少年人,在恩师面前,松弛而不自觉。 这微薄的动摇,亦没能逃过陈元初的眼, 他适时地,笑着添了根柴,“若是三郎,本殿十分安心。” “三郎,如何想的?” 顾绍卿循声看向他,默滞了十数息,他点了下头,应下了这份堪称“荒唐”的差事。 陈元初于他有恩,若没有他,就他当时的处境是不可能拜入恩师门下的。请动剑圣,可不是靠砸钱或是以权强压能做到的。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自己不愿意碰触的。 他或许觉得荒唐,但在应下的那个瞬间,他没有感受一丝同排斥有关的情绪。 他是想亲自教授陈夕苑武艺。 在陈宅用了午膳,顾绍卿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和衣躺到床上,幽冷的双眸盯着高高低低的悬梁,神色也是冷冷清清,从中抽不出一丝情绪。 但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不静。 他在想陈夕苑,想着再见面,她会不会真的像上次她说的那样不再搭理他? 他也知道昨儿自己的话有多混。他要真的想抗拒,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可他没有。说穿了,事情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都是他默许的。从那日他听到小团子的哭声爬上高墙笨拙地安慰她那一刻开始,“孽缘” 就结下了。 他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最没资格就这事儿指责她的人就是他了,昨日, 情绪来得莫名又急,他猝不及防,才...... 眼下当如何?道歉? 他从未同人致歉,完全不知该如何着手。 买样小玩意儿送给她? 她那样尊贵的小人儿,什么都不缺?送什么好呢? 越想越烦。 就在这时,沉缓的敲门声从院外传来。顾绍卿的思绪被迫终止,他从床上起身,慢步走向院子。 开门,敲门之人顿时映入他的眼帘。 那人一瞧见他,连忙躬身行礼,“三少。二爷今晨刚到家,听闻昨儿您出了些事儿,专门叫奴才来请您回府,说是详细问询了情况他方能安心。” 原来来人是顾府的奴才,顾世勋遣来的。 顾绍卿闻言,懒懒地掀动了眼皮,睇着那人,“谁的二爷?和我有什么关系?” 无论是话音和神色都是浅淡的,可压迫力极强,只是顷刻,顾府来人便觉头顶发凉。可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三少,奴才只是来传个话......” 不想话未完,就听顾绍卿说,“既是这般,那也给我捎个话。” “......三少想奴才带什么话?” “叫顾世勋收起他那些伪装出来的慈爱,我觉得恶心。” 停了数息,“别再来了,再有下次,顾绍宁的当年就是你们的现在。” 扒光,吊在野芙蓉的最高处。 一回想,顾府那仆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自然再不敢同他纠缠。 这位小爷,他是真的疯。 顾绍宁是谁?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动手都不留一丝情面,其他人? “三少的话,奴才听明白了,奴才这就回去。” “三少保重。” 说完,拔腿就跑,仿佛身后有财狼虎豹追赶。 顾绍卿在原地站了会儿,兀自出了院子。顾府往左,他径直右行,从头到尾,都未往左看。那不是他的家,很早以前就不是了,现如今,是一点情绪都激不起了。 顾绍卿漫无目的地走着,以常人的速度。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在了承前州最繁华的街区,目光懒倦梭巡。不远处,安静耸立一间叫做【琳琅】的首饰铺子。他有些印象,因为陈夕苑曾几度对他絮叨。 她说,她最是喜欢【琳琅】的发簪还有耳环。 每回说起这些,她总是眉眼生光,想来是真的很喜欢了。 而琳琅对面......他明明瞧见了面色哀凄的少年和他高高举起的匾牌,却未有多停留,俊脸淡漠似水,不见一丝波澜。 片刻后,他的身影隐入【琳琅】。【琳琅】的掌柜一眼便认出他来,连忙从柜台后走出,迎向他,“三少,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顾绍卿望向他,似迟疑了一瞬,低冷道,“买支发簪。” 掌柜:“?” 心间顿时燃起了八卦之火。 三少买发簪?这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稀奇。 给谁买的? 将军夫人?还是心上人? 明面上,掌柜笑着,热情却不浮夸,尺度掐得那是相当的好。 “那请三少跟小的上二楼雅间,我唤人送最些好样式给您挑。” 顾绍卿略一颔首。 上了二楼,掌柜推开了一间雅间的门,“这间可好?倚在窗边,热闹街景尽收......” 话没说完,掌柜自个儿停的。 “还是换一间吧,今儿这街上不太平。” 此话让顾绍卿想起了少年,和他高高举起的牌匾。 沉寂一瞬,他听自己说,“就这间吧。” 掌柜:“好叻。” 将顾绍卿引到窗边的方桌旁坐下,掌柜道,“三少先坐,我下楼唤人送些茶点上来,待会儿阿,您慢慢挑。” 顾绍卿:“多谢掌柜。” 话落,大手一挥,临街的窗户顿时大开。 对面街上的境况,无遮无掩地映入了他的眼底。 他的目光在那匾牌上停了片刻,随即撤回,终于多问了句,“跪了多久了?” 掌柜认真想了想:“昨儿申时刚过,就搁这跪着了。” “夜里多冷哟,穿着这样单薄。早上我过来,叫人送了些热饭和衣服过去,没要。” “哎!除了这个,其他忙也帮不上阿。” 顾绍卿静静听着,等掌柜说完才又开腔,“从昨儿到现在,都没人理他?” 掌柜:“至少我看见的是这样。” “甘棠州主那可是国舅爷,谁敢惹呐?瞧瞧我们段州主,到现在都没现身。” 少年跪在闹市,如此显眼,要说段州主不知他自是不信的。另一方面,他也能理解,少年的诉求本也同承前州无关,又牵扯到皇亲国戚。多一事,真不如把眼阖上当不知。 闻言,顾绍卿薄唇轻轻一扯,“去忙吧,发簪要素净的,要贵的。” 掌柜于他的话音中回过神,“那三少先坐坐,小的这就去安排。” 掌柜的速度那是相当的快,没一会儿,茶点和一个摆满了发簪的匣子同时落于顾绍卿的面前。 顾绍卿看着那近三十支簪子,“.......” 这到底要怎么挑? 许是读懂了他那一瞬的情绪,掌柜斟酌着开口,“可要小的给您些意见?” 顾绍卿顿了下,“不用,你去忙你的,挑好了我再唤你。” 掌柜走了,偌大的雅间只剩顾绍卿一人。他凝着这些簪子,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拿起了一支,簪体是银的,配以稀罕的南珠,素雅精致。随着他的动作,南珠悬于半空晃阿晃,荡出了一圈圈柔美弧线。 顾绍卿凝着它,有些走神不自知。直到对面街有异动传来,是马车车轮碾动地面的声响。 这条街,承前州顶顶繁盛的地儿,照着有关法令,别说马车了,轿子都不能进这里。 除了皇家。 所以,是大皇子来了,还是..... 这个念头浮出时,顾绍卿已经看向了窗外。 过了会儿,马车停在了少年的面前。少顷,徐家的两位少爷从车上下来,并且亲自拿了短凳,小心翼翼地扶出了里面的娇娇人儿。 少女娇柔素净,仿佛一株初绽的百合花,可她的存在感是那样强。一出现,便紧紧拽住了所有人的目光。然,那跪地的少年,仍旧一动不动,仿佛生气被抽空。 “这姑娘......小郡主吗?” “是的吧?能让徐家两位少爷护成这般地,除了小郡主还有谁?” “金枝玉叶,果然同我等凡人不同,那样貌那气度......” 从昨夜到现在,终于有人敢靠近跪地的少年人。人群低声细语地议论着,生怕冒犯了娇娇人儿。 第 14 章 半个时辰前,徐家。 高墙大院内,春意于薄光中无声绽放。西南面的月皎楼,共三层。 这里是徐老爷子储茶的地儿,上面两层储茶,第一层宴客。早春冬日,围炉烤鲜果红薯,配上一壶热茶,暖和又不失雅致。 此时此刻,月皎楼第一层,可推拉的那一面,木板被整个折起,阳光大面积涌进,光影闪烁间,照出了一室热闹。 今儿同徐家大郎徐璟添相看的是西地最富盛名的书香门第赵家的嫡女赵逢玉。赵家,西地五大世族居末,可这影响力,却是半点不弱。 百余年来,赵家出过一位帝师,德高望重的大儒或名师就没断过,学生满天下。当今位高权重深受帝王信任的右相白通,在入帝都之前,都是跟着当时的赵家主赵明辉学习的。 其中牵连远不止如此。 白通幼时家贫,本是没有机会入学堂读书的,更别说跟着赵明辉这样的名师了。但这白通,从小就虎得很。找了机会,在街市拦了赵明辉的马车,明晃晃匍匐大礼, “先生,白通想读书,求先生施舍善心。” “白通不甘命运,亦想站在帝都高处,若有朝一日......” 这般场面,饶是赵家主这样见惯了市面的大人物也不由怔了怔,回过神,浅睨这个孩子。 在这偏寂西地,有能力读书的孩子本就不多,未读书,就有此野心的就更是稀少了,“站在帝国高处,那难度堪比登天。你要同泷若所有的天骄去争,你凭什么以为你能去?” 白通当时回了句,到了今天,这句话成了众多寒门子弟登天梯的明灯。 “我凭我的这条命。” 翌日,白通就跟在赵家主身边学习了,多年来,没收过他一文钱,还包了他的一日三餐。可以说,没有赵家,就没有白通的今天。 到了今日,白通这般受过赵家恩惠的人,甘心为这个家族的低调繁盛做基。 赵家人抵府邸后,两家主母和几个孩子本是在主楼呆着,然而一盏茶刚过半,徐夫人便嫌弃几个崽儿吵了,将人赶往月皎楼。到了月皎楼,不烤果子喝茶是不可能了。 妹妹来了,徐璟亦积极得很,他亲自去张罗烤的各种鲜果,速度极快。这厢茶才泡好,他便端了个托盘过来了。 托盘落于桌上,低微闷响氤氲开来,陈夕苑美眸扫过,“山楂?” 看着又硬又生,酸是必然的。 “哥哥,我还要牙呢。” 赵逢玉一听这话,笑开了,顿时眉眼生光。 她没想到,西地最显赫世家的孩子,都是顶顶矜贵漂亮,却无半点架子,有趣得很。 思绪微悸,她眼角的余光扫向身旁的徐璟添,他亦笑开来,整个人清隽明亮,朝阳不及。 少女情丝被悄然勾动,赵逢玉的耳尖染了微薄的红。 徐璟添不察,他问弟弟,“你打算怎么吃?” 言语间,多少藏了点期待。他了解自家弟弟,野是野了点儿,但见识那是真广泛。他既是拿出了山楂,定是有他的想法的。 徐璟亦循声望向兄长,黑眸亮晶晶,“葱碎烤山楂。” 随后,睨着陈夕苑:“一定会好吃的,信不信哥哥?” 陈夕苑端坐,藏在广袖中的双手交叠虚悬于膝盖骨上,眉眼间有笑意浮动。之于她,只是寻常,在旁的人看来,却是绝美又华贵的一桢。 而小姑娘现在才豆蔻之年,等她再大些, 倾城姿色必定引天下英雄枭雄竞折腰。 “自然是信的。” 徐璟亦十分受落,笑出了几分张狂的意味, “有眼光,等着。” 撂了话,他便拿戳子去了山楂的核,那手势是相当的熟练,一看便知没少干这事儿。众人看着,只是笑,再未打扰他。 徐景添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渐渐熟络起来。后面也不知道聊到了什么,赵逢玉提及来徐府时在路上遇到的一幕。 “我同娘亲过来徐府时,瞧见一少年跪于地,双手举了个白色的牌匾,用炭灰写了字--” 求贵人伸冤。 甘棠州首富倪家因觊觎一张古法药方杀我全家,甘棠州主包庇,草民告状无门。 徐璟添闻言,目光顿时冷了下来:“还有这事儿?有人上前......” 话没问完,他便自个儿停了。因为答案几何,已无需多辩。连赵家主母都选择了避开,其他人,又怎么敢呢? 徐璟亦这时插话,手间的动作也未停,“甘棠州主聂英杰包庇惯犯了,但不得不说,他就是个好命的。甘棠州属西地少有的富庶之地,他的姐姐又是帝王宠妃。这般情势下,只要他不捅破天,就没人会主动动他。” 想来,赵夫人也是考虑到这个才没有插手。 徐璟添沉吟片刻,“你们说,这少年是不是故意来我们承前州的?” 徐璟亦睨他:“怎么说?” 徐璟添:“因为姑父在这里,是这西地,唯一敢动甘棠州主的人。” 声声拂来,似惊动了娇娇人儿。 她的长睫轻轻颤了下,须臾后,她以惯有的柔和腔调,“那便去瞧瞧吧。” 在场三人,一听都惊了。 徐璟亦更是咋呼地嚷出声,“妹妹,你说什么?” 陈夕苑淡淡睨他,“我说,我们现在就去瞧瞧。” 徐璟亦:“别闹了。就算要去,也要先派人问问姑父的意思。” “牵扯着帝王宠妃,可不是小事儿。” 他话落之际,小小人儿纤白的指尖儿从轻纱下悄悄探出了头,漫不经心地拂动着袖口的纹路, “还不到爹爹出面的时候。” “我先去瞧瞧,权当抛砖引玉。” 赵逢玉三人凝着她,在那一霎,他们仿佛能透过眼前这个娇柔得不堪一击的小人儿看到过往的太子,冷玉一般的矜贵下,藏了一颗柔软的心。就像一座被薄雾笼住的山脉,没有突兀棱角没有磅礴气韵,但它只要在那里,就是仰仗。 ..... 时光回到当下,因当朝郡主现身而陷入沉寂了片刻的街道忽有突兀声响迸出,“郡主来了,要跪吗?” 音量没能完全收住,落到了陈夕苑和徐家两位少爷的耳朵里。 三个人齐刷刷看向那人。 那人心一惊,双脚一软,膝盖骨嗑地。 陈夕苑见状,轻轻笑了声,眉眼儿弯弯,漂亮又亲和,“大叔,不用跪。” “今儿来琳琅,原是想添些首饰,叫总是见不着的人哥哥付账。没想到,撞到这样的事儿。” “我身为皇家人,见着了,便不可能不理。乡亲们,觉得是这个理吗?” 陈夕苑这般问,不过是想借民众大势。当这股势头强盛到一定程度,不管是承前州主还是甘棠州主皆要响应。乡民们自然是愿意借的,只是这股势头,没有仰仗,无法凝结。哪朝哪代,也没见单一民众斗赢过官的。 如今有皇家金枝玉叶搁这镇着,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众乡民皆高声:“是这个理。” “这要恶到什么程度,才会杀人全家阿?” “杀人全家,恶极的重罪,竟然状告无门。这甘棠州还能独立于泷若,不受王法约束?” “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做国舅,原来可以为所欲为阿?” “求郡主为少年伸冤。” 那个跪了整整一夜,几乎纹丝不动的少年终于抬眸,眼底猩红一片。 陈夕苑温柔的目光将他笼住,“你叫什么?” 少年:“温浩瀚。” 陈夕苑热衷医术,一听温姓,长睫轻眨,“你祖上可是书写了《论药》的大夫温鹤轩?” 温浩瀚眼底有异色一闪而逝:“正是。” “郡主学医?” 他忍不住问,因温家隐世多年,温家祖上的这本书随着时光流逝声名渐弱,只有深入研习医药者才有可能接触到。 陈夕苑谦逊道:“略有狩猎。” 话落,切入正题,“你的诉求是什么?” 温浩瀚闻言,将手中的牌子举得更高了些,心中的痛全都化成了他眼中的冷戾和绝然,“我想杀人者偿命,我想渎职者接受律法审判。” 渎职者? 不用明说,众人也知道这渎职者说的是谁,因为牵扯到帝王宠妃,敢直撄其锋者稀少。 小郡主会如何抉择呢? 此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向娇娇人儿聚拢,这其中也包括了独坐于琳琅高处的顾绍卿。 跟着师父游走泷若多年,见多了人生百态,深知和温浩瀚一般经历的人很多。他们饱受伤痛,却无处诉说。皇权军权官权还有门阀世家,皆是高高在上,想起来便割他们一刀,想割哪里割哪里,从来没有人问他们愿不愿意。就连他,少年时遭了那样的罪,因为顾大将军一句轻飘飘的话,官府不查了,任由这事不了了之。 他还姓顾,其他人可想而知。而这种时候,皇家在做什么?诸皇子在为夺嫡殚精竭力。 官员在做什么?他们在守护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地方权贵。 最后,站在冤者面前的,竟是一个刚过豆蔻,单薄瘦削宛若青竹的小姑娘。 也只有她。 荒诞得很,却又保有了民最后的期待。 因为她姓陈。 因为她看向民众的目光是柔和的。 此间因少年“异想天开” 的话语陷入沉寂,直到陈夕苑抖了抖广袖,纤白的双手于腹前轻合,“那便如你所愿。” 雨击玉盘一般的声音控住这片空间,“根据泷若法典刑律卷,若遇特殊情况,受害者可异地状告,官府不得以不是管辖地为由推拒。” “据泷若法典督查篇,皇亲国戚犯法,与庶民同罪。若调查受阻,可入禀各地监察司。” 言语间,她忽然睨向徐璟亦,有光拂在她的脸上, “二哥,速去西地监察司请王大人,道明此间种种即可。” 第 15 章 徐璟亦可太爱今儿这场戏了,能参与其中,与有荣焉,当下应得飞快。 “这就去。” 话落,便催动内力,似风掠向西地监察司。 直到他走远再看不见了,陈夕苑的目光才重回温浩瀚身上,“温浩瀚,你可带诉状了?” 温浩瀚的声音都在颤,他不想的,但他根本克制不了:“带了。” 陈夕苑的嘴角微微上翘,“那便,一道去承前州府吧。” 话罢,目光从众乡民身上掠过,“诸位有空也可以去瞧瞧。” “方才的处理方式可记着了?” 虽然没有仰仗,记着了也不顶用,但在这一刻,民众心里的憋闷是一点都没了,皆大声应道,“记着了。” 陈夕苑自是瞧出了他们的想法,唇角轻牵。 那一瞬,少女立于强盛的日光中,幻做了光的一份子,明媚灼眼,却没人舍得挪开目光。 陈夕苑离开后,围观凑热闹的乡民也散了,顾绍卿的视线之内终归平静。但他似沉浸在某种情绪中,久久不曾撤回目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记起自己还在挑发簪。除了手中的那支南珠发簪,他又挑出了两支,碧玺发簪自带清冷感镶了红宝石的蜻蜓发簪娇俏灵动。 顾绍卿拢着这三支发簪出了雅间,在柜台后找到了掌柜。 “这三支。” 话音间,三支造型各异风情亦大不同的发簪映入掌柜的眼帘。 “全要?” 其实掌柜更想说的是,这三支发簪是送同一个姑娘? 顾绍卿低闷的应了声,想了想,叮嘱道,“装一起。” 坐实了这三支簪子是送一人。 掌柜从柜台后的抽屉柜里摸出了个盒子,棕色冷木,盒面印刻[琳琅]二字, 打开盒盖,将三支发簪一一放了进去。 妥帖后,将盒子递向顾绍卿,“一共五十两。” “明码实价,都是泷若独一份的。” 顾绍卿从衣襟中摸出了钱袋,掏出了一锭银放在了柜台上,这才接过盒子,淡声道别, “走了。” 掌柜笑出了褶子,“哎,三少慢走。” 顾绍卿出了琳琅,他站在门口,又一次面临抉择。家在左,州府衙在右。 短暂的停歇,纤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盒面的凹槽起伏。终于,他提步,朝着州府衙而去。 为什么去,若他硬同自己拗,总会有答案的。 此时此刻,不愿罢了。 ...... 砰砰砰。 承前州府衙前的鸣冤鼓被敲响,一声比一声响。陈夕苑在大哥徐璟添的陪伴下,立于衙前的广场,玉颜冷肃, 一股高不可攀的意味悄然氤氲而出。 衙内二堂中,段诺早在鼓响前就知道消息了。 这会儿正在发愁,宽长的案几上隐约落了几根断发,想来是他烦极了,从头上捋下来的。 “你说,你们说说。短短几日,先是四皇子对上大皇子,现在又是小郡主杠上了聂英杰。” “他们怎么就不能让我清闲片刻呢?” “说来也是奇了,过去那么多年,大皇子在西地存在感低到仿佛没有这个人。这些时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事儿不断,还件件棘手。” 立于案几前,面对他而立的是府衙的两位二把手,尹杜两位监州。 等段诺发泄了一通,尹监州合手行礼,言语诚恳, “州主,自古以来都是能者多劳。辛苦是定然的,但您换个角度想,唯有这样的案子,才能让帝都和朝堂注意到您啊。” “西地苦寒,州主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杜监洲听完,深以为然,他也行了个合手礼,“属下赞同老尹所说。再说了,这回有郡主在前面镇着,还知会了监察司。这般境况,明眼的都知道您是迫不得己而为之。” “换了其他州主,也得硬着头皮上。” 两番劝说下来,段诺的躁郁总算是缓和了些。 他睇着两位监州,“那你们说,此举可会惹到宫里的那位?” 聂贵妃,自皇后娘娘被打入冷宫后,除了家世显赫的裕贵妃就是她了,完全担得起长盛不衰四个字。和她作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有这个担心,实属人之常情。 然尹监州有别的看法,他如实禀道,“大人,您忘了,这后宫中真正做主的人是谁?” 这话一出,段诺和杜监州立刻就明白了。 “太后娘娘。” 尹监州低低笑了声,“郡主十岁生辰时,太后娘娘专门遣了人来西地赠了礼。” “州主您可知,送的是什么?” 这一茬,段诺还真不知道,他扬了下眉,“送的什么?” 杜监州亦看向了他。 尹监州:“送来的是太后娘娘的随身佩玉。这块玉是太后娘娘十岁生辰时明老将军亲自挂在她腰间的,伴着她由天玺城走向中宫。” “太后娘娘有多着重小郡主,由此可窥见一斑。” 明嘉应,天玺城嫡女,如今的皇太后。 虽说鲜少有她的消息传出,但只要她在一天,谁还敢动她的嫡重孙女不成。 段诺顿时安心不少,“这事儿你从哪儿听来的?我都没听说过。” 尹监州笑了声,“大人您知道的,我同大皇子身边的谋士胡燃冬以前是一个村的,小时候就一起打打闹闹的交情。现在也时常约着一道喝酒,几杯下去了,话总会比寻常多些。” “本不该同大人说这些,但见大人如此忧虑,实在于心不忍。烦请大人和杜兄,出了二堂的门就把这事儿忘了。” 段杜二人皆道:“这是自然。” 段诺那颗悬于半空,无着无落的信也终于落回原处。 “得二位监州相助,是段某的福气。既是这般,我们就一道出去看看。” 两位监州齐齐称是。 只是有一事,尹监州不知胡燃冬不知,小郡主陈夕苑也不知。当年,明老将军为孙女明嘉应挂生辰玉时,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低微音量说了一句话。因为这句话,长大后的明嘉应虽然心有遗憾,还是毅然决然地脱下了戎装,将一身侠义热血藏于层层深宫中。 在权利的中心,她才能护住镇北军。 为后,她的子孙后代才能为帝;她能教他们读史读兵书,告诉他们,家国恢弘也浪漫,拼尽己身去守护也是值得的。 这句话,直到今日,已经融进了明嘉应的骨血, “巾帼也能定乾坤,无冕之王亦是王。” 州府衙的三位大人循着二堂外的石头栈道来到了大堂。停驻时,段诺高声一喊,“何人在外喧哗?” 鼓声慢慢歇停下来。 衙外众人齐齐看了过去,段州主现身了。这案子.....终于有人敢碰了。 温浩瀚欣喜不已,只是这般欣喜,同旁人不同了,是裹于浓浓悲戚中的,可能这一世都这样了。 他将鼓槌安放妥帖,在进衙内之前,他回头看向陈夕苑和徐璟添,停顿须臾,腰肢慢慢折下,“多谢郡主了。” “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浩瀚身未死,必定会记得这份恩情。” 小女郎却说:“为该为罢了,温公子不必如此。” 温浩瀚心里惦记着伸冤,也未在这一茬上多纠缠。 他定定瞧了她十数息,转身进了衙内。 彼时,府衙之内的三位大人已经各自落坐。 八个捕快,分了两排,冷肃立于审判台的两侧。 他们的存在原是为了守护民众还原案件真相,让他们所在的这片天一直清明,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州父母官,审案都要权衡利弊,步步斟酌。 “三位大人。” 温浩瀚深鞠躬。 段诺略一颔首,官威赫赫。 他没立刻问案子,反而是对李督捕说,“快去,请郡主进来。” 李督捕领命出了去。 没一会儿,折返。 陈夕苑和徐璟添恭谨向段诺行礼。 段诺嘴角扯动,“这案子,郡主想来是想知道结果的。若是没别的事儿要忙,便坐下来听审吧。” 陈夕苑:“谢大人。” 水一般的柔和,不卑不亢。 “郡主和添少,请。” 尹监州适时站了起来,大手一扬,示意陈夕苑坐在离审判台最近的位置。这个位置,大皇子不久前才坐过。 陈夕苑浅笑宴宴,“多谢尹大人。” 话落,于众人目光中坦然落坐。 短暂的偏离后,一切重归正轨。 段诺睨着温浩瀚:“堂下何人?为何敲动鸣冤鼓。” 温浩瀚详细道明,许是从家中遭难到现在,他留过太多的泪。当下,他所有的情绪似乎都给抽走了,过分冷静。 话末,他向段诺折腰,“大人,这药方乃温家祖辈的心血,从存在起就属于温家。倪家凭什么要?又凭什么在得不到后买凶杀我全家?” “伤害造成后,草民曾几度敲响了甘棠州府衙前的鸣冤鼓,可惜,一次都没能敲开甘棠州府的大门。府衙,为民而开,现在却因权贵,对民紧闭。” “草民无奈之下来到承前州,一告那倪家,二告那在其位不谋其职的聂州主。” 少年瘦削,一身医药世家的清冷傲气。 段诺看着听着,也忍不住怜惜起这少年来,只是,审案,光靠怜惜不成。即便监察司过来,也要有证据才能发文谍给聂英杰,令他过承前州接受审查。 “你可有证据。” “只有一片断刃。” 说到这个,温浩瀚又一次恨起聂英杰来,恨不得能咬下他的肉生啖。若不是他包庇那倪家,他怎么可能只有这点证据。 “这......” 段诺听到这话又想拔自个儿头发了,但也知道,少年能保有这点证据已经很是难得了。若那聂英杰有心包庇倪家,哪儿还会留证据。 “呈上来瞧瞧。” 指令一出,李督捕执一方竹碟走近温浩瀚。 温浩瀚从腰间取出了那一片断刃,置于方碟之上。 断刃,裹于灰色料子之中,总共小小的一团。 不用摊开,便知这片断刃小得可怜。 片刻后,竹碟呈于段诺面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剥开了灰色的料子,一层一层,眼下灭门案唯一的证据终于映入眼底。 薄薄的一片,顶多小拇指的一半长短。 段诺:“......” 想过小,没想到这么小。 这么丁点,能瞧出什么? 片刻后,他凝眸望向身旁擅武的李督捕,“能瞧出是什么兵器的残片?” 李督捕连料子拿了起来,迎光细看,“这残片是冷铁的切片,可能是刀,也可能是剑,但又不是纯粹的冷铁。” “您看,光落其上,折出的光晕带了红。” 段诺:“特殊的铁?分布在何处?” 李督捕:“恕属下见识浅薄,属下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材质的兵刃。” 段诺不禁气闷。 这刚开始就这么难办了?后面该如何? 又想,甘棠州临了三个州,这温浩瀚为何偏生来他这里。烦呐,烦得很。 然而,再如何烦,这事儿得结啊。他拧着眉瞧那断刃,在想后续该如何。 审判台下,徐璟添听完段诺和李督捕的话,朝自家小妹凑了凑,“估计要请剑圣大人出马了。” 论对兵器的了解,剑圣大人若是说自己第二,没人敢冒出头说自己第一。 刀圣都不能。 陈夕苑轻轻应着,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人。 小哥哥,肯定也知道。但是,她不会去找他。这一次,他要是不同她道歉,她绝对不要理他。 谁能想到,肃穆的公堂内,尊贵空灵似谪仙柔软得一掐就能出水的小姑娘正在暗地里同人较劲儿,发誓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同一刻,一团黑影从府衙顶掠向地面,不是那顾绍卿是谁。府衙高近四丈,他从屋顶跳下来,竟是一点动静没有,轻功由此可见一斑。 不想-- “顾三......” 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他一声。 顾绍卿滞了一瞬,凝眸看向声源。只见徐二那匹野马和监察司的王大人站在不远处,徐二郎眼中满是讶异,都不带藏的。好在,他之后再未大声嚷嚷。 两方在衙门口冷僻处碰头,打过招呼。 徐璟亦似再也按耐不住好奇,“你在府衙顶上做什么?” 王大人闻言,不禁低低笑了声。 顾绍卿一脸淡定,“暗护郡主。” 话落,许是觉得没说清楚,又补充了句,“师父令我来的。” 徐璟亦听完,信了,微微颔首。 “那便进去等吧。” 如此,三人相偕进了府衙。 “王大人。” 段诺瞧见,先是眼眸一亮,人也站了起来,准备迎上去。 两息过后,心一惊,“......” 顾三那煞星来干什么? 第 16 章 “夫人就这么让他们去了?这甘棠州主......” 徐家巍峨华丽的宅邸内,等到几个小的离开了,赵家主母慕宁抿了口茶,待到心口悸动平复了些终是开了口。 然而才开了头,又突然顿住。 柳氏也无需她说完,朝她温和笑笑,“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灭族的惨案,又知晓了,有能力仍避忌有损少年血性。做为母亲,她不愿自家儿郎这般。 夕夕,皇家后人。她存了爱民之心,这是泷若之福万民之福,她更没理由叫她避忌。 这甘棠州主再尊贵,能尊贵得过她家小郡主? 既是如此,想去便去。 慕宁没再说些什么,但这心里,难免有些想法。她觉得这徐家虽是显赫,但行事做派不甚稳妥。大皇子早失了当年的威望地位,对上宫里圣宠不衰的娘娘,哪里能讨到好?女儿若是嫁过来,那不是跟着遭罪?说不定还要连累整个赵家...... 一堆想法涌出来,赵家主母难免心烦意乱,没呆多久就告辞离开了。 柳氏送她和赵逢玉到门口,目送她们上车,马车渐渐远去。 “这赵家主母看着是个心思重的。” 目光还未回撤,陪了柳氏大半辈子的张嬷嬷忽地轻叹道。 对此,柳氏不置可否,只是道,“任何时候,风险和收获都是对等的。” 在锦歌嫁与大皇子之后,徐家的命运就和他绑定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人可逆。这般情况,再避忌又有何用,不如放手一博。未来是泼天显贵还是门楣破败,终有一天会有定论,何必着急。 “如何抉择在赵家,与我们无关。” “我徐家的儿郎,还怕娶不到媳妇儿?” 张嬷嬷想想也是,稍顿,又道,“今早,明家和华家一道送了帖子过来。” 柳氏微微挑了下眉,“哦?说什么来着?” 说话间,转身往府里去,嬷嬷尾随其后。 “都是有关今年春茗的,想您带着小郡主和两位公子前往,时间还是同一日。” 柳氏听完,禁不住笑了声,“这两家主母年年斗,也不嫌累。” 嬷嬷:“她们自然是不嫌累的,就是苦了受邀的人,每年都要抉择几次。” 徐家还好,西地五大世家居第二,只在军功赫赫的顾家之后。去与不去,不必权衡利弊。但其他人不行,隔段时间就会经历一次这样的为难。 柳氏没接这话,沉吟片刻,对嬷嬷说,“暂时不回了,等我问过家里那几位小祖宗再说。” 嬷嬷:“诺。” ...... 马车慢行,车轱辘碾着青砖,声声响。清风拂柳,阳光跟着动,荡出了一圈圈光晕,明亮绝美,摄人心魄。然马车里的人,无心欣赏,始终都没开一扇窗。 赵逢玉瞧出了母亲的异样,迟疑了一路,终是问了出来,“母亲缘何不愉?” 慕宁下意识看向女儿,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才归于澄明,“没有不愉,只是忽然觉得这徐家大郎非你良配。” 赵逢玉听完,心一惊。 今儿虽说是她和徐家大郎第一次见,但她对他的印象是顶好的。撇去那显赫盛极的家世不说,他的样貌气度皆是万里挑一。放眼整个西地,鲜少有人能出其右。来时,母亲明明也是很欢喜的。 现在是怎么?难道是? 念头迸出的下一瞬,赵逢玉脱口而出,“母亲可是因为方才小郡主他们......” 慕宁凝着女儿默了默,这才点头,“经了今儿这事,我这心难安。这次是对上宫里头的娘娘,我就当他们能全身而退,可若是一直这般行事,他日遇到更强的敌手,该如何?” “他们不会次次都赢,大皇子已经被废多年了,声势同当年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可是母亲......” 赵逢玉明显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慕宁再没给她机会,素手一抬,止住了她的话。 “不用可是,信娘亲即可。” “你是赵家嫡女,肩负着赵家的未来,一步也不能错。” 这话一出,赵逢玉喉间仿佛给人落了胶,任她怎么努力,也挤不出一个字。 ...... 承前州府 陈夕苑亦第一时间瞧见了顾绍卿,但她仅仅是一瞥便将目光挪开。再不似从前,瞧见他,眼里仿佛落了星星,明亮无匹。 明显还恼着。 大堂内因顾绍卿的出现气氛诡异,不过并未持续太久,因他主动开腔,“顾三为接郡主归家而来,若是扰到了大人审案,还望大人海涵。” 这番话硬邦邦,冷冰冰,剥不出一丝情绪。但没人怀疑他的话,一樽天不怕地不怕的杀神,有什么必要说谎呢?连陈夕苑都是这么想的。 闻言,段诺安心不少。 “那你便.....” 本想让他寻个位置坐,话未完,想到面前的断刃,倏地改了口,“三少。” 段诺表现得十分客气。 顾绍卿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心中却在暗忖,“这段州主,还没蠢透。” 方才从房顶下来,也是因为听到了他与李督捕的话,想来相帮。这下好了,省得他找借口了。 段诺先是请了顾绍卿三人落坐,随后唤李督捕把竹碟放到了他们那一桌。 李督捕捡重点说了之前种种,末了,“请三少帮着瞧瞧,看能不能发现蛛丝马迹。” 顾绍卿片刻未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想帮。这乖戾又冷漠的性子,他还真不在乎温家有没有被灭门。 徐璟亦不禁有些急了,“顾三,你帮着看看。” 几息沉默,顾绍卿破了焦灼的沉寂。 他于众人目光中拿起了那块断刃,细细查看,“短剑的残片,但这材质,泷若没有。” 众人:“?” 顾绍卿:“阕歌国特有的。” 因为锻造技术以及原材料的差别,各国铸剑的材料,看似大差不差,还是有些差别的。 就像这阕歌国的,白里藏了金,质地较泷若的钢软些。 “这一残片,是由匕割下的。” “这把匕名唤桑榆,出自明月楼,平时可为女子发簪,危难时,是可削铁如泥的武器,由野兽的最锋利的齿和最坚硬的晶石锻造而成。” “它有着世间最无害的名字最美好的样子,攻击力却是当世罕见。” 众人神色各异,顾绍卿抬眸,望向了一直死死盯着自己满目猩红的温浩瀚,“事发后,你回过温家吗?可有发现?” 闻言,温浩瀚不知怎么地忽然痛哭失声,过了会儿,似是体力不支没有任何缓冲地跪地,膝盖骨砸到地面,撞出了一声明晰闷响。 “温浩瀚。” 李督捕下意识去扶他,却给他挥开。他兀自痛哭,亦没有再劝他,直到他的哭声进入微末。 他凝着顾绍卿,声音低哑似给沙粒磨砺过,“我母亲名唤桑榆,有一发簪她不离身。” 温家灭门后,被一把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 自然没人在意他回不回去了。但他不得不,恨难平爱也难消。隐于一片残破好几天后,他发了疯似的翻扒,终于在一捧烟灰下扒出了一支细短的簪子。 一片丁点小的残刃,竟然藏了这么多的证据。这要不是对武器和江湖了解透测,哪里能推衍出这么多?不仅如此,还涉及到了临国..... 众人讶异不已。 陈夕苑却不由生出了些小得意,她就知道这些难不倒小哥哥。 情绪一变,冷艳便再绷不住了,眉眼弯了弯,秀美的月牙一般。 第 17 章 温浩瀚结束了陈述,他右手颤颤,于内袋中摸出了母亲的遗物,那支和他母亲同名的发簪。 “桑榆。” 也用了灰色布料裹缠,想来都是从温浩瀚衣衫上扯下来的。将它递给顾绍卿时,少年才止住的泪又一次迸发。他不想的,但根本抑制不住。 顾绍卿睇了他数息,许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放弃了。 他比谁都明白强权的威力,单一的某个人撞上它,蝼蚁一般。 眼泪,成了他们唯一能够掌控,并且宣泄痛苦的途径。既是如此,怎能剥夺?又怎么忍心? 他安静地接过那不起眼的一抹,剥开布料。 片刻后,他拿起断簪,“李督捕,拿刀来。” 未有拖怠,有捕快过了来,将自己的短刀递给了顾绍卿,“三少。” 顾绍卿接过,稍稍落力挥动匕落,竟真的从那短刀上削了一片下来,切片层厚和纹理同那断刃如出一辙。 “杀手来自阕歌国或是为了混淆视听用了阕歌的兵器,往这个方向查即可。我虽不知明月楼圣物为何会在温家主母身上,但两者之间必定有牵连,而且还不小。” “温浩瀚,杀人凶手现在可能早就隐于阕歌国了,官府的手大概率触不到,你若想抓出那些人获取证据,只能求助江湖了。” “我若是你,我会亲上明月楼一探究竟。” 一件证据稀少,甚至可以说毫无头绪的案子,因为顾绍卿的到来柳暗花明。 与座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监察司王大人:“剑圣教出的好徒弟啊!” 愁郁顿时被抹去了大半,段诺的脸部线条趋于柔和,“王大人,本官马上派人跨州找寻证据,提审涉案人等。” “这聂州主......” 王大人:“受害人有证据且有几率断出因由,甘棠州主聂英杰却避不受理,已是渎职。本官会发文碟要求他陈述,之后再决定是否呈于今上。” “请段大人放心,同此案有关一切,你有权要求甘棠州主配合调查。稍后,本官会让人送正式勒令文碟过来。若是对方不配合,你只管通知于我,桩桩件件都将记录在案,上抵天听。” 段诺彻底放下心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有劳王大人了。” “郡主,您该回家了。” 此间事了,顾绍卿是一息都不想多呆了。本来他是不打算管这事儿的,毕竟和他没半点干系。当年他不惨吗?也没见谁管过他。 忽然插一手,不过是看不得陈夕苑这大倔种拧着眉。如今,小姑娘因欢喜眉舒眼展,他自是不会多呆了。 娇人儿循声看他:“?” 大眼眨动,蜻蜓羽翼一般的纤长柔美的睫羽颤呐颤,又懵又软的模样。 徐二看了好笑,“剑圣大人令他来的。” 一句话道明所有,明明是顾绍卿瞎说的,结果所有人都信了。 大哥徐璟添:“折腾半天了,回吧。” 陈夕苑想想也没什么可做的了,朝哥哥点了点头。 这次出来,陈夕苑一个婢子都未有带出来。眼下坐着,连个馋着她起来的人儿都没有。 顾绍卿先于所有人,阔步踱了过去,朝她伸出手,掌心朝地。 陈夕苑不由看向那只手,那一瞬,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小哥哥的手比她的大好多,而且好漂亮。这个念头退去后,陈夕苑才开始思忖, “哥哥,这是准备扶她起来吗?” “这是不是表示他准备认输了?” 像是! 最好是! 小姑娘不禁有点欢喜,但是一想到先前他的别扭劲儿又不是太想搭理他。但要说不搭理吧,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是很难堪? 她舍不得。 电光火石间,陈夕苑已经想了许多。思绪趋于平和时,一抹纤白柔腻终是落在了顾绍卿的手背上,娇人儿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裙纱晃动,姿仪万千。 她一站起,顾绍卿便撤回了手,只是她的余温仍控着那片肌肤,触感明晰。他的眼睫半敛,目光落于那处。 陈夕苑不知他心中所想,柔柔地道了声谢,随后走出位置,朝着段诺,“那就不打扰州主和王大人审案了。” 段王两位大人:“今日有劳郡主了。” 寒暄过后,陈夕苑转身往外,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温浩瀚,“虽然很苦很难,但还是希望温公子能够好好活下去,将温家医术发扬光大。” “你的父母亲人定是会以你为傲安眠云端,泷若万民也会因此受益。” 安眠云端? 温浩瀚根本不敢想,含着冤屈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安眠于云端?但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有说给陈夕苑听。和她没关系,而且,她已经帮了他很多很多了。若不是她,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将凶手绳之以法了。 陈夕苑仿佛读到了他的想法,嘴角上翘,勾勒出一抹柔和的弧度。 她说,“会好的。” 她没再等温浩瀚响应,慢步往门口踱去。 顾绍卿阔步跟了上去。 出了衙门,沿着层层阶梯而下,陈夕苑来到衙前的广场。近午,阳光盛大,似瀑从九重天坠入尘世间。其中一抹温顺地贴着她的发,折出的光晕,绚烂而绝美。 “哥哥,你怎么来的?” 一贯柔和的语调,因为他方才的贴心照顾,她愿意退一步,同他好好说话。 说话间,目光一阵梭巡。 广场上只有两辆马车,一辆是她和哥哥们出门时乘坐的;另一辆车厢上有监察司的标志,是王大人的无疑了。 那顾绍卿如何来的? 答案根本无需思忖。 她偏过脸看向顾绍卿,光随她动,顾绍卿不由眯了眯眸子。 顾绍卿熟悉的柔和甜蜜全部消失于一瞬间, “太医不是让你休养吗?这般晃来晃去伤口又裂开了当如何?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冷铁铸的?你要真的是,就不会一次次流血受伤了。” “你这般来接我,万一怎么了,我该如何?” 说了半天,顾绍卿只是个听,哑巴似的。 陈夕苑忽然就觉得没意思了,“算了。你怎么来怎么回吧,我坐马车回。” 至于两个哥哥,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话落,裙摆迭动,她朝着马车而去。 走了数步,在离开少年伸臂所及之处时,他忽地伸出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哪怕虚松的,也是唐突又大胆。 娇娇人儿却是浑然未觉,兀自气着,“你干什么?放开,我不想和你说话。” 含恼的话音迸出时,手也在挣扎。顾绍卿怕弄疼了她,赶忙放开。一放开,陈夕苑便是再度往前,脚步竟比方才还要快,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她一刻都不想同他多呆。 顾绍卿凝着那纤薄的背影,又烦躁又无奈,但怎么样都不能再这么下去的, “陈夕苑。”低冷,裹了些燥的声音响起。 效果斐然,陈夕苑顿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先是睨了他一会儿。她觉得这哥哥今儿有点不对劲,但叫她细说吧,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继续强绷着,“顾绍卿,你大胆,本郡主的名讳是你可以直呼的吗?” 顾绍卿:“......” 小东西还怪有气势的。 第 18 章 第18章 陈夕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威风,却不想在顾绍卿眼里,此刻的她就和一只虚张声势的小喵咪差不离。 可爱至极,让他破天荒地起了逗人的心思。 “到底谁大胆?” 陈夕苑:“......?” 顾绍卿浅显地勾了勾嘴角,“郡主可是想学武艺,还托大殿下为你寻师父?” 陈夕苑:“是啊,怎么?” 顾绍卿:“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你的师父寻到了。” 陈夕苑闻言,杏眸亮了亮,“谁?” 话才出口,她陡然记起顾绍卿方才的那句“到底谁大胆”,不禁惊诧,“爹爹为我寻的武艺师父不会是你吧?” 少年眉眼生光,让人稀罕的明朗,而他似乎不自知,“正是区区在下我。” “郡主殿下,有你这么对师父大吼大嚷的吗?” 陈夕苑:“......” 缓了缓,她的小脑袋瓜又开始转动了,“你没骗我?” 顾绍卿没说话,只是用一种“你看我像闲的”表情睇着她。 陈夕苑想想也是。 小哥哥从不骗人,他不过是八杆子打不出一句话罢了。 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那你为什么答应?我对武艺一窍不通,也大几率没有天赋,可能会气到你的。” 顾绍卿:“我闲的。”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又激得一团软糯要爆炸,脸色变得十分明显。 顾绍卿察觉到,略微思忖,改了口,“受伤了,刚好有空闲。” “姚寒江那老头......” 陈夕苑拧着眉纠正他的措辞,“那是剑圣大人。” 顾绍卿险些被这一板一眼的小东西笑死,面上把一本正经端实了,“是,剑圣大人。” “他和我说,我若是教你了,他就传我长梧剑法。” “知道长梧剑法么?剑圣毕生绝学,天下人趋之若鹜,我自然也不会例外。” 陈夕苑听明白了,大眼儿眨啊眨,“你这是让我帮你?” 顾绍卿睁着眼睛说瞎话:“没错。” 说话间,从衣襟内摸出了【琳琅】特有的首饰盒,笔直递到陈夕苑面前,“为表感谢,我给你买了礼物。” 陈夕苑的目光被“琳琅”二字牢牢拽住,过了好一会儿,视线一扬,将顾绍卿拢入其中,“哥哥,你要是被妖怪附身了,你就眨眨眼,我去请道士给你驱妖。” 好巧不巧地,顾绍卿眨了下眼。 娇人儿被这滑稽的一幕逗笑,既而探出纤白的手指戳了戳顾绍卿的额头,“说,你是何方妖怪!” “不说实话,本郡主就不客气了。” 顾绍卿:“......” 指着这小郡主怕他是不可能了。但她似乎没那么生气了,又愿意亲近他了,他不禁松了口气。 事实也确实如此,闹了会儿,陈 夕苑就抽走了他手中的木盒,笑眯眯的样子,和记忆中一样柔软甜蜜,“看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帮你这次。但有些事儿我们一定要先说好,是你求我的,之后我若是笨手笨脚,你不能骂我,也不许生气。” 顾绍卿:这是自然。?_[(” 心里却在暗忖,骂她?生气?他不仅没有舒坦,反而心烦气躁。这没半点好处的事儿,以后还是少干。 重归于好,陈夕苑终于又肯给顾绍卿好脸色看了。 遇事,也愿意同他有商有量,“哥哥,这都正午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小手松而笃定拢着木盒。 顾绍卿:“你想吃什么?” 陈夕苑:“都可以,能够辣一点就最好了。” 陈夕苑口味这方面,完全随了母亲徐锦歌,嗜辣。对甜,反而没那么喜欢。 顾绍卿想了想,“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陈夕苑:“去哪里?” 顾绍卿:“去了就知道了。” 很难再继续聊下去了,陈夕苑却半点不介意。因为这半日在她看来,再美好不过了。温浩瀚有了将恶人绳之以法的机会。她有了武艺师父,师父还是小哥哥。哥哥还送了她礼物,是她最是喜欢的珠玉铺子的。 收她为徒之后,哥哥还能修得【长梧】剑法,武艺必定更上一层楼...... 她一高兴,自是不会再和他拗,“那走吧。” 两个人相偕来到马车前,陈夕苑忽然睇他,要求道,“你也要坐马车。” 顾绍卿知她在想什么,心间微暖,嘴里却不见好话,“什么你?师父两个字烫嘴吗?” 陈夕苑:“......这不还没正式拜师吗?” 说完就不理他了,准备唤车夫搬短凳。 岂料还未开腔,就被察觉到她意图的顾绍卿单手掐了腰,另一只手掀开帘将人送进了马车。顺畅、迅速、轻松,仿佛他手心掬着是一朵没有实际重量的柔云。 随后,他上车,“去宥华山。” 马夫点头,未有犹疑。小郡主出入都是他驾的车,顾三什么人之于郡主意味着什么,旁人或许不知,他是清楚的。对他设防,没必要,也防不住。 顾绍卿不知他心中兜转,也不在意。很久之前,他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怎么待他了,唯一的例外,已经在车里坐着了。 “我可以拆礼物了吗?”进了马车,顾绍卿才坐定,陈夕苑便开口问道。影影绰绰间,带出了几分迫不及待地意味。明明很急了,她还在等他有礼的询问,有些东西似乎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而那双眸子,藏了星一般的亮晶晶。 顾绍卿被光击中,“可以。” “那我拆了。” 得了许可,陈夕苑十分欢喜。她未再犹疑地拨开了木盒的锁扣,目光聚于盒内。 哥哥竟一次性送了她三支发簪,看材质做工,具体多少银钱未知,但绝对不便宜。怔了须臾 ,她抬眸睨他,“做甚买这么多?” 顾绍卿淡声:“不确定你喜欢哪支。” 明面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但他自己知晓他又撒谎了。他一次买下三支,是因为他觉得这三支都很适合陈夕苑。而他,想她全部拥有,朝他绽开笑容。 然而,并未有。 陈夕苑的情绪很淡,至少明面上是这样,“花费多少?” 顾绍卿如实道:“五十两。” 泷若官员退休后一年的俸禄,对于顾绍卿这样的少年人来说无疑是笔巨款,他的那个小院子都比这个贵不了多少。 话落,陈夕苑仅是轻轻应了声。之后,挨个拿起发簪细瞧,像是想从这三支发簪中挑出最喜欢的。 片刻后,她有了决定。她留下了那支碧玺发簪,另外两支放回木盒,既而递回给顾绍卿,“我挑了支最喜欢的,其他还你。” 顾绍卿攒下的银钱,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拿命拼出来的。又没有旁的仰仗,怎么能乱花?未来莫测摸不到尽头,多存些钱防身才是。 顾绍卿不接:“还我做甚?我送出的礼可没收回的习惯。” 陈夕苑被这话噎了下,多少觉得这人有点不识好歹。没忍住,又开始唠叨他了,“礼之一字,心意最是重要,你赠我发簪,我已经很欢喜了。三支,没那个必要。” “哥哥退回去换回银两存起来,等到时机合宜,可以换个更大的宅子。” “比顾家宅邸更大、更华丽就最好了。” 顾绍卿这才知晓这一团软糯在想什么,嗤笑了声。 低冷而短促,仿佛在笑一个傻瓜。 陈夕苑不满睨他,握着木盒的那只手也没撤回,悬于半空中,无着无落却是纹丝不动,“你笑什么?” 顾绍卿:“叫我什么?” 陈夕苑:“......” 这是没完了? 这哥哥怎地这般好为人师? 不想搭理,小脸持续绷着。别说,还真有几分小郡主该有的娇矜之气荡开。 顾绍卿见她这般,也不知道那根筋被拨动了,心蓦地软了下,“带你去个地方。” 不等陈夕苑反应,新指令穿透过薄薄帘幕朝车夫而去,“先去城郊的宝华居。” “是,三少。” 车行了一段,转了向。被他这么一闹,娇人儿的注意力被带开。 她撤回了木盒,美眸浅睨着顾绍卿,“怎么忽然想到去宝华居?我记得那宅子荒了很久了。” 在承前州,宝华居是和西地巨富徐家的宅邸齐名的老宅子,提起它,不知者甚少。但几乎没人进去过。数十年来,它几经转手,并且都是在暗处,现在的主人是谁都不知。想买,都不知道找谁。 顾绍卿:“带你去里面摘桃花,运气好,会有。” 陈夕苑:“?” 随后,是没有犹疑的拒绝,“我不去。” “未经主人允许入室摘花,那叫偷。” 打死她,她也干不出这事儿,他不要面子她还想要呢。 顾绍卿:“那是不是主人家同意你就愿意去了?” 陈夕苑闷闷哼了声算应答。 顾绍卿:“行。” 应着,他今儿第二次掏出了装银两的束口袋。说来也是巧了,两次都是为了这事儿精陈夕苑。 先前,是为了掏钱给她买发簪。 眼下...... 他从里面掏出了一串钥匙,摘出这串钥匙里最大的那一支。 陈夕苑的目光往这钥匙上飘,铜镀金,匙面印有花蝶纹饰,低调的贵重着。一个念头忽然击中她,“这是宝华居的钥匙?”! 弥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第19章 后续印证了她的想法。 顾绍卿点头,幅度微乎其微,但陈夕苑瞧见了,眼底有惊讶,“你买下了宝华居?什么时候的事儿?” 言语间,她放下木盒,夺过了他手中的钥匙, 六把,拢在手中沉甸甸地。 这些是其他宅子的?哪里的?” 陈夕苑明显被惊到了,矜雅冷静丢了大半。顾绍卿很少看她这般,只觉新鲜,有点想笑。但他心里清楚,这时候笑必定会惹恼这位小殿下,光“冷他”这一项,就够他受得了。于是,强行按耐,端着清冷,“这么多问题,我要先回答哪个?” 陈夕苑:“.....” 小姑娘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急切,但她一点都不在意。认真思忖后,回了他,“先回答和宝华居有关的问题。” 顾绍卿用了半盏茶的功夫让陈夕苑满意。 这宝华居最后一任主人名唤张欢喜,人如其名,乐天多欢喜。可能正因为这样,他的财运亨通,做什么都顺利。他最大的爱好是置办宅子,每次都拣最贵或是最有特色的买。周游诸国,走哪儿买哪儿。绝大多数,他一次都没住过。 顾绍卿是在阕歌国遇见他的,两个人年纪相差颇远却分外投缘。当时张欢喜的妻子患了怪病,寻遍名医都束手无策,顾绍卿知晓后,为他指了条路。 去甘坑寻找隐世的鬼医--伍桂。 伍桂之名世人皆知,但他这人性格孤僻行踪诡秘,若顾绍卿不说,谁也不会往他身上想,更不会知道去哪里找他。 张欢喜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离开阕歌国前,邀了顾绍卿一道喝酒。闲聊间,知他来自泷若西地,记起自己在西地有几处房产,就说要赠予他聊表谢意。 顾绍卿自是不肯。 后面纠缠了一阵,顾绍卿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银两,近两千两,买下了张欢喜在西地所有的房子。 “那他的妻子后来怎么样了?”陈夕苑沉浸于有顾绍卿的过往之中,下意识询问。 顾绍卿:“一年多以前,张欢喜来信说痊愈了。” 陈夕苑面露笑容,“那便好。” 白银两千两,认真计较起来,单独买下宝华楼都勉强。但救命之恩......换了她,也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了。片刻后,思绪又给这两千两白银缠绊住。两年前,小哥哥跟她现在一般年纪,他已经开始游走诸国,刀尖舔血赚取赏金过活。 古往今来,风险与收益都是对等的。 他拿得多,他经历的危险也就越多。经历多了,前日那般的险境在他眼里成了寻常,他根本不在意。 想到这些,陈夕苑的心和鼻腔都抑不住发酸,但她不想叫他瞧出来,遂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那其他宅子,你去过了吗?” 顾绍卿:“没有。” 陈夕苑顿时沉默,片刻后,忽地轻笑出声,又问他,“那你知道它们在哪儿吗?” 顾绍卿:“......不知。” 陈夕苑:“那你怎么知道宝华楼是你的宅子?” 顾绍卿不太想答了,嫌她烦。 陈夕苑却不放过他,腰身微微一折,那张挑不出毛病的小脸越发凑近他,“嗯?” 那挑高的尾音就像一个勾子,勾拽住顾绍卿的心神,轻轻地晃。 他挣脱不能,不禁有些烦躁,长臂一伸,“问那么多干什么?发簪是不是不想要?不要拿来。” 陈夕苑:“!” 砰! 她将手里的钥匙砸到他怀里,随后拿回木盒,纤白的双手一齐扣住盒子,一副怕他抢走自己宝贝的模样。 “要的。” 心意被珍视,谁都会欢喜。顾绍卿也不例外,特别是当这个人是他从小看着长大,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在他心里占了一席之地的小姑娘时。 少年的嘴角若有似无勾动,眉舒眼展,“那还要不要摘桃花了?” 他靠向软椅的靠垫,眉眼微阖,慵懒放松的姿态。 他终于意识到,休息可能真的是件让人愉悦的事情。以前他不觉得,是他打开的方式不对。 陈夕苑:“要的,要摘。” 顾绍卿嗯了声,之后再未说话。陈夕苑安静惯了,一点都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是享受眼下的氛围。她看了顾绍卿一会儿,注意力再次回到发簪上。 这一次,她可以细致打量把玩,不慌不忙。当心间充盈欢喜,她禁不住弯了弯眉眼, 哥哥的眼光顶顶好。 这三支发簪她都好喜欢,很难分个高下。好在,都是她的,不必分高下,也不必在得到后退回。 折腾了一整个晨早,一放松,陈夕苑竟也觉得有些困了。但她强撑着不愿睡过去,睡着了样子肯定不好看。这会儿小哥哥还在车厢里呢,万一被瞧见了,他话少,或许不会笑她。但这人惯会刺人的,似笑非笑睨她就够叫人难受了。 然而,她低估了马车摇晃带来的困意,眼皮子挣扎了几番,就再没睁开过。就这,双手仍拢着木盒,对它的喜欢不加掩饰。 那个“睡着”了好一会儿的少年,嘴角弯了弯,不甚明晰的弧度被璨亮光影描绘。 一路顺畅,马车终抵宝华楼。陈夕苑睡了一路,若不是停车的动静太大,她怕不是还会继续睡。 睁眼时,顾绍卿已经醒了,还是她入睡前的慵懒姿态,拿了本话本子在看,是她的。 《此去半生》 是一本武侠话本,可能正因为如此,顾绍卿才挑了这本。 “醒了?”幅度极小的动静,还是引来了他的目光。他阖上了书,精准地丢回到了原处,一摞书的最顶层。更夸张的是,刚开始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一记低闷的啪嗒声之后,陈夕苑应了声,软糯中裹缠了几分睡意。心里,悄悄碎碎念,对自己不甚满意就是了。 “怎么就睡着了呢?就那么困吗?” “ 也不知道哥哥瞧见了没?她睡觉的样子不难看吧?” “早知道会睡着,刚才就掐自己一下了。” 思绪晃动,小姑娘很安静,和一只玉铸的人偶差不多,还带着几分很少在她身上出现的天然呆。 顾绍卿睨了她好一会儿,“想什么呢?呆头呆脑的?” “呆头呆脑”四个字杀伤力巨大,一瞬间,抡醒了陈夕苑。杏眼一瞪,浓重的水雾被愤怒破开,“你说谁呆头呆脑?” 顾绍卿不回应。 陈夕苑吵架都找不到对象,更恼了。她很少这般,对恼了该怎么发泄毫无经验,只能循着本能。 啪嗒一声,被她拿了一路,沾染了她体温的木盒在半空中划了条线后跌入顾绍卿的怀中。 这还没完,“我不去摘桃花了。” 顾绍卿:“......” 呆头呆脑不是在说她可爱吗?怎么还气上了? 顾绍卿独来独往惯了,能用剑解决的事儿,他就不会多言。 哄女孩子?他自是没经历过。他也想不通陈夕苑一个总是矜贵温和的人儿,生气时怎么这般的孩子气。 眼下该如何? 顾绍卿凝着小姑娘,陷入沉思。片刻后,他长臂一伸,将木盒塞回陈夕苑怀里。 随后起身,潇洒利落地下了马车,一句话没交代,半晌未折返。 陈夕苑:“?” 这哥哥,是木头成的精吗? 惹她生气了都不知道来哄哄。不哄就算了,还自个儿走了? 越想越气,后面,胸口都开始隐隐作痛。 陈夕苑的怒气开始朝外迸发,从微弱到盛大,只是顷刻之间, “顾绍卿,你就是截烂木头!臭石头!” “你才呆头呆脑。你不仅呆头呆脑,你还嘴毒,毒过七斑......” 没能骂完。 车帘忽而被扯开,娇人儿被吓了一跳。与此同时,清甜的桃花香气也争先恐后地往她鼻翼间涌,昭告自己的存在。 当那一团柔粉在她眼底凝实,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哥哥没有丢下她。 他是去摘桃花哄她。 陈夕苑很没出息地被哄好了,小脸上郁色一息散了干净,笑容重新绽开。 然而没多久,欢喜就被顾绍卿冷飕飕的声音击破,“毒过什么?七斑蛇?” 陈夕苑:“......” 不敢回话,只能在心里吐槽。 这事儿能怪我? 你要早点和我说,我就不会骂你了。再说了,你也骂我了,打平了。 顾绍卿却不放过她,“嗯?” 花也不给她。 陈夕苑的目光在粉色的娇艳欲滴的花瓣上掠来掠去,终于妥协。 她朝他笑笑,明润又乖巧,猫儿一般,“三哥,我保证以后不骂你是七斑蛇了。” 顾绍卿:“不骂七斑蛇,可以骂七斑狗七斑狼是不是?” 陈夕苑被逗笑,“哪有什么七斑狗七斑狼?” 话落,瞧他不言不语俊脸冷肃,稍稍敛了笑, “我以后真不骂你了,我保证。” “你也不准骂我。” “我们原谅彼此,好不好?你送我花,我迟些也送你一份礼。” 顾绍卿没回好不好,花儿倒是塞了陈夕苑满怀。然后他就看见小姑娘低头,小脸压向花簇,肌肤透出的粉竟同这桃花花瓣如出一辙,纯粹娇艳。 目光不由停驻,过了会儿,他上车。 坐定后,马车再度上路。 这一次,两个人不困也没再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氛围大好。! 弥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第20章 车终抵宥华山,陈夕苑清楚地感受到了饥饿感。她的一日三餐向来准时,经年日久,身体都有记忆了。但她没有催促。心急吃不到热豆腐,这话她深信不疑。 她跟着顾绍卿下车,被他带到了宥华山脚下。 陈夕苑仰望山脉,“要爬到山顶才能吃到午膳?这爬上去,就不是吃午膳了,吃晚膳差不多。” 话末,陈夕苑睨向顾绍卿,眼神莫名。 顾绍卿仍是一派淡定,“不是,半山。” 软糯人儿的优雅冷静又一次在破碎的边缘徘徊,她好想晃晃顾绍卿的头,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不能够,显得她这人特别的粗暴。 只能...... 陈夕苑目光梭巡了一圈,找了块光秃秃的大石,踱过去坐下。 这荒郊野外地,周围除了顾绍卿也没别人,她的动作仍是慢条斯理,姿仪万千,仿佛一只不紧不慢地在融融春景中舞着的蝶。 “这午膳我不吃了。” 她不喜欢爬山。 他不知道她不怪他,但她怎么样都不会爬山的。顾绍卿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确定小姑娘不是在闹别扭,是真的不想上去, “怎么了?不喜欢爬山?” 他竟精准地猜到了症结。 陈夕苑没吱声。 顾绍卿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忽而又想到她这么排斥爬山之前还几度上山寻草药为他制药。霎时间,心间被各种情绪占满,臌胀难当。不甚好受的感觉,但又同躁郁完全不同。 他走向她,稍稍折腰,黑眸似海,固执地将她困住,“不用爬山也能上去。” 陈夕苑不禁看他:“?” “如何上去?” 冷艳一旦没绷住,便如那冬雪见春,一寸寸消融,不可逆。不过,陈夕苑也不甚在意,早在她躲在墙角哭被顾绍卿听到看到后,她就放弃在他面前凹什么冷艳什么世家贵女的范儿了。 “抬手,不要嚷。” 陈夕苑大概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几乎没想就拒绝了,“不要!” 顾绍卿:“这点路程,没事。不要挣扎,就好。” “抬手。” “不想试试鸟儿在天空飞翔的感觉吗?” 这是陈夕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碰到顾绍卿的温柔,轻易被蛊惑。唯有一丝对他的在意还在抵抗,“真的没事吗?” 顾绍卿耐心似告罄,“陈夕苑,你怎么那么啰嗦?” 陈夕苑:“.....” 她这是啰嗦吗?她这是关心他,这哥哥真不知道好歹。 吐槽几句,心火烧得更旺了。 他都不怕伤口裂开,她怕什么?横竖也死不了。这个念头涌出时,陈夕苑朝他敞开双臂,嘴里还在叫嚣,“等会儿疼了,你别怪我。” 顾绍卿懒得再理她,右臂横过她的背脊,紧扣纤腰。纤白的手顺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肩 骨上。隔着一层质地精良的衣料,顾绍卿触到了和他完全不同的柔软温热?[(,手指轻颤,一根根往里蜷。 “走了。” 开口时,这微弱的悸动已经碎在了他的呼吸吞吐间,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借着微不足道的支点,巨石,树丫,向外凸起的峭壁......迅速而稳妥地将陈夕苑带往高处。双脚悬空,越来越高,陈夕苑刚开始是怕的。原本虚虚搭在顾绍卿肩上的手拽住了衣料,折痕清晰。 顾绍卿自然是感觉到了,但他一句安抚的话没有说。一是觉得安抚的话虚浮,无甚大作用。关键从来都是自己,熬过了,便能云淡风轻。 二是,他自己也不是太好受。向上的这一程,风未断过,她独有的带着些药香的气息不断侵入他的鼻翼间,仿佛一根轻羽顽皮地挠着他的心神,没什么杀伤力,但所过之处,涟漪四起。 陡然间,一声鸟叫吸引了陈夕苑的注意力,凝于指尖的力道松了些,头也循声扭了过去,“喜鹊。” “未来定是有好事发生。” 随着顾绍卿不断向上,喜鹊离她慢慢远了,她的目光也没舍得挪开。 顾绍卿有感于她的欢喜,以至于明明觉得她幼稚到不行,也没舍得说半句煞风景的话。 他若有似无地嗯了声。 陈夕苑的快乐得以持续,“它好漂亮啊,它有一根彩色的羽毛。” 提到彩色羽毛,顾绍卿想到了些事儿,他觉得就陈夕苑现在这兴奋劲儿肯定想知道,于是道出, “这只喜鹊叫多彩,落寒寺的主持养的。” 陈夕苑的目光这才回撤,饱含讶异,洒了顾绍卿一身,“落寒寺?我怎地没听过?我第一次听闻有人养喜鹊,这主持真是位妙人儿。” 顾绍卿:“寻常的山寻常的寺庙,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帝国嫡长,即使养在宫廷外,她所接触到的世界都同旁人不同。 “灵验吗?” “不知道,我不信这个。” “不信这个,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寺庙,连主持养了只喜鹊这么隐秘的事儿都知道?” “......” “嗯?” “陈夕苑,你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听到这话,陈夕苑下意识地望了下低凹处,又抓紧了他的衣服。过了一会儿,柔柔开口,“哥哥,我想去寺庙看看。” 顾绍卿睨她,似笑非笑,“那破庙在山顶上,你愿意爬了?” 陈夕苑:“......”容她再考虑看看。 顾绍卿带着陈夕苑从树尖儿掠向地面,数丈外,有一土砖平房。 房前,种了两颗树。如今,春意浅薄,根本到不了山中,树枝光秃秃,偶见新叶混于其中,黄中点绿,还怪好看的。 平房的门原木材质,纹路粗糙清晰。 门上有匾,紫色的,镌刻有“多彩素食馆”几个字。 又是多彩。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 这素食馆的老板和落寒寺的主持根本就是同一人呢? 屡见新奇,陈夕苑觉得有趣,但她没再问,安静地随着顾绍卿走近素食馆。 “今儿不开张?” 双扇的木门紧阖,也未有挂正在营业的匾牌,陈夕苑见状,不由问了句。 顾绍卿以行动回复了她。大手贴向门板,轻轻松松一推,门开了。霎时间,食物香气和说笑声漫出,店里的人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顾三。” 店老板并不是主持,是一位身型壮硕笑起来有酒窝的中年男子。此刻他正坐在一张木质方桌旁,对面坐了个瞎眼的老和尚。 看到顾绍卿,他热络熟稔地唤了声,“多久没来了?” 许是太熟悉了,老板并未起身相迎。 顾绍卿答曰:“四十二天。” 店老板朗笑,“你记得倒是清楚。” “介意和和尚拼桌嘛?”等两个人近了方桌,店老板问。 若是顾绍卿一个人来,他不会多问。但今儿,他身边站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她未见得肯。 顾绍卿看了眼身旁的小人儿,询问的意思。 陈夕苑朝着店老板笑了笑,“不介意。” 店老板招呼两人坐,自个儿起了身,“我再去弄三个菜,现成的材料,很快。” “你们和主持先聊聊。” 走了一段,他忽然又回了头,“顾三,你过来帮忙,更快些。” 笃定轻松的语气,明显没当顾绍卿是外人。更让陈夕苑诧异的是,顾绍卿竟应下了。起身之前,他睨着陈夕苑,“这就是落寒寺的主持,多彩就是他养的。” 言语间,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山里的茶,你先尝尝,我去去就来。” 寻常的叮嘱冷淡的语气,却让瞎眼的老和尚眉尖一挑。只是这幅度轻微来的快也去得快,两个少年人并未察觉到。 陈夕苑乖顺道好。 顾绍卿阔步去了后院,那里有石砌的灶台,三个泉眼泉水长年不绝。用它们做出的饭菜,哪怕全素,都比旁处有滋味。 堂内,只剩陈夕苑和瞎了眼的老和尚。 须臾沉寂,老和尚先一步开口,“明乐郡主,怎么会随着顾三上山吃素?” 陈夕苑讶异轻怔,回过神,轻轻笑了声, “大师怎么知道是我?”他甚至看不见。 老和尚:“你身上的一味香,皇家才有的。” 以及,“除了你,我也想不出还有哪个姑娘能近顾三的身。” 陈夕苑听完,对这老和尚心生佩服,同时生出了几分好奇,“三哥他经常来这里?他对这里很熟悉,也很放松。” 让顾绍卿愿意融入,甚至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老和尚:“不常,只除了......” 年少那一段。那时候,顾绍卿已经拜了姚寒江为师。姚寒江 将他带在身边,很快发现了他的异样。少年一连好几日在夜里练剑,直到有薄光刺破无边暮霭才回房睡去。 姚寒江一问,才知道小小的少年成夜成夜地睡不着。也没有想不好的事情,就是睡不着。 姚寒江怕他被熬死,四处寻名医想找出改善之法。然而都没有成功,初时,安眠的药物还有些效用,渐渐地,他的身体对安眠药物都产生了耐受力。 姚寒江没了法子,只能加大他白天的训练量,想着累极了他晚上总能睡了吧。他开始带着少年跑山,一日,他们来到了宥华山。 “我留住他一段时间,教授他冥想之法。熟悉了之后,经由他的同意,对他进行催眠。” 他夜不能寐的秘密被发掘。 因年少的那次意外而生的,却没有一丝惊惧,只有恨,想毁灭一切的恨。 那一夜,我为他开了一卦。” 落寒寺十年一卦,他给了那少年。 “坎卦。” 上卦是坎是水,下卦又是。 “他这一生每一步都凶险非常,只是这尽头,以他的能力和心性来说,不是无间地狱就是无上王座。” 根本不会有中间地带。 “小郡主,你可懂我的意思?” 陈夕苑沉默良久,“大师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少女的声音已经不复柔和,不用真正瞧见,老和尚便能猜到小郡主当下的模样,尊贵无匹,化不开的冷艳。 老和尚的唇角勾了勾,一抹极柔和的弧度,话也似刀,“等他成长起来,他会是泷若致命的隐患。” “没有一个君主能容得下他,而他,早已习惯以暴制暴。现在都这般了,那八年十年后呢?” “这天下会如何?小郡主身为皇族,泷若嫡长,该想一想了。” 幽冷山间,瞎眼的老和尚终于说完。 陈夕苑心间现大波澜,为顾绍卿抱不平,“泷若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一个顾家三郎?他甚至帮了官府。” “那你四叔为何要杀他?”短短的时间,顾绍卿被四皇子的人狙杀一事儿已经传到人尽皆知,至少西地如此。 “郡主,老僧可以很肯定告知你,这只是一个开始。强极必辱这样浅显的道理,郡主是不懂,还是抗拒去懂?” 老和尚的这些话,似水平铺开来,波澜细微。 陈夕苑却被戳中,心口发酸。 此间陷入沉默,良久后,陈夕苑才又开口,嗓音里的冷神迹般的消失了,“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会拽着他,一定会有中间地带的。” 老和尚迟延了十数息才有回应,“卦,乃天命,天命不可违呐。” 陈夕苑纤白的右手抚着宽袖轻纱,一下又一下,目光垂落纱上,雨雾一般的温柔,还藏了几分如山的笃定,“事在人为。懦弱者,方道万般皆是命。” 那一瞬,老和尚只觉有暖风拂耳。 顾绍卿和店老板回来时,堂内气氛早已 回暖,仿佛那一段谈不上愉快的对话不曾存在过。 菜上桌,店老板开始为陈夕苑介绍菜色,言语间,小得意难掩,“这道菜呐,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多彩吊锅。” “原因有二。一是我贴合了我这店名;二是小姑娘你看呐,这里面的食材,一二三四......是不是七种颜色?” 他边说边用指尖指指点点,模样甚是逗趣,陈夕苑不由轻笑出声,“是。七彩吊锅,妙极。” 话落,忽而又想起那只叫做多彩的喜鹊,好奇心到底是没按耐住,她问老板,“我和三哥上山时,路遇一只喜鹊,它亦叫多彩。您这店也叫七彩,是巧合吗?” 店老板不假思索,一秒都没耽搁,“不是,我懒得想,照着老和尚来的。” 话末处,老和尚和顾绍卿几乎同时开口, “你还知道自己懒啊?” 异样的默契,催得陈夕苑噗嗤笑出声。 之后吃吃喝喝,氛围无限向好。 饭后,在山里逛了逛,两人告辞离开。吃饱喝足,娇人儿没再闹别扭,自个儿往山下走。就是那速度,在顾绍卿看来简直慢到不能行。 走着走着,小姑娘就落下好长一截。他只能留在原地等,一次又一次。 第四次时,陈夕苑仰头睨他,一脸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嫌弃我慢?” 顾绍卿:“......” 既然知道,就不该问。 面上,一言不发,不说话就用不着昧着良心说瞎话。不料小东西的倔劲儿又犯了,那双似盈了水的眸子锁住他,一眨不眨,仿佛他不答她就一直这么看他。 顾绍卿:“......没有。”昧着良心就昧着良心吧,横竖良心搁他这也不值几个钱。 而陈夕苑明显被这个答案取悦,眼笑眉舒,“这么好的三哥,我来守护。” “哥哥,你信吗?我能保护好你。” 深及记忆,顾绍卿笃定,没人同他说过这个。 时至今日,他也不需要了。可是,当一个娇柔得扛不住他一掌的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说要守护他时,他的心湖翻波,根本无法抑制。 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端着自己最擅长的冷漠尖锐,“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到底谁保护谁?” 陈夕苑没什么意外地拧起眉,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虽然细胳膊细腿,但我有脑子。” 言下之意,顾绍卿空有一身武艺,没脑子。 顾绍卿气极而笑,极短促的一声,“就你有脑子,陈夕苑是个大聪明。” 小姑娘下颚一挑,振振有词,“我肯定比你聪明一点。剑圣大人跟我说,你一册史书要看一年,我几日就能背完,一字不落。” 顾绍卿:“......”这老头子到底背着他说了多少他的坏话。 不想接这茬,意欲敷衍过去,“行吧。” 含糊不清的答复却让小姑娘开心不已,弯着眉眼的样子,甜得仿佛一块融了角的糖,“那就这么说了。” 顾绍卿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但他可以确定他是喜欢她高兴的。倘若不是,他的嘴角为何执意上扬,就快要脱离他的压制.....! 弥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