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池月》 第 1 章 这是池蓁蓁第四次爬回越阳山了。 本就重伤未愈,无法化成人形,因而,被山外的锋利杂草割得通身伤痕累累,又被毒蛇咬伤了脚,需得拖着一条后腿爬行前进。 到这会儿,她身上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连气息都开始变得逐渐微弱。 这样反倒刚好。 池蓁蓁勉力抬起脑袋,无心欣赏此地耸翠连云的巍峨山峦,只是望向不远处的山门台阶。 山门上挂着木质牌匾。 牌匾上用法术刻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剑宗”。 越阳山剑宗闻名九州,千百年来,一直是赫赫有名的正道大派,出过不少能人异士,杀妖除魔,无人不知。 为了挡住上门寻仇找茬的魑魅魍魉,也为保护宗门内弟子的安全,越阳山设有结界法阵,会把所有闯入的非人生灵弹出内山。 如若强闯,则立刻触动法阵,引来守山弟子。 池蓁蓁来之前,义父曾告诉过她,要想进山,需得够弱。 示弱对结界无用,必须是确定无害的低等生灵,身上灵力稀薄,如同山内乱窜的蛇虫鼠蚁、灵智未开的飞禽走兽等等,才能不惊动任何剑宗弟子,进入山内。 为此,池蓁蓁拜托义父,切断了她九尾白狐的八条尾巴,用法器封印住体内所有灵力,幻化成一只白兔精。且断尾重伤尚未开始愈合,便立刻出发来到此处。 现下,她又已被这结界弄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理应已经达到不会被结界弹出的程度。 果然。 这一次,池蓁蓁终于顺利进入山门之中。 只是,她此时还是兔子模样,视线前方,都是一级一级向上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她又不识方向,没法像无头苍蝇那般乱跑,只好拖着后腿继续往上爬台阶。 不知道爬了多久,远处,终于隐隐约约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次大师兄回宗,应该快要进后山试炼了吧?” “你是说宗主继位考核的后三层吗?” “当然。我爹年事已高,大师兄14岁就已通过丛魁秘境前四层试炼,乃是剑宗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本就是毫无疑问的接班人选。” “呀!评价这么高啊!老山主不是早就说过,要将你嫁给下一任山主吗?我看,原是珠珠迫不及待了吧?” “师姐!讨厌!让别人听到这话可怎么办呀!况且,大师兄他素来冷淡……” “放心吧,珠珠生得这么美,想必师兄自是会爽快应允的。” “是啊,一会儿,师兄见到珠珠特地来山门接他,指不定多高兴呢!” “……” 接着便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 很快,脚步声也来到了池蓁蓁旁边。 领头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女,十五六岁模样。 圆滚滚的眼睛,乌黑明亮,唇红齿白。穿一身红色圆领短杉和同色系长裙,腰上环佩叮当。 长发垂在身后,耳边几缕头发用红色飘带束起,随着步伐飘荡起伏,整个人看起来娇俏鲜活。 少女身后跟了四五个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少女,统一样式的靛青色弟子服,统一的高马尾,腰间别一把剑,看起来干练又清爽。 想必,这行人皆是剑宗弟子。 池蓁蓁迟疑片刻,便打定主意,跟着他们走。 反正不管他们要去接谁,最终都是要回到内山的。 与自己,必是殊途同归。 至于下一步,等进了剑宗之后,再做打算。 只是,她已经爬了太久,台阶又太高,加上自身还中了毒、失血过多,没有灵力自愈,连兔精原型这么小的身体都有些难以操控。 不过跟了几步,就脱力从台阶上坠了下去。 “咚咚咚咚——” “咚——” 通身灰扑扑脏兮兮的小兔子跌跌撞撞,刚好砸到了红衣少女的裙摆上。 “啊!什么人!” 少女条件反射地尖叫了一声,“蹬蹬蹬”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话音刚落,顿时,在场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拔出剑来,目光四下逡巡,开始寻找罪魁祸首。 “这是什么?” “哪来的兔子?后山跑出来的?” “这兔子身上有灵力的气息,虽然很微弱……但是应该已经快要修成兔精了。普通兔子不可能有灵力。” 闻言,红衣少女皱了皱眉,“那岂不是兔妖?守山弟子呢?兔妖进了结界,竟然没人发现?……把我的裙子都弄脏了!” 一会儿还要接师兄呢! 再回去换衣服就来不及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声音还是娇滴滴的,语气却明显很不高兴。 旁边说话那个少年连忙摆手,给大小姐解释道:“兔精只是低等精怪,刚开灵智,和妖的距离还很远呢。没什么特别机缘的话,至少还要再修炼几百年,才有可能入妖道。它现在身上只有稀薄的灵力,不会被结界挡住,应该是从外面跑进来的吧。” 说话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到了池蓁蓁身上,似是打量。 池蓁蓁没力气再逃走,便假意抖了抖兔毛,看起来瑟瑟发抖,十分害怕的模样。 这些年轻弟子并没有看穿她的本体。 看来幻化术已经让她伪装成功,变成了无害的兔子精。 但她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临行前,义父的忠告依旧历历在目。 “……那晏知月能成为正道第一人,自有他的本事。你虽然切了八条尾巴,隐藏妖气,但他擅辨妖杀妖,手中又有神器碎片炼化的命剑,幻型术能骗得过其他人,并不一定能骗过他。” “此行,或成功,或失败。但失败便定是命陨。阿蓁,你千年修行,甘心命送于此吗?” 池蓁蓁自小在义父身边,知道他性格阴沉狠厉,素来少言。 这样告诫,已是极为少见。 此行想必定然是危险重重。 而且,义父擅占卜,可窥天意。 池蓁蓁不敢问他是否有算过自己的结局,可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必须来试一试。 “如果这三界九州只有神器碎片能重塑阿月的魂魄和灵体,哪怕可能送命,也得去试试。” “我是定要救阿月的。” 她斩钉截铁地说,义无反顾。 …… 此刻,这晏知月应该并不在场。 池蓁蓁躲在角落,盘算着下一步。 须臾间,却听到那几个男弟子已经打起她的主意。 “……师妹若是不喜欢这兔精,今晚不如吃烤兔子?我将它捉来给大家加餐,可好?” 红衣少女嘟了嘟嘴,“可是它看起来好脏!把我的裙子都弄脏了!” “无事,洗干净即可。” 话音未落,少年收起剑,挽起袖子,朝她走来。 池蓁蓁没有犹豫,掉头就跑。 只是,她拖着一条伤腿,跳不起来,也压根跑不过这些剑宗弟子。 眼见着那人就要追到身后,她忍着痛,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一跃,干脆利落地往台阶下跳去。 这点高度……应该是摔不死。 希望这些人能放弃加餐的想法,别再继续折腾了。 虽然出师未捷,但等她休息一下,也能再重新想办法。 池蓁蓁在心里盘算着。 只是,她没料到,底下竟然会有人。 来人恰好正顺着山阶往上走,池蓁蓁往下这一跳,径直落到了他的衣袖上。 灰扑扑的毛,加上后腿上半干不干的血迹,刹那间,在来人雪白的衣袖上印下一道刺眼的脏痕。 下一瞬,凌厉风声破空而来,身上猛地传来一股剧痛! “啪!” 红衣少女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条软鞭,遥遥地,从上方抽到池蓁蓁身上,将她一下子打出数丈远! 软鞭上附着着除妖术法。 这一击对没有灵力的低等精怪,几乎可以致命。 更何况,她还中了蛇毒。 池蓁蓁本体被打伤,痛得几乎要尖叫出声,跌在草堆里,浑身抽搐着,再也动弹不能。 红衣少女三两步跳下来,压根没看她,只是站在那后来人面前,兴冲冲地喊了一声:“知月师兄!你回来啦!” 知月师兄? ……晏知月? 池蓁蓁费力地睁开眼,试图看清楚刚刚那来人的样子。 来人看起来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长身玉立,面如冠玉。 桃花眼,双眼皮褶皱极深,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薄,五官有种男生女相的精致感。 且对方身量极高,约莫八尺多,比在场所有人都高了不少。加上身材清瘦,又面无表情,使得气质看起来颇为清冷出尘,万分疏离。 他穿着一身不同于弟子服的白衣,衣袂翩跹,各处皆是纤尘不染。唯有衣袖处被弄脏,留下碍眼的污渍。 池蓁蓁觉得,哪怕是妖道的狐狸精里,大抵也没有长得比他更为好看的男人了。 只是,他身上的灵压太强,令人感觉十分危险,难以靠近。 义父曾说过,虽没有晏知月的画像,但身怀神器之人,只消一眼,便不会认错。 这人就是晏知月! 竟然这么快就被她找到了! 霎时间,池蓁蓁浑身好似都燃烧起来,连同魂魄也在灼烧着,烧得断尾处跟着被鞭子打到的地方一起生生发疼。 救阿月的希望就在眼前! 她还不能死! 池蓁蓁咬紧了牙关,迫使自己不因疼痛而失去意识。 然而,晏知月对一只受伤兔子心里的波涛汹涌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只是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他冲着红衣少女点点头,声音无波无澜,“珠璇师妹。” 珠璇收起软鞭,嫌恶地瞪了池蓁蓁一眼。 而后,她仰头看向晏知月,满眼爱慕,放软声音,开口:“师兄,听父亲说你今日回山,我和几个师姐师兄特来接你呢。师兄这一路可还顺利?” 晏知月:“尚可。” 说话功夫,后面几个弟子也跟着过来。 “大师兄,珠珠师妹听说师兄回山,早些天便期盼不已……” “最近妖魔在人间愈发肆意横行,师兄此行,可有觅得其他神器的下落?” “师兄一路奔波辛苦,还是先让师兄回屋休息,之后再说……” “……” 可以看得出来,晏知月在弟子间威望极高,且非常受尊敬。 不过,他们只敢站在珠璇身后说话,并不敢真的围住晏知月。 等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完,晏知月才比了个手势,平声道:“抱歉,我需先去换身衣服。” 珠璇顿了顿,连忙后退几步,让开去路,说:“是,师兄向来最是爱洁,衣服被这只可恶的兔精弄脏,想必不太舒服。师兄先去忙吧,晚上,我爹在凉亭备下了一桌接风宴,可否……” “既是山主的邀请,自当准时出席。” 珠璇松了口气,想了想,“至于刚才那兔子,我便让人捉来杀了,给师兄下酒。” 闻言,晏知月脚步未停,只是居高临下地又瞥了一眼池蓁蓁的藏身处。 他收回视线,淡声开口:“随意。” 第 2 章 池蓁蓁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掉头就跑。 山中花草繁茂,她因为见到了晏知月,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本能,“蹭蹭蹭”三两下就钻入树丛之中。 珠璇连忙用法术将软鞭伸长,用力挥向池蓁蓁,沿着她逃跑的方向追上去。 只是,渐渐地,她的视线被花草树叶遮挡,对方身上的血腥气又弥足微弱,只有穿过枝干时留下的细微动静,悉悉索索,听不分明。 兔子本就是小小一只,在山里穿行又相当灵活。 如果人不跟上去,应是很难再抓到它。 珠璇急着去通知她爹晏知月已经回山的消息,没工夫留在这里耽搁,只能收了软鞭,跺了跺脚,“讨厌的脏兔子!今天算你运气好!下次再让我遇到,非得剥了它的皮做兔毛围脖!” 天色将迟,她“哼”了一声,摆摆手,领着一众剑宗弟子匆匆离去。 …… 山间的杂草堆里,池蓁蓁躲了有一个多时辰。 夜幕降临,月色凄清。 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疼痛难忍。 鞭伤、腿伤、摔伤……遍体鳞伤。 没有灵力,伤口无法自愈。 体内的蛇毒似乎也已经悄然蔓延,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四肢还有浅浅的麻痹感。 但这些痛苦,和断尾之痛,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出发之前,池蓁蓁已经知道,这注定是一条艰难的路。 就在八条尾巴被义父切断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无法回头了。 现下自然也能忍着继续往前。 池蓁蓁在原地缓了许久,确认没有人过来找她后,才试着想用稀薄的灵力施个法术。 身体毫无反应。 “唉。” 她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试试,成不了也没有丧气,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出藏身地。 越阳山虽有结界,但山内普通的虫鱼鸟兽皆有。 此时,池蓁蓁只是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兔精,若是遇到大型野兽、哪怕只是再遇到一条蛇,也是危险重重。 她一刻也不能继续休息,循着记忆,爬了很久很久,终于,重新回到了台阶处。 这里是供剑宗弟子进出的通道,有人活动的气息,想必不会有其他兽类靠近,暂时还算安全。 池蓁蓁用力撑起上半身,探头往上望去。 夜色里,长长的白玉色阶梯,对一只体型娇小的兔子来说,比白天看起来更加巍峨险峻,也更加看不到头,好似要走到天幕里去一样。 甚至,池蓁蓁还不知道晏知月究竟在上面的哪个角落。 刚刚听他们说话,好像是晚上要在凉亭小聚。 可是,凉亭究竟在哪个方位? 就算找到了,她现在出现,会不会再被刚刚那个大小姐珠璇捉住呢? …… 池蓁蓁摆了摆脑袋,将胡思乱想全部抛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 先找再说。 思及此,她不再犹豫,拖着已经失去知觉的一条后腿,忍着痛,前肢扒住上一级台阶,开始缓慢往上挪动。 - 晏知月从宴席处回到扶玉峰,已是子时夜半。 因盛情难却,他略喝了两杯,不过意识依旧清明,步伐也是稳稳当当,不见任何失态。 身后,小师弟莫如山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师兄,我都许久未见你了,下回下山游历,可否带我一起?按照师兄的指点,我的法术略有精进了,绝不会成为师兄的拖累……” 晏知月表情未置可否,只是淡声开口道:“我暂时不会下山。你先安心修炼,待通过秘境试炼,再做打算也可。” 莫如山一顿,表情有些讶然,“是因为与珠璇师妹的婚事吗?” 整个剑宗弟子几乎都知道,山主想把女儿珠璇嫁与晏知月。 宗门有古训,所有宗主需得通过后山丛魁秘境七层,才可任剑宗宗主。 而现任宗主珠青,乃是因老宗主出山时被妖魔杀害、意外身殉,宗门弟子断代,他作为大弟子,才临危受命,暂代管理。 实际上,珠青因资质平庸,至今仍未通过秘境第七层,接任剑宗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剑宗内也只称呼他为山主。 而晏知月乃是上一任老宗主的幼子,天资卓绝,十四岁便通过了大部分普通弟子二十岁才勉强能通过的秘境前四层,得以出山历练。 甚至,他小小年纪,便在游历中意外炼化了上古神器的碎片,将其炼成命剑,斩杀了在人间为祸一方的大妖,使得剑宗名声大噪,从中流宗门一跃成为正派第一。 这越阳山,只待晏知月通关秘境后,毫无疑问,必将要交到他手中,才可服众。 现任山主珠青虽法术平平,但并非弄权之辈,为人堪称心怀天下、怜悯众生,对少时丧父丧母的晏知月也是无比喜爱,全力培养,从未刻薄。 加上珠璇自小爱慕晏知月,他又对女儿诸多溺爱,自是一意促成两人,希望能得以两全其美。 今日接风洗尘宴上,珠青再次当众提起了这件事。 晏知月虽当时用要专心修炼,通过秘境后三层、出山保护凡人百姓为借口,草草推辞了过去,依旧并未应允。不过莫如山觉得,这桩婚事,注定是势在必行。 而且,珠璇多漂亮啊。 脾气确实是骄纵了点,但看得出没什么坏心。 毕竟,美人阖该是这般宜嗔宜喜的。 要不然,剑宗上上下下的师姐师兄们,也不会这么疼她。 这么一想,莫如山旋即笑道:“……师兄这扶玉峰确实冷清了些,若是小师妹来了,应该会热闹许多。” 闻言,晏知月脚步未停,声音是戛玉敲冰似的清冷,“如山,慎言。” 莫如山立马肃起表情,低下头,“是。” 晏知月:“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莫如山不敢不应,连忙朝晏知月微微鞠躬,“是,师兄也早些休息。如山明日再来拜见师兄。” 接着,便毕恭毕敬地退开,转身离去。 …… 翌日清晨,天色尚明,莫如山已来到扶玉峰外。 他是晏知月十四岁第一次下山时,从外捡来的。 当时他刚刚垂髻之年,因人间战乱失怙失恃,一个人在外流浪,差点被山间小妖吃了。 恰好晏知月经过,感知到妖魔气息,匆匆赶来,从小妖口中将他救下。又见他苦苦恳求,万分可怜,才将他带回越阳山。 不过,莫如山也知道,自己天赋不足。 甚至不是山主那种能过完秘境六层的不足,是没有什么灵力、完全不适合修炼的普通人。 基础法术练了四年,至今才堪堪能用。 他压根没有资格拜山主为师,更遑论老宗主。只是沾了晏知月的光,才勉强能在剑宗里论一声“小师弟”,实则并没有正经师父。 因而,莫如山比旁人更为努力。 每日寅时末,他会准时来到扶玉峰外修炼。 若是晏知月在山内,得空便能指点几句。 这些年下来,他的法术虽然因天赋受困,精进有限,但倒也没有荒废时间,硬生生练出了一身拳脚功夫,看着比普通十四岁少年更为精壮有力不说,箭术也小有所成。 现下,晏知月回来了,莫如山迫不及待,想要给他展示自己的进步。 只是,时间比往日尚早了片刻。 屋内似乎还没有动静。 莫如山也不泄气,调转方向,兀自来到扶玉峰另一侧的山泉边,打算给大师兄打点水用。 剑宗是修仙宗门,哪怕是宗主也无人服侍。 除却饭食会由后厨弟子统一烹饪外,大部分生活琐事都得弟子们自己来。 晏知月独自一人住在扶玉峰。他不在山内时,扶玉峰的几处屋舍,都由莫如山主动请缨打扫整理。 虽是一些小事,但也算是表达他感激之情的一种方式。 只是,今日的泉水边,似乎不如往日那般静谧,好似有其他陌生气息。 莫如山常年习武,虽灵力不足,但听力和视力皆比普通人敏锐许多。 他浑身戒备着,想了想,放下木桶,从旁捡了跟树枝,牢牢握在手中,蹑手蹑脚地往那边走去。 靠得近了,那点细微动静变得愈发明显。 “沙、沙沙——” 似乎就在泉水边。 只是,岸边杂草长得高,绿绿葱葱的,几至小腿,如同天然屏障一般,依旧看不清里面躲了什么。 ——“若是觉得自身实力不如敌方,且无法逃脱,不如先发制人。” 想到晏知月曾经的告诫,莫如山没有再犹豫,双手握住树枝,将稀少的灵力集中在树枝顶端,飞快地冲向杂草那边。 接着,用尽全力,往下重重一击! “咚!” 树枝砸到了石头上,断成两节。 因为上头附着了灵力,很快,石头也出现了缓慢碎裂的声音。 好像没有敲到什么。 莫如山怔了怔,犹豫一瞬,蹲下身,伸手拨开了那一片的杂草。 底下确实是一块大石头,约莫有两尺长三尺宽。表面凹凸不平,凹下去的地方有拳头那么深,形成一个天然小坑。 此刻,石头已经从外层开始开裂。 而那个小坑里,正蜷缩着一只灰白色的兔子。 莫如山松了口气,丢了树枝,揪着那兔子的耳朵,将它拎出来,仔细打量。 那兔子闭着眼睛,身上有斑斑驳驳的血迹。 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但当有人触碰到它时,它身体还会条件反射地抽搐。 莫如山到底只是个半大孩子,见这小兔子十分可怜,自己刚刚还用灵力打它,心中难免歉疚。 他将那兔子抱起来,想着是不是要救一救。 可他并不会什么治疗的法术,也不曾救治过什么动物,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莫如山看了看天色。 大师兄一贯勤勉,这会儿应该已经醒了。 他一定有办法。 思及此,莫如山打起精神,从旁边捡回木桶,去泉水边打了桶水,一只手拎着桶,另一只手抱着兔子,快步折回扶玉峰。 …… 晏知月果真已经起身,正坐在院中饮茶。 晨光熹微,他一袭白衣,光风霁月。 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如同不悲不喜的神明一般,压根不属于人间。 而那把赫赫有名的龙渊剑,就被随手放在手边的木桌上,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样子。 莫如山的到来打破了这种清冷。 小少年步伐匆匆,脸上有一缕焦色,但依旧没有忘记先向晏知月行礼。 “大师兄。” 晏知月“嗯”了一声,“何事匆忙?” 莫如山将木桶放到一边,双手捧着那只兔子,递到晏知月眼前,“这兔子似乎受了伤,我刚刚以为是什么危险,先手打了它,让它伤上加伤,看起来快要死了……” 晏知月只一眼,便认出,这就是昨日山门口那只兔子。 只是气息看起来比昨日更加微弱了。 原本它身上似乎是有些灵力的,到这会儿,几乎已经不可见。 晏知月收回视线,抿了口茶,淡淡开口:“不是你的错。它本就命不久矣。” 莫如山一愣,“师兄不能救救它吗?毕竟也是因为我……” 晏知月:“它是兔精,不是普通的野兔。在外本该有自保之力,因为闯入越阳山才会变成这样。无论是有意或无意,一切都是运数罢了。” “这……难道就看着它断气吗?” 莫如山低头看了看手心,有点迟疑。 谁曾想,那兔子如同能听懂两人说话一般,竟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它一下从莫如山的手里跳下去,动作有点扭曲,迟缓地往晏知月那边靠,直至来到他的鞋边,又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 “……” 晏知月素来喜洁,连黑靴都是一尘不染。 那兔子浑身脏得要命,在鞋面上一碰,当即便落下一个印子。和昨日一样。 晏知月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但兔子却极有灵性,似乎感觉到他的不喜,仰头,红红的眼睛怯怯地看了看他,将全身上下唯一干净的脸,贴到那块脏污处,又轻轻地蹭了好几下,像是想要帮他把鞋面给擦干净。 这一连串动作,好似用尽了它全部的力气。 没过多久,兔子再次倒到地上,闭上眼,痛苦地痉挛着。 晏知月垂眸,低嗤一声,“倒是有灵性。” 莫如山:“大师兄……” 晏知月没应声,抬手,用灵力在它身上探寻几息。 片刻,他收回手,问莫如山:“已经学会用灵力附着在武器上了?确实有进益。” 得到大师兄的夸奖,莫如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练了很久才勉强做到的。师兄说我身体天生灵根不足,我想着,要是能把有限的灵力附加在武器上,应该可以一定限度加大武器的威力。” 晏知月颔首,“嗯。在箭矢上也试过了?” 闻言,莫如山即刻瞪大了眼睛,万分诧异,“师兄怎么知道?” 晏知月:“你的手指上有茧,应是拉弓所致。” 莫如山真的崇拜死晏知月了,眼睛亮晶晶的,如同望着神明一般望着他,连连点头,“师兄太厉害了!确实如此!我想着我目力不错,手臂也有力,如有危险情况,弓箭可从远距离先发制人,便试着练了练。附加了灵力的箭矢威力比普通箭矢大上数十倍,竟能射到结界外的大雁呢!” 莫如山年纪尚小,晏知月没有再夸奖,只是略略又指点了几句,教将他最近能使出来的几个小法术融会贯通。 顿了顿,他收回视线,捏起茶盏,淡声补充道:“多加练习,自会有成效。去吧。” “是,如山记得了。” 莫如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目光掠过晏知月脚边,“那这兔精……” 晏知月:“它身有旧伤,又因中毒灵力外泄,还被你一棍子敲断了骨头。现在还能活着,也是命数。我已将它的骨头接好,若是命大,在山间自行修养一阵,便可自由行动。” “多谢师兄!” 莫如山不敢打扰晏知月太多,抱着小兔退出了院子。 他先给小兔喂了点水,想了想,又去剑宗后厨拿了几根胡萝卜来,放在它旁边。 “兔精,今日是我对不起你。我住在弟子院落,不方便带着你。大师兄这扶玉峰很大,有山有水,空气怡人,适宜修养。你可以在外随意活动,只要别去打扰师兄就好。我每日寅时会来给你喂食的。” “看你这么可怜,也不知怎会闯入山中……希望你能活下去吧。” - 池蓁蓁睁开眼时,天色又一次黑下来。 身上的疼痛感尤在,不过却比白天好了不少。 昨日,她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一路寻找,没找到凉亭,但找到了普通弟子院落,听到了莫如山和旁人说话的声音。 而后,池蓁蓁一刻都不敢休息,睁着眼,等着这个小弟子起床,悄悄跟上他,来到了扶玉峰。 虽然因力竭在休息时被灵力打了一棍,打碎了脊柱,却在莫如山的帮助下卖了个乖、撒了个娇,成功留了下来。 心心念念的龙渊剑就在屋内。 阿月的生机就在那里。 池蓁蓁蜷缩在地上,望向院里,咬了一口莫如山拿来的胡萝卜,补充体力。 屋中本是一片黑暗。 不消片刻,倏地,那里亮起一道烛光。 修长清瘦的身影从窗内映出来,冷冷清清,如云如烟。 池蓁蓁盯着那道影子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笑了下。 晏知月。 找到你了。 第 3 章 池蓁蓁在扶玉峰上修养了半旬多。 毕竟她不是真的白兔精,只是用了法器封了九尾白狐的灵力,用以辅助幻型术不露馅,底子里还是千年白狐,生命力比普通精怪顽强太多。 这些日子,已经足够恢复受损的身体,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连带的,蛇毒也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纵然兔精本体尚在调理,池蓁蓁也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日日蜷在扶玉峰的小院外,远远地、悄悄观察着晏知月。 几日里,有不少人来找过晏知月。 除却莫如山每日早上来给她喂食之外,那个红衣大小姐珠璇也来过两次,但都被晏知月拒之门外,并未进入小院。 除此之外,便是他们口中的山主珠青了。 当时,珠青与晏知月在屋内谈话,池蓁蓁本想过去偷听,但又顾虑到晏知月灵力高强,怕离得太近被他洞悉,只能恹恹作罢。 不过,晏知月最后送珠青出门时,说了一句:“秘境之事,确实迫在眉睫,我会尽快准备。” 池蓁蓁骤然想起,珠璇他们也说起过这件事。 如果晏知月马上要进入秘境,那她势必无法跟入其中。 不知道这越阳山的秘境究竟是何路数,也不知道等他通关出来会是猴年马月。 阿月等不起。 必须得抓紧时间想办法了。 …… 暮色四合时分,晏知月会在院中练剑。 他修炼时,惯常使一把灰黑色的剑,看起来其貌不扬,实际也是当世名剑,乃是过世的老宗主为他量身锻造。 只是因为意外得到了龙渊剑,才将其搁置,只做平日练剑用。 池蓁蓁远远观察了几天,分辨不出那把剑是不是她的目标。 于是,她一天一天跳得更近,越来越靠近晏知月。 直至他无需分神,便能轻而易举察觉的距离。 她想要借此试探一下对方。 晏知月的名字,早在妖道时,池蓁蓁已然有所耳闻。 他出身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越阳山剑宗,灵力高强。 加上他手上那把炼化了上古神器碎片的剑,盛名在外。可以说,各路小妖都有些害怕他。 这种正道人士,大多如同阿月说得那样,总觉得自己是在做肃清要挟、保护人间的大义之举,并不会杀心很重、性格暴戾,生怕犯了他们凡人口中的杀孽。 果然,虽然第一回遇见,他纵容那珠璇要将她捉住杀掉的提议,可现下,却并没有出手,将瑟瑟发抖着凑近他的兔子精给一击打死,而是对她在院落外到处跳来跳去的行为完全视而不见,只自顾自地专注练剑。 池蓁蓁得寸进尺,叼着半截胡萝卜,“噌”一下蹿进了晏知月的院子。 半晌,晏知月收回剑,坐下饮茶。 池蓁蓁就蹲在他的木桌上,索然无味地嚼着那小半截胡萝卜。 红通通的眼珠,骨碌骨碌乱转一通,最终落到晏知月手中的茶杯上,定格不动。 她刻意停下了咀嚼。 小兔精通身雪白的毛,明显是跳进泉水里仔细洗过,不复当日那般邋遢、像个小泥团子。两只耳朵竖得老高,脸颊还是鼓鼓的,看着颇有几分童真可爱。 只可惜,晏知月完全不为所动。 他放下茶杯,倒扣在桌面,双指翻转。 池蓁蓁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没看到他是如何施法的,两只耳朵就像被一道无形的绳索捆住,即刻往上提了一下。 接着,她整个身子都被拖起来,从木桌上掀翻,“咚”一下摔到地上。 最后一小截胡萝卜也跟着被甩飞,滚出老远,表面沾了泥土。 晏知月站起身,语气清清淡淡的,慢声道:“不可上桌。你虽尚未修出人形,但灵智已开,应当及早摒弃兽类的恶习。” “……” 什么意思? 怎么还骂人呢? 池蓁蓁趴在地上,耳朵渐渐开始发烫。 她气鼓鼓地瞪了瞪眼,怒视着晏知月离去的背影。 等人消失在门后,才独自恹恹地跳走了。 …… 一连几天,池蓁蓁都踩着点去看晏知月喝茶。 不过,她怕被丢下去,不敢再跳上桌,只蹲在晏知月旁边的空木凳上,眼睛眨也不眨地观察着他,像是兔子旺盛的好奇心在作祟。 晏知月不会赶她走。 只对她视若无睹。 不可否认,晏知月实在长得过于出色,面无表情又清清冷冷的,却有种非常吸引人的气场。举手投足间更是诗情画意,弥足赏心悦目。 仿佛坐在旁边看一千年,也不会觉得无聊。 若他不是剑宗弟子,只是个普通凡人的话,池蓁蓁倒是愿意将他带去妖道与自己和阿月作伴,免受人间的战乱与颠沛。 不过,也只能想想。 池蓁蓁在心底笑了笑,从木凳上跳下去,准备离开小院,去山泉那儿喝水休息。 只是,她尚未跳出小院,倒是与莫如山迎面打了个照面。 莫如山很惊喜,二话没说,把她抱起来,“小白,你怎么在这儿?” “……” 谁是小白? 池蓁蓁眨了眨眼,表示不解。 莫如山看不懂她的眼神,只是摸了摸她的毛,往前几步,冲着晏知月打了个招呼,“大师兄。” 晏知月:“这个时间,你怎么过来了?” 一般情况,莫如山生怕打扰晏知月,只会在清晨上扶玉峰。 现下天色已晚,唯有皎月高悬,戚戚冷冷,显得行为古怪反常。 闻言,莫如山将池蓁蓁放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师兄,如山明日想下山购置一些趁手的武器,大约五六日不能来与师兄问安,因今夜特来道别。” 晏知月点头,“可。近日山下妖魔比往年更为嚣张你切记注意安全,遇事不可逞强。” 莫如山:“多谢师兄!还有一桩事……” 说着,他放下身后的背篓,侧过头,瞧了瞧蹲在旁边的池蓁蓁,声音讷讷,似是有些踟蹰,“我怕小白在山上找不到食物,特地准备了一些,师兄可否……” 他到底是少年心性,不过喂了池蓁蓁几天,就有些舍不得了。 晏知月瞥了旁边的白兔精一眼,语气不咸不淡地问:“它叫小白?你给它取的?” 莫如山:“是呀,师兄你看它多白啊!咱们越阳山上都没有这么可爱的兔子呢!” 晏知月:“看起来,它似乎对这个名字不太满意。” 莫如山回头。 果真,月光下,池蓁蓁正瞪着她那双大眼睛,不满地瞪他。 谁要叫小白这么难听的名字啊! 真像随时会被宰杀的家畜名,或是什么看家护院的狗名。 莫如山:“那……” 没等他想好新名字,晏知月已然摆了摆手,“它是兔精,你将食物留在这里,它自不会饿死。早些回屋休息吧。” 莫如山便立马忘了重新取名的事,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 莫如山把背篓留在了晏知月的院中,这又给池蓁蓁创造了新的机会。 翌日,天色尚明。 过不了多久,晏知月就会出来练剑。 池蓁蓁提前了一些,先去背篓里找了一把菜叶子,再跳到自己的“专属座位”上,好整以暇地端坐着,开始耐心等待。 之前,池蓁蓁不敢在晏知月练剑时靠近。 一是生怕被剑气所伤。 二也是也怕自己的行为过于刻意,不太像一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无辜小兔子。 现在,她的口粮在院子里,每天清晨又是莫如山一贯的投喂时间。这就给她的闯入找到了借口。 果然,晏知月出门时,并没有把她赶走。 准确来说,是连一个眼风都没有给她。 片刻,晏知月来到了小院中心,将灰黑色的剑从剑鞘中拔出。 下一瞬,强大的灵力从他体内喷涌而出,又服服帖帖地萦绕在他周身。 杀气瞬时弥漫。 不远处的池蓁蓁差点被那股灵力给掀翻过去。 她现在不是九尾白狐,没有妖力护体,在这种近在咫尺杀意里,兔精本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着。 直到晏知月练完剑,池蓁蓁还没有办法缓过来。 依旧是一团白色毛球的样子,蜷在木椅上。 晏知月路过,随手将剑放在木桌上,接着,又居高临下地施舍给了她一个眼神。 “你这兔精,是连跑都不会么。” 说完,他面不改色,从池蓁蓁旁边拎起一片菜叶子,递到她嘴边,“若是你死在这里,如山那小子得伤心了。起来。” “……” 晏知月的命令语气十分强硬,池蓁蓁并不敢违抗,只能用力支起脑袋,看了看他,又咬了口近在齿边的菜叶。 四肢却依旧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看着颇有些可怜巴巴的。 晏知月没有收手,又捡起一片菜叶,“吃。” 这回,菜叶上还附着了一点灵力。 对普通精怪来说,晏知月的灵力是上佳的补品,凝神聚气,相当有益于修炼。 池蓁蓁吞下去,立马感受到丹田处涌起暖流。 刹那间,暖流已经遍布身体,有种温暖舒适的感觉。 她调息了几瞬,四肢不再发颤,仰头望向晏知月。 晏知月淡淡地收回手,“去吧。” 他转身欲走。 只是,好不容易有拉近距离的机会,池蓁蓁不可能轻易放他走掉。 她一下揪住了晏知月的衣摆,借力往上一跳。 “噌噌噌”,动作非常灵活,沿着他的手臂,径直跳到了他肩上,四肢扒拉着他的肩头不放。 晏知月:“……” 池蓁蓁歪了歪脑袋,乖乖巧巧地同他对视。 接着,她讨好似的凑过去,用脸颊蹭了蹭晏知月的脸颊,又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轻轻舔了一口。 “咚。” 小兔又一次被毫不犹豫地打落,从晏知月肩头重重摔到地上。 后背好痛! 池蓁蓁哭丧着脸,把身体团成一团,凄凄惨惨地叫了一声,以发泄自己的不满。 晏知月面色不虞,掸了掸被池蓁蓁抓过衣摆,语气冰冷疏离,“兔乃淫.性,果真不假。” 池蓁蓁:“……” 晏知月低头,双指一指,在她身边施了个法术。 “看来需得受点教训。不然,若是修出人形,恐为祸四方。” 说完,他拿起剑,走进屋内。 关上门,再也没有出来。 ……这家伙真难讨好! 池蓁蓁嘟了嘟嘴,在地上打了个滚,用后肢揉了揉背脊,站起身,打算趁早跳走。免得一会儿晏知月还没消气,又出来给她摔两下。 她可不想再回忆骨头被敲断时的痛苦了。 只是,池蓁蓁往院门口方向跳了两下,就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了去路。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无头苍蝇似的四处蹦了一圈。 结果,每个方向,都只能跳出去两步,就再也走不了了。 像是有一个无形的笼子,把她牢牢框在原地。 晏知月这个疯子!竟然给她设了个结界! 池蓁蓁气坏了,偏偏又灵力微薄,压根冲不开这个结界,只能用脑袋砰砰用力撞向结界,妄图引起屋内之人的注意,赶紧把她从牢笼里放出去。 但晏知月明显恍若未觉,任凭池蓁蓁在结界里“咚咚咚”地大吵大闹,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一会儿,池蓁蓁就闹累了,恹恹地趴到地上,阖上眼休息。 她没吃完的菜叶还在木椅上,结界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块空地,什么也都做不了,只能在心里咒骂着晏知月出出气,转移一下注意力。 从小到大,千年里,连义父都不曾这么对待她过。 等着吧晏知月! 等她拿到他的命剑,没了神器傍身,看他还怎么嚣张! …… 晏知月想着给门外那只疯兔子一点教训,并没有打算真把它弄死。结界只需几个时辰,便会自动失效,叫它重获自由。 然而,月升日落,夜色降临。 待得他如往常一般打算出门饮茶时,却见那结界里,兔精已不见踪影。 一个纤瘦伶仃的白裙少女正侧躺在地上,紧紧闭着眼,呼吸平稳,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她整个人委委屈屈地缩成了一团,如同一只无辜的小白兔,动作看起来和那兔精一模一样。 “……” 晏知月脚步一顿,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第 4 章 晏知月脚步响起的那一刻,池蓁蓁早已经幽幽转醒。 她清楚自己此刻是人的模样。 并且,自己还没法变回去。 许是因为晏知月早上给她喂的那点灵力过于强大,使得她体内的灵力暴增,到处乱窜,一时之间有些失去控制。 池蓁蓁并不是低等精怪,哪怕断尾幻型之后,也不代表真的就变成了兔精,自然不需要和普通精怪那样,经历漫长修炼、再幻化成人。 况且,她本就没打算一直做一只兔子。 那样行事也太过不便。 只是,池蓁蓁原本的计划是循序渐进,先让晏知月习惯她的存在、放松警惕之后,再试探着变出人形,趁其不备,夺剑走人。 这突然的幻化,打乱了所有预定的谋划。 她不敢睁眼,就是怕晏知月觉得她并不寻常,直接把她丢出越阳山,或是干脆直接打死,弄得魂飞魄散。 心内尚无筹谋,只好继续装睡,端看晏知月的反应。 可惜,晏知月并非常人,只从她停顿半拍的呼吸,便判断出她在装睡。 晏知月眉头拢得愈发紧了些:“你……” 他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下池蓁蓁所在的方向,想用灵力探探她的本体。 这兔精跑来扶玉峰不过短短一旬多,来时已筋骨尽断、气息微弱,还被珠璇的法器打过一鞭,体内灵力溃散,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愈合,还修出了人型。哪怕是在越阳山这种灵气充沛、益于修炼的地方,也实在过于反常。 或者说,她能出现在越阳山,就已经弥足反常。 越阳山的结界在晏知月父亲在世时,曾经集宗内众法器之力,加固过一次。当时他虽年少,却已经展露出非凡天赋,亦在场观摩。 这个山外结界,或挡不住邪魔大妖的来袭,但必然能挡住这灵智已开的白兔精。 它应该是试了很多次,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体内灵力紊乱,才成功进入结界的。 晏知月没杀它,放任它在扶玉峰乱跑,就是想看看她来此处的目的。 人间不太平。 事关宗门,更要万分小心。 将意外与反常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或许更为可控,还能及时扼杀在摇篮里。 事实上,当日,在莫如山的恳求下,晏知月给它接骨治伤,早已探查过她本体,却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他即刻又试了一次。 依旧无所获。 兔精体内气息纯净,确实不像什么邪物。 但躺在地上的单薄少女却骤然发生了变化。 不过眨眼之间,她雪白的皮肤逐渐变得透明,身体也开始急速缩小。 白光闪过。 少女变回了白兔。 池蓁蓁“懵懵懂懂”地站起来,眨了眨通红的眼睛,抬头,与晏知月对上视线。 夜幕之下,晏知月一袭白衣,清冷出尘,如同九天神祇,睥睨众生。 他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泊。 月光照不进,旁人也看不透。 池蓁蓁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他肯定是起疑了。 可是,这突然的变幻,池蓁蓁也无法控制,纯属意外,只能努力试图亡羊补牢。 她冲晏知月摇了摇耳朵。 看起来是一个撒娇的动作。 晏知月不为所动。 “……”哼。 池蓁蓁无功而返,嘟了嘟嘴,抱住手,生气地扭过头去,用动作表示不想理他了。 晏知月平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声音清清冷冷,开口道:“你究竟是何物?” “……” “普通精怪修炼百年可化人形,若是要成妖,需得更久。你不是白兔精。” 是十分确定的语气。 “……” 池蓁蓁眨巴着眼睛,表情无辜。 晏知月手一挥,“说话。” 池蓁蓁感觉身体热了一下,试着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意识到自己可以和人交流了。 虽然兔精本体无法发出人的声音,有灵力的修仙者却已可以窥得她的灵识。哪怕普通人听起来只是兔子的叫声,但也能与晏知月沟通无碍。 可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池蓁蓁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解释。 她只好呜呜地假意哭诉:“我不知道……” 说话间,那两只耳朵都跟着垂下去,看起来垂头丧气的,颇为低落模样。 晏知月还是无动于衷,冷冷地问着:“进越阳山来有什么目的?” 池蓁蓁:“山下的村子里,有人说山上很安全。” 听他们说,现下人界战乱四起,妖魔横行。若是有灵智但能力不足的小精怪想寻求庇护,拼命来越阳山,也算人之常情吧? “……” 晏知月没应声,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似是斟酌。 池蓁蓁生怕晏知月问询不成,一会儿打算用什么法术严刑拷打自己。 毕竟,今早他才刚布了个结界教训她,才过去几个时辰,想必还没消气。 思及此,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想掉头就跑。 但又实在觉得不太解气。 刚好,还能趁此机会,再试探一下晏知月的底线。 池蓁蓁几乎没有犹豫太久,见结界已消,蹦跶两下,飞快地跳到晏知月旁边。 而后,整个身体贴到他的下摆上,打了个滚,又蹭了两下,将那块雪光暗纹缎面布料弄得皱皱巴巴。 没等晏知月出手揪住她的兔耳,池蓁蓁早已经头也不回地跳远。 一转眼,白兔已经跑出了院内,没入黑暗里,变成了小小的一个白点。 晏知月:“……” 他没有追出去,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回屋内换衣物去了。 …… 次日,池蓁蓁还是准点出现在院中,抱着胡萝卜,坐在自己的小木椅上。 不多时,晏知月拿着剑出门。 见到她的身影,脚步难得微微一顿,表情似是不解。 池蓁蓁摇了摇耳朵,主动同他问好:“大师兄,早安。” 晏知月皱眉,轻斥道:“你非剑宗弟子,怎可唤我师兄?” 池蓁蓁嘟起嘴,眼珠又大又亮,看着炯炯有神。 她问:“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小道长,你叫什么名字呀?” 窥探灵识是没有声音的,只可表意。 不过,从池蓁蓁说话字句中,理应能感受到她的语气,是天真无邪、又乖巧听话的,完全符合一只野生白兔精应该有的样子。 晏知月不搭理她,转过身,自顾自挽了个剑花,起势动作相当漂亮。 这回,池蓁蓁看清了。 或者说是感觉到了。 晏知月手中那把灰黑色的剑并非龙渊剑,上面没有神器的威压,只能算是一件上等法器。 意料之中。 她没有过多失望,继续嚼着胡萝卜,嘴里还发出“咕咕咕咕”的说话声,用灵识干扰着晏知月。 “小道长?” “小道长?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能不能告诉我?” “难道你没有名字吗?” “看你每天都穿白衣服,是不是可以叫‘小白’呀?” “……” 晏知月第一个剑势挥出去,和昨日一样的杀气再次涌现。 这回,池蓁蓁做好了心理准备,提前缩成一团,并不试图用稀薄的灵力抗衡剑意,只是在试图习惯这种感觉。 晏知月这人意志过于坚定,很难动摇。 她必须要赶紧找到切入口。 就比如,此刻,释放自己想和他待在一起的意思。 哪怕不能让他完全放下戒心,习惯她的存在也是好的。 等晏知月练完剑,池蓁蓁已经不再发抖,只是抱着胡萝卜,半瘫在木椅上,姿势看起来有气无力的。 偏偏,她还有力气碎碎念:“你到底叫什么嘛……快点告诉我呀……这山上没有几个人,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不寂寞吗?我好无聊……” 晏知月不堪其扰,打算把它丢出去,干净利落。 不过,刚拎起池蓁蓁的长耳朵,她整个人就借力爬到了他的手腕上,呜呜哭诉,“小道长,你手好冷哦……我身上很热,你可以捂捂,没关系。” “但是我明天不想吃萝卜和菜叶啦!” 晏知月沉默许久,没说话,竟然也没有把她甩开。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小兔,半晌,薄唇轻启,“晏知月。” 池蓁蓁眨了眨眼睛,“……” 晏知月:“这是我的名字。” 池蓁蓁看起来立马变得十分高兴。 为表示友好,兔耳朵在他掌心蹭来蹭去,“阿月!” 晏知月蹙眉,“未受训诫,着实不懂礼数。” 池蓁蓁:“叫阿月怎么就不懂礼貌啦?你才多大呀,看起来都未及冠。我虽不记得自己几岁开的灵识,但怎么也比你年长些许,不可以叫阿月吗?” “……” “哼!我偏要叫!阿月阿月阿月!” 多么巧。 晏知月与她的阿月名字一样。 那么,用晏知月的命剑换得救回阿月的机会,定然也是上天注定的机缘。 - 山中无日月。 池蓁蓁的萝卜和菜叶都已经吃完,莫如山却还没有回山。 不过,这几天里,她发现,自己每日里都有一段时间能幻化出人形。 短则几分钟,长则能坚持半个时辰,皆是不太稳定。 池蓁蓁饿得受不了,又不想啃扶玉峰外头的野菜杂草,便趁着这段时间去拍晏知月的门。 “阿月阿月阿月!我饿啦!我想吃饭!我想吃肉!小师弟将我托付给你,你不能饿死我呀呜呜呜……” “吱呀——” 门开了。 晏知月站在门口,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池蓁蓁心底还是有点怵他。 不过,她将真实的想法压住,只刻意表现出一点怯怯,又在脸上加上了虚张声势的模样,声音还是软绵绵的,“干嘛这样看着我?我才不怕阿月呢!” 池蓁蓁是九尾白狐,从七百年前修出人形时,就知道自己的模样很漂亮。 毕竟,漂亮就是九尾一族的特色。 但她和普通九尾狐还不同。 她的脸并没有狐狸精那种妖艳气质。 相反,池蓁蓁长相非常清丽无害。 外表是十六七岁的少女,肤色白皙,弯眉圆眼,小巧的鼻子和嘴。 加上身材纤瘦娇小,弱不禁风,看起来颇为乖巧,完全是一副我见犹怜、人畜无害的模样。 义父也曾说过,千年里,她被阿月保护得很好,眼睛里丝毫没有妖魔的戾气狠辣,只有白纸一样的简单纯粹与不谙世事的天真。 因此,偶尔也娇纵粘人,不成规矩。 比起狐狸精,倒确实是更像小白兔一点。 池蓁蓁不确定对晏知月这种人使美人计有没有用,也不确定他究竟喜欢怎样的姑娘。 不过既然有机会,试试也无妨。 为了救阿月,她什么都可以做。 …… 晏知月端详她数秒,淡声开口:“切不可踏进屋内。” 闻言,池蓁蓁皱起眉,表情诧异,“喂……” 晏知月:“我有事要离开。你便在外面用饭吧。” 说着,他挥了下衣袖。 池蓁蓁回过头,就见院子里的那张木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摆了四五个道菜,还有一份碗筷。 她惊呼一声,二话没说,直接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拿起碗筷。似乎完全忘了晏知月刚刚的话。 “真的有肉诶!阿月,多谢啦。” 池蓁蓁当了好久的兔子,确实也许久没有吃肉了。看到碟子里装着东坡肉,眼睛立马变得亮晶晶的,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 等她吃完一块,再抬起头,晏知月早已不见踪影。 扶玉峰霎时变得静悄悄的。 只有虫鸣鸟叫声从远处的林子里飘进来,几不可闻。 池蓁蓁放下碗,回头,看向屋内—— 晏知月出门没有拿剑。 龙渊剑会不会就在里面? 第 5 章 池蓁蓁的动作停顿在原地。 目光也如同被术法黏住,凝固在门板上,一错也不错眼。 她的内心在激烈地挣扎着。 进去找? 还是再等等? 晏知月刚走,短时间内势必不会回来,现在无疑是一个翻箱倒柜偷东西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一次还不知道要再等多久。 可是,义父曾经说过,那龙渊剑是晏知月的本命剑,受他的意识和灵力操控。如此贵重,难道会随意放在屋内吗? 这扶玉峰未设限制,若是主人不在,剑宗弟子皆可进来拿走。 况且,就算真在屋里,会不会她一碰,晏知月就有所感应呢? 到时候,以她现在这点灵力,未必跑得出越阳山。 这实在太像一个陷阱了。 甚至,晏知月走之前,竟然还给她准备了食物! 他往日哪有这么好说话! 看起来就像是设好了圈套,心情很好地等着她跳进去,吃上最后一顿肉,再冷酷地把她送去轮回。 池蓁蓁虽然是第一次来陌生的地界干这种勾当,经验不足,但修炼千年,脑袋还算灵活。 如此判断的话,纵然内心已经急迫得不得了了,但此刻确实还不是冒险的好时机。 可惜她为进山断尾,妖力全无。 无法用灵识探物,连甄别龙渊剑所在的位置都做不到。 池蓁蓁暗自咬了咬牙,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重新拿起筷子。 …… 不多时,两荤两素四个菜,基本全进了池蓁蓁的肚子。 吃饱喝足,她拍拍肚子,懒洋洋地倚在木椅靠背上休息。 眉眼间,不自觉露出了一丝狐狸精惯常的慵懒情态。 然而,不过几息功夫,一道怒喝打破了小院里的静谧与安详。 “你是谁!?” 池蓁蓁尚未来得及扭头,凌厉风声破空而来,是有点熟悉的感觉。 下一瞬,软鞭从院外方向重重甩向她。 第一击打到木桌上,将木桌一整个劈烂,桌上的碗碟悉数摔碎在地,好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 第二击挥过来时,池蓁蓁压根来不及躲避,只条件反射般闭上眼、侧过身体。 “啪!” 软鞭打到了她的侧脸颊上。 又顺势落到了肩头。 这回,上面没有施加灵力法术,但这样结结实实一鞭下来,池蓁蓁白皙光滑的侧脸立刻浮起一道鞭痕。 转眼,鞭痕就变得又红又肿,连着肩膀一起火辣辣的发疼。 好痛! 池蓁蓁飞快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连退开五六步,用手捂住脸,眼里不自觉噙了泪花。 果然,院外站着珠璇。 和第一次见那时一样,她还是一身红衣,红得灼眼。手里正握着一条软鞭,指着池蓁蓁,满目恼怒与不敢置信。 “你是何人?为什么在知月师兄的院中?……你不是剑宗之人!说!你是谁!” 珠璇是山主的女儿,年纪尚小,在剑宗又颇受宠爱,自然修炼不够刻苦。 虽然上来就用鞭子打人,行事颇为跋扈嚣张,但水平却有限,不比晏知月,能用灵力轻易探出池蓁蓁的本体。 她只能感觉到面前这人没什么灵力,看着又是弱不禁风的,想必没有反抗之力。 于是,珠璇拿着软鞭,一步步靠近她,径直将她逼到角落,后背撞上了墙。 池蓁蓁捂着脸,再无路可退。 跌跌撞撞这几下,她手忙脚乱,免不了踩到了自己的裙摆。 连带地,领口就不免被扯得大了些,露出一大截漂亮的锁骨。 珠璇眼睛开始喷火:“……” 池蓁蓁每日就能化形那一点功夫,大部分时间都是兔子模样,自是没有需要穿什么繁复的衣裙。 更何况,她也没有多余的灵力给自己变一套衣服出来,只是披着宽宽大大的单薄白裙,不收腰线,远看就像一块白布随意扯了两下,套在身上。 当然,这也是白色兔毛幻化出来的布料,具有相当的御寒能力,且非常舒适。 但看在珠璇眼里,那就是伤风败俗的打扮。 哪有好姑娘家在外不穿鞋的? 纵然是剑宗这种门派,避世而立,无需被凡人礼教束缚,女弟子却也没有这般不修边幅的道理。 修行理当先修德。 因而,珠璇忍不住尖叫起来:“你是谁!为什么穿成这样在师兄的院子里!再不说话,我立刻杀了你!” 说话间,她身上已经有灵力开始流动。 绕着她四周,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池蓁蓁假意思忖着,用余光寻找了一下逃跑路线,“我可能是……阿月的灵宠?” 珠璇顿住了,皱起眉,“灵宠?” 池蓁蓁痛得脸色苍白,还不忘拼命点头,以增加可信度,“嗯!” 这人喊打喊杀的,危险程度实在太高。 万一自己突然变回兔身,被她认出来,说不定又要被捉去剥皮吃掉了。 只能先将她应付走。 珠璇:“我怎么不知道师兄养了灵宠?而且,你叫师兄什么?!如果是灵宠,怎可如此称呼主人?简直不可理喻!” 她怒气上升,声音再次抬高几分。 池蓁蓁:“……” 珠璇上下扫视着她,从她的脸,到她修长脖颈、清瘦单薄的肩膀,还有白皙的锁骨,表情愈发气急败坏:“况且,师兄是男人,你乃是女身。朝夕相处,如何却能穿得这般毫无廉耻之心?!我今天就替师兄给你立立规矩!” 说着,珠璇再次出手。 池蓁蓁早就看准了她的起势动作,毫不犹豫,往另一个方向蹿了出去。 珠璇的软鞭恰好从她的裙角划过。 没碰到她身体,只是将裙摆处的一截布料撕得稀碎。 不搞偷袭,珠璇压根碰不到以灵巧出名的兔精。 池蓁蓁想着,至少先从院子跑出去。 扶玉峰那么大,随便找个树爬上去一躲,珠璇要找到她,还得费些功夫呢。 只要捱到晏知月回来就好了……她今天乖乖的,没有进他的屋子,也没有偷东西,他暂时应该还是会保护她的。 他又不爱吃兔肉。 这般想着,池蓁蓁咬了咬唇,赤着脚,头也不回地往院外奔去。 “咚。” 跑出去没几步,迎面撞上一堵肉墙。 还刚好撞到脸上的鞭伤处。 池蓁蓁“嘶”一声,倒抽了一口冷气。 然后,立马捂住脸,猛地抬起头。 来人正是心心念念的救星晏知月。 刹那间,池蓁蓁的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阿月!你总算回来了!” 晏知月:“……” 来不及再说什么。 珠璇的脚步已经从身后靠近。 池蓁蓁毫不犹豫地躲到了晏知月身后,让晏知月把她挡得严严实实,一点都不敢露出来。 晏知月仿佛没看到珠璇一样,微微侧头,问道:“何事这般匆匆忙忙?” 随后踏出院门的珠璇也看到了晏知月。 她收起软鞭,诧异地喊了一声:“知月师兄!” 而后,又瞪了瞪眼睛,怒视着他身后的半片白色衣摆,“师兄从哪里捡来如此不识规矩的灵宠,竟然直呼师兄大名,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衣衫不整地在外……” 渐渐地,尾音却消散在晏知月冷漠的目光之中。 “师兄……” 晏知月:“师妹,我没有在问你。” 话音刚落,珠璇脸颊“噌”一下烧了起来,嚅嗫着,“我……” 晏知月反手抓住池蓁蓁的肩膀,将她从自己背上拎出来,“说话。” 池蓁蓁依旧捂着脸,扁了扁嘴,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已经哭过了。 “她进来就打我!还说我做灵宠没规矩,要帮你教训我!可是我又没做错什么……阿月,我不要她教训我,她的鞭子打人好疼的!你看我的裙子都被打烂了,脸还被打破相了!” 装可怜告状嘛,这一套,池蓁蓁经常对阿月用,早已熟能生巧。 哪怕阿月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小心思,大多也只无奈地叹口气,最终总是会如她所愿的。 她的阿月最好最好了……但却不知道晏知月会如何? 说完,池蓁蓁小心翼翼地抬眼,偷偷瞅了瞅晏知月的表情。 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波澜不惊模样。 晏知月个子实在太高,池蓁蓁赤着脚只能到他下巴,又看不清他的眼神。 她没法揣摩对方心思,只能可怜巴巴地缩了缩肩膀,不说话了。 但珠璇却被池蓁蓁这一连串表情动作给气到了。 在晏知月面前,她不敢放肆,没把那条软鞭拿出来,只是吊着眼睛,用手指着池蓁蓁,像是要把她的脸戳烂。 顿了从,才气急败坏地解释道:“你……你胡说八道!我是来找师兄时,注意到扶玉峰有生人的气息才出手的!” 池蓁蓁才不理她,也不跟她辩驳。 她只是空出一直手,在没人看得到的角度,两根手指从后面偷偷捏住了晏知月的袖摆,轻轻晃了两下。 小兔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像是受了很大委屈。 晏知月静默一息,淡淡地将她的手指拨开。 “珠璇师妹。” 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听起来并不生气,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 珠璇一怔,垂头丧气地低下脑袋,“……师兄对不起,我不该在扶玉峰随意吵闹。但、但父亲说现下外头不太平,我是怕……” 她有些说不下去,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晏知月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许久,才轻描淡写地开口道:“山主尚在,我不便擅自训诫于你。你且去吧,日后有事寻我可用传音符,不必时时上山。” 对晏知月而言,珠璇是个大麻烦。 她有意于他,分寸感又不强,在剑宗内弄出不少流言蜚语来,也给了珠青一些错误暗示,常常试探不说,对他的拒绝视若无睹。 但晏知月是绝对不可能娶她的。 珠璇脸一僵,难以置信,“师兄!可……” 晏知月摆摆手。 珠璇不敢违抗晏知月的命令,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等人消失在视野范围内,晏知月才转过身,对一直躲在旁边的池蓁蓁说:“我有事尚未处理,你也去吧。” 池蓁蓁没有反驳。 她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在开始失去稳定。 这是要变回兔子的前兆。 池蓁蓁捂着脸上的伤,迈开步子,赤脚跑向远处树林。 白色身影没入林间。 晏知月转身,朝着自己身后那人微微点头,“宫雪师妹久等。” 珠璇和池蓁蓁闹了这么久,竟然无一人注意到,同晏知月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名剑宗女弟子。 宫雪长相平凡,穿着也不似珠璇那般张扬,只是普通的白色弟子服。但身上自有一股气韵,不瞩目,却叫人感觉舒服。 她乃是现在女弟子中实力最强的,也是未及20便已通过丛魁秘境前四层。 虽不如晏知月那般惊才绝艳,但在普通弟子中,也是佼佼。 宫雪也是老宗主的徒弟,和晏知月算得上师出同门,喊一声“师兄”,比珠璇和莫如山都更为理所应当。 她朝着晏知月微微一笑,“师兄难得找我,定是有要事,等一会儿也无妨。” 晏知月凝视了一眼池蓁蓁消失的方向。 转身,请她进入小院中。 “请坐。” “师兄不必客气。可是关于传音符所说之事,师兄觉得有疑点?” 闻言,晏知月微微拧起眉。 宫雪这几年皆在山外历练,鲜少回山。 晏知月盛名在外,行事难以低调,便托她帮忙悄悄打听人间内有无神器的下落。 这几年人间不太平,他疑心,乃是妖魔族在到处寻找上古神器。 宫雪在进入剑宗前,出身人间的医术大家。 门徒众多,人脉也广。 神器出现之处,多有异象,普通人也能察觉。稍作打听,这对宫雪而言不算难事。 这次听闻晏知月回来,宫雪在昨日也赶回了越阳山,并将自己探得的情况,用传音符传到了扶玉峰。 晏知月摇摇头,“并无不妥。待得我结束手边之事后,便会去那几处一一探寻。这次多有麻烦。” 宫雪:“不麻烦。保护普通百姓,本就是我等正道弟子应做的事。” 说着,两人对上视线。 晏知月停顿一下,倏地,又平声开口:“我今日寻师妹来,是有另一件事。” “师兄请讲。” “听闻师妹从前医毒双休,且十分擅用蛊虫。” 闻言,宫雪愣了愣,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似乎有些羞怯,“师兄,那都是小时候在家中无事,随便学学的……” 世人皆认为蛊虫乃旁门左道,实属不入流。 晏知月突然问起这件事,让宫雪有些不知所措。 谁曾想,晏知月却牵了牵唇,“不必谦虚。世间奇术,从无贵贱之分。师妹,不知你的蛊术,可否用来寻根问源?” 宫雪想了想,略有些不解:“师兄是要找人的意思吗?若是有对方的随身物品,或许可以一试。” 晏知月摇摇头,曲指在木桌上轻轻叩了几下,似是思索。 停顿良久。 他才轻声开口道:“师妹刚刚见到那灵宠,可否用蛊术探得她的来处底细?” 第 6 章 宫雪思忖片刻,眼中疑惑依旧未消。 “师兄,不好意思,我还是不太明白。这灵宠难道不是……” 在修行门派中,灵宠因为并无太大作用,因而并不常见。大多是主人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禽兽精怪体内,使其具有一定的灵智,以供驱使。 若是灵力高强者,还能让灵宠化出人形来,与人进行对话。 但灵宠身上的灵力毕竟并非生灵自我修炼而得,能力强弱主要依靠主人,不如主人自行修炼、增强自身来得快速直接,便显得弥足鸡肋。 既是这样的存在,又何来底细一说呢? 晏知月便淡声为她解答:“它乃是如山从外面捡来的,来路不明。我已用灵力探寻过,但并没有发现异常。” 宫雪顿时了然,点点头,“竟是如此。追踪一事,我倒是未曾尝试过,不过可以一试。” 晏知月:“麻烦了。” 宫雪笑了笑,温声说:“不麻烦。” 说完,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再从锦囊里拿出一枚指甲大小的黑色药丸。 “这枚药丸里有一只蛊虫,喂那位姑娘吃下。待我改日下山后,会放出另一只同命双生蛊,依照它的气息去搜寻。气息浓重处,约是它停留很久的地方。” 晏知月接过药丸,“多谢你。” 宫雪站起身,朝着晏知月颔首,姿势不卑不亢的,“师兄没有其他吩咐,我便先走了。昨日回山时时辰不早,还未来得及向山主问候。” 晏知月:“你去吧。” 宫雪转过身,不急不缓地走出小院。 十几步路过后,她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她,便略略停了下脚步。 扭过头,恰好对上了一双红眼。 一只通身雪白的兔子端坐在数丈之外,正好奇地看向她。 宫雪挑了下眉,低声呢喃:“原是只兔精啊。” 怪不得生得如此冰肌雪肤。 竟比珠璇还漂亮。 - 翌日。 转眼又至旭日东升的辰光。 晏知月拎着剑打开屋门,毫无意外地看到了池蓁蓁。 只不过,这回,她没有窝在自己常坐那只木椅上,而是恹恹地趴在房门口,两只耳朵也垂了下去,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晏知月居高临下地瞧了她几许,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为何挡路?” 听到他说话,小兔才站了起来。 只是,依旧闷不吭声。唯有两只前爪委委屈屈地扒住了他的下摆,似是不许他走。 晏知月:“松手。” 池蓁蓁大幅度地摇了摇脑袋,鼓着嘴,用全身动作表示拒绝。 晏知月手指往下轻轻点了点。 一道白光从他指尖闪过,汇入池蓁蓁身体之中。 不过转瞬间,小白兔变成了白衣少女。 晏知月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池蓁蓁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忍不住感叹道:“阿月你好厉害!” 晏知月居然能用灵力控制她的幻化。 她自己都控制不了。 这么看来,第一回变成人,就是他喂的那两片菜叶所致。 池蓁蓁连忙松开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又拍了拍破破烂烂的裙子。 晏知月:“你今日究竟有何事?” 池蓁蓁反应过来,“噢”了一声,歪了歪脑袋,指着自己的侧脸,娇声抱怨:“阿月你看你看,昨日你师妹打出来的伤,我疼了一晚上呢!” 她皮肤白皙光滑,愈发显得那道鞭痕红肿可怖。 在这张漂亮脸蛋上,简直暴殄天物。 就如同上好的瓷器,一道细微裂痕,便显得不甚完满,叫人心生可惜。 晏知月瞟了一眼,面不改色地开口:“修养几日便会复原。” 池蓁蓁跺脚,“可是很疼呀,脸疼,肩膀也疼,一动就疼,疼得晚上都没睡好。阿月,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嘛!” “没办法。” 晏知月看得出来,她是故意在找事。 明明来时那几日伤得更重,却也没见她抱怨连天。 ……当然,也可能是那时还不会说话。 池蓁蓁对他这个答案十分不满意,踮起脚,仰着头与他对视,试图用自己的眼神表达不满。 “不行不行,阿月你要帮我!你那个师妹,明明是因为喜欢你才打我的,你理所应当需得为我的脸负责呀!” “……” “况且,我现在已经有人身,万一本体伤痕愈合得太慢,人身的脸上疤痕消不掉,我不就破相了吗?!” 她说得振振有词。 四目相对时,也不见丝毫闪躲。 晏知月年龄不大,但在剑宗地位超然,气场又强大疏离。师弟师妹们在他的注视下,大多也会紧张。鲜少有人能同他对视这般久,还一副“你这人怎么这样”的嗔怪表情。 少女生得漂亮,五官弥足娇俏。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眼神深邃。眼波流转间,却像是有流光划过。 蓦地,晏知月想到了她昨天噙着眼泪,躲在自己身后发抖的样子。 对这小兔精而言,这一鞭确实是无妄之灾。 他心软一瞬,思索片刻,指尖在半空中画了几笔,组合成一道符。 很快,那几道笔画微微泛出光。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符咒中响起:“大师兄?” 晏知月:“稍后送两瓶伤药来扶玉峰。另加一瓶祛疤膏。” “是。” 得到肯定答复,晏知月一挥袖子,那符的笔画在空中陡然消散。 池蓁蓁心满意足,趁着晏知月不备,一把抱住了他刚刚收回的手。整个人就像是要吊到他手臂上去一般。 “多谢阿月!” 晏知月:“……松手。” 他语气有点冷,池蓁蓁缩了缩肩膀,不敢再试探。 她闷闷地松开手,转过身,慢吞吞爬到了自己的木椅上,毫无坐相地抱住了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唯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看晏知月。 晏知月从剑鞘中抽出那把灰黑色的剑。 他并没有回屋换衣。 …… 池蓁蓁在木椅上赖了大半天。 这是很反常的事。 往日,待晏知月练完剑,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自行离开。等到不受控制地变成人身、或是饿了、或是夜半喝茶时分再回来。 晏知月知道她是在等伤药,并没有驱赶。 只是,兔精无所事事地撑着下巴盯着他看,眼睛炯炯有神,目不斜视,尤为瘆人。甚至,静了会儿,还得寸进尺地开始提要求,“阿月,能不能换张椅子?这个坐着不舒服。” “……” 晏知月不理她。 池蓁蓁没有放弃,皱了皱鼻子,继续嘟嘟囔囔:“我在山下的村民家中,见过那种圈椅,上头放上软垫,人可以窝在里面,看起来像兔子窝一样,很舒服的。你要不要试试?” 晏知月表情严肃,冷声开口:“乱世之中,世人多死于安乐。你若是嫌累,自可去窝中躺着。” “哼。我是兔精,又不是人。” 池蓁蓁不服气地扬了扬下巴,又小声抱怨了句,“……老古板。” 义父之前告诉过她,晏知月年少扬名,而今尚未及冠,算来不过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 结果呢,人却是不好相与的性格,冷冰冰的,心志坚定不说,原则性还强,着实难以对付。 不过,相处了半月,池蓁蓁能感觉到他的松动。 或许也不是松动。 是他本性中于万事万物的良善与平和,是向来光风霁月的为人。 毕竟,在不事关大义之时,晏知月也只是个少年,虽不苟言笑,却并不是什么邪魔杀神,不会动不动就动手。 但这样还不够。 池蓁蓁不需要他对自己平和。 她要他最重要的那把剑。 只是平和以待还不够。她要成为他亲密之人,才有机会向龙渊剑下手,并顺利脱身。 池蓁蓁心里想着事儿,不知不觉就开始出神,眼睛直勾勾的,却也没注意到晏知月何时离开了扶玉峰。 “啪哒。” 两个小药瓶被人放到池蓁蓁面前。 意思不言而喻。 池蓁蓁回过神来,什么都没说,先一步拉住了转身要走的晏知月的衣袖。 “阿月!” 晏知月:“又有何事?” 池蓁蓁扁嘴,“背上也被打到了,我自己没法上药。” 晏知月语气很淡:“背上留疤不会破相。” 况且,精怪自有自愈能力,更遑论池蓁蓁这种很有天赋的精怪了。 上一次她身上那道伤,是珠璇用灵力打的,对它们这种低等精怪来说,几乎堪称致命伤了,晏知月只帮它接了骨,并未替它治这道鞭伤,它却也极快地愈合了。 池蓁蓁:“但是很疼!” 晏知月自上而下地看着她,似是正注视着她鸦羽般纤长浓密的睫毛,“……你若是不想呆在扶玉峰,我自可马上送你离开。” 这是直接威胁了。 算了。 池蓁蓁失望地放开手,说了声“不要,我想和阿月在一起的”,便不再缠着晏知月。 她哼哼唧唧地拿起那两个药瓶,端详片刻,又打开木塞闻了闻。 晏知月打开屋门。 脚步顿了顿,又回头看她。 “你未曾见过伤药?” 池蓁蓁故意不看他:“怎么不会,我在人世间流浪了那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呀。你少看不起人……少看不起兔子了!” 晏知月点头,“那便最好。” 池蓁蓁:“……” …… 临日落前,晏知月拿出了宫雪给的那枚药丸。手心翻转,眨眼,药丸已然被放入肉馅之中。 池蓁蓁一直没有走。 想是要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吃饭了。 晏知月使人准备了饭菜,刚好,能借机将蛊喂给她吃掉。 待他来到小院,果真,池蓁蓁依旧蜷缩在木椅上,一只手按着肚子,嘴里念念叨叨:“阿月什么时候才吃饭呀……真是的……好饿好饿……” 晏知月一怔,眼神微变,立刻转过头。 “你在做什么!” 虽只略过一眼,但他目力过人,已经注意到这兔精衣衫不整,那白裙领口拉开了好大,露出半截肩头和一大片背,白得晃眼。 池蓁蓁却恍若未觉,只一下坐直了身体,兴高采烈地冲着他摇摇手,“阿月是不是要吃饭了呀?我陪你一块儿吃吧!” 晏知月没有动,表情愈发凝固,“为何衣衫不整?” 闻言,池蓁蓁低下头,看了看自己。 “你说这个啊?上了药没干呀,我怕穿上把衣服弄脏了,想再吹吹。” 像是生怕晏知月不信,她主动背过身,将领口扯得更大,示意他看自己这道从肩膀一直延到后背的伤痕。 上面红肿的位置,此刻,已经敷上了黑色草药。 愈发衬得旁边的皮肤莹白。 晏知月能感觉到她的动作,头也不回,侧身施了个诀。 下一瞬,池蓁蓁身上出现了几圈金色灵绳。 她瞪大了眼睛,尚未来得及开口,那灵绳自动收缩,一下子将她上半身、连同手臂一起捆住,捆得结结实实的,动弹不得。 那裙子自然也连带着被捆回了她身上,领口妥帖地压在脖子处,密不透风。 池蓁蓁挣扎了好几下,怎么都挣不开那绳子。 她手不能动,只好动嘴:“阿月你要干嘛呀,快把我松开!” 晏知月缓步走向她。 “若是想做人,应学会礼义廉耻。怎可在旁人面前随随便便脱衣?……” 池蓁蓁很委屈,振振有词道:“我哪是在旁人面前呀,我只是给阿月看我的伤而已啊。纵然阿月不是我的主人,也是我重要的人。与之分享我的痛苦和快乐,难道不应当吗?你们凡人的礼教是如此疏离的吗?” 晏知月微顿,眼神变了几变。 倏忽间,院落外传来异样动静。 莫如山的声音响起。 “大师兄,如山回来了!” 说着,他风尘仆仆,推开院门。 白光闪过。 晏知月袖子一甩,刹那间,便将端坐着的少女变回了兔子。 莫如山什么都没有看清,只看到一片白色一闪而过。 他十分欣喜,“小白!你也在这里!” 第 7 章 多日不见,莫如山想立马上去抱小兔。 不过,也还记得先给晏知月见礼。 晏知月摆摆手,转身在木桌前坐下,“来一同用饭吧。刚好,也说说山下见闻,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是,师兄。” 木桌边仅有两张木椅,莫如山将变成兔子的池蓁蓁抱起来,自己坐了她惯常坐的那张,与晏知月面对面。 晏知月抬眸瞧了他一眼。 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拿起杯子,抿了口茶。 莫如山捏了捏池蓁蓁的兔耳,笑着低声问道:“小白,你这一阵可还好?没有麻烦大师兄吧?” 闻言,晏知月不自觉拧了拧眉,“……” 池蓁蓁实在受不了这个名字,用力瞪了莫如山一眼,试图从他手中挣脱。 莫如山感觉到了她想逃,并没有为难,爽快地放开手。 池蓁蓁忙不迭跳到地上,又蹦跶了两下,跳到另一边的晏知月脚边。 她伸出爪子,仰起脑袋,扯了扯他的鞋。 “阿月,我也要吃饭!” 莫如山无法用灵识听懂池蓁蓁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给晏知月讲述这么多日的经历。 “下山后,如山与几位师兄师姐去了附近城镇的集市。青落师兄的剑鞘碎了,想打一把新的,我们便多停留了几日。谁知第三天傍晚,镇上的茶楼里死了好些人,无一生还,皆是死状可怖,像是被妖所杀。” “青落师兄说,附近有妖气,且距离我们很近。师兄师姐们便打算先将那妖斩杀,以免它继续为祸人间。……” 晏知月听着,余光却被迫落在脚边捣乱的兔精身上。 它似乎已经急得跳脚。 一蹦一蹦的,若不是有伤在身,恨不得自己跳上桌。 眼见晏知月始终无动于衷,它垂头丧气地松开爪子,扭过头,像是重新寻找好了目标,准备回到莫如山那边,让他来给自己喂食。 然而,刚跳出一步,兔耳朵就被人从后面揪了起来。 晏知月拎住她,毫无怜惜地将她提起来,整个儿放到木桌上。 “……几位师兄都受了伤,故而耽搁了许久。但最后那妖却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莫如山顿了顿,没有继续,只愣愣地看了一眼池蓁蓁,迟疑着,“师兄这是何意?” 晏知月语气平淡,声音清冽如泉,开口:“它说它也要吃。” 莫如山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有些结结巴巴地问:“它、它已经会说话了?” 晏知月点头。 不过,他没有继续做什么解释,“继续说你们受伤之后发生的事。” 语毕,还顺手将那道肉丸子移到兔精面前。 莫如山:“哦、哦,是。青落师兄说,那妖气跟着我们一起到了客栈,虽然大家都受了点伤,但还是必须要保护客栈的住客。但是戒备了一晚,那妖却消失不见了。后面一直到我们收拾包袱准备回山,也没有再出现。” 晏知月沉吟片刻,蹙了蹙眉,接着问道:“是何类妖物?” 莫如山:“师兄师姐们都探查不出它的本体。我虽灵力不济,却也试了试,只感觉到一团黑气,应该是用什么法器遮掩住了本体。” 一瞬间,晏知月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它许是为了找到你们的落脚处。” 莫如山却十分不解,“啊?这是为何?找到我们的住处,却又不杀我们……” 晏知月摇摇头,答道:“暂时还犹未可知。不过,稍后你下去一趟,将我的口信带给山主,就说,最近越阳山的巡山弟子需得三人一组,平日出山切记不可落单,山内行走也要多加戒备。” 这奇奇怪怪的事情,倒像是冲着越阳山来的。 话音刚落,莫如山便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是,师兄。如山立刻就去。” “先用过饭吧。” “没关系,师兄,如山还不饿。之后在弟子院内用也可。要紧事不好耽搁?” 说完,莫如山摸摸脑袋,又冲着蹲在桌上扒拉肉丸子的小兔精笑了笑,这才大步转身离去。 …… 是月夜。 扶玉峰万籁俱寂。 池蓁蓁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晏知月的院子,打算去山泉水那儿洗个澡。 白天涂身上的那些药,黏黏糊糊的,弄得伤口直发痒,实在不太舒服。 临水边有一道黑影。 池蓁蓁没注意,一直到已经近在咫尺了才发现。 她吓了一跳,急急匆匆地停住动作,原地蹲下.身,躲在杂草间驻足观察。 那是谁? 扶玉峰极少有人上来。更别说是这种大晚上,晏知月早已休息,剑宗弟子也不可能这个时间前来寻人。 总不能是狼吧? 有身形那么高大的狼吗? 还未等池蓁蓁观察出个结果,那黑影便已经开始向她靠近。 “阿蓁。” 他在池蓁蓁面前站定。 月光洒在他脸上,露出他稚气的眉眼。 是莫如山。 只不过,和白天的莫如山不同,此刻,莫如山眸光涣散,脸上有若隐若现的黑雾,肢体动作僵硬,像个被人控制的傀儡一般。 见状,池蓁蓁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跳入对方怀中。 “义父!” 黑雾在莫如山身上绕了几圈。 其中一抹,汇入了池蓁蓁体内。 刹那间,兔精变成了漂亮夺目的白衣少女。 少女眼圈红红的,抱着少年结实的腰,几乎要将脑袋埋进对方怀里,“……您怎么来了呀,这里很危险。” “莫如山”僵硬地扯出一抹笑,嘴里发出了不属于他的、青年人的声音。 “有事经过此地,便来看看阿蓁是否安好。” 池蓁蓁用力点点头,声音有点不由自主的委屈,“阿蓁很好。义父,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成功的。” “莫如山”亲昵地摸摸她的头发,又从衣袋中拿出一串臂钏,放到她手中。 池蓁蓁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会儿那一串金色臂钏,眼睛倏地一亮,“这是……” “莫如山”说:“这是灵器,灵器中保存了你那八尾离体后残存的部分妖力,只有你与它相触时才有感知,旁人不会察觉。平日便将它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谢谢义父!” 池蓁蓁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地将臂钏往手上套。 只是,因为骨架过于纤细,臂钏有些难以固定,只能摇摇晃晃地卡在大臂上。 但受到臂钏中妖力的影响,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已经可以控制人身变幻了。 这可实在是个意外之喜。 池蓁蓁笑起来,直起身,冲着“莫如山”摇摇手臂。 臂钏下挂着的那排铃铛,陡然发出清脆的声音,无比悦耳。 她问:“好看吗?” “莫如山”点点头,“好看,很适合阿蓁。” 池蓁蓁心满意足,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臂,依依不舍地问道:“义父,您快要离开了,是吗?” 此处乃是剑宗地界,她义父虽只一缕神识系在莫如山身上,本体并不在此处,但毕竟不远处就睡着以正派第一人著称的晏知月,自然不好停留太久。 若是被人发现,也是麻烦。 “莫如山”:“是。你自己万事小心。” 他素来阴沉寡言,大部分时间都是池蓁蓁在说。 今日,本就是顺路来送臂钏,按他的性子,理应速战速决,马上就走的。 但见小姑娘泪眼朦胧,脸上身上还有伤,想必是在此地吃了不少苦,到底还是心软下来,多耽搁了几句话功夫。 “莫如山”想了想,再次开口安慰道:“温月的残魂尚安,我用妖王血温养着,想必还能支撑许久。阿蓁,你也无需太过冒进了。” 池蓁蓁用力点头,轻声说:“我会小心的。义父,这次阿月的事实在多有麻烦您。往后,若有需要的时候,阿蓁愿为您的大业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莫如山”低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摆摆手,僵直地转过身,往山下方向走去。 …… 许是因为昨夜被寄生,对身体消耗过大,莫如山难得没有在天亮之前出现在扶玉峰。 但池蓁蓁却老早就到了小院。 晏知月今日要去寻珠青,练剑时间提前了半刻钟。 甫一推开门,便见池蓁蓁低着头、蹲在门边,手掌撑着下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听到晏知月开门,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铃铛声也随之清脆响起。 晏知月指尖一动,微微拢起眉。 池蓁蓁完全没有察觉,只是睁着自己圆圆的大眼睛,满怀兴奋地开口:“阿月,同你说件好事。我已经可以自己控制灵力化形了。” 说着,她在原地转了个圈。 白衣少女身上划过一道白光,登时,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小兔。 小兔在原地蹦跶两下,又重新幻化成了少女。 池蓁蓁眨了眨眼,邀功似地问:“怎么样?” 晏知月深深地看向她,平声道:“你这兔精,倒是颇有天赋。” “这还得多谢阿月你。若不是你每日练剑时,灵力四溢,我悄悄吸收了一部分,应当还没那么快。越阳山果真是好地方,又安全,还有阿月在。” 池蓁蓁一点都不谦逊,扬起脑袋,似乎在等待着晏知月摸摸她的头发,以示夸奖。 然而,晏知月并没有动作,只垂下眸,看了一眼她臂上的金色臂钏。 他问:“这是从何处来的?” “这个啊?”池蓁蓁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寻,又轻轻晃了一下手臂,“这是如山送给我的。他说这是他在山下买的。原本我还只能套在脖子上,这下好啦,化形后就可以套到手臂上了。阿月觉得好看吗?” 晏知月:“昨晚他来找你了?” 池蓁蓁点点头。 晏知月没再多问,只是迈开步子,继续向外走去。 然而,池蓁蓁却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了上来。 “阿月,今日我还有桩事……” 晏知月头也没回,“何事?” 池蓁蓁动了动嘴唇,一时半会儿却没发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停顿片刻,她才小声说:“阿月可否帮忙准备几套衣服?那日,你那师妹说我这打扮不成体统。我想,一会儿如山就要过来了,第一次以这种模样见面,还是应该穿戴整齐些,遵循你们凡人的规矩,免得吓到他了。” “……” 第 8 章 晏知月声音冷冷清清,听不出情绪:“扶玉峰没有你可以穿的衣物。” 池蓁蓁并没有放弃,依旧亦步亦缓地跟在他后面,小声哀求:“布料也可,我能自己用灵力剪裁。但凭空变物,暂时还没有办法……” 这世间万物,自有其天定秩序法则。 无论是人妖鬼怪,只要身在三界之中,灵力再强,都无法违反。 像晏知月,纵然能力强大,还有上古神器碎片在身,却也不能凭空拿出一瓶伤药来。 连每日三餐茶饮,也是宗门后厨做好,再用一些灵符灵器之类的送上来。 要不然,一切可不就乱套了么。 池蓁蓁:“……求你啦求你啦。阿月我知道你最好了,虽然不怎么笑,但嘴硬心软,而且又很讲道理。和你那个师妹一点都不一样。” 她嘟嘟囔囔,又忍不住去扯晏知月的衣袖。 晏知月被她吵得直皱眉。 偏偏,兔精从精怪化出人身,动作习惯都保留了一定的兽类习性,思维于人来说也更为直接,似乎压根察觉不到别人的情绪。 特别是,她看起来十分依赖自己,把他当成同类一般亲昵,完全不懂得见外。 晏知月没养过灵宠,也不曾饲养过池蓁蓁这般自有灵智的精怪。面对她每日的纠缠,偶尔会感觉没什么办法。 停顿片刻。 他将衣袖从池蓁蓁手中抽出,回过头,冷声道:“屋内的柜中有布料,你自去挑选即可。切勿乱动其他物件。” 池蓁蓁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没想到,她只是嫌弃自己这条兔皮幻化的裙子不好看,找晏知月随便试了一试,竟然会有这般意外之喜。 晏知月的房间—— 池蓁蓁心下澎湃,几乎难以伪装下去,只能连忙借机往晏知月怀里一跳,抱了下他,以表达感谢。很快,又三两步退开。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非常轻盈。 “谢谢阿月!阿月对我最好了!” 说完,她掉头往屋里走。 晏知月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臂:“……” 刚才,怀中猝不及防,突然温暖了一刻。 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就算变成了人,似乎也保留了一些兽形时的特点。 皮肤是雪一样的白色,每一处都是软绵绵的,却带着人的体温,叫人不自觉想要抱在怀中取暖。 思及此,晏知月的眼神一凝,蓦地,弥漫起了丝丝杀意。 …… 池蓁蓁完全不知道身后的晏知月在想什么。 她已经没工夫关注其他。 所有的注意力,悉数聚集在这个屋子内。 事实上,晏知月的房间并不大。 房间共分成三处,东边书房,南边寝卧,中间放了张紫檀木八仙桌,并两张圆凳。靠墙则是一个巨大的剑托,空置着,似乎是用来放那把灰扑扑的剑的。 物件皆陈旧不说,除此之外,房内也没有任何其余的装饰。 晏知月毕竟还是剑宗弟子,虽平日不住在弟子院,吃穿用度却也不会超过普通弟子太多。 池蓁蓁在屋内慢吞吞地踱步了一圈。 她总觉得,这里各处看起来都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还不如山下那些普通凡人的家,和义父为她准备的房间更是完全不可比较。 但最关键的是,龙渊剑并不在屋内的任何一个角落。 她现在有臂钏在身,虽还无法肆无忌惮地使用妖力,但理应对神器反应更强烈,却依旧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晏知月究竟把它藏在哪里了呢? 命剑命剑…… 莫不成,他一直将它放在灵台之中? 池蓁蓁苦恼地抓了抓头。 若是龙渊剑真在晏知月灵台里,想要拿到,必须与他正面交锋。否则,压根不可能悄无声息地从他体内取物。 这难度,和“偷”就完全不同了。 或者寻一个他用剑的时机,亲眼瞧瞧? 总之,还得继续从长计议。 池蓁蓁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寝间找到了晏知月的衣柜,随手拉开柜门。 最外层就堆了厚厚一叠布料。 大部分都是白色。和晏知月身上穿的一样。 “……” 他可真喜欢白衣啊。 竟日日都穿不腻。 池蓁蓁勾起唇角,随手翻了翻那叠布料,挑出一匹白色织锦缎,压在手心。 …… 不知不觉中,旭日自扶玉峰东边缓缓升起,驱散山间盘旋缭绕的雾气,将整个越阳山拢进一片明亮温暖中。 最终式结束,晏知月默默收起剑。 莫如山还没来。 池蓁蓁也还没出来。 若是说莫如山昨日刚刚回山,又在山下遇上妖物,精疲力竭,休息得久些还情有可原,那兔精迟迟不见踪影,必定是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他脚步加快几分,径直回屋。 没想到,兔精竟然已经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脑袋底下还压了一本书册,像是从自己的书架上拿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懂。 还是单纯当枕头呢。 晏知月低低嗤笑了一声,伸出手,打算把人推醒。临到头,却又顿在原地。 掌心和她的肩膀已不足半寸远。 他倏地收回手,打量起池蓁蓁。 这会儿功夫,兔精果真变了着装。 白色衫裙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依旧不掩身形的单薄清瘦。 腰间用宽缕带束起,掐得腰线盈盈一握。 广袖因她趴着的动作,从手腕处滑到小臂,露出一大串金色臂钏,衬得人肤若凝脂,赛雪欺霜。 她的长发被随意地打成几络,后半截还是披在背后。 耳朵两边别出心裁地配了白色兔毛发饰,稍稍一动,就会摇摇晃晃的,十分俏皮。 这么看,少了几分随意散漫,倒是真有点像凡人姑娘了。 晏知月轻咳了一声,喊她:“小白。” “唔……” 因着被吵醒,池蓁蓁嘴里不自觉嘟囔了几句。 反应过来之后,她陡然睁开眼,压根没看旁边站着谁,只是毫不犹豫地开口:“我不要叫小白!” 一抬头。 池蓁蓁与晏知月对上眼。 晏知月语气很淡,慢条斯理的,“你不喜欢如山取的名字吗?还是说……你本来就有名字?” 池蓁蓁察觉到他的试探之意。 不过,幸好早就有所打算。 她点点头,将刚刚用来垫着睡觉的书册拿起,指着上面第一行字,说:“我虽不识字,但也绝不能让凡人来给我取名。我刚刚已经瞧过了,这字长得好看,我就想叫这个。阿月,这个字怎么念?” 晏知月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他将一整句话念出来。 池蓁蓁笑起来,眉眼弯弯,“蓁蓁?好名字,阿月,你以后要叫我蓁蓁。如山今日来了吗?我要马上告诉他我的名字。” 说完,她抱着《诗经》,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房间。 白色裙摆随着动作飞扬,颇有点仙气飘飘的意思。 臂钏的声音叮叮咚咚,也一同在轻轻作响。 晏知月再一次拧起了眉。 …… 腾云阁内。 珠青同几位亲传弟子正在议事。 不多时,只见一道颀长人影从外面缓步走近。来人气质清冷,远远望去,竟有种疏离的神性,不似凡人。 珠青即刻止住话头,快步迎上前去,“知月,你今日怎么来了?” 晏知月给珠青行了礼,淡声寒暄:“山主,各位师弟师妹,多有打扰。” 珠青:“不打扰不打扰。昨日你让如山送过来的话,我已经知晓,此刻便是在安排警戒呢。” 闻言,晏知月略一点头,沉声道:“这也只是我的一点猜测,暂时还未发现异样。不过,九州不太平,我们越阳山有斩妖除魔、守护正道的职责,自己更应早些重视起来。” 珠青连连点头,“这是自然。宗内弟子已有大半出山未归,在外想必能尽到职责,尽力保护百姓。” “如此便好。” 顿了顿,晏知月才提起今日来意,“山主,后日,我打算入后山秘境。” 此言一出,腾云阁内众人哗然。 几名弟子互相对视了几眼,面面相觑。 “大师兄,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是啊,师兄,丛魁秘境后三层是宗主试炼,不限年龄的。贸然进入,恐有凶险。” “怎会?大师兄天赋过人,灵力强大,还有龙渊剑护体,定能很快通关的。” “……” 争辩声窃窃,但听得却也十分清晰。 珠青明显也是一愣,看着晏知月,“这……知月……” 晏知月摆手,不急不缓地平声解释道:“山主,我并非急于接任剑宗。乃是近些年异象丛生,恐不久之后在人间游荡的妖魔会有大动作。父亲在世时曾告诉我,后山秘境第七层放着一份上古秘籍,其中有神器复原之法,可抵挡三界战乱。我想去将其寻出,以备不时之需。” 珠青:“原是这样。那你可有把握?” 晏知月垂眸,“尚不知秘境内容,很难说有百分百把握。但我会尽力。” 珠青也算是看着晏知月长大的,知晓他一向行事坚定果决,便也没有再劝,只是说:“丛魁秘境因进入的人不同,皆有不同际遇,没有规律,前人也无法透什么底。但我房中有几件灵器,应该还算可用,知月,你一会儿来随我带走。” 晏知月没有拂了他的好意,颔首,“多谢山主。” …… 待晏知月回到扶玉峰,却见莫如山正和池蓁蓁凑在一起,两人皆是笑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原地驻足,静静看了会儿,冷着脸开口:“如山。” 听到大师兄的声音,莫如山一下子站了起来,朝他低下头,结结巴巴地应声:“师、师兄……” 晏知月:“我有事要同你说。” 莫如山:“是。” 但接着,晏知月没有再开口。 静默良久。 坐在木椅上的池蓁蓁骤然反应过来,指着自己,委委屈屈地问:“你们原是要等我离开。阿月,是我不能听的话吗?” 晏知月没点头,但也没否认。 池蓁蓁“哼”了一声,皱皱鼻子,却也没纠缠不休,站起身,大步走了。 等她的气息完全消散,晏知月才复又开口:“如山,后日我便要去后山秘境了。你不必日日来扶玉峰。” 莫如山怔了怔,“是。但师兄,此去会不会有危险啊?我听师兄师姐们传说,丛魁秘境后三层乃是九死一生,从前有弟子过关时死……” 晏知月:“不必担心。我有另一件事要嘱咐你。” “师兄请吩咐。” “我不在的日子,盯好那兔精。如有异样,立刻用传音符告知我。” 闻言,莫如山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是、是蓁蓁有什么问题吗?” “……” 半个时辰前刚取的名字,竟然都已经熟稔地叫上了。 晏知月无可奈何地微微叹气,摇头,“暂时还没有。倒是你,从妖手上留了条命,竟然还惦记着为她买饰品。” 第 9 章 莫如山年纪尚小,也没什么心眼,对面又是自己素来崇拜敬畏的大师兄,自是没有多想,只是顺着他的问询,兀自回忆了片刻。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语气本来有些不确定,但答出第一句之后,思路便流畅了许多,“我是听说,城里那些子人家,都会给家中的猫狗戴上金脖圈作区分,就想给小白……哦不是,蓁蓁,给蓁蓁也买一个,免得和山里的野兔弄混了。哪想到她竟这么快就能修出人身,竟实在是比我强上许多。” 莫如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讪讪笑起来。 闻言,晏知月没有再多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淡声道:“这几年,你已大有进益,切莫妄自菲薄。” 按照剑宗门规,普通弟子在二十周岁前无法通过秘境前四层,是没有资格冠以剑宗弟子的名号出山游历的。 莫如山虽资质平庸,但年纪还尚小,平日又勤奋刻苦,也懂得变通。 再修炼上几年,不定如何。 纵然,若是不成,心存大义者,在何处皆可斩妖除魔,守护苍生,不必一定拘泥于正道门派之中。 只是,晏知月的想法,莫如山一个半大孩子,未必能悉数领悟。 但他知晓晏知月有安抚之一,非常感动地低声道谢:“多谢师兄,如山会继续刻苦修炼的,定不会令师兄失望。” …… 晏知月即将进秘境之事,很快传遍了剑宗。 但他平日不苟言笑,性子也疏离,对宗内所有人的态度皆是一视同仁,并无亲疏远近之分。 若是不主动出扶玉峰,竟无一人敢前来打扰。 晏知月乐得自在,如往日一般,早起练剑、饮茶。 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却能感受到那般胸有成竹的意味。 对此,整个越阳山,唯独池蓁蓁还一无所知。 她也惯常地跑到小院里,喊:“阿月!阿月!” 风吹起她的裙摆,也吹动了她的长发。 随着动作,留下一路铃铛叮咚声,清脆悦耳。 晏知月头也没抬一下,依旧慢条斯理地煮着茶,“何事?” 池蓁蓁笑吟吟的,举起手中的酒坛晃了晃,“阿月,你瞧我今日带了什么?” 闻言,晏知月抬眸,扫了她一眼,微微蹙起眉。 他沉声问道:“越阳山内,如非摆宴,白日切不可饮酒。你从哪里找来的?” “就是山泉边的树下,我闻到酒香才去挖的。还挖了好久呢。要不然怎会迟到?” 池蓁蓁大咧咧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将酒坛放到木桌上,“也不知是哪位前辈在这里埋酒。我从前听人说,若是谁家有孩子出生,父亲便会在家中院子内埋上两坛好酒,待孩子嫁娶之日,再挖出来宴客。阿月,这该不会是你的父亲……” “……” 晏知月面无表情,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清。 池蓁蓁耸耸肩,浑不在意,只是飞快拉开了酒坛的木塞。 顿时,女儿红的酒香气从坛中四散开来,仿佛闻一下就要醉了。 池蓁蓁用手指沾了点,放进嘴里,轻轻抿了抿。 “原来酒是这种味道啊。还不错。阿月要不要来点?” 晏知月还是那句话:“无事不可饮酒。” 池蓁蓁:“我有人身了,还特别好看,这事不值得喝点酒庆祝一下吗?若这是你的酒,我便马上埋回去。若是无主,那谁挖到归谁。” 言下之意,她是兔精,是精怪,只有动物本能,无需遵循那么多条条框框。 晏知月又瞥了她一眼,竟并未再阻止,也没有出言训诫。 像是默认认可了一般,不再开口。 池蓁蓁便从木桌上拿了个空茶盏,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只是,她第一次喝这种酒,又喝得太急太快,未曾料想到,陈年女儿红竟然如此呛人。 满口辛辣味,直冲脑袋。 “咳、咳咳——” 一口下去,池蓁蓁开始拼命咳嗽,咳得眼角噙了泪。 而后,连脸颊也悄然烧起来。 欺霜赛雪的皮肤上,氤氲出淡淡的红晕,颇有点面若桃花的意思。 她忙不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连喝几大口,缓了缓酒意。 只是脸颊依旧滚烫,迟迟消不下去。 “……阿月,你也试试啊。” 池蓁蓁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个人出糗,眼疾手快,拿过晏知月的茶杯,给他也倒了一杯,塞到他手中。 “我在人间颠沛多年,窥见那些凡人与至亲好友对饮时,皆是这般。阿月,我能在越阳山上遇见你、还有如山,实在是万分好运。” 说着,她举起茶杯,模仿着人的样子,轻轻碰了碰晏知月的杯子,“这些日子,多谢你们。” 这回,池蓁蓁学乖了,喝得慢了点。 晏知月停顿许久,见她杯中见底,居然很给面子地也抿了一口,淡声说:“这倒有几分像道别之词了。看来你是打算离开越阳山了。” 池蓁蓁摆了摆手臂,拼命摇头,将兔毛头饰摇得飞动起来。 看起来好似已经有几分薄醉。 她的声音不自觉比平日要更娇更软了一点,说出来的话也愈发天真无邪,“怎会?阿月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所以我想永远陪着阿月呢。这样我们都不孤单了。” 这番话,成功令晏知月再次皱起了眉头。 池蓁蓁撑着下巴,朝他笑了笑,打了个酒嗝,磕磕绊绊地继续说着:“我、我喜欢阿月。” “为何?” “嗯?……什么?” “为何喜欢我?救你的是莫如山,喂你的也是他。我只是受他所托,照顾你几天而已。” 说着,晏知月眯了眯眼睛,似是在判断她究竟醉了没有。 池蓁蓁揉了揉眼睛,不明所以地“唔”了一声。 思忖良久,她轻声答道:“因为,阿月长得好看啊。” 这大抵是池蓁蓁今日唯一一句真话。 醉意上头,她眼前好似笼了一层雾气,迷迷糊糊地望向对面那人时,视线也不如往日分明。 只是,纵然这般模糊不清,晏知月却还是俊朗得不像话,看得令人不自觉晃神。 一个男人,一个喜好嗜血杀妖的男人。 为何要生得这般漂亮,竟然要把女人都比下去。 难道是为了迷惑对手吗? 想着想着,池蓁蓁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昏沉,连话都快要说不动了。 她鼓了鼓脸,上半身整个儿趴倒在桌上,任凭晏知月打量着她的后脑勺。 院子里静悄悄的。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过了大约半炷香功夫,趴在桌上的白衣少女消失,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小兔子。 兔子“咚”一下、从桌上跳到了晏知月身上。 而后,毫无戒心地窝在他身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蜷缩成一团。这才阖上眼,安安稳稳地睡了。 “……” - 丛魁秘境是越阳山剑宗世代相传的试炼之地,需得由当任剑宗宗主以宗主灵匙开启。 宗主灵匙也是越阳山结界的主要能量来源。 珠青未能通过试炼七层,只能代为保管灵匙,更是无法维护护山结界。平日做什么安排,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之感。 自然,给晏知月打开秘境时,亦然。 晏知月站在秘境入口,望着面前十几个前来送行的剑宗弟子,朝他们略略点了点头。 接着,才低声向珠青道谢:“多有麻烦。” 珠青正在思索关于灵匙的事儿。 刚刚往里注入灵力时,灵匙的状态似乎不太正常。 他疑心是护山结界出了什么问题。 这着实令人担忧。 因为无法用灵匙查看结界,只凭感觉,没办法确定问题所在。若是此时提出,势必使得晏知月分心,影响他通关时的状态。 秘境中若是受伤,无法即刻脱身恢复,或许会有生命危险。 珠青有些迟疑。 听到晏知月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擦了擦汗,摆手,“不麻烦不麻烦。知月,你……多加小心。” 一切还是等晏知月从秘境中出来,再从长计议。 “切莫担心山内。” 珠青拍拍晏知月的肩膀,眼中隐隐担忧,脸上却带着宽慰的笑容,“……还有,珠珠今日吵着要来送你,被我拘了,怕她太过吵闹。待你通关后,你们俩的婚事,是不是也该考虑起来了?” 晏知月沉默了一瞬,朝着珠青抱拳致意。 “山主,这件事恕知月难以应允。我无意成婚,往后更不可能长留山内,还请山主见谅。至于珠璇师妹,”他停顿了一下,淡声说道,“师妹年纪尚小,心思未定,也不必急于成婚。等将来岁数长些,想必会有更合适的良配出现。” 听他这么说,珠青愣住了,“这……” 晏知月却不想再为此多费唇舌,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转过身。 灵匙撕开的山间裂口,便是秘境入口。 他一袭白衣,广袖猎猎,独自踏入裂口之中。 灵匙感知到人的气息,将裂口缓缓重新合上。 只是,在入口即将关闭的最后一瞬间,一道白色的影子,像一阵风一样,在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也压根没看清楚的情况下,只身跳入了只剩手掌大小的裂口之中。 …… 轻微眩晕之后,晏知月睁开眼。 周遭已经变了环境。 想必是顺利进入了秘境之中。 顿了顿,晏知月垂下眼,声音冷得令人胆颤,一字一顿地问缩在他脚边的白兔精:“你进来做什么?” 他明明已经交代了莫如山要看好她,也并未将自己要进后山的事告诉她。 甚至,昨日池蓁蓁醉酒睡着后,晏知月还强行又给她的兔子本体灌了几杯,叫她一时半会儿无法醒来。 谁曾想,她竟然还是偷摸跟了上来,还顺利进入了秘境之中。 “说话!” 晏知月背过手,一把剑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那剑通体纯黑,一层淡淡的银光萦绕在外圈,若有似无,剑锋透着凌厉的杀气和血腥气。 似乎只要对面一个回答得不好,这利器就能切断她的命脉。 这便正是池蓁蓁找了很久的龙渊剑。 池蓁蓁也骤然感觉到了神器的气息,眼皮一跳,当机立断,“唰”地一下变出了人身。 她一双圆眼睛瞪得老大,像小鹿一样清澈而干净,仿佛要论证自己是无害的。双手则是一把抱住了晏知月的手臂,委委屈屈地开口道:“阿月,我想陪着你,不行吗?我来越阳山第一天,就听你那师妹说,这秘境凶险万分,特别是后三层,普通人进去九死一生。你看,我是兔精,虽然弱,但怎么也有点用,说不定能帮到你呢?” 晏知月冷淡地扯了扯嘴角,反问:“帮我?” 池蓁蓁用力点点头,“是。如果遇到什么危险的局势,你把我扔出去试探就好了。我愿意为阿月做探路之物。” 第 10 章 “蓁蓁说过,想与阿月永远相伴。若是阿月身陷囹圄,蓁蓁心甘情愿死在阿月前面,免得从此只能孤零零一人在世间流浪,无人可依。以上若有虚言,就叫我天打雷劈,神魂尽散,不得好死。” 像是生怕晏知月不相信她,池蓁蓁毫不犹豫地举起三指,语气郑重,一字一句,立下誓言。 话音落下。 晏知月明显怔了怔。 仅仅只迟疑了一瞬,龙渊剑已然悄无声息地从他手中消失。 晏知月伸出手,一把捏住了池蓁蓁纤细的胳膊,稍稍用力,将她带离原地,“走。” 嘶—— 好疼! 龙渊剑果真非凡品,炼化了神器碎片之后,对妖邪灵体来说,有着天克之力。 晏知月刚刚握着剑,手上还残存了一丝神器的灵力。陡然碰到池蓁蓁的身体,隔着衣物,竟然都能灼烧到九尾妖狐的本体,令她产生了灵魂颤抖般的疼痛感。 更何况,自己还带着那只臂钏。 池蓁蓁差点尖叫出声。 幸好,她余光一直关注着龙渊剑,心里有所防备。在晏知月手掌触碰到她的刹那间,用力咬住了牙,将声音死死压住。 连表情也不过只扭曲了一下,便又恢复了正常。 转眼,晏知月便带着她跳到了一棵枯树枝干上。 这会儿,池蓁蓁不想被他那只手碰到,干脆趁此机会又重新变回了兔子,趴在他身上,扒拉着他的肩膀,只用灵识与他交流。 “这是怎么了?” 晏知月稳稳地站在树上,目光四下逡巡着,“穷奇将至。” 池蓁蓁眨了眨眼睛,不解其意,追问道:“穷奇?那是什么?这里是哪里啊?不是说秘境是一层一层的吗?也未见何处有楼梯……阿月要如何才能过关?” 小兔精喋喋不休,啰啰嗦嗦,听起来似乎对此场面很是担忧。 更准确来说,是对他的处境担忧。 晏知月却出奇地心情不错。 他自小父母双亡,修炼却运气不错地一路顺风顺水,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可以依赖的存在。 像池蓁蓁这种,铆足了劲儿想着替他赴死的,还是第一个。 因而,晏知月虽然浑身戒备着,却也分出一丝注意力给她解答:“此处应是大荒。” “大荒?” “是。大荒乃是传说中凶兽穷奇的流放地。古籍中记载,大荒地处九州最西北,荒无人烟,枯枝零落,乱石丛生,风沙漫天。与此地描述一致。地下震动,应是穷奇靠近的脚步。” 魁者,高大者也。用以暗指凶兽。 晏知月通过秘境前四层的方法,就是与不同的凶□□战,后将他们击杀。 以此推断,第五层的是穷奇,倒也合理。 最重要的是,他的龙渊剑察觉到了异兽的气息,正在灵台中嗡嗡作响,像是早已迫不及待。 闻言,池蓁蓁却是反应了会儿,瞪圆一双兔眼,脑袋左摇右摆地四下探查起来,“这秘境之力,竟能让我们瞬间离开越阳山吗?” 晏知月:“并非如此。丛魁秘境乃是幻境。但幻境力量若是足够大,就能在幻境中杀死过关者。” 穷奇是上古凶兽,但凶兽能造成的伤害,秘境本身一样可以。 池蓁蓁半知半解地“哦”了一声。 想了想,她认真地说道:“若真是如此危险,阿月你先不要同我讲话了,专心对付眼前的事情。” 晏知月不合时宜地牵了下唇,“……你倒是乖觉。” 难得被夸奖,池蓁蓁哼唧了两下,立马得寸进尺,从晏知月的肩膀上顺着往下爬。 三两下,钻进了他的衣襟里。 她义正言辞地解释道:“我呆在这里好啦。免得成为阿月的拖累。” 晏知月:“……” 没有拒绝。 池蓁蓁就当他首肯了,心安理得地又往更里面钻了点,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在衣襟外面,悄悄观察着情况。 事实上,四下并没有晏知月描述得如此荒芜苍凉。 入目处,远处天空昏沉暗淡,枯枝树稀稀落落地连绵。 泥土地上散落着一块一块嶙峋巨石,巨石缝里,间歇有几株绿色杂草破石而出。 风沙细细地卷着,“簌簌”打着转,却并不迷眼、也不会遮挡视线。 池蓁蓁现在虽也是精怪,但毕竟只是低等精怪,耳力目力皆不如晏知月。 晏知月说有穷奇脚步声靠近。 她凝神去听,却一点都听不见。 危险迟迟不来,时间一长,池蓁蓁难免有些走神,开始无意识地胡思乱想起来。 说起来,晏知月这人冷冰冰的,往日看起来非常无情的模样,但这具身体倒是十分温暖,靠着很是舒服。 竟和她的阿月一样温暖。 只可惜,自己是带着目的在靠近他。 终有一日,在目的达成之日,会把一切假象与面具撕裂。 …… 池蓁蓁迷迷糊糊地琢磨了会儿,尚未反应过来,晏知月却已经飞快地动了。 他使了个诀,三两步移到枯树林最外侧的位置。 过了几瞬,池蓁蓁也终于听到了穷奇的脚步声,连同它的叫喊,像是惊雷一般,在耳边陡然炸开。 转眼,一道黑影从远处快速向晏知月靠近。 所到之处,飞沙走石。 池蓁蓁不由得揪紧了晏知月的衣服,不错眼地瞧着前方,想看看传说中的上古凶兽究竟是何模样,开开眼界。 当然,若是它足够强悍,能将晏知月打得奄奄一息,自己能顺利顺走他手上的龙渊剑,就算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晏知月很快将她的脑袋按了回去。 “躲好。穷奇喜吃人。” 他将龙渊剑从灵台中取出,握在手中。 全身肌肉微微绷紧,还不忘出声提醒她。 池蓁蓁被晏知月完全按进了衣襟,视线被白色布料挡住,面前只有模模糊糊的光亮透进来,却连影子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她嘟了嘟嘴,乖乖呆在里面,没再出来。 只是用神识喃喃地狡辩了一句:“……但我是兔精,不是人。” 刹那间,穷奇距离两人已不足十丈远。 晏知月冷着脸,缓缓举起了剑。 龙渊剑发出“嗡嗡嗡”的震颤声,周身银光也变得更亮了一些。 如同银月灼眼,在此地昏暗的天幕里,划开了一道口子。 上古神器,哪怕流落万年后,只剩下小小一块碎片,威力也绝不可小觑。 见状,穷奇似乎是被激怒了,咆哮着,主动向晏知月冲过来。 晏知月的动作比它更快,一剑刺向了穷奇所在的位置。 只是,那穷奇有一双翅膀,亦是相当灵活。在晏知月出手时,猛地飞到了半空,从空中再次发起攻势。 不过几息功夫,一人一兽已过了数十招。 穷奇耐心不佳,也无心智,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伤口,随着它动作,簌簌地流着血。 但除了被抓破了衣袖,晏知月却毫发无伤。 这场打斗就像是一场单方面的戏弄。 穷奇变得愈发生气,龇着牙,开始朝着晏知月所站的方向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起来,颇有点不死不休的意思。 晏知月已不想再同它继续纠缠。 他竖起龙渊剑,另一只手的手指抹过剑锋,将穷奇的血抹掉。 而后,在自己指腹上擦出一道口子。 血滴触碰到龙渊剑的剑锋,立刻被它吸收。 倏忽,龙渊剑上的银光变得刺目。 连躲在衣襟里的池蓁蓁,也被这道银光刺得闭上了眼。 银光之中,晏知月的周身出现一个半圆形的结界,穷奇无法再靠近。而结界上方却出现了几百道剑影,眼花缭乱,目不可数。 剑光只停顿一瞬间,调整方向,齐齐飞向穷奇。 “嗷——” “咚!” 随着一声怒吼,穷奇庞大的身影轰然倒下,彻底没了生息。 晏知月握着剑,衣摆被大荒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白衣少年面不改色,无心无情,宛如神祇。 …… 很快,四周又变得静悄悄。 万籁俱寂。 似乎方圆百里内,不再有活物。 池蓁蓁等了等,忍不住问倒:“结束了?” 晏知月收起剑,声音清冽淡漠,“嗯。” “穷奇……已经死了吗?” “嗯。” 闻言,池蓁蓁说不上是惋惜还是松了口气。 顿了顿,她再次探出眼睛,望向前方。 不远处,一头水牛大小的黑色怪兽正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池蓁蓁端详了一会儿,轻轻一动,从晏知月衣襟里爬出来,又变出了人身。 她轻声问:“阿月,我能过去看看吗?” 晏知月点头,“去吧。” 得到允许,池蓁蓁笑起来,叮铃咚隆地小跑过去,蹲在穷奇旁边,好奇地打量着它的尸体。 凑近了看,穷奇虽有水牛那般大,但长相却酷似老虎,金色的眼睛睁开得老大,死不瞑目似的。背后还带了一双巨大的翅膀。 这般怪物模样,实在有些可怖。 此刻,它身上约有数百道伤口,深浅不一。 致命伤应是脖子处,一道剑痕深可见骨,一击毙命,几乎要将它的脑袋和身体切断。 好厉害! 池蓁蓁“嘶”了一声,忍不住咋舌。 她回过头,想要同晏知月说几句什么。但定睛一看,却见那晏知月的白衣几乎要被血色染红。 池蓁蓁吓了一跳,飞快地跑到他身边,满脸焦色,“阿月,你受伤了?怎么出了这么多血?” 晏知月垂下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袍子,掸了掸,有些嫌弃地蹙起眉。 “未曾。乃是穷奇的血。” 但池蓁蓁表情还是非常担心,围着他绕了好几圈,又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手臂,似乎想要确定他身上没有伤口。 下一瞬,晏知月一把握住了她自说自话、肆意乱碰的手腕,不怎么走心地训斥道:“毫无分寸。” 池蓁蓁难得没同他犟嘴。 目光定定地落在晏知月的手指上。 “阿月,你的手受伤了。” 说着,她反客为主,两只手一同包住了他的那只手。 晏知月的手同他的脸一般漂亮,皮肤白,手指纤细。但因日日练剑,手掌还是留下了一些茧子。 池蓁蓁一点点拂过那些茧子,捏住了他自己用剑割破的那根手指。 她垂下眸,将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而后,将那根手指放入嘴中,轻轻含住。 舌尖卷了一下,绕着指尖打转。 抚摸,舔.舐,吸.吮。 柔软的唇,柔软的舌,一遍遍带过不足半寸大的伤口。 贝齿不经意也跟着擦到指腹。 又像是生怕咬到他,很快移开。 …… 一切发生得太快。 晏知月如同耳边炸起惊雷,整个人近乎凝固—— 第 11 章 “简直胡闹!” 晏知月用力抽回手。 染血的衣袖随着他手腕一摆,携卷出巨大灵力。 顿时,池蓁蓁就像是被凌空一巴掌打到了肩膀,整个人如同断线纸鸢一般、重重地飞了出去。 “砰!” 少女身形纤细单薄,吃不住力,一连摔出几近六丈远,直到后背撞到枯树树干上才停下。 池蓁蓁只觉后背传来强烈刺疼感,疼得她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生怕骨头又断,呆坐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而声音里也已经不自觉带了哭腔,小声喊道:“阿月,我、我好像骨头断了……” 晏知月没应声,也没动,只远远地注视着她。 眼睫翕动,眼底似有黯色悄然氤氲,却被浓雾掩住,怎么都看不分明。 池蓁蓁咬着牙,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 刺痛变成了钻心的痛。 眼泪“唰”一下掉落,扑簌簌的,停也停不下来。 “晏知月!” 池蓁蓁心里委屈又气恼,抹着眼泪,含混不清地又喊了一声。如同以前和阿月吵架时那般,竟一点都不怯了。 终于,晏知月迈开步子,大步向她走近。 临到面前,他蹲下.身,扶着池蓁蓁的肩,替她检查了一下,“骨头没断,是树杈扎进去了。” 枯树大多嶙峋怪异,池蓁蓁运气不大好,刚好撞到了有一块树杈凸出的位置。 那块树杈头部尖利,深深扎进了她的皮肉深处,这才会引起强烈的痛感。 池蓁蓁自己看不见后背位置。 听晏知月这么说,愈发害怕起来。 她颤着声,再顾不上哭,只结结巴巴地问:“啊、啊?扎进去了?……是取不出来了吗?” 晏知月瞥了她一眼。 然而,池蓁蓁似乎是真的害怕,泪珠挂在脸颊上要掉不掉的,一副泪眼朦胧、鼻尖泛红、嘴唇惨白模样。 偏偏,眼睛还瞪得老大,似乎在等待他的最终审判。 小兔精这化形人身长得实在好,哪怕是这般脏兮兮坐在地上、受了伤任人蹂躏的样子,依旧十分漂亮,软绵绵的,我见犹怜。 晏知月的目光在她轻轻咬着的唇上停留一瞬,又立刻移开。 他将手掌对准她后背的肩胛处。 暖黄色灵力骤然涌入她身体。 不过片刻,晏知月已然收回手,“好了。” “呜,可是好像还是有点疼。” “树杈已经取出,伤口还需等自行愈合。……眼泪擦擦,要走了。” 闻言,池蓁蓁吸了吸鼻子,用手背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下,这才拽着晏知月的衣摆,撑着站了起来。 只是这样小幅度的动作,却依旧扯到了伤口。 顿时,她的后背开始流血。 只不过倏忽间,已经渗了出来,弄脏了身上的白裙。 晏知月瞧着,在心底低低地叹了口气,双指翻转,先将池蓁蓁变回原形,再从自己的袖子上撕了条布,给小兔包扎上,把它的整条上肢连同后背全都紧紧地裹在一起,让伤口能止住流血。 他拎起小兔的耳朵,顺手将它放回自己胸前衣襟里。 “走了。” “是通关了吗?我们要去下一层了吗?” 池蓁蓁用灵识问道。 晏知月:“嗯。” 话音落下,周身方圆半丈之间,卷起了一道土色的小型风暴。 风暴形成的桶状围墙,将他整个人悉数笼罩在内。 强大的灵力在墙内流动着。 池蓁蓁自然也能感觉到。 但她现在本体太过弱小,承受不了外界如此强大的冲击,耳朵里涌进一阵一阵的杂音,叫人只觉头晕目眩,好似孱弱的精怪魂魄都被震得快要离体。 下一瞬,一双大手按住了她长长的兔耳,将杂音隔绝泰半。 晏知月淡声说:“别听,别想。想些其他事。” 许久,池蓁蓁才从迷迷瞪瞪的状态里恢复过来。 听到晏知月开口,她“噢”了一声,强撑着意识,用灵识问道:“刚刚为什么打我?还害得我受了伤。” 晏知月:“……” 没得到回答,池蓁蓁气鼓鼓地继续说:“这下糟糕了,要变成阿月在下一层的拖累了。” “不会。”晏知月平静作答,“你还拖累不了我。” 池蓁蓁无言以对,“哼。那你也不能打我呀。” 两人说话功夫,风暴渐渐褪去。 周围不再是飞沙走石的大荒,变成了全新的模样。 晏知月松开池蓁蓁的耳朵,揣着她一步垮出圈,四下打量着。 他的语气依旧清冷疏离,无悲无喜,无动于衷的模样,“你若是一心做人,切不可再做刚刚那般冒犯动作。” 池蓁蓁从他的衣襟里跳出来,变回人身后,低头,觑了觑他的手指指腹,不明所以地嘟嘟囔囔:“为何不可?怎么冒犯了?我只是想为阿月舔舐伤口,止血疗伤。你看,伤口的确已经愈合了。” 晏知月沉声:“若是不想再被关起来训诫的话,就听话一点。” “……” 整天训诫训诫的,怎么这么爱调.教人! 一个杀妖除魔的门派弟子,还需得如此持正守节吗? 她义父就不会整日说她这该做、这不该做。 妖怪哪需要那么多规矩嘛! 池蓁蓁皱了皱鼻子,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几句,面上却不显,“那好吧。但我只听阿月的话。” 这个小插曲便就此告一段落。 两人都没有再提起,而是专注眼前的新一层秘境。 这里已经是丛魁秘境的第六层。 眼前一边黑漆漆的,四面八方都深不见底,也不知道黑暗中躲了什么。 唯一可见的,是头顶上倒吊着一块一块的石髓,大小错落,奇形怪状,每一块都发出微微的玉色薄光。 在这等目不可视的环境里,这点微光并不能照亮前路,只愈发显得它们张牙舞爪,十分瘆人。 池蓁蓁偷偷瞧了几眼,呼吸便急促几分,不由自主地贴近了晏知月,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晏知月身量高大,她比他矮了将将一个脑袋。 这个动作,使得她整个人几乎吊在对方的手臂上,被他半拖着走。 心中只觉安全感倍增。 胳膊沉了沉,晏知月便低头看了池蓁蓁一眼。 或许是因为刚刚将她弄伤的愧疚之心,他竟然没有甩开她,只是任凭她抱着手臂,倚在自己身边瑟瑟发抖。 情况尚不分明,两人便在原地停顿了片刻。 池蓁蓁怯怯地小声问道:“阿月,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晏知月思忖几息,蹙起眉,“许是火炎溶洞。” 按照正常逻辑,秘境越往下,难度越高。 剑宗上下世世代代都是这么流传下来的,理应不会有错。 但此刻,晏知月和池蓁蓁都没有感知到附近有什么危险气息。那么,这层考验,多半就在这乌压压一片黑的环境之中,等待过关者发现了。 晏知月:“这地底下有沸水声传来,想来是地火在燃烧。” 池蓁蓁对这些词语一知半解,甚至也听不到什么“沸水声”,但又怕晏知月嫌她问东问西太过聒噪,只好眨了眨眼睛,“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黑暗里,晏知月悄悄牵了牵唇,带着她,不紧不慢地往旁边走了一段。 果然。 三十步开外,已到尽头。 他伸手,摸了摸岩壁,确认没有其他危险后,倏地,指尖冒出一小撮火苗。 见状,池蓁蓁惊叹似的“哇”了一声。 晏知月:“地上有树枝,刚才我们踩到过,你捡两根来,要长一些的。这火以灵力为引燃烧,支撑不了太久。” 池蓁蓁很听话,蹲下.身,在四周摸索了一圈,果真摸到了树枝。 晏知月将火苗引到树枝上。 顿时,乌漆嘛黑的地方被照亮。 此地果然是个火炎溶洞。 晏知月把一根火把拿给池蓁蓁,低声叮嘱她:“不要走远。这里似乎有阵法。” 古籍中记载,传闻中昆仑山底便有火炎溶洞。 经历昏暗无光的蛮荒时代后,三界进入秩序期,由最后一位上神担任三界之主,守护众生的和平。 然而,当时的魔神不满于此,屡次想重建秩序,便试图引燃昆仑山底的地火,将九州搅得生灵涂炭。 很快,上神发现了昆仑山的异动,以神器作为阵眼,在火炎溶洞中设了一套阵法,无人可破,成功打破魔神的邪恶企图。 现下,两人似乎就在这样一个地方。 虽不是真正的昆仑山底,只是由秘境幻化而出,却亦设有阵法。 但毕竟是幻化之地,不可能有真的神器压阵,秘境也不会设置死局,定然会有办法出去。 晏知月尚未勘破关节处,生怕池蓁蓁不知轻重,胡乱踩入阵法中,故才有此提醒。 池蓁蓁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在关心自己。 脸上顿时带了笑,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灿若星辰。 她用力点头,说:“我不会离开阿月的!” 晏知月:“……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池蓁蓁歪了歪头,古灵精怪的模样,“怎么曲解了?阿月不是让我不要走出太远吗?我一直呆着你旁边,这样不对吗?” “……” 晏知月便不说话了。 他默默阖上眼,凝神聚气,用灵识一点点扫过这一片区域。 龙渊剑再一次出现在他手心。 杀气顿生。 池蓁蓁悄悄往后退了半步,眼睛却还是一直盯着晏知月,像是仔细打量,也像是魂游天外。 面前这个“阿月”,和她的阿月,实在是天差地别。 除了名字,几乎毫无相似之处。 但晏知月偶尔展现出来的一点点温和感觉,却又总是让她忍不住想到她的阿月。 他已经离开太久了。 她好想他。 鬼使神差似的,池蓁蓁不合时宜地幽幽开口,轻声问道:“阿月,你们剑宗弟子是只会用剑吗?你会用刀吗?” 第 12 章 在主人的意识操控下,龙渊剑再次变化出几百道银色剑光,各自往黑暗深处飞去。 晏知月似乎已经习惯了身边人的天马行空,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随意地回答:“世上兵器,万变不离其宗。” 言下之意,只要会一样,别的也能使使。 池蓁蓁:“那你当初为何选择到剑宗练剑,而不学刀呢?” 晏知月言简意赅:“趁手。” 闻言,池蓁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阿月那你觉得,我若是想要有自保之力,应选择什么样的武器修炼呢?” 晏知月:“刀具对你而言过于沉重,可选择一些轻便、易于用灵力操控的,如珠璇师妹的鞭具之类。” 池蓁蓁嘟了嘟嘴,抱着手臂,明显有点不乐意,“我才不要和她一样。” 直到此时,晏知月终于缓缓睁开眼。 龙渊剑重新回到他手中。 他右手拿着剑,左手随意地朝池蓁蓁招了招,示意她跟上自己,“第一个阵眼朝北向……你若是不喜欢,大可自行选择其他,不必强求。” 池蓁蓁连忙三两步上去,一只手举火把,另一只手自作主张地塞进了晏知月左手中,让他牵着自己走。 “这条手臂受伤了,阿月你要轻点牵我。” 晏知月怕她一招不成,又弄出新麻烦。 因而,如她所愿地并没有甩开她。 池蓁蓁脸上挂着笑,期期艾艾地跳回到刚才的话题:“可我什么都不懂,阿月,你不能帮我挑一样别的吗?待离开秘境后,我定会每日勤加练习,和如山一起努力修炼,不会让你的好意白费。” “……” 在这一片黑暗中,只有头顶的石髓和手中的火把散发着并不明亮的光,令所有一切都是迷迷蒙蒙的,看得不甚清晰。 唯有晏知月的目光,如同有实质一般,清清淡淡地落在池蓁蓁脸上,不辨喜怒,却叫她难以忽视。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池蓁蓁等了等,逐渐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仰起脑袋,惴惴不安地问道:“阿月,我是哪里说错话了吗?” 说话间,连在晏知月掌心的那只手、那几根手指也不自觉微微蜷了起来。 晏知月正过身,移开视线,悄无声息地扯了扯唇,终于开口:“若是我为你选了一样,之后是否还得负责指点你几句?……你这兔子倒是精明。” 被点破心思,池蓁蓁讪讪,“如果阿月很忙的话,我当然不会打扰你。” 晏知月:“你要是真有心学点防身之术,我看缎带便是不错。” “缎带?” 池蓁蓁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晏知月点头,耐心为她解释:“缎带与鞭用法相似,但更轻更薄,也少为人所防备。你灵力低微,如遇危险,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灵力汇聚到缎带上,使其变得锋利,尝试一击击中对手的要害。” 再轻再软的布匹,在灵力的加持下,也可以变得如同刀锋一般。 池蓁蓁手无缚鸡之力,精怪又非人非妖,修炼不易,就该选择好上手、易操控的工具,不必拘泥于形式。 停顿片刻,晏知月蓦地意识到,在尚未完全明确池蓁蓁的身份时,自己竟然完全将她当成了莫如山那般的自己人来教导,着实有些疏忽。 想了想,他加了句:“……只是提议。” 池蓁蓁却郑重地说:“阿月说得一定有道理。好,等我们出去之后,我就按照你的方法修炼。” “……” 晏知月心下烦乱,没有再同她什么,只是停下脚步,低低地说了句,“到了。” 他松开池蓁蓁,将龙渊剑插在地上某个位置,自己则是就地开始打坐。 “此处有阵眼,需得破阵。三个时辰之内,莫要打扰。” 池蓁蓁乖乖地“哦”了一声,贴着晏知月,摸索着、跟在他身边坐下。 溶洞内有潮气。因而,地上的泥土表层非常湿润。 池蓁蓁坐上去没多久,裙摆便已被洇潮。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总觉得不太舒服。 特别是布料被泥水粘在皮肤上,有种黏腻触感。只是,在原地挪动了半天,依旧不得其法。 倏地,龙渊剑从不远处飞过来。 它通身锋利,带着一股冷意,如同有意识般,停留在池蓁蓁旁边。 银光闪过。 她感觉衣裙底下似乎突然温暖了几分。连同那泥土的潮气,也逐渐开始消退。 池蓁蓁心念一动,转头幽幽地看着晏知月的侧脸。 “阿月……” 晏知月依旧阖着眼,没应声,脸上也没有分毫表情。 池蓁蓁却骤然笑起来,臂钏在手臂上轻轻震动,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就不说谢谢,当做阿月刚刚打伤我的道歉了噢。“ 她大度地表示自己不记仇。 晏知月没说话。 那龙渊剑却像是感知到了主人的心绪一般,在空中轻轻颤动了两下剑身,复又重新飞回到了刚刚那个位置。 …… 此地已是丛魁秘境第六层,难度极高。 溶洞幻境内虽无真正的神器压阵,但破阵依旧十分不易。 树枝燃尽,火把早已熄灭,除了龙源剑身上散发着的幽幽冷光,两人又一次陷入了墨一般的黑暗中。 这种混沌环境下,对时间的感知度也随之下降。 池蓁蓁不知道三个时辰还要多久,有一下没一下随手摆弄着臂钏,百无聊赖地出神。 胡思乱想中,愈发觉得后背的伤口发痒,肚子很饿,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阿月阿月,还没有好吗……” 依旧没有回应。 池蓁蓁低低地叹口气,背过手去抓了几下后背,想了想,又把脑袋凑到晏知月面前,盯着他的脸端详了许久。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 可惜。 在这一刻,在两个人相依着的黑暗独处中,池蓁蓁心底竟然猝不及防地升起了一丝犹豫。 如果……晏知月自愿将龙渊剑给她救人用的话……这会有可能吗? 虽然她的阿月亦是妖,但并不曾主动伤害过谁。 晏知月若是真的悲天悯人,怜悯众生,他可能与没有选择的妖物感同身受? 思索许久,池蓁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半个身子倚靠在晏知月身上,脑袋架在他肩膀,闭上眼睛。 临行前,义父曾让凌寒声将到处打听来的晏知月生平告知于她。 凌寒声那个小魔头,伶牙俐齿,“啧啧,这晏知月少年时便父母双亡……啊,原来还是被大妖所杀。啧,真可怜。怪不得他那么恨妖魔呢,原来是杀父杀母之仇。池蓁蓁,看来,你多半要死在他的剑下。九尾狐若是被神器所杀,还能转世轮回吗?应该是神魂消散吧?” “麻烦你死的时候死得干净点,千万别让义父给你收拾尾巴,害他落入险境。” “不过,这对你来说,不是也挺好的。刚好去和温月作伴了。你们俩一起长大,相伴千年,又一起殒身,也算求仁得仁咯?” “……” 凌寒声身体孱弱,但性格生得一点都不弱,天真又残忍。 因而,气人的本事不小。 池蓁蓁本不爱与他说话,偏偏在这个胡思乱想的时候,脑袋里出现了少年人清澈却含着恶意的声音。 似乎,是冥冥之中,在嘲笑她的异想天开。 她确实不能冒任何风险。 况且,龙渊乃是晏知月的命剑,就如同九尾狐的尾巴一样重要。 若是没了,便变得再无力量。 晏知月是正道里响当当的人物,没了护身命剑,先不论会不会死,就算苟延残喘下来,那些曾经与他有仇怨的妖魔鬼怪定然不会放过他。 他怎么可能会答应呢。 为了阿月,自己阖该心硬一些。 池蓁蓁心里这般想着,情绪却还是忍不住低落下去。 …… 晏知月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垂下眸,瞥了瞥肩膀处。 池蓁蓁睡得正香。 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快要从他的肩上滑下去。 晏知月抬手,轻轻将她的脑袋扶好,能稳稳地靠着自己。 收回手后,他却是不自觉一怔。 顿了顿,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 此刻,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这只兔精,这么弱小,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 杀她,甚至无需费太多神,抬手的功夫而已,不费吹灰之力。 本来么,若是没有他,她这般莽撞地闯入秘境,早就死了八百次了。 从此之后,就不会再有人叽叽喳喳地给他找麻烦,毫无顾忌地腻在他旁边、弄脏他的衣服。也不会再有人可笑地说着什么“要永远陪着他”的话了。 晏知月要走的路,是大道,是注定腥风血雨的大道。为了保护百姓,不惜以身赴险,将妖魔之流驱逐出九州。 这条路上,哪怕虽死亦义无反顾,压根无需何人相伴。更遑论一只不知何时就会入妖道的低等精怪。 可是,晏知月却难得地犹豫了。 龙渊剑似乎感受到主人动了恻隐之心,在他脚边震了两下。当即,被晏知月收入灵台之中,消弭于无形。 身旁,池蓁蓁明显没有察觉到若有似无的危险气息,也没被吵醒。 睡梦中,她似乎是有点冷,瑟缩了一下,迷迷糊糊地往热源方向靠,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晏知月的手臂,整个人都贴在她身上。 停顿片刻,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几下,软绵绵地喃喃着:“阿月,我好饿……” “……” 晏知月看着她染血的白裙。 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样,本该是纤尘不染的颜色,却已被血迹弄脏。 仿佛某种冥冥之中的殊途同归。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手掌翻转,将池蓁蓁变回兔子模样,再轻手轻脚地放入自己的衣襟里。 而后,晏知月才站起身,孤身走向下一个阵眼。 第 13 章 不知过了多久,池蓁蓁终于醒过来。 因着她前头受伤、又奔波太久,饿着肚子睡了一觉也并未缓解过来,只觉得浑身酸痛,昏昏沉沉,连睁开眼的速度都变缓了许多。 眼前一片若隐若现的白影。 等意识完全回笼,池蓁蓁才意识到,自己又躺进了晏知月的衣襟里。 晏知月正在施咒。 这处是最后一个阵眼,是整个阵法的关节所在,其中蕴含的灵力极强,比第一处更难应对。 更重要的一点是,破阵者长期处于昏暗环境中,没有食物、没有光线,灵力消耗得又过快,一旦心智不够坚定、产生动摇和焦急情绪,就很容易露出破绽,被阵法吞噬。 他们不能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了。 必须尽快离开这一层。 思及此,晏知月周身浮动着的灵力一下子加剧,若隐若现的金光,几乎快要实质化。 他的额头渐渐沁出了汗。 池蓁蓁从晏知月衣襟里爬出来,一仰头,便见到了他闭着眼、一脸严肃的模样。 刹那间,她也感觉到了,阵法中流动着的两股力量,正在对峙。 池蓁蓁想了想,没有出声打扰晏知月,只是一下跳到他的肩头。 小兔站在男人的肩膀上,柔软的身体拉长,顺利碰到了对方的脸。她小心翼翼地蹭着晏知月的额头、脸颊,用白色兔毛将他脸上的汗全都擦干净。 而后,她又亲昵地舔了舔晏知月光洁俊秀的脸,这才从他身上下去。 晏知月悄然蹙了蹙眉:“……” 池蓁蓁没看到,只是径直跳到了不远处的龙渊剑旁。 剑身斜斜地插在泥土里。 银光若隐若现。 她踟蹰片刻,蹑手蹑脚地伸出前肢,试探性地想上去碰一下。 只是,那剑的煞气太强。 池蓁蓁还未触碰到它,手上就传来被灼烧的刺痛感。 “嘶——” 下一瞬,兔子耳朵被人拎了起来。 晏知月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相当平静,“手不想要了?” 池蓁蓁扁了扁嘴,揣着手,委委屈屈地不说话。 晏知月也没有过多责怪,只是随手替她重新包扎了一下。 小兔子成日动来动去,不知不觉中,已经把绑着后背伤口和肩膀的布带给弄松了。 待得重新绑好后,晏知月拎着它起身。 顷刻间,脚下土地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那声音原本是闷闷的,一点点地由远及近。 转眼,已愈发清晰,犹在耳边,如同惊雷一般。 池蓁蓁眨了眨眼睛,坐在晏知月肩上,低头去寻,“什么声音?” 晏知月:“此处要塌了。” 池蓁蓁吓了一跳,“塌、塌了?” “是,溶洞阵法已破,地火将显。”他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话音甫一落下,几丈之外,土地裂开了一条缝。 缝隙随着惊雷声肉眼可见地扩大,直至变成了半臂宽。 好似一个不小心,路过的人就会掉进去。 池蓁蓁没见过地火,想过去看看。 晏知月没有阻止,只是淡淡地说:“小心脚下。开裂不止一处。” “知道啦!阿月不要担心,我会小心的。” 说着,她变回人身,朝着晏知月灿烂一笑,蹦蹦跳跳地走过去。 “……” 晏知月本想说他并未担心她。 但看着她的背影,还是收了声,缄默不语。 她整日胡言乱语,随口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想必对别人的想法也不甚在意。 …… 池蓁蓁蹲在裂口处向下望去,目光炯炯。 地裂之下,一片热气蒸腾,与地上泥土的阴冷潮湿截然相反。 更深处,是滚动着的岩浆,红得刺目。 虽是幻境,但看着却也栩栩如生。 她在妖界生活千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此番景象,心中一跳,只觉得人界实在好生神奇。 这一刻,想与人分享。 “阿月阿月,你快来瞧,好神奇啊……” 池蓁蓁兴冲冲地朝着自己身后招手。 然而,她即刻意识到,后面的这个阿月,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阿月”。 她的阿月已经死了。 死在了天劫中,形神俱灭。 连最后一抹残魂,也是靠义父用灵器和妖王血喂养着,才勉强得以保存下来。 他和自己相伴千年,大抵也从未见过这般地底的岩浆呢。 刹那间,池蓁蓁的眼睛红了。 晏知月却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旁边。 他面无表情地往下扫了眼。 看起来无波无澜,也没做出任何点评,只是问:“怎么了?” 池蓁蓁知道瞒不住晏知月。 他虽是个不苟言笑又无情的木头性子,却能轻而易举地感知到身边人的气息变化。 池蓁蓁仰起头,噙着泪,用力朝他笑。 “这么漂亮的景象,却只能在幻境中得以一见,也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哎呀,我不是多愁善感的兔精,阿月你别误会了。” 晏知月沉默一瞬。 半晌,他平声开口道:“自有机会。” 闻言,池蓁蓁抹了把脸,站起身,小声嘟嘟囔囔,“……别哄我了。” 反正她也只是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而已。 晏知月:“此处虽是秘境中的幻境,却与大荒一样,是九州中确有之地。你乃是精怪化人,寿命与凡人相比已经足够漫长,只要不走上歧途,将来总会有机会见到。” 说完,他转过身,掸了掸衣袖,“该走了。” 池蓁蓁连忙跟上他的脚步,歪着头,追问道:“既是如此,那阿月会与我同去吗?” “……” 晏知月并没有回答她。 池蓁蓁也不勉强,只是笑了起来。 “如果得闲的话,定然是会的,对吧?我与阿月是要一直在一处的。” 她信誓旦旦地说着。 前方,晏知月很轻很轻地牵了牵唇角。 – 不多时,同样的风暴墙再次卷起,将晏知月和池蓁蓁裹入其中。 灵力在其中四处流窜。 这次持续的时间比上次更久。 池蓁蓁无法承受,只能变回兔子,如同上回那样,躲在晏知月怀里,让他堵上自己的耳朵,得以免受幻境灵力外泄的影响。 …… 天旋地转之后,池蓁蓁感觉周身一阵刺骨寒意,陡然侵袭全身。 她瑟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卷成一团。 好冷! 为什么这么冷? 就算她此时不是九尾白狐,也是可以化形的精怪,有灵力护体,又有本体兔精的长毛保暖,理应不惧严寒才是。 池蓁蓁哆嗦着,费了好大力气,才从晏知月衣襟里钻出来。 入目处,一片银白色,一望无垠。 折射着阳光,落在目光里,便是熠熠生辉,亮得近乎刺眼。 丛魁秘境最后一层,竟然在冰天雪地中! 池蓁蓁瞪大了眼,盯着地上厚厚的雪,半天说不出话来,“这……” 很快,一只大掌落到了她的眼睛上,将视线尽数遮住。 晏知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可多看。这雪色能吸食灵力。” “什么?!” 池蓁蓁大惊失色,立刻变出人身,凑到晏知月旁边,“阿月,你可还好?” 晏知月的脸色比往日更白,嘴唇也是苍白,眉头微微蹙紧,竟难得露出几分不安之色。 他比池蓁蓁强得太多,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快速流失,而后,逐渐被面前这片苍茫冰雪吸收。 它在变得更强。 寒气更甚,便更难抵御。 晏知月虽修炼多年,还有神器在手,却是货真价实的人。 但凡是肉体凡胎,便会畏惧严寒酷暑。 若无灵力护体,在这种地方,他会比池蓁蓁这种本体毛长的精怪更加脆弱。 再加上,两人在前两层消耗了不少体力,又太久没有进食注意,已然快要接近极限…… 池蓁蓁没等到晏知月回答,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他的手比往日冰冷许多,摸起来简直像一块冰。 池蓁蓁虽也觉得很冷,却不至于如此。 至少身上还有些许热度。 她立刻将晏知月的双手揣到自己怀中。 蓦地,双手触及一片柔软,晏知月额角一跳,重重将她甩开。 “你在做什么?!” 池蓁蓁:“阿月的灵力在被吸走,对吗?你已经无法保持身体的温暖了。我说过,我会帮你,不会让阿月死在我前面。” 说着,她又一次抓过了晏知月的手。 这回池蓁蓁没有再做刚刚的举动,只是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 而后,她整个人扑进了晏知月的怀中,双臂挂在他脖子上,每一寸都与他紧紧相贴。 晏知月:“……” 与他相比,怀中的兔子简直像个暖炉。 他身体失温,体内的灵力又在无法控制地流失,意志力下降,双手便不由自主地搂紧了池蓁蓁,几乎要将单薄纤弱的少女嵌进自己怀里。 是她说的。 是她说愿为她去死。 既然如此,只是片刻的肌肤之亲,用以应对紧急情况,无人可以指摘,不是么? 况且,她只是一只精怪。 若非人身,此刻,也阖该躺在他的衣襟里。 无甚分别。 …… 池蓁蓁被晏知月搂着,感觉到他不如一开始那般僵硬,知道他应该是恢复了一点点。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目光四下逡巡片刻,嘴唇贴着晏知月的脖颈,小声说:“阿月,我看前面不远处有座山,或许会有山洞可以避寒调息。你若是还有力气,可以抱着我去寻。” “……” 她说话时,气息喷在晏知月皮肤上,温温的,痒痒的。 像是被羽毛扫过,不由自主地战栗。 晏知月的眸色沉了些,没有低头看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抱着池蓁蓁转过身,踩着雪,一步一步,往前方高耸的山峦方向走去。 远远望去,两人一个高大一个娇小,在银白色的天地间紧紧相拥。 同色衣物,同样染血。 竟浑如一体,难舍难分。 第 14 章 地上有厚厚冰雪堆积,走在上面极易打滑。 自然,步行速度远不如往日,需得万分。小心些。 大约两炷香功夫,两人才来到山前。 离近了看,这座山表面尚未被白雪彻底覆盖,依稀还能看到些深褐色的嶙峋土石。 附近雪越少,灵力流失得越缓慢,自是适宜调息休整的。 晏知月还没找出第七层的破解之法,不知道需要在此停留多久。 若是能找到山洞,或许可以避风燃火取暖,再从长计议。 思及此,晏知月抱着池蓁蓁,瞧了眼天色,打算就近登山。 “等一下。” 倏地,池蓁蓁出声打断他的动作。 晏知月一顿,垂下眸,默默注视着她。 在这种吸收灵力的寒气中呆了太久,池蓁蓁早已不复刚刚相触时那般温暖。 两人拥在一起,体温逐渐趋于一致,连脸色也是差不多的白,明显失去血色。 池蓁蓁声音比刚刚要虚弱了几分,但依旧是笑吟吟的,像是占到了什么大便宜一样,“阿月,我去探路,你在这里等我便好。” 说完,她用额头蹭了蹭晏知月尖尖的下巴,再一次变回兔身。 不等晏知月阻止,池蓁蓁早已“噌”一下从他臂弯里窜了出去。 眨眼间,便已跑得老远。 …… 在山间,兔精行动起来比人方便灵活太多。 池蓁蓁虽然已经冻得发抖,但到底动物躯体技能尚存,不至于轻而易举地就冷晕过去。 她一直跑到半山腰。 目光四下寻觅着。 终于,在一处巨石后,发现了疑似山洞的地方。 那巨石太大,将洞口系数挡住,只有一条手掌宽度的黑色缝隙,似乎是可以借此进入。 兔精身体小,稍稍缩着身子,便可钻入其中。 里面是个不大的石洞。 深度大约可平躺下一个人。 确认过后,池蓁蓁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却顿时感觉脱了力,好像没有办法再下山去给晏知月带路了。 “……” 或许,这就是个好机会? 若是晏知月就此冻死在此处,自己应该能顺利将龙渊剑取走吧? 池蓁蓁瘫在洞中,望着头顶黑漆漆的山体,心里飞快盘算起来。 可是……他真的就会这么容易被冻死吗? 晏知月在上一层说过,丛魁秘境乃是考验剑宗弟子的能力与品质,虽每人通关内容皆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 ——秘境不会设置绝对的死局。 今日,假如没有自己在旁边,晏知月难道就真的会在这一层折戟沉沙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因而,池蓁蓁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放弃乘人之危,鼓足全身劲儿,从地上跳起来。 她钻出洞口,沿着原路返回。 “阿月……阿月……” 小兔精一边往下跳,一边有气无力地用灵识喊着。 在池蓁蓁喊到第八声时,她的下一跳,没有成功落地,而且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晏知月把她抱在怀里,如墨般漆黑深沉的眼睛,看不清丝毫情绪。 唯有声音依旧四平八稳,“我来了。” 下一瞬,池蓁蓁猛地察觉到,有一股灵力涌入她的体内,令她浑身暖洋洋的,疲惫与饥饿感骤然消散几分。 晏知月把自己的灵力渡给了她。 在这种时候。 “……” 池蓁蓁停滞了很久很久。 久到晏知月挑了挑眉,再次开口问道:“没找到?” 池蓁蓁终于回过神来。 怀里的小兔摇摇头,支起耳朵,给他指了个方向,“在那里。” 接着,她把脑袋贴在晏知月胸口,默默听着他的心跳声,没有再说话。 …… 龙渊剑劈向堵住山洞的巨石。 但又没有完全将石头弄碎,只是劈开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晏知月微微屈身,抱着小兔走进洞内。 他个子太高,山洞高度不够,无法站直身体,只能弯着腰。 进去之后,立刻就地坐下。 接着,晏知月将池蓁蓁放到自己腿边,平声嘱咐道:“我需调息片刻。这里到处古怪,你可待在后面避避风,切不可乱跑。” 池蓁蓁端坐着,眼睛又圆又亮,看起来乖乖巧巧模样。 她应声:“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阿月。” 闻言,晏知月摸了摸她的兔子耳朵,又朝她轻轻一笑,这才阖上眼。 灵力在周身流转。 但明显比往日单薄了许多。 “……” 转眼,晏知月已经调息了几个周天,池蓁蓁却又一次直愣愣地瞧着他,半天没回过神来。 晏知月本就有点男生女相,五官惊艳昳丽,却不显得柔媚。多一分则妖,少一分则钝,是非常完美的长相,漂亮而俊秀。 但他往日为人古板又严肃,气质冷漠疏离,眼神又过于凌厉,如同能够看透人心一般,叫旁人不敢直视。 现下,这样清冷出尘的人,倏地浅浅一笑,就像是坠落凡尘的神明,激发出了池蓁蓁的大妖本性,想要去得到他、玷污她,想要遵循本能的驱使。 迫于身份和目的,她无法动手,但也实在难以移开目光。 停顿良久。 池蓁蓁终于舍得收回视线。 晏知月还没有动静,她无所事事,趴在他腿边,静静思索起来。 池蓁蓁能感觉到,晏知月的灵力比刚刚更弱了些。 龙渊剑的煞气也完全不比往常。 命剑与主人神魂相连,可以直接受主人意识操控。如今,主人气息不稳,连剑都显得没那么凶悍了。 或许,刚刚劈开巨石,已是它最后的力量。 这么想着,池蓁蓁又一次支起身。 前爪已经不自觉落到了金色臂钏上。 臂钏里有她残存的八尾之力,若是与拼力一搏,不知道可否将龙渊剑夺取过来。 但…… 丛魁秘境地处越阳山后山,她拿到之后,能顺利脱身吗? 此刻,池蓁蓁恼怒于自己的犹豫不决,但又不得不反复考虑,一次又一次地设想着出路。 未曾听说过九州之内还有其余神器碎片的消息。 阿月能够复生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容不得一点差错。 池蓁蓁挠了挠耳朵,开始转变思路—— 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若是借此先让晏知月欠她一个大人情呢? …… 晏知月睁开眼时,身上已经不复刚才那般寒冷,只剩些许凉意若有似无地萦绕,却不至于影响行动。 但灵力并没有恢复。 他迟疑几瞬间,低下头,目光扫过自己。 不知何时,脖子上出现一条白色围脖。 白色的长毛,手感极好,戴着温暖又舒适,像是抵御寒意主要物件。 晏知月摸了一下那围脖,拧起眉,冷声开口:“出来!” “……” 没有回应。 山洞里安安静静的,连气息都微弱不可闻。 像个世外孤舟,静谧、且与世隔绝。 晏知月脸色沉得吓人,扭过头,四下逡巡着。 终于,在自己染血的衣袍底下,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小兔精。 仅仅只是这一会儿功夫没盯着,兔精已经把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身上到处都是血迹斑斑。 晏知月将它抱进自己怀中,掌心抵着它的背脊,再一次为它渡入灵力。 事实上,池蓁蓁早已疼得几乎晕厥,神智并不十分清醒。 但她还是能感觉到晏知月的动作,勉强撑着力气,开口:“阿月……别……” 闻言,晏知月简直想掐死她,“兔毛不过丁点大,于人能有何作用?!你是想死在幻境之中吗?” 池蓁蓁费劲儿地笑了一下,“可我是连皮一起弄下来的……你肯定知道,兔精非兔,皮毛可抵严寒。阿月你是不是已经没那么冷了?” 池蓁蓁是将自己后背上整片连皮带毛一起剥下来,给晏知月做了条兔毛围脖。 看在她忍受着剥皮之痛的份上,这个无情的木头,可一定要念着她的好啊。 晏知月:“……” 他无言以对,只低低地叹了口气,将小兔放进自己衣襟里,紧紧拢上衣袍,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它。 顿了顿,晏知月轻声问道:“疼吗?你不必做到如此。” 他不是邪魔,也非不择手段之辈,并不会真的用它来抵挡什么危险。 他也已经决定,离开秘境后,便同意它从此留在扶玉峰。 它完全没有必要努力到这份上。 池蓁蓁摇了摇兔耳朵,却不小心牵动了后背,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眼泪汪汪的,“……只有一点点疼而已。真的。” 与断尾之痛相比,剥一层皮,确实算不得什么。 只是,过去的千年里,池蓁蓁本是非常娇气的。哪怕只是指甲盖大小的小伤,也能立马从义父那儿得到三界最好的伤药。 现在,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池蓁蓁紧紧地扒着晏知月的里衣,将不小心滚出来的眼泪偷偷擦在他胸口,“真的不痛。阿月能好好的,就好了。但我有一个很小的要求,你能不能答应我?” 晏知月:“什么?” 池蓁蓁:“你以后要叫我蓁蓁。我有名字的。” 晏知月静了一下,点头,从善如流,“蓁蓁。” 晏知月的声音素来是很好听的,清冽如泉,戛玉敲冰。 这两个字被他语调温和地念出来,在耳边回荡着,像是能顺着皮肤一路传到心底,撩得人心痒难耐。 池蓁蓁直起上半身,脸颊亲昵地蹭了蹭晏知月的下巴,小声呢喃着:“……好喜欢阿月噢。” 语气如同爱侣间的耳语。 晏知月没有动,也没有回答,眸色却悄然加深了许多,眼底深渊莫测,难以捉摸他的心思。 第 15 章 山洞外,天色已渐晚。 月光戚戚冷冷,远处的雪光几乎要将夜空映出银光,远远望去,如堕烟海。 晏知月站在山间眺望片刻,转过身,去不远处的树上摘了几片树叶。 他回到山洞,扶住白兔精起身,再将树叶卷成一个扇形的树叶碗,凑到它嘴边。 “喝些水。” 两人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饮水进食,即将逼近极限。但这会儿已入夜,秘境一片未知,也很难探查,只得在山洞内继续停留,维持体力,等待天亮。 那树叶上有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 晏知月掌心浮起一点点灵力,甫一触及叶底,当中的积雪便滴滴答答地化成了水。 池蓁蓁没有同他客气,鼓了鼓脸,将树叶碗中的冰凉雪水一口喝干。 晏知月问她:“身上可还疼?” 池蓁蓁看起来乖乖的,摇摇头,“不怎么疼。阿月你都问了好几遍啦。” 闻言,晏知月抿了抿唇,淡声道:“我们需得在此处休息一晚。你再坚持片刻,我会带你出去。” 等离开这古怪之地,他灵力恢复,要治好她后背这点剥皮之伤,压根费不了什么事儿。 这回,想必不会如同第一次给她治伤那样,由莫如山求着,也只是给她接上了骨头,任凭她在山间自生自灭。 池蓁蓁不知道晏知月心中所想,只是悄悄盯着他看了会儿。 与自己一样,这会儿,晏知月也不比往日那般谪仙似的出尘。 他同样没喝水、没进食、没整洁衣物可换,加上秘境这一层如此蹊跷,心中忧虑,脸色自然显得有些憔悴。 偏偏,人生得天资出众,如此情景下,依旧侧颜如玉,叫人似能百看不腻。 一时之间,池蓁蓁晃了下神。 等意识到晏知月正注视着她时,她才刻意地动了动耳朵,直愣愣地往他怀中钻。 “阿月说什么当然都好。但你若是不休息的话,我便要陪你一起寻找出口去。” “……” 晏知月没说话,目光却逐渐深邃几分。 良久,他缓缓点头,“夜间踏雪下山不易,我也需调整片刻。” 池蓁蓁趴在他胸口,笑吟吟的,“那当然好!阿月,我有点累,想睡会儿,你可否抱着我取暖?” 此刻,她不过只是一只小兔而已。 也不过两个巴掌大。 晏知月没有迟疑,从善如流地将她纳入怀中,注意着避开她后背伤口,收拢起手臂,抱得紧了些,尽可能用自己的后背挡住洞口缝隙处吹来的冰雪寒风。 那条兔毛围脖也重新回到了池蓁蓁身上。 只是,池蓁蓁却不愿意戴。 “……送给阿月的便是阿月的。阿月你若是退回,岂不是代表你嫌弃我?” 小兔精酷爱强词夺理,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诡辩之术。 晏知月想如过去一般训斥它,但见它满身伤痕,连雪白的毛也被雪染红,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好像也难以说出口了。 他只是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硬邦邦地否认:“我没有。” 池蓁蓁:“没有便好。我喜欢阿月身上有我的气息。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 “……这样的话,以后对别人不可乱说。” 她是精怪成人,不懂人与人之间的暗示与机锋。 但旁人难保不会多想。 这回,池蓁蓁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阖上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声嘀嘀咕咕:“与阿月也不可说吗?” 晏知月:“倘若是你的真实想法,自可告知予我。” 他自是不会误会…… 池蓁蓁笑起来,“那不就好了,我自然只与你讲,不与别人讲的。阿月,我累了,晚安。” 池蓁蓁实在太过虚弱,连用灵识与晏知月交流,都因耗费力气而变得有些困难。 说完,她甚至顾不上看晏知月的表情,便躺在男人的怀中,沉沉地晕厥过去。 …… 大约过去两个时辰,池蓁蓁才再次醒来。 她睁开眼。 面前是晏知月放大的脸,触手可及。 他闭着眼,呼吸平稳,应是已经睡着。 山洞内狭窄逼仄,仅能供一人躺下。 晏知月身形颀长,自然也只好略略侧身,看起来无法舒展。 但却也如约没有松开她,一直将她抱在自己怀里,用衣袍拢着。 意识到这一点,池蓁蓁不由得心里一软。 事实上,晏知月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只是……怀璧其罪罢了。 比起相伴千年的温月,无论晏知月如何,只要他神器碎片在他身上,都得成为复活温月的牺牲品。 这么自我说服片刻,池蓁蓁叹了口气,终于硬起心肠,挪开视线,不再看他的脸。 顿了顿,她轻手轻脚地从晏知月身上爬开,撑着山壁支起身。 “呼……” 天寒地冻,乍然离开热源,池蓁蓁没忍住,轻轻呼了口气。 下一瞬,她当即扭过头,仔细确认晏知月没有被吵醒。 见他气息依旧平稳,没有丝毫变化,这才放下心来。 池蓁蓁悄无声息地将臂钏褪下,指腹轻触上去。 转眼,一股熟悉的灵力涌入体内。 这便是九尾白狐最纯粹的妖力。 虽只是断尾残余,却也不是此刻她这种普通兔精可比拟的。 池蓁蓁当了太久柔弱白兔,有点不习惯这般感觉,适应了好一会儿,这才伸出前肢,绷紧了神经,缓缓地贴到晏知月的胸口。 如若她猜的没错,龙渊剑就在晏知月的灵台之中,要以灵力才可取出。 池蓁蓁没打算现在就动手。 但是还得先确认一下。 果然,在她的手掌靠近晏知月胸口的时候,两人的灵力气息一起开始出现波动。 龙渊剑就在这里! 晏知月就算是入睡,依旧戒备心极重。很快,周身便浮出微微的金光,如同护甲一般,将身体包裹住。 跟着,他眼皮也动了动,像是马上就要醒来。 池蓁蓁立刻缩回手,跳回晏知月怀中。 顿了顿,她迟疑片刻,决心将美人计执行到底,干脆变回了人身。 山洞太窄,躺不下两个人。 池蓁蓁在晏知月怀中变人,自是直接躺在他怀里,被他密密实实地搂着,没有一点空隙。 姿势实在有些过于暧昧。 池蓁蓁尤嫌不够,双手搂住晏知月的腰,将脸径直贴到他的胸口,这才闭眼作罢。 自然,晏知月睁开眼时,与她一样,先看到了对方的脸。 晏知月:“……” 池蓁蓁生得漂亮。 比剑宗最漂亮的珠璇更甚。 她的长相没有任何攻击力,巴掌大的脸,弯眉圆眼,嘴巴和鼻子皆是小巧精致。 离得这么近再看,更显得皮肤莹白,吹弹可破,毫无瑕疵。 如兔精这类低等精怪,修炼出人身,一般都是以灵力决定容貌。 灵力强的,容貌就会更符合世俗意义上人眼中的漂亮。 且,越强越美。 池蓁蓁天赋惊人,自初到扶玉峰,晏知月便有所察觉。 毕竟,能将他练剑时的剑气吸收化为己用,这就不是普通精怪可以做到的。 她出落得好看,乃是理所应当。 可是,再赏心悦目的模样,如无特殊情况,却也不可整日这样搂搂抱抱。 晏知月动了动身子。 偏偏,池蓁蓁架在他腰上的手臂拢得太紧,一感觉到他的动作,又再次收紧,几乎要把自己嵌进他身体里。 晏知月眼神微微暗了暗,握住池蓁蓁的手腕,沉声道:“松手。” 池蓁蓁似乎快要被他吵醒,眼睛还是闭着,鼻子却不满地皱了皱,柔软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一张一合的,“阿月别闹……” 池蓁蓁的声音本就软甜,睡意朦胧的时候,更像是呛了酒,听着有一点点沙,仿佛要叫人醉进去一般,只想将她的唇肆意蹂躏,品尝其中的甘甜。 “……” 晏知月目光落点逐渐变虚,手却忘了放开,不自觉在她的手腕上摩挲了一下。 她的手,她的腰,她浑身上下都是瘦伶伶的,单薄,柔弱无骨。因着冷,衣衫单薄,身体似乎还有点瑟瑟发抖。看起来仿佛很容易被控制住。 因而,在这般情形之下,竟然平白生出了几分旖旎意味。 “唔……” 池蓁蓁似乎感觉到不太舒服,倏地,轻轻嘤咛了一声。 晏知月回过神来,骤然松开手。 手掌翻动,掐了个诀,池蓁蓁便又重新变回了兔子。 他轻轻捏了捏兔耳,语气平和:“乖乖睡觉。” – 秘境之内,日升月落的速度似乎与外界不同,没有什么规律。 晏知月掐着时间睁开眼,却见那石缝中已然透进来十分明亮的阳光,像是已至巳时。 他皱了皱眉,当即坐起身。 池蓁蓁恰好从缝隙里走进来,见到他,眼睛一亮,“阿月你醒了!” 她还是昨日那身染血白裙,破破烂烂的,但却无损容颜。 晏知月缄默片刻,才问道:“后背伤如何了?” 池蓁蓁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嘴上一抹浅笑难以化开,“早就不流血了。但皮毛要重新长出来,应该还需一些时日。阿月,你是在关心我吗?……但若是愧疚的话,千万不必。” 晏知月没有回答她,只是起身,示意她往山洞外退。 “下次切不可如此莽撞。” 闻言,池蓁蓁还想再说什么,但晏知月挥了挥手,截断她,“要走了。” “嗯?要去哪里呀?” “寻找通关之法。” 山洞外,许是晚上下了雪,山中积雪比昨日更厚了些。 那些积雪依旧会吸收灵力,绵绵不断,钝刀子割肉,似乎誓要将破关之人的意志力彻底瓦解。 晏知月表情冷了冷,却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思忖几倏,挑了个视野清晰的位置,从山腰远眺。 远处,依旧是一望无垠的银色,在阳光的映衬下闪耀着,与昨日没有什么变化。 四周也没有任何生灵的气息。 晏知月抿了抿唇,转过身,朝池蓁蓁伸出手,“变回原型。” 池蓁蓁不愿意,“可是我想和你说话嘛。” 用灵识交流比直接说话费劲得多,加上听不出语气,也显得疏离。 晏知月:“过后许是要走上几日几夜,你还有力气说话?” 池蓁蓁一怔,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 “阿月,你想到通关的法子了?” 晏知月面无表情,“或许。” 池蓁蓁笑起来,“果然是我的阿月,好生厉害!那……你背我可否?山下这么冷,还是抱着走更暖和,你说呢?” “……” 最终,晏知月背着娇小瘦弱的池蓁蓁下了山。 雪光里,两人的身影再次重合,一步一步,朝着地平线前行。 身后,雪落无声。 第 16 章 晏知月背着池蓁蓁一路向前。 从天亮到天黑。 因为途中没有出现可以避风处,四周始终都是冰天雪地,便也一直没有停下。 哪怕晚上没有阳光,月光也能衬得雪色明亮,大地如同白昼般清晰可见。 池蓁蓁贴着晏知月的后背,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逐渐变凉,应是体温越来越低。 她抿了抿唇,替晏知月整了整脖子上的兔毛围脖,又收紧了双臂,整个人牢牢挂在他身上。 “阿月,你冷吗?” 闻言,晏知月没有回头,只是将池蓁蓁轻轻往上垫了一下,避免她从自己背上滑下去。 顿了顿,他才淡声开口道:“你身上还有几块皮可以剥?别胡思乱想了,我不冷。” 闻言,池蓁蓁转过视线,默默端详着晏知月的侧脸。 雪色下,他的皮肤剔透,有种白玉一样的质感。加上一贯面无表情,愈发显得整个人清冷疏离,高不可攀。 但池蓁蓁确实是抓到了晏知月某一刻的温柔。 就潜藏在不苟言笑的冷淡表面之下。 好似独属于她一人般,难得一见。 池蓁蓁心中百转千回的,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她凝神,暗自聚了点灵力到手上。 指尖往晏知月眼皮上轻轻一抹,如羽毛扫过。 池蓁蓁:“我听闻,凡人若是长时间注视雪地,许是会得上雪盲病。我先将我的眼睛借给阿月片刻。” 她声音乖乖的,大抵是因为饿了太久,还有点气若游丝之感。 气息落到耳边,酥酥麻麻的质感,听着颇为微妙。 晏知月只觉得耳尖被她弄得有点热,侧了侧头,避开她凑过来说悄悄话的嘴唇,脑袋倒是始终清醒,“你说你自越阳山下而来,越阳山地处淮水之南,又有护山法阵,山下冬日也难有厚重积雪,你是从何得知的雪盲病?” 池蓁蓁眼皮一跳,心里咯噔,勉强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答道:“……自然是听村子里的书生说的。” 妖与人不同,生存能力生来便不是一个档次,何种环境皆能适应,哪有人那么脆弱易逝。 更遑论九尾狐这种大妖,压根不会存在什么生存弱点。 偏偏,晏知月这会儿灵力流失严重,几乎与普通人无异,池蓁蓁想讨好他,从义父那儿听来雪盲病这回事,怕他灵力不足以支撑身体,固有此关心一问,反倒被他抓住了破绽。 幸好,晏知月并未深究,只“嗯”了一声。 “……” 池蓁蓁有点讪讪的,试图多说几句补救,又怕多说多错,只能作罢,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背上装死。 …… 秘境似乎没有月落参横,天黑结束后,一瞬间就出了阳光。 四周依旧是和昨日一模一样的景色。 白雪皑皑,难辨方向,如堕烟海。 晏知月走得很稳,也没有转过向,似乎能在这一片冰雪中确定正确方向。 不过,一天一夜不曾停下,他到底是肉体凡胎,气息轻微急促起伏,离得近了才能感觉到。 池蓁蓁搂紧了身前这具身体,又问一次:“冷不冷?” “……” 这回,晏知月似乎已经将所有注意力都用来控制步伐上,并没有回答她。 池蓁蓁:“我变回原身吧。” 说完,晏知月后背重量陡然减轻。 白兔坐在他肩膀上,乖乖地抓着他的衣服。 池蓁蓁:“其实,若不是我能变成兔子,定然要让你把我丢下了。阿月,是我太自大了,没想到最后还是变成了你的累赘。” 小兔精明显有些低落,眼皮耷拉着,看起来恹恹的样子,古灵精怪的红眼珠也没力气转了。 晏知月抿起唇,没作声。 顿了顿,才将池蓁蓁从肩上拎下来,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她的后背伤,确定在愈合后,才将小兔丢进自己怀里。 隔着衣服,晏知月的声音重新变得朦胧,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说:“就算你变不回去,我也不会丢下你。你是跟着我进来的,我自然应当将你带出去。”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极具责任感。 池蓁蓁听完,却是皱了皱鼻子,不解地追问道:“阿月,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哪样?” “就是、就是……心软又温柔。当然,阿月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若非如此,为何莫如山如此依赖他呢? 看表情,他可算不上什么好相与之人。 但,池蓁蓁并非自大,在秘境这几天,她总觉得,晏知月待她是不同的。与莫如山、珠璇等等她遇见过的人,皆不同。 她不是人,乃是精怪。 按理来说,晏知月不该用对待凡人的平和来对她,更别说刚刚那句话,明显表达了不会抛弃她的意思。听得人心生旖思。 是被自己剥皮御寒的决绝打动了吗? 还是……美人计奏效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池蓁蓁屏气凝神,耐心等待着他的答案。 “……”晏知月沉默了一下,淡声开口,“我剑宗弟子,阖该保护人界安宁。你虽非人,但若无向妖入魔的害人之心,亦可受到剑宗庇护。” 他如此大义凛然,反倒叫池蓁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低低地“噢”了一声。 晏知月低头,瞟了一眼半散的衣襟内。 只看到一团白色的毛,像个雪团儿一样窝在里面。 他想了想,说:“你似乎有点失望。” 池蓁蓁理所当然地应声:“我当然希望,阿月是因为喜欢我,才决定不会抛下我的啊。若是今日换做其他人与你一起通关,危急时刻,你应首先看顾好自己才是。” 闻言,晏知月蹙起眉,“你怎可有这般想法?抛弃同伴的无义之事,非正道所为。” 池蓁蓁:“可我是兔精,本就不是正道之人。我们兔精从小孱弱,无父无母,无亲无伴,在乱世为了能活下去,首先就要摒弃善良,更别说什么正义之心了。精怪能开灵识,泰半也是因为求生本能。……阿月,你若是觉得我这样不好,就来教我如何做个好人,我愿听你的话。” “……” 晏知月沉吟片刻,却没有再说话。 等不到他的答案,池蓁蓁也没有气馁,惯例嘟囔了一句“最喜欢阿月”之后,便阖上眼,自顾自地睡了。 …… - 两人在冰雪中走了三天三夜。 到最后,晏知月的嘴唇都开始干裂发白,不复往日那般仙气飘飘的高岭之花模样。 不过,依旧是很好看的。 这张脸便是惊为天人的好看。 池蓁蓁这般想着,却听到晏知月乍然出声:“到了。” “啊?” 到哪里了? 她顺着晏知月的目光往前看过去。 视线里,一望无垠的莹白中,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棵参天巨树。 那棵巨树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每根枝干都朝着不同方向生长,上面的叶子形状也大不相同,像是怪兽的爪牙,张牙舞爪地立在天地之间。 以纯白雪色为背景,愈发显得有些可怖。 然而,巨树周围却散发着淡淡的暖光,一点点散布开,使得附近这一片雪地都失去了吸食灵力的能力。 晏知月带着池蓁蓁走近巨树。 大约五丈之外,两人就算是进了巨树的“保护圈”。 灵力缓慢波动。 晏知月就地坐下,开始简单调息。 池蓁蓁也跟着坐在他怀中沾光。 不多时,她感受到了身体开始恢复力量,饥饿感也随之消退了许多,好像又一次活了过来,可以活蹦乱跳了。 身侧,晏知月也已然招出了龙渊剑。 龙渊剑的银光比往日稀薄许多,不过无损它的杀伐冷意。 晏知月念了个诀,双指翻转,向巨树一指:“去!” 龙渊剑径直往巨树树根底下飞去。 剑光如入无人之境,只一眨眼间,便将暖光最盛处的泥土翻出一个大坑。 晏知月站起身,兀自走向泥土坑。 池蓁蓁很是好奇,即刻变出人身,跟着他一同上前。 隔着几步,她已眼尖地看出来,坑中躺了一本册子,不知道是被何人埋在这树底下。 “这是什么书啊?为何在此处?” 池蓁蓁忍不住小声问道。 晏知月没作声,将那书从坑中捡出来,掸了掸土灰。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是一本无名之书。 晏知月面不改色地翻开。 池蓁蓁踮起脚尖,从他身侧瞟了一眼,只看到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配图。 那图底下竟然还写了注解。 ——【琉璃灯】 池蓁蓁心下一震,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几分。 琉璃灯? 这不是上古神器的名字吗? 义父曾说过,龙渊剑中的上古神器碎片,便是这琉璃灯的碎片。 传闻中,琉璃灯可渡化世间一切黑暗,也可温养灵体。 只可惜,它本体在千年前早已被意外打碎,散落凡尘之中,再不现踪迹。 目前世间仅有的一片,恰好被晏知月意外获得,并且炼化成自己的命剑“龙渊”,用以杀妖斩魔。 然而,温月的最后一抹残魂尚存,也需得借助琉璃灯碎片的力量温养、把其余神魂重新凝结起来,才能将他复生。 这册子……莫非…… 尚未等池蓁蓁继续看下去,晏知月却已顺手将册子合上。 他将册子放入衣襟之内,再看了池蓁蓁一眼,启唇:“别探头探脑的,我们要出去了。” 池蓁蓁一愣,表情明显惊诧,“现在就可以出去了吗?阿月找到通关方法了?” 晏知月点点头,施施然伸出手,掌心贴在树干上。 陡然间,巨树散发出的暖光变得更为明亮,逐渐开始灼目刺眼,难以直视。 池蓁蓁闭了闭眼。 下一瞬,晏知月竟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腕。 池蓁蓁:“……” 刚从风雪中走来,虽然灵力开始流动,但晏知月的手心依旧是凉的。 凉意传递到她的手腕上,直至蔓延至四肢百骸,激起一阵微妙战栗。 顿了顿,池蓁蓁睁开眼,小声喊他:“阿月……” 话音尚未落下,周围空气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眨眼间,场景已经骤然转变。 池蓁蓁借着晏知月的手稳住身形。待她注意回过神来,入目处,从冰天雪地变成了一片翠色,四季常青。 ——两人成功离开了秘境,回到了越阳山后山。 此时,后山没有其他人在。 晏知月便领着池蓁蓁回了扶玉峰,打算先行更衣修整片刻,再去见珠青,告知他自己通关秘境七层、找到神器修复秘籍之事。 毕竟,两人看起来实在太过邋遢。而晏知月又素来是个喜洁之人,内心早已再难忍受半分。 他走进小院。 池蓁蓁也理所应当地跟着他进去。 晏知月脚步一顿,回头看她,“你为何跟着我?” 池蓁蓁扁嘴,语气委委屈屈的,“阿月,我饿。” 他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她现在又不是晏知月,本体不过一只兔精,没那么强的灵力护体,自是比他更饿更难受。 “……” 闻言,晏知月即刻划出一道传音符。 待符文笔画亮起,他低声嘱咐对方,”送些饭菜到扶玉峰来。“ 传音符另一端的弟子听到他的声音,语气立刻变得又惊又喜,“……大师兄?!您已经从秘境出来了吗?恭喜大师兄!我马上送过来!” “多谢。” 晏知月挥手,断了传音符。 大概用不了太久,就会有许多人前来扶玉峰了。 始作俑者,便是眼前这只漂亮兔精。 他有心斥责几句,对上她扑闪扑闪的清澈眼睛时,又再说不出什么训斥之言,只能平声开口嘱咐道:“一会儿会有人上来寻我,等我换过衣服后,你去屋内吃。没事别出来。” 池蓁蓁用力点头,“好!阿月最好了!” …… 待晏知月回到院内,池蓁蓁正坐在她最喜欢的那只木椅上,仰头望着天空。 小兔精爱漂亮,灵力低微,竟还想着要给自己换套装扮。 依旧是白色衣裙,没了血迹,显得飘飘欲仙,几乎要与肤色融为一体。 头发上那两缕兔毛发饰在秘境中丢失,她干脆换成了两根白色缎带,压在绸缎似的长发上,黑白分明,随着身体起伏飘动,万分灵动的模样。 听到晏知月推开门的声音,小兔精眼睛一亮,“唰”一下从木椅上跳起来,蹦蹦跳跳地扑向他。 “阿月阿月,你怎么这么慢!我都等不及啦!” 她的语气撒娇似的,声音银铃似的清亮好听。手臂上的臂钏也跟着叮咚作响。 整个人古灵精怪,又不会惹人厌烦。 晏知月也是一袭白衣,面如冠玉,清冷出尘。 偏生,叽叽喳喳的小兔凑在他跟前闹,硬生生将人拉入凡尘,削弱了不少疏离感,多了几分烟火气。 “行了,饭菜已经备好,你进去吧。” 得到晏知月的首肯,池蓁蓁欢呼一声,抱住了他的手臂,拉着他一同往屋内走,“阿月也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吧?一个人吃饭没有两个人香……等有人来找了,你再出来好啦!” 她力气不大,却也成功将晏知月拽动,踉踉跄跄地进了屋内,一同坐到八仙桌前。 后厨弟子依着晏知月的口味,准备了六菜一汤。 大多是素菜,看起来十分清淡。 不过,因为之前他曾经特地关照过要荤菜,这回也送了两道肉上来。 这两碟菜都被换到了池蓁蓁面前。 池蓁蓁拿起筷子,笑吟吟地向晏知月道谢:“多谢阿月!” 说完,筷子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向肉丸。 她的动作并不粗鲁失礼,但进食速度很快,像是饿极了,堪称风卷残云。 三两下,整盘肉丸下去大半。 晏知月蹙了蹙眉,忍不住问:“兔子也喜吃肉吗?” 应当爱食草才是。 就没见过那么喜欢吃肉的兔子。 他在心里腹诽。 闻言,池蓁蓁却是义正言辞地诡辩起来:“普通兔子可能只喜欢吃菜,但我已经修炼成人,自然和人的口味相同。况且,我这么瘦弱,不多吃点补补身体,遇上什么风吹草动,岂不是一下子就被打倒了?” 晏知月:“……” 池蓁蓁看起来确实瘦弱,抱起来也是小小一团,手感虽软绵绵的,却轻得羽毛一样,好像轻而易举就会被吹飘走一样。 他无法反驳,只默不作声地抿了口茶。 不多时。 外面响起脚步声。 晏知月心下了然,兀自起身,准备往外而去。 池蓁蓁从碗里抬头,乖乖地说:“阿月有事就去忙吧。我不会出来打扰你们的。” “嗯。” 然而,话虽如此,在晏知月反手阖上门的刹那,池蓁蓁便丢了筷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耳朵贴了上去。 …… 珠青与珠璇、以及剑宗另外几个弟子一同前来。 见到晏知月,珠青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欣慰地开口道:“不愧是知月,竟能毫发无损地通关七层秘境。” 晏知月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很淡漠,“山主谬赞。” 是不是毫发无伤,外表看不出来。 自然,也无需过多解释,平白惹人非议。 旁边的珠璇也上下打量着晏知月,眼里满是倾慕,“知月师兄,见到你平安归来就好,我……我们都好生担心你。” 晏知月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垂下眼,平声:“多谢师妹了。” “我……” 珠青摆了摆手,截断珠璇的未尽之言。 接着,才转过身,低声同他们道:“现下你们也已探望过知月了,就各自散了去修炼吧。我与知月有要事相商。” 珠璇很不满意,跺了跺脚,“爹!” “珠珠,听话。” “……” 珠青虽然表情温和,态度却强硬。 珠璇无奈,只得和另外几名弟子先行离开。 珠青这才看向晏知月,继续说:“知月,我本该立刻将宗主之权交还给你,但有一事,需得先与你商议。你这回进入后山十数天,山内发生了一桩事,令我心神不宁。” 晏知月比了个手势,邀请珠青在他的茶桌前坐下,“山主请讲。” 珠青:“自你进入秘境那日起,我便察觉到秘境灵匙有所异样。待观察之后,发现越阳山结界开始出现波动,结界南方位置似有崩裂破损的趋势。知月,你知道的,宗主灵匙乃是护山结界的主要能量来源,若是灵匙有异,越阳山恐有危机。” 晏知月听着,表情明显变得严肃起来。 珠青:“我本想即刻传信于你,又怕你正遇危险,心神不宁,只好等你出来再说。” 说完,他将宗主灵匙取出,连同外盒一起递给晏知月。 晏知月检查了一番,却没有发现什么异端。 他沉吟片刻,“结界破损在何处?山主可否领我去看看?” 珠青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离开扶玉峰,一同往越阳山南方而去。 路上,珠青又说:“此事先不要透露给其他弟子们。宗内不少弟子尚在外游历,剩下在山内的年龄都小,尚在成长期,实力也不算强。若是他们知晓结界出现问题,风声鹤唳之下,他们必然害怕紧张,时时担心,影响日常修炼。” 晏知月颔首,“这是自然。” 珠青笑笑,又叹了口气,“知月,我无用,这剑宗的未来,势必要靠你了。” 晏知月:“山主不必如此说。剑宗的未来,亦是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而非做什么正道第一。剑宗弟子只需心怀大义,皆可撑起这未来。” 珠青呵呵一笑,“说得既是。……不过,我十分好奇,知月的第七层,是何样的试炼?” 当年,珠青就是卡在了第七层,始终无法通关,不得不强行脱出秘境,所以无法名正言顺地接任宗主。 旁人都说丛魁秘境一层比一层更为困难,但每人入内遇上的情况却又不尽相同,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也难免生出些好奇心。 晏知月:“想来是意志力的考验。” 混乱的日夜交替,没有尽头的冰天雪地,灵力高速的流失,难以使用术法,直至身体技能的临界线……时间一久,必将生出焦虑恐慌。 而正道之人,除却自身能力,最紧要的便是时刻保持理智和坚定不移,在面对为难时,才可做出正确的选择。 最后一关会是如此,之前,晏知月也是没想到。 他与珠青简单解释了几句。 珠青讶然,继而讪讪一笑,叹息道:“竟是如此!当年我也是经历了类似的极端困境,在其中困了三天,便觉得自己要死了,只得脱出秘境。想来,若是不那么贪生怕死……” 晏知月淡声道:“这并非贪生怕死。求生是人的本能,山主无需妄自菲薄。” 珠青摆摆手,“过去的事就不说了。波动处便就在此。” 晏知月顺着珠青的指示,循着望去。 半空出现白光,像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半透明罩子,覆在山外。 而正常的护山结界,没有外力冲击时,乃是不可见的。 晏知月观察许久,伸手,用灵力轻轻试探了一下。 “嗡——” 霎时间,结界低沉地震动起来。 且声音不绝如缕,水波似的向外扩散。 仿佛,下一瞬,整个罩子就会彻底碎裂开来。 晏知月收回手,眸光闪过,表情愈发冷凝。 珠青在旁补充道:“小雪前日回山,我已找她来合力试过,此处无法用灵力加固。问题泰半还是出在灵匙上。” “宫雪回来了?” “对,小雪向来沉稳,能力也出众,在宗内仅次于你。你若是迟迟无法离开秘境,我想着,若发生什么意外,还是要小雪留在山内,稳住局面,便先将这件事告诉她了。” 晏知月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又一次将灵匙拿出来,仔细端详。 宗主灵匙乃是上等灵器,以归墟白玉制成,内涵能量巨大。 而护山结界,就是依靠灵匙内的能量,千百年来,守护着这座越阳山。 晏知月小时,结界确实出现过一次问题,但却不是因灵匙所致。 按理来说,如非外力,灵匙不会轻易损坏。 思及此,他沉着脸,试着往灵匙内施加了一些灵力。 “……” 珠青也紧紧盯着灵匙的变化,“如何?” 晏知月:“灵匙内的归墟白玉似有受损。” 珠青表情变了变,讶然:“这!传闻归墟白玉十分难得,能万年不坏,怎么会这样?” 晏知月也说不出原因。 以他看来,山内弟子、包括珠青在内,所有能有机会接触到宗主灵匙的人,都没有能损坏归墟白玉的能力。 因而,这灵匙坏得十分异样。 难免令人心生“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忧虑感。 “而今,看来只能再去寻一块新的归墟白玉了。若结界毁坏,恐越阳山永无宁日啊。” 越阳山剑宗,数百年来皆以斩妖除魔、肃清人间为职责。 要是没有这道结界,那些大妖邪魔聚集攻入,现下尚未修炼大成的山内小弟子们,面对妖魔,将没有反抗之力。 可是,归墟白玉这种仙品,哪又有那么好寻呢? 归墟白玉产自归墟之境,那是只在传闻中出现的海底城市,距离东海之滨都有四千里之远,未曾听说有人到过那边。 如今它到底存不存在,都是一个问题。 珠青长长地叹了口气。 晏知月抬头,盯着那处半透明罩子,开口道:“不论如何,我会去想办法寻来的。在我回来之前……” 珠青:“知月你放心,我会看顾好山内的。” 晏知月点点头,“我去找宫雪说些事,明日就出发。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避免外传。” …… 宫雪在弟子院内。 晏知月并未进去,只是敲了敲门。 宫雪抬起头,放下草药罐,冲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早先听闻师兄已经顺利通过丛魁秘境七层,还未来得及前去祝贺。恭喜。” 晏知月:“不必客套。先前麻烦你的事,不知可有眉目了?” 宫雪“嗯”了一声,“蛊虫已经去寻过,除了越阳山下有气息踪迹,再远就过于薄弱,探查不到了。” “这么说,她是在山下停留了许久?或是根本便来自山下?” 这倒是与小兔精所说相同。 宫雪:“应是如此。不过,我的蛊术并不算精通,也有可能有差错。” 晏知月点头,表示了然,“我知晓了。多谢师妹。” 宫雪一扬眉,“不必言谢。不过,我十分好奇,为何师兄对那灵宠如此在意?结界波动,竟然还想着先找我来问此事。” 按理来说,在当下这种异常时分,如果对它有疑虑,又不忍无缘无故将其杀掉,直接放出山去,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只是,想来,晏知月也不会给出答案。 他只是平声说:“师妹若是无要事,便在山中多留些日子吧。” “当然,我已与山主约定,三个月内不会再出山。师兄一路平安吧。” 说完,宫雪朝他摇摇手,继续低头摆弄她那些药材去了。 …… 晏知月回到扶玉峰。 池蓁蓁还在屋内,正半躺在圈椅里睡觉。白皙的脸颊靠在扶手上,压出几道交错的印迹。 八仙桌上杯盘狼藉。 晏知月不忍看到这杂乱场面,一摆袖子,桌上所有东西尽数消失。 灵力作用将池蓁蓁吵醒。 她“唔”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见到来人,即刻清醒过来,扑到他怀里,“阿月你回来了!” 晏知月没有动,也没有推开池蓁蓁,只是垂眸,打量了她片刻。 池蓁蓁不明所以,“阿月为何这般看我?” “……” 晏知月将手掌压在她肩头。 倏地,一股灵力自他掌心传入她体内。 池蓁蓁身上那些伤,以飞快的速度痊愈。只不过眨眼间,连后背那整块的皮毛,也悉数重新长好。 晏知月收回手,问她:“你想一直留在扶玉峰吗?” 池蓁蓁:“当然啊。我想和阿月一直在一起的。” 闻言,晏知月抬手。 掌中凭空变出一只金色铃铛,以红绳系着,十分精致。 他开口道:“我不日即将离山,你必不能留在山内。” 池蓁蓁有些着急,“阿月,我……” 晏知月摆摆手,继续道:“这铃铛用以抑制灵力。你天赋过人,又天性纯真直白,对现下的剑宗来说,是个危险。戴上铃铛之后,便无法修炼成妖。” “……” “你若是愿意戴,我可带你一同离山。如你所愿,与我作伴。” 听完,池蓁蓁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他手中的铃铛接过,套到自己手腕上。 红绳有些长,手腕又太细,很容易滑掉。 她干脆将弯下腰,将铃铛系到了自己脚踝上。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少女的声音清脆而坚定。 晏知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她随意掀起的裙摆下。 若隐若现的纤细脚踝,欺霜赛雪的莹白肌肤,鲜红的绳,金色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也如手臂上的臂钏一样开始叮当作响。 ……还有,好像轻而易举就能掌控住的、口口声声说着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少女。 晏知月的眸色暗了几分。 第 17 章 山外,正是春末初夏时节。 各处皆是花明柳媚,李白桃红。 城镇中,路边许多叫卖的小贩,吆吆喝喝,行人穿梭,一派静谧祥和。 池蓁蓁第一次见识到这番人间景色,只觉得十分新鲜,忍不住东张西望,时不时在摊贩边流连,轻松得像是郊游一样。 晏知月并不阻止,只是不紧不慢地遥遥跟在她身后,相距数十步远。 他生得好,貌美若女,身形高大颀长,还有凡间难得一见的仙气,一路上,自是吸引了不少年轻姑娘的侧目。 但因表情看着过于清冷,旁人再蠢蠢欲动,却也无人上来搭讪。 池蓁蓁则是完全相反。 不过短短几炷香功夫,她手上已经拿了一串糖葫芦,一根糖人画,并一串九连环。 这些都是摊主送她的。 池蓁蓁人美嘴甜,一路“谢谢小哥”过去,简直无往不利,哄得那几个小贩眉开眼笑的。 等走到首饰摊前,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对红色琉璃耳垱上,摸了摸耳垂,脚步又一次挪不动了。 倏地,一双手从侧面伸出来,将那对琉璃耳垱拿起,轻轻晃了晃。 “姑娘,你喜欢这个?” 池蓁蓁回头,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一名男子,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光鲜亮丽,腰上系了块成色上佳的玉佩,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似是人间的世家小公子出行。 只是,他的眼神满含戏谑狎弄,令人不适。 池蓁蓁往后缩了一下,离他远了些,摇头,“只是随便瞧瞧。” 少年低声轻笑,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你若喜欢,在下买来送你。别害怕,在下只是想与姑娘交个朋友。” 池蓁蓁还是摇头,“多谢公子的好意,不必了。” 她跟着晏知月离开越阳山,在人间行路这些日子里,也算是学了些凡人说话做事的方式,比之前更像普通姑娘了。 “姑娘为何害怕在下?在下并无恶意……” 见池蓁蓁转身欲走,那少年却有些不依不饶起来,想伸手抓她。 下一瞬,手腕已经被人扣住。 晏知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比少年高了大半个脑袋,说话时,低头看他,眼神凌厉,“……她说不必。” 见状,池蓁蓁立马躲到了晏知月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 少年用力甩了几下,却挣不开晏知月的挟制。 他恼羞成怒,“你是何人?!竟敢坏我好事,来人,把他们俩给我抓起来!” “是,少城主!” 几名家丁立刻上前,伸手要来抓晏知月和池蓁蓁。 只是,尚未碰到二人,龙渊剑已经悄然飞出来,“铮”地一声,横在他们眼前,挡住他们的动作。 龙渊剑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防身剑,上面沾满了妖魔之血,银光萦绕,煞气逼人。 几人压根没看到晏知月是从哪里拔剑的,面面相觑,神色恐惧,迟疑着、竟不敢再有动作。 这时,晏知月已经松开那少年,将他往后轻轻一甩。 “我们有事在身,无意与你起纷争,望公子不要继续纠缠。” 说完,他瞥了池蓁蓁一眼,“还不走?” 池蓁蓁讷讷,“哦”了一声,又回头看了那串耳垱一眼,捏着晏知月的衣摆,乖乖跟他走了。 徒留那少年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城主……” “你们这些没用的废物!你们是吃干饭的吗?一个人都不敢上?” 家丁中,有一人曾去拜谒过正道门派,比旁人知晓得更多些。 他小声解释:“少城主,刚刚那人,像是出身正道门派,有灵力在身。我们的拳脚功夫,根本没法……” 少年喝止他:“什么门派不门派的!进了我云落城,就得听我的话!我这就回家去找我爹,把他们驱逐出城!” …… 池蓁蓁牵着晏知月衣摆,快步走出老远。 直到僻静无人处,晏知月才停下脚步,抿着唇,居高临下地同她对视。 池蓁蓁知道自己错了,生怕他斥责,只能率先可怜巴巴地小声讨饶:“阿月对不起,我不该给你惹麻烦……” 晏知月:“错在何处?” 池蓁蓁低低地呢喃:“错在、错在不该拿那些东西,也不该东张西望,耽误阿月的时间。” 说着,她想要将手中的糖葫芦和糖画扔掉。 只是这俩都只略略吃了一些,直接扔掉,实在有些浪费。 这么想着,池蓁蓁的动作便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晏知月沉默一瞬,及时开口:“不必扔,你喜欢就拿着吃吧。以后切不可如此行事,平白给自己引来麻烦。况且,世道繁乱,凡人生活不易,一分一厘皆宝贵,更不应随便收下别人的馈赠。” 闻言,池蓁蓁立马又高兴起来,“谢谢阿月!我记得了!” 她一跳,全身上下就是一片叮咚铃铛声。 如此倒不会走失。 晏知月没有再教训她,只是辨别了一下方向,穿过石桥,继续朝城边前行。 这回,池蓁蓁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阿月,我们已经走了十几天了,似乎一直在赶路,未曾在任何城镇停下。究竟是要去哪里啊?” 全程,不是在坐马车,就是在行路。 池蓁蓁那日在扶玉峰屋内,听到晏知月他们说起越阳山护山结界的事,大约能猜到,晏知月是要修复结界。 可为何要在人间这般漫无目的地闲逛? 还是说……实则他这次出山,并非是为越阳山结界一事,而是关于他在秘境中得到的那本册子、与琉璃灯有关? 这样下去,要何时才有机会能取到他的剑? 池蓁蓁心下焦急,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这般状似随意地试探。 晏知月倒是没打算隐瞒她:“我们要去寻归墟之境。” “归墟之境?那是何地?” “归墟之境是传闻中的地方,而今的九州大陆中,并没有这一处。” 池蓁蓁瞪大了眼睛,“那……” 没有这个地方? 那他们岂不是一直在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晏知月脚步不停,声音依旧平静,古井无波,“虽只有传闻记载,但既然有归墟白玉存在,那便不会只是传闻。” 归墟之境就算已然淹没在海底,但归墟白玉这么珍贵的东西,理应不会被彻底掩埋。 他们所在的云落城,就地处东海之滨。 这里是与归墟之境最近的陆地城镇。 “……” 说话功夫,城郊小道已经由狭窄变得逐渐开阔,直至视野也豁然开朗。 树丛被抛弃在身后。 面前是一片苍茫大海。 晏知月从山壁跳到底下的礁石上,继而,回过身,向池蓁蓁伸出手。 池蓁蓁心念微动,笑吟吟的将自己的手放入他掌中,借力也跟着跳下去,在硕大礁石上站定。 晏知月带着她,看起来也没有嫌麻烦,只是冷静地嘱托:“你后退,坐稳一些。” “噢,好。” 池蓁蓁很听话,退到另一块礁石之上,扯了扯裙摆,婷婷袅袅地坐下去,再看向晏知月,耐心等他下一步。 安顿好小尾巴,晏知月凝神敛气,重新招出龙渊剑。 银光自他手中迸发,直达天幕,仿佛要将天地一分为二。 龙渊剑在半空盘旋。 灵气四溢。 晏知月抬手,虚虚地画了一道符。 “去!” 如同秘境中那时一样,龙渊剑再次化分出几万道剑光,飞往大海深处而去。 池蓁蓁呆呆地看着,甚至都忘了继续吃糖葫芦。 晏知月回过头,看到她这模样,若有似无地牵了下唇,“傻了?” 池蓁蓁“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阿月你的剑呢?” 她忍不住问。 晏知月手上空空如也,龙渊剑似乎已经没入海中,一缕气息也无。 “去寻归墟之境了。” 毕竟,他们都不是鱼,无法去海底寻踪。 但剑光并非实物,可以进入任何地方。 晏知月垂眸,“可能需得费些时间。” 他心里确实认为,归墟之境早已不存在世间。 但总得试试看,能不能去海里找到点归墟白玉的线索。 池蓁蓁没有理解,只能半知半解地点点头,语气中含了点崇拜意味,“阿月好厉害啊。” “……” 晏知月轻咳一声,转开话题,“今晚只能在附近将就一晚。” 池蓁蓁:“我当然没问题。不过,阿月,有件事我好奇很久了……你的那把剑,究竟是从何处变出来的?我可以学会吗?” 说着,她将头发上的白色缎带解下来,向晏知月示意了一下。 早先时候,晏知月提议,她可以以缎带作为武器。 池蓁蓁真的听进去,将兔精的灵力注入缎带之中,试图把它当做刀刃来使。 只可惜,她灵力低微,还被套上了抑制妖力修炼的脚链,这缎带愈发没有什么战斗力,估计谁也打不过,只能用来切点水果。 但有进步心总归是好的嘛。 晏知月果然没有起疑,给她解答:“龙渊剑是我的命剑,平日便放置在体内的灵台之中取用。你修炼时间尚短,恐怕暂时难以做到。” 池蓁蓁眨了眨眼睛,“灵台?那岂不是只有自己可以取出。” 晏知月点头,“自然。” 池蓁蓁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嘟囔着:“我与阿月的差距,实在是好大呀。” “……” 此刻,海浪拍岸,海风阵阵,四下无人,剑光也未归,确实无事可做。 晏知月便在池蓁蓁一臂远的地方坐下,平静地问道:“为何突然这么说?” 池蓁蓁回答得理所应当:“因为,我想和阿月有共同话题,也想帮上阿月的忙。如果遇到危险,偶尔,我也想保护阿月啊。” 闻言,晏知月难得明显地怔了怔,“你……” 只一个字,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 礁石上,池蓁蓁捧着脸,声音软绵绵的,一派少女的烂漫与天真无邪,“此番出山,我觉得每日都好开心。如果以后能一直这般就好了。和阿月一起四处流浪,斩妖除魔,那便是最好了。” “……” 第 18 章 入夜,更深露重。 龙渊剑尚未从海底带回归墟之境的消息。 晏知月和池蓁蓁只能在海边继续等待。 幸好,此地并非秘境中,两人皆是身怀灵力,哪怕无所事事,倒也能怡然自得。 池蓁蓁吃完了那两串小零嘴,不知道从哪儿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手上还在解着九连环,看起来十分忙碌。 不远处,晏知月正端坐在礁石上,闭眼调息。 耳边是风声、海浪声、微弱的铃铛声、九连环的碰撞声……以及少女清甜欢快的低吟浅唱,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 此情此景,结界将破的焦灼情绪缓和,只叫人心里平白生出几分宁静意味。 晏知月眼睫微微翕动,面无表情地睁开眼。 他看向池蓁蓁所在的方向。 眼底比海还深,却奇异地没有惯常那般凌厉。 顿了顿,晏知月才低声问道:“……还没解开么。” 这个九连环,她好像已经玩了很久了。 听到晏知月的声音,池蓁蓁停下动作,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一向是炯炯有神,因而,说什么莫名其妙的甜言蜜语,都显得弥足真诚。 池蓁蓁:“我第一次玩这个,太笨了。阿月你会吗?教我吧,好不好?” 闻言,晏知月倏地抬手。 那九连环就像是被一下吸走了一样,从池蓁蓁的手里“噌”地飞出去,稳稳落入晏知月的掌心。 他漫不经心,随意摆弄了两下。 “哒。” 一声脆响,套在一起的圈圈悉数散开,变成了七零八落的单独九个银环。 晏知月抬眸。 不知从何时起,池蓁蓁已经跳到了他旁边,正蹲着身,侧着脑袋看向他的手,表情似乎很不解,但却又非要一探究竟的感觉。 她嘟了嘟嘴,按捺不住好奇,便皱起眉,小声提要求:“阿月,你能不能再拆一次?慢一点慢一点。” “……” 反正这会儿也无事可做,晏知月从善如流地点头,将九个圈重新套回去,准备再解一次给她看。 只是,池蓁蓁凑得未免太近了些。 她撑着脸,胸口起起伏伏,专注地盯着晏知月的手。 散落下来的发丝和头上绑着的白色缎带被风吹动,一下一下飘起来,若有似无地抚摸着晏知月的脸颊。 在月色里,氤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亲昵与密不可分。 晏知月气息沉了些,薄唇轻抿,身子稍稍往边上避开些许,手上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哒。” 九连环再次被解开。 这回,池蓁蓁依旧没看明白。 她仿佛感觉不到气氛的微妙之处,干脆利落地在晏知月旁边坐下,和他手臂挨着手臂,将将贴在一起。 “阿月阿月,你这样教人不行的!” 说着,池蓁蓁将晏知月手中的银圈拿过来,又压着他的手,强行将他的手覆到自己手上,示意他帮着自己再解一次,“……这是不是就是话本子里写的手把手教?” 晏知月没动,只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你从哪儿看的话本子?” “……”池蓁蓁讪笑,磕磕巴巴地应道,“就……前几日……路上随便翻了翻……” 许是因为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毕竟,晏知月是有要事在身。 好心带着她下山,她却只想着玩乐、看话本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幸好,晏知月并没有追问,也没有斥责。 他只是将自己的手从池蓁蓁手下抽出来,指尖在她额上轻轻一点。 陡然间,那九连环的解法就像是长进了她脑袋里一样,反反复复地在脑海重演起来。 不过眨眼,池蓁蓁便茅塞顿开,兴奋地摆弄了几下。 果然。 顺利拆开了银环。 她扭头看向晏知月,“好厉害!阿月,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晏知月:“一点小把戏而已。” 基本和灵识探物一样,稍微用些灵力,对方就能用灵识接收到画面。 但也只能看到这么点小片段而已,没什么大用。 闻言,池蓁蓁却有些低落下来,“……阿月的小把戏,我都学不会。” 晏知月:“……” 这已经不是池蓁蓁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 晏知月默默侧目看她。 兔精自身灵力太低,很多复杂点的法术都用不了。 哪怕她本体已经天赋极佳,但起点也要比其他精怪类低很多。更别说,还戴上了“碧南歌”,现在大抵也就只能比莫如山强上几分了。 思及此,晏知月的视线下落,打量起池蓁蓁来。 池蓁蓁正坐在他身侧。 许是因为礁石凹凸起伏,并不舒服,坐姿便不自觉地悄然放松下来。白色裙摆胡乱地散开,露出同色的绣鞋。 小腿一晃一晃的,看起来没什么规矩。 那串“碧南歌”,此刻,就系她纤细的脚踝上。 金色铃铛有一下没一下地叮当作响。 衬着冰肌雪肤,平白生出几分艳色来。 晏知月微微蹙眉,当即移开目光。 无法否认,在把这串铃铛拿给池蓁蓁前那一瞬间,他确实想到了她手臂上挂着的那一大串臂钏。 金色,繁复,糜艳。 她的长相是娇娇怯怯的漂亮,气质也偏向柔弱无害,这般浮夸的配饰却一样适合她。 于是,他用灵力将那铃铛变成了金色,问她要不要戴。 而碧南歌本是一只碧色铃铛,只是用以抑制妖魔之力的一个灵器而已。 虽然稀有,却称不上什么宝物。 它最简单直接的用法,是一整只打入妖魔体内。 从此以后,一旦想要使用妖魔之力祸乱世间,铃铛便会在体内摇动,折磨他的魂魄,叫人彻底无法施力。 可晏知月却只是让池蓁蓁戴在了身上。 他虽心智坚定,到底还是被这张巧笑嫣然的脸动摇,被她毫无凡人廉耻之心的花言巧语、和剥皮拔毛的执拗迷惑,悄悄放低了界线。 大道漫漫。 长夜孤寂。 若是有人相伴,想必,感觉也不差。 …… “阿月?阿月?你在想什么?” 见晏知月迟迟没有说话,池蓁蓁一连喊了他好几声。 晏知月终于开口:“没什么。……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虽然她使不了什么高阶的法术,但这种简单的幻象术,练几次还是可以成功的。 闻言,池蓁蓁却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 “算了。” 她抱住了晏知月的手臂,用脸颊在他手臂上蹭了蹭,似乎很快就恢复了心情,也有些想开了,“我有阿月,阿月会一直保护我的,对吗?一直、一直,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 “能永远和阿月在一起的话就好了。可是,怎么样才能永远在一起呢?”她略有些苦恼地喃喃自语着。 自然,晏知月没有给出答案。 池蓁蓁也浑不在意,把脸贴在他手臂上,感受着他身上温度。 有些假话,说一千遍,任凭谁都会信以为真。 - 两人在岸边等了一天一夜。 池蓁蓁体力不如晏知月,捱到子夜,便连连打起哈欠,昏昏欲睡。 又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会儿,实在支撑不住,靠在晏知月的肩膀上,闭上了眼。 半晌,她嘟囔着喊道:“阿月……” 晏知月侧目,“何事?” 池蓁蓁声音里的困顿已经压不住,“你要是困了,也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会儿……” 话音未落,自己已经毫无负担地睡过去。 “……” 晏知月自上而下地盯着她的侧颜瞧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这小兔精,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几句话就能把人说得浑身妥帖,心甘情愿地被她赖上。 顿了顿,晏知月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扶了扶池蓁蓁的脑袋,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一点,才回过身去,直视着前方。 月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海浪击打着礁石,拍得极具韵律感。 此番景象,与书中描述的沧渊一致,丝毫不见任何异样端倪。 晏知月无甚睡意,便从怀中拿出那本关于神器修复的秘籍,翻开一页,面无表情地细细研读起来。 …… 静谧氛围一直维持到河倾月落时分。 天际线隐隐透出一抹橙光。 骤然间,晏知月感觉到剑光在水面下震动。 他即刻将册子收起。 正欲起身时,动作却又停顿了一下。 肩上,池蓁蓁还睡得很熟,气息平稳,胸口一起一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颇有几分娇憨。 晏知月垂眸,顺手替她理了理垂落的长发,再将她整个人轻轻地放倒,让她能侧卧在礁石上。 池蓁蓁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只翻了个身,嘴里还小声念念叨叨着他的名字:“阿月……” 许是梦到了他。 “嗯。” 因而,晏知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想了想,又在池蓁蓁四周施了个禁制,保证她不会从礁石上滚下去,也不会被剑气影响。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望向剑光出现的方向。 海风乍然变得猛烈,随着剑气一同席卷而来。 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转瞬,龙渊剑已经悄无声息地飞回晏知月手上。 命剑与主人仙骨相融,灵识相通。 晏知月握着剑,颇有些难以置信地拢起眉,低声自语道:“……归墟之境竟还存在?” 话音刚落,眼前不远处,海面像是变成了一道藏青色的水门,继而缓缓从中间分开,裂成两半。 巨大裂隙中是水冲出来的台阶,一路向下延伸,望不到头。 如同某种信号,似乎是要指引着来人,走到沧渊最底处去,再吞噬掉。 晏知月伫立原地,垂眸观察了几息。 那道水门依旧大开着。浪潮只在两端涌动,并没有将其冲闭合上。 底下应该很深。 灵识竟都探不到底。 晏知月沉吟片刻,将龙渊剑收回灵台内,迈开步子,打算下去一探究竟。 护山结界已经等不了了。 这回下山,必须要把这件事解决,保证越阳山的安全,他才能心无后顾之忧,继续去寻找神器碎片,以足够的力量,将妖魔两道的蠢蠢欲动扼杀。 然而,在晏知月走上水阶那一瞬,他蓦地脚步一顿,又折回身去,将不远处礁石上的少女变回了小兔,纳入怀中。 这才重新出发。 睡梦中,池蓁蓁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只是感觉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的美梦还在继续。 梦里,五六岁的温月正在给小蓁蓁摘花。 小蓁蓁也不过五六岁小孩模样,刚刚修炼出人身,狐狸尾巴还不能完美无瑕地收起来,只能垂在身后。 九条白尾毛茸茸的,只有末端一抹红。 只是,她刚同其他妖怪打过架,眼睛红红的,通身看起来皆是狼狈不堪。 小温月将一大捧野花放到她身上,轻声细语地安抚道:“阿蓁,别哭啦。” 小蓁蓁很委屈,扁了扁嘴,眼泪流得更凶。 “阿月,我才不是天煞孤星……” 闻言,小温月笑吟吟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给了她一个拥抱,“我们阿蓁当然不是啊。要不然我怎么会安然无事呢?” …… 彼时他年纪尚小,细细的胳膊,但怀抱却始终温暖。 池蓁蓁贪恋这点温暖,将脸深深地埋进去。 “阿月……” 身上揽着她的胳膊,在她无意识的呢喃中,收得更紧了几分。 晏知月面无表情地走入水门里。 裂隙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海面恢复往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