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追妻录》 第一章 连日大雪初晴时,盛京出了一桩大事。 盛京第一才女沈知韫,于五日前投水自尽。被救上来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经大夫全力医治,方才勉强救回来。 消息传出来之后,坊间顿时议论纷纷。 “我听闻,这沈知韫才貌双全,尤擅作画。三年前,曾以一副《山寺寒梅图》名动盛京。就连陛下都曾亲口夸赞,说她的画有丹青圣手溪山先生之风骨。这般有才情的女子,为何会突然投水自尽?”人声鼎沸的茶楼里,有人向邻座打听。 “兄台不是盛京人吧?” “在下是江都人士,昨日刚到盛京。” “难怪兄台不知道,沈知韫是因婚事投水自尽的。” 沈知韫双亲早亡,是由叔父沈怀章抚养长大的。三年前,她刚及笄便因《山寺寒梅图》而名扬盛京,前去沈家求娶的人络绎不绝,其中甚至有不少勋贵人家。 但都被沈怀章夫妇婉拒了。 沈怀章夫妇对外的说辞是,沈知韫年纪尚小,他们想再留她几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个借口。 沈家是书香门第,家中及冠男子,无一不是进士出身。 沈怀章如今在太学担任五经博士,但他没有门第观念,平素只看重学生的才华品行。所以在侄女婿人选上,与那些只会吃喝玩乐的膏粮子弟相比,沈怀章更中意德才兼备的进士。 可偏偏今年端午宴上,陛下却为沈知韫赐婚了。 而且赐婚的对象,竟然还是定北侯的二公子贺令昭。 贺家是皇亲国戚,定北侯手握重兵不说,还深受陛下器重,按说这门婚事是沈家高攀了。可全盛京谁不知道,那贺令昭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好好的一个才女,却要嫁给这样一个纨绔,委实令人扼腕叹息啊!” 江都来的学子正欲接话时,一道清越的声音蓦的插进来:“可我怎么听说,沈知韫是折梅时,失足跌进水塘里的,且人并无大碍呢?” 原本议论的两人循声转头。 他们身后站着位青衣公子,他头戴幞头帽,即便站在闹哄哄的茶楼里,身上仍有股清雅温润的气度。 “那定然是你听说的消息有误。”说沈知韫投水自尽的人一口咬定道。 青衣公子目露不解:“为何不是你的消息有误呢?” “我二舅女儿婆婆的小姑子在沈家做事,这事是她跟我说的,怎么可能有误?”那人信誓旦旦道。 青衣公子一脸好奇:“哦,是么?不知你二舅女儿婆婆的小姑子在沈家做什么?” “她是沈家厨房的管事。”说到这里时,那人一脸警惕,“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随口问问。”说完,那青衣公子便带着随从离开了。 议论的两人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却殊不知,之后这青衣公子主仆二人,又陆续找了好几个打听此事。结果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都说他们有亲戚在沈家做工,沈知韫五日前投水自尽的消息,是亲戚跟他们说的。 “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们的亲戚在咱们府里做工,可他们说的那些亲戚,没有一个能和咱们府里对得上。小姐,您刚才为什么要拦着我,不让我跟他们对质?”红蔻气的直哆嗦。 而她面前这位青衣公子不是旁人,正是被人议论的沈知韫。 连日下雪,沈知韫在府里待的无聊,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了,她便乔装打扮带着侍女偷溜出来逛,结果就听见坊间到处都在传,她因婚事想不开,于五日前投水自尽一事。 五日前,沈知韫确实落水了。 不过她不是投水自尽,而是折梅时,失足跌进了水塘里。那水塘并不深,且仆妇救的及时,沈知韫并无大碍,只是略染了些风寒。沈二夫人请大夫过府为她看诊,结果外面竟然传成了这个样子。 着实有些离谱了。 沈知韫无语扶额,还不忘安抚红蔻:“你一个人如何说得过那么多人?再说了,咱们今日是偷溜出来的,万一被人认出来,可就得不偿失了。” 红蔻承认沈知韫说的在理,但她气不过:“可是小姐,咱们就这么放任谣言传下去么?” 三人成虎,到最后假的,也会被人当成真的。 沈知韫摇摇头:“自然不能。” 虽然她并不想嫁给贺令昭那个纨绔,但这桩婚事是陛下赐的,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如今成婚在即,若这些谣言传到陛下耳中,她说不定还得落个藐视天恩的罪名,到时候还要连累沈家上下。 “小姐,您有应对之策啦?”红蔻立刻问。 沈知韫嗯了声,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天来不及了,得明天才行,我们先去书肆。” 今日难得放晴,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 书肆掌柜站在门口晒太阳,看见有客人来,他立刻热情迎过来:“公子,您来得正好。小店近日刚上了《历届状元汇编》,已经被抢的所剩无几了,您里面请。” 见沈知韫一身文人衫,书肆掌柜以为她是来京参加会试的学子。 沈知韫也没解释,径自跟着掌柜往里走。红蔻对书不感兴趣,便站在稍远的地方看街上的热闹。 历届状元的文章,沈知韫早就看过了。她今日来书肆,是想看看有没有新上的画册游记。 画册游记在同一个书架上,沈知韫找了好一会儿,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本蒙尘的游记,她刚抬手将书取下来,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紧接着,一帮人被书肆掌柜迎了进来。 “掌柜的,《仙游记》有吗?”有人问。 沈知韫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书,正是对方找的那本。 “有有有,几位公子坐下稍等片刻,我这就让伙计去找。”掌柜吩咐伙计,“你去库房里将《仙游记》拿过来。” 伙计去了之后,掌柜亲自给那帮人上了茶。 隔着层层书架,沈知韫随意瞄了一眼,见是一群年轻的锦衣公子,便又将目光落在书上。 很快,书肆里就响起了那群公子的嬉笑打闹声。 沈知韫刚蹙眉,突然传来嘭的一声清响,外面顿时鸦雀无声。 沈知韫循声望去,隔着层层书架,只看见了一片绯色织金的衣料。 隐约有几分眼熟。 只是还没等沈知韫想起来,她曾在哪里见过这种衣料时,外面又响起了一道清冽气愤,但又充满疑惑的男声:“你们说,她沈知韫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的沈知韫:“……” 今天出门前,她应该算一卦的。 “什么什么意思?”有人问。 “她沈知韫若是不想嫁我,那端午陛下为我们赐婚时,她为什么不向陛下陈情?如今成婚在即,她又闹投水自尽这一出,她什么意思?”贺令昭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全是气愤。 沉默了两个弹指间,贺令昭的狐朋狗友们开始干活了。 “估计是临近婚期,沈知韫越想越绝望,所以就……”第一个还没说完,就被同伴捂嘴摁倒了。 “贺兄,你别听他乱吠。你要家世有家世,要长相有长相,全盛京想嫁你的小娘子,都能排到拥长门了。若非陛下赐婚,怎么可能轮到她沈知韫做你夫人?” “就是就是,贺兄你可千万别妄那个什么薄。沈知韫嫁你,是她高攀了。” 狐朋狗友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吹捧,见贺令昭神色逐渐平复下来,他们正欲松一口气时,就听贺令昭执迷不悟的又问:“所以沈知韫是什么意思?” 狐朋狗友们瞬间被气了个仰倒。 活在虚假的吹捧里不好吗?他为什么非要执着这个?! “贺兄,要想知道沈知韫这是什么意思,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有人突然道。 贺令昭一扬下巴:“说。” “贺兄你说你不喜欢沈知韫,但端午陛下赐婚时,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这话如沸水溅进了油锅里,瞬间勾起了这帮锦衣公子们的好奇心。 “对啊,贺兄,沈家人不敢违抗圣命,但你不一样啊!你祖母可是昭宁大长公主,陛下素来敬重昭宁大长公主。若你不想娶沈知韫,只要昭宁大长公主在陛下面前说几话,陛下定然会收回成命的。” “就是就是,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上沈知韫了?不然你老纠结她投水自尽做什么?” 这帮锦衣公子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的贺令昭不厌其烦。 “你们脑子是被驴踢了吗?再有一旬,我们就要成婚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投水自尽,我不纠结她投水自尽做什么,难道纠结你爹新纳的第二十八房小妾吗?都围在小爷跟前想挨打吗?赶紧滚滚滚!” 这帮锦衣少年们非但不滚,反倒个个眼冒精光。 他们认识贺令昭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因一个姑娘而这般辗转烦躁。他们瞬间来了个兴致,个个摩拳擦掌。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贺二可不是那种被逼就犯的人。若你当真不想娶沈知韫,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拿你没办法。” “就是,反正很快沈知韫就是你媳妇儿了,喜欢自己媳妇儿,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帮人叽叽喳喳说的正起劲儿时,靠在椅背上的贺令昭突然撩起眼皮,众人这才发现,他向来含笑的桃花眼里,不知何时覆了一层寒色。 他只淡淡扫了一眼,这帮锦衣少年们,顿时像被人点了哑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贺令昭敲了敲扶手,不再搭理他们,而是转头不耐烦问:“一本破书要取这么久?掌柜的,你家库房建在盛京外啊?” “来了来了。”伙计快步过来,飞快对掌柜耳语几句。 掌柜面上顿时闪过一丝难色,他挥手让伙计退下,自己过来向贺令昭他们一行人赔不是:“实在是对不起各位公子,小店只剩一本《仙游记》了,但已经有位公子在看了,您几位不如再看看其他的?” “我们等了这么久,你现在跟我说,《仙游记》只剩一本还要给别人,你耍老子是不是?”孔文礼顿时怒目而视。 “不敢不敢,实在是……”得讲先来后到啊! 但看对方一副马上要动手的架势,掌柜不敢说这话,只能道:“那要不这样,您几位与那位公子商量商量,看人家愿不愿意割爱?” 贺令昭顺着掌柜指的方向看过去。 就见层层书架后,站着一个人影,似乎偷听他们说话许久了。 孔文礼撸起袖子就要过去,却被贺令昭一把拽回来。贺令昭乜了他一眼:“你脖子上架的那个球是摆设吗?遇事就只会动手?” “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汁,想跟人动嘴也动不了啊。要不,贺兄你上?” “我上就我上。你们且在这里等着,看小爷我是如何兵不血刃拿下那本书的。” 贺令昭迈着自信从容的步伐,朝书架这边走来。 第二章 在发现这帮人里有贺令昭时,沈知韫就想离开。可书肆只有一个门,她若出去,就会遇见贺令昭。 书架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沈知韫将书放在临近的架子上,立刻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好几步。 冬阳熣灿,书肆门窗大开,日光争先恐后涌进来,给书架镀上了一层柔光。贺令昭走过层层书架过来时,就看见了那道青色身影。 那人削肩薄背,站在两列书架中间,背影玉立亭亭。 只一眼,贺令昭就看出来了:这位公子其实是个姑娘。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传来,沈知韫心底泛起狐疑,她犹豫片刻想一探究竟。结果侧眸,就对上了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 沈知韫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她猛地收回视线,仓惶指了个方向:“书在架子上,你自己拿。” 贺令昭意外挑了挑眉。 他还没开口呢?她就这么痛快把书让给他了?! 贺令昭走过去,就见架子上放了一本书,他垂眸扫了一眼书封,是孔文礼要的那本《仙游记》没错。 “多谢。”贺令昭压低声音道。 沈知韫没搭理他,低头选了几本画册,便要离开了。 贺令昭没着急出去,而是靠在书架上,随手翻了几页《仙游记》,小声嘟囔:“听说那沈知韫最爱看书了。可是姑娘家不都应该喜欢钗环粉黛么?她为什么爱看这种迂腐枯燥的东西?即便看成大儒又如何?又不能像男子一样入仕做……” 话还没说完,手中的书咻的一下被抽走了。 贺令昭愣了愣,下意识转头。 沈知韫已将书拿回去了,贺令昭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在生气。 “怎么了?”贺令昭一头雾水。 沈知韫抱着书,头也不回的道:“书我不让了。” “?!”贺令昭仗着腿长,两步蹿过去,一把撑在书架上,拦住沈知韫的去路,“你刚才明明已经让给我了,现在怎么突然反悔了?” 沈知韫在女子中,身形算是高挑的。可在贺令昭面前,她却瞬间被衬得娇小了。 两侧都是书架,贺令昭人站在一侧,长臂撑在另外一侧,轻而易举拦住沈知韫的同时,也看见了沈知韫的脸。 柳眉星眼,鸦鬓朱唇,好一个清丽的‘小郎君’。 只是此时,这‘小郎君’的星眼里全是愠怒:“让开!”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反悔,我就让开。”贺令昭话音刚落,就见面前的姑娘一脸不可置信望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天理不容的话。 贺令昭:“???” 他下意识反思。 但还没等贺令昭反思出结果,沈知韫已经抱着书,砸在了他撑在书架的胳膊上。 贺令昭被砸的踉跄时,沈知韫从旁边走了。 贺令昭条件反射性想去拉沈知韫,但手伸到一半时,想起对方是个姑娘,便又立刻顿住了。 沈知韫抱着书离开,纤弱的背影都透着气愤。 贺令昭的狐朋狗友们呼啦全围过来。孔文礼第一个凑上来:“贺兄,兵不血刃给我拿下的书呢?”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给你你也看不懂,我替你做主,送给那个小郎君了。” 孔文礼瞬间急了:“贺兄!那是我看上的书,你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这么送人了?” “是你看上的书没错,但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书是人家先拿到的,人家不让,我们还要强抢不成?”贺令昭皱眉道,“再说了,一本书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孔文礼不说话,只气冲冲朝外走。 有人压低声音解释:“贺兄,你有所不知,下个月就是孔大人的生辰了。孔大人是仙游人,他为官多年未曾回乡,如今他生辰将至,文礼兄想送《仙游记》做寿礼,以慰孔大人的思乡之情。” 贺令昭没想到,孔文礼买《仙游记》,竟是这个原因。 孔文礼一只脚正要跨出书肆时,就听贺令昭在他身后懒洋洋道:“你现在要是走了,《仙游记》那事,小爷我可就不管了。” 话音落地,众人就见孔文礼立刻跑回来。 “贺兄,你当真能帮我买到《仙游记》?”孔文礼满脸急切问。 他跑了很多书肆,要么直接没有,要么就是没货,而且以后也不补了。好不容易在这个书肆找到了,但却被人捷足先登了,他实在是没办法了。 贺令昭懒散嗯了声。找一本书而已,他不觉得有什么难度。 贺令昭的能耐,孔文礼是知道的。如今他既然答应帮忙,孔文礼瞬间放心了,但他还是不忘嘱咐:“贺兄,那这事就拜托你了。但是切记,一定要在下个月十五之前找到书啊!” “有贺兄在,文礼兄你就放心吧。” 有人勾着孔文礼的肩膀安慰,有人凑到贺令昭身边,笑着问:“贺兄,刚才那个小郎君你认识啊?” 虽然他们站的远,听不清贺令昭和那个小郎君说了什么,但对方从贺令昭手中抽走书那一幕,他们却是看得分明。 “不认识。” 盛京的少爷公子,贺令昭能认识十之七八,但姑娘小姐他却不认识几个,像这种女扮男装偷溜出来玩儿的,贺令昭倒是认识一个。 但不是今天这个姑娘。 “不认识你还给人家放水?”这人不信。 贺令昭武功不错,若他不放水,对方不可能那么轻易就从他手里抢到书。 “你哪只眼睛看见放水了?” “两只都看见了。” 贺令昭看了对方一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同情:“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眼睛就瞎了。” “哎,贺兄你……” 贺令昭懒得听他胡扯,大步流星朝外走:“走,喝酒去。 这帮锦衣少年以贺令昭为首,如今见贺令昭朝外走,他们一下全跟着去了。 积雪皑皑,冬阳璨璨,街上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出了书肆,沈知韫抱着书步履不停朝前走,红蔻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走了好一会儿,沈知韫的脚步才慢下来,红蔻气喘吁吁问:“小姐,贺二公子没认出您吧?” 先前红蔻一直在看街上的热闹,等她看见时,贺令昭一行人已经到书肆门口了,她想提醒也来不及了。 “没有,他眼睛被糊住了。”沈知韫紧紧抿着唇角。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如今成婚在即,若她家小姐女扮男装出门玩儿,被贺令昭撞个正着,那会落下口舌的。红蔻庆幸完之后,才发现沈知韫脸色不对劲儿。 “小姐,怎么了?”红蔻问。 沈知韫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躁:“没事,回府吧。” 她们二人回去时,院子里静悄悄的。 沈知韫撩开挡风毡帘进去,就见她的侍女青芷跪在地上,沈二夫人徐元桢正冷着脸坐在主座上。 “婶娘。”沈知韫低低叫了声。 徐元桢坐在主座上,看着沈知韫低眉敛目的模样时,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过来。” 沈知韫依言上前,正欲认错时,却被徐元桢拉住手。 “你身子刚好,怎么穿这么少就出去了?瞧瞧手都冷成什么样子了?”徐元桢皱眉念叨完沈知韫,又转头说青芷,“行了,别跪了,快去拿手炉来。” “是。”青芷站起来,匆匆去了。 徐元桢拉着沈知韫坐下,见她带了几本书回来,便问:“又去书肆了?” “嗯。”沈知韫靠过去,乖乖认错,“婶娘,对不起。我就是想去书肆看看,有没有新上的画册游记。” “你想去书肆,婶娘不拦你,可你该穿厚些才是。这个时节,最容易染风寒了,而且你的身子又才刚好……”徐元桢揽着沈知韫,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沈知韫双亲早亡,这些年,是徐元桢疼她护她,弥补了她母亲的位置。 徐元桢念叨的这些话,沈知韫听了很多遍,但她完全不觉得腻,也不觉得不耐烦。待徐元桢说完之后,她全都乖巧应下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之后,徐元桢便离开了。 出了沈知韫的院子,徐元桢的陪房面露担忧:“夫人,成婚在即,小姐还这般频繁出门,会不会有些不大好?” 徐元桢膝下只有三子,所以对沈知韫这个幼失怙恃的侄女便格外疼爱。沈知韫时常女扮男装偷溜出去玩,徐元桢都是睁一个眼闭一个眼。 但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刚才沈知韫说,她明日还要出门,陪房不免有些担心。 徐元桢却冷哼一声:“他贺令昭成日招摇过市,我们阿韫去趟书肆就不妥了?” 陪房:“……” 这桩婚事,徐元桢也不愿意,可是却没有转圜的余地。 “嫁给那样一个纨绔,已是十分委屈阿韫了。这会儿她想做什么,就随她去吧。”徐元桢拂开枯枝,望着头顶的四角天空,轻声道,“毕竟女子若嫁了人,就要一辈子被困守在后宅里了。” 陪房嚅动着唇角,却发不出声音。 远处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徐元桢回过神来,瞬间又成了沈家那个精明能干的二夫人:“去把人都叫到前院,我今儿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私下编排起主子来了。” 沈知韫落水染风寒的消息并未外传,知道此事的只有府里人,但外面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显然跟府里人脱不了干系。 很快,那人就被揪出来了。 是花草房一个姓冯的妈妈,前日冯妈妈外孙满月,她告假去吃酒,喝醉同人胡诌了几句,结果这事就传出去了。 青芷道:“夫人很生气,让人打了冯妈妈十个板子,将他们一家老小全撵出去了。” 冯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原本也是有几分体面的,如今她一通胡诌,非但诌没了自己的脸面,还连累了全家的差事。 天子脚下最忌讳下人嗑牙料嘴,他们犯了这个忌讳,日后若想再寻差事,可就难了。 青芷说完此事后并未离开,沈知韫翻着手中的手,问:“还有事?” “听红蔻说,小姐您在书肆遇见贺二公子了?” 沈知韫嗯了声,目光仍落在书上:“他没认出我。” 沈知韫看的是《仙游记》。这本书是她随手拿下来的,却不想里面的内容倒是颇为生动有趣。 屋内暖意袅袅,隐隐有暗香浮动。 青芷望着沈知韫恬淡的侧颜,从外面回来之后,她就发现,沈知韫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儿。 青芷斟酌开口:“端午那日情形有些混乱,兼之您这次又是男子装扮,所以贺二公子才一时没能认出您来,小姐您……” “什么?”沈知韫抬眸,对上青芷欲言又止的眼神时,这才反应过来。 沈知韫顿时哭笑不得:“我不是因为贺二没认出我而生气,毕竟你知道的,我这人有仇向来都是当场报的。” “小姐,您对贺二公子做什么了?”青芷心里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沈知韫单手撑着下巴,清眸流转间漾开笑意:“他拦我的路,我用书砸了他。” “小姐!!!”青芷都吓坏了。 这马上就成婚了,沈知韫却和贺令昭结了梁子。若成婚那日,贺令昭认出沈知韫,要报仇可如何是好? 青芷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沈知韫面前团团转:“红蔻也真是的,怎么不劝着小姐您呢?早知道,我该随小姐您一块儿去的。不对,早知道,小姐您今日就不该出门……” “我有分寸的,你别担心。” “小姐,您这还叫有分寸!”青芷都要哭了,“放眼盛京,哪家小姐敢在成婚前夕,拿书砸未婚夫啊!” 沈知韫心想,那放眼盛京,哪家公子在成婚前夕,认不出自己未婚妻的?! 退一万步来说,认不出自己的未婚妻也就算了,竟然还当面吐槽人家,这事搁谁谁能忍得了?!再说了,她不爱钗环粉黛爱看书,碍着他贺令昭什么事了?他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有什么资格说她? 现在再想,沈知韫觉得,先前那一下砸轻了,当时她该再用点力才是。 第三章 关于沈知韫想不开投水自尽,如今正卧病在床的谣言,在第二日,沈知韫携友人神色如常上街之后,才逐渐消散下去。 但即便如此,沈知韫与贺令昭的婚期将至,坊间议论最多的还是他们二人。 茶坊雅间的窗未关,外面的谈论声陆续传进来。孟惜墨看了侍女一眼,侍女会意正要去关窗时,却被沈知韫阻止了。 “关得了一时又关不了一世,随他们说去吧。” 再说了,端午宴陛下为他们赐婚后,坊间就开始议论了。议论到现在,沈知韫早就听腻了。 见好友这般豁达,孟惜墨便让侍女下去了,她斟了茶递给沈知韫。 她们二人素来交好,每次见面时,总有说不完的话。哪怕现在外面到处都在议论,沈知韫与贺令昭的婚事,但孟惜墨却一直绕开了这件事。 沈知韫自尊心强,且陛下赐婚,已无更改的可能,所以孟惜墨并不想再议论此事让沈知韫觉得难堪。 可聊着聊着,沈知韫突然心血来潮提议:“惜墨,我们去喝酒吧。” 雪天最适合围炉煮酒了,但前几日下雪时,沈知韫染了风寒,徐元桢严令禁止她沾酒。但再过八日,她便要成婚了,在成婚之前,沈知韫很想喝一次酒。 “阿韫既想喝,我自当奉陪。”孟惜墨说完,便起身出去了。 这是座茶坊,茶坊自然是不卖酒的。但孟惜墨是这茶坊的东家,她想要酒,底下的人自然会置办妥当。 没一会儿,雅间里的茶被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桌酒菜。 “尝尝看,孙记新出的梅花酿如何?” 沈知韫浅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入口香醇,回味悠长,还不错哎。” “阿韫喜欢就好。”孟惜墨在一旁落座。 外面寒风呼啸,但雅间内却是暖意盎然。 沈知韫与孟惜墨一面聊天,一面推杯换盏,二人好不快活。一壶酒喝的快见底时,沈知韫突然问:“惜墨,你说,盛京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小娘子,想嫁给贺令昭?” “什么?”这个问题太突兀了,孟惜墨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那天在书肆听人说,全盛京想嫁给他的小娘子,都能排到拥长门了。若非陛下赐婚,怎么可能轮到我做他夫人?”说到这里时,沈知韫柳眉轻蹙,语气里三分嫌弃七分愠怒,“贺令昭看不上我,他当我能看上他不成?他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有什么资格能做我沈知韫的夫婿?我沈知韫的夫婿,须得、须得……” 须得没说完,沈知韫头一歪,已枕在臂弯里睡着了。 但作为沈知韫闺中密友的孟惜墨,却知道须得后面是什么—— 她们年少慕艾时,曾私下聊过,未来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当时沈知韫说,“我不求他权势富贵,但他须得品行端正,且才华在我之上才成。” 而贺令昭招猫逗狗,平日招摇过市,虽没干过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但也跟品行端正四个字不沾边。 至于才华更别说了,全盛京谁不知道,贺令昭是见书愁了,他在太学读书,年年都是倒数第一,从未被人取代过。 沈知韫才华横溢,却要嫁给这样一个纨绔,她如何肯甘心?! 但天子赐婚是恩赐,沈知韫没有说不的权利。 沈知韫性子素来沉稳,平日里不管遇见什么事,她始终都是泰然自若应对,甚至在端午陛下赐婚圣旨下了之后,她也平静接旨谢恩了。 但熟悉沈知韫的人却都知道,不平静的那一面,沈知韫都是自己默然消化了。 今日她突然提议要喝酒,孟惜墨便也随了她。毕竟沈知韫独自承受了太多的东西,偶尔也需要一个放纵发泄的出口。 青芷进来时,看见沈知韫满身酒气,正趴在桌上沉睡时,顿时被惊到了:“孟小姐,我家小姐这是?” “我们许久不见,阿韫多饮了几杯。没事的,茶坊里有一处供我休憩的卧房,先扶阿韫去那里歇息一会儿,待她好些了你们再回府。” 眼下沈知韫醉成这样,也只能按照孟惜墨所说的了。 孟惜墨带着她们去了她休憩的房中,待沈知韫安稳躺下之后,孟惜墨放下纱幔,便与青芷她们一道去外间了。 冬日天黑的早,刚过酉时,天色便越来越暗了。 青芷探头张望了好几次,才听到纱帐里传来沈知韫的声音:“水。” 青芷忙斟了温水过去。 沈知韫迷迷瞪瞪喝完之后,整个人才慢慢清醒过来。见只有青芷和红蔻两个人在,她不禁问:“惜墨呢?” “孟家来人说,孟夫人的旧疾发作了,孟小姐就先回去了。” 沈知韫点点头,揉了揉肿胀的鬓角,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二刻了,小姐,咱们快回府吧,今夜老爷在府里呢!” 青芷口中的老爷是沈知韫的叔父沈怀章。 沈怀章学富五车,如今在太学担任五经博士,对学生是出了名的严厉,在府里对子女亦是如此。只因他平素醉心学问,兼之又不管后宅的事,再加上有徐元桢帮忙打掩护,沈知韫才能时不时的女扮男装溜出来玩儿。 等沈知韫她们主仆回沈家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沈知韫本想先回院中换身衣裙的,结果刚绕过长廊,就迎面遇上了徐元桢。 夜里看见徐元桢,沈知韫第一反应便是找她叔父沈怀章的身影。 “你叔父在书房。” 一听这话,沈知韫原本紧绷的神色,瞬间松快了不少。而徐元桢突然闻到了酒味,她看向沈知韫:“今日出去喝酒了?” “我跟惜墨好久都没见了,一时高兴,就喝了一点,只喝了一点点。”沈知韫抱着徐元桢的胳膊撒娇。 若只喝了一点点,明知今日她叔父在府里,沈知韫怎么会到现在这个时辰才回来呢? 徐元桢看破没说破,只慈爱拍了拍沈知韫:“喝一点点也是酒,回去歇着去,等会儿我让厨房给你送解酒汤。” 沈知韫谢过徐元桢之后,便带着青芷红蔻匆匆的走了。 回到院中,沈知韫沐浴更衣完刚出来,厨房便将解酒汤送来了。沈知韫喝完之后,漱过口便上床歇息了。 许是下午睡过的缘故,如今躺在床上之后,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今夜是红蔻守夜,红蔻睡在外间的榻上,听到里面的动静,她跑进来问:“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没事,我就是睡不着。红蔻,你困么?你不困的话上来陪我说会儿话。”沈知韫往里面挪了挪。 红蔻是个小话痨,一听这话,她立刻就上去了。 结果沈知韫还没来得及开口,红蔻小嘴就开始叭叭起来了:“小姐,您是因为贺二公子睡不着么?” 沈知韫:“……” 红蔻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小姐,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既然不知道当讲还是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以沈知韫对红蔻的了解,她能这么说,那她的话,多半就是不当讲的。 “哦,好吧。”红蔻只得将话咽了回去,然后问沈知韫,“那小姐,您想说什么?” 沈知韫不想说什么,她纯粹就是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所以想了想,还是让红蔻说了:“你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的话是什么?” “小姐,您不觉得,您和贺二公子其实很般配么?” 沈知韫:“???” 她跟贺令昭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哪里般配了?! “您长得好看,贺二公子也长得好看。而且您爱玩儿,贺二公子也爱玩儿,这样成婚以后,你们就能一起出去玩儿啦。” 红蔻性子单纯,她觉得夫妻俩过日子,最重要的就是能吃到一起玩到一起。他家小姐和贺令昭能不能吃到一起她不知道,但论玩儿的话,他们俩绝对能玩儿到一起的。 说完之后,红蔻眼睛亮晶晶看着沈知韫,一副‘小姐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的表情,等着沈知韫夸奖她。 沈知韫都被红蔻这天真的话气笑了。 “玩儿到一起就叫般配了?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么?”只要自己玩儿的开心,便什么都不顾了么? 但红蔻年纪还小,沈知韫不想过早同她说这些,便道:“我困了,你也去睡吧。” “哦,那小姐您睡吧,我就在外面,您有事叫我。” 待红蔻走了之后,沈知韫一把拉过被子蒙过头,她觉得她自己就是闲得慌,大半晚上的,做什么不好,竟然要让红蔻陪她聊天。 这都聊的是什么跟什么嘛?沈知韫决定不想了,蒙着被子开始睡觉。 平日沈知韫很少做梦,但今夜不知道是不是被子蒙过头的原因,她破天荒做了一晚上的梦。 而且梦的还十分匪夷所思。 沈知韫梦见她跟贺令昭成婚后,他们夫妻俩成日出门斗鸡走狗,去赌坊逛花楼,每日玩的都不重样。 结果梦境突然一转,廊下灯火通明,她叔父沈怀章拎了把戒尺,面若冰霜站在府门口。 沈怀章一个眼神过来,他们夫妻俩膝盖一软,齐齐跪在沈怀章面前。 戒尺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啪——” “啪——” “啪——” 戒尺打掌心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的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到最后,沈知韫已经不知道,那戒尺挥舞了多少下。她只记得,戒尺断成两半掉在地上,她捧着血淋淋的掌心跪在满脸失望的沈怀章面前,身侧是贺令昭鬼哭狼嚎的哭声。 再然后,沈知韫硬生生就被吓醒了。 醒来后,沈知韫第一反应,就是先查看自己的掌心。 见掌心白皙光滑如初,沈知韫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红蔻进来伺候沈知韫梳洗时,因为先迈了左脚,而被沈知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红蔻:“???” 吃一堑长一智,中午红蔻再进来时,又因为先迈了右脚,又被沈知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红蔻:“!!!” “不是,早上我先迈了左脚,小姐您罚了我半个月的月钱,我认了。中午我先迈右脚,小姐您为什么还要罚我半个月的月钱啊?”红蔻实在想不明白。 倚在榻上闭眸养神的沈知韫,闻言掀开眼皮,凉凉扫了她一眼。 青芷当即将红蔻带到屋外,戳着她的额头,小声骂道:“你这个小脑袋瓜子里全装吃的了吗?你早上先迈左脚被罚,中午又因为先迈右脚被罚,便说明小姐这会儿不想看见你,你还眼巴巴的凑上去做什么?” “啊?”红蔻睁着茫然无辜的大眼睛,“我没做错什么呀?小姐为什么不想见到我?” “昨晚你守夜,你详细同我说说,你昨晚做什么了。” 红蔻便将昨晚的事全都告诉青芷了。说完之后,她还问青芷:“所以青芷姐姐,小姐为什么不想见到我呢?” “如果有人给你讲了一晚上的鬼故事,害你一晚上没睡好,你还想见到那人吗?” 红蔻立刻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想,我一定离她远远的。” “那就对了。在小姐出嫁之前,你要想不再被扣月钱,就别去小姐面前了,也别再小姐面前开口了。” 红蔻不明白,她昨晚又没给沈知韫讲鬼故事,沈知韫为什么要罚她? 但鉴于青芷从不骗人,且她也不想再被扣月钱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红蔻便没事不主动往沈知韫面前凑,甚至为了防止克制不住去沈知韫面前说话,红蔻便不停的吃东西。 结果七日后,到沈知韫成婚时,红蔻成功的把自己吃胖了一圈。 第四章 腊月初八风和日暄宜成婚。 这一日沈家张灯结彩,五步一双喜,十步一彩绸,布置的喜庆而又隆重。 沈知韫虽然双亲俱已亡故,但沈怀章夫妇将她当亲生女儿养,此番她嫁的又是侯府的嫡次子,且还是陛下赐的婚,所以这日上门贺喜的人很多。 上好妆的沈知韫坐在喜房里,听着前院的喧嚣热闹,眼睫倾垂。 从前都是她随着徐元桢,去观别人在喧嚣热闹声中出嫁,今日轮到别人观她在喧嚣热闹声中出嫁了。 沈知韫不知道别的姑娘这个时候,心里在想什么,现在的她既希望贺令昭快些来,早点走完这个既定的流程。但同时,她又不希望贺令昭快些来。 贺令昭不来,她便还是沈知韫。 贺令昭来带她出了这道门,从此以后,她就得先是贺令昭的夫人,然后才能是沈知韫了。 但看着房中的囍字,沈知韫突然意识,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来了来了。”红蔻气喘吁吁,夹杂着激动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姑爷来迎亲了。” 原本静谧的喜房里,突然一下子涌进来许多人。她们有的替沈知韫整理衣裙,有的替沈知韫检查妆容,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才将喜扇塞到沈知韫掌心。 “喜扇遮面,如意出嫁。”喜娘拖着长长的调子,高声喊着。 沈知韫垂眸以扇遮面。 前院的嘈杂声约莫持续了一刻钟,便往沈知韫这边蔓延而来了。院中的侍女们听到动静,纷纷跑到院门口,伸长脖子朝外张望。 没一会儿,头戴金冠,一身大红喜袍的贺令昭,就领着一帮人,浩浩荡荡朝这边来了。 侍女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 “哇,姑爷长得真好看!” “抛开别的不论,就姑爷这长相,与咱们小姐也算是十分相配了。就是姑爷这脸色,怎么不像是来迎亲的,反倒像是来抢亲的。” “说什么浑话呢?小姐与姑爷那可是陛下金口玉言赐的婚,姑爷用得着抢亲吗?” 一个年长的侍女刚训斥完,一抬头,见贺令昭已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院子,她立刻示意其他侍女噤声,将路让出来。 贺令昭目不斜视,径自大步往喜房里走。 如果说,贺令昭今日的脸色像是来抢亲的,那沈知韫的脸色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但好在沈知韫有喜扇遮面,无人能窥得见。 贺令昭甫一进来,喜娘立刻笑着迎上前,正想说几句吉祥话,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贺令昭便先扫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别废话,赶紧走。 喜娘哽了一下。她知道贺令昭的脾气,所以迅速讲了几句福话之后,便将红绸的另外一头塞到沈知韫手中。 沈知韫一手持喜扇,一手握着红绸,走出院子,与贺令昭一道往前厅而去。 女子出嫁前都是要拜别父母的。沈知韫双亲早已亡故,她是由沈怀章夫妇抚养长大的。所以这次出门前,他们拜别的是沈怀章夫妇。 在沈知韫与贺令昭进来时,徐元桢的眼睛瞬间红了。 这是她养了十年的姑娘,她本想着,为她择个德才兼备的人做夫君,也算能告慰兄嫂的在天之灵了。 可谁曾想佳婿选了好几个,但还没来得及议亲,却被贺令昭这个纨绔抢了先。 一对新人在喜娘的指引下行了礼,徐元桢忍住心里的酸涩,从腕间褪下一只白玉镯戴到沈知韫手上,哽咽叮嘱:“日后要好好的。” “我会的,婶娘。”沈知韫的声音里也染了哭腔。 大喜的日子掉眼泪不吉利,徐元桢便松开沈知韫,重新又坐了回去。 同徐元桢的浓浓不舍不同,沈怀章坐着没起来,他先是交代沈知韫,让她到夫家后要温顺有礼之外,又叮嘱了贺令昭一长串的话。 贺令昭最烦别人说教,平日但凡有人说教,他都是直接拂袖走人。但今日—— 堂中还站着许多宾客,又是大喜的日子,贺令昭捏紧手中的红绸,他忍! 沈怀章在太学担任五经博士,许是常年教书育人的缘故,他一说教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徐元桢见状,便适时打断他的话:“老爷,时辰不早了,让他们出门吧,别误了吉时。” 沈怀章这才意犹未尽停下来,又最后嘱咐道:“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夫妻了。要时刻记得,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沈知韫与贺令昭应过之后,沈怀章才放他们离开。 沈知韫是独生女,她没有亲兄弟,所以是堂弟沈青诵背她出门。 沈青诵今年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但他却稳稳背着沈知韫,一步都未曾打晃。 出了沈家大门后,趁着众人不注意时,沈青诵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飞快道:“阿姐,日后若贺令昭敢欺负你,你就让人给我传信,我帮你揍他。” 话音刚落,下一刻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 而在震天的鞭炮声中,走在前面的贺令昭,突然回头看了沈青诵一眼。 沈知韫与沈青诵都毫无察觉。 都说女子出嫁后,便没有家了。但沈知韫知道,她不是,她还有家的。所以她趴在少年的背上,唇角翘起来,轻轻应了声好。 贺令昭骑着高头大马,在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中,将沈知韫娶回了贺家。 因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他们回贺家时,刚好到了吉时。沈知韫甫一下轿,一对新人便被催着去拜堂。 贺令昭走的飞快,活像身后有狗在撵他。 而沈知韫虽然有喜娘搀扶,但人生地不熟再加上被喜扇遮住了视线,她走了没几步就差点摔了一跤。 贺令昭不耐烦回头,看见沈知韫倚在喜娘身上时,瞬间又响起,先前在街上时人群里有人小声说,沈知韫是一朵鲜花插在了什么什么上。 现在再一看,这哪里是朵鲜花,这明明是朵娇花!!! 贺令昭的怒气都快冲到天灵盖了,但之后的路,他的脚步却还是放缓了。 到喜堂拜过天地之后,沈知韫便被扶回喜房歇息了,贺令昭正要走时,就被他那帮狐朋狗友们团团围住了。 “贺兄,今儿可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着都得让我们兄弟几个喝尽兴吧?”孔文礼第一个开口。 有人跟着摩拳擦掌:“就是就是,贺兄,当初我成婚时,你是怎么对我的,今晚我可得连本带利讨回来啊!” 贺令昭扫了他们一眼,很爽快的应了:“行,你们想怎么喝?” “今儿既是贺兄你大喜的日子,那怎么着,你也得挨个儿敬我们两杯酒才是。”说完,有人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跟碗差不多大的酒杯,坏笑道,“贺兄,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特意为你做的,你用这个敬。” 他们这帮少年嗓门又大,很快贺夫人就听见动静了。 贺夫人当即想过来阻止,却被贺令昭的随从拦住了:“夫人,二公子说了,他们都是有分寸的,让您不用插手。” 贺夫人皱了皱眉,但今日是贺令昭成婚的日子,再加上这帮公子们平日同贺令昭素来交好,自己这个时候去确实不合适,贺夫人便让贺令昭自己处理了。 贺令昭酒量确实不错,但架不住一群人围攻。酒过三巡之后,贺令昭明显就喝不动了。这帮狐朋狗友们见状,便也不再劝酒,而是嚷嚷着要闹洞房,说完便直接架着贺令昭往喜房的方向去了。 小厮见情形不对,忙向贺夫人禀了此事。 贺夫人眼皮子顿时一跳。 沈家是书香世家,而且那沈知韫素有才名,哪里能忍受他们这般胡闹! 贺夫人当即便带人赶了过去。 贺令昭醉的不轻,他直接是被人搀着过去的。他们人多嗓门又大,刚进院子,沈知韫就听见他们的声音了。 青芷在喜房陪沈知韫,听见他们嚷嚷着要闹洞房时,青芷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们贺家可是有爵位的,怎么能这般作践新娘子呢?! 青芷还没来来得及说话,喜房的门便被人从外面撞开了。原本端坐在喜床上的沈知韫,刚冷着脸移开喜扇,就见有人游鱼一般滑进来,然后反手嘭的一声将喜房门关上了。 嚷嚷着说要闹洞房的人悉数被关在门外。 外面安静了两个弹指,顿时响起了怒骂声。 “贺二,你太不要脸了,竟然装醉!” “贺二,你开门,当初我们可是说好的,大家成婚都闹洞房的,你不能不当人!” 贺令昭反手将门栓上,然后拍拍手,语气欠扁道:“想闹小爷的洞房,下辈子吧你们!” 外面那帮人顿时骂的更大声了。但很快,贺夫人就过来了。 他们平辈之间,怎么开玩笑都无妨,但贺夫人是长辈,当着贺夫人的面,他们不敢再造次,只能乖乖的走了。 听到脚步声彻底出了院子之外,贺令昭顿时扯开个得意的笑容。 现在外面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该解决内部问题了。结果他一转过头,就见青芷正呆若木鸡的看着。 贺令昭一挑眉,正要说话时,又看见了坐在喜床上的人。 古人云,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诚然古人没欺贺令昭,但是喜床上坐的这个美人,除了越看越美之外,贺令昭还觉得越看越眼熟。 电光石火间,贺令昭想起来了,他震惊道:“怎么会是你?!” 第五章 当日在书肆,看见沈知韫面容时,贺令昭曾隐约觉得有点眼熟。但他素来交友颇广,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他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今夜在这里看见沈知韫时,贺令昭这才明白,那天她为什么突然生气了。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竟然女扮男装去书肆?”贺令昭惊愕望着沈知韫,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沈知韫除了丹青出名之外,她清冷自傲的性子也很出名。这样的人,竟然会女扮男装出门,是贺令昭属实没想到的。 所以那天在书肆,他完全没想过,这个“清丽的小郎君”,会是他的未婚妻。 沈知韫撩起眼睫,反问道:“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得女扮男装去书肆?” “朝廷没有律法规定,但你可是沈知韫。” 沈知韫:“……” 她是沈知韫,她就不能女扮男装去书肆了? 贺令昭十分好奇:“沈老头知道你女扮男装出门么?” 沈怀章在太学是出了名的古板严苛,平日他总是穿着文人衫,面容严厉板正训斥他们,要言行有状,要有君子之风。 贺令昭原本以为,沈知韫也是个迂腐的小古板呢! “怎么?贺二公子想告状?” 贺令昭从不干这种没品的事。但对上沈知韫的目光时,贺令昭突然改了主意:“外面都说你温婉贤淑,但现在看来,完全是名不副实。我觉得,我有必要去找沈老头说道说道。” 青芷瞬间慌了。 沈怀章大半的精力都扑在学生的学业上,平素鲜少过问内宅的事,再加上有徐元桢帮忙打掩护,所以他并不知道,沈知韫时常女扮男装偷溜出门玩儿的事情。 若贺令昭在这个时候,将这件事捅出来,青芷都不敢想,沈怀章会是什么反应。 “姑爷,您……” 青芷刚开口,就被人打断了:“你去。” 贺令昭:“???”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小姐!!!”青芷猛地转头,拼命向沈知韫使眼色。 小姐哎,您就服服软吧。若让老爷知道这事,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沈知韫面上丝毫没有慌乱之色,只平静望着贺令昭。 两人对视了须臾,最终是贺令昭率先败下阵来。 啧,这姑娘胆子挺大的,竟然没被吓到。 青芷看不懂这场无声的对峙,赶忙寻了个借口:“小姐,姑爷,该喝合卺酒了。” 说着,青芷正欲去端合卺酒时,贺令昭却道:“出去。” 这话是对青芷说的。 青芷下意识看向沈知韫。 她没忘记,沈知韫先前在书肆得罪了贺令昭一事。如今贺令昭既认出了沈知韫,青芷怕贺令昭报仇。 沈知韫却轻轻颔首。 贺令昭虽然是盛京出了名的混不吝,但从他刚才故意吓她,并没有真的打算去沈怀章面前戳穿她的举动来看,他顶多是性子顽劣,不至于对她不利。 但青芷不放心,临走前,她还不忘当着贺令昭的面道:“那奴婢在外面守着,小姐您若有事,随时唤奴婢一声。” 沈知韫应过之后,青芷才出去。 房内彩绸红囍团团,桌案上的龙凤喜烛高燃。 待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贺令昭一改先前吊儿郎当的态度,他搬了个圆凳坐到了沈知韫面前。 原先贺令昭还担心,沈知韫跟沈怀章一样古板,自己的提议说不定会被否决。但认出沈知韫是书肆那个“小郎君”时,贺令昭顿时就有胜算了。 “你饿不饿?要不要我让人弄点吃食来?” 沈知韫听到这话时,先是一怔,旋即将目光落在贺令昭身上。 红袍金冠,眉眼昳丽倜傥的少年郎坐在圆凳上,脸上没了先前的玩世不恭,只剩下明丽张扬的笑,但沈知韫却没忽略他眼底隐藏的一丝讨好。 沈知韫提防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贺令昭向来不擅拐弯抹角,听沈知韫这般说,他便背起了早就打好的腹稿。 “沈姑娘,你容貌出众,又才华过人,原本杏榜上的青年才俊可以任你挑选,但你却不得已嫁给了我。我这人吧,性子散漫又不受拘束……” 今日折腾了一整日,沈知韫本就十分疲惫,如今顶着沉甸甸的凤冠,坐在这儿听贺令昭扯这些有的没的,沈知韫面上顿时浮起一抹不耐烦。 贺令昭眼尖看见了,赶在沈知韫开口之前,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这桩婚事非你我所愿,不知沈姑娘可愿与我和离?” 贺令昭话音刚落,龙凤喜烛的灯花炸开,蓦的响起了哔啵声。 沈知韫在灯花炸开的那一瞬倏忽抬眸。 贺令昭坐在明亮的灯盏旁,神色认真,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沈知韫眸光一闪,下意识攥住手中的扇柄。 前朝不许女子和离,而当朝对此却松懈了一些,夫妻若实在过不下去了,也是能和离的,但—— 沈知韫提醒:“你我之间,是陛下赐婚。” 陛下赐婚,他们非但没有拒绝的权利,也无法像普通人家那般自由和离。 一听这话,贺令昭便知这个提议有戏。他立刻弃了圆凳,快步走到沈知韫身侧,与沈知韫并肩坐在喜床上:“我知道,所以我们不是现在就和离,而是要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贺令昭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同沈知韫说他的计划:“我们刚成婚就和离,陛下和两家长辈那里都不好交代。所以还得辛苦你先与我搭伙过日子,待两年后,我去同陛下说,你我之间实在过不下去了,求陛下允准我们和离。” “那万一陛下不允呢?” “陛下素来宽厚慈爱,对我们这些小辈极好,若我们实在过不下去了,他肯定会允准我们和离的。退一万步来说,若我出面陛下不允,那我就请我祖母出面。陛下素来敬重我祖母,若我祖母开口了,此事陛下定然会允准。” 昭宁大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姑姑,当年陛下能平安继位,昭宁大长公主与已故的贺老侯爷功不可没,所以陛下一直很敬重昭宁大长公主。 若此事昭宁大长公主肯出面,陛下应当确实会应允。 沈知韫刚动了动唇角,贺令昭便知她想说什么,贺令昭拍着胸脯保证:“我祖母最疼我了,只要我去求她,此事绝无变故。” 在今日去沈家迎亲之前,贺令昭便将这些都想好了。 这桩婚事非他们所愿,但端午宴上出了那样的事,他们除了成婚之外,已经别无他法了。可他不喜欢沈知韫,沈知韫也不喜欢他,两个互相不喜欢的人成婚过一辈子多痛苦。 与其相看生厌日后成为怨偶,倒不如早早安排好退路。 贺令昭生怕沈知韫不答应似的,又急忙道:“我知道,和离对女子名声有损,但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将所有过错全揽到我身上的。” 说完,贺令昭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试探着递给沈知韫。 第六章 在贺令昭踏进喜房之前,沈知韫想过无数种,他们今夜可能出现的情况。但却唯独没想过,贺令昭会直接跟她谈和离,还是连和离书都准备好的那种。 前院的客人还未散去,喧嚣声时不时传过来,而喜房内却是落针可闻。 贺令昭捧着和离书,眼底透着些许紧张。 沈知韫既敢在沈怀章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女扮男装溜出门,想来应当不是一个迂腐古板的人。他提的这个建议,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有利,按说沈知韫应该会答应。 可从始至终,一直都是他在说,沈知韫始终没表态,贺令昭一时有些惴惴不安。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时,手中的和离书却被人抽走了。 见沈知韫展开和离书,贺令昭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赌赢了。 贺令昭眼角眉梢里顿时流露出笑意,他十分贴心道:“这儿有点暗,咱们去桌边,那儿光线好。”也方便签和离书。 沈知韫拿着和离书到桌边落座。 趁着沈知韫看和离书时,贺令昭殷勤的将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端过来,坐在一旁等沈知韫看完再签。 却不想,沈知韫看完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和离书是你写的?” 贺令昭向来讨厌读书,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汁,这种文绉绉的东西,他自然是写不来的。贺令昭如实道:“内容是别人的,但是我亲自抄的。” “别人?”沈知韫问。 “嗯,这种事让人代写不合适。所以我就花重金,找人从户籍司买了一份别人的和离书,然后我照着誊抄了一份。”说这话时,贺令昭晃着腿,一脸“怎么样,小爷我聪明吧”的得意表情。 沈知韫:“……” 一个连和离书都要誊抄的人,究竟在得意什么?! 沈知韫深吸一口气,对此不置可否,只将和离书放在桌上,伸手道:“笔给我。” 贺令昭立刻将笔蘸好墨,双手递给沈知韫。 只要沈知韫签了这和离书,那从此以后,他就是自由身了。 沈知韫提笔落下的那一瞬,贺令昭仿佛已经看见,自由在向他招手了,他眼里闪着热切的光芒,整个人不可抑制的开心起来。 但下一瞬间,看见沈知韫落笔的地方时,贺令昭的笑容顿时凝滞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沈知韫提笔圈了几个地方,然后皱眉逐个同他说:“重梳婵鬓,不是重梳婵鬃。还有是窈窕之姿,不是窈窈之姿,另外,聘字左边的耳你少写了一横……” 贺令昭:“……” 有那么一瞬间,他从沈知韫身上,看见了沈怀章的影子。 沈怀章在太学,是出了名的吹毛求疵。贺令昭好几个朋友,都因字被沈怀章训斥过。而沈怀章没为贺令昭授过课,所以贺令昭侥幸逃过了一劫。 但这一劫,今日却撞到了沈知韫这里。 贺令昭立刻将和离书拿回来,飞快为自己找了个台阶:“我写和离书的时候可能酒还没醒,所以错字有些多,没关系,我再重新写一份。” 说完,贺令昭铺开一张纸,当即便要再誊抄一份。 只是他正欲落笔时,就听沈知韫又补了一句:“还有,这字太丑了。” 她五岁时写的字,都比这个好看。 “啪——” 贺令昭将笔拍在桌上,她没完没了是吧! 先前说他和离书的错字太多,他忍了,现在她又说,他的字丑。他这字哪儿丑了?!跟孔文礼他们那帮画符的比,他这字明明很端正了好不好?! 沈知韫抬眸淡淡瞥过来。 现在当务之急是和离书!和离书!!!贺令昭强行将火气摁下。 “错字我现在就能改,但你嫌我字丑这事,我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写好看了。要不这和离书你来写如何?”贺令昭将笔递给沈知韫。 沈知韫同意两年后和离这个提议,但贺令昭的字,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若两年后,她拿着这样的和离书给她叔父看,估计她叔父能当场抽出戒尺来。 沈知韫并不扭捏,接过笔直接誊抄起来。 贺令昭在心里暗自腹诽:哼!说小爷我字丑,我倒要看看,你的字有多好看! 烛火跃动,宾主尽欢后,前院的喧嚣声逐渐弱了下来。 沈知韫坐在灯盏下,她凝白如玉的手握着笔,随着笔锋游走,铁画银钩的字便跃然纸上。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看见沈知韫的字时,贺令昭瞬间觉得沈知韫嫌弃他的字丑,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跟沈知韫那磅礴大气的字来比,他写的那些字,确实丑的有点惨绝人寰,所以贺令昭心里的那点不快瞬间消散了。 甚至在沈知韫誊抄完了之后,贺令昭还夸沈知韫的字好看来着。 书画不分家,她既擅绘,字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沈知韫并未接贺令昭夸奖她的话,而是道:“在签和离书之前,我希望贺二公子能应允我一个条件。” “你说。” “在陛下允准我们和离之前,还请贺二公子敬重我沈家长辈。反之,我亦会敬重贺家长辈。” 贺令昭嘴角抽了抽。 他自我辩解:“我这人是名声不好,但也没有不敬重长辈这一条吧。” “但你没敬重我的长辈。”沈知韫神色微冷。 贺令昭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当着沈知韫的面,曾直呼沈怀章是沈老头。贺令昭立刻保证:“口误口误,你放心,从今以后,你叔父就是我叔父,我绝对对咱叔父毕恭毕敬的,咱叔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不反驳忤逆。” 贺令昭嘴上答应的同时,脑子也转的飞快。 虽然沈怀章也在太学授课,但他又不为他授课,顶多自己以后见着他,躲远一点就是了,问题不大。 见贺令昭就差举手发誓了,沈知韫的脸色才和缓下来。 贺令昭问:“还有什么?” 这世道对女子比男子更为苛刻,即便两年后和离时,他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但到时候沈知韫恐怕还是会遭人非议。 所以但凡沈知韫提,只要他能做到,且不违背道义,他都愿意应允。 沈知韫却摇摇头:“没了。” 贺令昭比她还想和离,所以除了沈怀章一家之外,沈知韫并不担心其他的事情。 “贺公子有什么条件也可以提。” 沈知韫看起来挺好说话的,但为了以防万一,贺令昭还是说了:“我这人散漫爱玩儿,你别管我,我也不管你,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行。” 这一点沈知韫求之不得,她当即便应允了。 “别的,好像就没了。你要是也没有的话,那咱们就签和离书?”贺令昭问。 沈知韫点头应了。 喜房内,婴儿手臂粗的龙凤喜烛高燃,但刚拜堂成亲完的一对新人,却在贴满囍字的喜房里达成了两年后和离的条件,并痛快的签了和离书。 而前院不知情的人,还在庆祝他们的大婚。 和离书一式两份,签好之后,他们各拿一份。沈知韫刚将她的那份收好,贺令昭便端了两盅酒过来,他将一盅递给沈知韫。 “和离书签好了,咱们喝盅酒庆祝一下如何?” 沈知韫:“……” 大喜之日庆祝他们和离?! 但转念一想,与心悦之人成婚,才是大喜。像他们这种被迫绑在一起成婚的,何喜之有呢?不过如今他们各得所愿,也算是大喜了。 沈知韫接过酒盅。 “来,干。”贺令昭举杯与她碰了碰,仰头将鸳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时,他昳丽明朗的眉眼里皆是喜色。 沈知韫眼脸微垂,唇角悄然翘起,露出了赐婚之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 冷月独悬天际,夜霜簌簌而落。 青芷出了喜房之后,一直尽忠职守的守在门外。她怕贺令昭因书肆的事对沈知韫不利,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听着喜房里的动静。 若有一丝不对,她就可以立刻冲进去护主。 她等啊等啊,约莫等了两刻钟,才听到沈知韫唤她。青芷当即推开门快步进去,然后整个人就呆住了。 她走时,喜房内的气氛有点剑拔弩张,但现在却一派祥和。这两刻钟里发生了什么? “傻站着做什么?快来帮我拆凤冠。”沈知韫坐在妆奁镜前,用手托着凤冠,脖子才没那么难受。 “哦,好。”青芷快步过去。 和离的事情既然已经谈妥了,贺令昭觉得,他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他起身道:“我去送宾客,你累了一日,早些歇息吧。” 换言之,他今夜不会再回来了。 沈知韫应了一声,贺令昭便揣着和离书喜滋滋的走了。 等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青芷才小声问:“小姐,我怎么觉得,姑爷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嗯?怎么不一样了?” “之前我离开的时候,姑爷脸色不大好,但我刚才进来的事后,姑爷心情好像很好,甚至刚才走到门槛的时候,姑爷明明被绊了一下,但他却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开心的笑了呢!” 沈知韫一面拆钗环,一面笑着问:“开心不好么?” “好,只是我总觉得怪怪的。” “不奇怪的。”她和贺令昭之间各得所需,开心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小姐,我怎么觉得,不但姑爷怪怪的,您也有点怪怪的呀。” 拜完堂到喜房之后,沈知韫眉眼黯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但跟贺令昭单独待了两刻钟之后,沈知韫眼里的黯然消沉突然就一扫而光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鲜活的明艳。 青芷正要询问原因时,有侍女端了水进来,青芷便将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反正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们小姐开心就好。 沈知韫被折腾了一天,早就精疲力尽了,盥洗更衣后她便打算歇息了。只是她刚撩开床帐,喜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沈知韫下意识回头。 就见先前说今晚不回来的贺令昭进来了。 第七章 四目相对时,贺令昭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尴尬。只是那尴尬里,隐约还带着几分懊恼和挫败。但这些细微的表情,很快就被贺令昭藏起来了。 贺令昭走进来,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宾客都散了,不用我送了。” 见贺令昭回来了,贺家的侍女说了几句福话之后,便立刻退下了。这个时候,青芷也不好再留下来,她只得跟着她们一道离开。 喜房的门甫一关上,贺令昭立刻解释:“不是我出尔反尔啊,是我爹的人在外面守着。” 所以兴冲冲揣着和离书,打算趁着前院宾客未散,偷偷翻墙出去找个地方睡觉的贺令昭刚出院子,就被定北侯的人逮住了。 知子莫若父,定北侯知道他这个小儿子是什么德性,所以早早就被命人守株待兔了。 “而且我爹还说,我今晚要是敢迈出喜房一步,他就打断我的腿。” 沈知韫:“……” 有他祖母在,贺令昭倒不担心他的腿。但为了这场婚仪,阖府上下筹备了月余,府中早已是累的人仰马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又搅和的大家都不安宁。 贺令昭同沈知韫商量:“要不你让我在这里将就一晚?我打地铺的那种。” 虽然他们已经约定好,两年后和离,但今日毕竟刚成婚,也不能闹的人尽皆知。而且这是贺令昭的院子,沈知韫没有拒绝的权利。 沈知韫放下床幔,丢下一句,“随你”,便拉过被子躺下了。 贺令昭便将这句‘随你’当成沈知韫答应了,他栓好门,拿被子往地上一铺,就直接躺上去了。 如今虽然是冬月,但房中有地龙,所以睡在地上也不冷。 再加上虽然先前喝酒时,贺令昭确实耍了些手段,但今晚酒他也没少喝。现在甫一躺下,酒意与困意便一同涌了上来。 折腾了一整天,沈知韫也很困,她躺下没一会儿就来了睡意,但在她马上要睡着的时候,一道独特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沈知韫烦躁睁开眼,循声转头。 隔着层层纱幔和明亮的烛火,她就见贺令昭枕着手臂睡的正香。 而那道独特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沈知韫:“!!!” 夜色深沉,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喜房里,响起规律的咍台声。 沈知韫尝试用手捂住耳朵,也试过将头蒙进被子里,但那咍台声就跟细针似的,无孔不入的扎着她的耳膜,硬生生刺的沈知韫睡不着。 到最后,沈知韫愤怒掀开被子坐起来,目光死死盯着躺在地上酣睡的人。 而贺令昭浑然不觉,仍旧睡的很香。 沈知韫坐在纱帐里,兀自生了会儿闷气之后,见对方睡的雷打不动,她只得自我安慰—— 没事,他们不用过一辈子,两年约定之期一到,他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了。 而且贺令昭先前明确的说了,他夜里不宿在这里,今晚只是特殊情况,她暂且忍他一宿便是。 沈知韫抿了抿唇角,重新躺下去时,她在心里默念,过了今夜,就剩一年零十一个月并三十日了,她忍! 这一夜,对沈知韫来说格外的漫长。 几乎是街上刚响起僧人的报晓声,沈知韫便掀开被子起床了。 她既然起来了,那贺令昭也别想再睡。 “贺令昭,醒醒,该起了。” 贺令昭睡的迷迷糊糊的,只当是他的小厮在叫他,他眼睛都没睁,直接骂道:“安平,你再啰嗦一句,就滚去给小爷扫一个月的茅房!” 骂完之后,耳边瞬间清静了。 贺令昭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打算继续时,蓦的响起一道凉凉的女声:“那你睡你的,我让侍女们进来了。” “!!!” 贺令昭条件反射性坐起来。他睡眼惺忪睁开眼,看见沈知韫时,这才想起来,他们昨日成婚了。 而沈知韫已经往门口的方向走了。 “等等等等。”贺令昭忙叫住沈知韫。 若侍女现在进来,看见他睡在地上,估计他爹真的会打断他的腿。 贺令昭立刻起来,一面收拾被子,一面随口问:“天还没亮呢,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听了一晚上咍台声的沈知韫瞬间爆发了。她猛地扭头,清眸里都能喷出火了:“我起这么早做什么?!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像睡着过了吗?” 沈知韫说了之后,贺令昭这才发现,她眼底的青黛很明显,像是硬生生熬了一夜似的。 “你认床啊?那你怎么不早说?我昨晚睡地上,也是一宿没睡好呢!” 沈知韫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 听贺令昭这意思,她要是早说她‘认床’,那昨晚睡地上的人就该是她了?! “你——!”沈知韫刚开口,一阵晕眩感猛地袭来,她勉强扶住桌子上,才没摔倒。 贺令昭吓了一跳,忙快步过去,想要伸手扶沈知韫:“你怎么了?没事吧?要不我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不用!你别碰我!”沈知韫扶着桌子,闭眸轻轻喘息着。 她就没见过比贺令昭还厚颜无耻的人!还他也一宿没睡好,那昨晚地上那个,睡的天昏地暗的是鬼吗?! 见沈知韫抗拒他接近,贺令昭便识趣后退几步,询问道:“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让你侍女进来?” 沈知韫没应声,但也没拒绝。 贺令昭便打开门,让人去找沈知韫的陪嫁侍女。 很快,青芷和红蔻就匆匆的来了。看见沈知韫面色苍白坐在桌边时,青芷吓了一跳,忙快步过去:“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认床,昨晚一宿没睡好,刚才有晕眩之症,我让请大夫,她不愿意,你们快劝劝。” 贺令昭话音刚落,沈知韫一个眼刀飞过来,他立刻举手投降:“行行行,我不多嘴了,我去外间,你们有事叫我。” 说完,贺令昭撩起帘子,打着哈欠去外面了。没睡好的人他惹不起就躲。 红蔻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块糖,递给沈知韫,青芷又让人端了温水来。沈知韫吃过糖喝了温水,又坐着缓了一会儿之后,脸色才略微好转一些。 但青芷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姐,要不咱们还是请个大夫来瞧一瞧吧?” 从前沈知韫偶尔也有晕眩之症,基本吃块糖或者吃点甜食之后就没事了,但她的脸色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苍白过。 “是啊,咱们请个大夫来瞧瞧吧。”红蔻也跟着劝道。 沈知韫摇摇头:“我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再加上刚才走的太急了,不用请大夫。” 虽然一年零十一个月并三十日之后,她和贺令昭就会和离,但今日是他们成婚的第二日,沈知韫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惊动贺家上下,而且她确实也没事。 因青芷和红蔻都拗不过沈知韫,最后请大夫一事只得作罢。 贺令昭不知她们主仆三人在里间做什么,他到了外间之后,便娴熟的往榻上一歪,翘着二郎腿继续补觉了。 很快,侍女们便端着盥洗之物鱼贯而入。 领头的侍女上前请示:“二公子,如今安平不方便再进来伺候了,您是要奴婢们服侍,还是您自己穿戴?” 贺令昭虽然是赌坊和花楼的常客,但他院里却十分干净,平日里能近他身伺候的,只有两个小厮。 贺令昭眼睛都没睁,只不耐烦摆摆手。 这便是不用她们服侍的意思,领头的侍女行了一礼过后,便带着人去里间了。 青芷和红蔻都是自幼就跟着沈知韫的,沈知韫还是习惯用她们。贺家的侍女进来之后也不抢风头,只默然跟着身后,各司其职做着自己的事。 是以偌大的寝房里虽人影攒动,却并无半分嘈杂之声。 沈知韫更衣上过妆之后,外面的天色才蒙蒙亮。想着这会儿敬茶还早,沈知韫便捧了一盏酽茶坐在熏笼旁,看向贺家领头的那个侍女,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静兰,见过二夫人。”静兰屈膝行礼。 她仪态婉转柔和,观其气度,便知非普通侍女。 果不其然,沈知韫问了几句之后,才知静兰的母亲是侯夫人的陪房,静兰自己亦在侯夫人院中当差。 “二夫人您嫁进来之前,二公子院中只有小厮,夫人见奴婢还不算蠢笨,便将奴婢几个分派过来服侍您。” 静兰说完后,她身后的六个侍女挨个儿上前行礼。 沈知韫认过脸之后,又将目光落在静兰身上:“你既从前在婆母院中当差,那可知婆母平常何时起?” “回二夫人,侯爷在府中时,夫人都是寅时末起。侯爷不在府中时,夫人一般都是卯时二刻方起。” 沈知韫轻轻点头,之后又问了府里其他人。 虽然她跟贺令昭约定好两年后和离,但在和离前,她需要日日同贺家人打交道,所以多知道些不是坏事。 静兰悉数说了,沈知韫让青芷给她们赏了喜钱。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见时辰差不多了,沈知韫才问起贺令昭:“二公子呢?” 贺令昭从这里出去之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但是他们该去前厅敬茶了。 “奴婢刚才进来时,二公子正在外间的榻上补觉。” 沈知韫:“……” 他一个咍台声响了一晚上的人,有什么脸补觉?! 贺令昭趴在榻上,正睡的迷迷糊糊时,突然觉得有道冰冷的目光在望着他。他下意识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片绯色裙角。 贺令昭视线顺着那片绯色裙角上移,然后就看见了一张清丽的芙蓉面,以及一双泛着冷意的清眸。 贺令昭:“???” 这起床气还没消呢! “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去敬茶了。”沈知蕴撂下这一句之后,转身往外走。 贺令昭啧了声,揉着脖颈从榻上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 出了门,刺骨的寒风一吹,他们夫妻二人瞬间都清醒了。 定北侯府人丁单薄,已故的老侯爷与昭宁大长公主膝下原本有两子一女。如今的定北侯贺承安是长子,其下原本还有一子一女。 但二子刚至弱冠之年,便因病亡故,而幼女则死于难产,所以如今定北侯府,只剩下了贺承安这一脉。而贺承安膝下只得两子,长子贺令宜,次子贺令昭。 沈知韫与贺令昭过去时,婆子们已将东西都准备好了。 沈知韫先向定北侯贺承安敬了茶。 贺承安是武将出身,他身材魁梧,五官英朗而严肃。这些年,他一直领兵驻守在北境,将试图进犯的羌无人拦在沧澜山外。此番还是因沈知韫与贺令昭成婚的日子离年关较近,陛下才破例下了恩旨,允贺承安回京参礼并留京过年。 贺承安喝了沈知韫敬的茶之后,让人给了沈知韫一个大红封,他什么都没叮嘱沈知韫,只看向贺令昭。一开口便是严厉的训斥:“如今你也成婚了,以后若再敢顽劣不好好读书,仔细你的皮!” 贺令昭:“……” 好歹他昨日刚成婚,他爹就不能给他留点脸面吗? 但抬眸对上他侯爷爹冷峻的目光时,贺令昭就知道不能。他立刻忙不迭点头:“是,孩儿记下了。” 贺承安今日原本有公务在身,为了沈知韫的敬茶才留到现在。喝过茶之后,他便先离开了。之后,沈知韫又向贺母王淑慧敬茶。 王淑慧出身太原王氏,是家中嫡长女。据说当年她是来京走亲戚的,但在亲戚的花宴上,却被昭宁大长公主一眼相中了做儿媳。王淑慧性情温婉娴淑,外能应酬内能掌家,还是盛京出了名的好婆母。 王淑慧喝了沈知韫敬的茶之后,她没像贺承安一样直接给红封,而是让人端出了一套精致的翡翠头面。 王淑慧笑着道:“这套翡翠头面,是我成婚时,我母亲给我的嫁妆,上面的翡翠都是可以取下来的,你回头找师傅改成你喜欢的样式戴。” 那上面的翡翠水头极好,一看便知是有市无价。 “谢母亲。”沈知韫示意青芷接了头面,这会儿推辞不得,就当她代为保管一段时日吧。 陛下赐婚前,王淑慧便在花宴上见过沈知韫数面,她对这个年纪轻轻,便能绘得一手妙笔丹青的姑娘印象就很好。 但沈家是书香门第,沈知蕴小小年纪就颇有才名,而自家儿子是个混不吝的,于读书上又颇为艰难,王淑慧不想委屈人家姑娘,便也没往这方面想。 可谁曾想,今年的端午宴上,老天爷竟然帮忙撮合,看来这俩孩子是有夫妻缘分的。 之后便是昭宁大长公主。 昭宁大公主的公主府就在东北候府隔壁,两府之间开了门,平日往来十分方便。 在陛下赐婚前,昭宁大长公主没怎么见过沈知韫,但她看过沈知韫的画。沈知韫的画灵气逼人,她对这个颇有才华的姑娘也有几分好感。如今见她与贺令昭并肩而立,男子英俊倜傥,女子清丽婉约,两人是怎么看怎么般配。 待他们两人行过礼之后,昭宁大长公主的女官端着托盘上前,托盘上静置着一支造型独特的衔珠金凤簪。 “这衔珠金凤簪原本有一对,一支我给了你大嫂,这支给你。祖母如今别无他求,只盼着你们日后夫妻和睦,好好过日子。”昭宁大长公主雍容华贵开口。 “是,祖母。”沈知蕴和贺令昭一同应声。 沈知蕴有才华,又温婉剔透,昭宁大长公主很满意这个孙媳妇儿。她又慈爱叮嘱:“你们的姻缘是陛下赐的,等会儿你们就进宫谢恩去。” 这婚是陛下赐的,他们二人成婚后,理当进宫谢恩,但沈知韫没想到今天就得去。 “祖母,明日再去吧,孙儿昨日酒喝多了,现在头还疼呢!而且我身上的酒气也还没散,等会儿就进宫,万一熏到陛下多不好。”贺令昭用指尖抵着眉心,一副宿醉头疼的可怜模样同昭宁大长公主商量。 昭宁大长公主最疼他这个幺孙了,见贺令昭这般模样,她焉有不应之理:“你既不舒服,那就等明日再去。” 沈知韫听到这话,顿时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她昨晚一宿没睡,这会儿全靠早上那两盏酽茶强撑着精气神,若再去宫里谢恩,她害怕自己会御前失仪。 “你呀,昨儿虽然是你大喜的日子,但你也不能老老实实的都喝,你一个人哪里能喝得过那么多人,以后别那么老实了。”昭宁大长公主念叨贺令昭。 贺令昭乖巧点头:“好的祖母。” 沈知韫:“……” 她现在能理解,昨晚那帮隔着房门,跳脚骂贺令昭那帮人的心情了。 之后便是贺令昭的大哥贺令宜。 贺令宜是盛京的风云人物,他十五岁随父上战场,十八岁在虎啸谷一战成名,成了国朝最年轻的少将军。这些年,他一直随贺承安待在北境抵御羌无人,因贺令昭与沈知韫成婚,才被陛下允准与贺承安一道回京参礼过年。 这是沈知蕴第一次见到贺令宜。 他的面容与贺令昭有五分像,但他们两人的气质却迥然不同。贺令昭是招摇过市的璀璨少年郎,而贺令宜的气质更内敛温和。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坐在那里,身上没有武将的粗矿冷峻,反倒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 见沈知蕴与贺令昭一道过来,贺令宜浅笑着同沈知韫打招呼:“弟妹好。” “兄长好。”沈知韫行了个福礼。 贺令宜已于两年前成婚,娶的是都察院前左都御史之女程枝意。 程枝意面容清秀,她坐在贺令宜身侧,冲着沈知蕴柔柔笑了笑。 她们妯娌二人见过礼之后,贺令宜夫妇还送了沈知韫见面礼。 这场敬茶约莫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最终以贺令昭说他头疼,他想回去睡觉为由才结束。 沈知韫实在是撑不住了,甫一回去,她便直奔寝房而去。 贺令昭刚跟着进去,原本已走到里间门口的沈知韫,突然转头看过来,目光落在他刚迈进房中的右脚上。 贺令昭:“……” 看着沈知韫眼底上了妆,都没遮住的青黛,贺令昭大发慈悲一回,转过身出去了。 沈知韫躺到床上之前,不忘同青芷与红蔻交代:“我先睡一会儿,你们在外面守着,若有事,随时进来唤我。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没醒,青芷你进来叫我,务必要将我叫醒。” 昨天被折腾了一天,昨晚她又一宿没睡,沈知韫实在是熬不住了。 但今日是她过门的第一天,她若敬完茶就回来睡觉,是件极为不妥的事。青芷与红蔻应了,待沈知韫躺下之后,她们便尽职尽责的守在外面。 沈知韫已经困到极致了,她几乎是刚沾枕就睡着了。 人清醒的时候,一个时辰很快,但睡着时,一个时辰却像弹指间的事。青芷进来叫她时,沈知韫觉得自己刚睡着没一会儿。 青芷看着沈知韫眼底的青黛心疼不已,她小声道:“小姐,这会儿没事,也没人过来,要不您再睡一会儿?” 沈知韫身体还想睡,但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再睡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睡了一个时辰之后,她觉得比早上那会儿好多了。净过脸之后,沈知韫问:“贺令昭呢?” “姑爷好像出去了,敬完茶回来就没看见他人了。” 沈知蕴点点头,不在算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第八章 贺令昭一直到午后才回来。 昨日贺家宾客如云,一直到子时方散,今日府里各处都要再洒扫归置一番。一个小厮提水刚走过长廊,冷不丁响起一道压低的男声:“我爹回来了没有?” 那小厮吓的脚底一个打滑,连人带桶便要往廊下的花丛里栽。对面猛地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了回来。 小厮惊魂未甫站定,再一回头,就见自己的桶在来人手里,桶里的水一滴都没溅出去。 “多谢二公子,多谢二公子。”小厮忙不迭道谢。 贺令昭将水桶递给他,正要继续问他爹回来了没有时,有人已道:“回来了又如何?没回来又如何?” “回来了我就从后门翻墙回院子,没回来的话,我现在走正门进。”下意识答完之后,贺令昭才意识到不对劲儿,他猛地转头,就见贺令宜夫妇从月拱门后走出来。 贺令昭:“!!!” 他今天运气这么背的吗?! “哥,既然你陪大嫂逛园子,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继续哈。”说完,贺令昭正要溜之大吉时,身后传来贺令宜不容拒绝的声音,“过来。” 贺令昭的脸色顿时跨了过来,他慢吞吞挪过去:“哥,大嫂。” 他哥平日看着挺温和的,但动起怒来,跟他爹有得一拼了。贺令昭知道,眼下唯一能救他的,只有他大嫂程枝意了。 他正欲向程枝意求救时,贺令宜却将程枝意挡在身后。 贺令昭:“……” 看来这回他得自救了。 贺令宜袖手而立,目光落在他身上:“干什么去了?” “房里的地龙熏的我脑袋疼,我出来透透气。”贺令昭答完之后,又飞快道,“哥,你这难得回来,应该多陪陪大嫂才是。我跟你说,你不在的时候,大嫂出门赴宴看见出双入对的夫妻时,总会停下来出好一会儿的神呢!” “令昭。”程枝意神色不自然转过头。 “大嫂,你就是性子太内秀了。你跟我哥都成婚两年了,我哥在府里的日子,加起来都没有一个月吧。哥,你说说你……” 贺令昭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原本是贺令宜教训他的,到最后倒成他列举了一堆,成婚这么多年,贺令宜对不住程枝意的点。 贺令宜全程未插话,只淡淡望着贺令昭。 最开始,贺令昭还能硬着头皮说,但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便弱了下去。到最后,贺令昭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了。 却不想,他说完之后,贺令宜却道:“我与你大嫂成婚后,一直待在北境,这一点是我对不住她。你既清楚知道我作为丈夫的失职,那你自己在做什么?” 哈?贺令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程枝意却听出了丈夫的意思,她解释道:“你兄长的意思是说,你平日出去玩也就算了,如今弟妹刚进门,你不在院子里陪她,似乎有些不大好。” 贺令昭在心里飞快答:她巴不得我不在院子里待呢! 但他嘴上却道:“是是是,是我不好,我这就回去陪她。哥、大嫂,你们继续逛啊!”说完,贺令昭撩起袍子就要跑,却又被贺令宜叫住了。 “哥。”贺令昭转过头,可怜兮兮看着贺令宜。 贺令宜道:“从后门回去。” 贺令昭欢喜应了一声,生怕贺令宜反悔似的,步履飞快的跑了。 程枝意看着贺令昭远去的背影,无奈笑了笑。难怪从婆母院中出来时,贺令宜会绕路逛到这里来,合着是为了提醒贺令昭。 这会儿贺承安正在府里,若贺令昭就这么进去,只怕是免不了一顿斥责。 “都已经成亲了,怎么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贺令宜看着贺令昭走远的身影,一脸头疼的表情。但转头,看向身侧的妻子时,他的眉眼一瞬间舒展开来,温声问,“起风了,不如你先回去,我去梅园?” “我不冷,一起吧。”他们夫妻二人往相反的方向走。 贺令昭回去时,沈知韫正在归置她的嫁妆。 沈知韫父母亡故后,他们的田产银钱全都转到了沈知韫的名下。沈知韫未及笄前,都是沈二夫人徐元桢帮忙打理的。 徐元桢在经营铺子上颇有头脑,沈知韫父母留下来的田产铺子,被她打理过后,如今都涨了许多。 沈知韫及笄时,徐元桢便将那些它们悉数交还给沈知韫了,并且还挑了几个擅经营理账的管事帮忙打理。除此之外,此番沈知韫出嫁,沈怀章夫妇还给她添了不少嫁妆。 贺令昭进来时,就见沈知韫坐在靠窗的榻上,手中拿着一张单子,眉眼间带着明晃晃的喜色。 初时贺令昭还以为是文章,走近了之后,才发现是嫁妆单子。贺令昭顿时目露微诧:“你们读书人不是一向视金线如粪土么?你怎么看个嫁妆单子,就高兴成这样?” “也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是。”譬如她。 此刻看着手中的嫁妆单子,沈知韫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资产颇丰。 两年后她与贺令昭和离,不论她是留在盛京,还是去其他地方,这些资产也足以保证她们主仆三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红蔻原本坐在小杌子上剥松子。见贺令昭回来了,她立刻站起来行过礼便要退出去。 “回来,给我倒盏茶再走。” 红蔻乖乖折返回来,给贺令昭上了茶之后,才掀开帘子出去。 待贺令昭喝了半盏茶之后,沈知韫收起嫁妆单子,才开始说起正事:“昨夜你我之间既已签了和离书,那这两年在贺家的衣食出行,我觉得我们有必要……” “没必要。”沈知韫刚起了个话头,就被贺令昭截了去,“这两年里,你既是我名义上的夫人,那你的衣食住行就都走府里的公账。” 他们府里不差钱,就算是名义上的夫人,他也养得起。 想到刚才沈知韫看嫁妆单子开心的模样,贺令昭又大手一挥:“两年后,贺家的聘礼和你的嫁妆都归你。” 贺令昭本以为,自己够大气了,沈知韫就算不感动,最起码也该说句好听的。却没想到,他说完什么之后,沈知韫却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贺令昭有些不满:“你那是什么表情?” “贺二公子,我想你误会了。”沈知韫握着她的嫁妆单子,底气十足道,“就算我们两年后不和离,我们沈家给我备的嫁妆,足以让我不用侯府的一分一厘,也能过一辈子。至于你们贺家的聘礼,到时候我也会原封不动退还。” 当初贺家送来的聘礼,沈怀章夫妇悉数全放在沈知韫的陪嫁里,但沈知韫有聘礼的单子,再退还给贺家并不是难事。 而且他们既已签了和离书,沈知韫更不想在钱财上与贺令昭有纠葛。 “我今日想说的是,这两年里,我以及我侍女的衣食出行月钱等,我自己掏银子。但唯独这住……”说到这里时,沈知韫顿了顿,然后看向贺令昭。 贺令昭懂了,这是要划分地盘的意思。 “我院子的布局你也看过了,你随便挑,看上哪间直接让人给你腾地方。只是有一点,我们昨晚就说好了,要先做表面夫妻,所以尤其在我爹离京之前,绝不能让我爹看出任何破绽。”不然就算有他祖母在,他的腿也保不住了。 昨晚既说好的事,沈知韫自然不会反悔:“那婆母分派过来的那几个侍女……” “你自己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只要别让她们发现我们的秘密就行。” 有贺令昭这话,沈知韫就安心了,她让人找了静兰来。 沈知韫道:“青芷和红蔻是跟我从小长大的情分,近身的事,我还是习惯用她们。所以以后房中的事由青芷和红蔻做,院中其他的人和事,皆由你分派。” 静兰笑着领了差事。 今日是沈知韫过门的第一天,夜里贺家阖府一起用了顿饭,昭宁大长公主又交代了一番他们明日入宫谢恩的事情之后,众人便各自散去了。 沈知韫与贺令昭一同回了院子,两人各自沐浴更衣过后,侍女们便掩门退下了。 沈知韫打算等贺令昭走了好上床歇息,结果谁曾想,贺令昭非但不走,反倒还又从柜子里抱出了被子来。 沈知韫:“???” “你今晚还睡这儿?!” 抱着被子的贺令昭被问懵了:“我不睡这儿睡哪儿?!” “你昨晚不是说,你只睡一晚吗?” “什么只睡一晚?我爹现在还在府里呢!他要是知道,我成婚第二日就跟你分房睡,估计他又觉得我皮痒了呢!你放心,等过完年我爹离京了,我晚上绝对不回来了。”说完,贺令昭麻利的将被子铺好,然后安详的躺下了。 沈知韫清眸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贺令昭眼睛是闭上了,但他没睡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没听见走动的声音,结果一睁眼,就发现沈知韫还站在原地,脸色冷的都能结成冰。 “你还认床呢?”贺令昭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这么金贵的人,躺在地上都能睡着。沈知韫睡在他的黄花梨床上竟然会睡不着?! “我不认床!是你的咍台声太大了!!!” 昨晚想着只有一晚,沈知韫忍了。可现在贺令昭却说,在贺承安离京之前,他夜里都要在这里打地铺时,沈知韫就忍不了了。 贺令昭先是愣了愣,旋即态度坚决否认:“不可能!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说我睡着了会有咍台声。” “当时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是你难道是鬼吗?!” 贺令昭原本是坚决确定,自己睡着之后没有咍台声的。但看着沈知韫双手握成拳,语气发颤控诉的模样时,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丝怀疑—— 难不成,他真的大概也许可能,睡着了会有咍台声?!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沈知韫现在很生气。贺令昭没忘记,早上沈知韫生气时晕眩差点摔倒一事。 “好好好,就当是我了,你别生气,来,深呼吸,别生气。” 贺令昭率先服软,他到桌边倒了盏温水推到沈知韫面前:“来,喝点水,先平复一下心情。” 沈知韫将头扭到一旁,不领贺令昭的情。 她已经连着两晚没睡好了,现在一动怒,就觉得心口难受。 外面的侍女似乎听见了动静,有人隔着窗子问:“二公子,二夫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二夫人想喝水,我给她倒了,你们下去吧。” 听贺令昭这么说,窗外的人才离开。 贺令昭看向沈知韫,同她讲事实:“不是我非要死乞白赖的赖在这里,而是我爹现在在府里,以我对我爹的了解,我今晚前脚走出这里,后脚我爹就能提着枪来收拾我。” 沈知韫不说话。 贺令昭继续同她商量:“那要不这样,我保证,我今晚睡着了绝对不发出咍台声,怎么样?” “睡着了之后的事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吗?!” 贺令昭十分想双手一摊,回沈知韫一句:你也知道,睡着之后的事,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那你何苦要为难我呢? 但是这会儿他是来解决问题的,而是不来制造问题的。所以贺令昭好脾气的问:“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沈知韫闭了闭眼睛,他们今晚谁都不能走出这个屋子,那么只有一个办法—— “你等我睡着了你再睡。”沈知韫道。或许她先睡着了就听不见贺令昭的咍台声了。 “行。”贺令昭爽快答应了。 两人商量妥当之后,沈知韫率先上床躺下了,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便开始酝酿睡意。 屋里的烛火慢慢暗了很多,很快,沈知韫的困意就涌了上来。可在沈知韫即将睡着的瞬间,熟悉的咍台声又响起来了。 “贺令昭!!!”沈知韫猛地睁开眼睛。 “嗯,醒着呢!醒着呢!”贺令昭胡乱应着,但他的声音明显是刚醒来。 沈知韫躺下继续酝酿睡意。 很快,她的困意又来了。但这一次,又在即将睡着时,硬生生又被贺令昭的咍台声给赶走了。 沈知韫被吵醒了,贺令昭也就睡不了了。 如此好几次之后,贺令昭突然一个鲤鱼打挺愤怒坐起来,满面怒气看向沈知韫。 沈知韫已经做好他要吵架的准备了,结果就听贺令昭恶狠狠道:“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睡,等你睡着了,小爷再睡!” 沈知韫被噎了一下,躺下翻身面朝里了。 屋内的灯盏已经全熄了,外面廊下的光晕时不时扑进来。 贺令昭抱着圆凳坐在地上,正昏昏欲睡时,脑袋猛地一磕,他下意识道:“我没睡着,我没睡着。” 但却无人应声。 好一会儿,贺令昭才反应过来,这次沈知韫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贺令昭这才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他朝后一仰栽回被子里。睡着前他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沈知韫也太难伺候了!她睡着他的床,还嫌弃他有咍台声,还要让他等她睡着了之后才能睡。 这么难伺候的姑娘,以后谁敢娶她! 第九章 嫁到贺家的第二晚,沈知韫终于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她整个人气色都好了很多。 早上在府里用过饭之后,他们两人便要进宫谢恩了。贺令昭是宫里的常客,昭宁大长公主便也没再过多叮嘱,倒是贺夫人在他们离开前,私下交代了贺令昭几句。 “如今你已经成亲了,行事也该稳妥些了。在陛下面前,切记不可再像从前那般随性而为了。” 贺令昭敷衍应过之后,便与沈知韫一道离府了。 马车在府门前候着,待他们二人上马车坐稳后,车夫一甩鞭子,便赶着马车往皇宫的方向走。 贺令昭甫一上马车,便没骨头似的一歪,然后又开始睡觉了。 沈知韫:“……” 他睡觉正好,免得二人相顾无言尴尬 。 沈知韫在离贺令昭最远的地方落座,马车一路向前,街上的热闹便飘了进来。 今上是位仁君,自他继位后,便一直轻徭薄税大力推崇科举,还重用了一批贤臣良将,才有了如今的国泰民安之状。 年关将至,街上车水马龙,叫卖年货的吆喝声络绎不绝。隔着马车,沈知韫都感受到了年味。 马车一路驶过熙攘的闹市,平稳的行至了宫门前。 几乎是马车刚停稳,一路睡的雷打不动的贺令昭正好醒了,他们两人便下了马车,一同往宫里走。 明宣帝知道他们今日要来,便在泰和殿等着他们。 今日既是入宫谢恩,他们二人便皆穿了喜庆的绯衣。二人进殿时,女子温婉娇艳,男子矜贵昳丽,看着十分相般配。 他们二人行过礼后,明宣帝便让人赐了座,继而笑着同贺令昭道:“从前姑姑常常同朕说,你就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如今你成婚了,姑姑这下终于能放心了。” “皇伯伯,您怎么也说这话。”贺令昭的脸顿时跨了下来。 明宣帝一脸不解:“朕为何不能说这话?” “今日我入宫前,我娘还特地嘱咐我,说我成婚了就是大人了,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在皇伯伯您面前随性而为了。可是成婚又不是神仙药,怎么一日之间,就能让人成大人了呢?”贺令昭嘟囔说完后,眉眼间顿时流露出苦恼委屈。 沈知韫不禁侧眸看了贺令昭一眼。 贺令昭如今是少年成印的年纪,再加上他是被金尊玉贵养大的,身上便有股璀璨明朗的少年气。此番他露出苦恼委屈来,很容易让人心生怜爱。 但这不像她认识的那个贺令昭。 结果下一瞬,沈知韫就听明宣帝笑道:“瞧瞧,又说孩子话了。成婚了不成大人,那你想什么时候成大人?” “皇伯伯您,还有祖母爹娘兄长大嫂,你们都是大人了,我若再成大人了,你们多无趣。”贺令昭一脸‘我这是在为你们着想’的表情,“所以为了你们不无趣,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沈知韫:“……”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不思进取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可明宣帝却似乎很吃这一套,没一会儿就被贺令昭逗的开怀大笑。 沈知韫面圣的次数不多,但在她的印象中,明宣帝虽然仁厚,但像今日这般开怀大笑,却是从来没有过。 说了会儿话之后,明宣帝看向沈知韫:“你今日既来了,就顺道去见见你姑姑吧。” 沈知韫的姑姑沈婵,二十年前入了明宣帝的后宫。 沈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入宫不久后便遇了喜,还生下了明宣帝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按说她应当位分很高。 可偏偏沈婵性子淡雅如菊,她入宫多年,不争不抢也不肯卷入后宫的尔虞我诈中,只偏安于漪兰殿中,每日读书写字度日。就连如今的妃位,还是因入宫年岁长,外加她生育皇子有功,而按照祖制一点一点升上来的。 沈知韫到漪兰殿时,沈婵已抱着手炉,在梅树下等着了。 “姑姑。”沈知韫正要行礼时,却被沈婵握住了手。 “我这里偏僻无人会来,所以就不要讲那些虚礼了。”沈婵带着沈知韫进了内殿。 如今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可沈婵殿中却只是不冷,离暖和还差得远。但沈婵眉眼平和,显然从不在意这些。 她们姑侄二人落座后,沈婵给沈知韫递了个手炉。她们叙了会儿家常之后,沈婵才问:“阿韫,贺二公子对你好么?” 沈婵在宫中向来都是深居简出的,今年的端午宴她亦称病未去。可谁曾想,陛下却在端午宴上,突然为沈知韫与贺令昭赐了婚。 沈婵得知此事时,还惊诧了很久。 那贺令昭她是见过的,定北侯府的二公子,是个眉眼昳丽明朗的小郎君,陛下也十分疼爱他。可沈婵却听说,他在坊间的名声不大好。 具体怎么不大好,沈婵不清楚,但她怕他对沈知韫不好。 沈知韫抬眸,便对上了沈婵关心的目光。 沈婵进宫多年,她自己都是不争不抢得过且过,但对小辈却是实打实的关心。可她并无恩宠在身,即便贺令昭对她不好,沈婵也做不了什么。 所以沈知韫不想让她担心,便笑着道:“我们是陛下赐婚,他焉敢对我不好,姑姑,您就放心吧。” “那就好。”沈婵松了一口气。 之后她们姑侄俩又聊了一会儿,见时辰差不多了,沈婵让人拿了几盒香交给沈知韫:“这是我闲来无事时合的香,你回去用用看,若喜欢这味道,下次我再给你合一些。” “好,谢谢姑姑。” 沈婵将沈知韫送到殿门口。临走前,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沈知韫说了:“阿韫,姑姑知道,你想嫁个能与你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夫君。但如今,你既嫁给了贺二公子,那总要慢慢调整,让这日子过下去不是。” 毕竟人生还长这句话,沈婵没同沈知韫说,但她希望沈知韫好好的,不要钻牛角尖。 沈知韫明白沈婵的意思。 这世上,大多数女子嫁人了便是一辈子,但她和贺令昭之间,没有一辈子那么长,他们只有两年。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所以沈知韫笑着应了。 沈婵抱着手炉站在殿门口,看着沈知韫沿着朱红色的宫墙下走远,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沈婵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娘,怎么了?”沈婵的贴身宫人问。 “大哥大嫂去得早,只留下阿韫这一个女儿。我本想着,她与珩儿年纪相仿,又是表兄妹的,待珩儿封王时,我就去求陛下,让阿韫给珩儿做王妃。待日后,珩儿有了封地,就能带着阿韫离京去过他们的日子了。” 贴身的宫人被沈婵这话吓了一跳,她忙劝道:“娘娘,无论您与殿下是什么心思,但如今表小姐已经是昭宁大长公主的孙媳了,这话您可万万不能再说了。”万一传到昭宁大长公主的耳朵里,只怕又是一桩大麻烦。 沈婵叹息般道:“我知道,这话我也就是与你说说罢了。” 毕竟沈知韫如今已经嫁人了,还是陛下亲自赐的婚,她想什么都没用了。 第十章 沈知韫与贺令昭是午时二刻离宫的。 他们进宫时一身轻松,出宫时却带了不少赏赐,原本明宣帝还要留他们用膳,但因有朝臣突然觐见商议政事,明宣帝才只得作罢。 上了马车之后,两人一如来时那般,贺令昭倒头就睡,沈知韫则坐的老远。 马车驶离皇宫,刚行至杨楼街时,突然停了下来。 贺令昭睁开眼,就听小厮在外面道:“二公子,是孔少爷。” 贺令昭撩开帘子,就见孔文礼搓着手,站在不远处的街上,一脸急切向这边张望。 “你等我一会儿,我下去见个朋友。”贺令昭撂下这么一句,便掀开帘子下马车去了。 孔文礼一看见贺令昭,立刻小跑迎过来:“贺兄,我可算是等到你了。怎么样,《仙游记》有眉目了吗?” 贺承安是出了名的性子严厉,如今他在府里,贺令昭出不来,孔文礼也不敢去贺家寻人。 不过好在孔文礼知道,贺令昭成婚之后,按例须进宫向陛下谢恩,所以他昨日就命小厮,在贺家进宫的必经之路上守着。 “我已经让康乐去寻了,找到第一时间给你送去,问题不大。” “有贺兄你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孔文礼信任贺令昭的能力,但临走前,他还是又认真叮嘱了一遍,“贺兄,千万切记,一定要赶在十五之前啊!” 今日是初十,距十五之前只剩四日了,但贺令昭还是满口答应了。 毕竟还从来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不过区区一本书而已,有何难的,结果回府之后,贺令昭就得到了迎头一击。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贺令昭原本歪在藤椅上喂鹦鹉,闻言倏忽转过头来。 “绝版了!绝版了!”康乐还没来得及说话,架子上的鹦鹉已经扑棱着翅膀,扯着嗓子兴奋的叫开了。 康乐:“……” “你给我闭嘴!”贺令昭愤怒骂过之后,又高声唤安平。 “来了来了。”安平从外面跑进来。 贺令昭指着上蹿下跳的鹦鹉,怒声道:“赶紧把这傻缺玩意儿给我提走!” “是是是。”安平忙将鹦鹉提走了。 房中顿时清静了不少,贺令昭烦躁摁了摁眉心。他原本想着,就是一本破书而已,哪有那么抢手。可现在看来,是他狭隘了。 不过书肆没有,那就从买书的人身上下手。 贺令昭吩咐道:“你再去各大书肆一趟,让掌柜们放出风声,说有人愿花重金求《仙游记》。” 康乐没动,而是建议道:“公子,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 贺令昭看向康乐。 “沈家是书香门第,我听说他们府里最多的就是书了,《仙游记》别人没有,但沈家未必没有。要不您去问问二夫人,说不定沈家就有。”这样,也不用再这么折腾了。 康平觉得,自己这个建议挺好的,却不想,贺令昭竟然直接否决了。 贺令昭行事的一贯风格是,能用钱解决的事,就绝对不用其他途径解决。而且成婚当晚,他和沈知韫就说得很清楚了,他们之间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这成婚第三日,他就去找沈知韫帮忙,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康平听贺令昭拒绝的干脆,便知道这事没戏,他应了声正要去办贺令昭说的事,却又被贺令昭叫住。 “让各大书肆放消息时,不要提买主是我。” 如今他爹在府里,若让他爹知道,他花重金求一本游记,他爹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于是当天下午,盛京各大书肆的掌柜们,便陆续放出了有位贵客,重金求购《仙游记》的消息。 而沈知韫并不知道这事,她已经在期待回门了。 新妇回门是大事,贺夫人王淑慧早早就将他们的回门礼备好。他们回门这日,定北侯贺承安也在府里。他们二人离府时,贺承安还面色严肃叮嘱贺令昭:“你叔父他们都是读书人,你去沈家之后,切记言行举止都文雅些。” 贺令昭在贺承安面前,一贯如老鼠见了猫一般,他乖乖应了。 上了马车之后,贺令昭没再同昨日那般倒头就睡,而是问了些关于沈怀章的事。 沈知韫一一说了,末了她又道:“我叔父只是在学问上严苛,私下里并不难相处。” 沈知韫本想说,你不必紧张。但转念一想,贺令昭在陛下面前,都能谈笑风生,今日陪她回门,又怎么可能会紧张,是以沈知韫将这话咽了回去。 很快,马车就到了沈家。 沈家的下人远远看见了定北侯府的车徽,当即便匆匆去府里传信了。 等沈知韫与贺令昭下马车时,她的两位堂弟已经迎出来了。 “阿姐。”两位堂弟看见沈知韫十分开心。 沈知韫笑着同他们打招呼:“青诵,青柘。” 沈青诵牵着幼弟,又看向沈知韫身侧的贺令昭,生硬叫了声:“姐夫。” 贺令昭看着沈青诵这样,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沈青诵明明一点都不想叫他,可却因着礼教和修养,不得不跟他打招呼。 但很快,贺令昭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见到沈怀章之后,他也不得不跟沈青诵一样,乖乖道:“叔父,婶娘。” 沈怀章坐在主座上,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只冷淡颔首作为回应。 但全太学谁不知道,沈怀章是个嘘嘘眼。许是今日为了表示郑重,沈怀章并未佩戴叆叇。贺令昭心想,按照他和沈怀章之间的距离,只怕沈怀章连他的五官都看不清。但贺令昭面上不显,且他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徐元桢看着这样的贺令昭,又见沈知韫眉眼温婉平和,这才安心了些许。 他们几人在前厅说了会儿话,徐元桢便带着沈知韫离开去说体己话。临走前,沈知韫还看了贺令昭一眼。 彼时贺令昭正在同沈怀章说话,并没有注意这边。 而徐元桢见状,悄然拍了拍沈知韫的手,示意她安心。如今贺令昭已是他们沈家的侄女婿了,沈怀章会有分寸的。 沈知韫跟着徐元桢出去,徐元桢单独问了些她成婚后的事,沈知韫都挑好的说了。 “从前他的名声不大好,婶娘总担心你嫁过去受委屈。如今他既人品不算坏,那便好好过日子。” 如今他们刚成婚,沈知韫不便告诉徐元桢,她与贺令昭已达成两年后和离一事,所以沈知韫便应了徐元桢说的话 。 她们正说话间,沈青诵与沈青柘兄弟俩也过来了。 他们三人虽是堂姐弟,但因是一起长大的,所以关系跟姐弟一样亲。沈青诵同沈知韫说了会儿话之后,无意说起了昨日,盛京各大书肆的掌柜突然放出消息,说有位贵人重金求《仙游记》一事。 沈知韫听到这事时,下意识问:“哪位贵人是谁?” “不知道,书肆掌柜们只说是位贵人,但没说他是谁。” 沈知韫当即便觉得是贺令昭想买书。 但转念一想,那日在书肆,贺令昭是为他朋友来找自己的。而且贺令昭那帮朋友们,看着并不像爱看书的,应当不至于会为了一本书,而这般大费周章。 想来应当是真的爱书之人在求购吧。 沈知韫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她不放心贺令昭单独与沈怀章相处,所以很快就折返回前厅了。 而前厅的气氛比他们离开前明显低了许多。 沈怀章坐在主座上,虽然他面上依旧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眼里却隐隐有震惊和愤然。 而坐在下首的贺令昭,虽然礼数依旧周到,但周身的气场却明显不对劲儿。 沈青柘偷偷告诉沈知韫:“刚才爹爹考了姐夫的学问。” 沈知韫:“……” 在沈家用过午饭之后,沈知韫与贺令昭一同离开了。 上了马车之后,沈知韫原本想向贺令昭道谢的,但贺令昭却又倒头睡觉了。沈知韫便在离贺令昭最远的地方坐下,对着虚无的空气道:“今日多谢了。” 并无人应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道轻哼声作为回应。 今日要不是因为他之前答应过沈知韫,要敬重她的长辈,早在沈怀章唧唧歪歪考他学问的时候,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回了贺家之后,他们二人去见过贺承安夫妇后,两人便各忙各的去了。 贺令昭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康乐叫过来询问:“怎么样?有没有到书肆卖《仙游记》的?” “还没有。” 贺令昭有些失望,但还是吩咐:“继续盯着。” 之后,贺令昭每天都要来找康乐询问,但康乐的答案始终没变过。一直到腊月十三,还是没有人到书肆卖《仙游记》。 康乐再度劝道:“二公子,若是您不好意思,那不若小的去问二夫人?” “你去跟我亲自去有什么区别!”贺令昭不答应了。 “可是明日,孔少爷就要来取书了。”而他们现在连《仙游记》的影子都没看见,到时候怎么同孔文礼说? “急什么?离孔文礼来还有八个时辰呢!说不定这中间,就有人来卖书了呢!再等等。”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但看着贺令昭故作镇定的模样,康乐默然将这话又咽了回去。 毕竟他们二公子向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除非真的没办法了,否则这会儿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的。 那就静待明日吧。 第十一章 腊月十三这晚,贺令昭一如既往的打地铺。 房中的灯盏全熄了,但廊下的灯笼亮着,所以房中并非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沈知韫躺在床上,正在闭眸酝酿睡意。 地上却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被子摩擦的声音。 平日贺令昭基本都是倒头就睡,但今晚却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沈知韫听见动静了,但想到新婚之夜,贺令昭曾说,他不管她,让她也别管他,他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话,沈知韫便心安理得的睡了。 而贺令昭却愁的睡不着。 明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了。他之前信誓旦旦跟孔文礼说,这事包在他身上,可现在,他连《仙游记》的影子都没见到。 暗色里,贺令昭目光不受控落在委地的床幔上。 床幔里躺着沈知韫。 但下一瞬间,贺令昭便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不行!不能找沈知韫。成婚当天,他自己说的,他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他现在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而且虽然他们只相处了几日,但贺令昭能察觉到,沈知韫一直刻意同他保持着距离,所以他也不能越界。 贺令昭翻过身,背对着床的方向,然后躲在被窝里开始拜佛祖—— 救苦救难的佛祖,请您一定要保佑,明日有人来卖《仙游记》。若我能得偿所愿,改日我定当为您再捐一座金身,拜托了!拜托了! 但显然,佛祖没有听见贺令昭的祷告。 第二日贺令昭引颈张望到了午时,还是没有人来卖《仙游记》。贺令昭的表情从强撑到焦急,最后成了面如死灰。 如果单纯是孔文礼看上了这本书,那找不到他大不了丢一次脸。 可这次的书,是孔文礼要送给他爹做生辰礼的,他既然答应了,那就得说到做到。 贺令昭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康乐下意识问:“二公子,您干什么去?” “打脸去。” 康乐:“……” 只是贺令昭刚迈了一步,外面突然响起了安平的声音:“二夫人,您怎么来了?” “二公子在么?我有事想同他商议。” 听到沈知韫的声音,贺令昭脑子里下意识蹦出一句话:她来打我的脸了。然后他瞬间坐回去,迅速摆出了一副闲适的姿态,道:“进来。” 哪怕即将被打脸,他也不能输了优雅。 挡风帘被掀开,一身玉色袄裙的沈知韫走进来。 这间屋子原本是闲置的,最近才被清扫干净,又添置了床榻桌椅等物,这几日,贺令昭白天基本都待在这里。 贺令昭坐在榻上,看向沈知韫,等着她开口。 “我今日……” 沈知韫刚起了个话头,就被一道声音截了去:“你给我闭嘴!” 沈知韫一愣,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贺令昭猛地转头,怒喝道:“你这个傻缺玩意儿,你给我闭嘴!”她是你能骂的人吗?! 沈知韫这才注意到,旁侧的廊下挂着一个铁架子。此时,那铁架子上正站着一只耀武扬威的鹦鹉。 那只鹦鹉通体雪白,只有头顶上有一撮黄色的羽毛。它虽然长得很好看,但脾气却很大,此刻正扑棱着翅膀,雄赳赳气昂昂的骂贺令昭:“你这个傻缺玩意儿!你给我闭嘴!” 贺令昭的火气瞬间上来了。 “你吃小爷我的,喝小爷我的,现在竟然还敢骂小爷!看小爷我今天不割了你的舌头!” “傻缺玩意儿!傻缺玩意儿!”鹦鹉扑棱着翅膀,骂的更欢了。 贺令昭火气一瞬间冲到了天灵盖,他冲过去正要抓鹦鹉时,无意瞥见沈知韫一言难尽的表情时,怒火中烧的贺令昭倏忽顿住了。 啊啊啊!!!他在干什么蠢事!!! 贺令昭收回去抓鹦鹉的那只手,他深吸一口气,怒声道:“安平,你给我滚进来!” “来了来了。”安平连忙滚进来。 “把这个蠢东西给我提下去,告诉厨房,我今晚要吃红烧鹦鹉!” 每次小白惹贺令昭生气时,贺令昭就会说这话,安平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但他嘴上却应的飞快,忙提着鹦鹉出去了。 贺令昭拽回被气的离家出走的理智,平复好心情,问沈知韫:“你找我什么事?” “我想要一间画室。”沈知韫直接说明来意。 若是时间短还好,但她和贺令昭之间约定好,要做两年的夫妻,所以她得有间属于自己的画室。 贺令昭道:“这个好办,旁边的左厢房是我的书房,你直接改成画室便是。” 沈知韫也看上了贺令昭的书房,但—— “若我改成画室,那日后你读书怎么办?” “你看我像是读书的人吗?” 沈知韫:“……” 行吧,既然正主都这么说了,那她也就不再多说了,左右两年后,那间左厢房便能物归原主了。 事情谈妥之后,沈知韫便要离开了。 “等等,你这就走了?” 沈知韫转头,看向有点奇怪的贺令昭:“贺二公子还有事?” 贺令昭心想:你的事说完了,但我的事还没说呢!可沈知韫来的太猝不及防了,贺令昭一时还没组织好措辞。 “那什么,咱们还要再做两年的假夫妻,贺二公子这个称呼太生疏了,你叫我贺令昭,或者贺二都行。” 沈知韫:“……” 贺令昭叫住自己,就是为了一个称呼?! 虽然觉得奇怪,但沈知韫还是答应了:“还有其他事么?” 贺令昭拼命转动脑子,在想怎么说比较好。 可他说话做事干脆利落惯了,此番又没有那帮能出谋划策的狐朋狗友在,想了半天,贺令昭也没想出一个比较好的说辞来。 沈知韫本是随口一说,可见贺令昭这副模样,她便猜贺令昭真有事。 “你直说便是。” 左右想不出好说辞了,贺令昭索性便直说了:“你手上的那本《仙游记》可不可以转卖给我?” 沈知韫没想到,贺令昭纠结这么久,竟然是为了《仙游记》。 沈知韫一下子就想到,重金求书的那位贵人。 贺令昭痛快承认了:“是我。” 然后沈知韫就懂了,贺令昭重金求书,但没有人卖,所以他迫不得已才来同她说。 “你哪位朋友要?”沈知韫问。 贺令昭一听这话,顿觉有戏,他立刻道:“孔文礼,那天在书肆你应该见过他,长手长脚长得像长颈鹿的那个。” 沈知韫:“……” 她对长得像长颈鹿的那个有印象,因为沈知韫对他那句“贺兄,你可千万别妄那个什么薄”那句话印象深刻。 “抱歉,若是他,这本书我不让。”沈知韫拒绝了贺令昭。 “为什么?!孔文礼得罪过你?!”贺令昭一听这话,瞬间急了,“他若是得罪过你,改天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成不成?” “他没有得罪我。”若对方真喜欢这本书,沈知韫愿意割爱,可连妄自菲薄都能说成妄那个什么薄的人,沈知韫不觉得,他会看书,更不觉得他会珍惜书,沈知韫不愿意将书让给这种人。 “但是抱歉。”说完之后,沈知韫便转身离开了。 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贺令昭如丧考妣坐在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厮进来道:“二公子,孔少爷的小厮来传话,说孔少爷在望春楼等您。” 孔文礼这个时候约他,显然是来拿《仙游记》的。 贺令昭抬手抹了一把脸,振作起来往外走。安平站在廊下,手中抱着一个盒子。 《仙游记》一直寻不到,贺令昭便做了两手准备:他开了自己的私库,从里面寻了一套陛下赏赐的文房四宝,打算作为赔礼带上,也好让孔文礼救济。 贺令昭到望春楼时,孔文礼已经等候多时了。 看见贺令昭进来,孔文礼立刻道:“贺兄,《仙游记》呢?安平手里的这就是吧?” 说着,孔文礼便要去接安平手中的盒子,却被贺令昭拦住。 “文礼兄,真是……” 贺令昭刚起了个话头,就被气喘吁吁跑来的康乐打断了:“孔少爷,《仙游记》在小人这儿。” 贺令昭猛地转头。 那厢孔文礼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康乐面前,就见康乐捧着一本书,书封上写着《仙游记》三个大字。 孔文礼顿时喜出望外,他捧着《仙游记》,不住吹捧贺令昭:“贺兄,你真厉害,竟然真让你找到了。” “那是,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这全盛京,有小爷我能搞不定的事吗?”贺令昭一脸得意的表情。 安平嘴角抽了抽。 二公子,您来的路上,可不是这样的。 原本孔文礼是要请贺令昭喝酒的,但被贺令昭拒绝了。甫一上了自家马车,贺令昭便迫不及待的问康乐:“她不是不愿意把书给孔文礼么?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先前贺令昭和沈知韫说话时,康乐就在门口,所以多少也听了一耳朵。 “读书人大多都惜书,而孔少爷不爱读书也是出了名的,所以小的斗胆猜,二夫人不肯将书给孔少爷,是怕孔少爷暴殄天物。” 后面的话,不用康平说,贺令昭便已经猜到了。 应当是康平去找沈知韫,同她说,孔文礼找《仙游记》是为了送给他爹做生辰礼,所以沈知韫便割爱了。 而他当时误以为孔文礼得罪过沈知韫,便没往这个原因上想。 贺令昭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盒子,既然如此,那这套文房四宝,就送给沈知韫做谢礼吧。 可回到侯府,贺令昭刚进府,管家便来说:“二公子,老爷在前厅等您。” 一听贺承安找他,贺令昭腿肚子就发软,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过去。 贺承安今日出门与旧友喝酒,席间见旧友的儿子与贺令昭年岁相仿,但人家却是才华过人,待人接物接有礼有节,再想到,自家这个混账儿子,贺承安就觉得心梗。 酒喝到一半时,贺承安便寻借口提前走了。甫一回府,贺承安便命人将贺令昭叫来。 结果去的人说,贺令昭不在府里。 贺承安正要派人寻找时,贺令昭恰好回来了。 甫一踏进前厅,贺令昭便敏锐察觉到,他爹今日的心情很不美妙,所以他便愈发谨言慎行起来。 但迎接他的,仍旧是一番暴风雨。 因为贺承安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他之前写过的文章,他捏着那张文章,劈头盖脸骂了贺令昭两刻钟,最后以掷地有声的威胁收尾:“从今天起,你就好好给我待在书房里看书。要是敢离开书房半步,我打断你的腿!” 贺令昭:“……” 安平和康乐守在院外,见贺令昭出来之后,他们二人立刻齐齐迎上来。 “二公子,您没事吧?” 贺令昭不说话,只瞥了一眼安平手中的盒子。原本他是想用这套文房四宝做谢礼的,现在看来,他还得再去私库里挑一件赔礼。 第十二章 得到贺令昭的同意之后,沈知韫便开始搬书房了。 鉴于两年后他们会和离,为了避免搬来搬去的麻烦,沈知韫没动书房原有的陈设,只将她的东西搬进来。 沈知韫嫁妆里最多的便是书册画本外加画具。 青芷和红蔻带着四个侍女,收拾了大半个时辰,才将沈知韫的东西归置妥当。末了,青芷来请示沈知韫:“二夫人,您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的?” 沈知韫放下手中的书册,抬眸环视书房。 贺令昭的书房,比她在沈家的画室大了很多。而青芷和红蔻跟着她多年,早已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沈知韫乍一看,有种回到沈家画室的感觉。 但这画室缺了点生机。 沈知韫道:“再去搬些花草来吧。” 她话刚说完,红蔻就笑嘻嘻道:“果真还是青芷姐姐最了解小姐。” “奴婢也觉得,书房缺点花草点缀,那会儿已经让人去花房了。”青芷答完之后,又转头说红蔻,“谁跟你似的,小脑袋瓜子里成天只有吃。还有我跟你说多少遍了,要改口叫二夫人。” “是是是,我记下了。”红蔻立刻认错。 她们说话间,花房的管事便来了。 除了青芷点名要的几样花之外,花房管事又送了一盆年桔,一盆桃花,外加一盆长势喜人的兰花。 “小人见这几盆也长得不错,便自作主张一并给二夫人您送了来。二夫人您瞧瞧,若喜欢便留下摆着,若不喜欢小人再搬回去便是。” 那三盆花都长得极好,再加上都搬来了,沈知韫便也留下了。 青芷看着绑了红绳的水仙,不禁笑道:“这红水仙一来,年味就来了。” “年味在桔子上。” 青芷听见这话,眼皮一跳,她下意识转头,就见红蔻目不转睛盯着繁茂的年桔,正在默默的吞口水。 “这年桔只能看不能吃,吃了会闹肚子的。”青芷立刻道。 红蔻转头,回了青芷一个“青芷姐姐,你觉得我傻吗”的表情。 青芷正要再说话时,外面传来侍女的请安声。紧接着挡风帘被掀开,一身绯色锦袍的贺令昭从外面进来。 看着焕然一新的书房,贺令昭先是脚下一顿,然后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都收拾好了啊!” 青芷等人行过礼,便陆续退下了。 沈知韫轻轻嗯了声,指了指旁侧一个大木箱子:“你的东西,我让人都给你收在那里面了。” “那恐怕等会儿还得再拿出来。” 正欲落座的沈知韫:“???” 贺令昭既尴尬又绝望:“实在不是我出尔反尔,而是我爹刚才将我叫过去骂了一顿,最后他放话说,从今日起,若我敢迈出书房一步,他就打断我的腿。” 沈知韫:“……” 之前贺令昭说,他从不进书房,所以她就将她的东西全摆上了。如今贺令昭既然要回来,那她就只能让人再来收拾一番了。 “青芷……”沈知韫正要唤人时,却被贺令昭拦住了。 “我爹过完年就走了,我顶多在这里待二十天左右,搬来搬去的太麻烦了,要不就先这样?反正二十天之后,这书房就是你一个人的了。”说到这里时,贺令昭生怕沈知韫不相信似的,他急声解释,“我真的没有故意消遣你。估计我爹今日出门去见裴伯父,看见了裴方淙那个狗东西,心里不平衡就回来拿我撒气了,我也很冤枉啊!” 他爹明明有两个儿子,他可以拿他哥跟裴方淙那个狗东西比嘛,为什么非要拿他比! 这几日相处下来,沈知韫大概对贺令昭也有几分了解了,她倒没怀疑,贺令昭是在故意消遣她,而眼下搬来搬去的也确实麻烦。 所以沈知韫便答应了贺令昭的提议,先这个样子。 贺令昭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抬手击了下掌。 安平与康乐二人便从外面进来,将他们各自手中的盒子放到桌上打开,然后又退了下去。 “这是皇伯伯赏的文房四宝,我用它来换你之前转赠我的那本书。而这套汝窑天青色茶盏,是我这次言而无信的赔礼。” 贺令昭深受陛下与昭宁大长公主的疼爱,他的东西,自然不是俗物。 但沈知韫直接拒绝了:“那本书我看完了,留着也无甚用,能成全孔少爷的一片孝心,也算是物尽其用了。而这书房原本就是你的,如今你要在此读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更谈不上赔礼一说。” “那不行,就算你看完了,那书也是你花银子买的,我不能白拿走。” 沈知韫知道贺令昭不想欠她人情,索性直接同他明算账:“那本书一百文,我看过了算你五成新,你给我五十文。” 贺令昭:“……” 他长这么大,听过五十两,听过五十金,唯独没听说过五十文! “我只要五十文,你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给我便是。”说完,沈知韫便拿着画册出去了。 贺令昭呆坐片刻,把安平叫进来:“五十文钱长什么样子?” 安平愣了愣,摸出自己的钱袋,从里面拿出五十文给贺令昭看。 生平第一次见到五十文的贺令昭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这天午后,与五十文一道送来的,还有那套汝窑天青色茶盏。 “二公子说了,像这样的茶盏,他私库里还有好几套,放着也是落灰了,让二夫人您物尽其用才好。”康乐袖手立在下侧,替贺令昭传话。 若非了解贺令昭的为人,沈知韫都要怀疑,他是在故意羞辱人了 。 这样的茶盏,谁家要有一套,估计能直接供起来。贺令昭却说的跟白菜萝卜似的。 “他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不必了,你拿回去吧。”沈知韫只留了五十文。 康乐还想再劝,但见沈知韫端起了茶盏,他只得弓腰行过礼后退下了。 青芷站在窗边,见康乐走远之后,才压低声音问:“小姐,您和姑爷之间,怎么怪怪的?” 前几天青芷就发现了,但她不敢确定,直到刚才康乐来送茶盏。 青芷自幼跟着沈知韫,所以见识也并不俗。她认得这套茶盏极为贵重,可再贵重的东西,也不过是死物罢了。沈知韫如今嫁给贺令昭了,那么这些东西,她用并也并无不妥,可沈知韫却直截了当的拒了。 这就不得不让青芷多想了。 这件事沈知韫也没想瞒青芷,所以她转头道:“红蔻,你……” “我知道,我去守门。”沈知韫刚起了个话头,红蔻便拿着糕点站起来了。每次小姐同青芷姐姐要说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时,都是这副表情,她懂。 红蔻一手拿着一块糕点,欢快的出去了。 沈知韫并未回答青芷的问题,而是带着她走进了里间,从妆奁台下拿出一个盒子,将里面的和离书递给青芷。 青芷看见和离书的那一瞬间,表情瞬间裂开了。 “贺令昭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原本就不想嫁他,这封和离书我求之不得。”沈知韫打断青芷的话,她唇畔噙笑,一双星眸亮晶晶的。 青芷的愤怒一瞬被摁住了。 她自是知道,沈知韫并不想嫁贺令昭,可这新婚燕尔的,乍然看见这封和离书,她如何能不生气。 而此刻看着沈知韫唇畔带笑的模样,青芷的气愤成了浓浓的担忧。 “可是小姐,你们是陛下赐的婚,而且你们这才刚成婚就要和离……” 沈知韫同青芷说了其中的详情,青芷听的目瞪口呆:“这也行?!” “如何不行呢?”沈知韫将和离书重新装好,然后回头同青芷道,“我今天同你说这事,是想让你日后在这里行事时,心里能有个分寸。” 青芷和红蔻是跟着她来的,两年后她离开贺家时,也要将她们一并都带走的。 青芷虽然震惊,但她向来忠心,所以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我明白,但小姐,老爷和夫人那里……” “我暂时不打算将此事告诉他们。”沈知韫轻轻垂下眼睫。 一方面是因为,她与贺令昭刚成婚不久,现在就告诉沈怀章夫妇这件事,沈知韫怕他们接受不了。另外一方面是沈知韫心里没底。 徐元桢那里,沈知韫不担心,她担心的是她叔父沈怀章。 第十三章 自从贺承安发话之后,贺令昭每日吃睡都在书房里,认没认真读书没人知道,但他认真的架势做的很足。 而沈知韫则跟着王淑慧与程枝意筹备新年。 贺令昭是嫡次子,按说中馈上的事,沈知韫插不上手。但王淑慧想着她刚过门,怕她待着无聊,便让她也来参与了。 王淑慧为人宽厚,而程枝意性子柔和,沈知韫同她们相处倒也十分融洽。 这日沈知韫从前院回来后,便来书房找书。结果就见贺令昭坐在桌案前,正在抓耳挠腮的揪毛笔上的毛。 沈知韫心里不禁道:今儿真是奇了怪了。 以往她偶尔进来寻东西时,贺令昭不是枕着书睡的正香,就是在书下玩骰子,今儿还是沈知韫第一次看见,贺令昭坐在桌案后,似在构思文章。只是构思的似乎不是很顺利,他把头发都抓乱了,但面前的纸上却仍是一片空白。 沈知韫正欲移开视线时,无意瞥见了贺令昭手中的毛笔。 “这是湖州的紫毫笔?”沈知韫惊诧问。 “应该是吧,我不认识。”贺令昭烦躁抓了抓头发,见沈知韫神色惊讶,不解问,“怎么?它有什么问题吗?” 湖州紫毫笔是笔中珍品,拥有此笔者,无一不是珍而重之,能毫不爱惜将它薅秃的,贺令昭是第一个。 沈知韫移开目光:“没事。” 贺令昭继续趴在桌上薅笔毛。 很快,沈知韫就找到了她想找的书之后便离开了。 沈知韫离开了,待书房的门重新阖上时,贺令昭将头磕在桌上,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嚎:他娘的!文章为什么这么难写啊!!! “咯吱——” 开门声响起。 贺令昭倏忽坐直身子,露出一抹得体的微笑。 但这笑在看见进来的是人是康乐时,顿时又垮了下来。贺令昭立刻将手中的笔砸过去,怒骂道:“你小子要死啊!”吓死他了! 康乐一看贺令昭这表情,就知道他以为,进来的是沈知韫。 “东西呢?”贺令昭没好气问。 康乐忙快步上前,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交给贺令昭:“这是小人在书肆找的书生,这书生说他是留京参加会试的学子,他的文章应该没问题。” “参加会试的学子?”贺令昭转头看向康乐。 康乐刚点完头,就被贺令昭赏了一个爆栗:“你脑子是被狗啃了吗?你找个会试学子给我作弊,你是害怕我爹看不出来,这文章不是我写的吗?” “这个二公子您不用担心,我拿了您之前写的文章让对方看了,也说了是应付府里长辈的,那学子不会拿出全部本事的。” 听了这话,贺令昭这才安心了些许:“行,若能过我爹那一关,我重重有赏。”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贺令昭立刻开始誊抄。 自己写的时候,贺令昭绞尽脑汁都写不出来一个字,但有了模板之后,他却抄的飞快。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写完最后一个字时,贺令昭将笔一撂,便向后靠在椅子上。 康乐见状,立刻上前为贺令昭松揉肩筋骨。 “二公子,侯爷唤您过去。”贺令昭正闭眸歇息时,书房门口传来小厮的声音。 贺令昭立刻坐直身子,将誊抄过的文章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带着文章去见贺承安。 贺承安换了身常服,但冷峻的面容还是让人望而生畏,尤其他不说话,捧着文章看的时候。 贺令昭站在下首处,心里直打鼓。 也不知道康乐找的这个书生靠不靠谱,希望他写的文章他爹能满意。若是不满意的话,他爹会不会又要罚他抄书啊! 昨日他背书没背过,他爹罚他抄书,抄的他手都快断了。今日若是文章不满意的话,他爹能不能换个方式惩罚? 贺令昭正神游时,就见贺承安放下他的文章了,贺令昭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语多赘余,但立论公正。”贺承安冷冷点评。 “是,孩儿……”贺令昭本能想认错,但刚起了个话头,又猛地反应过来,贺承安话中也并非全是斥责之意。 贺令昭鼓起勇气,试探问:“爹,那您的意思是?” 贺承安看了他一眼,冷哼道:“勉强能入眼,明日再写一篇来。” 贺令昭顿时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应下了。 再写一篇有何难的,明日他还让康乐光顾那个书生的生意。 贺承安与贺令宜父子之前一直在北境,自从他们回京之后,侯府的晚膳都是阖府一起用的。 平常夜里用饭时,贺令昭都是耷拉着眉眼,极力降低存在感,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又让他爹看他不顺眼了,但今夜他却是眉眼疏朗,一副浑身舒坦的模样。 一开始沈知韫还觉得奇怪,直到饭后阖府一起用茶时,贺承安拿出一张纸来:“令宜,你看看,这是你弟弟今日做的文章。” 刚端起茶盏的贺令昭瞬间急了。 他哥看过他做的文章,所以他哥十分清楚他的水平,而且他哥那人十分聪慧,若这文章到了他哥手里,只怕他哥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文章不是他写的。 但当着他爹的面,贺令昭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文章’到了他哥的手里。 那一瞬,贺令昭已经开始脑补,自己今夜是会被他爹吊起来打,还是会被摁在凳子上打了。 在贺令宜看完文章,转头看过来时,贺令昭已经打算直接跪下认错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作,贺令宜的视线,竟然直接越过了他。 贺令昭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瞬间,贺令宜的目光落在了沈知韫身上。 贺令昭:“……” 那口气松早了!!! 贺令宜并未直接点评,而是笑着将文章递给沈知韫:“我在北境待久了,于文章上有些生疏,还是弟妹来点评吧。” 沈知韫眼皮一跳。 她觉得,贺令宜递过来的不是文章,而是烫手山芋。 沈知韫立刻推辞:“兄长,这不合规矩。” “咱们是一家人,不论规矩,只论文采。”贺令宜笑容纯良,眉眼里俱是温文尔雅。 经贺令宜这么一提醒,贺承安这才想起来,这个二儿媳是盛京出了名的才女。贺承安道:“令宜说的在理,你也瞧瞧。” 贺承安都发话了,沈知韫便无法再拒绝,她只得接过贺令昭的文章。 贺令昭顿时如芒刺在背。 第十四章 沈家是书香门第,沈家子嗣无论男女,皆得自幼读书。 沈家到沈知韫这一辈,只有沈知韫一个姑娘。徐元桢怕她独自上女学孤单,索性便让她与堂兄弟们在一起读书。 而沈家男丁只分两种:已经考中进士的和以后会考中进士的。 沈知韫接过文章,竭力忽略贺令昭狗爬似的字,去看文章的内容。 花厅里无人说话,众人都将目光落在沈知韫身上。 贺令昭更是如坐针毡。 他爹是武将,虽在学问上对他严苛,但于文章一道,他爹并不是十分擅长。他哥虽然文武兼修,但他却狡猾的将点评之事推到了沈知韫身上。 现在他的生死,可就全掌握在沈知韫的口中了。 可在贺承安的眼皮子底下,他又不敢对沈知韫暗示什么,贺令昭心里煎熬极了。 通篇看完文章之后,沈知韫这才明白,为何贺令宜会让她来点评了。 这文章虽然表面上看写的通俗易懂,但有几句的遣词造句,一看就知写文章之人功底颇深。而贺令昭这个太学倒数第一,跟功底颇深这四个字却完全不沾边。 “弟妹觉得令昭这文章写的如何?”贺令宜含笑问。 贺承安也道:“若是不好,你直接说,不要包庇他。” 直接说便是,这文章若是她那两位堂弟写的,以沈知韫对她叔父的了解,她叔父会将两位堂弟骂的狗血淋头,然后让他们滚去跪祠堂,向沈家的列祖列宗请罪。 但这里是定北侯府。 沈知韫收好文章站起来,答贺承安的话:“父亲既然如此说,那儿媳便斗胆直说了。” 贺令昭神色瞬间紧张起来。他们虽然是假夫妻,但沈知韫不至于真要弄死他吧! “这篇文章写的通俗易懂,立论也公允,但略微欠缺一点笔力和深度,不过整体来看属于瑕不掩瑜。日后多看多思,假以时日定然能写得更好。”说到这里时,沈知韫转头,“兄长以为呢?” 贺令宜微微一笑,顺着沈知韫的话头道:“我同弟妹的看法一致。” 听儿媳与大儿子这么说,贺承安板着脸问贺令昭:“听见你媳妇说的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贺令昭忙不迭应声。 贺承安又嘱咐:“日后好好读书,若有不懂的,就问你媳妇,或者去向你叔父请教。” 贺令昭点头如捣蒜。 之后他们一家人说了会儿话便散了。出了花厅夜风一吹,贺令昭才意识到,他出了一身薄汗。 不过好在今晚这一关总算过了,贺令昭正要松一口气时,就听贺令宜在叫他。 贺令昭:“……” 他都已经故意磨蹭拖到最后了,他哥为什么还是不放过他! “哥。”贺令昭慢吞吞挪过来。 “这次的文章不错,还有下次么?”贺令宜站在廊下,言笑晏晏看着贺令昭,仿佛是个再和蔼不过的兄长了。 但贺令昭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他就知道,他哥看出来了。 “说话。” “没有下次了。”贺令昭麻溜认错。 贺令宜便没再揪着这事不放,而是在临走前,拍了拍贺令昭的肩膀,交代道:“弟妹才华过人,你学问上若有不懂的,可以多向她请教请教。以她的才能,为你解惑完全是绰绰有余。” 贺令昭麻木应了。 回到院子之后,贺令昭又再度进了书房。但他刚坐下没一会儿,昭宁大长公主身边的女官便过来了。 “公主已经说过侯爷了,这新婚燕尔的,怎么能让二公子睡书房呢?从今儿起,二公子您夜里还是回房睡。” “不用,我睡书房挺好的,方便看书。”最主要的是自在。 “二公子,看书什么时候都能看。但二夫人刚过门没几日,您怎么能让她独守空房呢!” 贺令昭心想:她巴不得独守空房呢! 可这位曹姑姑每次过来时,先是笑眯眯的传话,若不应允,她便要跪下谏主了。而他们这些小辈是她看着长大的,贺令昭自然不能让曹姑姑下跪,而且他也不想让他祖母生疑,所以只得回房去了。 沈知韫沐浴完出来,看见贺令昭在房中时还愣了下。 青芷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两年之约,今夜见贺令昭回来,青芷下意识看向沈知韫。 沈知韫摇摇头,示意她先下去。 待侍女们悉数退下之后,贺令昭立刻解释:“我祖母派人来传话,让我回房睡,我推辞不了。” 既是昭宁大长公主发话,那自然无人敢置喙什么,沈知韫应了声,便去撩床幔了。 而贺令昭先去栓了门,又熟练的将被子铺开,然后皱着脸摸出一本书来。 今夜他哥没在他爹面前揭穿他,已经算是给他留面子了。明日的文章,他若是再找人捉刀,那可就是老寿星上吊找死了。 可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要怎么样才能写出一篇,和今天水平差不多的文章啊!!! 贺令昭愁的头都大了时,他看见了委地的床幔。 “沈知韫,你睡着了么?”贺令昭试探着开口。 即将睡着的沈知韫被吵醒了,她气愤的翻了个身,没搭理贺令昭。 但贺令昭却锲而不舍:“既然没睡着,那我们聊会儿天呗。” 大晚上的,谁想跟他聊天!沈知韫无声拒绝。可贺令昭却叭叭说个不停,到最后沈知韫实在不堪其扰,只得没好气道:“你直接说你想干什么。”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人一下就把文章写好的?”贺令昭直奔主题。 床幔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沈知韫的声音:“有。” “什么?!”贺令昭立刻兴奋坐起来。 他就说嘛,沈家男丁个个都是考进士的料,他们在学业上,肯定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诀窍。他若得了这个诀窍,不说考进士,应付他爹应该完全不成问题了。 然而下一瞬,满怀期待的贺令昭,就听沈知韫冷酷无情道:“躺下做梦,梦里你想写多好就能写多好。” 房中沉默了两个弹指后,传来贺令昭急促的声音。 “不是!沈知韫,你玩儿我呢!”他这等着救命呢! 沈知韫很困,她懒得搭理贺令昭这种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人。而且学问是日积月累的事,怎么可能一蹴而就?! 赶在贺令昭叭叭之前,沈知韫直接道:“你要是再吵我睡觉,明天我就去告诉你爹,你今天的文章是找人捉刀的。” “沈知韫,你要不要这么狠啊!” “你可以试试看。” 他们成婚虽然已经大半个月了,但两人相处的时间不多,贺令昭对沈知韫更谈不上了解。今夜沈知韫突然撂下这么一句狠话,贺令昭顿时就偃旗息鼓了。 他这个盛京人尽皆知的纨绔,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爹。他爹要是知道他今天的文章是找人捉刀的,只怕他爹真的能把他的腿打断。 行!沈知韫算你狠!贺令昭不说话了,只恶狠狠的翻着手中的书,在心里疯狂腹诽:有才华了不起啊! “有才华也没多了不起,顶多也就是写文章的时候下笔如有神,写完之后也不用担心因文章被骂吧。”床幔里传来沈知韫幽幽的声音。 贺令昭霍然抬首。 杀人诛心啊!!! 沈知韫平日很好说话,但只有一点,不能吵她睡觉,否则后果很严重。 而且沈知韫真的理解不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写篇文章,就跟要他命似的。贺令昭要是他们沈家人,按照她叔父的脾气,他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第十五章 第二日一早,青芷进房伺候时,正好遇见贺令昭黑着脸出门。 “见过二公子。”青芷匆忙行礼。 贺令昭头也不回的去了隔壁书房。 青芷进去时,沈知韫已经起了。趁着侍女们出去摆饭的间隙,青芷悄声问沈知韫:“小姐,您和二公子没事吧?” 沈知韫正在戴耳环,闻言偏头看了青芷一眼。 “二公子刚才出去的时候脸色很不好。” 沈知韫哦了声,不甚在意道:“没事,他昨晚没睡好而已。” 昨天晚上,贺令昭最后倒是没再滋扰她了,但他一晚上也没安生。 沈知韫被吵醒了好几次,转头就见贺令昭不是在苦大仇深的看书,就是在枕着书睡觉。但他心里想着文章的事又睡不踏实,很快又会被突然惊醒。 贺令昭又立刻坐起来,继续强撑着打起精神看书,结果没一会儿又睡着了。然后他就如此循环往复折腾一宿。 沈知韫看的简直是叹为观止。 她们二人说话间,静兰从外面进来:“二夫人,二公子说他吃不下,让您用饭不必等他。” 贺令昭吃不下是沈知韫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今日无人给他捉刀,要想再写出一篇昨日那样的文章,对贺令昭来说并不容易。 沈知韫用过饭之后,去前厅见了王淑慧。 恰好程枝意与贺令宜也在。他们夫妻成婚后一直聚少离多,贺令宜如今回京之后,基本一直陪在程枝意身边。 说了会儿年节的事,王淑慧又问起了贺令昭:“二郎的文章写的怎么样了?” “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写。”至于写的怎么样,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王淑慧闻言欣慰点点头:“这孩子,一天到晚没个定性,如今他爹在,正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母亲言之有理。”贺令宜笑着接话,“只是他开蒙晚,平日又懒怠学业,如今父亲让他做文章,只怕他这会儿正头疼呢!” “头疼就对了。总比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1)的好。” 听王淑慧这么说,沈知韫不禁觉得奇怪。 她本以为,贺令昭性子桀骜骄纵,是因王淑慧一味溺爱的缘故。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说了几件府里的琐事之后,王淑慧便让他们散了。 今日是个阴天,时不时还会吹风。回到院中时,隔着敞开的窗,沈知韫看见贺令昭还坐在桌案后,康乐与安平陪在他身侧,正殷勤的研磨递茶。 沈知韫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进了正房。 书房里,原本抱头沉思的贺令昭,突然坐直身子:“笔给我,我知道写什么了。” 康乐忙将蘸了墨的毛笔递过去。 贺令昭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接过笔,一副要写出一篇惊才绝艳文章的架势。 康乐和安平齐齐屏住呼吸,生怕干扰到贺令昭。 但他们等啊等啊,等了老半天,只等到啪嗒一声轻响。 贺令昭的笔没落在纸上,但笔尖的墨已落在了纸上。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十三张纸了。 康乐瞬间泄气了,但他向来会来事,当即便给贺令昭找了台阶:“肯定是起风太冷影响二公子您发挥了,小的这就去关窗。” “滚回来。”贺令昭啪的一下将笔拍在桌上。 他已经坐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除了在十三张纸上滴了十三个墨点子之外,他一个字都没写出来,贺令昭的心态彻底崩了。 康乐和安平瞬间不敢吭声。 贺令昭沉着脸,兀自生着闷气。 “二公子,要不咱们去找二夫人帮忙吧。”安平提议。 “我才不去自取其辱。”沈知韫那么无情,怎么可能会帮他! 安平:“……” “那要不我们再出去买一篇文章?”康乐提议。 贺令昭面无表情:“那明年的今日就是我的忌日,你们到时候记得给我烧纸。” 康乐:“……” 之后,康乐和安平又出了好几个主意,但一一都被贺令昭否决了。到最后,搞的康乐和安平也不会了。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下来,只有外面凌厉的风声,像是蓄势待发的鞭子,就等着抽人了。 贺令昭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研满磨的砚台上。 康乐吓了一跳,忙将砚台抱在怀里,飞快道:“二公子,喝墨汁会生病的。” 只要能让他过了他爹一关,生病不生病的,贺令昭已经不在乎了。但偏偏喝墨汁,又不能真的让他肚子里真的有“墨汁”。 贺令昭烦躁抓了抓头发,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二刻。”安平答。 距离他爹回府还有两个时辰。贺令昭将有墨团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重新铺了一张新的,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度提笔构思了。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好歹他昨晚看了一晚上的书,他就不信,他还能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两刻钟后,看着仍旧空白的宣纸,贺令昭崩溃了:他娘的文章好难写,他真的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啊!!! 安平和康乐跟着干着急,但却帮不上忙。 贺令昭满脸绝望瘫在椅子上,已经开始做今日会被贺承安打断腿的准备。但康乐惊疑不定的声音却拯救了他。 “二公子,您脸怎么有点红啊?”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二公子,您不会染风寒了吧?” 原本瘫坐在椅子上的贺令昭,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沈知韫倚在房中熏笼上看书,她刚翻过一页书,外面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很快,门帘就被掀开了。 贺令昭大步从外面进来,只撂下一句,“去请大夫来,我头疼”,便进内间去了。 正欲行礼的青芷愣了愣,然后看向沈知韫:“二夫人,这……” “按他说的做。”说完之后 ,沈知韫似是想起什么,她快步往里间走。 等她进去时,果不其然,就见贺令昭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沈知韫眉心猛地跳了跳。 刚感叹完‘还是床睡着舒服’的贺令昭,一转头,就见沈知韫站在十步开外看着他,贺令昭当即便道:“收起你那一脸鸠占鹊巢的表情啊!这本来就是我的床。再说了,我现在生病了,你总不能还让我打地铺吧?” “我没说让你打地铺,但是你就不能换过被褥再睡么?” 这话倒提醒贺令昭了,但他躺都躺下了,自然不想再起来,便道:“无妨,我不嫌弃。” 沈知韫:“……” 但是她嫌弃。 很快大夫就来了。与大夫一道来的,还有王淑慧与贺令宜夫妇。 “大夫,我家二郎怎么样?”王淑慧急急问。 大夫收回诊脉的手:“二公子近来忧思过虑,再加上寒风侵体,才会有头疼发热之症。老朽观其脉象,二公子应是染了风寒。” 沈知韫还以为,贺令昭是装的,却不想他竟然真的染了风寒。 “大夫,除了风寒之外,我家二郎身子没有其他问题吧?”王淑慧不放心。 “夫人放心,二公子只是染了风寒,其他的并无大碍,老朽这便去开药方。” “有劳大夫了。”贺令宜让人带着大夫去隔壁开方。 他们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传来了嘈杂声。没一会儿,披着狐裘的昭宁大长公主,便不顾天寒地冻的亲自过来了。 “母亲。” “祖母。” 王淑慧与贺令宜一同上前去搀扶。 “二郎呢?二郎怎么样了?”昭宁大长公主一进来,便踉踉跄跄要往贺令昭床前走。 王淑慧道:“母亲,您别急,二郎没事,大夫说,他只是染了风寒而已,没有大碍的。” “即便是风寒也不能掉以轻心!”昭宁大长公主却十分紧张,又转头问,“裘太医怎么还没来?” “公主,奴婢先前已经派人去请了,应该很快就来了。” “让人再去催。”昭宁大长公主厉声说完,又转头去看躺在床上的贺令昭,“二郎,你怎么样?告诉祖母,你哪里难受?” “祖母,我没事,就是头有点疼而已,您别担心。” “好好好,祖母不担心,祖母不担心。”昭宁大长公主嘴上说着不担心,但沈知韫却发现,她的声音却在抖。 很快,太医就被请来了。 待太医为贺令昭诊过脉,也说贺令昭只是染了风寒之后,昭宁大长公主的脸上才有了几分血色:“好,有劳裘太医跑这一趟了。” 裘太医连称不敢,便退下去写方子了。 酉时一刻,贺承安回府后,要检查贺令昭文章时,才得知贺令昭生病一事。 贺承安过来,看见阖府上下都围在贺令昭床前时,贺承安的脸色当即就不大好了。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能这般娇弱。 而且一个风寒而已,他竟然弄的这般阵仗,真是狂悖至极! 贺令昭原本正靠在软枕上喝汤,一抬眸,看见他爹黑着脸进来时,贺令昭端着汤碗的手下意识抖了抖,他立刻紧张解释:“爹,我头疼,所以今天的文章我……” “文章哪有你身子重要。你忘了太医刚才说,让你少思多休养的话了?”昭宁大长公主道。 太医这话贺令昭自是没忘,但他爹…… 昭宁大长公主似是洞察了贺令昭的心思,她跟着转头看向贺承安。 贺承安只得改口道:“既然太医让你少思多休养,那你最近的功课便都免了。” “谢谢爹。”贺令昭唇角扬到一半,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生怕被他爹发现。 昭宁大长公主的身子不好,王淑慧他们不敢让她在这里待久了,怕被贺令昭过了病气,但昭宁大长公主不放心贺令昭,一直不肯走。 “祖母,我没事的,喝过药睡一觉就好了。”贺令昭也劝道,“再说了,有阿韫照顾我呢,您就别担心了,快回去歇着吧。” 沈知韫手中的药碗突然掉了下去。 “小心。”旁侧的贺令宜,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药碗。 一时众人齐齐全看了过来,沈知韫不自在抿了抿唇角。贺令昭也看见了,他不禁在心里腹诽:自己不过叫了她小名而已,她至于那么大的反应吗?再说了沈怀章夫妇不也叫她阿蕴吗? 贺令宜笑着岔开话题:“祖母,令昭小时候每次生病,都是您亲自守着的。如今他已经成婚了,弟妹自然会照顾他的,您就放心吧。” “祖母,您与母亲回去歇息吧,这里交给我便是。”沈知韫道。 听他们这么说,昭宁大长公主便没再坚持。他们一行人往外走,贺令宜与程枝意走在最后面。 出了贺令昭他们的院子之后,程枝意见贺令宜还回头看了好几眼,不禁小声问:“怎么了?” “没事。”贺令宜回过神来,对着妻子温柔笑了笑,“我只是有点担心令昭。” “有弟妹在,令昭不会有事的。”程枝意轻声安慰。 贺令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而是与程枝意一道离开了。 沈知韫草草用过饭,沐浴更衣过后,便让侍女们下去了。青芷迟疑了一下:“二夫人,要不我跟红蔻留下来守夜吧?” 青芷知道沈知韫和贺令昭是表面夫妻,她想着,她和红蔻夜里守夜的话,沈知韫就能轻松一点。 没等沈知韫答话,贺令昭便拒绝了。 “下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沈知韫道。 青芷只得退下了。沈知韫去栓了门,再过来时,就见原本睡在床上的贺令昭,这会儿却躺在榻上。 沈知韫愣了愣:“你这是……” “床让给你睡,我睡这儿。”贺令昭一扫先前病歪歪的模样,单手枕在脑袋后,翘着二郎腿晃,活脱脱一副纨绔样。 “不需要。”若在平常,沈知韫不会拒绝。但现在贺令昭病了,她不至于跟生病的人抢床睡。 “你不需要我需要,我可不想睡床上,被被子捂的出一身汗,明天风寒就好了。到时候,我又得抓耳挠腮的写文章了,那我宁可多病几日。”而且他的风寒也不严重。 沈知韫:“……” 写文章有那么可怕吗?! “但是你……” “没有但是,我困了。”贺令昭躺在榻上,大爷似的指挥沈知韫,“你把灯给我熄了。” 最后,沈知韫没拗过贺令昭,只得睡在了床上。 昨夜贺令昭记挂着今日的文章,一整晚都没睡好,如今他病了不用写文章了,贺令昭顿觉一身轻松,困意很快就涌了上来。 贺令昭拥着被子,翻身面朝里睡时,隐隐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被子之前是沈知韫的。 下午那会儿他躺在床上时,沈知韫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贺令昭从她的眼神里,察觉到沈知韫介意别人用她的被褥,所以他来榻上睡的时候,索性将这被子也带过来了。 然后一整晚,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便一直萦绕在贺令昭周围。 第十六章 盛京都说,昭宁大长公主将贺令昭看的如同眼珠子一般,沈知韫本以为是言过其实。可这次贺令昭生病之后,沈知韫才发现,传言并未欺她。 自从贺令昭生病之后,昭宁大长公主每日都会亲自过来探望。 太医们轮流前来为贺令昭看诊,甚至连陛下都遣了人前来探望。不知道的,还以为贺令昭生了什么大病。 贺承安的脸一日比一日黑。 他是手握重兵的边将,又深受陛下器重,但他却一贯低调谨慎。可贺令昭仅仅染了风寒,就闹的人尽皆知,贺承安很是生气。 可有昭宁大长公主在,贺承安一句重话也说不得。 贺令昭也觉得十分委屈。 他也不想这么张扬,可偏偏他但凡生病,他祖母便会草木皆兵。原本贺令昭还想着,借这场风寒躲几日学问。但看着他祖母每日不顾众人劝阻,非要冒着严寒亲自过来看他,以及他爹那日益阴沉的脸,贺令昭的风寒只得很快就好了。 而贺令昭风寒前脚刚好,后脚就被贺承安叫了过去。 “孽障,你给我跪下!”贺令昭甫一进去,就听贺承安厉喝一声。 贺令昭膝盖一软,当即便从善如流跪了下去。 “一个小小的风寒,闹的府里鸡飞狗跳也就罢了,竟然还惊扰了陛下。陛下厚待我们,是陛下的仁慈,可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不知轻重……” 贺承安平日虽然严厉,但贺令昭都是站着挨骂的。像今天这样一上来就让跪下的还是第一次。 贺令昭低垂着脑袋,在心里暗自腹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疼他,又不是他的错! 可看着贺承安疾言厉色的模样,借贺令昭一个胆,贺令昭也不敢说这话,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跪着听训。 贺承安整整骂了两刻钟,最后不知是他骂累了,还是见贺令昭“认错态度良好”,贺承安脸色才略微好转了一些:“为父今日说的这些话,你回去好好想想,去吧。” 贺令昭应过之后,忙不迭起身出去了。 “二公子。”安平和康乐等在外面,见贺令昭出来,他们二人忙迎上来。 贺令昭跪了两刻钟,膝盖都跪疼了,一看见他们二人,当即便要让他们扶他,但话还未说出口,见曹姑姑从外面进来,贺令昭便又收回了手,笑着问:“曹姑姑,你怎么来了?” “公主听说您被侯爷叫过来了,不放心便遣老奴过来看看。”说到这里时,曹姑姑顿了顿,“可是侯爷又骂您了?” “嗐,我爹哪天不骂我,左右不过是学问上的事,我都习惯了。” 这位曹姑姑深得他祖母信任,除了她手腕强硬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她足够忠心。无论什么事,她都会如实禀告他祖母,从不会有半分隐瞒。 贺令昭不想让他祖母知道,他刚被罚跪的事,但又怕瞒不过去,便半真半假的说了。 好在曹姑姑并未生疑,安慰了几句,便退下了。 待曹姑姑走远之后,贺令昭立刻骂安平和康乐:“你们俩杵在哪儿当摆设吗?还不快过来扶我!”他的腿好疼。 沈知韫正在房中看书,外面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贺令昭的声音:“嘶,疼疼疼,你们慢点!” 沈知韫狐疑朝外面看了一眼。 很快,贺令昭就被安平和康乐抬了进来。沈知韫愣了愣,两刻钟前,贺令昭出去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这个样子了? 沈知韫收了书,转头吩咐:“去请大夫来。” “别请大夫,别请大夫。哎呦,你们慢点,疼死我了!”贺令昭说着,抬手将安平与康乐各敲了一下。 安平和康乐将贺令昭放在椅子上,贺令昭坐稳之后,才继续同沈知韫道:“内间你妆奁台旁边有个楠木柜子,柜子的第二层里面应该有个乌木盒子,你帮我拿出来。” 沈知韫按照贺令昭所说,果然找到了那个乌木盒子。 贺令昭接过盒子打开,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挑出一瓶活血化瘀的扔给康乐:“你来给我上药。” 康乐面上闪过一丝踌躇,下意识看向沈知韫。 沈知韫扫了一眼贺令昭的双膝:“当真不请大夫?” 她瞧他膝盖似乎很严重的样子。 “不用。”贺令昭明明疼的直倒吸凉气,但嘴上却道,“就是第一次被罚跪,有些不习惯而已。” 沈知韫:“……” “喂,你那什么表情啊!小爷我这真的是第一次罚跪,不信你问他们。”贺令昭一扬下巴,示意康乐和安平说话。 康乐和安平齐齐道:“侯爷之前确实没罚过我们公子。” 更准确的说,贺承安常年驻守北境,压根就没有时间和精力管教贺令昭。 他们正说话时,外面有侍女禀报道:“二公子,二夫人,曹姑姑来了。” 贺令昭立刻将药匣子藏起来,这才让曹姑姑进来。 曹姑姑进来行过礼之后,说明了来意:“公主说了,马上就过年了,再加上二公子您身体刚痊愈,这段时间,就让二公子您好好过个年,学问上的事,不许侯爷再问了。” “当真?!”贺令昭下意识便要站起来,却牵扯到了膝盖,他顿时疼的咬紧了牙关。 好在曹姑姑并未察觉,她道:“老奴岂敢诓骗二公子。同您说完之后,老奴便要去同侯爷说呢。” 他爹虽然对他严厉,但对他祖母向来是恭顺有加。如今他祖母既发话了,哪怕他爹心里不愿意,也不会违背他祖母的意思。 那过年这段时间,他就能松一口气了。 沈知韫站在一旁,看着贺令昭从刚回来时,疼的龇牙咧嘴的模样,到现在欢喜雀跃的模样,不禁问:“值得么?” “什么?”贺令昭看过来。 “一跪换大长公主出手。” 贺令昭知道沈知韫聪慧,所以沈知韫看穿这一点,他并不惊讶,他只惬意将身子往后一趟,扯唇懒散笑开:“自然值得了。” 沈知韫便没再说什么了,她拿起书正要起身时,目光无意扫过盒子时,才发现盒子里的药很杂,有许多都是需要大夫诊脉过后,才能吃的药。 沈知韫脚下顿了顿,好心提醒:“药不能乱吃。” “无妨。”贺令昭单手枕在脑袋后面,不以为意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大好,稍微有个头疼脑热的,我祖母就十分紧张,当即就把太医院的太医全抓过来给我看病。大夫看得多了,什么症状该用什么药,我早就心里有数了。” 要不是前几日,贺令昭只是普通的风寒,就惹的昭宁大长公主脸色发白。沈知韫都要怀疑,贺令昭是在胡诌了。 毕竟贺令昭如今生龙活虎的模样,看着完全不像是身体不好之人。 沈知韫正要走的时候,却被贺令昭叫住。 贺令昭却突然坐起来,压低声音道:“沈知韫,看在咱们两年之约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沈知韫不想听。 但贺令昭却继续道:“是个很重要的秘密,说不定它跟你的命运也有关。” 贺令昭说的愈发玄乎了。 “你若是不想听,那我就不说了。反正两年后,你也会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过到时候,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今日不听的决定。” 好奇是人的本能,再加上贺令昭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弄的沈知韫心里有些凌乱。所以犹豫片刻,沈知韫终是开口:“什么。” “你靠过来一点,既然是秘密,那就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事。” 沈知韫依言靠过去。 贺令昭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染了一场小小的风寒,我祖母就那么紧张?” 说到这里时,贺令昭刻意顿了顿,然后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那是因为我小时候,有位高人为我批过命,他说我活不过双十之年。” 沈知韫:“!!!” 四目相对时,沈知韫看见了贺令昭眼里的黯然。 沈知韫呼吸一滞。 活不过双十之年?那不是后年么? “贺令昭,你……” 沈知韫刚起了个话头,原本还一脸严肃的贺令昭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沈知韫,你不会真信了吧?” 沈知韫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自己被贺令昭戏弄了。 看着笑的直打滚的贺令昭,沈知韫又气又怒,她刚才简直是被人夺舍了,才会相信贺令昭的鬼话。 沈知韫抄起一个橘子砸在贺令昭身上。 “哎呦,开个玩笑而已嘛,别生气嘛。” 但回答贺令昭的,却是沈知韫头也不回的身影。 笑够了之后,贺令昭摸过沈知韫砸过来的橘子剥开,尝了一瓣。嗯,还挺甜。 第十七章 昭宁大长公主发话了,贺承安不得不从,贺令昭便过了个舒心的年。 往年贺承安与贺令宜都在北境,过年府里也只有三位女眷并贺令昭。今年他们父子留京过年,再加上贺令昭也娶妻了,所以定北侯府这个年过的是格外的热闹。 昭宁大长公主素日喜静,但今年却破天荒道:“过年就该热热闹闹的,让那些小丫头们都放开玩儿去。” 曹姑姑领命出去,没一会儿,外面便响起侍女小厮们的笑闹声,期间还夹杂着炮竹声。 贺令昭见沈知韫时不时向外望,便猜她是想家人了,所以他小声问:“你们沈家年三十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吃团圆饭,作诗对弈说文章。” 贺令昭立刻坐直身子:“……” 打扰了,告辞。 往年这个时候,席间只有他们四人人,今年他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坐在主位上的昭宁大长公主脸上全是笑意,她将目光落在两位孙子身上。 “如今你们都成婚了,祖母就等着,看你们兄弟俩,谁能让祖母先抱上曾孙。” 这话一出,席间有一瞬的沉寂。 贺令昭反应极快,他立刻接话:“那还用说嘛,肯定是我哥他们了。毕竟兄长在前,我可不敢抢先。哥,你们先,你们先。” 贺令宜都被贺令昭气笑了,这小子,平常也没见他这么懂得谦让。 “无妨,我们是亲兄弟,你和弟妹抢了先,我这个做兄长的为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了,你看看你,今年都十八了,却还是小孩心性,若做了爹定然会沉稳的。”贺令昭微微一笑,语气不疾不徐分析着贺令昭当爹的好处。 贺令昭眼皮一跳。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看见他爹和他祖母脸上,都流露出了这话好像有点道理的表情。 贺令昭觉得,他哥就不该去做武将,而是该去做言官,毕竟他那张嘴极擅蛊惑人心。 赶在他爹和他祖母开口之前,贺令昭先一步道:“我们俩年纪还小,不着急要孩子。倒是哥,过了年你可都二十三了,盛京跟你同岁的人,人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也该抓紧了哈。” 说完,贺令昭一把拉起沈知韫,丢下一句,“我们吃饱了,去外面放爆竹了。” 沈知韫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贺令昭拉着出门了。 还没来得及回击的贺令宜:“……” 贺承安瞧见贺令昭如此失礼的举动,眉心顿时拧起了褶皱。昭宁大长公主却喜欢这种热闹:“过年就该好好玩儿,让他们去吧。” 贺承安这才没再多说什么。 甫一出门,一股寒风便迎面袭来,沈知韫顿时被冻的打了个寒颤,她当即挣脱开贺令昭,转身便要走,身后传来贺令昭幽幽的声音:“你要想继续听我祖母催你跟我生娃娃,那你就回去吧。” 沈知韫倏忽顿住。 都已经出来了,现在再回去,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沈知韫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就见贺令昭抱着双臂,一脸“我就知道”的得意模样。 沈知韫:“……” “走,我带你放爆竹去,保准比你在沈家过的年好玩儿。” 沈知韫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侍女们耳尖听到了贺令昭的话,她们当即拿着炮竹跑过来。 贺令昭和小厮们在院中点炮竹,沈知韫和侍女们就站在廊下看他们放。 噼里啪啦的爆竹炸开了一地红屑,照亮了一张张欢喜雀跃的脸。贺令昭不经意抬头时,就看见沈知韫站在人群里,她捂着耳朵,唇角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们两人没玩一会儿,就被昭宁大长公主遣人叫过去了。 用过年夜饭之后,他们阖府便开始守岁了。昭宁大长公主上了年纪,贺承安夫妇劝了好几回,让她回去先歇着,他们晚辈来守岁。 但却被昭宁大长公主拒绝了。今儿过年,难得儿孙都在,昭宁大长公主想同他们多待一会儿。 贺承安夫妇见劝不动,便只得陪在昭宁大长公主身侧。 而贺令昭是个闲不住的。 他觉得枯坐着无聊,便让小厮翻出他们小时候的木剑,非要与贺令宜切磋武功。 程枝意见沈知韫目光落在贺令昭身上,以为她是在担心贺令昭,便小声道:“弟妹你不必担心,夫君下手有分寸的,不会真伤到二郎的。” 沈知韫轻轻颔首。 贺令宜跟贺令昭是亲兄弟,她倒不担心贺令宜会伤害贺令昭,她只是惊讶贺令昭这个纨绔竟然会武功。 等到他们兄弟二人比划起来之后,沈知韫眼里的惊讶更深了。 虽然她看不懂,但贺令昭的武功,似乎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今日是过年,贺令昭一面是一时手痒,另外一方面是想让他祖母对他的身体安心,所以他才会提出跟贺令宜切磋武功。 而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贺令昭一个眼神,贺令宜便知他在想什么。 所以到最后关头时,贺令宜故意漏了个错,想让贺令昭取胜好讨昭宁大长公主欢心。却被贺令昭看出来了,贺令昭直接收了木剑,傲娇道:“我累了,下次再比,今日就当是平局好了。” 贺令宜:“……” 他们兄弟二人的切磋贺承安悉数尽收眼底,见最后关头,贺令昭并未得寸进尺,仗着贺令宜放水就直接取胜时,贺承安对这个不成器的二儿子顿时有了几分改观。 贺令宜与贺令昭兄弟二人没分出个胜负俩,贺令昭便非要撺掇着沈知韫和程枝意对弈。 程枝意的父亲,曾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程枝意亦是名门闺秀,对弈于她而言,自是不在话下。 贺令宜见状,便笑着道:“既然二郎都这般说了,夫人不妨与弟妹对弈一局,不论输赢,权当玩乐了。” “怎么能不论输赢呢?不行,我们俩没分出胜负,你们俩得替我们分出胜负来。”贺令昭在旁起哄。 程枝意迟疑片刻,看向沈知韫。 自嫁进侯府之后,沈知韫便未曾与人对过弈,今夜既说到这里了,她便也应允了。 很快,棋盘就摆好了。 沈知韫与程枝意相对而坐,两人各执一子。贺令宜与贺令昭兄弟二人,各站在自家夫人的身后。 昭宁大长公主见他们晚辈玩闹,非但不阻止,反倒还让女官拿出一枚玉佩做彩头。 盛京没有宵禁,今日又是过年,外面的喧嚣热闹声,时不时便传了进来。 贺令昭虽然是个纨绔,但他在太学时,有棋博士教授棋艺。他虽不精通此道,但勉勉强强能看看懂棋局。 程枝意平日温柔内秀,再加上对弈之前,她便柔柔同沈知韫说,“我棋艺不精,还请弟妹手下留情”。可真到对弈的时候,沈知韫才发现,她被“棋艺不精”的程枝意杀了个片甲不留。 看着怎么下都是个死局的棋面,沈知韫痛快认输了。 “唉,我原本还指望你帮我扳回一局,结果没想到,大嫂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下棋高手呢!真是失策了。”贺令昭故作一脸苦恼的表情,“早知道,我应该提议,让大嫂和你比作画才是。”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 就在满堂哄笑时,外面突然遥遥传来了浑厚的钟声。堂中有一瞬的沉寂,但很快昭宁大长公主便吩咐道:“快开门窗。” 守在外面的侍女们立刻将门窗打开。 再门窗打开的那一瞬,漆黑的夜空突然被一道道光芒点亮。下一瞬,那一道道光芒在夜空中炸开,宛若无数飒踏而来的流星,将耀眼的光芒撒向人间,整个盛京瞬间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在迎接元日的到来。 沈知韫正专注看着外面的烟花时,身后突然传来贺令昭的声音:“沈知韫,新年好呐。” 沈知韫吓了一跳,倏忽回头,贺令昭已经同贺令宜说话去了。 这场盛大的烟花过后,昭宁大长公主给儿孙们发了压岁钱之后,便坐着轿椅回公主府了,剩余他们众人也都散了。 回到院中屏退下人后,沈知韫便径自躺下了。 如今贺令昭没再打地铺了,而是睡在了榻上。子时过后,外面到处便陆续传来炮竹声。沈知韫很困,她拉住被子正要蒙头睡时,贺令昭却突然叫她。 “沈知韫,我都向你拜年了,你怎么不向我拜年啊!这不公平。” “我又没让你给我拜年。”沈知韫道。 贺令昭开始耍无赖:“我不管,我向你拜年了,你就得礼尚往来向我拜年。” “你还知道礼尚往来这个成语呢?” 贺令昭蹭的一下坐起来:“沈知韫,你今晚不想睡了是不是?” 沈知韫:“……” 这人今年三岁吗? 但大晚上的,沈知韫懒得跟贺令昭掰扯,便道:“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得了沈知韫的祝福,贺令昭这才心满意足躺下了。 沈知韫快要睡着时,就听贺令昭突然问:“这什么意思啊?” 沈知韫:“!!!” “没事多读点书吧你!”沈知韫忍无可忍丢下这么一句,直接用被子将头蒙住了。 听出了沈知韫有点生气,贺令昭便也没再多问。他将胳膊枕在脑袋后,听着外面的炮竹声,默然在心里答:读书是不可能读书的,去做别的倒是可以。 第十八章 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回娘家拜年的日子。 侯夫人王淑慧是远嫁,且她又是当家主母,过年自然是走不开的。而程枝意的父亲于两年前因罪被抄家流放,最后死于流放的路上,程枝意其他的亲眷也皆已亡故,所以她无娘家可回。 是以正月初二这日,只有沈知韫携着贺令昭去沈家拜年。 这次贺令昭没再像之前那样,一上马车就倒头大睡。今天的贺令昭像是终于被放出来的脱缰野马,一路上他整个人非常亢奋,看见什么都要买。 甚至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经过他们马车旁时,贺令昭还拔了两根糖葫芦。 沈知韫:“……” “哎,你……”买糖葫芦的小贩察觉到了,他猛地转头正要理论时,马车里的人却递了颗金珠出来。 小贩又是高兴,又是惶恐:“贵人,小老儿这是小本生意,实在是找不开……” “小爷今儿心情好,不用找了。” “哎,谢谢贵人,谢谢贵人。”头发花白的老者,捧着金珠不住的朝马车作揖。 马车辚辚朝前行驶,贺令昭将糖葫芦递给沈知韫。 沈知韫摇头拒绝了。 “不吃帮我拿着总可以吧。”贺令昭不由分说将糖葫芦塞到沈知韫手上。 沈知韫看着手上的两串葫芦:“你不吃吗?” “我不喜欢吃糖葫芦。” “不吃你为什么要买?!” “这糖葫芦长得好看。” 沈知韫:“……” 合着你买糖葫芦是来看的?! 而且不光是糖葫芦,他们中间的小桌子上,已经堆满了一堆小山似的小玩意儿。这一路上,贺令昭跟个散财童子似的,看见什么都要买。 沈知韫提醒道:“我们今天是回去拜年的。”他弄一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算什么事。 贺令昭这才意犹未尽哦了声:“好久没出来了,我就是想重新感受一下花银子的快乐。” 说话间,贺令昭的目光突然直勾勾盯着外面。 沈知韫顺着贺令昭的视线看过去,差点被气了个仰倒。 对面是一家赌坊,虽然今天才初二,但赌坊门前人来人往的,看着光顾的人还不少。 沈知韫眼皮一跳,威胁道:“你今天要是敢下去赌钱,我立刻让人通知定北侯。” 贺令昭就是单纯的过过眼瘾而已。毕竟他还是能拎得清的,他要是这个时候去赌坊赌钱,那无异于同时打了侯府和沈家的脸,到时候他爹估计真的会打断他的腿。 但贺令昭不满沈知韫话里的生疏,他放下帘子,转头看向沈知韫:“定北侯?那我等会儿见了你叔父,也叫他沈博士好不好?” 沈知韫只得改了称呼,贺令昭这才满意的靠回车壁上。 很快,马车就到了沈家。 除了定北侯府准备的拜年礼之外,贺令昭还把路上买的东西也拿下来了。 沈知韫压低声音道:“你把这些东西拿下来做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这些东西我是给青诵和青拓买的,现在不给他们拿下来,什么时候拿下来?”说完,贺令昭将手中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递给沈知韫的两位堂弟。 沈青拓年纪还小,贺令昭给他便拿了,末了还道:“谢谢姐夫。” 贺令昭又笑眯眯的看向沈青诵。 沈青诵不满道:“我都十五了。”言下之意,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十五就不能吃糖葫芦了么?”贺令昭反问。 徐元桢见状,便道:“既然是你姐夫特意买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沈青诵这才一脸不情愿收下。而后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沈青诵偷偷咬了一口,顿时被酸的五官皱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在府里拘的时间太长了,这次的贺令昭比上次健谈了许多。 只是他健谈的对象不是沈怀章,而是沈怀章十岁的三儿子。 沈怀章:“……” 沈知韫看不下去了,她偷偷将贺令昭拉过来:“你多大了啊!竟然还跟青拓玩这么幼稚的东西?” 贺令昭在教沈青拓捕麻雀。 贺令昭闻言,双手一摊,满脸无奈道:“我倒是想跟沈青诵玩儿,但人家对我爱答不理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沈知韫:“……” 贺令昭调侃道:“嗳,沈知韫,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堂兄来着。他是不是也很古板?” 沈知韫的眼神一瞬变得凌厉起来。 沈知韫脾气一向很好,但前提是不能对她亲人无礼。贺令昭见状,立刻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徐元桢远远看见这一幕,这才彻底安心。 上次沈知韫回门时,虽然说她在侯府一切都好,贺令昭对她也很好。但当时他们刚成婚,徐元桢怕只是一时的假象。 如今见沈知韫一个眼神,贺令昭就乖乖投降的模样,徐元桢这才安心。 而且经过这两次的接触之后,徐元桢对贺令昭隐隐已经有些改观了:虽然外面都说贺令昭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 但这个纨绔在他们面前,却是恭敬有礼,言谈举止挑不出半分错。而且她打眼瞧着,不过是少年心性/爱玩些罢了。 一转头,见沈青诵的目光落在那箩筐上,似乎也在等着麻雀。徐元桢道:“今儿过年,你也去玩儿吧。” “那么幼稚的把戏,我才不要呢!”沈青诵立刻收回目光,装出一脸不屑的表情。 徐元桢见沈青诵心口不一的模样,便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带着仆妇走了。 沈知韫和贺令昭一直在沈家待到傍晚才离开。 沈青拓是彻底跟贺令昭混熟了,他们离开时,沈青拓还偷偷拉着贺令昭的衣角,一脸不舍问:“姐夫,你什么时候再来啊?” “日后有时间就来了。”贺令昭看了一眼身后的沈怀章,想了想,又道,“你好好读书,待下次我得闲了,就来带你玩儿。” 沈青拓立刻用力点点头。 沈知韫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贺令昭竟然会劝人读书。 贺令昭似是看出了沈知韫在想什么,马车离开沈家之后,贺令昭才道:“那不是你叔父也在么?我感觉我要是不说让青拓读书,你叔父下一刻就能掏出戒尺来抽我了。” 沈知韫心想: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呢! 沈怀章性子古板,他们这些小辈从小就被要求的极严,要言行有礼,不可疾行也不可在府里嬉笑打闹。贺令昭今日一来,就将这些规矩全打破了。 沈青诵尚能克制,但沈青拓还是个小孩子,贺令昭带他玩儿,他自是高兴得很。 “嗳,说到这里,我真的很好奇啊!”贺令昭突然身子前倾,目光落在沈知韫的脸上,“你叔父管你们这么严,你究竟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出门去玩儿的?而且我上次在书肆碰见你,你那娴熟的女扮男装模样,一看就是经常偷溜出来玩儿的。” 沈知韫没想到,贺令昭突然问这个,她愣了愣,如实答:“我叔父鲜少过问后宅的事,偶尔我婶娘会帮我打掩护。” “原来如此。”贺令昭点点头,他闲适往后一靠,“不过我要是你,估计我也会偷溜出去玩儿。不是我背后说你叔父不好,而是你叔父那人把学问看得太重了。人的一生,又不是只有学问。” 青拓都十岁了,一个捕麻雀就能让他那么高兴,实在让贺令昭匪夷所思。 沈知韫承认,她叔父确实把学问看得太重了,但这也不全是她叔父的错,毕竟古人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且最重要的是—— “对于你这样出身尊贵的人来说,人生确实不是只有学问。甚至学问对你来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但对出身平庸的人来,学问是唯一能让他们改命的存在。” 贺令昭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沈知韫在讽刺他。 但他看过去时,就见沈知韫面上没有半分讽刺,而且她语气平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而已。 贺令昭顺着沈知韫的话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沈知韫见贺令昭一脸沉思的模样,以为他会有所感悟。却不想,过了片刻之后,贺令昭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幸亏我出身好,不用靠学问这种东西改命。” 沈知韫:“……” 她就不该对这样的人抱有期待! 到沈家拜完年之后,贺令昭又开始无所事事了。贺承安如今还在盛京,贺令昭不敢出门,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也默契的不来找贺令昭玩儿。 贺令昭十分无聊,便一个劲儿的往沈知韫面前凑。 沈知韫看书的时候,贺令昭晃着腿问:“那破书有什么好看的?你成天都看,不觉得闷得慌啊!” 沈知韫作画的时候,贺令昭瞄了一眼,十分不解问:“你画几个丑树杈子做什么?!” 原本纤细精巧的树枝,因贺令昭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瞬间被画粗了。这一粗,这幅画就全毁了。 这两天,贺令昭就像个跟屁虫似的,她走哪儿他跟哪儿,嘴还一直叭叭个没完。 沈知韫一直在忍他,如今画到一半的画,贺令昭一句话全毁了。沈知韫隐忍两天的怒气,一瞬间全爆发了。她怒不可遏道:“你不懂能不能把嘴闭上!” 什么丑树杈子!这个浅见寡识的吴下阿蒙!!! 贺令昭没想到沈知韫会这么大反应,他顿时被吓到了,忙不迭赔罪:“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 说着,贺令昭还后退了几步,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 但作画讲究心静,被贺令昭这么一打扰,沈知韫也静不下心来,索性直接将画纸揉成一团,然后面带怒气掀帘出去了。 青芷听到动静过来时,正好看见沈知韫怒气冲冲往外走,她忙快步跟上去。 贺令昭摸了摸鼻尖,看着那团扔在地上的纸,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知韫好像真生气了。 而出了院子的沈知韫,冷着脸不停往前走的同时,在心里把贺令昭骂了个狗血淋头。他那是什么眼神?!什么叫他画几个丑树杈子做什么?!她明明画的是逢春,只是才起笔而已。 青芷亦步亦趋跟在沈知韫身后。 沈知韫一直走到隐蔽处的长廊里才停下。如今天气还尚冷,沈知韫出来的急,既没带手炉也没穿狐裘,青芷便劝道:“小姐,您即便与姑爷置气,也不能伤了自个儿的身子。今儿天冷,我们回吧。” 沈知韫不想回去:“我想再坐一会儿。” 青芷见劝不动沈知韫,又怕她冻着,便提议她回去取狐裘,沈知韫应了。 青芷离开后,长廊里就只剩下沈知韫一个人了。 沈知韫正坐在廊下独自生闷气时,隐隐嗅到了清雅的每香。沈知韫转头,就见角落里有一株不起眼的腊梅,上面只剩下零星的花瓣了,但却仍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天上铅云密布,逐渐又起了风。 沈知韫有些冷正打算回去时,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隐约还夹杂着贺令宜的声音:“阿音,我与父亲大概没有机会在盛京过上元节了。” 沈知韫觉得这个时候出去有些尴尬,想着贺令宜他们应当是路过,便打算等他们离开了再出去。 却不想,程枝意听到这话时,却停了下来:“是羌无人那边又有新动作了么?” 每年开春的时候,羌无人总会频频滋扰边境。 “暂时还没有,父亲的意思是早些动身过去。”说到这里时,贺令宜的目光,落在了程枝意的脸上。 今日是程枝意父亲的忌日,程枝意与贺令宜刚去祭拜了,是以他们夫妻二人都穿的极为素雅。尤其是程枝意,她身形本就纤弱,今日又穿了一袭霜色袄裙,头上只插了支白玉簪,瞧着面容愈发清瘦了。 几经挣扎之后,贺令宜还是决定遵从本心,他轻声问:“阿音,这次你希望我去么?” 这一瞬,沈知韫十分后悔,刚才没出去了。 “我……”程枝意对上贺令宜柔情期待的目光,几乎是无措垂下眼睛,不敢同贺令宜对视。 贺令宜眼里的希冀瞬间黯淡下来。 但他向来体贴,从未让程枝意为难,贺令宜平和笑着道:“安北军初建,我如今就算是想留在盛京,只怕父亲也不会同意。只是总觉得,这两年一直对不住你。” “夫君。”程枝意抬眸,一双清眸里已染了湿意,隐隐还带着愧疚。 只是还不等她说什么,贺令宜已握住了她的手,温和笑着道:“天冷,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程枝意顺从的跟着贺令宜走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彻底没动静了之后,沈知韫才松了一口气,从长廊后走出来。 恰好青芷抱着手炉和狐裘寻过来,沈知韫便同她回去了。 回去之后,沈知韫还想着,先前无意听到的对话。虽然她刚嫁进侯府不久,但贺令宜和程枝意夫妻感情甚笃,众人可是一直都看在眼里的。 那今日,贺令宜为何会突然问程枝意,希不希望他去北境?! 沈知韫正沉思时,红蔻跑进来传话:“二夫人,二公子问您今日还作画么?他说若您不作画了,他就要用书房了。” “不画了,让他用。”沈知韫没好气道。 作画需要心平气和,她现在做不到。红蔻应了声,便哒哒跑出去了。 夜里侯府照旧是阖府一起用饭。贺令宜这人虽然面上一直都是言笑晏晏的,但其实十分敏锐,沈知韫不敢露出马脚,便如常的用饭。 反倒是用饭期间,贺令昭偷偷朝沈知韫这边瞄了好几眼的事,被贺令宜看在了眼里。 饭后他们各自回去时,贺令宜叫住贺令昭:“你和弟妹闹别扭了?” “没有,是我单方面惹她生气了。”说完之后,不等贺令宜开口,贺令昭便又道,“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想好怎么哄她了。” 看着自信满满的贺令昭,贺令宜便将话又咽了下去。 贺令昭哄人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 这天夜里,侍女们退下后,沈知韫如往常一样撩开床幔,欲上床睡觉时,就见床上放着一张纸。 沈知韫看的第一眼,这是什么丑东西! 再看一眼,还是没认出来。她正要将纸团起来扔了时,就听贺令昭急急道:“别扔啊,画看不懂没关系,旁边不是还有字呢么?” 经贺令昭这么一提醒,沈知韫才发现,旁边写着‘负荆请罪’四个大字。 沈知韫嘴角抽了抽。 贺令昭接过纸,指着纸上的画当面给沈知韫讲解:“这是个跪着抱拳行礼的人,他背上背着一根荆条,连起来就是负荆请罪的意思。” 说完之后,贺令昭扬起下巴,一脸‘我聪明吧’的表情。 沈知韫面无表情道:“你要不说,我还以为你画的是一只虫。” 贺令昭眼睛瞬间瞪的老大,他接过画,左看看右看看,又看向沈知韫:“虽然它确实不像是个人,但你说它像只虫,会不会有点太离……” 对上沈知韫凉凉的目光,贺令昭立刻从善如流改口:“不离谱不离谱,确实有点像虫,是我眼神不好的问题。” 见沈知韫面色和缓下来,贺令昭立刻趁热打铁:“所以你就不要跟我这个眼神不好的人计较了吧?” 先前那会儿沈知韫确实是生气的。但现在气早就消了,贺令昭这么傲娇的人又主动拉下脸来道歉,沈知韫便也没再端着了,她一把放下床幔:“睡觉去。” 贺令昭便知这事翻篇了,他立刻开心的应了。 因为沈知韫嫌弃他睡觉有咍台声,所以每次贺令昭都要等沈知韫睡着之后他再睡,今晚也不例外。 贺令昭躺在靠窗的榻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在看廊下轻晃的灯笼时,就听沈知韫突然问:“你知道兄长和大嫂的事么?” “知道啊,程伯父和我爹是故交,我哥和阿音姐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两家曾定过口头婚约。两年前,程伯父获罪下狱,原本是要祸及亲眷的,但阿音姐嫁给我哥了,所以阿音姐没事,但她的亲人都没了。”说完之后,贺令昭好奇问,“你怎么突然想起问他们的事了?” 听着没什么问题。 沈知韫道:“我看兄长和大嫂感情很好,所以有些好奇而已。” “我哥和阿音姐勉强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他们如今又成了夫妻,感情自然好了。” 沈知韫哦了声,便没再说什么了。 贺令昭却来了兴趣,他翻了身,面朝沈知韫这边,好奇问:“沈知韫,你有竹马么?” 第十九章 夜风飒飒,廊下灯盏摇曳。 贺令昭等了好一会儿,才听沈知韫道:“算有吧。”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算有吧?”贺令昭顿时来了兴趣,他兴奋追问,“你展开具体讲讲呗。” 沈知韫从贺令昭的话里听出了好奇,她没好气道:“睡觉。” “哎,别呀,说说呗。”贺令昭很想知道。 沈知韫不搭理他。贺令昭又自说自话了好一会儿,见沈知韫当真不肯说之后,贺令昭才悻悻翻过身。他仰面看了一会儿外面的灯笼,确定沈知韫睡着了之后,这才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去。 初十一过,贺承安与贺令宜父子二人便进宫面圣了。 侯府众人都知道,他们父子二人这个时候进宫面圣意味着什么。用过早饭后,昭宁大长公主便坐在花厅里等,王淑慧带着贺令昭并沈知韫妯娌二人陪在身侧。 平常气氛这么清冷的时候,贺令昭早就开始耍宝逗昭宁大长公主开心了,但今日他却安静的坐着。 花厅里落针可闻。直到巳时末,外面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原本垂眸转佛珠的昭宁大长公主当即站起来,目光急切朝门口望去。 很快,贺承安与贺令宜父子二人便从外面进来了。昭宁大长公主唇角发颤,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干涩的话:“什么时候动身?” “正月十四。”贺承安艰难答。 昭宁大长公主一下子跌回圈椅里,喃喃道:“正月十四,这是连上元节也过不成了。” “每年开春时,羌无人总是频频滋扰边境,孩儿须得早些动身过去。”说完,贺承安膝盖一弯,直接跪了下去,“是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在母亲身侧。” 贺承安跪下后,贺令宜和贺令昭兄弟二人也跟着跪了。 昭宁大长公主满心酸楚,可又无可奈何。谁让她这个儿子是武将呢!武将就注定这一生得先护国,其后才能顾家。 “起来,都起来。”昭宁大长公主俯身,亲自扶起贺承安,“母亲身边有你媳妇,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自己在北境,万事都需谨慎。” 贺承安愧疚应下了。 当天夜里,他们阖府用过饭后,沈知韫与贺令昭一道出来,正要往他们院子回时,贺令昭却突然道:“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说完,贺令昭便火急火燎的走了。 左右是在府里,贺令昭也出不了什么事,沈知韫便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径自带着青芷和红蔻先回去了。 而贺令昭与沈知韫分开之后,径自去寻贺承安。 贺承安听到下人通禀,说贺令昭在外面时,贺承安第一反应是他听错了。毕竟这个二儿子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跟老鼠见到猫似的,恨不得有多远就躲多远。如今他竟然主动来找他了,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稀奇归稀奇,贺承安还是让贺令昭进来了。毕竟就算贺令昭今夜不主动过来,离京之前,他也会找贺令昭过来说话的。 贺令昭进来后,就见一身墨色窄袖袍的贺承安坐在灯下,正在擦他的破军枪。 他们贺家以枪法出名,这把破军枪随着爵位,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从他祖父的手里,传到了他父亲的手里,最后应该也会传到他哥的手中。 贺承安见贺令昭进来也不说话,只目光直勾勾盯着他的破军枪,不禁皱眉问:“何事?” 贺令昭倏忽回过神来。他收回目光,鼓起勇气道:“爹,我想跟您去北境。” 贺承安一听这话,便觉得贺令昭是在胡闹。 “北境是我朝与羌无人接壤的第一道国门,不是能让你胡作非为玩闹的地方。”贺承安想都没想,便沉着脸叱责。 这些年,贺承安一直待在北境护卫疆土,对这个二儿子疏于管教,虽然他在府里时,贺令昭一直装的温顺乖巧,但只消随便上街一打听,便能知道,他不在盛京时,贺令昭做的都是什么招猫逗狗的混账事。 贺令昭立刻解释:“我没想去北境玩闹,我想跟您和兄长一样保家卫国。” 贺承安擦枪的动作一顿。他似是没想到贺令昭会这么说,先是一愣,旋即用目光打量着贺令昭。 贺令昭一贯惧怕他爹,但今夜,他却强行压下心底的惧怕,竭力挺起胸膛,一脸郑重看着他爹,希望他爹能感受到他的认真。 却不想,贺承安打量了他一番之后,冷笑着嘲讽:“就你这副娇生惯养的模样,去北境除了添乱还能做什么?若你当真有保家卫国的想法,把心思好好放在学业上才是正经事。” 北境地处国朝最北面,那里夏季干热冬季严寒,又常年和羌无人交战,能在那里扎根的人,身体要比常人健硕才成,像贺令昭这样自小就被呵护着长大的人,只怕没到北境,就已经趴在路上。 “我倒是想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可我开蒙比别人晚,又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即便我再努力也没用,您还不如让我跟您去北境历练呢!毕竟我摸枪的年纪,可比我开蒙早多了。” 最后这句话,贺令昭确实没撒谎。 他非足月而生,小时候一直体弱多病,而练武有助于强身健体,是以贺令昭五岁就开始习武了,说起来他摸枪的年纪,确实比开蒙早多了。 但贺承安还是不同意。 只是贺承安正要说话时,贺令昭却先一步道:“爹,您别急着发火,先听我把话说完。” 贺承安不屑一笑。行,他倒是想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爹,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您看我哥随您去军中,如今年纪轻轻便已是威名赫赫的少将军了,而我整日在盛京无所事事的这像话吗?”说到这里时,贺令昭顿了顿,旋即又小声道,“再说了,别人提起我,您也面上无光。” “你还知道,因为你,我面上无光呢?”贺承安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贺令昭条件反射性想下跪认错,但想到今夜过来的目的,他竭力忽略掉扑面而来的压迫,等贺承安骂完之后,继续央求道:“读书我是不成了,所以爹,您就带我去北境吧。” “不行。”贺承安拒绝的很干脆。 贺令昭瞬间急了:“为什么不行?” “北境苦寒,不是你能待得住的地方。而且两军交战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战场上刀尖无眼,像你这样的,若真上了战场,不过是给敌军白送人头罢了。” “北境苦寒又如何?您与我哥能待得住,我为何待不住?至于您说战场上刀尖无眼这一点我认同,但我不认同您说,我若上了战场不过是给敌军白送人头罢了这句话。我自幼习武,虽未曾有机会与您切磋过,但我跟我哥切磋过,我能在我哥手底下能过百十来招,怎么上了战场就成给敌军送人头的了?” 屋内灯火寂寂,外面的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若您担心我跟着您去了,然后受不了北境的苦寒又想回京,那到时您可以按照军法处置我,我绝无二话。还有您放心,到军营之后,我愿意从小兵做起,不立下军功之前,绝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父子关系。” 贺令昭在贺承安面前,一直都是唯唯诺诺的模样,这是他第一次这般硬气跟贺承安说话。 他话中条理清晰,一看就不知是头脑发热想出来的。顿了片刻,贺承安问:“什么时候萌生出想去北境念头的?” “过完十五岁生辰的时候。”他哥就是十五岁跟着他爹去北境的。 “爹,您和我哥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我不奢求将来有朝一日,我能像你们一样得百姓称赞。我只盼着,日后百姓提起我们父子三人时,对您和我哥是赞颂,到我这里时别只剩长叹一口气就好。” 贺承安握着破军枪,看着贺令昭青稚但坚毅的脸庞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或许他该给这个二儿子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但贺承安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就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下一瞬,披着狐裘的昭宁大长公主,便冷着脸从外面进来了,身后跟着王淑慧并贺令宜夫妇及沈知韫等人。 沈知韫完全是一脸懵。 她回到院子没一会儿,静兰就步履匆匆进来道:“二夫人,大长公主突然又折返回来,一脸冷色往侯爷的书房去了,夫人和大公子等得了信也往过赶了。” 沈知韫立刻想到了还没回来的贺令昭,她当即便让人提了灯笼,也匆匆赶了过来,正好在贺承安院外遇见了昭宁大长公主等人,旋即一同进来了。 “祖母,您怎么来了?”贺令昭问。 昭宁大长公主没答贺令昭的话,而是径自在主座上落座,继而看向贺承安:“这大晚上的,你们父子二人单独说什么呢?也说给我听听。” 贺令昭眼皮一跳,立刻赔笑道:“没,没说什么。祖母,这大晚上天寒露重的,您怎么又回来了?” 贺令昭是昭宁大长公主亲自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他生病的时候,都是昭宁大长公主亲自与王淑慧一同照料的。所以对贺令昭这个自幼在她膝下长大的幺孙,昭宁大公主不敢说了解十分,但了解七分却是绰绰有余。 先前一同用饭时,贺令昭的神色就不大对。回到公主府之后,昭宁大长公主越想越不对,当即便又折返回来了。果不其然,贺令昭来找他爹了。 昭宁大长公主将贺令昭拨开,只看向贺承安。 贺承安如实道:“二郎来寻我说,想让我带他去北境。” 这话一出,跟着昭宁大长公主一同过来的众人齐齐都惊呆了。 沈知韫立刻将目光落在贺令昭身上。难怪这几天夜里,贺令昭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好,合着他在谋划这件大事。 “你应了?”昭宁大长公主看着贺承安,冷冷问。 “祖母……”贺令昭试图插话,却被昭宁大长公主呵斥住了,“让你爹说。” “孩儿想给二郎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贺令昭听到这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嘭的一声脆响。 昭宁大长公主拂袖将茶盏摔在地上,怒不可遏指着贺承安骂道:“你猪油蒙心昏头了是不是?你膝下统共只有两子,大郎随你去从军了,如今你要将二郎也带走吗?” “祖母,是孙儿自己想去的。”贺令昭争着解释。 面对贺令昭,昭宁大长公主生气归生气,但面容慈祥了不少,她慈祥劝道:“二郎,北境夏热冬冷,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就好好待在盛京,想要什么,想玩什么,祖母都依你。” “祖母,我哥十八岁时,已经在虎啸谷一战成名了,而我今年十九了,我不能一直都活在您的羽翼下,每日做个无所事事招猫逗狗的纨绔吧,我也想像我爹我和哥那样,去创建一番功业。这样别人再提起我的时候,就不会说我是辱没咱们侯府的纨绔了。”贺令昭蹲在昭宁大长公主的身侧,仰着脸央求,“祖母,您就答应我吧。” 昭宁大长公主对贺令昭向来都是有求必应,贺令昭要月亮她绝不给星星,但这一次,昭宁大长公主却拒绝了贺令昭。 “谁说你是辱没咱们侯府的纨绔了,你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去料理他。” 贺令昭:“……” 重点不是这个啊!!! “祖母……”贺令昭刚开口,话就被昭宁大长公主截去了。 昭宁大长公主将贺令昭拉起来,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你想像你父兄这样好办,明日祖母就进宫去找你皇伯伯,让他给你封个武官散职。” 贺家有爵位,按照律法,贺令昭确实可以荫补做官。 但贺令昭不愿意:“我不要,我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 贺令昭虽然没入朝为官,但他的朋友中有人荫补做官了,贺令昭曾不止一次听他朋友抱怨,那些清流们都看不起他们这种靠父辈荫补做官的。 而且对贺令昭而言,他父兄都是靠自身立业的,他也想向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证明,他不仅仅是一个只会招猫逗狗的纨绔。 “我们贺家有你爹,有你兄长,哪里需要你去挣军功了。”昭宁大长公主拉着贺令昭坐在她身侧,柔声劝道,“二郎,你听话。上个月,你不是跟祖母说,你的常胜将军被别人的蟋蟀打败了,改明祖母让人给你重新买一只比之前那只更威武的好不好?” 贺承安听到这话,额角的青筋顿时迸了迸,他不住在心里骂:逆子!玩物丧志啊!玩物丧志啊!!! 贺令昭早就不乎那只常胜将军了,他一撩衣袍,直接跪在昭宁大长公主面前,态度坚决道:“祖母,我想跟我爹去北境,求您成全。” 第二十章 书房里站满了人,但却是落针可闻。 贺令昭提出去北境这事,对除了昭宁大长公主与沈知韫之外的贺家众人来说,既震惊的同时,他们又不那么震惊。 而现在决定权在昭宁大长公主手上。 昭宁大长公主看着面前跪着的幺孙。他非足月而生,刚出生的时候,孱弱的跟个小猫似的,就连哭声都是又小又弱的。 当时所有人都说,这孩子是早夭之相。 但她不信邪,她各处为穷人施粥赠药,为佛祖塑金身,请了许多得高僧加持过的法宝护身符庇佑他。贺令昭十五岁之前,太医院的太医常年轮流待在侯府,珍稀药材流水似的往他院子里送。 如今,他磕磕绊绊的总算长大了。她正觉得欣慰时,他却提出要去北境。北境是他父兄去了,都要脱一层皮的地方,他的身子骨如何能受得了? 昭宁大长公主枯瘦的手抚上贺令昭青涩坚毅的面容,声色发颤:“二郎,祖母这一生,先丧夫又丧女其后丧幼子。你是想让祖母有生之年,再经历丧孙之痛吗?” 话落,昭宁大长公主身子猛地朝前栽去。 “祖母!!!” “母亲!!!” 房中的众人顿时脸色骤变,贺承安厉声道:“请太医!快请太医来!!!” 很快,上次为贺令昭看风寒的裘太医就被请来了。 裘太医是太医院的老太医了,昭宁大长公主尚在宫中时,但凡有头疼脑热都是这位裘太医看诊的。后来昭宁大长公主出降,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打击再到如今,仍旧是裘太医为她请平安脉。 裘太医为昭宁大长公主诊过脉,又为其施了针,而后才同贺承安道:“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裘太医请。”贺承安将裘太医引至外间。 “大长公主先前经历一连串的打击,内里本就有亏空之症,这些年一直用药吊着才不显。但是切记,日后不可令其忧思过度,尤其不能再受刺激,否则老朽就无能为力了。” 裘太医最后那句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贺令昭更是直接白了脸。 贺承安高大的身子猛地晃了晃。 “父亲。”贺令宜立刻去扶他。 却被贺承安推开,贺承安深吸一口气,沙哑道:“好,有劳裘太医了。” 之后裘太医便下去开药方了。昭宁大长公主还是没醒,她躺在床上,卸下满头的珠翠宝冠之后,贺令昭这才发现,他祖母的头发上早已覆满了霜色。 街上遥遥传来梆子声。 贺承安道:“你祖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你们先回去歇着,我在这里守着。” 王淑慧还没来得及开口,贺令宜与贺令昭兄弟二人异口同声道:“爹,我陪您一起。” 贺承安看了他们兄弟二人一眼。 “令昭留下,大郎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过来换令昭。” 他祖母向来疼爱贺令昭,醒来之后,看见贺令昭在应该会很高兴。贺令宜便道:“好,那我明日一早过来换令昭。” 贺承安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王淑慧本想也留下侍疾,却被贺承安拒绝了:“你也回去歇息。”他在边关多年,一直都是妻子代替他在母亲膝下尽孝,如今他既尚未离府,贺承安想自己亲自为母亲侍疾。 王淑慧知道贺承安的脾气,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径自拉过不知该留还是该走的沈知韫:“你也回去歇息吧。” 沈知韫点点头,跟着王淑慧一道离开。 走到门口时,沈知韫扭头又朝房中看了一眼,便见贺令昭跪在昭宁大长公主床前,贺承安坐在旁侧,他们父子二人谁都没说话。 公主府与侯府紧挨在一起,中间开了一道门,供两府平日往来。 从公主府出来之后,沈知韫先将王淑慧送回去,然后才回了他们的院子。青芷和红蔻服侍她梳洗后,见沈知韫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青芷低声劝慰:“小姐,昭宁大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沈知韫轻轻颔首。青芷离开前正要熄灯时,却被沈知韫叫住:“留一盏吧。” 青芷应了一声,将灯盏熄的只留下一盏后,便与红蔻一同退下了。 沈知韫独自躺在床上,消化着今夜这一连串的变故。夜已经很深,很快她便抵挡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平日夜里无人吵闹,沈知韫总能睡的很好,但今夜半夜时,她却莫名醒来了。 沈知韫将手腕搭在额头上,正想闭眸继续睡时,突然意识到不对。她猛地转头,看见窗边那道昏暗的身影时,吓的差点尖叫出声时,那道人影却先一步出声:“是我。” “贺令昭?!”沈知韫惊魂未甫坐起来,拢了拢头发,“祖母醒了?” 贺令昭嗯了声。他祖母醒来后,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便将他赶回来歇息了。 屋内的灯盏被熄了,再加上贺令昭是背对着她这边站的,所有沈知韫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从贺令昭的声色里,却听出了浓浓的失落。 沈知韫没下床掌灯,而是单手撩开纱幔,轻声问:“祖母还好么?” 贺令昭又嗯了声。 沈知韫便心下有数了。看来,昭宁大长公主没事,有事的是贺令昭。 贺令昭想跟着一道去北境,但昭宁大长公主极力反对,再加上今夜众人从裘太医口中知晓了昭宁大长公主的身体状况,那么贺令昭想去北境一事基本就不可能了。 沈知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贺令昭,房中便一片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贺令昭却突兀开口了:“沈知韫,我这人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沈知韫没想到,贺令昭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沉默片刻,沈知韫斟酌道:“也还好。” 虽然坊间一直都说,贺令昭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从他们婚后这一月的相处来看,贺令昭这人虽然学识不行,但人品不坏。 贺令昭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道:“我爹有两个儿子,旁人提起我哥时,都是夸赞虎父无犬子,而提到我时,则是尴尬一笑。甚至坊间的三岁稚子都在传唱—— “贺家有二子,长子如美玉,次子如顽石。长子保家卫国忙,次子斗鸡走狗场。” 但却无人知道,他这个斗鸡走狗场的纨绔,也渴望像父亲那样建功立业的。 但是他不可以,因为他身体“不好”,还因为他那个刚至弱冠之年便病故的小叔。 “贺令昭……”沈知韫刚起了个话头,就被贺令昭截了去。 贺令昭呼出一口浊气,头也不回的冲她摆摆手:“我没事,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时辰不早了,睡觉吧。” 说完,不等沈知韫说话,贺令昭便躺到榻上,用被子蒙住头。 外面的灯盏被夜风拂动,绯色的灯晕时不时洒进来,落在贺令昭的被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沈知韫看见贺令昭的被子轻轻抖动着。 沈知韫立刻放下床幔,既给自己一个独处的空间,也给贺令昭一个单独的空间。 之后侯府众人白日轮流在昭宁大长公主那里侍疾,夜里则是贺承安单独留下。昭宁大长公主知道贺承安想在临行前尽孝,便也随了他的心愿。 转瞬,便到了正月十四,贺承安与贺令宜父子离京的日子了。 这一日,侯府的气氛格外压抑。昭宁大长公主率着阖府众人,亲自将贺承安与贺令宜父子送出盛京外。 贺承安翻身下马,跪地向昭宁大长公主磕头辞行:“母亲,您保重身体,儿子去了。” 贺令宜亦跟着向王淑慧磕了头。 昭宁大长公主与王淑慧婆媳二人皆含泪应了。而后他们父子二人翻身上马,率着众人出发。临行前,贺令宜又深深看了一眼他面容恬淡清瘦的妻子,而后打马离开。 贺承安父子一走,贺令昭便成脱缰的野马了,他当即便去找他的狐朋狗友们出去玩乐了。甚至连上元节这日,他也只是在府里匆促露了个脸,就不见人了。 王淑慧不禁嗔怪道:“这孩子也真是的,原本我还打算,让他带着你今晚出去看灯呢。” 盛京的上元夜十分热闹,街上香车宝马满路,行人摩肩接踵,街道两侧花灯点缀,一直蔓延至天际,满城烟花盛绽鼓乐笙箫齐鸣,将整个盛京照的亮如白昼。 “大嫂小心。”沈知韫将程枝意往她身侧拉了拉。 贺令昭不在府里,王淑慧和昭宁大长公主又不爱这种热闹,索性便让她们妯娌二人相伴出门赏灯了。 程枝意许久已经没有来这么热闹的地方了,她似是颇为不适应。沈知韫见状,便挽住她的胳膊,指了指前面:“大嫂,那边人少,我们去那边看看怎么样?” 程枝意应了,她们妯娌二人在侍女的保护下,艰难挪到了桥畔的柳树下。 刚才人太多了,程枝意被挤的发髻有些散,甫一站定,她便转过身,对着河面整理仪容。而沈知韫则站在一旁等程枝意,顺便看街上的热闹。 看了会儿街上的杂耍,沈知韫刚将目光落在灯山上时,就见灯山下有人打马而过,身后跟着一群穿的姹紫嫣红的姑娘。那群姑娘们提着花灯,一路娇笑而过,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而坐在马背上的人姿态风流,神色慵懒不知说了句什么,那群姑娘们顿时喜笑颜开。 这时旁边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啊,这位公子好福气啊!” 沈知韫深以为然,八个姑娘确实是好福气。 只是这个领着一帮姑娘,招摇过市的人,如果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就好了。 程枝意转头看见这一幕时,惊愕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二郎怎么能这样!旋即,程枝意想到身侧的沈知韫,忙安慰道:“弟妹,你别生气,二郎就是爱玩了些。走,我们过去找他去……” “大嫂。”沈知韫拉住程枝意,“不必管他,他玩他的,我们玩我们的便是。” 程枝意啊了声,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沈知韫拉着走了。 而坐在马背上的贺令昭,有一瞬觉得脑袋凉飕飕的,他条件反射性将目光在人群里巡逡了一圈,却没寻到熟人,索性便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贺令昭打马行到一处酒楼门口,他刚跳下马,小二便立刻接过缰绳,并殷勤道:“二公子,孔公子他们在二楼雅间等您。” 贺令昭甫一上去,他那帮狐朋狗友们立刻围上来,争相夸赞道:“二公子威武。” 刚才他们一帮人喝酒玩骰子,贺令昭输了,作为惩罚,贺令昭便得带着这帮姑娘招摇过市走一圈,并放话这帮姑娘今夜看上什么,都得由他掏银子。 “哎,贺兄,你先前不是说,那沈知韫温顺话少,又呆板无趣么,那你瞧牡丹怎么样?”话落,有人坏笑着将一个面容妖娆的姑娘往贺令昭这边推过来。 贺令昭是盛京响当当的人物,,他人长得俊朗出手又阔绰,最主要的是他从不轻贱她们欢场女子。所以贺令昭一度被欢场女子誉为最想给他做妾的人。 今日有人既起了这个话头,牡丹便顺势往贺令昭那边栽去。 只是她的身体还没挨上贺令昭衣角时,贺令昭已经避开了。牡丹摔在榻上,但上面铺了厚厚的狐裘,并没有摔疼。 牡丹眼底顿时滑过一抹失落。 “赵世恒,你今日才认识小爷我吗?”贺令昭反手就给了坏笑那人一拳。 赵世恒被锤的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嗷嗷叫的同时,不满道:“贺兄,之前你说你祖母说了,不许你成婚前不许前在外面胡作非为。如今你都成婚了,怎么遇见姑娘还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 “就是,贺兄,你不会不行吧!” “你小子才不行呢!”贺令昭一把推开那人,拿出骰子来,“都别给小爷我废话了,来,我们继续,这次小爷我一定要一雪前耻。” 关于贺令昭不行这个话题才就此被掀过。 之后贺令昭依旧每天在外面寻欢作乐,并不怎么回府。这日天气正好,孔文礼便也附庸风雅了一回,约狐朋狗友们一同踏青。 贺令昭百无聊赖便也跟着去了。 不过贺令昭和赵世恒去的迟,还走错了地方,误入了一场裙幄宴。 当初陛下为贺令昭和沈知韫赐婚后,他们这帮狐朋狗友曾结伴偷偷去看沈知韫长什么样子。所以赵世恒一眼就认出来了,人群里那个与人把酒言欢好不快活的人是沈知韫。 “贺二,你不是说,沈知韫呆板无趣么?”赵世恒小声问。 贺令昭:“……”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 但人家一帮姑娘夫人们开裙幄宴,他们两个躲在这儿看不雅观,贺令昭拽着赵世恒的后衣领,正要将赵世恒拉走时,就听有人提起了他。 贺令昭脚下一顿,下意识回头。 然后他就见他那温婉娴雅的妻子,顿时面露嫌弃:“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没得让人扫兴。” 贺令昭:“!!!” 赵世恒:“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