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宿敌黑化时》 大婚 “两姓联姻,上事宗庙。合卺嘉盟,以继百年。” “吉时至,” “迎,昭懿公主出降——” 喧嚣鼓乐随着礼官高昂的唱颂声瞬间涌起,潮水般灌入耳中,震得殷灵栖脑后隐隐作痛。 礼官一声唱罢,四方抬辇的辇夫一齐使力,华贵的仪仗队伍便朝着皇宫方向行进。 漫天金箔撒向长街,沿途围观者欢笑着去争抢,人潮中爆出声声喝彩: “好气派的场面,齐氏长公子待公主当真是用心至极,委实令人羡慕。” “这位公主真是好命,名声差到盛京城人尽皆知,长公子那等惊才绝艳的人物竟也愿意同她定下婚约。” “她有什么好的,就凭那张祸水模样儿的脸?” “噤声,说得这般直白,不怕掉脑袋?” “怕她做什么,若非仗着先帝与新皇的宠爱,谁还尊她是个公主。” “可笑,她哪里配得上长公子。” “……” 那些为齐聿白抱不平、尖酸刻薄的奚落声清清楚楚传入殷灵栖耳中。 舆辇颠簸了下,她单薄的身子不受控制直挺挺倒下,看着格外僵硬。 “咚”一声,沉重的凤冠撞上厢壁。 可殷灵栖并未起身坐正。 她仍保持着摔倒的姿势,怔然望着前方,眼神空洞麻木。 如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傀儡。 刺耳的礼乐声再度涌起,震得她头痛难忍,殷灵栖想捂住耳朵,她竭尽全力,仍是徒劳无功。 双手无力垂在身体两侧,似傀儡肢体上断线脱节的两截木头,僵硬,冰冷。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齐聿白为了掌控她,用药将人毒成眼前这般模样,殷灵栖一直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府邸深处,直至顺利成婚。 他们之间,本不必走至这一步的。 新帝登基后,拔擢母族齐氏一脉,作为齐氏嫡系长公子,世族培养的下一任家主,齐聿白扶摇直上,朝堂势力更甚从前。 时值摄政王萧徵率军远征,此人位高权重,而今驻军北境若是拥兵自重,恐同中原形成割据之势,因而最为天子忌惮。 齐聿白本就同他势不两立,借机进言新帝,意欲待北境大捷之后过河拆桥,将萧徵一众人就地截杀,以除帝王心腹大患。 新帝的意思模棱两可,一向同萧徵针锋相对的昭懿公主却出人意料为他进言。 “公主要保萧徵?”齐聿白望着她,意味复杂,“臣竟不知,公主同萧氏的关系何时缓和了。” “我并非是要保他一人,”殷灵栖不悦,“将士的埋骨地可以是敌人刀剑之下,可以是浴血奋战的沙场中,但绝不能死在以性命守护之人的阴谋算计里。” 她道:“皇兄若只是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隐患,执意坑杀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士们,即使表面粉饰得再好,也会让参透其中深意的臣子寒心。” 齐聿白冷笑了声:“所以呢?你要为了维护敌对的萧氏,同我对立,同陛下对立?” 他脸色阴沉,审视的目光落在殷灵栖身上:“为臣者,最忌功高盖主。皇权高座本就由鲜血白骨铸成,无论功过如何,萧徵与他麾下的将士都必须死,他们绝不可再活着进入盛京。” 齐聿白变了称呼,语气很重:“此事不必再议,颂颂,你是女子,这些道理你不懂。” 你不懂,你不必多言…… 先皇阖然长逝后,齐聿白总是这样规训她。 那一次御前密谈,她同齐聿白不欢而散,冷战了几日。 齐聿白的姑母齐太后劝慰她许久,让殷灵栖放下公主的身份主动去缓和关系。 殷灵栖忍着委屈去了,这一程,便撞破了自己的未婚夫这些时日都与何人待在一起。 “奴心底清楚长公子忙于婚仪,满心满眼皆是公主,便将奴忘了。奴身似浮萍,自知比不上金枝玉叶,可奴待公子的一片痴心并不卑贱……” 殷灵栖看清了那张脸,只觉浑身冰冷。 她认得这女子,她于这女子有恩,这些齐聿白当然知道。 女子同她即将成婚的夫婿,同那个口口声声此生忠贞不渝的正人君子勾结在了一起,殷灵栖在此之前竟一无所知。 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只知怀揣着女儿家细腻的心思为即将到来的大婚而感到欣喜。 殷灵栖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个笑柄。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的,侍女说公主回宫时哭得几近断了气息。 抚养她长大的齐太后似是早已知晓此事,只是淡淡一笑,牵过殷灵栖的手劝她接纳:“昭懿,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你又何必斤斤计较,若传出去,反让天下人耻笑公主善妒。” 殷灵栖的手瞬间冰冷,从齐太后掌中滑落。 “可父皇还在时,齐聿白明明保证……” 眼前人缄默不语。 殷灵栖心底顿时明白了一切。 “是…是……如太后所言,皇帝可以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公侯伯爵府中姬妾无数,就连商贾后院也要花团锦簇。可齐聿白,世道皆如此,如此便是对的吗!” “君子立世,言行信果。你若做不到,当初又怎敢答应父皇……” “昭懿!” 太后勃然大怒,打断她的话:“你恃宠而骄,未免太过任性了!” “看看你这副娇纵任性,自私善妒的模样,哪有一点身为公主该有的宽和大度!先帝与哀家委实是将你宠坏了!” “我恃宠而骄…我自私善妒……” 殷灵栖不敢置信地望向齐太后。 明明做错事的人是齐聿白,为何被训斥责骂的反而是她这个受害者呢? 是了,是她忘了,太后可是齐聿白的亲姑母啊。这些年待她的好,一开始便是别有用心的。 “太后娘娘果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倘若母后还在,绝不会让昭懿受此委屈……” 所谓的情投意合是假的。 齐太后给予的爱护也是假的。 到头来,一切都是假的。 只有肮脏的算计与利用是真的。 虚情假意殷灵栖受够了。 他们想从她身上攫取利益,殷灵栖偏不想让他们如愿以偿。 这婚约,就此作废罢。 但她低估了人性的恶。 齐氏绝不会放弃这纸能为他们带来丰厚利益的婚约,不惜一切也要促成大婚。 殷灵栖自此没能离开方寸天地。 毒药使她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她成了无悲无喜的傀儡,囚禁起来等待完婚。 仪仗又行过两条街,殷灵栖放弃挣扎,任由那些尖酸刻薄的戏谑声灌入双耳,她再委屈不甘,也不得不任人倾轧宰割。即便死在齐聿白手底,人们也只会拍手称好,说她罪有应得。 她就是世人眼中最大的恶。 可真正行凶作恶之人的罪行又有谁能昭彰于众呢。 囚禁的日子里,齐聿白造下的孽殷灵栖看得清清楚楚。 先皇后留给她的教引宫女慈姑拼却一死带着公主令信出府求救,临别时,侍女们哭成泪人哀求她不要冒险。 慈姑安慰道:“好姑娘,别哭啊,再哭,姑姑也要忍不住掉泪了。我已是土埋半截的人,这辈子什么苦的甜的都尝过,值了。” “你们不一样,都是正值妙龄的姑娘家,你们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慈姑最后轻轻抱住殷灵栖,看着她养大的小公主,满眼不舍: “公主,奴婢要走了。” 侍女泣不成声,殷灵栖也想哭。 她想拦住慈姑,她太清楚齐聿白的手段,太清楚那人一副谦谦君子骨下深藏着怎样狠毒的心肠,慈姑若被发现必会丧命! 可殷灵栖无能为力,她一个字也说不得,一滴泪也流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慈姑送死…… 夜间的月升起又落下,翌日一早,水潭上浮起一具尸体。 污血染红了满潭水,显然生前遭受过极其残忍的虐待。 听闻是公主府某个不懂事的老奴,犯了罪被拖进狱中好一顿拷打,身子骨老了,撑不住,便死了。 再有人敢通风报信,这便是下场! 公主府知情的旧人每日都在减少,至于他们归宿如何,殷灵栖根本不敢想。 她心底难受得紧,很想大哭一场,眨了眨空洞无神的眼,干涩的眼眶却流不出一滴泪。 锣鼓笙乐间交杂的不堪入耳的审判声再度挑起她心底压抑已久的死念。 被囚禁的日日夜夜里殷灵栖不是没想过寻死,每一次,每一次,她在绝望中等待那一阵汹涌的情绪平息,忍痛压下寻死的念头。 她不甘心,她不能这样白白死去。 该死的另有其人。 她要求生。 又行过一道长街,殷灵栖自回忆中挣脱出来,惊觉面上冰凉,竟是有了泪痕。 她会落泪了…… 殷灵栖怔了怔,尝试活动手足。 她想起出嫁前夜,府中仅剩的旧人蒹葭受齐聿白胁迫来为她换药。 蒹葭捧着汤药慢慢走向她,每走一步,泪水便落下一滴。 “这药,公主不服,蒹葭会死。” “公主服下了,蒹葭才有机会活。” 她在殷灵栖面前缓缓跪下。 “盛京人尽皆知,昭懿公主娇纵跋扈,恶名昭著。” “可蒹葭落难时,却只有公主肯出手相救。 “人人高举道德仁义,人人又置若罔闻事不关己。” “公主啊,”她仰起脸,深深望了殷灵栖一眼,“于蒹葭而言,生死之事,不难抉择。” 那碗药,最终没有喂给殷灵栖。 “蒹葭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今夜过后,奴与公主便要阴阳两隔了。蒹葭会死掉的,就像慈姑那样突然死去。” “可是,公主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轻轻牵起殷灵栖病弱清瘦的手:“有一事,蒹葭瞒了公主。蒹葭是萧府的旧人,知公主与摄政王不和,恐惹公主嫌弃,才隐瞒了出身,也因此,长公子在清算公主府仆婢时查清底细,不敢擅动。” 蒹葭本名也不唤作蒹葭,是萧云铮知晓她将要被昭懿公主府收留,后来更改的。 她起初并不明白,殿下为何要择此二字更名。 直至昭懿公主过世后,望着长生殿中那道夜夜供奉香烛的孤寂背影,她忽然忆起陪伴公主诵读过的《诗经》,这才后知后觉明了…… 古之写相思未有过于蒹葭者。 蒹葭,情之所寄也。 可望,而不可得。 人之将死总有剪不断的念想,蒹葭陪在殷灵栖身侧说了一宿的话。 直至翌日吉时,拥挤的接亲人潮中蒹葭依依不舍松开了手,低声同她最后道别: “公主一定要醒过来啊……” 余音于耳畔回响,殷灵栖湿了眼眶。 礼官的高声唱颂停止,凤辇稳稳落地。 皇宫已至。 殷灵栖终于能抬起自己的手,扯落眼前那抹刺眼的红。 象征禁锢与枷锁的喜帕自凤冠顶飘落。 眼前倏然明朗。 明灭光影间,殷灵栖重新睁开眼。 这场噩梦该醒了。 逃婚 “昭懿公主不见了!” “方才落辇时分明端坐其中,活生生一个人怎会凭空消失!” “愣着做甚么!速去报知太后!” 仪仗队伍方寸大乱,甚至惊动了禁军倾巢出动搜捕皇城。 一墙之隔,殷灵栖躲在宫苑角落里揣度禁军巡逻方位,当机立断朝另一个方向奔逃。 齐太后已露出真正面目,她只想促成这桩婚约,根本不会为殷灵栖考虑。偌大的皇宫唯有新登基的皇兄能帮她,若是新君知晓齐聿白为了成婚不择手段囚禁了皇妹,兴许会为她做主。 依礼制,这个时辰新帝应当在正殿祭祖。 殷灵栖躲避追兵一路坎坷,好不容易辨清路线逃至大殿外,却在殿前意外撞见齐太后的仪仗。 她慌忙闪身避至门后。 “皇帝龙体抱恙,今居于行宫休养,大婚祭祖这一项,便由哀家代他。” 唯一能为她做主的皇兄竟然不在宫中! 最后一丝希望灭了,殷灵栖身子一软,几乎站不稳。 齐太后进了一柱香,阖目合掌:“祖宗在上,先皇之幺女昭懿出降齐国公府。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1】。望祖宗庇佑……” 殿外忽而喧嚣声起,打断了齐太后的祭拜。 齐太后皱眉不悦,方欲呵斥,却见身着婚服的齐聿白匆匆入殿。 “姑母,公主不见了。” 齐太后愕然抬头:“昭懿不见了?她不是被你……” 她险些失言,顿了顿,焦急斥道:“禁军呢,派他们去找!哀家不信活生生一个人会凭空消失!” “传哀家懿旨,能者重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公主带回。” 她攥住齐聿白的手,语重心长:“找到她,抓回来。无论如何,只有完成这场婚仪,你才能顺理成章得到昭懿所继承的一切。” “姑母,”齐聿白看着她,压低了声音,“为保万无一失,侄儿特意命人加了一剂药,公主仅凭自身之力逃脱的可能微乎其微。” “你的意思是……”齐太后若有所思。 “若真是惊动了那处,既来之,不若趁机将其一网打尽。” 齐聿白眼底阴沉如水,话锋蓦地一转,转身朝宫殿后厉声喝道:“何人躲在门后!” 在他出声那刻,一抹灼红身影瞬间飘远,逐渐从余光中消失不见。 “公主……”齐聿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他回过神,号令道: “追!” 披坚执锐的禁军霎时一拥而上,朝既定方向兵分多路包抄围堵。 殷灵栖没命般不管不顾跑着,遇门则入,逢路便逃,根本来不及辨认生路。刚恢复行动能力的腿脚本就虚弱,她又惊惧交加,越跑越无力,仅靠强烈的求生意志吊着游丝般脆弱的一线气息咬牙坚持。 谙练严密的禁军包围圈正在飞速缩小,只待将猎物逼入穷途末路。 满头珠翠碰撞着碎声作响,同殷灵栖摇摇欲坠的身影一般愈来愈凌乱。 她来不及止步,踉跄着转角迎面撞上宫墙。 无路可逃了…… 殷灵栖背靠高墙,虚弱地喘息着,里衣被汗打浸湿透。 眼看着禁军黑压压的一片逐渐逼近的阵仗,殷灵栖心底腾起的绝望若滔天巨浪,快要将她吞噬。 “公主!” 有人唤她。 殷灵栖循声望去,数名身着紫衣的蒙面女子飞檐走壁朝她奔来。 她们当中有人边奔行边张弓搭箭,箭雨齐发,暂时拖延住禁军脚步。 “我等留下阻挡,为公主换得逃生时间。” “你们快带公主走!” 人数式微,她们远不敌数万名训练有素的禁军,留下便注定一死。 “钩吻……”为首之人拽起殷灵栖跃至高墙上,回首深深看了一眼那持弓女子。 “保重!”钩吻朝她笑了笑,转身投入厮杀之中。 其余人护送殷灵栖一路奔逃,不断于半途止步,同围困上来的禁军兵戈相向。 不知不觉,殷灵栖身边便仅剩一人了。 “你是何人,为何要牺牲自己来救我。”殷灵栖紧随她脚步,突然发问。 “险境之中知道的越少,越有利于公主活命。若能逃出生天,属下自会向公主陈明一切。”紫衣女子道。 “公主可知,有何捷径能直通皇宫西北侧?”她问。 殷灵栖略一思索,道:“有,自此往西穿过坤德宫,便可自回廊亭后的石山逃脱。” 这条路径平日里人烟稀少,紫衣女子带着她畅通无阻一路朝西奔去。 “快了,公主,我们就快出去了!” 她语气轻松许多。 峰回路转,蓦地刀光一闪—— “公主小心!”紫衣女子拔剑一挡,两把兵刃正面相交,磋磨得银光直冒,锋利的刀刃震颤着发出嗡鸣。 “臣在此,等候公主多时了。” “齐聿白!”殷灵栖满目错愕。 齐聿白自山石后负手踱步而出。 “臣千算万算也不曾料到公主竟已苏醒,看来是那药出了纰漏。” “齐聿白,你……” 殷灵栖正欲与他斡旋,突然被紫衣女子朝另一条路猛推一把。 “公主快走!” 她执剑连斩齐聿白数名手下,为殷灵栖守住身后路。 “此处有属下阻挡,公主你只管放心走,出了宫就不要再回来!” “走啊!”她在厮杀间隙吼道。 殷灵栖眼眶一热,含泪朝她点点头,转身便跑。 跑着跑着,脚步却逐渐缓了下来。 她听见身后紫衣女子寡不敌众传来的痛呼声。 “公主若再敢逃,臣定叫她生不如死。” 齐聿白神情阴鸷,紧紧盯着那道身影最后消失不见的方位。 “臣知道公主跑不远,现下就藏身附近。臣数三个数,公主若迟来一步,臣便断她一臂,直至砍掉头颅。公主若忍心,只管等着此人丧命之后,臣亲自去抓回公主。” “三。” 殷灵栖避身山石后,身体紧紧蜷缩起来,痛苦地闭上双眼。 “二。” 视线之中不见有人现身,齐聿白冷笑两声,抬手一指,侍卫齐越便将刀猛地钉在紫衣女子手臂旁。 “殷灵栖,她待你可谓一片忠心,你当真如此冷血无情,要眼睁睁看着她送死么。” “休要妄想拿我胁迫公主!” 紫衣女子挺直腰身,面无惧色,眼中带着任务终了的释然,仰面直对刀刃,随时准备赴死。 “齐越,落刀罢。” 饮血长刀高高扬起—— “别伤她!” 声音响起的一刹那,紫衣女子慌了神。 “不要回来……”她拼命摇头。 道路中央,殷灵栖的身影终于出现。 “别杀她,此事与她全无关系,放了她,我答应同你回去成婚。” 殷灵栖慢慢走向紫衣女子,满目歉疚:“对不起,你我素不相识,本不该受我牵连。你的同伴皆因我而死,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也丢了性命……” “素不相识?”齐聿白讥笑了声,扯下女子蒙面黑纱,露出颈侧一抹羽状印记。 “她是照影阁左使,牵机。事到如今,公主仍不肯承认么?” 齐聿白唇角的笑凝固了,一字一顿透着危险:“我的公主啊,究竟瞒了为夫多少事。” “你所说之事,本宫不明白。本宫只知,依你方才所言,现在立刻放了她!”殷灵栖寸步不让。 “不要为难公主,她真的不知情!”牵机满目愤慨,恨不能将眼前男子碎尸万段。 “不知情?呵,好一个不知情……”齐聿白眼底闪过杀意,眸光轻飘飘地瞥向心腹。 呲—— 长刀横过女子脖颈牟力一割,鲜血喷溅如瀑。 “不要!!!” 紫衣女子跪朝殷灵栖,在她破碎的目光中,含笑倒地。 “你不是答应了…答应不杀她…为何…为何出尔反尔……” 这一路殷灵栖坚持了许久,终于在这一刻,面对紫衣女子的死亡,再也忍不住崩溃痛哭。 齐聿白微微笑着,欣赏她悲痛的模样。 “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人因你而死,心里很痛苦罢?若是一个时辰以前公主乖乖的同臣完婚,便不会生出如今这些事端。” 殷灵栖在他的注视下,逐渐冷静下来。 她双眸浸满泪水,悲至极点忽然笑了,笑得凉薄而决绝。 “齐聿白,你又骗我……” 她失望透顶,掷出逃亡途中紫衣女子塞给她防身用的物件。 “砰——” 一声巨响,平地炸开白烟滚滚,浓厚的白雾四方弥漫,伸手不见五指,视线所及处全然模糊。 齐聿白一惊。 皇帝不在,他掌控了整座皇宫的守卫,殷灵栖显然已至穷途末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掌中。 他未料到,如此境遇之下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竟还会垂死挣扎。 “追!”齐聿白彻底被她激怒。 殷灵栖奔向紫衣女子准备好的马匹,用最后的力气策马朝宫门奔去。 一路胆战心惊地逃亡,她的体力与精神已然濒临极限。殷灵栖抱紧马背,身子虽然随着急剧颠簸眼看着摇摇欲坠,她仍在强撑着这具虚弱的身体去坚持。 她想,只要能出宫便好,溪流,丛林,草原,高山,无论去到何处,无论死在何地都可以,都可以…… 她不想再回到那座冰冷的囚室了。 那里太黑、太黑了…… “开城门!本宫是…是昭懿公主……”殷灵栖精疲力尽,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去高声呼唤守门将士了。 守卫相互对视了几眼,遵从公主命令,分散开来正准备打开关卡。 “关城门!太后懿旨!活捉昭懿公主,不得放其出宫!” 禁军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这便追了上来。 “快关城门!” 强而有力的铁骑声逐渐逼近,彻底踏碎了殷灵栖最后一丝求生的念想。 城门在她眼前紧紧关闭。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殷灵栖只觉天旋地转,力竭自马背摔下。 泪水一滴一滴砸在地面,她呜咽着崩溃痛哭。 守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欲伸手去扶起公主。 “别碰我!” 殷灵栖甩开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泪痕成行,眼底写满了惊恐。 她踉踉跄跄站起身。 前后皆被围追堵截,似已至绝路。 殷灵栖突然提起裙裾。 守门将领尚未回过神,便看见一抹灼红身影似浴火的凤凰,自眼前闪过直奔城楼之上而去。 “公主!”守卫惊呼。 “昭懿!”策马追来的齐聿白目睹这一幕,心底蓦地生出不好的预感。 殷灵栖奔上宫城最高处,站在城墙边缘。高处不胜寒,火红嫁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翻飞着飘往天际,同赤色夕阳相融。 这里是她能到达的最远地方了。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的。 但…… 齐聿白追上城楼,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公主已经无路可退了,逃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朝殷灵栖伸出手:“过来,同臣回去成婚。” “逃?”殷灵栖忽然笑了,“我没想逃掉啊。” 她回身俯瞰着高楼之下广袤无边的疆土。 “如你所言,整座皇城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又能逃去哪里?” 齐聿白注视着她,重复道:“颂颂,只要你肯随我回去成婚,我可以既往不咎……” 殷灵栖的笑声打断了他。 “齐聿白,我不会和你回去的。” “你输了。”她突然说。 “你以为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逃生?不,从决定逃婚那刻起,我便清楚自己不会有生还的机会了。” “我拼命逃脱你们的追捕,目的只有一个,拖延时间将绝笔信送出去。” “绝笔信?”齐聿白面色微寒,缓缓收回了手。 “起初,我试图面见皇兄,让他阻止这桩婚事。可是方才逃生途中,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他是大晟的皇帝,耳目遍布天下,你以为,仅靠你的三言两语便能瞒着他将我囚禁如此之久?” 她唇角的笑消失了:“我们都想错了,鹬蚌相争,他才是最后的赢家。今日,他要除掉的是我,明日便会轮到你。” 她抬起手,露出指尖伤口:“外戚干政向来是帝王大忌,皇兄这时正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说,若是皇兄收到我临死前写就的血书,何愁讨伐齐氏一族师出无名?” 齐聿白身后众人闻言陡然一静,而后陷入骚乱。 “肃静!”他厉喝一声,咬着牙道:“皇宫四方守将不会放行,无人能将消息送出去!” “谁说一定要让人来送?”殷灵栖望向空中徘徊的鹰。 该说不说,死对头帮了她个大忙。 萧云铮为人桀骜不恭,尤擅驯服烈马猛禽,宫中鹰隼皆出自他之手,可护主,可传信。 她这个皇兄委实愚钝,只将鹰隼视□□宠养于宫苑之中,并未发挥其真正作用。 殷灵栖怕极了萧云铮身边那只金雕,从前偷偷收买摄政王府的人学了御鹰的技巧,没想到,竟在生死攸关之际派上用场。 “神机营听令!速往行宫,务必拦下一应信件,”齐聿白面色铁青,声音颤抖,“不然我们都得死!” “来不及了,”殷灵栖望着他笑,“算算时辰,绝笔书早已出了京城。” “齐聿白,不会太久,短则几日,多则一月,总之你活不过这个秋天。”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倘若是在从前,或许殷灵栖能有更好的办法,可是如今的她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打击,那么多人为她而死,殷灵栖已然心力交瘁,不想再等了。 她的目光透着濒死前的平静,扫过眼前每一张面孔。 “你,还有你,你们所有人都要为死于手下的冤魂陪葬。” 殷灵栖挪动脚步,面朝宫墙之外张开手臂。 “殷晟皇室没有怕死的懦夫,本宫宁死也不愿再受屈辱。” 她回首对着齐聿白笑:“世事弄人,你看错了皇兄,我看错了你。”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齐聿白,来地下陪我。” 火红嫁衣于疾风中翻飞,殷灵栖阖上双眼,即将自高处跌落。 她的尾音轻飘飘消失在风里。 咻—— 一支利箭倏的阻断了她的脚步,穿胸而过,推着她踉跄撞上城墙。 殷灵栖身子一僵,垂眸望着穿透身体的箭矢,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齐聿白手执长弓瞄准她,眼底血丝密布交织着种种复杂情绪,透出被仇恨与难以言喻的情感扭曲的疯意。 “你宁愿一死也不愿同我成婚……” “一心求死是么?” “好,我亲手成全你。” 箭矢周围的血迅速黯淡发紫,为了确保能杀死她,齐聿白甚至在箭上淬了剧毒。 殷灵栖眼底蓄满了泪水,眼睫一垂,泪珠簌簌滚落。 好疼…… 她是先皇最为宠爱的小女儿,自小被宠着呵护着长大,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前哪里吃过苦头。 可如今…… 早已被背叛与屈辱伤透。 沉重的疲倦感袭来,殷灵栖闭上眼,倒了下去。 凤冠坠落,满头珠翠四下飞溅碎了一地,又被她的鲜血染红。 齐聿白的箭偏了,没能一箭命中心脏。 殷灵栖只能在漫长的等待中祈求毒药快些发作,给她个痛快。 意识昏昏沉沉,昏昏沉沉。 她只觉身体格外沉重,似是身处深渊间,不断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 身子忽然一轻,殷灵栖感觉自己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她艰难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中,殷灵栖看到了一张久违的熟悉面孔。 “萧……” 殷灵栖已经说不出话了,毒药催动下她只略微开口,口中便会不断涌出鲜血,疼得她钻心蚀骨。 “你……” 她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云铮不该回来。 更不该在此时回来。 连殷灵栖自己都忘了曾经揶揄萧云铮的话: “预祝殿下此战大捷,凯旋而归。本公主的婚期定在明岁秋末,殿下若能顺利还朝,说不定还能来得及喝上一杯本宫的喜酒。” 她那时笃定萧云铮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日之内击退北狄,那远非人力所能及。即便真的有神迹发生,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选择立即班师回朝,驻军封地按兵不动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功高盖主,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届时的皇城有什么在等着他,人人心知肚明。 她这样想,身处权力中心明争暗斗的每一个人都这样想。 可萧云铮还是回来了。 赶在她大婚这日回来了。 殷灵栖想不明白,也不打算继续思索缘由。 她的目光被钉死在廊柱上的齐聿白吸引去了。 萧云铮掷出的银枪贯穿齐聿白脖颈,捅出血窟将人死死钉上廊柱。 齐聿白早已断了气。 殷灵栖有些茫然,她没想到片刻前尚能对她造成威胁的未婚夫竟会先她一步殒命。 人算不如天算啊…… 殷灵栖唇角扯出淡淡笑意,眉间舒展开,而后又紧紧蹙起。 她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流逝。 殷灵栖最后艰难地抬起眼,望了望眼前男子。 她同萧云铮斗了这么多年的气,没想到临了会在针锋相对的宿敌怀中闭上眼,结束窝囊又短暂的一生。 意识不断下坠,越来越重…… 而后, 耳畔风声蓦然刹住,殷灵栖缓缓闭上了眼,彻底陷入死亡的寂静之中。 周遭兵戈之声不休不止,不断有人浴血倒下,整座皇城沦为人间炼狱。 萧云铮抱着她自尸山血海中穿过,渐行渐远。 许久,他终于垂下眼眸。 殷灵栖静静躺在他怀里,面色惨白,早已断了生息。 萧云铮忽的被拔走全身力气,颓然跪地。 残阳如血,映照着那道跪地的笔挺身影。 重生 她于滔天火光中重新睁开眼。 周遭死亡气息浓重。 烈火冲天,蓬断草枯,西风嘶鸣着卷来远处宫殿梁木烧焦产生的滚滚浓烟,呛得殷灵栖忍不住俯身剧烈咳嗽。 “公主。”有人轻拍她的背止咳,“公主再坚持片刻,属下这便带您离开。” 声音入耳的一霎那,殷灵栖脑中蓦地一片空白。 她捂住慌乱跳动的心脏,慢慢直起身。 “齐越……”殷灵栖声音颤抖。 紫衣女子被齐越执刀斩杀的那幕场景,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眼前。 齐越颔首:“正是属下。公主被掳走多日下落不明,长公子忧思不已,因而派出府中亲卫协助禁军四下搜寻。” 他取出水囊:“这只水囊干净的,属下不曾用过。公主若咳得厉害,不若先饮些水缓缓……” “走开!”殷灵栖不容他说完便打翻了递至眼前的物件。 “不许靠近我!”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齐越。 齐越愣了愣,道:“公主莫怕,属下奉长公子之命,护送公主回宫。” “回宫?”殷灵栖抬起头,惘然道,“这里不是皇宫么,这是哪儿……” “此地为西郊行宫,日前游宴上意外陡生,逆党行刺陛下不成,便掳走了公主,藏匿于西郊行宫。” 齐越拱手道:“臣奉命于皇城以西搜寻,万幸于此地寻到公主。” “这边有人语声!”杂乱的脚步声自偏殿一角响起,两名禁卫模样打扮的人匆匆赶来,目光一转,注意到旁边立着的齐越,惊疑道:“你是何人?你不是禁军的……唔!!” 齐越突然抽刀,趁其不备砍去,两名禁卫血溅当场,瞪直双目倒下,死不瞑目。 殷灵栖眼底尽是惊恐。 “公主不必在意他们,属下自会护卫公主回宫。”齐越收回刀,放低声音试图安抚目睹这一惨状的小公主。 行刺……西郊行宫……齐越护卫她…… 过往一幕幕同眼前情境重合,殷灵栖深吸一口气,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 她将手轻轻按上心口,后知后觉掌心传来的心脏跳动。 这是一颗鲜活的、未被毒箭贯穿的心脏。 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没死。 她还活着,活着回到了天策十九年秋。 齐越望见公主忽然红了眼眶。 小公主显然被叛乱途中的经历吓坏了,脸色苍白,柔弱可欺,蓄满泪的眸底尽是惊怯。 如一朵经雨破碎的芙蕖。 齐越心底不由生出一股怜悯,暗道主子未免也太会掌控人心了。 攻心实为上上策。 深宫里弱不禁风的娇花,哪里见识过叛乱这等骇人的阵仗,更遑论她这几日一直孤身一人在外漂泊。 在小公主最脆弱的时候,长公子又派他来搭救,这一出雪中送炭的戏码演出来,往后公主定然会对主子死心塌地。 齐越心下窃喜,道:“逆党撤离时,放火烧了行宫一侧,事不宜迟,属下当在火势蔓延开前将公主平安护送出宫。” “如此,便多谢你了。”小公主双眸垂泪,哽咽着说道。 “带我走吧。” 她抬起眼眸,梨花带雨的美人面看得齐越莫名生出愧疚之感,一滴一滴滚落的泪似是砸在他心上,竟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齐越怔愣了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道:“公主且随属下来,这西郊行宫不同于别处的宫殿,地势格外特殊,其间路径错综复杂。” 殷灵栖轻轻“嗯”了声,乖顺地跟在身后。 齐越似是对这座行宫分外熟稔,他能够在每一道分岔路口辨别出正确方位,走走停停,终于来至行宫尽头。 殷灵栖望见了近在眼前的宫门。 微风拂过她的发丝,也吹动袖口,隐隐露出掩藏于其中的锋芒。 “公主,这便要出宫了……”齐越正欲转身,蓦地听见小公主带着慌乱哭腔的声音: “有人藏在那里!” “公主莫怕,待属下前去查看。”齐越将手按上刀鞘,压低脚步朝一侧逼近。 “何人在此埋伏,识相的快些出来!”他凝神屏气,将全部的注意集中于眼前复杂的地势。 有匕首暗中滑动出鞘。 一股寒意没来由的攀上齐越后颈,他直觉有异,蓦然回头的瞬间—— 寒光直冲命门猛地刺下! 齐越欲拔刀出鞘,可抽出的却是空无一物的剑柄。 他脸色大变,弃了空鞘,出拳去抵挡,那柄匕首却似有生命的蛇一般灵活,顺势绕过他的手臂,以一种轻盈诡异的身法轻轻松松以柔克刚拆解了他的攻势。 齐越还欲再挡,拳尚未打出去,颈侧蓦地传来刺痛,爆开鲜血如瀑。 他死死捂住脖颈,难以置信地瞪着执刃之人,口中呜咽着,瘫软的身体重重砸向地面。 薄刃带出的血水溅上殷灵栖的面颊。 血,新鲜的,温热的。 滚热的血洒在面上,这一刻,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重获新生。 殷灵栖长舒一口气,身心瞬间轻松了。 “多谢你为我引路,不然仅凭自身之力,我可能真的寻不到出口。不过——” 殷灵栖又朝他心窝处补了一刀,那张惹人怜爱的美人面上依然浮现着纯良无辜的笑: “不好意思,是我杀了你哦。” 匕首深入心脏缓慢绞动,齐越疼得面目狰狞,额头青筋爆起快要炸裂开。 方才小公主怯懦柔弱的目光,如今只令他感到恐惧。 对视的一瞬,齐越只觉全身血液瞬间冷凝。 殷灵栖注视着那人逐渐涣散的瞳孔,饶有兴致欣赏起来。 对,对。 就是这种眼神。 扩大的瞳仁里充斥着濒死时的茫然、无措、慌张、惊骇。 满是对死亡本身以及给他带来死亡之人的惊惧。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殷灵栖也如他这般绝望,躺在冰冷的地上等待死亡。 朝堂错综复杂的势力勾心斗角同她何干。 她何错之有…… 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她! 齐越是齐聿白的心腹,狼狈为奸不知害了多少人,他该死,他死有余辜。 自此为始,他们每一个做错事的人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手底那人颤抖着,终于停止了挣扎。 齐越死透了。 殷灵栖抽出匕首。 天际乌云密布,雷声隐隐作响,有蒙蒙细雨飘然而至。 冰冷的雨丝落在面上、发梢,殷灵栖仰起脸直面乌黑的天幕,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将染血匕首沉入河底,寻了个处所避雨,等待这场雨过去。 雨停后,殷灵栖走出宫门。这里经历过激战,尸体横陈,有逆党的,也有禁卫军的。 回宫路途慢慢,说不准会遇见什么新危险,她需要寻一把新的趁手的短刀防身。 殷灵栖蹲下身,一根一根掰开逆党的手指,握住那柄小而精巧的刀柄。 她握住刀柄,费力地将刀身从沉重的盔甲底抽出。 一只沾满泥土与鲜血的粗粝手掌猛地按住她手腕。 殷灵栖遽然一惊,瞳孔蓦的缩紧。 那本该早已死去的逆贼睁开了眼,粗野而锐利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 “你……” 殷灵栖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在那人开口的瞬间握紧刀柄意欲取他性命。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一杆银枪动作比她更快,横空刺出。 长.枪起势凌厉,逆贼钳制住殷灵栖的那条手臂被直接劈断,血流如瀑甩上半空。 那人捂住喷血的断臂发出痛嚎,新伤牵连胸口处旧伤,他身体一僵,抽搐两下便昏死在血泊里,咽了气。 惊变不过瞬息之间。 殷灵栖尚未反应过来,那条断臂便已化作一道残影甩飞出去,而横在眼前枪锋因速度太快,甚至不曾沾上多少血,刀面锃亮,折射出骇人的寒光。 她的目光沿着那杆杀意凛然的银枪上移,辨认出熟悉的雕琢纹路时,那人忽的转腕将长-枪挽了个空收至身后,动作迅疾。 待到锋芒凌空闪过,殷灵栖定了定神,对上一双冷漠沉静的黑眸。 来者玄衣策马,恃枪而立,不失少年人的风发意气,又透着超脱年纪范畴的凌厉杀气。 那是她针锋相对的死对头, 萧云铮。 自鲜衣怒马少年将军到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他似乎变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肃杀秋风穿堂而过,吹动墨发飞扬,萧云铮定定注视着她,纵身一跃,下了马,朝殷灵栖伸出手。 “跟我走。” 惜字如金,语气冰冷,一如既往的不招人喜欢。 殷灵栖悄悄丢掉短刀,缓慢站起身。 “你也是来寻我的?”她心下生疑。 上一世的确是齐聿白授意齐越将殷灵栖顺利带回了皇宫,她不并知晓,在她与齐越离开后,萧云铮也曾来至西郊行宫找过她。 而今齐越死了,原本的时间线被殷灵栖打乱,命运的齿轮便开始朝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方向转动。 萧云铮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慈姑在城外驿站等你。” 听到慈姑的名字,殷灵栖黯淡的眼眸忽然亮了。 “带我去见她。”她越过萧云铮,走向坐骑。 擦肩而过的一瞬,萧云铮淡淡扫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道:“不对。” 殷灵栖心下一紧,攥紧裙裾上沾血的那一块布料,故作镇定问:“哪里不对……” 她话音未落,一截短刃突然横过脖颈,冰冷的触感刺激得她胆颤心惊。 殷灵栖几乎在瞬间下意识想抬手夺走对她产生威胁的短刃,然而身体还未来得及动作,刀柄便已被萧云铮塞入她手心里。 薄刃只轻轻掠过颈下便离开了,并未真正伤到她。 “方才见你执匕首的姿势不对,握好短刀,抬臂,收肘,转腕,出刀,力量聚于掌下,这样才不会被人掣肘住。” 殷灵栖只觉自己鬼门关里又走了一遭。 她本疑心方才杀齐越被萧云铮看出了蹊跷,哪成想这人真的是在教她握刀。 她出了一身冷汗,敷衍了几句,便催促萧云铮快些离开这里。 慈姑在驿站焦急盼望着,已等待多时了。 这场行刺在所有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逆党行刺未果,竟会掳走年纪最小的昭懿公主。 慈姑一见着殷灵栖,便将她拥入怀里,心疼地直掉眼泪。 “让姑姑好生看看伤到了没有,可怜见的,我们公主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苦……” 殷灵栖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越过生死重新出现在眼前,喉间一哽,眼泪立刻滚了下来。 慈姑一面掉泪一面怜爱地安慰道:“颂颂不怕了,不怕了,姑姑在这儿呢,姑姑哪里也不去,只守着公主一人。” 殷灵栖紧紧抱住她,生怕眼前一切只是一场空梦,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姑姑…我……对不起……”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慈姑她们不会落得惨死的结局。 “不要说对不起,”慈姑如幼时哄小公主那般轻轻拍着她的背,“姑姑生来就是来爱你的,没有什么对不起。” 殷灵栖伏在她肩头,流着泪点点头。她缓了缓情绪,拭去眼角泪水,忽然笑了: “姑姑,我不是因为伤心,” 眸底情绪逐渐冷了下来,殷灵栖望着自己双手沾染的血迹,幽幽道: “我是在高兴啊……” 与此同时,萧云铮派去查探情况的侍卫来报:“回主子的话,行宫伤亡者已全数清算完毕。” “其中一人是……” 他犹豫着,抬头望了殷灵栖一眼:“是齐氏长公子的亲卫,齐越。” 验尸 萧云铮执掌皇城司,手下人皆是刺探监察的好手。围住西郊行宫,里里外外仔细验了一遭,这方土地上发生过的事儿便化为笔墨,被详实录入纸上。 权力中枢的每一个人都清楚,齐氏长公子有一心腹名唤齐越,若论其重要程度,齐越的行事作为就等同于他主子的态度。 这样重要的一个人,竟莫名其妙死在了西郊行宫里。 “属下已验过了,数名驻守行宫的禁卫军身上所受创伤同齐越惯用的横刀刀口吻合一致。而齐越本人颈部、心口两处创伤,亦系禁卫军随身佩戴的匕首所致。” 齐氏同昭懿公主定了婚约,而齐越竟同驻守行宫护卫公主的卫队兵刃相向,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齐府特意派出这么个人物过来,究竟是想救人,还是意欲秘密灭口却遭反杀,真实目的如何,这可说不准…… 回京途中,萧云铮盯着下属呈上来的白纸黑字,沉默不言。 “世子,汝阳王到了。按您的吩咐,已在司内候着了。”侍卫雾刃牵过坐骑,禀明消息。 萧云铮解去大氅,自皇城司大门而入。 过路遇见的官员频频分立两侧,肃然目送那道身影穿过重重门廊。 一身着华服的男子正倚坐在树底下百无聊赖地喝闷酒。除了价值百金的衣裳和那张脸,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天横贵胄的影子。 “云铮呐,你可算来了,本王等你等得花儿都谢了” 殷珩伸了个懒腰,恣意慵懒的作派全然不符皇城司威严肃穆的氛围。 “既招本王过来一趟,你得拿出些诚意出来罢。” “带了件东西给你。”萧云铮道。 殷珩眼睛瞬间亮了:“呦,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萧云铮指间一响,副官合力将一个硕大的箱子抬上来。 “打开看看。”萧云铮抱臂注视着殷珩。 “啧,人还挺仗义,瞧着这么大一口箱子,能装着不少宝贝玩意儿。” 殷珩抿了口酒,眯起双目美滋滋地一瞟,下一瞬突然瞪大了眼睛,将吞入喉咙的酒直接呕了出来。 “呕——” 他扔了酒壶,转过身愤愤咬牙切齿:“萧徵!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 萧云铮偏头望他:“你验过那么多尸体,怎么今日反应这么大?” “这能一样吗!”殷珩苦着张脸,“你事先也没告诉我箱子里头装的是…这个这个……” “好,王爷现在知道了,所以能不能验。” 萧云铮倚着树,手里掂量着一件成色上乘的龙泉窑天青釉瓷,眉峰一挑,扔到殷珩手里。 “酒器与酒都归你了,都是有价无市的稀品。” 殷珩眼底冒火:“成,萧徵,本王拿你当兄弟,你拿本王当孙子。” 他宝贝着那青瓷,当即交给小厮仔细存放好。而后一面戴上手套,一面忿忿低骂道: “放眼整个大晟,也就你敢对王爷颐指气使。” 骂归骂,殷珩手底下该干的活儿一点儿也没怠慢着,总之,气势上不能输。 “秋三月,尸经两日,面上、腹部、两胁等部位肉色变动。” “被刃处皮肉紧缩,有血荫四畔。被刺要害为尖刃物所伤。” 殷珩抬起头,迎上萧云铮审视的目光,道:“致命伤有两处。一处喉下,深至项,锁骨损,兼周回所割得有方圆不齐去处,食系、气系并断,有血污,致命身死。”【1】 “至于另一处么,”他捏着仵作的工具隔空点了点齐越那被捅得不堪入目的心窝。 “伤及心前,斜深透内。” 殷珩重新俯下身去仔细查验,复又抬头叹了声:“这人谁啊,被捅得也忒惨了。” “齐越。”萧云铮道。 “齐越?”殷珩换工具的间隙看了他一眼,“齐聿白的人?” “嗯。” “得嘞,效命的主子是个伪君子,这位被捅成这副鬼样子怕不是受主家牵连得罪了什么要命的人物。” 殷珩手里忙着,嘴上也闲不住:“话说,方才验出的这些结果寻常仵作也能验出来。 能让萧世子请动本王亲手来验,只怕这具尸体背后的缘由没这么简单,我猜的不错罢?” “嗯,”萧云铮挑了挑眉,自树上跃下,“所以王爷还能验出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这你可问对人喽!”殷珩取开敷在伤口处的蘸了醋的油纸,伤痕便显现了出来。 “我师傅教的东西,寻常仵作可学不到。”殷珩俯身仔细观察着,忽然开口说了句: “刺中齐越之人,身量约莫不高罢,是个……女子?” “女子?”萧云铮目光一凛,“若以身量推算,男子亦有矮于女子者,何以见得是女子。” “所以说你小子找对人喽。” 检验完毕,殷珩审过了验尸单,自泼洒了醋的炭火上来回过了几遍,待到污秽气味祛除了,重新坐回树下。 “行内人看门道,即便是同一件器具,男子与女子使用它造成的伤口也是不同的。” “喏,我能验出的东西都填在验尸单上了,你过后仔细看看,可还有遗漏什么。” “谢了。”萧云铮道。 “嗐,帮兄弟的忙哪里还用得着一个‘谢’字。”殷珩不在乎的地笑笑,抿了一口酒。 “一别数日,昭懿同你一道回来了罢?” “已被送入宫中了。”萧云铮在他身旁坐下,“汝阳王作为公主的长辈,不去看望一下吗。” “我算个什么长辈,占了辈分的便宜她唤我一声‘皇叔’罢了,若论年龄,我比太子也大不了几岁。”殷珩笑道。 “再说了,众所周知皇兄把这个小女儿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就算是看在皇兄的面子上,那些虚情假意的人也得装装样子去嘘寒问暖,没眼泪也得硬挤出几滴,不出所料,这会子昭懿的寝宫外估摸着已经排起长队了。” “便宜齐聿白那小子了,谁不清楚昭懿的分量有多重?娶了她就等同于分走大晟的半壁江山。” 殷珩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望着萧云铮笑:“不行,一想到齐氏那些人的嘴脸我这心里就不舒服。要不这么着,昭懿这门婚事我去给搅和了,你是我兄弟,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让皇兄给你们两个赐婚,这样一来本王辈分一升,你便得随着昭懿唤我一声皇叔……啊屁屁屁股痛!!!” 萧云铮冷着脸,抬腿毫不留情地将某位尊贵的亲王从座位上踹下去。 “我错了我知错了,”殷珩疼得龇牙,“得,你们两个天生的一对冤家……等等!” 这一踹把他踹的脑子突然灵光了,殷珩站起身来,走到萧云铮面前,将信将疑道:“方才我说根据伤口判断,刺中齐越之人是个女子,你不会因此怀疑上昭懿了罢?” 萧云铮不言。 “不可能,我又不是不了解这个侄女,除了性子娇纵跋扈了些,身体柔柔弱弱的,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 “昭懿自从被她皇姐在隆冬天里推下寒潭,救上来后病了许久,身子一直不怎么好。那齐越何许人也,齐聿白的左膀右臂,武功虽说远不如你,但也绝非寻常人能制服得住的。” “隆冬天里推下寒潭?”萧云铮察觉到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为何不曾听说过。” 殷珩压低了声音:“后宫里的龌龊事有损皇家威名,怎能轻易传至宫外?何况两个都是皇兄的女儿,皇兄虽心疼昭懿,责罚了玉娴,可再怎么罚总不能把玉娴也推下隆冬潭水里泡着罢?” “总之,我不觉得昭懿有这样的本事去杀人。” 皇城司事务繁忙,殷珩歇了会儿,交待清楚一应事项便离开这处,去逍遥快活了。 “主子,您吩咐的事属下已去查探了。国公府府兵、您麾下武将中,并无一人在公主遇刺那几日离开过盛京。”雾刃道。 萧云铮眉间紧锁。 有一事殷珩不知,故而验不出,可萧云铮自己心底再清楚不过。 萧氏族人自小所习的身法密不外传,同外界的招式皆不相同。 故而他在看清齐越颈上那处致命伤的第一眼时,便认出那人刺出匕首时所用的正是萧氏的刀法才会造成的创伤。 可雾刃查遍国公府并军营上下,也无人私自离开过盛京。 不是萧氏中人,却习得萧氏的身法。 这桩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雾刃结合殷珩留下的验尸单上内容,犹豫问道:“莫非,真的是……” “不是她。” 萧云铮不待雾刃说完便否决。 “初见公主时,我便借着教她握刀的理由试探过了,公主不会武功,习武之人不会有她那样的身体。” 萧云铮顿了顿,想起殷珩方才的话。 “她的身体太柔弱了。” “可是,会用萧氏身法之人…还是个女子……”雾刃皱眉,“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吗。” 萧云铮合上卷宗,道:“再去查,三日之后若仍毫无头绪,便通知宿刃,允他动手。” “是,属下这便去办。”雾刃领命下去。 禀告公事的人都退下了,只留萧云铮一人,堂内便瞬间静了下来。 空荡荡的房间内只余蜡烛燃烧声劈啪作响,桌案上摆放着积累成山的文书卷轴,墙壁间映照着昏暗光影,烛火摇曳其中,若鬼影跃动,看得人心慌。 皇城司履刺探监察之职,行掌管宫禁诸事,一贯如此森然肃穆。 萧云铮望着香炉内袅袅升起的白雾,微微有些出神。 烟雾朦胧,缭绕不散,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竟浮现出一人身影。 “殷灵栖。”他轻声念道。 退婚 栖凰殿近些时日忙碌得紧。 原因无他,流落在外的小公主找回来了,现居于先皇后的宫殿休养。 天策帝心疼又自责,女儿小小年纪便受到权力纷争的牵连,险些沦为牺牲品,他恨无法挽回,只得尽力补偿。 凡四海之内所有之物,无论何其稀有,只要昭懿公主点了头,通通流水般不管不顾往栖凰殿里塞。 殷灵栖捧着画本躺在榻上,看慈姑指引内宦将半人多高的珊瑚盆景抬进来,从堆满了各式稀罕物的宫殿内好不容易寻到一处空置的角落安放,一回头,发觉又一批新的贡品到了门外。 慈姑被满殿塞得满满当当的金银珠玉晃得眼晕,叹了口气,为难道:“公主啊,栖凰殿真的放不下了。要不这么着,还没搬进来的那些让他们原路抬回去……” “可是我喜欢。” 殷灵栖伸出手触碰日光,眸中充满了澄净的渴望。 自噩梦中醒来后,每一日,每一日,她都会这样好好感受日光有多么温暖,活着又是什么滋味。 我喜欢,便一定要得到。 阳光透过指缝,温柔地洒在她细腻如玉的面上,殷灵栖逆着光,睁开那双深藏野心的眼睛。 重获新生的感觉真好。 慈姑听得“喜欢”二字,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一口应下:“好,只要公主喜欢,咱们就留着。就搁在栖凰殿里头,公主每日都能看得见,每日都会欢喜。” 不管那些宝贝有多么价值连城,公主看不上,那便是死物一件;能哄得公主欢心,这才叫物有所值! “姑姑最好了。”殷灵栖松松挽起长发,下了榻朝外跑。她步履轻盈,行动间披着的外袍慵懒散落肩头,她也不顾,径直钻进慈姑怀里,由她抱着。 “小祖宗,您当心别着了凉!”太监元庆见状只觉心惊,眼尖手快忙着取来燕地新进贡的白狐裘给公主披上肩头保暖。 元庆是御前的总管太监,资历最高最得帝心。天策帝命他过来亲自照顾昭懿公主,足以见得对小公主的珍视程度早已远超寻常范畴。 殿内烧着御用的银丝炭,殷灵栖身上裹着白狐裘,手里又被公公塞了个汤婆子保暖,元庆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确保冷不着公主半分,这才放下心去忙活别的事情。 殷灵栖乐得享受。上辈子她倒也没放肆到如此夸张的地步,仍能被齐氏夸大其词,蓄意抹黑。 既如此,也不能白白担着个虚名殒命。说她娇纵跋扈,那她便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娇纵跋扈;说她恶名昭著,那么她便让这群贼喊捉贼的小人知道,何为一报还一报。 慈姑过来同她商量:“公主最为喜爱的那条裙子在行宫沾了污血,洗是洗不干净了,尚服局重新做一条还需等上几日……” “既然洗不干净,那便不洗了,直接扔掉罢。”同方才坚持留下贡品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件事上,殷灵栖显露出出乎意料的决绝。 “脏了的东西,我不要。”话音略一停顿,她意有所指:“脏了的男人,我也不要。” 不仅不要,还要毁掉,免得再去祸害更多无辜的姑娘。 慈姑一怔,直觉公主话里有话,正待细问,忽闻殿外似是起了争执。 “吵什么吵,早就告知六宫昭懿公主在此养病。明知故犯还敢来扰公主清静,他们有几颗脑袋能赔!” 慈姑安顿了殷灵栖,一面朝外走,一面斥责手底的小太监办事不力。 小太监委屈道:“姑姑,不是小的没把您的话放心上,小的也是无奈,齐妃娘娘那处又打发人来探望了,咱们的人拦着不许进,他们便要硬闯。” “硬闯?”慈姑怒道,“好大的威风!公主发了话,除却陛下再不肯见任何外人。” “谁知道那位主子心里怎么想的呢,这回打发了玉娴公主亲自过来,小的们更是不敢拦。” 慈姑领着人急匆匆地赶过去制止,恰逢天子驾临,罢朝了又来探望小女儿。 “父皇!”殷玉娴眉眼间透着傲慢,斥道:“昭懿什么意思!母妃遣人来探,昭懿不许人进去。儿臣亲自来探,做妹妹的竟将姐姐拒之于门外,简直匪夷所思。行事如此乖张任性,难怪大家都在背后说昭懿的坏话!” 齐妃宫里的老仆闻言慌忙按住殷玉娴的手,示意她不要再乱说话了。 天爷呀,这祖宗怎么当着皇帝的面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是不打自招啊! 天策帝只觉肝火上亢,气得鬓边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给朕住口!”天策帝指了指她身边的老仆,“把公主带回宫反省,经书抄不够三十遍不必再出门了。再给齐妃传话,让她好好管教她的女儿,和她宫里上下人的嘴!再让朕听到谁敢妄议昭懿,不管是何身份,舌头都不必再留着了!” “是,是,奴婢知错……”老仆一抬头,见自家公主仍是一脸倔强不服气的模样,叫苦不迭。 “公主,咱们回……” “早知今日,当初本宫便该任由她无声无息溺死在寒潭里!”殷玉娴望着掩映在高墙之内的一角宫阙飞檐,满眼怨毒。 “不,不!这可随口说不得!”老仆大惊失色,四处张望了一番揣度着没被外人听到,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殷玉娴憋着一口气回了宫。 齐妃正在宫里忙里忙外张罗着给殷灵栖精心准备的物件。 “这几匹缎子的颜色有些老成,昭懿年纪小,不甚般配。去库房里挑几匹新的、颜色鲜亮的换上。” “侯府上月送来的首饰里,本宫给昭懿挑的那几款累丝嵌碧玉簪子呢?成色与样式配新取来的料子正合适。” “娘娘事事为小公主仔细考虑,当真是拿她当亲女儿疼的呢。”宫人笑着道。 “这是哪里的话,本宫疼她是应该的,那孩子模样生得便惹人怜爱。” 齐妃又走到堂前,朝宫人发话:“昭懿爱吃的那几款糕点都备上了么?尤其是本宫亲手做的桂子栗粉糕,快取来——” “吃什么吃!她也配!” 殷玉娴甫一回宫,便望见齐妃为殷灵栖精心操持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抬手便打翻了装糕点的食盒。 齐妃愣住了,皱着眉斥道:“你又在添什么乱!嬷嬷方才可先一步回宫告诉母妃了,你又在你父皇面前说错了话。你说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行事才能过过脑子。” “我就是因为过了脑子当初才给了昭懿生还的机会,没让她直接死在寒潭里!所以我现在后悔了,我悔不当初追悔莫及!”殷玉娴刚进门便挨了一顿训斥,登时气哭了。 “她若是死了,父皇便会喜欢我了。太子若是死了,他的位置便是皇兄的了。母妃你看,明明是他们兄妹占了我和皇兄的位置。” 齐妃看着她,只觉得又心疼又心堵。 “母妃答应你,太子之位只能是恪儿的,你也会是你父皇最喜欢的女儿。会的,一定会的,你们要相信母妃……” *** 静养的这些时日里,殷灵栖最忙的便是梳理前世的疑点与这一生将要走的路。 她躺在榻上,朝里侧滚了几圈,又扯着绒毯滚回来,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咽气前看到的一幕幕—— 萧云铮究竟为何要回来。 他杀了齐聿白,又屠了整座皇宫,他想做什么? 从前齐聿白论政时的那些话出现在殷灵栖脑海中: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今大晟只认摄政王萧徵,又有谁望得见被他遮掩住锋芒的新帝。陛下,功高震主乃为臣者之大忌啊。” “萧徵掌军权,手握重兵,此时不除,陛下难道要等他杀上帝位时再后悔没有早一步铲除隐患吗!” 殷灵栖眉尖紧蹙,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莫非真如齐聿白所言,萧云铮千里迢迢回这一趟,是存了谋反的念头…… “啪!” 殷灵栖背过身将手中画本一扔。 信你个鬼! 她又不蠢,怎么可能再轻信齐聿白的连篇鬼话。 人言可畏,积毁销骨,想要的真相,她可以自己去查。 天策帝一入殿,冷不丁凭空飞来一纸张翻飞的本子,落在他脚边。 “谁惹公主不高兴了。”身旁宫人吓得面色如土,天策帝却也不恼,蹲下身捡起画本,拍干净了灰尘,给女儿好好的放回桌案上。 “元庆。”他沉声道。 “奴才在。”总管太监抹了把汗。 “朕在问你的话,谁惹公主不高兴了。” “这…”元庆压低了头,心里一琢磨,斗胆道:“兴许是齐妃娘娘罢……” 先皇后走得早,那时公主还年幼,需得有人教养,齐妃便使了些手段,将小公主接过来养在膝下。 直至后来玉娴公主将小公主推进湖水里冻得险些丧命,天策帝大发雷霆,这才撤了齐妃的权,将殷灵栖接回先皇后的寝宫将养。 宫中人尽皆知,玉娴公主虽不喜小公主,可齐妃娘娘却是摒弃杂念,拿小公主当作亲生的一般疼爱的。又因着齐氏早早定了婚约这一重关系,齐妃与公主关系如何好,自然不必多说。 可小公主自打从行宫回来后,便似变了个人,奇怪得很。 天策帝面色不善,冷声道:“既如此,以后便不许她再来打扰昭懿了。” “奴才明白。”元庆将头埋得低低的。 “是父皇来了吗?” 少女的声音闷闷的,透着松弛睡意自殿内飘出。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裹着白狐裘的公主小憩初醒,乌发垂肩,脸颊透红,很是惹人怜爱。 天策帝一见到女儿,方才阴郁冰冷的面色瞬间缓和,只觉衣氅间凝结的冰渣也融化为水,人都暖和了。 总管太监这才松了一口气,伏在地上的身体塌了下去,如释重负。 小公主简直就是他们的救星,只要公主一露面,他们威严凛然的皇帝立马就变了一个人,眉宇间尽是慈父才有的和蔼与耐心。 “父皇替你拒了不想见的人,他们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父皇是说方才殿外的那场纷争么?我都听见了。” 殷灵栖不在乎地说道:“女儿要他们的喜欢做什么?” “我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我,也不需要浪费心思在如何博得他们的喜欢上。” 她抱着本《易安居士文集》,清澈眼眸中溢出光亮:“我喜欢我自己就足够了。” *** 齐妃看着煞费心血准备的那些礼物,熬夜亲手缝制的平安符、亲自看顾火候做的吃食被殷灵栖的人原模原样退了回来,心底突然就慌了。 “不合公主胃口么?”她小心翼翼试探。 “娘娘多心了,不是不合胃口,是公主连看一眼都不曾看过。” 回话的婆子很懂得如何在人伤口上撒盐,当然,这也是昭懿公主授意她的。 齐妃脸上一热,像是被打了一耳光。 心底那股说不清缘由的慌乱越来越明显,她坐立难安,索性站起身:“正好陛下也在,本宫亲自去探望她。” 她肯自降身份去探望殷灵栖一介晚辈,对方总不能再博了她的面子罢? 若是再落了她这个长辈的脸面,那便是小公主不懂事了,届时风言风语传出去,昭懿公主的名声只会更难听。 只是,殷灵栖根本不想做个懂事的人。 不出所料,齐妃又被栖凰殿的宫人给拦了。 出乎意料,她眼中卑贱低微的宫人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阻拦她这位高居妃位的一宫之主。 齐妃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斥道:“你眼睛瞎了不曾!看清楚本宫是谁!” 栖凰殿宫人不言,却有一道她所熟悉的声音响起。 “娘娘,何必动怒呐。”元庆将拂尘一收,微笑着说道,“若是惊扰了公主,便不好了。” “原来是元庆公公,”齐妃登时软了气势,她不自在地干笑了声,只觉得太监那话格外刺耳。 昭懿不过是个姑娘家,她能有多金贵,竟连她这个养育了皇子的妃嫔都要让步! “娘娘,回吧,公主都说了不见您,何必自找难堪呢?”元庆不疾不徐又补了句,“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俗话说死也要死个明白,公公总得让本宫进去问个清楚,昭懿摆这么一道,究竟是何用意罢。”齐妃强压怒火。 “娘娘不必再走一遭了,想知道用意是么?” 元庆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奴才便替公主传个话罢,公主正同陛下商量着,要退掉和齐氏的婚约呢。” 退婚! 齐妃满腔怒火瞬间熄了,她怔怔望着元庆面上挂着的笑,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扶住宫女的手冰冷透骨。 “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退婚……” 她喃喃絮叨着,蓦地攥紧女官的手:“去,传信给承恩侯府,本宫不管齐聿白在忙什么,现在立刻马上让他搁置手上一切进宫!速去!” 闭门羹 “父皇,我不想嫁齐聿白。”殷灵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废掉这门婚约。” 殿内候着的宫人皆是一惊。 慈姑斟茶的手抖了抖,神色一愣。 她虽不喜齐妃宫里那些人,可摸着良心说,无论才貌亦或是能力,齐氏长房的那位公子的确是盛京这批青年中的佼佼者。 这门亲事定了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来小公主从未对婚约有过任何不满,为何自行宫回来后便突然改了性情? 天策帝以为女儿在说气话,微微一怔:“因为行宫那桩案子?此事尚在查探,真相水落石出前你不必太过忧心。” “不,就是不想嫁。”殷灵栖声音一哽,连日的委屈翻涌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天策帝望着女儿,低叹一声:“父皇只想给你找个依靠,如若不然,待到父皇百年之后,又有谁能护着你呢。” “你皇兄是个不通人情事的,他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这门婚约是朕权衡利弊后为你作出的选择。这些年,朕为了能让齐氏那小子配得上你,一再培养他的能力,提高承恩侯府的地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皇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他们往后能好生待你。” “可若是父皇看错了人呢?”殷灵栖忽然反问他。 元庆公公立在一旁,冷汗直冒,心道昭懿公主未免也太大胆了,这是在质疑天子的眼光啊,但凡换个人敢这么冒犯天威,只怕早已被拖出去了。 天策帝直觉有异,目视着她,神情逐渐严肃:“颂颂,行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告诉父皇。” “女儿亲眼目睹,齐越毫无缘由便执刀砍死了行宫的护卫,并且,他对西郊行宫内部的路线十分熟悉。” 殷灵栖提炼关键信息,道:“这两件事,还不足以引起父皇的重视吗?” 天策帝听了她的话,陷入沉默。 身为君主,他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当年分封的亲王里除了汝阳王,各个如狼似虎。他的皇位,是在手足相残的争斗中得来的。 西郊行宫为精通机关术的墨家匠人所建,易守难攻,即便深入其中,也很难寻到正确路途。他的皇兄以此为倚仗负隅顽抗,最终死在那里。 天策帝登基后下令封锁宫阙,西郊行宫自此荒废,只余护卫驻守。 可齐聿白的手下竟能熟知行宫错综复杂的路径,这便奇了。 深秋泛白的日光照在殷灵栖白皙如玉的小脸上,少女乌发红唇,眉眼间自成一股惹人怜爱的神韵。 她望着皇帝愈来愈凝重的神情,唇角微微上扬,眸底寒意转瞬即逝。 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早在重生之初,殷灵栖便察觉出前世遗漏的细节与疑点。 她杀齐越并非只是为了逞一时之快报仇。 她要借齐越之死,拉齐氏所有人入局。 萧云铮掌皇城司,专职监察搜捕,想找到她的下落尚且慢了齐越一步。若非预先筹谋,齐聿白派出的人手凭什么能够抢先寻到她。 依着前世的结果,致使夜宴叛乱的那点儿势力根本掀不起多大风浪。可这场风波过后,齐氏一族却凭借着救驾有功与不计较公主的清白仍然愿意履行婚约而再上一层台阶,成了朝堂势力清洗过后获益最大的一个。 这本该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局。 只是齐氏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重生后的殷灵栖竟先下手一步把齐越这颗重要的棋子给毁掉了。 动一子,而棋局全盘崩塌。 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这时及时止损,仍可明哲保身。 可偏偏昭懿公主按住棋盘不许他们推盘重开,甚至还利用他们布下的局反将一军。 来都来了,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微风吹动鬓发几缕,温柔地扫过少女泪湿的眼眶,殷灵栖抬手拭去泪水,漆黑的眼瞳中浮现出与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凉薄。 * “啪!” “看看你手底下的人办的好事!” 承恩侯将一纸书信摔到齐聿白面前,“宫中传信,公主要退了你的婚约!”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信纸,轻轻摩挲。 “齐越死了,死在护卫的刀下,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去救公主,还是意欲杀了公主!你让别人怎么想,让圣上怎么想!” 承恩侯焦急地来回踱步:“现在倒好,公主要退婚,你让我如何给圣上交待!” “父亲息怒,”齐聿白立于堂下,眉目温和,虽正受着训斥,仍不失风度。 他温声道:“此事的确在意料之外,儿子也未能料到,以齐越的身手他竟会死在行宫中。” “你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承恩侯怒目圆睁。 齐聿白轻轻地叹了声,跪得笔直:“此事确是儿子之过,父亲息怒。” “你同我认错有何用!”承恩侯指着门外,“现在立刻入宫,去面见公主,给公主认错!” 举止端方自持的公子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他唇间嗤出一声冷笑,很是不屑。 齐聿白并不喜欢,甚至是厌恶那位昭懿公主。 既厌公主被宠得随心所欲、任性妄为,而自己汲汲营营半生,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又厌她空有姿色,自己虽名噪京城,却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迎娶一个空有美貌、品行恶劣的花瓶。 他齐聿白自恃清高,能够忍辱负重定下这门婚事已是作出极大让步,如今竟让他去给殷灵栖赔礼道歉? 荒谬! “你不愿去?”承恩侯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斥道:“你必须去!” “你不是很擅长逢场作戏么?怎么,如今连哄骗姑娘的感情都做不到,还能成什么大事!” “父亲!” “别唤我父亲!” 承恩侯气得手指哆嗦:“这门婚事若是因你作废,本侯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你给本侯滚,滚出我承恩侯府!” “父亲!”齐聿白嗓音喑哑,挺直的脊梁昭示着倔强。 “本侯说了!承恩侯府没你这个儿子!”承恩侯痛心疾首,“你扪心自问,我同你姑母拿整个家族为你铺路,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为你筹谋了多少年才走至如今的地步!你对得起为父,对得起为你牺牲的那些人吗!” 训斥声在空洞幽暗的祠堂间回响。 齐聿白紧闭双眼,默不作声。 许久,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父亲,儿子即刻启程。” “我会用事实证明,我能够撑起承恩侯府的门楣,亦不会辜负您的心血。” 齐聿白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因极尽隐忍而剜出条条血痕,染红了袖口。 *** “啐!刚赶走一个又来一个,他们承恩侯府排着队轮流来恶心人!”慈姑捏着剪刀的手一用力,半截枯枝便被削掉了。 小太监跑过来传话:“公主,这回来的……这回来的是长公子,他在宫外等着您传召,您若不见,他便一直等。” 齐氏有子,温其如玉,珺璟如晔,美名远扬。 今日,昭懿公主若敢蓄意给他们长公子难堪,就等着激起民愤,名声被唾沫堆淹没吧! 长公子肯给出台阶,昭懿公主就得顺着台阶下。 齐府众人信心倍增,笃定他们绝不会吃闭门羹,挺起腰板等着被传召。 而后,他们在深秋凛冽刺骨的冷风里站了一个多时辰。 “……。” 随行小厮有两个身板弱的,已经陆续倒下了。 一群人怎么也想不到,昭懿公主根本就没把他们所看重的名声放眼里。 虚名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齐聿白名声维护得好,人人赞誉口口传颂,也不妨碍这人坏事做尽啊? “他愿意等,那便在宫外候着罢。” 殷灵栖推窗试了试,一场秋雨一场寒,若是继续在秋风里待到黑夜降临、宫门落锁,他们高尚又尊贵的长公子就等着竖着进宫,横着被抬走罢! “记得提醒齐妃宫里一声,让他们预备人手去抬冰雕啊。” 殷灵栖看着自己殿内闲着无事围炉煮茶的一群宫女太监,接过递来的糖炒栗子,一本正经道:“本宫这儿的人都很忙的,有心无力,抽不出人手来。” 满殿的宫人嘴里塞着烤得喷香的果子,也跟着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殷灵栖看在眼里很是欣慰。 “对了,交代你的东西给萧世子送过去了么?”殷灵栖给小太监分了一份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小太监点点头:“已传出去了,公主放心,小的让东宫的暗线帮忙转递,经手的人换了好几个,世子殿下那边应是查不到源头在您这儿的。” “做得好。”殷灵栖笑了笑,给了他赏钱。 天策帝来时透露,汝阳王殷珩协助皇城司验了具尸体。殷灵栖一听,便知萧云铮怀疑到她头上了。 要不说两人是宿敌呢, 知己更知彼,他们太了解对方了。 萧云铮在揣度她的心思,她又何尝不知萧云铮想要什么。 皇城司正全力勘查夜宴行刺案,萧云铮之所以注意到她,大约是想从齐越身上着手往上层层推敲。若是行刺案能早日了结,萧云铮便也不会再来查她。 他们不知这桩案子背后真凶是谁,可重生回来的殷灵栖定然知道啊。 殷灵栖借了皇兄的人暗中给皇城司送去消息,想引导萧云铮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 “公主,还有一事。”小太监挠了挠头,忽然想起来。 “小的跑腿时听说,萧世子……” 他刚开了口,殿外蓦地传来一道清冷中透着憎意的声音。 “外头天寒地冻、滴水凝冰,公主对臣避而不见,让臣苦等无果,原是自己去和宫人在暖阁里围炉煮茶,逍遥快活。” 殷灵栖几乎只凭声音便能想象出那人此刻咬牙切齿、憎她入骨的模样。 这道声线,太熟悉了。 殷灵栖缓缓放下手里的点心,目光投向殿外。 殿内众人视线汇聚一处。 齐聿白撩开暖帘,鹤氅青衣,玉冠束发,在外站了太久以至墨发、肩上皆落了层层寒霜。 “公主,好久不见……” 他语气压抑着危险。 “此……” “你给本宫把暖帘放下!”殷灵栖望着被过门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无视齐聿白直接打断他的话。 “冻着本宫的人了。” 小宫女朝殷灵栖投来感激的目光,抱着刚出炉的热乎乎的柿子,快速挪到公主身后。 “呵。” 齐聿白气笑了。 “臣立于寒风中候了半日,公主视若无睹。她不过是经风吹了一下,公主便如此珍视。” 他冷嗤了声:“臣在公主眼中,竟还比不得一介小小宫人么。” “长公子原来心里有数啊,”殷灵栖瞥了他一眼,“既知未得传召,便该继续在外候着。长公子不是一向最为推崇克己守礼一说么,怎的今日逾越了规矩,也敢擅闯本宫的宫殿了?” 目光自殿内宫人脸上扫过一圈,殷灵栖笑了。 “我平日里,不曾短了你们的俸禄用度罢?” 凑在她身边的小宫女们抱着零嘴儿,忙道:“不曾不曾,公主给的俸禄比别的宫还要多出好些倍数呢,而且平日里经常分出这些吃的玩的。” “既然不曾短过用度,本宫真是好奇,长公子用了多少金银买通我栖凰殿的人放你进来呀。”她望向齐聿白。 几个嘴里还嚼着栗子的小太监押着守门的宫人上来。 “呸,没心肝的,枉费公主往日待你的好,竟然出卖公主。” 殷灵栖冷冷打量着跪在脚边那人:“他给了你多少钱。” “全在这里…全在这里……”那太监浑身哆嗦,“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重金之下,果然必有勇夫。”殷灵栖踢了一脚,钱袋飞至齐聿白面前。 “你是不是以为,叛主之后大不了挨一顿板子,然后离开本宫的宫殿,换个新主子做事便是了。” 她注视着齐聿白,一字一顿道:“哪能这么简单呢,你切记,叛主之人,不得善终。” “宫规有度,公主不可动用私刑。”齐聿白声音冰冷。 两人目光相接。 殷灵栖笑了。 “长公子又要拿规矩压本宫?”她语气轻快,质问道:“你压得住吗?” 齐聿白被她噎了一口气。 昭懿公主出了名的娇纵任性。 的确,规矩束缚不了她。 “臣也是因为苦等数个时辰不得传召,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齐聿白冷冷望着她的背影:“公主,士可杀不可辱。” “好!”殷灵栖落下里间的帘幕,拍手称是,笑得花枝乱颤:“好极了,好一句士可杀不可辱,正合本公主心意。” 她打开珠宝匣,莹润如玉的指尖轻轻滑过一件件波斯进贡的镶嵌着玛瑙玉石的匕首。 轻盈的帘幔升起,露出殷灵栖那张楚楚动人的美人靥,她顶着张最纯良无害的脸,唇间说出的话却令人胆颤心寒: “此言正合我意,来吧,选一把长公子喜欢的,好送你上路。” 殿内陡然一寂。 众人皆骇然失色。 齐聿白神情有一瞬的惊愕。 今日的公主给他的感觉,又同往常不太一样。 齐聿白直觉殷灵栖似乎变了什么,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选个你喜欢的……不,不想让你选了,要选我喜欢的。”殷灵栖忽然又改了主意。 她的指尖滑过流光溢彩的匕首,停顿在最锋利的那一把上。 “你呈上来的那些礼物,我不要。不过既然要赔罪,礼物也是可以有的,换个什么赔罪礼好呢……” “你的命如何?” 烛影摇曳,柔和的烛光洒在殷灵栖面上,她依然是那副纯良无害的模样,灯火明灭间含笑望着他,看起来危险极了: “把你的项上人头送给我。” 死对头(修) “把你的项上人头送我。” 她每一个字都念得轻柔而空灵,仿佛午夜梦回醒来的一霎那,现实与梦境交错时耳畔传来的幽幽呓语,让人后颈寒凉。 齐聿白呼吸一窒。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仿佛被人攥住了呼吸,不敢直视少女的眼睛,下意识躲避。 这时,比之方才更为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昭懿公主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她变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姑娘了。 殿内的宫人站得满满当当,亦是提心吊胆一个看一个,大气也不敢出。尤其是慈姑,小公主是她看顾在眼底带大的,公主什么性情、什么脾气,高兴时什么反应,气恼时又会做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可是这一回的昭懿公主,实在太不寻常了。 “长公子怎么不说话了?” 指尖滑过匕首的手柄,描摹出那完美、流畅、锋利的弧度,殷灵栖一手支起下颌,游刃有余打量着他。 守在门廊外不得入内的小厮听得殿内传出的清晰话语,吓得牙关打颤,两腿一软便想逃跑。 天爷呀,单听说过昭懿公主任性妄为,不曾想会玩到这种地步,长公子自求多福吧,他得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长公子不说话,本宫便当你同意了哦。” 殷灵栖握住匕首:“波斯进贡的好东西,据说见血封喉,可供赏玩亦可防身,平日里换作旁人来了,我还不愿意取出来给他们看一眼呢。” 齐聿白注视着她愈来愈近的脚步,喉结上下滚动。 殷灵栖在他面前站定,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因为齐聿白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不许她近身拔出匕首。 殷灵栖眼底闪过厌恶,几乎在一瞬间条件反射甩开了他的手。 “脏。”她低声呢喃着。 慈姑见势不对劲,忙过来拉住她:“公主,有话好好说……” 殷灵栖伸手比划了下,又望了望自己的心口。 一箭贯穿身体的疼痛,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 殿内宫人都吓傻了,丝毫不敢妄动。 就在所有人的神经都高度紧绷,被小公主的一举一动牵系着时,殷灵栖沉默着,忽然笑了。 “开个玩笑罢了。” 她莞尔一笑,凝视着齐聿白:“长公子不会当真了罢。” 齐聿白缓缓提上来一口气,后知后觉方才额头上竟渗出一层薄汗。 殷灵栖依然微笑着注视他。 哪有这么简单, 怎么会只取你性命呢。 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一点一点毁掉你的全部。 她这样想。 至此为止,齐聿白仍以为她在使性子闹脾气,他轻轻拂去额发间冷汗,缓声道:“公主尽可消气了罢。” 殷灵栖恍若未闻,直接越过他朝外走,一面走一面唤来小太监,问:“方才你说了一半被打断的话是什么?” 小太监愣愣的,还没回过神,这时一拍脑袋,记起来了:“哦,是那件事啊……” 他回头瞥了一眼长公子,又压低了声音,用仅供公主一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萧世子派出的人手遇到了点儿麻烦,皇城司想查当日宴会的具体细节。” “公主您也知道,这祭祀、朝会、宴乡酒澧膳馐之事,皆归光禄寺掌管。故而,若想拿到具体细节,需得自光禄寺里头过一遍,可是……” 可是光禄寺卿重病告假,闭不见客,如今寺中一应要事皆落到了光禄寺少卿——齐聿白的手上。 齐聿白不松口,他的手下断不会允许让皇城司的差役进去查证。 “光禄寺毕竟列属九卿机构之一,皇城司的人稽查办案虽有令牌,遭到拦截也不能硬闯,所以——” “所以萧云铮的手下并没有拿到想要的情报。”殷灵栖接过他的话。 小太监点点头称是。 殷灵栖听着听着便笑了。 “不愧是高门世族培养出的世家子,做事就是守规矩,多麻烦呀。” 萧云铮道德感太高了。 这事儿,还得她来。 她将窗户挑开一条缝试了试温度,冻得瞬间将手缩了回去:“姑姑,把我那件厚实的织金妆缎斗篷取来,我要出门一趟。” “天寒地冻的,公主别出去了罢,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便好了,别冷着公主的身子了。”慈姑担忧道。 “这事儿不成,只怕得我亲自去还个人情。”殷灵栖抱着小手炉,由着慈姑给她打扮得暖暖和和的。 她这些时日一直在梳理前世今生的事,虽然至今尚未明白萧云铮为何会赶在她大婚那日回来,又为何抱着她的尸体离开,但殷灵栖看准了一件事—— 萧云铮替她杀了齐聿白解恨。 原本她送出的绝笔信已经足以将齐聿白置之死地了,唯一遗憾的便是无法亲眼目睹这人上路。 但萧云铮的出现,反倒帮她将未婚夫先一步送走,早她一程下黄泉,出了口恶气。 痛快! 殷灵栖想想便心里高兴,看在这件事上,她愿意暂且忽略掉往日两人针尖对麦芒的关系,帮萧云铮个忙,就当是偿还他的人情。 “走啦,嬷嬷晚上不必等我了,你们先用饭罢。”殷灵栖摆摆手,到了门前突然被人堵住去路。 “公主要去哪。”齐聿白注视着她。 殷灵栖眉目间轻快的笑意瞬间就散了:“本宫去哪儿,还要给长公子报备吗?” “本宫什么身份,你什么地位?” 齐聿白一时语塞。 他道:“公主想走,臣无权干涉,但公主还是应当给臣一句准话,今日这场闹剧,公主该出的气也出了,如今可还气闷?” 殷灵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齐聿白,今日入宫负荆请罪非你所愿吧?我猜,是承恩侯给你施加压力,你迫不得已才来的。所以长公子并不是诚心来请罪的,只是急于得到一个结果,一个足以向家族交差的结果。” “若连心思都不诚恳,又有何脸面来求得本宫谅解?你走罢,该退的婚约本宫仍然会坚持退掉。” 承恩侯府的随从愣住了。 敢情他们一群人在外头吹了半日冷风,受了半日的折辱,到头来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公主不觉得自己过分了么……”齐聿白面色铁青,还欲再说,殷灵栖忽然顺手自他腰间摘走令牌一块,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走了。 “姑姑,送客。” 殷灵栖想了想,又吩咐道:“不是送客,有人擅闯宫苑,叫禁军过来,赶人。” 齐聿白脸色十分难堪。 侍从跟在他身旁,只觉两眼一黑。 他们公子芝兰玉树、名惊四座,是盛京城何等惊艳的人物,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可公主是一点情面也不给长公子留啊! * “齐公子官居光禄寺少卿,有亲卫两人,堪为左膀右臂,一人名唤齐越,已卒,死因不详。” “说得对。”殷灵栖点点头,示意小太监继续。 “还有一人名唤齐朔,现留守光禄寺,阻拦皇城司办案的正是他。” 小太监揣了揣手,犹豫道:“这人同齐越的脾性又不大相同,古板执拗得很,皇城司的差役都拿他没办法,公主何必纡尊降贵来对付这么个人物。” “再难对付又能有多难?不听话的不是已经没了一个吗。” 一回生二回熟嘛,殷灵栖将短剑塞进袖口,心想。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齐聿白这个部下。 青年身着洗得褪色泛白的襕衫,身形板正,一言一行皆透露着刻板与执拗。 “宿刃,”殷灵栖唤来皇城司的人,“带上你办案的令牌,进去取你主子需要的东西。” “公主,长公子临行前交待过,他不在时不容许有任何人动光禄寺的卷轴簿本,皇城司秉公执法也不行。请公主见谅,在下恕难从命。” “恕难从命……”殷灵栖抬眸,“你敢拦本公主?” “属下不敢。” “不敢便让开。” “公主恕罪。” “齐朔,”殷灵栖定定目视着他,“你主子都不敢拦本公主的路,也没有资格拦本公主的路。” “若光禄寺问心无愧,为何不敢让皇城司秉公查探?” 齐朔只是执著道:“长公子自有他的考量。” “耽误了皇城司办案,耽误了缉拿刺杀父皇与本宫的真凶归案,你担待得起吗,齐聿白又担待得起吗。” 一块冰凉的硬物突然抵上齐朔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 “这……这是长公子的令牌……”齐朔望着昭懿公主手中的那块牌符。 “你认得出就好,现在,放皇城司的人进去查。”殷灵栖道。 齐朔沉默着不说话,只是不再阻拦来人。 “他们进入光禄寺后,自会有人配合寻找相关案牍查证,公主可以……放开在下了么……” 齐朔微微侧开头,意欲脱离昭懿公主的掌控。 殷灵栖没松手,继续用冰冷的令牌挑起他下颌,迫使让他微微仰起头。 “你躲什么,你很怕本公主吗?” “齐越死了,你可要小心行事,莫要惹了不该惹的,步了他的后尘直接小命呜呼。” 青年目光闪躲,不敢同眼前的少女对视。 距离太近,少女衣袖间甜腻清润的香气丝丝缕缕,不受控制地钻入他的鼻息。 齐朔的耳廓慢慢染上一层绯红色。 这一变化被殷灵栖尽收眼底,她在心里暗笑,齐聿白这两个下属果然性格大相径庭。 齐越为人圆滑事故,行事狠辣不计后果。 至于齐朔嘛…… 殷灵栖打量着眼前青年局促的模样,察觉到他气息已乱了。 好纯情哦。 “说来,本公主身边正好缺了你这么一个倔强忠直的侍卫。”殷灵栖用令牌点了点齐朔,硬物冰冷的触感激得齐朔浑身一颤。 “你不知道,方才齐聿白用钱收买走了本宫身边的一名宫人,这么着,你就拿你自己替他赔给本宫吧。” 绯色瞬间蔓延开,青涩又老实的青年自耳根至面颊红透了,他面上透着一股誓死不从的忠贞决绝意味,抿紧嘴唇。 殷灵栖眼底透着玩味的乐趣,继续逗引他:“跟着齐聿白有什么好的,你过来跟着本公主罢,俸禄丰厚,出手阔绰,怎么盘算也比待在承恩侯府做事要强上许多。” “属下卑微浅鄙,不敢心存妄念高攀……”青年喘着气,艰涩道:“公主……公主请放过属下……” “你紧张什么呀。”殷灵栖抬头发觉宿刃等人已拿到了想要的线索,便准备收手离开。 她拿令牌拍了拍青年的脸,“不从就不从呗,多大点儿事。” “起来吧,别跪着了。” 不通情事,青涩孤僻的青年终于得到了允许,如释重负,这才敢直起双膝。 “主子,当日宴会现场相关记录属下已经查到了。”宿刃道。 殷灵栖点点头,忽然一怔,察觉不对劲:“宿刃,你唤谁主子呢?” 宿刃望向站在她身后那人:“公主,属下是在同世子殿下讲话……” 殷灵栖:“……。” 她缓缓转过身,身体僵硬。 “你何时来的,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萧云铮扫了一眼默默退居角落里局促不安、耳廓红透的青年,道:“方才公主调戏他时便已经来了。” “……” 一片寂静。 殷灵栖目光扫过他身后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带刀侍卫,闭上了眼,想找个缝躲一下。 “你就这么站着看戏,来了这么多人,不提醒本公主一声?” 啊啊啊啊啊啊—— 丢死人了…… “过分吗?臣看公主玩得挺开心的。”萧云铮挑眉。 “你住口!”殷灵栖深吸一口气。 “冤家,本公主就知道碰上你准没好事。”她将脸深深埋进覆有绒毛的兜帽里,心情复杂。 “今日光禄寺这批卷轴,就当是还你的人情了,走了,再也不见。” 殷灵栖提起裙裾转身便跑,只想立刻自这座尴尬的官署消失。 “人情?”萧云铮望着她的背影,唇角轻扯了下,似笑非笑,“你我之间,有感情在吗。” 嘴这么毒,少说两句能憋死你吗? 殷灵栖脚步一顿,酝酿了下情绪,红着眼眶回身望向死对头:“本宫就知道世子薄情……” 眼泪是虚无的一滴也没有的,话是只说一半故意吊着他想让他猜不透郁闷死的。 殷灵栖凄然转身,捂住脸遮住上扬的嘴角。 身后,皇城司一众侍卫果然被激起了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那可是昭懿公主哎。 噫,世子殿下你这个那个怎么能这样…… “肃静。”萧云铮眼底冰冷,周身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 殷灵栖钻入马车车厢。 “公主好厉害啊。”小太监给她递上暖炉,“齐朔那等犟脾气都被公主拿下了。” “小事,小事。”殷灵栖笑笑,给他塞了一块粘牙的糯米糕。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就吃吧,一吃一个不吱声。 “奴才见萧世子也来了光禄寺,这是打算亲自出面解决纷争?” “嗯,只是若由他出面,闹开了面子上也是不大好看的,承恩侯府小人心志最是记仇,日后少不得在父皇面前参他几本。” 所以这事儿由她解决了,当然可以视作人情。 殷灵栖颠了颠手里的令牌,递给小太监:“用完了,派人隔墙扔承恩侯府后院里去。” 提及承恩侯府,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个主意,她吩咐道:“对了,跟齐聿白要个人,就齐朔,跟他要过来。” “啊?”宫人目光呆滞,“公主您真的看上那个侍卫了?” “嗯,”殷灵栖吃着糕,“反正已经被那么多人看到了,索性要过来给本宫当侍卫得了。本公主有的是钱,再养成百上千个这样的人也养得起。” “若能驯服一个忠直不阿的忠犬护卫,一点一点磨平他的棱角,让他由最初的桀骜不驯转变为只对你一人俯首称臣,想想都觉得刺激。” 殷灵栖指尖一用力,发泄似的捻碎糕点,心里已经有了新的主意去折辱前世那些人。 *** 昭懿公主的马车很快便自视野中消失不见。 “世子在看什么。”雾刃疑惑地追随着主子目光望向的方向。 萧云铮慢慢收回思绪,避而不答,只向下属提及另一事:“听闻,齐聿白进宫了。” “是,”雾刃提起这事便忍不住想笑。 “承恩侯府的人去时颇有底气,以为昭懿公主不过是使性子闹脾气,哄一哄便好了,谁料竟吃了个闭门羹,被公主撂在寒风里站了半晌。想想就解气,齐氏长公子那样表里不一的人,早就该被人治一治,好生磋磨磋磨他的傲气了。” 雾刃揣度着主子的脸色,又说道:“主子,属下觉得,昭懿公主也没外头传的那么声名狼藉。能明辨是非不偏袒齐氏,对咱们皇城司也挺仗义,今日多亏了昭懿公主出面……” “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她本也没做错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萧云铮打断他的话,沉声敲打道:“雾刃,皇城司办事只认证据,不信道听途说。” 雾刃面露惭愧,道:“属下知错。” “罢了,”萧云铮飞身上马,“光禄寺的关键物证拿到了,同宿刃回皇城司看看罢。” “是。”雾刃也牵过坐骑,追随萧云铮身后。他性子跳脱,又心直口快,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 “话说主子何时与公主结了情。”雾刃感到新奇。 “……没有。”萧云铮沉默了一瞬。 “没有吗?”雾刃皱眉,“方才属下分明听得昭懿公主说——” “你听错了。”萧云铮不容他再继续说下去。 及至回到了皇城司,雾刃的左脚刚刚踏进门槛,头顶突然冷冷传来一道声音: “雾刃,你这个月的赏钱没了。” “为什么?”雾刃满目茫然,愣愣望着自己先迈出的左脚,缩回去,换成右脚先进皇城司的大门。 波澜起 回宫的马车驶经一繁华喧嚣的街巷,蓦地停住。 “发生什么事了?”宫人撩开垂帘一角,问道。 车夫跳下车前去问了个情况,遂回来复命,扬起鞭子指了指前方一处府宅,道:“慎宁郡主府宅院里死了丫鬟,拿草席裹起来堆在驴车上,正要不声不响拉出去烧埋了,不巧被过路的车马一撞,竟漏了陷儿。” “郡主府上本想给钱了事,尽早息事宁人,可过路的马车上载的那位纨绔子弟是御史中丞府上的公子,背景显赫,性子跋扈得很,哪能就此作罢,遂揪住郡主府偷偷处置了丫鬟这个把柄,扬言要闹,带了家丁仆役来正聚在街头闹事呢。” 马夫遥遥望了一眼,担忧道:“眼下这条街是被堵住了,公主,咱们得换条路回宫了。” “快些的吧,天黑得早,外头乱糟糟的不太平,咱们得赶快些将公主平安送回宫中。”宫人催促道。 马夫“哎”的应了声,跳上车将要扬鞭驱赶马匹转弯,帘后忽然响起少女的声音: “停,先不急着回宫,就在郡主府下车。” 殷灵栖看向一旁的小太监:“你过去看看情况。” “啊?”小太监疑心听错了什么,“公主,慎宁郡主的府上可是闹出了人命呐。怪让人害怕的,咱们就别去凑这个热闹了吧……” “你害怕吗?”殷灵栖眨了眨眼望着他,说罢便起身,“那我亲自过去。” “别别别!”小太监作势想拦,小公主却已挑开垂帘,踩着矮凳下车了。 天色暗了,冷风呼啸着吹得老树枯枝摇摇晃晃,廊前纸糊的灯笼晃出几道鬼影。慎宁郡主府前人头攒动,远远望过去乌压压的一片。 “堂堂郡主府,出了人命竟然想偷偷摸摸地解决了,怎么,是不是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啊?” “这郡主府给下人办丧的车冲撞了我们公子,告诉你们,要是不掰扯清楚给我们家公子个体面的说法,今儿这事没完!” “我们家公子也不是吃素的!” “……” 街头吵吵闹闹,乱成一锅粥。 殷灵栖绕过人群,往郡主府正门方向走去,作乱的人皆被府丁拦在另一侧,因而正门前很是清静。 “吁——” 又一辆马车朝郡主府驶来,在正门前停下。 门口守着的小厮抬头伸长脖子一望,忙跑下阶前,到马车这处相迎。 “大人,您总算回来了,咱们府院外头都闹了有半日了。” 帘子挑开,一身着文官官袍,头戴长翅乌纱官帽的中年男人缓步下车。 “郡主那边怎么说,就任由他们闹?我早就说过,她这么……” 那男子走近了,忽然发觉正门前立着几道人影,当前的少女一袭洁白的斗篷,雪堆成的妙人一般。檐上悬着的灯笼散下温暖的光晕照在她面上,映照出少女的姣好面容,掩映在雪绒覆盖的兜帽间的一双清澈眼眸正望着他。 段淳山一怔,忙俯身行礼道:“下官见过昭懿公主。” 他侧首,朝府丁并侍从斥道:“糊涂东西!怎可让公主吹着寒风站在门外,岂有这等待客之礼!” “是昭……昭懿公主……” 段淳山身后的侍从吓傻了眼,慌忙跪下磕头:“小的有眼无珠!实在是天黑了瞧不清楚人,因而怠慢了公主!请公主恕罪!请公主恕罪!” “姑父不必多礼,”殷灵栖笑了笑,“本宫也是乘车行经此地,听闻外头有些动静,便下车查看,刚刚走到贵府门前,并未久等。” “啊,原是如此,”段淳山惭愧道,“下官管束不力,竟惊扰了公主御驾,下官有愧。” 他躬下身子,伸臂示意殷灵栖先行:“天寒地冻的,公主既来了,可要去府上坐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正有此意,本宫还担心贸然叨扰,姑父同姑母会不高兴呢。” 殷灵栖仰起头望了一眼慎宁郡主府的牌匾,抬脚朝府内走。 “不敢不敢,公主尊贵无匹,着实令鄙府蓬荜生辉。”段淳山回头远远看了一眼街头嘈杂的人群,重声叹了一口气。 “何况,本就是郡主同下官之过,致使街头闹事,四邻不安,惊扰了公主。” “那是怎么一回事,”殷灵栖顺口问道,“听闻是郡主府送走了几个丫鬟……” “啊……此事竟已传至公主耳中了么……污了公主耳目,下官罪该万死。”段淳山眉头紧锁,唉声叹气。 殷灵栖正欲再说,游廊尽头一转,竟已来至正堂了。 正堂中一打扮光鲜亮丽的妇人听到外头传来人语声,便急不可耐要发泄脾气,甩着帕子将要发作,忽然迎头撞上来人,顿时愣住了。 “昭懿?!” 慎宁郡主瞪着眼睛望望她,又望望一旁摇头叹息的段淳山,惊诧道:“你怎么把她给带回来了!” “郡主好意思问么?府外的阵仗闹得那般大,惊扰了公主回宫的御驾,就连四下邻里今夜也不得安宁。” 段淳山沉声道:“郡主究竟还想闹到何等地步!拖了半日都未能解决,难道非要把这丑事闹得足够大,闹到圣上眼前吗!” “段淳山你这是什么话!”慎宁郡主登时就恼了,“是本郡主不想尽快息事宁人吗!那纨绔子非揪着几个丫鬟的把柄不肯放,狮子大开口一要便是无数金银!我问你,你自个儿穷得叮当响,又如何能拿的出这笔钱去做封口费!” “慎宁!”段淳山被她气得眼前发黑,“昭懿公主还在呢,焉能当着公主的面如此无礼!” “你懂礼!你最有礼数了!谁不知道你段大人不染铜臭两袖清风!高尚得很呐!” 慎宁郡主一撇袖子,怒气冲冲便转身往堂内去,将他甩至身后。 殷灵栖站在一旁,倒是察觉出蹊跷。 “府上死了丫鬟,不该应当先报官,通知官府处理么?姑父姑母何故私自处置了,落人把柄。” 慎宁郡主闻言,拿眼神狠狠剜了郡马一眼。 段淳山道:“公主有所不知,这几人并非遭遇不测,乃是感染了急症,不治身亡,唯恐再拖延下去会将这疾病过给府中其他人。故而,经其家人同意后,郡主便做主将人运出去尽快烧埋了事。” “原来如此,”殷灵栖点点头,又疑惑道,“那府外闹事的纨绔又为何……” “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敲郡主府一笔大的罢了,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慎宁郡主骂道。 “既如此,本宫便遣人去唤官府衙役过来帮姑父姑母摆平此事,敢当街闹事,依律当罚。”殷灵栖正要开口吩咐宫人,又被段淳山拦下。 “下官不敢劳烦公主的人,那纨绔子弟终究还是个孩子,许是年轻气盛罢了,若真被衙门抓回去下了狱,反倒小题大做,罚得有些重了。” 段淳山示意小厮将珍藏的茶叶取出来,亲手烹茶为殷灵栖斟上:“公主请用,鄙府寒酸,唯有此茶还算拿的出手,请公主不要嫌弃。” 殷灵栖接过茶,递至唇边,堂外忽然传来女子哭喊叫嚷的声音。 她稍一凝神,便见一个侍女哭嚷着跑过来:“郡主…不好了……翠樱也发作了,怕是…怕是不成了……” “大胆!”慎宁郡主大惊失色,飞快瞟了一旁落座的殷灵栖一眼,朝左右仆役斥道:“府上有客,你们怎么也不拦着这丫头,就任凭她冲过来发疯!来人,把她拉下去处置了!” 慎宁郡主一时嘴快,话音脱口的一瞬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愣愣捂住嘴盯着殷灵栖。 殷灵栖已经听到了,她轻笑了声,问:“处置?按姑母所说,应当如何处置?” 慎宁郡主心虚地移开目光,磕磕绊绊道:“自是……自是拖下去打几板子,再罚了月钱。” “是吗?”殷灵栖眸中含着笑,望着下首那被人紧紧捂住嘴巴的婢女。 婢女呜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朝昭懿公主拼命摇着头,泪流满面。 殷灵栖将视线转至段淳山面上:“姑父,看来贵府婢女有话要说呢。” 段淳山脸色不太好,攥了攥膝盖骨,沉声命令道:“松开她,让她说。” 婢女被人松开,心肝胆颤地望了望府上两位主子,突然“噗通”一声跪到殷灵栖面前:“公主救命!奴婢求昭懿公主救救奴婢……” “荒唐!”慎宁郡主脸色一白,抬脚过来往那丫鬟身上狠狠踹了一脚:“当着公主的面,你嚎哪门子的救命!说的像是我郡主府要杀了你似的!” “慎宁!”一向沉稳的段淳山终于忍不住了,“今日之事你还嫌不够丢人吗!昭懿还是个孩子,你竟在孩子面前打杀奴婢!” 他起身站立,朝殷灵栖深深行了一礼谢罪:“下官有罪,致使宅院不宁,冲撞了公主,让公主跟着看了笑话,请受下官一拜。” “姑父言重了,”殷灵栖笑了笑,“本宫倒是被她勾起了好奇心,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让她朝本宫求救。” 她看着满面泪痕的女孩,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那婢女惊恐地注视着慎宁郡主,嘴唇颤抖着,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 “是……是管家佘五为人猥琐奸诈,总是利用管事的权威,逼迫后院的姐妹们…姐妹们……” 她声音低下去,突然哭了:“我们若是不从,他便只管打罚,还在郡主与大人面前进谗言,将姐妹们发配去庄子上受苦……” “竟有这样的事……”殷灵栖嘴上说着,余光注意到慎宁郡主竟悄悄松了一口气。 “按理说,这本是姑母府上的私事,自有姑母来料理,不应当由本宫来插手。不过既然这位姐姐开了口,那我自当为她讨一个公道。” 殷灵栖望着面色苍白的段淳山,道:“姑父,依《大晟律》,强迫、奸,□□子者,当施以杖刑吧?” “公主所言极是。”段淳山恭敬道。 “好,既如此,将人押下去打。” “往死里打。”殷灵栖一字一顿。 “昭懿!” 慎宁郡主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怎么,姑母有异议?”殷灵栖揣着暖和的手炉,微笑着望她。 “没…没有……” 慎宁郡主怒视着她,不甘不愿咽下这口气。她心底太清楚自己这个侄女儿的地位有多么重要了,昭懿既然发了话,在座之人谁也不敢拦她,也根本不可能拦住她。 “动手吧。”殷灵栖淡淡说道。 佘五是郡主眼前的红人,肩扛棍棒的小厮看着郡主的眼色,不敢动手。 殷灵栖垂眸轻轻笑了声,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慎宁郡主夫妇后脊。 他们在昭懿公主这个小辈面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听不见公主的话么?动手!”段淳山慌忙起身,厉声呵斥。 院落里终于响起一声声棍棒落下砸到皮肉的结实声音。 婢女跪伏在地上,头深深埋进手臂里。 “奴婢……谢公主做主!” 后院里的侍女们忍了多年的委屈,面对欺凌不敢言不敢怒,而今终于有人为她们出了这口恶气,并且还是宫中那位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娇纵跋扈的昭懿公主,顿感惊喜交加,纷纷赶过来围观施刑现场。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总是让他得到报应了!” “若非公主今夜驾临,只怕……” “奴婢谢过昭懿公主!公主的恩情,奴婢没齿难忘!” 慎宁郡主被院落里施刑的声音惊得心神不宁,含恨瞪了小公主一眼。 殷灵栖恍若无知无觉,面上波澜不惊,一开口又让夫妇两人狠狠心惊肉跳了一回:“本宫记得,依律轻罪适用笞刑、杖刑,行径极为恶劣者是可以施以腐刑的罢。” 院落里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那人,听得人传话昭懿公主的意思,顿觉下-体一凉。 这是碰上活阎王了啊。 他腰后至腿部是血肉模糊一片,嘴里被人用破布团子堵住了,呜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急得满头大汗,梗直脖子求饶。 “支支吾吾个什么,好吵,”殷灵栖坐在堂上蹙眉,抬了抬手,“把他送去衙门阉了罢。” “唔!不!!”那人拼命挣扎着,以眼神朝施刑现场聚众围观他的侍女们求饶,又朝慎宁郡主站立的方向伸出手。 “昭懿……”慎宁郡主额上汗如雨下。 “姑母紧张什么?”殷灵栖微笑着望她。 “没……没什么……” 郡主看了眼殷灵栖,求情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几经犹豫终究还是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忍痛让人发落了府上的大管家。 “行了,安心了么?”殷灵栖望着面前的姑娘。 婢女咬着牙,重重点了点头。 殷灵栖便放下茶盏起身:“今日叨扰姑父姑母太久了,昭懿该回宫了。” 终于肯走了。 段淳山如释重负,慌忙起身亲自将人一路送出郡主府,直至亲眼看着公主的车驾自夜色中消失不见,这才摊开紧攥的掌心,擦了擦汗。 “听着,去太子那边借点儿人手过来,帮忙看住郡主府,”殷灵栖着重强调,“尤其是看好方才求我的那个姑娘,千万别让慎宁郡主逮着机会把她弄死了。” 小太监脸色煞白:“不会吧……方才她求公主之事,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她根本就没敢说实话,”殷灵栖的手指轻轻扣击着茶几,“郡主府这事儿绝对没这么简单,从头到尾透露着古怪。” “公主,天色晚了,您真的不回皇宫吗?陛下若是知道了,会着急的。”车夫问。 “先去‘濯缨水阁’。”殷灵栖吩咐道。 那是她重生前被掳走的那一场宴会的举办地点。 这些时日,殷灵栖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方才郡主府一行突然点醒了她,殷灵栖认为有必要亲自去走一遭。 车驾驶入园林入口处,殷灵栖在宫人们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濯缨水阁亦是皇家私有的园林之一,有禁军护卫在此,见昭懿公主驾临,一齐抱臂行礼。 “都起来罢,本公主兴致一来随便走走便是了,你们不用紧张,留在门前继续护卫园林罢。” 横竖训练有素的禁军就驻守在入口处,即便遇到危险,她唤一声便足够了,再者说了,谁敢潜入皇家园林行不轨之事,活腻了不想要脑袋了? 殷灵栖放下心来,沿着青石小径朝园林中心走去。 那日,她正是走着这条路前去赴宴,宴会上一片歌舞升平,不见丝毫危险迹象,谁知酒过三巡之后,忽闻杯盘碎裂声,便见一黑影—— 思及此处,殷灵栖一抬头,目光猝不及防撞上正前方树丛间一道黑影,心脏狠狠一颤。 那是个身形颀长的少年,立于树干之上,衣着隐匿于翻飞树叶之间,抱臂冷冷打量着她,身影透着危险。 这里很黑,殷灵栖看不真切人脸,一瞬之间下意识转身便想朝外跑。 “来人……唔!” 她尚未来得及拔高声音,才发出一声微弱的呼救声,那人自树下轻盈跃下,转瞬间追至殷灵栖身后,捂住她的嘴。 一道冰冷的触感横过脖颈,殷灵栖瞳孔骤然一缩,心脏骤停一瞬。 她再清楚不过这是什么。 锋利的薄刃正抵在她颈上命脉处,只需稍稍用力,便能割断血脉,血洒当场一命呜呼。 “唔……” 殷灵栖用尽力气想推开钳制住她的手,可背后之人手劲太大,她根本无法动摇他分毫。 这双手穿着三指黑手套,自指尖连接至腕骨处,能够有有效阻拦锐器划破皮肤。 伤是伤不了他,不过…… 殷灵栖不管不顾用力咬了上去。 背后之人吃痛,果然松开了捂住她的那只手。 殷灵栖抓紧时机争抢机会,喊道: “萧云铮你给本公主松开!” 背后之人登时怔住了,握住她颈间薄刃的那只手微微一颤: “是你?!” 殷灵栖在他手底挣扎着,推搡那把短刃:“是我,你……啊!” 刀刃太过锋利,殷灵栖挣扎间无意擦过颈下,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萧云铮瞬间收刀入鞘。 “怎么会是你。”他注视着殷灵栖颈下一道浅痕,目光一震。 “见血了。”殷灵栖抬起指尖蘸了蘸,指头滴着鲜红的血珠。 “伤有多深……”萧云铮习惯性地上前想近身检查伤势。 “你不许动!”殷灵栖捂住伤痕后退几步。 “树下太黑,我无法辨清来人,没想到会是你。”萧云铮望着她,欲言又止,伸手自衣间取出一瓶药。 “金创药,给,敷上。” 殷灵栖:“……” 哥你取药的动作再慢一点点,伤口就自主愈合了。 她最后还是拿了萧云铮的药,尽管目前用不上。 “昭懿公主殿下,深更半夜月黑风高夜深人静,你孤身一个人还在宫外待着做什么,不知道有可能遇到危险吗!”萧云铮冷声问责。 “这不遇到你了么。”殷灵栖怼了回去。 “回宫,现在就走,我送你回去。”萧云铮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不走,”殷灵栖脚步一顿,转身望着他,“你呢,世子殿下深更半夜月黑风高夜深人静不在你的皇城司办案,也不在辅国公府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此良辰美景,世子殿下莫非是特地赶来幽会佳人?” 萧云铮被她呛了一句,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是,遇到公主了。” 殷灵栖:“……”谢谢夸奖。 “公主执意待在濯缨水阁,究竟想做什么。”萧云铮见她定在原地,一时也不再行动。 “你呢,你来做什么。”殷灵栖反问他。 “查案。”萧云铮答话一贯简洁明了。 “我也是来查案的,”殷灵栖越过他,继续朝园林中心走,“当日被掳走的人是我,我当然更想知道真相。” 萧云铮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冷声道:“往慎宁郡主府的方向查的线索,是公主遣人递至皇城司的罢。” “公主又是如何知晓案件进展的方向。” 视线中那道执着的身影终于停下了。 “世子在说什么?”殷灵栖摘下兜帽,“本宫听不懂。” “需要臣再重复一遍吗?” 萧云铮几步走至她面前,垂眸以审视的目光扫过小公主那张伪装得堪称完美的脸。 他低笑了声,眼神愈发捉摸不透:“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公主果然不简单。” 真假意 长势茂盛的树丛掩映包围起湖心高阁这一隐蔽处所。 夜深人静,四野不闻人语声,只余两道身影一进一退,暗中较劲,进行着一场不为人知的对峙。 夜风吹得少年衣袂作响,他就这么垂眸注视着殷灵栖,试图从这张至清至纯极具欺骗性的脸上寻到一丝半点纰漏。 “世子是在审我吗?”殷灵栖仰起脸,同他目光相接。 萧云铮盯着那双不掺杂一丝欺骗的清澈眼眸,抬靴朝她逼近一步:“公主觉得,臣在审公主吗?” 移动间,高大身影压下,遮挡住阁檐间悬着的灯笼投出的暖黄光晕,殷灵栖眼前视线瞬间黯淡下来。 视觉受限,这时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殷灵栖感觉自己似是被隐匿在黑暗中的兽盯上了,一举一动,甚至是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有可能成为揭露她真实心思的证据。 “世子这话问的让人心寒。”她直视那双深邃的眼,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叹息着:“我一介弱女子,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能预知皇城司办案的细节呢。” “弱女子,呵,”黑暗中,萧云铮唇间发出一声很轻的笑,融入浓稠夜色里。他继续压低身形,逼近眼前这个貌似不谙世事的公主,“柔弱,或许是一层最好的伪装。” 殷灵栖不动声色,悄悄后退了一步。 萧云铮几乎在同一时刻,朝前又逼近一步。 两人之间将要分开的危险距离再度被拉近。 萧云铮仍在步步紧逼。 “我答应了太子,他不在盛京的这些时日,我可以代他管束你。”距离太近,他的呼吸落在殷灵栖发顶。 “管束?”殷灵栖笑了,“世子殿下打算用什么手段管束。” 她摘下兜帽,月色里,一截纤细的脖颈暴露在眼底,看着脆弱易折。 “用镣铐锁上,还是用绳子绑回去?” 这些滋味,殷灵栖上辈子都尝过。她被毒药滋养成一具傀儡,锁上镣铐,绳索缚身,运回府邸囚禁起来,麻木地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个死去,麻木地被他们妆扮成新嫁娘,身着凤冠霞帔去迎接死亡。 见不到日光的滋味她不想再尝第二回,所以,她会不惜一切手段扫除全部阻碍。 腰后抵上一角冰冷的玉雕,殷灵栖知道自己退无可退了,她忽然笑了: “殿下愿意遵从皇兄的嘱托,为什么不愿听从本宫呢。” 听从,真是个暧昧的词汇,听之从之,毫无保留地交付。 什么人能让死对头这种人俯首称臣呢,殷灵栖想。 “不会锁,也不会绑。”萧云铮注视着她眼底愈来愈浓的笑意,给出答案。 “这是什么意思?”殷灵栖含笑望他。 “回答公主方才的问题,用镣铐锁上,还是用绳子绑回去。” 萧云铮直起身,终于退开些许距离,容人呼吸。 “不会锁也不会绑,臣会将公主完好无损地送回皇宫。” 他冷嘲了声:“拙者囚人,智者囚心,没用的废物才会采用这些强制手段去达成目的。” 殷灵栖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这种轻松并非由于两人针锋相对时,萧云铮终于解除了对她身体的禁锢,而是来自对她人格上的尊重。 殷灵栖整理好衣裳,转身朝阁门走去,擦肩而过时,她垫起脚尖,贴近萧云铮的耳廓,刻意咬重字音,道: “世子在地牢审讯犯人时,也如眼下这般……” “亲近么?” “公主设计太子的人避开皇城司眼线传递消息时,也会如眼下应对臣这般得心应手么?” 萧云铮垂眸盯着她,眼神晦暗。 将要消失的火药味再度燃起。 “臣奉劝公主,有些事不要主动牵涉其中,以免引火上身。” “世子还在怀疑我吗?”殷灵栖微微蹙起眉尖,眉眼间凝出一股淡淡愁绪。 “不是怀疑,”萧云铮双手撑在她身侧门扉上,眸底蓄着危险: “是确定。” “十月初三戌时,皇城司几名校尉下值后聚于相山街街边一处小馆吃酒,听得路旁行乞的泼皮低声议论,游宴行刺案事发时,他们看见慎宁郡主并未第一时间乘车归府避乱,而是在中途换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往城外去了。” 殷灵栖微微睁大了眼睛,很是惊讶:“还有此事?那时周围环境正乱,慎宁姑姑出城做什么?” 视线扫过小公主那张茫然无措的脸,萧云铮冷静审视着她,道:“公主应当注意的是,行乞的泼皮恰好聚在相山路的酒馆路边,恰好遇到了皇城司的校尉,又恰好被我的人听到了他们在议论慎宁郡主。” “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殷灵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泼皮走街串巷耳目最是灵通,人数又多,遍布盛京城各个角落,他们能知道些小道消息不是很正常吗?世子的人真是运气好,碰巧得到了线索,看来连老天也在帮助皇城司尽快结案。” “当真是运气好吗?” 萧云铮垂下眼睫,目光凌厉,似要洞穿她深藏心底的所有秘密:“臣怎么觉得,有人在暗中授意丐帮故意为之,蓄意将消息传给臣的下属。” “盛京城的泼皮每日日升之后沿北门一路往城内行乞,戌时时分,应当早已越过相山街,不应当恰好出现在此地。” 殷灵栖蹙着眉思索:“十月初三…十月初三……啊,本宫想起来了,那日午后天降大雨,他们许是因为躲雨延误了时辰。” “不,”萧云铮言辞针锋相对:“即便是误了时辰,戌时饭毕,他们也不应当出现在相山路。沿途饭肆价格稍贵,若非另有意图,行乞之人不会选择在那一处街角用饭,他们有自己常待的去处。” “臣命人自丐帮着手,一层层往上查,果然套出他们是收钱替人办事。” “即便是收钱办事,这同东宫有何干系,同本宫又有何关系?”殷灵栖满目疑惑。 “幕后主人很聪明,为了让线索在丐帮处中断,选用曾任斥候的东宫侍卫传递消息,斥候在军中负责侦察敌情与反敌方侦察,行事最为机敏隐蔽。” “世子为何笃定同丐帮交接消息的人是斥候,又出自东宫?”殷灵栖仍淡然自若,面上波澜不惊。 “据丐帮之人描述,来者行走匆忙,步履矫健,他们想跟上这人踪迹,却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斥候于军中行走,本职所在练就脚力超群,常年练就的本领远非寻常人所能及。” 萧云铮注视着神色不变的小公主,掷出最后一条证据:“最为关键之处在于,皇宫申时三刻才关闭城门,可申时未至,此人便已匆匆离开,那是因为太子治下的东宫另有规矩,未时末,东宫便会关闭宫门。” 说及此处,他眉目冷肃,道:“现如今太子离京,能让东宫的人手听令的,除了陛下,便只有太子胞妹,昭懿公主了罢。陛下没必要指使人做这些事,那么公主,还有何需要辩解的吗?” 殷灵栖面上挂着无辜的神情,即便被戳穿真相,眼中也不见一丝慌乱,只有纯真与清澈。 静默片刻,她偏了偏脑袋,微笑着叹道:“好聪明啊。” “萧云铮,你的心思比本公主想象的还要缜密。” 事已至此,当着死对头的面,殷灵栖再强行辩解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坦然认下:“是,是本宫在用皇兄的人给你传递消息。” “公主既有线索,为何不直接告知皇城司。” 殷灵栖的笑声里流露出荒唐意味,她隐去真正缘由,质问道:“盛京城人尽皆知昭懿公主跋扈娇纵,言行恶劣。若由本宫开口相告,世子会相信吗?你的下属会信服吗!” “信,”萧云铮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应下,“我信。” “皇城司只认证据,不信道听途说。” 殷灵栖定定望着宿敌的眼睛: “我总算明白了,父皇为何要把刺探监察平反昭雪的位置交给你。” “你做得很好。” 她忽然觉得死对头也没有那么不可理喻。 至少,他是个正直的人。 月光洒在湖面上,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又很快恢复平静。 殷灵栖不再说什么,绕开他,独自进入水阁。 萧云铮站在原地,目视着视野中那道身影越来越远。 殷灵栖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望着他,招了招手: “不要一起进来看看吗?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一起? 萧云铮听到她的声音,静默片刻,抬靴踏入。 “那日宴会之上布局如何?”他走至殷灵栖身边。 殷灵栖回忆着当日情形,伸手指了指:“父皇坐在那边,我坐在这个位置。” 她抬眸望了望萧云铮:“你拿到了光禄寺的消息,应当已经知道设宴的布局了罢?” “正是因为知道,才觉得事有蹊跷。”萧云铮眸色渐深,“陛下与公主的位置相去甚远,如果刺客一开始的目标是陛下,落败逃走时即便要劫走一个人作为人质,也不应当冒险绕这么一圈过来劫走公主。” 他打量着殷灵栖:“宴席之上宾客众多,为何偏偏自数百人中选定公主呢?” 殷灵栖垂眸稍加思索,认真道:“或许因为我长得好看,样貌出挑太过引人注目。” 萧云铮:“……”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缘由。 但他竟无力反驳这句话。 殷灵栖的目光扫过阁内每一处角落。 “这是什么?” 她手执灯盏,照亮桌案底下一角:“是虫子蜕下的壳吗?” 萧云铮听见动静迅速赶来查看。 “小心,”他拦住殷灵栖伸出的手,“不知是否有毒,手帕给我,我带回皇城司处理。” “哦,”殷灵栖将手帕递过去,“秋冬交替之际,万物凋敝,虫兽冬眠。濯缨水阁依水而建,周围湖面已经开始结冰了,这个时节,怎么会出现虫类新鲜蜕下的壳呢?” 她正思索着,起身抬头间,忽见阁外似有一道黑影闪过。 “阁外有人!”匆忙间,她攥住萧云铮的手提醒道。 遇刺 “什么人!” 萧云铮余光捕捉到那抹残影,五指按上剑鞘,当即便要追出去。 忽觉手掌有些不自在,一低头,才注意到殷灵栖匆忙间捏住了他的手心。 萧云铮神情一僵,整条手臂登时绷紧了。 “看着我做什么?不去追那人?”殷灵栖催促着,顺着他视线往下一望。 “不好意思,一时激动没注意,”她迅速抽回手,把萧云铮往外推了一把,“快去追。” 萧云铮微微一怔,行至阁门前,忽然想起什么,回身望她: “在这等我。” 他解下一把匕首,颠了颠重量觉得勉强合适,扔给了殷灵栖:“拿着,防身。” 说罢,便迅疾转身出阁,追寻那道黑影而去。 那道黑影跑得并不快,只是碍于水阁周围层层高大树丛掩映,掩藏身形十分灵活,转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夜黑风高视野昏暗,萧云铮立在原地,目光飞速扫过四方景致,突然自袖中射出飞刀一枚。 薄似柳叶的利刃穿透黑夜消失不见。 夜幕中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值守此地的禁卫听得动静,迅疾整顿人手朝声音源头围聚过来。 “世子殿下……”他们看到夜色里立着的那道身影,面面相觑。 “人朝东南方位逃了。”萧云铮这时没时间再废话和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抬了抬手指,道:“追。” 抬起乌靴刚奔出几尺的距离,身后水阁里突然传出女子惊惧的叫声。 萧云铮听见声音心底蓦地一沉,暗道不好。 殷灵栖还待在水阁里! “那人中了飞刀,负伤在身逃不远,你们先去追,我回水阁去寻公主。” “是!”禁卫得了令,不敢耽搁。 萧云铮转身便朝濯缨水阁奔去。 他不敢再耽搁一刻,手指按上剑鞘,抬腿便踹开了阁门。 灯火昏暗的光影下,一女子背对着他静静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萧云铮神情骤然一紧,拔剑出鞘。 长剑折射出冰冷的光芒,映出跳跃着的火苗,还有……小公主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睛。 “好锋利的剑啊,”殷灵栖递出方才萧云铮给她防身的匕首,语气轻快:“你手里那个更厉害,换一个,我要那把长剑。” 萧云铮按住剑柄,这才发觉昏倒在地背朝外面的那名女子并未身着公主来时的衣着装扮。 而真正的昭懿公主…… 殷灵栖正好端端站在一旁,悠然自得把玩着杀人利器。 “方才那声呼救……” “我叫的,配合配合她,应个景。”殷灵栖瞥了一眼地上那女子,平静地说道。 萧云铮俯下身,只见女子昏迷不醒,致命处不见伤口,只是颈后青紫,似是挨了一闷棍。 “你是在找这个吗?”殷灵栖从脚边拎起一根木杆,抱在怀里。 “还活着,没死,她只是被敲晕了。”少女眉眼弯弯,顶着张楚楚动人的小脸,轻描淡写道:“挣扎时刚好手边摸到了一根趁手的木杆,就敲过去了,谁知道她这么脆弱,一敲就晕倒。” 跟在萧云铮身后一同赶过来救急的禁军立在阁门前,目睹这一幕,惊得瞳孔震动不敢动弹。 “公……公主……”禁军领头的脸色都变了。 昭懿公主也太可怕了,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下手也忒狠了!这一棍砸下去,地上的女子明日能醒来都算她命硬。 萧云铮扫了眼禁军骇然惊异的脸色,又望了望面上云淡风轻的公主,只是低眸轻笑了声,同侍卫神情并不一致。 有点意思。 他这么想。 “没受伤罢。”他起身望着殷灵栖。 “没,”殷灵栖抱着木杆,高高举起至萧云铮眼前:“你看,这根杆子并不该出现在宴会现场。” “本公主赴宴无数,从未见过类似的物件,这样钝而有力的木杆,宴饮之时用不着,有可能是动乱之时,刺客身上落下的东西。” 萧云铮接过来拿在手上细看,只觉有些眼熟。 “人捉到了吗?”殷灵栖问。 “派禁军的人去追了,那人身上中了飞刀,负伤应当跑不远。”萧云铮道。 “先将此人押解回去,待她醒后细审。”他望向殷灵栖:“夜长梦多,此地尚不知还有何等险情,公主还是先回宫为妙,免得陛下问责。” “成,”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殷灵栖也没什么好说的,“晚间回宫途中路过慎宁姑母的府邸,见她府外有纨绔拦路闹事,便下车入她府上略坐片刻。” “郡主府上婢女求本宫救她性命,本宫追问她发生了何事,婢女言语间闪烁其词,只道是她们姐妹被管家欺辱了身子,哭诉无门,求本宫做主。” “可本宫为她们出了一口恶气后,婢女面上愁容未消,反倒更显凄楚,似有苦衷而不得明诉。” 殷灵栖回身望了一眼濯缨水阁:“那时,本宫便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可以用另一个真相掩盖另一个真相,别的人,也可以。” “现如今盛京城人人皆知行刺案行刺的是当真圣上,可事实上被劫走的人却是本宫,正如世子所言,若只是为了行刺父皇,败逃时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掳走本宫呢?” 殷灵栖眸色愈深,缓声道:“还有一种可能,行刺天子只是一层掩饰。真正的目标,是我。” “可是绑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手中又无权无势,能用来交换什么利益?” “若真是为公主而来,近些时日公主更不能再如今夜这般轻易出宫。”萧云铮道,“上车,送你回去。” “语气还是这么凶,”殷灵栖瞥了他一眼,刚坐进马车,又将脑袋从帘幔间钻出来,“话说回来,我传给皇城司的线索,你们查出什么了?慎宁郡主府那边有何动静?” “动静么,公主不是已经知道了,”萧云铮拿剑鞘将帘子挑上,不许她露面,“今日,慎宁郡主府外纨绔聚众闹事,堵了半条街。” “嗯?”殷灵栖与他对着来,抬手再度挑开帘幔,“那名纨绔该不会是你们的人罢?” 萧云铮拿剑鞘一抵,殷灵栖直接攥住不许他合上帘幔。 “回去,坐好。”萧云铮冷声重复道,“我说了,太子不在京城的时日,我可以代他管束公主。” 殷灵栖没理会,歪着头朝他眨眨眼:“世子殿下,总冷着张冰块脸是找不到姑娘的,辅国公府基业庞大,世子风华正茂,本宫却听闻世子至今未有婚配呀。怎么,世子未许婚约,是因为不想吗?还是是登府说亲的媒人都被世子这副冷冰冰的态度赶走了呀。”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萧云铮抱剑冷冷打量着她。 “生气啦?”殷灵栖笑意盈盈,她太懂怎么气着死对头了,又添了一把火:“世子先把郡主府外闹事的纨绔说清楚,再去一旁生气。” “不是。” 殷灵栖趴在车窗上,等了半晌就等来这么一句两个字。 “所以呢?”她问。 萧云铮不答。 “路程颠簸,回去,坐好。”他冷声重复道。 殷灵栖瞪着他嘀咕了声,撂下帘幔坐回原处。 萧云铮仍一言不发。 脾气还是这么差。 殷灵栖又在心底给他记了一笔仇。 黑夜里马车晃晃荡荡,殷灵栖冷静思索怎么报复回去,想着想着便打起了瞌睡。 车外忽然响起一道冷冽的男声: “烧的是活人。” 什么?! 殷灵栖冷不丁被他的声音惊醒:“什么活人。” 萧云铮的声音压得很低,隔着帘幔隐隐透进来:“慎宁郡主府运出府烧埋的婢女,声称染病而死,实际却是活人。” “纨绔的马车同他们相撞,裹住几人的草席滚落在地,纨绔的小厮下车同郡主府理论时亲眼所见,那是几条鲜活的人命。” 杀鸡儆猴 隆隆晨鼓声敲醒了盛京城又一轮新日。 天刚蒙蒙亮时,慎宁郡主府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负责采买的婢女松萝将篮子挎在臂弯里,自门缝里悄悄钻了出来。 松萝黎明时分便要动身前往早市采买,赶在大半个盛京城醒来前,完成采买的任务归府。 她拽了拽兜帽裹紧脑袋,避开人群,专往那些不甚景气的巷子深处走。 不到半个时辰,箩筐已是沉甸甸压得胳膊发酸,松萝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觉得够数了,便抬脚往郡主府方向跑。 这几日大雨滂沱,街巷深处积水很深,有几处甚至没过脚踝,常走的小路皆因泥泞堵塞暂不通行。困于大雨,有些日子没能出府的松萝走得比平日慢了许多。 这个时辰的盛京城已然醒来,寂静了一夜的长街重新恢复烟火气,叫卖声驱散初冬寒意,早市间人头攒动,热气升腾。 眼见长街间来往的人越来越多,松萝心慌得紧,她捂紧兜帽低下头,加快脚步朝郡主府跑。 突然迎头撞上一堵人墙—— “砰!” 松萝来不及刹住脚步,整个人重重摔了出去,箩筐里一早采买的东西骨碌碌滚出,散落一地。 “哪个不长眼的敢冲撞我们爷!” 头顶砸下一记语气凶狠的呵斥,松萝慌得手脚发抖,连掉落的箩筐也顾不得了,抓紧兜帽捂住脸,狼狈地“咚咚”磕了几个头,便从地上爬起来冲开人群要逃。 “磕两个头就完事了?还敢跑?抓住她!” 几个身形壮硕的家丁一拥而上,扯着松萝的头发并兜帽将人蛮横地甩到地上。 一角绣着金银花纹的靴尖伸过来,挑起她的下颌: “小妞儿模样也不算丑啊,非要拿块破布捂着脸做什么?” 松萝死死攥住被扯落的兜帽,手背上摔得血肉模糊。 她望了一眼那鞋子的主人,瞬间惊得脸色煞白。 她撞上了月初那会儿在郡主府外聚众闹事的纨绔! 松萝眼泪滚滚落下:“奴婢有眼无珠,无意冲撞了爷,爷大人有大量,且放过奴婢罢!” “奴婢?你是哪家府上的丫鬟?” 那纨绔喝了一宿的花酒,天亮后被府丁架着胳膊扶出酒楼,一身的酒气臭气,捏起松萝的脸凑近了打量,醉醺醺道: “唔…模样尚可入目…咱们既撞上了…便是…嗝…便是缘分……索性从了爷……陪爷回去乐呵……” 松萝吓得慌忙摇头,连声求饶。 “不愿意?”纨绔打着酒嗝,怒火上头,反手便甩了松萝一个耳光:“不识抬举的贱婢!这世上还没有爷强占不来的丫头!” “来人!把她一并拖上马车……咱们……咱们回去继续喝酒……唔!什么人敢对爷动手!” 纨绔脑后挨了一记飞石,当即肿起包来。他捂着脑袋,痛嚎着嘴上不停叫骂: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爷要把你打成……” 纨绔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来人,骂声霎那间软了下去。 他揉了揉眼睛,转着头朝左右府丁问道:“爷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竟然看到仙女下凡了?” “爷,您没眼花。” “啊……那便是世间真有此等超尘脱俗的美人了,绝色啊,真乃绝色!” 他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拍着胸脯朝左右侍从自信夸耀道:“仙女模样也忒标致了,信不信爷三句话拿下她!” “凭什么拿?凭借你那点儿自以为是的自信吗?真是可怜。” 殷灵栖皱眉。 纨绔挨了一句嘲讽,不但不恼,反而喜上眉梢:“爷就喜欢这样有脾气的美人!够劲!” 他酒醉未醒,脚步摇摇晃晃朝殷灵栖走来:“你是谁家府上的漂亮姑娘?报上名儿,爷去将你要了过来!” 殷灵栖浅浅笑着,打个响指: “不如你去府衙大牢里问问佘五吧,他一定知道。” 佘五? 闹事围观的人群陡然一静,面露震惊。 在这一带提到佘五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可是郡主府的大总管,从前横行霸道,说一不二,欺压了谁家,谁家也只是干瞪眼敢怒不敢言,谁人敢招惹他? 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京城最近可传得沸沸扬扬,谁能想到,慎宁郡主府惯会仗势欺人的大总管被昭懿公主一句话送去衙门给阉了! 阉了! 真是大快人心! 围观者心底狠狠出了口恶气,再谈及那位跋扈娇纵的公主,再不提及往日风言风语,只是赞不绝口:“昭懿公主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殷灵栖倒是不甚在意那些夸赞,她指尖一抬,东宫的右骁卫得令出手,三两招便将纨绔及其府丁押下。 身形壮硕的府丁兀自挣扎着,本想一把挣脱扬眉吐气,却竟惊觉来者武功远在他们之上。 “大胆!敢绑爷!爷让你以后在这盛京城待不下去!就像……就像走在冰上……” 眼前之人到底是个美人,手段再狠那也是个美人,纨绔为博芳心也想风雅一回,皱着眉苦思半晌脑子里也没冒出那个词。 “猜你想说‘如履薄冰’?”殷灵栖手托着腮,瞥了他一眼。 “对!如履薄冰!爷让你如履薄冰……啊!!!” 右骁卫拖起纨绔肥硕的身体,抬脚踹到河边。 初冬的清晨冷得厉害,河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莫说是人站上去,便是拿树枝敲两下,都能把冰层击碎。 纨绔被仙女面上良善无辜的笑惊得后背发凉,瞬间酒醒了。 他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眼前这位小美人根本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美人看起来娇弱柔美,手段却是实打实的狠毒。 “想体会一把,如履薄冰的滋味吗。”殷灵栖慢慢悠悠走到他身后,抬脚重重一踹,那纨绔便沿着河畔斜坡滚落下去,“咚”一声砸开冰层坠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扑通着挣扎着沉下去。 “救命……”纨绔哭丧着嚎叫。 殷灵栖冷眼看着他在河里扑腾挣扎,面上仍挂着温温柔柔的笑。 府丁挣扎着试图挣脱太子侍卫的禁锢,跳下水救主。 “本宫就站着这,我看谁敢去救他。”少女开口轻轻斥了一声,语调虽仍旧温柔,可她平静的声音比寒风更冷上几分,不怒自威。 本宫? 府丁并身后围观众人瞬间不敢动弹了。 不知为何,他们对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天然存有一种敬畏的心理。 “姑奶奶……饶了我罢!”纨绔拼命蹬着腿,痛哭流涕:“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冒犯了姑奶奶……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姑奶奶究竟什么身份……您饶了小的这一回……小的从今往后把您奉作亲奶奶……” “认不出本宫的身份吗?平日里嘴上不是最喜欢宣扬本宫恶名昭著吗,怎么,今日见识见识什么叫作真恶毒,便怕了?” 少女眸光澄澈温柔,望着河中挣扎于生死一线间的人,眼眸中流露出淡淡怜悯,似是在看一只无足轻重的玩物挣扎。 在场众人骇然失色。 恶……恶名昭著…… 眼前这个面貌纯然良善的小姑娘,竟是他们口中跋扈娇纵不可一世的昭懿公主! “昭懿公主果然名不虚传……先是下令阉了佘五那样横行霸道的人物,今日赵公子又……” “胡扯!你脑子里装得是浆糊吗!佘五是个恶的!这赵二也是个恶的!” “啊,瞧我这人……这么说来,昭懿公主是在为民除害……” “公主大义!”一屠户打扮模样的人抢先站出来,“俺早就看这赵二不顺眼了!整日里调戏霸占姑娘家,欺男霸女,早该好好治一治这恶棍了!” “公主大义!” “公主大义!” 一人站出来发声,由他领头,周围围聚而来的越来越多的民众纷纷震声齐呼。 “别这么夸,”殷灵栖轻笑了声,“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围观的百姓骤然静了下来,平日那些叫嚷得最凶的心虚了,闭上嘴装哑巴。 “公主此言差矣!”当中又站出一人:“小的思来想去,佘五并这赵二的恶行我们大伙有目共睹,可传闻中的公主……” 他摊开手:“奇了个怪,公主又没杀人放火,你们也不害臊,跟风骂人家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是有些奇怪,传闻中那些……的事,谁人有迹可循?” “这便奇了……” “是啊,”殷灵栖也跟着说道,“是谁在暗中推波助澜呢。” 一声勒马的哨令高高扬起。 殷灵栖寻声望去,对上齐聿白那双淡漠的眼眸。 她笑了笑,心下了然。 “救你的人来了。”她望着河里被冻得奄奄一息那具肥胖身躯。 “不过……” 殷灵栖抬起眼眸,同齐聿白目光相接,冷声道:“若本宫不允,谁也救不了你。” 杀夫证道 冬日清早的河水冰冷刺骨,赵禧身体本就肥胖,身上所穿的棉袄沉在河里,只觉肩上越发沉重,浸满了冰水压着他整个人往深渊底下坠。 “救命……唔……长公子救命……” 他蹬着被冻得失去知觉的双腿,双臂浮在水中扑腾,见齐聿白来了,拼命朝他求援。 “长公子救我……” 赵禧哭得喉咙已经嘶哑了。 “都愣着做什么!听不见赵公子呼救吗!还不快去救人!” 齐聿白这回是真的动了几分气性,得了消息后一路策马疾驰奔来河畔救人,白马如离弦箭穿街而过,沿途不知惊了多少过路人。 “谁敢?”殷灵栖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 她垂着眼睫,专心把玩手中珊瑚珠串,对泡在河里那人的哭嚎声充耳不闻。 “本公主还在这看着呢,谁敢救他……” 啪嗒! 珠串绳子崩裂,鲜艳夺目的珠子滴溜溜的,四下飞溅出去滚了一地。殷灵栖捏着掌心最圆润的那颗价值连城的珊瑚母珠,漫不经心抛进赵禧眼前的那片河水里: “谁敢救他,谁便下去陪他一起泡在冬月水里。” 赵禧被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吓破了胆,只觉眼前一黑。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嚣张跋扈一世,竟被眼前这个柔弱可人的小仙女一句话宣判了死刑。 赵禧嚎啕大哭:“公主……小的错了公主……” “昭懿!”齐聿白皱眉,“人命关天,现在不是你耍小孩子性子置气的时候。” “本宫使不使性子,关长公子何事?你又凭什么来训诫本公主?” 殷灵栖连正眼也不给他一眼,用足尖踢着地上散落的珊瑚珠玩,仿佛在碾压一堆路边随处可见的不值钱的石子儿。 齐聿白认出了她方才任性扯断毁坏的那串珠串,正是齐侯府上献给皇帝的贺礼。 那是南疆百年一遇的稀世罕物,百年来拢共就凑出十来颗上上乘之品,承恩侯花了高价又赔进去许多收藏的古董才换得这么一小串奉于御前。 谁料天策帝根本不入眼,昭懿公主想拿便拿去了,到手了又不珍惜,反倒当着齐聿白的面直接毁掉。 齐聿白扶住额头,气得头脑发昏,他知道,他父亲若是亲眼目睹小公主作贱承恩侯府重金换来的稀品,看见这等稀世珍宝被人当石子儿碾在脚底踢,只怕会当场气绝身亡。 “公主,赵禧是御史中丞膝下唯一的嫡子,是朝廷重臣仅存的血脉,公主不可仅凭一时任性便随意要了他的性命!” 齐聿白声音微哑,尽管他极力克制自己,嗓音仍不免隐隐染上一层怒意。 “嗯呢,指使人把他踢下水的是本宫,长公子干干净净的,在这着什么急?”殷灵栖根本不在乎他的脸色,越过齐聿白,走到一旁的糖酥铺子去买点心吃了。 “你!”齐聿白头痛,心底那股不安的焦躁感越来越强烈,他寻不到有力的证据佐证,却一遍又一遍地认识到一个事实:昭懿公主变了,不再同从前那边依赖他,信任他,任他设计摆布了。 横竖劝也劝不动,见小公主只顾自己高兴,根本无视赵禧的死活,齐聿白听着河中那人挣扎的声音愈来愈低,只得铤而走险。 他斥令太子御下的右骁卫,道:“御史中丞位居言官之首,赵大人年迈,膝下只此一子,若因昭懿公主一人意气用事,而蒙受老年丧子之痛,敢问诸位良心安否!能承受住赵大人问罪定刑之怒否!” 齐聿白面朝围观众人,声情并茂,悲怆道:“诸位皆为人父母,为人子女,自当能体谅舐犊之情,反哺之私。若今日被推下水泄愤的人是你们的子女,明明近在咫尺,却因受制于人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溺毙,为人父母者心中当作何感想……” 齐氏长公子的贤名本就名扬京城,而今这番肺腑之言字字掷地有声,催人泪下。 早市来往者众多,其中不乏年迈者,诞育子女者,听得心头一热,眼泪便滚滚而下。 转眼之间,舆论便被煽动偏至因着昭懿公主一人意气用事,致使赵大人的独子久浸河中即将溺毙这一风向。 “齐聿白你少拿满口的道德仁义压制本公主!” 殷灵栖一面吃着刚蒸好的热乎乎的甜糕,一面耐着性子听他胡扯。 糕吃饱了,殷灵栖接过侍女递来的熏过木樨香的手帕仔细净了手,待到指尖袖上一派的香甜细腻,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回去看热闹。 “你心中所想若真如口上所述那般高尚正义,便也该先看到是赵禧醉酒闹事,当街强抢民女!” 殷灵栖轻轻瞥了一眼,近身侍奉的宫人会意,便将郡主府的婢女松萝领上前来。 “劳烦长公子睁大了眼睛,好生看清楚被赵禧欺凌的小姑娘摔成了什么模样。” 松萝的伤口早已被殷灵栖命人简单清洗包扎了,但一眼望过去,伤势仍很狰狞骇人。 她瘦瘦小小的一个姑娘家被身形壮硕的府丁扯着头发拖拽在地,头上蓬乱,鬓边发丝断裂处见了血,袄裙在地面上摩擦破败,手臂上皮肤擦伤擦得皆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松萝怯怯缩在宫人身后,委屈地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围观众人看清了小丫头被欺负得皮破血流的模样,登时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怒意上涌,群情激愤。 “岂有此理!赵二强抢民女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就算是御史中丞的独子又如何!身份高贵便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为所欲为了么!” “咱们心疼他老子年迈做什么!他是他老子的命根子,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父母的心头肉了吗!他的命是命,被他欺辱的这丫头的命就活该贱如草芥么!” “若非昭懿公主及时解围,治住了冯二这个纨绔,只怕眼前这小丫头的下场只会更惨……” 民心愤慨,局势瞬间扭转。 殷灵栖望着齐聿白隐忍阴沉的面色,心情大好,慢悠悠地又捻了一块甜糕入口,莞尔一笑: “长公子呀长公子,你满口的仁义道德原来也会因人而异呀。” 齐聿白见势不妙,低声吩咐心腹道:“别管公主那边,你们速去将冯公子捞上来,再晚一步,人就真的坚持不住了。” “长公子着什么急呀,公子替冯禧开罪,御史中丞即便要算账,也算不到长公子头上,说不定还要谢谢你呢。”殷灵栖咽下糕点,又示意宫人去分了些吃食给受伤的松萝,这才空下时间理睬齐聿白一会儿。 “齐聿白,你在担心什么?你闻讯急着赶来保下赵禧,难道真的只是体谅年迈的御史中丞爱子之心?” 殷灵栖走至他面前,笑了笑,:“喜怒形于色,这可不像长公子一贯的作风,暴露心思了哦。” 齐聿白神情陡然一紧,心跳加快。 昭懿公主如今竟变得如此敏锐善察…… 他的心思,竟没能藏过公主的眼么? 齐聿白心跳起伏,他命令自己必须冷静下来。 他缓和了口吻,不再疾言厉色,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润和煦,唤殷灵栖:“公主。” 不,还不够。 “颂颂,” 齐聿白唤她的小字,声音清润:“我知道,颂颂还在生我的气。” “上次入宫,是我一时心急,不够诚恳,言行有所冒失。我会重新去同陛下请罪,求得陛下的谅解与你的宽恕。” 他轻轻牵住殷灵栖的手,语气诚挚:“颂颂,我定不负你。” “右骁卫!” “在!” 殷灵栖强忍住恶心,问:“他方才哪只手碰的本宫!” “回公主的话,是左手。” 左手……好……左手…… 殷灵栖拿湿了的帕子用力揉搓手心,口中无声重复念着。 脏,好脏…… 心底越来越烦躁,萌生出一种冲动。 她盯着齐聿白那只骨节分明、白净细长的手,暗暗想着,这么好看的手,这样能写就一手好字的手,长在齐聿白身上不取来观赏真是可惜了。 总有一天,她要把那只手剁下来,装进雕琢精巧镶嵌金玉的匣子里,送到齐聿白眼前,逼着他看,让他也陪自己一同欣赏。 憎意如野草自心底恣意疯长,手下揉搓的力道越来越大,眼看着小公主一双白皙柔软的手被揉搓地发红,宫人心疼地直叫唤,忙将殷灵栖的手按住。 “乖乖,咱们心下有什么怨气对着别人发泄呀,何苦来折磨自己呢。” “我不折磨自己,我只是嫌脏。” 殷灵栖已经冷静下来了,便不再动作,她冷眼看着方才那一会儿功夫被齐氏的人强行救上岸的赵禧,抬脚走了过去。 赵禧灌了一肚子河水,倚在路边半死不活的,他浑身湿透了,冬日寒风一吹,冷得耷拉着脑袋瑟瑟发抖。 “赵公子,怎么样?”齐聿白抬手示意下属给人披上大氅保暖。 “唔,长公子……”赵禧脑袋恢复了几分清明,望着齐聿白“哇”的一声哭着扑到他身上将人紧紧抱住,嚎啕大哭: “长公子,是她!就是这个和你定了婚约的公主!是她指使人把我推下河的!她这个恶毒的人,白瞎了一副仙女模样的美人皮囊!长公子,你,你答应兄弟,来日娶她过门,一定帮兄弟好好教训她!教她……” “教训谁?” 齐聿白暗道不好,早在赵禧话一脱口那刻便想捂住赵禧的嘴,可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被殷灵栖听到了。 赵禧身上穿着的棉袄都湿透了,齐聿白挨近他只觉冰冷,他推开赵禧,站起身整理自己的衣着。 不料他方一起身,殷灵栖便走上前来。 “右骁卫。”她面上仍挂着温柔的笑,轻声唤道。 “微臣得令。” 右骁卫为首者抬腿便朝窝在岸边的赵禧一踹。 赵禧冷不丁挨了一脚重的,还没缓过气便又顺着斜坡滚下去,坠进冰冷的河水里。 “昭懿!你又在胡闹什么!”齐聿白大惊。 “本宫胡闹?”殷灵栖眼睫微微垂着,遮住眼眸,瞧不出她的真实情绪。 “本公主肯饶他一命,他不思悔过,缓过神来便要咬本宫一口,你说,本宫应该做什么?” 殷灵栖走到岸边,平静地注视着痛哭流涕在水中挣扎的那人:“你,上来,本公主现下允你上来。” “只要你能顺利爬到岸上,本公主便放过你。” “还不谢恩!”齐聿白眉头紧皱,厉声喝道。 “谢……谢公主饶命之恩……谢公主饶命之恩……”赵禧狼狈地爬上来,一身泥泞,冷得直打哆嗦。 赵府府丁冲下去扶住主子,一主一仆互相搀扶着,好不容易爬上来,自岸边刚一冒头—— “咚!!” 小公主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右骁卫心领神会上前又是一脚踹下! 主仆两人一起重新滚落水中。 “没用的废物,再来。”殷灵栖那双含情美眸不复往日温柔,目光冷甚冬月寒冰。 冯禧泪流满面,和仆人一面哭一面往上爬,眼看着要爬上路面,早已等候在此的右骁卫又是无情一脚! “殷灵栖!”齐聿白情急之下直呼其名,“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小公主撇了撇嘴,露出一个纯良无辜的笑:“你都看到了,还问本公主做什么。 血气翻涌,喉头腥甜,一向冷静自持的齐聿白终于变了脸色。 他将目标转向右骁卫,斥道:“右骁卫效命太子殿下,而今太子离京,右骁卫难道要同昭懿公主一道为所欲为么!” 太子? 右骁卫队伍间的将士望了望彼此,坦然道:“这有什么,我们的确效命太子殿下,可太子殿下都听公主的,公主让我们做什么,我们自然便做什么了。” 齐聿白被狠狠噎了一口气。他根本不曾料到东宫太子宠妹宠至如此地步,竟放手大胆将右骁卫这样一支队伍交付给小公主。 “太子竟这般疼爱公主么?” “可不是嘛,太子殿下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年纪小,又尊贵,自然宠爱有加。你看,小姑娘留在这偌大的盛京城中,若是手中无权无势,今日岂不是只能被这赵二欺辱了去?” “人长得这么乖,性格倒不是个任人欺负的软柿子,真好。孩子是个好孩子,换作是我们家的女儿,我也打心眼里疼爱!” “话说回来,这齐氏长公子出了名的正义凛然,怎么今日竟也犯这糊涂,帮着赵二那等人物。” “没听过老话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早市来往百姓议论纷纷,齐聿白头痛加剧,只觉神志愈发混乱。 “听见了?”殷灵栖笑笑,“你少拿太子压我,即便皇兄在,也得听本公主的话。” “公主今日,全然不顾王法……” “目无王法?”殷灵栖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笑得花枝乱颤,“齐聿白,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她止住笑,定定注视着齐聿白:“本宫是第一回不守规矩么?” “从前你精心编排本公主的名声,怎么,如今真遂了你的愿,你反倒恼了。” 殷灵栖微微笑着,眼波流转,那双杏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若狐的光,俄而消失,眸光又恢复了一贯楚楚动人的神韵。 “齐聿白,”她眼底笑意越来越深,“你若敢再拦,本公主把你一起丢下去,不信试试?” 昭懿变了,她彻底变了。 如今的她,只是徒有一个软弱、惹人爱怜的外表,这具皮囊之下隐藏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灵魂。 一个远远脱离他掌控的灵魂。 齐聿白眯起漆黑的眼眸,踉跄着后退几步。 赵禧的哭嚎声仍在继续,他每一次疲惫地爬到岸边,都会右骁卫重新踹回去,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直至问过了松萝是否觉得解气,殷灵栖才肯开口放过他,吩咐赵府府丁将他们奄奄一息的主子抬回去。 “殷灵栖,此事绝不会简单了结。”齐聿白注视着她的背影,嗓音喑哑,“你贸然动了御史中丞的独子,只怕今晌,御史台弹劾的奏疏便会递到陛下面前。” “你为了一个丫鬟,一介下人!大庭广众之下给赵公子难堪,御史台决计不会放过你,到那时……” “好啊!” 殷灵栖答得爽快,她觉得早市的甜糕与果脯实在香甜,又贪吃了几块,香饮子也好喝!她一面叮嘱宫人多买些给她带回宫,一面毫不在乎地回复齐聿白道:“这事本宫既然敢做,便自然能承担得起!不劳长公子费心。” “还有,”她盯着齐聿白那张愤慨的双目,忽然笑了:“长公子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腹的圣贤书都读哪里去啦?什么叫做本宫‘为了一个丫鬟,一介下人,给赵公子难堪。’” “在本宫眼里,这是一条人命,而不应当附加任何外在的衡量轻重的标准。” “齐聿白啊齐聿白,枉你年少成名,贤名远扬,啧,境界太窄了。” 齐聿白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殷灵栖的话如同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利尺,陡然断裂直冲命门狠狠砸下。 他头脑中乱糟糟的,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克己复礼的教条,父亲的训斥,家族的重任嘱托……反此种种自脑中轰然炸开,齐聿白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俯下身,只觉那种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窒息感愈来愈重,愈来愈重,让他无所遁形,而后眼前一黑…… “长公子!” “长公子!!” 殷灵栖当然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她步履停都未停片刻,提起裙裾便朝着买香饮子的宫人脚步欢快地奔去了。 “店家,这是给您的钱,怎么不收着呀。”殷灵栖疑惑。 “公主,小的不收您的钱,小的谢过您了。”卖点心的阿婆脸上皱纹深刻,尽是漫长的岁月中苦难行走过的痕迹,她抬起布满茧子的手,指了指河那头,热泪盈眶: “那冯二,从前惯会欺负姑娘家,我们这一带好些姑娘都……” 阿婆说不下去了,殷灵栖接过钱放到她掌心里,并不嫌弃她的手粗糙:“一码事归一码事,买了您的糕点,断无赊账的道理。” 阿婆不愿意收下,殷灵栖正为难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冽的男声: “给我罢。” 有几分熟悉。 殷灵栖回过头,眨眨眼:“不是吧,世子殿下你很缺钱么?” 萧云铮抱着双臂冷冷盯着她,意味复杂。 殷灵栖装作没看见。 “热闹看够了吗,世子爷,”殷灵栖抬眼望了望河对岸方向,“动静闹这么大,世子怎么可能没听到一丁半点的风声。” “你与你未婚夫君的事?”萧云铮挑眉。 殷灵栖:“……”听到未婚夫三个字就烦。 她闷声“嗯”了一声。 “听说了,所以,公主保下的那名郡主府婢女现如今在何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萧云铮观察她的神情变化。 “挺聪明的啊,你怎么知道我留着松萝还有用?”殷灵栖抬头,望见他取出些碎银,同自己买糕的钱混在一起,一并交与副官。 副官接过钱,重新回到方才那位阿婆摊位前,不知同她说了些什么,阿婆竟笑着将钱收下了。 殷灵栖脚步一顿:“为什么你给的钱,阿婆就愿意收,你的手下同她说了什么?” “靠脑子。”某人的语气一如既往冷冰冰。 问责? “郡主府的人怎么样了?” “回公主的话,医馆的郎中已看过了,无甚大碍,只是那姑娘急着要回府,说是耽误了事会受府上责罚。” 殷灵栖点点头,说道:“那便放她回去吧。” “放走?”萧云铮手上转着匕首,漫不经心开口道:“想约见郡主府的人可不容易,机会难得,公主不打算仔细审一审她吗。” “还需要郑重其事审上一遭吗?本宫想要的消息,已经拿到了。”殷灵栖道。 萧云铮手上动作登时一停,匕首定于指间不动。 他敛眸,目光透着审视:“已经拿到了?自她被公主救下至今,公主何时安排过人审讯?” “世子很清楚本宫的一举一动吗?” 殷灵栖抬指轻轻抚过簪子,其下缀着的珠玉相碰,叮当作响,映衬着她蕴着笑意的黑眸,那双眼眸中,少女独有的清澈与不经意流露出的危险相融。 “萧云铮,你果然派了人盯住我。” 萧云铮视线一低,对上她的眼睛,无声的对视中彼此交锋。 四周氛围瞬间冷凝。 “都说萧氏根深蒂固,耳目通天,如今看来,名不虚传。”殷灵栖微微侧头,“本宫竟浑然不知,原来自己的身边也安插了世子的人手。” “公主说笑了,”萧云铮面色从容,“萧氏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把刀罢了,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又有谁说得准呢?世事难料,若有一日为刀者想做握刀者,也不是没可能。世子以为本宫的猜想如何?” 殷灵栖笑盈盈地望着他。 “不如何,”萧云铮也笑,唇角弯了弯唇角,抿出一道淡薄的弧度,道:“刀是刀,鞘是鞘,执刀者只能是执刀者,若能力不相匹配,便不也会成为掌刀人。” “世子所言极是,本宫见识浅薄,今日得闻世子一言,如醍醐灌顶。”殷灵栖先自贬了一通,继而眨眨迷茫的眼睛,状若无意一问:“那么世子想做执刀人吗?” 身后副官神色一紧,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萧云铮眼底暗了暗,极为自然地接过话,镇定道:“承蒙公主抬爱,臣么,世代勋爵传家,领着皇城司的闲差,坐等承继祖上荫蔽便可,这样顺遂的人生,夫复何求?” “是啊,这样顺遂的人生,这样显赫的出身,又有几人能生来享有呢。”殷灵栖也跟着叹道。 正叹着,忽见一御前行走的太监换了套常服,匆匆忙忙地朝这面赶。 “小祖宗啊,您怎么还在外头待着,快回宫罢,陛下召您呢,出大事了!” 那公公自殷灵栖身旁走了一遭,恨铁不成钢地拿拂尘戳了一遍侍奉昭懿公主的宫人: “一个个的闷着头装哑巴!咱家既将你们指到公主身边侍奉,你们便得担起责任!这叫什么事儿,见着情况不对,竟也不知拦着主子!闷声不吭的,要你们有何用!” “事儿是我执意要做的,公公教训他们做什么。”殷灵栖轻轻拍了拍手,“不就是收拾了个当街强抢民女的纨绔,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公主杀人放火烧山了。” “小祖宗!到了陛下面前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忍一忍就过去了,别再这么任性了。” 太监头痛,唉声叹气地急得团团转,忽觉一道冷冽的目光盯得自己不舒服,一抬头“哎呦”一声: “萧世子也在呐,咱家给世子殿下请安。” 萧云铮抬抬手,示意他免礼,问:“御史中丞的动作这么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告至御前了。” “哪儿能啊,赵大人还在府上守着公子呐。”太监摇摇头。 萧云铮抬眸,朝殷灵栖递了个眼神。 殷灵栖心下了然,瞬间察觉不对:“若御史台未曾告状,父皇急召本宫回去是因为……” “是承恩侯府往宫里传的话!”太监擦汗,“公主,齐氏长公子被您言语刺激得急火攻心,晕过去了,传了御医过侯府去看望了。” “公主您仔细琢磨琢磨,长公子素来冷静沉稳,这般情绪稳定、温文尔雅的人物,竟能被您气得咳血,小祖宗啊,您快收了神通罢,陛下听闻今早之事也被您气着了,您说说,陛下该如何同承恩侯府说道,又如何给御史台个交待。” 殷灵栖蹙眉:“他咳血晕倒,难道不该反省反省自身吗?年纪轻轻的一个人,身体虚成这般模样,当初承恩侯府怎么好意思来求娶公主,哪来的胆量敢为皇室开枝散叶。” “噗嗤。” 有人憋不住笑出声。 “雾刃。”萧云铮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不许笑。” 雾刃抱拳道:“是,公主说得对!” “你看,”殷灵栖摊开手,朝太监说道:“是不是这个道理?退一万步来讲,齐聿白被本宫气得咳血,父皇难道就没有错吗?他若不同意定下这门婚约,齐聿白今日会来阻拦本公主吗?” “祖宗!您少说两句罢!”太监急得跺脚,“您这话若让陛下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嗯,”殷灵栖模棱两可地嗯了声,也没说同不同意,“走罢,既然鸿门宴都摆好了,本宫焉能躲过这一劫。” “哦对了,萧云铮,去查查近半年以来入京居留的南疆人士。”殷灵栖走出两步,回身叮嘱他一句:“说不定有惊喜。” “已经着手在查了。”萧云铮淡淡道。 “你……”殷灵栖顿住脚步,“消息怎么这么快,什么时候开始着手做的?” “方才罢,就公主派人把那郡主府的人带去医馆包扎的时候,应当与公主得知细节的时辰差不多。”萧云铮轻描淡写道。 “你还不承认你在本宫身边安插了眼线。”殷灵栖幽幽瞥向他。 萧云铮自她身边略过,唇角微微弯起一道弧度,没承认也没直接否认:“医馆附近有臣的耳目。” *** 明堂之上。 “啪!” 天策帝愤愤抓起奏疏,往阶前砸吧,抬眼一看小女儿站在那里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底一软又下不去手。 往一侧砸吧,视线一转,辅国公萧府的世子立在一旁,人家只是来禀告公务的,没必要迁怒。 伸出的手愣愣悬在空中,天策帝憋着气没出处撒,抓起承恩侯亲笔写的奏疏扔自己脚底下。 “昭懿啊昭懿,你说你……”天策帝重重叹了一声,“这教朕如何是好,你也知御史台总领言官,奏疏一发,即便是不顾朕的颜面弹劾朕的奏章,朕也得认!” “御史中丞若觉为子鸣冤,尽管弹劾,儿臣倒想看看,以监察百官为己任的御史台会怎样替一介恶棍粉饰太平。” 殷灵栖平静地说道。 “你……” “陛下。”身后响起一道清润熟悉的男声,“陛下请听微臣一言。” 齐聿白身着官服,闻得风声匆匆自侯府奔赴宫中。 “今日之事臣在现场,昭懿公主纵有过错,却终究是年少无知,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殷灵栖注视着他。 看吧,这就是以光风霁月的齐氏长公子啊,轻飘飘一句话,看似在替殷灵栖求情,实则一开口便坐实了昭懿公主因一时任性故意伤人的事实。 “本宫听闻,长公子急火攻心,咳血晕倒了,病了不在侯府养病,非要来凑这一回热闹,怎么,担心你不来添油加醋,这事儿真让本宫与御史中丞给揭过去了?”殷灵栖笑着望他。 “昭懿!”天策帝轻斥了她一声,“不得胡闹。” “陛下,”一直立在一旁静观其变的萧云铮忽然开了口,“臣以为,昭懿公主所言极是。” 哦吼! 殷灵栖抬眸。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死对头竟然帮她说话了。 以往都是他在同殷灵栖揪着矛盾针锋相对,今儿这场面,还是头一回。 殷灵栖笑笑,齐聿白本来能避过这一遭,挺着病躯还要来给她添把火,既然如此,殷灵栖也不打算放过他了。 “齐少卿啊,”眼波流转,殷灵栖一双含情目望向他身后,“本宫问你要的那个侍卫,怎么还没送过来呀。” “什么?”齐聿白已然忘了这件事。 “就是少卿留在光禄寺的侍卫,齐朔,本宫上回见着他觉得甚合眼缘,”殷灵栖垂下眼睫,很是不悦,恹恹道:“少卿实在小气,问你要个人也不肯给。” 齐聿白面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的未婚妻,当着圣上的面,大庭广众之下问他讨要一个……一个…… 这哪里是想要去做侍卫,分明是想拿到身边玩乐消遣! “公主,”齐聿白低下头,竭力隐忍这奇耻大辱,声音都在颤抖,“公主若喜欢,臣自当奉上。” “好啊,今夜就送过来吧。”殷灵栖也不客气,微笑着打量他那双颤抖的手。 她估摸着,齐聿白很快又会被气到咳血的地步了。 “少卿的身子怎么在发抖呀,少卿不愿意吗?” “不敢。”齐聿白咬牙切齿。 “那便是身体不适了?唉,谁人本公主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呢。”殷灵栖捂着心口,轻轻地叹息着,“来人,快扶齐少卿入偏殿养病。” “谢公主体谅,臣身体尚安。”齐聿白紧闭双眼,默默忍耐着。 再等一刻,再坚持一刻…… 他来时递了消息,御史台的人就快到了…… 御史中丞爱子心切,届时,便也容不得昭懿公主再为所欲为。 齐聿白竭力隐忍,只觉喉头又涌上一丝腥甜血腥气,他攥紧双拳,咽下这口气,只听殿外扬起宫人尖利的通报: “御史中丞到——” 齐聿白松了一口气,冷笑着觑了一眼殷灵栖。 人,终于来了。 好戏开场。 我很柔弱呀 “御史中丞到——” 天策帝攥拳抵于膝上,满头乱绪,沉声道:“宣。” “宣御史中丞进殿——” 年逾六旬的老人鬓发灰白,被人搀扶着左右两臂,双目含着泪踉跄入殿。 “老臣参见陛下……”赵御史颤颤巍巍伏下身行礼。 “平身罢,爱卿行动不便,不必多礼。”天策帝看着老人佝偻沧桑的身影,心有不忍,又望了立在一旁的小女儿一眼,摇头叹气,只觉左右为难。 赵御史拄着手杖撑起身子,抬头望见殷灵栖,便哆嗦着一双手,勉力挪动手杖朝她靠近。 “赵爱卿,你且冷静。”天策帝眼见形势不对,急得站起身意欲阻止,“且听朕一言。” 齐聿白掩唇低低咳了几声,压下了喉咙里的血腥气,而后折起那方素白手帕,唇角勾起一抹淡薄的笑。 他深知,即便天策帝疼爱女儿,明堂之上也不便护短。 齐聿白的余光轻轻落在殷灵栖身上,唇角噙着的笑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嘲讽。 “颂颂啊,你怎么变得不乖了呢,若是当初不同侯府作对,便也不会节外生枝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了。”齐聿白心想。 既然不听话,便施些惩戒罢,人总要摔上一跤,尝到痛了,才会学乖。 他含蓄地笑着,等待好戏开场。 “赵爱卿!”天策帝示意御前带刀侍卫做好准备,一旦形势有变,立刻护住公主,但也不能失了分寸伤及老臣。 赵御史老泪纵横,颤颤巍巍走到殷灵栖面前,双目紧紧盯住小公主,两只手都在发抖。 “老天爷啊……” 年迈的老人突然退后一步,撩起官袍,“噗通”一声双膝磕下,出其不意跪在殷灵栖面前。 齐聿白唇角的笑瞬间凝固。 天策帝瞳孔骤然一紧。 殿内宫人并御前侍卫皆是大惊失色。 赵御史仰起脸,怆然长叹,声如洪钟:“老臣跪谢昭懿公主救命之恩!” 寂静。 死水一般的寂静。 整座大殿落针可闻。 齐聿白唇角微微抽搐,勉力撑起温和而不失礼节的笑,他上前欲搀扶起跪地的老人,道:“赵大人可是认错了人?” 六旬老臣一把甩开他的手,坚定道:“不,不敢劳烦齐少卿,老夫虽上了年纪,这双眼却仍能辨得清真假,老夫今日要赶来拜谢的,正是昭懿公主。” 齐聿白神情陡然一变,伸出的手僵硬地落在空中。 “爱卿何出此言。”天策帝被这一转变惊得眉头紧锁,只觉匪夷所思。 赵御史挪动膝盖,缓慢转向天策帝,沉声道:“陛下有所不知,犬子自胎里带出来毛病,自幼热毒炽盛,臣爱子心切,多年来宴请五湖四海名医无数,望闻问切后皆摇头叹息,说此为不治之症,无能为力。” “臣年过六旬,早年长子过世后,膝下便只此一条血脉,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老臣身为言官之首,总领御史台,却疏于管教小儿,纵得他成了今日这般模样,在外惹是生非,竟冲撞了公主,老臣有罪。” 说罢,便要磕头请罪。 “赵御史年迈,经不起折腾,快快扶他起身。”天策帝抬了抬手。 “不,不,陛下,老臣还不能起来,老臣还要郑重拜谢昭懿公主。”赵御史急忙道,“陛下有所不知,今日多亏了公主,犬子缠身多年的顽疾竟有了根治的法子了!” “什么?”齐聿白闻声愣愣望向殷灵栖,满目的难以置信。 “公主授犬子以冰浴之法,每隔上一段时辰便入水浸泡,如此反复,犬子被送回府上时竟已精神大好,只觉经脉通畅许多,郎中诊过脉后直呼神迹!” 他面朝天策帝,老泪纵横:“陛下,昭懿公主之恩德之于犬子,如再生父母啊!” 赵御史振臂高呼,浑厚有力的声音响彻明堂高殿。恍若平地惊雷,将以齐氏为首的朝臣阵营的理智炸得粉碎。 齐聿白的脸色变得极为难堪,只觉胸腔隐隐作痛。旧疾未愈,他颤抖着指尖仓促取出那方素白帕子,掩住唇俯身咳嗽。 “原来如此。”天策帝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畅怀大笑道:“好啊,好啊,这是好事,赵卿府上添了喜事一桩,真是可喜可贺啊,来人,赏……” “老臣愧对陛下、愧对公主,万不敢接受陛下的恩赏。”儿子虽然混,老子毕竟官居御史中丞,是个明事理的。 “臣闻不孝子醉酒闹事,当街冲撞公主,强抢民女,教子无方,纵容过度,老臣羞愧不已,今日入宫,一则是为亲自答谢昭懿公主,二则特来请罪,请公主责罚。” 御史中丞乃六旬老臣,又官居从三品,儿子当众出糗,如此阵仗不仅不问责殷灵栖的,反而向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拜谢请罪。 事态发展远远超出控制! 齐聿白呼吸急促,眼底一片冰冷,攥住方帕的指节用力至发白,指甲深嵌掌心,素白色的帕子上逐渐洇出点点血痕。 “齐少卿的身体竟已虚至这般地步了么?” 一直静观殿上风云变幻的萧云铮忽然发话了,一出声,便将风向轻飘飘地转移至齐聿白处。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聚焦于面无血色的承恩侯府长公子身上。 天策帝面色凝重:“聿白,光禄寺卿告假,如今一方重任皆落于你一人肩上,你年纪轻轻,事务再忙也应当爱惜身体。 你与昭懿的婚事,朕本打算命人着手筹备,可朕考虑你如今的身体,只怕是不宜操劳过度,既如此,便暂且搁置一段时间罢,待你身体好些了,再从长计议。” 搁置?说得好听,这一旦放下,便要搁置多久? 从长计议,长又有多长? 承恩侯神色逐渐僵硬,眼角隐隐抽搐,想挤出一个笑体面地说“谢陛下体恤”,却又无论如何挤不出来。 无数双眼睛紧盯着承恩侯一门的一举一动,家主露了怯,总得有人代他站出来接下皇帝的旨意。 齐聿白强忍住胸腔里的疼痛,上前一步挡在父亲身前,躬身行礼道:“臣,谢过陛下。” “单记着答谢父皇,别忘了本宫呀,”殷灵栖打量着他惨白的面色,不紧不慢继续添了把火:“本宫要的那个侍卫,记得送来哦。” 齐聿白一双手掩于袖中,颤抖得厉害。 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皇帝、同党、异党那么多人的眼,同他定下婚约的未婚妻,他打心底根本瞧不上的公主,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蒙受奇耻大辱。 这不仅是为夫者所不能忍受的耻辱,更是身为男子、身为齐氏未来的家主所远远不应忍受的耻辱。 齐聿白闭上眼,只觉自己的每一寸尊严都在被殷灵栖敲碎了践踏。 她根本配不上他,却一再能够成功地折辱他。 喉结剧烈滚动着,齐聿白喉咙间冲上一股腥甜,很快涌上舌尖。 “不可御前失仪……不可御前失仪……” 他暗暗告诫自己,几欲咬碎了一口牙,极尽隐忍方才能够将血沫咽下。 可一道轻佻懒散的声音再度给了他沉重一击。 汝阳王殷珩素来心直口快,今日恰也在场凑热闹看个乐子,便笑道:“不错,不错,本王看长公子很是贤惠,还未成婚便开始为公主培养妙人供以寻乐消遣,哈哈哈,长公子有度量!甚好!甚好!” 昭懿公主明面上只是要个侍卫,看破不戳破,在场之人还是要给承恩侯府留些脸面的,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是。 可如今汝阳王直言不讳捅破了这一层窗纸,这便是将承恩侯府的尊严明目张胆架在火上烤! 这场闹剧散场后,自承恩侯身侧经过的朝臣总会若有若无拿目光瞟过来,难掩讥笑声。 这哪是取了个公主?这是迎进来一尊祖宗! 承恩侯头一回对这门强行求得的婚约生出悔意。他憋着气愤愤望了一眼长子,恨铁不成钢。 “齐氏一门竟有夫纲不振者,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齐聿白已极力忍至强弩之末,被父亲言语一激,彻底崩断最后一丝坚忍。 鲜血蓦地自喉咙涌出,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九重高阶之上,殷灵栖倚着廊间立柱,淡淡瞥了眼远处乱糟糟的那一群人。 “梅开二度。”她评价道。 “未婚夫被气得一日呕血两回,公主还有闲心站在这儿看风景?”萧云铮站在她身后,眉峰微微挑起。 “不然呢?本宫不出来看风景,便只能再去气他呕一回血了,本宫倒是有这份心意,承恩侯府却未必敢再收了。”殷灵栖很有自知之明。 萧云铮无声一笑:“公主倒是坦率。” “那是自然,本宫一向单纯。”殷灵栖凭栏远眺,下颌轻轻枕在交叠的手臂上。 “单纯?”萧云铮睨了她一眼,眼神耐人寻味。 “御史中丞问责赵禧一事,公主早在下令推他落水之前便已有了应对之策罢。” 他盯着小公主的背影,语气意味深长:“公主是如何预料到赵禧宿疾会因此缓解的?” “谁知道呢,运气好,误打误撞了吧。”殷灵栖双手捧着脸颊,悠然自得欣赏着宫苑中的景致,心中想的却是本公主比你们多活了一世,提早知道点儿消息不是应该的嘛。 “呵,误打误撞,将行刺案的调查对象引向郡主府,也是误打误撞么。”萧云铮无形中逼近一步。 殷灵栖不急着理会这遭试探,她不知看见了什么趣事,掩唇笑出声。 “嘘,本宫有话同世子说,过来过来,凑近些。” 小公主眼角眉梢透着隐隐兴奋,她踮起脚尖,神秘地凑近萧云铮,却在唇瓣即将擦过他耳廓时忽然变了语调,委委屈屈道: “萧云铮,你知不知道,这样怀疑我,我会伤心的。” 是宿敌 “萧云铮,你知不知道,这样怀疑我,我会伤心的。” 她念着萧云铮的名字,抬起一双无辜的眼眸去望他,轻轻叹息着,指尖落在心口,似是真的伤了心。 萧云铮视线往下一低,与她对视。小公主的目光太过柔软,似流水涓涓,轻缓柔和地抚平每一分猜忌,润物细无声。 情感胜于理智,几乎无人能够不对着这样一双诚挚的眼睛卸下心防。 可萧云铮恪守的唯一准则只有理智。 情感,从来不再需要考虑的范畴之内。 这样的人,冷血,却也冷静。 天色渐暗,萧云铮俯下身,在长久的沉寂里,靠近那双纯良无辜的含情眼。 目光径直相撞,谁也没有退让对方半分。 “真情还是假意,公主自己分的清楚吗?”他唇角勾着很淡的笑。 “不清楚,”殷灵栖口吻自然,“本宫年纪小,涉世未深,哪里懂得这其中的人情世故,世子殿下见多识广,教教我?” “不巧,臣亦知之甚少,恐怕无法为公主解惑。”萧云铮道。 “世子这话说得无趣。”殷灵栖也笑,“能镇得住皇城司的人,心思又能简单到哪儿去呢,世子不愿教直说便是了,却还要寻个借口来搪塞本宫。” “公主这不是明明能分辨得出真假么。”萧云铮挑眉。 殷灵栖眸中笑意一僵。 “公主是个聪明人,藏巧于拙,不简单。”萧云铮勾了勾唇,直起身, “话可不能这么说。”殷灵栖只微微怔愣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 “世子殿下,没评没据的猜测,可能会弄出人命的。” “比如,齐越的死?” 萧云铮一字一顿,漆黑的眼底匿着深沉笑意。 殷灵栖蓦的瞳孔一紧。 她从死对头口中听到了齐越的名字。 那个被她亲手结果了性命的人。 死对头在试探她,殷灵栖心想。 他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殷灵栖没有急着辩解,也没有直接否认。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针锋相对了这么多年,他们水火不容,也是最了解彼此心思,她太清楚萧云铮的为人了。 “是啊,他死了,死在那场纷争里。正好,今夜承恩侯府要将他的兄弟——另一名亲卫齐朔送来本宫这里,世子可有兴趣一见?” “不了,”萧云铮眸色晦暗,“他如今是公主看中的人,若审他,不就等同于得罪了公主。” “世子谦虚了,你我针锋相对已久,世子得罪本宫的次数还少吗,何须顾虑此处。”殷灵栖眸光微微一转,意味深长,“还是说,齐朔的到来,让世子有了别的顾虑?” “比如,你们男子会在意的—— 感情。” 这回轮到萧云铮神情微微一凛。 “不会。”他当即矢口否认。 “殿下急什么,声音都变了。”殷灵栖尝到甜头,继续攻他此处,“是因为被本宫戳穿心事而欲盖弥彰吗?” 萧云铮注视着她,目光冰冷:“殷灵栖,你很聪明。” “许久不曾听见有人唤本宫的名字了,真是悦耳动听,”殷灵栖轻轻闭上眼睛笑,“殿下还不肯承认自己乱了方寸?” 萧云铮盯着她,审视良久,忽然说道:“齐聿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太过轻敌,一定会输给你。” “我如今不想关心他,”殷灵栖睁开眼,莞尔一笑,“那么殿下呢,愿意输给我吗?” 话音落,两人之间再度陷入寂静。 四目相对,暗流涌动。 萧云铮注视着眼前这朵看似柔弱却又暗藏危险的娇花,忽然笑了。他俯下身,唇间气息喷在殷灵栖耳侧,动作亲昵,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镇静: “若公主有能力让臣心悦诚服,” “臣会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和聪明人交往就是有趣。 殷灵栖抿唇一笑,正要动身离开时,汝阳王殷珩拉扯着浩浩荡荡一堆人出来找萧云铮,好巧不巧撞上。 殷珩抬头眼巴巴望着廊中一高一低凑得极近的两人,心情复杂: “你们俩……做什么呢?” 他拍着脑袋,试图缕清这乱七八糟的一幕:“本王要是没记错……萧云铮你和昭懿……你们两个似乎是对家吧?” 说话的功夫,殷珩已踩着台阶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了。 “哎呦老天,累死本王了,”殷珩叉着腰喘气:“本王带人绕了那么大一圈满皇宫地找你……不是……你们两个不是向来不和吗?凑这么近做什么?” 殷灵栖反应极快,当即咬着唇委屈道:“十四皇叔说得对,本宫同萧世子的确不合。” “本公主虽然长得美,但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世子殿下请自重!” 说罢,她反手甩出一耳光,羞愧难当以袖掩面,抽泣着抬脚便想跑。 萧云铮却突然攥住她甩出的那只手,握着纤细的手腕猛地将人拽回来,按在柱子欺身压住。 殷灵栖嗓子里的哭泣声都没来得及咽下,猝不及防便被人扯进怀里,压在胸膛与坚硬的廊柱间。 “公主反应很快,演技不错,”萧云铮附在她耳畔说道,“只是方才还满目真挚同臣叙旧情,外人一来便瞬间变了脸色将臣打成见色起意之辈,公主是脱身了,臣却很难堪,这码戏这么演不太好吧?” “殿下想怎样演。”殷灵栖扫过皇叔那震惊得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密的脸,暗道不好。 殷珩这人富贵闲王一个,最爱走街串巷谈天说地,汝阳王的嘴直接决定了明日京城的头条热闻。 “啧,公主好生薄情。”死对头眯起眼,目光沉沉,“方才口口声声说出那些话,现在又急着同臣撇清干系,倒让臣看不明白了。” 他在殷灵栖耳侧冷笑了声:“还是现在这幕比较好,你我一条船上的蚂蚱,谁也脱不了干系。” 殷灵栖望着被他攥住的手腕,心知这人阴得狠,有意拉她一同下水。 失策,失策!碰到对手了,萧云铮比她还会演戏。 “世子,”殷灵栖很快整理好头绪,“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你我各退一步,不然当着汝阳王和那么多宫人的眼,今日真的很难收场。” “公主想怎么退?”萧云铮掀起眼皮,垂眸望着她,笑意不达眼底。 “殿下与本宫都喝多了,殿下将本宫错认成相好的姑娘了。” “臣没有相好的姑娘。”萧云铮盯着她的眼睛。 “你、可、以、有。”殷灵栖耐着性子,一字一顿道。 “没的谈,”死对头幽幽道,“那便不收场了。” 殷灵栖眼前一黑。 她的十四皇叔已然惊得目瞪口呆,不用想都知道那人满脑正虚构着怎样荡气回肠的一出恩怨情仇大戏。 “殿下真的打算破罐子破摔?”殷灵栖抬了抬手试图挣脱他的束缚,却根本做不到。 “臣拭目以待公主会如何化解困境。”死对头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眼神极具侵略性。 “好,这是你逼我的。”殷灵栖咬了咬牙,“看好了。” 她踮起脚尖,忽然对着萧云铮侧脸亲了一口。 虚晃一招,其实根本没亲到,她只想趁着萧云铮怔愣的间隙,抬膝去顶他腰下几寸出口恶气。 但死对头远比她想象的要敏锐,瞬间闪身躲避。 “世子殿下,这不太好吧,本公主还有婚约在身。”殷灵栖抱住横在身前的手臂,咬上一口。 “公主方才召臣在此见面时,也并未考虑过齐少卿会作何感想吧。”萧云铮把甩来的包袱又丢回去。 “别吵了别吵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吵起来了。”汝阳王站得位置最靠前,看得正乐呵,见状不对顿时冲过去劝架。 “有话好好说嘛,怎么还玩起相爱相杀那一套了。”殷珩站在中间把两人分隔开,左边手牵起一个,右边手又牵起一个。 “昭懿,消消气啊,你先回宫罢,萧徵这边有皇叔帮你挡着,皇叔替你教训他!真是不懂事,喜欢你也得等驸马人没了再说罢,现在着什么急!年轻人,唉,太冲动。” 萧云铮眉峰一挑,眼神流露出杀气钉在他身上。 殷珩察觉到腾腾杀气,心里叫苦连天,忙使了个眼色,示意宫人赶紧过来把昭懿公主领走。 “谁告诉你的,说我喜欢她?”萧云铮眼神晦暗。 殷珩一回头,立马软下态度哄另一个:“我错了,我也是没办法,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小祖宗有多难缠,先把她哄走了再说。” “那你觉得呢?”萧云铮问。 “本王……本王不知道,”殷珩擦了把汗,如实回答,“我看不透。你小子做朋友不错,若是被你喜欢,麻烦可就大了。” “为什么这么说。” 殷珩一摊手:“城府太深了,被你盯上该有多可怕呀。” “公主就不可怕了吗?”萧云铮挑眉。 “玉娴?玉娴是挺可怕的,听闻时常打骂宫人。”殷珩念叨着。 “我是说昭懿公主。”萧云铮朝人离开时的方向扬了扬下颌。 “昭懿?”殷珩抬起头,“她作天作地时是挺可怕,皇兄宝贝着她,那些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流水一样塞她宫殿里,那阵仗的确可怕。” “没别的事了?”萧云铮拧眉。 “没了吧,她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板,除了性子任性些,也没什么了。”殷珩道。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她,她可不简单。”萧云铮幽幽看着自己手背上咬出的齿痕,冷笑道,“好尖利的牙口,浑身都带着刺。” “带刺儿的花才难得呢。”殷珩随口接了他句话。 “是啊,是难得。”萧云铮低喃着,若有所思。 殷珩跟着点点头,忽然一愣,察觉不对劲。 “云铮,你该不会真的想做本王的侄女婿罢。” “没有。”萧云铮夺过殷珩手中折扇,敲他脑袋。 你有种就退婚 “姑姑,事情解决了。” 殷灵栖在宫外耽误了一个早上,午间被召回宫问话,散场后又和死对头互相飙戏折磨,折腾了整整一日,这时终于能回到自己的宫殿喘口气。 殿内堆砌着箱箧,慈姑在整理她的物件,预备着运出宫搬去公主府。殷灵栖有自己的府邸,住在宫外行事方便,耳目也灵通。 “乖乖可算平安回来了,陛下没说什么重话罢?”慈姑取开焚香炉,点了一支解乏清心的线香。 “没。”殷灵栖提笔蘸墨,懒懒趴在案几上作画。 “老奴听闻,长公子病了?”慈姑打量着她,叹了口气,“公主还是小孩子心性,不知轻重,也不急不慌的。” “我有什么好着急的,他呕血就是被我气的。”殷灵栖语调平静,似是在谈论一件同自己不相干的事。 “老奴以为,公主还是收敛些罢,公主同他毕竟有婚约,总是这么剑拔弩张的,来日成亲后吃亏的便是公主呀。”慈姑担忧道。 “那便不成亲了,直接废掉这桩婚事,一切难题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殷灵栖换了支更细的笔,继续勾勒。 听见她再度提及退婚一事,慈姑心知殷灵栖这是打定主意了,便问她:“公主不喜欢长公子吗?” 平心而论,齐聿白这样的人物,无论才情品学亦或者样貌家世,都是盛京城中的佼佼者,不然陛下也不会为公主定了他了。 “他又不是银票,我应该喜欢他吗?”殷灵栖搁下笔。 我想毁掉他还来不及呢。 慈姑便不再追问,她只听公主的,公主若厌恶一个人,那必然有公主的缘由,又何必强行说服她改变立场呢。 “公主这是在画什么。” 小厨房呈上几碟精致可口的时令蔬果,慈姑给殷灵栖端过来时,无意瞟了一眼她笔下正在描摹的画,突然愣住了。 手一抖,果子便顺着歪斜的盘子簌簌滚落。 慈姑慌忙俯下身,蹲在地上清理。 “姑姑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慈姑做了二十多载的掌事宫人,从未犯过这等糊涂,殷灵栖察觉到她情绪有异,起身去搀扶。 “无碍,无碍,年纪大了,手脚不听使唤罢了。”慈姑僵硬地笑了笑。 “公主画的这是什么呀,瞧着模样挺稀奇的。” 殷灵栖回身望了一眼绘上雪白宣纸的黑色羽毛:“现如今苦恼的正是这图案,连我也不知其背后代表的含义。” “既然不认识,那么公主从何处窥见的图腾?” 何处? 殷灵栖蹙了蹙眉,想起大婚之日那些冒死来营救她的女子。 紫衣劲装,黑纱遮面,颈侧绘有黑色羽状刺青。 她记得,齐聿白说那名为她挡下追兵的人是照影阁左使牵机。 照影阁是什么组织,又为何宁死也要救她,殷灵栖从未听说过,也想不明白。重生之后她派人去查,可惜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方才回宫的路上,东宫的那名斥候来给她请罪,自言失职,借助丐帮的人手把消息传至皇城司耳中还是漏了馅,牵连出幕后的公主。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隐蔽,没想到还是被萧世子窥见了端倪。 “这事也不怪你,”殷灵栖闭上眼,心事重重,“是他太难对付了。” 若能被轻易算计,萧徵便不是萧徵了。 殷灵栖睁开眼,望着远方夜幕一点一点逐渐吞噬掉夕阳最后的光,而后天色彻底暗了下去。 皇兄的人好用是好用,但不算称心称手,比如遇到萧云铮这种城府深不可测的,察人观事的眼光比穹顶之下伺机狙杀猎物的鹰还要尖锐,说不准哪里就被他抓住了纰漏,循着蛛丝马迹便能突然杀你个措手不及! 和这样的人物交往,实在太危险了。 太子的人用着还是不趁手,要是她也有自己的人手便好了。 殷灵栖望着漆黑一片的夜色里升起的星星点点灯火,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些护住她的紫衣女子。 她想了一路,仔细回忆牵机颈侧的刺青是何模样。她那时惊惧之下只匆匆看了一眼,一眼看不清细节,更记不住这么久的时间。 殷灵栖打起精神,小跑着回到宫殿便取纸提笔,凭借残存的记忆尽可能多地去复刻原貌。 等等。 殷灵栖突然注意到什么,她转头望向慈姑:“姑姑为何一眼认出这是图腾,不可以是绣坊用来制衣的花式吗?” “嗐,老奴也只是猜测罢了,模样瞧着挺凶的,谁家制衣绘这等图案呀。老奴猜,不会又是公主想出的新点子罢?你这孩子,就是淘气。” 慈姑笑了笑,轻飘飘揭过此事。 她微微蜷缩起指节,掩起虎口处不为人注意的茧子。 “哎,构图瞧着是挺特别,我倒是真想知道这图腾代表着什么,照影阁又在哪儿。” 殷灵栖捧着脸颊叹息。 她垂着脑袋,看不见慈姑站在灯火照不见的暗处,悄悄红了眼。 *** 暮色四合,宫门落锁前,承恩侯府到底还是遵守约定将人给昭懿公主送了来。 “成,走罢,跟咱家去换身衣裳。” 内宦打量玩物似的,眯起眼将来人全身上下扫了几遍,毫不掩饰眼底明晃晃的轻蔑。 被一介阉人鄙夷,这是何其大的耻辱。 这不止是在侮辱齐朔,更是借着他去踩整座承恩侯府! 齐朔忍着气,颈侧青筋暴起。 “不必,这是新衣。” “公主不喜欢这样式的。”内宦懒懒撩起眼皮,不拿正眼看他。 “这是长公子的意思。”齐朔捏紧拳头。 “是又如何?进了宫门,公主便是你唯一的主子,什么侯爷公子的话都不管用。”内宦冷笑一声,“现在,随咱家去更衣。” 他刻意咬重字音:“换公主喜欢的衣裳。” 朱墙两侧的宫人中传出低低嗤笑声。 “没想到承恩侯府真把人送了来供公主取乐,这不是明摆着任人踩脸么。” “他敢不送来么?公主在大殿之上见他一面提一回,侯府的脸面早就丢尽了!若是再拖上几日不给,公主能让整座京城都知道她要养面首,光明正大给长公子戴绿帽。” 沿途的宫女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用看玩物的眼光戏谑着审视青年。 “模样倒是很清秀俊逸,就是身量有些瘦,这能侍奉好咱们公主吗?” “管他呢,说不准公主玩两回就腻了。” “你们快看!他好像生气了,又委屈又窝囊,模样可真有趣。” 齐朔偏过头,紧攥着拳隐忍不语。 “走啊。”内宦行了几步,回身狠狠盯住他,显然没了耐心。 齐朔喉结滚了滚,抿唇跟上脚步。 *** 翌日,承恩侯府。 一辆马车载着宫里的总管公公悠悠停在府前。 承恩侯正黑着脸斥骂着,一听说宫里来了人,立刻换了张面孔,陪着笑脸出来迎接: “哎呦元公公,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齐二,快烹茶,用本侯珍藏的君山银针。” “不必了侯爷。”元庆笑了笑,抬手制止。 他常年行走御前,又被皇帝指去昭懿公主身边,跟着公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他根本不稀罕这个。 “咱家是来替公主传话的,不是来喝茶的。” 承恩侯如今一听到“公主”两个字,便忍不住开始头痛。 他强撑着笑意,道:“公公请讲。” 元庆拍了拍掌,一个个小太监抱着匣子齐刷刷的自马车后站出来。 “这都是公主的赏赐,公主发话了,若是那齐朔合心意,还会再赏。” 泼天的羞辱当头浇下,承恩侯气得七窍生烟。 “怎么,侯爷看不上公主的赏赐?”元庆公公登时冷了脸。 “怎么会呢,公主赏的自然是极好的。”承恩侯咬着牙赔笑,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元庆慢悠悠撇开手,摆出高傲的态度:“那便谢恩罢。” 踩着你侯爵府的脸面在地上碾,还要你千恩万谢,承恩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公主金枝玉叶,嫁入齐府前他暂时动不了,做老子的便只能将满腹怨气铺天盖地地全发泄到儿子头上。 齐聿白面色苍白跪在堂下,唇角还渗着血迹,刚刚苏醒便挨了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父亲。” 他沉默许久,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父亲,退婚罢。” “你说什么?”承恩侯瞪直了眼,“你再说一遍!” “我说,退婚。”齐聿白气息虚弱,语气却格外坚决,“抢在公主之前,先发制人由侯府主动退掉公主的婚约,如此尚可保全齐氏一分颜面。” “你特么猪油蒙了心了想退婚!”承恩侯怒不可遏,一脚踹上齐聿白的肩。 齐聿白以手撑地,稳住身形,跪得笔直:“父亲,就是要侯府先行退婚,如此才能挽回败势,让盛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是我齐氏不要这门婚约,是昭懿公主她配不上我!” “你给老子闭嘴!”承恩侯倒抽一口凉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儿子当然知道!”齐聿白抬手擦去唇角血迹,仰起头,“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文采斐然年少成名,一直是京城人人赞誉的高门公子,进士登科打马御街,一时风光无二,心性极为高傲。 “我从未看得起昭懿公主,从一开始你们定下这门婚约之时,我便看不起她。贵为公主又如何,昭懿恃宠而骄、不学无术,这样的女子,儿子即便纳妾也不会选用这等品行恶劣的女子!” “妇人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1】如今尚未成婚,昭懿便不守女子之德,明目张胆羞辱我、羞辱侯府,来日过门,焉知不会变本加厉。” 齐聿白义愤填膺,斥道:“娶妻当娶贤,她根本配不上我!” “好,好一个不守女德,好一个娶妻当娶贤。” 少女轻快的笑声突然自远处飘近。 声音传入耳中的一瞬,承恩侯顿时绷紧了心弦,哆嗦着抬起头朝门外看。 殷灵栖拍着手站在花廊里笑,笑得摇曳生姿,竟生生将满园娇艳欲滴的红梅压得失了颜色。 齐聿白满目愕然,方才的激昂意气瞬间烟消云散。 “你……你怎能擅闯侯府……” “长公子向来清正,怎么能随口冤枉人呢,本宫是奉旨来看热闹的。”殷灵栖蹙了蹙眉,似怨似叹,声音娇滴滴的,听起来愉悦得很。 萧云铮自她身后站出,掌中握着一卷明黄卷轴,冷声道:“陛下亲谕,皇城司奉旨提审承恩侯府,任何人不得阻拦。” 他的目光越过承恩侯,同齐聿白针锋相对。 “包括齐少卿。” 齐聿白瞳孔骤缩,挡在父亲身前:“承恩侯府所犯何事,值得惊动萧世子亲自来提审。” “事儿么,可大可小,主要是本官想亲自走这一趟。” 萧云铮漫不经心把玩着圣旨,余光一瞥,落在殷灵栖身上。 “公主果然心宽,被骂了还能笑得这般开心。” 男子的声音清冽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是在骂我吗?”殷灵栖故作懵懂,勾了勾手,招来小太监:“世子说齐聿白骂本公主,把齐聿白方才说的话都记上,回去传给父皇看。” 晴天霹雳。 承恩侯如遭雷劈,吓得面色如土,磕磕巴巴求饶:“公主明鉴……他……他不敢非议公主……” “侯爷,本宫都说了本宫是来看热闹的,不是来主持公道的,在本宫面前辩解有什么用?”殷灵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看得齐聿白心里发堵。 “你知道的,本公主向来不讲道理。”殷灵栖眼底流露出愉悦。 “为何要提审承恩侯府。”齐聿白忍着怒气。 “不如齐少卿去皇城司解释解释,为何此物会出现在行刺发生时的筵席现场。” 萧云铮抬手一指,侍卫捧着一杆木杆呈上来,正是殷灵栖那夜敲晕女子的那支。 齐聿白心脏骤然一紧。 “齐少卿,请罢。”萧云铮命令一落,皇城司副官手执镣铐走上前来绑人。 审讯 齐聿白被提至皇城司接受审讯。 “齐少卿可识得此物?”萧云铮掂量着掌中打磨光滑的长杆,交给副官递至齐聿白面前。 “在下并不认识。”齐聿白道。 “哦?”萧云铮抬起眼帘,居高临下审视着他,“既不认识,方才我在侯府取出紫竹,少卿见之为何神情有异?” 齐聿白勾了勾唇角,从容道:“皇城使大人一早带着圣旨突然出现在承恩侯府,开口便是奉旨拿人,任谁府上突然出现这般阵仗,只怕都会惊慌失措。齐某以为,若是置身情景仍能处变不惊,那才更为奇怪罢。” 圆得合情合理。 滴水不漏。 萧云铮微微颔首,来了兴致。 “敢问世子殿下,此物与我承恩侯府有何干系。”齐聿白声音平静。 “没关系么?”萧云铮扬起下颌,“这是在筵席现场发现的,由紫竹制就的竹筒。” “濯缨一宴,天子亲临,禁军为护天子安危驻守四方,将濯缨阁围得密不透风。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那些刺客是如何瞒过禁军的眼,神不知鬼不觉混入筵席现场进行行刺。” 审视的目光定定落在齐聿白身上。 齐聿白了然一笑,眸底清明,道:“世子殿下怀疑在下?” “起初皇城司在调查时推测,刺客以假身份作掩护,混入在座受邀宾客之中。光禄寺卿告病休假后,濯缨一宴便由齐少卿全权负责。” 萧云铮双手撑桌,俯视着他。 “因而,对于齐某来说,想在宾客名单上做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齐聿白笑了笑,仰起脸对上萧云铮深邃沉冷的目光。 “可是世子殿下,在下为何要与刺客同谋设计行刺天子与公主呢?在下官任光禄寺少卿,备受陛下青睐,仕途一片大好。陛下又将他最为宠爱的昭懿公主许与在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齐某乃至承恩侯府都没有一个立得住的缘由去伙同来路不明的刺客行谋逆之举。” “因此一开始我便否定了皇城司众人提出的这种可能。”萧云铮眉目冷峻,“以齐少卿晋升之路来看,少卿并非蠢笨之人,决计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世子殿下这话说的,是在夸在下呢,还是贬低在下呢。”齐聿白垂眸一笑。 “那要看少卿如何理解了。”萧云铮意有所指。 皇城司副官得到指令,当着齐聿白的面举起那杆竹筒,扣动玄关。 竹筒一面霍然露出个缺口,副官握住另一端鼓足气一吹—— “咻!” 一枚银针自缝隙间射出,擦过齐聿白鬓边,截断一缕发丝轻飘飘地落下。 齐聿白面上仍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泰然自若,不失礼度。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要对齐某用私刑么?”他语调镇定。 “昭懿公主倒是交待了可对少卿用刑,不过,只要进了皇城司的大门,我不动用极刑也能撬开任何一张嘴。”萧云铮道。 “啊,在下的未婚妻被娇纵惯了,言行轻浮,随心所欲,让殿下见笑了。”齐聿白状若无意地叹了声,望向萧云铮的那双眼晕开浅淡的笑意。 他本不必答这么一句,可开口的瞬间,男人的直觉悄然压制住理智一瞬,激起了齐聿白心底某种隐秘的锋芒。 齐聿白看不上这个未婚妻,但既然两人定下了婚约,殷灵栖便是他齐聿白的所有物,自别的男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心里总是不大舒服的。 “见笑?我并不认同齐少卿的见解。”萧云铮眼底一片冰冷,“似乎只有齐少卿——公主名义上的未婚夫认为她见识浅薄、碌碌无能。” “世子殿下这话,听起来倒比我这个同公主定了婚约的夫君还要了解她。” 齐聿白感受到了威胁,面上仍维持着平和,言语却不经意间露了锋芒。 “是又如何。” 萧云铮勾了勾唇,出其不意反问:“有何不可?” 齐聿白面上忽然绷不住了,伪装出的得体温和裂开了一丝缝隙。 这是来自另一个男人对他的直白露骨的挑衅。 亦是他的未婚妻对于夫权的挑衅。 “殿下不是一向同公主不对付么,怎么,今时今日竟也变了。” 他尽力维持着平和的模样,言语却不由自主生出了刺,扎进他的自尊里,鲜血淋漓。 “公堂之上只论公事,至于私事……”萧云铮居高临下望着他,冷笑,“以齐少卿的地位,远不配过问我的事。” 不配……好个不配…… 齐聿白气得无奈一笑,只觉昨夜咳血咳得厉害,如今胸腔又在隐隐作痛。 “言归正传,齐少卿也看到了,方才雾刃演示了一遍,这竹筒才是濯缨一宴行刺案的关键证物。” 萧云铮取过竹筒,扣动另一处机关,竹筒敞开另一处豁口。 “特制的竹筒,可供刺客潜伏于水下通气呼吸,亦可放出暗箭。” 他放下竹筒,盯着齐聿白:“若刺客埋伏于水下,待到筵席开始后利用飞针暗算守卫,之后再浮出水面行刺,一切便可解释得通了。” “这同在下又有何干系。”齐聿白经历了方才的刺激,温润的外表亦藏不住他呼之欲出的敌意。 “这凶器的材质可不一般,紫竹剥皮制成,轻巧坚韧,富有弹性。皇城司派出的人手查证了整座盛京城陈年紫竹的买卖,发觉其中一笔辗转几路,恰好入了齐氏旁支的账上。” 齐聿白无声一笑:“说到底,在下还是摆脱不了嫌疑。” “不然我用圣上懿旨请你齐少卿来皇城司做什么呢,”萧云铮眉峰一挑,“少卿以为,只是为了给昭懿公主出口气?” “既是公事审判,不必再提及在下的未婚妻。”齐聿白语气不善。 “她有她自己的封号与名字,她不叫‘齐聿白的未婚妻。’”萧云铮正色厉声,审视着堂下之人。 “据我所知,这笔紫竹交易之后,承恩侯府以及旁支府上并未用得上紫竹,那么大一笔交易流向了何处,齐少卿可否如实道来?” “植于周遭观赏罢了。” “哪块地,城内还是京郊,方圆几里,所用紫竹几何。”萧云铮不给齐聿白分辩的机会,接连追问。 他顿了顿,沉声道:“若不愿如实交代也可,令尊似乎比少卿更为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皇城司。” 听到父亲的名讳,齐聿白只觉眼前一黑。 承恩侯什么臭德行,他这个做儿子的心知肚明。 “我说。” 齐聿白闭上眼,重重叹了一口气。 “父亲旧友过府时见窗前紫竹长势极好,甚是喜欢。听闻齐氏远房常年经商,同做花木生意的商人认识,便委托他采购了一批,因此紫竹运入城后不在齐氏府上。” “齐少卿口中所谓的这位友人是谁。” 齐聿白缓慢睁开眼:“是慎宁郡主的夫婿,段大人。” “父亲只是托人代为购买,可紫竹究竟被用于何处,在下不得而知,世子殿下若想知晓,便只能去提审慎宁郡主夫妇了。” 话音一落,堂内陷入一片寂静。 齐聿白勾唇一笑,慎宁郡主乃是皇帝之妹,皇城司敢欺他承恩侯府,却未必敢直接提审天潢贵胄。首要一事便是皇帝不会同意,慎宁郡主若下狱受审,便是在踩皇家的脸面。 线索查到慎宁郡主处,这桩案子便成了块烫手山芋。 萧徵作为皇城司最高长官,既不能继续查下去挖出皇室丑闻,也不能不查就此罢手,事关皇帝与昭懿公主的安危,若是交不出满意的答复,他这个皇城司使便要被参上一本无能渎职! 齐聿白静静地笑了,今日所受之辱,他定要千百倍自萧徵身上讨回。 “齐少卿是不是以为,搬出了慎宁郡主,我便会陷入两难境地?” 萧云铮唇间嗤出一声冷笑,游刃有余。 “少卿有所不知,慎宁郡主府那边,由昭懿公主解决了。” 他俯下身,欣赏着齐聿白神情一瞬惊变,幽幽道: “少卿以为,郡主能拦得住昭懿公主么?” 白切黑 慎宁郡主府。 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正对着铜镜梳妆,蓦地蹙紧了眉。 “银雀,”她拨开一缕头发,从中挑起银白发丝,满面愁绪:“又添白发了,帮本宫拔去罢。” 侍女轻轻应了声,脚步声自帘外响起。 慎宁郡主对镜叹息:“岁月不饶人啊,到底年岁大了,也不知还能再陪冀儿到几时……” 侍女步履轻盈,站至她身后,伸手为她剔发。 “白发越来越多了。” 慎宁郡主垂着眼帘自怨自叹,颈侧突然传来一阵冰冷,激得她浑身一颤。 “银雀!”慎宁郡主声音颤抖,战战兢兢抬起眼帘。 眼前铜镜中蓦地出现一张惊艳脱俗的脸,少女乌发红唇,妖冶若云雾缭绕间的精魅,明明未施粉黛,发髻间只略微点缀珠翠几支,竟将浓妆艳抹、金玉堆砌满头的她压得顿失颜色。 少女乌黑的眼珠直直注视着镜中的慎宁郡主,丹唇漾开笑意,一手攥着簪子抵住她咽喉,俯身贴着她的耳廓幽幽地笑了:“姑母啊……” “啊——!!!” 恐惧瞬间淹没慎宁郡主的头脑,心脏猛地一紧,她抑制不住发出惊恐的尖叫。 座下圆凳踉跄倒地,慎宁郡主被吓得失了魂,腿脚一软,跌倒在地,瞪直双眼惊惧万分: “你……你是人是鬼!” “鬼?”殷灵栖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意思。 她前世是人无疑,重生一世,还算是人吗?不然呢,算鬼么,鬼有她生得美吗? 殷灵栖停顿片刻,歪着脑袋思索,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只是对着慎宁郡主笑:“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都是来找姑母索命的。” 慎宁郡主听到她的声音,吓得发出惨叫。 “姑母,簪子掉了。”殷灵栖蹙了蹙眉将簪子捡起来,笑吟吟的,朝慎宁郡主靠近。 慎宁已经吓得不敢动弹了,僵在原地,眼里满是惊恐:“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这手一抖啊,簪子就拿不稳了,簪发时手抖便罢了……” 殷灵栖的手滑过她发髻,并未将簪子插入其中,冰冷的尖端突然抵住慎宁郡主的喉咙,语调愉悦:“若是杀人,可千万不能手抖哦。” 慎宁郡主精神彻底崩溃。 “昭懿……昭懿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害你……我不该、不该害你………” 她神智混乱,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一开始也是不想的……可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昭懿、昭懿你能理解我吗……昭懿、昭懿来找我索命了……索命……我的冀儿怎么办、怎么办……” 殷灵栖用指尖挑起簪子描摹她憔悴的脸,冷声质问道:“濯缨水阁的行刺案由你一手操控,对吗?” “是……是我做的……”慎宁郡主面容扭曲,有气无力地垂下头。 “你的真实目标并非父皇,而是我,对不对。” “是你……是我让他们带走的你……”说到这,慎宁郡主嚎啕大哭,哭声凄惨。 “我要……我想要……”她蓦地止住哭声,愣了一瞬,突然想起什么,像发了狂的野兽一般,狠狠掐住殷灵栖纤细脆弱的脖颈,将人摁倒在地。 殷灵栖手中的簪子刺入慎宁郡主皮肉,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流淌。慎宁郡主恍若不知痛一般,只是死死摁住殷灵栖,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嘶吼: “昭懿……你明白吗……只有你、只有你的血能救冀儿……只有你能!你不要怕……姑母这就给你放血……很快的……很快就好了……血流干了你就不会觉得痛了……你等着……冀儿、冀儿等着娘……娘可以救你的……娘一定可以救你的……” 慎宁郡主人至中年方得一子,名唤段冀。冀者,期冀也,慎宁郡主视若命根,只可惜这位小公子自胎里带了病,先天不足,根本活不大。 “皇帝还有儿子……他不会计较一个女儿的死活的……他还有儿子、还有儿子……可是我没有儿子……” 殷灵栖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挣扎间,脑中不忘捕获关键信息:“你、咳咳……为什么说只有、只有我能救段冀……” “血脉亲缘中只有你的命格同冀儿相合!”慎宁郡主双目赤红:“我试过……试过你的生辰八字……只有你的相合……只有你为冀儿换血,他才能活!” 她先前精神崩溃,怨念压抑至极爆发出心底最隐秘的欲望,俨然发狂之态。殷灵栖气若游丝,慎宁郡主握住她的手,强行自颈下拔出簪子。 鲜血喷涌而出,流淌满手,自手臂蜿蜒而下,殷灵栖看见慎宁郡主冒血的脖颈,以及朝自己逼近的簪子。 “姑母啊……” 少女躺在地上,血滴溅上她苍白的面,开出血花一朵朵,乌发压在身下散落一地,活脱脱一个勾人摄魂的妖精,比之方才更为妖冶糜丽。 面对步步逼近的死亡,殷灵栖一反常态停止挣扎,漆黑的瞳仁中突然绽开笑意。 “姑母不会真的以为,我会主动送上门供你取血吧。” 她忽然笑了,仰起纤细的脖颈,笑得花枝乱颤。 “拿我的命换你儿子,他受得起本宫的命格吗?” 慎宁郡主一愣,被她的笑声惊得心底莫名发怵,神情错愕。 一只躯壳青紫的虫子悄无声息钻过桌案底下,攀爬而上,飞速钻入慎宁郡主衣领内。 慎宁郡主喉咙里发出一声僵硬的声音,双目蓦地一空,似是被控制住了。 门外响起嘈杂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慎宁!慎宁!” “砰”的一声,门扉自外轰然撞开。 段淳山抢先一步闯入,他望着一地狼籍,亲眼看到浑身沾满鲜血的妻子与被妻子按倒在地的小公主,身形一晃瘫倒在地,只觉天崩地裂。 慎宁郡主缓缓松开殷灵栖的脖颈,另一只手中的簪子陡然坠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殷珩等人随之闯入,目睹堂内场景目瞪口呆。 萧云铮同齐聿白自皇城司出发,略迟一步。 齐聿白站在门前,眯起狭长漆黑的眼心下暗暗盘算,郡主府竟这么快交待在昭懿公主手上了,这事儿在他预料之外。 萧云铮目光一凛,示意侍卫将慎宁郡主与殷灵栖分隔开,解开大氅上前几步给公主披上,出于礼节隔着衣服将人裹起来从地上抱起,放在一旁落座。 沉思中的齐聿白视线蓦地一滞,紧紧定在他身上。 刺眼。 齐聿白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阴郁一片。 殷珩被吓得愣住了,直至见到萧云铮的动作才回过神,匆忙赶来诊脉:“昭懿没事吧?她伤着你哪儿了?” “小祖宗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不然皇兄要骂死本王了。” “我没事,十四叔。”殷灵栖蘸了蘸脸上血迹,“都是慎宁姑母的。” 萧云铮起身,下达命令:“慎宁郡主府相关人等,全部羁押皇城司候审!” “等等。”殷灵栖打断他的话,“只审段大人与姑母二人足矣,府中这些婢女也是无辜,勾结逆党余孽行刺一事同他们无关,不必株连。” 府上婢女吓得泪流满面,听闻公主开恩,齐齐跪下了。 “先前承蒙公主开恩,替郡主府的姐妹们将佘五那等恶人绳之以法,恩情已是没齿难忘。而今又开口保全奴婢们的性命,这实在是……实在是……” 满堂泣涕涟涟,为首的婢女松萝正是那日在宫外被殷灵栖救下的姑娘。她哭着膝行几步,跪至殷灵栖座前:“奴婢愿将府上一应事实如实交代,知无不言,以报公主恩情。” 殷灵栖点点头。 “小公子先天不足,郡主这些年想尽了办法为他救治,不知是何方妖道过府,说要以命换命。郡主逼迫我们服下那些古怪的药丸为小公子祈福,名义上是祈福,实则是以人为祭。先前府上的姐妹们便是没能熬过这药发作,致使全身溃烂,生不如死。郡主为保秘密,便打发人将他们运出府给活活烧死了。” “我们这些熬过药效侥幸活下来的,身上也留了疤。” 松萝那日冒着被纨绔欺辱的风险也要护住脸,正是因为她身上疤痕未褪,害怕被人看到。 “濯缨宴前几日,奴婢曾听得郡主说要取血换命,奴婢当时真的没有想到,郡主选定的人是昭懿公主。纨绔闹事那日,奴婢本想给公主传话,可公主您也看到了,郡主根本不容奴婢多言……” 郡主府侍女的口供和殷灵栖推测的几乎吻合,慎宁郡主不过是借着行刺的幌子,想掳走她罢了。 至于行刺的那些逆党余孽。 “这事儿我清楚,慎宁的位分本该为长公主,是因为她同胞的兄长败于皇兄手中,兵败身亡,慎宁受到牵连才被贬为郡主的。皇兄怜悯她,肯留她一条性命,谁知二十年过去了,她竟同那些苟延残喘的余孽互相勾结,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殷珩望着殷灵栖清洗掉的血水,叹道:“她千不该万不该打昭懿的主意,既动了昭懿,皇兄便断然不会再留她性命了。” “十四叔方才可瞧见姑母的模样了?她看起来疯了有些年头了。”殷灵栖拢了拢肩上过于宽大、并不合身的大氅取暖,她衣裳穿得好好的,就是地上躺久了有点冷。 松萝道:“郡主早年的状态一直不好,近些年突然加重了许多。” “她已经病了很多年么?”殷珩皱眉,“除了昭懿的父皇,本王同这些年长许多的皇兄皇姊一概不熟。” 松萝低下头,仔细回想:“奴婢初来郡主府时,听告老还乡的婆婆隐约提起过,郡主早年一直睡不安稳,时不时梦魇惊醒,念叨着诸如‘是她们母女来寻仇了’这样的话。” “有意思,”殷灵栖敛眸一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位姑母身上倒是藏着不少秘密。” 松萝想起近来那些怪事:“这些年来一直风平浪静,可郡主忽然间又犯了癔症,病情越来越严重,发作时甚至会拿锐器扎自己。明明府上的小公子他…他……” 早就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慎宁究竟疯到何种地步,竟会相信以活人为祭去给死人换命。”殷珩缩了缩脖子,脊背发凉。 “忽然犯了癔症?何时开始发作的。”殷灵栖抬起眼眸。 “大约,大约……”松萝思索着,回身唤人:“银雀,你跟在郡主身边侍奉,郡主病了多久了?” “约有一年多了罢。”银雀道。 “本来好好的,突然之间又发作,莫非受了什么刺激?”殷珩接过茶盏,递至嘴边刚要喝,忽然被烫了一下,茶盏连带着茶水泼洒在地。 银雀俯身去拾茶盏,弯下肩背时身子蓦地微微一僵,松萝便顺手替她收拾了。 “此案就此了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殷灵栖站起来,大氅并不适合她的身量,长尾曳地。 “萧世子方才回皇城司审案了,皇叔,帮个忙把他的衣裳还回去。”她解下大氅,交予殷珩。 “主子虽然不在,你们照旧各司其职在这座府邸生活,等着朝廷的意思下来即可。” 离开前,殷灵栖吩咐道。 殷珩走在她身旁,预备同乘一辆马车。 “谋逆,行刺天子,刺杀公主……种种罪行株连下来,郡主府无人能逃过一劫。出面让他们免去审讯之苦,又保下他们的性命,昭懿,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皇叔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殷珩皱着眉摇头:“和本王一样的富贵闲人,可是今日忽然又觉得,你比从前变了许多……你要做什么?你不回宫吗?” 殷灵栖挑开车帘,自马车里出来:“皇叔先回罢,我去见个人。” *** 松萝在收拾包袱,公主肯保下他们的性命已是再造之恩,朝廷问责之后,他们便要离开这里另寻出路谋生了。 “银雀,太平坊近来在招绣工,我想着不如……银雀?有人在吗?” 松萝敲了敲门扉,里面点着灯,却无人应声,她轻轻推了一把,门开了,里面却空无一人。 “奇怪,银雀去哪里了。” 夜阑人静。 女子跪在地上,将罐子埋入地底,捧起一把土浇在上面。 “慎宁郡主突然发病,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不好,我猜,是有人一直在用药侵蚀她的身体吧。” 一道身影自黑暗中走出,她摘下兜帽,月光披落肩上,照见她半面姣好容颜。尤其是那双眼,浸着月色格外清亮。 “不是毒。”跪坐在地的姑娘背朝来人,专心掩埋着土。 背后的女子微微一笑,丹唇喟合幽幽念道:“是蛊啊……” 地上那姑娘动作一僵。 捉奸 “我还知道,你背上受了伤,在潜入濯缨水阁的那夜,你被皇城司使掷出的暗器命中,负伤逃亡。” 银雀沉默一瞬,缓慢站起,转过身望向来人。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她眼底冰冷得没有温度,只有浓重的杀意。 “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么,”殷灵栖笑了笑,“别担心,我是来同你道谢的。” “谢我什么?”银雀冷哼一声,细小的黑蛇吐着信子钻出她衣袖,盘在手上。 殷灵栖也不害怕,淡然道:“白日里慎宁郡主要杀我时,是你放出蛊虫控制住了她。” “就算不帮你,那个女人也伤不了你。公主是个聪明人,已经算计好了一切,不是吗?” “可你还是出手帮了我。”殷灵栖眸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为自己换一条命喽,你若伤着了,整座郡主府都得陪葬。”银雀不在乎地说道。 “就算整座郡主府受到株连,以你的本事,完全可以脱身。” 殷灵栖笑了笑,点破银雀的心事:“可是她们走不了。” 银雀望着手背上缠绕游走的蛇,两指发狠一掐,闭上了它呲着毒牙的嘴。 “是,”她说道,“所以公主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故意留她们一命?” “也不单单因为你,”殷灵栖想起前世受她株连枉死齐聿白手下的那些侍女,“我不喜欢对弱者拔剑。” “看来我做了个正确的决定,”银雀望着她,“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以为皇室都是一群冷血自私的废物,没想到,淤泥里也能生出公主这样的人物。” “你憎恶殷晟皇室,不,准确地说,你憎恶慎宁郡主。” 殷灵栖走近她,垂眸淡淡扫了她手臂上盘着的黑蛇一眼。 天性的压制。 黑蛇被她盯得一怵,似是突然察觉到极为恐怖的危险,讪讪收回耀武扬威的姿态,夹着尾巴迅疾缩回银雀袖子里躲藏。 “是,我用蛊控制她,折磨她,加重她的癔症,让她活在幻境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刺杀公主取血一事,不是我控制她去做的,蛊只会放大她内心的欲望,那个女人早就疯了,没有我,那个女人迟早也会做出这些蠢事。” “你恨她。”殷灵栖道。 “对,我恨她。”银雀点点头,“我怎么会让她死得那么容易呢,我要她活着受尽身心折磨。” 她的声音压抑着冰冷的杀意,散入深夜寒风里。 殷灵栖笑了笑:“你我果然是一样的人。” “公主很特别,”银雀望向她的目光透着尊敬,“我同公主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银雀压低声音:“别让段淳山清清白白自牢狱里出来。” “段淳山桃李满天下,受翰林学子敬仰,他不是最爱重自己的名节吗?我要毁掉他最在意的东西。” “我大约已经猜出银雀姑娘的身份了。”殷灵栖目光悠悠落在她身上。 “既然想做交易,自然要坦诚相待,银雀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吧。” 银雀垂下眼睫:“别枝雀。” “苗疆十万大山首座之一的别枝氏?”殷灵栖望着她。 “是。” “不对吧。”殷灵栖瞥了她一眼。 “我同公主说的是真话。”别枝雀加重语气。 殷灵栖走到她面前:“不,别枝雀是真的,我的意思是,你的本名并非这个。” “我猜,你应当姓段,段淳山的段。” 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于别枝雀而言却是一把利刃,残忍地劈开她所不愿承认的过往,破开血淋淋的现实,剖出心底最隐秘的秘密。 “你怎么……”别枝雀愕然。 “我怎么知道?”月光下,殷灵栖那双清澈的眼睛掀起一丝波澜,“你隐姓埋名十余年,不容易。我会帮你达成所愿。” “公主为何愿意帮我,我的存在只会辱没皇室的名声。”别枝雀注视着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起风了,殷灵栖披上兜帽,身形隐入夜色里。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她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转身拋给别枝雀一样东西。 “拿着,金疮药,让你后背的伤快些痊愈。” 萧云铮十五岁便随父出征,真刀真枪地上战场,实打实的沙尘与鲜血淬炼出的人物,他出手伤人有多狠,殷灵栖心里清楚。 别枝雀一怔。 她那时只想追踪昭懿公主,没想到重伤归府,吊着一口气只剩半条命。 这件事连同她最亲近的松萝都忘了,昭懿公主却还记得她的伤。 “公主请留步。”别枝雀攥着药瓶,忽然快步跟了上去。 “或许,盛京城不日将大乱。” “何出此言。”殷灵栖脚步一顿。 别枝雀道:“公主可还记得郡主府侍女服下的药?服之令人全身溃烂,侥幸活下来侍女不是命大,是我在用蛊抑制他们体内的药发作。” “郡主从何处得来的药?”殷灵栖问。 别枝雀摇了摇头:“不清楚。我师从苗疆蛊道一脉,专修蛊术,于医道上知之甚少,只是直觉那药很是古怪,似是有人在拿郡主府的人命试验毒药与解药。” “多谢告知,我会下令让太医署仔细些。”殷灵栖点点头。 “公主,”别枝雀叫住她,“我不修医术,但师姐别枝寒继承了师傅的衣钵,云游四方悬壶济世。若公主需要,我可以修书召她入京。” “好,”殷灵栖身边正缺少能力出众、值得信任的人,“你师姐若肯来,自然是极好的。” 太子的人好用但不趁手,要是她也能有自己的人手就好了。 *** 殷灵栖回宫面见天策帝时,迎面碰上殷珩。 若说敢在御前横着走的,也就昭懿公主与汝阳王两位了。前者是天策帝的掌上明珠,后者则是先皇暮年得来的子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闲人一个。 这人也古怪,除了吃喝玩乐便是钻研仵作之道。 “昭懿来了,”殷珩甩手将折扇哗的一声展开,“濯缨宴的案子定性了,你是不知,你父皇为了你将承恩侯府给保下来了。” 殷灵栖蹙眉:“父皇便只凭齐聿白的一面之词,不再深入追究了吗?” “他身为光禄寺少卿,主持的筵席上出现了这样的事,自然要罚的。只是同段淳山出于同僚间的那些正常交往,便不必受到株连了。” 殷珩拿折扇拍了拍掌心: “昭懿,皇兄也顾及你的颜面,齐氏长子同你定了婚约,若是降旨真的将侯府里里外外翻一遍,齐氏心底对皇帝存了芥蒂,将来你这个公主出嫁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殷灵栖执意要查:“他若真的问心无愧,自然不会以小人之心对天家心存怨念。” 殷珩将扇子一合,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惊叹道:“大义灭夫啊,昭懿,这一回终于狠下心了,你总算是长大了。” 他凑在天策帝案前:“皇兄,容臣弟说句实话,臣弟一向看不上那齐聿白。京城人人吹他惊才绝艳、光风霁月,可他就是太完美了才让人觉得虚假。” 天策帝见殷珩当着女儿的面贬低驸马,恐女儿听了伤心,拍案斥责道:“老十四,你整日里纨绔风流,也会嫉妒别家儿郎优秀?” “皇兄冤枉啊,臣弟真不是嫉妒,”殷珩委屈,“臣弟就是看他不爽,伪君子一个,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谁嫉妒他做什么。” “我在满庭芳吃酒的时候,亲见他的贴身小厮还去找姑娘呢,若非凭借齐聿白的身份,那等地方可不是一个小厮能进的去的享乐的……” “嘶,”殷珩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拿扇子遮住嘴,满眼慌张望了望殷灵栖,又看向天策帝:“我是不是说漏嘴了……” “滚!滚出去反省!”天策帝火冒三丈,怒斥道。 “好好好,皇兄息怒,臣弟这就滚,这就滚……”说话的空,殷珩早已将折扇往手心啪的一合拢,跑没了影。 殷灵栖垂眸不语,若有所思。 亲自选定的驸马还未成婚便传出丑闻,天策帝脸上挂不住,起身走到女儿身边,安慰她:“你十四叔口无遮拦,整日里嘴里真真假假混说一气,没个正形,你不必在意他的话……” “不。”殷灵栖却抬起头,面上瞧不出半分失落。 “或许皇叔所言非虚,也未可知呢。”她望着天策帝落在肩上的手:“既然父皇为女儿选了他作夫婿,女儿自然要清楚他是否忠诚,您说是吗?” “父皇不必担忧我会因此伤心,”殷灵栖注视着天策帝的眼睛,“我只认准一件事,脏了的男人,我不要。” *** “公主要去满庭芳那种地方!” 陪同出宫的侍女满目惊讶,眼神流露出些许嫌恶:“公主金枝玉叶,怎么好去那种污浊之地呢。” “这话不对,”殷灵栖揉了揉她的脸,“青楼里的姑娘也是人啊,她们当中也有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的,但凡能求得第二条生路,也不会甘心自轻自贱了。” 当然,忘恩负义的人另当别论。 说的就是上一世被她撞破的那名女子。 殷灵栖真的没心思为了个男人,尤其是为了齐聿白这种人渣去和别的女孩子争争抢抢。 但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容不得任何人的背叛,这是另一回事。 马车自宫门驶出后,一封书信送到了承恩侯府,交待由长公子亲启。 齐聿白取出书信,片刻后,脸色剧变。 “备车……不,备马!”他攥着信纸,一向处变不惊的人,破天荒失了方寸。 “火急火燎的,发生什么大事了?”承恩侯还是头一回见这个素来稳重的儿子面上浮现惊慌之色。 齐聿白心烦意乱,无心再解释,飞身策马疾驰而去,将随行小厮远远甩在身后。 侍从面面相觑。 长公子一贯以温和面目示人,他们从未见过公子如此疾言厉色。 齐聿白攥紧缰绳,只觉随身携带的那封书信如烙铁般滚烫,烫得他心神不安。 信上,殷灵栖告诉他两件事。 一、她将齐聿白利用郡主府行刺的谋划清清楚楚给他列了出来。 二、她准备去满庭芳买一个人。 齐聿白心惊,皇城司都拿不到的证据,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透昭懿公主为何能将前因后果清晰写下来,乃至细节都不放过。更想不透,他将人藏得那样隐蔽,公主又是如何得知他…… 心底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殷灵栖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任他拿捏的昭懿公主了。 她柔弱又心狠,看似懵懂无知,却又能洞悉一切。 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而今这把刀正悬在他头颅之上,无时无刻不在威胁他。 阴云密布,雷声闷沉,雨水浇淋下来,齐聿白也顾不得避雨,抬手仓促抹去脸上的雨水,下了马,踉踉跄跄朝楼内奔,全然顾不上平日里维持的君子风度。 “跪下!” “你也跪下!” 他匆匆闯入,蓦地被钉在原地。 二楼雅阁,有人临窗而立,隐于人前,黄雀在后暗中静观其变。 高楼之下,有人手执油纸伞自喧嚣市集间穿行而过,一角青衫掠过人群踏开雨水,应约如期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