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仙君旧相识》 第 1 章 楔子 偌大一个魔窟,上有穹顶百丈,下有血河湍急。 血水中十来具枯骨,筑成河中仅有的几处潦草落脚之地。 只听得一串桀桀怪笑,几尊大魔从半空掠下,站到了汹涌血河间,白骨髑髅上。 其余大小魔修,仍盘坐在山壁龛位间,于暗处交相私语,也无人顾得河中骸骨被血水反复冲刷,好似生前。 随着时辰一至,魂幡鼓满,阴风长唳,昏暗中一双双怪目,齐齐往下睥去—— 为首的魔头已有三四千年魔功修为,自号黄幡古魔,行事一贯孤僻。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将手中卷轴法器一扬,叫卷身展开,漫布洞窟;随后复出一掌,往长卷上全力灌注魔气。 只见卷面上无数魂印接连亮起,而后幻化成一个个身长寸许的人形,在卷面下奋力挣扎,只为早一刻破纸而出。 短短一刻,无数人形先后挣脱长卷,或高或低地浮于半空,衣冠配饰清晰可辩。 细看才发觉这一尊尊人形化身,幻化的是钧天九重之下,所有上仙、地仙、散仙的真容。 若非魔窟中阴风未住,瘴气未歇,这满目的道骨仙风煌煌威灵,远胜人间凌烟阁,定是上界聚仙台。 黄幡古魔身旁,有嘴巧的五瘟使者先定场道:“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天道苍浑,长抑天骄,永举天魔!” 在场魔头,都知他诵念的是《万魔典》一切纲要之首。 说的是魔修如何循天道而生,奉命平衡大道气运、阻碍天骄仙途的。 魔典至理一出,此时自然仔细听着。 使者又道:“诸位魔君百年之前,也是在此地定契立誓,各自挑中了憎恶的仙修。一旦对方修行有所进境,便作为心魔现身阻碍。 “百年之中,有为魔界立功者,已叫血河中新添仙人骸骨;也有一事无成者,难堪大用。今日群魔齐聚一堂,便是要赏功罚过,重新定契领命,好叫擅长之人做趁手之事。” 五瘟使者说到此处,一双黄睛先四下环顾一圈,吊足了胃口,而后才手捧名录,从排名第一的上仙开始唱名:“栴檀上仙微生阕,位列钧天九重上仙榜第一人,百年之中,接连勘破三重大境界,飞升第五重天萤惑天,自立洞府。” 随着使者话落,半空中万万幻身皆黯,只留叫到的那一尊幻象神光暴涨,独占鳌头。 但与其余化身悉数不同,这尊小幻象,只能窥见一具神光熠熠的绰约轮廓,真容形貌皆是云遮雾绕。 在座魔头修行多年,倒也听过个中原因:传闻栴檀上仙有颠倒众生之貌,素来吝惜叫人看见真容,只愿逞才智卓绝、功法高深之能。 有不少栴檀拥趸,都曾赌咒发誓,说这位仙君尤为孤高自赏,刚踏入散仙境界,先急急炼了三样自用的法宝。 其一面帛,名曰“不须见”。祭出法宝后,脸庞如重纱罩面,半分不肯叫人窥探真容。 其二颈珠,名曰“不必闻”,由七宝璎珞串起,缠绕在玉颈之上,丝绦没入青衿,一句不肯叫人听见真音。 其三禁步,名曰“不可观”,通常系在上仙一握腰间,叫身形也只能看见囫囵。 饶是拥趸翻来覆去,自称句句属实,大部分仙修也是一笑置之。 毕竟天分九重,大道独行,每飞升另一重天,与从前便是如隔生死,上界之人如何行事,下界谁拿出一二凭据? 但此地的大小魔头,每隔百年,便能亲眼见证这一尊面帛遮脸的天骄幻影,免不得窃笑,拿眼神官司无声嘲弄:什么吝惜颜色,八成是真的。 五瘟使者等众人纷纷笑过,才阴森森道:“百年内接连悟道飞升,玉昉小友,知道的笑你是无用心魔,不知道的以为你在传道授业呢!” 使者说着,伸手一抓,已将壁龛最低处的一尊小魔摄到半空。 一时间,睽睽众目,都盯着这位第一上仙的心魔打量。 那小魔穿着一身黑纱罩袍,蓄着及踝长发,丰盛长发从兜帽里也露出几缕,堆在雪白颈窝,腰间右侧系着一件玉瓶坠子,双臂间则虚虚挽着一张墨绿色披帛,都是些古旧的低阶法器。 再看他脸庞,漆漆两道眉,痴痴一双目,琼鼻菱口,唇红齿白,竟生了个十八九岁少年模样。 只是细看时,才觉双目无神,眼珠子不甚灵动,许久才懂得转上一转,原是个匠笔描绘的小木头美人儿。 有魔头百年前见他头一个上来,提笔留名便走,原本就好奇他是何来路,如今不免长身而起,在魔窟洞龛叫嚣起来:“我等从未听过什么玉昉古魔,如何配得上卷上留名! 但也有年长魔头低声嗤笑道:“不留着他,你来结栴檀的心魔契?” 黄幡古魔被聒噪声吵得不轻,掌风一扫,击起数丈血水,叫洞中淅沥沥下了一阵红雨,连名叫玉昉的小魔脸上也溅了几滴血珠。 五瘟使者不敢再作耽搁,左手仍将玉昉摄在半空;右手立掌作揖,喝止群魔,高声道:“若非这数千年来,玉昉不曾有半点建树,什么栴檀上仙微生阕,岂能稳坐上仙榜第一人?今日诸君之中,可有人愿意换下玉昉,重振我魔修威名?” 他言之已尽,自有人听出玄机,前方若非龙潭虎穴,十死无生,焉能数千年无人接替? 谁知众人却步,那玉昉小魔听到此处,反倒着急起来,低声央求道:“尊者,我愿仔细办差。切莫交给旁人。” 五瘟使者废了半天口舌,迟迟不见有人登台,心里暗道一声晦气,只得把玉昉摄至白骨台上空,而后才松了手。 群魔便见这玉昉趔趄落在台上,压了压兜帽,紧了紧披帛,手似是有些发颤,先缩进袖里,而后才慢慢陈言道:“诸君容禀,我领下心魔契之前,听说短短千年,就有六十三尊心魔,先后死在栴檀上仙剑下。玉昉再是无用,到底活到了今日。” 此话一出,叫不少新生魔头瞠目。魔窟中滚滚闷雷一般,四面八方尽是私语议论。 玉昉似是得了些鼓舞,袖中紧攥双拳,继续与人分说:“我领命至今,已过六千八百年,上仙一有开悟,我便现身阻碍。六千多年道途,近千次作乱,一日未缺,从不敢忘。不知换作旁人,能否似我一般,全须全尾地活到今日?” 他说话论事,虽是轻声细语,无甚起伏,但条理还算说得分明,不多时已说到关键之处:“而我之所以无恙,全因为我是……我是栴檀上仙在人界结下的第一任道侣。听闻上仙至今,还未另结道侣,那我便还是上仙八千年道途中,结过的唯一一位道侣。” 见众魔骚动,玉昉稍稍动用了几分魔息:“他,他当年……” 玉昉说到此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借着长睫掩映,眼珠子微微向下瞥去,右手也悄悄从袖中伸出,白皙掌心之间,居然密密写满蝇头小字—— 他瞥着这小字,右手发颤,字也晃动,偏还在佯作镇定,一字一字照稿念道:“他当年弃我飞升,七日之后,我便饮恨堕魔。千年万年,情仇难却,我对他恨不得磨牙吮血,又怎会吝啬力气?” 不等群魔耻笑,玉昉似是记起了腹稿,又攥紧了手,缩回袖中,一板一眼续道:“微生阕这些年进境神速,都是面上风光罢了。每一次心魔劫,都留了不少神魂暗伤,年深日久,陨落也是早晚的事。 “说来说去,还是由我结契得好。他对我心存愧疚,又有道侣之实,这才数千年下不了杀手;他与诸位有何交情,何必连累诸位送命?” 玉昉已有许久不曾与人交谈,何况是出头露面,长篇大论。 不知暗中历经多少腹稿、几番演练,今日才能勉力站在高台上,说了这许多的话。 可他还要担心有人辩驳,应对不来,于是当着一洞魔修,复将双手从袖里探出,翻来覆去地看掌心小字,还想着多背两句。 台下确有魔头讥诮道:“说得好听!数千年修行,一路坦途,我是微生阕也愿留你一命。” 玉昉尚未回话,此魔已由交好的魔修苦心劝说起来:“你又不敢替他,何必逞口舌之快。” 洞中魔头,这边怂恿两句,那厢已笑骂起来:“不若你去。”“还是你去!” 说来说去,到底都不愿意仗着微末法力,专程去第一上仙面前湮灭灰飞。 黄幡古魔冷眼看了许久,此时也道:“定下吧。” 于是五瘟使者便拱了拱手,招呼玉昉上前留名,嘴里仍悻悻嘱咐:“此后百年,造劫筹谋,务必尽心;一言一行,如实记载。来日也好为你表功。” 玉昉木讷应下,从白骨台上纵身而起,长袖鼓风,疾掠到卷轴法器上,上仙幻影旁。 他不知为何,双手还在颤抖,用左手去焐右手,左手也一样寒凉。 涔涔冷汗之下,掌心密布的小字已有些晕开……只有指尖还算干净。 于是玉昉就咬破指尖,忍着轻颤,蘸着血,在留影跟前,一字字写下自己姓名——玉昉。 玉,昉。 往前追溯八千年,如今沧海之地,本为山峦。 将陷落山峦自海中捞起,重塑叠嶂,遍植松翠,招六道亲朋托生,聚宾客神魂,请真仙谪凡,妖魔回转人间—— 那么,两炷花烛面前,他共他,是曾有过一眨眼的旧事。 他是做过须臾的,微生阕的道侣。 昉是起始,阕为终了。 难得邂逅,或有良缘。 竹马青梅,柳岸晓星。 悠悠蓬山,终古相思。 第 2 章 钧天九重。 第五重,萤惑天。 上仙悟道之处,自是云水万里,垂虹似练,飞星腾浪。无边烟云,拱卫着万壑叠嶂之山。 山麓尚有松翠横斜,山巅便云分雪界,忽作玉京。云深处,风鸣为铃,雪落为鼓,隐隐可见冰阶霜槛,飞阙重城。 蹑雪而上,两尊木雕的狐童子护着山门。 手持孤灯,身侧不住掠过滚滚烟雾,势如游龙。 步转回廊,疏梅怪石之后,又是霜侵楼阁,月连长天。 立地阶前,堂上神龛草蒲团,经幡长幔一炷香。 来人跋涉许久,此时才单手将兜帽取下,露出一张略失灵秀的明净脸庞。 双臂绿色披帛逶迤曳地,被他左右拽起一截,一端缠在右腕,另一端盖上左肩。 双手一动,腰间玉瓶坠子款摆,重新系上的心魔令也跟着翻转了一面,令上明晃晃刻着玉昉两字。 来人不是玉昉古魔又是哪个。 这还是玉昉第一回蒙受征召,踏足第五重天。 心魔令虽能助他一路破碎界域,横跨三重天门、四方大世界。 但乘风驰骋之际,难免擅入雷池,被风霜刀剑所伤。 更莫说守关的天王,摆渡的菩萨,个个出手决绝,若非玉昉祭出披帛法器,半边身子已化作粉齑。 即便玉昉侥幸留下一命,到达荧惑天,也要先如数奉上心魔令的供奉。 这方魔界令牌因损耗甚大,此刻红光暴涨,从令牌正中裂开一条长口,将牌上所刻名讳竖向斩断。 一张巨口如渴如饥,冲着玉昉不住索取,露出婴孩乞食之态。 玉昉见了,也低头在储物戒一通好找,摸出几个上古时期旧人相赠的法器,依依不舍地喂了令牌。 可惜灵气太半流失,不够银货两讫,尚欠几分锱铢。 那令牌本是邪器,又索食片刻,不见进账,下一瞬便反噬其主,巨口死死咬在玉昉左手上。 随着邪光疾转,左手拇指、食指、中指血肉尽融,仅剩三根白森森的指骨。 玉昉怔怔看着,但他生来木讷,也不太分得清躯壳疼痛,照旧用无恙的右手,抵在令牌巨口旁,一件件收回它吐出的法器残骸。 虽只是些铁片、碎布、玉块,但也能熔铸成环,佩戴指间;缝在衣领,添些颜色;钻个小孔,系于丝绦。 等令牌巨口收拢,红光褪去,玉昉一面催动魔功止血,一面单手持灯,涉雪穿云。 好不容易循着轻烟薄雾,寻到堂前,仍是一无所获,心中不免慌神。 今日一程,何等不易? 纵使玉昉不通俗务,也知道要快快做些事,讨些赏。否则浑身上下些许皮肉,经得起令牌几回咀嚼? 他不敢再作耽搁,快步跨入堂内,在堂中几番打转,将每面长幡都扯了扯。 正烦恼间,就见香案神龛中一共供奉着四尊泥塑。 前三尊看造像形制,分别是儒门、道门、释门祖师,倒是对得上洞府主人儒道同修、兼破禅关的功法渊源。 唯有尽头那一座坐像,仅能认出是个蓄着三缕长须,手拿山河扇的男修,面目塑得模糊,与诸天神佛都不肖似。 但玉昉竟也知道这是哪一路神仙。 毕竟七八千年前,两人都曾腰系玉昆真人弟子令牌,一同在他座下修行悟道。 倒不怪栴檀君香火情薄,只能刻个空白面庞,即便连玉昉自己,其实也不大记得父亲当年的长相。 玉昉把灯笼挂在一旁,从儒圣、道尊、释祖面前走过,在最后一尊座像跟前,缓缓跪下。 他右手皮肉贴着左手森森指骨,双手合十,虔诚拜了三拜,喃喃道:“爹,儿今年也时常想你,遥祝千百轮回,富贵不改,事事欢喜。” 玉昉原本还想再拜,谁知下一瞬,眼前夜雪宅院景色,倏地消散。 他所跪之处,成了青石铺地、墨瓦盖顶的一条长廊。 四尊座像,只是栏杆外半亩繁花。 玉昉莫名破了迷局幻象,精神大振,撑坐起身,从栏杆缺口处踏出檐外。 人穿过灼灼芳菲,又寻了一程,总算望见远处天含残碧,烟水迢迢,水外隐有一户灯火人家。 那小院孤零零建在水心,门大敞,窗洞开,几缕风穿堂,四面水归宅,倒是个汇聚灵气的风水。 再往里看,静室内横了一面碧玉屏风,稍稍阻隔望眼。 玉昉站在水岸另一端,右手手搭凉棚,凝眸远眺。也不知是不是两眼昏花,莹莹玉屏上,前一瞬还隐约透出屏后人影,下一瞬又浑似捕风。 他自从踏入荧惑天,为免魔气外泄,除却疗伤止血,就再未运转过功法。 此刻离得这般近,玉昉更不会轻易施展魔功,一时望不清楚,就踮起脚来,极力再看。 等玉昉总算确认玉屏后,确有一道人影在掐诀修行,这才后退半步,趔趄站稳,微微笑了。 那一抹淡笑,静过柳叶起婆娑,轻过飞花惹水痕,也不需第二个人,得知他暗自欢喜。 玉昉慢慢收敛笑容,又退了半步,忽然“咦”了一声——四周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已令他长睫漉漉,挂有水珠。 原来他每往对岸望去一眼,烟水上空就罗织雨幕;望向别处,只是沾衣不湿的春愁。 只怪他方才入神,一味支手去看,绵绵骤雨阻隔,竟许久不觉。 玉昉心底不免大惊:自己才走出院落迷阵,莫非又闯入谁的仙家领域里了? 他虽未见过领域,也知《万魔典》中有过记载:强者可修成自身领域,拟定其中法则,腾转冬春,号令风雨。 唯一侥幸的是,《万魔典》亦有提起:领域铺开,百丈为限,否则天道法则必究。 细究此地水遥烟远,与屏后仙人相距一百六十丈不止,许是不至于误入他人……那人领域的。 奈何玉昉思来想去,几番壮胆,到底畏惧。 他将右袖一举,遮在头顶挡雨,半截披帛垂下,正好遮掩面目,背转身,快步穿过花丛,退向乌瓦长廊,跨过栏杆缺口,踏入廊内,一路逃到飘摇细雨之外。 他高举着袖,往廊外看了又看,估摸着与那户人家相隔了两百来丈,这才迟疑着垂下右手。 由于太过慌乱,玉昉有一刹那,甚至想过就此遁离—— 反正这辗转一程,进过那人新府,见过那人一面,已是占尽万千便宜,圆满大多遗憾。 幸得心魔令震了震,叫玉昉只恍惚了片刻,就醒转过来,重新为着职守操劳,蹲到了长廊檐边。 他将右手伸出檐外,耐着性子,转动手腕,等雨水浇湿右手。 冰凉水滴在指尖跳跃,淌过掌心手背,缠绕着蜿蜒青筋,淋漓向下,反复浸透衣袍。 等玉昉觉得够了,就在身旁寻了一处干燥地面,伸着这只湿漉漉的右手,研雨为墨,提指作笔,在地上蘸着水写了一句谤诗:怜香惜玉最慈悲…… 仅看头一句,便知玉昉将写的是首谤佛诗。此间主人佛道儒三修,在他地界,首句一出,已是冒犯。 可像玉昉这般,遥遥藏匿行踪,悄悄蘸水成诗,神不知佛不觉,或许不会怪罪。 玉昉腰间心魔令连连颤震,反复提点他光阴紧促。他也不敢再作耽搁,将腹中早有成稿的全诗,提腕一气呵成,只见写的是—— 怜香惜玉最慈悲,入世避俗谁笑谁; 鹤发不愁三千缕,青茬烦恼月剃皮。 拜鬼求神磕旧塔,寻芳问柳见莲池; 斩断六根杀孽满,徒留双目怎识规? 玉昉岂有泉涌之才,能匆匆写下这样一首庸诗,自是多日琢磨。 但不等这鼓吹“我三千缕白发哪会愁,和尚每月剃一遍头皮青茬才烦恼”的胡话多留一瞬,玉昉便拽着湿润袖袍,在地面一统乱抹,将诗文水迹全数抹去。 他还嫌不够,站起身,右手连同残缺左掌一并伸出,在雨中重新掬了水,浇在地面,又弯腰擦拭了一回。 直至青砖干透,诗句泯灭,玉昉心中大石落定,这才软软靠坐在雕花栏杆上,从袖袋中翻出自己炼化的邪书一册,鬼笔一支。 如今使者已反复叮嘱,命他每赴一趟心魔契,务必记录行事,自省得失,一干大魔也会择日查看。 玉昉拿着纸笔,构思了一阵,等心魔令能在上界停留的时辰将尽,才挑了一页白纸潦草落笔,恣意行文: “地界荧惑天,时节春而雨。 玉某首至栴檀上仙洞府,先破幻阵,后遇真身。 玉某当面题下五十六字谤佛诗,藐藏经,负苍天! 此回虽险象环生,然玉某终克万难,洞府题字,全身而回。 可笑栴檀上仙,进阶只在须臾。纵使悲怒,即便恨切,亦不能中断运功,当场出招与我一战。 未闻神功寸进,只怕隐伤反生。 微功奉上,聊表寸心。 玉昉敬呈。” 玉昉写满白纸后,慢慢撕下这一页,口中默念咒文,整张纸在玉昉手中凭空消失,仿佛核验到所言大多为实,几点天道因果落回玉昉身上,叫他左手三根骨指,再度长出血肉。 玉昉对着光,望向自己还有几分透明的左指,忽然发觉有人在看着他。 周遭当然空无一人。只是一丝端倪,不知从何说起。 或许是长廊开始有风灌入,有飞花飘进,有雨水开始顺着墨瓦缝隙滴落。万事万物从四面八方途经此地,想看清来者。 玉昉慌张中用双袖挡住了脸。 只是眼前一暗,风吹雨撩之感更是难捱,远胜过先前噬指之痛——玉昉几乎就要因这莫名慌乱,哀求出声。 恰在此时此刻,心魔令终于耗尽时辰,无须玉昉激发,便自行运转起来。 下一瞬,玉昉就像那张邀功薄纸一样,被虚空摄去,急急逃离第五重天。 第 3 章 玉昉回到魔界,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躲入自己小巢。 他赖以藏身的魔巢唤作瓶中境,是个玉瓶形状的人修法宝,瓶中自有一方阁楼大小的世界。 往瓶里一钻,便不知山河之变,年岁之长,只能透过瓶口分晓晨昏,数一小片天的星辰。 瓶壁通体玉光莹莹,像一夜冰雪冻严了春色。 瓶肚位置被修炼法宝的修士,仿照门派藏书阁的形制,抵着圆形瓶壁搭建了三层悬空木架,由盘旋栈道上下相连。 归巢的玉昉先是散作一团黑雾魔气,穿过纤长瓶颈,而后才在瓶中乾坤里幻化为人,轻若无物地落在栈道顶端。 他沿着这条人行狭道,绕着环壁木架,慢慢往下走去。 身旁最上一层的木架,被人用锐器刻下三个字,写的是“多佩戴”。搁板上分了三四百小格,分别盛放了用料不同的佩饰匣、珠玉椟、霓裳柜,瞧着是一整层的法器架子。 只是匣椟盖板敞开,大多已是空空如也。 等玉昉转过一大半栈道,行至瓶肚中段。 身旁中层木架也刻了三字,写的是“多珍重”,底下又多添了几处小字,仔细注明了“疗伤”、“解毒”、“炼体”、“补气”、“延寿”。 一整层丹药格子,分门别类,摆满了人修飞升前常服的丹药。近千药瓶,万枚灵药,不知能保寻常人修度过多少危厄。 但仔细一瞧,每一瓶都因时日过久而药香散尽。不知是谁一直不曾服用,只珍藏起满架药性全无的废丹。 等玉昉循着栈道走到下层,下层木架也被人用利器刻下“多修行”三字。 架上摆了上千册人修功法,围拱成一圈浑圆。 虽都是些第一重天的人修功法,但元婴、化身、大乘、飞升境界一应俱全。不同境界之下,又按五行归属、心法招式归总得极为清楚,也不知耗费了多大力气收录。 想来是盼着瓶中人勤勉修行,来日飞升重聚,才攒下这等煌煌赫赫的藏书。 玉昉每次钻入瓶中境,都要降在栈道最高处,绕着瓶壁木架,如此走上一圈,逐层看看刻字,好慰藉这一路风尘。 等他终于循着栈道下至玉瓶底部,照旧是褪履跣足,坐上瓶底柔软的圆榻。 人靠着软枕,蜷缩进厚褥大被,又将墨绿披帛扯来,展开垫在被上,最后才伸手一招,招来自己拿精血炼化的那支鬼笔。 玉昉自知驽钝,纵使开了情窍,还是张口讷讷,拙于表明心声;举止迟迟,难以展露喜恶。 但活得久了,日转星移,倒也寻到法门。 旁人侃侃而谈,他提前冥思苦索,拿笔墨记在掌心,也能勉强对答。 需要顷刻成诗,他事先作好几首,一样应付交差。 腹稿能载意会,笔墨可作言传……但还不止于此。 靠着搜肠刮肚,落笔杜撰,玉昉甚至能叫自己在梦里生出新愁,多活些时日。 他提着鬼笔,望着瓶外一隅天光,低低问自己:“这回要做个什么梦呢?要极令我伤心的。” 玉昉这样木石泥塑一般的性情,春来生,雪落眠,本也不喜自讨苦吃。 怪只怪世上有百千万魔,惟有玉昉这般因情堕魔的魔头生来短寿。 一切魔种,都靠着堕魔时的一念长恨而存,禀性不移则魔体不散。 旁的魔头倒是容易,贪色的不会坐怀不乱,嗜杀的怎肯弃剑封刀? 只是,如何叫天下情魔永生永世,一心一意? 玉昉遇见的几尊情魔,烟消云散之前,也不曾冒犯神佛,也不曾擅闯仙居,仅仅是光阴消磨心头怨,岁月抚平眉间愁,到头来或移情,或淡忘,或懈怠,或明悟。 待到浓情转薄,情意可舍,一尊尊情魔自然也跟着风流云散。 玉昉却是个不愿消散的。他执着笔,靠在圆榻上,轻声又问了自己一遍:“今日做个什么梦,能最叫我伤心呢?” 他想了半晌,忽而道:“不如梦一梦……直至我魔体湮灭,不存于世,他始终不知道我来过?” 这确实极像玉昉的下场。 上仙在仙山洞府修行;自己手持心魔令,在山下洞外遥遥应付。 往前数千年,正是这般;往后百千年,大抵如此。 直至自己也移情、淡忘、懈怠、明悟了,魔体消散,变作下界的一阵风。 上仙高居五六重天外,既不知他来过,更不知他去矣。 从此阔别,说来确有几分伤感。 但相似开端的梦,已经叫玉昉梦过几十回,年深日久,渐觉寻常。 “要不然梦一梦,他一直等我飞升团聚,我没去成,害他苦等一场,他渐渐便怨恨起我?” 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那人做尽万千铺垫,从此翘首以盼。 他愿自己在浩瀚书海中择一大道,有的是法器渡厄,有的是丹药破障。 但玉昉顷刻间就堕了魔,修不成功法,服不得灵丹,还在数千年里损毁了许多法器。 纵使……纵使后来能相见了,自己也不曾上前搭话,问候两句。 若是上仙还在等,上仙想必怨恨。 只是这样的梦,玉昉也做过十几回,原本摧心剖肝之痛,如今想来不过神伤。 玉昉接连杜撰了几个梦,都是平平,突然心念一转,想到了令他最凄入肝脾的一个:“再不成就梦一个……今日他其实见到我了,但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也是,上一面还是八千年前,忘了也不稀奇。” 玉昉连指尖都在发颤,将胡诌的故事一路顺了下去:“他今日只觉我行事古怪,甚至起过诛魔的杀心,他不记得我了……他不记得我。” 像玉昉这样的木讷心性,抬头见月,便以为月随人走;刻舟求剑,总觉还是旧时波澜。 说来也是,他记得对方十分,对方也有忘得十足十的道理。 偏偏今日之前,玉昉竟未想过此事。 他眼眶渐红,人却微微笑了出来,抚掌自夸:“这个可怜,就梦这个。” 玉昉抚平披帛褶皱,驱使鬼笔,将笔尖一股股浓黑之气,灌注在布帛织面上,蓄得满腔苦楚,行文自是一片凄清。 等一字一句写罢,玉昉把披帛法器掷向半空。 那披帛化作一层鲛绡似的轻纱,在玉瓶半空翩跹,一寸寸遮住瓶口天光,笼罩成玉昉的长梦。 梦里果真照着帛上字句编排,有倾世美人转过头来呵斥:你是谁,我一点也不记得你了。 玉昉在梦境内外啜泣,因这极致的惆怅,心中生出几丝缠缠绵绵的新怨,滋养着干涸的魔体。 他在梦里双泪长流,上前哽咽着拜了一拜:“上仙当真不记得我了,是真不记得我了?灵山一别八千年,我与仙君原是旧相识。” 第 4 章 玉昉梦魂颠倒,被困在这场梦里足有数年。 好不容易惊醒过来,也是久久痴坐,颇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勉强撑坐起身,轻拢衫,缓着履,自圆榻旁拾起披帛。 倒不是玉昉突然想起什么急事,只是经年不曾运转魔功,不得已要出一趟洞府,寻些魔气充饥,平复肚肠。 他化作一蓬黑雾,朝头顶瓶口处掠去,钻出玉瓶后,才在魔界原野中重新凝作人身。 那一方瓶中洞府,照旧变回玉瓶坠子,系回玉昉腰间。 头顶天色微红,四面八方都有新生魔气窜起,一缕缕升腾如柱,不住地汇入天幕穹顶。 玉昉驻足分辨了一番,只敢往魔气最薄弱的方位寻去。 但凡前方有密布荆棘,恶水险滩,玉昉便掐个魔决,一身血肉化作浓雾,往前疾掠数里,遁至平坦处才再度化形。 玉昉这样一时为人,一时变作横冲直撞的黑雾,来回幻化,自然辛苦。 但他做过凡人,也修过仙,最后堕的魔。 凡人命如草芥,仙修逆天而行,魔修也未得逍遥,九天十地,竟没个轻省的差事。 等玉昉一路独行,终于来到魔气渗漏处,竟意外看见旁边就有一处人间村落。 因天地浊气横生,魔境疆域一寸寸扩张,像这样靠近两界封印的边陲小镇,成日活在悬剑之下。 一旦封印被魔气彻底踏过,村民也将无声无息地沦为魔物。 玉昉见在村旁玩耍的孩童,已经开始显露出半人半魔之态,不由得隔着两界封印,慢慢蹲下身,讷讷劝了一声:“去别处玩吧,离远一些。” 谁知孩童并不怕他,反倒笑着想凑过来。玉昉一时错愕,干脆露出自己狰狞魔相,双眼眼珠化作一片漆黑,倏地将眼白吞噬,手指拍在结界处,嘴里极轻地“哇”了一声。 那孩子果真吓着了,抹着眼泪,踉跄着往村里跑去。 玉昉这才松了一口气,在焦土地面摸索了一阵,拿自己两只手,盖在还在往外喷涌魔气的焦土裂口上。 不过片刻,玉昉躯壳中就多了几缕新生魔气,魔息流转,将腹中火烧火燎之痛缓缓抹去。 若是从前,玉昉这样摄取两三缕,足够驱使一阵魔躯,已经起身要走了。 寻常魔头修魔,都是循着堕魔的一念本性,不住吞噬世间魔气,期盼早日修成一方大魔。 但玉昉又非为此事而活。比起魔功高深,他更怕魔气浸染太甚,叫外貌脾性暗转。 到头来和世间许多魔头似的,一张脸只有五官跟从前相仿,气宇浑不似旧时模样,玉昉自然不愿。 可他看着不远处的凡人村镇,又很是迟疑,权衡刹那之后,到底还是蹲在原地,用双手继续吸纳起魔气来。 他掌心一旦盖得松了,就有几缕妖异魔气从指缝中飘散。玉昉只好拿左手压在右手上,全神吸纳了数个时辰。 随着光阴消磨,玉昉脸上逐渐多了一分妖异变化,眼尾浅浅晕开两抹红线,在这张清水芙蓉一般的木头美人脸上,新添了两抹艳俗匠笔。 这淡淡新妆,玉昉哪里得知。 估摸着能让魔气倾轧之日,往后拖延数月,便松开手,打算起身,就在此时,身后突然有女子呵斥了一声:“让开!” 话音刚落,玉昉右臂突然传来一阵钝痛,下一瞬,因着避让不及,右手前臂已被一把蝉翼刀抽刀斩断。 玉昉怔了一怔,用左手捞起下坠的右臂,往一侧急闪,躯壳和断臂同时涌出大量黑气,在空中相互贯通,涌入另一侧的血肉。 黑雾牵引之下,白骨并,皮肉合,分离的血肉重新黏连在一处。转眼的工夫,这只右臂便再度长回躯干。 这自然是做魔修的好处。四肢头颅断开,仍可由魔气反复续接,直至体内彻底油尽灯枯。 这也是魔修的坏处。此间魔头争夺资源,往往一言不发便是一刀,无关搏命,立威罢了。 玉昉自知时运不济,遇到了争夺资源的魔头。 他低着头,不再看渗出魔气的焦土裂口,慢慢往后退去,摆出个无意与人相争的模样。 来人名为凤谯古魔,原是个仙子一般的皎皎女魔,将玉昉这幅姿态看在眼里,嗤笑了两声:“早知是你,倒用不着我出刀了。退开!” 玉昉一刀过后,深色罩袍袖子仍断开一截,露出里面的莹白臂膀,闻言岂敢与她相争,接连退开数丈。 凤谯古魔一身大魔风范,素手探出,擒龙一般从焦土中生生攥起一条百余丈长的魔气气脉,然后广袖一卷,卷入袖中。 如此一擒一卷,已将玉昉吸纳许久的魔气穴眼尽数摄空。 她正待离去,忽听数丈之外,有人低低问了他一声:“叨扰大魔了。想打听一句,大魔可曾见过百丈以上的领域?” 女魔今日不曾费力争抢,轻而易举地得来一处资源,心中快意。被玉昉这样追问,也是讥嘲两句便罢:“你还未走?百丈以上的领域,世人天天得见,有何稀奇。” 玉昉忙说:“请大魔指教。” 凤谯古魔一指天上穹顶,笑了:“最大的领域,不正是天道吗?” 如果将天道当成天道之主的领域,确实是浩浩无垠,远超百丈。 领域内分冬春,割昏晓,拱卫日月,排布星辰。凡人在天道规则中繁衍生息,修士按他法门参悟修行。 古魔见他怔忪,嘲道:“有这样一位领域之主,悉知领域中万事万物,岂会容忍蝼蚁放肆,纂改出个长日为昏,长月为晓?百丈内的寒酸领域,或许能忍;真修成更大的领域,也是狂儿不忿,平白寻死罢了。” 玉昉如今遇见难懂之事,都是先谢再想,他先拜了一拜:“谢过大魔。” 等凤谯古魔去得远了,他才将这几句话反复琢磨,推敲个中缘由,半晌,总算懂了。 于是玉昉低声自言:“没有一百丈以上的领域?没看见我,那我就放心了。” 他腰间心魔令此时恰好红光暴涨,不断发出尖锐的嗡鸣声。想来是结契之人有了进境,又在征召他前往赴约了。 第 5 章 玉昉不多时便奉召启程,一路破碎界域,直直掠上第五重天。 他这一趟来,竟未撞见拦路神佛;身上积攒喂与心魔令也堪堪够用,不曾动用血肉供奉。 自觉顺风顺水时分,低头一正衣冠,就发现自己右袖被刀撕裂,仍露了一截皮肉出来。 玉昉自觉不雅,便在山麓道碑旁,寻了个怪石坐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两件法器残骸,铸废铁为针,分碎布为线,凭左手穿针引线,环着右臂罩衣密密缝出一圈针脚。 这样一针一线,又是耽搁了不少工夫。 玉昉站起身来,拿披帛盖住针脚,拢拢乱发,而后才登山麓,推山门,转回廊,立阶前。 堂中照旧是经幔长幡,四尊泥塑。 可玉昉忽然愣了一下,总觉得堂中好像少挂了一样事物,但数年未见,一时记不清楚。 他一面狐疑,一面跪在玉昆真人的泥塑前,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眼前幻象再度散开,变作青石墨瓦的长廊。 只是相比从前,离玉昉最近的栏杆,不见了一截雕栏,新留出一个供人行走的正经小门。 玉昉倒未想到栴檀上仙还会修缮庭院,稍作踟蹰之后,才穿过这方小门,走进了半亩繁花。 这一日的仙君府邸,只余清风,未见细雨。 玉昉蹲坐在花丛间,歪着头,等了好一阵雨来。 一旦等不到,便只得揣着腹稿,重新筹划要如何题字。 到最后几近心烦意乱,反倒叫玉昉得了一线灵光,干脆俯倒在花间,将腰身伏低,借着一丛丛奇花异草掩映,拿手指在花泥中划开沟壑,一笔一划地书写。 他本欲先写一首谤儒的庸诗,只是在姹紫与千红的方寸缝隙间,指尖才在泥中划出五字轮廓,那丛花下已是满满当当。 玉昉便另选了几丛奇花,凭手指东面题半句,西侧书几笔,寥寥数句分布在八面花垄,句不成句,才勉强勾勒完全。 他如此卧在花下,应无人分花得见。 写得悄悄,或无人侧耳听闻。 除非来人正是留字之膏壤,垂首之琼苞,穿花之风,俯瞰之云,不然要如何看全这首谤儒全诗? 这谤诗原本写的是—— 今日劾高士,读书破五经。 白头空吊古,黄卷颂升平。 滥调夸诗胆,遗篇尽鼠蝇。 纵投天子侧,蛾火伴昏灯! 玉昉这诗作得放肆,最后一句,已然从无用酸儒骂到无能之主。 什么明主烛照千里,一样是盏伶仃豆火,碌碌飞蛾扑焰一撞,就作出风烛之态。 一朝朝的蝇蛾拱卫昏灯,漫布黄卷青史——但微生阕上仙竟然从中参出了大道。 既然仙君悟了儒道,这首谤诗就叫玉昉做得心惊胆战,生怕仙君得见。 玉昉长长叹了口气,在花丛里翻了个身,仰面卧倒在花中。 他双手在写字的地方来回抹了抹,将泥上字痕反复抚平。 如此歇息了一阵,玉昉自觉方才满地字痕,恐怕会留下几笔没抹平的笔画,想到下一首长长谤词,到底还是把那支鬼笔招了出来。 玉昉长发垫在泥中,稍稍阻挡一二背后衣裳沾灰,仰头看去,尽是横斜花枝垂下花盏。 玉昉右手擒着笔,笔尖试着在身前花蕊上轻轻扫过,先蘸得一抹淡蜜痕,权当笔墨;复抬起左手,笔尖从掌背开始书写,且作白纸。 就在来回蘸蜜,字字微痒间,玉昉缓缓题就这一首谤道之词。 他这一回,斗胆挑了首洞仙歌令。用道家词牌谤道填词,犯尽轻狂大忌。 若非花蜜浅淡,一笔一划落在左手,题毕拿袖一遮即可,玉昉几乎不敢落笔。 随着笔尖灵巧腾转,字痕从手背而始,过腕,及肘,一直写到大袖滑下,一道道微湿蜜痕,覆满整只白皙左臂。 若有人同在寂寂花下,便能看见玉昉整阕狂词写的是—— 参玄忘我,禁忌何须怪。烂醉酩酊几回快,请天兵甲士、推倒三山,倾五岳,已破狂言酒戒。 荤腥虽撇去、狗雁牛鱼,兴起青锋脍龙醢。娶亲浑无碍、蔑睨春/宫,彭祖术、阴阳会蒲团拜。世上鬼妖邪、梦中仙,尽戮弑诛杀、似魔功载。 玉昉这一阕双调庸词,八十五字,连谤数条玄门道修戒律,他谤的是: 尔等逍遥大道,常惹酒后狂言。 提剑脍了龙肉一尝,也不算犯了荤腥。 成亲无碍,剑下断送许多妖邪性命。 凡此种种,听来熟悉,魔功里记载的魔修,活得也是这般自在。 玉昉提心吊胆写完,挪开鬼笔,盯着自己的左臂好一阵打量,看来看去,已看不大出淡淡蜜痕。 与衣袍上一身的泥痕碎草相比,这条赤着的臂膀,竟衬出几分皎洁。 但玉昉还是畏惧。 令他最为畏惧的,并不是诸天神佛同诛,古今圣贤刀笔。 浊气是他躯壳,愁怨是他魂魄,即便魂飞魄散,最多是一身愁消。 他畏惧的,是将这香炉掀翻,案台踢倒,火焰燎灼帷幔,见着香火供奉的也有微生阕。 即便是用雨中水迹,花下沟壑,手上蜜痕,在最悄然无声之处,玉昉也不想谤自己的神祇。 玉昉缓了许久,勉强提起一点精神,想将魔册也一并招出,潦草写几句今日行迹。 可不知为何,他反复号令自己那本魔册,始终驱使不出。 玉昉一惊之下,再去催动腰间心魔令,竟也被一道无形屏障隔开。 玉昉几番催动,都成泥牛入海,他此刻彻底慌张起来,要从花中撑坐起身。 但玉昉竟然动弹不得。 他神志昏沉,手心冰凉,仿佛能听见自己腐朽躯壳中,正传来鼓擂一般的重重心音。 但他又极为耳聪目明——就在自己被无形之力压制时,远处遥遥响起枝叶婆娑之声。 竟有人分花拂柳,慢慢走了过来。 约莫一丈,或是更近,那人停了下来,极轻地同自己搭话:“小友上一回到访,好像还是七年前?” 那声音虽入了人耳,却不知为何,一如梦中弦音,忆不起曲调是清越或宛转。 “七年之前,怎么把灯笼遗漏在堂中了。你瞧,我替你带了过来。” 玉昉仰躺花中,圆睁双目,只看见有一串灯穗穿过遮眼的花枝,缓缓悬垂在了自己面前。 这穗子确实极像他上一趟提来的灯笼。他手持此灯,照亮山门,转过回廊,后来是好像是挂到了哪一处…… 这一串灯笼穗子,隔断彼此望眼。 来人似是为了方便玉昉打量,顿了一顿,才提着宫灯缓缓向一旁挪开,连带着灯穗缓摆,渐渐让出方寸视线。 灯穗之后,是一条璎珞禁步,静静垂在银白色仙衣下袍。 玉昉目光渐渐向上,未等再看一瞬,已恍然惊醒,紧闭双眼,施展禁术,将身躯裂作一蓬黑雾,往四面遁去。 第 6 章 但玉昉遁开仅仅数丈,就发现四面尽头都倏地出现了一道绰约人影。 有的似着道氅,有的似着通肩佛衣,有的披发束髻,发髻上素淡罩着一顶皂纱缁撮,依稀是个儒修打扮。 其中一道人影最为凝实,能看清脸上的面帛。 四道人影分立东西南北,露出阻拦之意。 玉昉吓得慌忙止步,分散的几股黑烟又重新凝聚为一具躯壳,他不知要往哪一处遁逃,干脆仓皇退到长廊边,背靠廊柱,只拿双手牢牢捂着自己一张脸。 四面都传来不露喜怒的轻声询问:“小友可是心魔?” 那声音似在嗟叹:“居然还有魔修,敢做我的心魔。” 玉昉拼死捂住面庞,白瘦手背上浮起青筋。他已然发现在这领域之中,有一股无形巨力,想让自己双手挪开,坦荡露出面目。 就在抗衡之际,玉昉恰好通过逐渐扩大的指缝,窥见花海婆娑中,仍立有一尊缥缈仙影。 仿佛方才的四道人影都是玉昉误看……这位上仙好似一直住在原地,手提孤灯,灯穗垂入花间,灯火在他掌下缠绵摇曳。 玉昉因这久别重逢,身形微微发抖,一瞥之后便已闭拢双眼。 眼中清泪因这一闭,顺着脸颊滴落。 那上仙顿了顿,才轻声问他:“小友是何时领了此职,可满百年了?” 玉昉幸好是用左右掌心挡着脸,于是捂紧三分,两下拭去水痕,应是遮掩过去。 可他出于一腔痴念,竟还顾着摇了摇头,权作应话。 身前定是脾气极好的一位仙君,仍慢条斯理地探询:“原来更早些,从前倒是不曾碰见小友。莫不是总像今日这般,糊弄交差。” 玉昉已觉得双手有些吃力,就要抵抗不住。 上仙却像是聊到趣处,左手闲闲抬起,食指同中指一并,将系在自己项间的颈珠拈起,扯离项间一寸。 他左手拈珠,右手提灯,极轻地规劝道:“小友,过来取灯吧,我也想灯下看看你。” 那颈珠原本泛着如冰如玉的莹莹珠光,但被仙君指尖色泽一衬,只不过是颗鱼目死物。 但玉昉看不见……只知道仙君说话之声,突然少了法器阻隔,一字字原样落入他耳。 像是黑白二色世界中,忽有霜月升,暮云开。 清辉遍洒,照见花海掀浪,仙衣翻飞,一灯如昼。 寥寥数句,竟令听者魂轻荡,魄半销。 玉昉右手已然先失去控制,向右松开。 不多时,连脚下也离开廊柱,开始向花中趔趄走去。 就在这紧要关头,玉昉再度夺回躯壳归属。 他一瞬不敢耽搁,当即驱使还能动弹的左手,催生出锋利指爪,全无征兆地朝自己颈上横向一割。 不过霎时,玉昉项上头颅,便带着及踝青丝和喷涌黑雾,跌落进玉昉堪堪展开的墨绿色披帛中。 他用这披帛法宝,团团裹紧了自己首级。 等右手得以使唤,便拿一双白皙瘦手,死死抱紧了那团披帛。 一具残躯直立,唯有颈中黑气腾起,仍与藏在披帛中的头颅相连。 四周许久没有声响。 玉昉枯站了一阵,周遭依旧寂静无声。 来人似是当真疑惑了,连方才极模糊的杀意,不分明的疏离,都变成一片空无。 那仙君好似是当真极为疑惑,极轻地问了一声:“小友何必如此呢?” 玉昉身躯笔直而立,唯有一双手举在胸前,紧紧抱着披帛中的首级。 他原本还在庆幸此法妙极!如此一来,再不怕别人窥见面目。 但很快,他便发现这样一来,无异于蚌露肉、鱼卧砧,随人处置,无力防备。 仙君原本不过遥遥观望,骤逢惊变,倒是生出闲暇之心,将颈珠系回原处,款款走上前来。 玉昉耳目犹在,隔着披帛,照旧能听见步履之声,能觉察有灯火映亮布帛。 他惊慌之下,勉强往后退了半步,但脚下不稳,岂敢再动。 一身肌肤仿佛都生出五感,暗暗得知上仙正在审视哪一寸。 断颈之下,锁骨正中,竟生出微痒之意。 极像是有人拿眸光瞥过,细看他颈项断口,看他交领间露出的一寸苍白皮肉。 左右手背亦不得幸免。 仿佛有目光随意一扫,掠过他全无血色的双手,叫玉昉几乎抱不稳头颅。 但上仙还在看他,上仙还要看向何处? 自己还剩下这具瘦削残躯,枯荷一般,无甚风情。 还剩这一身落魄罩衣,甚至不曾烙印法阵。 剩下掌中攥作一团的披帛法器,除了控梦和藏头露尾之外,全无用处。 剩这披帛中流泻的乱发……切莫再看了。 玉昉试了试张嘴,极侥幸的,他竟还能张口说话。 于是玉昉抱着披帛中,自己的头颅,闷声恳求道:“不要再看我了。” 身前的仙君静静听着。 他应该要有些恼怒,谁能入他眼底? 但也不好驳斥,否则竟像是每句相询,全数落在耳中。 只是此事实在离奇,直叫上仙斟酌片刻,仍是追问了一句:“小友,可是不便让我看见真容?” 玉昉已无退路,被这人逼到全无办法,只能照实回道:“没有什么不便。只是从前,凑巧听过一事——人人都说此事千真万确,只怕是真的。” 他顿了顿,然后才在布帛遮蔽下,闷闷说了下去:“我从前听说,你刚飞升第二重天的时候,有别的心魔幻化成我的长相。你看了之后,那场心魔劫度得很是艰难。” 玉昉说完之后,以为上仙必然能懂自己一番苦心,可隔了许久,竟无人接话。 他怔了怔,才将话再说透几分:“总而言之,上仙别看见我为好。” 布帛之外,那仙君过了很久,才轻笑起来:“当真有趣,竟有这等传闻?我刚飞升时,那离现在莫约有六千……七千多年了?” “小友上一次来,我便看过一眼,不曾陷入什么劫数。如若是七千多年前的心结,想必我已经解开了。” 玉昉只觉有风掠过,将他腰间的心魔令,似是翻转了一面,露出了刻有姓名的那面木牌。 但这位上仙哪会不知道他名字。 譬如上仙说的下一句,正是:“对吧……玉昉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