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过撩》 第1章 建筑皆为复古红砖洋房的潮流街区,霓虹灯交映着夏至枝头的秾丽,绵延了整条街。 街尾一家名为“迷鹿”的店门被拉开。 舒缓的古典乐柔美如绸缎铺展在微凉的空气里,间杂几声“小鹿姐好”、“鹿老板好”。 进门的年轻女人身段高挑,米色镂空罩衫叠穿,搭了条九分牛仔裤,正踩着白色帆布鞋朝店长陈菲菲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一路听着问候颔首,蓬松的栗色中长发从肩头滑落,衬得皓肤若凝脂。 新来的调酒师抓了个侍应生,低声问:“这美女谁啊?” “鹿老板呀!”侍应生想起他是新来的,“哦,你还没见过,她是这家店另外一个老板,说是出钱不出力那种,不过没事就会来店里搭把手,今年可能比较忙吧,来的少了。” 调酒师闻言,多看了几眼。 鹿呦已经坐到了吧台前的旋转高脚凳上,有所察觉,扫来一眼。 翦水双瞳眸光潋滟,眨眼间,覆上一层清晨薄雾似的冷淡。 长腿支着地将椅子转了过去。 “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到店里来?”陈菲菲动作麻利地调酒问,“不用给小朋友的钢琴调律了?” 鹿呦是名独立钢琴调律师,接单全凭心情,但去年年底有位琴童的家长对她特别满意,逢人就推荐,都挤在这两个月预约,给她忙成陀螺。 “刚好今天最后一单在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 “那你再顺便帮帮忙呗。”陈菲菲将调好的酒放置在托盘上,推到她面前,笑得讨好。 “拒绝干活。”鹿呦右手抵住托盘,推回去。 陈菲菲双手按住托盘两侧:“不要你干活!我把你年初琢磨的配方做了点调整,弄了几款特调出来,你给品鉴品鉴。” 鹿呦伸手去拎杯子。 “等会儿!等我都给你调出来,”陈菲菲往店外面一指,“你坐外面去慢慢品。路人看到你肯定会想,这么热的天美女都愿意坐在外面,这家店得有多好?” 鹿呦:“……你确定他们不会想我是不是有病?” “那他们也会进店看看,到底是我们店有魔力,还是美女有病。”陈菲菲笑得跟个反派似的,“你这么漂亮一张脸,我要是不好好利用一下,实在是太浪费这个‘顺便’了。” 鹿呦失笑:“行吧。” 她是这样类型的长相,比我见犹怜的小白花多了些英朗和通透,比大杀四方的富贵花少一点美艳和妩媚。 眉眼之间是独一份的清新与个性,招人喜欢,百看不厌。 大学的时候,有剧组在学校拍戏,陈菲菲拉着鹿呦去当群演,制片人一眼就看中了鹿呦,把她比作绿野林间独特的雪色仙鹿,想签她做艺人。 但鹿呦婉拒了。 想起这事,陈菲菲问:“欸,你有没有后悔过拒绝了那个制片人的邀请?” 鹿呦回忆了下:“没有。” “真的?”陈菲菲半信半疑,“当明星多好啊,光鲜亮丽,赚钱多又轻松。” 鹿呦托着脸,看杯中漂亮梦幻的酒液:“那都是幸存者偏差,娱乐圈里头水太深,没点家世背景好运气很难出头的,稍有不慎,还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你看之前的霍缘君不就是。” 陈菲菲:“那你还支持你家陶芯往里面挤?搞得现在天天跟你分隔两地。” 陶芯是鹿呦交往两年多的女朋友,也是个唱作音乐人,当初鹿呦出资和陈菲菲开清吧,有一半原因是为了让陶芯的乐队有个可发挥的舞台。 驻唱了半年,乐队解散,陶芯单飞混出名气,商务活动纷至沓来,全国各地到处飞,因此两人是聚少离多。 鹿呦:“她志向在那,作为对象我肯定得支持呀,总不能做她梦想路上的绊脚石吧。” 陈菲菲:“啧啧啧,她巡演开到哪站了?” 鹿呦:“这周末到水城。” 陈菲菲:“那不就在隔壁,你去听么?” “她说明天溜回南泉给我送票。”鹿呦话音里带了点笑意。 “哎哟哟~”陈菲菲揶揄说,“我就不该问这话找虐。” 鹿呦起身,端起已经放了四杯酒的托盘:“行啦,我去外面引客,不虐你了。” ˉ 铅灰暮色像浸了水的厚毛毯压在城市上空,拂面的风裹满了潮气。 鹿呦放下托盘,打开蚊香灯,窝进月亮椅里,给桌上酒拍了照发往朋友圈。 从朋友圈退出来,看到一条好友添加通知。 以为是来咨询钢琴调音的客人,鹿呦直接点了接受。 初晓:【你是鹿哟吧。】 鹿呦扬了扬眉。 出生上户口时,工作人员疏忽把“呦”打成了“哟”,用到初中才改过来。 如今身边也就奶奶、陶芯和混血发小会这么叫她。 YY:【请问你是?】 聊天窗口上的“对方正在输入…”时有时无,鹿呦看了会儿,好奇地点进对方的朋友圈。 是个热衷分享生活的女孩子,个人信息在晒出的照片、文案和定位里暴露了很多。 海城人,北城艺术学院大三的学生,吃穿用度不凡,平时装扮偏优雅成熟风,头发烫了卷,妆容精致昳丽。 鹿呦撑着头的右手食指敲着脑袋,这姑娘长相陌生,她没有认识的人是海城人。 北艺是陶芯的母校,难道是陶芯认识的? 刚想到这,鹿呦就看到角度有些面善的自拍照下面,赫然显示着陶芯的点赞。 鹿呦愣了愣,继续往下划,手猛地一顿。 写着“打雷停电了,我好怕哦,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的文案下,陶芯回复:乖,不怕,[抱抱] 初晓@桃桃:一到下雨天就好想你哦 桃桃@初晓:只有下雨天想? 鹿呦看着这段暧昧横生的对话,慢慢坐直。 猜疑凝成无形的刀,悬在心头,引出的复杂情绪缠绞着她的神经。 手飞快地划着屏幕,停在一张合照上,女生在自拍,身后的陶芯温柔宠溺地看着她。 顶部跳出来两条新消息提醒,鹿呦闭了闭眼,切回到聊天页面。 初晓:【对你而言,我可能算小三了吧】 初晓:【抱歉,无意伤害你,在看到她和你的聊天记录之前,我并不知道她有对象,一直把你误认为是她姐姐。 大概就像你们前天下午通话的时候,我问她吃不吃葡萄被你听到,她跟你解释我是她助理一样,每次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接到你的电话,都跟我说是姐姐拨来的。】 这是故意透露给她的细节。 鹿呦呼吸一滞。 在很小的时候经历父母离异导致她安全感很低,可又知道亲密关系里需要给彼此空间,所以从不主动看对方手机。 连吃醋,都要先反省是不是自己过度敏感,想太多了。 以至于,此时此刻,明明细节全部对上,她还是不敢完全相信。 鹿呦僵着手打字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初晓:【去年九月二十七,我们学校校庆请她来开演唱会,我是伴舞里的一员,结束后她请我们去吃了夜宵,加了好友。】 几乎是一瞬间,勾起了鹿呦的回忆。 那场演唱会结束的当天,陶芯没接她的电话,只回了条微信说有点累。 大概也是从那时候起,陶芯对她变得有些冷淡。 就在出神的间隙,初晓把她与陶芯的聊天记录全部转发了过来。 真相以最直白的方式,近乎残酷地摊开在鹿呦眼前。 对她说累的陶芯,与初晓却是彻夜畅聊。 这大半年里,两人每日都有聊天,从互推歌单到探讨电视剧再到分享日常。 甚至在她生病早睡的日子里,她们还有语音通话。 言语用词愈加暧昧挑逗。 俨然一对已经默认关系的情侣在打情骂俏。 说是女友专享的妆造照片,初晓也有一份,甚至获取时间比她还早。 送给她的礼物,初晓都有,甚至比她还多一束粉色玫瑰。 忘记跟她说的“早安、”“晚安”,对初晓是一天不落。 很多聊天的时间点,鹿呦都能对应上,在那个时间段里,陶芯与她在做着什么事,又是在什么时候分的神,以什么样的借口去回了初晓的消息。 悬着的刀尖随着一段段的对话一节节地坠落,扎在最脆弱的地方,连呼吸都隐隐作痛。 明明是夏日的蒸笼夜,鹿呦却如淋冰雪,寒意直冷到骨头缝里。 初晓:【前天晚上她喝多了,把我当成了一个叫皎皎的人表白,我才知道,她对我好只是因为我长得有点像那个人。得不到就找替身的渣滓。】 那端停了片刻,才又发来一段。 初晓:【我本来是想找出那个皎皎,看了记录才知道她还有个你,不知道你是声音还是性格和她那位心尖月像,总之,她不爱我,也不爱你,她只爱那个皎皎。】 初晓:【劝你也及时止损吧。】 鹿呦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酸涩不断从豁开的裂缝里涌出,细小的伤口被扯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疼,喉咙发涩,一口气堵在了里面仿若成了固体,上不去,吐不出来。 她与陶芯已经出柜,连双方亲人都知道的恋情一直没公开,是因为陶芯说不想私生活被外人关注。 她理解陶芯的思想,尊重她的自由。 从没想过,不想被外人关注,会变成让外人加入。 许久,鹿呦睁开眼,把初晓朋友圈截图发给陶芯,将她所有社交账号全部拉进了黑名单里。 屏幕无声锁进黑暗,眼里的光也跟着黯淡。 鹿呦身体往后沉了沉。 厚重到显得有些压抑的云层,透出闷雷声,响彻天际。 她偏头看向夜幕。 天边劈过两道闪电,被划破的天空像个筛子,顷刻间,瓢泼大雨漏了下来,四处砸落,噼里啪啦地响。 潮气钻进了心口的缝隙,自上而下,她像块开裂的木材。 ˉ 吧台的挂钟指针指向了“九”,雨已经停了,鹿呦在外面喝酒,吸引了不少潜在客人。 到了九点半,驻唱到场,店内位置已被坐了大半。 驻唱是陶芯以前乐队的吉他手,白天追梦,晚上来维持生计。 咿咿呀呀地把生活都唱成了爱情。 鹿呦听着偶尔随着开门漏出的歌声,忽然想起初见陶芯的那个黄昏。 她在家练了一下午cir de lune,中间快速的那段弹下来始终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感觉,颓靡和长时间的疲惫让她越弹越不对味。 沮丧就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她,直到从隔壁传来大提琴声,如空谷里的风吹散雾气。 她按下琴键,仿佛感到有电流从指尖蹿遍全身。 像闯入莫奈的画里,她指尖下的钢琴音与对方的大提琴音共舞在月光盈盈的水面上,音符如衣袂轻扬,涟漪一圈一圈地轻漾。 弹完,她喘着气在原位愣了许久。 待想起来跑到阳台时,就看见隔壁院里陶芯在费劲地收着大提琴。 十四岁,最痛苦的那些天,每日都能听见吉他声,一开窗就能看见陶芯在楼下仰着头笑说:“今天太阳很好哦,鹿呦呦要开心。” 还记得她身后的太阳,热烈明媚,柔暖了一整个冬季。 二十岁,一帮朋友玩抽卡,陶芯抽中了张表白卡,暧昧不清地对她说:“小时候为了让你好好练琴,我都送邻居们好多水果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那时鹿呦已经放弃钢琴,更不信情爱,回得冷淡:“我没有让你送。” 她以为拒绝后陶芯会像其他追求者一样,很快放弃。可没想到,无论她怎么推远,陶芯都会百折不挠地凑上来。 研三有一段时间迷茫又焦虑,陶芯为了哄她开心,几乎每天都带她去听乐队唱歌。 乐队的歌都是陶芯创作,其中有一首,让她们从朋友变成了恋人。 歌名叫《食野》,取自诗经《小雅·鹿鸣》。 当初听歌词有多情深意切,现在就有多讽刺。 身旁的街道人来人往,忽地传来一道声音:“呦呦。” 柔滑软缎似的音色,轻缓地拂过耳朵,简单两个字也能叫得婉转动听。 鹿呦神思回笼,抬眼望去。 面前的女人像是刚从什么重要场合过来,白色七分袖衬衫、黑色西装裤的装扮略显正式。 有着一头不用烫就弯得听话漂亮的自然卷长发,尤显得那张脸大气明艳,神色却是淡。 让人不由想到“点火樱桃,照一架,荼靡如雪”这句词。 是陶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月蕴溪。 刚认识陶芯的时候,听她说月蕴溪是她母亲去世后上位小三的女儿,鹿呦还以为她们是亲姐妹。 后来听长辈们闲谈才知道,月阿姨是陶父的初恋,两人是在陶母离世半年后重逢,搭伙过日子,连证都没领。 而月蕴溪,是月阿姨和别人的孩子。 “蕴溪姐姐。”鹿呦连忙打招呼。 月蕴溪看了看她对面的空位:“有人坐么?” 鹿呦摇头:“没有。” 月蕴溪素净白皙的手放下托特包,弯腰坐下,扫了眼一桌的空酒杯说:“怎么喝这么多酒?” 鹿呦解释:“菲菲新调了几款鸡尾酒,帮她试试口味。” 月蕴溪颔了颔首,没再说什么。 鹿呦一时也无话。 面前这位姐姐虽然平和温柔,但总给她一种不亲近的距离感。 或许是四岁的年龄差下不同的生活轨迹所导致。 她还在南泉附中生啃《5年高考3年模拟》时,月蕴溪都已经领略国外风土人情两年了。 那时就只有寒暑假能碰到面,在异国他乡的生活阅历让月蕴溪一年比一年更沉稳,鹿呦见她就跟见长辈似的。 现在两人虽然都在南泉,接触机会也没怎么变多。 作为国际知名的大提琴家,月蕴溪时常会受邀合作演出。 例如前一阵,鹿呦奶奶病倒是被月蕴溪发现及时送去了医院才有惊无险。鹿呦本想等奶奶出院就请她吃饭,结果奶奶还没出院,月蕴溪先出了国。 鹿呦想到话题问:“蕴溪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 月蕴溪的目光从她放置在桌角的手机上轻轻点过,落到她抬起托盘的左手上。 翘起的小拇指上箍着枚银色尾戒。 断指接连的红痕从银色波浪曲线底下翻涌出来。 像一尾红鱼,掀起触目惊心的波澜。 月蕴溪一闭眼,不忍多看。 鹿呦抽出被压着的菜单递过去:“之前多谢你送奶奶去医院,想喝什么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以后你来,吃喝也都算我头上。” 月蕴溪接过说:“不用这么客气。” “那也不能不客气。”鹿呦按铃招来了侍应生。 月蕴溪要了杯无醇辛德瑞拉,看向鹿呦问:“你有没有想点的?” 顿了顿,补充,“酒以外。” 鹿呦瘪了下嘴:“没了,我没什么胃口。” 月蕴溪稍一思索,转头对侍应生说:“一例小份香草冰淇淋球,就这些谢谢。” 鹿呦:“给我也来一份冰淇淋。” 月蕴溪:“一份就够了,就是给你点的。” 鹿呦诧异地看向月蕴溪。 等侍应生收了空酒杯离开,月蕴溪才开口温声道:“心情苦闷的时候吃点甜食,可以让心里甜一点。” 鹿呦更惊讶。 已经是第二次被月蕴溪识破了。 上一次是奶奶住院期间,事多繁杂,她疲累到几乎处于崩溃边缘,没法跟别人说,也没让人发觉。 只除了月蕴溪见她一面,便直接点破。 替她看顾一天让她得以休息不说,还在奶奶出院前向她推荐了更靠谱良善的住家保姆,解决了她最大的烦心事。 这次依旧如此敏锐细腻。 鹿呦摸了摸鼻尖否认:“我心情挺……” 已经不开心到连“好”都说不出口了。 因话音停顿憋住的气被叹出,鹿呦塌下肩问:“怎么看出来的?” 别人都没看出来。 服务员送来冰淇淋和酒,都放在了小桌中间。 月蕴溪将冰淇淋往她那边推了推:“用眼睛。” 有种冷笑话的味道,鹿呦嘴角极小幅度地扬了下:“蕴溪姐姐要是谈恋爱,对象肯定很幸福,观察入微,又细致周到。” 听她说没胃口,特地点了小份的冰淇淋球,还是她喜欢的香草味。 月蕴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把目光和心思都沉进立着冰块的杯中。 鹿呦拿起小勺,挖了一小块冰淇淋含进嘴里,又凉又甜。 凉能缓解烦躁,但甜还是盖不过苦闷。 月蕴溪试探地问:“是因为奶奶的事不开心么?” 鹿呦耷拉着脑袋,摇摇头,无言否认。 月蕴溪拎起玻璃杯啜饮了一小口,即便加了冰,也没能淡化酸涩的口感。 她用这种凛然的酸涩,包裹住另一个猜测一并滑吞下肚。 除了奶奶和陶芯,也没什么人可以如此影响鹿呦的情绪。 而她,作为她们恋情里的局外人,不便多问,也怕聆听细节心生妒忌,而不敢再问。 小小的冰淇淋球很快被吃完,鹿呦放下勺子,抬头,看见对面的月蕴溪拎起玻璃杯啜饮。 优雅又矜贵,颇有明星拍广告大片的既视感。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月蕴溪就是典型美在骨相,随着成熟的韵味渐浓,愈加精致出众。 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很像她的名字—— 皎皎揉夜月,盈盈蕴溪上。 皎皎。 鹿呦蓦地回想起初晓的话。 再看眼前的月蕴溪,她终于反应过来,初晓那张被陶芯的自拍照为什么看着面善了。 那个角度,有三分像月蕴溪。 一个荒谬的猜测在鹿呦脑中生根发芽。 随后,她听见自己问出了口:“蕴溪姐姐,你小名叫什么?” 月蕴溪像是愣住,没立即回答。 鹿呦:“阿蕴?小溪?溪溪?” 她每猜一个,月蕴溪纤长的羽睫就轻颤一下。 鹿呦盯着月蕴溪,看她被果饮浸得水泽莹润的红唇微微张开。 很轻的叹息散在沉闷的空气中。 月蕴溪的指腹摩挲着杯壁,晦暗的眸光落进她的眼底,声音又低又轻:“叫,皎皎。” 像一步一试探地走在高空钢索上,临近终点,脚踩向实地却陡然一个趔趄。 鹿呦心脏骤然颤栗了一下。 第2章 “皎皎……”鹿呦低吟重复。 玻璃杯上凝结的水珠蜿蜒出一道水痕,滑过月蕴溪微微一颤的指尖,落进鹿呦的视线里,她轻眨了下眼。 又酸又涩。 朝夕相处,乃至暗恋深沉,爱而不得,以至于需要寻求替身慰藉。不过三分像的替身都比她这个蚊子血更讨喜。 是这样么? 虽然关于这件事,初晓没给出实证,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她也清楚不知者无罪。 但此时此刻,鹿呦做不到平心静气地面对月蕴溪。 她待不下去了。 正酝酿借口离开,桌上的手机先振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鹿呦拧起眉,顾不上走,立马拿起来接通:“奶奶?” “欸!哟哟啊,桃桃刚才打电话给我,说联系不到你是怎么回事呀?”奶奶担忧地问,“你们没什么事吧?” 闻言,鹿呦神色倏然冷了下来,垂放在腿上的手攥紧,指甲深掐进掌心。 勉强按捺下怒火,她摸了摸鼻尖平声解释:“没事,就是刚刚有点忙,没空看手机。” 稀松平常的语气,几乎听不出情绪。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奶奶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问,“你们是吵架了吗?我听桃桃哭了呢,把我吓坏了都。” 鹿呦重抿了一下唇说:“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爱哭,别担心。” 月蕴溪看了她一眼,眼睫缓慢垂下,把杯中果饮喝得只剩个底。 那端奶奶舒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你们好好的啊,那你等会儿给她回个电话,别叫她着急。” 鹿呦从喉咙里挤出很轻的一声“嗯”,催促说:“快去睡吧,都好晚了。” 奶奶应了声“好”。 电话挂断,鹿呦唇抿作直线,冷着脸按下陶芯的手机号,起身说:“抱歉,我去打个电话。” 话音尚未落,她把手机举到耳边,离开了座位。 无意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桃”字,月蕴溪握紧手中的玻璃杯,直到余光也捕捉不到鹿呦的身影后,才缓缓松开。 卡在杯口的柠檬挥发着微酸,门上风铃声轻轻撞开其他的声响,周遭热闹的一切顷刻之间都被击碎成了白噪点。 只有时间在走动。 一分一秒,迟缓而又漫长。 坐在外面格外引人瞩目,搭讪者被拒绝一个又来一个,月蕴溪不胜其烦,起身作势要离开,视线却是不受控地飘向不远处。 路灯犹如一轮皎洁明亮的月,悬在那道清瘦婀娜的身影上方,落了满身清辉。 比奶奶住院那会儿又瘦了许多。 显然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然而再心疼,她也没有足够的立场过问,没有更亲近的身份多做关心。 月蕴溪心头涩然,闭了闭眼,走了两步,停住,脚步朝鹿呦的方向转了过去。 其实可以发微信打招呼离开的。 可,私心作祟。 ˉ 鹿呦拨过去的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那端陶芯没有说话,但能听到细细的抽噎声。 鹿呦揉捏着太阳穴说:“刚谈的时候就说好的,如果我们哪天谈崩了,不要牵扯到彼此的家人与好友。你怎么想的,大晚上打电话给奶奶?是我截图发的不够明白,还是拉黑你不足以表达清楚我的态度?” “我也不想打扰奶奶休息的,可你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陶芯的音色轻熟不失甜美,鹿呦曾形容为山涧的河流,带着哭腔时,就像漫到心田,轻易就让人心软。 “好,你解释。” “那个初晓是大粉,经纪人一直让我维系好和她的关系,所以我有时候会给她点赞回复,那就是句玩笑话而已。” 鹿呦闭目,不忍一句一句对峙将所剩不多的体面都撕碎,“她给我看了你们全部的聊天记录。” 陶芯:“……我承认是我没注意分寸和边界。” 鹿呦睁开眼,眸中划过痛色:“陶芯,我给你留面子,你能别把我当傻子么?”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陶芯理直气壮中带了三分无辜,“你既然看了聊天记录,就应该知道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啊,你是有看到我叫她亲爱的,还是……” “原来……”鹿呦蹙紧眉头,打断她,“只要聊天记录里没有实际确认关系,就可以归类为没注意分寸和边界。” 陶芯呆愣住。 为鹿呦话音里不加掩饰的失望,也为她从未有过的冷然似结霜的语气。 陶芯也冷了态度:“那不然呢?你咬定我出轨了是么?” 鹿呦气笑了,笑着笑着生出浓浓的酸涩感,她低哑道:“我们分手吧。” 那段陷入了静默。 片刻后,陶芯长长抽了一声,委屈又可怜:“我承认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保证下次一定注意,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很会示弱。 多大的怒气,面对这样的态度,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在今天之前,鹿呦一听心就会软。 可现在,只有疲累,她长叹了口气:“你还记得年初你冷落我的时候,我跟你说我好像感受不到你的爱了,你是怎么回我的么?” 陶芯陷入了沉默。 “你解释说是因为工作忙才忽略了我。” “结果是忙着和别人聊天。” “你承诺说你下次一定注意。” “结果就是这么注意的。” 手机那端安静到仿佛电话已被中断,鹿呦声音逐渐低轻: “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 陶芯执拗地:“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明天我给你送票,我们见了面好好聊聊好么?” 鹿呦垂眼看着潮湿的路面。 坑坑洼洼,积水里盛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撒下的碎光。 雨滴落下,晕出斑驳的涟漪。 像被打碎的一面镜。 “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就到此为止吧。” 一句话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鹿呦颤着手挂断电话,双脚仿佛被定在原地,抬不动,走不了。 心里好像有什么被剜空了,又疼又茫然, 头顶罩过来一片伞状的阴影,鹿呦侧目,瞥见到熟悉的黑色西装裤料。 月蕴溪站定在她身侧,白净莹润的手握着伞柄。 柄端是手工雕刻的长颈鹿头。 鹿呦微愣了愣。 小学门口曾有个老爷爷卖伞,手柄都是爷爷自己雕刻的动物头,她很喜欢,攒钱买了三四把,家里、包里、学校到处塞,下雨天见同学没带就大方借出去,最后竟是一把都找不着了。 想再买,却得知老爷爷已经过世。 后来和陶芯提起,没多久,陶芯就送了她一把,说是专门找人定制的,她俩一人一把。 没想到月蕴溪也有。 她垂眸看着伞柄,月蕴溪也在静静看她。 密密匝匝的雨丝落下,滴落声由远及近,敲击音与滑音不知道奏着让谁伤怀的曲。 鹿呦滚了滚喉咙问:“蕴溪姐姐怎么到这边来了?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么?” 说话不急不缓,听着清晰冷静,神色看起来也是平淡如常,像没事人一般。 可越像,越让月蕴溪觉出平静下的压抑逞强。 月蕴溪侧头看着她,坦白道:“原是想跟你打声招呼离开的。” 鹿呦扯了下嘴角:“结果听到了分手现场是么?” “抱歉。”月蕴溪迟疑,“你还……” 还好么? 怎么会好呢,走近她时,明明没见她哭,却像靠近了一汪湖水,听她从声音到气息都浸满了潮气。 月蕴溪有种深深的无措感,因为陶芯的行为,让一切可作为安慰的话都没了效用。 鹿呦抹了下鼻头:“我挺好的,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月蕴溪在原地没动,没有离开的意思,显然是不信她的话。 鹿呦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你都听见了不是么,我提的分手,甩人的人能有什么事。” 她是真想让她离开,又重复了一遍:“你回去吧,她更需要你的关心。” 近乎是在赶人走了。 月蕴溪缓而慢地舒了口气。 像是无奈的叹息,又像是压抑什么情绪的深呼吸。 “是听见了,听得很明白,她更需要的是自我反省。”停顿须臾,月蕴溪轻声补充,“也看得清楚,你在难过。” 鹿呦低垂的眼睫轻颤,揉了揉泛酸的鼻子,低哑否认:“我没有在难过,失个恋而已。” 错付了感情而已。 她敢同意追求,就敢接受这结局。 她自欺欺人地强调:“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月蕴溪轻叹:“好,是我怕你难过。” 如姐姐哄妹妹似的迁就。 鹿呦抿紧了唇,朝月蕴溪看过去。 说话时月蕴溪都没有在看她,偏在她扭头的一瞬,忽然也望了过来。 视线相撞。 周遭的一切笼在朦胧的雨雾里,雨打伞面的声音仿佛都变得清晰。 暖调的路灯灯光染在对方微挑的眼尾,晕进琥珀色眼瞳里,如晨曦破雾。 其中的包容和担忧毫无遮掩。 鹿呦像是被扎了一下,立刻别过脸。 越是感受到月蕴溪的体贴,就越是矛盾煎熬。灵魂像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为此膈应,一半又在提醒她月蕴溪是无辜的。 道理都明白,但理性不是永远都能压过感性占据上风。 眼眶泛红,眼中蒙上一片水雾,被她刻意忽视、按压下的痛苦强势地翻涌而上。 鹿呦倏然转过身,不顾从天飘落的雨,径直往无人的巷子里走。 “呦呦?”月蕴溪撑着伞急急跟上去。 “别跟着我,对不起,我现在……暂时不想看到你。” 她的声音恍如逐渐生了锈。 跟在身后的脚步声,随着她吐出的字眼,慢了,停了。 再度响起时变得很轻很轻,像离开走远。 更像是放轻了走近。 鹿呦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不断落在她头顶的雨被隔绝在了什么之外。 抬眸,看见雨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正不断顺着伞面滑落。 伪装一旦被戳破,情绪就有了宣泄口。 上一秒她还觉得咬咬牙就能缓过去,这一秒却怎么都压不住想哭的冲动。 泪水在眼窝里打着转,鹿呦死死咬唇,再说不出赶人走的话。 想继续往前走摆脱对方。 脚抬起的瞬间,手腕被人从身后握住,跟着便往后一拽。 鹿呦身体转过去的下一秒,对方松开了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带进怀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鹿呦反应过来时,额头已经抵在了月蕴溪的肩上。 木质的冷香仿佛裹住她整个人一般萦绕在鼻端。 鹿呦一怔,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却忽然感觉头被轻柔地抚了两下。 而后,听见月蕴溪平和的声音随细细的雨声淌过耳畔。 “抱歉,还是不太放心你一个人。” 很难描述这一刻的感觉,委屈被打翻,鹿呦忽然没了再推拒的力气,瘦削的肩膀轻轻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压抑的呜咽钻进月蕴溪的耳里,像强酸腐蚀进心脏。 她眉心紧蹙,向来平无波澜的眼里泛起心疼的涟漪。 轻抚着鹿呦后脑勺的手,顺移到她后肩的位置,隔着些许距离定格住,指尖轻蜷了一下,似是灵魂挣扎的痕迹。 最终,只有握着伞柄的那只手,越收越紧。 绞着克制与隐忍。 第3章 情绪起伏太大,哭得胃里翻涌,鹿呦绕过月蕴溪,踉跄着从后门去到酒吧卫生间,进隔间锁上门,转身就吐。 直吐到没东西可吐,胃里拧毛巾似的痉挛,才停下。 她稍缓了缓,拨开门锁,忽地听到外面传来陈菲菲的声音,手顿住。 “你们租房子的预算是多少?” “……六百。” 答话的是先前送冰淇淋的侍应生。 鹿呦记得,这姑娘是来店里兼职的贫困生。 门外陈菲菲沉吟:“学校最迟什么时候不给住?” “下周三。” “行,我帮你们找找看。” “谢谢菲姐!” 听着两人离开,鹿呦才推开门从隔间出去,走到水池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巴掌大的鹅蛋脸面色苍白,鼻尖和眼眶通红,眼底水汽弥漫,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半晌,她拧开水龙头,掬一捧水,低头敛眸洗脸。 凉水浸润薄薄的眼皮,打湿长睫。 脑海里忽地浮现出抵着月蕴溪肩头哭的一幕。 鹿呦一把关了水,睁开眼。 有人伸手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抬头顺着看过去,被月蕴溪眼里的心疼刺了一下,目光一触即收。 “谢谢。” 鹿呦接过水,轻轻松松就旋开了盖子,手上动作不由顿了一下。 瓶盖被提前拧松了。 等她漱口后,月蕴溪关心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鹿呦:“好些了。” 月蕴溪:“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麻烦蕴溪姐姐了,我自己可以回去。”鹿呦拿出手机给陈菲菲发微信打了声招呼。 月蕴溪只迟疑一霎,便把手中的伞递了过去。 纵是百般不放心,也怕再度不尊重意愿惹人反感。 鹿呦看着伞柄,没接:“店里有备用的。” 月蕴溪也没收手:“我车里还有一把,店里备用的留给其他没带伞的人吧。” 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不好意思让月蕴溪一直举着伞,鹿呦接过了伞道谢。 月蕴溪温声叮嘱:“路上注意安全,回去给自己弄杯温蜂蜜水,没有蜂蜜的话就喝些温开水,空调别开太低,早点睡,什么都不要想。” 鹿呦神不守舍地听完,道别离开。 她现在住的地方在景江小区,与潮流街只隔了两条马路。 想当初陶芯在酒吧驻唱,常常送她回去,两人肩并肩走在这条路上,恍如昨日之事。 鹿呦及时掐断回忆的苗头,仰头呼了口气。 天上悬着的月亮毛了边,发了霉一般。 身后不远处,不紧不慢跟着她的黑色轿车开开停停,驾驶位的月蕴溪降下车窗,感受到从她那里吹进车里的风,夹着雨的潮湿。 车开进了小区,目送鹿呦进了单元楼,月蕴溪手肘搭着车窗边沿,抬眸数到七楼。 玻璃窗内的灯被打开,点亮了一小方的夜色。 她攥着手机,掐着不那么准的时间,发了条微信问:【到家没?】 YY:【嗯】 陈词滥调的叮嘱话,在输入狂打出来删掉,反复多次,直到七楼的光熄灭,也没能发送出去。 月蕴溪最后一次清除了输入框,收起手机,开车离开。 还是来时的路,街边店铺的灯,同路灯一起淋在细雨里,五颜六色的光被雨打向地上的水洼里,雨刮偶尔刮两下被洇湿的挡风玻璃。 那些斑驳碎影时而清晰时而朦胧,让今晚经历的一切就像是场梦。 像,但不是。 她经年遥不可及的梦,尽头都是她,却从不会想她不幸福。 ˉ 鹿呦侧躺在床上,手上握着上一次生日陶芯送她的怀表,表盖上刻有梅花鹿。 揭开盖,指针以顺时针的方向一格一格地移动,脑海里的记忆片段却是在逆时针地回放。 从生日当天,陶芯给她戴上表,两人无意凑近,而后陶芯猛地一惊,逃似的避开。 到生日前的一次约会,类似的画面,如出一辙的反应。 再到更之前,两人促膝长谈,陶芯跟她说有点不适应身份的转换,她笑了笑说,我们跟以前一样相处就行呀。 因为不能确定会走多远,所以不敢、也不愿越界。 从友情到爱情,她们好像也就只是多了个身份而已。 如今看,真是处处都有迹可循。 鹿呦迷迷糊糊闭上眼睛,梦到年初那会儿两人闹矛盾,陶芯连夜赶回来哄她。 半睡半醒,感觉敲门声仿佛真的回荡在耳边。 蓦地醒过来。 屋里却是静得针落可闻。 她抬眸看向床头的电子钟,才四点半。 起床拉开窗帘。 苍凉的灰蓝天色如阴郁的潮汐一般扑面而来,漫过全身,“淋”了个清醒。 洗漱过后,鹿呦开始收拾行李,40平的两居室,地方小,她物欲也低,东西不算多,两个行李箱就解决了。 剩下的怀表、小鹿抱枕、煤球挂件、印着月球的手机壳、尤克里里……鹿呦挨个放进纸箱里。 脑海里不断浮现陶芯送她这些时的画面。 最后定格在初晓发她的记录里,一张张同款礼物返图上。 鹿呦闭了闭眼。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答应追求,也不至于现在连朋友都做不了。 用胶带封好纸箱,她去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准备下单同城快递。 屏幕解锁,上面悬着一条未读微信消息。 正要点进去看,门铃声先响了起来。 鹿呦从猫眼往外看了看,外面站着穿了黄色工作服的外卖员。 还以为是送错了。 结果一开门,外卖员捏着外卖单向她确认:“鹿小姐对吧?” 鹿呦愣了下,“嗯”声点头。 外卖员递过外卖袋:“您的外卖,请拿好。” 鹿呦接过,看了眼外卖单。 养胃小米粥、荷叶豆沙包以及分装的小菜。 鹿呦低头看向手机,点开未读信息,发现竟是月蕴溪。 消息是二十分钟前发来的:【给你点了粥,实在没胃口的话可以不吃,等饿的时候记着还有现成的粥】 鹿呦心里像被什么戳了一下。 左侧又滑出来一条。 月蕴溪:【外卖收到了么?】 YY:【收到了,谢谢蕴溪姐姐】 确认外卖单上的价格,鹿呦转了钱过去。 担心月蕴溪中午再给她来一份,又怕说太直白显得自作多情。 思忖过后,她发过去说:【还好还没出门,不然就要收不到了】 好奇地补充:【要是我出门了,这外卖怎么办?】 月蕴溪没收钱,回她:【送给白跑一趟的外卖员】 月蕴溪:【等会儿要出门么?】 YY:【嗯,去散散心】 她没具体说去哪,月蕴溪也很注意边界感没多问,只回了个“好”。 转账还没被领,鹿呦最后提醒了一句,月蕴溪没回她。 不知是不是有事。 把手机放到一边,鹿呦拆开盛粥的打包盒。 确实没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吃了点,她并不想为了不算多大的事要死不活。 之后把行李分别寄走,等保洁做完大扫除叫人来换了锁,赶在中午吃饭前,鹿呦回到了蓝湾花园。 也是赶巧,刚把vespa停到车库最里面,接到了派送员的电话。 “你现在在门口是么?稍等一下,这就过来。”鹿呦一出车库就看到了派送员,挂了电话,走上前伸手说,“给我吧。” 两个多小时前才见过,派送员把两个行李箱推给她,手指了下脚边的纸箱划了到弧线纸箱旁边的院门,“到付的这箱是送到隔壁对吧?” 鹿呦点点头,听着派送员打电话的声音,按了自家指纹锁,拖着行李箱进庭院。 没多久,隔壁院门被拉开,月蕴溪从里面出来,透过鹿家院门镂空的缝隙,看见熟悉的清瘦背影拎着行李箱迈上台阶。 “二百五,美女。”派送员亮出收款码。 月蕴溪回过头,淡淡地扫了眼纸箱上收件人那栏“陶芯”两个字,付了款。 再看隔壁,红木门紧闭,廊下已经没了人影。 ˉ 老人家吃饭早,鹿呦进屋时,奶奶已经和保姆刘姨坐一桌吃饭了,家里的小比熊先听见了动静,摇着尾巴去门口蹲着。 鹿哟推着行李箱进屋,弯腰摸了摸比熊的脑袋,直起身看着奶奶笑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哎呀!”老太太被岁月深抚过的脸上堆出笑褶,过去拉着鹿呦的手半嗔道,“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早知道就让小刘多做两道你爱吃的菜。” “多做也吃不完。”鹿呦勾头看了眼桌上两荤一素一汤,“这就挺好的,我去洗个手。” 刘姨盛了饭来。 鹿呦没什么胃口,特别注意了下饭量,后知后觉,除了第一次不清楚她的饭量,之后刘姨给她盛的饭都比她正常饭量少些。 秉承不够可以再添的原则。 这么细心周到,鹿呦不由想到向她举荐刘婶的那人。 “还没换季呢,怎么带了俩行李箱回来。”奶奶夹了快红烧肉给她,剔了肥肉部分放进自己碗里,“是要装什么宝贝带走?” 鹿呦鼻头泛酸,她自顾往嘴里塞着肉和饭,没回话。 奶奶也没催她回答:“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咽下嘴里的饭,吞下泪意。鹿呦偏头看着奶奶牵唇道:“我回来陪你住好不好?” “好呀,当然好呀!” “那事先说好,我有时候晚归,不许等我。” “不等不等,我才不等你。”奶奶问,“那你在外面租的那房子呢?退租了?” 鹿呦摸摸鼻尖含糊“嗯”了声,拿出手机给陈菲菲发了微信:【景江小区的房我不住了,帮我租给店里兼职的学生吧,房租就按六百收】 陈菲菲:【?】 鹿呦:【昨天在卫生间听到你们说话了】 陈菲菲:【不是,那你住哪儿?】 鹿呦:【蓝湾花园】 陈菲菲:【!!!你不是不愿意跟你爸同处一个屋檐下才出来住的么,怎么又回去了,别告诉我是为了店里学生。】 鹿呦:【[微笑]他又谈了一个,已经乐不思蜀了】 要不是奶奶生病时说漏嘴,她还不知道鹿怀安受新欢蛊惑天天不着家,只安排了个不靠谱的保姆照顾奶奶。 想想就来气,鹿呦愤愤戳了两下米饭。 奶奶看她一眼:“怎么了?” 鹿呦塌下肩摇摇头,刚好刘姨端着碗去盛汤,她凑近奶奶低声问:“现在这个刘姨怎么样?” 奶奶弯了眉眼,很满意地说:“特别好!眼里有活做事麻利,也不嫌我,每天都跟我一起遛狗逛公园,还给我说八卦喏!” 鹿呦放下心,不自觉地又想起推荐刘姨给她的那位。 对陶芯她可以划清界限,但对月蕴溪,她不能。 - 吃完午饭,鹿呦陪着奶奶窝沙发里看剧。 忙了一上午,绷着神经佯装没事人,骤然歇下来,脑袋昏沉四肢乏力的感觉立马就泛了上来。 乏累的眼皮越来越重,鹿呦搂着抱枕打了个盹,无端惊醒,见奶奶拿了针线盒过来。 “醒了啊,刚好把你这裤子洞补补。”奶奶说着就坐到她身边,穿针引线。 鹿呦哭笑不得:“补什么呀,它就这款式。” “什么款式这么破破烂烂的,你别是摔破了不好意思说噢。”奶奶捏住破洞,“别动,小心扎着你。” 鹿呦乖乖不动了,随老人家弄。 奶奶问她:“昨晚后来给桃桃回过电话了?” 鹿呦“嗯”了声。 缝好一个洞,准备缝另一条裤腿,听见电视上的小情侣在吵架,奶奶又问:“昨天你们真没吵架?” 不想奶奶操心,鹿呦抹了下鼻尖,斟酌说:“没吵,就聊了聊,觉得我俩现在不太适合处对象,还是做普通朋友。” 最后四个字真是如鲠在喉,好在没被奶奶发觉出什么。 奶奶只诧异了几秒,便道:“也好,我看着也不太适合。” 虽然接受了鹿呦喜欢同性的事实,但奶奶还是抱有一丝期望,想着鹿呦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异性而已。 见刘姨端来了水果拼盘,她当即提议:“小刘,下次你去相亲角给家丫头物色对象,把我带着。” 鹿呦闻言,连忙表态:“你去逛逛和那些阿姨奶奶聊聊天我没意见,可别给我相亲啊,我不要!拒绝!” “那要是遇到好的呢?” “不要。” 奶奶锲而不舍:“特别特别好的呢?” 鹿呦失笑:“特别特别好的看不上我。” 奶奶不以为然:“瞎说,我们哟哟样貌好、身段妙、学识高,怎么就看不上了。” 鹿呦被逗乐:“你这是给我打了孙女滤镜,怎么看怎么好。” 奶奶振振有词:“就是好!有大把的人喜欢!” 鹿呦好笑地问:“都谁喜欢呀?” 正说着话,趴着睡觉的小比熊昂起头看向大门,紧跟着门铃响起,这边还在缝破洞,刘姨便去开了门。 奶奶继续话题:“我呀,小刘呀,你——” 鹿呦提前打断:“亲人不算,除了你们以外,还有谁?” 视线里,奶奶剪了线头,手顿了顿,声音随之落到耳畔:“蕴溪呀。” 鹿呦微微一怔。 月蕴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奶奶。” 鹿呦扭过身,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刚刚奶奶叫那声名字是在打招呼。 “从瑞士带了些礼物给您。”月蕴溪穿了件月白色的衬衫裙,气质被衬得更出几分柔婉闲适,手上拎着的礼盒稍显花哨了些。 她每回出国都会给奶奶带伴手礼,起初奶奶是不好意思收,现在是喜滋滋地当面拆盒。 盒里是一板巧克力、一盒润喉糖、几瓶保健品、开瓶器冰箱贴、小牛铃,还有个被纸包得很严实的东西。 鹿呦喜欢牛铃,拿起来晃了晃。 叮当响的铃声,仿佛具有扫荡一切郁闷心情的治愈效果。 月蕴溪的目光便顺势转向她,面不改色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睡了一觉,又消化了一上午,鹿呦对月蕴溪已经没了昨晚那么深的排斥感,也记得人情,态度语气温和很多:“中午。” 月蕴溪注意到了客厅里立着没收的行李箱:“回来住几天?” 鹿呦:“不确定,我想多陪陪奶奶。” 应该说是想奶奶陪她,难过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想一个人。 语调低沉萎靡,月蕴溪略微抬眼,朝她看去。 阳光斜照进屋里,柔暖地落到她白皙偏冷的脸上,五官的通透感被映照得更明晰,火烧琉璃一般。 有着坚韧又易碎的矛盾本质。 “蕴溪呀,”奶奶指着润喉糖和保健品背面的英文问,“这次没贴中文翻译的纸哦。” 月蕴溪收回目光,眼睛不带眨地说:“是我忘记了。” 她偏过头,先耐心地向奶奶解说了一遍,而后让刘姨拿了纸笔和透明胶带,一手小楷端正严谨,写一张细致地贴一张在对应的包装上。 鹿呦歪头看着。 许是她的目光太直,定格得也有些久,月蕴溪笔尖连着顿了两下,停住,忽地望过来。 只对视了一眼,月蕴溪很快收回眼,将礼盒里被纸包的东西递给她。 鹿呦疑惑:“这是什么?” 月蕴溪低头继续写:“拆开看看就知道了。” 纸被一层层拆开,里面是个玻璃杯。 杯内立了座晶莹剔透的山峰,静静立于杯中,卧在手心。 月蕴溪贴完一张,转头看她握着杯子,问得随意:“喜欢么?” 鹿呦:“挺好看的。” 月蕴溪点了一下其中一盒巧克力推荐道,“这个挺好吃的,要不要试试?” 甜食。 鹿呦打开盒子从中拿了一块,巧克力含进嘴里,口感丝滑细腻,入口即溶,连心情都融化了些。 奶奶眼巴巴地看着,伸手也要拿。 鹿呦拦住她:“你不能吃。” “您不能吃。”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鹿呦下意识地朝月蕴溪看过去,对上对方投来的一眼,很轻,收得也很快。 一丝微妙,像藏在浓云里的闪电,若隐若现,被她无意之间捕捉到。 知道奶奶不能吃巧克力,却还是送了。 给奶奶的伴手礼,却问她喜不喜欢。 鹿呦摩挲着杯壁问:“巧克力和杯子是给我的么?” 月蕴溪垂着眼平声道:“对,本来想跟奶奶说,等你回来时给你,没想到你在家。” 鹿呦颔了颔首,没再多想。 把所有包装都贴上翻译纸,月蕴溪打招呼准备离开。 早上的头疼到此时加重了许多,针扎一般,鹿呦浑身乏力,于是把伞还给月蕴溪后,懒懒道:“那就不送了。” “这孩子。”奶奶起身要送,被月蕴溪拦下。 “几步路而已,别送了。” “那有空常来玩。” “好。” 穿过小庭院出去,月蕴溪一拐弯便见家门口停了陶父的车,脚步顿了下,看清驾驶位坐着的人—— 是陶父安排给陶芯的专属司机。 月蕴溪打开房门,毫不意外地听见陶芯的声音。 “说好了哦,老爸、月阿姨和姐姐一起去听我的演唱会~” 听见开门的动静,陶芯扭过头,眼睛一亮,笑意加深:“蕴溪姐姐!” 月韶问:“东西送给小鹿奶奶了?” 闻言,陶芯上扬的唇角顷刻耷拉了下去。 月蕴溪“嗯”声,换了居家拖鞋进屋。 陶芯眼皮抽了两下。 越是怕月蕴溪和鹿呦独处,就越是厌烦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月蕴溪独自进到鹿呦家。 她跟在月蕴溪身边问:“你去yy家了?去yy家做什么?” “去看看奶奶,给她送了伴手礼。”月蕴溪神色自若地说,“中午有收到你的快递。” 陶芯问:“什么快递?” 月蕴溪:“顺丰同城到付二百五的快递。” 月韶笑着打趣:“怎么听着像骂人呢。” 两小的却都没笑,月蕴溪淡“嗯”了声。 陶芯已经猜到是鹿呦寄来的了,面色凝重,连忙问:“快递呢?” 走进厨房,月蕴溪从冰箱里拿了瓶水:“放你卧室了。” 陶芯心不在焉:“哦,那等巡演结束回来我再拆。” 余光瞥过陶芯手里的粉色信封,月蕴溪顺势问:“今天不是说有采访么?怎么回来了?” 陶芯神色变得不自然,攥紧了信封:“给……你们送票。” 到这之前,她去了趟景江,发现门锁被换了,敲了好一阵门才确定鹿呦不在家。 陶芯犹豫问:“你刚去那边有见到yy么?” 月蕴溪敛眸拎起水杯,“没有。” 第4章 接到经纪人提醒时间的电话,陶芯依依不舍地说:“我得走了。” 月韶拉着月蕴溪一起送陶芯出门。 站到车前,陶芯侧身盯着鹿家大门看,犹豫要不要去送票,又担心鹿呦知道她再次找奶奶,别说修复关系无望,可能会把局面弄得更糟。 月蕴溪不露声色地问:“怎么了?” “之前去景江没见到yy,在想要不要把票交给奶奶,等她回来拿。” “奶奶午睡了。”月蕴溪伸手,“等三点以后我帮你送过去。” 陶芯把装着门票的信封拿出来,将要递放到月蕴溪手上时,想到什么,手一缩,又收了回去,转眼看向鹿家墙上挂着的信报箱说:“我放那里面好了。” 月蕴溪沉默地垂下手。 把信封放进信报箱,陶芯让以前乐队的朋友替她给鹿呦发了条短信。 “她家那个信箱没弄小锁,放里面会被人拿走的。”月韶建议,“还是让姐姐给你送吧。” 陶芯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已经跟yy说了,等奶奶睡醒就会来拿走的。” 月韶还想说什么,被陶芯出声打断。 “周日一定要来听我的演唱会哦!”陶芯伏在车窗沿边满目期待地看着月蕴溪。 “有空就去。” “没空不可以腾出空来嘛?我第一次开巡演欸。本来还想让你每站都来听呢,知道你很忙,特意挑了近的水城站才邀请你,还专门抽空回来送票。” 陶芯越说越觉得自己付出很多,央求的语气逐渐变得委屈。 月蕴溪没反驳扫她的兴,也没答应承她的情:“我尽量,快回去吧,别耽误彩排了。” 见她怎么都不松口,陶芯有点急了:“不要尽量要准话!” 这次不等月蕴溪回话,她随即转头泫然欲泣地朝月韶告状:“月阿姨,你看看姐姐,一点都不支持妹妹的事业!” 怕陶芯耽误时间,月韶自作主张满口答应:“去的去的,我们都去。” 有了月韶的保证,陶芯这才满意地露出笑。 她知道,月蕴溪最听月韶的话了。 目送车驶离视线范围,月韶不放心地说:“要不你还是把那个门票给她拿出来,过会儿跑一趟给送小鹿家里。我前两天还看到有小孩在信箱里乱翻。” 月蕴溪:“既然说奶奶睡醒会拿,就别动了。” 月韶想了想,送早了打扰老人休息,送迟了让老人家白跑,小孩也不是天天来翻,便应道:“行吧。” 走了两步,月蕴溪问:“为什么答应她我会去?周日我有公开排练,去不了。” “排练而已又不是正式演出,跟乐团的人商量一下呢,缺席一次也没什么吧。桃桃是首次开巡演,她那么重视,你要不去,她肯定很失望。” 月韶开了门侧身让道,见月蕴溪无动于衷,无措地叫了声她的小名,“皎皎……” 月韶极少会叫她的小名。 因为再美好的寓意,都抵不过其中牵系的痛苦回忆。 月蕴溪明白这点。 而月韶也清楚她的明白。 所以只有在这样对峙僵持的时候,月韶才会这么叫她,作为一种施压。 月蕴溪在进门时,侧目看了月韶一眼。 温软柔婉的长相透着毫无攻击性的柔弱感,像水。 是偶尔会淹没口鼻让人感到窒息的水。 也是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孕育她长大成人的水。 她抿了抿唇,以一声叹气作为回应。 像无声的反抗。 又像是无言的妥协。 ˉ 收到短信时,鹿呦刚收拾完那两箱行李,瞥了一眼,没回短信,也没去拿门票。 身体疲累至极,出了一身的汗,她洗了个澡,走路都虚,困乏得很,躺在床上渐渐没了意识。 睡得昏沉,像掉进了旋转的万花筒里,模糊地听见万花筒外奶奶来叫她吃晚饭,她好像回应了又像没回应。 奶奶见她睡得熟,只当她是累了,让刘姨给她留了饭菜,随她继续睡。 半夜,奶奶起来上厕所,顺道去厨房看了看,发现让刘姨留给鹿呦的饭菜是一点没动。 心里顿时突突的,生出不太好的感觉,于是进了鹿呦卧室,开了灯也不见鹿呦有动静。 按理来说,早该不满地哼哼了。 奶奶走到床边一看,才发现鹿呦脸色不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感受到过高的体温,心中一惊。 她连忙赶去保姆房叫醒刘姨:“小刘,体温计在哪儿呀?我,我怎么摸着哟哟额头,感觉像是发烧了。” 刘姨立即起了床,拿出医药箱拎到鹿呦房间,用电子体温计给鹿呦量了体温。 “滴”的一声,刘姨拿起体温计低头看温度显示,奶奶翻着医药箱的手停下,着急问:“多少度?” “38.7。” 奶奶急道:“没退烧药呀!” “您别急,我来打电话问问月老师有没有药。”刘姨边安抚着焦急的奶奶,边给月蕴溪拨了电话过去说明了情况。 挂断电话后,刘姨说:“月老师说她等会儿给送过来。” “行,我去门口等着,你拿那个酒精湿纸巾给她降降温先。” 很快,门铃被按响,奶奶立马开了门。 门外月蕴溪睡衣都还没换,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一手抓着药和退烧贴,一手拎着刚收起的伞。 蜿蜒的水珠沿着伞面往下洇在地面。 她身后浓郁的夜色里,雨声喧嚣。 才发现外面又下雨了,奶奶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下这么大雨,还把你叫过来。” “没事的,奶奶。”月蕴溪往里看了眼说,“我进去看看呦呦可以么?” 奶奶侧过身给她让出进门的道:“进来吧。” 月蕴溪把伞立靠在外面的墙边,进了屋。 跟着奶奶走到鹿呦卧室门口,月蕴溪不由自主慢了半步。 第一次进鹿呦的房间,无暇多看,她的注意力都被床上的身影攫取。 鹿呦躺在床上,盖了条轻薄的空调被,睡相看着安稳,额上却是沁出了细汗。 刘姨拿来一杯水,杯口冒着袅袅热气。 月蕴溪摸了杯壁:“太烫了,有凉水么?” “没呢。” 刘姨又拿来一个杯子,两边兑了几轮。 月蕴溪试了其中一杯水,觉得温度可以,才拆开药盒抽出铝箔板。 期间,奶奶擦了鹿呦的头上的汗,柔声叫醒她:“哟哟,起来把药吃了。” 鹿呦眉头紧皱,闭着眼睛强撑着坐起身,耷拉着脑袋,伸手拿药接水,像没上油的机器,动作迟缓地就着水把药吃了。 吃完,放下水杯,又同放了气的气球一般,瘫倒回床上。 月蕴溪拆开退热贴包装,俯身,轻柔地撩开她额前的碎发。 手猛地一僵。 鹿呦柔软的脸颊正轻轻蹭在她掌心。 月蕴溪的神经仿佛一根被揉拨的琴弦。 鹿呦迷糊呢喃:“奶奶,去睡觉,别管我,我过会儿就能好。” 月蕴溪蜷了蜷指尖,哑声应“好”。 奶奶听见声,没听见内容,问道:“她说什么呢?” 退热贴一贴好,鹿呦的头便歪向了另一侧。 月蕴溪手收握成拳,仿佛这样就能紧紧抓住残留的体温。 直起身后,她对奶奶轻声道:“让您回去睡觉,别太担心她。” 奶奶眼中泛起心疼,随即想起来,对月蕴溪说道:“哦对,这大半夜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月蕴溪看了眼鹿呦,斟酌说:“您身体不宜劳累,更不能熬夜。刘姨得照顾您,也需注意些。还是我留在这照顾,你们都去休息,等呦呦的烧退了我再走。” 奶奶摆手:“这怎么行,这,这太麻烦你了!” 月蕴溪递了个眼神给刘姨。 刘姨连忙挽着老太太的胳膊附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就听月老师的吧。” 犹豫半晌,奶奶勉强同意了。 刘姨搀着奶奶出去,转身将门轻轻带上。 从越来越小的门缝里,奶奶瞥见到月蕴溪坐到了床边,牵握住她的手,揉捏拇指下方的鱼际穴的位置,不由顿了一下。 刘姨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放心吧。” 奶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屋里只能听见从外面传来的雨声,嘀嗒敲打在玻璃上,凝成水路蜿蜒而下,滂沱的,潮湿的,像藏不住的秘密从阴暗处渗漏进光影的缝隙。 鹿呦觉得自己像被放在热醋锅里蒸煮,身体发热,筋骨酸疼。 直到感觉到有人在按她的鱼际穴,似梦非梦,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握住她的手,素净纤长,隐约又看见银色的眼镜边框。 她疲乏地闭上眼,委屈低喃:“我好难受啊妈妈……” 月蕴溪的手顿住,好一会儿才继续。 捏了一阵,月蕴溪起身抽出酒精湿巾,给鹿呦擦拭。 不知道是第几次用手背试体温,月蕴溪感觉没那么烫了,拿了体温计过来。 稍稍迟疑,扯开鹿呦睡裙的领口,将体温计探了进去。 手无可避免地碰触到柔腻,等待“滴”声响起的几十秒显得无比漫长。 体温显示在36.2。 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归了位。 怕再复烧,月蕴溪守在床边没离开。 调暗的灯流转着淡银,像夜色中的满月,照着鹿呦沉静的睡颜,弯翘的睫落下扇形的阴影。 月蕴溪眼底卷着炙热灵魂的余潮,就搁浅在那一小片阴影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雨声中。 又量了次体温,确认没再烧起来,月蕴溪才从卧室出去。 关门很轻,但奶奶记挂鹿呦,睡得很浅,撑不住闭眼前还嘱咐了比熊听着动静叫醒她,小比熊精得像人,支着耳朵细听出脚步声,立即低叫了声。 奶奶揉揉眼睛,起身穿了拖鞋出去,见到月蕴溪,压着声问:“烧退了么?” 月蕴溪也以气音回:“两点多就退了,也没再烧起来,放心回屋睡吧,我回去了。” 奶奶说着感谢的话将她送到玄关。 外面还在下着雨,月蕴溪没让老人家多送,撑开雨伞,还是老样子自行穿过庭院出去。 关上庭院门,她偏过头看向信报箱,原地站了一小会儿,走上前。 伞挡住了路灯的光,把人与信报箱都笼在阴影里。 箱门被拉开,一张信封原封不动地躺在其中。 ˉ 次日九点,鹿呦睡醒过来,吸了吸鼻子,有点不通,喉咙一吞咽就疼,但也不算严重。 捂了一晚上汗,感觉自己都快发酵了,起床先去洗了个澡,洗脸时瞥了眼手掌鱼际穴的位置。 真是烧糊涂了,能把奶奶认成那人。 打开手机看了眼,昨天给月蕴溪转账被退了回来。再转过去显得很不领情,鹿呦只能作罢。 从房间出去,走到客厅,奶奶捏着体温计和她迎面撞上:“醒啦,来,再测个体温。” 鹿呦乖乖量了体温,递给老太太看:“喏,不烧了,咳咳。” 奶奶松了口气,转头叮嘱刘姨道:“等会儿把蕴溪送的润喉糖,还有维生素那些拿出来,再去药店备点药,买瓶止咳糖浆。” “好勒,记下了,先来吃早饭吧。”刘姨端了砂锅上桌。 “昨天幸好有蕴溪啊。”奶奶挽着鹿呦往餐桌走,“回头你得好好谢谢人家,看是送些礼呢还是请人家吃饭,下那么大的雨,送药过来不说,还照顾了你大半宿。” 鹿呦有点懵:“昨晚是蕴溪姐姐照顾我的么?不是你和刘姨?” 刘姨盛了碗粥递放到她面前,解释说:“家里没有退烧药了,月老师推荐我来时叮嘱过我,有事解决不了就找她。我就打电话给她了,她来送药,担心你奶身体扛不住,让我也留着精力,所以就没让我们照顾,自己留下来照看你的,到凌晨三四点才走。” 鹿呦双手虚扶着碗壁,垂下眼睫,视线落在手掌处。 粥的热度似有若无地烘到掌心。 月蕴溪这人,真是太细致妥帖了。 她一心想早点把人情还了,却是又欠下一个。 门铃兀地响起,鹿呦起身去看了眼可视屏,见月蕴溪在庭院外,她按了开锁,随后打开门。 屋外雨雾朦胧,周围的一切似都黯然失色。 透明伞下的月蕴溪,一身棉麻质地的灰白色衣裙,气质更显清冷出尘。 月蕴溪走到廊下,停步问:“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咳咳。” 鹿呦手抵着唇轻咳,来不及说感谢的话,缓了些想说时就见月蕴溪伸手递过一袋水果,愣了下接过。 “谢谢。” 又是一阵咳嗽。 月蕴溪提醒说:“纸袋里有药。” 鹿呦闻言朝塑料袋里看,确实还有一个白色纸袋,她提溜出来敞开。 里面有感冒药、布洛芬、止咳糖浆、鱼腥草口服液、甘草片、退烧贴。 “喉咙疼的话可以喝鱼腥草口服液,里面没有鱼腥草味。” 鹿呦点头:“好的。” “昨天的伴手礼里有润喉糖和复合维生素片,可以拿出来吃。” 鹿呦再次点头:“好的。” “回去吧。”月蕴溪一顿,语气更加认真,“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 鹿呦头点到一半,卡壳定住。 雨声混着温声叮嘱响在她耳边,塑料袋勒在手心,加深了先前的感慨。 “好,谢谢蕴溪姐姐。还有,昨天真是太麻烦你了。”鹿呦抿了抿唇,“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她考虑是等感冒好了请吃饭,还是换成送礼的方式还人情更好。 月蕴溪先开了口:“不用客气,我也要麻烦你一件事。” 鹿呦立即道:“你说。” “下周我要做东请两位前辈吃饭,但选不出合适的餐厅,能不能帮我选一家?”月蕴溪声色皆柔,“如果能带我踩点试吃就更好了。” 鹿呦微勾起嘴角笑说:“这哪是麻烦,我本来就欠你一顿饭,算上这次,合该请两顿才是。你定个时间吧,什么时候需要?” 眉梢眼角漾开的笑意,像雨后现出的彩虹,让人忍不住驻留目光,又怕在明目张胆的视线中暴露太多。 月蕴溪克制地调整了下握伞姿势,伞面垂下一些,遮了视线,也敛了眼中所有神色,好的,与不好的。 她问:“这周日你有空么?” 第5章 鹿呦犹豫道:“有空是有空,不过可能那会儿我感冒还没好,怕把感冒过给你。” “没关系。我体质还不错的。” 这话倒不假,甚至有点自谦了。 鹿呦记得小时候属她最脆皮,三天两头生病,其次便是陶芯,换季就感冒。奶奶刚来城里住时让她跟着月蕴溪一起晨跑,但她懒,起不来。 自律人的体质不是还不错,是格外好。 鹿呦:“那……中午还是晚上?” 月蕴溪眸光微动:“晚上,白天要跟乐团在大剧院排练。” 鹿呦顺口问:“排练到几点?” “六点。”月蕴溪说,“五点半以后是公开排练时段,刷身份证就可以进场,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听听。” 鹿呦垂眸盯着左小拇指上的尾戒,抿了抿唇。 月蕴溪攥紧了伞,像在揪住自己隐痛的心脏。 “不用给我答复。你可以在大剧院公众号先看下介绍,感兴趣的话就去,不想去也没什么,你自己随心决定就好。” 鹿呦撩起眼,愣了下。 因为最后月蕴溪抬伞看她的眼神,不是同情,而是一种隐忍的温柔。 身边绝大多数知道她断指的朋友,只要面对她都会有意避开钢琴、音乐会的相关话题,比她本人还敏感。 大约是他们的共识——对一个从四岁学琴,弹琴到十四岁,被老师夸过有天赋,获奖无数,却断了小指的人来说,这些话题太过残忍。 却忘了,她现在是名钢琴调律师,从未真正甘心把钢琴放下过。 鹿呦弯唇笑道:“到时候没事的话,我就去。” 月蕴溪眸中水光一漾,回得轻软:“好。” 与鹿呦告别,月蕴溪走出了庭院,拐回家时经过信报箱,目光一触即收。 门票应该还没有被拿走。 她可以提醒一下的。 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滑落,她看向阴暗灰蒙的天,轻眨了一下眼睛。 但她不想。 ˉ 午后雨散云收,陈菲菲发微信给她说店里坏了个灯泡,找人来修太贵,问她会不会。 鹿呦想着正好把景江的钥匙交给陈菲菲,便说去看看。 一进店,就被陈菲菲拉着到不亮的灯下。 扶梯早早地架好,鹿呦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工具箱里捞了把螺丝刀,顺着梯子爬上去。 “能修么?”陈菲菲在下面问。 鹿呦仔细看了看,没什么技术难度:“能。” “我就知道你会!我们家呦呦可真牛!”陈菲菲站在扶梯下,掰着手指夸,“上能换灯泡,下能通管道,修得了电器,提的起三角琴击弦机——” “灯泡给我。”鹿呦把旧灯泡递下去,打断她,“你在下面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好家伙,我吹了一通彩虹屁你是一句都没听见啊!”陈菲菲举起新灯泡接了旧灯泡,“我说——” 懒得再夸一遍了,陈菲菲话锋一转,“大一那会儿我就发现了,你是个三有学生。” 鹿呦:“三有学生是什么?” 陈菲菲解释:“有毅力、有定力、有耐心。” 鹿呦屈起左手抵在唇前闷咳了两声:“都是小时候学钢琴练出来的。” 陈菲菲不自觉地看向鹿呦翘起的小拇指。 大一下学期那会,宿舍的空调坏了,官方维修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拨给宿教中心,那边敷衍地打发她们耐心等待,结果是等了两天都没人来。 两个舍友提议四人凑一凑钱,请个维修师傅来。 陈菲菲母亲癌症住院,家里拮据,一个月的生活费恨不能当一年用,她不是很想花这个钱,说:“再等等吧,可能明天就来了。” 舍友带着怨念又等了一天。 次日还是不见人来,宿教中心的电话也打不通,舍友过来收维修费,见她一副不想掏钱的样子,没好气地:“那我们花钱找人来修,开空调的时候你别在宿舍呆着了。” 陈菲菲顿时难堪得脸都烧起来。 然后便听到鹿呦温软含笑的声音:“看网上修空调的视频感觉挺简单,让我试试行不行?要是修坏了我出钱重买一个。” 她是班里公认的白富美,不差这个钱,那两个舍友自然没意见,还巴不得她给修坏了。 之后鹿呦爬到床上,动手拆起了空调。 别人都当鹿呦是感兴趣才自己动手,陈菲菲却清楚鹿呦是在帮她解围,起身去帮忙。 她记得,是在疏通水管的时候,鹿呦摘下了小拇指上的尾戒。 那道红褐色的疤,便就那么明晃晃地、狰狞地展现在了她眼前。 后来鹿呦得知她家的情况,借钱给她妈妈治病时,她很没情商地直接问了那道疤是怎么回事。 然后就看到鹿呦牵唇笑了笑,云淡风轻地:“是接断指时留下的疤。” 她很震惊,问怎么会断的呢? 鹿呦转了转戒指,不知道怎么做的心理建设,才能用那么不在乎的语气告诉她:“被压断了。” 是十四岁时,被继母硬生生用她最喜欢的钢琴压断的。 练了十年钢琴的手,就这么毁了。 当时陈菲菲的眼眶就红了,不敢想象鹿呦得有多疼。 手该有多疼,被迫放弃钢琴的心又该有多疼。 陈菲菲重重地吁了口气。 鹿呦:“叹什么气?” 陈菲菲别过脸,狠狠眨了两下眼睛:“在想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 “很多啊。”鹿呦敲了敲扶梯说,“比如我不会收这个。” “……” 等她修好灯下来后,陈菲菲架起扶梯往仓库走,突然想起来说:“对了,驻唱昨天跟我说她唱到这周结束就不来了。” 鹿呦拧眉:“有说什么原因不来了么?” “说是陶芯接了档音乐类的综艺,准备带她亮个相。”陈菲菲踹开虚掩的仓库门。 鹿呦了然地挑了下眉,放下手里的工具箱,拿出手机说:“我去发个招聘。” 陈菲菲把扶梯靠墙,坤了坤胳膊问:“昨天约会怎么样啊~” 把招聘简介编辑好发出去,鹿呦没思考地问:“什么约会?” 陈菲菲:“你别告诉我陶芯给你送完电影票就走咯。” 鹿呦恍然想起陶芯朋友发来的短信。 还有张演唱会的门票放在家门口的信报箱里。 见她神情游离,陈菲菲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搁这回味呐?” 鹿呦回过神:“我跟陶芯分手了。” 陈菲菲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为啥?” 鹿呦省略了陶芯可能暗恋月蕴溪这件事,言简意赅地把初晓的事同陈菲菲说了。 “靠!这不就是精神出轨嘛!渣女!恶心!不要脸!”陈菲菲愤慨地骂了一通说,“怪不得年初那会儿你说感觉不到爱了,她这丫的就是爱不过来了吧!” 嗓子发痒,鹿呦偏过头一阵猛咳,咳得脸都红了。 “你别告诉我因为她才感冒的哦,真不值得,别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到了吧台,陈菲菲倒了杯热水递到她面前。 “我知道的。” 杯口冒着浓浓热烟,滚烫的,暂时喝不了。鹿呦拿出润喉糖含了一颗进嘴里,恹恹道:“聊点别的吧。” “好!聊别的!不提这个胀气玩意儿。”陈菲菲沉眉思索,“聊什么呢?” 鹿呦缓了缓问道:“有没有环境清幽、口味上乘、服务周到的餐厅推荐?” 在吃喝玩乐上陈菲菲可谓行家,南泉市几乎都被她吃了个遍,当下便推荐了好几家餐厅供她选择。 鹿呦挨个记下来查看地址和最新评价,综合评估后,留下一家老城区的素食餐厅和宁抚山风景区的江南餐厅慢慢纠结。 - 晚上八点多回到蓝湾花园。 停好车,走到院门口,鹿呦眸光飘向侧墙上挂着的信报箱,脚步一转,走上前。 从包里拿出盒烟,点燃一根,抽到一半,她才拉开箱门。 将要往里看,忽地捕捉到平底鞋轻踩地面的声音。 随之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呦呦?” 鹿呦顺着声抬头望过去。 路灯下,月蕴溪不疾不徐地走近,上衣是一字肩的设计,衬得肩颈线条格外优越,修身款型,配了条高腰裤,身段婀娜娉婷,仪态极雅。 看她就像见长辈,鹿呦下意识地去垃圾桶那里揿灭手里的烟。 月蕴溪眸光掠过那一点猩红,没说什么。 转眼注意到敞开的信箱门,她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跳,语调几无起伏地:“对了,桃桃放了演唱会的票在里面,取了么?” “刚想起来。”鹿呦用手机灯往信报箱里照,空空如也,“嗯?” “怎么了?”月蕴溪秀眉勾着心跳轻轻一挑,“是不见了么?” 鹿呦“嗯”了声。 “听说前段时间有小孩子来翻信箱,可能是被拿走了。” “啊……这样。” 月蕴溪目光回到鹿呦的脸颊上,昏黄的路灯下,看不分明神色。 “你想去听么?”她脑海里浮现出昨日看到的票根日期,喉咙一滚,“想的话,我可以你帮你要一张周六的票。” 盛夏雨后的夜里,蝉鸣蛙叫聒噪,她的声音落在其中,显得有些缥缈。 理智告诉鹿呦不应该去。 可她与陶芯不止有两年多的恋情,还有十多年的友情。 她始终记着,被继母压断小拇指的那天,是陶芯没听继母的谎话执意进屋发现了她,明明看她连着一点皮的断指害怕得不行,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她背起来去找月蕴溪。 也记得那天在下雪,陶芯的呼吸和提醒她别睡着的声音,裹在风雪里,一时重,一时轻。 很久之后,听月阿姨提起,她才知道,陶芯那天去找她,是因为来了初潮,肚子疼了一天,稍好些就急匆匆地要去分享给她。 所以,那天背她离开,等着她做完手术,一直陪着她的陶芯,自己的身体也很虚弱。 所以,复盘这段感情,让她感到最难受的事,不是陶芯现在的所作所为,而是自己当初的决定。 她不该让这份本该长久的友情变质成一段短暂的爱情。 轻呼了口气,鹿呦回说:“不用了,就算去听,我也不要她给的票。” 黑中夹杂着锈色的箱门被阖上,椭圆状的信报箱静静地挂在墙上。 仿佛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 周六晚上七点二十多,水城体育中心。 鹿呦拿着二手网站上淘的票进场入座,中央靠后的外场区域,靠着过道。 右扶手的筒形杯架里放着塞有彩灯的泡沫棒。 左边隔了个空位座位上的女孩左看看右看看:“我位上怎么没有应援棒呀?” “问工作人员要一个吧。”女孩的同伴建议。 女孩勾着头张望了一圈,泄气地靠向背靠:“算了算了,都没看到工作人员。我之前加群听老粉说,桃桃以前不火的时候开演唱会,现场的工作人员巨好看,人也特好,给每个人发两个应援棒还有超可爱的周边头箍。” 鹿呦拿起杯架里的泡沫棒,按了开关。 粉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这种“应援棒”她曾动手做过上百个,熬了两个大夜,脖颈和腰酸疼了好几日,姨妈都推迟了小半个月。 到场的观众不过百,她就给每个人发两个泡沫棒和她定做的发箍,低头哈腰地请求,等开场时请将两个灯都打开。 还记得那时,不过五六十人,也能聚出一片波澜起伏的粉色荧光海。 鹿呦转手将泡沫棒递给了那个女孩。 女孩愣了一下,高兴地接过说“谢谢”,看向她情不自禁地夸:“小姐姐你好好看啊!” 鹿呦笑了笑以示感谢。 女孩晃了晃泡沫棒问:“你不用么?” 鹿呦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投向舞台正前方的内场区域。 第一排的观众已经都入了座,只有陶芯专留给她的那个位置还空着。 “我天,今天眼睛真享福,你快看过道那个,好漂亮!她好漂亮,你快看!” 女孩焦急地叫同伴一起欣赏。 鹿呦下意识地看过去。 迎面过来的人一头漂亮瞩目的卷发,豆绿色的正肩上衣,既衬肤白又显窈窕身材,配了垂感十足的白色西装裤,简约温柔的装扮中透出雅致的清冷气质。 走近时,女人抬起了脸。 竟是月蕴溪。 鹿呦带着意外地语气打了声招呼:“蕴溪姐姐?” 月蕴溪停在她面前,气息有些不稳:“我坐里面。” 座椅之间的空隙太窄,鹿呦侧开腿让位,纳闷道:“她没给你内场的票么?” 她今天穿了条磨边的牛仔短裤,毛絮边软软地搭在腿上,月蕴溪微侧着身进去,低垂的目光轻点过,坐到了她左边空着的位置上。 “给了明天的,但明天乐团有排练,所以补票的时候买了今天的。” 月蕴溪撩开碎发别到耳后,听她说话还是带一点鼻音,关切地问:“身体怎么样了?” “好得差不多了,谢谢你的药。”鹿呦从挎包里拿出买了还没开的水递过去,“给。” 月蕴溪接过道谢,顺手将中间扶手里杵着的泡沫棒移到了另一边。 鹿呦感叹:“我是收的票,没想到位置竟然在一起,好巧。” 月蕴溪拧开瓶盖,拎起矿泉水瓶移到唇边,脸微微仰起,眼睫垂下遮了一半的琥珀瞳孔,不露声色:“是很巧。” 先前接了应援棒的女孩听着她们谈话,插嘴道:“我也是网上收的,补货的时候没抢到,小姐姐你是多少钱收的呀?” “原价。” 女孩羡慕:“真假的,怎么收到的啊!我搜演唱会门票,全是h价!” “出我的那个人挂的是原价。” 女孩问:“是叫……国家一级保护废物的人出的么?” 夹在中间的月蕴溪身体往后靠了靠,拧开瓶子又抿了两口水。 这名字太有意思,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鹿呦点头:“是她。” “我也问过她!不过她说暂时不出。” 鹿呦没太在意:“可能是我问的时候,她刚好就想出了吧。” 馆场内的灯光骤然熄灭,演唱会正式开始了。 鹿呦转头看向舞台。 舞台上的大屏幕亮起光,播放起如梦似幻的开场幻灯片。 比以前她帮陶芯做的要精致得多。 思绪不自觉地又被带到过往的记忆里,直到忽觉似乎有道目光凝在她身上。 鹿呦侧过头朝月蕴溪看了眼,后者抓握着应援棒,坐姿端雅,双目直视着舞台,显然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错觉吧。 鹿呦转回脸,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感叹这错觉来得莫名其妙。 陶芯的粉丝几乎都不会在演唱会上尖叫高歌,只因陶芯说过最在意的朋友是调律师,她喜欢朋友来听她的演唱会,又怕影响朋友敏感的耳朵。 以前有多为之心动,如今就有多为此唏嘘。 三首歌结束,陶芯去后台换衣服。 场上安静的时段里,月蕴溪稍稍转过脸,望住她问:“听完,会回头么?” 问得突然,鹿呦怔愣一霎,摇头回:“只是想来听一下食野。” 她的摇头加上这句话,让人辨不清是说“不会听完”,还是在回答“不会回头”。 下一首便是《食野》,前奏响彻全场,舒缓的调子像从林间淌出微凉河流。 月蕴溪收回视线,看向舞台上重新登场的陶芯,问道:“很喜欢这首歌?” 以前很喜欢,以后,她大概不会再听了。 在开头独白过后的停顿中,鹿呦回道:“她说是为我写的。” 月蕴溪淡淡地:“这倒是不假。” 清泠泠的声音仿若在水面打起水漂的薄石片。 很清晰,话音里的情绪却听不真切。 鹿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最后听一次,祭奠一下回不去的过去。” 月蕴溪眼睛轻轻一眨,眸光在暗色里落到她放松搭在身前的手上,在偶尔打过来的明亮射光下,细腻莹白的肌理,似冷玉的质泽。 而她知道,握上去不是。 第6章 没有听完,在婉转的余音中,鹿呦果断离了场。 月蕴溪偏头,看她身影隐到门口,从座位上起了身。 馆外的地面潮湿斑驳,显然是刚下过一场雨。离开空调房,就像是捂在下过水的塑料袋里,衣服、皮肤甚至是呼吸都有种粘腻的湿濡感。 体育馆左边有个便利店。 鹿呦盯着那个方向,揭开烟盒,取出根烟,颔首轻咬在嘴里。 尼古丁压下所有情绪,她灭了烟,走过去推门进店。 充足的凉气拂去了些许闷燥。 店里没客人,只有收银台站着名值守的店员。 鹿呦在前台选了几串关东煮,坐到落地窗前的高脚凳上。 透过玻璃能看到不远处的广场,陆续有被授权的小贩不慌不忙地架着天幕和折叠桌过去支起来。 鹿呦撑着脸颊,视线逐渐落到虚空,手里捏着根甜不辣,好一会儿才咬上一口。 无端回神,注意到玻璃上倒映出一道倩影,鹿呦侧目看过去。 竟是月蕴溪坐到了她身旁的高脚凳上。 鹿呦意外地扬眉,放下撑着脸的手,头转过去问:“蕴溪姐姐怎么也出来了?” 薄荷味的烟草香浅淡到几乎嗅不出。 月蕴溪放下她之前给的水和刚买的三角饭团,神色自若道:“饿得胃不太舒服,来买些东西吃,没想到你也在这。” “没吃晚饭?” “嗯。” 鹿呦看向她手里正在拆的小饭团:“就吃这个够么?” 月蕴溪慢条斯理地:“等吃完再看看吧。” “我关东煮点多了,不介意的话,可以随便拿了加餐。”鹿呦用指尖抵着装关东煮的纸杯朝月蕴溪的方向推了一点。 月蕴溪咽了嘴里的饭团才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没被婉拒,鹿呦这才握住纸杯移到两人中间的位置:“感谢分担。” 月蕴溪眸色渐柔,状似随意地问:“等会儿还回去听么?” 鹿呦摇了摇头回说:“不了,我回南泉。” 月蕴溪不太意外地:“嗯。” 鹿呦请求:“能不能,别让她知道我来过。” 月蕴溪应允:“好,我不会告诉她。” “谢谢。”鹿呦顿了一下,“你呢?吃完了回去继续听?” 话一问出口,鹿呦就恨不能撤回。 真是问了个废话,作为陶芯名义上的姐姐,月蕴溪肯定是要把演唱会听完的。 谁知,月蕴溪回说:“在这坐会儿,快十点的时候再回去。” 两个半小时的演唱会,到十点就结束了。 鹿呦感到诧异,不确定地问:“你,不去听了么?” 吃完饭团,月蕴溪沉静地折起包装袋:“交换给你一个秘密。” 鹿呦偏过头注视着月蕴溪,眉梢微微上扬起来。 “我对流行歌曲没什么兴趣,对她的歌……一般。”月蕴溪忽而转过脸,对上鹿呦的视线,眸光流转中隐含狡黠的韵味,“别让她知道。” 鹿呦短暂顿住。 以前怎么没发现月蕴溪这么有反差萌的?比公认可爱代表的陶芯还要可爱些。 鹿呦失笑,露出洁白贝齿:“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多看了两眼她绽出明媚笑意的脸,月蕴溪克制地转回头,“嗯”了声,拿起一串香菇,定格了两三秒,默默放了回去,换了串海带结。 鹿呦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轻声开口:“其实我对她的歌也一般。” 月蕴溪顺着话头问:“对谁的歌不一般?” 鹿呦没有直接回答,她的思绪被这句问话带到了一段较远的记忆里,声调更轻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刚认识你们的那个寒假,我去你们家玩……” “记得的。” 月蕴溪看着鹿呦的侧颜,还能清晰地在脑海中构绘她十岁时的模样。 那个下午,原本在二楼练习拉大提琴的月蕴溪听到敲门声打开房门。 便见到编了两个啾啾丸子的鹿呦,被月韶扶着肩立在面前,右边还站了个陶芯。 两家的大人们要出门,月韶让她带着两个妹妹在家里玩。 站到客厅,月蕴溪与两个小屁孩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询问:“你们想看什么?” 陶芯说要看守护甜心,鹿呦说要看名侦探柯南。 于是月蕴溪安排陶芯在电视上看守护甜心,让鹿呦用她的笔记本电脑看柯南。 自己则拿了一本书坐在桌前看,时不时用手机和好朋友聊两句。 看不到五分钟,陶芯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嚷着:“我要用电脑!” 鹿呦在播放器里找到守护甜心,大方地把电脑转向陶芯,随后捡起遥控器坐到沙发上,没有麻烦月蕴溪,自己摸索着找到了名侦探柯南。 陶芯见状,又冲过去抢走了遥控器:“这是我的!” 往常在家里陶芯就是这样,月蕴溪已经习以为常,为了不让月韶为难,也总是在退让。 但她想鹿呦与她不一样。 月蕴溪温声提醒:“你只能选一个。” 陶芯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视线转向月蕴溪面前的书上,三步并两步,伸手蛮狠地揪起一页纸就往自己面前带。 “那我就选这个!” 书上压着月蕴溪的手机,话音还未落下,只听“嗤嗤”声后就是清脆的一声“啪”,缓慢飘落的纸张仿若划开了空气。 月蕴溪急急走过去把手机捡起来。 屏幕上皲裂开无数的裂痕,无论月蕴溪怎么按开机键,裂纹里都是一片漆黑。冰冷的氛围从里面一点点往外渗透,弥漫了整间屋子。 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鹿呦是最先有反应的一个,弯腰捡起了飘落在地上的纸对着陶芯说:“你是学人精么?别人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怎么都没有自己的主见呢。” 陶芯气鼓鼓地:“我才不是,哼!” 鹿呦将那张纸递放到桌上,看向脸色难看的月蕴溪说:“小区外面就有修手机的店,你带它去抢救一下吧,我和桃桃会乖乖在这呆着等你回来的。” 月蕴溪放下手机,将纸夹进书里,淡淡地:“算了,没关系。” 在回答鹿呦,也是在告诉自己。 鹿呦无措地朝陶芯看了眼,是想问怎么办,结果后者会错意,耸耸肩说:“她没钱,住我家吃我家用我家的,我爸给她钱,她都不好意思要。” 那时的月蕴溪坐在桌前,侧边是在一整面落地窗,余光可见窗外大雪鹅毛似的乱飞,枯枝丫上残留的几片叶在风中痛得东倒西歪。 她腰板挺得笔直,本是低着头将手机压在书本上,听完陶芯这番话,抬首看向陶芯,脸色苍白,眼眶泛红,眸光却似淋了雪般冷。 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与陶芯同处在一个空间里,月蕴溪拿起书本和手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没过多久,她听见门口传来两小孩的交谈声。 鹿呦让陶芯来道歉,陶芯不愿意,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驳:“我只是想拿书,没想把手机摔坏,谁让她到处乱放嘛。” “我能理解你不是故意的,但是书也被你撕坏了呀,你应该道歉的。” “我才不要,我没有错。而且,那个手机还是用我爸爸的钱买的呢。” “我妈妈说了,那是蕴溪姐姐大提琴表演拿了第一名,得了很多奖金,给自己买的手机。你要这样不讲理,等晚上吃饭,我就当所有人的面揭发你哦,你看你爸揍不揍你吧。” “你敢!我就跟你绝交!” “绝绝绝,我又不差你一个朋友,我还有满满呢。” 月蕴溪听着,握着碎屏手机的手收紧。 被娇惯长大的孩子,跟她不一样,无论多大的事情,闹到大人那里,最终都只会归咎于于她自己不小心。 没有人会站在她这边。 外面陶芯被气得又哭又叫,鹿呦哄了一阵无果,嚷着“好好好我不哄你了,你也别吵吵我耳朵,到旁边哭去!”似是将她推远了,尖叫声断断续续传进屋里。 过了片刻,房门被敲响,门外鹿呦怯生生地:“蕴溪姐姐,可以开一下门么?” 与和陶芯对峙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月蕴溪去开了门。 鹿呦双手递过一封红包说:“这是我的压岁钱,应该够当小黑的手术费了。” 月蕴溪的手机壳是个毛绒煤球,鹿呦看到后便开始用小黑称呼她的手机。 很触动,但月蕴溪还是淡声拒绝了:“不用,拿回去收好。” 鹿呦大约是琢磨出了她的自尊心,一把拉过她的手将红包放到她手里说:“不是借你的,是那个,投……投资!对,投资!以后比赛拿第一拿奖金,让我沾沾喜气,再请我吃些零食就行。” 还想再拒绝的时候,鹿呦已经开始扒着手指报零食单了:“我喜欢巧克力、橘子味的棒棒糖、青柠味的薯片、可口可乐不要百事哦、还有冰淇淋!要香草味的冰淇淋!” 月蕴溪沉默片刻,说:“这么爱吃甜的,小心蛀牙。” 鹿呦眨巴眨巴眼,透出几分天真几分无辜:“可是吃甜的会开心呀,我妈妈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心里就会甜一点,要不,修手机的时候就买点回来吧,我们一起吃。” 不远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偷看她们的陶芯插话说:“我也要!” 鹿呦望过去提醒:“没道理你把人惹生气不道歉不承担错误,还要别人帮你做事的哦。” 闻言,陶芯抹着眼泪,也去拿了自己的压岁钱过来,道了歉。 虽然是威逼利诱出来的“对不起”,却是月蕴溪第一次听。 那之后,月蕴溪被两人求着去修手机顺便买零食。 当她拎着零食,带了一身寒气回到别墅的时候,屋里那两个正为了一位歌手唱歌好不好听争得火热。 那时月蕴溪推开门,就看到鹿呦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抱着方方正正不知是谁的专辑,侧头对着沙发上蹦蹦跳跳的陶芯质问:“你凭什么说她的歌不好听!” 陶芯说:“就凭我有主见!我不是学人精!我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的歌!凭什么你喜欢你觉得好听就得别人也喜欢也觉得好听啊!” 鹿呦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转回了头,静静地盯着前面不知在想什么。 与此时此刻的她几乎叠画。 鹿呦的目光穿过玻璃,缓慢地扫过广场上已经支好的每一个小摊,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我说她没主见,其实自己才是。那么喜欢黄止栩的歌,因为她总说不喜欢,我连一次演唱会都没去过。” 手抚摸了两下耳朵,她遗憾地舒了口气。 可惜,现在做了调律师,要保护金贵的耳朵,也不太能承受演唱会的热闹气氛了。 “黄止栩。”月蕴溪意味不明地咀嚼着歌手的名字。 鹿呦扭过头,一双剪水瞳格外明亮地看向月蕴溪问:“你听过她的歌?” 月蕴溪遗憾地摇头,温声说:“只听过她的名字。” “她的歌里或多或少都有古典音乐的元素。”鹿呦说了个歌名说,“我最喜欢这首,每次在家打扫收拾外放音乐的时候,都会把这首单曲循环,她音色很特别,是那种,既丰满又有通畅的空间感,总之是越听越有味道。” 说起喜欢的人与事,她总是神采奕奕的,尤其夺目。 月蕴溪克制地移开眼,在手机上打开听歌软件搜索歌曲名,故意问:“是这首么?” 手机没递到面前,鹿呦本能地歪靠过去看。 距离倏然拉近。 近到,月蕴溪能看清鹿呦微抬的下颌下悄悄趴着的淡褐色小痣。 鹿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就是这首。” 月蕴溪指尖按了播放键,外放音量在最低档,鹿呦便维持凑近着姿势没动。 被夜色涂黑的一面玻璃窗倒映出她们的身影,隔着一部手机,听同一首歌。 月蕴溪凝神聆听,在舒缓低吟的情歌里,依稀能感受到同一个方向的怦怦。歌曲播放到高.潮,鹿呦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 随即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人,她立马闭上嘴,偷偷拿眼瞟月蕴溪的反应,月蕴溪拎起矿泉水瓶递到轻抿的唇边,似是察觉她的视线,眸光转向眼尾,眨眼间忽地朝她转过脸。 鹿呦做贼心虚地收回眼。 月蕴溪羽睫轻扇了下,目光半垂回去,瓶口下的唇线微弯了弯。 听完歌,鹿呦扫了眼手机左上角的时间,坐直身体拉开距离说:“我要回去了。” 月蕴溪垂眸将手机屏幕锁进黑暗:“好,路上注意安全。” 鹿呦站起身,收拾桌上空了的签子和食桶丢进垃圾箱,右手指腹上沾了点汤汁,将要用左手去口袋里掏纸巾。 面前,月蕴溪素净的手递过来一张湿纸巾。 “谢谢。”鹿呦接了湿纸巾。 月蕴溪叮嘱:“到家如果记得的话,在微信上给我报个平安。” 鹿呦擦拭着手,觉得这话很有意思,立刻接了话茬问:“那要是不记得了呢?” 月蕴溪温声说:“不记得的话,就是晚点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你问平安了,可能会打扰到你休息。” 湿纸巾温凉地拭过手背指腹,鹿呦支着耳朵,听月蕴溪的声音竟仿佛也有着同样的湿濡熨帖感。 她笑说:“大概不会有这个可能,我记性还不赖。” 月蕴溪:“是么。” 音色清灵,声低语气轻,似笑非笑的感觉,像是不太信。 又像是句叹息。 好似在为此感到遗憾的叹息。 第7章 回到家时,屋子里黑灯瞎火,奶奶和刘姨都睡下了,鹿呦慢动作地开了门,小比熊早就机警地从狗窝跑到玄关蹲着,等她进门后,围着嗅了两圈。 鹿呦换了鞋,摸摸比熊的脑袋,就着手机屏幕的亮度轻手轻脚回到自己卧室。 关上卧室门,鹿呦解下腰包,顺带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就要给月蕴溪报平安。 最上方忽然跳出一条语音通话请求,惊得鹿呦一激灵。 联系人为“投资商”,是她给鹿怀安设置的备注。 打从她成年后,鹿怀安就像是完成了一个项目,除非需要绝不会从旧文档里翻出来过目。 这样的语音通话以前倒是常有。 更小一点的时候,是告知她晚上要加班,让她晚饭去发小薄明烟家解决;后来搬到陶芯家隔壁,是说要出差,让她去陶家借住几日;再后来,奶奶进了城,就成了约定时间带她去见可能会成为她后妈的女人…… 不想接,但又怕是什么重要事。 鹿呦深呼吸,按了接通,打开免提。 那端鹿怀安率先开口:“听奶奶说你回蓝湾住了?” 语气不善,听着很像质问,鹿呦反问:“你有意见?” “我没意见哦,我能有什么意见,就问问你。”鹿怀安清了清老烟嗓,倒打一耙道,“你这态度不对啊,跟你爸我就这么讲话的?” 鹿呦拉开衣柜拿换洗衣服,懒得跟他掰扯,语气淡漠:“还有事没,没事我就挂电话了。” “怎么没事!没事我能给你打电话啊。”鹿怀安怕她真挂了,加快了语速问,“明天有空没?” 鹿呦动作顿了顿:“没空。” 鹿怀安不容置喙地安排:“那就下周,刚好父亲节,给你老父亲我腾个空。” “干什么?” 进了卫生间,鹿呦将手机放到洗手台上,对着镜子一点点把脸上的妆卸掉,听见鹿怀安含糊其辞地回她: “就你跟我还有婠婠一起吃个饭。” 化妆棉揉进掌心,像要把情绪捏进去似的,片刻后,鹿呦松开手将皱巴的化妆棉扔进垃圾箱:“谁?” 大约是不知道如何介绍,鹿怀安沉默了一会儿,着急的腔调里带了点不耐烦:“哎呀,到时候见了就知道了,就下周末——” 鹿呦直接挂断了电话,拨开水龙头,左手的小拇指伸过去,水流淌过,渗进戒指里。 仿佛还能感觉到小指从身体剥离时的灼痛感。 在记忆里被保存得那么清晰,始终没有被时间抹平。 ˉ 吹干头发,鹿呦打开空调坐在床边,垂放的腿太长,斜支着地。 解锁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微信界面。 “投资商”位居消息列表首位,她没确切地同意吃饭的事,鹿怀安也没再发消息过来向她确认。 显然是指令下达,便权当她应下了。 鹿呦舒了口气,视线自然落到下面月蕴溪的头像上。 很有氛围感的一张图—— 少女在亲吻着书本,被风撩乱的乌发遮了眉眼,阳光斜照在书角与唇瓣之间,落下一片虔诚。 鹿呦初次注意到这个头像,是在陶芯组的露营局上,那是月蕴溪第一次参加聚会活动。 身边姬友对阅历丰富、沉稳平和的姐姐毫无抵抗力,逮着机会就上前搭讪两句,陈菲菲那个社牛更是直接要了微信。 添加好友时,陈菲菲激动地说:“你头像的这个电影我看过! 我可喜欢这个女演员了,没想到居然嫁了那么丑的老男人。” 鹿呦刚好在陈菲菲身后弄帐篷,便扭头瞥了眼这个头像。 记得当时是有提过电影名的,但她在忙,且感觉不是自己喜欢的题材,便没太在意,过耳就忘。 从那之后,偶尔刷到月蕴溪的朋友圈,看到的都是这头像。 少说有三四年都没换过了。 点头像进入聊天窗口,鹿呦在输入框里敲着字。 还没敲完,手机铃声乍然振动起来,是月蕴溪拨来了语音通话。 鹿呦一怔,本是要按向九宫格打字的指腹直接落到了接听键上。 坐起来,将手机贴向耳朵,鹿呦捕捉到电话那端的嘈杂中有人在叫服务员,紧跟着月蕴溪出声问她:“到家了么?” 低轻清冷的音色,像掠过山涧的一缕轻雾,绕过繁华俗世飘飘然润进耳里。 嗓子眼莫名其妙发痒,鹿呦清了清嗓子:“到了。” 朝床头柜上的电子钟睇了一眼,11:32了。 “到家就好。”月蕴溪沉吟须臾,“什么时候到的?” 随口一问的语气。 “……十点多。”鹿呦弱弱地为自己挽尊,“其实回来的时候我是记着的,被我爸的语音电话给岔忘了,不过刚刚有想起来,正给你打字发消息呢。” 月蕴溪低低地:“原来是这样,是我电话打得着急了。” 玩笑话般的内容,语气却无一点玩笑戏谑,倒真像是自省。 语调温软,近乎宽纵。 鹿呦更加不好意思,听着那边嘈杂的背景音,转移话题问:“蕴溪姐姐是还在水城么?” 月蕴溪默了一瞬:“是。” 清泠的嗓音轻飘飘地落在喧闹中,显得有些空幻。 鹿呦扯过床上的小鹿公仔,摆了摆上面软塌塌的耳朵问:“是……在吃宵夜?” 刻意地避之不谈。 比之前稍久一点的沉默后,月蕴溪回她:“我已经吃完了。” 鹿呦点了点头,想起来月蕴溪看不见,“喔”了声。 猜到该是演唱会结束陶芯组了夜宵局带着月蕴溪一起,心情不自觉地就低沉了下去,鹿呦有点想挂电话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月蕴溪带着好奇地问:“怎么知道是在吃宵夜?” “听出来的。”鹿呦被提问拽出情绪,支着耳朵重复那端的人声,“服务员来份炒花甲,服务员拿两瓶啤酒,对么?” “对。”月蕴溪柔声问,“是不是调音师的耳朵都这么灵?” “应该吧。毕竟是要靠耳朵吃饭的嘛。” “也是。”月蕴溪话音微顿,“之前看你朋友圈说暂时不接单了?” 敏锐地察觉到月蕴溪是有事,鹿呦想了想说:“明面上是不接单了,不过暗地里可以开后门。” 月蕴溪气音哼了声,似是重一点的呼吸又像是很轻的叹笑。 很轻,轻得像是盛夏里裹着热意的风,闷闷地,错觉一般拂过耳畔。 但鹿呦还是听见了,不自觉地揉了揉耳朵。 她想,该是轻叹声。 因为印象里,她从没见过月蕴溪笑,很多时候月蕴溪给她的感觉,就好比江南的烟雨、清晨的薄雾、萧瑟枝头上悬挂的圆月…… 清冷里弥漫淡淡的清愁。 她甚至想象不出来月蕴溪笑的样子。 “有个很好的朋友,前两日跟我说最近请的调律师总是不能令她满意。”月蕴溪温声问,“我可以将你推荐给她么?” “当然可以。” 聊天氛围轻松,鹿呦也逐渐放松,抱着公仔姿态慵懒地侧倒在床上,“不过,万一,我也不能令她满意,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不会。”月蕴溪问,“以你的专业水平,会有这个万一么?” 若在年少时,鹿呦会自信地说:当然不会!我是最专业的! 但现在,她的自信心好像都在成长过程中被或大或小的事击碎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碰到认为是重要的事就瞻前顾后。 她模棱两可地回: “就是说万一。” “不要预想还没发生的结果。”月蕴溪语气柔且坚定,“我相信你,不会有万一。” 鹿呦心头触动,很受鼓舞,郑重道:“好!我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 月蕴溪停顿了一会儿才应了她一声:“嗯。” “那你把我微信给她吧,我跟她约个时间上门去调。” “好。”月蕴溪说,“我明天给她,这会儿她应该睡了。” 躺着舒服,鹿呦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困了么?”月蕴溪放轻了声音。 这几日一到晚上就不受控地陷入难受低落的情绪中,困也睡不着,但鹿呦自觉再继续通话下去耽误月蕴溪的时间,便摸着鼻尖含糊嗯了两声。 月蕴溪又轻又软地回:“那睡吧,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 结束通话,鹿呦立即在小程序上搜索了江南餐厅,估算着时间预约了包间,随后将链接转发给月蕴溪。 YY:【我们明天去这家吃,你先看看评价里的推荐菜,感兴趣的记下来,明天点了试试看】 彼时,月蕴溪已经回到烧烤店包厢,里面正讨论接下来的活动,气氛喧闹,手机的提示音落在其中,显得更加轻微。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见鹿呦发来的内容,月蕴溪低垂的眼里眸光柔了几分。 坐在她身边的陶芯斜眼看过去,只看到防窥膜折射的一片黑,不甘心地收回了视线,笑问:“等会儿一起去k歌?” 月蕴溪按着屏幕在输入框里敲字:【好的。】 而后,回陶芯道:“不了,得回去了,明天还有——” “排练和饭局嘛。”陶芯不高兴地截断她,撇了撇嘴问,“什么饭局啊,真的不能推掉么?” 网络不太好,月蕴溪看着绿框前面旋转的小灰圈消失,才回陶芯说:“不能,很重要。” 第8章 鹿呦熬到凌晨都没睡着。 三点多,电光亮堂地照亮墙壁,雷声响在云层间,豁开了缝隙,雨打玻璃窗的声响立时透到耳边。 鹿呦听着雨声,起床,点了根烟,坐到飘窗上,百无聊赖地刷起了朋友圈。 看到如今常给陶芯伴奏的鼓手发了照片。 一群人在烧烤店撸串,第八张的画面右下角,陶芯和月蕴溪入了镜头,月蕴溪正低头看手机,坐在她身旁的陶芯撅着嘴,不知因什么事不高兴。 鹿呦设置了不看此人动态,继续往下滑,不小心按到了刷新。 跳出陈菲菲发的新动态:【陈女士要给我报夕阳红旅行团,还说好好表现,没准你未来公公婆婆在里面。[微笑]】 鹿呦被逗乐,更不困了,评论:【什么夕阳红旅行团,给我推推】 陈菲菲直接在朋友圈里回复她:【你丫该不会要转直了吧!】 YY:【没有,我是想带奶奶去玩】 陈菲菲:【嗷!陈女士看中了海城七日游,不过太远了吧,奶奶吃得消么?】 太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个城市她暂时不太想去。 YY:【还有其他的么?我不信阿姨只给你了一组未来公婆的选项】 陈菲菲:【[敲打][鄙视][再见]】 YY:【[偷笑]快发来】 陈菲菲又发了几组,两人在朋友圈里聊了长长一串,占据了整个屏幕。 到最后鹿呦忍不住吐槽:【我俩为什么要在这里聊,又不是没好友!】 像之前一样,陈菲菲没有立即回复她,鹿呦切换到打发时间又能占据思绪的小游戏中,通了两关后,看到有新消息提醒才切回去。 这回陈菲菲给她在聊天窗口里发了消息:【啊啊啊啊啊啊!】 YY:【?】 几乎是同时,陈菲菲给她发:【女神给我点赞了!】 被陈菲菲称为“女神”的女人,没有十个也有九个,鹿呦问:【哪个女神?】 陈菲菲发来一张截图。 她俩聊了一整个屏幕的动态下,点赞昵称多达三行,最后一个因为是下弦月emji表情,显得格外突出。 是月蕴溪的微信名。 被抓包的心虚感和慌乱感陡然在心里腾升起来,升得快降得也快。 鹿呦无奈一笑,为自己这条件反射。 就目前她和月蕴溪的关系而言,还不至于看到对方说睡觉结果在朋友圈里嗨就生气。 有什么好慌的。 月蕴溪发来了消息:【是睡不着么?】 明明是落在屏幕上的字,仿佛也能感受到埋在字里行间的包容语气。 鹿呦坦白道:【嗯】 一闭上眼睛,听着从窗外漏进的潇潇雨声,就会想起初晓朋友圈里陶芯调情的话。 月蕴溪:【一直这样么?】 YY:【不是,就这几天】 从失恋那天开始,像是有着烟瘾的人陡然被收走所有的烟,从最初以为没什么大不了,逐渐陷入难以忍受的戒断反应中。 像有读心术似的,月蕴溪忽然问:【抽烟,也是这几天开始的么?】 鹿呦愣了一下。 很像长辈问话,以至于她下意识就老实交代:【是刚工作那年开始的,烦躁的时候会来一根,没瘾】 过了片刻,月蕴溪问:【作息还能调回来么?】 鹿呦无端晃了一下神,也许是她太敏感,以至于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 感觉月蕴溪这个问题,不止是针对她的作息。 从窗外渗进屋里的雨声小了许多,从噼里啪啦地变成淅淅沥沥,细雨不似大雨急,更加绵长,不知什么时候会停。 可总会有停的时候。 收拢思绪,鹿呦攥着手机回:【能】 月蕴溪回她:【好。】 放下手机,鹿呦起身去了趟卫生间。 等再回到床上拿起手机时,只看见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系统提示: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陈菲菲曾跟她吐槽过这个提示,说撤回就撤回吧,偏偏还要通知你,对方要是肯告诉你还好,若是不愿意,真是特吊人胃口。 鹿呦倒不觉得有什么。 无非三种情况——要么有错别字;要么就是按错键发错消息或者表情包;要么就是对方先发觉自己说的话不合适。 鹿呦想月蕴溪应该是第一种,但还是问了句:【撤回了什么?】 月蕴溪:【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鹿呦愣住。 竟然是第三种。 她清楚月蕴溪这么说就是划出了一道社交边界,便知分寸没再追问。 转而结束了话题:【好吧,我准备睡觉去了。】 月蕴溪:【能睡着么?】 YY:【酝酿酝酿】 屏幕上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时有时无,鹿呦还以为月蕴溪是有什么事要跟她说。 结果等了许久,月蕴溪发来:【晚安。】 估计是系统抽风了。 鹿呦没多想,回复:【嗯嗯】 将手机充上电,鹿呦调整好睡姿,闭上眼睛,无由想起那条撤回提示。 很难想象月蕴溪这样的人会打不合适的话。 所以月蕴溪发了什么不合适的话? 鹿呦翻了个身,重新酝酿睡意。 不过五分钟,她又翻了个身,摸到公仔上棉花充足的鹿角,握上去使劲捏了捏,心道,陈菲菲吐槽得可真对。 床头电子钟上的数字一节节地跳。 鹿呦从床上弹坐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大半杯也没把好奇心压下去一点。 手机攥在手里,都快沁出汗来,她当然不会不识趣地去追问月蕴溪。 所以她发了条这个月的第一条朋友圈。 YY:【好奇心不会害死猫,好奇心会扰得鹿睡不好[微笑]】 发完,鹿呦打开平时解压用的整理类游戏,将体力都用完,她重新点开朋友圈看了眼。 还没睡觉的朋友在下面复读机似的评论:【有瓜?】 最末尾的那人正经得格外突出。 月蕴溪:【好奇什么?】 鹿呦思忖片刻,单独回复她:【好奇你撤回了什么】 在鹿呦以为月蕴溪睡着的时候,朋友圈弹出了新的消息提醒。 月蕴溪:【现在不适合告诉你。】 再问就不礼貌了。 鹿呦按灭手机,揉搓了两下怀里公仔的鹿角。 忽闻“扑通”一声,像青蛙落水的声音。 她思绪泛开涟漪,才发现雨停了。 竟不知是何时停的。 第9章 下午,鹿呦骑车到大剧院停车场时,时间刚过五点一刻。 入口处站着个正在打电话的女孩,个子很高,Bjd娃娃一般的异域浓颜,立体的五官有种自带精致妆容的明丽感。 鹿呦从女孩面前骑过去,在视线相撞的同时,听见她对着手机那端说着流利的中文。 “妈妈,我等会儿再给你回电话哈。” 女孩叫“妈妈”的语调有种年糕红豆汤的质地。 能听出来母女俩的关系很好。 拐进停车棚停下,把车撑起来,想到那声“妈妈”,鹿呦下意识地又朝女孩方向看了眼。 却见女孩直直地朝她走了过来。 “姐姐,我……”女孩欲言又止。 鹿呦轻轻扬起眉梢,安静等着下文。 “我,我能不能给它拍个照呀?”女孩指了指隔在两人中间的车。 奶咖色的Vespa,没加任何装饰,看着就像是一辆平平无奇电动车。 虽然不明白有什么可拍的,但鹿呦还是挪步到了旁边说:“你拍吧。” 女孩举着手机对着车拍了两张,余光瞥见鹿呦在摘头盔,悄悄抬起手调整了拍摄角度,将她一并拍进了照片里。 收起手机,女孩道谢说:“好了,谢谢姐姐。” 抓了抓被头盔压到的头发,鹿呦走到车边将半盔放进坐桶里,问说:“你是混血么?” “嗯!我妈咪是中国人。” 鹿呦点了点头,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准备走。 “姐姐!”女孩问,“可以扩个列么?我对摩托也特别感兴趣,不过我还没成年不能骑。” 鹿呦眉梢轻轻挑了一下。 为她的Vespa没被认成电动车,也为女孩的年纪,看着不大,但没想到还未成年。 不忍驳了漂亮小朋友的面子,鹿呦婉拒的话临到嘴边,改了口:“可以,你多大啊?” “十三啦!” 扫码加了好友,鹿呦说还有事,转身离开。 女孩从后边跑到她身旁问:“姐姐,你是不是也要去听演奏会的公开排练呀?” “嗯。” “你是住这附近么?” “不是。” 女孩沉默了一小会儿又问:“下周日正式演出,你会来听吗?” “没想好。” “来听吧!阵容很强的!是由卡洛琳指挥,卡洛琳你知道么?德国著名的小提琴家,当代最杰出的女指挥家!是不是很牛!这次合作的乐团小提琴首席云竹就是她曾经最优秀的学生。合作演出的月蕴溪也了不得呢,她是在独奏、室内乐、交响乐都卓有成就的三栖大提琴家。 还有钟疏云!你应该知道她的吧……” 当然知道,演奏具有阿格里奇的风格,被人称为“钢琴界的女小祭司”,在世的十大女钢琴家里最具影响力的一位,是她最喜欢的钢琴家。 来之前鹿呦搜索了大剧院的官博,有看到正式演出的宣传。 决定来听公开排练,有一半是为了钟疏云。 走在通往排练厅的走廊上,女孩接到电话停在了原地。 鹿呦径直向前,听见女孩又一次用软糯的语调叫对面人“妈妈”。 也不知道是她耳朵太好,还是女孩清脆的声音穿透力太强,明明走几步远了,还能听清楚女孩说的话。 “是我的主意,好吧我跟你道歉,不该瞒着你,我就是想来看看姐姐嘛……” 临近排练厅,有乐声和人声漏出微微敞开的门缝,才逐渐听不清。 大剧院只在评论区提过公开排练的事,点赞都没几个,原以为没多少人,谁知听众席几乎都快被坐满。 似乎是有音乐学院的大学生组团来听。 鹿呦在后排寻了个空位坐下,先看了眼舞台上的钢琴位。 钢琴前坐着的正是钟疏云。 身材和状态保持得极好,从身影上看,完全看不出来她是四十的人。 鹿呦转眸又看向大提琴区首排的位置。 音乐厅里冷气开得十足,月蕴溪一身浅灰色的薄款西装,青果领、珍珠细链收腰,衣摆下杏色的长裙抻开,两腿间架着大提琴。 头微偏,脖颈线条拉得修长优越,乌黑的长发歪荡在一边,自然打卷出优雅的弧度,尤显香腮似雪。 她与别人画风不大一样,像笔触大气色彩浓郁的花卉油画,只端端坐在那,便足以吸引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比如坐在鹿呦左手边的两个女生,从她进来就在围绕着月蕴溪闲聊,现在还在继续: “我跟你说,上次我刷到月蕴溪拉《野蜂飞舞》的视频,居然有个人评论说月蕴溪水平一般。” “开什么玩笑,不说古典圈两大牛校抢着要她,各大大提琴大师都抢着收她当徒弟欸,等等,《野蜂飞舞》,是看我女神手速破防了吧。” “就是!……靠!没法直视女神拉弓揉弦了。” “咦~你想到哪方面去了?” “真不怪我,你看过那个采访没,她嘴瓢~暴露了性取向。” 无意听到八卦的鹿呦挑了挑眉。 好比宣告湾仔码头不太直,意料之外,但又不算太意外。 舞台上卡洛琳举起了指挥棒,全场都静了下来,两个女学生也连忙止住了话头。 鹿呦正襟危坐认真听起了音乐。 Pian cert N. 3 in d minr, Op. 30 被称之为世上最难演奏的钢琴作品。 演奏因为磨合断断续续,到最后十五分钟,第一乐章才被完整地呈现出来。 似天鹅绒般的大雪下擦出的火焰,跳跃、翻滚、轻快地扭动,从小小一朵,渐渐燎高,悲怆地燃烧于苍凉的风中,将灭不灭在孤寂的琶音里…… 排练结束,掌声如雷鸣响在排练厅内。 舞台上,月蕴溪撩起薄薄的眼皮,目光扫向已然沸腾的听众席,寻找熟悉的身影。 蓦地定格住。 与鼓掌挥手的学生们不一样,鹿呦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在看自己垂放在腿上的手。 她像被隔绝在热闹之外,脊背弯出几分颓然。 曾经她也可以轻松拿捏拉赫的曲;钢琴老师曾欣喜地抓着她的手说是颗好苗子;评委预判她会成为钢琴界一颗耀眼的星星…… 都成了过去式。 本该在舞台大放光彩的人,只能高坐台下,仰望他人。 月蕴溪像被扼住了喉咙,心疼得难以呼吸。 感觉有人在看自己,鹿呦直起身体,对上月蕴溪投过来的视线,唇角上扬,学着前面的学生朝她挥手打招呼。 稍愣了一霎,月蕴溪笼着一丝清愁的神情便好似寒露季节里薄雾初散,恰见枝头拒霜花开,绽出一抹绮丽的笑意。 鹿呦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忽闪了两下眼睛。 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不爱笑呢? - 清场后,鹿呦绕到剧院后台出入口等月蕴溪收拾好出来。 站定不到两分钟,身边多了一道身影。 先前那个混血女孩螃蟹似的挪步凑近,指尖一抹鼻尖,笑说:“好巧呀,姐姐。” 鹿呦心说一路跟着,能不巧么。 顾着小朋友的面子,她没戳破,问她:“不回家么?” “跟你一样,在等人呢。” 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聊,全程歪着头,视线紧紧黏在她身上。 被盯得不自在,鹿呦忍不住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不问还好,一问女孩不仅没收敛,贴得更近了。 一道戏谑的女声传过来:“你再近点,都要亲人脸上去了。” 顺着声看过去,迎面走过来两个人,个子高点的女人金发碧眼,是指挥家卡洛琳。 说话的是另一个,半扎狼尾鲻鱼头,背着小提琴盒,薄荷绿的盒上拴着渐变云和玉竹的挂件,是乐团的首席,宣传上有介绍,姓名写作云竹。 被她这么一说,女孩迅速摆正了脑袋,紧接着哒哒哒地小跑过去,扑进卡洛琳的怀里:“老师!” 鹿呦惊诧。 没想到女孩和卡洛琳是这么亲近的关系。 转念想起女孩兴致勃勃介绍演出阵容时的语调,恍然了悟,难怪,说起卡洛琳的成就女孩是那么自豪。 她发怔的时候,云竹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云竹试探地拖着长音问:“鹿——?” 鹿呦本能地转脸面向云竹,眸光里划过讶异,奇怪云竹知道她的姓,很快又镇定下来,没应声。 从神色中得到了答案,云竹笑道:“鹿小姐,大提琴组要开个小会,她让我跟你说声,再稍稍等她一会儿。” 果然是从月蕴溪那里知道的。鹿呦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与女孩结束交流的卡洛琳挪到云竹身边,求知若渴地提问:“Lu小姐的Lu是什么Lu?马路牙子的路么?” 怪怪的声调里还夹杂着东北口音,云竹没忍住笑,摆手说:“不是。” “不是那个路。”混血女孩与她异口同声。 鹿呦拧眉,朝女孩看过去。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一个两个都知道她的名字。 与此同时,云竹也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妙,拖着尾音意味深长地笑说: “是蕴溪喜欢的那个鹿——” 第10章 鹿呦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接着听卡洛琳恍然大悟地“啊~”了声,吐出个单词:“giraffe!对不对?” 鹿呦勾了勾唇,笑刚刚那一下莫名其妙的惊跳。 且不说是压根不算鹿的长颈鹿。 就算喜欢的是鹿科类又有什么。 云竹挠了挠下巴,像是在纠结这个答案到底算不算正确,而后才开口道:“是长颈鹿的鹿,也是梅花鹿的鹿。” “哦~是这个鹿!”卡洛琳很激动,为自己答对,也为这个让她觉得很神奇的答案,然后眉欢眼笑地看向鹿呦,“你跟名字一样漂亮,是森林仙女。” 鹿呦腼腆笑说:“谢谢。” 简单聊了几句后,云竹打招呼说还有事,带着卡洛琳和混血女孩先一步离开。 没过多久,出入口处便传来了脚步声。 随声看过去,月蕴溪手上拎着个黑色手袋,身后被身后背了把同色大提琴盒,正朝这边过来。 她的琴盒侧把手上也扣有挂件。 随着距离拉近,鹿呦逐渐看清,是个迷你长颈鹿公仔,毛绒绒的材质,圆滚滚的坐姿,看着憨态可掬的模样。 行至鹿呦身边,月蕴溪歉然道:“抱歉,有点事耽搁了。” 鹿呦不甚在意:“没事,刚刚乐团首席云竹有跟我说。” 两人一道往停车场方向走,月蕴溪想起先前在排练厅让云竹出去时带话,云竹一脸八卦兮兮的表情。 当时想叮嘱云竹别乱说话,但被其他事给岔开了。 月蕴溪迟疑问:“她还有跟你说什么没?” 鹿呦笑笑说:“就随口聊了两句,说你很喜欢giraffe。” 她没往别处想,自然也没去观察月蕴溪,直接看向了挂件,没注意到月蕴溪听完她的话后轻蹙起眉头。 “这个挂件好可爱啊,在哪买的?” 月蕴溪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好久之前买的,不太记得了。” 鹿呦轻轻抿了一下唇,觉着可惜,又看了眼挂件,余光瞥过琴盒。 与可爱的挂件是截然不同的感觉,珠光闪黑,像框进了一片繁星烁烁的夜。 “小时候看你们背这种琴盒,觉得可酷了,特别想借来背一背。” 月蕴溪默了几秒后问:“后来背了感觉如何?” 鹿呦“唔”了声,遗憾地坦白:“还没背过呢。” 月蕴溪不自觉地拧眉,微感意外:“……没有给你背过么?” 鹿呦摇头。 不知是那棵树上的蝉断断续续地嘶鸣,将她的思绪扯回到十一岁那年的夏季。 踩着斑驳的树影,忽地听见夹杂在聒噪蝉鸣声里细细的抽泣声,一转头,便见陶芯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满是泪痕。 那段时间,陶家不太平,平日里傲娇的小公主背着快比人大的琴盒,像被压弯了脊梁骨。 “鹿哟哟,我家要是破产了,你会不会,就不跟我玩了呀。” 陶芯杏眼含泪,盈盈看她一眼,鹿呦心一下就软了,认真地说:“不会。” “那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么?”问这句时,陶芯哭得厉害,鼻子里冒了个泡。 两人同时愣住,一前一后笑弯了腰。 又哭又笑很耗精力,琴也重,陶芯扶着她的肩膀才站直身体。 看陶芯可怜兮兮的,鹿呦伸手说:“我帮你背吧。” 陶芯攥着背带,纠结了好一会儿,拒绝说陶父和月阿姨正在考虑把她们的大提琴课先停掉,她背琴的日子可能不多了。 鹿呦以为,大提琴于陶芯而言,就像钢琴在她心里的地位一样。 当天回家后,她砸了自己的小金猪存钱罐,揣了满口袋的钱,去找月阿姨商量不要停了她们的大提琴课。 说动了月韶,等着陶芯参加完夏令营回来,满心欢喜地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却是被陶芯先一步告知,她对大提琴腻了,要自学吉他。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也不难理解陶芯的变心了。 月蕴溪眼看着鹿呦神色凝滞变得失落,懊悔地攥紧了琴盒背带。 不该在鹿呦面前提起与陶芯相关的问题,勾起不必要的回忆,更不该把诧异表露得如此明显,强调令其不愉快的事。 长舒了口气,月蕴溪轻声问道:“要不要现在试一试?” 鹿呦笑问:“可以么?” “当然。”月蕴溪停下脚步,脱下琴盒背带,轻放置在地上,“会有一点重。” 光看琴盒就能感觉到很沉,但月蕴溪用“一点”来形容,把琴盒放下的模样很轻松。 鹿呦心里没数,“是多重?” 月蕴溪拎着把手将琴盒举起来,绕到她背后说:“十五斤左右。” “你管这叫一点?”鹿呦将琴盒背上身,话锋一转,“嗯?背起来还行欸。” 语调像坐了个过山车似的。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月蕴溪弯了弯唇,目光越发柔软,“到前面照一下?” 鹿呦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大剧院的玻璃墙前,往里面照了一眼。 蓬松的长发披散着,印有英文字母的白色宽松短袖,下摆半掖在牛仔短裤裤腰里,单肩背着琴盒。 玻璃墙映出的画面,如打了层苍茫的滤镜,身后的梧桐绿影摇曳,有种电影的质感。 很有氛围,但不是她想要的风格。 鹿呦侧过身又看了看,有些后悔:“早知道,今天就打扮帅气一点了。” 从玻璃墙上挪开眼,鹿呦看见还停留在原地的月蕴溪,正把手机放回到手袋里,闻声,抬起脸看向她。 月蕴溪认真评价:“现在这样也很好,自然松弛。” 她接着又说:“当然下次也可以再尝试一下别的风格。” 鹿呦勾起嘴角,领受下她的安慰,开玩笑道:“行,等我哪天好好化个妆,换个风格,再问你借来背一背。” 月蕴溪扬了扬眉,走向她说:“琴盒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背跟我说,随时都可以给你。” 余光扫过月蕴溪手中拎着的手袋,鹿呦猜测也不轻,顺势说:“现在就挺想背的,到停车场再还你。” 月蕴溪没有拒绝,只是担心:“怕你明天肩膀酸。” 鹿呦背着琴盒继续往前走,笑说:“小看我。虽然我没有蕴溪姐姐你那么自律,但也是定期会去健身房的。” 月蕴溪问:“哪家健身房?” “迷鹿附近的一家。”鹿呦感受到手臂上一凉,“下雨了么?” 话音刚落,地面上洇开一朵又一朵的圆形水渍,豆大的雨点不断洒落下来。 月蕴溪从包里拿出了那把印有小鹿图案的伞,撑开在两人头顶。 顷刻间,雨势潦草起来,蘸着夜色,挥洒在白日里将将晒干的地面,层层湿染成墨色。 却没怎么溅到身上,鹿呦抬头看了眼朝她这边倾斜的伞,默默向月蕴溪靠过去。 挤在同一把伞下,行走中,两人的肩臂偶尔会轻轻碰擦到。 想起排练厅里听到的话,鹿呦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侧目瞄了眼身侧。 月蕴溪半垂着眼,盯着被雨打湿的地面,看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鹿呦挪开视线,专心看路。 下一秒,月蕴溪眸光转向眼尾,极轻地掠过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轻且慢地眨了一下,路边矗立的灯骤然亮起。 在湿漉漉的地面洇润出会令人悸动的烟花。 ˉ 进到停车场,月蕴溪往车棚方向看过去,那里没停几辆车,很容易注意到夹在仿赛和巡航之间的踏板。 月蕴溪移开眼,状似随意地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骑车过来的。”鹿呦笑了笑,“果然不能熬夜,人都变笨了,出门的时候只顾着看天气不错,都没多想梅雨季的天说变就变。” 视线穿过朦胧雨帘,看向远处的天,厚重浓稠的墨色云层像是随时要倾轧下来。 不知道吃完饭,这雨能不能停。 月蕴溪沉而缓地呼了口气,按捺下心里砰砰的鼓噪: “今天把车放这里吧,坐我车走。” 沉稳平静的语气,让人有种不容置喙的感觉。 鹿呦有点犹豫。 但感觉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客气地推拒反而更给人添麻烦,“那麻烦蕴溪姐姐了。” “顺路的事,不麻烦。”月蕴溪抬手按了车钥匙,几步之外一辆黑色奔驰灯闪了闪。 鹿呦跟着走过去:“你也回蓝湾住我就不客气地搭顺风车了,还以为你会回自己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月蕴溪一手撑伞,一手拉开后车门,自然地抵在门框沿下,“琴放后座。” 鹿呦弯腰低头,小心翼翼将琴放到后座边说: “有一次跟奶奶在小区遛狗遇到月阿姨,她俩聊起你买房的事,月阿姨说每次问你买在哪里啦,你都是保密不说。” 她顿了一下,再开口,含了些许打趣的笑意,“这不就是秘密基地么?” 起身时,鹿呦捕捉到似有若无的轻笑声,想转头看,一时没注意,头顶撞向车门框。 月蕴溪唇边清浅的弧度立即拉平:“小心。” 不是那种直接撞到硬物的强烈钝痛感,更像被什么柔软的物体垫住了脑袋,鹿呦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退后半步,抬眸朝门框顶部看过去,定格在月蕴溪尚未收回的手上。 反应过来是月蕴溪用手护住了她的头,鹿呦心头一紧。 月蕴溪声线紧绷地关心问:“头要不要紧?” “不要紧,你的手有没有事?”鹿呦紧张地去拉月蕴溪的手,想仔细查看。 刚刚撞的那一下,她很清楚力道并不轻。 感受到鹿呦的指尖带来的微凉触感,月蕴溪像是被电了一般,倏然蜷起指节,“没事,上车吧。” 鹿呦的视线紧紧追随着月蕴溪那只手,看她关了后车门又去开副驾驶的车门,但就是看不清手背状况。 光线太暗了。 不好在雨中耽误时间,鹿呦先听话地坐进了车里。 焦急地等月蕴溪也上了车,她连忙再度确认道:“你手真的没事么?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她向来是个认真的人,尤其,还是“淋过雨”的人,不亲眼确认没事绝不可能放心。 月蕴溪开了空调,静默须臾,抬起手按亮车顶灯,扭过身,将那藏在另一侧的手伸到她面前。 指尖因为练琴不似其他女孩那么尖细,但整体上看仍旧是手控的福利。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冷白调的肤色,将青色筋脉与被门框摩擦出的红色印记衬得更加清晰。 上面还残留着未擦拭的雨水,有种禁欲被揉碎的美感。 但鹿呦此时没什么心情欣赏,乐器人最重要的便是手了。 “过会儿就会消下去的。”月蕴溪收回手,看她眉头依旧拢着,无声叹息,眸光轻轻往下一滑,落在她的尾戒上。 空调冷气很快充斥在车厢里,尾戒的银色,被浸得又冷又硬,压着一尾本该灵动自由的“红鱼”。 月蕴溪喉咙一滚,豁出去一般,“实在愧疚的话,我正式演出的时候你来捧个人场怎么样?” 鹿呦维持着这个姿势,低垂着头,眸光落在虚空,撑在皮质座椅上的左手一点点蜷起,于弯不了的小拇指齐平。 以前她在琴行工作,负责品牌钢琴调律时,不是没听过演奏会。 只是都不如今日这般触动灵魂,她不知道是因为钟疏云的技艺太高超,还是单纯因为拉三这首曲子,让她产生了情感共鸣。 以至于,她无法确认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去听完完整的一首曲。 片刻后,鹿呦抬起脸应道:“好,我一定来。” 月蕴溪肩线慢慢放松下去,换了话题:“有想好什么时候取车么?我看看时间,到时候送你过来。” 不想再麻烦月蕴溪,鹿呦婉拒说:“我估计时间应该是对不上了。” 月蕴溪听出言外之意,也没强求,转而问:“几点睡的?” 鹿呦:“八点多。” “是被好奇心勾得睡不着么?”月蕴溪低头,用手指缓慢绕住西装上的珍珠腰链,指腹轻捻莹润的珍珠,感觉喉咙中也似有珍珠碾着她的羞臊与期望缓慢滚过。 说起这个,鹿呦就忍不住在话音里带了点幽怨的语气:“是啊。” 原本睡不着是因为失恋的戒断反应,后来却是满脑子都在想,像月蕴溪这么行事谨慎、沉稳的人,究竟撤回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又为什么现在不能说? 昨晚被噎到,没再追问,这会儿再提,她便忍不住了:“现在也还是不能告诉我么?” 月蕴溪正将脱下的西装外套放进手袋中,闻言,略微停顿,回说:“还不行。” “那是什么时候行呢?” 鹿呦随口一问,没指望有答案,边说边拽过安全带。 怎么都摸不到插孔,她半扭过身体,想用眼睛找一下。 就在这时,月蕴溪也侧转过了身,要将手袋放到后面。 距离倏然拉近的一刻,她红唇微张:“以后……” 清冽的冷香闯入鼻腔,仿若融雪的溪流漫过全身,鹿呦一愣,整个人像被冻住。 月蕴溪同样闻到她发丝上的馨香,呼吸微不可觉地一滞,很快定了定神:“怎么了?” “没找着插孔。”鹿呦垂眸朝座椅侧沿看过去。 心神不定,从肩头滑落的长发也有些阻挡视线,鹿呦还是没能看到插孔位置。 耳边响起月蕴溪压得低沉的声音:“这里。” 目之所及,月蕴溪的手朝她伸过来,挨靠着她的手,攥住了安全带尾端。 柔凉与温热相触,鹿呦松开了手。 月蕴溪停顿一霎,将安全带斜向下拽,按进插孔中。 “好了。” “谢谢。” 鹿呦坐正身体,理了理拧在身上的衣服。 忽然注意到放置在中控台上面的临时停车号码牌,小梅花鹿扶着巧克力的样式,巧克力块上贴有手机号。 很别致的设计。 视线左移,定格在出风口,上面夹着木制的小鹿香薰,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像是一颗冰冻过的青桔,清冽里带了一点酸涩的微苦感。 鹿呦忍不住感叹:“蕴溪姐姐是真的很喜欢鹿啊。” 感觉比她这个姓鹿的都要喜欢。 月蕴溪系安全带的手停住。 鹿呦转头看向她:“为什么会喜欢鹿呢?” 第11章 月蕴溪朝她的方向偏过头,眼睫上抬,目光似若雨前弥漫余温与水汽的一阵风,迎面拂过她。 视线相撞的一下。 像落在身上的第一滴雨,鹿呦隐约有微妙的异样感,却捕捉得不是那么分明。 很难说不是因为过分敏感而产生的错觉。 车内忽然陷入了昏暗,月蕴溪关了灯,将车从停车位开出去,才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乌鸦长得像写字台么?” 鹿呦怔忡了一下。 在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电影中,疯帽子这句话广为流传,被网友们解析为隐晦的表白。 她想,月蕴溪应该只是想表达没有理由,笑了笑说:“只是好奇,以为你会更偏爱与月亮有关的饰品。” 月蕴溪沉思片刻道:“你会这么想,是因为我姓月么?就像你姓鹿,床上都是小鹿玩偶一样?” 鹿呦愣住。 “那个小鹿很可爱。”月蕴溪很自然地顺着这个话题问说,“在哪里买的?” 那么喜欢鹿的人,留意到她床上的小鹿公仔也不稀奇。 鹿呦回说:“是发小送的。” “发小。”月蕴溪低声重复,思索须臾,确认道,“满满么?” 鹿呦微微瞪大眼睛,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以前常听你提起她。” 鹿呦眨巴眨巴眼,迟疑:“有……么?” 印象里,她从没与月蕴溪提过发小,更别说是发小的乳名。 “有的。”月蕴溪紧了紧方向盘,情绪不露声色,“不过,不是对我提。” 鹿呦了然。 是她与陶芯说有关满满的事时,月蕴溪也有听到。 在她又快陷入回忆时,听见月蕴溪问:“好像是混血?” 鹿呦及时收拢思绪:“嗯,特别漂亮,眼睛像那种看着清澈但很深的绿水潭。” 趁着红灯,月蕴溪侧头看向她。 从外面透进车窗的路灯光,为她镀了一层昏黄的调滤镜,将神色都晕染得更加柔和。 动人得让她有点嫉妒那位满满了。 月蕴溪错开眼,低声回应道:“听你形容,能想象到画面了。” 鹿呦抿嘴一笑,突然想起来说:“我今天也有遇到一个混血小女孩,是卡洛琳的学生,你认识么?” 月蕴溪蹙起眉,很快松开,张了张口,却是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嗯,云竹的师妹。” 感受到裤兜里的手机振了一下,鹿呦拿出来看,是陈菲菲发现微信问她:【怎么样,甲方可还满意?满意请给金牌推荐官陈菲菲我五星好评哦[酷]】 鹿呦回复:【还没到饭店呢,等吃上一定给你反馈】 收起手机时,鹿呦后知后觉,刚刚的话题早已经偏离了最初的问题。 很快抵达到餐厅。 江南庭院的建筑风格,坐落繁华大都市的山林风景区里,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月蕴溪好奇她是怎么发现这家餐厅的。 “其实是菲菲推荐的。” 服务员引他们穿过中庭进入包厢,放好高温消毒过的碗筷和挽发的皮筋,确认完菜品后便走了。 鹿呦试探:“感觉,还不错?” “环境很好。”月蕴溪用皮筋将头发低盘起来,拿眼观察着四周。 室内装修古朴静雅,右手边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窗,借了外面林区的自然风景,晚灯映葱郁,环境清幽有格调。 “菲菲推荐了好几家,本来我还有锁定一家素食餐馆的,他们家环境也不错。”鹿呦扎好头发,拎起茶壶给两人杯子添上热茶,“不过很多菜都是菌菇类,我想你可能不爱吃,就定了这家。” 月蕴溪虚揽茶杯的手指尖一颤,轻触到杯壁。 感受到从里透到外的温热。 没等多久餐点被一道道端上桌,两人点的基本都是半例的量,摆盘留白出了法餐的精致。 鹿呦拿起筷子,就近夹了一箸酱爆软兜,吃完眼睛一亮,看向对面。 毕竟她觉得好吃没用,得之后要做东请别人吃饭的月蕴溪认可才行。 月蕴溪适时给出评价:“口味也很好。” 鹿呦展颜一笑:“菲菲还等着反馈,我去跟她说一声,甲方很满意。” 淡颜系的脸,浮起笑意时尤为明媚。 如净瓶里插风铃草,兜了一缕薄暖日光。 月蕴溪有一瞬的恍惚,随即拎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借机收敛尚未被发现的失态。 “甲方?”她回过味来。 “菲菲说的。”鹿呦边打字边说,“她自诩金牌推荐官,在她眼里,你就是甲方了。” 月蕴溪默了默,低声问:“在你眼里呢?” 鹿呦敏感的耳朵听清了,一心二用,没多想,脱口而出:“是邻家姐姐呀。” 月蕴溪眸光随情绪一并垂落下去。 发完消息,鹿呦将手机熄屏,倒扣放在一边。 月蕴溪视线扫过,开口道:“昨天看你们在朋友圈聊天……” 闻声,鹿呦抬起脸看向她,听清了内容后,因为尴尬,唇轻抿,纤长浓密的睫毛轻扇两下。 水灵清澈的眼里漾出几分无辜。 小鹿似的灵动。 月蕴溪顿了一下:“后来有决定下来带奶奶去哪里玩么?” “她想去西城。”鹿呦说,“太远了,所以我想等七月底复查的时候问问医生,没问题的话,再带她去。” “那你呢?” “我?” “心情不好的人,也需要旅游散散心的。” 月蕴溪搛了块红烧肉在未用的盘子上,细细剔下肥肉部分。 瓷筷尖端时不时碰触瓷盘,细微清脆的声响,仿佛虚假的平静在蜿蜒出裂痕。 鹿呦觉得月蕴溪总有洞若观火的本事,能看破一切。 月蕴溪再度开口:“云竹在组建一个专业和业余结合的女子室内乐团。” 鹿呦刚垂下的头复又抬起,眼睛亮了下,很快又寂灭在墨色瞳孔里。 她搭放在桌上的左手,极小幅度地蜷了蜷。 月蕴溪收回眼,手上动作停下,不疾不徐地继续: “现在团里一共四人,大家彼此还不够熟悉,所以想在演奏会结束后定两天到申城,在云竹的私人游艇上聚一聚,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们一起?” 鹿呦踌躇道:“你们团内聚会,我一个外人加入,会不会不太好?” “她们都很乐于结交新朋友,不用担心这点。” 月蕴溪将瘦肉夹进她碗里,“也不用着急给我答案,先吃饭,回去慢慢考虑。” 鹿呦心不在焉地把肉咬进嘴里。 很多朋友都是通过陶芯认识的,有能结交新朋友的机会应该把握才对。 室内乐团她也很感兴趣。 可月蕴溪到底是陶芯的姐姐,如果不是欠着人情,本该疏远。 纠结不出结果,鹿呦索性不想了,专心吃菜。 视线自然投落到盛放红烧肉的盘中,才发现每一块都是肥瘦均匀相间。 显然食材是餐厅后厨精心挑选过的。 鹿呦抬眸,朝对面的月蕴溪看过去,一时怔愣。 从小她就碰不得肥肉,一吃就头晕反胃,偏偏又很喜欢红烧肉的酱汁。 除了亲人,只有恋爱时期的陶芯为她剔过肥肉,所以在她看来这是件很亲密的事。 作为邻家姐姐,月蕴溪对她的照顾,是否有些过分细致体贴了? 还是她对月蕴溪了解太少,其实月蕴溪对所有朋友都是这么注意喜恶细节的? 她目光悬停了太久,月蕴溪有所察觉,扬起脸视线直直地对上来。 鹿呦倏然回神,起身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好。” 鹿呦拿起手机出去。 走在通往洗手间的长廊上,往花窗外看,雨已经停了。 解锁手机屏幕,界面还停留在和陈菲菲的聊天窗口,陈菲菲回了她两个嘚瑟的表情。 切出去后,鹿呦看见通讯录的图标上悬了个红点。 有人申请添加好友。 备注框里写着:【蕴溪推荐钢琴调音】 头像是女人弹钢琴的侧身剪影,姿态优雅从容。 昵称是单个“云”字。 云,云竹? 通过好友后,她发了个“您好”过去。 直到她去收银台结完账再看手机,对方发来消息:【请问周六下午可否上门调律?】 YY:【可以的,您把地址发我。】 对方很快发来地址,竟是在南泉大剧院。 回完“好的”,鹿呦若有所思地将手机放进了口袋里,推开包厢门,便看见月蕴溪站在落地窗前的背影,才注意到她的吊带裙是露背款。 纤腰薄骨,很难不让人注目欣赏。 听见动静,月蕴溪回头看了过来,唇角带出一抹浅笑:“餐厅有送焦糖布丁,挺好吃的,你尝尝。” 鹿呦“嗯”声,坐回到座位上。 面前是用心形锡纸盒盛放的布丁,表面一层炙烤过的焦糖。 拿起小勺子挖了一小块含进嘴里,她忽地想起月蕴溪刚刚转头的那一笑。 这么看,也不是不爱笑。 真是神奇,怎么她之前都没见过月蕴溪笑呢? 月蕴溪也坐了回来,问她:“等会儿急着回家么?” 刚含进一口布丁,鹿呦放下勺子,摇摇头。 “服务员说宁抚寺那边能看到萤火虫,要不要去看看?顺便消消食。” 鹿呦想消食才是主要的,同意道:“可以。” 用餐出来,两人根据服务员的提示,踏上前往宁抚寺的小路。 没有路灯,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两侧树影丛丛,山林间凉爽的空气中残留着雨后的潮湿感,如黏濡的蛛网拂面。 清幽静谧得有些森然。 这样的氛围,让人很想说些什么。 鹿呦想了想:“你需要钢琴调音的朋友加我了,我看她昵称是一个云朵的图标,是……云竹么?” “不是。”月蕴溪顿了顿,“是钟疏云钟老师。” 鹿呦震惊得瞳孔微放,笑说:“我小时候学钢琴,最喜欢的钢琴家就是钟老师了。谢谢蕴溪姐姐,给我接触钟老师的机会。” 月蕴溪气音笑了声:“不用谢,只是推荐了下而已。” 鹿呦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激动与兴奋也在逐渐冷却。 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做事前做好最坏的打算,导致她总会为未发生的事而焦虑。 一直在尝试改变,可惜只能是在面对不在乎的人、不重要的事时,做到通透豁达。 面对在意的人或事时,依旧是道难跨的心理障碍。 她没说心里忧虑,不想负能量波及月蕴溪,以为在这样幽暗的环境,月蕴溪不会发现什么。 然而,短暂沉默后,却听月蕴溪温声开口:“还是怕不能让她满意么?” 鹿呦愣住:“我……表现得很明显么?” 一点都不明显,只是她在借着暗色窥探,才能发现。 月蕴溪没回答,只是柔声道:“往好处想,也有可能她会很满意,以后常叫你去调音,相识相交成为朋友不是么?” 很美好的预想,鹿呦扯起嘴角笑说:“是,借你吉言。” 她强迫自己忽略掉心中的忧虑,去寻萤火虫的踪影。 低矮茂密的草丛在黑夜里像一片沉重的阴影,目光和注意力陷在里面。 直到月蕴溪空灵的声音以温柔的语调抚摸她的耳朵: “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只管去做,你有做好的能力,也还有我,给你兜着底。” 藏在暗处的萤火,倏然闪烁了一下,映进她的眼底。 第12章 鹿呦心头暖热,笑说:“以前特别想有个姐姐,感觉有姐姐护着特别好。” 月蕴溪低垂下长睫,看向没了萤火点缀的草丛,幽幽一片深色阴影。 “好像没什么萤火虫,回去吧。” “好。” 鹿呦敏锐地察觉到月蕴溪声音里的情绪低沉了下去,心想应是因为没见到萤火虫而失落,安慰道:“等你做东请别人吃饭再来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了。” 月蕴溪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但愿下次会不一样。” 两人折回到了停车场。 从这回蓝湾的路程比大剧院过来要久,在车上不可避免地聊起天。 曾让鹿呦觉得产生距离感的不同生活轨迹,在此时都成了新鲜有趣的话题。 她们从月蕴溪在美国大烟山看同步发光的萤火虫,说到同一个时间段里,鹿呦与陈菲菲在学校当群演,巴巴等着电视剧开播,结果是到现在都没有播出。 交谈中,鹿呦发现,月蕴溪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疏离,句句都有回应,谈吐从容高雅,偶尔还会风趣幽默一下给人新奇的惊喜感。 大概月蕴溪就是那一类人—— 像一杯盛放在玻璃杯中的白开水,远距离时看着凉淡,近了就能感受到其中温热。 车开得很慢,照亮道路的路灯光,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 最后,泊在了家门口。 这几日总是接触不良的路灯难得好好亮着。 鹿呦解开安全带,伸手去推车门。 路灯光合着对面楼栋稀疏寥落的灯火,从车门缝中投落在她的视野里。 手停住,她以这个姿势扭回头,突然想到问:“蕴溪姐姐,你是不是知道钟疏云老师是我最喜欢的钢琴家?” 于是那道暖光掠过她的面颊,漾进了眼底,染出柔和的绮丽。 月蕴溪滚了滚喉咙,好似这样就能压下过快的心跳,不至于让它暴露在吐出的音节里:“是。” 鹿呦薄唇微张,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短暂的静默中,长长一声蝉鸣被衬得格外嘶噪,路灯陡然闪了闪。 随之,鹿呦听见月蕴溪清泠泠的声音再度淌过耳畔。 “但推荐你给钟老师调律,不只是因为知道你敬慕她。” 扑进灯罩里盘旋的飞蛾,靠近灯泡的一霎,见灯灭,又飞了出去。 - 不管月蕴溪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将她推荐给钟疏云,总归是给了她机会,之前还照顾发烧的她到半夜。 饭得请,但一顿饭远不足以还清这份人情。 鹿呦琢磨给月蕴溪买个礼物,便约了陈菲菲周五去逛街,顺便把停在大剧院的车给骑回来。 两人定在迷鹿附近的明达商场碰头。 会面的时候刚过下午一点,陈菲菲踩着恨天高挽着她进商场,站在冷气出风口,满足地喟叹:“这天闷得都让人喘不过气,怎么突然想逛街?我起码得有八百年没逛过街了!” 鹿呦言简意赅地陈述月蕴溪帮她的事,“本来是打算买跟大提琴有关的东西,但那些她自己准备得都很齐全了,我也不知道送什么了,就想来逛逛。” 在逛街之前,她还特地看了月蕴溪的朋友圈,企图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可惜月蕴溪的动态少且单一。 几乎都是演奏会的宣传链接。 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转发机器。 唯一一条不是链接的动态,还是六年前发的了。 那是一张照片—— 绿植茂密的林间小径,半边绿荫葱葱,半边阳光柔暖,一头小麋鹿身姿优美地立在光影之间,一双鹿眼水灵清澈地看着镜头。 陈菲菲提供思路道:“那她喜欢什么?” 鹿呦脱口而出:“喜欢鹿。” 陈菲菲拔高了音调:“鹿?为什么是鹿?怎么不是月亮?” 路过汇聚各大国际品牌的美妆店,鹿呦拐进去看香水,说:“我也奇怪呢,不过后来想想小鹿那么治愈,喜欢也不稀奇,而且喜欢鹿和喜欢月亮也不冲突。” 陈菲菲若有所思盯她看了一会儿,被脑子里的想法刺激得浑身一颤,摇摇头摒除杂念说:“那你就送跟鹿有关的呗。比如这个,木制琥珀香,我女神绝对驾驭得了。” 鹿呦顺着陈菲菲手指看向货架上的麋鹿头香水说:“不要,不太想送跟鹿相关的。” “为什么?” 是潜意识不太想,觉得微妙。鹿呦没回答,感觉这话不太好说。 陈菲菲挤眉弄眼地调侃道:“哦~我懂了,小鹿送小鹿,跟把你自己送出去有什么区别!” 声音太大,引得周围人投来暧昧不清的目光。 鹿呦放下手中的香水瓶,转身往店外走。 陈菲菲在后面:“我说的对不对?对不对~” 鹿呦受不了了:“你再这么扯着嗓子喊下去,明天就得上头条——震惊,明达商场惊现复读机!” 陈菲菲笑着攮了她一下:“去你的!” 鹿呦跟着笑,眸光扫过前面机械表门店,脚步停滞,唇角弧度陡然拉直。 这品牌请了陶芯代言,墙上贴着硕大一张陶芯的海报。 陈菲菲也瞧见了,无声骂了个“靠”,担忧地朝鹿呦看过去。 鹿呦神情淡漠,拐去相反的方向:“去那边看看。” 陈菲菲跟了上去,挽住她胳膊:“话说,奶奶是得等复查没问题才能去玩,但你不用啊,要不我让陈女士给你也物色物色夕阳红旅游团?” “那我还不如去蕴溪姐姐说的那个聚会了。” “什么聚会?去哪儿聚会?” 鹿呦解释:“朋友聚会,去申城,在她好友的私人游艇上。” 陈菲菲双眼放光:“我能去么?” “你可以问问,她说是都很乐于交朋友的。” 陈菲菲拿出手机,单手打字费劲,她干脆发语音给月蕴溪说:“女神~你们那个游艇趴,我能和呦呦一起去嘛?” 这说得仿佛她已经决定要去了,鹿呦“欸”了声,刚想说话,只见陈菲菲手一松,语音条发了出去。 月蕴溪秒回了条语音过来:“可以啊,有你陪她,她也能更自在些。” 这样和缓的语气、体贴的话语,叫鹿呦都说不出“我还没想好”这句话来。 “欸啥?”陈菲菲 鹿呦摇摇头:“没什么。” “走,看首饰去。”陈菲菲拽着她进到Fantacy门店里。 鹿呦把目光投向展柜,被对耳饰吸引了注意力。 一只是中间嵌了黑曜石,周围以金、细钻组成太阳光的耳钉。 另一只则是贝母镶钻的弯月耳链。 一面犀利暗黑,一面莹润皎洁。 设计感太强了些。 鹿呦犹豫没买,临走前先加了导购的微信。 因为鞋跟太高,陈菲菲后来逛不动了,约定下周二穿个舒服的鞋再陪鹿呦来挑礼物,顺便买些新衣服。 鹿呦回到家,着手准备调律的工具。 拿手机定闹钟时,看到导购两分钟前发来的消息:【美女,今天忘说了,购买这只“皎皎”耳饰的话,会送一枚尾戒。】 皎皎。 鹿呦心道,简直是给月蕴溪量身定制的。 片刻后,她还是将耳饰给预定了,跟导购定在周二去店里拿,顺手截图发给陈菲菲:【到时候陪我去取一下吧】 陈菲菲把截图里的“尾戒”用红色圈出来重又发给她:【我严重怀疑你是为了它才定的。】 鹿呦笑了笑:【算是吧】 攥着手机,眸光不自觉地挪到“皎皎”上。 她忽然意识到再看这两个字,已经没了之前那种膈应。 - 翌日下午,鹿呦按照和钟疏云约定好的时间到达大剧院。 音乐厅里只有钟疏云在,鹿呦走上前毕恭毕敬地伸手道:“钟老师好,我是鹿呦。” “你好,幸会。”钟疏云握了握手,笑得柔善,“你这手很适合弹钢琴。” 鹿呦微微一笑,没接话,垂放在身侧的左手不自觉地往身后藏,干巴巴地说:“现在可以开始调律么?” 钟疏云:“当然。” 像大部分对调律好奇的顾客一样,钟疏云就站在旁侧看着她拆卸部分钢琴外壳、垫布摆放工具后用音叉取音,从基准音组到低中高音区依次做了精调。 最后总检查与微调结束,钟疏云表示很满意,等她做完收尾工作,递过一张信封和一张门票说:“这是这次的调律费,还有明日的音乐会票,诚邀你明日来听。” 鹿呦受宠若惊的接过:“谢谢钟老师。” 钟疏云笑道:“真高兴蕴溪向我推荐了你,我很喜欢你的工作态度,认真、严谨,有一点迷人哦,希望以后还能有很多的合作。” 离开时,鹿呦感觉每步都像是是踩在云上,整个人都是飘的。 推门出去,一转身便见到了扶着琴盒倚墙而立的月蕴溪。 目光相触,月蕴溪拎起琴盒背上身,走过去与她并肩而行道:“看样子发挥很稳定。” 鹿呦唇边的笑意清浅漾着,点了点头,分享喜悦:“钟老师比我想象的还要亲切和气,跟她在舞台上弹奏时,那种热烈豪放的风格一点都不一样,她还夸我认真,有一点迷人。” 何止是有一点迷人。 月蕴溪听着她含笑的声音,侧目望了眼她神采飞扬的清丽面庞,感受到身体里柔软那处在的疯狂跳动。 “调律费她给的是现金,我要好好保存起来,她还给了我音乐会的票。” 月蕴溪并不意外地:“挺好的。” 顿了一下,她问:“下次再为钟老师调律还会焦虑么?” 鹿呦摇头,想到月蕴溪之前的安慰,笑说:“真是借蕴溪姐姐你的吉言了。” “是你本就很专业。” “吉言愿力也有加成。”鹿呦开玩笑说,“要不你再给我预言一个?” 临近停车场,两人即将分开,月蕴溪看了眼出口。 城市路灯亮起,昏黄的光晕铺满地面,堵在闸机前的车一辆接一辆,车灯接连,像困在河里的红鱼,等待着游向更广阔的区域。 “她会教你重弹钢琴的。” 声音如古井无波,有种微妙的笃定感。 激起听者的内心涟漪阵阵,鹿呦愣怔了一下。 月蕴溪余光收回,平声补充:“希望。” 13.第13章 [] 重弹钢琴么? 鹿呦纤长的羽睫像是不堪重负地颤了颤,转了转左小拇指上的尾戒。 压在下方的疤痕以一种狰狞的姿态闯进视野里,仿若被烫到,立即移开了眼。 分开取车前,鹿呦向月蕴溪确认了明天的彩排时间,预备提前过来听听钢琴的音。 ˉ 翌日出门时下起了雨。 世界被笼在一片潮湿透明的薄纱里。 月蕴溪将车驶出车库,该拐向右侧,离小区大门更近,方向盘一打,却是转向了左侧。 隔了段距离,月蕴溪看见鹿呦撑着一把透明雨伞站在车库前。 灰绿色苎麻荡领上衣,同色同材质的褶皱阔腿裤,肩上斜跨了一只小巧的米色编织包,左手拎着工具箱。 这身淡雅清爽,烟雨蒙蒙中,好似误入人间的林中仙。 月蕴溪沉沉深呼吸,平稳过快的心跳,停车到她面前,降下车窗叫了她一声:“呦呦。” 鹿呦抬起眼,有些意外,凑上前打了招呼。 月蕴溪问:“怎么在这站着?” “车太久没开,没电了。”鹿呦取消了依旧没人接单的叫车服务,问道,“蕴溪姐姐要去大剧院么?” 还没来得及问方不方便载她一程,月蕴溪便开了车门锁说:“上车,工具和伞放后面就好。” 鹿呦拉开车门,埋在长发下的耳朵微动了动。 黄止栩清透悦耳的歌喉轻缓地流淌在车厢内。 是她最喜欢的那首歌。 放好东西,鹿呦坐进副驾,拽过安全带扣上,一抬眼便见月蕴溪递过来一盒纸巾。 “把身上雨水擦擦,别感冒了。” “好。”鹿呦接过纸巾,低头擦拭手臂上残留的雨水。 余光瞥见月蕴溪将空调拨高了两度,随后听见月蕴溪温声问:“是继续听歌还是让耳朵休息休息?” 鹿呦不由在心里感叹,月蕴溪实在是太体贴了。 “休息的话,你开车会不会很枯燥?” “不会。”月蕴溪直接关掉了广播,手搭上方向盘,慢慢抓握住,“不是还有你呢么。” 许是声音太轻,恍若窗外雨打芭蕉叶,鹿呦心尖蓦地颤了一下。 “也不想聊天么?”月蕴溪柔声沉吟,“那可能会有一点枯燥了。” 轻颤感转瞬即逝,快得就像个错觉,鹿呦笑说:“没有不想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车子开出小区汇入主路的车流,车窗外沿途的高楼大厦与行道树在匀速后退。 到达大剧院的停车场时,雨下得更大了,摩擦着闷热的空气,蒸腾出朦胧的水雾。 下车后,两人各自撑伞走向大剧院。 千万粒的雨珠从两把伞之间的空隙落下,仿佛隔了一帘水晶珠串。 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 月蕴溪握紧伞,看向乌沉沉的天,轻眨了眨眼。 不知演奏会结束时,这场雨能不能停。 台阶的瓷砖地被打湿,鹿呦抬脚踩上去前,听月蕴溪稀疏平常一般地提醒:“小心地滑。” 走在前往音乐厅的长廊上,看见乐团的演奏者们都换上了黑色正装礼服,鹿呦感兴趣地问:“蕴溪姐姐,你的礼服是什么样的?” “等彩排完换了给你看。” “好呀。” 进了音乐厅,月蕴溪上台彩排,鹿呦拿出手机调成静音,在观众席坐下。 彩排结束后,乐团的人员前往后台换礼服,鹿呦又将钢琴总体检查了一遍。 钟疏云没去后台,站在一旁温蔼地看着她:“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的售后服务呢。” 鹿呦弯唇道:“必须得有,确保无误。” “如果下一次我在其他的城市或者其他的国家,需要调律的话,可不可以将你也带过去呢?”钟疏云问。 鹿呦爽快地回:“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随行。” 随意聊了几句后,钟疏云被叫去换服装,鹿呦把工具箱收好,从小包里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悬着一条微信消息提示。 点进去看了眼,鹿怀安发来了一串地址。 很火的一家网红餐厅,鹿呦最近逛短视频总刷到擦边网红前去打开的照片。 鹿呦单手抓着手机发语音:“不去,有事。” 切到外卖APP里,她买了两束鲜花,下完单没两秒,鹿怀安拨来了语音电话。 鹿呦从音乐厅出去,走到长廊尽头的窗口才接听。 一接通,就听到鹿怀安没好气的声音:“我都已经预定好包厢了,你跟我说不去?你知道那家餐厅位置有多难订么?” 将工具箱放在窗台上,鹿呦烦腻地捋了把头发说:“我没让你定,也没答应你说我会去,谁让你定的你骂谁去。” 鹿怀安一噎,清了清嗓子问:“你什么事啊?” 鹿呦淡道:“比跟你们吃饭更重要的事。” 鹿怀安再度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我说一句你噎我一句是吧?” 鹿呦听笑了:“那不刚好,噎饱了也不用去吃饭了。” “越大还越不懂事了,这么跟你爸说话,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就管不动你了!” 鹿怀安语气严肃了起来,带出几分骇人的气势。 大概小时候被打骂多了,哪怕现在成年了,也还是会有一瞬的瑟缩。 不过也就一瞬。 鹿呦沉心静气道:“我翅膀硬了你不是该高兴么?” 鹿怀安冷笑:“我高兴什么?” “你现在年纪越来越大,毛病一堆,老了瘫了还能有个硬翅膀依靠。我也不是那个为了生活费、为了有家住任打任骂的小孩子了,就算你带回家的女人想对我做什么,我也有自保能力,不会再发生超出你预想和控制的惨剧了。这不值得高兴么?” 鹿呦看着工具箱上磕碰出的划痕和凹陷,“你想娶谁就娶谁,不用让我去看,也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我需要你尊重我意见的时间早就已经过了。 这一次的静默过后,鹿怀安没再开口,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鹿呦鼓着腮帮子沉缓地吁了口气。 心如擂鼓,舒缓不过来。 这里不能抽烟,她低眸把手机放回到编织包里,顺手拿出块巧克力拆了含进嘴里。 快融化的巧克力,吃起来有种肥肉的质感。 心情更糟糕了。 捕捉到高跟鞋踩地声由远及近,似是朝她走过来,鹿呦转眸望过去。 J家水晶链那款高跟,细闪的链条轻环纤细足踝。 黑色礼裙里衬是高开叉设计,外罩的网纱层层簇拥,瓷白于墨色轻纱间影影绰绰。 鹿呦撩起眼皮,看清月蕴溪穿的是一件挂脖礼裙,脖颈和腰部镶了细钻,长发盘起,一侧碎发别在耳后,另一侧弯卷在脸颊旁,将那张大气的脸衬出几分清妩柔媚。 月蕴溪察言观色,关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