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失忆男主成亲后》 第 1 章 “哗啦——” 覆着冰雪的河岸,妇人们三三两两蹲在岸边,用刚敲碎冰面的河水搓洗衣物,她们都是不久前刚流放到这个偏远西北边镇的女犯女眷。 河岸的不远处站着两名兵卒,时不时看这边一眼。 李禅秀低低咳嗽,一双冻红的手伸进飘着浮冰的河水中,捞起刚洗好的衣袍,费力拧了拧,再扔进木盆。 他穿着破旧冬衣,发髻有些乱,脸上胡乱沾了些灰,但遮不住骨相优越,眉目间透着隽秀。又因风寒未愈,草灰没沾到的地方,透出病气的苍白。 旁边妇人见他洗得吃力,趁看守没注意这边,飞快从他那拿走两件衣袍,手脚麻利地帮忙搓洗。 李禅秀微怔,随即感激:“多谢徐阿婶。” “哎,应当的。”徐阿婶连连摇头,小声道:“流放来的路上,我闺女染病,多亏女郎心善施药,她才捡回一条命,这份恩情我记着哩。” 李禅秀笑笑,刻意压低些声音,显得音色柔和:“阿婶叫我名字就行。” 从刚出生起,他就被隐瞒性别,和父亲一起被圈禁在太子府的北院。 那里荒凉幽寂,院墙高大,厚重的门上永远栓着铁锁。趴在门缝往外看,偶尔能看见换岗士兵铁衣上泛着冷光的甲片。抬起头,也只能看见院墙围起的一小片天空。 三个月前,在父亲李玹的谋划下,他借用一名被判流放的女眷身份,终于离开那个困了他十八年的地方。 按计划,父亲的旧部应在他流放途中接应,假装山匪拦截,趁机救走他。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接应的人并未出现。 他途中又生了场病,加上押解的官兵看守森严,一直没能寻到机会逃走,最终被押送到这个偏远的西北边镇。 不过,离开了太子府那座小院,他终于能见识到天地的广阔——群山绵延,大河湍流,头顶的天空高远到没有边际,飞鸟也飞不到尽头…… 就像父亲向他描述的那样。 浣衣的间隙,李禅秀忍不住抬头,清湛目光望向远方——那里天际辽阔,绵亘的山脉覆着积雪,像一条蜿蜒的雪龙,几乎与天空融为一色,秀丽壮美。 是父亲说过的天下。 他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快点,都别磨蹭。”天冷,远处两名兵卒等得不耐,忽然大步走过来催促。 李禅秀忙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搓洗,不久后端起木盆,和众人一道往戍边的营寨走去。 边镇苦寒,前日连下几场大雪后,肆虐的北风似乎也被冻住,营寨中一排排木杆上的大旗纹丝不动,犹如凝固的铁布。 李禅秀身上的破旧冬衣冷硬,拢不住多少暖意,等走到营寨,端着木盆的手早已冻僵。 身后两名看守仍在催促,他拢着僵冷手指放在唇边哈气,稍微能动些,忙将盆中快被冻硬的衣袍拎起,抖落冰渣晾上。 徐阿婶见他冷得打颤,趁看守没注意,偷偷又帮几次。 等回到营帐,两个看守的不在了,她终于忍不住替李禅秀担忧:“唉,这如何是好,你先前在伙房做得好好的,偏偏得罪了姓蒋的百夫长,被调来给伤兵浣衣。这天寒地冻的,你风寒未愈,身子骨又弱,整日碰冰水怎么能行?” 李禅秀这会儿已经裹紧衾被,坐在帐中唯一的火盆前,和其他女眷一起发着抖烤火,闻言只朝她笑笑。 徐阿婶的女儿是个八岁不到的小姑娘,乖巧可爱,懂事地给两人端来热水。 李禅秀捏捏她软乎的脸蛋,将衾被分她一些。 徐阿婶见他好似并不着急,不由叹气。 她说的蒋百夫长,是近日营中一个一直纠缠李禅秀的武官。 朝廷有令,凡被发配边关的女眷,适龄且未婚者,需限期婚配,嫁给戍边的士卒,垦荒守边。 当地郡守清正,体恤下民,知道这些被发配来的女子多是被家人牵连的可怜人,但又不能无视朝廷命令,于是多加一条:许被发配来此的女眷自行相看,若相不中,军中士卒不可强迫。 但也仅限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前,若到了期限还未婚配,便只能按朝廷规定,强行分配了。 李禅秀此前从没想过这件事,就算蒋百夫长时时纠缠,也都无视。 他是意外流落到此,本没打算久待,即便父亲的人没寻来,也应设法自救,逃离出去。 何况他其实是男子,怎么嫁人? 本来他已经想好如何逃离,可就在实施前夕,蒋百夫长因纠缠无果,恼羞成怒,忽然把他从伙房调来浣衣,想让他吃些苦头,还派人时时跟着,刻意为难,看他何时愿意低头。 被人忽然盯着,李禅秀一时找不到机会逃走。加上那几日下雪,他浣衣回来后风寒加重,忽然高烧不起,竟昏昏沉沉睡了数日。 这场病来得汹涌,比流放途中那次还严重。昏沉间,他好似梦见许多还未发生的事,场景真实刻骨,历历在目,犹如是上辈子经历。 醒来后,那些事在脑中断断续续,记得不甚连贯,但那种好似亲身经历过的感觉,仍真实到让他难以无视。 比如梦中,他同样因被蒋百夫长刁难,风寒加重,高烧昏迷。 不过梦中他只昏睡一天就强撑病体起来,赶在边镇加强戒备前,抓住最后机会逃离。只是身体拖累,又要躲避搜查,没等他走出雍州地界,胡人的铁蹄就踏破西北防线,一路南下,竟险些打到长安。 胡人沿途抢掠,战火遍野,生民涂炭。李禅秀也被兵马裹挟,流落西羌人地界,直到一年后才辗转回到中原…… 虽然现实中,他可能是因这场梦,昏睡得更久,醒来后已过去三天,彻底错过逃离机会。 但姓蒋的为难、边镇前几日连降大雪,都与梦中一一应验。 若梦中一切为真,此时再逃,便不明智了,何况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还有西北可能沦陷一事…… 想到此,李禅秀深深蹙眉。 不过梦中父亲的人不久就会寻来,实在无法,不若先耐心等待。 但暂时走不了,却又有个麻烦——朝廷的婚配令。 万一父亲的人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后才寻来,他岂不要被强行婚配? 还有蒋百夫长,虽然此人近日因违反禁令外出喝酒,被他设计被上头知道,挨了十军棍,最近没能亲自来找他麻烦。但十军棍不会躺一辈子,等他伤势好转,定会再纠缠。 且姓蒋的在军中有靠山,自己若过了期限仍没婚配,八成会被此人用关系,强行分配去。到时其他事小,万一暴露身份,牵连仍在京中的父亲事大。 李禅秀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火盆中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星炸裂。跳跃的火光映红他半边侧脸,平日略显柔和的线条,此刻多了几分锐意与不明显的凌厉。 一同烤火的女眷都知他被纠缠的事,有好心的,试着给他出主意。 “实在不行,要不就嫁吧,他到底是百夫长,又背靠校尉,条件是不错的。” 另一妇人却摇头:“听说他家中已有正妻,嫁去只能做小,倒不如嫁个普通军户,自己当家做主。” “可普通军户哪敢跟蒋百夫长作对?只怕护不住沈妹妹。” 李禅秀借用的女眷身份姓沈,名秀,和他本名恰好有一字相同。 几人围着火盆,出了半天主意,也没想到合适的。 忽然徐阿婶一拍腿,道:“有了,女郎不若嫁给一个比蒋百夫长官还大的人,就不必怕他了。” 女眷们一听,顿觉有理,忙赞道:“是极,沈妹妹如此样貌,若愿意相看,定能嫁一个比蒋百夫长厉害的武官。” 说完,都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刚捧起旧陶碗喝水,闻言险些呛住。 明白众人都是好心,但嫁人实在是……他忙尴尬岔开话题。 第 2 章 深夜,帐外风声呜咽。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李禅秀躺在铺着干草和旧褥的床上,裹紧身上有些冷硬的衾被。 之前被安排在伙房干活时,他一直住在那边。但被调来给伤兵浣衣后,不得不搬到营帐。 帐中都是女眷,为避嫌,他住在靠近帐门的位置,尽量跟其他人隔开。好在帐中女眷不多,且因帐门口冷,住得都靠里,离他也较远。 但这样的情况只能是暂时,还是得想个办法,尽早离开,至少先搬出营帐。 李禅秀闭上眼睛想。 深冬的寒意透过帐门缝隙,丝丝缕缕渗入。他裹紧衾被,将自己缩得更紧一些,手脚却仍冰凉,冷得打颤。 梦中他流落西羌时,有幸结识一位跟他一样被战乱裹挟到那的中原游医,跟对方学了一套据说是练功人才会的吐纳法,有强身健体之效,尤其适合他这样生来就畏寒的人。 此刻冷得睡不着,他下意识像梦中那样练习起来。渐渐,血液奔流,手脚似乎真暖了一些。 他终于有了困意,睡着前想,不知能不能再梦到一些前世的事。 但一夜无梦。 . 翌日,用过朝食,李禅秀和女眷们一起往伤兵营去。 永丰是个小镇,屯扎在此的兵力只有三四千,虽前不久刚被北边胡人突袭,但只是小股兵力骚扰,没发生大战,营中伤兵不多,不需每日都来收衣浣洗。 不过营中只有一个郎中,人手不足。 这批被流放来的女眷,除了几个运气好的,被安排在伙房做饭烧火,其余都被派来伤兵营,平日除了浣衣,也要烧水、熬药、缝补衣物,照顾伤兵。 至于男囚,押来的第一天,就都被拉去城墙上,修筑墙体、烽台了。 李禅秀和徐阿婶等几个年长的妇人一起领了照顾伤兵的活。 照例帮几个伤在腰腹大腿的伤兵换完药后,他抬起手背,擦拭光洁额上的一层虚汗。 刚被他换过药的小兵腰腹绑着白色布带,黝黑脸上禁不住浮现几分不自然的红。 李禅秀并未察觉,他风寒还没好全,昨天在河边又受了寒,今天身体果然有几分虚,端着箩筐起身时,眼前忽地一阵发黑。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视线才渐渐恢复,他端着箩筐出去,经过营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脚步忽又顿住。 铺着干草和旧被褥的破板床上,躺着一个被浑身像血糊住的人——他双目一直紧闭,已然昏睡多日。 那张脸倒是意外地年轻,剑眉如墨,鼻梁英挺,轮廓俊朗。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着一柄黑铁弯刀,昏睡时仍攥得格外用力,指骨仿佛与刀柄融为一体。 李禅秀知道这个人,刚被调来伤兵营时,就听伤兵们议论过。 月前,雍州郡守配合镇守在并州的燕王世子裴椹,与北方胡人数度交战。 中途粮草紧缺,永丰镇守兵接到郡守命令,急派一支千人队伍,护送粮草前往支援。哪知行至半途,忽然遭胡人突袭,粮草尽数被劫,一千人也全军覆没。 事后驻地守兵派人去寻,除了满地尸骸,只在距交战地有段距离的一座沙丘后,发现一个身受重伤但还有些气息的士兵——就是眼前这个躺在木板床上,昏迷不醒的血糊人。 据说刚抬回来时,这人已经快进气少、出气多,手中却仍死死握着黑铁弯刀,怎么都掰不开。 营中唯一的郎中来看过情况,便直摇头,叹道:“没救了。” 约莫是觉得他反正快死了,握刀的手又实在弄不开,也没人帮他把甲衣脱了,就这么直接放在破木板床上。 “粮草被截,就算能醒过来,也少不得会被问罪。” “倒是他握着的那把刀,看着像胡人的,说不定还是哪个胡人大将的佩刀,莫非是缴获的?” “都全军覆没了,还能是缴获?说不准是运气好,捡的。” “若粮草没被截,就算是捡的这把刀,说不定也能捞个军功,混个伍长、什长当当。” 李禅秀刚来营帐那天,就听几个伤兵这么议论。 那时这人衣上的血还是红的,慢慢才干涸成现在的黑褐色,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那天他给其他伤兵换完药,经过这个无人管的角落时,犹豫一下,还是蹲下身,给这个静静躺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只能慢慢等死的人也换了药。 对方身上伤口很多,但只有右胸一处箭伤最致命…… “沈姑娘,又来给那小子换药啊?” 见李禅秀在这里停下,不远处褥子上躺着的一个断腿伤兵探身好奇问。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兀自道:“嗐,要我说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咱们营中药也不多。那小子抬回那天就快不行了,现在就是吊着口气,胡郎中都说没得救。” 旁边另一个伤兵抬头看一眼,然后也直摇头:“箭拔了,药也上了,要是能醒早就醒了。我看他躺了这些天,伤没好转,进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少,脸都快白成外面的雪了。” “指不定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唉,也是苦命。” 见李禅秀一直没开口,几个伤兵倒先聊了起来。 李禅秀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回,慢慢又落到面前的“血糊人”身上。 这几天,他每次来,都照常给这人换药,和对其他伤兵没什么区别,不管他是真快死了,还是营中唯一的郎中都已经放弃,宣布过他的“死期”。 和往常一样,李禅秀此时也放下箩筐,掀起床上人的甲衣,目光顿了一下,然后伸手解开包扎的布条,仔细看向伤口位置。 此前不知这人昏睡不醒的原因,但经历梦境那一遭后——尤其是梦中他在西羌跟那位中原游医学医,似乎让现实的他也莫名有了经验,很快判断出此人箭伤有毒。 不过眼下并无解药,李禅秀凝视片刻,还是和往日一样,先清洗伤口,然后敷药,包扎。 这是营中对普通外伤的处理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黑糊状的药膏均匀涂抹在箭伤时,仍在昏迷中的人似乎能感受到伤口突然产生的剧痛,箭伤附近的肌肉忽然紧绷,握着弯刀的指骨发白,右臂也似在痉挛。 李禅秀像没察觉,神色如常,熟练地把布条缠好、打结,才目光扫向这具肌理分明的身体——很年轻的身体,线条结实流畅。如果不是一直昏迷,应该很有力量。 李禅秀用小拇指戳一下方才紧绷,现在又渐渐松缓的肌肉,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不是想象中的硬邦邦。他顺手给对方盖上衣服,神情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端起箩筐起身,还没走出营帐,门口忽然传来喧哗声。 “快快,老大夫呢?老郎中呢?赶紧来,要死人了!” “放平放平,都别围着,快去喊胡郎中!” “啊——娘,哥,疼——嗬、嗬——” 吵闹声中掺杂痛呼,没一会儿,营中唯一的郎中——胡老先生就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孙子,胡圆儿。 李禅秀被挤在人群外,透过人群缝隙,看见地上的木板上躺着一个脸色煞白、痛苦哀嚎的小兵,他腹部不知怎么被开了口,正被捂着,肠子都流了出来。 胡郎中一看这情形,当场愣住。 他只是个普通郎中,平时治治一般外伤还行,就是断手断脚,也能用火烫法勉强给止血。 但这破肚断肠,他是从没治过。要是有这本事,他还能在永丰这个小地方呆着? “胡郎中,快别站着,赶紧救人啊!”旁边人见他发愣,忙推一把。 胡郎中这才回神,脑门都冒出汗了,结巴道:“这、这……伤成这般,我也治不了啊。” 听他这么一说,把人抬来的一个大汉顿时急红了眼,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抓住胡郎中,掌上还满是血,差点把瘦巴巴的小老头整个拎起,急吼道:“怎会治不了?你不是营里最厉害的郎中吗?快救他,快救救他啊,我就剩这一个弟弟,家里老娘还在等他回去……” 说到一半,八尺多高的大汉,声音竟忽然哽咽。 身旁一同跟来的士兵也一脸着急,更有感同身受的,同样红了眼。 李禅秀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明白情况,眼前这个抓着胡郎中的大汉叫张虎,受伤的是他弟弟张河。 张家是军户,按朝廷制度,要抽丁从军。从军未满役死了,还要再抽人补上。 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张家先是张老爹和两个儿子被征兵,后来爹死了,儿子补上,儿子死了,剩下的儿子又补上……到如今,从军的兄弟里,只剩老大张虎和老四张河。去岁大疫,唯一留在家中还未长成的幼弟又不幸夭折,老娘在家里哭瞎了眼,只盼仅剩的两个儿子能平安回去。 偏偏两兄弟今天奉命到塞外巡逻,突然遭遇小股胡人伏击,弟弟替哥哥挡刀,不幸腹部被砍,性命危在旦夕。 “唉,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之前还围观的伤兵,这会儿也都摇头同情。 张虎此刻已急得眼睛赤红,见胡郎中不住摇头,竟忽然扑通跪地,求道:“老先生,我求你救救我弟弟,只要能救他,以后我张虎的命就是你的,我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竟“咚咚”磕起头来。 “别别,使不得。”胡郎中连忙去扶,见扶不起,无奈“唉”一声,道:“不是我不救,是真救不了,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伤成这样还能治的。但凡能治,我能见死不救吗?” 张虎磕头的动作顿时僵住,脸上渐渐爬满绝望。 旁边张河已经疼得只剩气音,喉咙里发出艰难“嗬”声,断续挤出字句:“哥……疼,我疼啊……” 胡郎中也不忍看,对张虎道:“你还是快起来,趁你弟弟还活着,有什么要紧话赶紧说……” 唉,这种死法也是折磨人,活不成,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能痛苦熬着。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张虎双手发抖,一时涕泪横流。 旁边张河还在哀嚎,疼得抽搐,手脚被人死死按着。许是清楚自己没救了,他艰难扭头,几乎是用气音:“……哥,给我、给我……” 张虎抹一把脸上泪,慌忙膝行过去,急切抓着他手问:“你说啥?你想要啥?哥给你找来,哥都给你找来!” 张河表情近乎扭曲,痛苦挤出字音:“……给、给我个……痛快。” 张虎僵住,脸色惨白,忽地发出痛苦低吼,崩溃转身,再度恳求胡郎中:“老先生,您想想办法,您再想想办法!你一定会有法子,您一定能想出来……” 周围人都不忍再看下去,几个士兵也都红着眼睛转开脸。 胡郎中见惯了生死,长长“唉”一声,却也不忍再摇头。 可他确实无能为力,刚要说“只能先给他敷些药,把伤口包起来,但这肯定救不活”,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声音—— “也许,我可以试试。” 人群后,李禅秀望着地上痛苦哀叫的张河,忽然抬眸开口。 第 3 章 张虎浑身一震,猛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方向,通红眼中满是不敢相信。 营帐内也瞬间一静,连张河的痛苦声似乎都变低许多。 众人纷纷看向声音来源—— 人群后方,李禅秀手端箩筐,穿着粗布旧冬衣,手肘衣摆处都打着补丁,眉目间却有种山间清雪的出尘秀丽,目光沉静。 众人很快认出他是常来给伤兵换药的流放罪眷,见开口的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不由都心生失望。 这小女郎恐是信口开河,毕竟连战场都没上过,恐怕根本不晓得张河的伤有多严重。 “咦,是你?”胡郎中倒是语气惊讶。 他认得眼前这“小女郎”,对方这几日来照看伤兵时,常去他那抓药,但每次都不需他开方子,自己把需要哪几味药、各几钱一一说清楚。 从抓的药来看,明显是治风寒的方子,不过其中有几味药的用量却跟胡郎中熟知的不一样。他当时担心对方用错药,还特意提醒一句。不过“小女郎”只朝他笑笑,并未多语,第二天来了,还像之前那样抓药。 人么,反正是没吃死。 胡郎中心生好奇,恰巧前日自己偶染小风寒,便用这方子试了一试,谁知效果竟出奇地好。第二天他就忍不住向对方打听方子来处,得知药方竟是“小女郎”自己给自己开的。 “我祖父姓沈,曾是宫中太医,我自幼体弱,跟他学过一些医术,算略通皮毛。”李禅秀当时抿唇轻笑,这么对胡郎中说。 他借用的这个身份姓沈,祖父也确实曾是宫中太医,只不过他的医术却不是跟对方所学,而是梦中那位跟他一起流落西羌的中原游医。 像张河这种破肚断肠的伤,他梦中不仅看过游医给人治,还在对方指点下,用死人的身体试着缝合过很多次。后来他辗转回到中原,跟父亲的旧部一起在西南与胡人艰难作战,也曾为身边受过这类伤的士兵缝合过。 不过,也并非每次都能把人救活。那位游医教他时,跟他说这种伤要视程度轻重,有的能救,有的则不能。 他方才仔细观察过张河的伤,对救活对方有四成把握——如果能有梦中那种熟练程度的话,这个把握还可以更高些。 “我祖父曾是宫中太医,”清落的嗓音再次响起,人群中,李禅秀镇静看着众人,再度开口,“我跟他学过医,可以试试救这个人。” 语气一贯地镇定,说辞也是之前骗胡郎中的那套。 胡郎中却不知,以为他真的只是略通皮毛,风寒方子大抵也是祖父教的,不由压低声音劝:“姑娘,这事可不能随便夸口,万一救不活——” 须知那些医术高明的郎中,都要大量给病人看病,累积经验。 一个曾养在深闺的女郎,就算因祖父缘故,学了些医,也不会有多少病人给她治。何况这种在战场上才常见到的伤,更不是一个闺阁小女郎能轻易接触到。 且他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肚破肠断还能救。 只是他话没说完,张虎就已经踉跄起身,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拨开人群冲过来。 “女郎,您救救我弟弟,求您救救我弟弟,不管能不能救活,我张虎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又要扑通下跪。 李禅秀如今是罪眷身份,忙侧身避开,道:“不用如此,先将你弟弟抬到光亮处,别让人围着。另外叫人杀鸡取血,准备烈酒、盐水……” 他一一交代完,转头又看向已经愣住的胡郎中,忽而一笑,道:“胡老先生,可否借针一用?” 说着,视线望向他身后背着药箱的小孙子胡圆儿。 胡圆儿不过十岁年纪,长得圆头圆脑,见他笑着看向自己,一时竟呆愣住。 胡郎中心知救人要紧,不管信与不信,都忙点头说:“好好,胡圆儿,快把药箱拿来。” 说完却见孙儿愣着没动,不由一巴掌拍他身上,催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药箱给我。” “哦哦!”胡圆儿这才回神,着急忙慌地放下背着的药箱。 胡郎中拿出的并非缝合用针,李禅秀也不意外,现今大周虽已有人用针缕缝合治疗外伤,但永丰镇地处西北,位置偏远,恐怕还未听闻。 李禅秀也是在梦中知道这些,好在胡郎中的针稍加改动,也能凑合用。 他先将针改好,和刀、剪等用具一起放进沸水中煮,接着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药瓶。药瓶打开,里面是一团浸着药水的细线。 此线名为桑皮线,顾名思义,是取桑树根皮,剥出有筋纹的柔软内层,锤制而成。 桑皮有清热解毒之效,由它制成的线细滑如丝,不易折断,能促进伤口愈合。且在缝合后,线会随伤口愈合融进肉中,不需再拆出,最适合缝断肠。 永丰镇不缺桑树,这种线的制法也简单,李禅秀自那场预知的梦中醒来,便按梦中办法制了这些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 他先将细线取出,放在蒸汽上熏软,接着取出针,将细线绑在针尾,神情专注。 “竟是要用线缝?”胡郎中一直在旁观看,心中暗暗惊讶,接着又迟疑,“可这人肠不是布匹衣料,直接缝有用吗?” 正在药庐熬药的徐阿婶这时也匆匆赶来,应是听说了李禅秀的事,脸上掩不住焦急和担心。 李禅秀朝她笑笑,示意不用担心,接着对胡郎中道:“等会儿还要再麻烦老先生,在旁帮我递一下刀、剪之类。” 胡郎中连忙点头,说两个“好”字。 此时张虎等人已经把张河抬到光亮处,鸡血、盐水等也都备好。几人都紧张望向李禅秀,焦灼等他过去。 其他伤兵没见过这种场面,也好奇围在四周,因张虎等人不让靠近,只能伸长脖子看。 李禅秀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平静,在众人瞩目下,一步步走到张河躺着的木板前。 虽然梦中已经缝合过很多次,但现实中并没有,他不敢保证真能成功。 他以为自己会心慌,会手不稳,但拿起针线的那一刻,心中意外地平静,手也像梦中已经缝合过很多次那样平稳。 也许那些并不是梦,是他曾经经历。 李禅秀缓缓呼出气,平稳呼吸后,看向伤口位置。 张河此刻仍被人按紧四肢,疼得面部近乎狰狞,发红的眼睛因充血显得凸出,充满哀求与渴望地望着李禅秀。 他腰腹处的衣料已经被剪开拿掉,伤口附近也被用烈酒擦拭过。 李禅秀目光沉静,检视过他的伤口后,在身旁人紧张的注视下,找到肠断开的两端,迅速下针缝合。 他落针的手很快,且稳,每一针都精准无误。刚开始两针还有些生疏,但很快便像曾缝合过很多次,手法变得熟练,如行云流水。 还在按着张河手脚的张虎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盯着针线灵巧穿梭,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张河很快疼昏过去,偌大的伤兵营一片寂静,针落可闻声。 李禅秀神情专注凝肃,垂下的眼睫纤长浓密,眉目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剪刀。”针线走完,他忽然开口。 语气沉稳冷静,头并未抬起,只手伸向旁边的胡郎中。 胡郎中正看得出神,闻声陡然回神,忙将细剪递来。尽管心中有诸多疑问想说,但此刻他也不敢大声喘气。 李禅秀利落剪断线,迅速将鸡血涂在缝合位置。针线难免留下孔洞,鸡血快速凝结,能巩固缝合效果。② 到此才只是做完第一部分,接下来还要缝合腹部伤口。且腹部伤口需从内到外,层层缝合。李禅秀的针法依旧是跟那位游医所学,做隔角状缝合。③ 这是极耗费心神的事,他全程专注,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不知不觉,时间已快至正午。 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许是太过专注,竟像梦中一样,直接对身旁人说:“擦汗。” 旁边人都愣住,张虎最先反应过来,忙拿起块布巾。 只是还没来得及擦,徐阿婶就赶紧抢过去道:“还是我来吧。” 帮忙擦过后,她心中庆幸想:幸亏我过来了,不然女郎一个姑娘家,怎好让这大汉给擦汗。 李禅秀全然不知这些,最后一针缝完,他剪断细线,心神骤然放松,眼前竟又忽地一黑。 “小女郎!” “沈姑娘!!” 周围一阵惊呼,李禅秀却已短暂失去意识。 还是徐阿婶眼疾手快,见他摇晃要倒,急忙伸手,先一步扶住他,心中忍不住又“阿弥陀佛”念叨:幸亏我过来了,不然女郎现在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毕竟,总不好教这些个军汉扶着抱着。 虽说徐阿婶不久前才建议李禅秀嫁个厉害的武官,但她打眼瞅着,眼前这几个都不太可。首先官不够大,吓不退蒋百夫长;其次个个都五大三粗,不够俊俏,不妥不妥。 李禅秀只失去片刻意识,很快就醒来。约莫是风寒未好,又耗费心神的缘故,他方才脸色白得像雪,额上也满是冷汗,被胡郎中灌了小半碗糖水,才渐渐恢复血色。 见他睁开眼,围着的胡郎中等人都松一口气。 张虎最是紧张,见他没事,总算把心放下,接着又一脸焦急,似乎想问什么,但顾忌李禅秀刚醒,不好意思打扰。 李禅秀没让他等太久,将剩下半碗糖水喝完,便抬头叮嘱:“等你弟弟醒来,先熬些米粥给他喝,切不可直接进饭。” 张虎一听,心中顿松,激动问:“小女郎,不不,恩人,我弟弟他是不是没事了?已经救回来了?” 李禅秀闻言却摇头,道:“现下还不能确定,不过只要能熬过接下来几日,就没事。” 虽然不是肯定回答,但已经比之前胡郎中直接下“死刑”判定的结果要好太多。 张虎虽还未彻底放下心,也激动得忍不住又一阵千恩万谢。 胡郎中心中更是惊异震撼,没想到他真能把人救回来。 他迫不及待想请教,但还没开口,周围士兵就先忍不住聚拢来,尤其那些个伤兵,个个七嘴八舌,吵得简直像一群乌鸦—— “沈姑娘,你真把那小子救回来了?” “沈姑娘,你那救人的法子,也能缝别的伤口吗?” “沈姑娘,你看我这手臂的伤是不是也能缝?” “沈姑娘,我这伤被姓胡的庸医治得止不住血,能不能也……” “去去,说谁庸医?不到一指长的伤,哪没止住血?要不我拿火钳给你烫一下,保管能止住。”胡郎中没好气地挥开众人。 伤兵们一阵哈哈大笑。 胡郎中故意板着脸,不与他们插科打诨,转头看向李禅秀,立刻又笑得春风和煦:“小女郎,你还没用飧吧,不如先随我去用些?” 李禅秀目光清透,抿唇勾起一丝微笑,说:“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其实没有张氏兄弟之事,他原本也打算近日在胡郎中面前展示缝合手法。 之前抓药、制作桑皮线,目的都是要引起对方兴趣。如今过程虽与预料不同,但效果似乎更好。 第 4 章 徐阿婶见李禅秀脸色还没恢复,有些不放心,但她出来太久,得赶紧回去熬药,只能叮嘱几句就走。 李禅秀又坐一会儿,待体力恢复后,才去捡之前放下的箩筐。起身时,视线不经意扫过那个有些昏暗的角落。 因为方才的事,不少伤兵都还在帐门口处,热闹议论,只有那个角落依旧冷清,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李禅秀目光顿了顿,很快移回,捡起地上的箩筐和胡郎中一起离开。 胡郎中平时跟士兵们一样,在营中吃大锅饭。但今日赶巧,家中老妻让人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他忙招呼李禅秀坐下一起吃,大约是太过高兴,还让小孙子胡圆儿去温些酒来。 他常年在营中跟士兵们打交道,一时也没想到男女大防这种事。何况面前的小女郎看起来太过年轻,他只当对方是晚辈。 李禅秀本身是男子,只是不得已才扮女装,也没想这些。 不过他不饮酒。 胡郎中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请“小女郎”吃饭,饮酒确实不妥,忙让胡圆儿把酒又撤下。 一顿饭用得宾主尽欢,饭毕,胡郎中便迫不及待向李禅秀请教起缝合之术。 他虽年近五旬,已行医数十年,但在学习这件事上,并不耻于向晚辈询问,何况是这种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缝合之术。 李禅秀本就有心引起他兴趣,自然也不藏私。何况军中多个擅长缝合的郎中,对将士们也是好事。 他虽不知梦中西北防线是怎么被攻陷的,但能为边塞的防御做一点事,就做一点。无论如何,胡人入侵,对他和父亲并没好处。 想到此,他目光清落,缓缓开口,将缝合的针法、什么伤该怎么缝、各要注意什么等等,都一一道来。 胡郎中忙拿起笔,飞快记下。因写得太急,字体潦草异常,简直像一堆乱草。 但胡郎中自己却分外满意,对写下的内容爱不释手。搁下笔,他抬头再看向李禅秀,心中更是欣赏。 小女郎虽年龄不大,但医术高明,又有仁善之心,自己与她不过几面之缘,两次向她请教,她都毫不藏私。 且她年纪虽小,处事却沉稳,落落大方,实在难得。 胡郎中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终是没忍住,道:“小女郎有如此才能,却被安排来浣衣、换药,实在可惜。不若我跟上头说一声,调你来给我当帮手,以后就不必再去浣衣了。” 说这话时,他老脸有些赧颜。别的虽不好说,但缝合这方面,小女郎可比他厉害得多,他给对方当帮手还差不多。 只是对方到底是罪眷,没脱罪籍,无法在军中担职。且大周军中,也没有女军医这个职。能把对方调来当帮手,免去劳役之苦,已经是胡郎中尽力能做的了。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惭愧,又含糊道:“只是暂时这样,等你以后有了功劳,或许就能请陈将军帮忙上报,除去罪籍,免再受苦。” 陈将军是这里官职最高的人,管着营中三四千人及永丰镇附近的长城防御。 李禅秀等的就是胡郎中这句话,自然点头说好,又谦逊地感谢一番。 他原本目的就是想借缝合之术,打动胡郎中,来他这里当帮手。至于脱罪籍,他未必会在这留那么久。 胡郎中见他答应,心中也更惊喜,起身搓着手说:“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原地又踱两步,他忽道:“那你下午就不必再去照看伤兵了,先留在这边帮我整理药材,抄抄药方。” 这其实是变相照顾李禅秀。 作为营中唯一的军医,胡郎中的医术虽算不上厉害,但也不能说是庸医。全营三四千人,大大小小的伤和风寒发烧,全靠他治。可以说一旦打起仗来,不少人的性命都悬在他身上。 营中守将倒是向上面呈请过几次,希望再调个军医过来。但边境本就缺郎中,永丰镇驻兵又只有三四千,平时战事不算多,上面早把仅有的人手都派到更紧要的地方去了。 于是对胡郎中这个仅有的军医,营中给的待遇十分不错,起码药房有炭盆,把房间烘得暖烘烘的。不像流放罪眷们住的营帐,只有木柴烧的火盆,烟熏不说,晚上火灭了后,账内不多时就变得寒冷无比。 除此之外,药房还有茶水供应,活也不重,至少比浣衣轻松得多。 不过对李禅秀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现在能直接接触到药材。 原本在他计划里,起码要和胡郎中熟悉几日,才好向对方提出到药房干活。但没想到意外救人后,竟让他计划比预想中提前且顺利许多。 当然,能避免再被蒋百夫长骚扰,也是一个好处。 李禅秀目光清透,闻言忙答应下来,并再次道谢。 胡郎中对此也很满意,领他到药房讲了些注意事项后,便有些急不可待地出去继续研究缝合之术了。 李禅秀在他走后,目光便移向摆放在墙柜中的药材,一一逡巡。 梦中他虽没真正当过郎中,但跟那位游医学习时,也帮人治病、开药。后来行军打仗,更常跟军医打交道。 尤其胡郎中这里大多是些治风寒、外伤的伤,他都认识,整理起来并不难。 最重要的是,能随意接触药材后,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配出自己急需的药了。 他天生畏寒,是因母亲在怀他时,被宫里派人去强行灌了寒药堕胎。可惜他命大,并未死去,只是身体还是受到影响,出生便带寒毒,时有发作。 之前在流放的路上生病,和这次风寒迟迟未愈,都与这寒毒有关。 如果不尽快配出能暂时压制的药,等发作时,必然煎熬难忍。虽然游医教的吐纳法也有用,但并不能根治。且吐纳法需长期练习,效果才佳。 可眼下他却等不了那么久,距下次寒毒发作,只剩不到七天。 当年他母亲被迫喝的那碗寒药,出自宫中秘方。后来父亲冒险联系外面的旧部,几经周折才找到能暂时压制寒毒的药方。 只是,梦中他流落西羌时,就是因寒毒发作,照药方抓药时,被游医猜出身份。 可见当年那碗寒药只有宫中才有,哪怕是能暂时压制毒性的药方,都有可能被有见识的人看出端倪,进而使他有身份暴露的危险。 李禅秀敛眸沉思,虽然胡郎中的医术并不算顶尖,但他却不敢冒险,像抓治风寒的药那样,经对方的手抓药。 所以到药房干活,自己私下取药,是最好的办法。 且接近胡郎中,等日后对方信任自己,有需要采买药材的时候,自己也能借机跟他一起离营,到附近县城去,给将要来寻自己的父亲旧部留下暗号。 毕竟营中认识药材的人,只有他和胡郎中。 不过这是之后的事。 眼下趁整理药材的机会,他先将自己需要的药准备了七七八八,只是整理结束,他神情却又凝重—— 还缺两味药材。 李禅秀微微蹙眉,营中暂不缺药,短时间内,胡郎中肯定不会去县城。而自己身为罪眷,又没有离开营寨的机会…… 该如何办?借口伤兵营有伤兵需要这两味药?但那些伤兵需要哪些药,胡郎中都清楚,便是伤得最严重的张河,也是皮肉伤…… “刷拉!” 正思忖时,外间忽然传来门帘被掀开的声音,接着胡圆儿脆生生的声音传进。 “爷爷,陈将军派人来问,那天抬回来的那个血糊人怎么样了?” 胡郎中似乎愣了一下,纳罕道:“这么多天没问,陈将军还记得这事?” “说是郡守派人来问粮草被劫的细节,将军才有想起这人,问醒了没,要是醒了,叫他过去回话呢。”胡圆儿又脆声道。 “嗐,还醒?都快没气了。”胡郎中头也不抬,继续研究缝合法。 胡圆儿:“好嘞,那我就这么跟将军回。” 说着掉头就要走—— “等等,回来!”胡郎中忙喊住他,没好气道,“你要害死你爷爷我不成?他好歹是将军,能这么跟他说话?” “那我怎么回?”胡圆儿又转回头。 胡郎中沉吟,道:“就这么跟他说,你爷爷已经尽力了,但人还是没醒,且估计也撑不了两天了。” “好嘞。”胡圆儿再次转身。 隔间的门帘后,李禅秀缓缓退回桌旁。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药柜上,似在沉思。 等胡圆儿离开,外面没了动静后,他方收回神思,神情自然地走出去。 胡郎中还在研究缝合法,见他出来,有些惊讶,接着不等他开口,就先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你看这里,还有这处……” 他指着自己方才记的要点,说出几个疑问处。 李禅秀看后,思索片刻,一一解答。 胡郎中听得入神,在他说完,又凝神思索片刻,渐渐露出拨云见日之色。 等回过神,才想起李禅秀还站在旁,不由一拍额,道:“瞧我,一想事就容易走神,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李禅秀露出微笑,说药材已经归整好,又说一些整理时发现的问题,最后不经意提起:“刚才我听胡圆儿来说什么血糊人……” “哦,那个人啊。”胡郎中提起一直躺在伤兵营角落里的人,不由叹气,“也是个可怜人,刚抬回来就快没气了,我给他拔了箭,敷了药,剩下就只能看他造化了。” 非是他冷血凉薄,而是在军中看多了生死,可怜不过来。且能做的他都做了,余下也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他昏迷这么久没醒,脉搏也越来越弱,估计啊,悬。”胡郎中摇头叹道。 李禅秀闻言,神情有些迟疑。 胡郎中见他似有话要说,摆手道:“有话直说就行,不必拘泥。” 李禅秀抿唇,这才开口:“我这几日也给那人换过药,今日仔细看他箭伤,应是伤口有毒。” “有毒?”胡郎中闻言惊讶,随即回忆,沉疑开口,“可我观他伤口,并未有发黑、发青迹象,反而血的颜色……” “血的颜色过于鲜艳。”李禅秀接道。 胡郎中本想说“血的颜色正常”,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一咳,厚着老脸点头:“确实如此。” 李禅秀继续:“这是胡人的一种狼毒,性寒,无色无味,入血也不会产生特殊变化,只会使血的颜色过于红艳。” 胡郎中瞠目,喃喃:“是毒?竟然是毒?怪道我没能发现……” 他一个普通郎中,平日最治的最多的是外伤和风寒,对毒还真没什么研究。 在原地踱了两步,想到方才陈将军使人来问话,他忽又问:“既如此,你可知道解法?” 李禅秀微笑,缓缓道:“恰听祖父说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刚才整理药柜,发现要制解药的话,还缺几味药材。” 第 5 章 要给那人解毒,确实还需几味胡郎中这里没有的药。 只是向胡郎中口述时,李禅秀带着私心,将自己缺的两味药也说了进去。 说这些时,他神色不动,只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捏紧。 胡郎中听后沉吟,道:“这几种药不算难找,我让人到附近县城买就是。” 作为营中唯一的军医,上头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跑腿的小兵,方便有急事时差遣。 如果是大批量购买药材,胡郎中肯定要亲自去,免得其他人因不识货买错药,或被骗,买了次等药材。 但只是先买几味药救人的话,就不必他亲自跑一趟了。且他这老胳膊老腿,还不如那小兵骑马跑得快。 李禅秀微不可察松了口气,又道:“救人要紧……” “对对,我这就叫人去县城。”胡郎中说,转身就去掀门帘喊人。 李禅秀彻底放下心,作为回报,他会教胡郎中缝合之术,也会尽快治好那个人。 至于那两味药……只有两味,不至于被看出端倪。 . 永丰镇到最近的县城有三十余里,骑马需一个多时辰。胡郎中安排的人傍晚出发,回来时天早黑透。 李禅秀以救人要紧为由,一直留在药房这边等。 待药买来,他便连夜熬制药膏。 配药时,当着胡郎中的面,他将自己需要的那两味药也取出,摆在旁边。但在胡郎中转头看别处时,却迅速将药连纸一起抓进手心,缩进衣袖里。 然后低垂眼眸,修长手指捏着汤勺,在黑乎乎的汤药锅中搅拌,神情自若,假装已将药倒进锅中。 所幸胡郎中并未察觉。 熬好药后,他将深黑黏稠状的药膏刮进钵中。 胡郎中走过来奇问:“这就好了?” 李禅秀点头,将钵交给他:“麻烦胡老先生了。” 解毒的事宜早不宜迟,但此刻已是深夜,营帐中的伤兵都已休息。他身份上是女子,不便像白天那样直接进去,由胡郎中去更合适。 胡郎中忙接过钵,道:“不麻烦,都是分内的事。” 然后让他也早些休息。 李禅秀面上带着一贯笑意,在他走远后,笑容才渐渐消失。 他转身快步回药房,将门帘关紧,扫视一圈四周后,才微垂纤长浓睫,从衣袖中拿出藏起的药包。仔细清点后,他不明显地松一口气,随后皱眉,将纸包又折好,放进衣服的夹层里。 女眷住的营帐到伤兵营这边还有段距离,已至深夜,营中巡查严格,不便再回去。李禅秀方才已和胡郎中说过,今夜就暂在药房休息。 药房没有床榻,好在放着炭盆,并不冷。他将几张座椅并排放,和衣而眠,先将就一夜。 翌日,李禅秀醒后,还是回女眷们住的地方用饭。 徐阿婶见他回来,提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急忙拉着他问有没有事。 “可吓死我了,昨夜你迟迟没回,还以为你又被那谁为难,找人打听,才知是留在胡郎中那。”徐阿婶拍着胸口道。 李禅秀笑着先捏捏她身旁女儿的脸,然后宽心道:“没事,是在胡郎中那有点事,耽搁了。” 顿了顿,笑意又减淡几分,道:“蒋百夫长暂时应该不会再来为难我,不必担心。” 胡郎中是军中仅有的郎中,虽没什么职权,但营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卒,无论谁受了伤,都靠他治。 现在他在对方手下干活,且颇受重视,蒋百夫长就是再放肆,也该知军医不能随意得罪——除非他不长脑子。 不过……想到蒋百夫长那五大三粗,好像确实只长斤重不长脑子的样子,李禅秀眸光微闪,忽然又有些不太确定。 也是赶巧,他用完朝食,回到药房,就见蒋百夫长的两个手下晃悠进来。 那两人看见他,显然也吃一惊,其中一人立刻问:“你怎在这,不去浣衣?” 李禅秀瞥他们一眼,淡声道:“胡郎中调我来药房干活,两位不知?” 两人一愣,倒是确有听说昨日伤兵营有个小女郎,居然给一个肠子都断了的人缝伤,还硬生生将人救了回来,因此颇受胡郎中重视,被调到了药房。 不过他们不知那人就是李禅秀,此时听闻,不由对视一眼,明显意外。 李禅秀不耐看他们大眼瞪小眼,问:“有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也知胡郎中不好得罪。毕竟在这边塞之地,谁敢保证自己以后没个受伤病痛的时候? 其中一人犹豫,决定先不管这事,等会儿回去报给蒋百夫长知晓就是,于是只说来意:“我们来拿药。” “什么药?” “治皮外伤的药。” 一听就知是替蒋百夫长拿的。 毕竟对方不久前才因外出喝酒,被李禅秀设计让营中的陈将军撞见,挨了军棍。 李禅秀眼睫轻垂,掩下轻讽,说:“等会儿。” 然后转身,从药柜里翻拣出一个白瓷瓶,迟疑一下,又拿过旁边另一个瓷瓶,将药粉倒些进去,摇匀,盖上塞子。 “行了,拿去吧,每日用三次。”疼不死他。 两人见他给得这么爽快,没有为难,反倒迟疑。 “你这药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药有问题?”李禅秀还没回答,胡郎中就匆匆走进来。 看清两人拿的药瓶,他顿时气得胡须差点翘起,道:“这是我前几日刚配的上等跌打损伤药,一般不是严重的伤,我还不给他用,嫌有问题就别拿,给我!” 两人一听,赶紧把瓷瓶往怀里一揣,连声道:“不不,误会,我们就随便说说。” 说着放下两吊铜钱,转身就走。在军营,只有因战事或其他公务受伤,才能免费拿药,其余情况都得自己花钱,尤其是蒋百夫长这种犯错挨了军棍的。 李禅秀唇边噙笑,见两人走远,又扬声提醒一句:“记得一日三次,另外这药洒在伤上会比较疼,但疼才有效——”个鬼! 只会又疼,好得又慢,毕竟他掺了点别的无伤大雅的药。 胡郎中点头:“确实,疼才好得快。” 不过他不认识那两人,也没再管,很快跟李禅秀说起旁的事—— “对了,调你来给我当帮手的事,上头已经同意了。另外昨晚那个人用了你熬的药后,情况好像是有些好转。” 李禅秀点头,那毒是胡人常涂在箭上的一种毒,虽不容易被发现,但发现后,就不难解。敷上药后,身体若没什么大问题,快的话,一两日就能醒。 不过具体情况,还得他去看后才好判断。 “也对。”胡郎中听他这么说,很是同意,但犹豫一下,又斟酌,“另外伤兵营账里还有两个人,之前伤得有些严重,伤口较长,又不想让我用火烫法止血,伤口愈合得一直比较慢……” 李禅秀会意,笑道:“我先去帮他们缝,正好您在旁可以多看几遍。” “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胡郎中高兴抚掌,觉得这小女郎真是个爽快人。 . 到了伤兵营帐,李禅秀先去帮胡郎中说的那两人缝合伤口,接着又去看张河。 张虎今天不在,据说被上头叫去问昨日遭伏击的详细情况了,现在在旁照看的,是两兄弟的一个同村好友。 张河之前醒过一次,此刻又昏睡了。李禅秀看过情况,见他果然有些发烧,开了个方子,让照顾他的人先去药房找胡圆儿抓药。 胡郎中在旁拿着纸笔,赶紧把要点都记下。 最后两人才走到最里面的那个角落。 昨天跟李禅秀打招呼的伤兵见他过来,又热情开口,只是今天的话却不同—— “沈姑娘,又来给这人换药啊。” “胡郎中昨夜刚来给他换过。” “沈姑娘,是不是这小子也能救活?” “我看他之前都快断气了,今天脸色竟又有些好转,您不会是神医吧?” “哎,这人可真是好命,能遇见沈姑娘您!” 因着昨天的事,伤兵们对他显然比之前敬重。毕竟说不准哪天,他们只剩一口气从城墙上下来时,还能寄望被缝两针救命。 李禅秀对他们的热情招呼回了个微笑,然后看向那个依旧安静的角落—— 木板床上的人情况确实好些了,沾血的甲衣被剪开拆走,身上污血也被擦净,换了身衣服。只是右手仍紧紧握着那柄弯刀,指骨像石头雕刻一样,坚不可动。 俊朗的脸上有了些血色,只是眉目依旧紧闭。应是有人刚给他喂过水,之前干裂的嘴唇微微湿润,很薄,形状竟很好看。 李禅秀微微收回视线,看向他胸口位置,忽然一抬手,将遮住箭伤的衣襟拉开。 结实漂亮的线条瞬间显露,胸膛处缠着白布条包裹伤口。 胡郎中暗暗咋舌,女子行医多有不便,但这小女郎……是真不把男人当男人啊,这衣服,就这么随手一把就扯开了? 李禅秀目光落在床上人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布带上,指尖下落时顿了一瞬,然后利落将其拆开。 要清理药膏时,胡郎中忙说:“我来吧。” 李禅秀摇头,说不用,然后动手将伤口处黑乎乎的药膏擦掉,又用布巾沾着温水,将残余的黑色也擦去。 伤口已经出现愈合之势,显然对药性吸收很好。但之前一直没处理好,使箭伤位置有些化脓,伤口比最初扩大,要完全愈合还需不少时间。 “我帮先他处理一下,再缝合吧。”李禅秀拿出工具。 胡郎中一听他要缝合箭伤,赶紧又拿出纸笔,接着观摩记录。 李禅秀拿出用烈酒擦洗过的刀剪,小心处理伤口位置的腐肉,神情专注认真,没有丝毫不适。 胡郎中边帮他递工具,边拿笔“唰唰”记录,心中暗暗惊讶又佩服。 昏迷中的人显然能感受到疼痛,锋利刀刃割开伤口血肉时,他握刀的那只手蓦地用力,手背青筋暴露,指骨泛白。才恢复血色的脸也霎时苍白,额上冒出细密冷汗。 忽然,握刀的指骨颤动了一下。 接着浓密眼睫也剧烈抖动,像翅膀被黏住但不停震动,将要挣脱的蜻蜓。 李禅秀和胡郎中都太过专注,没第一时间察觉。 蓦地一下,蜻蜓挣脱,剧颤的眼皮睁开,眼底如浓稠墨染,却空茫没有聚焦。 他大口喘息了两下,胸膛剧烈起伏。 李禅秀终于讶异抬头,秀丽清湛的双眸猝然对上一双如碎墨凝结,逐渐聚焦的眼睛。 没等他反应过来,眼睛主人猛地坐起—— 锵然一声,寒刃出鞘。 李禅秀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下一瞬,刀已架在颈间,寒气逼人。 他几乎下意识要出手,但察觉没有杀意后,又硬生生止住。 他偏头去看刚坐起的人,对方正剧烈喘气,神情却空茫,显然拔刀只是醒来后的本能反应。 第 6 章 周遭一片寂静,胡郎中拿笔的手都僵了。 然后“啪嗒”一声,手中的毛笔落地。他颤抖手指,指着刚醒的人,不知是震惊还是激动:“你、你……” “这是诈尸了?!” 一个伤兵先震惊开口。 “去去!人本来就没死,什么诈尸?”胡郎中回神,立刻没好气道。 伤兵“啧”一声,道:“之前可是您自己说,人就差一口气了,跟死了没区别。” 胡郎中已顾不得捡起笔,此刻赶紧上前,想拿开刀:“诶诶,这是干什么?小女郎是在帮你看伤,别激动,赶紧先把刀放下。这里是伤兵营帐,你从战场回来了……” 一些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昏迷伤兵,刚醒时,会误以为自己仍在战场厮杀,本能地攻击周围人。 胡郎中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此很了解,赶紧解释一通。 只是解释完,这人仍一动不动。 他表情倒不似其他有这状况的伤兵那样狰狞,但……就是没什么表情,只空茫看着离他最近的李禅秀,仿佛刚才胡郎中的那些话,他并未听见。 胡郎中不由走近到两人旁边,瞧瞧他,又瞧瞧神色如常的李禅秀,暗忖:该不会是还没醒,在发癔症? 他不由抬手在这人眼前挥了挥,眼睛没动,又去拿刀身,也不动。 “嘶,这倒是奇了。”胡郎中纳罕。 李禅秀这时低眸,余光轻瞥,忽然道:“你的伤口流血了。” 声音清润,不疾不徐。 终于,这人有了反应,缓缓低下头。 胸口的箭伤因刚才剧烈动作,有些崩裂,渗出鲜血。 只是方才还出手迅捷的人,此刻却像反应忽然迟钝,一直盯着伤口不动。 直到李禅秀抬手捏住他的刀身,他终于有了反应,再次抬头。 在他注视下,刀像失去了反抗能力,被慢慢拿开,放下,连带着他的手臂一起。 他古怪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看向李禅秀,对上一双清冷秀丽的眼眸。 “躺下。”眼眸的主人开口,容色平静。 他没动。 李禅秀忽然伸出手指,微凉指尖触碰到他胸口的皮肤,视线与他相对。 他有些僵住,然后就像那把刀一样,被推着缓缓躺下。 躺下时,他的视线仍一瞬不动地锁住李禅秀脸上。 指尖很快收回,皮肤上的凉意也转瞬消失,他喉结似乎动了一下,目光依旧定定望着李禅秀。 李禅秀感觉很奇怪,但无意多想,很快拿出针线,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胡郎中见状,终于松一口气。 周围空气也像忽然从凝滞中恢复,伤兵们的嘈杂声音又隐隐传来。 甚至有几个好奇的伤兵忍不住过来观看,昨天那个断腿伤兵也拄着拐过来,神情震惊又惊讶:“还真救活了?奇了呀!” “多亏沈姑娘,沈姑娘真是神医。”旁边另一人道。 “这家伙运气可真好,跟张河那小子一样。” “欸,你可要好好感谢沈姑娘,要不是她,你这条命只怕已经没了。” 间或传来的声音并没影响李禅秀缝合,似乎也没影响到躺着的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侧。 处理伤口时很疼,这人竟也不吭一声,甚至视线都没动一下,一直看他。 换做是张河,恐怕早疼得喊“娘”了。 李禅秀一边落针,一边竟还能分出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终于缝好最后一针,他剪断细线,忍不住抬头,问仍在看自己的人:“你在看什么?” 视线猝不及防相撞,他秀丽的眼眸闯进对方眼中。 对方似乎怔了一下,接着竟忽然偏开头,不再看了。但过一会儿,又转回来。 李禅秀:“……” 很奇怪的一个人,他心想。 像跟着人的狼犬,被发现后忽然藏起来,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出来继续跟。 但这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 李禅秀收好工具,起身时忽感到腹中一阵饥饿,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军中只供两顿饭,现在还没到吃第二顿的时候。好在他用朝食时,偷偷藏了半块粗饼,药房有热水,去那边用水泡着吃就行。 于是匆匆跟这人说几句伤口要注意什么,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进去,就又跟胡郎中说自己有点事,要离开一阵。 胡郎中摆手,道:“没事,你去忙吧,我再看看其他伤兵。” 看有没有哪个幸运的,能被他抓来缝两针,练习练习。 几个伤兵们丝毫不知“危险”将至,李禅秀一走,他们就靠近刚醒的青年,有看热闹的,也有好奇问话的—— “兄弟,你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啊!一千多人,就你一个被活着抬回来,本来都快不行了,又遇到沈姑娘,被她救了,可真是祖上烧高香。”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 “你手里这把刀是哪来的?” 刚醒来的青年却只看他们一眼,就移开视线,静静不说话,只有那只手仍一直握着黑铁弯刀。 “兄弟?” “怎么不说话?” “对了,你是不久前刚被招募来的吧?我在营中也挺久了,看你好像有些面生。” 又有几人问他,但他依旧不答,只维持平躺着,目光静静望着帐顶,说好听些,像在望着帐顶出神,说不好听些,像根本没听懂大家说什么。如果不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睁着,简直和之前昏迷时没两样。 “不会是个哑巴?”有人压低声猜测。 话刚落,空气中传出一声“咕”,是这人肚子在响。 “……” 有人拿了半个馒头给他,但他仍不动,依旧安静望着帐顶。 “嘶,可能还是个傻子!” “胡郎中,胡郎中!快别抓人缝针了,赶紧来看看,这人不大对劲!” . 李禅秀回药房后,下午就没再去伤兵营。 被调到药房后,伤兵营的很多活不需要他再做,吃完饭没事,他去药庐帮徐阿婶煎了会儿药。 胡郎中一直没回来,到了晚上,才听去询问消息的胡圆儿回来说,他爷爷被陈将军叫去了,连同中午刚醒的那个人一起。 “肯定是问粮草被劫的事,我爷爷跟着过去看看,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回。”胡圆儿脆生生道。 李禅秀心中权衡,他不想回女眷营帐那边休息,一是不方便,二是他毕竟是男扮女装,不是真正女子,能不住那边,还是尽量不住那边比较好。 于是他借口还有药方没抄录完,留下陪胡圆儿一起等。 然而直到深夜,燃着的油灯只剩豆大火光,胡圆儿也趴在桌上睡着时,胡郎中才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进来。 抬头见李禅秀这么晚还没回去,他显然有些惊讶。 李禅秀搁下笔起身,指指趴在桌上睡着的胡圆儿,微笑解释:“胡圆儿说你一会儿就回来,正好我还有些药方没抄,就陪他一起等了等,没想到……” 说着,他看一眼外面的黑夜,意思是自己也没想到会等这么晚。 胡郎中顿时明白,叹道:“这小子,说着等我,自己倒先睡了。” 然后对李禅秀感谢道:“有劳你了。” 他以为李禅秀是因胡圆儿年纪小,不放心他一个人,才陪着一起等,把孙子抱进隔间后,出来又一番谢。 李禅秀摇头表示不用,虽然确实有不放心胡圆儿一个人的缘故,但也有私心。 胡郎中这时叹气,又道:“你没走也好,我正想跟你说个事,今天陈将军把刚醒的那个伤兵叫去问话,顺便把我也叫去了……” 李禅秀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此事,不由顺着话道:“我听胡圆儿说,是问之前粮草被劫的事。” 接着迟疑:“可是那人被用刑,伤又加重了?” 毕竟胡郎中此刻的神情看着不太好。 胡郎中摇头,道:“倒是没用刑,而是……” 他语气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这个人他失忆了。” 失忆? 李禅秀闻言愣住,随即想起那人刚醒时神情空茫,之后又一直盯着他看,顿时有些明白。 难怪对方醒来后,反应如此奇怪,原来是失忆。 听说有些鸟雀刚破壳时,因对世间一无所知,会对见到的第一个动物产生好感。想来这个失忆的人也跟鸟雀一样,只是因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他,才一直盯着看罢了。 不过胡郎中说这些,目的肯定不是单纯要告诉他,对方失忆了,莫非…… 果然,胡郎中很快道:“陈将军希望他能想起,让我给他治疗,但我没治过失忆的人,实在无从下手。你看,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能试着给他看看?” 李禅秀闻言迟疑了,他也没治过失忆的人,不过…… “只是先试试看,不必担心治不好,我看陈将军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且你只是帮我,若治不好,我去跟陈将军说就行。”胡郎中见他犹豫,又补充一句。 李禅秀这才点头:“那我就试一试。” 接着目光微动,借机又道:“只是治疗失忆,需时常过去给他针灸,女眷营帐离这边较远,我能否以后就住药房,这样来回也方便一些?” 胡郎中正想说今天已晚,问他要不要在药房将就一晚,没想到他先开口,且还是要以后都住这边,忙道:“妥,妥!你尽管搬就是,我让人在药房的里间放一张木板床。” 药房和他们爷孙俩的住处只是连着,并不是同一处,不必担心小女郎住在这,于名声有碍。 且他先前就觉得女眷营帐太冷,离伤兵营这边又远,万一有个急事,深夜去喊小女郎来,实在不方便。 只是对方毕竟是小女郎,非是男子,他先前不好开口说这些。没想到李禅秀主动提出要般过来,他自是欣然说好。 李禅秀见他同意,也微松一口气,觉得总算可以从女眷营帐搬出来了。 只是,好似又利用了今天刚醒的那个人,虽然对方并不知。 . 翌日,李禅秀一早就先回女眷营帐那边搬行李。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都是些旧衣、破被褥。只有一串佛珠,是他特意藏在被子夹层里,不能丢。 那是父亲在他离京前,亲手为他一颗颗磨的,希望能护他平安。 他还记得离京计划实施前的几天,父亲经常整夜不睡,有时深夜他醒来,还能看见对方到他床前,叹息着给他掖紧被子。 他当初是诈死先离开太子府,然后金蝉脱壳,被从棺椁中换出,借了流放身份离京。 那天吃了假死药,他有些不安地躺在床上,等待失去意识时,父亲将这串佛珠戴在他手腕,轻抚他的头顶,叹息般道:“蝉奴儿,别怕,阿父很快就会去接你,到时我们父子再团聚,便都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再不受笼网羁绊了’。” 然而在梦中,这一别,他们父子却再未见过。 李禅秀握着从被褥中找出的佛珠,眼眶微红,喉间哽塞。 好在父亲此时尚在京中,虽被困,但一时无性命之忧。只要西北不沦陷,只要他不像梦中那样被兵马裹挟到西羌,彻底失去音信,让父亲误以为他死在战乱中,以至哀毁过度,折损寿元,他们就能再团聚。 眼下这些困境不算什么。 李禅秀很快收拾心情,又重振精神。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近,他忙收起佛珠手串。 第 7 章 进来的人是徐阿婶,知道李禅秀要搬走,她很是担心,更有些不舍。 “虽然营帐这边艰难,但好歹是住在军营西北角,离那些糙兵糙汉们远。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互相照应。现在你一个人搬到药房,那边出入都是士卒,万一有品行不好的……实在是不安全。” 李禅秀轻咳,这话确实没错,但问题是,他不是女眷。 于是含混说了些搬过去的好处,诸如有炭盆,晚上不会冷之类。 徐阿婶见他已经决定,也只好叹气,帮他一起收拾东西,然后又帮忙送到药房。 忙完这些,已近巳时。 李禅秀用完饭,带上药箱,去往伤兵营。 营帐中正有人小声议论昨天刚醒的那个人,他经过时听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还有许多细节没讲。 据说陈将军昨天把那个人叫去主营帐后,问了整整两个时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 不是这人嘴硬,而是他的确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姓裴。 陈将军叫人拿出兵册核查,查出那一千个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个叫裴二的人,年龄情况恰好能对上。 当初那一千名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将近百人是三个月新招募入营,这个裴二就是其中之一。 因刚入营不久,就被派去运送粮草,营中人跟这一百人不熟悉,更没人认识裴二。估计认识他的人,都在那已经死去的一千人里。 至于家人—— “这就更惨了,他是北归的流民,家人都在北边死在胡人手里了。” 北归流民,是指从北边被胡人占领的地方南逃回来,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 当今皇帝当年夺权登基,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将北地大片领土让给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大周子民遭受屈辱和践踏。许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统治,纷纷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时亲人惨遭杀害,逃回大周后,又会主动参军,抵抗胡人。 想来这个裴二也是这种情况,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朋友。刚到营中,除了和他一起参军的那一百人,亦没别人认得他,不久后又倒在押送粮草的途中。 当时那一千人,有不少人尸体埋没黄沙,并未被寻回,其中就包括裴二。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未死,而是唯一活着被抬回来的那个。 “所以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裴二了?” “这还能有假?陈将军亲自让人拿兵册核验过,且他被抬回来时,穿着咱们这边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面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迹,还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粮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裴二,还能是谁?” 说话的伤兵声音虽刻意压低,但营帐就这么大,且他躺的位置离那个角落不算远,李禅秀可以确定,角落里的那个人肯定能听见。 但那人就像被抽离在世间外,只单手垫在头下,另一只手仍握刀,静静仰躺在床,望向上面的帐顶,对周遭的议论浑然不觉,仿佛他不是被讨论的那个。 许是察觉到李禅秀的视线,他忽然偏头看向这边,眼睛漆黑乌沉,像点了墨,看不出情绪。 那张脸因为此刻人醒着,似乎变得冷峻许多,也更俊逸。 旁边伤兵猜测,他在北地时可能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因家中被胡人劫掠,才沦落至此。 不过他看见李禅秀时,身上疏冷消散,忽然从床上坐起。 李禅秀被发现自己在看他,视线也不避让,提着药箱径直走过去。 对方依旧沉默如金,随着他走近,视线一点点上移,很快又径直落下,落在他的药箱上。 李禅秀放下药箱,从中取出装药膏的钵,温声开口:“我来给你换药。”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过来。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整洁,指腹和掌心都覆着厚茧,应该常握着什么兵器,但并不是握刀的那只手。 李禅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上药。 能不用自己动手,李禅秀自然愿意,忙将钵递过去。钵被拿走时,手指碰到对方指腹,有些粗粝。 两人同时抬头,视线相撞。 李禅秀很快松开手,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转开视线。 片刻后,再转回来,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背过身去,褪衣上药——应是顾及他是“女子”。 李禅秀:“……”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再次侧过身。 没想到这人失忆了,还记得男女大防之事。 他虽自小就扮女装,但从小到大,跟他一起生活的只有父亲。父亲自不会真把他当女儿养,所以和男子打交道时,他常意识不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不过都流放到了军营,想防也是没条件…… 正想着,对方已经上好药,将钵还了过来,微抬目光看他。 李禅秀收回神思,接过后放进药箱,又拿出银针,对他道:“坐近一些。” 正在整理衣服的人一僵,漆黑的眼睛突兀看过来,令人心头一悸。 “帮你扎几针,看能不能恢复记忆。”李禅秀解释。 对方便老实了,坐到床边,看他一眼后,又身体微微前倾,方便他扎针。 像被驯化后,收敛了爪牙的猛兽。 李禅秀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一阵安静。李禅秀专心扎针,指腹轻捻银针。 “疼吗?”他另一手指尖按着对方额头,固定着防止移动,语气一贯轻柔。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得到回答。但空气沉寂几息,却突然响起一道干哑嗓音:“不。” 李禅秀惊讶,低头发现真是对方声音,不由无言——原来他不是哑巴。 裴二此刻闭着眼,额上抵着小女郎微凉的指尖,鼻间也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药香。这样近的距离令他有些不适应,但…… 倏然,那一抹浅淡气息远离。 他蓦地睁开眼。 李禅秀不知何时已经拔下所有银针,退回到正常距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好了,有想起什么吗?” 裴二沉默,摇了摇头。 李禅秀只是顺便问问,没指望真能治好。毕竟他没治过失忆,方才施针不过是扎在一些能提神醒脑、防止头痛的穴位。 不过,见对方忽然又不言语,只是摇头,他奇怪问:“你怎么不说话?” 对方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咙位置,嗓音粗粝:“难听,说不出。” 李禅秀瞬间明白,他是嗓子疼,难怪刚才那个“不”字,听起来很干哑。应是他之前还是个血糊人时,身上刀上箭伤引发炎症,高热不止导致。 不过,嗓子不舒服,为何不告诉他或胡郎中?这人莫非是木头,什么疼都习惯忍着? 李禅秀摇头,正好他因风寒没好全,也经常嗓子不舒服,会随身带几片甘草。 此时他拿出两片,放到对方手心,笑道:“这是甘草片,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含一含,下次来,我再给你多拿几片。” 说完,他提起药箱离开。 裴二低头,看向掌心的两片甘草片,目光轻闪。 醒来后,他脑中一片空茫,只在被那位将军问话时,隐约记起一个“裴”字,其他一概不知。 他不知这里是哪,不知自己是谁,只知道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方才那个小女郎。 听那些伤兵说,是对方救了他的命。在他躺在角落里无人管,只能静静等死时,是对方每日来给他换药…… 他忽然抬起头,视线追上那道身影。 李禅秀已经走到帐门口位置,正在看张河的情况。 张河这次醒着,见到他显然很激动,一个劲儿感激,险些涕零。 李禅秀无奈,面上带着一贯的笑,告诉他不能太激动。 “没想到啊,张河这小子竟然真挺过来了。” “多亏了沈姑娘,谁能想到呢,他肠子都断了,还能救。” “对了,那边那位不也是,沈姑娘救的。” 几个伤兵感慨,又压低声音,眼神示意不远处的裴二。 裴二仿佛没听见他们说什么,视线从帐门口处收回,又看向手心的甘草片。 那位沈姑娘很厉害,医术高明,说话轻柔,秀丽的眸中总盛满笑意。 沈姑娘人也很好,伤兵营里的伤兵个个都称赞她。不过,她好像对谁都很好,对谁说话都轻柔,带着一样的笑意。 没有谁是特别的。 裴二握住手中的甘草片,片刻后,又仔细收好。 他躺回床上,继续单手垫在脑后,静静望着帐顶,却好似无法再像之前那样。 . 李禅秀离开伤兵营时,端着一碗张虎硬塞给他的饭菜——是营中专门给伤兵提供的。 军中伙食一般,最好的是伤兵伙食,其次是普通士兵,最差的,是罪眷的伙食。 比如伤兵的伙食里偶尔会有细面馒头,普通士兵有粗面饼,到了罪眷,就只有粗粝到刺嗓子的粗饼。 不过好的伙食,自然限量供给,只有住在伤兵营里的伤兵才能领,且每人每天限一份。 张虎塞给李禅秀的这份,显然是他替张河领的。 因张河只能喝清粥,这好饭平时就被张虎和几个弟兄瓜分了,张河只能眼巴巴在旁看着。 赶巧今天遇见李禅秀,张虎一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当谢礼,就巴巴把这份饭菜先硬塞给他,说下次再送别的。 李禅秀摇头失笑,拒绝不了,只能收下。 不过,从被流放开始,除了上次在胡郎中那,他确实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食物,尤其这份饭菜里还有两片肉。 还有徐阿婶,对方一直帮他许多,她的女儿在流放来的路上生病,现在小姑娘瘦瘦小小,也需吃些好的。 李禅秀脚步忽然变得轻快,心情有种还在父亲身边时才会有的难得轻松。 他一路来到药庐,看见挨在徐阿婶身旁的那团小身影,不由笑了笑,喊:“小阿云!” 小阿云倏地回头,看见他,瞳仁瞬间露出惊喜,忙起身跑过来喊:“沈姐姐。” 李禅秀揉揉她的头,领着她一起走回徐阿婶旁边。 徐阿婶见他特意端好的饭菜来给她和女儿,不由吃惊,连连拒绝:“使不得使不得,女郎你这么瘦,又大病未愈,每日还要给那些伤兵看伤,劳心劳力,应该自己吃才是。” 见她实在不愿要,李禅秀只好说:“那就一起吃吧。” “啊?”徐阿婶愣住。 最后三人一起用饭,李禅秀将一片肉喂给小阿云,看着小姑娘高兴得眉眼弯弯,仿佛这是此生欢喜的事。他不由也跟着笑了笑,神情短暂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正吃着饭,忽然负责管理流放罪眷的官兵过来,粗声粗气喊:“都起来站好,去把伙房那边的罪眷也喊来。” 轻松的气氛转瞬而逝,李禅秀和徐阿婶对视一眼,缓缓站起身。 徐阿婶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走上前堆笑问:“官爷,可是有什么事?” “去去!急什么?等会儿就知——”对方挥手驱赶,但看见旁边的李禅秀,又一顿,最后放下手,缓了几分语气道,“等会儿就知道了。” 罪眷被调到哪干活,都需经他手,显然胡郎中调走李禅秀的事,他十分清楚。 不过即便如此,这人也没客气太多。 李禅秀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人到齐后,那人拿出一份公文道:“这是新到任的郡守大人刚发的公文,之前那位郡守老爷允许婚配令的期限可再拖延半个月的事不算数了,从今天开始,所有适龄罪眷,都需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内婚配……” 李禅秀还未听完,心头就笼上一层阴云。 之前他没急着第一时间解决婚配令,一是这事实在不好解决,二就是今年雍州郡守允许延期半月。 他本想延期半月,父亲的旧部也许能及时找来。且梦中西北防线差不多就在不久后被攻陷,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胡人可能南下,届时没人会再管婚配令的事。 但雍州竟忽然换郡守了,梦中有这回事吗?李禅秀不知道,梦中并非事事都能梦得清楚,醒来后,也并非全都能记得。 且梦中此时他已经逃出军营,不仅要躲避官兵,还因风寒没好就强撑逃离,病得厉害,根本无从得知换郡守的事。 眼下按新郡守的公文,原本被延到二十五天后的期限,一下又变回十天后。 十天,这么短的时间,等父亲的旧部肯定来不及,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难道真要像徐阿婶说的那样—— 他下意识抬头,徐阿婶和小阿云也正担忧望着他。 徐阿婶已经过了年龄,小阿云又太小,也不在范围内,两人都不必担忧,只是替李禅秀发愁。 在场其他适龄的女眷,也都露出焦急彷徨的神情。有家人在身边的,已经开始商量这抓紧相看。 “要不还是像我上次说的,先相看个厉害的武官……”徐阿婶迟疑,见李禅秀神色凝重,又渐渐消声。 李禅秀勉强朝她笑了一下,道:“我再想想。” “哎。”徐阿婶猜他现在肯定心乱,不再打扰。 实际上,李禅秀并未有多心乱。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冷静权衡,并最终选择了徐阿婶说的办法。 眼下这么短的时间,确实是先找个人把婚礼办了最稳妥。而且要快,不然蒋百夫长横插一竿,又要生出变数。 只是成亲的人选,却需好好斟酌。 离开药庐时,李禅秀心事重重,一路都皱眉凝思。 回到药房,胡郎中竟也知道这事,跟徐阿婶一样,替他发愁。 若是别的事,他或许还能帮上些忙,但这婚配令是朝廷之意,新任郡守下的公文。他一个小小的军中郎中,能改变什么? 唉,这样好的人,偏偏有个罪眷身份。 “要不这样,你若有意相看,我可给你介绍几个。放心,都是知根知底的青壮大小伙子,有的还是伍长、什长,甚至百夫长哩。” 尤其当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子侄。胡郎中红着老脸,一阵咳嗽掩饰。 李禅秀愣住,没想到胡郎中也给自己牵起线了,不由哭笑不得。 虽然感谢对方的好意,但还是委婉谢绝了。 胡郎中似乎有些遗憾,但也不强求,道:“你若改变主意,就再跟我说。” 顿了顿,又补充:“若有什么难处,也可跟我说,也许我能帮上些忙。” 李禅秀点头感谢。 . 深夜,肆虐的北风呼啸,将营中竖着的大旗吹得猎猎作响。 李禅秀躺在药房里间新置的木板床上,床前放着炭盆,仍在想白日的事。 非是不领情,而是他成亲的对象,绝不能是那些真想和他成亲的人。 且不说他其实男子,就说婚后该如何掩藏身份,就是个问题。而且不仅要在对方面前掩藏,还要在对方家人面前。 再者,真正奔着成亲来的人,婚后怎可能不同房?除非对方呆呆傻傻,很好哄骗,才能瞒过去。且他只是要找个人成亲,解决婚配令的事,同房这种事,尤其是和男子…… 李禅秀平躺在床上,一双秀丽的眼睛望向黑暗虚空,最后轻轻叹一声气。 其实,对方最好是个不太聪明、好欺瞒的,这样不容易发现他的端倪和秘密。 最好还能事先说清楚,他们只表面成亲,不做真“夫妻”。 只是这样的人,实在难寻,谁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玩笑?便是自己于对方有恩,也…… 嗯?有恩? 第 8 章 李禅秀在伤兵营照看不少伤兵,但大部分时候,那是他需要干的活。 且能答应他那种条件的,一般的恩情恐怕不行,起码得是救命恩情。算下来,也就张氏兄弟……以及那个裴二。 张虎这个年龄,家中定然已经娶妻。至于张河,伤成那个样子,万一蒋百夫长恼怒来寻衅,恐会被一拳打死。 剩下就只有裴二了,裴二…… 李禅秀困意来袭,渐渐进入梦乡。 . 翌日,李禅秀用完朝食,打了个呵欠,眸中迅速蒙上水雾。睫羽扇了扇,视线变清晰后,他才提起药箱去伤兵营。 可能是昨夜想事想得太晚,没睡好,他今天起来有些精神不济,路上也没注意周遭情况。 刚走到伤兵营门口,忽然被人拦住。 李禅秀神思聚拢,抬头发现,竟是蒋百夫长的那两个手下。 莫非是蒋百夫长知道昨天消息后,又想出什么招? 他压下心中淡淡厌烦,不欲理这两人,绕开路继续往前走,但很快被再次拦住。 “干什么?”他语气平淡问,唯独对蒋百夫长和他的这些手下,不会有一贯的微笑。 “沈姑娘。”其中一个兵卒笑了笑,态度倒是比前几日强,但说出的话—— “蒋百夫长前天用了你给的药,伤势没见好转,恐怕还需你亲自去帮他看看。” 李禅秀皱眉:“我现在在药房干活,且只是给胡郎中当帮手,不会帮人看伤,他若需要,你们可以去请胡郎中。” 说完再次绕开欲走。 “瞧您这话说的,”另一个兵卒也拦住他,“谁不知道您医术高明,连肠子断了和快要死的人都能救回来。且你会不看伤,提着药箱来伤兵营干什么?” 自然是替那个裴二扎针、看伤。 李禅秀蹙眉,没想到搬出胡郎中,这两人仍不让路,看来蒋百夫长不怕得罪军医? 此刻,伤兵营的人听见外面动静,有几人掀起帐帘看情况。 营帐最里边的角落里,裴二屈着长腿坐在床边,一手端着饭盆,另一手捏着两枚甘草片,刀被抱在怀中。 看起来不像个受伤的底层兵卒,倒像个闯荡江湖的落拓刀客。 因他醒来后,除了昨日跟李禅秀说过两句话,在伤兵营就再未出过声。且整个人看着冰冷,平日仿佛视周遭一切于无物,旁边人也不敢打扰他。 倒是之前的断腿伤兵,见他又盯着那两枚甘草片看,忽然开口,像自己跟自己感叹。 “唉,沈姑娘怎么还没来?平时这个时候她早来了……” 像是说出谁的心声,边说,还偏头用余光看裴二的反应。 裴二忽然抬眼看向他,漆黑的眼睛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却无端令人心头瘆得慌。 断腿伤兵顿时一个激灵,声音卡住,半晌似又觉得这样太怂。一个跟他一样的小小普通兵卒,有什么可怕的? “看什么……看?”他挺起气势,但视线对上那双黑眸,气势顿减三分,声音也变低,成了嘀咕,“我说的不是事实?” 裴二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看那两枚甘草片,手中的饭也不吃。 伤兵觉得那两枚小草片都快被他摸光滑了,听说有钱人家的老爷就喜欢这样摸两个核桃…… 正想着,帐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断腿伤兵忙伸长脖子往外张望,看了会儿道:“好像有人来闹事。” 没一会儿,又说:“好像是沈姑娘,她被蒋百夫长的人拦住了。” “蒋百夫长?我听说他之前就纠缠沈姑娘。”另一人听了接道。 “我去看看,”断腿伤兵忽然道,“咱们这么多人,不能让沈姑娘在咱们帐门口被欺负了。” 说着正要起身,却见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先从眼前掠过。 裴二的左腿也有伤,起身走路时有些瘸,经过床边,随手拿过一根拐,才走得快些。 断腿伤兵:“……” “等等,那是我的拐。”伤兵伸手,但人已经走远了。 “什么人啊这是。”他忍不住跟身旁人道,“他该不会真是个少爷?” . 帐门口,几个伤兵已经阻拦蒋百夫长的手下。 张河也急得直催身旁人:“去叫我哥,快去叫我哥来。” 身旁人忙点头说“哎”,急匆匆往外走,心中却担忧—— 张虎纵有浑身蛮力,腿脚功夫也厉害,但来的是蒋百夫长的人,蒋百夫长的兄长又是军中校尉,职位仅低于陈将军。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大这么多,根本不是普通士兵能惹得起,就怕张虎来了也没用。 且谁都能看出蒋百夫长派人来“请”沈姑娘的目的,这事恐怕不容易善了。 他这边担忧,另一边,两名伤兵已经上前帮李禅秀拦着蒋百夫长的人。 “干什么?蒋百夫长请人,你们也敢拦?怎么,沈姑娘就只能给你们看伤?”那两名手下果然嚣张道。 阻拦的伤兵顿时犹豫,他们都是普通军户出身,得罪不起军中百夫长,何况…… “且百夫长的兄长可是军中蒋校尉,怎么,你们连蒋校尉也敢得罪?” 见他们犹豫,两人又抬出蒋校尉,一番威胁后,其中一人再次伸手欲拉李禅秀,口上看似客气:“沈姑娘,别为难我们,我们也只是跑腿的,您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禅秀眉间微冷,已然是压着怒。 就在这时,一柄干涸着乌黑血迹的弯刀刀鞘横到中间,压住那人的手臂。 李禅秀惊讶转头,竟是裴二。 裴二站起时,身量很高,虽穿着破旧棉衣,仍挺拔得像学弟青松。除了拿刀,他另一只手还拄着拐,面容俊冷。 蒋百夫长的手下愣住,仔细打量他一眼后,忽然嘲笑:“一个瘸子还来学人英雄救美,怎么,不会真以为拿把厉害的刀,就成将军了吧?” 说着大笑一番,抬手就要挥开刀鞘,然而—— 刀身稳稳不动。反倒抬手的那人忽然觉得,手臂像压着千斤重的担。 他较劲似的用力往上抬,却越压越重,手臂也被越压越低。他额上不由冒出冷汗,接着听裴二冷冷吐出一字:“滚。” 接着刀鞘一转,重重打在胸口,竟像军棍打在身上,令他生生后退几步。 他不由惊骇,却虚张声势:“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是蒋百夫长,他兄长可是军中校尉,你一个小小士卒……” “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打走就是。”另一人不知情况,且在蒋百夫长手底下嚣惯了,径直上前出拳。 旁“小心!”边人忙喊。 都是军中士卒,哪有没几下子身手的?只见这人拳风狠厉,直袭裴二面门。 裴二还拄着拐,想也知道行动应不方便。李禅秀心中微惊,忙要拉他退开,却见眼前人头一偏,错开拳风,接着身形瞬动。 都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就见他已经站到来者身后,背对对方,一个肘击打在对方后心,直接将人打得跪地干呕,同时寒刃出鞘,直抵脖颈,划出一线血痕。 “没听过,不认识,滚。”他再次冷冷开口,嗓音干哑粗粝,却没人敢再忽视。 说完,刀身收回,锵然入鞘。 那名手吓出一身冷汗,只觉劫后余生,腿都软了。他慌忙爬起,踉跄着后退。 另一人赶紧扶起,相携着往后走,走时还不忘放一句狠话:“你等着!” 只是那声音怎么听,都像在颤抖。 直到两人走远,周遭仍一片寂静,旁边人像是都忘了反应。 裴二握紧刀,拄着拐转身,看向一直望着他的李禅秀。 片刻,他拄着拐走近几步,站到对方面前,身上冷意尽消。 “你,没事吧?”他薄唇抿了抿,粗哑嗓音开口,似乎忽然变成了毛头小子。 李禅秀终于回神,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轻咳说:“没事。” 裴二点头,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一时相顾无言。 李禅秀脑海忽又响起徐阿婶那句话:不若嫁个厉害的武官…… 厉害……他视线落到裴二脸上,很快有移开,找话说:“你伤口是不是又扯开了……” “你今天来得比平时晚……” 裴二几乎也同时开口。 两人一怔,接着李禅秀轻笑,道:“先回营帐吧,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见他点头,李禅秀便提着药箱,先往营帐走,一路沉思。 裴二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这时其他伤兵才终于回神,忙跟上两人。 之前那断腿伤兵到底也还是到帐门口来了,这会儿激动对裴二道:“厉害啊兄弟,没想到你这身手,以后少说能当个百夫长。” 说着就要去拍裴二的肩,对上对方的视线,又一僵,讪讪收回手,暗道:还真是少爷脾气。 但很快又跟上前道:“不过你现在到底还是个小兵,眼下得罪了蒋百夫长,恐怕以后日子不会好过。” 众人顿觉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这是事实,但大伙儿现在正激动呢,就不能让人多高兴一阵再说? “陈青,陈二愣,你就少说几句好吧,一开口就没好话。”身后有人朝他喊。 陈青立刻回头,拖着断腿去跟对理论:“谁二愣?我哪愣了?” 众人哄笑,都看起他二人热闹。 裴二紧蹙的眉微松,觉得身旁终于没人再聒噪,视线不由自主追上面前人的身影。 李禅秀已经在他床前站定,视线正落在他离开时放在床边的那碗饭菜上。 他忙走过去,将饭菜端起。 李禅秀道:“你还没吃饭。” 下一刻,却见他将饭菜端给自己。 “没碰过。”裴二抿唇,哑声说。 意思是他没动过筷。 李禅秀惊讶,他忽然意识到,对方好像是特意把饭菜留给他的。 是因为昨天见张虎给他塞了一碗,所以也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 他有些失笑,道:“我用过饭了,不饿,你自己吃吧。” 张虎把饭菜给他,回去后还有营中的大锅饭可吃。但裴二这么做,自己就要饿着了。 可能是失忆了,什么都不懂,见张虎这么做,便盲目跟学……嗯?什么都不懂? 李禅秀心思微转,忽然又直直看向裴二。 裴二正因刚才的拒绝,黑眸闪过一瞬失落,见他看过来,忽然又亮几分。 李禅秀目光以往任何时候都柔和,声音也格外轻柔:“你先吃,吃完我再给你换药。” 裴二望进他的目光中,很快点了点头,坐在床边,大口吃起饭。他平时吃饭不紧不慢,今天却很快,偶尔还会抬眼看李禅秀一眼,像被驯化的孤狼在进食。 也很好哄。李禅秀看着他,目光微闪想。 老实,好哄,并且失忆,什么都不懂,不会发现他的秘密。 没有家人,没成过亲,身手还厉害,也不怕得罪蒋百夫长……短期内,似乎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 李禅秀心中思量,但真找到合适的人后,忽然又下不定决心。 真要这么做?真要为了躲避婚配令和蒋百夫长,和一个男子成亲?尤其这个人还失忆了,自己是否是趁人之危? 李禅秀心事重重,扎针时也偶尔走神。 裴二似乎察觉,在他扎针的间隙,抬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李禅秀一顿,朝他笑笑,很快收起针说:“今天先到这里。” 裴二定定看他,在他收拾的空隙,忽然开口:“你有心事。” 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 李禅秀动作一僵,他抬起头,似乎要说什么,但斟酌片刻,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摇了摇头,提起药箱离开。 裴二望着他有些匆忙的背影,渐渐垂了头,看向掌心。 那里躺着两枚甘草片。 沈姑娘说今天会再给他带,可好像忘了。 也没发现他嗓子没有好转。 对方好像有心事,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