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第一诸侯》 第一章 重生 大齐广元四年,青州济南郡,某村落。 一群毡帽羊裘的胡人骑兵,在村中纵马奔驰,烧杀抢掠,大大小小的村民们四散奔逃,或死或伤。 其中一队人马,直奔村中最为奢华的那座大户别院。 “你好歹是世家子弟,自小读书习武,怎么一看到胡人骑兵就吓得把自己摔伤?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虽不喜你,更不愿与你成婚,但亲事毕竟早已订下,世人皆知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且杨家对我李家有大恩....... “今日我便为你断后,你速速逃命!” 别院主屋的太师椅上,隐约听见说话声的杨宁悠悠转醒,睁眼看到熟悉的厅堂,眸中掠过一丝迷茫,心中暗暗想道: “这是家族别院?我不是死在跟胡人主力的决战中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别院大门被猛地撞响,声音之大震得面前两名仆人浑身一颤,外面随即传来胡人的吆喝与叫骂,似乎马上就会杀进院中。 杨宁左右环顾一圈,摸了摸疼痛的脑袋,发现额头被包扎的伤口犹在渗血,忽地反应过来,这好像是十年前的情景! 闭眼寻思片刻,杨宁终于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虽然死在与胡人大战的军阵中,但没有就此灰飞烟灭,而是重生到了十年前! 杨宁自小读书习武,并非一无是处,但十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公子。 因为他有个致命缺点:胆小。 一碰到需要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亦或者与人比武校艺的场面,他就会不由自主紧张忐忑,脑海一片空白。 而十年前的此时,北方刚刚拉开五胡乱华的序幕。 杨家是地方大族,有家族坞堡可以固守,但独木难支,根本无法抵挡胡人大军。 最危险的时候,是杨家家主带领家族私兵断后,为杨宁等人争取到逃命时机,他就此踏上流亡之旅,杨家也因此死伤大半。 惊天巨变让杨宁痛定思痛,也令他改头换面。 他没有离开青州,而是聚众起兵,悍然抗胡,凡十年间,一步步成为军威赫赫的名将! 他想要为杨家复仇,想要驱逐鞑虏! 可惜朝廷无能,大局崩得太厉害,而他起事太晚,很多时候疲于应付,诸事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最终......我未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反倒是落了个身死道陨的下场。”念及于此,杨宁满心苍凉。 恰在这时,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塌。 外面披坚执锐的胡人士卒露出大喜之色,放下撞门的圆木抽出弯刀,满脸亢奋地冲杀进来,就像饿狼扑向羊群! 这一幕看得杨宁目光一凛,双拳握紧。 十年前的今日,他在村里踏青,恰逢胡人游骑袭来,匆忙避回别院的过程中不慎摔倒,脑袋磕在门框上受了伤,有过短暂昏迷。 为了给他创造逃出生天的时间,与他指腹为婚的李清菡率领仆人断后,结果不敌骁勇善战的胡人士卒,香消玉殒! 在杨宁此刻的视线中,院中迎向胡人的李清菡脚步微乱、双肩轻抖,看得出来她其实也有恐惧,但依然选择为杨宁断后,背影决绝。 前世杨宁仓促起兵,没做好的细节很多,就譬如说眼前。 李家是士族世家,在青州势力很大,杨宁虽然被仆人背着成功逃回家族坞堡,但折了未婚妻,他失去了李家好感。 后来起兵,杨宁没能获得对方支持,崛起速度慢了不少。 结果就是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诸多屈辱不甘,一切雄心壮志,最终都湮灭在十年后那场失败的决战里! 收敛思绪,杨宁神色一正,眼神空前坚定。 如今重生,万事皆能从头再来! 这一世,他要抓住机会提前起兵,保全家族逆转命运,驱逐胡人再造乾坤! 一切,就从眼前事开始! 杨宁看向迎击胡人的李清菡,那灵动的身影纷舞如蝶,可在冰冷的刀锋下只能左支右挡,险象环生。 杨宁目中燃起火焰,杀气如炽! 全身力气猛地爆发,豁然间长身而起! “公子休要发愣,赶紧跑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唔,公子你?” 仆人正要背着杨宁离开,蓦地发现他已能行动,感受到他凌厉如虎的气势,不禁悚然动容。 夺过仆人手里的长棍,杨宁大步向前,冲向院中那些士卒。 前世他与胡人血战十年,千军万马也灭过,区区几个胡人轻骑,凭什么在他堂堂镇北将军面前上窜下跳? 不知死活! ...... 李清菡出身士族,熟读典籍,诗画双绝,是青州颇有盛名的才女,受到数不清的年轻公子追捧。 又因为她容貌清丽,气质婉约,有沉鱼落雁之姿,故而在很多世家子弟眼中是仙子般的存在。 她也练过一些武艺,寻常时候三两个大汉近不得身。 如此优秀的李清菡,自然不喜欢杨宁,也看不起杨宁。 在她的印象中,杨宁高谈阔论的时候大言炎炎,真遇到事情就畏缩不前,是个不折不扣的绣花枕头。 两人相比,一个好似天鹅,一个犹如癞蛤蟆。 故而对于嫁给杨宁这件事,李清菡心里一万个不乐意。 冲向胡人士卒的时候,李清菡心里想的是,如果这回能帮助杨宁成功脱险,那她便是救了对方一命,李家欠杨家的恩情就算还了。 日后她或许可以争取一下,把那门娃娃亲退掉。 可真与胡人士卒交上手,李清菡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 这些百战老卒,没一个好相与的。 在李清菡趁着对方轻视她,出其不意刺死一名士卒,划伤一名士卒后,对方立即反应过来,分出两人一左一右展开合击。 噹! 弯刀劈下,势若山崩! 明光一闪之际,冰冷的锋刃已是近在眉前,李清菡连忙举剑格挡,却吃不住对方的巨力,被震得脚步散乱、连连后退。 不等她稳住身形,另一名士卒欺身而进,弯刀横扫,眨眼间就到了她脖颈前! 李清菡明澈水亮的双眸霎时瞪大,塞满恐惧与绝望。 她已来不及闪躲与招架! 在她左右,别院的仆役正被胡人士卒单方面砍杀,他们本就不是战士,手里又只有棍棒,哪里是沙场老卒们的对手? 第二章 改变 “没人能救,我死定了......”李清菡只觉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就在她笃信自己必要死于非命之时,却发现弯刀陡然改变运行轨迹,并未切开她的脖子! 怎么回事? 是胡人士卒心慈手软,有心饶她一命吗? 当然不是。 饶她,也不可能把弯刀直接丢上半空! 李清菡看得分明,刚刚那千钧一发之际,是有一根长棍破空而来,扫中胡人士卒的手腕! “好准的角度,好强的力道!”李清菡忍不住暗暗惊叹。 以她的见识,仅凭这一棍就能判定出击的是高手。 可她身后的别院里哪有高手? 下一瞬,李清菡看清了救她一命的人。 只一眼,她白里透红的俏脸上便写满难以置信。 从她身边风一样冲出去,并且以一往无前之姿,悍然迎向其余胡人士卒的高手,居然是杨宁! “这怎么可能......”李清菡脑海里本能地冒出这个念头。 杨宁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 去年对方与人比武,事先大放厥词不可一世,真到交手的时候却慌得手忙脚乱,连兵器都拿不稳,败得狼狈不堪。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主动出击胡人精兵的胆量? ...... 杨宁不知道李清菡的想法,他眼中只有屠戮自家仆役的胡人士卒。 长棍一扫,正中一名士卒脑门,打得对方双眼一翻侧摔出去。 棍尖在地上一挑,挑中一名举刀砍来的胡人脚腕,将其撂倒在地。 左边一名士卒猛扑过来,杨宁后撤的同时鱼跃而起,长棍高举过顶,借着身体下坠之势猛地一劈,狠狠砸中对方脑门,磅礴的力量劈得对方脑袋开花、木棍断成两截! 右侧弯刀横扫而至,杨宁低头矮身。 在避过刀锋之际,将半截木棍猛地向前刺出,断裂处的尖刺立即捅进对方小腹! 顺势缴获对方的兵器,两名士卒已是并肩杀来,两把弯刀同时落下! 杨宁不退反进,看准时机突进两人之间,以双肩架住两人下落的臂弯,并在电光火石间左臂一绕,缠住两人手臂,同时右手弯刀一抹,将两人的咽喉相继划开! 噗通两声,两名胡人悍卒相继跪倒。 其余几名胡人见此情景,无不骇然色变。 杨宁就像是一尊杀神,自从他出手,冲上去的士卒无人是他一合之敌,但凡双方照面,胡人皆是瞬息之间非死即伤,如此实力给予了他们极大震慑! 一时间无人再敢贸然上前。 甚至有两个人转身就走,跑出门去。 杨宁却不管这些,又拾起一把弯刀,脚步丝毫不停,眼神如剑地冲向剩余胡人士卒! “跟他拼了!”危急之境,十夫长用匈奴话大吼一声,招呼部下继续迎战。 与其溃逃,被杨宁从背后追着砍,还不如正面迎击!把后背留给对手,只会死的更惨,正面搏命或许还有打赢的可能。 十夫长的选择没有错。 但毫无意义。 片刻之后,他们全都成了躺在地上的尸体! 杨宁追出大门。 先前跑出门的那两个士卒,并非是要逃命,而是去战马上取弓箭。胡人善射,要是让他们以弓箭配合同伴作战,战力会直线飙升! 杨宁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往回赶的路上。 看到杨宁,他们本能地就想张弓搭箭。 噗噗两声,杨宁掷出手中的两柄弯刀,将两人击杀当场。 ...... 李清菡望着追出门去的杨宁,怔怔出神,如在梦中,好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似乎连呼吸都给遗忘。 整整一个十人队的胡人精兵,竟然在片刻之间就让杨宁杀了个干干净净,世间还有比这更离谱的事吗? 这还是那个跟同龄人比武,都会紧张的武器都拿不稳的杨宁?! 在杨宁出手伊始,李清菡还想上前提供一些帮助。 孰料,那些认真起来令她完全无法应对的胡人猛士,在杨宁面前脆弱得就像是纸糊的一样! 望着浑身浴血,手提两张马弓进门的杨宁,李清菡思绪万千,心潮不定。 如此杨宁,让她分外陌生。 而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的杨宁看起来英武、顺眼了许多。 下一刻,李清菡丢掉紫檀小剑,两步蹿出,跑到院角,一只手扶着墙壁,一只手按住小腹,脖子一伸剧烈呕吐起来。 院子里死了十来个人,不仅鲜血淋漓,还有开膛破肚后流出来的脏腑,场面太过惨烈。 “公子......” “公子你,你实在太厉害了!” “公子威武!” “公子简直是天神下凡!”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呕!” 劫后余生的仆役们看到杨宁回来,争先恐后地奉上马屁,然而话说不到两句,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一个接一个趴到地上猛吐不止。 众人之前都没见过这等血腥残酷的场面。 李清菡吐了好半天,直到泪眼朦胧、涕泗横流,感觉苦胆都要被吐出来,胃袋终于是不再翻涌。 她想抹一抹脸上的污渍,却手抖得找不到自己的手帕,正在她局促窘迫的时候,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出现在眼前。 转头一看,迷迷糊糊看到杨宁那张俊朗阳刚的脸,李清菡微微一怔。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体贴了? 她不喜欢杨宁,杨宁也不喜欢她,对她一向爱答不理。两人的关系不能说相敬如宾吧,也称得上是水火不容。 “多谢。”接过丝帕,李清菡虚弱地道了声谢。 等她擦好脸,准备离开墙角时,回头看到满院的尸体,柳眉一蹙,又忍不住干呕起来。 如是再三,终于折腾完毕,李清菡累得只想坐在地上,但大家闺秀的修养不允许她这么做,只能咬牙坚持。 “洗把脸,精神一些。”忽地,李清菡耳畔传来一个浑厚柔和的声音,不出意外,她又看到了杨宁。 以及对方放在她面前的木盆与汗巾。 “......”李清菡觉得自己怕不是在做梦,杨宁这家伙不仅忽然变得无比英勇,还能这般能为人着想,急人所急,实在没道理。 洗完脸,李清菡总算回了一半魂,精神好了些。 杨宁见她不再软绵绵的,提醒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要是能走路的话,我们得先回坞堡。” 第三章 开窍 “外面情形如何?其余胡人游骑呢?”李清菡问。 杨宁道:“我刚出去看过,大部分往下游的莲花村去了,那里村民比较多,能让他们劫掠到不少粮食。” 这些轻装胡骑肆虐乡村的最大目的,就是抢夺财物、筹措军粮。 李清菡寻思片刻:“我记得朝我们这来的不止十余人,应该还有十来个。” 杨宁淡淡道:“都死了。” 李清菡呼吸一滞:“都死了?怎么死的?” 杨宁理所当然地道:“我说了,我刚出去过,当然是我杀的。不把近处的敌人清理干净,我们回去的路不安全。” 李清菡先是点头:“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下一刻,她见鬼一样跳起来:“又是你杀的?你......你怎么杀的?” 杨宁平静道:“大部分用弓箭,少部分用弯刀。” 李清菡目瞪口呆:“在外面纵火杀人的胡人都骑着马,他们善于骑射,有没有骑着马,有没有拉开弓箭,战力不可同日而语......” 杨宁“哦”了一声:“我也会骑马。” 李清菡被噎得哑口无言,杨宁回答得过于轻描淡写,就好像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一人灭了胡人一队轻骑,那能是小事?杨宁为什么能这么云淡风轻,他以为他是四征四镇的将军吗? 李清菡默默跟在杨宁身后,与相互搀扶的仆役们一同出门,她内心一时无法平静,诸多思绪交替浮现。 踏出门槛,看到外面的景象,李清菡又是一怔。 扶老携幼的村民们聚集在一起,有人挎着包袱,有人背着粮袋,有人手持锄头耙子等工具,还有人牵着猪羊,怀抱鸡鸭。 俨然是一副整装待发,要离开村子去逃命的样子。 “多谢杨公子救命之恩!”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多谢杨公子救了我们一家子......” 看到杨宁出门,乡民们不约而同俯身下拜。 李清菡发现村民们看杨宁的眼神就像是看神仙,有着发自肺腑的尊敬与爱戴,这令她也有些失神。 杨宁快步迎上去,将为首的老人扶起,和颜悦色地对众人道: “大伙儿都起来,我不过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大家都是乡亲,本就应该守望互助,无需行此大礼。 “胡人骑兵尚未走远,且不知何时还会再来,大伙儿随我去坞堡暂避。” 在杨宁的指挥下,仆役们牵着胡人留下的马,将受伤的仆人与老人孩子扶上去,与村民们一起赶路。 “我记得你会骑马。”杨宁将一条缰绳递向李清菡。 李清菡她定定看着杨宁:“是你把村民们召集起来的?” 杨宁“嗯”了一声,他之前出门杀胡骑救村民的时候,就告诉众人立即收拾东西,到别院大门前集结。 李清菡又问:“你要带他们去杨家坞堡,把他们都保护起来?” 杨宁翻身上马,理所当然地反问:“如若不然,该当如何? “胡人游骑到处都是,烧杀掠夺,视人命如草芥,我不管他们,他们就得死。” 李清菡大点其头:“你做得对!” 她骑上战马跟在杨宁身侧,看杨宁的眼神多了一丝敬意。 之前杨宁杀胡人的时候,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但现在看到杨宁主动庇护乡亲的义举,她心里已经开始尊重杨宁。 策马跟在杨宁身后,李清菡脑子还有些乱糟糟的,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有不少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去做了这么多事的?” 杨宁边护着乡亲们赶路边观察四周,提防可能出现的胡骑:“在你们大吐特吐的时候。 “你们吐了挺久的。” 李清菡:“......” 想到自己当时的窘迫模样,她不禁有些脸红,杨宁给她递丝帕与洗脸水的场景再度浮现于脑海,李清菡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她注视着杨宁的侧脸:“你跟以前好像不太一样了,大不一样。我们明明只有一年没见,你却像是换了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李清菡的记忆中,杨宁可不是会帮助村民的人。 这个自视甚高的公子哥,平日里满嘴江山社稷、家国大业,却是个养尊处优、好高骛远,从来不拿正眼去瞧泥腿子的家伙。 她今天刚来杨家做客,在此之前,两人的确有一年没见面。 杨宁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彼处的伤口被一条布巾裹着,笑容醇和地道:“撞了一下,开窍了。” 李清菡张了张嘴,差些脱口而出一句“撞得好”,好歹是及时止住。 望着惊魂甫定的乡亲们,杨宁陷入沉思。 胡人入侵,乱世已至,他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人是根本。无论军事还是民事,缺了人什么都做不了。 杨家必须获得民心,被百姓拥戴,惟其如此,四方百姓才会云集景从,团结在他的旗帜下,与他一同奋战。 如何获得民心? 答案很简单,施恩于民。 眼下而言,就是保护乡亲们,让他们免受胡人屠戮。 后续还要维护一方稳定,使百姓安居乐业,让青州百姓都知道杨家的好,把杨家的名声建立起来,传播出去。 就在杨宁思考这些问题时,前方忽然奔来一队人马。 有五十来骑,人人持刀,有的带着弓箭,有的身着皮甲,奔行如风来势汹汹。 杨宁之前解决的二十余名胡人都属于轻装游骑,除了两名十夫长,其余人都没披甲。 要是对方甲胄齐全,对付起来没那么容易。 眼前这队人里面,着甲者多达十几人,且个个身材魁梧气质彪悍,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 杨宁立马道旁,等着对方到来。 为首一名中年大汉身似铁塔,满面虬髯,五官凶恶,好似杀人如麻的悍匪,看到杨宁立即眼前一亮。 神骏异常的战马陡然加速,朝着杨宁笔直冲来,一人一马都是威猛高大,到了近前好似山崩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杨宁神色平静,不为所动。 骑兵没有跟杨宁撞上,双方相距数步时,壮汉勒住马缰稳稳停下。 “四公子,无恙否?” 壮汉也不见礼,上下打量杨宁,目光最终落在他额头上,眉头皱起,“四公子被胡人伤了?” 第四章 教训 杨宁摇摇头:“自己在门框上撞的。” 壮汉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面现不屑之色:“胡人骤然来袭,四公子害怕小人能理解。 “可四公子再怎么说也是杨家长房长子,居然被胡人吓得自己把自己撞伤,未免太过怯懦,有辱门风,传出去让人笑话!” 跟在杨宁身后的仆役们,见壮汉这般无礼,一个个无不大怒,当即就有人上前喝斥: “杨奎,你好大的狗胆! “身为一个家仆,纵马冲撞四公子,到了跟前也不行礼,还敢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你是打算造反不成?” 杨奎乜斜说话的仆役一眼,轻蔑之色不加掩饰,根本不屑于理会,只是淡淡对杨宁道: “四公子既然无恙,那便跟我们回去吧,免得胡人追来再受惊吓,你若是再受些伤,小人可不好向老族长交代。” 之前杨家的人得知胡骑袭来,都担心杨宁与李清菡的安危,老族长特命杨奎带人接应。 跟在杨奎身后,陆续勒缰停马的这些大汉,都是杨家私兵。 大齐皇朝奉行九品中正制,士族世家为尊,到了眼下,无论门阀大族还是地方豪强,普遍蓄养私兵。 虽说朝廷禁止民间私藏甲胄、弓弩,但如今世道崩坏,这些律法早就形同虚设。 杨宁静静打量杨奎,脑海中浮起诸多记忆。 杨奎,杨家私兵统领,曾是军功卓著的边军校尉,很有本事,后来落难,到了杨家为仆。 此人恃才傲物,只看得起同样有本事的人。 杨宁在十八岁之前不过是个纨绔,整个杨家都没几个人看得上他,自然也不入杨奎法眼。 前世,杨宁是在起兵抗胡,逐渐展露才能之后,方得到杨奎真心效忠,并跟着他征战多年,屡立战功威名远播。 重生归来,杨宁决议提前起兵,那么拥有将才的杨奎对他而言就非常重要,他必须尽快得到对方拥戴。 做成这件事并不难,展现实力即可。 杨宁目视杨奎,以当仁不让的态度下令:“杨统领,你分出五人,护送乡亲们去坞堡,其余人跟我行动。” 杨奎眉头大皱,他一向只听老族长一人的号令,满脸不悦地道:“四公子意欲何往?” 杨宁用马鞭指了指小河下游方向:“胡人游骑正在莲花村烧杀抢掠,我不能坐视乡亲死于非命,必须过去相救。” 说着,他用一种略显轻视的目光看向杨奎:“胡人骁勇,杨统领若是不敢出击,自回坞堡,我带人过去便是。” 杨奎被这番话气得怒极反笑,声音洪亮充满不屑。 笑罢,他轻蔑地撇撇嘴:“念在四公子撞破额头,脑袋不太清醒的份上,小人不跟四公子计较,但也请四公子休要胡言乱语。 “这些游骑虽然不算什么,却不是四公子能对付的,小人劝四公子莫要上去送死!” 先前出过声的那名仆人正要再度上前喝斥,杨宁抬手让他退后,神色平静地看着杨奎,淡淡道: “看来杨家待你太过亲厚,让你吃得脑满肠肥,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无妨,今天本公子心情不错,就免费帮你回忆一下杨家的尊卑规矩。” 杨奎冷笑一声,丝毫不把杨宁放在眼里,抬起下颚傲然道:“四公子要如何帮我?” “待会儿你满地找牙的时候,记得把这话再问一遍。”话音方落,杨宁目光陡然一变。 反手拔刀出鞘,锐利短促的金属摩擦声刚刚响起,战马猛地向前蹿出,众人只看到刀光一闪,弯刀已是闪电般劈至杨奎脑前! 杨奎脸上横肉一颤,瞳孔猛缩。 他没想到杨宁竟然真会对他出手,他可是整个杨家武艺最强之人! 杨奎更加没料到的是,杨宁的动作居然如此迅猛,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战马奔至身前,森寒刀光临面! 然而杨奎并不慌张。 早年间,他跟随杨家老族长戍守边关时,经历过大大小小百十战,此刻迅速反应,双脚蹬住马镫,稳住身形并借力,同时拔出长刀格挡。 杨奎有信心,无论杨宁这一刀力量有多大,他都可以稳稳接下,甚至还能在第一时间还击! 可他错了。 杨宁这一刀并未劈在他的长刀上,而是忽然半途换了轨迹,改劈为扫,成功避过他长刀的同时,刀锋转瞬掠至他的右手腕! 杨奎心头一震,暗道不好。 杨宁的第一刀居然是虚招! 他了解杨宁,这位四公子且不说武艺如何,但每次跟人交手都会紧张得心慌气短,能把刀握稳就算不错,什么时候也能使出虚实结合的招数了? 杨奎没时间多想。 刀尖已至手腕,他不想承受断手的结果,只能弃刀。 弃刀不是放弃战斗,凭着丰富的战斗经验,杨奎在判断自己必须弃刀时,已经做好下一击的准备。 在杨宁的弯刀扫空之际,杨奎扭腰送臂,左手一拳轰向杨宁面门! 杨宁旧招已尽,新招未生,必然来不及格挡。 杨奎这回对了。 但只对了一半。 杨宁自己确实没法做什么,但他现在是骑兵,座下有战马!杨奎一拳击来之际,杨宁操控战马转身,轻松避过杨奎这一拳。 非只如此,战马转身之际,后蹄突然扬起,猛蹬杨奎坐骑! 杨奎双目瞪大,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他不记得杨宁有如此高明的骑术! 电光火石间,杨奎同样展露出非凡骑术,缰绳猛地一提,拉着战马扬起前蹄,直起前身闪避,以毫厘之差没有被杨宁的坐骑踢中! 他能在边关历经百战活下来,且屡立战功,绝非没有理由。 若是面对寻常对手,他这一下也就脱险了,只不过他眼前的人是杨宁。 慌忙之间,杨奎尚未稳住战马与自己的身形,转头看向杨宁,想要应付对方接下来的攻击时,他只看到连着拳轮的刀尾,在自己眼中急剧放大! 太快了! 杨奎闪避不及,只觉得脑子一晃,眼前一黑,意识有刹那的地震,整个人从马背上重重摔下! 等他回过神,只觉得脸颊滚烫无比,嘴里一片腥咸,伸手一抹,抹到了满手鲜血,鲜血中还混着两颗断裂的牙齿! 第五章 服气 杨奎连忙起身,还欲再战,刚刚抬头,一道黑影已是撞槌般砸来! 不等杨奎有什么动作,下了马的杨宁飞身而至,膝盖重重撞在对方胸膛,嘭的一声闷响,将杨奎撞飞出去好几步! 杨奎摔了个四仰八叉,又在地上滚了两圈,末了满身灰尘地趴在地上,将死之鱼一样大口喘气。 他感觉自己胸闷气短,无论嘴巴张得多大都如法呼吸。 听见脚步抬起头,杨奎骇然发现一柄雪亮弯刀已是架在他咽喉前,冰冷的刀锋接触到皮肤,带来刺骨寒意。 杨奎手脚一僵,面如死灰。 他知道自己败了,众目睽睽之下,败得干脆利落,狼狈不堪。 视线上移,逆着刺眼阳光,杨奎看到的是面无表情的杨宁,从他的角度仰望,杨宁的身形在这一刻格外伟岸。 好似山峦。 杨宁平静开口:“杨统领,本公子可帮你记起规矩了?” 杨奎羞愤难当,脸红脖子粗,想到之前说出来的那些狂言,他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低头间,嘴里又掉落一颗牙齿,霎时间他只感觉满嘴苦涩。 杨宁说打得他满地找牙,就打得他满地找牙,可谓是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周围的杨家私兵愣愣望着这一幕,都觉得很不真实,有些人甚至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看错。 在杨宁悍然向杨奎出手时,他们都以为会看到杨宁自讨苦吃的结局,却不曾想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杨奎已经趴在地上。 经过别院一战,他们知道杨宁很强,但没想到对方强到这种地步! 那可是杨统领,过往跟其他世家的私兵统领比武,从来没输过的杨统领!他居然被四公子这么轻松就击败了? 那还是四公子吗? 不同于私兵们的反应巨大,李清菡面容平静,她早就料定杨宁会赢,此时只是静静望着杨宁,眸光明亮。 “杨奎,本公子在问你话!”杨宁忽地一声大喝,目光逼人,大族公子的威严显露无遗。 杨奎张了张嘴,忽然觉得眼前的四公子分外陌生,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末了,他无地自容地低头:“四公子,小人,小人记起了......” 杨奎不是那种死鸭子嘴硬,输不起的人,他曾从军多年,很吃军中“强者为尊”那一套。 “杨统领不必惭愧。” 早就想开口的那名仆人,终于找到说话机会,立即大声嚷嚷起来,“四公子在别院时,以一己之力手刃二十多个胡人,杨统领败给四公子岂非合情合理?” 杨奎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一双牛眼:“二十多个胡人?!” 不只是他不信,其余私兵也一样。 “此乃我等亲眼所见,你为何不信?”仆人挺起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此事李小姐可以作证!” 杨奎与私兵们一起转头,顾不得失礼,一个个都紧紧注视李清菡。 李清菡微微颔首,娴静淡雅,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分量:“杨四郎的确灭了两队胡人。” 杨奎与众私兵再度转头,齐刷刷看向杨宁,这一刻,他们脸上无不刻满敬畏。 杨家仆役的话他们未必信,杨宁身边的下人自然会帮着他说话,但李清菡不同。 那是李家嫡女,而且是出了名的才女,她的话天然具备可信度,且众所周知她跟杨宁关系不好,绝不会帮着杨宁说谎。 回忆杨宁刚刚轻松击败杨奎的场景,再想对方杀掉二十多个胡人这件事,私兵们就觉得其实也很正常。 “怪不得四公子要带我们去莲花村救人,四公子是真有本事的啊!”一名私兵有感而发。 “废话,四公子能没本事吗?”旁边一名私兵满脸崇敬,随即扬起手臂大喊,“四公子威武!” “四公子威武!” “四公子威武!” 一时间,满场都是私兵们的大喊。 从此时开始,杨宁在他们心目中不再是一个纨绔公子,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勇士! 听着私兵们的欢呼,杨宁略有些恍惚。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前世他经常置身其中,只不过彼时大家喊的是“将军威武”。 驱散杂念,杨宁看向众人,掷地有声地问:“尔等可愿随本公子一道,去莲花村共击胡人游骑?” 众人齐齐响应:“愿意追随四公子!” 杨宁满意地点点头。 他在杨家本没什么地位,但重生归来这半个时辰,他已经收获第一批有战力的拥趸。 杨宁转头看向杨奎,示意对方起身:“杨统领意下如何?” 杨奎抱拳:“全凭四公子吩咐!” 杨宁微微颔首,叫来心腹仆人,让对方带着村民们先回去。而后,他向着莲花村策马奔出,杨奎带着私兵们紧随其后。 “李小姐,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策马来到李清菡身旁,李奎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杨统领是想问,杨四郎为何忽然有了这么大变化?” “是,还请李小姐解惑。” 李清菡指了指自己额头的位置,神色复杂:“他撞了一下脑袋,开窍了。” 杨奎呆了呆。 下一刻,他险些脱口而出一句“撞得好!” “你怎么没回去?”杨宁看到李清菡跟上来,颇为讶异,他以为对方会跟着仆役们回坞堡。 “我为什么要回去?”李清菡瞪了杨宁一眼,“你觉得我会怕了胡人?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杨宁摆摆手:“全青州的士族子弟都知道,李小姐天不怕地不怕。” 李清菡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意无意多看了杨宁几眼。 在别院的时候,她才是那个英勇出击的人,结果只刺死一个胡人,自己就差点儿命丧当场,还要杨宁出手相救。 这也就罢了,后来杨宁杀完胡人,她没帮上忙不说,还被吓得吐了一地,这让李清菡面子上很挂不住。 身为李家子弟、青州才女,李清菡一生不弱于人,岂能被杨宁小觑? 如若杨宁依旧是之前那个纨绔还好,李清菡没兴趣向一个不如自己的人证明什么。 但如今杨宁忽然开窍,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强者,李清菡就不允许自己在对方面前表现得不堪。 第六章 设伏 世道丧乱,烽火连城,谁都无法置身之外,李清菡也想趁此时机多磨砺自己,以便将来能够有所建树。 在此之外,李清菡还想亲眼看看,杨宁到底强到了什么程度。 杨宁在别院杀胡人,彰显出的是勇武,而后救助村民,表现的是仁义,刚刚用一场较量折服众私兵,展现的则是驭人之能。 不到半个时辰,杨宁已是数次让李清菡刮目相看。 此时策马扬鞭的李清菡,已是忘了她一开始冲向胡人的目的,是还掉杨家的恩情,顺势谋求退掉她跟杨宁的娃娃亲。 现在她满脑子想的,是杨宁还能给她多少惊喜。 杨宁则抬头看向莲花村的位置。 他知道,莲花村里有个隐居的名士,学识渊博,品性端正,有经世济民之才。 前世,对方的亲友死在这场胡人游骑的掠杀中,他自身也受伤昏迷,落下终身残疾。数年之后,对方投靠一位将军,成为对方的臂膀。 杨宁曾在友军的城池里见过那人,两人性情相投,相谈甚欢。 但彼时对方已经身居要职,且是友军的人,杨宁没法把他弄到自己麾下效力。 如今则是不同,杨宁可以早早与对方见面。 乱世人口很重要,人才更加重要,想要成就大事,文武臂膀都不可或缺,且是越多越好。 沿着河畔奔行不多时,转过一片树林,来到一片狭窄区域,莲花村就在前方不远处,村舍燃起的火光隐约可见。 杨奎看看莲花池又看看杨宁,目光闪动,心中暗忖: 四公子虽然开了窍胆子大了,但说到底只是匹夫之勇,沙场征战不是逞个人威风的地方,更需要排兵布阵的指挥才能。 念及于此,杨奎加快马速,打算跟杨宁说道说道接下来该怎么打,前面有好几十名胡人游骑,大家直接冲过去可不明智。 这些胡人征战多年,个个都是老卒,杨家私兵却没经历过什么正经大战,双方实力有差距,硬碰硬肯定吃亏。 如何作战,还得他这个曾经的边军校尉来教导杨宁。 杨奎正要开口,杨宁忽然放缓马速,并示意众人停下。 “为何止步?”李清菡已经把紫檀小剑拔了出来,满脸的跃跃欲试,一副迫不及待表现自己,找回场面的样子。 等杨奎凑到跟前,杨宁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过来附近的胡人游骑有一个百人队,我之前只解决了二十来人。” 李清菡眨了眨纯澈的眼眸:“那又如何?” “这意味着莲花村有八十来骑。” “我们有四五十人,还有你领头,不怕他们!” “不怕归不怕,危险却是实际存在的,真打起来伤亡不会小。” “我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李小姐自然无所畏惧,然而杨家私兵有限,在我看来,他们个个都是抗击胡虏的骨干力量,能不折损还是不折损为好。” “那......你想怎么做?” 杨宁转头指了指刚刚经过的那片树林,对杨奎等人道: “你们回头,藏于树林之后,待我将胡骑引诱至此,再忽然冲出,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杨奎微微一怔,杨宁说的正是他刚刚构思好的战术,是他根据多年经验得出的,在目前情况下最好的战法。 可他还没开口,杨宁为何就能及时做出这么明智的判断? “四公子,胡人擅骑射,诱敌时必然危险重重,还是小人去吧,四公子带人在此设伏即可。”杨奎连忙出声。 杨宁的语气不容置疑:“杨统领听令就是。” 话音未落,他已策马冲出,杨奎阻拦不及,只能转身带着众人去设伏。 杨家私兵没正经打过仗,伏击看似简单,对出手时机的要求却不低,若是无人组织,很可能让杨宁的努力付之东流。 “杨统领,莲花村有八十来个胡骑,杨四郎过去会不会有危险?” 在树林后隐藏好,李清菡伸长脖子观望杨宁消失的方位,清亮的眼眸里不无担忧。 “.......”杨奎奇怪地看着李清菡,暗道你自己都不怕危险,怎么反倒是担心起四公子了? 李清菡跟杨宁关系很差是众所周知的事,对方之前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未婚夫,今天忽然转了性子发问,杨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恶,我应该跟他一起去的!”等了半天没见杨宁返回,李清菡愈发着急。 她刚刚之所以没跟着,是有自知之明,害怕拖杨宁后腿,妨碍对方施展手脚。 现在只能干等着,什么都做不了,便觉得还不如跟上去的好。 就在李清菡手心沁出的汗水沾湿剑柄时,杨宁终于再度出现于她的视野。 对方伏低身体贴着马背快速奔驰,后面是几十名紧追不舍的胡骑,箭矢不断从他身侧飞过。 来到树林前,杨宁忽然直起腰背,引弓搭箭,回头射出,然后继续俯身策马,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后面追得最近的一名胡骑,当即应声落马! 其余胡骑眼见杨宁如此嚣张,俱都怒不可遏,纷纷拼命驭马,不管不顾忘我前奔,无暇观察树林。 这一幕看得李清菡瞳孔微张,忍不住拍手叫好。 她本来想大声喝彩,好在反应够快,知道自己这帮人在设伏,不能引起注意,及时合上下巴。 因为动作过于突然、用力,下巴咯吱一声,差些咬到舌头。 “后退一百步,准备出击。” 杨奎估算了一下双方距离,骑兵提速需要时间,他必须保证大家冲出去的时候,能正好将对方的队列拦腰断为两段。 杨宁从众人面前奔过后,杨奎率众策马冲出,猛地杀向那三四十名胡骑! 胡骑已经先一步听到他们的马蹄声,只可惜,这些人的注意力一直被杨宁吸引着,发现他们太晚,战马正在飞奔过程中,顷刻间不可能停得住,无法免于被伏击的命运。 胡骑们赶紧勒马,慌忙中被杨奎等人斜刺里一冲,立即阵脚大乱。 “杀胡贼!” 杨奎大吼劈刀,声若洪钟,气势不凡,震得当面一名扭头看向他的胡人满脸惊骇。 在胡人收弓换刀之前,杨奎一刀将其劈落马下! “杀胡贼!” 杨家私兵们同时爆发出虎啸般的咆哮! 第七章 皇朝倾颓 谁能无恙 他们虽然战斗经验不足,但不是没见过血。 如今是乱世,青州这些年贼寇四起,他们保卫坞堡时与之厮杀过,故而此刻虽然紧张,但在杨奎的带领下个个气势汹汹。 骤然遇袭的胡骑们手忙脚乱,一照面就死伤了好几个。 不过他们毕竟久经战阵,在看清眼前只有几十个敌人后,凶性激发,纷纷挥刀迎战。 他们虽然没了阵型,但凭着高明骑术与个人悍勇,仍是跟杨家私兵殊死酣战。 这时杨宁返身杀回,他马速奇快,冲入混战人群中时,如同野狼冲入羊群,攻击范围内的胡骑纷纷落马。 杨奎转头一看,发现杨宁竟然是双手持刀,只用两条腿控制战马,展现出的骑术比这些胡人还要强! 噹! 杨宁的左手刀挡开一柄斩来的兵刃。 噗! 右手刀划开一名胡骑的脖子,杨宁都没用如何用力,仅凭战马奔驰带来的冲击力,就让胡骑的脖子被深深切开。 冲过人群,又往前一段距离,杨宁勒住马缰,返身再度杀回战场,当他跟胡人接触时,马速已是又提了起来。 “四公子威武!” 杨奎砍翻眼前胡骑,望见杨宁在人群中纵马飞驰,手下没有一合之敌,堪称所向披靡,情不自禁大声喝彩。 杨家私兵们见自家公子如此凶猛,两个来回间便让十来名胡骑落马,无不精神大振,热血直冲脑门,战斗愈发勇猛。 与之相比,胡人游骑们则是肝胆发颤,在杨宁三度向他们冲来时,一个个慌忙闪避,根本不敢呆在对方的杀伤范围内。 到了后来,死伤过半的胡骑们丢下满地尸体,争先恐后地落荒而逃。 这片战场是杨宁刻意挑选,处在河道与树林之间,空间狭窄,之前胡骑就没法散开,施展他们最拿手的游弋骑射战术,现在纵然是跑,都只能向着一个方向跑。 惊慌间,一些胡骑的战马凑到一起,互相影响了速度,被杨宁等人追上来砍杀。 最终,仅有十余骑向莲花村方向逃去。 “留几个人收拢战马,其余人跟我追!”杨宁大喝一声,拍马向前追击。 他心里清楚,这一战至此其实已经基本结束,那些游骑逃回莲花村后,只会把恐慌传递给他们的同伴,届时所有胡人都会逃窜。 ...... “狗胡贼,赵某跟你们拼了!” 一座农家小院内,赵文景举着锄头冲向两名胡人。 院子里倒着一名农夫,腿上中了一箭,正慌忙往后缩,赵文景背后则有一大一小两个女眷,浑身发抖地抱在一起。 眼看着一名胡人抽出弯刀,要去砍杀中箭的农夫,另一名胡人看到女眷后双眼发光,赵文景连忙上前去阻拦。 他是个文人,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却也不是胡人悍卒的对手,锄头挥了好几下没打中对方,反倒是被对方一脚踹翻。 “狗胡贼,有种别躲,来跟乃公正面较量!”赵文景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面红耳赤地继续挥动锄头。 胡人看他的目光就像是看一只猴子,轻松避过他的胡乱挥击。 锄头不是很重,但连续挥动仍是颇为消耗体力,赵文景渐渐感觉手臂发酸。 胡人看准机会一刀劈下来,赵文景慌忙举着锄头去挡,却没抗住对方的力道,锄头被震得脱了手。 眼瞅着带血弯刀向自己脑门落下,赵文景如坠冰窟,感觉自己要魂归九泉。 他很愤怒,内心极度憋屈,恶狠狠地盯着胡人,临死都没有任何畏惧之色。 他曾是声望重于天下的名士,胸中自有抱负,也在朝廷做过官,有过意气风发之时。 而今大齐丧乱,社稷崩塌,他不能拯救时艰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要死在一个无名胡卒手下,如何能不憋屈愤懑? 弯刀落下,赵文景却没头破血流。 面前的胡人栽倒在他脚前,身体胡乱抽搐着,脖颈处插着一根箭矢。 愣愣转头,赵文景看到一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正踏入院门,神态轻松脚步从容。 另外一名胡人嘶吼着持刀冲上去,眨眼间被对方砍翻在地。 赵文景呆了呆,心说这是哪里来的神人,居然能在风度翩翩的同时如此勇猛。 然后他看到对方向他投来一个和煦的笑容:“先生无恙否?” 这是杨宁对赵文景说的第一句话。 此时此刻,赵文景并不能意识到,这句话会给他打开一扇什么样的大门,带他进入一片什么样的天地。 这个瞬间,赵文景没来由地悲从中来,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皇朝倾颓,世间苍生谁能无恙?” ...... 半个时辰后,在杨家私兵的护卫下,与村民们一同走在乡间道路,前往杨家坞堡暂避兵祸的赵文景,好几次瞥向身边的年轻公子,欲言又止。 赵文景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杨家四郎嘛,这一片谁不知道对方的光辉事迹? 莲花村就有很多人是杨家佃户,他们对主家的这个公子多有了解,那都是茶余饭后当作笑话来谈论的。 什么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却在中正官定品考核时紧张得讷讷不能言,最终连个最低的九品都没评上,无法出仕做官。 什么从小习武,自夸有万夫不当之勇,却在跟别的士子争风吃醋约架决斗时,手软得连兵器都握不稳。 赵文景被罢官后游历山川,来到莲花村探亲、隐居已经有些时日,对杨四郎的各种轶事耳闻能详。 可眼下,他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位衣袍被鲜血染红,带着自家私兵击溃胡骑百人队,拯救了莲花村与他远房表兄一家,据说还手刃了好些个胡人的英武公子,跟脑海中荒诞不经的纨绔形象联系在一起。 赵文景对杨宁有了兴趣,决定考校一下对方的见识。 摸了摸胡须,赵文景缓声开口: “今天公子击退胡人游骑,护得一方乡民,着实可赞可叹,不知公子可知这些胡人是何底细,从何而来?” 杨宁瞅了瞅赵文景,对答如流: “齐朝内外,势力最大的胡人主要有五个,分别是匈奴、鲜卑、羯、氐、羌,谓之五胡。 “十二年前,五胡中的匈奴率先起事,其首领刘渊在并州(山西及其周边一带)称帝,建立伪汉政权。 “随后,伪汉军队四处攻城掠地,并拿下京师洛阳,大军向南一度打到淮河,引发衣冠南渡。 “七年前,祖逖北伐,今年刚将伪汉军队赶出河南(黄河以南)。 “伪汉军队目前正在河北(黄河以北)活动,前些时日开始攻打平原郡,咱们济南郡挨着黄河,平原郡与我们隔河相望, “眼下是冬日,黄河结冰,伪汉的骑兵往来自如,他们的游骑进入济南郡四处劫掠、筹措军粮,这才跟我们碰上。” 赵文景听得连连点头:“确实如此,看来公子很清楚现如今的形势。” 杨宁沉吟片刻:“先生觉得,河南现在是否安全?伪汉大军会不会打回来?” 赵文景眼神闪动: “祖逖将军接连击败伪汉军队,迫使对方舍弃河南,只能退往河北,军威如此之盛,打过黄河进军河北指日可待。” 杨宁摇摇头:“我却觉得,胡人大军还会再来河南。” 第八章 杨家的实力 赵文景看杨宁的目光变得深邃:“为何?” 因为前世记忆......杨宁当然不会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大齐朝廷害怕祖逖将军拥兵自重,会派人来夺他的兵权。” 赵文景心头一动,陷入沉默。 其实他也是这么认为。 八王之乱后,大齐朝廷已是极度不信任手握兵权的臣子,赵文景曾经在朝廷做官,经历过那些乱事,很清楚其中的门道。 他没想到的是,杨宁年纪轻轻,偏居乡野,又不是官场中人,居然也能看到这一点。 而一旦祖逖兵权被夺,就没人能够对付伪汉大军,赵文景认为,届时胡人势必再度攻占河南! “三人成虎,古人诚不欺我。”半晌,赵文景有感而发,看杨宁的目光愈发不同。 这人明明文武双全、颇有见识,莲花村的村民竟然把他当笑话看,实在是不知所谓。 赵文景已经确定,杨宁是被流言中伤了名声。 “我有一事,希望先生不吝赐教。”杨宁忽然向赵文景拱手,面色凝重。 赵文景打起精神:“公子但说无妨。” “我欲起兵抗胡,保卫桑梓,不使胡人大军有南渡黄河,再犯中原的机会,先生可否为我指点方略?”赵宁掷地有声地问。 赵文景倏然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的年轻公子。 他是知道杨家的。 本县四大家族之一,有佃户两三百,隐户一百多,人丁共计两千余,编练有一百多人的私兵,勉强算是一方势力。 但放眼天下大局,这点力量能顶什么用?若非祖上出过郡官,杨家连地方豪强都称不上,最多算个土豪。 若是有祖逖在河南主持大局,以杨宁的才能与武勇,投奔过去或许可以建功立业。 但如果祖逖坚持不了太久,杨家连自保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保卫家乡,不使胡人再犯中原? 冬日的乡野草木枯黄,寒风料峭,逃难的落魄乡亲无声前行,四周除了脚步声、马蹄声一片寂静。 赵文景望着杨宁那张年轻而刚毅的脸庞,一时间竟是无法与之对视。 他分明发现,对方的眼眸里有两团火焰在燃烧,好似要把这个寒冷的冬天烧成一片暖春。 赵文景陷入沉默。 理智上说,他觉得杨宁是年少轻狂、胡言乱语,但从情感上讲,他很欣赏对方的奋发之气。 他也想驱逐胡人,救万民于水火,再造一片朗朗乾坤! 那么,起兵是否可行? 这个问题关系重大,涉及方方面面,轻易不好回答,赵文景仔细思索起来。 杨宁并未催促。 他等着对方给出答案的那一天,那或许是他跟赵文景的“隆中对”。 ...... 一旁,李清菡也在跟杨奎说话。 “都说胡人厉害,自并州起事后,这些年接连进犯河北冀州、河南豫州,连京师洛阳都防不住他们,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可就今天的情形看,这些胡人不过尔尔,一个百人队被我们打得死伤惨重,只能落荒而逃,哪有半分精锐的样子?” 李清菡边瞟赵宁边感慨。 “......”杨奎一时无言以对,心说大小姐你是真虎啊,今天能赢胡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难道不知道关键在哪? 费劲组织了半晌措辞,杨奎闷声闷气地道: “我们能击溃胡人,全靠伏击得手。而伏击能成功,全因对方有三四十人毫无防备踏入陷阱。 “李小姐可清楚这里面的道道?” 李清菡转头看向他,大大的眼睛是满满的疑惑:“什么道道?” 杨奎摸摸脑袋,又费了半天劲才把心中想法说出来: “首先,如果踏入伏击圈的胡骑太少,那么莲花村的胡人就还保有战力,咱们就算得手,仍旧要跟对方大队人马血拼......” 李清菡小手一挥,信心十足地抢白:“血拼也不怕,杨四郎现在厉害着呢,之前他眨眼间就干掉了二十余胡骑!” “......”杨奎嘴唇抽动,再度陷入沉默。 又是好半晌过去,他再度理清思路,口齿缓慢地道: “四公子确实厉害,但他之前能以一敌十,是因为对方下了马。后来出门作战,也是趁着胡人劫掠的时候,出其不意一一袭杀。 “如果胡人数量较多,又都骑在马上,手里有弓箭,那他们就能发挥骑射优势,边运动游弋边用弓箭对敌,聚散不定难以扑杀。 “我带的这些人虽然训练得当,有几分战力,但如果比拼骑射,绝对不是胡骑的对手。 “就算是四公子,在弓箭射程、战马速度没有优势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在空旷地带以一敌十。” 李清菡听得愣了愣,她虽然是才女,也读过兵书,但缺乏战争经验,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 她想了想,渐渐明白过来: “只有伏杀对方大量人手,引发恐慌,才能让胡人自行败退,也就是说,杨四郎必须吸引来足够多的人! “战斗还得是在河道与树林间的狭窄地带上进行,这样才能让胡骑无法运动游弋,不能施展聚散不定的骑射战术!” 杨奎松了口气,李清菡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他不用再辛苦解释,当即连连点头。 “如此说来,杨四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啊,扬长避短,把胡人算计得死死的,真是将才!”李清菡再度由衷感叹。 转眼她又想到什么,摸了摸下巴,一副老学究认真思考学术问题的模样: “可是,莲花村的胡人怎么就那么配合,愿意派出半数力量追击杨四郎?他就一个人而已,派出十几骑已是稳操胜券。” 杨奎知道李清菡会问这个问题,早就打好腹稿,当下对答如流: “李小姐进入莲花村的时候,就没发现里面躺着好几具胡人尸体?这些人个个都是脖颈中箭,一击毙命!” 李清菡小嘴微张,略有些尴尬。 河边伏击得胜,她高兴得忘乎所以,热血上头只顾得上跟着杨宁往前追击胡骑,哪里还有心思观察四周? 不过杨奎的意思她明白了: “杨四郎故意多射杀了一些胡人,引得对方愤怒难耐,也让对方见识到他的实力,这才派出很多人追击?” 杨奎颔首:“正是如此。” 李清菡情不自禁偏头看向正在跟赵文景说话的杨宁,眸中星光闪烁、异彩涟涟,暗道: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能耐的? “这不是脑袋被撞了一下,开了窍,就能解释得通的吧?” 她非常好奇,如今的杨宁对她来说就像一个迷,让她很想靠近过去,观察清楚解开谜底。 “其实四公子诱敌的时候,冒了很大风险。”杨奎忽然没头没脑地强调了一句。 李清菡转头看向他。 杨奎顿了片刻,接着道:“四公子受了伤,只不过他的衣衫之前就被鲜血染红,故而不易察觉。” 李清菡顿时紧张起来:“他,他伤在哪里?严重不严重?他为什么不说?” 杨奎示意李清菡宽心:“小伤,划破了胳膊而已,应该是诱敌的时候中了流矢,李小姐不用太过担心。 “至于四公子为何不说,甚至刻意遮掩,那就要李小姐自己去问了。” 李清菡稍稍放心。 她偷偷看向杨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自顾自陷入沉思。 第九章 二房 从三十年前开始,大齐的宗室藩王们为争夺皇位,展开了一系列互相攻伐的内战,这便是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期间,朝政混乱,地方动荡,兵祸连年,无数人死于非命,百业凋敝,民不聊生。 于是盗贼四起,流寇遍地。 加之匈奴趁势作乱,胡人肆掠州郡,黄河两岸的豪强大族们为求自保,纷纷建立坞堡,大规模编练私兵。 杨宁回到杨家坞堡的时候,发现一群人正堵在大门前。 先行归来的心腹仆人连忙凑过来,满头大汗地向杨宁禀报: “公子,二房的人拦住了大门,他们只肯让我们的佃户进去,把自耕农都挡在外面,无论小人如何劝说他们都不听。” “二房是什么说法?”杨宁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仆人一五一十地道:“他们说,坞堡大小有限,容不下太多人,能收纳自家佃户已经是仁义,让自耕农们去寻找别的出路。” 杨宁打量心腹仆人两眼,看见对方脸上有道红印:“二房的人打你了?” 仆人委屈巴巴:“是啊,公子! “小人都跟他们说了,让所有乡亲进坞堡避难是公子的意思,可二房的人就是不听,打了小人不算,还说,还说......” 见他眼神闪躲,杨宁就知道不会是好话:“还说了什么?” 仆人欲哭无泪:“还说公子行事荒唐,就知道胡来,不应该把自耕农带回坞堡,给家族招惹麻烦......” 两人对话到这里,聚集在大门前的乡民先后发现杨宁,纷纷聚拢过来,央求赵宁给他们一条生路。 为首一名骨瘦如柴、须发皆白的老人,更是带着自己的孙女跪下,不停磕头: “四公子对我们有救命之恩,老汉年老无用,不敢奢求更多,只求四公子收下我的孙女。 “她虽然只有八岁,但洗衣做饭样样都行,请四公子大发慈悲,暂且庇护她一时,别让她死在胡人手里。 “下辈子,老汉给四公子当做牛马报答大恩......” 跟着杨宁回来的莲花村自耕农们,俱都忐忑不安,害怕进不去杨家坞堡,被丢在外面,面对随时可能再出现的胡人游骑。 杨宁将老人扶起,环视众人一眼,郑重承诺: “杨家是仁义之家,大家都是乡亲,我杨四既然带你们过来了,就一定会保护你们所有人,直到胡人彻底退走!” 说着,杨宁穿过人群来到大门前。 大门前的台阶上站着一群仆人,不少人手持棍棒,看乡民的目光充满优越感,就好像自己是什么高人一等的天兵天将。 领头者是一个跟杨宁年龄差不多的锦衣公子,他听见了杨宁对老人说的话,这时扬起下巴神态轻蔑,冷冷地道: “老四,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杨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你看看你都做些了什么?又带了这么多莲花村的人过来,你究竟意欲何为?胡人来了,坞堡乱成一团,你是嫌咱家麻烦还不够? “这么多人进入坞堡,吃喝拉撒谁来管?有人偷盗、闹事、不服管束,你来处理吗?你处理得了吗!? “你说你这颗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杨宁瞅了对方两眼,并未立即开口说什么。 杨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部该有的争斗一样不少,眼下远远谈不上团结一致。 杨宁是杨家长房长子,他的父亲在外地做小官,母亲随行照顾,伪汉军队进犯河南时失去音讯。 他眼前这位年轻人名叫杨桐,是二房长子,比杨宁大半岁,在族中排行第三。 杨家老族长年事已高,平日里不怎么管事,二房与三房负责家族事务,其中二房势力较大。 因是之故,二房的人向来倨傲,基本是横着走路。 杨宁得承认,为杨家打理各种俗务的二房,对家族贡献不小。 只可惜,前世杨家被胡人踏破后,与杨宁的起兵复仇不同,二房最终选择屈服,向胡人低头,成了胡人走狗。 杨宁想起兵,首先得整合家族力量;想家族同意举事,就要打压二房这块绊脚石。 杨宁目光淡漠地直视杨桐,没有接对方的话茬,只问了一句话:“你打了我的人?” 迎上杨宁没有感情色彩的目光,感受到他冷硬的态度,杨桐眉头大皱。 他平常帮助处理家族事务,在杨家颇有威严,杨宁又是个胆小的,碰到他一向是能避则避,何曾如此强势地当众质问他? 杨桐心中不悦,冷哼一声,神态愈发高高在上: “我让你的人把那些自耕农带走,他居然还敢说那是你的安排,梗着脖子不肯动弹,我岂能容他? “不听话的仆人就该好好教训,你管教不好,我便替你管教!” 话音未落,杨宁忽然抬起手,一巴掌向杨桐脸上扇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杨桐当即被抽翻在地,半张脸以肉眼可辨的速度红肿起来。 周围的人无不愣住,杨桐的仆人更是一副白日见鬼的样子。 四公子居然打了三公子?四公子竟敢当众掌掴三公子? 跌坐在地的杨桐被抽得一阵发懵,捂着滚烫的脸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杨宁!你居然敢打我?!” 羞愤交加的杨桐手脚并用地爬起,嘶吼一声,张牙舞爪向杨宁扑过来,作势要跟他拼命。 杨宁一脚踹在杨桐小腹上,将他踹得倒飞数步翻倒在地,嗤笑道:“打你怎么了?打你不用挑日子。” 杨桐卷缩在地,捂着小腹连连咳嗽,气息不畅憋得满脸通红,一时间再也爬不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可谓是狼狈不堪。 他抬头本想喝骂,但看到杨宁面如寒霜,煞气腾腾地步步逼近,终于有些慌张: “你,你凭什么打我?” 杨宁一把提起杨桐的衣领,拧小鸡一样拧着他往大院里面走:“待会儿见了族长,你自然就会知道。” 杨桐的仆人们面面相觑,有心上来帮忙,但被杨宁冷眼一瞪,一个个都不敢真的上前。 他们是仆人,就算杨宁打了杨桐,他们也无法跟杨宁动手,以下犯上不会有好下场。 心事重重的李清菡跟着杨宁往前走,脑子里又多了些想法: 杨四郎不仅脑袋开了窍,连性子都跟之前不同了......这家伙,竟然还挺威风。 她心里乱糟糟的,只顾着埋头思索,无暇关注其它。 第十章 家族争斗 杨宁进门的时候,大堂内,老族长正跟自己的两个儿子议事。 三人皆是面带忧虑,不同的是老族长忧色较淡,两个儿子则是忧心忡忡,且忧中带惧。 “伪汉大军这回攻打平原郡,羯人首领石勒调集了好几万步骑,平原郡孤悬于外,独木难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要是平原郡被攻下,伪汉军队会不会大举进犯咱们济南郡?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胡人军队暴虐成性,兼具匪、兵之恶,烧杀抢掠就没有他们不做的,届时家族还能不能得到保全?” 开口的是三房杨征,嗓音低沉,微微有些发颤。 他所说的石勒,正是伪汉大将军,麾下军队为伪汉主力。 此人曾在豫州一战屠灭大齐十万之师,并领军直逼淮河。 须发斑白的老族长强作镇定:“有祖将军在豫州,石勒不敢南下,你们不必过于惧怕。 “再者,青州毕竟是曹将军辖地,石勒与曹将军同为伪汉之臣,还能自己人打自己人不成?” 二房杨濛叹息一声:“今天刚刚得到县里传回的消息,朝廷已经派人去了豫州,祖将军的兵权怕是不保了!” 此言一出,杨征悚然动容:“当真?” 杨濛瞥了他一眼:“我还能诓你不成?” 说着,他看向老族长:“至于曹将军,他虽然是伪汉之臣,但跟石勒有仇。 “石勒解决平原郡后,很可能南下攻打曹将军,吞并青州。 “若是祖将军能继续主事也就罢了,倘若祖将军失去兵权,无法发兵制衡石勒,单靠曹将军,哪里是石勒的对手?” 老族长喟然长叹,脸上的皱纹爬满哀愁。 曹将军名叫曹嶷,汉人,匈奴势大的时候,他投靠过去做了伪汉之臣,如今割据青州拥兵自重,是事实上的独立势力。 二房杨濛接着道:“如今石勒攻打平原郡,公然派遣游骑南下进入济南郡劫掠,何曾把曹将军放在眼里? “依我看,曹将军也不敢跟石勒为敌,我们要是指望他保护济南郡,结果一定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乱世,乱世,这就是乱世啊!”老族长的皱纹似乎更多了些,他凝神看向杨濛,“你一向有主意,依你之见,杨家该如何保全?” 杨濛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父亲,胡人势大,那石勒又是智勇双全之辈,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等闲谁能制他? “大齐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祖逖,北伐河南,将伪汉军队赶去了河北,谁知偏安东南的朝廷却容不下他! “如此皇朝,哪能庇护我们这些子民? “依我看,这河南早晚还是石勒的,我们不如投了石勒!如此,家族不仅可以保全,还有可能趁势而起,壮大门楣!” 老族长顿时色变。 杨征惊愕地张大嘴巴:“投,投石勒?我们岂能投胡虏?这是辱没祖宗的行为!” 杨濛却很坚定:“这些年来,投靠伪汉的人还少吗?石勒麾下诸多谋士都是汉家出身,他们不一样备受重用?” 杨征摇头不迭:“不可,万万不可......” 杨濛声音大了几分,一字一句地道: “如今胡人游骑肆掠郡县,多少人死于非命,我们要是不能当机立断,日后胡人大军过来,杨家灭也灭了,还有什么选择可言? “眼下非是迂腐的时候,不投靠石勒,难道你还能抵挡胡人不成?你也不出去看看,外面那么多胡人游骑,哪一个是你能对付的?” 杨征嘴巴张得老大,却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杨家虽然是地方大族,但也就是在县内有点威风而已。 家族是建了坞堡,可就凭杨家那点私兵,靠着坞堡抵抗一下匪盗、流寇可以,对上披甲大军那是屁用不顶。 就在杨征哑口无言,老族长忧思难断,屋中气氛一片沉寂之时,一道响亮的声音忽然从外面闯进来: “区区百十个胡人游骑而已,说杀也就杀了,何以能把二叔吓成这番模样?” 闻听此言,堂中三人纷纷侧目,看到杨宁正站在院中,旁边还有一个半张脸红肿的杨桐,李清菡等人默然跟在后面。 听到杨宁一番大言不惭的话,又见他堂而皇之站在院中,杨濛眼帘一沉,立即起身出门,呵斥道: “家中长辈议事,你一个小辈胡说八道什么?寻常时候你冒冒失失也就罢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居然还这么没规矩?” 杨桐见到自家父亲,连忙冲上去指着自己的脸告状。 听罢杨桐的控诉,杨濛先是大感意外,随即愤怒挂上眉梢。 老族长与杨征看到杨宁浑身是血,连忙出门,后者满脸关切地上来查看:“安之,你受伤了?怎么弄得浑身是血? “杨奎怎么办事的,竟然没有保护好你?杨奎呢?出来!” “安之”是杨宁的字,他示意杨征不用紧张:“我没事,三叔不必担心。” 他俩说话的时候,杨濛对老族长道: “父亲,我看安之是被胡骑吓傻了,他一回来就打了桐儿,还在这里咋咋呼呼,实在不正常。” 老族长看看杨宁又看看杨濛,没有说话。 杨濛压低声音道:“关键是李家小姐。 “安之带着她出门游玩,却遭遇胡人游骑,杨奎虽然把他们救了回来,但他俩身上皆是血迹斑斑,肯定遭了磨难。 “那些胡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如果李小姐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李家肯定盛怒,到时候怪罪下来,我们肯定讨不到好!” 李家是青州世家,层次比杨家高出许多,杨宁若是跟李清菡成亲,杨家就能攀到高枝,可如果事情相反,那杨家就麻烦了。 杨濛这是要向杨宁发难。 老族长年纪大了,时日无多,杨家本该由长子继承家业,可杨宁的父亲早已失去音讯,这就让杨濛动了心思。 只要把杨宁打压下去,杨家就会落到二房手里。 眼下这次事件,无疑是给了杨濛绝佳的机会。 杨宁本来就是个不靠谱的纨绔,如果这回又害了李清菡,得罪了李家,且脑子被胡人吓傻,那他就再无可能继承杨家。 此时此刻,杨濛心情大好,他忽然觉得胡人入寇未必是坏事,或许他的前途注定是在胡人那里。 念及于此,杨濛投靠石勒的决心更加坚定。 第十一章 交锋 老族长看向李清菡,对方低着头,正自顾自想着心事。 杨濛快步来到李清菡面前,摆出一副关切的样子询问:“侄女是不是跟胡人照过面了?” 他当然不能直接问,李清菡是不是遭了胡人冒犯。 李清菡正在思考跟杨宁有关的事,没想到杨濛会突然过来跟她搭茬,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 杨濛见她这番模样,愈发确定自己的猜测,怅然长叹: “没有照顾好侄女,这都是杨家的错,你放心,我们会给李家一个交代!” 怎么交代?当然是拿杨宁去交代。 说着,杨濛看向杨宁,突然一声大喝:“逆子,还不跪下给李小姐谢罪?!” 这一声暴喝,震得众人都是一愣,也让李清菡彻底回过神来,她不解地问:“杨四郎为何要给我谢罪?” 杨濛道:“李小姐来我们杨家做客,又是跟安之一同外出,他自然要妥善照顾,安之没能保护好你,岂能不受惩罚?” 李清菡呆了呆,瞬间意识到什么,连忙正色回答:“杨四郎把我保护得很好,如果不是他,我已经死在胡人刀下!” 杨濛愣了愣,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以杨宁的胆子,还敢跟胡人拼杀不成? 他狐疑地又瞅了瞅李清菡:“侄女无碍?” 李清菡扬起脖子:“我好着呢!” “那侄女身上的血?” “这些都是胡人的血。” “胡人的血......胡人的血怎么会在侄女身上?” “当然是胡人被杀的时候,血溅到了我身上。” “胡人被杀?被谁杀?!” “被杨四郎杀啊,我刚刚说了,是他保护了我!” 杨濛瞬间呆滞。 杨征同样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指着杨宁问李清菡:“安之杀了胡人?安之怎么能杀得了胡人?” 先前杨宁派仆人带着头一批乡民回来时,仆人就在门口说过杨宁手刃胡人的事。 当时杨濛、杨征正在跟老族长议事,虽然不在现场,但也听下面的人禀报过,还知道杨宁要收纳那些乡民。 可无论杨濛还是杨征,当时都没把这话当回事。 杨宁是什么人,别人不了解他们还能不了解?朝夕相处二十年,杨宁的胆小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杨宁都能杀胡人,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所以他们都认为那是杨宁的仆人在吹牛,给他主人脸上贴金,但凡是信了一个字,那都是对他们智力的侮辱。 依照他们的判断,当时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杨宁等人见势不妙跑得快,带着一帮村民逃了出来。 说不定过程中还闹得十分狼狈,被李清菡所鄙夷。 正因如此,后来遇到杨奎等人,杨宁为了在李清菡面前找回颜面,证明自己并不怯懦,这才带人去莲花村。 至于仆人说的杨宁打赢杨奎的事,杨濛、杨征等人是半个字都不信的,杨奎的本领他们清楚,那可是沙场血战杀出来的猛士。 虽然这么想有一些疑点,比如说乡民们都出言佐证仆人的话,比如杨奎不应该擅自行动,但这些疑点都可以解释。 如果杨宁强迫乡民们说假话,乡民们不敢得罪杨宁,也是可能的。 杨奎看到胡人手痒了,想起曾经在边关血战胡人的峥嵘岁月,这才同意杨宁去莲花村的提议,同样合情合理。 相比较而言,一个胆小了二十年的人,忽然之间变成下凡天神,把胡人当鸡杀,一口气干掉二十名游骑,那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 然而,此时此刻,听了李清菡的话,杨濛、杨征忽然意识到,杨宁或许真的杀了胡人,他仆役的话或许是实言。 杨濛摇摇头,驱散这个不着调的念头:“杨奎,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奎迈步上前,仰首挺胸,开口就是一通义正言辞的彩虹屁: “四公子英武无双,智勇兼备,实乃不可多得的将才! “小人戍守边关多年,见过很多厉害人物,他们有的勇猛有的睿智,却没一个像四公子这么文武兼备,小人如今对四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濛:“......” 杨征:“......” 包括老族长在内,在场所有人都是瞠目结舌。 杨奎性情耿直,桀骜不驯,当初在边关虽然屡立战功,但就是这个脾气得罪了上官,被上官陷害,差些死于非命。 即便来到杨家为仆,杨奎也只对当年救了他性命的老族长客气,从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大家都没想到,杨奎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近乎阿谀奉承的话。 而且奉承的对象还是杨宁! 随后,杨奎将杨宁伏击胡人的战斗和盘托出,没有任何意外,众人听得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临了,所有人看杨宁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 杨桐是畏惧,杨濛是无法接受。 杨征则呆呆的久久没有回过神,自顾自满嘴念叨着什么“难以置信”“祖宗保佑”“大哥后继有人”之类的话。 唯独老族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笑罢,他欣慰地拍了拍杨宁的肩膀,赞许道:“安之你做得很好,没有辜负老夫的期望。” 说着,他又看向众人: “老夫早就说过,安之是能文能武的人才,只要克服心魔战胜恐惧,将来一定能够成大气,你们之前不以为然,现在可都信了?” 杨征点头不迭:“信了,信了。” 杨桐则是纳罕不已,绞尽脑汁都没回想起来,老族长什么时候说过这样一番话。 杨濛脸色灰败,犹不甘心,寻思半晌后咬牙对老族长道: “父亲,安之带着杨奎等人贸然出击,虽然杀了些胡人,但私兵必有折损。 “胡人是杀不完的,可折损的私兵却不好补充,训练起来更不容易,我们在他们身上投入的银钱亦不少! “现在他们死了,抚恤他们的家人又是一笔不菲支出......” 此言一出,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杨奎张张嘴,欲言又止,他本想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但他只是一个家仆,不好冒然说这些。 此战的确折损了几个私兵,还有一些受了伤。 第十二章 抗胡之志 见众人不说话,杨濛气势又涨了回来,他直勾勾瞪着杨宁,大声发难: “安之,你闯了大祸知不知道?杨家很可能要覆灭在你手里了!我们所有人都要被你害死,你明不明白?!” 杨宁淡淡地看着杨濛。 杨濛目光如箭:“如今胡人势大,而朝廷偏安东南,祖将军又被夺了兵权,谁能来保护我们? “安之,你今天是杀了几个胡人,逞了一时之快,可你想过后果没有?胡人不会坐视今日之败,他们一定会回来报复! “到时候,成百上千胡骑蜂拥而至,杨家拿什么抵挡?你能杀击退一百个胡骑,难道还能手刃一千个胡骑? “安之,你太莽撞了,你让杨家得罪死了胡人,这是把我们所有人都推到了火坑里! “原本我们有坞堡护着,百十个胡人游骑拿我们没辙,只会去劫掠乡村。 “如今可好,胡人必发大军过来,届时我们都得给你陪葬!” 院子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杨征再度陷入呆愣状态,他被杨濛这番话给吓傻了;杨桐则是双目血红,恶狠狠盯着杨宁,好像对方真的把他推到了刀山火海上。 李清菡与杨奎同时皱眉,有心为杨宁说话,却又不得不承认杨濛的发言不是无的放矢,一时间难以组织好措辞。 杨宁坦然迎着杨濛吃人般的眼神,平静反问: “照二叔的意思,即便胡人杀我同胞,掠我财货,乱我江山,我们也不该奋起反抗,而是应当引颈受戮?” 杨濛气息一滞,旋即反驳:“你反抗得了吗?你这哪里是反抗,分明就是在害自家人的性命!” 杨宁反唇相讥:“不反抗,二叔是想投靠胡人,给胡人当狗?” 杨濛老脸一红,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这件事他才刚刚跟老族长提出,还未获得首肯,此时当然不能宣之于众。 “凡事需得量力而为,否则就是自取灭亡!杨家没有反抗胡人的力量,只能谋求自保之道!”杨濛以最凶的语气,说着最怂的话。 出人意料,杨宁竟是点了点头:“二叔此言有理,杨家的确没有反抗胡人的力量。” 这话把杨濛思路打断,他想好的后续言论一下子堵在嗓子眼。 杨宁转头看向老族长,铿锵有力地道: “要想反抗胡人,避免被屠戮的命运,就不能单靠杨家,正因如此,孙儿才要带着乡民们回坞堡。 “祖父,胡人残暴成性,长于好勇斗狠,却不善于治理地方,所以他们会一直劫掠州郡,靠杀戮获得财富。 “今天是乡村遭殃,明天就会轮到我们这些小坞堡,后天就是州郡大城,我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乱世当头,胡人在前,一步后退步步后退,最终只会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如果杨家不想给胡人下跪当狗,唯有效仿祖逖将军,聚众起兵,以武力对抗胡人,以强军保卫家园!” 杨宁字字千钧,一番话说得鞭辟入里,听得老族长很是诧异,他深深打量着眼前的纨绔孙子。 杨征默默看着杨宁,暗道:这位眼神刚毅、器宇不凡的年轻人,你是谁家的儿郎,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觉得杨宁陌生的不只是老族长与杨征。 杨濛因为时时想着算计杨宁,争夺家族继承权,平日里总是盯着对方的一言一行,故而此时体会得更加深刻。 他有些怀疑杨宁被鬼上身了。 “说得好听,聚众起兵是那么容易的? “杨家虽然有些财产,但终究只是地方大族,养一百多名私兵已是拼尽全力,拿什么组建强军?” 杨濛不想众人被杨宁说服,立即出声反驳,“你还是太年轻,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热血上头就异想天开,殊不知世事艰难!” 杨宁转身针锋相对: “七年前,祖将军决定北伐之时,麾下不过数百流民,朝廷也不提供兵甲,诸事都要靠祖将军自己。 “然而祖将军依旧悍然渡河,中流击楫,发誓收复中原、不成功便成仁,那是何等慷慨悲壮! “之后,祖将军在江阴筹备数年,训练士卒打造军械,发兵开战之际仅有区区两千之众! “最终如何?祖将军不也成功将不可一世的石勒打得节节败退,成功收复河南? “而今祖将军兵强马壮,有进取河北之气象,这些难道是假的? “二叔只知道起兵难,却不知抗击胡虏乃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凡我汉家儿郎,但凡有半点儿血性的,看到胡人屠戮百姓,耀武扬威,哪一个不是咬牙切齿,谁不想除之而后快? “杨家若是起兵,四方有志之士必然云集景从,何愁大事不成? “二叔若是胆小怯懦,大可闭门不出,起兵之事,宁自与其他族人为之!” 这席话杨宁说得万分激昂,落在众人耳中犹如晨钟暮鼓,即便是老族长听了都不由失神。 杨奎默默握紧拳头,只觉得杨宁一番话说到了他心坎里。 想当初他戍守边关时,手刃胡人是家常便饭,现在胡人居然能在中原横行霸道,真是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打定主意,只要杨家起兵,他一定誓死追随杨宁! 李清菡望着杨宁坚毅的侧脸,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目光似乎要黏在对方脸上。 此情此景,她觉得杨宁真是丰神俊朗,好看得很。 杨征又开始发呆,嘴唇不停蠕动着,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发呆的不只是杨征,还有杨桐,他看杨宁的目光不再充满敌意,因为他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 作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杨桐当然不想屈服于胡人,没道理人家祖逖做得到的事,他们却做不到,人家又没有三头六臂。 杨濛被杨宁一顿当头棒喝,气得双眼发直血气翻涌。 他最不能忍受的是杨宁最后那句话。 整个杨家谁不知道杨宁胆小如鼠,现在他居然被对方骂作怯懦,偏偏还无法给出有力反击。 想要证明自己不怯懦,就只有赞同起兵,这是杨濛做不到的,所以他虽然脸上阵青阵白,却是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 “莽夫,没脑子的莽夫!” 无法用道理反驳杨宁的杨濛,气急败坏地展开人身攻击,“你这是在发疯,你会把杨家拖入深渊,我看你今天是被鬼上身......” 他的话还未说完,院子里忽然想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奴才!” 第十三章 名士之威 这声音很陌生,顷刻吸引众人注意力。 大家纷纷循声去看,却发现声音源头是个文质彬彬、气度儒雅的中年人,看起来温润如玉。 这让大家一时拿不准是不是此人说话。 “你,你说什么?”杨濛怒视对方。 赵文景眉头一皱,暴躁地道:“我说你是奴才!” “你,你是何人?你凭什么敢口出狂言!”杨濛气得直哆嗦,“这是杨家大宅,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宁愿向胡人低头,也不愿奋起反抗,不是奴才是什么?” 赵文景冷笑一声,转身跟老族长见礼,“杨老恕罪,某是外人,本不该多言,但此人实在面目可憎,某无法忍受。” 老族长见他气度不凡,没有动怒,边回礼边询问对方的身份。 “并州赵文景。”赵文景略显骄傲地回答。 听到对方的名字,老族长大吃一惊,连忙再行确认:“莫非是太原赵氏?” 赵文景微微颔首:“正是。” “原来是赵公当面,失敬失敬。赵公下名士,居然驾临寒舍,杨家实在是蓬荜生辉,多有怠慢,还望恕罪。”老族长激动起来。 杨濛则是脸色骤变。 太原赵氏,天下名门,赵文景的大名他早早听说过。 此人年少成名,是公认的神童,中正官定品时定为二品,后来出仕,做到了九卿之一的太常,官声极好,贤名远播海内,为天下士子所敬仰,堪称一时楷模。 杨家只是一县大族,连士族世家的门槛都没摸到,顶多算个寒门,名士这种存在对杨濛来说太过高远,是只能瞻仰的存在。 这么说吧,赵文景今天评价他一句“奴才”,往后他就真是奴才了,不是也是。千里之外的人都会知道他这个名声。 “混账东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赵公赔罪?!”老族长见杨濛发怔,当即面色不善地喝斥。 老族长的愤怒不全是装的。 如果赵文景不收回对杨濛的评价,这名声一旦传出去,往后大家都知道杨家有个甘做胡人奴才的家伙,杨家家声都会跟着臭了。 李家是士族世家,如果不嫌吃相难看,甚至能够以此为由,终止李清菡跟杨宁的婚事。 面如土色的杨濛,连忙上前两步,当着众人的面,规规矩矩给赵文景赔礼谢罪: “刚刚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望赵公大人不记小人过。” 杨濛既惶恐又委屈。 惶恐是怕赵文景借题发挥,让他下不来台,委屈则是因为方才明明是赵文景先骂他,现在却只能由他主动道歉。 赵文景斜眼看着杨濛,语气淡漠:“如今世道丧乱,苍生朝不保夕,个人荣辱何足道哉。 “然而,热血之士奋起抗胡、保家卫国,乃是大义所在,你万不该将此等义举骂作发疯,否则与狼心狗肺何异?” 竟是丝毫不给杨濛留面子。 杨濛不能反驳,一张脸憋得通红,看他的样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可惜他并非老鼠,无法打洞,只能硬着头皮接受教育不说,还得连声称是,一时间灰头土脸,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 “赵公说得有理。” 老族长打了个哈哈,不想自家儿子太过难堪,连忙转移话题,“恕老朽多问一句,赵公怎么会在这里?” 赵文景转过身,向杨宁示意:“是杨四郎带某来的。” 老族长满头雾水:“赵公认识小安之?” 不仅是他,杨征、杨濛同样大惑不解:赵文景天下名士,杨宁地方纨绔,这两人怎么会扯到一起? 赵文景正经点头:“岂止认识,某的命都是杨四郎救的。 “我在莲花村隐居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宣扬身份,今日胡骑来犯,杨四郎仗义出手,救下某的性命,某自然不能不如实告之姓名。” 闻听此言,老族长等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份交情可就不一般了,杨征等人看杨宁的目光再度发生变化,那是羡慕、嫉妒,好像恨不得取而代之。 杨濛却是心如死灰。 他之前还想就杨宁驰援莲花村,引发家族私兵死伤的事发难,可赵文景是在莲花村被对方救下的,他总不能还说杨宁不该这么做吧? 不等众人回过神,赵文景忽然向老族长发问:“不知杨老是否支持杨四郎起兵抗胡?” 老族长微微一怔,此事干系重大,不是轻易就能决定的,他不明白赵文景为何突然这么问。 赵文景接着道:“若是杨四郎最终举事,某虽不才,却也愿意襄助一二。”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动容。赵文景要是愿意出面,仅凭他的名气,就能让很多士子慕名来投。 那可不是几个读书人的问题,还意味着那些士子背后的家族力量! 念及于此,杨濛、杨桐等人看杨宁的目光愈发不忿:如此人物怎么就让这厮碰到了,运气未免太好! “赵公居然如此看得起我家四郎?”杨征不可置信地道。 赵文景点点头:“杨四郎能文能武,既知天下大势,也有一腔热血,更难得的是品性正直,愿意冒险救援乡民,某自然是钦佩的。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某为杨四郎出些力理所应当。” 说到这,他忽地苦涩一笑:“此外,大家是知道的,某是太原人。” 众人恍然,并州太原如今已经被伪汉占据,赵文景失去了家乡,他但凡还有点血性,就一定有抗胡之志,想着兴复故土。 老族长抚摸着胡须:“赵公的意思,老朽已经明了,赵公胸怀大义,老朽敬佩不已。不过抗胡的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 “赵公既然到了我杨家,老朽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还请赵公入正堂一叙,吃些茶水,待家中备好宴席再畅饮一番。” 赵文景当然不会逼着老族长抗胡,杨家要是不愿意起兵,他一个外人,名气再大都无法强求,当即不再多说此事,与老族长进了大堂。 杨宁忽地上前一步:“祖父,我带回来的一些乡民被二叔的人拦在门外,还请祖父下令,让他们都进入坞堡暂避。” 这话让老族长在赵文景面前很没面子,佯怒道:“别胡说,我杨家岂会把乡亲拦在门外?你带他们进来,妥当安排。” 杨宁拱手称是。 第十四章 高看 望着老族长与赵文景进门,又看着杨宁带杨奎出去,杨濛清楚地意识到大事不妙。 “杨宁这厮忽然转了性子,变成了一个猛士,已是极为难缠,还请到了赵文景这尊神仙助阵,这......我往后该如何与之抗衡?” 念及于此,杨濛面如土色。 杨桐目送赵宁出门,直到院中只剩下他跟杨濛,忽然敏锐地意识到,他今天好像白挨了杨宁一顿打,不会再有人为他出头。 “父亲,杨宁这厮可恶,他当众打了我,此事岂能善罢甘休?”杨桐把期待的目光看向杨濛。 杨濛嘴角抽了抽:“你被自己弟弟打了,难道还指望为父帮你打回去?丢人现眼的东西,有本事自己打回来!” 话说完,他快步走向正堂去陪坐。 杨濛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跟赵文景消除嫌隙,他虽然想要投靠石勒,但他觉得那是合作,可不是什么做胡人的奴才。 杨桐在原地愣了好一阵。 杨濛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但他想了想,觉得其实很有道理。 大家是一个家里吃一样的饭长大的,杨宁又没有三头六臂,他凭什么不能打回来? ...... “张管事,祖父的话你都听见了?”走出院门,杨宁抓住一名管事模样的人。 “听见了,都听见了。”张管事赔笑。 “把乡民安排妥当,住处、饭食、清水以及日用物件,一样都不能少,能不能办好?”赵宁问。 他之前是个纨绔公子,不曾插手家族事务,手中没什么权力,身边除了照顾起居的仆人与跟班,就没有得用的人。 想要把救回来的那些乡民安置好,还得族中管事的仆人们去落实具体事务。 眼前这个一脸精明的张管事有这方面的职权,不过对方是二房的人,故而杨宁要特意叮嘱。 张管事眼珠子转了转,信誓旦旦地保证:“四公子放心,小人一定办妥!” 杨宁微微颔首:“做不好你知道后果。” 来到坞堡大门前,杨宁看到了一双双饱含期待与忐忑的目光,在他现身的那一刻,这些目光都亮了几分。 世道不好,这些自耕农大多面黄肌瘦,小孩子头发黄黄的,老人们佝偻着背,青壮身上也没多少肉。 “我说过,杨家是仁义之家,绝不会放任乡亲不管,族长已经同意收留大家,诸位跟着张管事进去吧。”杨宁大手一挥。 “多谢四公子,多谢杨老!”几百号人大喜过望,很多人连忙下跪致谢。 望着跪倒一片的乡民,杨宁心中并不舒坦。 杨家其实不是什么仁义之家,就一个正常而普通的地方大族而已,兼并土地的事没少做。 他之所以屡次强调这一点,是想从现在开始施恩于人,建立杨家的好名声,引得更多百姓来投靠。 “杨四郎,你真的下定决心起兵抗胡了?”李清菡歪着脑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杨宁,长长睫毛下的清亮眸子暗含期待。 杨宁笑了笑:“李小姐觉得我能否成事?” 李清菡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顿了顿,她用力挥舞起粉拳补充:“不过你这么做是对的! “好男儿就该保家卫国,为民族大义而战,为汉家江山建功立业,我支持你!” 杨宁略感有趣:“如何支持?” 李清菡又想了想,末了认真道:“我跟你一起......一起冲锋陷阵!” 杨宁哈哈一笑,转身离开大门,向自己的居处走去。 “杨四郎!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还在看不起我?”李清菡跺脚大声问。 杨宁挥了挥手,却没有多说。 “可恶的家伙,刚刚开窍没半天,杀了不到一百个胡人,居然就这么神气了!”李清菡气得粉腮圆鼓。 杨宁回到自己的小院,吩咐仆人们烧上热水,美滋滋地洗了个热水澡,将身上的血腥味尽数抹掉,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公子今天端的是威风得紧,大伙儿看你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好多人都在背后向你竖大拇指呢!” 心腹仆人一边给杨宁梳头,一边眉飞色舞地说道,“这回咱们可扬眉吐气了,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说公子胆小! “哼哼,整个杨家,除了杨奎他们,就只有公子杀过胡人,还一下子杀了那么多,往后大家都得高看公子! “我们这些跟着公子的,个个与有荣焉,往后走路都能鼻孔朝天了!我晚上做梦要是笑醒,公子可别骂我。” 这仆人名叫杨小福,祖上三代都在杨家做仆人,姓氏是老族长亲自赐予。 杨宁哑然失笑,没有接对方的茬。等对方给他打理好头发戴好头冠,杨宁站起身,抖了抖衣袖扶着腰带道: “你家公子如此威武,你这个做心腹的,是不是也该努力上进?” 杨小福瞬间反应过来,杨宁这是有事要交代他去办,当即把腰板挺得笔直: “公子只管吩咐,刀山火海小人绝不皱一下眉头!” 杨宁微微颔首,让杨小福附耳过来,压低声音与他吩咐一番。 “小人这就去办,公子放心,要是不能把这事做好,小人誓死不归!”杨小福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一件小事,说得像是要上刑场,赶紧滚吧。”杨宁一脚踹在杨小福屁股上。 杨小福嬉皮笑脸地出门,没走两步,便站在院中双手叉腰,神气活现地大声吆喝,招呼其他仆人跟他一起出门。 杨家坞堡不算太大,杨宁离开自己的小院,很快来到私兵们的住处,探望今日出战受伤的勇士们。 “四公子怎么过来了?”杨奎听见动静迎出来,看到杨宁的时候满脸意外。 “来看看伤员,都是跟着我出战才受伤的,我得确保他们得到妥善医治。” 杨宁迈步进门,看到几名伤员躺在榻上,伤口都已经敷了药包扎起来,“那几个战死的......该给的抚恤给了没有?” “没那么快,不过公子放心,族里肯定会给的。之前沂山匪盗过来打劫的时候,也不是没出现过死伤,族里有章程。” 张奎对此很有信心。 伤员们看到杨宁这么快就过来探望,一个个都很感动,私兵虽然死伤了几个,但杀的胡人数倍于己,大家仍旧有些激动。 今天他们见识了杨宁的本事,对他都很服气,故而觉得杨宁来探望是一件很荣幸的事。 如果杨宁还是之前那个被人看不起的纨绔,那他即便是亲自给人裹伤,只怕也没几个人会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 第十五章 缴获 与伤员们拉了一会儿家常,谈笑半晌,杨宁嘱咐他们好生休养,然后带着杨奎离开屋子。 “杨统领,你觉得起兵抗胡这件事能不能做?”杨宁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天空发问。 杨奎默然片刻,正色开口:“如果是今天之前,小人觉得以杨家的力量不足以抗胡,举事会很艰难。 “但现在公子.......公子变了,小人就觉得以公子的本事,事情是能成的。要是再有赵公那样的名士相助,把握就更大!” 杨宁不置可否:“大伙儿都这么认为吗?” 他所说的大伙儿,是指私兵们。 杨奎毫不犹豫:“如果是四公子领头,别的不说,今天出战过的那些兄弟肯定都会赞同!” 杨宁点了点头。起兵这件事能不能在家族内部获得通过,取决于很多因素,但起码得有足够多人支持才行。 若是杨奎与私兵们都没有战心,觉得起兵是找死,那即便杨家决定举事,他们也会未战先怯,未来的路困难重重。 杨宁今天执意要带人去莲花村打那一仗,不只是为了救援赵文景与村民,也是向众人展示实力,用一场大胜帮助大伙建立信心,同时树立他自己的威望。 “杨统领,我有两件事需要你帮忙。” 不同于对杨小福这个心腹的随意,此刻杨宁神色肃然,对杨奎抱有相当大的尊重。 “四公子只管吩咐,小人绝对遵从!”杨奎问都不问是什么事。 杨宁当仁不让地道: “其一,咱们的佃户今天陆续到了坞堡避祸,你我也带回了不少自耕农,你抓紧时间从中挑选体魄强健、老实本分的青壮,明日辰时集结。 “其二......” ...... 当日,老族长大办宴席招待赵文景,杨宁、杨濛、杨征等人作陪。 众人宾主尽欢时,杨桐鬼鬼祟祟来到私兵驻地,把杨奎拉了出来。 “三公子找小人何事?”杨奎抬高下巴,傲然地看着杨桐。 杨桐左顾右盼半晌,见四下无人,这才咳嗽两声,装模作样地扬起下颚: “杨统领,本公子且问你,杨宁那厮的武艺究竟如何?” 他打算去找杨宁打一架,把今天吃的亏报复回来,但他不是一个鲁莽的人,故而想要事先打探一番。 杨奎默然片刻,语气生硬地道:“三公子直呼四公子大名,不觉得太过无礼了吗?” 杨桐乜斜杨奎一眼,杨奎这厮平日里最是桀骜不驯,不把杨宁放在眼里,现在突然变得如此维护对方,他很不习惯。 “这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杨桐鼻孔朝天地冷哼一声,“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杨奎再度组织半天措辞,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开口却只有言简意赅的一句: “四公子的武艺,比三公子高出不知多少。” 杨桐顿时大为恼火,瞪着杨奎恨恨道:“杨奎!你竟敢看不起本公子? “整个杨家谁不知道杨宁就是个饭桶,他与人比武何时赢过?你如此羞辱于我,是觉得我好欺负不成?!” 杨奎默然。 他不善言辞,需要仔细琢磨自己的回答,好显得强而有力,一下子就让杨桐心服口服。 但他这番模样落在杨桐眼中,却让后者以为他是没话说了,不由得更加傲慢起来: “你老实交代,今天杨宁是不是没杀什么胡人?你之前帮他说话,是不是收了他的好处?” 杨奎默然,杨桐无法接受杨宁的表现他理解,毕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可能相信那些事情。 “四公子跟小人过来。”杨奎转身带路,与杨桐一起来到马棚,路上碰到两个私兵,又吩咐他们去取一些物件。 “四公子懂马否?”杨奎在马棚前站定,问这话的时候满脸倨傲。 杨桐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对杨奎的倨傲分外不爽。 他很看不惯对方目中无人的样子,对方只是一个仆人,而他是杨家主人,对方凭什么在他面前如此拿大? 是以杨奎越是骄傲,杨桐就越是不服气地要比他更加骄傲,对方的下巴抬得有多高,他就一定得更高一分。 “本公子什么不懂?” 因为下巴抬得太高,杨桐再度鼻孔朝天,“家事国事天下事,本公子事事关心!” 杨奎转身指向马棚:“那四公子看看这些战马。” 天色已晚,马棚光线不太好,杨桐让随行的仆人把灯笼凑上前,仔细看了看那些战马。 不看还好,一看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杨家虽然是地方大族,但势力局限于一县之内,杨家为了组建私兵保护家族,花大价钱购买了一些马匹,但品相一般。 可眼前这些战马却颇为高大神骏,纵然不是什么珍稀品种,却也称得上良马。 依照大齐惯例,马匹高七尺可为战马,七尺之下就不能用于作战,而杨家的战马普遍比七尺矮上一寸半寸。 中原不产马,良马价格高昂,如果不降低要求,杨家如何组建骑兵? 而杨桐眼前的战马,却普遍高于七尺,甚至七尺一寸七尺二寸的都不少,这明显不是杨家原先的马匹! 如此良马,居然有三四十匹之多! 杨家有了这些战马,私兵的战力无疑会更上一个台阶! 杨桐越看越是双眼发直,情不自禁心跳加速。 “这些马匹都是今日缴获,其中半数为四公子一人所得,家族战兵与不少乡民都能证明,三公子还怀疑四公子没有杀过胡人吗?” 杨奎斜着眼睛俯视杨桐。 杨桐哑口无言。 好半晌,他才嗫嚅地道: “不,不可能啊,杨宁那厮明明胆小如鼠,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就变得骁勇善战?” 今天杨宁刚回来,就在大门前揍了他一顿,所以他没能看到杨宁带回的战利品。 对于自己被打这件事,杨桐是很不服气的,他并不认为自己武艺比杨宁差,只觉得当时对方是出其不意偷袭,他才吃了闷亏。 可如今看来,杨宁真的比他强。 “四公子再看看这些。” 有私兵将今日缴获的弓箭、弯刀、皮甲拿了过来,杨奎指着它们道,“我们不仅缺少良马,也缺好弓。 “而胡人游骑的这些兵器可都是精品。 “若无四公子,我们的武备哪能突然上升一个台阶?” 望着那些泛着寒光的刀兵,杨桐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第十六章 天下大势 胡人的武备确实精良,这是他们能横行北方与中原的原因之一,但这些武备并非都是胡人自产,大部分由大齐皇朝制造。 大齐的武器为何会落入胡人手中? 答案很简单,那是对方的战利品。 别的不说,几年前,石勒率军在豫州一战而灭大齐十万大军,那十万人的武备就都成了石勒的斩获。 这就更不必说,胡人攻占州县之后,将府库里的武器据为己有了。 自从刘渊反叛,十几年来,大齐的武备一直在持续落入胡人手中,而今天,杨家私兵在杨宁的带领下,总算是拿回了一些属于齐人的东西! 此情此景,热血未冷的杨桐如何能不惊愕失神? 他呢喃着道:“杨宁这厮......居然真能做下此等大事?” 杨奎傲然道:“以四公子的才能与武勇,来日必有一番作为,今天这点斩获算得了什么? “三公子,你还想跟四公子较量武艺吗?” 脑海中浮现杨宁纵马驰骋大杀胡骑的场景,杨桐不禁脸色发白,倘若他真的去找杨宁比武,只会被打得比今天还惨! 这一刻,他陡然意识到,今天杨宁在众人面前慷慨陈词,说要起兵抗胡,并不是大言不惭、哗众取宠,而是真的想那么做。 可怕的是,杨宁或许确实有那样的能力! 可杨桐不能接受的是,这个胆小怯懦了二十年的四弟,为什么忽然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变得英明神武了呢? “杨统领,你老实告诉我,杨宁这厮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他为何就忽然变了?”杨桐凑近杨奎一字一句地问。 他现在也顾不得跟杨奎比拼谁更骄傲了,只想知道这个关键问题的答案。 杨奎又开始考虑措辞。 杨桐以为他不愿意告诉自己真相,急得抓耳挠腮,抓住对方的衣袖加重语气道: “杨统领,你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尽量满足你,但你必须告诉我答案!” “小人不需要三公子的好处!”杨奎先是态度坚决地表明立场,而后目光怪异地看着杨桐,幽幽道: “据李小姐所言,四公子是在门框上撞了一下,磕破了脑袋,随即开窍,克服了心魔......” 杨桐倏然一愣,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宴席过后,杨宁将赵文景请到自己的小院,煮茶招待。 稍稍闲聊,醒一醒酒,两人的谈话逐渐进入正题。 “今日多谢先生在族人面前仗义执言,为我的起兵抗胡之论背书。”杨宁拱手。 “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话就不用说了。”赵文景摆摆手,随即冷哼一声,“赵某就是看不起甘做奴才的人狺狺狂吠!” 顿了顿,赵文景正色看向杨宁,“不过,赵某虽然答应帮忙,但也只是襄助一二,短时间内为你壮壮声势而已。 “至于能否一直携手并进,还得从长计议。” 杨宁对赵文景的态度不感到意外,对方是天下名士,曾经的朝堂九卿,而杨家不过是一县大族。 赵文景即便是不愿南渡淮河,去东南投效朝廷,想要留在中原加入某个抗胡势力,杨家目前的份量跟他也不匹配。 总不能因为杨宁救过他,就把他强行绑架到自己的战车上,让他一辈子无条件给杨宁卖命。 杨宁起身作揖,恭敬请教:“杨家该如何起兵,又当如何发展,请先生教我。” 这个问题他之前问过,现在算是正式请教。 赵文景示意杨宁坐下,抚着胡须不急不缓地道:“欲成大事,当知时势,某先为四郎说一说天下大势如何?” “先生请言。”杨宁洗耳恭听。 赵文景气度雍容的娓娓道来: “九年前,也就是永嘉五年四月,石勒在豫州一战灭王师十万,诸多王公贵族、簪缨世家被屠,举世惊骇,衣冠纷纷南渡。 “当时,祖逖将军亦在南渡流民中。 “永嘉五年六月,伪汉军队攻占洛阳,俘怀帝。随后愍帝在长安即位,之后伪汉大军攻陷长安,愍帝被伪汉所杀。 “大齐皇室凋零殆尽,只剩琅琊王尚能主持大局,愍帝薨,琅琊王在东南即位,至今已有四年。 “这四年来,朝廷忙着在东南立足,无力兴师征战。 “唯有祖逖将军以一己之力渡过淮河,北伐成功,克复中原,将石勒赶出河南! “当此之时,自并州(山西及其周边地区)发迹的伪汉,已经西据关中雍州,东有河北冀州,雄踞北方之势已成。 “河北之地,眼下仅有平原郡尚在抵抗。 “祖将军厉兵秣马,意欲救援平原郡,兴兵河北灭石勒,奈何朝廷猜忌,派人来夺兵权,北伐大业恐一朝成空啊! “一旦平原郡被攻破,在河北彻底站稳脚跟的石勒,必然再度渡河南下,届时中原必有大战! “济南郡与平原郡仅有一河之隔,到时候首当其冲,危如累卵!” 说到这,赵文景怅然长叹,满面悲怆不忿之色。 杨宁当然知道赵文景为何不忿,倘若朝廷不夺祖逖兵权,驱逐胡人的大事是很有可能成功的。 前世,祖逖将军就是因为失去兵权,无法继续北伐,忧愤成疾,在广元五年也就是明年,随着平原郡被攻破,遗憾长逝了。 祖逖一死,石勒果然再犯中原,济南郡随即被胡人攻占,杨家正是在那时家破人亡! 至于如今割据青州,名义上拥有济南郡的曹嶷,亦被石勒大军灭杀,青州成为石勒的地盘。 在此之后,祖逖北伐的战果基本化为泡影,胡人再度席卷河南。 而偏安东南的大齐朝廷呢?自此之后,直到杨宁战死,都未能再度兴复中原。 前世杨宁虽然只活到广元十四年,但在他看来,终大齐一朝,都不可能真正收复中原,驱逐胡虏再造建坤。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现如今朝廷无端猜忌祖逖,夺了他的兵权,也害死了他! 念及于此,杨宁将盏中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赵文景同时做出同样动作。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满腔愤懑。 第十七章 问对 放下茶盏,赵文景接着道: “石勒大军攻打平原郡的这些时日,曹嶷也在背后袭击平原郡,毁坏屯田、杀人抢粮,双方合力之下平原郡独木难支。 “曹嶷此人真真是目光短浅、胆小如鼠,他本就跟石勒有仇,如今不帮助平原郡对抗石勒便罢了,还背后捅刀。 “殊不知唇亡齿寒,平原郡一旦被破,接下来肯定轮到青州! “杨四郎想在济南郡起兵,眼下并非好时机,赵某思来想去,天时地利都不占,唯有人和可以争取。 “偏偏仅剩的人和,因为朝廷昏暗,祖将军自身难保,杨四郎只怕也得不到。 “不能从祖将军那里得到助力,曹嶷作为伪汉之臣,又不敢与石勒敌对,杨四郎仅凭自身,如何与石勒的精锐之师抗衡? “黄河两岸结寨自保的坞堡势力,无不畏惧石勒如虎,若无朝廷支持,他们又哪敢与石勒拼命? “时势如此,杨四郎欲谋大事,何其难也!” 说到最后,赵文景再度将茶水一口气喝干,看他的样子,是想把茶换成酒,来个一醉方休醉死自己算了。 杨宁这回却没有跟赵文景一起喝茶,他摇了摇头:“眼下不是起兵的好时候,但也不是半点儿机会都没有。” 赵文景注视杨宁,不太相信这个结论,他看不到杨宁成事的任何可能:“杨四郎有何见解?” 杨宁道:“石勒此人虽然出身卑微,但文韬武略,有胸怀有远见,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观其志向,必是不小。 “这些年来,他在为伪汉打下半壁江山的过程中,麾下部曲一再扩张,如今已是手握伪汉半数大军。 “胡人不知忠君报国,石勒身为羯人首领,本身并非匈奴贵族,如今他占有河北,其势已成,岂甘久居人下? “我料他定会拥兵自重,割据河北,而后谋求取代伪汉刘氏! “而伪汉朝廷见他势大难制,亦不会无动于衷,大齐朝廷姑且猜忌祖将军,伪汉难道就会姑息石勒做大? “双方矛盾不可调和,来日必起兵戈,届时两虎相争,便是我等趁势而起、发展壮大的不二良机!” 赵文景瞳孔放大,深受震动。 他不无惊异地盯着杨宁:“杨四郎身在县乡之间,竟然连这些事情都看得透?” 杨宁笑了笑,云淡风轻地道: “我虽然是小地方的人,但自幼读书习武,与州郡士子多有往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是关心的。” 他知道这些,当然是因为前世亲身经历过。 前世他能抗胡有成,正是钻了石勒与伪汉朝廷开战,双方打成狗脑子,无暇顾及青州的空子。 赵文景无法得知这种真相。 他只以为杨宁是真的时时关注天下形势,每天都在打探外界各种消息,日复一日的思考抗胡救国之道,不禁大为钦佩。 赵文景忍不住击节而赞: “杨四郎胸怀家国、心系天下,不愧是受圣贤教诲的读书人。 “虽处于县乡之间,却能眼观南北、耳听八方,且在危难之际不畏强敌,敢于谋求保境安民,实在是能让窃居朝堂的衮衮诸公汗颜!” 杨宁心中尴尬,面上却丝毫不显,坦然接受这番夸赞。 赵文景面上慷慨激昂,暗中则是讪讪。 他刚刚把天下大势渲染得一片糜烂,将起兵抗胡说得比登天还难,其实并不是认为此事真的不可为。 作为名士,在给出自己拯救时势的主张前,习惯性把时势说得凶险无比不可救药,不如此,怎么显出自身见解的卓越不俗、非同凡响? 可他的话只说了前半段,还来不及给出自己的见解,就被杨宁一番话抢了白,偏偏杨宁那些言语正是他准备说的。 这就让他很尴尬了。 他事先怎么都料不到,杨宁这个在乡间声名狼藉的纨绔公子,能有那么深远的见识。 想起莲花村村民取笑杨宁,多少影响到他的那些言谈,赵文景很是郁闷,忍不住腹诽一句“愚夫误我!” 赵文景迅速调整思路,咳嗽两声,摆出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姿态,赶紧说出自己的主张,不敢再让赵宁发言: “诚如四郎所言,世事虽然凶险,但我们并非没有机会。 “当此之时,石勒势大,不可贸然与之交手,我们需要的是厉兵秣马,积蓄实力。 “石勒刚刚经略河北,根基不稳,幽州等地抵抗力量尚存,短时间内,他的主要精力只能放在稳定冀州上。 “祖逖将军仍在河南,石勒轻易不敢来犯。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杨家想要有所作为,首要诀窍在一个‘快’字! “我们必须在平原郡尚未被攻破,祖逖将军威望犹在之际,迅速举事。 “先扫荡郡县胡人游骑,剪除各地盗贼、流寇,以战练兵,建立根基,并团结郡县有志之士,扩充羽翼。 “而后交好祖将军旧部,相互呼应引为援手,再与朝廷取得联络。 “朝廷纵然不能拨给钱粮布帛,但能授予名分,让我们的旗帜能够得到四方认可,有官职可以任命贤才,方便吸纳郡县士子与青壮! “稍有力量,四郎就得支援平原郡,至少是牵制曹嶷,让平原郡能坚持得久些。 “平原郡不失,则石勒大军不会南下! “万一平原郡守不住,只要我们占了济南郡,有地有粮,来日也能接应平原郡精兵南撤,与之合力壮大自身。 “若得如此,我们就有了在乱局中保存自身的力量,往后便能观时待变,伺机而动!” 杨宁听得连连点头。 杨家太过弱小,想要举事有成,就必须因势利导,根据现实情况借势借力,在各方力量中周旋。 打铁需得自身硬,先站稳脚跟,有了实力才能图谋长远。 说着说着,赵文景渐渐神采飞扬,他索性站起身,大袖一挥来回踱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一旦石勒与伪汉开战,大军就能兵出泰山以东,攻曹嶷取青州,作为立足之地! “青州两面环海,一面有黄河与冀州相隔,进可攻退可守,占住青州,就有了在乱世成就大事的根本! “此后,四郎便可上表朝廷,联合祖将军旧部与兖、徐两州锐士,渡河北上,攻伐冀州! “冀州既定,再相约王师收复关中,杨四郎自中原西进,王师则从武关北伐,两面夹击,则雍州胡人可除! “东失冀州,西失雍州,伪汉两臂尽断,仅剩的并州如何独存?如此,大事可成,胡虏可灭也!” 说到最后,赵文景已是满面红光,他站在堂中长身玉立,目光灼灼地盯着北方,英姿勃发满身锐气。 好似他真的已经手提三尺青锋,斩下了胡酋人头! 第十八章 破局之策(祝大家除夕安康!) 但此刻的杨宁却不以为然。 取青州为根本他赞同,但后面的事.......朝廷连祖逖都容不下,一旦他真的手握雄兵据有青州,朝廷还能坐视他成为一方诸侯? 之后征讨胡虏的大计根本无从谈起。 至于联合兖、徐锐士.......那更是镜花水月,祖逖北伐,可不是一开始就跟胡人交战,他先打的是河南地方豪强! 胡人肆掠之际,这些地方豪强趁乱而起,编练私兵,称雄郡县,名义上或许臣服朝廷,实际仍跟诸侯无异。 有的甚至暗中跟胡人串联。 祖逖来了,他们想的不是加入对方的北伐大军,而是据守自家地盘,阻碍祖逖北进,不准祖逖进入自家地头。 朝廷不信任地方将领,地方势力也不信任朝廷。 所谓乱世,由此可见一斑。 在杨宁看来,胡人固然是敌人,可地方豪强也不都是朋友,朝廷更加不用指望。 想要成就大事,只能靠自己! 这倒不是说赵文景徒有虚名,看不透时局,而是对方依旧心系朝廷。 纵然出了祖逖的事,他的忠君思想也没有就此消失,习惯性把朝廷、王师当作希望。 不指望朝廷,难道指望现在只有一百多家族私兵的杨宁? 故而赵文景再高看杨宁,都只会把杨宁当作一方将领看待,顶多视作第二个祖逖,必须有其它王师与朝廷的支持才能做成大事。 杨宁不想做第二个祖逖,也做不成第二个祖逖。 就在杨宁自顾自沉吟,赵文景重新落座时,老族长朗笑而入。 “老朽本想叫安之过去说会儿话,得知赵公在此,便不请自来了。”老族长笑容醇和地与赵文景见礼。 杨宁自然知道老族长为何找他,众人重新坐好,他主动挑起话茬:“孙儿正在跟先生商谈起兵之事。” 老族长捻了捻花白胡须,收敛笑意,神色郑重地道:“今日安之主动出击,击杀击退胡人百名游骑,确实威风大涨。 “但附近的胡骑不止这百人,今天他们死伤不小,来日必然展开报复,安之可想过应对之策了?” 相较于赵文景立足全局的长远策略,老族长更关注的是当下。 杨宁微微点头,这个问题他在去莲花村之前就考虑过,如果没有相应对策,他就不会贸然扩大跟胡人的战斗规模: “石勒麾下军队久攻平原郡不下,粮草不济,被迫分兵掠粮,但彼处激战正酣,他们能分出来劫掠粮秣的人手有限。 “其中大部分顺黄河北岸向西,趁着黄河结冰渡河南下的顶多小几千。 “来得再多一些,石勒就得考虑祖将军的兵马。 “虽然我们知道朝廷派人来分走了祖将军兵权,但事情刚刚发生,石勒事先料不到。 “南下的胡骑有限,来济南郡的就更少,有一两千就算不错。 “济南八县,在历城县一带活动的胡骑加起来最多三四百。 “这三四百骑今天被我们斩首半百,那么就算报复,短时间内能集结起来的也就是三百出头。” 这番分析有理有据,老族长颇为认同,但这是事关家族存亡的大事,老族长不敢掉以轻心: “或许三四百,或许更多,你不曾亲眼见过,凭什么确定?” 当然是凭前世记忆......杨宁没法把这话说出来。 前世胡骑这次掠粮之后,地方大族们交流消息时,统计过胡骑规模,历城与邻近的祝阿两县加起来,人数也就四百左右。 杨宁道:“孙儿已经请了杨统领帮忙,让他派遣精锐人手出去打探情况,最迟明天日落前,探马就能回来。” 这就是他拜托杨奎的第二件事。 杨奎派出人手前,跟老族长禀报过,但当时老族长正在设宴招待赵文景,故而没有跟杨奎细细谈论。 杨奎说要派遣探马了解附近的胡骑人数,老族长同意了,却没想到这是出自杨宁的授意。 “杨奎向来只听我的话,现在能遵从安之的意思行事,看来他对安之是真心服气了。” 如此想着,老族长深深看了杨宁一眼,对自己的长孙能获得家族第一猛士的认可很高兴。 “杨家私兵仅仅一百多人,且不如羯胡彪悍善战,就算胡骑只有三四百,真打过来我们只怕也是难以匹敌。” 老族长不动声色地道。 杨宁道:“故此孙儿还拜托杨统领,在今日聚集起来的乡民中挑选青壮,自明日起开始训练。 “我们有佃户两三百,隐户一百多,再加上自耕农,即便每两户只有一名合格青壮,人数也不输给胡骑!” 老族长再度讶异。 这件事杨奎当时曾想一并禀报,只不过那会儿老族长没时间听,此刻听了难免深感意外。 他沉吟片刻:“你执意把那些自耕农纳入坞堡,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杨宁道:“有这方面的考量。” 老族长想了想,目光变得深邃:“如果只是胡骑也就罢了,可历城县有四个大族。 “你想过没有,若是有人投了胡人,与他们一起来攻打我们,那我们的人数就不够了。” 杨宁不以为意地道:“就算有人投靠胡人,也只会有黄家一家,另外两家不会这么快就甘心从贼。” 老族长又一次惊异起来:“你连这都能看透?” 看不透,但能回忆起来......杨宁笑得很含蓄。 石勒势大,麾下又有不少汉人效力,故而想要抱上这条大腿,保全家族甚至是发展家族的,绝不只杨濛一个。 根据杨宁的前世记忆,黄家就是此时投过去的。 杨宁道:“孙儿跟黄家的几个子弟熟识,知道他们的德行,这是一帮没有廉耻的小人,言谈间早就隐约流露过相应意图。” 老族长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杨宁“窥一斑而见全豹”的能力:“若有黄家相助,胡人如虎添翼,我们还是很危险。” 杨宁道:“如果人够多,就不是那么危险。” 老族长问:“人从何来?” 杨宁道:“胡人肆掠县乡的这些天,很多人死于非命,更多人被迫逃离故土,流离失所,如果能收拢他们,我们人手就够了。” 老族长抚须寻思:“话虽如此,只怕时间不够,胡人说来就来。” 杨宁道:“孙儿已经让杨小福带人出去了,今天缴获了不少胡人战马,他们骑马而行,脚程很快。 “只要将杨家愿意庇护乡民的消息散播出去,旦夕之间就会有大群流民一批接一批过来!” 老族长双目瞪大,终究是控制不住的失了态,惊呼道:“你的动作竟能如此之快?” 第十九章 考验 老族长定定看了杨宁半晌,又把目光朝向一旁的赵文景,见对方从容不迫,略一思索,心里有了答案。 他立即起身,向赵文景作揖: “多谢赵公指点安之,赵公果然大才,运筹帷幄料敌于先,老朽佩服!” 老族长是了解自己的孙子的。 杨宁为了保护李清菡,激愤之下战胜心魔,克服胆小的毛病,能够力敌胡人,虽是意料之外,但尚属情理之中。 可要说杨宁突然变得足智多谋......老族长只能呵呵两声。 所以,老族长认为一切都是赵文景的功劳,是杨宁跟对方说明各种情况后,对方帮他做出了布置。 赵文景这般大方,对杨宁如此优渥,老族长岂能不谢? 听到杨宁的种种安排,心中颇为震动但装得淡然从容,没有丢了名士风度的赵文景,面对老族长正儿八经的道谢,脸颊抽了抽。 他站起来干笑两声:“杨老说哪里话,赵某并没有做什么,那些事我也是刚刚听闻,都是杨四郎自己的部署。” 赵文景腹诽道:你孙子什么样,乡下愚夫不知道你自己还能不清楚?跟我唱这出,是在故意炫耀自己孙子的才干? 转念一想,赵文景又觉得老族长此举颇有深意。 身为杨家之主,早年官至边郡长史的老族长,行事不至于这样浅薄孟浪。 可老族长的深意到底是什么,以赵文景的才智,一时半刻竟也想不透彻,这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高看老族长一眼。 “杨四郎已是足智多谋,能文能武,杨老竟也是个老狐狸,这杨家真是不简单,绝不能因为他们只是地方大族就小觑他们!” 赵文景心中了然,看老族长的目光饱含深意,嘴角还挂着些许意味莫名的淡淡笑意。 那意思是我知道你不简单,我赵某能领会你的不简单,这说明我同样不简单,大家都是聪明人,你可别算计我。 老族长纳闷了。 赵文景的话已经让他大感意外,禁不住疑惑,又看了杨宁一眼,回头再注意到赵文景的神色,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赵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一副万事了然于胸的模样?难道老夫做了什么亏心事,让他知道了不成?” 老族长满头雾水地揣度,“莫不是赵公觉得,安之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在暗中安排? “他觉得老夫是故意让安之在他面前表现,让他高看安之,好真心帮助安之起兵抗胡?” 老族长觉得赵文景应该就是这么想的。 可问题在于,事实并非如此...... 老族长扭头注视低头喝茶,举止如常的杨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夫都无法接受安之忽然变得有勇有谋,又怎么让赵公相信呢?也罢,这口黑锅老夫背了就是。” 老族长暗暗叹息,随即与赵文景相视一笑,一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承认你想的没错,大家心照不宣就好的样子。 赵文景优雅淡然地坐下,心里却是泛起惊涛骇浪,暗忖: 老狐狸果然有深意,可恨我一时居然捉摸不透,还要装出一副跟他心有灵犀的样子......不能让他小看了我,我得表现得比他更高深才行,否则岂不是要被他拿捏? “安之啊,咱们光有人是不够的,时间太少,青壮操练不出什么成果,再者,咱们兵器数量极为有限。 “就算大家能够据守坞堡,不必出去野战,但让胡人强弓一阵齐射,再被黄家的人冲击坞堡,也容易被吓破胆。” 老族长语重心长地对杨宁说道。 杨宁刚要言语,老族长却已摆了摆手,故作高深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计较,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即可,族中一定会全力相助。 “这是对你的考验,你要是能击退胡人,再来跟我谈论其它。” 到了此时,老族长对杨宁突然冒出来的才能已有相当认知,对他多了不少信任。 说到这,老族长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赵文景。 赵文景面带微笑,八风不动。 杨宁看看老族长,又看看赵文景,总觉得气氛突然有些怪异,但说不出来怪在哪儿。 不过得到老族长授予的家族大权,杨宁还是高兴的,他当即认真地给予保证:“孙儿一定尽力而为。” ...... 从杨宁的小院回到自家书房,老族长立即把杨奎叫了过来。 “你好生说说今天的事,好好说说安之!”在杨奎这位绝对心腹面前,老族长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急迫。 他要立即弄明白杨宁面貌大改的原因! 杨奎:“......” 老族长等了半天,瞪着他道:“你为何不说话?” 杨奎:“小人在组织措辞。” 老族长深吸一口气:“有什么好组织的?” 杨奎:“不知从何说起。” 老族长急得干瞪眼:“就从你见到安之的时候开始说!” 杨奎想了想,将今日白天的事从头到尾给老族长一一讲明,他说得很详细,没有遗漏任何一个关节。 老族长听得阵阵失神:“如此说来,安之不仅打赢了你,有了万夫不当之勇,还能巧妙诱敌设伏,有了知兵善战的才能?” 再联想到刚刚杨宁的诸多布置,老族长实在无法相信那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子:“不应该,安之怎么可能这么有本事?” 杨奎却很淡然,一五一十地道:“四公子自幼读书习武,本来就文武双全,之前不过是......不过是没法在人前表现自己而已。 “如今四公子心魔尽去,有几分本领都能展现出来,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回想自己考校杨宁的才能时,对方满头大汗支支吾吾的样子,老族长很难接受这样的解释。 但现实面前,他又无法不接受。 抚须半晌,老族长陷入自我怀疑: “难道安之真是璞玉?倒是听人说过他私底下能言善辩、武艺不俗,原以为那是他的仆人与友人说谎,难不成事实果真如此? “安之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这小家伙内有锦绣,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遇到大事便会展露无遗?” 第二十章 土地兼并(祝龙年大吉!) 老族长摇摇头,还是难以接受。 “对了,族长,还有一件事。”杨奎道,“听李小姐说,四公子是脑袋在门框上撞了一下,磕破了头,然后突然开窍。” 老族长怔了怔,他见过杨宁额头上的伤,之前以为是跟胡人作战时留下的,没想到居然是自己撞了门框。 “如此一说,就都解释得通了!” 老族长回过神,顿时抚掌而赞,哈哈大笑起来,“撞得好啊!” 杨奎连连点头,很认同老族长“撞得好”的评价。 他也是如此认为,只不过不好说出口,现在亲耳听到老族长替他喊出这几个字,立即感觉心胸通透。 ...... “二哥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所为何事?”杨征放下书卷,看到进门的杨濛,讶异之余,连忙起身招呼。 杨濛自己找了位置坐下,默然片刻,拍着膝盖长长叹气,语不惊人死不休:“三弟,杨家恐有灭门之祸!” 杨征被吓得手一抖,书卷掉在地上,赶紧俯身捡起,眼神不定地道: “二哥休要危言耸听,安之今天虽然说了起兵抗胡的大话,但父亲并未同意,算不得什么。 “他真正做了的事,除却杀戮胡人,就只有收拢自耕农。胡人杀了就杀了,大快人心不说,咱们也无法挽回什么,至于后者......” 杨濛重重击节,不再藏着掖着:“我过来,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此事有何不妥?”杨征眨了眨迷茫的一双眼。 杨濛示意对方坐下:“不让自耕农进门,这是我特意吩咐桐儿去做的,你可知我为何如此安排?” 杨征抿了抿嘴,他并非糊涂人,眨眼就已明白对方的意思: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胡虏烧杀抢掠之后,自耕农失去房屋、粮食、财物等等,从此一无所有。 “没了房屋可以搭窝棚,但他们想要来年春天有种子,想要在秋收之前有饭吃不饿死,粮食不可或缺。” 说到这,杨征停了下来。 这些粮食从何而来? 得买。 向谁买? 当然是向当地大族,也就是杨家买。 拿什么买? 已然一贫如洗的自耕农,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田地! 兵灾造就荒年,荒年的土地价格当然不会高,杨家如果愿意,更能刻意压价,那么自耕农想卖地也是贱卖! 土地多的,把一部分土地卖给杨家,自此变得穷困,但尚能苟延残喘。 土地少的,把田全卖了,都未必凑得到可以撑到明年秋天的粮食,只能卖身给杨家做佃户! 一场兵祸,乡民死伤无数,活下来的困苦不堪,唯独作为地方大族,拥有坞堡、私兵的杨家,可以趁机获利,进行土地兼并! 这,就是杨濛不愿收留自耕农的原因。 他巴不得自耕农自生自灭,多死一些。 这样一来,那些自耕农的土地失去主人,买都不用买,杨濛只需要打点一下县衙,便能把它们据为己有! 什么是发展家族?这就是发展家族! “乱世当头,秩序崩坏,官府管不了事,也不想管事。 “我们只需要在官府稍微花些钱,那些家破人亡的自耕农,连佃户都不用做,可以直接成为隐户!” 杨濛脸泛红光,目光炙热,瞳孔里仿佛藏着由无数老弱妇孺尸骨垒成的金山银山,“这场动乱过去之后,我杨家的隐户就不再是一百多,而是可以一下子超过三百!” 隐户,隐藏的户口,他们不在官府民册上,官方统计中没这些人,他们只属于杨家。 佃户虽然不向朝廷缴纳田赋,但人头税等杂税还是要缴的,而且需要服徭役,他们创造的财富总归不能尽数归于杨家。 但隐户不同,隐户的一切都是杨家的,不需要向官府缴纳一文钱! 依照杨濛的打算,经此一事,杨家的隐户数量可以超过佃户,再加上兼并死去之人的土地,杨家的实力无疑会更上一层楼! 代价嘛,只是成百上千个自耕农或者成为路旁饿殍,或者沦为奴仆而已,对杨家没有害处。 杨征抿着嘴没说话,脸上爬满不忍之色,眼神颇为抗拒。 杨濛却激动起来,他重重击节道: “原本一切我都安排好了,骂名我也准备替家族承担,不需要父亲跟三弟你出面,可结果呢? “结果却让那安之那小竖子坏了事! “他想做好人,可也不想想是在给谁做好人,做那些乡民的好人,于我杨家有何益处? “他做了外人的好人,却实打实妨碍了自家壮大,这难道不是杨家的恶人吗?” 杨濛很生气,脸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 杨征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过了一阵,杨濛自己平息下来,摆摆手,无奈地道: “安之你是知道的,年轻不懂事,这些年在郡县乱晃,游手好闲,别的不学,净学了些空谈好名的所谓名士行径,不知何为实事。 “他可以胡作非为,但我们不能任由他胡来。 “三弟,你得跟我去见父亲,与他阐明道理,不能让安之再闹腾下去了! “起兵抗胡?说得轻巧,胡人是我们抗衡得了的吗?朝廷十万之师都被石勒屠了,他这么做只会害死大家! “值此洪浪滔天的乱世,杨家只能顺势而为,抓住一切机会壮大自身。 “唯有进到家族口袋里的利益是真东西,杨家必须更有实力才能保全自己,而不是去当什么出头鸟,平白招惹祸端!” “走,咱们这就去见父亲,你得跟父亲表明你的态度!” 杨征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杨濛拽出门。 他陷入沉默,任凭杨濛强行把他绑上自己的战车。 走在石子小道上,杨濛步伐有力、神色坚定,对说服老族长这件事很有信心。 老族长年迈,近些年不怎么打理族中事务,杨家现在说话算数的就是二房跟三房,他跟杨征已经统一战线,那就代表了杨家的态度。 再者,杨濛了解自己的父亲,对方一向脚踏实地,注重实际利益,绝不是好高骛远的人。 白日里碍于赵文景的面子与那句“奴才”的评语,勉强收纳了那些自耕农,但直到宴席结束,老族长不也没有同意杨家起兵吗? 老族长是睿智的,哪能看不出来举事的艰难? 杨濛觉得,他只要跟杨征统一态度,给老族长递上一个台阶,对方就会借坡下驴。 第二十一章 后继有人 “我意已决,你俩毋庸多言!” 让杨濛没想到的是,当他跟杨征见到老族长,说出他俩的意见后,老族长竟是态度坚决地予以否定。 老族长的意思很明确,接下来这几天,杨家上下必须全力支持杨宁,听从对方调派,汇聚所有力量应付胡人的报复! 杨濛万分错愕,呆了好长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他想不通,明明之前没有同意起兵,对抗胡这件事持模棱两可态度的老族长,为什么突然就拿定了主意。 在他去找杨征的这个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杨家说变天就变天了?是谁给老族长灌了迷魂汤? 一定是赵文景! 杨濛心中瞬间有了答案。 老族长曾经做过郡长史,混迹过上层士人圈子,对名士的尊崇发自内心,赵文景这种存在,在老族长心中的份量一直不一般。 可再不一般,赵文景毕竟是外人,老族长怎么能因为对方而把家族大计当作儿戏? 难道一向英明的老族长老糊涂了? 杨濛连忙劝说:“父亲,赵公再是天下名士,终究不是杨家人,他不了解杨家的根底,不知道郡县实际情况。 “他可以高举大义旗帜,喊一些热血口号,咱们可不能陪他乱来,一旦事有不谐,他不过是一走了之,杨家可怎么办?” 老族长瞥了杨濛一眼:“此事跟赵公有什么关系?” 杨濛神色一滞:“父亲决定跟胡人开战,不是因为赵公煽动?” “胡言乱语!”老族长不悦地一甩衣袖,“你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杨濛一时愣住,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怎么都不可能真把这话说出来。 一直沉默的杨征却立即反应过来:“是安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老族长顿时捻须而笑,老怀大慰而又高深莫测地道:“吾家乳虎已长成矣!” 杨濛:“......” 杨征笑得很欣慰:“果然如此。” 此言一出,杨濛立即转头瞪他,那意思是说,兄弟,请注意你的立场。 老族长没有继续卖关子,把刚刚去见赵宁的事情简单说明,临了对听得连连颔首的杨征,以及瞠目结舌的杨濛道: “吾意已决,尔等勿要赘言,且先下去,好好襄助安之。” 杨濛无可奈何,只能乖乖退下。 走出老族长的院子,杨征感慨万分: “安之真跟以往大不相同了啊,我就知道,杨家不会真出无用纨绔,各房子弟都是有本事的!” 杨濛脸色难看,一言未发。 他着实没想到,杨宁会把全局形势看得那么透彻,又早早把眼前诸事安排得那么妥帖,心中的震动一时无法散去。 但他仍旧固执己见: “就算安之真如父亲所言,开了窍,但杨家的实际处境并未改变,我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冒这样的风险。 “他做郡长史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谨慎实干。” 杨征呵呵一笑:“有什么想不通的?二哥难道忘了,父亲做的是哪一郡的长史?” 杨濛怔了怔,霎时明悟。 老族长做的是边郡长史,在任期间一直跟胡人打交道,也曾金戈铁马,亦曾血染长刀,把胡人压制得服服帖帖。 如今,老族长又怎会甘愿向胡人低头,坐视对方在自家地头杀人掠货、纵横自如? 杨征与杨濛退下后,老族长来到书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翻看起来。 那是他在边郡做长史时的见闻记录,其中记载了许多他跟胡人打交道的事迹,字里行间装满了他的少壮热血、功勋意气。 良久,腰背佝偻,身形不再雄阔伟岸的老族长,缓缓放下书册,抬头看向窗外深渊般黑暗的夜空。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白发苍苍的老族长喟然长叹,本就衰老的面容愈发皱纹深刻。 皇朝荣辱,家族沉浮,皆是千钧之重,那似乎已经不是他这个活了一甲子的清瘦老人,还能扛得动的了。 杨家,需得后继有人。 ...... 杨家坞堡的这个夜晚并不平静。 因为白天的胡骑来袭,因为杨宁的血溅五步,因为大势崩坏下郡县地方的难以独善其身,很多人在寻找未来的出路,很多人的思想产生了变化。 “你没事就好,当时听说胡骑袭来,向着你们所在的村子奔去,我差些当场吓死。” 一栋小巧精致的绣楼里,李清菡正被一名心有余悸的美妇人拉着手问长问短,“我把你从青州带来,你要是在这里有什么闪失,你父亲非得活活把我打死啊!” 这位三十余岁、风情万种的美妇人,是李清菡的姑母,李蒹葭。 李清菡生母早逝,几乎是被对方抚养长大,此次也是对方带着她来杨家做客。 在听闻李清菡可能面对胡人游骑时,李蒹葭当场吓晕,天黑后才苏醒,这时候老族长招待赵文景的宴席都已结束。 “这里不安全了,咱们明天就走,回到青州才安生,现在就收拾行装,快......”说着,李蒹葭火急火燎地就要从榻上起身。 李清菡一把按住对方的手,无奈地道:“哪能说走就走,且不论胡骑正在肆掠济南郡,路上不安全,再者......” “说的也是。”李蒹葭微微一怔,摸摸还有些发昏的脑袋,意识到自己乱了阵脚,“再者什么?” 李清菡沉吟着,面色复杂,没有立即答话。 李蒹葭恍然大悟:“对了,咱们这趟过来,是要挤兑杨四郎,找个由头把你俩的亲事搅黄的!” 客观而言这话很不着调,不符合成熟端庄美妇人的年龄与身份,偏偏李蒹葭说得一本正经。 说到这,她坐直腰身,咳嗽两声,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清菡: “快说说,计划执行得怎么样?你有没有做些不着调的事,让杨四郎厌恶你? “亦或者,你有没有听说杨四郎的什么荒唐事,抓住他什么把柄,能够以此为借口让他下不来台?” 李清菡张了张嘴,几度欲言又止,神情更加复杂。 她们这趟来杨家,名义上是趁着年节将至,过来走动一下,实则姑侄俩暗中谋划的,却是如何破坏李清菡跟杨宁的亲事。 正因如此,胡人袭击别院时,李清菡才毅然决定断后。 她想要的,就是借机偿还杨家对李家的恩情,随即跟杨宁划清界限。 第二十二章 人口 见李清菡始终不说话,李蒹葭有些着急:“你快说啊,急死我了! “依照杨四郎的性子,胡骑冲到你们跟前的时候,他肯定表现得十分不堪。 “你跟我说说当场的情景,只要杨四郎没有保护好你,我们再添油加醋一番,必能让杨四郎无地自容,叫他没脸再提与你成亲的事!” 半晌过去,李清菡终于幽幽开口,只不过她说出来的话,大大出乎李蒹葭预料: “杨四郎不仅救了我的性命,当着我的面手刃多个胡人,还带领杨家私兵伏击胡骑得手,救下数百乡民。 “虽然这么说姑姑可能不信,但事实就是,今天的杨四郎的表现,当得起英武不凡、智勇双全的评价。” 李蒹葭:“.......” 她伸出手摸了摸李清菡的额头,目光哀伤,眼含泪水:“我可怜的菡菡,你今天得经受了多大恐惧,脑子才能被吓坏成这样?” 李清菡:“......” 她没好气地把李蒹葭的手拍开: “我不是在跟姑姑说笑,事情的确如此,姑姑若是不信,明日可以去问同行的仆人与乡民。” 李蒹葭满脸怀疑,上下打量李清菡,一副恨不得细细研究她的每根汗毛,好确认她确实没被吓糊涂的模样: “照你这么说,杨四郎转性子了?” 李清菡认真颔首:“他的脑袋在门框上磕了一下,开窍了。” 李蒹葭默然片刻,再三确认:“菡菡啊,你确定脑袋磕在门框上的是杨四郎,不是你自己?” 李清菡翻了个好看的白眼,懒得接这茬。 李蒹葭自顾自沉吟了好一阵,忽然瞪大美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清菡,失声大叫道: “你对杨四郎评价这么高,该不会是看上这小子了吧?!” 李清菡顿时窘迫,霞飞双颊:“谁,谁看上他了!姑,姑姑不要乱说,我怎么会看上他?” 李蒹葭暗暗哀叹一声,拉住李清菡的手语重心长地道:“菡菡啊,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靠不住的。 “连你那该死的,风流倜傥、名重青州的前姑父,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何况是一向不靠谱的杨四郎? “你可别被迷了心窍,咱们得坚决进行原定计划呀!” 李清菡默然。 李蒹葭婚姻失败,很久之前就跟他的丈夫和离了,自此便对天下男人失去信心,时常给李清菡灌输厌男思想。 她之所以跟李清菡暗中谋划,积极搅黄她跟杨宁的亲事,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然,在李蒹葭看来,这是保护李清菡。 “杨四郎之前是不靠谱,但现在不一样了。”李清菡有些不敢直视李蒹葭。 李蒹葭脸色一变,当即哀嚎起来,就差没有呼天抢地:“菡菡啊菡菡,没想到你这个柳眉杏眼的小妮子,竟然也会成为叛徒啊!” 李清菡哭笑不得。 她这个姑母虽然比她母亲小不了太多,但两人呆在一起,反倒是对方的举止像个小孩子,而她更显成熟稳重。 “好了好了,没有姑姑说得那么夸张,我不会那么容易相信杨四郎的。”李清菡拉住不停拍打床榻的李蒹葭。 闻听此言,李蒹葭顿时不再闹腾,目光熠熠地盯着她:“你保证?” 李清菡倍感无奈:“总得,总得再看看再说......” 李蒹葭顿时激动起来,重拾斗志,挥舞着手臂,一下子在榻上站起身,孰料跳得太高动作太猛,脑袋顶到房梁,疼得哎哟一声。 但她顾不得这些,捂着脑袋杀气腾腾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料定杨四郎那小子朽木不可雕! “从明天开始,咱们就一直盯着他!我就不信了,他这只小小病猫真能成为猛虎,我定要找出他的破绽!” 李清菡看着浑身孩子气的姑姑,忍不住暗暗摇头。 她心里想着:杨四郎今天这种表现,究竟是能够一直保持下去,还是一觉醒来脑袋不疼了,开了的窍就会闭上,回归本来面目? ...... 一觉醒来,杨宁摸了摸还有些许疼痛的额头,叫来仆人给自己换药换布。伤口虽然不深,却不是三两天能完全愈合的。 梳洗完毕,吃过早饭,杨宁来到私兵训练的校场。 与往日不同,今天站在这里的除了私兵,还有几百名青壮民夫。 杨奎走到杨宁面前禀报:“依照四公子吩咐,小人挑选了三百名青壮,都是胆子较大且老实本分的。” 杨宁微微颔首:“辛苦杨统领了。” 杨家的佃户与隐户加在一起,有四百余户,昨天又收拢了两百来户附近的自耕农,人数不少。 如果按照一户抽一丁的标准,理论上杨宁可以得到六百青壮。 但一方面杨家私兵本就出自杨家的佃户、隐户,另一方面杨宁对战士多少有点要求,故而人数少一些。 要抗住胡人反扑,三百人肯定不够,好在有杨小福在外面活动,这几天还会有更多人汇聚到杨家坞堡,队伍随时可以扩大。 那么到最后,杨家最高可以拥有多少人呢?这就涉及到济南郡历城县,一共有多少百姓了。 依照朝廷在太康元年的统计,大齐一十九州,一百七十三郡,一千余县,共有百姓二百四十五万多户,一千六百多万人。 之后朝廷改屯户为民户,民册户籍增长近一倍,遂有四百多万户,两千多万口。 但杨宁身为大族子弟,深知其中猫腻,因为施行九品中正制的缘故,士族特权众多,世家尾大不掉。 无论士族门阀还是地方豪强,都有不少隐户,多的不说,杨宁觉得大齐三千五百万人还是有的。 平均下来,一县约莫三万人。 相比之于汉朝的一千余万户,五六千万人,大齐几乎称得上是人丁稀薄了。 青州,位处泰山以东,本就不算人口繁盛之地,比不得司州、冀州那种几十万户的地方,拢共能有近百万人口。 青州八郡,济南郡仍旧不算人多的,之前经历盗匪、流寇与乱兵肆掠,人口有所减少,济南八县,如今历城县仅有不到两万人。 除却县城居民,以及其它三个大族控制的人口,纵然剩下的自耕农有一半涌到杨家,能有多少人、多少可用的青壮? 第二十三章 游说 “四公子,在胡人回来报复之前,咱们大概只有三天,这点时间想要把青壮训练出战力......” 杨奎欲言又止,那意思很明确,等同于痴人说梦。 杨宁观察着衣衫单薄,在冬日寒风中缩着肩膀,不停跺脚的精瘦青壮们,若有所思。 杨家坞堡中的人,听说四公子今日要在校场练兵,不约而同从各处聚拢过来看热闹,这里面既有青壮的家眷,也有杨家子弟。 成百上千的人,把校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甚至爬到院墙与屋顶上,伸长脖子往这边张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眼见杨宁大明大放站在几百号人面前,一副要大展拳脚的英武模样,杨桐很是眼红。 若是换了一天前,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冷嘲热讽,但昨晚去亲眼见证杨宁的战利品后,他对杨宁已经存有一丝敬畏。 他对站在一旁,面容阴鸷的杨濛道:“父亲,区区三天时间,杨宁那厮真能把兵练成吗?” 杨濛嗤笑不迭:“猪鼻子插大葱,他懂个屁的练兵,等着看笑话吧!” 说着,他竟是懒得多看一眼,转身离开。 杨桐摸了摸下巴,认为父亲说得有道理。 他跟杨宁受的是一样的家族教育,虽然知道些兵法,但只是照本宣科而已,没有实践经验。 杨桐自认为三天之内绝对练不成兵马,杨宁又没有三头六臂,没理由他不行的事情对方却可以。 “杨四郎以为他是谁?诸葛孔明还是韩信?一点从军征战的经验都没有,还想训练士卒?” 李蒹葭环抱双臂,一副看不得杨宁装模作样的神态,不停地哼哼,“我看他是昨天杀了几个胡人就骄傲自满,认不清自己是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李清菡很理智地开始分析:“杨统领曾经是边军校尉,有他相助,杨四郎并不是没有把兵练成的可能。” 李蒹葭老大不服气:“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只有三天,除非是天神下凡,否则绝不可能有成果!” 李清菡没有再说话,只是认真看着校场情况,迫切想知道杨宁接下来会如何一鸣惊人。 对方昨天已经给过她多次惊喜,她很想延续这种体验。 可今天她失望了。 她本以为杨宁懂得识人用人,明白借人借力的道理,会让杨奎出面负责具体事务,由对方带着私兵骨干教授青壮搏杀技艺。 可杨奎很快就带着一帮私兵离开,听动静还是骑上马奔出了坞堡。 这让李清菡不明所以,放着杨奎这个现成的校尉不用,杨宁要如何指导青壮训练?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倘若杨奎事先定下了训练之法,那么杨宁仍能在其他私兵的帮助下做事。 在李清菡想来,训练乡勇是为了抗击胡人保卫桑梓,那么为了凝聚人心提升士气,杨宁首先应该做的就是慷慨陈词,对青壮们晓以大义,说明利害关系,激发青壮们的热血与奋勇。 然而杨宁什么都没说。 他也没有让私兵们做什么。 杨宁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去找杨桐的麻烦! 这令李清菡大跌眼镜。 “难不成这小子练兵是假,借着练兵的由头打压异己,确立自己杨家继承人的地位才是真?”李蒹葭暗搓搓地想。 “你,你要干什么?” 眼见杨宁面色不善地来到自己面前,杨桐再明显不过地感受到了浓浓的压迫感,回想起昨天被揍的经历,他声音有些艰涩。 “张管事是你们的人吧?”杨宁盯着杨桐,“他不听我的吩咐,做下错事,是不是该你这个主人负责?” 杨桐一头雾水:“他做了什么?” 杨宁沉着声音道:“我昨天叮嘱过他,让他今早准备足够多的炊饼,让三百青壮人人都能吃饱,可他只让这些人喝了稀粥! “现在这些人一个个有气无力,我如何训练他们?” 杨桐转头看了看想要开溜的张管事。 他没有掺和这件事,对方大概率是受了杨濛指使,才对杨宁的吩咐阳奉阴违。 但他作为杨濛的儿子,不可能把责任推到父亲头上,只能硬着头皮道: “几千张嘴吃饭,族里哪有那么多粮食?能让他们有粥喝就不错了,而且......而且这是惯例。 “之前流寇作乱,我们庇护佃户时,都是只提供稀饭......” 杨宁目光一冷,当即抬手。 杨桐脖子一缩,差些转身就跑,他以为杨宁会像昨天一样,一巴掌给他扇翻在地——昨天被打的半张脸今天还没完全消肿呢。 直到杨宁的手落在他肩膀上,杨桐才惊觉自己想岔了,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杨宁声音冰冷:“老三,我练兵是奉了祖父的命令,你也不想我事情没做成,却在祖父面前把过错都推到你们头上吧? “届时祖父怪罪,族人义愤,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族中管事?” 杨桐怵然一惊,他本就不认为杨宁能练成兵,要是结果真是这样,杨宁却说是他们的人使绊子才没成功,那他岂不是得背黑锅? 杨宁缓和语气,循循善诱:“胡人一定会回来报复,我们必须要有足够实力才能自保,你难道真想胡人踏破我们的坞堡?” 杨桐神色黯然。 杨宁趁热打铁:“三哥,众所周知,你是族中最优秀的年轻子弟,我一向是佩服你的。 “如今胡人肆掠乡里,杀我同胞不算,还想屠我族人,除了反抗我们别无他选,这正是需要你出头的时候。 “你从小就有大志向,当此时势艰难之际,好男儿正该一展抱负,你难道不愿挺身而出,为族人存亡、家国大义出力? “你莫不是想给胡人下跪,给胡人当奴才?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我这个做兄弟的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杨桐渐渐抬起头来,直视杨宁的殷切目光。 他觉得杨宁说得有道理。 不,不是有道理,是非常对! 他,杨桐,本来就是族中最优秀的年轻子弟,也是胸怀远大的有志儿郎,就算是死,死在家门之外,也不会给胡人下跪当狗! 他要反抗,他要为家族出力,他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 杨家,绝不只有杨宁这个胆小鬼敢于抗胡! 第二十四章 练兵(上) “老四,你说得没错!”杨桐感觉自己的身形已经高大起来,不必再惧怕杨宁,完全可以跟对方平等对话。 杨宁添油加醋: “三哥是识大体的人,你我之间再有什么矛盾,那都是私人的事情,咱们总不能为了一点小过节置大局于不顾吧?” 杨桐觉得杨宁说得太对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跟杨宁可以把狗脑子打出来,但不能不识大体: “你需要我做什么?” 杨宁满脸信重之色:“三天之内,胡人必至,我需要青壮们吃饱饭,让他们有力气跟随你我诛杀胡人! “张管事只听你的命令,这件事除了你没人能办到,你可愿为杨家担起责任,让祖父见识到你的品性?” 一番话说得杨桐心怀舒畅,当即大手一挥:“我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岂不是白在族中管了这么久的事?” 说着,他转过头,朝拨开人群,缩着脑袋正要溜走的张管事厉声大喝:“张管事,你给我过来!” 看着杨桐训斥张管事,喝令对方立即去让厨房准备蒸饼,杨宁满意地暗暗点头。 杨桐可能不了解现如今的他,但他是了解这个族兄的,杨濛对胡人的畏惧深入骨髓,是铁了心要投靠石勒,但杨桐并非如此。 这家伙虽然有很多毛病,比如自视甚高,比如不把乡下泥腿子放在眼里,但一腔热血尚未冷却,不会心甘情愿背祖弃宗。 想要成就大事,就得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杨宁意欲在最短的时间内整合家族力量,将杨濛斗倒,方法有很多,而直接把杨桐拉到自己的阵营,无疑是釜底抽薪之策。 连自己的儿子都“投敌”了,杨濛还如何混得下去? 就眼下来说,杨宁没打理过族中事务,大小管事没一个是他的人,想要不被人暗中使绊子,拖延他做事的进度,让杨桐出面亦是上策。 ...... “胡人烧了尔等的房子,让尔等惶惶如丧家之犬,只能露宿荒野,被寒风吹打被冷雨浇头,尔等可恨他们?!” “恨!” “胡人抢走了尔等的粮食,让尔等辛苦一年的收成化为乌有,只能食不果腹忍饥挨饿,尔等可恨他们?!” “恨!” “胡人杀戮尔等的父母妻儿,让尔等眼睁睁看着亲人倒在血泊中,从此成为家破人亡的可怜人,尔等可恨他们?!” “恨!” 李清菡终于看到了她预想中的一幕。 在杨宁向青壮们宣布,族中为他们准备好了炊饼,往后都不用吃稀饭的时候,青壮们的士气一下子提升不少。 随后,杨宁走入人群,开始跟他们拉家常,东问一句今年收成如何,西问一句家人有没有受到胡人伤害。 等到炊饼做好,让青壮们填饱肚子,杨宁再度令青壮们站好,并依照什伍编排队列,而后就是眼前这幅场景。 眼见杨宁骑马在队伍前来回走动,不时与青壮们目光对视,并声若洪钟吼出以上那些话,得到青壮们强而有力的回应,李清菡双眸渐渐发亮。 “如今,胡人游骑仍在肆掠乡里,到处杀人放火,他们甚至还想打到这里来,冲进坞堡,抢走你们的口粮,你们是否什么都不愿做?” “不是!” “这座坞堡就是你们最后的容身之所,一旦胡人攻破坞堡,不仅你们会死,你们的家人都会被胡人践踏、屠戮,你们可愿坐视不理?!” “不愿意!” “胡人虽然穷凶极恶,但在历城县只有区区数百人,现在你们身边同样有几百人,你们能不能跟我守住坞堡,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能!” “能!” “能!” 一时间,数百青壮齐声大吼,不少人满面通红,额头青筋突起。 杨宁停下脚步,目光如刀地扫视众人,振臂高呼:“驱逐胡虏,保卫家乡!” 众人齐齐嘶吼:“驱逐胡虏,保卫家乡!” “大声点,本公子听不见!你们没吃饭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保护好自己的父母妻儿?!” 杨宁大怒,“带把的,都给我瞧瞧你们的男儿气概,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青壮们的声音更加激昂愤慨:“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这回跟着杨宁一起怒吼的,不再只是三百青壮,还有一旁的杨家私兵们,甚至很多在校场边围观的老人、小孩,都跟着喊了起来。 声若洪浪,气冲斗牛,好似要把屋顶掀翻。 “要死了,吼这么大声做什么,我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成百上千人用尽全力的咆哮,震得李蒹葭心肝噗通噗通直跳,置身于声浪中,她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淹没,脸色越来越白。 李清菡悄然握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眸中的同仇敌忾之色,逐渐凝实燃烧,仿佛化作了两团火焰。 让她没想到的是,就这“驱逐胡虏”的十六字宣言,杨宁居然带着青壮们足足喊了一个时辰,直到把众人喊得嗓子冒烟才停下。 随后,杨宁大手一挥,带领青壮离开校场,让他们以什伍为单位,开始往杨家坞堡的城墙上搬运石头、滚木。 从今天清晨开始,杨家已在加固加高坞堡,佃户、隐户也好,自耕农也罢,全都被调动起来。 妇孺老人甚至半大孩子,尽数加入其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三百青壮的任务始终是搬运石头、木头等沉重物件,一趟又一趟,不时有人走出坞堡,去田间地头收集材料。 李清菡起初以为杨宁只是让青壮们做重活,锻炼力气,但随着观察深入,她很快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青壮们没有单独行动的,不是一伍五人,就是一什十人,无论做什么永远形影不离。 一旦碰到队伍走散的什伍,赵宁就会揪住相应的伍长、什长,严词喝令他们管束好自己的部下。 “一人走散,全伍受罚,一人偷懒,全什连坐,伍长、什长惩罚加倍!今天表现最好的什伍,晚饭吃肉,表现最差的晚上清理茅厕!” 这是李清菡听到的,杨宁说的做多的话。 第二十五章 练兵(中) 杨宁的惩罚措施没有什么伤害,但侮辱性不小,他会把犯错的什伍带到空旷地带,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学青蛙跳,学青蛙叫。 每当这时,就会引来大量围观,并伴随着指指点点与大声哄笑。 大家都是乡亲,彼此熟识,围观者里面还有自己的父母妻儿,再是脸皮厚的这样当众出丑,让自己的家人也跟着丢脸,亦承受不住。 经过一天的协同劳作,与杨宁不间断的约束与惩罚,青壮们的行动渐渐有序起来。 到了午后,这些青壮不管做什么,都会始终盯着自己的同伴,生怕自己脱离大队,也没人再敢偷奸耍滑。 伍长、什长原本都是普通庄稼汉,没有管束旁人的意识,也没有群体配合的思想,但吃了亏总不至于不长教训。 渐渐地,他们把更多心思用在约束部属上面。 喊口号与搬运石头滚木,都是没什么危险的训练内容,大家虽然觉得累,却也没有超出承受范围。 只不过,这些东西好似与血腥战争并不直接相关。 到了傍晚前,杨宁终于撕下他温情脉脉的面纱,开始展现备战环节该有的残酷一面。 他把青壮们带回校场,于是青壮们意外地发现,等待他们的是全副武装的杨家私兵。 外出一整天的杨奎已经赶回,他率领几十人骑着高头大马,冷冰冰地俯瞰青壮们,仿佛随时会向他们冲杀过来。 而事实上,杨家骑兵也确实向他们冲过来了,并且还是在众人依照杨宁的要求,以什伍为单位整体列队的情况下。 当排山倒海的骑兵轰隆隆冲到面前,青壮们哪里还记得杨宁不准后退的命令,就连伍长、什长的脑海都是一片空白,纷纷转身就跑。 这次,杨宁没有再让他们学青蛙,叫他们当众丢脸,迎接他们的,是杨宁等人手中重重落下的鞭子! 望着被抽打得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的青壮们,一整天心情都相对轻松的老弱妇孺们,一个个无不大惊失色。 就连跟众人一起回到校场,继续看热闹的李清菡等人,都不禁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他们一直以为杨宁是和气的,就算惩罚众人,也会顾及乡里乡亲的面子,不会真的让青壮们受伤。 可如今再看面沉如水,下手狠辣的杨宁,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杨宁更没打算一直保持和气。 眼瞅着青壮们的父母妻儿就要涌进校场,去照看他们的儿子、丈夫,杨宁终于停下他手里的鞭子。 但他脸上的阴云并未散去。 “都给我退回去!” 杨宁首先向那些看热闹的人厉声大喝,恍若一个露出本来面目的狰狞阎罗,“你们想干什么?保护你们的儿子、丈夫? “你们这不是在保护他们,是想要害死他们!” 此时此刻,不少老人妇孺看向杨宁的眼神都充满疑虑,毕竟他们的家人被打伤了,有的人还流了血。 虽说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对杨家这种地方大族有着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畏惧,轻易不敢做什么,但对杨宁的信任与敬重却在减少。 他们一时想不明白,愿意收留他们的杨宁,为什么突然变了脸,不仅让骑兵冲击他们的家人,鞭打起来下手还那么重。 杨宁面容冷峻,逼视骚动不安的人群,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猛虎的咆哮: “你们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以为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三天,顶多三天,胡人骑兵就会杀到你们面前! “杀人如麻的胡人会用鞭子招呼他们吗? “不,他们会用弓箭射穿他们的咽喉,会用战马踩碎他们的身体,会用弯刀斩掉他们的头颅! “到了那时,他们连直面胡人骑兵的胆量都没有,拿什么保护你们?莫说保护你们,就刚刚那副望风而逃的样子,他们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 “你们不是没有见过胡人,你们扪心自问,你们跑不跑得过胡人的战马?胡人又会不会因为你们不想家人受到伤害,就放下他们手中的屠刀?!” 一番声色俱厉的咆哮,吼得老弱妇孺们阵阵失神。 他们茫然地看着杨宁,看着这位陌生的四公子,再也没有去搀扶、照看自己的家人。 制止了这些乡民,杨宁转身看向那些刚刚还在逃散,眼下已经停下脚步的青壮们,面容依旧狠厉: “这是什么时候?是胡人踏破家园的时候!你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是胡人的弓马长刀! “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农夫?工匠?屠户? “大错特错,你们现在是战士!要为家人而战,要用自己的身体,去直面胡人铁骑,在他们的利刃下保护父母妻儿的战士! “种田能让胡人退却吗?打造桌椅板凳能让胡人退却吗?宰羊杀猪能让胡人退却吗? “不能! “你们唯一能做的,是把自己变成真正的战士! “连直面骑兵的勇气都没有,连抗住弓箭的胆量都没有,你们凭什么成为战士?你们拿什么去跟胡人拼杀,又靠什么击退胡人?!” 这一席字字千钧的话,深深冲击了众人的心灵,现场一时鸦雀无声,很多人低下了头,很多人当场失神,很多人被醍醐灌顶。 是啊,现在不是寻常时候,是胡人肆掠郡县的战争期间,他们朝不保夕,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死去,区区鞭打又算什么? 如果不能战胜胡人保护坞堡,今天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而要达成这个目的,他们能依靠谁?是谁一直在为此劳心劳力? 下一刻,众人的目光先后聚焦在杨宁身上,这一次他们眼中不再有疑虑,有的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烈的信任与敬重! 只有杨宁能帮他们,能救他们,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依照对方的安排认真训练而已。 杨宁环视众青壮,目光冰冷:“我杨四绝不会强人所难。 “倘若你们觉得训练辛苦,挨不了鞭子,不想做个大丈夫,甘愿被胡人铁骑践踏,现在就离开校场,我杨四绝不阻拦!” 没有人离开,所有青壮都握紧了拳头。 第二十六章 练兵(下) 一名精瘦汉子当场下拜:“之前是我们错了,希望四公子不要嫌弃我们,我愿意什么都听四公子的,绝对不再后退半步!” 很快就有人紧跟着表态:“我们都听四公子的!” 更多人吼叫起来:“绝不后退半步!” 眼看着三百青壮士气激昂,杨宁面色稍霁:“这是你们自己选的,可不要后悔! “从此时开始,我将以军法管束你们,绝不会对任何人手软!而只要你们达到我的要求,我保证,你们一定可以击退胡人! “现在,立刻,给我回到原先位置,列队!” 在伍长、什长们的约束下,青壮们重新站好,三百人无不仰首挺胸。 杨宁向杨奎点头,示意对方再度准备。 数十名骑兵蓄势待发之际,杨宁指着他们对三百青壮吼道: “你们给我记住,此刻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是杨家私兵,而是胡人铁骑!你们现在如何面对他们,来日就会如何面对胡骑! “后退者,鞭二十!” 三百青壮不约而同地大吼:“决不后退!” 士气可用,只可惜现实不是喊喊口号就可以的。 当数十骑一起冲出,踩得地面发颤,洪流般汹涌奔至众人面前时,这些昨天还是普通乡民的青壮,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了山崩般的压力。 在骑兵距离他们尚有二十步时,不少人双股抖动。 骑兵冲至十步时,一个又一个青壮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扭头就跑。 这一刻,他们不是败给了胆小,而是败给了求生本能。 当骑兵勒住马缰,在众人面前数步之外堪堪停下时,更多人浑身发软地瘫倒在地,甚至有人当场失禁。 “还不错。”杨宁暗暗点头。 无论是站是坐,至少有百来人留在原地,跑掉的大多集中在前排。 “你们跑得倒是容易,可那些没跑的同伴都会被你们害死!” 杨宁沉着脸来到那些临阵脱逃的人面前,鞭子不管不顾抽下去,“一群饭桶,都给我低头看看,你们的鸟是不是被吓掉了?! “所有后退的人,鞭二十,伍长加五鞭,什长加十鞭!” 杨奎等人纷纷下马上前,一时间校场中满是鞭子的抽打声与青壮的惨叫声,围观的家眷们看得头皮发麻,老人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但没有人再觉得这不应该。 “回去,继续,这次再后退的人,鞭三十!” 在看到不少人站在原地安然无恙,认识到不跑也不会被骑兵撞翻、踩死后,第二次的训练效果好了不少,对鞭子的恐惧战胜了对骑兵的害怕。 伍长、什长们自发给部属打气,喝令他们不得后退,一些性情凶悍的甚至出言威胁。 他们挨的鞭子更多,不想再来一顿。 当然,还是有人本能地转身就跑,尤其是站在前排的。 这场训练注定充满血泪。 ...... 在一天训练结束,表现优异的什伍得到肉食奖励,校场上爆发零星欢呼声时,杨濛走进老族长的书房。 老族长正在跟赵文景对弈,两人都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对发生在坞堡的事情充耳不闻,好似泰山崩于前都能不动声色。 见过礼,看了会儿棋,寒暄一阵后,杨濛直奔正题,忧心忡忡地对老族长道: “父亲,安之今天折腾了一整天,但我看得很不理解。 “他既不让私兵教授青壮杀敌的本事,也不给这些人发兵器,反倒是不断鞭笞他们,好些人都受了伤。 “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乡民们会心生怨忿,别胡人还没杀回来,他就把青壮们打死打残,引发乡民闹事了!” 老族长缓缓落子,不咸不淡地瞥了杨濛一眼:“你觉得安之的练兵之法有问题?” 杨濛过来就是为了抹黑杨宁,但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故作沉吟,片刻后才道:“至少儿子看不出他这么做的好处。 “早上喊口号,而后做苦力,下午站着不动,这能形成战力吗?” 老族长不置可否,落子依然悠闲,赵文景本来比他还要风度翩翩,一举一动莫不从容优雅,但听到这里又忍不住了。 他眉头一皱,转头瞪向杨濛,很暴躁地道:“一派胡言!简直是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 平白无故的,杨濛又被赵文景喷了一脸唾沫,心中恼怒,面上却不敢表露,只能装模作样拱手,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在下愚钝,还请赵公不吝赐教。” 他不觉得赵文景能说出什么精妙之论,他也是能文能武的人,读过兵法,就没看出来杨宁这样做的目的。 追根究底,杨宁只有三天时间,如今一天已经过去,他却没看到青壮们形成任何战力。 ...... 与此同时,李清菡跟李蒹葭回到绣楼,两人亦在讨论今天的所见所闻,琢磨杨宁练兵的道道。 “热闹归热闹,但我却没看懂杨四那小子在干什么,他怎么不教导青壮们杀敌之术,反倒是变着法的折腾他们?” 李蒹葭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干,“这有什么用? “依我看他是慌了,知道胡人即将杀回来,想做事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手忙脚乱的胡作非为!” 李清菡温婉地笑了笑:“我一开始也看不明白,但想了一天,总算有些心得,姑姑要不要听听?” 李蒹葭呵了一声,一副你什么心思我门儿清的样子:“你又想吹捧那小子?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回能怎么强词夺理!” ...... 赵文景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教训起杨濛来:“自从伪汉建立,胡人这些年一直在四处征战,行伍中皆为老卒。 “莫说一群昨天还拿着锄头的农夫,就算是久经训练的锐士,等闲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杨四郎只有三天时间,他就算再有手段,终究不是神仙,如何能让青壮们的杀人技艺强过胡人? “因是之故,训练杀人之术是缘木求鱼,白费功夫! “亏你活了几十年,居然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被当作愚夫、小孩一样训斥,杨濛脸上很挂不住,但凡面前的不是赵文景有资历有威望的天下名士,他肯定要拂袖而去。 第二十七章 深意(上) “我岂是看不明白,我就是看得太清楚,才知道胡人无法匹敌,杨家唯一的生路是投降,而不是负隅顽抗自寻死路!” 杨濛心里如此说着,嘴上却道:“依赵公所言,胡人一旦回来,我们岂不是必败无疑?” “你......简直朽木不可雕也!”赵文景气得手抖,刚刚捻起的棋子扔回盒子,“不可力敌,难道还不能扬长避短吗? “正面厮杀拼不过,那就不要出去野战,依靠坞堡坚守不好?” 杨濛暗暗深吸一口气,赵文景每回跟他说话都没好脾气,这让在杨家手握大权,一向是横着走的他分外憋闷。 ...... “照你这么说,坚守坞堡的确是仅有的选择。” 听罢李清菡一番煞有介事的分析,李蒹葭稍稍认真了些,“可坞堡不是那么好坚守的。 “从来没有拿过兵刃,也没有跟人厮杀过的乡下民夫,在身边没有足够多正规军压阵的情况下,面对胡人的百战锐士,只怕是连几轮强弓齐射都抗不下来,很容易就会崩溃。 “杨家坞堡虽说颇为坚固,但城墙毕竟矮小了些,优势不那么大,给不了青壮太多安全感。 “夫战,勇气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三军不可夺其气,青壮一旦被胡骑的气势压制,莫说区区几百人,纵有千人亦不顶用!” ...... 杨濛看着赵文景,口若悬河地道:“除此之外,乡下农夫虽然吃苦耐劳,但性情散漫,缺乏组织与纪律,更做不到令行禁止。 “胡人只要进攻,青壮们死伤一些人,必然阵脚大乱,乃至抱头鼠窜,莫说我们这小小坞堡,就算给他们一座坚城都没法据守!” 赵文景拍案而起,有心喝骂,但转念一想还是坐了回去,目光投向老族长。 他身为外人实在不好做得过火,必须要卖老族长一个面子。 老族长知道杨濛的意思。 对方笃信依靠自身力量无法战胜胡人,这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基于现实的考量。 老族长也明白杨濛的打算。 既然杨家无法抵御胡人报复,那唯一的生路就是投降,从此为石勒鞍前马后。 至于昨日杀伤胡人带来的麻烦,并不是不能解决,把错过都推到杨宁头上,将其丢给胡人泄愤,再拿出钱粮布帛赔偿胡人的损失就是。 这么做,很可能保住杨家,但也可能仍旧无法消弭胡人怒火,那么迎接杨家的还是覆灭之危。 杨濛之所以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无非是认为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远大于杨宁战胜胡人反扑的概率。 当然,杨濛未尝没有私心。 只要杨宁不在了,杨濛就能顺理成章继承杨家家业。 对杨濛而言,这是一石二鸟之策。 老族长脸色难看,但他并没有如赵文景期望的那样,立即驳斥、否定杨濛的言辞,把杨濛痛骂一顿。 说到底,杨濛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既然有道理,作为杨家家主,老族长就得考虑更多问题。他个人虽然不愿臣服于胡人,但世道丧乱,时势凶险,他得替家族多想想。 投胡虽然屈辱,却好过族人死绝。 若是大势没有崩到眼下这种程度,但凡朝廷还能指望一二,老族长绝不会考虑投胡的可能性。 可现实不是朝廷没法指望吗? 现实就是,杨家即便跟胡人拼得全家死绝,都得不到半点支援,甚至朝廷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半壁江山都丢了,朝廷还要夺走祖逖的兵权,他们会在意区区一个县乡家族? 昨夜,老族长跟杨宁说,能不能挡住胡人反扑是对他的考验,事若不成就不谈其它,这是肺腑之言。 此时此刻,老族长的沉默让赵文景十分失望。 他本打算拂袖而去。 但想到一直在不停做事的杨宁,他又没有动弹。老族长的难处他当然能理解,于是他决定做些什么。 按捺住心头的恼怒,赵文景沉声道:“以某观之,杨四郎必能战胜胡人反扑,他的练兵之法很有讲究。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倘若杨四郎依照常法练兵,三日之间绝对无法让青壮形成战力,那才是自取灭亡之道!” 杨濛不服:“有什么讲究?在下怎么看不出来?” 赵文景本已打算好好说话,但一看到杨濛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他就压抑不住内心的暴躁,当即嗤笑一声: “要是你都能看出来,天下就没有愚夫了!” ...... 李清菡看着李蒹葭认真地道:“杨四郎今日练兵,共分为三个部分,分别解决了姑姑担忧的几个问题。 “其一,杨四郎早晨让青壮们大喊口号,且一喊就是一个时辰,这看似不着边际,实则用处在于两个字:提气! “普通百姓与军中士卒的差别,首先就是气势。士卒气势强,而百姓气势弱,强弱有别,双方没交手之前,胜负其实已经分出。 “想要抗衡胡人悍卒,青壮们必须要提升己方气势。 “杨四郎以保护家人为由,让青壮们变得愤怒激昂,但这种愤怒不可能十二个时辰保持,所以他要让青壮们吼出来,不停暗示自己。 “暗示的多了,青壮们下意识就会相信那十六个字,气势便有了。” 李蒹葭寻思片刻,重重点头:“现在回想起来,吼了一个时辰后,青壮们确实变得更有奋武之气。” ...... 赵文景目光如电地道:“其二便是组织与纪律的问题。 “杨四郎编排什伍,安排伍长什长,这不算什么,精妙的地方在于,杨四郎让青壮们以什伍为单位干活。 “若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干,什伍编排了也无用,众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角色。 “而让青壮们活动起来,让他们在干活的过程中随时保持群体行动,就能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形成什伍意识。 “普通青壮知道自己要听谁的,明白自己要跟谁一起行动,伍长什长清楚自己要约束部属,整体性便磨练出来了。 “有了什伍,组织与纪律随之诞生。” 老族长听得连连颔首,他也看出了这些门道,并认为杨宁的做法很有效果。 杨濛则是恍然大悟,同时意识到不好,他之前是真没领会到杨宁的用意,现在想通了杨宁的谋划,顿时深感忌惮。 第二十八章 深意(下) 李清菡眸光明亮地接着道: “让青壮们以什伍为单位干活,通过奖惩手段强化团体意识,使他们不知不觉就有了组织与纪律,战斗时就不会是一盘散沙。 “同时,他们还为接下来的守城作战,收集了不少雷石滚木,这是一箭双雕!” “但最绝的还是第三部分!” 搂着双脚,盘腿坐在榻上的李蒹葭,渐渐回过味来,她摸着光滑圆润的下巴沉吟着道: “气势也好,组织纪律也罢,虽然是军队根基,但也只是基础而已,最终他们还是要作战的,得有战力。 “要跟胡人拼杀,首先得明白胡人是怎么作战的,其次得知道怎么应对,而一以贯之的核心,是必须战胜内心的恐惧!” 李清菡点头如蒜,激动地挥了挥拳头:“正是如此! “胡人作战,无非弓箭骑射、战马冲击,普通百姓看到胡骑成群结队冲过来,马上就会心胆俱寒,只想着落荒而逃。 “昨日在别院村舍,以及莲花村,乡民们远远看到几十个胡骑,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他日数百胡骑到来,这些已经逃过一次的青壮,哪里能不心生畏惧?如何能不溃败逃散? “因是之故,杨四郎才会让杨统领他们,骑着战马直冲原地列队,毫无防护的青壮们! “试想,当青壮们适应了骑兵威势,在平地站着都能不后退的时候,他们再上到城墙,居高临下面对胡骑,又怎么会害怕? “而当他们连骑在战马上的胡人都不畏惧时,又怎么会畏惧那些步行冲击坞堡,意图攀援城墙的家伙?” 李蒹葭听得很是入神,末了忍不住拍手称好:“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没想到啊没想到,杨四郎这小子真是个能练兵的,颇有将才啊!” 李清菡眉梢动了动,笑嘻嘻地道:“姑姑现在知道,杨四郎今非昔比了?姑姑也承认他很有才干了?” 李蒹葭顿时一愣,看着一脸揶揄的李清菡,想到自己之前对杨宁的评价,不由得老脸一红。 她梗着脖子哼唧一声:“这才哪到哪,都还没打赢胡人,如何称得上有本事?” 说着,她眸子滴溜溜一转,狐疑地上下打量李清菡:“你这小妮子,莫不是被杨四这小子夺了心气儿,已经倾心于他了?” 刚刚还气势十足的李清菡立即心头一突,目光闪躲连忙辩解:“哪,哪有,姑姑你不要胡说,我,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 听罢赵文景抑扬顿挫的讲述,杨濛感觉自己心跳有些紊乱,他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这......会不会是赵公想多了?别人不说,安之这孩子我还是了解的,心思单纯,或许他自己并没有想那么多......” 赵文景见他还不服气,差些按捺不住,冲出去一脚将他踹翻,当即哂笑道: “你了解个屁......你了解什么?真真是井蛙不可语海! “人家都把事情做了,你连承认他的才能都做不到,居然还有脸说自己了解他?” 虽然跟赵文景有几步距离,但杨濛感觉自己又被喷了满脸唾沫。 他暗暗腹诽:你不是天下名士吗?你的名士风度呢?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喜欢骂人的名士? “父亲,要想击退胡人,总要青壮能上阵拼杀才行,仅仅是不惧胡人战马远远不够吧?” 杨濛不想再被赵文景乱喷,转头跟老族长搭话。 老族长捻了捻胡须,正要作答,看不惯杨濛的赵文景抢先开口: “你都能想到的事,杨四郎凭什么想不到?瞧你急哄哄的样子,哪像一个主持家族事务的? “凡事都要讲究先后顺序,练兵更得循序渐进,你等着看吧,从明天开始,杨四郎必然增加训练内容!” 说完这些,见杨濛哑口无言,赵文景转身向老族长作揖赔罪:“杨老恕罪,赵某今天孟浪了,不该言语粗鄙。” 没办法,杨宁是他心目中的英才,是抗胡的希望,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赵文景实在无法容忍杨濛这个甘做胡人奴才,在他眼中跟人渣无异的家伙,老是背后说对方坏话,忍不住就想为杨宁出头。 老族长笑着回礼,示意赵文景不必挂怀。 他老早就知道,赵文景是个性子火爆、言行直接的另类名士,若非如此,赵文景现在应该还是九卿之一,不会没了官职。 “父亲,就算安之练兵得当,我们要挡住胡人依旧不容易。” 杨濛很想找回场面,让赵文景也无话可说一次,“胡骑脚程快,说是三天来犯,可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早来一两日?” 赵文景呵了一声,懒得说话。 老族长稳如泰山地道:“说胡骑三天之后过来,当然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今天杨奎带人外出大半日,你难道不知?” 杨濛怔了怔:“杨奎他......外出做了什么?” 老族长淡淡道:“当然是袭扰各地胡人,拖慢他们集结的速度。” 杨濛讶然:“野外骑射,家族私兵岂是胡人的对手?” “只是袭扰,又不是拼命,有何不是对手的?有杨奎在,小事勿忧。” “可是父亲,杨奎如何得知哪里有胡骑?如果他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四处搜寻,那能拖延几个胡人?” “前日杨奎就已派人,去四处打探胡骑情况,对他们的人数与位置颇为了解。” 杨濛恍然:“原来如此,父亲真是深谋远虑!” 老族长摇摇头:“不是为父之谋,都是安之的安排。” 杨濛顿时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又是安之,怎么哪里都有安之?他成仙了不成,事事都能提前布置?”杨濛好一顿腹诽。 绞尽脑汁想了想,杨濛明褒暗贬:“如此说来,安之把诸事都安排得很妥当,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也是最重要的。” 老族长瞥了他一眼:“你是想说人手不足?” 杨濛脑海中警铃大作:“莫非安之连这件事都料理了?” 老族长笑而不语,转头看向门外。 门外有人脚步匆匆地赶来。 不是别人,正是杨桐。 见礼之后,杨桐对老族长道:“杨小福带了一群难民回来,请祖父定夺,是否放他们进门。” 杨濛张了张嘴,声音艰涩地问:“有多少人?” 杨桐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不理解对方的声音怎么怪怪的:“已经抵达的有五六百,据杨小福说,后面可能还有四五百。” 杨濛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锤,身子晃了晃,差些站立不稳。 第二十九章 两条出路 等到杨濛离开,赵文景心情好了许多,重新开始在棋盘上落子,笑着对老族长道:“恭喜杨老。” 老族长明知故问:“何喜之有?” 赵文景笑容不减:“杨老有杨四郎这样杰出的孙子,杨家后继有人,未来必能壮大门楣,岂非人间喜事?” 老族长抚须大笑,十分开怀:“借赵公吉言。” 落下一枚棋子时,老族长眼神闪动,目光幽邃。 杨家必须后继有人,不说闻达于诸侯,起码得带领全族上下苟全性命于乱世。 原本老族长看好的是杨濛,对方这些年把族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众族人也都服他,在长房失踪的情况下,将家族交给杨濛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这两天对方的所作所为,却让老族长颇为失望。 失望的不是对方的品性,而是对方频繁寻杨宁的晦气找杨宁的茬,却每每碰壁,在事实上被杨宁给比了下去,显得思虑不周、举止失措。 杨濛与杨宁,代表的是两条不同的出路。 相比较而言,杨濛的路虽然不好看,但难度小,杨宁的路大义凛然,但注定举步维艰。 在此之前,老族长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选谁。 他个人当然更倾向杨宁,但家族存亡不能感情用事,现如今,杨濛屡屡让他失望,反倒是杨宁不断给他惊喜,老族长就不能不更倾向杨宁一些。 杨家想要在乱世生存下去,乃至发展壮大,需要的是一位雄才! 当然,老族长很明白一点的是,在选谁来做杨家继承人这件事上,他的意见虽然举足轻重,但族人的态度亦不能不考虑。 一众族人支持谁、拥护谁亦很重要。 ...... 翌日清晨,杨濛叫住风风火火准备出门的杨桐,阴沉着一张脸道:“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你赶着去投胎不成?” 杨桐缩了缩脖子。 他很畏惧自己的父亲,在他心目中,那是高山一样的存在,不可撼动不可忤逆,对方皱一下眉头他就忍不住心慌: “老,老四......杨宁昨天让我赶制一批木盾,今早就要用,我想去看看下面的人做好了没有。” 杨濛目光愈发寒冷,斥道:“杨宁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他的跟屁虫不成,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的话了? “前日才被他当众羞辱,你不是想打回来的吗?” 我是想打回来,可我打不过......杨桐讪讪道:“我不是听杨宁的话,是听祖父的话,祖父让族中配合他备战,我总不能拖后腿。” 杨濛冷哼一声,愈发不悦:“这么说你很识大体?” 他真正想说的是,你这个龟儿子要认清现实,弄明白你老子在跟杨宁殊死相争,你个混账东西不要背父投敌! 但这话不好明说,杨濛只能旁敲侧击,希望一向聪明的儿子自行领会。 “父亲谬赞,胡人即将回来报复,儿子当然要为家族出力,让祖父看到儿子的品性与才能。”杨桐挠着头很谦虚地说道。 他不知杨濛意欲投胡,不了解杨濛与杨宁斗争的凶险程度,所以不明白杨濛的心眼与算计,还以为自己的“识大体”真得到了认可。 杨濛嘴角抽了抽,脸色好一阵阴晴变幻:“你......你给我滚!” 杨桐不明所以,但还是迅速转身,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 来到制造木盾的地方,耷拉着脑袋的杨桐立即挺直腰板、抬起下巴,迈着八字步,雄孔雀一般骄傲地走进院门,对迎上来的张管事吆五喝六,不见半分在杨濛面前的畏缩窘迫之态。 在下人面前,杨三公子一向是很有威严的。 ...... “今天,你们将直面强弓利箭,那将是胡人返回之时,你们会遭遇的最大考验,都给我站稳脚跟,后退者军法处置!” 校场上,杨宁骑着马来回踱步,很有威严地巡视青壮们,宣布接下来的训练内容。 一个时辰的提气训练已经结束,眼下青壮们士气正高。 昨日一整天的训练很有效果,青壮们不至于脱胎换骨,但也多了点勇气与锋锐。 在杨宁的吆喝下,仰首挺胸的杨桐大手一挥,张管事带人将几百面木盾搬了出来。 这是杨家整体出动,在不少乡民的帮助下,花费一日一夜打造出来的,与军中盾牌没法比,但能拿来应急。 “举好你们手中的木盾,那是你们能否在胡人弓箭下活下来的最大依仗,谁的木盾要是歪了,就等着被利箭穿心!” 杨宁让私兵们教导青壮拿稳木盾,掌握最大限度保护自身的技巧,而后就跟昨日一样,令他们原地站好。 随即,私兵们在青壮队列前五十步外列阵,引弓搭箭。 “齐射,第一轮,放!”杨宁无视青壮们的紧张忐忑,冷酷地挥动手臂。 霎时间,数十支箭矢从私兵阵列中闪电般飞出,咻咻的破空声令人牙酸,撞在青壮们的木盾上乒乓作响。 有人身躯一抖,有人脚步一晃,有人哎哟叫唤,有人吓得趴伏在地。 但没有人后退。 这是必然。 一方面,昨日训练结束时,青壮们面对骑兵冲锋都能稳稳站在原地,现在只是被箭矢射中木盾,当然不会阵脚大乱。 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这些箭矢都去掉了箭头。 “军法队何在?叫唤的抽五鞭,吓趴的抽十鞭,立即执行!”杨宁的声音冷硬如铁。 练兵必须伴随着奖惩手段,只有当士卒畏惧军法大过畏惧敌人,畏惧军棍鞭子胜于畏惧刀枪弓箭,形成听从号令的习惯甚至本能,才能做到令行禁止,奋勇拼杀。 在青壮们适应无头箭矢后,杨宁让私兵们取出没有去掉箭头的箭矢,再度对青壮们进行暴风雨般的洗礼。 有了箭头,伤痛与流血开始零星出现。 于是,在鞭子之外,新的促进青壮们提高技艺的因素出现。 到了午后,杨宁将青壮们带上城头,并在城墙下立好一个个靶子,同时让私兵们带上弓箭在城前列阵。 杨宁将青壮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靶子扔石头滚木,一部分则高举盾牌保护前者与自身。 因为女墙的存在,这种时候盾牌只需要防护上半身,故而只要配合得当,一面盾牌能够有效照顾到两个人。 起初仍旧是去掉箭头的箭矢,在青壮们配合娴熟,能保护自己与同伴后改用真正的利箭。 第三十章 敌人 除却这三百锐士,昨夜先后有两波难民来到杨家坞堡,共计上千人,杨宁挑选青壮组建第二支队伍,重复昨天的训练步骤。 坞堡就是小型城池,加固加高城墙的工作没有停下,青壮在哪面城墙训练,旁的人就在另外三面城头干活,整体进度没有受到妨碍。 如是三天过去,杨宁的练兵颇具成效。 每天都有新的难民到来,只是在杨小福归来之后,来的人少了很多,再者,整个历城县能来的难民有限。 杨宁秉承着蚊子腿也是肉,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的原则,依旧不断扩充青壮队伍,按照步骤进行训练。 第四天,胡骑并未到来。 杨家并未就此放松,杨奎等数十名私兵,每日都在外面活动,对胡人的动向掌握得很清楚,故而杨宁等人知道对方何时会来。 这一日,杨宁训练了青壮们半天时间。 正午时分,胡骑依然未至,但杨宁选择结束训练。 根据杨奎的探查,胡人约莫一个时辰后到来,杨宁决定给私兵、青壮们一些休息时间。 ...... 一支七八百人的队伍,分作两部分,正脚步迅捷地行进在田间道路上,向杨家坞堡逼近。 行在前面的三四百人皆为骑兵,披发左衽,携弓挎刀,俨然胡骑,这些人有的神色睥睨不可一世,有人的浑身煞气恍若恶鬼。 行在后面的汉人则是步骑皆有,骑兵四五十人,余者为步卒、青壮,他们身上大多看不到胡人的那股凶悍之色。 黄家族长黄闻仲,驱马赶上为首的胡人,露出奉承讨好的笑容:“千夫长,十里外就是杨家坞堡。 “在下愿意先行一步,为千夫长招降杨家,让他们交出谋害勇士的一众凶手,向千夫长俯首称臣!” 他面前的胡人雄壮高大,留着络腮胡,杀伐之气浓如实质,正是这群胡人的首领刘晃。 这位副千夫长是匈奴人,据说来头不小。 听罢黄闻仲的话,刘晃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多此一举。 黄闻仲连忙补充:“天兵降临,四方之人莫不臣服,杨家不过是区区小族,听到千夫长的威名必然肝胆俱颤,不敢有别的心思。 “同为历城县大族,在下跟杨家有些交情。 “此番过去,在下必能说动他们跪迎千夫长,如此,千夫长不仅威信大涨,回去的时候还能多得几百仆从,岂不美哉?” 这意思是他可以劝降杨家。 刘晃露出满意之色:“如此甚好,你且先去。若是杨家识相,我便给他们一个跪迎天兵的机会,倘若动作慢了,我必屠其族!” 这位有着汉家姓氏的匈奴人说的是汉话,口音虽然怪怪的,但让人听懂。 这不算什么,自从汉朝接纳南匈奴投靠,施行“保塞内附”的政策,这帮人已经在中原皇朝统治下混迹几百年,汉化不可避免。 曾经在洛阳当人质的匈奴首领刘渊,更是以学问渊博著称。 如若不然,他称帝的时候也不会自称是汉朝刘氏后代,伪称继承的是大汉事业,建立起一个伪汉政权。 眼下,刘晃之所以答应黄闻仲的请求,是因为平原郡战事焦灼,前线将士颇有折损,需要补充兵力。 他们这趟进入济南郡,除了劫掠财物、粮食供给军需,还有掳掠人口的任务。 带回去的人口,一半用于攻打城池,消耗守军箭矢与器械,填充沟壑,另一半则会归入军中,吸纳进自家队伍,扩充实力。 前者用普通百姓即可,反正是一次性消耗品,不用太讲究,后者则最好是本身就有战力的大族私兵。 刘晃已经得到黄家投靠,有了几百战士与青壮,但资源这种东西没人嫌少。 若能再得到杨家臣服,不仅可以获得大量财物、粮食,兵力也能增加不少,刘晃回去后说不定能升为正千夫长。 黄闻仲得了刘晃允许,率领十余骑加速前奔。 “父亲,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游说杨家?他们是死是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黄闻仲的儿子黄靖,很奇怪地问道。 历城县四大家族,并非一团和气,互相之间有联姻的亲戚,也有利益相争的对手,黄家与杨家就属于后者。 双方谈不上苦大仇深,但也绝非亲朋好友,在黄靖看来,杨家这回被胡人屠灭了最好,他们可以趁势兼并对方的财产、土地。 “愚蠢!” 黄闻仲冷斥一声,“你懂什么,现在是乱世,多个朋友多条路! “如今历城县只有我们投靠石勒,你知道其它几家怎么想的,是不是暗中咒骂我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多拉一家下水,我们就多一分实力,如果杨家肯跟我们一条船,咱们不用担心张家、孙家背后捣乱! “非只如此,我们联起手来,再有石大将军作为靠山,还能反过来对张家、孙家下手,瓜分他们的家业,壮大我们自身!” 黄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是父亲深谋远虑。” 下一刻,他又有些迟疑:“可是父亲,我们真要对张家动手?” 张家是他们家亲戚,双方上一辈有联姻,过去一向是互为援助。 黄闻仲面色阴沉下来,眼中闪烁起危险残酷的光芒,寒声道: “之前我们跟张家的确是互帮互助、相亲相爱,但如今时势不同,既然张家不愿投靠石大将军,那就是我们的敌人! “你记住,现在我们是大汉之臣,已经站在齐朝的对立面,大家各为其主,阵营不同,自然水火不相容。 “我们不对他们动手,难道他们就一定不会对我们动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心慈手软只会自取灭亡!” 黄靖听得一阵恍惚,默然良久。 随着石勒在豫州屠戮大齐十万之师及众多王公贵族,伪汉大军攻陷洛阳,诛杀皇帝,齐朝与伪汉已然仇深似海。 他们黄家前不久还是齐朝子民,受朝廷王化,如今却已成了胡人党羽,为石勒效命,成为了齐人之敌。 叛国投敌也好,保全自身发展家族也罢,跟了胡人,就踏上了一条路不归路,再没有回头余地。 昔日的亲友反目成仇,过往的袍泽刀兵相向,谁也别怪谁心狠手辣,大家各安天命罢了。 第三十一章 危矣 “父亲,刘晃只是一个副千夫长,咱们跟着他能有大好前途吗?”认清当下处境,黄靖开始思考未来的道路。 黄闻仲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目中饱含希望: “我打听过,刘晃身份不简单,他是刘宝的侄子,咱们若是能借着他的关系攀上刘宝这棵大树,日后定是前程远大!” 刘宝,石勒麾下大将。 众所周知,石勒是奴隶出身,早年间浪荡四方,尝遍世间辛酸,后来起事,最初的班底只有十八人,号为十八骑。 刘宝便是十八骑之一。 这十八骑成分复杂,汉人、匈奴人、月氏人、羌人等等不一而足,据说连西域来的天竺人都有,比如夔安、郭黑略,也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石勒贵为伪汉大将军,麾下兵强马壮,昔日的十八骑大多统率兵马,身居高位,刘宝堪称其中的佼佼者。 听罢黄闻仲的话,黄靖有了干劲,他抬头看向隐隐露出轮廓的杨家坞堡:“希望杨家识时务。” 黄闻仲很有信心:“杨家有什么理由不识时务? “齐朝统治之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世家门阀瓜分天下之利,我们这种县邑家族出身的人,再有才能都是永无出头之日,谁没怨气? “如今世道丧乱,流寇肆掠,兵祸连年,黄家也好杨家也罢,皆有旦夕倾覆之虞。 “投靠石大将军不仅能免遭胡人屠戮,还能获得进身之阶,岂不是大大的好事?杨家的灭族之祸近在眼前,哪能不知道怎么选?” 说到这,黄闻仲仪态晏然地笑了笑,补充道: “因是之故,我们此行去杨家,不是游说他们,而是赐给他们一条生路!若无我们,他们举族上下都要被刘晃屠灭。 “所以,他们得对我们感恩戴德才对!” 黄靖眉头一挑哈哈一笑,跟自己的父亲一样神气起来: “确实如此,咱们可是杨家的救命恩人,往后即便是投了石大将军,他们仍得唯我们马首是瞻。 “如此,我们便是历城县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族!” 黄闻仲呵呵一笑:“历城县第一大族?你的眼界便只有这么一点?” 黄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目光火热:“的确,历城县太小,容不下雄心壮志,儿子应该放眼济南郡,乃至是整个青州才对! “乱世险恶异常,同样机遇遍地,黄家正该乘风而起!” 黄闻仲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待会儿去了杨家,你可知该怎么做了?” 黄靖摩拳擦掌:“规矩得从一开始就建立,我们要让杨家知道,我们是尊,他们是卑,除了对我们俯首帖耳,他们别无选择!” ...... 站在两丈高的城墙上向外俯瞰,杨宁看到了黄闻仲、黄靖父子带着的十余骑。 前世,杨濛就是借着黄闻仲的路子投靠了胡人,从那之后对黄闻仲唯命是从,彼此关系十分紧密。 杨宁起兵后,双方不止一次在战场碰见,彼时黄闻仲已然身居高位,他麾下有不少热血儿郎死在对方手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杨宁很想一箭把黄闻仲射下马,奈何杨濛闻讯而来,依照老族长的意思,客客气气将对方迎进门。 现如今,杨家跟黄家还谈不上苦大仇深,大家同为历城县大族,虽然暗地里有些龌龊,但表面一直维持着和气。 “杨兄,杨家现在是大祸临头,朝不保夕了啊,你心里总不会不清楚吧?” 黄闻仲大摇大摆走在前面,斜眼看着亦步亦趋跟随的杨濛。 “黄兄说笑了,杨家坞堡高大坚固,家族甲士勇武敢战,任何时候都自保无虞!”杨濛一板一眼地回答,很有底气的样子。 作为杨家这些年的实际主事者,杨濛没少跟黄闻仲打交道,在此之前谁也不曾向对方低头,杨濛自然不可能上来就卑躬屈膝。 黄闻仲拿手指隔空点了点杨濛,一副你真是不知死活的模样:“杨家有多少实力,旁人不知,我难道还不清楚? “杨兄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岂非贻笑大方? “大汉将军刘晃,已经亲率一千虎贲快步而来,据此不到十里,刘将军亲口告诉我,大军降临之时,杨家必定鸡犬不留! “杨兄要是觉得自己能应付王师,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齐人把刘渊建立的政权称为伪汉,那是不承认对方,黄闻仲已经投靠石勒,说刘晃的军队是王师时半分压力都没有。 话音未落,黄闻仲忽地转身,作势要走。 杨濛顿时色变,“将军”“一千虎贲”之类的说辞,令他汗毛倒竖,连忙拦住对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努力维持自己的格调: “黄兄何故如此?来都来了,先喝杯茶再说正事不迟......” “杨贞之!”黄闻仲陡然一声厉喝,毫不客气打断杨濛,“你当我很清闲,专门来这里跟你说笑? “你要弄清楚,我能走这一趟,是顾念咱们之间的情分,除了我黄某,现在没人能救你们,休要不识好歹! “福祸本无门,唯人自招之。王师大军一至,杨家亡也亡了,你杨贞之还能跟我耍嘴皮子?!” 杨濛面色发白,嘴唇抖动,憋了好半晌没憋出一个字,末了,向黄闻仲深深作揖赔罪。 ...... “公子,来者不善呐,瞧那黄闻仲神气的,就差没有骑在咱家头上作威作福了! “二爷未免太过软弱,怎么能对黄闻仲卑躬屈膝?简直是丢光了咱们杨家的脸! “公子可不能放任他们乱来,不然咱们危矣!” 城头,杨小福凑到杨宁跟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道。 杨宁回头看了杨小福一眼,笑道:“你倒是说说,咱们如何危险?” 杨小福直言不讳:“黄家就是一窝蛇鼠,肯定不安好心,他必然是要杨家把公子交出去给胡人泄愤! “二爷也不是好人,到了老族长面前很可能帮腔,到时候公子岂不危险?” “公子若是有什么闪失,我杨小福万万不会独活,所以说咱们都很危险啊!” 第三十二章 千钧一发 杨宁不置可否:“黄家家主亲自到来,老族长总不能不见,至于其它......我又能如何?” 他嘴上这么说,实则暗中用眼角余光瞥着杨小福,想看对方是什么反应。 “公子是要做大事的,岂能受制于人,任由这种犬彘妨害自己?” 杨小福凑得更近了些,眼中闪烁着凶狠的精芒,阴测测地道:“不如先发制人!” 杨宁眉头轻扬,不由得高看杨小福一眼。 前世杨家遭受大难时,杨小福没能逃出去,杨宁对他的潜力知之不深,如今看来,这厮别的不说,心性倒是不错。 他知道杨小福机灵,却没想到这厮还能如此狠辣。 ...... 在正堂坐了片刻,黄靖起身离开。 黄闻仲跟老族长的谈话他插不进去嘴,索性找了个借口溜出来。 一把逮住在门外探头探脑,偷听堂中谈话的杨桐,黄靖皮笑肉不笑地道: “杨三,几天没见,你是愈发贼眉鼠眼了,怎么样,听说胡人要来,是不是吓得尿了裤子?” 杨桐勃然大怒,立即反唇相讥: “你一个属鼠的,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贼眉鼠眼?真要说,你整个人就是一只臭老鼠!” 黄靖淡淡一笑,风度晏然,好似并不恼怒。 忽地,他一记阴险的勾拳猛地挥出,在杨桐没有防备的时候,重重轰在杨桐小腹上,痛得杨桐眼球突出,差些软倒在地。 不等杨桐叫嚷,黄靖忽然提高音量,装模作样地喊道:“杨三郎,我难得来杨家做客,你带我出去走走如何?” 本欲报复的杨桐,见此动静不敢再动弹。 刚刚堂中的谈话他听了个大概,知道一千个胡人即将杀过来,而杨濛对黄闻仲十分客气,好像是要求着对方帮忙化解困厄。 现在杨家不好得罪黄家,杨桐便不能拿黄靖怎么样,要是冒犯对方被堂中的人听见,坏了大事,吃亏的只会是他。 “黄二,你个卑鄙小人,偷袭算什么好汉,有种跟我正面较量!”杨桐气得浑身发抖。 黄靖揪住杨桐的衣领就往外面走,冷笑道:“我承认,你杨三拳脚不错,但那不过是匹夫之勇,有什么好显摆的? “走,带我去你家私兵的营地。 “不想我告你叼状的话就乖乖照办,现在是你杨家看我黄家脸色才能生存,别没有自知之明,惹到我没你好果子吃!” 刚来到杨家坞堡,黄靖就发现坞堡被加高加固了不少,新近动工的痕迹很明显,这让他心生警惕。 进入坞堡,他一直在观察左右,逐渐察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比如流民数量太多,这些人的精气神意外的不错,而青壮却看不到几个;杨家上下气氛肃然,好似面临大事,但除了杨濛等人,其余的竟然没什么惊慌之态。 黄靖敏锐地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他迫切地想要探知杨家底细,这才找借口离开正堂,揪住杨桐,逼迫对方带自己查个究竟。 走进杨家私兵营地的那一刻,黄靖倏忽一怔。 校场上,好几百名青壮列阵整齐、蓄势待发,只是扫了一眼,黄靖就暗道不妙。 他只能看到前面的小几百人,但就是这几百人,个个站得笔直,虽然没太多凶悍之气,但龙精虎猛之态掩盖不住,显得非同一般。 “不好! “杨家训练了如此多的青壮,明显是要负隅顽抗,倘若让他们据守坞堡,大队人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很可能要吃大亏!” 黄靖心跳骤然加速,“杨濛这混账,表现得软弱可欺,我还以为他怕了,没想到是故意麻痹我们! “一旦杨家假装投降,大队人马懵懵懂懂进入坞堡,必然遭受迎头痛击,届时岂非万事皆休?” 黄靖自认为得知了真相,第一反应是转身逃遁,离开杨家坞堡这个龙潭虎穴,去外面通知大队人马! 可当他转头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杨桐那张毫无异样的面孔。 黄靖暗暗一愣,刹那间思绪电转,无数念头交替闪烁,仅仅是眨眼的功夫,已然把握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我多虑了,杨家并非不愿投降,训练青壮只是以防万一。也对,有了这些青壮,谈判的本钱就大了不少。” 念及于此,黄靖深深看了杨桐一眼,又想到: “杨桐这厮,愿意把我带过来让我看到这些,是为了跟我展现实力,让我给父亲传话?” 想通一切,黄靖再看一脸单纯无害,好似什么心思都没有的杨桐,忽然觉得对方不可小觑。 纵然谈不上高深莫测,也可以说是心机深沉。 “这才多久没见,杨桐这厮居然这么难缠了?” 转念间,回忆起杨桐刚刚被自己偷袭后痛苦无奈的模样,黄靖又觉得并不是杨桐可怕,这厮肯定只是奉命行事。 “敢在我面前摆谱,故意吓唬我,还想让我乖乖受制于你,真当自己了不起了?岂有此理!” 黄靖目光一沉,认为有必要给予对方强力教训,让对方知道现在到底是谁掌握谁的命脉。 于是乎,什么都没做的杨桐,忽然看到黄靖抬起手,一巴掌猛地扇过来,重重呼在他脸上,差些将他扇翻在地。 “你......黄靖!混账东西,你疯了不成?真当我不敢还手?!” 平白遭受无妄之灾的杨桐,难忍心头的屈辱与愤怒,捂着脸向黄靖怒吼。 黄靖紧跟着又是一脚,将杨桐踹得翻倒在地,吼声比他更大: “不知所谓的玩意儿,敢跟乃公耍小聪明,真当我黄家不能让你杨家举族皆亡吗?! “没有我黄家庇护,你们靠什么免受胡人屠戮?就凭那点青壮?天兵一到,你们所有人都得灰飞烟灭!” 被愤怒支配的杨桐,本来已经要起身与黄靖厮打,他畏惧杀了几十个胡人的杨宁,可不会害怕武艺不如他的黄靖。 可听到黄靖的话,杨桐却僵在那里。 他虽然不怎么惧怕胡人,宁愿与之一战,却向来孝顺,又顾全大局,这种时候真不好跟黄靖翻脸,破坏自家父亲正在努力做的事。 就在杨桐悲愤难当之际,一道没有感情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黄二公子好大的威风,扯了胡人的大旗,便对我杨家子弟说打便打,说骂便骂,是觉得自己挺厉害?” 这个声音杨桐再熟悉不过,他连忙起身,果然看到杨宁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觉得自己在杨宁面前丢了杨家的颜面,没脸站在这里,又暗暗期待杨宁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能压一压黄靖的嚣张气焰。 第三十三章 杀人 “我当是谁,这不是远近闻名的杨家懦夫吗?” 黄靖乜斜杨宁,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每个字里都透着浓浓的讥讽嘲弄之意,“怎么,想给你兄弟出头? “你也不问问自己,你配吗?什么时候拿得稳兵刃了,再来跟我说话,别不知道丢人现眼为何物!” 杨宁微微一笑,并不气恼,只当面前是一只疯狗在乱吠。 人是不会跟疯狗对着叫的。 人只会把疯狗打死打残。 所以杨宁出手了。 招数很简单,普普通通一记直拳。 对付一条狗而已,还用得着什么高深招式吗? 黄靖没想到杨宁会突然动手,杨宁这一拳看似平平无奇,但来势奇快无比,当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时,已经来不及闪躲。 惊慌之下,黄靖连忙架臂格挡,护住头脸,嘭的一声,黄靖只感觉自己的手臂好似断折了一般,剧痛难耐,忍不住惨叫出声。 这一拳不只是快,更兼势大力沉,黄靖根本无法抵挡。 一拳轰开黄靖的防御,迫使对方双臂移开,杨宁欺身而进,第二拳随之挥出,正中对方面门! 沉闷的撞击声中,黄靖鼻梁塌陷,脑袋后仰,口鼻之中鲜血飙飞! 杨宁甩了甩沾上鲜血的手,感觉不甚满意,他的拳头也有些疼痛,毕竟都是血肉之躯,关节处都快要破皮了。 杨宁决定换一种更省力的打击方式,遂取下自己腰间的环首刀,也不拔出来,带着刀鞘劈头盖脸向黄靖砸去! 这下可苦了黄靖,没几下,他就被砸得头破血流,满脸殷红。 鬼哭狼嚎中,黄靖本能地抬起手臂护头,然而手臂到底不如刀兵坚硬,他的手臂很快被砸得双双骨折,再也抬不起来。 失去双手保护,不过是片刻间,黄靖头上、脸上就密布伤口,青一块紫一块,看不到一片好肉,头发也完全散乱,形如狰狞恶鬼。 “住手,住手......” 黄靖看杨宁的眼神就像是白日见鬼,既疑惑又惶恐,不明白这位杨家四公子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变得如此凶狠如此能打,“别打,别打了......” 黄靖转身想跑,边跑还不忘边叫喊:“杨宁!你疯了?想杀我吗?你想过后果没有,你杨家担得起这份罪责?! “哎,哎哟......杨三,杨桐,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拦住他啊!” 喊到最后,黄靖的声音里已经明显带上哭腔。 杨宁一把揪住黄靖的后衣领,将试图逃跑的他一把带翻在地,而后一只脚死死踩住他的胸口,俯视着他淡淡道: “在我杨家颐指气使,你挺能耐的,接着跋扈一个试试?” 到了此刻,黄靖已是满脸血红,连挣扎都显得有气无力,听罢杨宁的漠然发问,他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惊恐。 但是下一刻,这份惊恐又被羞愤所替代,他咬牙道:“你,你有种就杀了我,看看杀了我会不会有好下场!” 他不信杨宁敢杀他。 杨桐也不信。 他怔怔看着把黄靖打得狼狈不堪的杨宁,再度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是高兴的,非常高兴,他巴不得黄靖更凄惨一些,但另一方面,他又担忧这件事不好收场。 难不成杨宁还真能杀了黄靖? 且不说杨家的处境,杀了黄靖,杨家如何向黄闻仲交代,又怎么面对黄家? 事实证明,黄靖与杨桐都错了。 杨宁不紧不慢地拔刀出鞘,在黄靖越来越惊恐的目光中,把冰冷的刀锋横在了他脖子前,微笑不减地道: “毫无疑问,我很有种,并且不吝于向你证明。” 话音方落,雪亮刀锋掠过黄靖的咽喉! “不......不要......” 黄靖求饶的话还没喊出来,喉咙处已是血涌如泉,于是他只能拼命捂住自己的脖子,在地上来回翻滚,双腿不停踢腾,浑身禁脔不止。 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黄土,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分外夺目。 杨桐惊得呆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黄靖渐渐沉寂,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杨宁真的杀了黄靖?他怎么能这么果决?他是怎么敢的? 这......这家伙是真敢杀人啊!不,他早就杀过人了,这厮......他,简直是杀人如麻! 杨桐都不敢再直视杨宁。 校场上全程旁观这一幕的青壮们,无不悚然动容,黄靖的尸体陈列在地上,令他们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了,杨家这位四公子确实会杀人、能杀人。 经过三四天的训练,挨了杨宁许多鞭子,本就对他心生敬畏的青壮们,此刻对杨宁的畏惧更上层楼。 一个活生生的大族子弟,在眼前变成一具不能动弹的死尸,这让青壮们再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杨宁转身看向青壮们,不失时机地沉声开口:“看看这具尸体,你们想到了什么? “本公子的想法确很简单,这是乱世,而人命在乱世中不过是草芥,若不能击退胡人,他们与他们的家眷都会变成这样的尸体!” 很多青壮的脸色变得铁青。 杨宁挥挥手:“想吐的去旁边吐,吐完该上城头了,早一点适应死人,你们便能多一分生还的机会。”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手刃黄靖,本来就有让青壮们见见血腥,早做心理准备的意思。 去吐的青壮并不多,直到杨宁俯下身,当着他们的面将黄靖的脑袋割下来,包括杨桐在内,众人纷纷争先恐后跑去一边。 ...... 大堂,黄闻仲慢悠悠放下茶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老族长道: “杨老,为了说服刘将军保住杨家,我这回可是豁出这张脸面不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日劝说,好不容易才勉强说服对方。 “咱们都是历城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帮衬是应该的,杨老也不必如何谢我,但刘将军那里却必须给个交代。” 老族长微微颔首,却没有接茬,杨濛看得着急,连忙主动开口: “这次杨家若是能够安然无恙,我们绝对不敢忘记黄兄的大恩,事后杨家一定重礼答谢! “只是不知,刘将军需要我们给出什么样的交代?” 第三十四章 死无全尸 黄闻仲老神在在地伸出两根手指,用上位者恩赐下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而又不容置疑地道: “其一,交出前几日袭击天兵的杨家众人,王师死伤多少,杨家就必须交出多少,且领头者必须是杨家本家之人。 “其二,粮两万石,钱一万贯,绢三千匹,酒肉一千斤。” 听罢这两个条件,杨濛眼神有些呆滞,老族长更是脸色一沉。 “士卒一天吃粮二升,一月六斗,一年七石二斗,刘将军纵然有一千锐士,一年也就吃七千石粮食,何苦开口就是两万石?” 黄闻仲的狮子大开口让杨濛苦不堪言,杨家若是拿出这笔钱粮,库房就会被搬空。 杨濛觉得对方是漫天要价,在等他坐地还钱,“杨家不是不愿表明诚意,是确实拿不出这许多钱粮。 “还望黄兄在刘将军面前多多美言,多少减些份额,杨家定不会忘记黄兄的好处!” 他纠结的是第二个条件,至于第一个条件提都没提,显然是已经默认。 从本心上说,杨濛巴不得杨宁被带走,他默默腹诽: “都怪杨宁这竖子,如果不是他胡作非为,杀伤几十个胡人,杨家主动投靠石大将军,只会被以礼相待,哪会像现在这样难做?” 黄闻仲懒得再装,重重一拍案几,不顾老族长在一旁,起身指着杨濛的鼻子喝骂: “杨贞之,你当我是菜市场的摊贩不成,还容得你讨价还价? “这些钱粮是你们杨家的买命钱,不是给我的,是刘将军亲口要的! “你如果不肯答应,大可自己去跟刘将军言说,看看他听不听!” 钱粮数量当然不是刘晃的要求,而是他黄闻仲定的,只要刘晃高兴,他还能从中分润不少。 老族长面沉如水。 他明白黄闻仲的心思,狮子大张口也好疾言厉色也罢,都是对方有意立威的表现,是想确立日后黄家为尊,杨家只能仰其鼻息的规矩。 交出了杨宁、杨奎等人,杨家实力大损不说,亦是受尽屈辱,必然心气不存,再加上掏空杨家库藏的钱粮数量,杨家铁定一蹶不振。 往后除了抱紧黄家的大腿,给对方做狗之外,还真就没其它路可走。 “黄兄勿恼,何须如此,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杨濛陪着笑脸,不断拱手作揖,请求黄闻仲坐下。 黄闻仲冷哼一声,傲然道:“是生是死你自己选,我不会再多说一句,你只需要给我答案即可,我好回去向刘将军复命!” 眼瞅着黄闻仲闭上眼,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 杨濛看向老族长:“父亲,你看......” 老族长阴着脸不说话。 杨濛又转头看向杨征:“三弟,你觉得当如何?” 杨征亦不言语。 杨濛遂仰天长叹:“一千虎贲之士,绝非我们所能抵挡,也罢,为保全举族上下,杨家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 “来人,把安之、杨奎叫来!” 闻听此言,老族长脸上皱纹抽动,当即就要起身,杨征双目圆睁,脸上爬满不可置信。 黄闻仲则是徐徐睁眼,露出淡淡的骄傲笑容,仿佛在说果然不出所料,一切尽在我的掌握。 随着杨濛的喝令传出,院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嚣。 惊呼、惨叫、喝骂,以及兵戈交击之声,在刹那间爆发开来,锐利而尖锐,乱成一团,却又在眨眼间烟消云散,突兀而短促。 堂中四人莫不惊诧。 那是搏杀的动静! 骤然开始又瞬间结束的搏杀! 四人纷纷起身,连忙来到门外,睁大眼睛,神色各异地向院门口看去。 这一看,杨濛面如死灰,黄闻仲双肩发抖,老族长与杨征则是眼前一亮。 杨宁带着杨奎等家族私兵踏步进门,人皆手持兵刃,衣袍染血,那面色如铁的模样,展露出威风赫赫的气势,犹如十几头下山猛虎! 走在最前面的杨宁,手里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待看清那人头的面容,杨濛禁不住噔噔后退数步,黄闻仲更是嗔目结舌,浑身发抖地指着杨宁,嗫嚅半晌愤怒得说不出一个字。 那是黄靖的头颅! 这颗头颅,被杨宁远远一抛,丢到黄闻仲脚下。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面色铁青的黄闻仲,漠然道:“背祖投胡者,当得如此下场,黄闻仲,你可知死?” 黄闻仲如遭雷击,气得目眦欲裂: “杨宁!你,你简直丧心病狂!你这是找死!你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发誓,你会死无全尸!” 杨宁淡淡哦了一声,提着鲜血不断滴落的环首刀,一步步走向不停颤栗的黄闻仲: “想让我死无全尸?好啊,上前来,来杀我。” 望着持续逼近、杀气腾腾的杨宁,黄闻仲面白如纸,禁不住惊惶四顾。 他想叫自己的族人、护卫过来,可他没有看到这些人,十几名跟随他进入杨家坞堡的黄家私兵,此刻全都不见踪影。 跟着杨奎等私兵进入院子的,只有一众杨家族人。 杨宁等人刀上鲜血是谁的,不言自明! 黄闻仲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落入这般处境。 他们来杨家是劝降的,更准确地说,是恩赐杨家一个活命的机会,这是他们敢于进入杨家坞堡的底气,就算事情不成,大不了离开就是。 大家同为历城县大族,外面还有大队人马,黄闻仲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安危,他笃定杨家不会找死。 可事情的发展偏偏与他的设想大相径庭! 为什么? 黄闻仲不理解。 杨宁为什么敢这么做? 难道杨家还能与石勒抗衡不成? 这些家伙莫非是不知死活的疯子?! 望着杨宁那平静淡漠的脸,黄闻仲实在无法把对方跟疯子联系在一起,终于,他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威胁,先前的愤怒被恐惧完全替代,他扛不住杨宁的威压,不由自主踉跄后退。 “杨老,杨兄,你们就这么看着?我要是有什么闪失,刘将军一定会踏平杨家!” 黄闻仲转头看向老族长与杨濛,半是威胁半是祈求地大喊,嗓音颤抖声音走调。 老族长不为所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眼前没有他黄闻仲这个人。 第三十五章 众叛亲离 杨濛稍作犹豫,勉力压下心头的惊骇,迈步上前,拿出自己作为叔伯的身份与家族主事者的威严,向杨宁厉声呼喝: “安之,你要胡作非为到什么时候?你还嫌自己闯的祸不够大吗?你非得让杨家万劫不复才甘心?你......” “二叔!”杨宁朗声打断杨濛,不再顾忌双方的辈分差距,“会让杨家万劫不复的非我杨宁,而是你! “黄闻仲刚刚提的那两个条件,不只我一个人听见,聚集在院门附近的大伙儿都听得清楚。 “二叔为了保全自己,大可以给叛徒下跪,给胡人当奴才。 “但你想要舍弃家族尊严,掏空家族多年积累,你怎么不问问大家同不同意? “若真是对家族有益,我不是不能死,可二叔问没问过杨统领,问没问过一众甲兵,诛杀胡人保卫桑梓乃天经地义,他们凭什么要因为二叔一句话,就得乖乖把头颅奉上? “失去家族积累,失去众多卫士,杨家拿什么在乱世保全自己,给人当狗就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吗?!” 杨濛从来没想过,他会被杨宁这个没用了二十年的晚辈当众训斥,当下气得五脏欲焚。 他正要出声反驳,却见杨奎忽然上前两步: “某的命早就是杨家的,要是老族长让某去死,某绝不皱一下眉头,可若是换了别人,那就得说说道理!” 说着,他向老族长俯身下拜,不复多言。 话音方落,一众私兵齐齐向老族长下拜,根本不看杨濛哪怕一眼:“我等愿为杨家力战,不愿引颈受戮为胡人所诛,请族长做主!” 他们厌弃杨濛的态度已是展露无遗。 这一幕震得杨濛悚然色变。 这些人代表的是杨家私兵,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他失去了杨家私兵的拥护。 “你们,你们简直是反了.......” 杨濛无法坐视自己陷入不利处境,当即出声呵斥,“胡人一千虎贲即将到来,你们拿什么挡住他们?” 杨奎嗤笑不迭:“一帮蛮夷野人,某杀过不知多少,有什么资格叫作虎贲,真是贻笑大方! “某早已带人探明,来杨家的只有七八百人,其中胡骑不过三四百而已,余者皆黄家仆从,某杀之如屠猪狗!” 他一向不善言辞,此刻说话却是无比顺畅,显然早有腹稿。 杨濛怔了怔,猛然转头,双眸血红地盯向黄闻仲。 是对方口口声声说胡人有一千锐士,还称呼领兵的为将军,可要是来的只是七八百临时拼凑的队伍,那情况就大不一样。 他被黄闻仲蒙骗了! 黄闻仲目光闪躲,不敢正视杨濛。 他为了逼迫杨家臣服自己,自然是扯虎皮做大旗,哪里知道杨奎早就隐秘探查到了他们的虚实? 这当然不能全怪黄闻仲,若非杨濛对胡人的畏惧深入骨髓,且早就铁了心投靠胡人,又怎么会轻信黄闻仲的话? “只有三四百胡骑?”杨征回过神,“若是如此,杨家未尝不能一战啊!” 此言一出,一众杨家族人无不点头附和,杨宁这些天练兵的过程与成果他们都看在眼里,多少有些信心。 杨桐精神振奋地道:“三叔说的有道理,杨家现在有好几百青壮,且做足了应战准备,岂能不战而降?” 他这些天帮杨宁做了不少事出了不少力,如今箭在弦上,他很想看看自己努力的成果,以证明自己对家族的巨大作用。 听到他这句话,杨濛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杨征等杨家族人的态度,已经让他意识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现在连自己的儿子都同意与胡人开战...... 他已然众叛亲离,成了孤家寡人! 主事杨家多年,杨濛好不容易建立起自己的威望,让自己在杨家一呼百应,眼看就能继承家业,孰料旦夕之间,整个杨家竟然都舍弃了他?! 老族长见人心可用,不禁大为欣慰,习惯性捻须而笑,将柔和的目光投向杨宁,就像在欣赏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 黄靖等黄家族人已被杨宁诛杀,杨家跟黄家成为死敌,杨家就算投靠胡人,有黄家这个先行者挡在前面,路也好走不了。 杨宁、杨奎等人的行为,已经在事实上把杨家推上了只能抗胡的绝路! 从道德上说,杨宁这是在逼迫、绑架杨家,骂一声逆子不为过。 但从家族掌权者的角度看,杨宁这种杀伐果断的心性,才适合乱世求存,而他能让杨奎等人跟着他做下这件事,已经说明很多问题。 “既然如此,那便与胡虏一战。” 老族长终于肯发话,“杨征、杨奎、杨桐,尔等各率部众与族人,悉数听从安之调遣,务必做到令行禁止! “此战事关家族存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安之,我许你大权,有功者随时重赏,有过者立即重罚!” 杨宁、杨征、杨奎、杨桐等人拱手的拱手,抱拳的抱拳,同时凛然应诺。 杨濛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 他分明感觉家族大权正在离他而去,无论他如何不愿都无法挽回! 弃他而去的家族力量,已然围绕在杨宁身边,此消彼长之下,一方羽翼丰满,一方光棍一个,他还拿什么跟杨宁相争? “祖父,黄闻仲当如何处置?”问出这话的不是杨宁,而是跃跃欲试的杨桐。 他之前被黄靖羞辱,又听到黄靖逼迫杨家的那两个条件,对黄家的人已是恨之入骨,巴不得对方死无全尸。 老族长不顾脸色凄惶、满脸忐忑的黄闻仲,问杨宁:“安之以为,该当如何?” 杨宁道:“杀之祭旗。” 老族长颔首表示赞同。 黄闻仲当即吓得魂飞天外,一把抱住老族长的大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央求:“杨老饶命,杨老恕罪啊! “黄家与杨家一向和睦,彼此友爱,多年来从无争斗,而今何罪之有,杨老怎能如此对待黄某? “黄某向来仰慕杨老,恨不能鞍前马后,请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黄某愿意拜杨老为义父,从此唯杨老马首是瞻......” 第三十六章 气势 这位为了荣华富贵,甘愿给胡人当狗的黄家家主,此刻为了活命,再不见半分之前的傲慢与跋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嚎得格外凄惨。 黄闻仲感觉自己很委屈。 依照他的计划,杨家明明会成为黄家附庸,对黄家卑躬屈膝、唯命是从,怎么眨眼间就闹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这不合理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杨家人为什么这么大胆,这么不要命,居然敢跟胡人开战? 黄闻仲想不通。 当初进攻黄家坞堡时,胡骑也只有三四百,可在对方的强弓利箭下,黄家临时召集的青壮很快崩溃,家族私兵也没扛多久,死伤十几个之后便胆寒不已,难以作战。 黄家会投降胡人,固然有黄闻仲想要抱大腿的原因,可也有迫于对方战力强悍,不得不低头的因素。 他不明白杨家凭什么有恃无恐。 “从成为胡人鹰犬那一天起,你就已经臭不可闻,罪不容诛,收你当义子,那是玷污了杨家,你还是安心上路吧!” 老族长抬抬脚,示意杨奎上来,把黄闻仲拖下去。 杨奎残忍一笑,持刀上前,在黄闻仲绝望抬头,吓得屁滚尿流高呼饶命的时候,一刀径直劈下,将其斩杀当场! ...... 刘晃抵达杨家坞堡前的时候,没有看到大举出迎,跪在道旁请罪的杨家族人,这让他很不高兴。 “黄闻季,你兄长做起事来怎么这般拖沓,都过去一个时辰了,为何还没有带着杨家人出来投降?” 刘晃面色不善地看向一旁的黄家族人,“如果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利索,我要你们这群人有何用?” 黄闻季对自家兄长很有信心,连忙解释: “千夫长勿忧,兄长一定能带杨家人出降,并奉上大量钱粮,保证让千夫长满意! “杨家既要交出凶手,还要安排酒肉犒劳将士,总需要准备一番,耗时越久,说明他们搬运的钱粮布帛越多!” 刘晃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总不能区区一个只有百多名私兵的小家族,还敢冒犯制霸北方的匈奴皇朝,跟所向披靡的石大将军为敌吧? “你立即上前,催促他们打开大门,马上出来跪迎我等。我既然来了,岂能在外面干等他们?”刘晃大手一挥,神情倨傲。 黄闻季连声应是,赶紧驱马往前,来到坞堡大门前,向空无一人、静谧异常的城头大声呼喝: “杨贞之,你怎么回事,没看到王师天兵已经降临?还不快快打开大门! “若是晚了一步,让刘将军不高兴,你可承担不起后果!” 这几年杨家的主事者是杨濛,黄闻季跟对方颇为熟悉,此刻他前来喊话,自然不可能跟无关紧要的人对答,必须直接叫出杨濛来。 只是黄闻季不知道的是,杨家内部已然变天,至少是暂时变了天,眼下杨濛不可能出来见他。 而回应黄闻季的,是被高高抛弃,在半空飞了半晌,落在他马前的两颗大好头颅。 黄闻季先是满心疑惑,不知道杨家在唱哪出戏,等他低头看清两颗人头的五官,不禁惨然色变,浑身发抖: “兄,兄长?侄儿?!” 多给他一个脑子,黄闻季也想不到他会看到自家兄长与侄子的人头,更加不能预料杨家居然会杀了这两个“好心”上门,给他们一条活路的“大恩人”! 杨家疯了不成? 前一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等黄闻季回过神,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坞堡城头,忽然齐刷刷冒出一排排锐士,他们个个昂首挺胸站得笔直,好似一杆杆新打磨好的长枪! 而从他们嘴里陡然迸发出来,声若洪钟气冲斗牛的咆哮,则是惊得黄闻季胯下坐骑当场嘶鸣,惊慌乱窜,把黄闻季直接颠下马背! 成百上千人一起喊的是十六个字: 驱逐胡虏,保卫家乡!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在黄土地面摔了个灰头土脸的黄闻季,顾不得腰酸背痛,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呆愣愣地仰望城头,当场失声。 不远处,一直好整以暇,悠哉悠哉眺望坞堡城头,并不把杨家放在眼里的刘晃,乍然间目睹这些仿佛凭空冒出来的锐士,耳闻他们宣誓般的歇斯底里大吼,一时间亦是神色一滞。 他感受到了这些勇士的锋锐彪悍,盛气凌人。 别的姑且不论,仅仅是这份气势,就让刘晃不敢小觑。 在此之前,他率部纵横历城县,在乡野间来去自如,侵略如火杀人如麻,从来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那些汉人在远远瞅见他的兵锋时,无不惊骇欲绝、落荒而逃,有人甚至吓得屁滚尿流,动弹不得。 纵然地方大族,亦是紧闭坞堡大门,不敢派出一兵一卒。 其中软弱无能些的,则是主动献上钱粮酒肉,只求他们不要威胁坞堡,如黄家这种,更是主动投靠,甘为鹰犬! 连日以来,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无人敢对他们吆喝哪怕一句,郡县官府皆埋头自保。 凡精骑马蹄所至之处,皆为亡人尸骸,凡他刘晃想要的财货丁口,没有不能得到的! 在这片汉人的土地上,他们这些兵强马壮的匈奴人、羯人,既是阎罗亦是神灵,予取予夺,为所欲为。 可现如今,此时此刻,于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地方家族坞堡前,他,匈奴副千夫长,跟随石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勇士刘晃,居然被对方杀了派去劝降的使者! 对方以最决然最暴虐的手段,公然拒绝了他好不容易善心大发给予的恩赐,并当着他身后七八百随从的面,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这些人要干什么? 那十六个字,刘晃听得很清楚。 对方高声谩骂他们这些胡虏,毅然决然地要保卫家乡,并且不惜流血五步拼了性命不要,也要让他们见识到自己的愤怒! 刘晃难以置信。 他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块普普通通的土地上,面对一群如此有战心有斗志的汉人! 第三十七章 开战 若是寻常时候,在别的地方看到这样的情景,听到这样的话,刘晃一定会大笑不止,笃信对方不知所谓,实乃自取灭亡。 如今这汉家皇朝是什么模样,眼下这世道是什么时候? 大齐皇朝最后的十万精锐,被他们在豫州一战屠灭,随行的诸多王公贵族、门阀高官,被石大将军诛杀当场。 而后京师洛阳被攻破,两代皇帝青衣行酒。 大齐还有什么尊严可言?还有什么勇士可恃? 真当这还是四百年前,卫青横扫阴山,霍去病封狼居胥,让匈奴六畜不繁息,使匈奴妇女无颜色之时吗? 真当如今的汉家皇朝,还是那个能汇聚举国之力远征西域,让三十六国俯首称臣,逼得南匈奴只能跪地乞降,让北匈奴往西远遁万里,能够喊出“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刘氏大汉吗? 早就不是了。 眼下的汉家皇朝,不过是偏安东南,无心也无力光复河山,且连祖逖这样的社稷功臣,都容不下的腐朽之木而已。 这样的大齐,不可能庇护他的子民,这样的皇朝,也不可能造就卫青、霍去病那样的盖世英雄! 时代早已不同。 刘晃根本不把如今的齐朝放在眼里。 他也不可能看得起现在的汉家儿郎! 君不见,匈奴首领刘渊,都能自称是刘汉后人,宣称要继承刘汉社稷吗? 那得是如今的汉家皇朝无能到什么地步,眼下的汉家江山糜烂到何种程度,一个跪了几百年的匈奴人,才能挺直腰板站在高处,以睥睨四方的姿态,冠冕堂皇地向天下人宣告,他要继承大汉雄风,再现大汉辉煌? 此情此景,非荒诞可以形容,非讽刺可以描述。 如刘晃这般出自南匈奴的战士,一个比一个自觉身形伟岸,视天下汉人为懦夫,把四方士族当作猪狗。 偏偏就是在刘晃最志得意满的当口,在这片毫无特殊之处的土地上,他意料之外地碰了钉子。 一群他从骨子里蔑视的汉人,先是袭杀了他麾下数十战士,而后又斩下了他使者的头颅! 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小坞堡,居然汇聚了好几百个气势非凡的悍勇之辈,堂而皇之挡在他面前,如猛虎啸林、蛟龙出海一般,庄严宣告要保卫家乡,不惜流血牺牲,也得驱逐他们这些胡虏! 望着那几百个煞气腾腾的锐士,刘晃面容阴鸷。 恍惚间,他记起了卫青、霍去病的鼎鼎大名与非凡战绩。 他好似看到了对方率领的,那一群在草原上纵横捭阖,杀人如割草的无双猛士。 是了,就是这群汉人,曾带给匈奴最深沉的梦魇,将号称东西万里控弦百万的匈奴王庭,强势从云端打落尘埃,制造了匈奴史上最可怕的灾难! 可刘晃不明白,时过境迁,到底是什么让这些前一刻还与两脚羊无异的汉家儿郎,变成了此时满身彪悍之气的汉家锐士。 他目光搜寻,很快在城头看到了一个格外惹眼的存在。 那是一个长身玉立、风姿绰约的年轻公子,在左右锐士的拱卫下,众星捧月一般无比夺目。 刘晃望见他的时候,对方也正向他看来,那面容冷漠、目光无情的样子,就好似在看一块石头、一具尸体。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读书不多的刘晃,脑海里只能浮现出这样的词句。 于是,在心惊之后,刘晃立即变得异常恼怒。 温润如玉?风流倜傥? 今天,他就要用手中的弯刀斩断这块玉珏,点燃无边战火烧光这份风流,让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汉人公子,沦为他马蹄下的一具尸体! 就像这些年来他们跟随石大将军,转战南北剽掠千里时,每天都会做的那样,将一切拦路之敌毫不留情碾进泥土! 他要明明白白告诉这些汉人,世道早已更易,如今之寰宇,是匈奴皇朝之天下! 他们不可战胜,不可忤逆! “全军听令,准备作战!” 怒火万丈的刘晃调转马头,向身后的战士们大声喝令,三百多胡人骑兵当即调整阵型,检查弓箭兵刃。 他们与刘晃一样,感受到了冒犯与侮辱,并且怒不可遏,于是他们呼啸起来,人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黄闻季!” 黄闻季刚刚从前面奔回,族人帮他安抚住了受惊的战马,他堪堪跨上马背,便听见刘晃的呼喝。 来到刘晃面前,不等对方吩咐,黄闻季咬牙切齿地道: “杨家不领我们的恩情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杀我兄侄,我黄家与之不同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在刘晃点头后,面红耳赤的黄闻季,策马来到黄家族人与青壮面前,一字一句地怒吼: “踏破杨家,鸡犬不留!” ...... 坞堡城头,一众杨家族人、私兵以及青壮们,无不面容肃杀。 城前,黄家一百多愤怒的私兵长刀出鞘,带领三百余利刃在手的青壮,抬着梯子迈开脚步飞奔而来! 喊杀声如潮如浪,脚步声如鼓如锤! 三四百胡人骑兵在后压阵,他们纵马奔驰,来回呼喝,发出狼一般的威慑怪叫,投向城头的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能把他们一口吞下! 敌方正经战力接近五百,另有三百青壮协助,而杨家私兵只有一百多,纸面实力大大弱于对方。 青壮虽有五百之数,却是只训练了不到四天的农夫,无法给人任何安全感。 在敌人呼啸而来之际,当战争的阴郁笼罩在头上,死亡的威胁迫在眉睫,不少杨家族人都已忐忑不安。 杨征面色发白,额头沁出汗水,杨桐左顾右盼,似乎想要从身边的人那里获得力量,李蒹葭更是硬拉着李清菡走下城头。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悚然动容。 曾经杀过流寇,有过战斗经历的私兵们,大多稳得住阵脚,没有露出任何惧怕之色。 尤其跟随杨宁出战过莲花村的数十名锐士,此刻稳如泰山,看胡人的目光并无忌惮,反倒是颇有些跃跃欲试之色。 杨奎面容冷漠而沉静,睥睨城头,雄姿勃发,仿佛回到年轻时候在驻守边郡的岁月,战意节节攀升。 至于杨宁,他俯瞰城外八百鲜有甲胄的敌军,面露轻蔑之色,目光落在那些梯子上时,更是暗暗发笑。 那不是什么正经攻城云梯车,没有车厢没有轮子没有廊桥,跟普通木梯、竹梯没多大区别,只是长一些而已。 前世杨宁以镇北将军的身份坐镇青州时,每逢大战,动辄数万步骑一起上阵,甲胄齐全军械完备,一日死伤数千人的时候都有。 面前这点敌人,在杨宁看来不值一提,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场面。 第三十八章 守城 当然,杨宁脚下的坞堡也不是青州坚城,身旁的同袍亦非百战悍卒。 眼见八百敌军即将奔至进攻范围,而青壮们愈发躁动不安,杨宁拔刀出鞘,高声大喝:“驱逐胡虏,保卫家乡!” 杨奎领着一百多私兵近五百青壮,齐声响应:“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如是三轮大吼,城头士气再度高涨,刚刚被敌军冲锋震慑的众人,重新握紧军械,稳住心神。 黄家私兵带领青壮奔至城前,准备竖起一架架长梯,紧随其后的三四百胡骑纷纷勒住马缰,引弓搭箭,对准城头。 利箭离弦之前,杨宁大喝一声:“举盾!” 一面面木盾快速从私兵、青壮们手中举起,就像这几日无数次训练过的那样,将自己与身边的一名同伴严密保护。 咻咻的破空声随即响起,三四百支瞄着城头守卫的利箭,从胡骑群中齐齐飞射升空,犹如一道道闪电,瞬息间破空而至! 一个个箭头重重插进一面面木盾,发出沉闷响亮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犹如年节时燃放的爆竹。 这些胡骑不愧是老卒,个个射艺不俗,加之距离颇近,利箭威势不同寻常,冲击力震得不少青壮手臂一抖,木盾后移。 可也就是这样了,一轮齐射下来,城头没有一人被射中! “擂石滚木!” 眼见黄家私兵在胡骑掩护下攀梯而上,城前青壮们大片聚集,杨宁发出第二道命令。 “给我狠狠地砸,送他们去见阎王!”杨奎举起一块百斤大石,向面前云梯上的一名悍勇私兵猛地扔下! 在杨家私兵们的带领下,一众因为本能的紧张与莫名的亢奋,而脸色通红双手发抖的青壮,纷纷搬起堆砌在旁边的石头、木头,借着身旁同伴的木盾掩护,咬着牙一个接一个往城下扔去。 一轮轮箭雨不断从城前飞来,乒乒乓乓撞击着近在咫尺的木盾,这是狂风暴雨般的威势,令人不寒而栗! 稍有不慎,他们就有可能被射中缺乏甲胄保护的身体,身受重创,乃至一命呜呼。 五百青壮刚刚还气势夺人,但毕竟没有经历过血战,此刻无人不害怕,双腿打颤的不止一两个。 有人抱起石头却不慎掉落,险些砸到自己的脚,有人手中的木头还没举过女墙,就从手臂间滚了下去。 多的是人心慌气短、手忙脚乱,脑海一片空白,这些平日里能抗一两百斤重物的汉子,现在连几十斤的物件都搬不利索。 但连日来的训练在发挥作用,青壮们虽然慌乱,却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大多数人完成了第一次擂石滚木的抛砸。 准确命中长梯上目标的也不少! 一时间,几百块石头、木头下饺子般从城头落下,势若雪崩,有山洪倾泻之力,有冲毁万物之威! 长梯上的黄家私兵被当头砸中,顿时头破血流,惨叫着从长梯上摔落,引得周围的人纷纷骇然躲避。 有聚集在城墙前的青壮被木头击中身体,当即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发出什么声音,又被随之而来的石头砸碎胸骨,口吐鲜血气绝而亡! 第一轮抛砸过后,看到自己的战斗成果,许多青壮精神大振,原来战斗并不复杂高深,他们赶紧又去搬运新的重物。 一轮一轮下来,他们只顾着手里的动作,渐渐忘了恐惧忘了紧张,虽累得满头大汗,虽双手被木石擦破了皮,依旧动作飞快! 噗、噗、噗...... 不停飞射而来的利箭,终于取得战果。 私兵、青壮们在浑然忘我,高举木石丢向城前的过程中,因为动作幅度过大,不可避免露出大半身体,以至于超出木盾的掩护范围,有的被流矢擦破皮肉,有的被利箭射中胸膛! 惨叫声、哀嚎声、惊呼声接连响起。 ...... 程峰看向两步之外,被一根箭矢洞穿咽喉,倒在地上胡乱踢腾,嘴里不断流血呜咽的堂兄,手脚冰凉如坠冰窟,一下子愣在那里。 刚刚被热血冲昏的头脑霎时清醒,只记得搬起石头往外砸的心神受到巨大冲击,程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脊冒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不是操练,这是战争,会死人的,我也会死......” 程峰呆呆望着满脸痛苦的堂兄,只觉得天塌了下来,自己不是身在人间,而是处于血火地狱之中! 刹那间,他斗志全消,一颗心好似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本能地,他想逃,逃离箭如飞蝗的城头,逃离处处危险的战场,去安全的坞堡内部,呆在胡人看不到他的地方。 “抬下去!” 不等程峰撒腿就跑,一道沉着冷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他怔怔转头,看到的是杨家四公子那张神情如铁的刚毅面容。 两名“救援队”的成员,弯着腰跑到程峰面前,将他堂兄的尸体,以及旁边另一名伤者麻利拖走。 “傻站着干什么?等死吗?” 程峰正满心凄然,杨四公子已经凑到他面前,声色俱厉地向他咆哮,“临战之际,后退者斩! “不想你家人被屠戮的话,就给我继续作战!” 闻听此言,程峰立即一个激灵。 他想起这几天训练时挨的鞭子,想起私兵们经常宣扬的杨四公子手刃数十胡骑的战绩,想起对方当着他们的面,将黄家公子击杀斩首的场景! 他害怕胡人的箭矢,可他更加畏惧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杨四公子! 程峰不敢面对杨四公子虎狼一样的目光,更加不敢违逆对方那深邃如渊的威严! 本能地,他听从了对方的号令,立即转身去搬起一块新的石头。 杨宁从程峰身后走过,大步流星在城头来回巡视,嘴里吼出的声音落在青壮们耳中,比利箭破空声更加令人心悸: “我早就说过,你们现在是战士,是只能杀败敌人才能保护亲人的战士! “战士上了战场,就得遵从军法,后退者、怯战者,本公子皆斩不赦! “你们有城墙保护,你们居高临下,你们若是恐惧,那外面的人比你们更加恐惧,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他们不比你们强! “忘记心中的害怕,专心搬运石木,用它们砸碎那些豺狼的脑袋,等到他们都变成尸体,将无人可以威胁你们半分! “盾牌手,好好保护你们身边的同伴!记住我的军法,若是因为你们保护不利,导致同伴被利箭射中,你们尽皆有罪! “驱逐胡虏,保卫家乡,你们都是英雄!” 随着城头不断出现伤亡,望着倒在血泊中哀嚎的乡亲,如程峰一样心惊胆战,想要脱离战场的青壮不是一两个。 但在杨宁从他们身边走过之后,听到杨宁嘴里的呼喝,他们无不记起杨宁的威严,想到此战的意义,没一个人胆敢后退,也无人再愿意后退! 第三十九章 以战代练 “驱逐胡虏,保卫家乡!”有人大声应和,用歇斯底里的大喊,来压制心头对利箭的畏惧。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更多人跟着嘶吼起来,声若洪浪,一浪高过一浪。 于是片刻后,城头除了不断飞落而下的擂石滚木,还有浪涛拍岸般的齐声咆哮。 城前的黄家私兵与青壮们,在承受不小伤亡后,又听到震耳欲聋的激愤呼喊,尽皆肝胆发颤。 “注意配合,不要慌乱,记住这几日训练的内容! “搬运石木的,把腰伏低!举盾牌的,在同伴搬石头时,将盾牌架在女墙上节省体力,在同伴抛砸木头时,再将盾牌下端掀开! “不要掀开太高,不要露出太多缝隙,不要给弓箭可趁之机!” 杨宁手提一面小盾,在众人身后不停走动,大声指导青壮们不断改进战术动作,同时协调“救援队”的进退时机。 “搬运、抛砸木石休要急躁,要节省力气,我们有五六百人,城外梯子不过一二十架,他们没那么快爬上来! “受伤的闭上嘴,不要乱嚎,有人会救你们,哭爹喊娘做什么?救援队,赶紧拖走! “看看城外,看看你们的战果,坞堡现在坚如磐石,都给我保持冷静,你们很容易就能击溃他们!” 杨宁不仅关注城头,也时刻留神城外。 哪段城头压力大,他就把私兵调过去一队,哪里的青壮吓得腿软,他就给予对方当头棒喝。 率领一群新兵作战是一件十分辛苦且麻烦的事,好在杨奎为他分担了部分压力,至少让他不必身先士卒,能够专心指挥全军。 城头的五百青壮是一群乌合之众,可城外黄家带领的青壮也没好到哪里去。 对方或许经历过短暂训练,但攻城对他们而言难度太高,尤其是在杨家坞堡准备充分的情况下。 程峰寻了个缝隙往城外扫视,顿时喜上眉梢。 随着城头的擂石滚木不断落下,城下已经倒了数十人,有人断手有人断脚,有人被砸得浑身是血,哀嚎不断形容凄惨。 每逢城头有木石落下,许多人就会被吓得左右奔逃,一二十架梯子周围是重灾区,倒下的尸体最多,惊慌乱叫的人也最多。 杨奎带着私兵分别把守梯子所在的方位,他们胆气更足手艺更好,攀爬梯子的黄家私兵往往没攀到一半高度,便不是被木石砸中,就是被逼得从梯子上滚落。 程峰分明看到有人当场尿了裤子,浑身抖个不停,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四公子说得没错,这些人果然还不如我们!他们根本攻不上来!”程峰心神大振,斗志愈发高昂,搬运木石时都多了几分力气。 其实这些人不是不如他们,是作为攻城方处境比他们恶劣太多,不过他对于敌人攻不上来的结论却没有错。 跟程峰得出同样结论的青壮不少,于是众人逐渐冷静下来,心跳放缓呼吸平复,战术动作执行得更加严密。 在杨宁的不断纠正与指导下,不再紧张胆怯的青壮们,在生与死的战场上快速成长,胡人弓箭给他们造成的杀伤逐渐减少。 到了后来,几乎不再有人被命中胸膛、面门,即便中箭,绝大部分也只是被擦伤而已,连被射穿手臂的都没两个。 在黄家战阵后面,一直在往城头射箭,射得双臂发酸,却没有造成多少杀伤,且眼睁睁看着杀伤效果越来越小的胡骑们,望着那些插着密集箭矢,依旧顽强竖立的盾牌,以及行动越来越从容的守卫,不可抑制地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感到挫败。 死死盯着城头的刘晃,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在他眼中,一个县乡家族,纵然有坞堡作为屏障,里面的人却不会有什么战力,有多坚韧的意志。 一群临时纠集起来,只知道种地的民夫,更应该是一盘散沙,兵锋所向一触即溃。 因是之故,刘晃事先对战斗走向的设想,是只要部众开始攻城,他麾下的骑兵仅凭射箭,就能在射死射杀对方数十人后,借着大军这些年横扫北方的威势,让对方丧胆崩溃。 一百多私兵,几百名青壮,刘晃根本不放在眼里。 如果坞堡里是几百正规军,他带着差不多的兵力,根本就不会生出攻城的心思,区区八百人也无法进行一场攻打城池的战斗。 今天开战,刘晃就是奔着击溃一群乌合之众来的。 可事情的发展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杨家坞堡的准备着实充分,城头不知事先堆积了多少擂石滚木,那些黄家私兵根本无法带领青壮登城。 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刘晃从来没想过靠对方登上城楼,杀败对方,私兵也好青壮也罢,不会有多少战力可言。 可麾下骑兵的弓箭没能发挥作用,这就大大出乎刘晃预料。 那一面面盾牌虽然简陋,但够大够厚实,利箭无法穿透,还能借着女墙有效庇护两个人,勇士们的手臂都射箭射得酸痛了,也没能杀伤对方太多人。 当然,杀伤是有的,他的战士弓马娴熟射艺不俗,刘晃看得很清楚,战至此时,城头已有二三十人或死或伤。 这样的伤亡是不大,可也得看是对谁而言。 一群民夫青壮,凭什么在付出这样的伤亡之后,不仅没有士气跌落、手忙脚乱,想着逃跑,反而斗志更加高昂? 岂有此理! 这还是一群民夫吗? 相较于城头的伤亡,黄家私兵与民夫的死伤就要大得多。 城头那些青壮扔石头的时候,一开始是乱扔,抛出城头就算完成任务,可到了后面,他们竟然能顶着箭雨,有目标地去砸死砸伤城下之人! 这就显得不同寻常。 必然是早有训练的结果! 此时此刻,刘晃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杨家坞堡里必有知兵之人。 短短三四天的时间,就能把青壮练成这番模样,此人绝非易与之辈! “不就是一个普通大族一座普通坞堡吗?怎么会变得如此难缠?问题到底出在哪?” 战前刘晃跟黄家了解过杨家,彼时没听说杨家有什么异常,怎么实情跟黄家说的完全不一样? 刘晃觉察到局势已经不妙。 第三十章 赏罚 “退了,敌军退了!” 听到身旁同伴惊喜的大声叫唤,正弯腰尝试搬起一块大石头的程峰,精神一振,连忙转身看向城外。 果然,数百胡骑正在拔马回转,而城前的黄家私兵与青壮们,则丢下好几十具尸体,迈开腿争先恐后向后跑! “敌军退了?我们赢了?” 程峰大喜过望,一时间自豪不已,感觉自己分外高大,而城外那些敌人皆如老鼠,渺小孱弱,不值一晒。 城头爆发出欢天喜地的高呼,无论私兵还是青壮,在经过一轮激战之后,都在这一刻收获了胜利的喜悦。 杨宁神色平静,没有任何兴奋之色,青壮们不懂战争,他却很清楚,他们只是打退了敌人一轮进攻而已,战斗远未结束。 杨奎带人统计伤亡,第一时间来向杨宁禀报:“伤亡二十九人,其中五人已死,七人重伤。” 那就是折了十二个,依照大齐皇朝的医药条件,重伤跟死亡无异,能撑过去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蚁附登城者没有一个杀上城头,伤亡都是由胡骑弓箭造成,这是没办法的事,守卫们在抛砸擂石滚木时,不可能不露出空档。 木盾能取得这样的保护效果,已经达到杨宁预期。 尤其是战斗后半段,随着青壮们成长起来,而胡骑放箭过多手臂酸痛,弓箭造成的杀伤微乎其微。 死者已矣,重要的是如何让战斗以良好状态继续进行。 杨宁让众人聚集过来,扫视着五百多他苦心操练,又以战代练到现在,初步有了点样子的战士,心中颇为感慨。 这是他起兵的第一批班底,是他往后成事的基础,今天他们还不是合格战士,但杨宁相信不用多久,对方就能达到他的标准! 他要做的,是加快这个进程。 收敛心神,严肃神色,杨宁朗声道: “在刚刚的战斗中,尔等戮力作战,奋勇杀敌,绝大部分人无愧于战士这个身份,你们的家人会为你们感到骄傲! “因为你们的奋勇,坞堡暂时得以保全! “但战争并未结束,胡人很快就会组织第二轮攻势,届时将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尔等毋庸害怕,我将与你们并肩杀敌,就像之前一样再度将他们击溃,直至迎来真正的胜利! “凡战,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把东西抬上来!” 随着杨宁一声令下,杨桐带着一队家仆,抬着几个箩筐,在众人注视下走上城头。 私兵们还好,青壮们则是紧紧盯着那几个箩筐,呼吸逐渐急促。 箩筐里堆满一串一串的铜钱! 真要说,赏罚得在一场战斗真正结束后进行,但眼下形势不同,青壮们还不是战士,杨宁必须及时赏功罚过,帮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适应新的身份,继而保持高昂士气。 战斗之前,杨宁将私兵里勉强认识几个字的人都找了出来,共计一二十人,编为录事,把他们分散在城头,让他们不必作战,各自负责观察一群守卫的战斗情况,记录对方的作战情况。 能分出这么多珍贵战力做这件事,一方面固然是杨宁亟需建立军法军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杨宁笃定敌人攻不上城头。 杨征、杨桐等人,在战前紧张得满头大汗,生怕坞堡被攻破,但杨宁跟杨奎却是半点压力都没有。 胡骑不善攻城,也不愿意攻城,只能提供弓箭掩护,能蚁附的仅仅是黄家一百多私兵,与他们带来的三百多青壮而已。 只要盾牌架得好,对方以劣势人数,怎么攻上城头? “杀敌一人赏钱五贯,许晖,砸死三名敌人,赏钱十五贯!” 杨宁从录事们手中接过册子,在众人期待而又激动的目光中,中气十足地开始点名,“刘民有,程峰,李三,各砸死两名敌人,赏钱十贯...... “王麻子,张二狗,徐有余......砸死一名敌人,赏钱五贯!” 被杨宁念到自己的名字时,程峰几乎以为是他听错了,懵懵懂懂不知所措,一时间既骄傲自豪,又略感羞愧。 战斗开始不久,他就被堂兄的死吓得差些逃跑,要不是杨宁及时出现,他或许早就不在城头。 后来战况激烈,他根本无暇关心自己砸死几个人,只想着不断搬运石木,隐约记得自己的确砸中了一些,没想到真的杀敌两个! 重要的是,居然还能得到十贯赏钱! 走出人群,跟其他有功者一起来到杨宁面前,被众人艳羡而敬重的目光注视着,程峰晕晕乎乎的如在云端。 “原来打仗能拿钱,只要杀敌就有钱,四公子真是慷慨,不仅收留我们,带领我们保卫家乡,还如此厚待我们......” 从杨宁手中接过钱袋子时,程峰看到杨宁的目光不再只是畏惧,而是多了不少发自肺腑的感激与尊重。 此时此刻,杨宁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格外光辉伟岸,让他生出甘愿鞍前马后的冲动! 不只是程峰,其它得到赏钱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心理。 让喜滋滋的程峰等人退下,杨宁环视那些对程峰等人羡慕不已的普通青壮,笑了笑,接着道: “此战能击退胡虏与其爪牙,每个戮力作战之人都有功,个个赏钱一贯!死者抚恤十五贯,伤者杨家负责救治到底!” 闻听此言,数百青壮无不愣神,旋即便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四公子威武!” “感谢杨家大恩大德!” “愿为四公子牵马执蹬!” “四公子真是大好人啊!” “......” 望着自发拜倒下去,黑压压跪成一片的私兵、青壮们,杨宁大手一挥,不急不缓地继续道: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驱逐胡虏,保卫家乡,尔等不必如此,都且起身。 “赏已经结束,接下来是罚。 “把人带上来!” 随着杨宁一声令下,杨奎带人押着三五个青壮来到众人面前。 与程峰等人的激昂振奋不同,这些青壮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虽然模样不尽相同,却都有些贼眉鼠眼的味道。 杨宁指着这些人,对一众青壮道: “在你们亲冒矢石,与敌人流血作战时,这些人却不顾你们的安危,抛弃你们逃离战场,跑到坞堡内部躲了起来! “他们不仅违背我的军法,也背叛了你们,倘若这样的人再多一些,今天你们就守不住城头,会被胡人冲进来全部斩杀!”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愤恨,看那三五个人的目光格外不善。 “我事先再三叮嘱过,临阵脱逃者,杀无赦!”杨宁声音冰冷,“来人,将这些妨害同袍,贻误大局的逃兵尽数斩首!” 不顾那几个逃兵的连连求饶,杨奎等人拔刀出鞘,短促尖利的金属摩擦声还未消散,一道道寒光闪过,这些人的脑袋悉数被砍了下来! 人头落地,城头一片寂静。 程峰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既骇然又庆幸,既愠怒又畏惧。 当时如果不是杨宁恰好路过,给予他当头棒喝,他或许就在这几个人中间。 那么此刻迎接他的,就不是手里的铜钱与同伴的敬重,而是人头落地死得一文不值的下场! 这一刻,程峰真正领会到了什么是军法。 奋勇作战则赏,怯懦后退则罚,杀敌建功则荣耀加身,背弃同袍则死不足惜,战死有抚恤,被军法处死则一无所有! 程峰不禁肃然起来。 经此一战,他本就已经不再畏惧城外的敌人,如今得了赏赐见识到军法,更加明白自己往后该怎么做。 杨宁环视面容肃穆的众人: “告诉本公子,稍后敌人再度来犯之际,你们是要奋勇杀敌,立功受赏,还是要临阵脱逃,人头落地?” 在他恩威并济的手段下,包括程峰在内,数百人齐声大吼: “杀敌!” “杀敌!” “杀敌!” 群情激昂,虽然说不上气震寰宇,却也足以震动坞堡内外。 第三十一章 抓捕百姓 “赏赐加上抚恤,五百多贯钱就这么没了,那可是相当于一千石粮食,这还只是打了一轮而已.......” 一开始,杨桐非常心疼钱粮。 杨宁抬上城头的那些铜钱,都是经他的手从库房运来。 但在目睹杨宁赏罚严明、恩威并重的手段,发现众人对杨宁又敬又畏,听到他们齐声高呼杀敌之后,杨桐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了杨宁急速攀升的威望,以及愈发高涨的众人士气。 “这家伙,还真是威风得很...... “看这架势,别说守城,就算杨四带着他们出去跟胡人拼命,他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杨桐心有所感。 他不得不承认,如今的杨宁跟以往已经判若两人,他彻底不能像之前那样,在对方面前高傲地抬起下巴了。 但是随即,杨桐又颇感憋闷:“为什么威风的是他,不是我?明明我也做了不少事,我也该有威望的......到底是哪里不对? “难道我也得上阵杀敌才行?” 杨三公子陷入沉思。 在他旁边,怔怔望着杨宁的杨征双目失神,好似已经神游天外,唯独嘴里下意识地呢喃着“难以置信”“祖宗保佑”“大哥后继有人”之类的话。 ...... 城外,刘晃正在重新集结部属,喝骂黄闻季,怪罪黄家的人作战不利,陡然听到城头爆发出的“杀敌”大吼,不禁又惊又怒。 转头看向黄闻季,刘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轮攻城败北,七八十人没回来,回来的也有不少带着伤,此刻这些青壮一个比一个垂头丧气,一眼扫过去全是惊疑不定的面孔。 人比人气死人,城头士气如虹,眼前却斗志不存。 “黄闻季,你们都是饭桶不成?同样是临时召集的民夫,你们有三四百勇士弓箭掩护,为什么连城头都没摸到? “难道他们天生比你们强,你们都是小婢养的?!” 刘晃逮住黄闻季喷了好一阵唾沫,将愤怒全都发泄在对方身上。 情绪稳定下来,刘晃寒声道: “杨家的人虽然有点本事,但也就是知道拿盾牌抵挡箭矢,会往城下扔石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战斗期间他一直在保持观察,一轮攻防战看下来,发现了不少门道: “那些民夫毕竟是新卒,一开始颇显慌乱,不过是仗着地利,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时间有限,杨家能教会他们怎么举盾牌、扔石头,却一定无法让他们掌握厮杀技艺! “只要有人能攻上城头,站稳脚跟,轻易就能击溃他们,狼入羊群一样把他们宰杀、冲散!” 黄闻季擦了擦脸上的唾沫,听得连连点头,这同样是他的理解。 问题很好解决,但这有个前提:必须有人能杀上城头。 胡人都是轻骑,不善攻城,强行蚁附事倍功半,能不能成功且不说,死伤必然不小,黄闻季不用问都知道,那肯定是刘晃无法接受的。 黄家私兵攻不上去,胡骑不会攻城,前提条件根本无法满足,还谈什么狼入羊群? 即便杨家没有训练青壮们如何厮杀,弱点摆在面前,他们依旧拿对方没辙。 在杨家能够抵挡胡骑箭矢,又能稳得住阵脚,用木石击退黄家私兵的情况下,杨家坞堡已然成为坚不可摧的存在! “杨家这群混账,胆大包天也就罢了,居然还真能守住坞堡,当我黄家的仇不能报了吗?” 念及于此,黄闻季急火攻心,向刘晃进言: “为今之计,唯有四处抓捕百姓,驱使他们蚁附,消耗城头的木石与守卫的气力! “杨家坞堡积攒的木石必然有限,等到他们器械耗尽,守卫气力不存,我们必然能一鼓作气攻上城头!” 闻听此言,刘晃微微颔首,心气总算顺畅不少,让黄闻季立即去办:“没找到两千民夫,你就不要回来了!” 黄闻季咬咬牙,领命而去。 消耗守城力量的民夫,不一定非得是青壮,甚至女人都可以,只要拿刀子逼迫他们,常年劳作的女人亦能爆发出不小威势。 等杨家砸死这两千个民夫,木石必然用完,就算木石没有耗尽,守卫们的力气也没了。 届时黄家再带着有生力量进场,凭什么不能攻上城头,杀败杨家? 随着黄闻季率领黄家私兵,以及一些胡人轻骑大举出动,生活在这里的无辜百姓们,在失去粮食财物与房屋家园,沦为一无所有的难民后,连自己的身体与性命也被惦记上。 豺狼要榨干他们最后一点作用。 黄昏时分,黄闻季率队归来。 看到黄闻季带回来的百姓,刘晃面如锅底,气得举起马鞭,劈头盖脸向黄闻季等人抽过去,一边抽打还一边谩骂。 无它,黄闻季带回来的百姓实在太少,莫说没有两千,连两百都没有,只是二三十个路都走不利索的耄耋老人。 这些人骨瘦如柴,浑身暮气,莫说去攻城,只怕是连跑快点都做不到。 黄闻季没有带回可用的百姓,散出去的胡骑同样无功而返,最终刘晃连一百人都没凑到! “附近村舍基本上都空了,我们跑出去几十里,仍是没有看到更多百姓,只有这些老头懒得动弹,窝在家里等死...... “此间百姓就像是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是黄闻季的解释,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充满委屈与愤恨。 “什么叫凭空消失?他们都被鬼吃了?”听罢黄闻季的解释,刘晃怒火更甚,举起马鞭又要抽他。 百姓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刘晃也好黄闻季也罢,最终都把目光投向杨家坞堡。 事到如今,解释只有一个:附近百姓被杨家事先迁徙进坞堡,全都保护了起来! “我之前就觉得奇怪,守卫杨家坞堡的青壮太多了些,如果只是佃户、隐户,应该凑不出那么多精壮民夫...... “原来,杨家把方圆几十里的自耕农都收拢了!”想到这里,黄闻季一面恨得牙痒痒,一面又忍不住暗暗心惊。 流寇作乱也好,匪兵来犯也罢,各个大族都会庇护自家佃户与隐户,但对自耕农却不一定收纳。 毕竟,大家都惦记着吃人血馒头,兼并对方的土地。 可照如今的情况看,杨家不仅收拢了自家附近的自耕农,还刻意将其他家族不愿收留的自耕农,悉数纳入了自家坞堡! 这些人里的青壮,不仅充实了杨家的防御力量,也使得黄闻季他们没了可以用来消耗城防器械的凭借。 此消彼长之下,杨家坞堡更显稳如泰山,而黄闻季等人已然束手无策! “杨家竟然能早早想到这些,提前收拢百姓,准备做得如此充分......未免可怕了些吧?”黄闻季已经觉得大事不妙。 第三十二章 拼命一搏 黄闻季不甘失败,更加不能不为兄长侄子报仇,遂硬着头皮向刘晃建议: “事到如今,仅凭我们的力量奈何不得杨家,唯有...... “唯有请千夫长联络同袍,调集那些正在别的县活动的兵马过来,一起攻打杨家坞堡!” 进入济南郡的胡骑有两千之数,杨家一座小小坞堡,战兵拢共一百多人,但凡胡人多用点力,杨家拿什么抗衡? 说到底,青州无王师,杨家无外援,纵然有些准备,有些算计,能够小胜一场,于大局于长远,又能有什么改变? 刘晃听了黄闻季这话却是勃然大怒,一脚将对方踹翻在地:“小婢养的,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看不起乃公?! “区区一个乡下坞堡,仅仅一百多不知所谓的私兵,就要让本千夫长向同伴乞援,你怎么不去吃马粪?!” 向同袍求援不是不行,但刘晃的面子往哪搁? 他要是不能自己解决眼前问题,上官必定认为他无能,届时莫说心心念念的正千夫长之位,如今的职位恐怕都保不住。 倘若敌人确实强大也就罢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请求援军很正常。 但如果他被一个只有一百多私兵的小家族,逼得不得不向上面求援,那他铁定沦为军中笑柄,往后还怎么立足? “那支摩,拓图!” 教训完黄闻季,刘晃叫来麾下两名百夫长,前者是匈奴人,后者是羯族人,是他麾下最骁勇的存在,他朝这两人吼道: “挑选精锐,各带五十人,跟黄家的人一起攻城,若不能砍下杨家族长的头颅,我就把你们的脑袋当酒壶!” 说着,他一把揪住黄闻季的衣领: “带上你的人冲在前面,没攻占坞堡不准回来,要是我的人伤亡比你的人大,我把你剁成肉泥!” 眼见刘晃已经发狂,摆明要跟杨家拼命,黄闻季不敢再说什么。 只要这帮不喜欢攻坚,惯于趋利避害的胡人愿意拼命,愿意承担大量伤亡,他认为打进坞堡不算太难。 ...... 胡人身后,数里之外的一座土丘上,赵文景立马高处,眺望杨家坞堡。 土丘后的一片林子边,有数十骑正在休憩。 为首者是个跟杨宁年龄相仿的锦衣公子,生得腰大膀圆,威武雄壮,虽然衣袍华美,但因为脸上横肉太多,看起来没有任何儒雅贵气,反倒是像个打家劫舍的山大王。 “我早就说过,胡人来了就得狠狠地揍他们,揍得他们哭爹喊娘爬不起来。 “这就是一帮强盗,你不打他们,他们就会觉得你好欺负,今天来了明天来,明天来了明年还来,家财百万贯也经不住这样的剽掠。 “只有把他们打服了,打得他们头破血流,他们才会记起自己是一群小婢养的!” 胸肌把衣袍撑得高高鼓起的雄壮公子,策马来到赵文景身边的过程中,摇头晃脑地大声叫嚷。 看向杨家坞堡,他重重叹了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道: “奈何,家里不同意我出去杀贼便罢了,居然还把我禁足!大丈夫岂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是气煞我也! “想我张家,祖上也是出过将军的,现在竟然在胡人兵锋下瑟瑟发抖,实在是家门不幸,啊不,家道中落,不对,是家族之耻...... “咳咳,总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好像是觉得自己不该说自家的不是,中间改了好几次口。 赵文景回头瞅了雄壮公子一眼,没有说什么。 一旁的杨小福则是趁机笑嘻嘻地奉上马屁: “整个历城县,不,整个济南郡,谁不知道张二公子有万夫不当之勇?猛虎被锁于笼中,宝剑被封于匣内,诚可叹也!” 先前杨小福跑回杨家跟杨宁禀明情况,又赶在战斗开始前离开坞堡,作为接头人继续协调张家人马。 张明成重重击节,唉声叹气:“谁说不是? “小福啊小福,还是你懂我,当然,杨四那厮也是明白我的,不然也不会让你过来请我出山。 “如今社稷沉沦,天下大乱,正该是我们兄弟携手并进,诛杀胡人建功立业,扬名天下流芳百世之际,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就该常存封侯之志,效仿卫霍,功名但凭马上取!错过了这次,岂不得后悔一辈子?” 说到这,他不无崇敬地看了看赵文景,抱了抱拳: “此番还得多谢先生,若非先生出面,就我家大人那胆小如鼠......胆小的样子,哪能让我这头猛虎出笼,让我这柄宝剑出鞘?” 赵文景摆摆手:“只要能抗胡即可。” 昨日,他接受赵宁的请托,由杨家族人领着前往张家,游说对方与杨家一同起兵。 论说话的份量,赵文景比老族长要高。 张家与杨家关系不错,张明成则是杨宁这位名声不好,之前一直被人瞧不起的纨绔的唯一朋友。 历城县四大家族里面,黄家一心投靠石勒,其余三家的态度则模棱两可,除了杨宁之外,首要都是谋求苟全性命于乱世。 本来嘛,一个县乡家族,纵然有心杀贼,在崩坏的大局面前也是无力回天。 没有朝廷支援没有王师策应,拿什么抗衡雄踞北方的匈奴皇朝?总不能明知不可为,依然要去送死吧? 实际上,张家是偏向抗胡的,只是迫于形势,一直谨慎观望,没有实际踏出那一步。 张家与黄家有联姻,就因为黄家投靠胡人,嫁到张家的黄家女子,被张家那位跟张明成一样仇视胡人的族人给休了。 正因如此,黄闻仲在跟黄靖说到张家时,才会是那样冷漠的态度。 赵文景去了张家后,成功说动张家族长,张家遂派张明成带人过来观战。 张家的意思是,倘若杨家能击退胡人,证明自己有成就大事的能力,那张家就跟杨家联手起兵,为了家国大义,在这个乱世奋力一搏。 但如果杨家战败,张家独木难支,肯定是无法举事的。 “虽然我知道杨四那厮,并非旁人说的那样软弱,手底下有真本事,但他没有我这头济南猛虎的帮助,真能靠自个人击退胡人?” 遥望杨家坞堡,张明成颇为担忧。 他很想现在就带人过去助战。 可队伍中有族人严格执行张家族长的命令,他无法强行施为,一时间进退不得,逐渐变得焦躁,急得抓耳挠腮。 第三十三章 意料之外 “四公子,胡虏又来了!” “杀敌,杀敌!” 城头响起声声高喊,杨宁纵目看向城外,夕阳的金辉下,百名胡人与黄家私兵,带着一众青壮们再度向坞堡涌来。 “肯下马攻城了?”看到那百名迈腿前奔的胡人士卒,杨宁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之色,“可惜,晚了。” 如果胡人从一开始就肯下马步战,不计死伤跟他们以命相搏,城头青壮们或许会被击溃。 可现如今,青壮们已然经过一轮血火战斗的磨砺,又被他的赏罚坚定了战心,严明了行为,不再是一群没有战力的雏儿。 然而,杨宁的轻视没能维持多久,不过是片刻间,他敏锐地发现了诸多不对劲的地方。 利箭离弦的破空声乍然响起,在半空汇聚成摄人心魄的一阵嗡鸣,冰雹般乒乒乓乓砸落城头。 霎时间,一面面盾牌上火光腾起,刺鼻的烟味瞬间扩散,一名名青壮面色骇然,惊疑不定。 这一轮从攻城人群后面发出的箭矢,数量相比之前明显少了许多,拢共不过一百余支,但每一根都是绑了油毡的火箭! 普通箭矢无法摧毁盾牌,但火箭的杀伤力大大增强,就算一根箭矢无法点燃一面木盾,插在盾牌上的数量多了,后果便不言而喻。 重要的是,这对青壮们的威慑更加强力! 在一轮轮火箭的掩护下,城头颇显混乱之际,攻城人马接近城墙,麻利地架起一架架长梯。 杨宁当即转身,找到面色发白的杨桐: “我要两百个人,两百只木桶,半数装水半数装泥沙,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一刻之内,必须送到城头!” 杨桐懵懵懂懂地“啊”了两声,不明所以。 杨宁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你若做到了,算你大功一件,我会向祖父为你证明,你若做不到,别怪我翻脸无情,届时军法处置!” 杨桐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羞愤难当:“老四,你瞧不起谁?区区小事,我若是连这不能办妥,还有何面目立于杨家?” 说着,他当即转身,手忙脚乱地奔下城头,向自己的随从仆人大声招呼起来,嗓音虽然焦急,略有颤抖,但中气十足。 杨宁转过身,看向攻城敌人。 咻咻咻的利箭破空声在耳畔呼啸不定,短促尖利,除了从头顶落下的一根根火箭,此时更有一根根利矢从城下笔直飞来! 胡人与黄家私兵已经开始攀爬长梯,杨家私兵与青壮们正在奋力向下抛砸木石,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城墙前多了一群胡人! 这些人舍了战马,聚集在一架架长梯前,仰着头不断向城头张弓射箭! 每当城头盾牌手掀起木盾,露出后面举起木石的私兵、青壮,胡人的利箭便会立即离弦,从木盾下方切入! 凭着女墙遮挡,不是每根利箭都能命中,但毫无疑问的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弓箭手找到射击角度的机会大大增加。 有盾牌手刚刚掀起盾牌,自己便被一箭射穿胸膛,惨叫着仰面倒下。 失去盾牌保护的守卫,手中木石还未抛出,紧跟着被利箭加身,惊慌间失去平衡,从城头摔出城去。 有盾牌手在头顶火箭的打击下,心神不稳,被开始燃烧的火焰吓得不知所措,放下木盾尝试扑灭火光,却让自己与身旁同样失去保护。 在半空火箭与城下利矢的双重打击下,一些私兵、青壮很快非死即伤,更有胆小者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女墙后,寻求一时安稳。 更多私兵、青壮则是在抛砸木石的过程中,被迎面而来的利箭掣肘,纵然没有第一时间受伤,也不禁举止失措。 或者无法举好盾牌,或者无法让木石砸中长梯上的敌人。 城头乱象迭出,守城力量被大面积压制,不断有胡人锐士、黄家私兵通过长梯爬上城头,越过女墙,举刀砍杀附近惊慌不定的守卫! “都给我站起来,不想家人被屠戮的,就给我守好城头,继续作战,怕死算什么好汉? “杀敌者赏,后退者斩!” 一开始,杨宁照常维持秩序,指导众人作战,将一个个躲在女墙后的青壮踹起来,安定一张张慌乱的面孔,不厌其烦重申两两紧密配合,缩小缝隙就能保全自己的战术动作。 但到了后来,他发现仅是这样已经远远不够。 城外的胡人并非傻子,相反,他们久经战事经验丰富,会在战斗过程中发现对手的弱点,从而调整战法战术,针对破绽重点进攻。 城头的正经战士太少,即便是久经训练,有过战斗经验的杨家私兵,箭术都没法跟胡人相提并论,而且弓弩太少。 若是离开木盾保护,以区区几十架弓弩与城外胡人对射,哪怕他们占着地利,也肯定会被数百弓箭手死死压制,快速死伤。 正因如此,胡人弓箭手才敢直抵城前,明目张胆对着城头仰射,并在火箭制造的混乱的配合下,大面积压制城头守卫。 五百青壮只训练了几天,能顶着箭雨守城,在敌人杀上城头时还能不败退,已经很不容易,不能奢求更多。 胡人会拼命,尤其是一群执行掠粮任务的轻骑,会不惜下马步战、蚁附攻城,也要跟杨家分出胜负,这多少出乎杨宁预料。 好在虽然有一些守卫慌了手脚,躲在女墙后,但更多人还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那些伍长、什长眼瞅着杨宁没走,更是近乎本能地在约束部下。 大部分守卫还在作战,故而只有几架长梯上的敌人不断攀上城头,局势尚能挽救,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杨宁知道,战至此时,才是真正凶险、残酷的时刻! 战争总会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杨宁没把自己看作料事如神、大智胜妖的仙人,出了新情况不算什么,给出该有的应对就是。 沉眉敛目,杨宁拔刀出鞘! 当此之时,他必须暂时放弃指挥战斗。 一手持盾一手持刀,杨宁大步迈出,带领一队始终跟在自己身旁的私兵,冲向最近的一群敌人! 第三十四章 冲锋陷阵 “杀敌者赏......后退者死......” 脑中近乎一片空白的程峰,心中反复念叨这两句话,机械地重复弯腰搬起石头,向城外长梯附近敌人砸去,再转身搬石头的动作。 伍长、什长们的喝令声,利箭钉在木盾上的砰砰声,受伤同伴的哀嚎喊叫声,兵刃碰撞以及喊杀声,混在一起杂乱不堪。 程峰什么都听不清。 燃烧的火箭、盾牌,更是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味道,弥漫的烟雾熏得他眼睛又酸又痛,无论他怎么用衣袖擦拭都不管用。 程峰感觉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沸腾。 城墙上下好似一座巨大的油锅,而自己不过是油锅里的一片菜叶,在不断翻滚的水花中漂浮不定、恍恍惚惚。 什么都记不起,什么都顾不得,他只知道自己要搬起木石,去砸城外的敌人。 要战斗,不能退,这就是程峰的全部思想。杨四公子说过,他会跟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直至把胡人彻底击溃。 程峰相信这一点,之前他们已经做到过一次。 “杀!” 直到一声咆哮在耳畔炸响,程峰愕然转头之际,才发现掩护自己的盾牌手不知何时已经倒下,木盾在血泊中燃烧,对方的衣袍冒着火光与黑烟,充满视野的是一名面目凶恶的黄家私兵。 不等程峰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对方一脚踹翻在地。 下一刻,一把带血长刀从天空落下,在他的视线中急剧放大,程峰陡然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被敌人杀死! 他惊骇欲绝,眼珠子都要蹦出来,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感觉浑身僵硬、冰冷,在刀锋落下之前,绝望先一步像是泰山一样压在了他身上。 那一瞬间,程峰感觉时间已经凝固。 直到那冰冷的刀锋不知飞去何处,他被人从地上拖起来,理智才勉强回到身上。 他再度看到了那名黄家私兵,对方的无头尸身正在疯狂往外冒着热乎乎的,在冬日寒风中散发白汽的嫣红鲜血。 几名杨家私兵踩着血滩快速向前,而带领他们的,是程峰这几日见得最多的,再熟悉不过的四公子。 “是四公子救了我......”程峰心中升起一丝明悟,瞬间感动得无以复加。 “傻站着作甚?继续搬石头,砸死外面这群狗娘养的!”很快,伍长的咆哮声将程峰拉回现实。 ...... 呼! 一柄铁锤带着风声呼啸而至,杨宁举起小盾,从内向外将其格开,同时长刀一挥,斩中面前这名胡人,将对方大半个胸腹剖开! 无视呼啦啦滑落的花花绿绿的脏腑,杨宁迈步前行。 两把雪亮弯刀同时斩下,杨宁面色不改,抬起小盾不退反击,在长刀落下之前,合身将这两人一起撞翻! 几名私兵从他身旁快速挺进,趁着两名胡人倒下之际,乱刀将他们当场砍成血人。 他们再抬起头时,杨宁已是带人再度向前好几步。 接到一个被黄家私兵追杀的青壮,杨宁一脚将杀红眼的敌人踹翻在地,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将其留给身旁的私兵,自己继续向前。 不远处,一群黄家私兵正联合一些胡人,围攻杨家几名私兵。 后者人数劣势,被不断落下的长刀砍得节节后退,勉强格挡间,有人中了刀,脚步一乱摔倒在地。 “闪开!” 杨宁大喝一声,让败退的私兵让开道路,带着两名护卫疾步冲进战团。 环首刀一挑,挑开即将砍死倒地者的长刀,盾牌护身,又挡住横斩过来的一把长刀,他身旁的护卫立即上前,与敌人短兵相接。 看准时机,杨宁长刀一撩,将一名胡人的右臂挑飞,在对方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时,盾牌推着对方不断往后退。 借着对方身体的掩护,手中环首刀连连挥斩,挡开对方侧旁敌人长刀的同时,切开一名胡人的胸膛,斩断一名黄家私兵的脖颈! 喷洒的血雾中,环首刀一收一送,捅进面前这个断了手臂的胡人胸腹,又一脚将其踹翻,顺势拔出长刀,带飞一捧血肉。 越过对方的尸体,杨宁低喝一声,冲进阵型被他打散的敌人群中,在左右护卫的配合下,眨眼间砍死砍伤数人。 剩下的两名黄家私兵见他如此能战,齐齐露出惊骇之色,不顾倒在血泊中不停惨叫、求救的同伴,相继转身奔逃。 杨宁正欲追击,却见那两名黄家私兵,撞上一群正杀过来胡人,竟是被对方不由分说给正了军法。 “尔乃何人,报上名来,我拓图不杀无名之辈!” 羯人百夫长拓图,踩着两名黄家私兵的尸体,向杨宁大步逼来,手中狼牙棒遥指杨宁鼻尖,发出桀骜而狂妄的呼喝。 杨宁嗤地一笑:“区区鼠辈,也配听闻吾名?” 就算是城外的胡人副千夫长刘晃,杨宁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 他不屑多言,当即挺刀而进。 被杨宁当面羞辱,拓图气得须发皆张,当即大吼一声,高举狼牙棒当头砸下! 风声急促呼啸,尖利刺耳,可见这一棒气力非凡,莫说砸碎人的身体,恐怕连一头蛮牛都能砸进土里! “不过是空有蛮力。” 狼牙棒瞬间临面,奔进的杨宁眼中却掠过一抹轻蔑之色。 脚步错动,腰身一转,狼牙棒以毫厘之差,在他身前数寸之外落下,而他脚步不停,不等狼牙棒再度抬起,已是跟拓图近距离照面。 拓图双目一瞪,没想到杨宁速度这么快,身法这么好! 狼牙棒回防不及,而杨宁已然近身,眼看长刀滑过一道危险弧度,直取自己脖颈而来,拓图连忙使出后撤步,果断弃了狼牙棒,拔出腰间弯刀,在电光火石间护在自己脖颈前,去挡杨宁的刀锋! 仓促施为,两刀相接之际,拓图心头狂跳,脸色大变。 眼前的汉家儿郎看起来并不如何雄壮,可这一刀却有着远超预料的千钧之力,他的弯刀居然被一下劈开! 霎时间,拓图中门大开,再无任何防御可言! 他左右的部下想要救援,却被杨宁身旁的护卫缠住,无法及时给予任何呼应。 下一刻,环首刀劈中拓图的脖颈,鲜血狂飙,人头飞起! 第三十五章 大展神威 百夫长被阵斩,跟在拓图身后的一众胡人士卒既惊且怒,一个个发出豺狼般的怪叫,不顾生死向杨宁扑杀过来。 一杆长矛捅向杨宁胸口,他拿刀格开,一名凶神恶煞的胡人踏步前逼,长刀斜斜劈向杨宁脖颈,又被杨宁用小盾挡住。 左右护卫连忙上前,挥动长刀策应,为杨宁分担压力,刀刀相碰,一时间清脆而激烈的金属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趁此时机,杨宁举起小盾欺身而进,在小盾挡住一柄砍来的弯刀之际,脚步侧移,成功突进长矛手内侧。 环首刀在对方脖颈处一挑,掀飞一片血肉,鲜血胡乱喷洒,正好扰乱旁边那名凶神恶煞胡人的视野。 等他偏过头,抹掉眼帘上的血水,再想看清面前的敌人时,身体却是陡然一僵,愕然低头,就发现杨宁的长刀已经捅进他小腹! 杨宁眼角余光一扫,瞥见对方后面又有几名胡人扑来。 他目光一沉,也不拔出长刀,陡然抬起手臂,后脚在地上猛地一蹬,进步发力,手肘狠狠撞在凶恶胡人前胸! 只听得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胡人前胸凹陷下去一大块,身体更是犹如断线风筝一般,猛地向后摔出去好几步! 后面几个正快步扑来,想要加入战团稳住局势的胡人,前面两三人顿时被撞翻在地,后面的人亦不免手忙脚乱! 噌! 杨宁反手从腰间拔出备用长刀,快步前奔,意欲彻底杀败眼前这些士卒。 附近胡人眼见杨宁气力如此强悍,无不悚然动容。 唯有一名位置靠后的十夫长,端的是十分悍勇,一把推开身前同伴,助跑两步,猛地原地起跳,越过凶恶胡人的身体,弯刀高举过顶,眼中杀意如炽,想要将奔过来的杨宁一刀斩杀! 杨宁面容沉静,如无波古井。 早在十夫长推开同伴显现出前奔之势时,他就已料到对方意欲何为,当对方起跳之际,他亦同时纵身而跃! 两人犹如两头下山扑食的猛虎,在半空陡然相遇! 不同的是,杨宁离地更高。 十夫长手中弯刀刚刚高举过顶,尚未来得及斩下,而对他的动作早早洞若观火的杨宁,已是屈膝而至,膝盖狠狠撞在他胸口! 众人刚听见一声令人心颤的撞击声,杨宁已经将十夫长压回城头,压到地面,压进肝胆微颤的胡人士卒群中! “快救四公子!” 眼见杨宁落入众胡人面前,而左右胡人举刀欲劈,跟随杨宁作战与他组成小型战阵的护卫们,无不眼神大变,连忙高声叫喊。 落地之际,杨宁手臂一挥,刀光闪过,十夫长的咽喉立即血光迸射! 杨宁丝毫不做停留,在周围弯刀落下之前,就地一个驴打滚调整姿势,环首刀在离地不过半尺的高度横扫千军! 刀锋掠过一条条胡人小腿,随着腿脚分离,惨叫声凄厉响起,一名名胡人不是摔倒在地,就是慌忙跳脚后撤,躲避刀锋。 杨宁猛地从地面跃起,将面前一名胡人撞得身形不稳,环首刀滑过一道危险至极的弧度,将对方的脖颈咬开一条狰狞伤口! 小盾举起,挡下侧旁一把慌忙斩下的弯刀,杨宁脚跟一转,用小盾暂时架住此人手臂,同时长蛇攀树一般,绕到对方身后。 长刀一划,在两名胡人骇然的目光中,杨宁将面前士卒的咽喉划开,而后重重将他往前一推,让其扑到一名胡人面前。 另一名胡人眼见赵宁露出空档,从喉咙里发一声大喊,连忙举刀前斩! 这一刀成功落下,只是劈了个空。 杨宁就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他都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作的,杨宁便已在闪避的同时再度近身! 顷刻间,胡人惊骇欲死。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的脑袋飞上半空! 最后一名胡人好不容易掀开扑到面前,尚未死去,正本能拉扯他希望他救命的同伴,转头就看到同伴尸首分离的血腥场景。 他本是个习惯战争的老卒,此刻却吓得魂飞天外,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作战,转身就想逃跑。 将后背留给杨宁的后果不言而喻。 刚奔出没两步,这名胡人便倒在血泊中。 与杨宁协同作战的几名杨家护卫,此刻才各自砍翻面前的敌人。 他们本以为杨宁处境不妙,着急忙慌地想要支援,眼瞅着面前突然一空,再无一个站着的胡人,而浑身浴血的杨宁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依旧脚步稳健地前行,不由得面面相觑。 毫无疑问,四公子根本无需他们救援。 “四公子居然悍勇至此?!”有人失神呢喃。 “愣着作甚,赶紧跟上!”几名老护卫将被斩断小腿,失去绝大部分战力的几名胡人乱刀剁杀,连忙去追赶杨宁的步伐。 ...... 望着稳步逼近的杨宁,面如土色的黄闻季,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手里的长刀仿佛瞬间重了十倍。 若非身边有不少自家私兵,他或许会立即掉头就走。 但黄闻季心里清楚,他不能走。 不仅不能走,还得跟杨宁拼命! 开战之前刘晃说得很清楚,要是胡人伤亡比黄家私兵大,对方一定不会饶恕他。 而现在,一名百夫长折戟城头,几十名胡人成为杨家之人的刀下亡魂,若是他不能取得战果,以刘晃对他的态度,盛怒之下很可能让他脑袋搬家! “他们久战疲惫,必然气力不济,跟我杀!” 稳定心神,黄闻季长刀前指,“为族长报仇,为二公子报仇!杀人一个赏钱五十贯,杀杨宁一千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毕竟大家出来拼命干活就是为了挣钱,黄家私兵无不精神大振。 而黄闻季想到兄长与侄子的死,仇恨涌上心头,怒火直冲脑门,亦是爆发出熊熊烈火般的战意! 与黄闻季不同,杨宁一句话也没说。 没有重赏激励士气,没有渲染仇恨提振人心。 他只是突然加快步伐,带头冲向面前这群黄家私兵! 在他看向被众人团团保护在中央位置的黄闻季时,眼中亦没有任何情绪,冰冷得就像看一具毫无价值可言的尸体。 硬要说什么的话,杨宁也只有一句言语。 叛我族群,乱我家国者,当诛! 跟在他身后的杨家私兵们,俱皆感受到他一往无前,必须置投胡奴才于死地的决心,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无不斗志如铁。 第三十六章 杀穿城头 噹! 两柄长刀重重相击,飞溅的火星中,刀刃蹦出一个明显缺口。 杨宁对此置若罔闻,趁着眼前黄家私兵的长刀被自己大幅度震开之际,环首刀再度劈中对方的胸膛。 因为力量过于巨大,对方的身体后摔倒地,撞得另外一名黄家私兵身形不稳。 不用杨宁欺身而进,左侧一名护卫的长矛毒蛇吐信般刺出,正中对方腹腔! 一声厉喝,这名护卫顶着黄家私兵前进,一连撞开好几名黄家私兵,硬生生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 不等左右的黄家私兵长刀落下,斩杀这名护卫,杨宁已是顺杆前进,长刀一挥,斩断一名黄家私兵的手臂,小盾一挡,隔开一杆刺来的长矛,长刀再一挥,将长矛劈成两截。 右侧一名护卫快步向前,一招力劈华山,将长矛受损的黄家私兵当场砍翻! 噹! 在这名护卫遭受威胁之前,杨宁进步下劈,环首刀与黄家私兵统领的长刀碰在一起。 感受到长刀上传来的力量,私兵统领心头一喜:力量比他预想中小不少! 如是观之,杨宁经过一阵激战,力气已经所剩不多,亦或者对方的实力本就不比他强。 无论是哪种原因,都表明他有很大可能击败杨宁,乃至将其当场阵斩! 念及于此,私兵统领脑海中冒出黄闻季承诺的“一千贯”,心头不禁一片火热,遂吐气开声,咆哮着挥刀向前。 这一次,他看到了杨宁那双冷漠无情,而又不无讥讽之意的眼眸。 私兵统领还没意识到什么,杨宁长刀上传来的巨大力量,已是震得他虎口一麻、手臂一颤,几乎握不住兵刃! “这家伙在诱杀我?” 私兵统领心头猛震。 他是黄家私兵中最能打的,正常情况下不会那么容易战死,只要他这个领头的还在,黄家私兵就不至于立即溃败。 可眼下他错判杨宁实力,没有采取更加稳妥的守势,而是锐意进攻,一下子就落入了对方的节奏! 说时迟那时快,私兵统领脑海中刚刚冒出相应念头,杨宁第二刀已是闪电般劈来! 千钧一发,私兵统领只能咬牙举刀硬挡,却不料两刀刚刚相碰,他的长刀就被无法承受的力量震歪! 杨宁的环首刀威力不减,顺势下拉! 私兵统领拼命瞪大双目,却不能阻止冰冷刀锋掠过他的脖颈,将其血管切开! “竖子卑鄙,居然阴我......” 私兵统领捂着脖颈噔噔后退两步,看杨宁的眼神充满怨念,似乎很想跟杨宁光明正大战一场才甘心。 然而,想到杨宁后两刀的巨大力量,即便是没有遭受算计,他同样不是杨宁对手,明白了这一点,私兵统领万念俱灰。 一脚踹倒已经失去战力,命不久矣的私兵统领,杨宁与左右护卫相互配合着,继续在黄家私兵人群中左冲右杀,一步步逼近黄闻季。 刚跟杨家人作战时,因为黄闻季许诺的赏赐,黄家私兵并不缺乏勇气。 可真交起手来,短短片刻间,杨家的人就像是割麦子般,将前面的同伴一排排放倒,现在连统领都被杨宁几刀砍死,一众黄家私兵不禁如坠冰窟。 甚至有不少人四肢发抖。 说杨宁手下没有一合之敌夸张了些,但黄家私兵们亲眼所见,的确无人能够破开杨宁的盾牌防御,也无法撼动他的长刀兵锋! 眼见杨宁丢弃被砍坏的小盾,从身后护卫手中接过一面新的盾牌,将刀刃蹦了太多缺口的长刀丢掉,换上又一柄环首刀,再接触到杨宁冷酷凶残的眼神,黄家私兵们无不牙关打颤,连跟杨宁四目对视都已不敢。 此情此景,还谈什么与之搏杀? 又靠什么阻拦对方前进的步伐? 大家都已醒悟,血肉之躯根本挡不住杨宁! 因为黄闻季的重赏而高涨的士气,随着越来越多人倒在杨宁刀下而逐渐低落。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扭头,众多黄家私兵陆续转身奔逃。 这一幕吓得黄闻季面无血色。 可无论他如何呼喊,激励也好威胁也罢,都不能阻止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纵然他砍翻了一个后退的私兵,亦是无济于事。 仿佛前面杀过来的,不是一群与他们一样的人,而是一头魔王带领的一众恶鬼! “杨家竖子竟然勇武如斯?” 黄闻季双股颤颤,欲哭无泪,“不是说这小子是个无用的胆小纨绔吗?” 临了,黄闻季再是如何想着报仇雪恨,再是如何心有不甘,都只能与败兵一同奔逃。 可他刚刚转身,还没来得及翻过女墙,找到一架长梯下去,就被杨宁掷出的长刀插进大腿! 黄闻季痛苦万分地摔倒在地,只能仰视着衣袍被鲜血浸透的杨宁,高山一般降临在面前。 “杨家竖子!” 最后关头,黄闻季并没有痛哭流涕,连声告饶,而是双目血红地死死盯着杨宁这个,双手沾满黄家人鲜血的仇敌,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很想杀了我。” 杨宁一只脚踩住黄闻季的胸口,将长刀从对方大腿上拔出,架于对方脖颈前,没有丝毫犹豫与停留地,狠狠一拉! 喷涌的血雾中,杨宁向着死不瞑目的黄闻季淡淡一哂:“你报不了仇,很可惜。” 步了兄长后尘的黄闻季,起初还愤恨不甘地瞪着杨宁,但到了后来,随着生命力尽数流失,他就只能用一双空洞的眸子对着无边天穹。 在这片汉人的天空下,于生命的最后一刻,黄闻季想了些什么,是否后悔投靠胡人,又是否自省不该来杨家坞堡,杨宁不得而知。 他不在乎。 抬起头,杨宁扫视一圈,没有再看到攀上城头的敌人。 从前面大步而来的,是带着一队私兵的杨奎。 对方同样浑身浴血,脸上满是快意,那张并不如何好看的国字脸,因为掩盖不住的笑容的修饰,倒是显得比平日有亲和力不少。 两个杀穿城头的悍将成功碰面,意味着早先登城的敌人已是悉数被杀败。 杨宁回头向来时的方向看去。 杨桐不知何时已经带人到了城头,正在用杨宁吩咐的东西,帮助盾牌手扑灭盾牌上的火焰,而救援队亦在将各处的伤员抬下城头。 战场整体混乱,但局部却显得颇为有序。 第三十七章 改变认知 自从来到杨家坞堡,刘晃还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手心发寒心生恐惧。 开战之初诸事顺利,在弓箭手的掩护下,那支摩、拓图、黄闻季等人先后登上城头。 如刘晃战前所料,城头那些临时召集起来的青壮,果然没有习练搏杀技艺,在百战老卒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若非杨家私兵颇为敢战,城头防线眨眼间就会荡然无存。 然而,就在刘晃以为胜利唾手可得时,杨宁放弃指挥持盾带刀,毅然亲自下场厮杀,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同。 他麾下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锐士,在杨宁面前就像是一戳即破的泡沫,被对方砍瓜切菜一般一一击杀,成为倒在对方脚下的尸体。 无论拓图还是黄闻季,都不能阻挡杨宁前进的步伐。 直到对方与一群同样悍勇的杨家私兵,相对开进杀穿城头,黄家私兵也好胡人锐士也罢,就再无一人还能站着。 此后攀上城头的老卒,更是在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就悉数被清理干净。 因为杨宁等人的存在,城头成了死亡禁地,上去的人须臾间就会身死道陨,于是全军大骇,士气崩溃。 望着狼奔豕突跑回来的溃兵,刘晃满嘴苦涩,有心发怒,却又感觉浑身无力。 “小小一个地方家族里,竟然藏着如此彪悍的勇士,怪不得他们敢与我作对......” 扪心自问,无论刘晃心里如何别扭,他都得承认,真到了战阵上,他绝不是杨宁的对手。 这一战他已经无力回天。 他撼动不了眼前的杨家坞堡,在付出巨大的伤亡后,他仍是败了。 百夫长拓图战死,百夫长那支摩重伤,一百登城勇士与黄家私兵都是折损过半,青壮只剩一百多人。 刘晃知道,仅凭这点力量,他无法再组织起对杨家坞堡的攻势。 但他没打算就此放弃,他还不准备彻底认输。 ...... 敌军退却,城头重归平静。 私兵也好青壮也罢,都没有像之前那样欢呼雀跃,一轮真正的血火大战打下来,伤亡百人,众人皆是身心俱疲,绝大部分人满头大汗的瘫坐在地。 杨征带着救援队进场,抓紧时间救治伤员,杨桐还在做抢救盾牌的差事,因为又一场大胜的鼓励,他们现在浑身都是干劲。 “杨四郎这家伙,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厉害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威武勇猛的汉子......” 与李清菡一起走上城头时,李蒹葭遥遥望着浑身浴血依旧身姿挺拔的杨宁,双目迷离地失神呢喃。 “姑姑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杨四郎这只病猫一定不会变成猛虎的吗?现在怎么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 李清菡乜斜李蒹葭一眼,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李蒹葭干笑两声,勉力给自己找台阶:“是人就有看走眼的时候,谁能想到,人的名声与人的实际情况能相差那么多? “你那前姑父名扬青州号称才子,却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杨四郎声名狼藉被称作纨绔,却是个能纵横战场的英雄,这谁能想得到嘛!” 李清菡哼哼两声,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对方: “我记得姑姑还说过,三天之内,除非是天神下凡,否则杨四郎的练兵绝不会有效果。” 李蒹葭双手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那说明杨四郎就是天神下凡! “人家都天神下凡了,我事先料不到很正常吧?” 李清菡被李蒹葭的厚脸皮弄得没办法,索性扭过头去懒得再搭理对方。 她对李蒹葭很有怨念,不是因为对方不相信杨宁,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她也曾被杨宁深深震惊过,不会计较这个。 李蒹葭幽怨的地方在于,城头大战时她一直想投身其中,在近来愈发神气,不把她看在眼里的杨宁面前证明自己,奈何架不住李蒹葭的死拉硬拽,每每都被对方拖下城头。 事已至此,李清菡回天乏术,她只能尝试在别的地方展现自己的能力。 观察半晌城内城外的情况,小脑瓜冥思苦想一阵,还真被她想到一个主意,连忙跑到杨宁面前显摆: “杨四郎,大伙儿命在旦夕,顷刻间便有全军覆没之虞,你怎么还能站在这什么都不做?” 听到李清菡这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杨宁愕然转头,见对方白里透红的俏脸上写满认真,不禁哑然失笑: “李大小姐何以教我?” 感到啼笑皆非的不只是杨宁,旁边的杨奎等人同样如此,众人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李清菡无视众人怪异的目光,以严肃的口吻说道:“敌军虽然败退,但并没有就此离开,显然是贼心不死!” 杨宁不置可否,杨奎本想接话,但在他思考措辞的时候,李清菡已是继续道: “他们伤亡惨重,损兵折将,已经没有进攻之力,那么支撑他们贼心不死的依仗是什么?” 杨宁微微颔首:“李大小姐的意思是援兵?” “不错,正是援兵!”李清菡掷地有声,“此时此刻,城外胡人头目很可能正在计划派人去搬援兵! “而一旦济南郡的胡人大举聚集过来,以我们现在的人手,恐怕不能保全坞堡!” 听到这里,杨宁不由得多看了李清菡一眼。 这一点他早有预料,并且准备了计划。 等到了晚上,城外敌军入睡之际,他会带领杨家私兵夜袭,届时邀请张明成一同出战,必能让敌军彻底溃败。 之所以要等到深夜,是因为杨家私兵经过两轮激战,力气已经不剩多少,需要时间恢复体力。 此刻听了李清菡这些话,杨宁不由得仔细思虑起这个计划的细节。 若是城外胡人将请求援兵的信使派出去,那么即便杨宁夜袭成功,旬日后杨家坞堡还是会再度面临胡人大军。 要想改变下一场战斗的时间、地点、形势,就必须打断对方求援的计划,抢在对方的信使出动前开战。 杨宁回头扫视两圈,判断杨家私兵们的状态。 经历过两场战斗,众人的确疲惫,但因为战斗结束得快,私兵们并未出现太大死伤,并没有气力不济的样子。 再看城外,胡人一日连败两场,且伤亡更大,无论士气还是战力,都已不如杨家私兵。 加上天已擦黑,那么此刻出战未必不可行。 第三十八章 主动出击 杨宁迅速得出结论,转头对杨奎道:“集中所有战马,挑选精锐,立刻做好准备,随我出城击敌!” 杨奎精神一振,立即抱拳应诺。 “多谢李大小姐提醒。”杨宁没忘记朝李清菡拱手致谢,但没打算跟对方多说什么。 李清菡不知道杨宁一瞬间想了多少事,只以为是自己的进言让杨宁认清形势,立即做出决断。因为建议被采纳,她十分高兴。 李大小姐穷图匕现,跃跃欲试地道:“我跟你一起出战!” 在她看来,建议是她提的,她顺势加入行动合情合理,然而杨宁并不如此认为: “夜战凶险,李大小姐千金之躯,稳坐城头看我们破敌即可,何需亲身犯险?” 言罢,不等李清菡再说什么,杨宁转身快步走下城头。 李清菡很不服气,她觉得自己又被轻视了,迈开脚步就要追赶,却被李蒹葭一把拽住。 李大小姐在进言之前就已下定决心,此番说什么都不能再被李蒹葭缠住,当即就想用蛮力挣脱对方。 李蒹葭见她心意已决,知道等闲手段制不住她,眼珠子一转,干净利落下了一剂猛药: “小妮子,老实交待,你是不是看上杨四郎,对他动心了?” 果不其然,一句话就让李清菡动作一顿,赶紧回头否认:“姑姑休要胡说,明明没有这回事!” 李蒹葭一边拉拽对方衣袖一边呵呵两声,摆出一副洞若观火的姿态: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杨四郎轻视你,你是要证明自己,倘若杨四郎根本不被你看在眼中,你理会他作甚? “如果你还想搅黄你跟他的婚事,更应该巴不得他对你感官差些! “你老是想着表现自己,不就是希望被杨四郎看到,希望他认可你,倾心于你吗?” 李清菡呆了呆,她还真没想过这些细节,此刻被李蒹葭一说,顿时感觉自己好像被对方看了个通透,既羞且慌: “姑姑这是信口雌黄,我凭什么会看上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李蒹葭看来再简单不过,她不假思索地道: “当然是认识到了他的才能,亲眼看到他有条不紊地训练青壮,战场称雄,把胡人打得抱头鼠窜,被他智勇兼备的魅力所折服! “自古以来,不都是美人爱英雄吗? “你之前对他瞧不上眼,不就是因为他不成器?而今他改头换面,成了难得一见的有才之士,你动心岂不是理所应当?” 李清菡一下子愣住,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虽然她之前一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理变化,但眼下一回味,竟是觉得杨四郎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确实跟以往完全不同了。 眼瞅着就要闹个大花脸,在自家姑姑面前下不来台,李清菡急中生智,脱口而出: “姑姑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是这样的心思?该不会这其实是姑姑你的想法吧?难不成姑姑都对杨四郎动心了?” 李蒹葭神色一滞,僵立当场。 虽说她跟李清菡的父亲不是亲姊妹,乃年幼时被李清菡祖父收养的孤儿,跟李清菡之间经常没大没小,但李清菡这番话说出来,仍是让她无地自容。 下一刻,闹了个大花脸的李蒹葭死命拍打李清菡,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你这小妮子,真是混账透顶,竟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今天我就替你父亲好好管教你,撕烂你的嘴......” ...... “四公子真是厉害,杀胡人就像宰鸡一样,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不是嘛,我当时都看呆了,胡人在四公子面前就跟一张纸没区别,一戳就破!” “唉,当时我旁边的人被胡人砍翻,要不是四公子及时过来,我肯定没命,多亏四公子救了我!” “于我们而言,四公子何异于再生父母?” 听着周围青壮们的感慨和对杨宁的吹捧,杨桐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明他才是杨家最出众的年轻子弟,这都是杨宁亲口承认的,明明他也做了很多事,为什么这些人在赞美杨宁的时候,连提都不提他一嘴? “还是得上阵杀敌,手刃胡人才行!” 杨桐不甘人后,更加不甘屈居于杨宁之下,在得知杨宁要率领骑兵出击后,他思虑再三,默默去牵了自己的马,决定一同出战。 “我自幼习武,早就是文武双全,不过是杀几个胡人而已,有什么难的?”牵着马往大门走的时候,杨桐不断给自己打气。 但无论如何努力说服自己,他都不能让狂跳的心脏恢复平静。 两场战斗下来,他算是见识到了战场的凶险血腥,一想到自己要去跟胡人短兵相接,脑海里就不由得冒出对方的凶恶面庞、雪亮弯刀,情不自禁紧张得双手冒汗、双股发颤。 “不能输给杨宁那厮,绝对不能输给他!” 杨桐好不容易做完心理建设,来到大门前抬头一看,却见杨宁已经率领私兵们奔出门去,门扉正在缓缓合上。 看了看自己身旁的战马,又看了看门缝外远去的骁勇背影,杨桐茫然地跑出去两步,满脸欲哭无泪: “等等我啊,我还没上马呢......” ...... 遥遥望见坞堡大门方向出现一队火把,并急速向胡人营地袭去,杨小福心头一惊: “怎么这么快就出击了?这跟计划中的时间不符......” 依照杨宁事先的安排,当坞堡处的战斗大局已定时,他得在战斗结束前先一步赶往县城。 情况虽然起了临时变故,但大方向没变,杨小福赶忙来到张明成面前,拱手道: “张公子,坞堡之战即将决出最后的胜负,还请张公子立即出兵,协助我家公子破敌!” 说到这,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与张明成说了一番话。 听罢他的言语,张明成脸上横肉一抖,明显是深感意外、大受震动:“杨四那家伙的心思居然如此歹毒?” 杨小福正色道:“非是歹毒,而是敌我有别,彼此都无退路,下手不能不狠!” 张明成沉吟片刻,很快下定决心:“也罢,你且去做你自己的事,我这就领兵呼应杨四!” 第四十章 跃马破阵 战马风驰电掣,急促的马蹄在地面踩踏出轰隆雷音,恰似虎狼怒号;冬日料峭的寒意扑面而来,犹如冰刀一般不停刮在脸上。 杨宁目视前方,百十步开外,篝火明亮之处,是黑压压一群胡人骑兵,他们人呼马嘶,席卷奔来,仿佛百鬼夜行。 挥舞的弯刀如同恶鬼的利爪。 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提速完成的数百骑全力奔驰,双方之间的距离飞快缩短,彼若山崩,我似洪流,俱是威势万千,同样一往无前。 从视野中消失的,是越来越少的黄土地面,而于金戈之气中悄然降临的,则是夜幕般紧紧包裹所有人的死亡危机! “杀!” 不约而同地,双方数百骑兵齐齐爆发出一声大吼! 声浪之高,令万物失声,杀气之浓,使天地变色,浑身的热血充盈脑门,无边的恐惧侵蚀血液,勇气与怯懦霎时交织在一起,令每个战阵中的人都是面红如烙铁。 倏忽间,昏黄的篝火暗淡无光,刺骨的寒风消失无踪,除了冲到脸上的,如山峦一般崩塌而来的敌人,以及划破空气,魑魅般逼至眉前的刀锋,余者无不于顷刻之间远遁九霄之外。 杨宁一手握住马缰,一手端平长矛,面色如铁,目光如炬。 瞬息之间,当面之敌已在马前! 那人的五官扭曲成一张极为凶恶的鬼脸,仿佛能生啖人肉,那人的弯刀在星辉下闪烁着摄魂夺魄的寒芒,好似可以开山裂石! 然而,那鬼脸尚未接近,弯刀还在半途,杨宁的长矛带着战马奔驰的冲击力,已是先一步洞穿他的胸膛,将其从马背上狠狠戳了下去! 于是鬼脸消散,化作一张痛苦绝望的人面,弯刀更是脱手飞出,不知掉落何处。 轻装游骑无甲胄无长兵,能依仗者不过弯刀弓箭而已,可以恃强凌弱残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可以扯虎皮做大旗,让胆小懦弱的家族卑躬屈膝,可要是碰上敢于搏命的汉家锐士,又当如何? 杨家虽无多少甲胄,亦缺乏强弓硬弩,但长矛这种简单兵刃却不下百十,以丈八长矛对上几尺弯刀,杨宁何惧眼前这些胡骑? 右臂一缩,抽回长矛,杨宁冲入胡骑群中。 目之所及皆为强敌,战马不知尽头,胡人前后相继,人影幢幢密不透风,兵戈错落如风如林。 好像他不是冲进人群,而是一头撞上刀山、跃进火海! 每时每刻,皆有战马轰隆而至,有雪亮刀锋劈斩而来,莫说缝隙,便是连喘气的空当都不曾有,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若无大勇,不入战阵,若非骁将,不当人先。 前方左右皆有胡骑平举长刀,意欲借助战马速度,在双方交错而过之际,切开杨宁的身体,临面之际,他清楚目睹了对方眼中的残忍嗜血之意! 长矛往前一送,将右前胡人捅下马背,同时腰身低伏,几乎与马头平齐,躲过左前胡骑的刀锋,再抬首,杨宁依旧稳坐战马! 下一瞬,身后传来一连串惨绝人寰的嚎叫。 杨宁不用回头去看,便知那是从左边与自己交错而过的胡骑,被跟在他身后的杨奎斩落马下,又被后续马蹄践踏后发出的声音。 前方,左右皆有多名胡骑或举起弯刀,作势欲斩,或平端兵刃,想要划开他的脖颈,当此之际,杨宁仅是闪避已经不能保全自己! 他面色不变,左手举起圆盾,右手握稳长矛,双腿控制战马。 霎时间,圆盾上陆续响起乒乓之声,每一道声音都伴随着能砍杀一匹战马的力量,若是寻常之人,纵然挡得住前面两刀,也会被后面两刀把圆盾劈歪,让半边身体失去防御。 但杨宁的左臂仿若金铁,纹丝不动! 在防住左边之敌时,他竟然还能调整长矛角度,将右前一名胡人的胸膛洞穿! 非只如此,洞穿胡人之后长矛并未收回,而是以右臂单手的力量,顶着对方的身体前奔,一路撞翻后面三名胡骑! 每碰到一名胡骑,冲击力都会震动长矛,然而纵使如此,长矛始终保持平举之势,没有丝毫下坠! 直至三名胡骑相继被撞落马下,在不断临身的铁蹄下化作尸体! 到了此时,长矛太过深入那名胡人的身体,再也无法抽回,而杨宁前方仍是不断奔来的骑兵! 他果断舍弃长矛,反手拔出腰间环首刀。 噹! 环首刀劈开一柄斩来的弯刀。 噗! 环首刀切开一名胡人的胸膛! 乓! 圆盾向外格挡,挑开一柄掠至面前的弯刀。 嘭! 圆盾被一柄弯刀狠狠劈中。 嗤! 环首刀斩断一名胡人的臂膀! 倏忽间,杨宁目光一凛。 前方不远处,一名身材高大的胡人居然调整方向,想要控制战马迎面向他撞来,从对方那张饱含愤怒与疯狂之意的脸上,杨宁清晰辨识出了同归于尽的决绝之意! 夜晚视线奇差,纵然不远处就有篝火,能看清的距离也很有限,当杨宁发现对方的时候,双方距离已经只有十余步! 在战马对向奔驰之际,十余步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距离! 电光火石间,杨宁没有丝毫犹豫,左臂一甩,将圆盾重重掷出,那名胡人被砸中脑袋,身体猛地后仰,顿时从马背上翻倒摔下! 失去骑者控制,战马当然不会去冲撞另一匹战马。 双方擦肩而过之际,杨宁眼角余光瞥见,对方的一只脚还在马镫里,就这样被拖着一路惊慌乱叫的,被杨宁的战马踩塌了胸膛! 失去圆盾保护,杨宁左侧防御不存,饶是他尽力闪避,左臂仍是很快被刀锋划破,鲜血横流! 眉眼一沉,杨宁索性抛出环首刀,稍稍干扰前方之敌,趁机取下马鞍边的备用长矛,强行无视左臂的疼痛,左右挥动起来。 叮叮当当一阵急促脆响,在杨宁的精妙操控下,矛尖时而如毒蛇吐信,时而似蛟龙游弋,时而像蜻蜓点水,快如闪电捉摸不定,凭着长度优势,在眨眼之间格开好几柄弯刀! 渡过危险期,杨宁前世磨砺出的精湛武艺愈发突显。 矛尖一挑,掠过一名胡人的脖颈,咬出一大片血肉!长矛一扫,拍中一名胡人脑门,将对方打落马下! 手臂猛地前伸,长矛前刺,戳中一名胡人胸膛,将对方当场顶翻! 收回长矛,横于胸前,上身后仰几乎贴到马屁股,避过两柄横斩过来的弯刀之际,接着战马奔驰的力量,于战马交错之时,矛身将两名胡人双双挑下马! ...... 锋刃划开一名胡人的脖子,随着对方惨叫摔倒,杨宁面前陡然一空。 放眼前望,再无一个敌骑迎面杀来。 杨宁不禁心头一喜。 此番作战,考虑到杨家骑兵那并不值得高看的战力,他采取的是锋矢阵,自身一马当先,是处境最为凶险压力最大的锋头。 当他面前再无敌人的时候,即意味着杀穿了敌阵,而锋矢阵的意义就在于,只要凿穿敌阵,失败大概率就不属于他们。 失败的是胡人! 第四十一章 追击 两百多胡人带着一些黄家私兵,加起来不下三百骑,但就是这三百人,被八九十骑组成的锋矢阵当面凿穿,击溃阵型。 凡杨家骑兵所过之处,胡骑也好黄家骑兵也罢,鲜有不坠马而亡的,而在他们经过的地方,血糊糊的尸体与散落的兵刃横七竖八。 勒马回头,惊惶四顾,刘晃看到自己的部下已经成为一盘散沙,残存的骑兵在杨家阵列两侧后方乱成一团。 有人拨马奔逃,有人原地打转。 而当刘晃发现杨家骑兵开始重镇队列、调整阵型,预备下一次冲锋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人一把握住,呼吸艰难。 己方骑兵折损严重,阵型已溃,人心大乱,纵然杨家骑兵在刚刚的战斗中亦有死伤,他们也经受不住对方的再次冲击。 方才交战之际,刘晃亲眼目睹了杨宁一马当先的身影,作为锋矢阵的锋头,刘晃想看不到对方都不行。 正是因为看到了,刘晃这才心神失守。 杨宁不仅步战勇猛,就连马上本事都是那般非同凡响,若是当面碰上,刘晃自问没有半点胜过对方的可能。 “千夫长,现在怎么办?”一名十夫长急切来问。 “退,撤退!”眼见杨宁又要开始冲杀,刘晃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率先远离对方的攻击范围。 发现胡骑要跑时,杨宁并不感觉意外。 胡人不比汉人,作为游牧民族,他们没有那么多家国观念,出来打仗就跟汉人出去工作一样,是为了金钱财货,胡人大军本质上是一群强盗组成的军队,注定了闻利则进,不利则退。 在没有汉人步卒随行的情况下,胡人鲜少打攻坚战。 眼下石勒能够攻略河北,麾下是有不少汉人步卒的。 而像刘晃今日这种,不惜让麾下轻骑下马步战,也要攻打坞堡的行为,在杨宁前世的十年戎马生涯中,拢共就没见过几次。 “追!” 因为刘晃率先奔逃,身边又跟着一些亲卫,杨宁远远望见了他,当即长矛前指,凛然下令。 ...... 张明成率部赶到战场时,杨家骑兵已经追着溃兵远离坞堡,这让准备大展身手的他十分意外。 怎么自己这头猛虎还没入场大发神威,主要战事就结束了?这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多余? 张明成满腹疑虑,好不容易赶上杨宁,刚要说话,一张嘴就吃了一口冷风: “咳咳,杨四,你......你是怎么办到的,就凭这点骑兵,你怎么一下子就击溃了数倍之敌?” 黑夜视野受限,纵然交战地有一些火光,到底光亮有限,张明成没辨认出具体经过。 杨宁稍稍放缓马速,让杨奎带着众骑上前:“你什么都没看到?” 张明成挠挠头:“我只遥遥看到你们往前一冲,胡骑就败了,其它的什么都没看清......你快说,具体经过究竟是怎样的?” 杨宁微微一笑:“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张明成愕然无言。 默然好半晌,张明成幽幽一叹,看杨宁的目光变得复杂,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嫉妒:“锋矢阵打头的是你还是杨奎?” 杨宁正要作答,张明成却抢先摆手,意态萧索地道:“算了,你不用说了,溅到你身上的血比杨奎多,显然打头的是你。” 说到这里,张明成复又一叹:“我就知道,以你的本事,早晚要在众人面前大显威风,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 顿了顿,他颇有些忿忿地补充:“你冲得也太快了,好歹等我到了再冲也不迟,一点出头风的机会都不留给我,真是没义气!” 杨宁呵呵一笑,正要说话,张明成再度抢先: “下面的事交给我,你快说,接下来具体要怎么做,胡人就在前面,我的长刀已经饥渴难耐!” 杨宁等了片刻,确认这小子不会再抢白,这才不紧不慢地道: “急追胡人,缓追黄家,等到他们分开,再合兵以驱赶之势尾随后者去黄家坞堡。” 张明成龇了龇牙,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能不能把胡人砍完?” 杨宁无所谓地道:“要是能砍完,你随意。” 张明成哈哈大笑两声,当即提速向前,并大声招呼自家骑兵跟上。 ...... “族长,胡人退了!” “祖父,胡人大败而逃!” 一众族人冲到老族长的院子,还没进门便激动地大声嚷嚷起来。 老族长来到正堂门前,云淡风轻地瞥了众多兴奋不已的族人,轻轻招手,示意跑得气喘吁吁还落在众人后面的杨征上前,只简单问了两个字: “如何?” 杨征连忙拱手,缓了好一阵气才道: “父亲,安之率军破阵,胡人大溃奔逃,张家援军赶到,现在安之与他们合力追出去了,看来是要杀光他们才肯罢休!” 老族长抚须而笑,老怀大慰地道:“我家乳虎已长成矣!” 杨征同样是喜笑颜开:“假以时日,不,从现在开始,安之已是我杨家的中流砥柱了!” 老族长微微颔首,认可了杨征这番论断。 不过很快,老族长又微微皱眉:“穷寇莫追、逢林莫入,这是最基本的兵法常识,安之为何要连夜追敌远去?” 说到这,老族长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一变,神色顿时复杂起来。 杨桐没能外出厮杀,只好回到城头,继续干之前的差事,安顿伤员修缮城防,等一切安排妥当,回到自家院子,时辰已经不早。 没想到的是,杨濛居然在大堂等他。 “父亲有何吩咐?”杨桐见礼询问。 他一向敬佩自己的父亲,但现在他有一件事想不通: 今天众人都在帮助杨宁作战,他跟杨征更是忙得团团转,为何独独杨濛置身事外,躲在家里不肯出力? 他当然知道杨濛想要族长之位,与杨宁对立,但那只是内部争斗,今天面对的可是外敌,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自己的父亲何以不顾大局? “今日伤亡如何?”杨濛端坐如雕像,板着脸发问。 杨桐立在堂中作答:“家兵战死与重伤的,共计二十二人,青壮死伤近百......杨宁率领骑兵出击,想来亦有折损。” 杨濛再问:“依照杨宁今日定下的规矩,战后赏赐、抚恤需要花多少钱?” 杨桐尚未算过,一时无法作答。 杨濛继续道: “若是四五百青壮要养着,一年得多少钱粮布帛?失去这四五百青壮,多少农田会缺乏劳力,每年的钱粮损失又是多少?” 第四十二章 灭族 杨桐讷讷片刻,硬着头皮道:“胡人已经败退,家族得以保全,不必再养这么多人吧?” 杨濛冷笑一声:“之前杨宁杀戮数十人,便引发数百胡人来报复,如今杀了几百人,来日难道不会有数千胡人攻来? “若无成百上千家兵,杨家如何保全?” 杨桐额头冒出细汗:“这......族中开支本就不小,若是新增数百上千家兵,而田地又失去劳力,族中是万万负担不起的。 “但......但要是没有这么多家兵,胡人再来报复,族中又如何抵挡?” 杨濛冷笑不迭:“这还只是长远之忧,眼下之患在于,数百青壮要武装起来变成军士,不仅需要粮食布帛,还得提供数百套兵甲!” 杨桐不禁大惊失色:“如此说来,我们缺钱又缺粮,岂不是已经走上绝路?” 杨濛拍案而起,大声呵斥:“你现在才知道起兵抗胡,会把家族逼上绝路吗? “你今天当着众人的面,说不是不能与胡人一战的时候,肩膀上那颗猪脑袋就没想到这些?!” 杨桐战战兢兢,冷汗直冒,嗫嚅半晌方才声若蚊蝇地问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杨濛冷哼一声重新坐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当今之际,唯有把杨宁等人交给胡人请罪,并倾尽族中钱粮消弭胡人怒火,眼下石大将军正是用人的时候,家族只要投靠过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无论如何,总比坐以待毙要强!” 杨桐顿时面红耳赤,不可置信地看着杨濛,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 “父亲所言,是要让杨宁等族人家兵以死谢罪,而偷生者都给胡人当奴才?” 杨濛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勃然大怒:“什么奴才不奴才的,你脑子给狗吃了,居然学着赵文景说话? “司马氏远遁东南,已经舍弃我等北方百姓,齐朝名存实亡,而刘渊早就建立皇朝,拥有了正统名义! “石大将军麾下更是不乏汉人力量,胡人毕竟数量有限,他想要成事,就不可能少了我们汉人投效!” 杨桐脸色煞白,连连后退数步,嘴里虽然说不出话来,但一直摇头不止。 ...... 一段时间后,半张脸红肿,清晰印出一个巴掌的杨桐,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依照杨濛的吩咐,晕晕乎乎去见老族长。 路上碰到杨征,被对方察觉出异样,经不住询问,杨桐将刚刚发生的事尽数告知。 “二哥这是......走火入魔了啊!” 杨征没想到的是,到了这种时候杨濛仍是执意投胡,“不过,钱粮的事倒是不用太担心,安之已经前往黄家。” 杨桐怔怔地问:“他去黄家干什么?” 难不成是索要赔偿? 杨征呵呵一笑:“要立刻武装数百青壮,亟需一大笔钱财,若是不想掏空族中库存,使家族失去做长远打算的依仗,可不得在别的地方使劲?” 杨桐蓦然一愣,霎时间思绪万千,深受触动。 与杨征分别,杨桐思虑再三,最终没有前往老族长的院子,将杨濛的意思转达给对方。 这是他第一次阳奉阴违,忤逆自己的父亲。 回到自己的居处,走到门口的时候,杨桐忽然停下脚步,就着油灯昏黄的光芒,直愣愣盯着门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良久没动。 ...... 黄家坞堡。 因为牵挂黄闻仲、黄闻季等人,黄闻伯今天睡得很晚,孰料他刚刚闭眼,就被仆人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得到了一个模糊不定的消息:家兵回来了。 “杨家的事解决了?”黄闻伯迷迷糊糊起身,感觉头疼得厉害。 伯仲叔季,作为黄家长兄,黄闻伯身体一向不好,才能也很平庸,如若不然族长之位也不会是黄闻仲这个二弟的。 “不对,就算杨家的事情解决,二弟、四弟也没理由深夜而归!” 念及于此,黄闻伯悚然清醒,来不及穿好衣服便出门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仆人自己都不清楚:“说是战败了,逃回来的......” 黄闻伯如遭雷击:“战败?怎么会战败?胡人不是有数百骑吗?” 这个问题明显不是仆人能回答的,黄闻伯只能边穿衣服边往外赶,来到城头向外一看,果然瞅见百十名家兵、青壮聚集在门外。 更远的地方黄闻伯看不清,漆黑一片。 “伯父快快开门,杨家的人就要追来了!”城下,一名黄家年轻族人惶急大喊。 看清领头的是自家子弟,黄闻伯连忙让人开门。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大门兀一打开,不远处黑暗浓稠的夜幕里,突然亮起一圈火把,急促的马蹄声随即响起! 黄闻伯如坠冰窟,深感大事不妙。 城前的黄家众人慌忙进门之际,骑兵快速奔至,不等他们关上门扉,当先一骑已然跃马进入,撞翻一名黄家私兵的同时,长矛直刺,挑翻一名慌忙上前想要阻拦的黄家族人。 长矛向前一指,杨宁向不断奔驰进门的骑兵们高声呼喝: “杀进去,凡黄家男丁,一个不留!有手持兵刃,亦或胆敢反抗者,无论是何身份,格杀勿论!” 随行的杨家骑兵与张家骑兵,俱都大声应诺,一百多骑前后相继,就这样大明大放地冲进黄家坞堡,不由分说大开杀戒。 城头,黄闻伯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猛地跌坐在地,霎时间竟是涕泗横流: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前几日胡人来犯时,黄家虽然被吓得很惨,但并未经受多大损失,而今他们投靠胡人,自以为背靠大树,迎来家族发展壮大的不二良机了,怎么反而突遭灭族之祸?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杨家的人行事太过冷酷无情、残忍果断,坞堡中一时杀声四起、哭声震天,黄闻伯肝胆欲裂之余,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黄闻仲临行前跟他说得很清楚,此行前往杨家,是要把杨家收下当狗,壮大自身羽翼,提升在胡人面前的份量的,会给对方一条生路,怎么眨眼之间,就换成了杨家的骑兵杀到黄家,二话不说便要灭黄家的族? 黄闻伯不理解,一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在祖逖手下吃过亏的胡人,怎么一天就被杨家击败,还败得连庇护黄家的余力都没有了? 第四十三章 命如草芥 黄家的私兵与青壮被杨宁一路追杀,只剩百余人逃回,个个精疲力竭心惊胆战,已无多少战力可言。 黄家坞堡留守的兵力屈指可数,同样不值一晒。 杨家、张家的骑兵杀入之后,各处虽有零星战斗,但战斗烈度微乎其微,黄家最后的抵抗力量很快被击溃,无数人在坞堡中狼奔豕突,又被利刃斩杀当场。 杨宁与张明成走上城头时,黄闻伯身边的护卫已被尽数砍杀,他悲恸而绝望地看着两人: “大家乡里乡亲的,杨家行事何以如此决绝,就一点情分都不顾,一点余地也不肯留吗?张大郎,你连我这个亲戚都不认了?” 张明成沉默不言。 杨宁神色淡漠地道:“一样米养百样人,一县之内也有忠烈之家与叛祖之贼,二者水火不相容。 “从你们投靠胡虏,领兵犯我杨家开始,两族就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黄老为何心存侥幸?” 言罢,他上前两步,在黄闻伯惊骇的目光中,陡然挥起长刀: “在你们助纣为虐,帮着胡虏祸害乡里、抢夺民财、杀人妻女时,就该想到今日下场!当死则死,有什么好委屈的?” 话音未落,寒芒闪烁,黄闻伯人头飞起。 至此,黄家除却早夭的黄闻叔,黄闻伯、黄闻仲、黄闻季这三个管事的兄弟,皆已没于杨家之手。 收刀入鞘,杨宁在城头按刀而立,顶着冬夜的猎猎寒风,俯瞰起鸡飞狗跳的坞堡内部。 错落有致的层层院落中,一盏盏慌忙亮起的油灯映亮窗纸,在深沉无际的黑夜里,照出一道道衣衫不整、惊叫奔逃的身影。 一个个手持利刃的矫健黑影,冲入一片片昏黄冷肃的灯光里,就像是厉鬼闯入人间,于是惊呼被惨叫打断,犬吠被哀鸣取代。 鲜血如墨水一般泼洒在窗户上,披头散发的尸体撞翻桌椅,一撮撮火苗沾到帷幔竹帘,顷刻间化作吞噬万物的野兽,不断膨胀,飞快向四面蔓延。 扑腾着翅膀的鸡鸭不知从哪里蹿出,怪叫着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飞,它们在廊道中洒下雪花般的羽毛,脏兮兮的爪子踩进饲养者温热的血潭里。 孩童清脆响亮的哭嚎,在遇到叫骂声、大笑声时戛然而止,院内院外亡命流窜的丫鬟仆人,在见到双目赤红、身形魁梧的杀人者时跌倒在地。 烈火在夜风中愈发炽热,颜色也越加殷红。 杀戮者的心智渐渐暴虐,受戮者的精神逐步崩溃,有人向妇孺挥下屠刀,有人张牙舞爪冲进火海,有人趁机席卷财货,有人躲在阴暗的角落不敢出声。 一座坞堡残破了,它不再是任何人的龟壳,一栋大厦倒塌了,它无法再庇护任何弱小,于是尸体横陈于梁柱之间,鲜血渗透到泥土之下。 黄家如此,大齐亦如此。 杨宁按刀的手微微发紧,此时此刻恰若彼时彼刻,前世胡人攻破杨家坞堡时,亦是这样的血腥混乱、暴虐无度。 那么,是什么让曾经无能为力的受难者,变成了今日手握刀兵的杀戮者?是什么让杨家免于眼前这种命运,而走向了另外一种可能? 杨宁又该如何让杨家永远避免经受这般灾祸,在这个烽火不休的乱世不重蹈黄家覆辙?脚下这条血迹斑斑的路,要怎么一步一步踏出个光明未来? 杨宁思虑悠远之际,张明成慨然出声: “我算是看明白了,乱世当头,胜者掌控一切,败者命如草芥,大家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死!” 说着,他转过身,大步走下城头。 杨宁回头问道:“你做什么去?” 张明成挥了挥手,嗓音豪迈,大言不惭:“去做这天下最强的,能一直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杨宁哑然失笑,摇摇头也走下城头。 所谓去做最强的人,说来豪气万千,仿佛要直上青云踏破凌霄,实则不过是去约束自家骑兵,严令他们不得杀戮无辜、放火劫掠。 心存良知,行事有底线是一方面,严肃军纪,不让麾下战士变成一群跟胡人没两样的凶恶强盗、杀人狂魔,是更加重要的另一方面。 没有军纪,何谈强军? 麾下若无一支所向披靡的王者之师,又怎么做世间最强之人? ...... 众人从杨家坞堡赶到黄家,路上耗费不少时间,彻底击破黄家残余战力,控制整座坞堡,又花去不少时间,当坞堡中的大火被扑灭,库房中的钱粮被点验清楚,内外大体恢复秩序时,天已大亮。 “早就知道黄家富裕,可没想到居然比我家还富裕!” 翻看完账册,又到粮仓、钱库实地转了一圈,张明成摇头晃脑,很是感慨地对杨宁道,“这群混账得把租子订的多高,才能聚敛这么多钱粮?” 杨宁不以为意:“现在都是我们的了,自然越多越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黄家粮仓中的各类粮食加在一起,共计三万石,铜钱一万六千贯,各种布帛加在一起四千二百匹。 除却钱粮,黄家最值钱的东西是马匹。 这部分在战场就被缴获近半,有一些跑入乡野,需要花点时间寻回,其余的都在坞堡中,合计不会少于六十匹。 战马之外是兵甲,黄家有铁甲三副,皮甲十二副,品质跟杨家的差不多,都很一般,但总比没有好。 大头就是这些,其它林林总总的东西不过细枝末节。 “三万石粮食,足够四千士卒吃一年,四千多匹布,可以给四千士卒每人缝制两套衣裳,铜钱则用来购置刀兵......” 说到这,张明成双眸亮得厉害,搓着手激动地道:“杨四,我们可以组建一支四千人的兵马了!” 这天下的财富集中在富人大户手里,纵然黄家不过一个县乡土豪,同样是家财万贯钱粮丰盈,抄了他们的家就能养活一大群人。 杨宁斜了得意忘形的张明成一眼:“两套衣裳一年口粮,那一年后呢?全军解散?” 张明成讪讪一笑,冷静下来。 第四十四章 图谋县城 正常情况下,莫说历城一个县,济南一个郡能养四千兵马就得烧高香。 青州八郡,拢共不过百万人口,济南郡不算人口大郡,合计才十余万人。 这是算上隐户的真实人口。 要是不算士族、豪强隐匿的户口,人丁得少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 养了兵马,每年就得固定消耗一定数量的钱粮布帛,负担俸禄等杂七杂八的开支,这些东西从哪里来? 从百姓身上来。 历经兵祸,历城县现在只有一万多人,而这一万多人里面,大族佃户又占了一半。 自耕农加在一起只有数千。 就凭这点人贡献的钱粮赋税,莫说四千兵马,一千人都远远养不起。 全县人口超过一半是四大家族的佃户、隐户,县里每年产出的财富起码有一半进了四大家族的口袋,而四大家族经过长久积累,钱粮数量远非官府府库可比。 也就是说,杨宁若是仅靠民间赋税养兵,那他永远别想有所作为。 钱粮都掌握在大户手里,要成事,就得依靠大户。 靠大户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灭杀大户,抄他们的家,夺他们的钱粮,就像现在对付黄家一样。 但这显然不是能推而广之的策略,至少不能明着做,否则必然成为一众大族之敌,被群起而攻之。 如今这世道,地方上说了算的是士族、豪强,得罪他们的下场不言而喻。 要是之前黄家进犯杨家坞堡的时候,身边跟着张家、孙家的兵马,加上胡人在一旁耀武扬威,那杨宁有三头六臂都挡不住。 第二种方式是联合大户,谋求大族的支持,与他们合力举事,这样就能获得大户的部分钱粮、人丁。 比如张家,现在跟杨家联合起兵,自然要出钱出人,往后也会倾力而为。 杨家本身是大族,杨宁起兵的最初基础,就是自家的人口与钱粮。 在历城县举事如此,日后若是发展到济南全郡,杨宁依然得奉行联合大族豪强,一起抗击胡人的策略。 “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能编练多少士卒?”杨明成盯着杨宁问。 “眼下是战时,大军要四处征战,而每一场仗打下来,都得赏赐军功、抚恤死者、救治伤员,同时修缮损伤的兵甲,补充损耗的武器。” 杨宁娓娓道来,“若是战败,不仅士卒死伤更多,而且战马兵甲悉数不存,无数积累一朝成空,需要新募青壮,大规模打造军械...... “要想常年保持一支军队的战力,能够应付各种情况,每年的固定花费就不小,而一旦开战,支出立时倍增。 “想要有源源不断的钱粮,就得确保土地收成,种地不能少了青壮劳力,还得保证地里的庄稼不被敌人劫掠、焚毁。 “与此同时,必须抑制土地兼并,毕竟大户的钱不受我们管控。 “此外,打造军械需要许多工匠,需要物件齐全的作坊,需要各种各样的材料,有的历城县有,有的历城县没有......” 听到这里,张明成已是五官扭曲,他痛苦地捂住脑门大声喊停:“别念了别念了,我脑袋要裂开了......” 等杨宁停下,张明成一连喘了好几口粗气,半晌才缓过劲来,怏怏地道:“这些事非我们打理不可?” 杨宁笑了笑:“你可以不用理会,我自会请人主持。” 杨明成想了想,突然醒悟:“莫非你想请赵公出面?” 杨宁微微颔首,这些事如果交给赵文景,对方肯定能处理得极为妥当,他只需要提纲挈领即可。 杨明成大大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道:“赵公若是愿意出来做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就怕你请不动他。” 杨宁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言,他自然有他的底气。 “长远大计可以从长计议,照你的说法,眼下我们虽然拿到了黄家的钱粮,大发了一笔横财,但实际上扩充不了多少兵马?”张明成很不甘心。 杨宁上下打量他一眼,忽然高深莫测起来,意味莫名地问:“你想要四千兵马?” 张明成茫然点头。 杨宁道:“那我便给你四千兵马!” 张明成愕然瞪眼。 杨宁笑着补充:“不过不是今天。” “我当然知道不是今天!” 张明成一把抓住杨宁的胳膊,双目之中饱含情真意切的浓烈期望,“我只想知道,黄家的钱粮是不是都能用作扩军?!” 杨宁被张明成的殷切眼神注视得一阵头皮发麻,连忙一脚将对方踢开,就在这位威猛雄壮的汉子变得幽怨哀切时,他强忍着鸡皮疙瘩道: “都用来扩军!” 张明成眼前一亮,旋即愈发疑惑:“可你刚刚不是说不能这样做?” 杨宁道:“正常情况下自然不能这样,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你之前有句话说得没错,乱世之中你我皆是逆水行舟,不进则死!” 他没有时间缓慢发展。 根据前世记忆,石勒的大军明年就会攻下平原郡,届时祖逖忧愤而死,随后石勒兵进青州,击破曹嶷,会再度占领黄河两岸! 若是届时他麾下还没有成千上万个战士,无法有效驰援平原郡,不能抵挡石勒大军的兵锋,那就是万事皆休,必然重演前世悲剧! 当此之时,杨宁哪能按部就班的徐徐发展? 洪流之中扬帆破浪,必须勇于击楫,力求高歌猛进! 眼见杨宁面色如铁,眸中燃起熊熊火焰,张明成先是微微一怔,继而被对方的铁血奋发之气所感染,情绪再度激昂起来: “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是不是需要我冲锋陷阵?你且说来,我这头济南猛虎已经忍不住要大发神威了!” 杨宁哈哈一笑:“不错,接下来正是需要你冲锋陷阵! “你立即传讯回去,让你家剩余私兵带领一些青壮立即赶来,咱们稍作歇息,今日午后,两家合力,兵发县城,且先占了它再说!” 张明成顿时大喜:“理当如此!” 济南郡隶属青州,历城县自然也是曹嶷的地盘,县中官吏皆为他的部属,然而这只是名义上的。 不,曹嶷甚至连大义名分都没有。 石勒祸乱中原时,青州因为距离较远,并未被胡人大军攻打,而曹嶷这位投了伪汉,甘做匈奴之臣的军头,却趁机取了青州。 当时青州可是大齐治下,官员都是大齐的朝廷命官,曹嶷此举既可以说是造反,也可以说是侵略。 曹嶷割据青州后,有过向大齐朝廷表忠心的行为,但那不过是政治投机罢了。 胡人攻打平原郡,石勒一声令下,曹嶷不还是不敢忤逆对方,乖乖派遣军队从后方袭扰平原郡,配合对方的攻势? 在青州汉人看来,曹嶷这个仗着有些兵马,就强行霸占青州的军头,根本没有任何大义名分! 曹嶷自己都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他治下的官吏难道还能被认可? 到了杨宁这里,历城县也好济南郡也罢,但凡有能力,自然是想打就能打,想取就可以取! 第四十五章 进发 未时,杨征带着杨家步卒与一众青壮赶到黄家坞堡,同行的还有赵文景。 昨夜骑兵对战,杨家步卒并未参与,他们与守城青壮一起休息了一整夜,除却伤员,气力基本恢复。 依照杨宁事先的安排,此时率队过来的应该是杨桐,但据杨征说,杨桐今天早上被杨濛抽了一顿,没法过来。 “既然如此,这里的事就拜托三叔了。”杨宁向杨征拱手。 黄家坞堡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钱粮财物得运走,佃户、隐户得安抚,田产房产要打理,黄家妇孺怎么安置也是个麻烦。 昨夜一战,说是灭黄家的族,其实没有祸及妇孺,一方面张明成确实下不去手,另一方面传出去名声就坏了。 现在这块烫手山芋到了杨征手里,麻烦怎么解决全看对方,杨宁不用再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费心。 让杨宁没想到的是,李清菡居然也在随行人员中。 “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李大小姐左顾右盼,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 残酷的现实面前,她已经放弃随军征战、上马杀敌的打算,现在准备在别的地方寻求一些作为。 等到张家的私兵与青壮赶到,一众骑兵业已休息半日,都是精壮士卒,前往县城没有多大压力。 “孙家的事,就拜托先生了。”临行前,杨宁又向赵文景拱手。 历城四大家族,就剩一个孙家一直没露脸。 根据杨宁前世记忆,孙家不是那种愿意冒险的家族,他自忖没法立即说服对方加入起兵抗胡的阵营,就只能把这块硬骨头交给赵文景去啃。 眼前的赵文景,跟被杨宁救下那日时不同,早早换上了正经士人衣衫,高冠博带、广袖长袍,显得气质儒雅风度翩翩。 听罢杨宁的话,他弹了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仪态高邈地道: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杨宁上马欲行,杨征忽地小跑上前,拉住杨宁的衣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安之啊,你可知现在族中对你是何评语?” “三叔但说无妨。”杨宁道。 杨征竖起大拇指:“父亲亲口跟我说,杨家后继有人了,以前他以为那是二哥,现在才坚信那其实是你! “族人们则说,你就是杨家的未来!” 杨宁笑了笑,没有多言,杨征的意思他明白,现在杨家上下对他心服口服,把他看作了家族继承人。 当然,杨濛除外。 杨征继续道:“你可知我今天早上去见小三时,他在干什么?” 所谓“小三”,自然是指杨三公子杨桐。 杨宁不以为意地道:“在干什么?” 杨征嘿然笑了两声,神色怪异愈发神秘:“他在盯着门框发呆!” 杨宁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离开黄家坞堡,一行人浩浩荡荡开赴县城。 队伍说不上兵强马壮,毕竟骑兵不过一百多,步卒私兵只有两百,其余七八百人都是青壮民夫。 然而,一千余人俱都手持兵刃,像模像样地走在官道上,却也显得威风凛凛,煞气逼人。 黄家带出来的青壮也就罢了,杨家这几百青壮可都是经历过血战磨砺的,他们缺乏的只是成体系的搏杀技艺,胆气与精神已然不同于往日,那一双双坚定锐利的眸子,根本不是乡野民夫敢于对视的。 彪悍刚毅的气质之外,杨家青壮走起路来同样跟黄家青壮不同。 他们有伍长有什长,进则同进,停则齐停,虽然队列尚不齐整,但纪律性与组织度却已甩开黄家青壮几条街。 任谁见了,都不会把他们再当普通百姓看待。 “早知如此,我就该把自家青壮带出来,跟你一起守卫坞堡。”张明成很是眼红地说道,“那样的话,他们现在也是这般精悍了。” 杨宁不置可否:“不过就是打了两场仗,砸死百多个人而已,没有手持兵刃近距离搏杀过,算不得什么精悍。” 张明成又故意耷拉起脸,拿出幽怨的眼神恶心杨宁: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也太不厚道了吧?你要是真心觉得不怎样,咱俩把青壮交换一下?” 杨宁摇头失笑,随即正色言道: “我的意思是,咱们这趟去打县城,所有青壮都会上阵杀敌,短兵相接拼过命见了血,那才是真正有悍勇之气的军士。” 张明成恍然。 想到一战之后自己就能多出数百士卒,顿时开怀不少。 靠着掏空杨、张、黄三家的家底,再加上缴获的胡人兵刃,此行一千余人,包括青壮在内,总算是都装备了武器。 虽然绝大部分人都只能配发一把长刀,像匪盗多过像军队,但总算是有了沙场搏命,谋求变得更强的依仗。 张明成忽然想到,杨家青壮毕竟经历过血战,无论如何都比张家青壮要强,等经历过县城之战,肯定还是比张家青壮精锐,又不禁摇头叹息起来。 寻思片刻,张明成不无忧虑地说道: “县城虽然不算大,城墙也不如何高,但毕竟有刘晃残部在里面。 “加上县衙的衙役,人数便不算太少,若是县衙再调动城内青壮守城,我们带着一帮战力平平的家兵与青壮,只怕很难攻破城池。” 昨夜他率部追击胡骑,斩首数十,但因为胡人骑术比较好,座下战马更加优良,且当时是黑夜,故而张明成并未把他们全部歼灭。 匈奴副千夫长刘晃,带着几十人逃进了历城县县城。 历城县的官吏是曹嶷的人,而曹嶷毕竟投过伪汉,如今虽然割据青州,仍旧不敢违逆石勒,那么历城县官吏大概不敢不听刘晃的调遣。 张明成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刘晃肯定已经派人四处求援,如果县城久攻不下,等到在各县掠粮的胡人游骑聚拢过来,那他们的处境必然极为不妙。 “你觉得县城很难打?”杨宁转头怪异地看向张明成。 “不难打吗?”张明成眨了眨眼。 杨宁悠悠再问:“依你之见,我们多久能拿下县城?” 张明成很客观地道:“不好说,得看守城力量到底有多少,战心是否坚定,如果碰到胡人打你家坞堡时的情况,咱们多久都打不下。” 杨宁翻了个白眼:“那我问得简单些,你认为我们需要多久拿下县城?” “必须得赶在胡人援兵到来之前,最迟三天!”张明成道。 说到这他顿了顿,紧跟着补充:“当然,越快越好。” 杨宁追问:“越快是多快?” 张明成不乐意了:“你能多快?” 杨宁淡淡道:“今晚拿下,如何?” 张明成瞬间失声,看赵宁的目光就像是白日见鬼。 第四十六章 草莽豪杰 历城县县城,一座普通民宅内,杨平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踱步,每当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与犬吠,他眼中就不禁浮现出浓浓的忧愁。 虽然是杨家三房之子,但杨平出生却很早,年纪比杨桐更大一些,族中排行第二。 他成年后没有留在族中管事,而是来到县衙做了小吏。 地方豪强大族的子弟,在郡县担任吏员是常事,如若不然,大族如何保证自己在地方上的地位、权势与财富? 换言之,正因为世代掌握着官府权力,吏员们的家族才能成为地方大族。 作为杨家在官府的代言人,杨平的日子一向过得悠闲惬意,他本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族中突然传来消息: 咱们要跟胡人开战了! 晴天霹雳砸在头上,杨平晕晕乎乎,这几天一直过得胆战心惊,但这还没完,昨夜刘晃带着一帮败兵退入县城,很快就派人闯进他的宅子,要把他这个杨家人杀了泄愤。 好在刘晃抵达之前,杨小福先一步赶到,早早带着他离开宅院,这才让胡人扑了个空,没有在刘晃的报复下尸首分离。 今日一整天,胡人跟衙役都在城中寻找他的踪迹,若非他做小吏的时间不短,在县中颇有根基,必然早就被捉了去。 就在杨平胡思乱想之际,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道敏捷如猴的身影窜了进来,并转身合上门扉。 看清来人是杨小福,杨平连忙迎上去,急切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被派出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再不离开我肯定要被抓!” 昨天见到杨小福,弄清楚外面的形势后,杨平第一反应就是立即离开县城这个是非之地,先出去躲一躲,事情结束了再回来。 但杨小福不同意。 本来杨小福不同意也没用,对方只是一个家仆而已,他要做什么根本不必理会对方的意见。 但事情怪就怪在,杨小福带来的那几个家兵,居然都对杨小福言听计从,且根本不听他的吩咐。 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对方更是直言,他想走可以,但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不会有任何家兵随行护卫。 城外兵荒马乱,杨平当然不敢自己走,也亏得是他当时没有单独离开,否则迎头碰到刘晃的败兵,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杨平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与其说那些家兵是听杨小福的命令,更准确的表达,是他们在执行杨宁的命令! 从杨小福这里得知杨宁的事迹已经过去一整天,然而杨平的脑子仍是有些懵,不太能理解对方为何突然间性情大变。 无论如何,杨小福等人铁了心要留在县城,杨平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听之任之。 “离开?二公子说笑了,小人从未说过二公子要离开县城。”杨小福笑眯眯地答话,“二公子只管放心就是,你不会被抓的。” “我哪有闲心跟你说笑!”杨平大急,“你怎么就能保证我不会被抓?” 杨小福笑容不减地道:“我已经联系好城里的游侠少年,他们眼下都在四处盯着,一旦胡人过来就会早早通报,二公子只需换个地方躲藏即可。” 杨平怔了怔,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游侠是个特殊群体,自古有之,曾经也辉煌过,有人成为贵族宾客,有人青史留名,比如鸡鸣、狗盗那两位,又比如荆轲。 但到了齐朝,游侠也好,乡间轻侠也罢,处境已是大不如前,能成为权贵座上宾的少之又少,大多混得跟流氓地痞差不多。 杨平在衙门的职责是处理案牍,平日里不需要跟这些人打交道,而且他喜好读书,追求的是士人风仪,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人。 “这岂是长久之计?”杨平认为杨小福的所作所为并不靠谱,“那些游侠、恶少年哪能作为依靠,你联系他们有什么用?” 杨小福走进屋中,自己给自己倒了碗水,仰头一口气喝干。 此时,杨平才发现对方是一副满头大汗、风尘仆仆的模样,想来一直没有停止四处奔波,这就让杨平更加不能理解,对方在县城折腾个什么劲? 放下碗,杨小福道:“不用长久,只需要撑到今晚子时即可。” “子时?你这是什么意思?”杨平不明所以。 杨小福道:“依照公子早先定下的计策,今晚子时,他将夜袭县城!届时大军进入,二公子自然也就安全了,哪里还用担惊受怕?” 这番话大大出乎杨平预料,一时间瞠目结舌:“他要夜袭县城?他拿什么夜袭县城?他哪里来的大军?” 杨小福呵呵一笑,居然显出几分气定神闲的大将风度:“此事说来话长,等到公子进城,二公子自己去看看便知。 “总之,二公子安心呆在此处就好,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不用慌张急切,听外面的人安排,跟着转移一个地方就是。” 说到这,杨小福再度给自己倒了碗水,又是一口气喝干,而后干净利落地一抹嘴,抬腿走出房间。 看样子,他又要出去奔波劳碌了。 杨平连忙叫住他:“就算四弟有人手,可县城如今风声鹤唳,已经有了防备,纵然是夜袭,只怕强攻县城也不会太过顺利......” 他的话还没说完,杨小福已是摆手打断:“强攻或许困难,但这不是有小人在嘛,有小人跟公子里应外合,何愁大事不成?” 眼瞅着杨小福就要走出院门,杨平赶紧追出来,拉住对方焦急地道:“城门必有守卫,就你带来的那几个家兵,怎么能杀败守卫打开城门呢?” 杨小福叹了口气:“二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小人刚刚说了,小人已经联络了县中游侠,有他们相助,一些夜半受惊的守卫算什么?” 杨平听得连连跺脚:“什么游侠,不过是一群什么都没有的泥腿子,成天不是混日子就是好勇斗狠,哪里是靠得住的? “还有,你凭什么就能让他们听你的?” “小人是个家仆,别的手段没有,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总是不缺,二公子不用担心他们不听我的安排。”说到这,杨小福忽地面色一正,语气严肃起来,“再者,二公子何以小觑市井豪杰?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二公子岂不闻,草莽之中亦多英雄?当此胡人肆掠县乡,残害我等手足之际,不正是草莽英杰斩木为兵,奋起杀贼之时吗?” 言罢,杨小福再不停留,转身大步跨出院门,须臾便消失在发愣的杨平视野中。 第四十七章 夜袭 黄家坞堡距离县城不到三十里,杨宁、张明成率领的队伍基本没有辎重,赶起路来速度很快。 在距离县城五里左右的时候,天黑了下来,为防提前暴露行踪引起警惕,杨宁没有让队伍继续前行,大队在一片土丘林后停下。 到了亥时,队伍再度启程。 月色不好不差,除了生活条件尚可,不缺盐吃的杨家、张家私兵,队伍里的青壮普遍都有夜盲症,夜幕下赶路颇为困难。 好在杨宁早有准备,队伍带了不少绳索,家兵们领头,一条绳子就能带领几十人。 青壮们只需要抓着绳子,跟着前面的人往前走,注意脚下地面,不摔跤即可。 一旦有人摔倒扯动绳子,整个队伍都会受到提醒,也不用担心有人掉队。 杨家青壮还好,什伍建制比较完全,伍长、什长知道照顾自己的部下,众人也晓得互帮互助,纵然不断有人摔倒,转眼就会被扶起来,一条绳子上的队伍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与之相比,张家青壮就差很多。 前面的人倒了,后面的人缺乏警惕性,有的踩到了摔倒的人,有的没有提醒众人停下,结果后面的人不断往前挤,接连被绊倒,经常一人摔倒连累好几个被挤翻。 然后就是一阵喧哗,惊呼的喝骂的,青壮们茫茫然不知道要干什么,队伍挤成一团,乱糟糟的不得不停下来重整秩序,把一条路上的其他队伍都给耽误。 值得庆幸的是,大家与县城之间只有五里距离。 无论如何,子时之前,队伍成功抵达县城之外。 “仗还没开始打,我的人就伤了几十个,有的崴了脚有的被踩断了手,甚至有几个被搞得半死不活,真是气煞我也!” 跟杨宁通报自家队伍的情况时,张明成脸色很不好看,不知是给自家青壮气的,还是觉得在杨宁面前丢了脸。 队伍还没离开黄家坞堡时,杨宁就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此刻不想多做评价,直接说起接下来的战事: “一半家兵带头攀附城墙,一半家兵带人在城门前集结,攻城之前小心接近,战斗大规模爆发后则让青壮们大声呼喊,尽量把声势闹大,震慑城内之敌。” 张明成听得连连点头,末了问道:“喊什么?” 杨宁道:“当然是驱逐胡虏,保卫家乡。” 两人即刻回到自己的部属中,挑选人手布置战斗。 先前刘晃带着黄家人攻打杨家坞堡时,杨宁看不起他们用普通长梯蚁附,可现在轮到他攻打城池,他也只能用这些普通长梯。 且不说队伍里有没有能打造正经云梯车的工匠,他们这场战斗是夜袭,重在出其不意,如果不能悄无声息攀上城头,那攻城不过是吸引注意力而已,最终还得靠杨小福带人打开城门。 诸事准备妥当,杨宁看了一下天色,眼瞅着子时到来,他对负责带人攀城的杨奎道: “咱们跟张家虽然是联手起兵,但到了占据县城打开局面的时候,队伍只能有一个领头人,双方必须有主次之分。 “而决定这一切的,无疑只会是战场表现。 “今天这场战斗,谁立功大杀敌多,谁的腰板就硬底气就足,往后就能做头领,旁人无话可说! “我的意思,杨统领可明白了?” 杨奎面容肃穆:“小人明白,公子放心,小人必定第一个杀上城头、杀穿城池、占领县衙!” 杨宁满意地点点头,让杨奎自去准备。 此时此刻,另一边,张明成也在跟自家私兵统领张雄,说着差不多的话,表达差不多的意思。 片刻后,杨奎、张雄各带数十名精锐家兵,抬着几架长梯,分作两股,在清幽的月光下穿过两三百步的距离,分别抵达城门左右两侧城墙前。 分头行动,即便一方被发现,受到强力打击,另一边也能借着前者吸引城头人手的机会攀上城头。 杨宁、张明成各自带着几十名骑兵,以及众多或紧张或激动的青壮,继续隐藏在距离城墙两三百步的黑暗中,蓄势待发。 自从刘晃带领败兵回到县城,城池就处于封锁戒严状态,内外消息断绝,眼下杨宁对城内的情况并不清楚。 但这一仗必须要打,要么杨奎攻进城里,要么杨小福打开城门,杨家没有退路,杨宁更没有。 眼瞅着杨奎、张雄带人竖起长梯,开始往城头攀爬,而城头还没出现什么动静,杨宁低声下令:“缓步向前!” ...... 此时此刻,城中距离城门不远的一座民宅里,杨小福正急得抓耳挠腮:“怎么会多出三四百胡骑?哪里来的这么些胡人?” 历城县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县城,这种城池里当然不会有驻军,官府能动用的力量不过数十衙役而已。 原本杨小福是没把城防力量放在眼里的,刘晃带回的胡人战士只有几十个,衙役们虽然发动了帮闲力量,但也只有一两百。 拢共不过数千居民的小县城,能有多大力量? 要是敌军来犯,城池攻防战打得激烈,双方僵持不下,县衙或许能集结、威逼城中所有青壮上城助战,但现在不是没有战事嘛。 真到了那时候,城内青壮愿不愿意跟胡人并肩作战,帮助对方杀戮自己的同乡还两说,一个不慎,守城青壮很可能临阵倒戈。 因是之故,杨小福一直对今夜里应外合、攻取县城的事情胸有成竹,内外夹击之下,城内敌方那点力量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城里突然多出三四百胡人战士,情况一下子微妙起来。 “打听清楚了,这些人傍晚进的城,是从南边的祝阿县来的,随行带了许多钱粮财货,大大小小的驴车推车共计数百辆,还有不少人丁,那些人可惨了,刚进城就有人倒毙路边!” 听罢一名手下的回报,杨小福终于弄清事情原委。 胡人来济南郡的目的是掠粮,东西抢完了自然要北归,去南边祝阿县劫掠的胡骑返程,今天刚好路过历城县县城,进入城中歇息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第四十八章 扯虎皮 先前刘晃率部前往杨家坞堡之前,也是把连日来的劫掠所得集中在城里,他战败后直接跑回县城,今天一整天都不曾离开,显然也有舍不得这些钱粮的因素。 总之,祝阿县的胡人进入县城,见到刘晃,弄清楚历城县形势后,立即进入战斗状态,往城头、城门增派了不少战士。 这对杨小福来说是个巨大的麻烦。 一个几千人的县城里,拢共就没多少游侠,杨小福联络起来的人手只有数十个。 今日之前,夜晚值守城门的敌人很少,大部分还是没什么战力的衙门帮闲,一旦外面的杨宁开始攻城,还会被城战事吸引走一部分,杨小福出其不意陡然袭击,杀散对方很容易。 可如今,几个城门都多了好几十个胡人,那些家伙可是沙场老卒,对付起来难度倍增。 “现在怎么办?”回来禀报消息的游侠忐忑地问。 “城门附近胡人众多,那些家伙杀人如麻,我们打过去只怕是羊入虎口,而城里有好几百胡人,一旦我们攻势受挫,跑都没地方跑,肯定被聚而歼之!”有人分析起形势。 “杨兄,如今胡人封锁城池,内外消息断绝,你家公子知不知道城里多了数百胡人? “若是知道,明白胡人势大,他会不会放弃攻打城池?若是不知道,贸然攻城却遇到大量劲敌,他会不会骇然生惧,临场退缩?”有人提出担心。 “敌强我弱,这一仗很难打,我看行动计划得放弃......”有人打起退堂鼓。 看着面前神色忧愁,信念动摇的一众游侠,杨小福也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如果不能快速拿定主意,那一切都会来不及。 现实很残酷,敌人很强大,战斗很凶险,那么要像大伙儿说的那样知难而退吗? “不,绝不能退,这一仗必须要打!”杨小福心中很快做出决断。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考虑,子时一到,杨宁铁定在城外发动袭击,他如果不动手,届时对方就得独自面对城池与强敌! 既然拿定了主意,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说服众人,凝聚战心。 于是,在众人迟疑不定、心神不稳,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的时候,杨小福脸上的焦急之色一扫而空,并当场爆发出一阵压倒所有人声音的响亮大笑。 游侠们被笑声吸引,全都不由自主停止交谈,满头雾水地看向杨小福。 见众人看过来,杨小福更加放肆地笑了两下,这才神态自若、意气风发地大声道: “你们只知道城里有三五百个胡人,却不知道我们在城外有多少兵马!岂不知跟我们的友军相比,这些胡人根本不值一晒!” 一名游侠纳罕地问:“杨家不是只有几百人吗?” 这是杨小福之前告诉他们的情况,要人家陪自己作战,杨小福当然不能不给这些人交些底。 杨小福大手一挥:“我之前说的数百人,只不过是我杨家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战士而已,此行攻打县城,我家公子必然还要再征召青壮勇士随行,数量必然翻倍!” 说到这,杨小福语气愈发高昂: “而攻打县城绝不只是一个杨家!现在是胡人来犯,需要保卫家乡的难道只有我杨家吗? “张家、孙家,哪一个不痛恨胡人?即便是黄家,我家公子灭了黄家子弟之后,亦能收服黄家的战士与青壮为己所用! “所以,今夜之战是历城县所有大族协力而为,就算每家只能带出来一千多人,城外也有我们四千同伴! “以四千锐士,对战区区三五百胡人,那就是十个人打一个,胡人拿什么抵挡我们? “这就更不必说,城里还有我们呼应,到时内外夹击,胡人就算不被吓死,也会心惊胆战,而只要我们打开城门,大事瞬间可定! “我家公子明知形势如此有利,又怎么会不攻打县城,又怎么会心生怯意?他定会一鼓作气拿下城池!”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慷慨激昂,顿时让很多游侠怦然心动,眼中冒出希望之光,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 但一些聪明人在思考之后,认为城外不可能出现四千人,而且真正有战力的人必然更少,事情并不是杨小福说的那么简单。 然而,不等这些聪明人出言反驳、发出疑问,杨小福已是接着道: “从祝阿县来的那些胡人,不仅携带大量钱粮财货,还驱使众多乡民为他们拉货赶车,其中更有不少妙龄女子。 “由此可见,胡人不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且离开的时候会掏空县城,并把你们的家人都带走当奴隶! “今日不战,明日你们就遭受大祸! “而只要今夜跟我奋力一搏,在城外大军吸引绝大部分人注意力时,与我一起打开城门,那就能建立大功! “你们不知道的是,我家公子赏罚分明,事先曾经交代过我,只要你们愿意协同作战,事后每人赏钱二十贯! “若能杀敌,一颗人头赏钱五十贯! “不仅如此,等到我家公子占领县城,那是要向朝廷表功的,届时朝廷的封赏自不必说,我家公子定会被加官拜爵! “而你们,只要表现良好,必能被我家公子纳入麾下,届时大家都能有个出身” 听到这里,游侠们无不意动,那几个聪明人也一样。 既然是聪明人,目光肯定长远一些,想要的东西自然多一些。 他们本身不过是身无长物的游侠,处于社会底层,此时搏一搏,不仅能保护家人、拿到钱财,还有可能获得进身之阶,从此改变自己的命运,哪一个能不心动? 将众人神色纳在眼底,杨小福眼瞅着子时来临,遂拔刀出鞘振臂高呼:“有种的,随我杀胡立功!” 在场所有游侠纷纷亮出兵刃:“杀胡立功!” 情绪高昂起来的游侠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杨小福心跳如鼓,慌得几乎不能顺畅呼吸。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了解杨宁能带多少人过来?若是对方见到城里多出几百胡人,忽然放弃攻打城池,亦或者干脆被胡人击退,那他们这些人贸然杀出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第四十九章 进退维谷 明知前面危险重重,稍有差错就是人头搬家的下场,杨小福仍是执意出击。 说到底,杨小福是不愿意耽误杨宁的谋划,无法接受对方万一全力攻城,却因为自己行事不济而失败。 他不能被杨宁看不起,更不想成为杨家的罪人。 ...... 策马缓缓靠近城墙的过程中,杨宁一直紧紧盯着杨奎等人的进展,眼瞅着对方率先攀上城头,他眼中渐渐露出一丝喜色。 然而,当杨奎翻身上墙后,城头立即响起警惕的质问:“什么人?” 下一瞬,城头人影攒动,战斗陡然爆发,只见杨奎身形一闪,已经向前扑了出去,随即便是一声凄厉惨叫。 第一个人刚上城头就被发现,所谓的袭击已经可以说是失败,杨宁不再犹豫,当即回头下令:“点燃火把,大造声势,攻城!” 片刻之间,成百上千只火把被点燃,城外顿时出现一片火把浪潮,而比火把更加震撼人心的,则是千余家兵、青壮的齐声呼喊: “驱逐胡虏,保卫家乡,杀!” 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中,不用再隐藏行迹的大队人马发足狂奔,静谧的黑夜瞬间被轰轰隆隆的脚步声惊醒,寒冷的空气被金戈铁马的躁烈气息驱散。 杨奎杀入城头的时候,另一侧的张雄同样与敌人展开短兵相接,在他俩身后,则是从一架架长梯上不断上墙的两家私兵。 杨宁本以为城头不会有几个守军,以杨奎的悍勇,很快就能带领家兵杀溃面前之敌,汇合杨小福打开城门。 他跟张明成一起,各自带着数十名骑兵列阵城门之前,等着大门洞开一拥而入的那一刻。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如杨宁预料的那般顺利。 城头响起的胡人喝令声、咒骂声、喊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根本不是几十人的规模! 等他抬起头仔细观察城墙,没多久便看到城头人影错动、前后相连,竟是在眨眼间就超过了一百! 而此时,攀上城头的杨家、张家私兵,还只有区区数十个,更多青壮刚刚把长梯搭上城墙,还没来得及爬上城头。 以他们的战力,就算上了城墙,面对身经百战的胡人老卒,能发挥多大作用还两说。 “刘晃不是就带回来几十个残兵吗?城头怎么会有这么多胡人?” 望着城头奔走的胡人身影越来越多,已经接近两百之数,且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张明成不由得脸色大变。 杨宁默然不语。 在城头与杨奎、张雄等人杀成一团的,不仅仅是胡人士卒,还有一些身着制服的衙役,以及被衙役带领的帮闲模样的青壮,他们人数同样不少。 当此之时,杨奎、张雄等人已是明显处于劣势,正在被敌人团团包围,战斗空间被两面胡人不断挤压,家兵们连续出现死伤。 而暂时没能跟杨奎等人照面,无法与他们交战的胡人,则开始张弓引箭,居高临下打击攀城而上的青壮们。 随着不断有人中箭摔落,越来越多的青壮受到惊吓,不少人都心神不稳。 “我们该怎么办?”张明成回头,焦急地盯着杨宁。 杨宁仍是沉默。 现在的问题是,城里到底有多少胡人? 他们还能不能打进去? 是该硬着头皮继续进攻,还是应该放弃攻城,及时止损? 若是继续进攻,骑在马上的这些家兵是不是应该下马攻城,为杨奎、张雄等人提供后续支撑? 若是战事迁延,青壮们扛不扛得住这样惨烈的战事? 一旦大军溃败,胡骑再顺势从城里杀出,届时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且不说家兵要死伤多少,他们带出来的这些青壮,杨家、张家能够汇聚的民力,岂不是要在一夜之间尽数折损? 没了这些青壮,若是胡人再攻杨家坞堡,杨家还能拿什么抵挡? 杨宁没有理会张明成的催促,只是默然盯着城头。 对他而言,如今的历城县已经被战争迷雾所笼罩,他早先掌握的消息完全失效,谁也不知道迷雾里藏着多大的凶险,是不是有一头能够吞噬他们所有人的战争怪兽。 沙场凶险,形势说变就变,不是什么人都能领兵征战,更不是什么人都能屡战屡胜的。 古今名将,不仅仅要有惊世韬略,还得在关键时候稳得住心神,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判断形势,做出正确决断。 要做决断,就得有根据,要掌握充足的信息。 事情一下子回到原点。 “你不是在城里安排了人手吗?杨小福呢?他为什么还没有出手,他能不能为我们打开城门?” 张明成急得满头是汗,“你别不说话,你知道我脑子没你好使,这种时候只能你来拿主意!” 终于,杨宁开口说话了,他叫来一名家兵什长,言辞冷静地吩咐道: “你带两个人去城门,贴着门扉听里面的动静,听清再回来告诉我里面有没有战斗!” 家兵什长当即领命,带着两名骑兵冲向城门,中途有一人被城头的胡人射翻,摔倒在地低声哀嚎。 等待是煎熬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杨奎、张雄带着几十人在城头血战,不断有人倒在胡人刀下,而能攀上城头,加入到他们行列中的青壮寥寥无几。 一架架长梯前,被利箭射中,流血倒地、哭嚎惨叫的青壮越来越多,混乱已经开始产生。 杨家青壮好一些,他们还能稳得住,但张家青壮已有临阵脱逃的迹象。 片刻后,家兵什长与部下再度上马,从城前回奔,路途中他被城头的胡人一箭命中后心,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只有仅剩的那名部下成功返回。 杨宁看着那人回来,没有急不可耐地主动发问,直到对方主动开口: “公子,我们听得真切,城门里起初没什么动静,但后来突然喧嚣起来,很多人在齐声大喊‘杀胡立功’,随即就是激烈的拼杀声,城门后应该有人把守,杨小福跟他们交战了!” 完整听罢对方的禀报,杨宁忽然转头,双目如剑地盯向张明成。 后者被他陡然锐利的眼神吓了一跳,只觉得那好似不是一双人的眼睛,倒像是恶鬼阎罗! 第五十章 登城 “你不是一向号称济南猛虎吗?你不是一直叫嚷着要冲锋陷阵吗?而今战局危殆,大军生死一线,正该是你发挥作用的时候。” 杨宁字字如刀地道,“带领你家私兵,下马攻城! “我不仅要你杀上城头,还要你杀穿敌群,杀下城墙去支援杨小福,再把城门打开放大队进入!” 战斗难度一听便知,此去必然九死一生,然而杨明成没有任何怯意,反而在听到明确的任务后精神一振,双眸立时被战意充满,他根本不问杨宁自个儿要做什么,当即桀笑一声,拨转就走: “且看我破敌!” 张明成率部离开,杨宁拔刀出鞘,对身后的杨家私兵们道: “随我出战!” 当此局面混乱、大军危急之际,杨宁最终还是做出了继续攻城的决定。 不,不是继续攻城,而是奋力一搏! 这当然不是一拍脑袋做出的选择,而是在观察战场这么久,将各种情况看了个清楚,综合敌我实力之后,进行的冷静战术布置。 首先,城头胡人在达到四百人左右时,没有继续增加,而随着城门内爆发战斗,还有胡人从城头离开的情况,显然是去增援城门战场。 这也就是说,城里的胡人只有四百多。 四百多胡人据险而守,还有衙役与帮闲协助,而杨家、张家私兵合在一起不过三百,青壮们战力有限,尤其张家青壮很不顶用,那么这一战还能胜吗? 杨宁的判断是,能胜! 这就涉及到战场的第二个情况。 在城门右侧城头奋战的杨奎,身后虽然只跟着数十人,但却把面前之敌杀得死伤惨重,胡人的伤亡远大于他带领的杨家私兵,且已经推着面前的胡人前进了一大截! 正是因为杨奎的战斗成果,城头越来越多胡人被吸引,导致能够往城外放箭的士卒少了许多,不少杨家青壮已是陆续攀上城头! 张雄没有取得杨奎那样的进展,所以杨宁把张明成派了出去,让对方支援张雄。 杨宁其实并不奢求张明成能杀穿敌群杀下城去,他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为了激励对方,只要张明成能带人在左侧城头稳住,不被胡人击败,那就算达到了杨宁的预期。 现在,杨宁要亲自上阵去搏杀。 城里多出三四百胡人士卒,而城门至今都没有打开,战场形势跟之前的预想早就南辕北辙,那么先前制定的计划就很难实现。 杨宁必须随机应变,改变战法。 张明成、杨小福两部,能为他拖住一些敌人即可,他现在要做的,是亲自蚁附登城,增援最有可能取得根本性突破的局部战场,与杨奎合力,尝试以局部战场的胜利来赢得整场战斗! 来到城门右侧段城墙,杨宁从亲卫手里接过一面小盾,将长刀叼在嘴里,一只手攀上长梯,双脚飞快倒腾,急速往城头爬去。 在他左右,一架架长梯上,家兵们有样学样,猿猴一般往城头攀援。 咻咻咻,城头不断有利箭飞射而来,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在杨宁脑边响个不停。 即便是在攀爬长梯的过程中,杨宁依旧最大限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地,一箭斜斜飞向他的脖颈! 电光火石间,利箭就要穿透他的脖子,好在杨宁及时察觉,脑袋一偏,半个身体腾空,险之又险地避过箭矢。 没有任何耽搁,下一瞬,杨宁恢复攀爬动作继续往上,不料刚刚迈动一下脚步,左侧又是两箭射来! 箭头在月色下闪过一点寒芒,仿佛能够击破魂魄的鬼焰! 然而,杨宁这次并未做出多大的躲避动作,只是简单抬起左手小盾,虽然箭矢撞在小盾上的冲击力不小,但杨宁的手臂并未被大幅度震开。 城头战事激烈,望城外射箭的胡人并不多,加之杨宁动作迅捷,此后并未再被利箭加身。 接近到女墙下,眼瞅着下一刻就能进入城头,一杆长矛突然自上朝下探出,当头就向杨宁捅来! 矛长刀短,杨宁根本够不到手持长矛的敌人,而长矛一下捅不中他还能捅第二下第三下,长梯上活动余地极小,一旦杨宁应对不慎,不仅会被长矛制裁,旁边城头还会有箭矢继续射下! 千钧一发之际,杨宁眉眼依旧沉静。 作为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的百战骁将,他当然知道蚁附登城会遇到哪些打击,在长矛还未探出之际,他就做好了应对准备,是以长矛刚一捅来,他迅速侧身躲避。 不等长矛回收,右手猛地抓住矛杆,腿脚与身体当即用力,在长梯上稳如泰山的同时,右手狠狠往下一拽,便将长矛从敌人手里夺了下来! 那名衙门帮闲的身子向前一歪,差些被从城头扯出,好在他及时松开长矛,又有女墙遮挡,这才避免从城头摔落的命运。 杨宁丢了长矛,一只手攀住女墙,脚下用力,身体猛地上升,鹞子般翻进城头的同时,小盾在前合身一撞,将失去兵器、骇得手忙脚乱的衙门帮闲撞得仰面栽倒! 进入城头,就像石子落进水面,周围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敌人,杨宁目光一扫,左右各有两名胡人先后持刀斩来!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一人面对四个老卒,杨宁的处境不可谓不凶险。 若是换了旁人,即便是骁勇善战的军士,遇到这种场面都得头皮发麻。 但杨宁不同,他的心神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心跳始终平稳,一眼之后,他得出的结论不是敌人有多强、自己有多危险,而是敌人有几个破绽,自己最好的出击空档在哪里! 没有丝毫犹豫与迟疑,杨宁陡然一声大喝,吐气开声,脚下一蹬,猛虎般扑向左边最为雄壮的那名胡人。 眼见杨宁以盾牌护身,不管不顾向自己撞来,羯人十夫长不由得恼羞成怒。 几名战士中他身材最为高大,面相最为凶恶,手下人命最多,也是最为悍勇的,但凡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他的不好相与。 杨宁被众人合围,不先对付弱小之人打开缺口,反倒是直接啃他这块硬骨头,这到底是愚蠢至极不知死活,还是没把他这位彪悍猛士放在眼里? 第五十一章 浴血 十夫长怒气上头,作为战士,最不该缺乏也最不能缺乏的就是勇气,霎时间,争雄之念勾动热血,十夫长大吼一声,腰身一沉,脚下用力,用肩膀径直撞向那面小盾! 他要把这个汉人撞得脏腑移位,在对方四仰八叉倒地之时,一刀砍下对方的脑袋,让对方知道他的厉害! 嘭! 沉闷的撞击声中,十夫长凶恶的神情霎时凝固,眼中的杀气转瞬被惊愕完全替代,身体则如撞到南墙的皮球,双脚离地猛地倒飞出去! 杨宁目光如刀,身形微微一顿之后,旋即再度扑出。 沙场厮杀,搏杀技艺也好,战斗经验也罢,都是排在第三位及其之后的东西,力量才是一切的基础。自古以来,哪一个从底层杀出来的猛将,没有一身超出常人的力气? 战阵搏杀,大开大阖,能一击毙敌就一击毙敌,因为你往往没有来第二下的机会,气力过人,才能迅速克敌制胜并保全自己,在战阵中杀出一条血路! 气力排在第二位,那么排第一位的是什么? 当然是甲胄兵器。 总之,杨宁前世能一步步成为镇北将军,力量之大绝非常人能比。 最凶猛的十夫长照面就被撞飞,附近胡人无不骇然,心中稍有迟疑,手下动作便慢了半拍,在十夫长砸翻后续胡人,扰乱侧旁同伴动作之际,杨宁以盾护身,闪电般持刀而上! 噗,长刀斜斜斩开一名胡人的胸膛! 嗤,长刀挑断一名胡人的胳膊! 嘭,盾牌挡住一名胡人斩落的长刀;呲,长刀划破一名胡人的咽喉! 鲜血在他周围不断飙飞,血雾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弥漫,一个又一个胡人倒下,成为血泊中的尸体。 叮叮当当,弯刀四面砍来,与杨宁手中长刀不断碰击,饶是杨宁眼疾手快,在敌人齐齐出手之时,也只能疲于应对,被逼得不断后退。 闪转腾挪之际,眼角余光瞥见后面亦有敌人扑来,正砍翻两名跟着他上城的家兵,马上就要从背后向他发起进攻,杨宁眼帘一沉,心知绝对不能再退,否则必然腹背受敌万劫不复! 不仅不能退,还得立即向前! 前方胡虏人多势众,连绵不绝左右呼应,利刃如林刀光如瀑,莫说进一步,能站得住脚都是千难万难! 而对此刻的杨宁来说,仅仅向前远远不够,他必须尽快杀敌,尽可能多的杀敌! 眼下跟在杨家坞战斗时不同,彼时杨宁身后有众多护卫跟随,城头到处都是自己人,敌人是少数,他只需有条不紊的战斗。 如今攻守易行,城头不是自家地盘,自己人少之又少,想要拥有更多同伴,想要身边有并肩拼杀的袍泽,想要在城头站稳脚跟,想要走出九死一生之境,就得击破眼前之敌,让更多家兵能够攀上城头。 就得先把自己置于敌人刀兵之下,去经受疾风骤雨般的考验,去战胜看不到尽头的拦路者,在荆棘丛中杀出一条坦途! 不如此,此战有败无胜,不如此,众皆有死无生! 眼神一沉,眸中战意爆发,杨宁后脚一顿,踩住地面,止住退势,在一把又一把锋利锃亮的弯刀,带着摄人心魄的威势接连下劈之际,杨宁发一声喊,竟是反向迎了上去! 噹噹噹! 数柄弯刀顷刻间落在小盾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手臂一阵发麻,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但杨宁不仅咬牙撑住了,还能在近乎不可能的情景下,挥刀横扫,将视线之内的几只腿脚悉数切开! 凄厉的惨叫声同时响起,三两个胡人扑通倒地! 杨宁不及变招再出击,一名胡人猛地扑来,突然重重撞在他身上,饶是他气力不俗,没有被撞翻,也没有被撞得连连后退,终究是身形一滞动作一乱,就在此时,一把弯刀砍在他肩膀上! 刀势极重,绝非血肉之躯能够抵挡! 但这一刀并未斩掉杨宁的手臂。 原因很简单,他披了甲胄,而且是铁甲! 弯刀砍在肩甲上,并未完全击破甲片,杨宁虽然感到肩膀一沉,但也只是觉得疼痛而已,并未受到多大伤害。 环首刀一挥,杨宁切开这名胡人的脖子,错步侧移,避过一柄弯刀,反手斩开来人的胸腹! 又一柄弯刀划过杨宁的胸甲,在上面留下一道白痕,环首刀一挑,这名胡人的咽喉被切开,一点寒芒从人缝里钻出,小盾挡住一名衙役刺来的长矛! 杨宁手中只有环首刀,长度远不如长矛,一旦让长矛反复刺击,就算杨宁没有被捅死,行动也会被极大制约,这无疑是把性命送到其他胡人刀下! 间不容发之际,杨宁挥刀劈斩,砍中矛杆,将来不及收回去的矛杆斩断。 正在此时,一名胡人一刀斩向杨宁右臂,他连忙收手,堪堪避过刀锋,另一名胡人紧随而至,弯刀一扫,直取他的脖颈! 杨宁脑袋后仰抽身回撤,险之又险地保住脖子。 眼瞅着又是两名胡人持刀斩来,刀光一道接一道,再退肯定是步步后退,杨宁的攻势会被彻底扼制,险恶之境,他不仅没有恐惧,反而被激起凶性,热血上头,心一横再度持盾前顶! 他就不信了,今天击不破眼前这些胡虏! 一帮连甲胄都没有轻装游骑而已,在马背上骑射的时候是很难缠,但如今对方都下马来与他步战了,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一群根本不精通结阵步战之法的胡人,就知道一拥而上,他堂堂镇北将军,凭什么连这些人都赢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劈落的弯刀连续不断,刀光闪烁如流星,杨宁挡下前面几刀,却寻不到任何可以出手的空隙。 在只有一柄弯刀斩落之际,杨宁陡然向前,环首刀奋力一挥,将一名还想挥刀再劈的胡人半边脖子斩断,拼着再挨两刀,依托甲胄的防御力,杨宁又将一名从斜刺里冲出来,想要偷袭的胡人砍翻在地! 就在这时,挡住一刀的小盾咔擦一声,因为承受了太多斩击已经濒临破裂,而他手中环首刀在不断与胡人弯刀碰撞的过程中,也已经蹦了不少缺口,刀锋处处卷刃! 第五十二章 突破 形势极端不利的情况下,杨宁却发出一声虎啸般的咆哮,顶着小盾狠狠往前一撞! 当面的胡人胸膛巨响,骨头碎裂向后摔去,撞乱好几名胡人的身形,而小盾也在顷刻间彻底碎裂,杨宁丢出损坏的兵刃,反手拔出备用长刀,趁着面前敌人队形散乱之际,猎豹般扑进人群! 长刀斜斜一劈,将一名胡人劈翻在地,回刀一扫,斩飞一名胡人的头颅,陡然间,胸前一震,已是中了一刀,但杨宁脚步不停,长刀再斩,将劈中他胸甲的胡人的半边脑袋削掉! 右肩一痛,再中一刀,杨宁转身回击,长刀斩掉此人手臂,正面一名胡人突然冲过来,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杨宁抬起一脚,在对方飞扑到半途时,将其重重踹了回去! 趁着对方影响同伴,杨宁再度欺身而进! 战至此时,杨宁已经不再用长刀去格挡兵刃,每当他挥动长刀,就有胡人非死即残,而他仗着自身铁甲坚硬,只是闪避要害位置,硬抗了不知道多少刀。 换作旁人,早就被斩杀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杨宁不仅甲胄坚固,而且每每闪避及时,从不在一个位置多作停留,靠着丰富的战斗经验,高明的战斗技巧与灵活的身法,短时间内居然没有受太重的伤。 当他脚下、身后躺了二十多具尸体,且面前的胡人中还有十余人被他击伤,不得不仓惶撤出战斗时,这些闻利则进、不利则退的胡人,终于个个脸色发白、双股颤颤,眼中充满恐惧。 一时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没有一人再敢上来与杨宁交手! 杀伤这么多胡人,杨宁的战斗不可谓没有效果,理所应当的,一个又一个家兵攀上城头,汇聚到他身旁,与他并肩作战起来。 “杀!” 一名羯人百夫长眼见部下惊骇,而杨宁身后的汉人战士越来越多,当即面色一沉,小兵不清楚形势,他却知道各个战场的情况,明白此刻根本没有退路,遂亲率几名猛士冲杀而出,誓要抵挡杨宁前进的步伐! 噗! 刚跟杨宁照面,拼了不过两刀,百夫长的脖颈就被当场斩断,鲜血像是喷泉一样飞起老高! 随着百夫长战死,跟他出战的几名勇士,被杨宁身旁的家兵合力击杀,其余胡人俱皆肝胆发颤,再也不敢直面杨宁,纷纷掉头就跑! “杀!” 浑身赤红、大汗淋漓的杨宁,将血迹斑斑的长刀向前一指,发出的大吼震耳欲聋! 他身后那些杀气凛然的杨家私兵无不高声呼应,从两侧鱼贯而进,群狼般扑向面前这群狼狈败逃的胡人! 在家兵们砍翻十几名胡虏后,眼前这段城头上再无一个敌人,杨宁成功与杨奎碰面,双方遂合兵一处杀下城去! 先前登城之时,杨宁之所以不从杨奎身后安全的地方上城,为的就是这一刻。 只有两人各率一队人马开辟出一片战场,相对开进,两面夹击,杀穿中间的胡人,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大限度获得战果,在击破胡人战线的同时,彻底击溃对方的士气! 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杨宁必须尽快杀进城中,去城门处支援杨小福。 杨小福身边只有几个杨家私兵,其余的都是市井游侠,乃今夜战场中最薄弱的一环,但他们的位置与承担的角色却很关键。 作为城内的战斗力量,他们像是肉中钉一样钉在胡人群中,随时都有可能打开城门,是胡人绝对无法容忍,必须立即剪除的存在。 这就迫使胡人不得不分派许多人手去围攻他们。 但如果杨小福全军覆没,城门战场的胡人就会进入城头战场,届时无论杨宁还是张明成都会压力倍增不说,己方士气还会受到打击,而敌人在解决内忧后气焰势必更加嚣张。 杨宁固然不担心有他和杨奎统率的杨家战兵,但张家的人呢? 他们没有守过坞堡,没有跟胡人打过硬仗,一旦形势不利,战力如何战心如何实在不好说,杨宁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能凡事都从自己这里寻求突破。 所以,他必须尽快救援杨小福,并尝试打开城门,将大队人马放进城! 如此,则大势可定! 追着一队溃逃的胡人杀下城头,杨宁很快看到了在城门内奋战的杨小福等人。 不出杨宁所料,他们正在被百名胡人带着一群衙役、帮闲团团围攻,战至此时,地上躺了双方好几十具尸体,鲜血染红了街面,随处可见重伤未死,在地上挣扎哀嚎的血人。 杨小福身边只剩下三十人不到,活动空间被压缩得厉害,根本不可能再坚持多久。 若是杨宁来得再晚片刻,且不说杨小福等人会不会马上死绝,胡人绝对可以抽调部分人手先行支援城头战场,到了那时,一旦张家的人被赶下城头,那情况可就极为凶险! “杀过去,打开城门!” 在杨宁的厉声大喝下,杨奎一马当先率众急冲,扑向围攻杨小福的敌群。 那些胡人先是看到城头有己方同伴溃败下来,已是心头冰凉,现在又见杨家私兵气势汹汹地杀过来,无不头皮发麻,双方还未短兵相接,气势上已是矮了几分。 至于衙门的衙役与帮闲,看到这种情况,哪里还有斗志可言,一些人已经擅自脱离战场,拔腿狂奔逃命去也。 没费多大劲,杨宁杀穿胡人战群,成功与杨小福汇合,而杨奎则是杀到了城门后,众人合力,将城门缓缓推开! “公子!” 披头散发浑身是血,也不知受了多少伤,承担了多少心理压力的杨小福,刚与杨宁照面,便哇的一声痛哭失声,孩子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天可怜见,他只是一个伺候人的家仆,并不是杨奎那种久经训练的家兵。 虽然平日里抽空练了几手,懂点三脚猫的功夫,但真到了持刀上阵,带着一帮游侠与胡人舍命搏杀的战场上,那真是要多为难有多为难。 能够在身旁同伴死伤多半的情况下,一直硬着头皮坚持到现在,杨小福完全是被自家公子前些时日杀胡如屠狗的威风霸气所激励,心中憋着一股劲。 现在看到战无不胜的公子带人来到眼前,知道自己暂时安全,杨小福哪里还能绷得住? 第五十三章 胜 城门打开,杨宁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放青壮大规模进城,而是让杨奎等家族私兵迅速去牵战马。 城防被攻破,胡人死伤惨重,现在已有慌忙逃窜之相,不少士卒都开始去找自己的战马,杨家家兵必须重新上马才能追上对方。 “追!凡城中胡人与手持兵刃者,一个都不能放过!” 从杨奎手中接过缰绳,杨宁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带着杨家众骑飞奔而出。 “杨四!” 随着城门左侧段城墙上的胡人也相继撤退,张明成终于带领张家私兵杀进城中,他遥遥看到跨上战马奔驰的杨宁,不禁大为懊恼。 之前杨宁说得很清楚,破城这事应该是他来做的,孰料他还没取得根本性突破,杨宁就已杀进城中打开了城门。 心潮翻涌之下,看到杨家骑兵奔入长街,张明成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仿佛自己成了无关紧要的多余之人: “我是不是要去占领县衙?” “带上你家骑兵,从城外绕道去北面,堵住城门别让胡人走脱!”丢下这句话,杨宁深入长街,砍杀起仓惶上马想要逃走的胡人。 眼瞅着对方跃马挥矛,率领一群猛士在四散而逃的胡虏、衙役人群中纵横捭阖,顷刻间已是挑翻数人,杀得对方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端的是威风无两,张明成顿时眼红,忍不住重重击节: “到底谁才是济南猛虎?” 言罢,他回头恶狠狠地看向自己的部曲,面色极为不善:“都没听见吗?出城,上马,绕道堵住北门!” 张明成的愤怒是有原因的。 他自认论勇武与战技绝对不输给杨宁,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夜之所以被对方先行破敌、抢了风头,完全是因为自己这些部下实力不济。 杨雄这个家兵统领虽然颇有些武力,但本事远不如杨奎那个边军校尉,张家家兵也不如杨家家兵精锐,至于青壮...... 君不见杨家青壮已经冲进城池,正举刀到处追杀衙役、帮闲,而张家青壮还在城外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吗? 先前作战的时候,陆续登上城头的杨家青壮不少,而初上战场的张家青壮则是手忙脚乱、肝胆俱颤,压根儿没什么人攀上城头。 但凡麾下士卒多一分战力,张明成自忖绝不至于输给杨宁,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无奈接受现实: 双方所领部曲的战力有明显高下之分,破城大功是杨宁的,起兵队伍的领头人只能是杨家,往后他得老老实实做对方的部下了。 张明成饱含悲愤地出城上马,点燃火把绕去北门不提,且说刘晃从战场撤出,眼见己方败局已定,形势难以扭转,也不拖沓,即刻让亲卫护着他往北门逃去。 到了半路上,遇到今天傍晚领军入城的千夫长纳吉,刘晃发现对方居然没有逃命,反倒是指挥不多的骑兵,鞭打从祝阿县掠来的壮丁,让对方赶着装满财货的驴车骡车撤离。 到了这种时候,纳吉居然还想带着劫掠所得北归,刘晃看得直摇头,连忙上前去劝: “些许财货不要也罢,还是尽快逃命吧,要是走得慢了,肯定要被敌人的骑兵追上,届时性命都保不住,带了财货又能如何?” 纳吉闻言勃然大怒:“我们这趟渡河南下,为的就是筹措粮饷,现在好不容易满载而归,哪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放弃缴获? “如果空手回去,你我肯定要成为所有人的笑话!” 刘晃道:“那也比丢了性命强啊!” 纳吉嗤之以鼻:“汉人都是两脚羊,凭什么威胁我们的性命?他们步战的本事是不错,但只要到了马上,还不都是众勇士的箭靶子? “他们不来追击也就罢了,如果追过来,我一定让他们知道厉害!” 刘晃被对方说的哑口无言,听到杨家骑兵已经追到附近,他不再言语也不敢停留,带着自己的一群败兵亡命而走。 刘晃动作快,在张明成还未绕到北门的时候,就已经逃出县城消失在旷野中,千夫长纳吉不愿意舍弃钱粮财货,结果被杨宁追上。 他那些本就惊慌的部下,虽然勉强射了几轮箭,给杨家骑兵造成了一些杀伤,但并没能真正阻止后者的步伐。 双方很快照面,在长街上短兵相接。 因为领头的杨宁、杨奎无人可挡,后面跟着大群狂奔而来,已经红了眼的杨家青壮,胡人的军心很快崩溃,没死多少人便转身奔逃。 纳吉纵然愤恨不已,终究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只能在亲卫的死命劝说、拉扯下抛弃所有缴获,连备用马匹都来不及带走,只骑着一匹战马仓惶逃离。 可他在城中耽误了太多时间,刚出北城门,迎头就碰上咬牙切齿的张明成。 双方人马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胡人到了此时已经跟惊弓之鸟没有区别,全无战心可言,纳吉根本无法有效控制部曲。 除了身边亲卫,众胡骑只顾着自己突围逃命,完全没有心思理会纳吉的死活,结果纳吉身旁的同伴越打越少,最终竟然被张明成斩于马下。 碍于自家骑兵数量有限,且战力一般,张明成没能截住所有胡骑,不过能阵斩一名千夫长,他此行也不算白来一趟。 杨宁追出北门与张明成汇合后,没有继续冒夜向北,而是收兵回了城内。 乱战一起,很多青壮都杀红了眼,不仅追着县衙的衙役与帮闲乱砍,不少人甚至冲进民居,抢劫财物杀戮无辜。 一些地痞流氓更是趁机作乱,奸淫掳虐起来。 杨宁有着前世的丰富见识,明白乱世之中的人是什么样子,故而在确认胡人撤离后,便第一时间引兵回城。 他一方面围歼没来得及逃走的零星胡虏,一方面约束军纪、抓捕宵小,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县城秩序。 说到底,县城现在是他的了,接下来他要以这里为基础四面发展,绝对不能容忍有人破坏自己的基业。 第五十四章 善后 经过半夜折腾,到了天明时分,只有数千居民的县城基本消停下来,杨宁率众进入县衙,将其据为己有,开始在这里处理事务。 “公子,这人就是历城县县令,听说是曹嶷的远房亲戚。” 杨小福将一个大腹便便、满面油光,被捆缚得严严实实的中年人,带到了大堂上,“这家伙在城中养了一房外室,昨夜仓惶之间躲入井中,我们本来没找到他,是听到他的呼救才发现这厮。 “说来也是好笑,他在井水里泡了几个时辰,实在是忍受不住了,不得不喊我们救命。” 昨夜城门处的战斗十分险恶,杨小福带领的游侠折损太半,但这家伙虽然被鲜血染红了衣袍,但血其实基本是别人的,他自己居然只受了几处不痛不痒的皮外伤。 大队人马攻入城中后,胡人已经不足为惧,杨小福立即带人去搜寻县令,结果还真被他找到了人。 “壮士饶命,我冤枉啊!” 早就被冷水冻得不成人样的县令,一进入大堂就跪倒在地,学着平日里在此处被他审问的那些人一样大呼冤枉,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冤在哪里。 杨宁坐在县令之位上,堂而皇之鸠占鹊巢,闻言轻轻一哂:“身为汉人,助纣为虐,死不足惜,何冤之有?” 县令涕泗横流地辩解:“郡守也好,曹将军也罢,在胡人面前都不得不俯首帖耳,下官区区一个县令又能怎么办呢? “那刘晃拔刀胁迫,强行征走县衙衙役与帮闲,下官一介文弱书生,纵然心有不忿,也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杨宁眼神一沉,拍案大喝:“荒唐! “你若是普通百姓,什么都做不了便也罢了,身为一县之长,没有原则底线,不知家国大义,连些许局面都没能力应付,居然还敢振振有词? “难道你除了往刘晃刀口上撞,与跪下来给他当狗之外,脑子里就想不到别的了吗? “坐在县令这个位置上,下不能保境安民,上不能报效国家,中不能转圜局势,旁观一县百姓遭受屠戮而束手无策,无能至此渎职至此,罪不可恕!” 言罢,杨宁再不理会县令的哀嚎求饶,大手一挥,让杨小福将其带出衙门斩首。 杨小福昂然领命,拖死猪一样将县令拖走,须臾,县令的惨叫声在门外戛然而止。 “连县令都敢擅杀,你这是造反啊!”张明成摇头晃脑地走进来,隔着老远便笑着打趣杨宁。 “造反也是造曹嶷的反。”杨宁无所谓地道,“缴获清点好了?” 刘晃在历城县的劫掠所得,以及纳吉在祝阿县的收获,现如今都还留在城里,到了此时,这些钱粮财货毫无疑问都成了杨宁他们的战利品。 杨宁很需要这些东西。 经过胡人一轮洗劫,包括历城县在内,济南八县都是尸横遍野、民生凋敝,无论扩建军队还是恢复生产,都需要钱粮财物。 “没多少值钱的东西。” 张明成一屁股坐到桌案上,“粮食有四五万石,但两处的钱财布帛加在一起,都只跟黄家的库存差不多。” 杨宁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地方上的财富集中在豪强大户手里,所谓富者田园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这回来的胡人没有对大族动手,只是去劫掠普通百姓,能有这么多收获已经是刮地三尺的结果。 由此可见,劫掠平民远不如劫掠大族。 眼下石勒也就是忙着攻略河北,还有平原郡要打,无暇分兵,故而只能派些轻装游骑对付平民,等到对方解决平原郡腾出手来,肯定是要对大族动手的。 到了那时,地方大族要么拿出粮秣犒劳军队,花钱买平安,要么就只能迎接胡人刀锋。 “县衙那些官吏怎么办,总不至于都杀了吧?”这时,一直杵在旁边没有说话的杨平,忽然开口询问。 昨夜大战时,杨平吓得躲在床下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冒头,战事结束后,杨小福好说歹说才让对方确信胡人已败,从床下爬了出来。 来县衙的过程中,街巷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随处可见的血迹,又把杨平吓得不轻,进了门跟杨宁见了面,仍是惊魂未定。 杨宁态度明确:“官员都得杀,吏员甄别一下,帮助胡虏害人的杀掉,劣迹斑斑的论罪,清白一点的留下一些。” 如今这世道,衙门官吏不可能有谁真正清白,谁没点贪污受贿、包庇豪强、鱼肉乡民的劣迹?不如此根本不可能在衙门混得下去。 然而,县衙里的种种具体事务还需要人打理,杨宁不可能把衙门清空,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虽然很扯淡,但人总得向现实低头。 “二哥,这件事你来做,我会让杨小福帮你,你下不去手的时候就由他出面。”杨宁毫不客气地给杨平分派起任务。 对方久在县衙厮混,了解这里的情况,再者,对方虽然重文轻武胆子很小,但能被家族派到县里做吏,成为杨家在县衙的利益代言人,能力是有的。 “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杨平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不觉得被杨宁“呼来喝去”有什么问题。 人家连县城都打下来了,数百个胡人都不是他的对手,麾下还有过千战士,不服气不行。 “接下来我要干什么?”张明成扭头发问。 这家伙打心底觉得自己文武双全,认为自己做事的能力不弱于任何人,缺点只有一个,拿主意的事别找他,他动不了那个脑子,所以每每都需要杨宁给他指明方向、分派任务。 “稳定秩序,安抚百姓,尽快让县城恢复正常。”杨宁有条不紊地道。 张明成立即领悟:“约束军纪,不让家兵、青壮们去扰民,吃饭也好买东西也罢,都得依照市价,再让他们对别人客气些; “带人四处巡逻,缉拿为非作歹的宵小,秉公处理百姓们在昨夜动乱中生出的矛盾与龃龉; “最后宣扬一下咱们保卫家乡,与众人同生共死的起兵大义,谋求获得乡民们的认可与支持。” 第五十五章 问题 条理清晰,杨宁很满意,顿了顿补充道:“不要去打搅衙役、帮闲的家人,没死的衙役、帮闲分辨一下,没有大恶的就放回去。” 兵祸之下人丁凋零,现在历城县战事已经结束,杨宁不想再损失任何人口。 张明成离开后,杨奎进入大堂,杨宁问道:“集中了多少兵甲?” 在起兵抗胡这件事中,杨宁目前最缺的就是兵甲,偏偏这又是决定大军战力的关键, “县中没有武库,衙门里刀兵数量有限,长刀长矛加在一起不过一百多,甲胄更是聊胜于无。” 杨奎道,“倒是胡人的战马缴获了不少,除了在乱战中死亡与受伤的,尚有四百多匹。” 杨宁微微默然,历城县只是一个寻常小县,没有武库是正常的,胡人的战马数量之所以多一些,是因为这些人习惯一人双马。 没有兵甲,最常用的解决办法是打造。祖逖北伐之初,就是在训练士卒打造军械,这是长久之计,往后杨宁肯定要建立自己的军械作院。 但眼下打造军械不现实,他没那么多时间。 济南郡郡城有武库,里面兵甲充足,但要打济南郡,就得先有一支强军,曹嶷不可能坐视他攻占郡城,而要有强军就得先有兵甲,问题陷入死循环。 “公子应该知道著县范家吧?”杨奎忽然问。 杨宁微微颔首,明白了杨奎的意思。 著县地处济南郡最北面,紧挨着黄河,与历城县不同,著县只有一个大族,那就是当地最大豪强范家。 范家有良田数千顷,仆从逾千人,自家就有能够打造军械的作坊,济南郡不少大族都跟他们买过甲兵。 杨宁现在有些钱财,按理说可以去找范家。 但范家能有那么大的势力,是因为早就投了石勒,族中有不少子弟在石勒军中任职,倒卖军械多少有些职务之便,而乱世之中兵甲的作用不言而喻,故而范家是越来越有钱。 但对方未必肯卖军械给杨宁。 “听说孙家跟范家沾亲带故,若是孙家愿意帮忙,或许咱们可以通过孙家去范家购置军械。”杨奎再度出言。 杨奎口中的孙家,就是赵文景前去游说的那个孙家,也不知现在结果如何。 ...... 在马背上举目眺望历城县县城的方向,赵文景神态晏然,他身后跟着一百多孙家家兵,骑马者数十,披甲者数十,带弓者数十。 比起杨家、张家家兵,这一百多孙家家兵的装备无疑要优良很多,正因如此,这些人行走间颇有种顾盼自雄、睥睨四方的感觉。 “赵公,杨、张两家真有过千可用锐士?”孙家家主孙良犹疑着开口。 赵文景目不斜视:“这个问题足下已经问过许多遍。” 孙良尴尬地道:“不是在下多想,而是刚刚得到消息,昨天傍晚好像有一支数百人的胡骑进了县城,对方兵强马壮,杨、张两家只怕没有多少胜算,便是加上我们,也很难攻下县城啊!” 孙良之所以愿意带兵出来,一方面是被赵文景说动,另一方面则是在杨家、张家已经起兵,而黄家覆灭的情况下,孙家不好什么都不做。 万一杨家、张家成功起势,又怨恨孙家不肯相助,在杀红眼的情况下转头把孙家吞了,也不是不可能,孙家可不想重蹈黄家覆辙。 虽然带兵出来,但孙良存的是观望局势的心思,要是情况顺利,孙家不妨上阵帮帮忙,要是战局不利,事不可为,他们届时再退走也不至于交恶杨、张两家。 “马上就到县城,这一仗到底能不能打,过去一看便知,难不成足下还打算半路退却?”赵文景的回应很冷淡。 孙良讪讪一笑,不复多言。他之所以说这些,不是想现在就走,而是提前给赵文景表明态度,免得真走的时候显得突兀。 然而,真正来到历城县县城前,孙良渐渐被眼前景象震得目瞪口呆。 城池四门大开,秩序井然,没有任何战斗场面,孙良想象中的,杨家、张家兵马被挡在城外的情景并未出现,两家的锐士不是站在城头,就是在城中巡视! “这......杨、张两家已经拿下了县城?” 孙良擦了好几次眼睛,生怕自己看错,“城里不是有数百胡人吗?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望着被青壮们抬出城,打算找个地方集中处理掉的一排排胡人尸体,孙家家兵们无不心神凛然,因为自家兵甲优良而保持了一路的优越感,在这个时刻彻底消失不见。 不仅如此,他们看向杨、张两家家兵的目光逐渐带上敬畏。 得知赵文景成功说服孙家,并带着孙家家兵到来,杨宁连忙来到县衙门外迎接,兀一见面便拱手作揖:“辛苦先生了。” 赵文景喟然一叹:“相比之于你们浴血奋战,一夜之间拿下县城,我不过是走了几步路,动了几下嘴皮子,哪里谈得上什么辛苦?” 两人稍作交谈,杨宁把目光投向孙良。 不等他作揖见礼,孙良居然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先是爽朗热情地大笑一阵,而后亲切和煦地道: “早就听说杨家四郎文武双全智勇兼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少年英雄不外如是!” 不等杨宁说什么,孙良跺着脚长叹一声,满脸懊丧: “我本是要连夜赶来的,奈何族中有些人不识大体,我说服他们费了很大劲,这才来迟一步,没能赶上战事,实在是惭愧,贤侄不会怪我吧? “你们浴血奋战,驱逐了胡虏,保护了乡民,已经是分外辛苦,接下来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孙家一定全力而为!” 张明成在一旁看得直撇嘴,对方刚进城门的时候还强作镇定,拿捏着长辈姿态,但在他说了昨夜战斗经过,尤其是杨宁正面登城击破胡人的强势霸道后,就再也保持不住风仪。 “孙族长谬赞了,不过我这里的确有一件事,需要孙族长帮忙。” 引着众人进门,杨宁也不跟孙良客气,将需要以对方的名义从范家购买军械的事情说了出来。 第五十六章 天下根本(上) 进了二堂,众人落座,杨宁提出军械问题,孙良当即应承:“此事容易,不知贤侄打算购买多少兵甲?” 杨宁道:“具体数量稍后我会一一列明,大概三千套,孙公可能为我们买来?” 孙良愣了愣,好半晌才道:“贤侄好大的手笔,范家有没有这么多兵甲我不知道,故而不敢保证,但可以试着去问问。” 张明成听到这里忽然有些狐疑:“范家早已投靠石勒,现如今我们却是要用这些兵甲抗胡,纵然孙公可以跟范家说这些东西是你们自用,但数量实在太多,对方绝对不会信。 “而只要知道历城县的情景,他们就会明白这些兵甲是给我们的,这种资敌的事情,范家真的会做? “孙公莫不是别有用心?” 他这番话很不客气,就差没有明说孙良很可能跟范家联手,借着兵甲交易的事情,引胡人大军埋伏他们。 “贤侄想多了。” 领会到张明成的意思,孙良摇头失笑,“自八王之乱以来,天下板荡民不聊生,而朝廷不能有所作为,范家投靠石勒,不过是因为石勒势大,且善待汉家士族、豪强,借此谋个出路罢了,说到底是为发展家族。 “有些事情你们或许不知道,石勒麾下汉人众多,其中的幕僚号为‘君子营’,以谋主张宾为首,石勒称其为‘右侯’,乃是真正的心腹臂膀。 “这些汉人投靠石勒,难道都是抱着抛弃祖宗,抛弃衣冠礼仪,彻底变成胡人,就此跟天下汉人为敌的打算吗? “当然不是。 “石勒虽然是胡人,却是个汉化的胡人,却从未宣称过什么与汉人为敌,也不可能与天下汉人为敌,说到底,他不过是跟刘渊一样,想要在这个天下有一番作为罢了。 “天下汉人为主,胡人拢共有多少?匈奴、鲜卑、羯、氐、羌加在一起也不足汉人十一之数。 “不聚拢汉家力量,不依靠汉家典章,刘渊也好石勒也罢,他们的基业都是长久不了的。 “是以在很多人看来,尤其是在那些投靠石勒的汉人眼中,石勒的身份更多的是一方诸侯。 “既然如此,在没有石勒军令的情况下,范家有什么理由算计我们?咱们跟他们做买卖,不过是各取所需。 “追根揭底,范家就是发点战争财而已。 “王弥也好曹嶷也罢,当初投靠刘渊,去做伪汉之臣,难道就是打算抛弃汉人身份,把自己变成匈奴人?不过是打着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主意,根本意图还是谋求自身利益。 “若是往后贤侄成势,范家只会交好贤侄,在你这里留一条退路,纵然他们的子侄率领大军跟你沙场交战,那也只是各为其主,而非有什么私怨。” 孙良一番侃侃而谈,张明成听得是目瞪口呆,大感匪夷所思。 在他心中,胡人攻占京师,前后俘虏、谋害两位大齐皇帝,又在地方上烧杀抢掠,汉人跟他们是不共戴天的局面,一方不死绝另一方就不会罢休,投靠对方就是背祖弃宗。 二者绝不可能同立一片天空之下。 杨宁的反应没有张明成那么大,前世的所见所闻让他对天下形势看得更加透彻。 孙良的话他未必全都认同,但也承认有几分道理。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前世杨宁直到战死之时,都没看到东南朝廷兴复北方的可能,且北方这些割据势力当中,的确是胡汉混杂。 依照前世的情况,如果未来天下重归一统的方式,不是司马家的大齐北伐成功,那就只会是北方皇朝南征灭齐,亦或是覆灭齐朝之后的其它什么皇朝。 问题来了,到时候北方皇朝是什么人的皇朝?胡人的还是汉人的?亦或者胡汉混合的? 杨宁前世战死时,北方已经出现两种趋势,即胡人汉化与汉人胡化。 胡人与汉人相互通婚,民族融合,结果就是出现了一群继承汉家文化,但武力格外强大的新型门阀世家。 身为汉人,杨宁当然希望统一天下的汉家皇朝。 那么以现如今北方胡人做主的局势来看,即便未来北方出现了一个能够一统天下的汉家皇朝,他们也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早早就在胡人建立的国度中担任文官武将,甚至出将入相,发展了家族势力,掌握了权力与兵马,攒下了足够本钱的。 没有实力,如何建立自家皇朝? 就北方形势而言,胡人不汉化,就无法治理地方,建立完整的国家体制与有效统治;汉人不胡化,就没有在乱世生存下来的武力,无法适应眼下局势,并在当下的世道规则中胜出。 “天下大乱皆因胡人而起,此番胡人游骑来历城县掠粮,不知多少平民百姓死于非命,孙公居然认为投了胡人势力的那些汉人,还有人性与良知可言?” 张明成愣神之后,立马变得异常愤怒,双目如电地盯着孙良,仿佛一言不合就会拔刀相向。 孙良叹息一声,有心说些什么,但不敢与张明成针锋相对,只能低头不言。 “天下大乱非是因为胡人。”忽地,堂中响起一个沧桑浑厚的声音。 看到出声的是赵文景,张明成蓦地一怔,满脸的不可思议,似乎是无法接受这话是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 赵文景神色怅然地道:“胡人,不过是一群趁火打劫的强盗罢了,真正乱天下的其实是汉人,罪魁祸首正是大齐皇室司马家! “以汉家之强,若非祸起萧墙,自己乱了自家江山,些许胡人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不过是被我们打得跪地乞降,被我们豢养的一群猎犬,哪有摧毁我汉家社稷的实力?” 说到这,赵文景顿了顿,接着看向杨宁:“四郎可知其中缘由?” 杨宁当然知道。 沉吟片刻,他语调沉重地道: “司马家的过错,说是罄竹难书也不为过,且不论他们得国不正,窃取曹魏江山是靠着跟士族门阀交换利益,也不说武帝司马炎执意传位给一个傻子,单说八王之乱。 “天下灾变,正是从八王之乱始!” 现如今,琅琊王司马睿在东南建康做了皇帝,大齐皇朝还未覆灭,杨宁但凡对司马家还有半点敬畏之心,想着报效朝廷,就不该直呼司马家之名。 当然,赵文景若非对司马家颇有怨念,也不会这般直言不讳。 第五十七章 天下根本(下) 杨宁接着道:“八王之乱期间,司马家的藩王们为了争夺皇位,相继粉墨登场,各领兵马相互厮杀,天下遂不复太平。 “在此期间,为了战胜对手,不少藩王都不得不调动被豢养的胡人武装,譬如说东北的鲜卑军队。 “胡人杀戮成性,打仗之时不过是一群有组织的强盗,他们进入河北、中原,在帮助藩王击败对手的同时,必然劫掠地方,导致州县血流成河。 “而藩王们为了财力物力,时常在地方上横征暴敛,导致百姓活不下去,被迫成为流民,活不下去的流民多了,便汇聚成流寇,同样在地方上烧杀抢掠。 “王弥能聚集起大量人手,祸乱青、兖、豫、徐等州,不就是这个缘故? “官军征战地方时都会扰民,时常劫掠,官军将领为了凝聚军心、激励士卒作战,常常许诺攻下一地后,任由他们抢夺钱财,何况是胡人军队、地方流寇?” 王弥,是前些年祸乱数州之地的巨寇,曹嶷便是他的手下。 王弥势力鼎盛的时候,就连伪汉都要用极高的官爵招揽他,石勒一度在对方面前受过气。 王弥最显赫的战绩,是联合伪汉军队攻陷了京师洛阳,因他而死的京畿百姓不知有多少。 青州之地,王弥垂涎已久,在跟石勒的矛盾不可调和时,便想占据青州作为立足之地,遂派曹嶷领兵前往。曹嶷是攻下了青州,但王弥却还没来得及过来做这个诸侯,就被石勒所杀。 曹嶷作为王弥的心腹大将,他跟石勒的过节正在于此。 总而言之,论给平民百姓造成的伤亡之大灾难之重,王弥可不输给石勒多少。 杨宁继续道:“作为匈奴首领,刘渊本来在洛阳做人质,他之所以能回到匈奴聚居地,不就是因为八王之乱期间,藩王想要借助匈奴兵马来打击对手? “可笑的是,刘渊一朝离了洛阳,回到匈奴群中,立即起兵反齐。 “而藩王们早就在彼此厮杀中,耗尽了大齐的军力、物力、民力,让皇朝变得异常虚弱,中央乏力地方动荡,这才在刘渊举事后无从镇压。 “之后大齐社稷被刘渊给毁掉,两代皇帝备受侮辱之后惨死,岂不是自作自受?” 说到底,如果大齐皇朝自身强大,匈奴也好鲜卑也罢,都是被按着脑袋揍的对象,只能对汉家皇朝卑躬屈膝。 可偏偏司马家自己把自己送上了绝路,进而连累整个北方被胡人铁蹄碾压,无数平民百姓死于非命,罪责之大不是罄竹难书是什么? 现在司马家在东南重建朝廷,却把北方汉人置于胡人刀锋之下不管不顾,祖逖数年准备,好不容易兴复河南,结果司马家却给他派了个顶头上司过来,把他的兵权给夺了,且不再言北伐之事。 要知道,现在平原郡正在被石勒大军攻打,眼巴巴等着支援呢,那可是河北唯一一支能够抗胡的军力了! 若是祖逖兵权尚在,他岂会坐视对方被围攻至死? 此情此景,谁还能说乱天下的不是当权的司马家? “朝廷这般模样,我等无可奈何,如今乱世当头,到处都是兵祸,加上石勒能用汉人,投靠他保全家族,实在是无赖之举,绝不是忘本,更不是不做汉人了,故而范家肯定会给我们卖军械。 “无论如何,相比之于胡人耀武扬威,豪强大族们还是更想看到有汉家力量成事。” 听罢杨宁的论述,孙良重新抬起头来,神态恳切地说道。 张明成已经呆在那里,短时间内无法再有言语,赵文景听了这话却是嗤笑一声: “孙族长,你不要说得好像投靠胡人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甘为胡人爪牙,在任何时候都是尊严扫地、辱没祖宗的行为! “你要清楚,匈奴、鲜卑这些保塞内附的胡人,只是汉家豢养的鹰犬,我们才是主人!主人给鹰犬低头,被鹰犬所驱使,祖宗若是知晓,是要气得掀开棺材盖的!” 孙良讪讪住嘴,不敢反驳。 赵文景却不放过他,继续言道: “司马家能建立齐朝,是跟士族门阀交换利益的结果,于是九品中正制大行其道,自此开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门阀子弟无论才学如何,生来都能成为高官显贵,而地方豪强这种寒门出身的人,不管有多大能力,要么一辈子只能做低级官吏,要么连出仕的机会都没有。 “寒门大族的进身之阶被彻底堵死,只能被门阀权贵骑在头上,所以你们对朝廷怨念深重,早就跟朝廷离心离德! “如今天下丧乱,之所以有那么多寒门大族、地方豪强出身的人,不是投靠石勒,就是占据地方割据称雄,正是为了谋取自家富贵,让自家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如范家这种存在,如果天下不乱,若是石勒不出现,他们永远都只是乡下大族,就因为投了石勒,他们才一跃成为著县第一豪强,在整个济南郡都举足轻重! “夺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若是太平时节也就罢了,大家无可奈何,可一旦天下有变,地方豪强、寒门大族便纷纷蠢蠢欲动,如若不然,石勒麾下又岂能在短时间内聚集那么多汉人才士? “给人前途便是再生父母,而为了自家前途罔顾家国大义,有奶便是娘,如范家这般的作为难道是值得称道的吗?” 孙良本来被赵文景骂得抬不起头,但是听到后面,他的脸色渐渐涨红,眼中蓄满不忿,等到赵文景说完,更是立即出声反驳: “家国大义,什么是家国大义?忠君报国,什么是忠君报国? “君视民如手足,则民视君如腹心;君视民如犬马,则民视君如国人;君视民如草芥,则民视君如寇仇! “齐朝从不为我等寒门子弟着想,把我们当作牛马,但凭驱使而已,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家国大义? “我们倒是想报效国家,可国家给我们这个机会了吗? “国家分明是不屑我们的拳拳报国之心,只是把我们当猪养,一味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而已,难道我们还要心甘情愿给司马家当牛马?! “给奶的不是娘,难道让我们吃粪的才是?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闻听此言,赵文景顿时勃然大怒:“孙良!你这是要认贼作父,把石勒当娘不成?” 孙良霍然起身,竟然选择硬怼:“胡人不过是一群败犬,赵公亦可说石勒亦只是狗彘,但此时此刻,我孙良领着家族私兵来到县城,与杨、张两家相会,图谋的难道不是在有公义可言的朗朗乾坤之下,堂堂正正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家大丈夫?!” 赵文景原本已是面红耳赤,但听到对方最后一句话,竟是一下子愣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杨宁思绪翻涌,心潮复杂,一时间亦是感触良多,遂起身相劝,让两人重新坐下。 第五十八章 计划 争吵没有意义,杨宁只需要了解双方观点,既然有可能从范家购置军械,杨宁便不再耽搁,询问过一些相关事项,进一步确信可以尝试后,便委托孙良来操办这件事。 当然,赵文景与他一起。 “三千套军械,四郎接下来要扩军?”赵文景问。 杨宁颔首:“我打算扩军到四千。” 赵文景想了想,微微摇头:“与其扩军到四千,不如一步到位,建立一个军的编制。” 大齐军队实行二五制,五人一伍,择其一人为伍长,二五一什,择其一人为什长,一什就是十人。 五什一队,五十人,军官为队长,二队一屯,一百人,军官为屯长。 五屯一曲,五百人,军官为军侯,二曲一部,一千人,军官为校尉。 五部一军,又称一营,五千人,领军的便是将军。 然而四千之数,杨宁不是一拍脑袋凭空想出来的,而是综合了历城县的实际情况,基础就是杨张黄孙四家,以有战力的私兵为基础进行扩充。 黄家的私兵杨宁虽然没有带来打县城,但并非不能用,其中的黄家子弟已经被诛杀,其余人可以尝试改造、改编。 “只怕没有这么多人。”杨宁沉吟着道,“历城县还需要种地的农夫,要是征召太多青壮进入军伍,民事方面就会缺乏人手。” 赵文景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历城县拢共不到两万人,四郎的目光若是只落在历城县,别说四千军士,两千军士都难以招募。而若是不局限于历城县,五千人未必不能汇聚起来。” 杨宁也跟着微微一怔。 倒不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军队要从整个济南郡而来,需要整个济南郡来养,而是即便立足济南郡,四千人依旧不是小数目。 青州八郡,加在一起不到百万人口,济南郡不是人口繁盛之地,原本就只有十余万人,胡人刚刚来烧杀劫掠一趟,人丁还得再少掉一些。 大齐十九州,人口最多的是冀州与司州,两地各有好几百万人口,其中以京师洛阳为核心的司州,因为战乱已经人口锐减,可以说一句十室九空,而河北冀州,就是石勒如今正在掌控的区域。 石勒生出脱离伪汉皇朝自立的心思后,谋主张宾,也就是那位“右侯”,之所以建议他攻略河北为根基之地,除了地利与军事考量,最看重的正是冀州人口众多。 东汉末年,南阳士族出身的袁绍起兵讨伐董卓时,之所以不在家乡举事,而是千里迢迢跑去冀州,人口亦是重要原因。 总之,石勒势大,而杨宁势小,后者在济南起兵,想要以小博大,任何时候都不能只把眼光局限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上,这是赵文景刚刚一番话提醒杨宁,让杨宁思绪电转、稍稍发怔的原因。 赵文景接着道: “石勒攻略河北,烽火蔓延到每一个州县,兵祸之下,不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被迫离开桑梓,踏上逃避兵灾的流亡之路。 “历城县也好,济南郡也罢,人口是在减少,但减少的同时也在增多,只要四郎妥善安排,无论军中需要的青壮还是地里需要的农夫,都是不缺的。” 杨宁点头赞同:“先生所言极是。” 如今黄河冰封,胡人骑兵都能往来自如,流民自然也能渡河,河北百姓大规模逃难,只要渡河南下,很大一部分首先就会进入济南郡。 都不用说河北广大地域,单说平原郡,眼下战事激烈,就肯定有很多百姓渡河逃难。 杨宁只需要派人四处收拢,肯定能所得颇丰。 如此一来,军械与军士的问题便有了解决方向,就连种地的人手都不再短缺,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是种地的田。 各地的田都是有主的,胡人来过一趟后,自耕农死了不少,当地的豪强大户肯定会趁机兼并他们的土地,那么杨宁收拢的难民要去何处种地? 在大军还未走出历城县的时候,杨宁管不了历城县之外的事,但历城县的天地是什么样的天地,现在是由他说了算。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孙良身上。 赵文景能把孙良带到县城来,的确是大功一件,不仅军械的问题有可能通过对方的途径解决,土地的事也绕不开对方。 只接触到杨宁的目光,都不用杨宁开口,孙良便知对方想要说什么,当即又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主动开口: “从此刻开始,孙家绝不会多出一寸田地,即便家门口就是失去主人的原自耕农土地,我们也绝对不会去碰半分! “不仅如此,我们还会帮助乡里恢复耕作,让他们乡民渡过难关!” 杨宁笑了笑,点头表示赞许。 大齐自有国情在此,地方上任何事都绕不开大族,从李家这种的士族门阀,到范家这样的郡县豪强,再到杨张黄孙这样的地方大户,想要政令被畅通无阻的施行,首先得这些人不使绊子。 被杨家庇护的那些自耕农,明天就能回去,失去自耕农的土地,杨宁需要统计之后重新分配,而黄家拥有的那些地产,同样在可配分之列,杨家也好张家也罢,都不能去瓜分半点。 惟其如此,才能安置收拢的难民。 如果杨宁想进一步增加粮食产出,除了垦荒之外,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清查大族隐田,把隐户们从大族的控制下解放出来,但这明显触动了大族的根本利益,无疑是把孙家往对立阵营逼迫。 眼下孙良很配合,杨宁很满意,无论对方是惧怕他麾下那千余经历过战火的士卒,还是想要投身大事趁机谋取进身之阶,此时杨宁都不会为难对方。 大方向的策略定下后,还需要具体施行的人,这同样十分关键。 军事谋略能克敌制胜,往往不是奇谋有多么玄妙,而是在执行环节有多么严格缜密,民事方面的布局同样如此,要想策略被执行时不变样,不被执行者中饱私囊坏了大局,就得选用有才有德之辈,能排除内外一应干扰。 具体做事的人选,杨宁心中早就有了。 杨平久在县衙,对相应情况与相关事务都很熟悉,但这家伙胆子比较小,缺少魄力,遇到麻烦估计不能铁腕解决,仅仅他一人领头肯定做不好这件事。 杨宁还需要一个帮手。 第五十九章 蜕变 杨濛在自家正堂外看到杨桐的时候,对方正站在门前,望着那道平平无奇的门框出神,也不知就这样呆立了多久。 杨濛很生气,这几日杨桐有事没事就一动不动盯着门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几回杨濛都察觉对方有撞上去的意思。 闲来无事想撞门,是活腻了意欲自杀? 当然不是,杨濛明白杨桐在想什么。 这是他生气的根由。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怒目喝斥:“你要有胆子就撞上去,看看到底是门框硬还是你的头硬,能不能像杨宁那臭小子一样,也撞出个英明神武的脑袋来!” 被杨濛的陡然怒喝惊醒,杨桐不由得面红耳赤。 没错,他之所以老是盯着门框失神,就是在犹豫要不要撞一下,尤其是在得知杨宁轻松拿下县城后,这种冲动变得空前强烈,以至于他夜半梦境之际,都会不由自主起身走到门前。 杨桐的行为或许荒诞离奇,但有一个怯懦纨绔、庸碌无为了二十年的家伙,一夜之间变成智勇双全、胆大包天,还意志如铁、战无不胜的世间猛士荒诞离奇吗? 杨桐一直难以接受那个被自己俯视了二十年的无能弟弟,突然变成自己难以望其项背的英武雄才,杨宁表现得越是出色,杨桐越是认识到两人之间不断拉大的差距,心中的落差感就越大。 那么杨宁是怎么性情大变、改头换面的呢? 杨家人尽皆知,对方是在门框上撞破了头,撞开窍了! 这就怪不得杨桐也想尝试一下,好让自己变得跟杨宁一样出色。 “说,你过来所为何事,说完赶紧滚,别在我面前碍眼!”杨濛负手走进大堂,在主座上威严端坐,很不耐烦地说道。 杨桐站到堂中,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儿子过来,是向父亲辞行的。” “你要去往何处?” “去县城,这是祖父的安排。” “什么?你要去帮杨宁那......” 杨濛勃然大怒,感觉受到了背叛,但转念一想,又很快冷静下来,稍作思量,微微颔首道: “去县城也好,去了县城,先把你二哥拉拢过来,再挑拨杨宁与张家那小子的关系,随后分化孙家,不断掌握更多权力,时机一到再骤然发难,一举将杨宁那小子拉下马!” 杨桐愣在那里,不可置信地道:“父亲说什么?” 见自己的儿子懵懵懂懂,一副魂不守舍的不中用模样,杨濛不由得怒火中烧,拍案大喝: “你的耳朵让狗给吃了?连为父的话都敢不用心听? “先掌握权柄,再图谋取而代之,等到咱们坐拥一县,便可联络漯阴范家,求对方引荐我们,届时便能在石勒麾下站稳脚跟,徐图发展!” 这回杨桐没有再提出什么问题。 他呆呆看着杨濛,脸上阵红阵白,眼中充满惊恐与茫然,仿佛坐在面前的不是他尊敬、崇拜了二十多年的强大父亲,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杨濛等了片刻,见杨桐没有动静,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杨桐忽然牙关一咬,愤然出声:“父亲谬矣!大错特错!” 因为这句话,杨濛张开的嘴一时没能合上,他几乎以为出现幻听:这个一向对他唯命是从的儿子,居然敢当面冒犯他? 不等杨濛说话,杨桐已是满面涨红地大声叫嚷起来:“之前也就罢了,父亲畏惧胡人可以理解,毕竟我们没跟他们交过手。 “可是现在,四弟屡败胡虏,杀之如屠狗不说,还一战而进据县城,让胡人落荒而逃,麾下更是聚集起过千能战之士,连孙家都甘愿俯首帖耳,父亲居然还要与他作对,执意背祖弃宗、投靠胡人? “恕儿直言,父亲此举何止是错了,简直是荒诞离谱,滑天下之大稽!”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在杨濛面前直抒己见,至于言辞激烈的针锋相对,直言对方的过错,更是做梦都未曾想过的事。 然而真当这番话说出口,杨桐却觉得胸中畅快无比,眼前的天地似乎豁然开朗,有什么一直遮蔽视野的大山被踢开,面前一下子变得阳光明媚一片坦荡。 就连他自己的身形,好像都伟岸坚韧了许多,仿佛从此刻开始已经能够顶天立地! “你,你说什么?”这回轮到杨濛不可置信地说出这句话。 杨桐就差没有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的行为,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好似被扎了一刀,又觉得自己的颜面掉了一地。 情绪激动热血直冲脑门的杨桐,干脆将自己的心迹全都喊了出来: “于公,胡人乱我汉家江山,害我汉家皇帝,此乃国仇,伪汉不灭此恨断不可绝! “于私,兄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哪有胡人打到家门口,一家人不思同仇敌忾,反而要残害手足取悦仇寇的道理? “父亲饱读经典,受圣人教诲,为何半点儿都不顾最基本的大义大局?若是父亲不肯悔改,恕儿子不能再遵从父亲指教!” 言罢,杨桐竟然是豁然转身,大步流星直接走出房门。 “你,你,你......” 杨濛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有心再抽对方一顿找回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与尊严,未及起身,对方已是到了院中,他连忙起身,“你给我回来!你,你要去哪?!” 外面传来杨桐渐渐远去,但中气十足格外坚定的声音:“我要去县城襄助杨宁,兄弟同心,共谋大业!” 杨濛踉踉跄跄追出门,却再也看不到杨桐的身影。 一时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愤怒得五官变形,痛苦得难以呼吸,身体晃了晃,末了竟然喷出一口鲜血,颓然无力地跌坐在地。 领着人手离开家族一段距离,杨桐回头瞅了一眼自家坞堡。 也不知是骑在马背上高度有了变化,还是心境跟以往不同,看待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之前在他心中雄伟高大、不可撼动的坞堡,此时竟然显得无比普通。 甚至是有些矮小。 坞堡变矮了,不能再让他仰视,坞堡变小了,不能再束缚他的身躯,坞堡又矮又小,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给他提供周全的保护。 于是杨桐的目光自然而然越过这既矮且小的坞堡,看到了更加广阔高远的蓝天原野,有了如离巢的苍鹰一般,趁风而起遨游苍穹的豪情壮志。 转过头,看向前方的道路,杨桐挺直腰杆,不知不觉间意气风发起来。 最终,他没有去撞家里的门框,但他的成长与蜕变已经完成! 男人破茧成蝶,就在打破父亲权威的那一刻。 第六十章 权力分配 “你们......我们虽然攻下县城,但前夜并没能全歼胡人,有不少逃了出去,且郡县之中胡人众多,他们会不会回来报复?” 县衙中,当杨平向杨宁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内心是忐忑的。 在他看来,胡人在杨家手下接连吃亏,损失兵马好几百,还有两个县的缴获被截留,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杨宁的回答出乎杨平预料:“不会。” 杨平不明所以:“为何不会?” 正在翻看县衙民册的杨宁抬起头,不紧不慢地对自家的二哥道:“南下进入济南郡掠粮的胡人不过是轻装游骑,不善攻坚,且一共不过两三千,如今折损好几百,战力已是捉襟见肘,拿什么攻打城池? “我麾下现有千余战士,都是打过仗见过血的,稍后将黄家、孙家私兵与青壮集结起来,怎么都能凑到近两千之数。 “两千对两千,县城粮食充足,可谓稳如泰山。” 杨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杨宁见他已经信服,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想接着说的是,正是因为军中缺粮,这些游骑才会南下,如今钱粮财货已经到手,眼下这些游骑需要做的是立即带着收获回去,根本不可能长时间围攻历城县。 “可是四弟,石勒麾下兵强马壮,这批游骑不能拿我们怎么样,难道对方就不会发大军来吗?总不能吃了大亏却什么都不做吧?” 杨平很谨慎地再度开口,“难不成历城县已经彻底安稳下来了?” 杨宁放下民册起身,边向外走边道:“石勒兵马再多也有限,他现在攻略河北之地,需要面对三个敌人,一是幽州官军及听命于朝廷的鲜卑武装,二是郡县反抗力量,三是平原郡。 “至于我们,连疥癣之疾都谈不上,他暂时无力也不会发大军过来。 “冬日一过,黄河解冻,南北就不再好交通,稍有不慎,渡河南下的军队就会陷入险境。 “青州西南面的兖州、豫州可都是有不少大齐军队的,豫州刺史更是祖逖将军......” 说到这,杨宁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多说什么,摇头走出县衙,翻身上马。 杨平一路跟随,在马背上问道:“石勒姑且不论,但曹嶷不会对我们置之不理吧? “曹嶷虽然在配合石勒攻打平原郡,但毕竟只是迫于石勒的压力不得不配合,不会全力施为,如今我们占了他的县城,杀了他的官员,他难道就不会做点什么?” 杨宁微微颔首:“曹嶷是个麻烦。” 曹嶷当然是个麻烦,而且是大麻烦,杨宁起兵的第一步大战略,就是谋求取曹嶷而代之,双方的矛盾不可调和,只能分胜负决生死。 “如此说来,曹嶷会发大军来攻打历城县?”杨平刚刚放松的心情又变得极为紧张。 杨宁这次没有回答杨平的问题。 一路沉默着来到城外军营,在辕门处刚好碰到张明成与孙良。 前者去了一趟黄家坞堡,将原黄家的私兵与青壮裁汰、挑选了一番,把能用的带来了军营,人数不多,只有三百余。 孙良带来的则是孙家私兵与青壮,既然决定共举大事,自然要出人出力,在军政体系中建立自己的势力。 孙家战士拢共四百上下。 七百多人,加上杨、张二家攻打县城的力量,凑在一起接近两千之众,这就是杨宁现有的军事力量,说多不多说强不强,但俨然已是一股颇具规模的战力! 万事开头难,乱世举兵,首先当然是聚集乡党,以家乡子弟中的勇武者组建军队,刘邦如此,曹操亦如此。 当然,如司马氏那种窃取别人家胜利果实的不在此列。 相比较而言,如今杨宁建立军事班底的方式,像曹操更多一些。 刘邦毕竟是乡间游侠出身,好不容易做了亭长结果还不得不逃去山中成为绿林,最初跟着他的人多是平民百姓。 曹操家世好得多,一开始起兵讨伐董卓,身边就聚集了一些地方大族的势力,比如夏侯氏。 依照五千人标准修建的军营尚未完工,只是初具雏形而已,杨宁来到中军大帐,张明成、孙良、杨奎等人分班落座。 “眼下我们人数虽然没有达到一个军的规模,但架子得先搭建起来,等到收拢的河北难民足够,再挑选青壮充实各部。” 坐在主座的杨宁徐徐开口,“杨张孙三家,各派一名族中子弟出任一部校尉,统率自家那数百兵马,旬日后招募青壮再补充到一千人,各位意下如何?” 这没什么好说的,杨宁既不可能打乱几个大族的私兵,把众人混合编排,各家也不可能要求更多。 “我父亲说了,张家兵马就由我出面统率,现如今我也是一部校尉了?”张明成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自矜之色溢于言表。 其实谈不上真做了校尉,毕竟没有朝廷任命,印绶名义一个也无,大家也就是在内部彼此知晓而已,到了外面得不到任何承认。 杨宁没打算现在就联络朝廷、请求对方赐予官职军职,那根本行不通。 别看青州地方上鲜有人认可曹嶷,但大齐朝廷可是正经给了他官职的,杨宁即便是打着抗胡的旗号占据县城,他的行为在朝廷看来只怕更多的是在造反。 想要获得朝廷承认也简单,眼下这时局北方这形势,只要实力够强即可,不说打下青州,但凡他能占据济南郡,再把数千兵马打造成可战之师,朝廷封官加爵的使者肯定随后就到。 孙良把自己的儿子叫了进来,表示由对方担任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校尉,杨宁认识这位名叫孙淮的年青人,知道对方有些武勇与能力,当下没有反对。 “杨奎,你从黄家带来的青壮就由你统率,有没有问题?”杨宁转头看向自己在军事上的臂膀。 杨奎想了想,起身抱拳:“小人遵命!” 在张明成笑而不语,孙良颇显复杂的眼神中,杨宁接着道:“至于杨家私兵与青壮,就由我亲自统率,想来也无人会有意见。” 这意思很明确了,眼下四个校尉,杨家要占两个。 杨宁很强势,但这明显不是孙良能反对的,毕竟孙家之前并未参加战斗,没有贡献谈什么权利?张明成私下跟杨宁达成了交易,此刻也不会说什么。 军中格局就此形成,剩下的那一部校尉花落谁家,就得后面再说。 第六十一章 泰山贼 接下来是县衙官职,县令杨宁没有亲自做,而是把它留给了杨征。 他的主要精力得放在军事上,没打算被区区一个县令之位分去太多心神,但杨征刚刚患病,无法过来履职,族中决定让杨桐暂时代理。 县尉被杨宁丢给了张家。 孙家则分到主簿,只不过有个“假”字,属于暂时代理,想要坐稳这个官职,得在解决大军军械的问题上立下功劳。 至此,县中权力被分配完毕,三家合力的局面就此形成,众人皆大欢喜,成为一个共担风险、共享前途的整体。 因为各个官职军职眼下只有内部认可,杨宁这番安排颇有些过家家的嫌疑。 若是举事不成半路失败便罢了,万事皆休不用再谈其它,但如果事情成了,往后朝廷正式任命官职的时候,自然就是按照现有权力格局分配利益。 到那时,今天的一切都不是没有意义,而是意义重大。 权力分配妥当,大家在拥有利益的同时,肩上有了职责,接下来就是各尽其责去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让大计在各个方面井井有条的推进。 杨平在一旁看得又振奋又失落。 他得到了县丞的官职,但失落的是他发现自己好像正在面对滚滚洪流、滔天浪潮,而他凭借过往的见识与固有能力,似乎并不能成为这场洪流中的弄潮儿。 众人议事完毕,正要散去,杨小福忽然策马归来,进入军营找到杨宁,向他禀报了一件让众人始料未及,但又并不觉得难以接受的大事: 泰山贼出山了! 所谓泰山贼,是指盘踞在泰山及其周边鲁山、沂山、蒙山等山区的匪寇盗贼,主要来源为失去家园的流民。 这些可怜又可恨的贼寇,势力最强危害最大之时,正是被王弥统率着祸乱青、兖、徐、豫等州之际。 后来王弥带着武装起来的流寇精锐投了伪汉,并帮助对方攻陷洛阳,令天下侧目。 等到王弥与石勒的争斗愈发激烈,有意脱离伪汉占据青州为根基之地,彻底摆脱流寇首领的身份成为一方诸侯时,石勒设计杀掉了他。 在此之后,王弥的部曲或被石勒收编,或者跟从曹嶷,或者逃散到郡县,其中一部分回流到泰山附近区域。 因为地方动荡秩序败坏,伴随着兵祸与豪强大族的土地兼并,越来越多人被迫成为流民加入盗匪,而今泰山贼再度壮大起来。 山中缺少耕地,物资匮乏,盗匪们一旦数量增多,就不可能一直呆在山中,必须经常出山劫掠,或者抢夺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的口粮,或者攻打豪强大户的庄园坞堡,为了一口吃的赌上自己的性命。 听到这个消息,一直没有出声的赵文景脸色难看,声音沉痛地道: “太平时节时,平民姑且要忍受豪强压迫、官府盘剥,在苛捐杂税下苦不堪言,而一旦乱世到来,百姓更是首当其冲,不是被官兵劫掠就是被乱兵烧杀。 “无数人成为路旁白骨,无数人不得不逃入山中为贼,拿起武器去祸害那些跟他们同样生存艰难的苦命人。 “北方一日不靖,青州一日不宁,泰山贼就不可能真正消失。 “此番胡人游骑南下掠粮,历城县多少有些百姓受到杨家庇护,而其它七县的自耕农不知有多少死于非命,又不知有多少逃入泰山等地,成为了泰山贼的一部分。 “一下子多出这么多张吃饭的嘴来,泰山贼首如何能不率众出山?当此之时,郡县本就被胡人荼毒过一遍,现在又要经受流寇肆掠,百姓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包括杨宁在内,都因为这席话陷入沉默。 现如今,南下济南郡掠粮的胡人已经北归,地方上没了强大的军事力量,泰山贼便能肆无忌惮的横行郡县。 可想而知,会被泰山贼烧杀劫掠的绝不只是济南这一个郡。 如果不阻止对方,且不说济南郡会被进一步祸害成什么样子,那些从北方而来的难民,亦会有很多或主动加入泰山贼,或被动被他们裹挟,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让泰山贼更加壮大。 到了那时,王弥肆掠数州之地的旧事很可能重演。 覆巢之下无完卵,历城县如何能独善其身?即便是守住城池,济南郡都被刮地三尺了,杨宁还如何发展? 要是泰山贼势大难制,时不时出来劫掠,纵然杨宁屯田屯出粮食,不也是在给对方做嫁衣裳? 赵文景转头看向杨宁,饱含期许地严肃道: “四郎,现如今的济南郡,只有你能保护百姓,万民危殆之时,正该是大丈夫挺身而出的时候!” 杨宁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孙良忽然插话进来:“同样是劫掠地方,泰山贼跟胡人却有很大不同。 “胡人是为发财,闻利则进不利则退,故而鲜少攻打坞堡,但泰山贼是为活命而战,不抢到足够的粮食就会饿死,单个战力可能不如胡人,但群体杀伤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加上现在能抢的自耕农都被抢了,泰山贼只能对富户大族动手,这次肯定要大规模攻打坞堡! “若我们能适时出手,襄助那些形势不利的大族,救援那些要被攻破的坞堡,必然能让对方感恩戴德,并把他们争取过来,从而扩大我们的势力! “如果事情顺利,此事之后,我们在济南郡的影响力将跟现在截然不同,届时无论是掌控其它县邑,还是进占郡城,都会事半功倍!” 黄河两岸的大族们之所以建立坞堡,一方面固然是抵御胡人,但另一方面正是为了应付成规模的流寇盗贼,之前王弥祸乱地方时,豪强大族们都是结寨自保。 王弥之后,泰山贼势力弱小,虽然屡屡攻打坞堡,但鲜有能成功的。 可今年不同。 济南郡被胡人劫掠,产生的流民太多,且北方战事激烈,南逃来的难民更多,泰山贼势力膨胀得厉害,一些不那么坚固雄伟的坞堡恐怕不能再挡住他们。 “原本我还想着有条不紊的扩军,再趁着冬日好好训练一番,如今看来,只能是一边招募青壮一边保护郡县,以战代练。” 杨宁当即做出决定,给杨小福加派人手,让张明成带领骑兵出动,令他们尽快尽可能详细地,搜集泰山贼的活动区域与进军路线。 好消息是,有了泰山贼杨宁暂时不用理会曹嶷,对方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发大军来历城县。 第六十二章 出兵条件 杨宁虽然没有坐县令的位置,但并不代表不管县里的事,杨桐到了县城后,杨宁没有让他有半刻闲工夫,立即指派他带人去实地勘察田地,做好给流民分田的前期准备。 之前杨宁当面说杨桐是杨家年轻一代最有才能的子弟,抛开他自己不论,这话的确是事实。 作为地方大族,杨家张家孙家都不缺读书识字、能写会算的子弟,在杨平的帮助下,领着一帮大族子弟及县衙差役的杨桐,很快把杨宁交代的事情办理妥当。 与此同时,杨奎在带人前往各县收拢难民。 当杨小福、张明成打听好泰山贼的动向,杨宁决定出击的时候,杨奎已经带回流民一万多,杨宁从中挑选青壮编入军营,将四个部的兵额全部填满。 “此次距离我们较近的泰山贼,大体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面的往郡城方向去了,西面的前往的是兖州方向,其中一部分进了祝阿县,没有成规模进入历城县的队伍。” 众人议事的时候,张明成来到悬挂的舆图前,指着上面的方位给众人解释,“泰山贼应该是了解到了我们这里的情况。 “他们知道我们有一千多打败了胡人的敢战之士,说不定连我们扩军至四千的情况都已了解,故而此次有意避开我们。” 听到县城没有遭受威胁,杨桐、杨平等人自然是松了口气,而杨奎、孙淮等人则是觉得可惜。 杨宁对这个情况不感到意外。 泰山贼出来是抢粮食的,当然没有啃硬骨头的道理,莫说兖州州城、济南郡郡城他们不会打,一些坚固的县城他们都不会靠近,只会挑选那些比较好打的大户庄园与坞堡。 “如此说来,我们保卫家乡的意志,就连泰山贼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明白如果进入历城县劫掠,我们肯定会出兵进攻,故而连来都不敢来!” 说这话的是杨桐,一副很自豪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领兵将军。 张明成接着道:“这些天我跟杨小福带着骑兵兵分两路,向东向西都走了很远,遇到了不少被泰山贼攻破坞堡的大族子弟与逃难百姓。 “综合前前后后打探到的消息,可知此次出动的泰山贼约莫有三四万之众。 “泰山等山区周边的郡县,基本都有泰山贼出没,也就是说,他们这回是四面出击,哪里能抢就抢哪里。 “泰山贼没有集中人马,各地面临的泰山贼数量有限,相应地,如果青州、兖州、徐州想要出兵剿灭他们,那也是极为艰难,最多打垮一两股,其它部分就会闻讯撤回山中。 “进入济南郡的泰山贼,约莫有六到八千,基本都是奔着东面去的,但也不排除绕过我们历城县后,前往北面漯阴县、著县的可能,这要看这几千人是一起行动,还是分散去攻打不同的坞堡。” 听完他这番话,堂中众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消息不算复杂,但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 三四万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其中有多少是老弱妇孺,又有多少是青壮? 赵文景沉声道:“出山的只有三四万人,但如果没有人给予他们有力打击,只怕回去的时候就有十万之众! “一旦泰山贼发展到十万之众,即便青壮不过两三万,但经历过此番攻打坞堡的战斗,见了血,得到了大族的兵刃,成为了可战之士,等到明年再出来,那就不是济南郡能挡的! “昔日王弥之祸很可能重演!” 出来只有三四万人,回去却有十万之众,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泰山贼此次劫掠会吸引很多难民加入,也可能裹挟各地流民壮大自身队伍。 杨宁徐徐开口:“此次泰山贼既然是四面出击,那就单纯是为了抢夺能活下去的口粮,但如果泰山贼发展到十万之众,来年再出来恐怕会合兵一处,攻城掠地进占郡县。 “到了那时,莫说寻常坞堡挡不住他们,只怕郡城、州城都有危险。” 此言一出,众人的心情愈发沉重,就连杨平都不再因为历城县此次没有遭受进攻而放松。 “曹嶷会不会派兵攻打泰山贼?”杨平问。 杨宁瞥了他一眼:“青州那边亦有泰山贼活动,就算曹嶷出兵,也不会首先奔着济南郡来,再者,泰山贼分散各处,他能剿得了多少?靠人不如靠自己。” 杨平惭愧低头,再也无话可说。 张明成把打探到的情报一一说完,杨宁遂决定主动出击,先打进入南边祝阿县的泰山贼。 祝阿县是济南郡最西南的县邑,紧邻兖州,杨宁要掌控全郡,主要出兵方向是东、北两面,那么先收服祝阿县的地方大族,把后院稳定下来就很有必要。 “我们回来的路上,已经看到成群结队的泰山贼在攻打祝阿县的几个坞堡,如果要救援就得尽快,我们何日出兵?”张明成跃跃欲试地问,他是个闻战则喜的性子,迫不及待率军出击。 杨宁略作思量,给出了一个让张明成十分意外的回答: “三五天之后。” “要等这么久?”张明成巴不得明天就出兵,现在军士就在营中,粮秣能直接动用胡人先前的缴获,那可都是装在车上的,说走就能走。 杨宁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明天就出兵去驰援平原郡,亦或者击败曹嶷夺取青州: “原定的五千人兵额眼下只补齐了四千人,新招募的青壮没有战力不说,他们的家人还未分到耕地。 “如果不把耕地先给他们安排妥当,即便是出兵,这些人也不会有战心,只有让他们看到切实的好处,知道能在历城县稳定生活下来,他们才会为了保护这些东西去用心作战。 “此外,新募的青壮可以没有战力,但不能没有纪律,否则拉到战场上只会坏事,拖老兵的后腿。 “这几天得集中整训一下,让他们知道军法军规,明白到了战场上该听伍长什长的命令。” 此次出战,对军队的目的在于以战代练,让他们迅速形成战力。 如果没有战事,仅仅靠操练几个月,这些人是没法去支援平原郡,跟石勒、曹嶷的军队较量的。泰山贼毕竟只是山贼流寇,拿他们练手总比直接对上正规军好太多。 当然,之所以要等三五天,目的不仅仅在于分田、集训,还有军械的问题。 孙良已经跟范家取得联系,对方答应出售兵甲,不过仓促间没有三千套,只有两千套。无论如何,杨宁得先把军队武装起来。 现在他真正牵挂的,是跟范家的生意不要出现意外。 第六十三章 麻烦 买卖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 范家以兵荒马乱,武器更加紧俏为由抬价,要求杨宁多付三成的钱。 原本以黄家家资与胡人劫掠的钱财,已经足够支付两千套甲兵的费用,现在范家一提价,杨宁就不得不跟张、孙两家商量,让三族把自家库房里的铜钱搬出来一些。 孰料,就在杨宁准备好所有钱财,准备运往漯阴县跟范家进行交易时,对方又派人过来通知,说是这买卖做不成了。 杨宁颇为生气。 孙良满头大汗地深入打听,好歹是弄清楚了事情缘由。 原来,刘晃在历城县两次战败,损兵折将数百,并损失两个县缴获的消息传到军中,胡人大为恼火,虽然不能立即发兵南下,但并没有打算就此放任历城县不管。 斥候探马派了不少,监视力度大为加强,一方面寻找派遣小股偏师报仇雪恨的可能性,一方面为大军攻伐做准备。 一言以蔽之,历城县已经落入胡人监控,风声紧了,范家不打算顶风作案,在这种时候做“资敌”的军火买卖。 “这么大的生意,就因为这点事就要终止? “如今我历城县有四千战士,骑兵也不少,胡人的斥候探马根本接近不了,甚至捕杀他们让他们进不了历城县都不难,交易的事完全可以顺畅进行......” 杨桐很愤怒,他本就不屑于范家投胡的行为,如今更是认为对方胆小如鼠、小题大做,范家不堪也就罢了,但因为范家不堪而耽误了己方大事,就是在是让人生气。 孙良唉声叹气:“诚如贤侄所言,若是诚心做生意,这个买卖是可以继续进行的。 “但军械买卖毕竟不同于别的生意,范家不愿冒险,不想给自家在胡人军中当差的子弟添麻烦,选择谨慎行事也说得过去。” 赵文景捻着胡须道:“孙公的意思是说,倘若只是纯粹做生意,范家没理由冒这个风险,如果我们想买卖继续进行,就得有个生意之外能打动范家的?” 看着孙良连连点头,杨桐愈发不忿:“难道交好我们,给自己留条退路这个理由,还不足以打动范家? “一旦我们成事,他今天给我们卖了好,自然有许多隐藏的好处,但若是他们今天得罪了我们,就不担心到时候我们把他家给灭了?” 此言一出,参与议事的众人都沉默下来。 显然,范家对历城县的未来并不看好,不担心将来受到报复。又或者,他们觉得出售军械要承担的风险,比被历城县未来报复的风险更大。 “这件事不会就这么黄了吧?泰山贼近在眼前,大军出征在即,如果范家不卖军械给我们,我们可没有能立即武装士卒的兵甲!” 张明成瞪大眼睛看看杨宁又看看赵文景,希望对方赶紧给他一个符合期望的答案,“赵先生,你是天下名士,范家多少要给你些面子,你能不能劝劝他们?” 赵文景没有回答张明成的问题。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这次与范家的交易本就是他跟孙良一起奔走的,要是他的话管用,范家就不会选择终止交易。 但赵文景并不着急,只是饶有深意地看着杨宁:“以我之见,眼下能及时帮我们解决掉麻烦的人只有一个。” 杨宁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还能是谁,只能是可以代表李家的李清菡。 李家是青州有名的士族门阀,大齐还没被赶到东南去的时候,就一直有族人在朝廷身居高位,即便是到了现在这种时节,李家子弟也多有在青州八郡出任显要官职的,人望声望财力物力应有皆有,树大根深影响力非同凡响。 无论是现如今的曹嶷,还是日后可能攻占青州的石勒,但凡想要有效统治青州地方,李家都是需要拉拢、依仗的对象。 范家如果只想当个一县豪强,窝在县内关门过日子便罢了,但凡是想把家族触角伸向州郡,让族中子弟到州郡为官,李家都是他们应该交好而非交恶的存在。 张明成挠挠头:“李家大小姐只是一介女流,并不能很好代表李家,由她出面不太合适吧?再者,她未必就能应付得了范家的人,要是把这么大的担子交给她,会不会让她太过为难?” 从习惯上而言,杨宁很同意张明成这番论断。 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里是能去跟豪强家主谈判的?这件事说起来简单,真做起来却很讲火候,不是那么容易办到。 但想到李清菡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杨宁很难把对方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寻常大族千金联系在一起,对方连战场都想上,当个扯虎皮做大旗的说客应该不算为难她。 结束议事,杨宁决定去找李清菡问问。 时间紧迫,地方上又有泰山贼隔绝交通,杨宁没法去请别的李家子弟出面,只能试试李清菡愿不愿意帮忙。 大齐虽然礼法齐备,但远没有达到变态的程度,对女人尚无那么大的压迫,儒家思想还没发展到程朱理学那一步,故而女人抛头露面并不算什么离谱的事。 就士族豪强而言,亲朋好友互相串门,是要专门拜见女主人的,一些死了丈夫的大族女人,为了抚养儿女出面经商的情况也常有,女人改嫁更是不值一提。 所以请李清菡出面帮忙谈判这件事,虽然不太合常规,但也没有过于出格,关键还是在于李清菡肯不肯。 李清菡来到县城已经两日,赵宁不可能真的分派什么差事给她,所以她成天闲着没事干,只能跟李蒹葭两人带着一些仆人丫鬟到处瞎转悠,心情并不是很好。 “自从杨四郎磕破头转了性子,好像愈发不把你放在眼里了,这么多天过去,他就没有专门来问候过,莫说拉近关系,便是连寻常寒暄都无,好像没咱们这两人似的。” 外出闲逛回来,还没进门,李蒹葭就开始跟李清菡唠叨,“这哪里像是跟你订了亲事的,分明就是把你当陌生人看待,这婚事都不用我去苦心搅黄,我看他自己就会忘记。” 李清菡觉得李蒹葭说得没什么道理,杨宁在磕破头之前,跟她的关系就谈不上好,彼此看不顺眼,本来就是鲜少说话的。 但听了李蒹葭这番话,李清菡还是有些不高兴,情不自禁生出些许怨念。 说到底还是杨宁出息了,对方在她心目中的份量日渐增长,但她在对方眼中却还是以前那样子,没有受到半点儿重视,李清菡能开心才怪。 李蒹葭、李清菡说着话正要进门,忽然看到杨宁策马而来,满脸堆笑地上前问候,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霎时间都是心思百转。 李蒹葭眼神颇为揶揄,那意思是对方的冷脸忽然变成热脸,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对方只有在用得到你的时候才会想到你。 李清菡没有回应李蒹葭的目光。 但她确实变得更加不高兴,大小姐内心是骄傲的,哪能被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当下耷拉着眼帘,冷淡应对杨宁的问候。 她打定主意,无论杨宁今天说什么,她都不会让对方如愿以偿。 但当李清菡听完杨宁的请托,了解到历城县如今面临的困境后,立即严肃认真起来,刚刚的小心思不自觉就被忘到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军国大事、大义大局。 “我可以帮你。”这句话李清菡几乎是脱口而出。 第六十四章 妙计 李清菡答应得干脆,无疑省了杨宁很多事,但这并不代表谈判就能立即进行。 杨宁打算在李清菡去跟范家谈判前,让赵文景教授一下对方相关技巧,将应对各种情况的说辞早早议定,制定几个大方向上的谈判方案。 这种事杨宁并不擅长,至少没有赵文景这种擅长清谈,耍嘴皮能耍出花来的名士擅长,所以没打算亲自叮嘱李清菡什么。 可他没想到的是,大小姐在这个环节上态度明确地提出异议:要么杨宁来教她,要么就谁也别来教。 杨宁不理解大小姐的这种小性子,但决定为大局牺牲,暂时顺从对方的要求。孰料,等杨宁耳提面命半个时辰后,李大小姐却是呵呵一笑,轻飘飘地道: “还以为你现在无所不能,能教给我什么不同凡响的见解,没想到全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连这些都不知道?” 杨宁清楚感受到了对方的挑衅之意。 他这才想起来对方是青州有名的才女,连那些门阀世家出身的士子都对她赞誉有加,无论才学还是谈吐都没理由会差。 杨宁倒不是完全忘了这茬,而是重生后一直忙忙碌碌,心里装的都是军政大事存亡计较,早就忽略了身旁这位才女,没把对方放在心上,此时被当面挤兑,倒也不至于生气,只能自嘲一笑。 无论如何,在孙良的陪同下,李清菡跟着赵文景启程去见范家的人。 值得一提的细节只有一个半,一个是李清菡执意直接去范家坞堡,并要求赵宁让押运军械的队伍跟上,那架势是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带回兵甲。 后面半个则是李蒹葭也跟着去了,按照对方的说法,她是李家长辈,说话怎么都有些份量,正好给李清菡撑撑腰、壮壮胆。 李清菡等人离开后,除了操练军中士卒,杨宁最为关注的无疑是流民与土地问题,依照杨宁的本心,能收拢的难民自然是越多越好,每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打仗也好种地也罢,绝对不会没有用处。 然而事实情况却是,历城县能容纳的流民数量是有限的,其中最大的限制条件便是土地数量。 整个历城县的耕田就那么多,能养活的人有限,而杨宁能分配的就更少。 济南郡这个地方,能被用作耕地的地方早就被开垦成了农田,眼下没有垦荒扩大耕地面积这一说。 “胡人在济南郡造成的难民我们还没收拢完,从河北来的难民已是日渐增多,现在泰山贼又制造了一批新的难民。 “因为咱们这些时日到处派人吸纳人手,闻讯而来的难民每天都以数千计,莫说耕地马上就会分完,便是连窝棚都没地方建了。” 这日,历城县外收拢难民的窝棚区,杨桐一见到杨宁就开始吐苦水,“冬日漫漫,地里光秃秃一片,连野菜都没几棵。 “几万张嘴等着吃饭,就你之前缴获的那点粮食,除了军粮之外,能留给百姓的本就有限,要是流民继续增多,我们怎么撑到明天秋收?” 杨宁站在土丘上纵目远眺,目之所及是密密麻麻的简陋棚户与衣衫褴褛的百姓,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非杨桐有点本事,组织流民搭建的窝棚颇有规划,不至于乱糟糟的,施粥救济也是以一定数量的窝棚为基础,此刻过万流民聚集在这里,说不定早就闹出了许多乱子。 “你现在看到的,还是新近到来的流民,先前军中招募的青壮的家人,都已经分到田地去往各处安置了。 “我实在没想到,旬日间就会有这么多难民汇聚于此,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忙活,全无半刻消停的时候。” 杨桐锤了锤自己发酸的腰,一副我很辛苦你应该赞美我,但我不直说你应该主动开口的模样,“你说,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除了河北难民,再过半个月,我觉得整个济南郡半数百姓都要过来,地方上那些豪强大族,就真的不收留这些人?” 杨宁瞥了杨桐一眼,“三叔在信里跟我说,之前二叔提过,要趁胡人抢走自耕农粮食,对方没有过冬口粮、春耕种粮的机会,低价收购他们的土地。 “这件事因为我们起兵没有做,其它县的大族又没有举事,有什么理由不做? “这些有自己田地的百姓,怕是前脚刚贱卖土地获得了一些粮食,后脚就被泰山贼抢了,这下他们彻底没了活路,要是不从贼可不都得向我们这里来? “你刚刚有句话说得没错,要是再这样下去,就算没有半个济南郡的百姓过来,也不会少太多。” 杨桐原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事情还真会如此发展,顿时感觉头皮发麻: “可我们哪有能力收留这么多难民?要不让你的人停下,不要再四处宣扬我们历城县收拢难民了?” 杨宁没有直接回答杨桐的问题,而是望向灰蒙蒙天空下那没有边际的难民窝棚,以及那些面色蜡黄、身材纤瘦、惶恐不安的百姓,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末了,杨宁似乎是在问杨桐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胡人是一群趁虚而入,在我汉家天下劫掠的强盗,然而扰乱天下,让我汉家江山疲敝、虚弱、离乱到这种地步,使百姓流离失所、活不下去的,当真只是司马家吗?” 杨桐怔了怔,不明所以地问:“不是昏君奸臣,还能是谁?” 杨宁抬起手,遥遥指向苍茫大地,字字千钧地道: “别的姑且不说,就你我眼前所见,若是各地豪强大族没有趁火打劫,在兵祸之后不择手段地兼并土地,若非官府毫无作为,没有出面为治下子民谋条活路,百姓如何会活不下去? “百姓如果没有活不下去,泰山焉有那许多贼寇,眼前哪来这么多难民?” 杨桐张了张嘴,接触到杨宁冷冽深邃的目光,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是哑口无言。 从杨宁的眼神里,杨桐读到了杀气。 对郡县豪强、地方大族、无能官府的杀气! 果然,杨宁很快回过头,盯着杨桐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说闻讯而来的难民太多,历城县耕地不够、粮食不够吗? “历城县不够,历城县之外的那些豪强大族呢?他们手中可有的是田,有的是粮!这些田是怎么来的,那些粮又是谁种的? “你不是说近半济南郡百姓都会涌入历城县吗?既然是济南郡的百姓,为何不能耕种他们祖祖辈辈开垦出来的土地,不能吃他们年复一年种出来的粮食?” 杨桐瞠目结舌:“你......你要干什么?你不会要对地方大族动手吧? “他们可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刀兵有刀兵要名望有名望的,一旦我们公开跟他们为敌,莫说抗胡大业成为泡影,就连性命都难以保住!” 震动与愕然之下,几乎是出于本能,杨桐惊呼出了这番话。 但这番话出口的同时,他思绪交织,却又觉得杨宁刚刚那席话说得很有道理。 是的,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杨三公子再度认为杨四公子说的话有道理。 但凡豪强大族不在天灾人祸的时候,趁机掏空百姓的家产,大肆兼并百姓土地,让百姓没法活下去,这些人何至于背井离乡,何至于上山从贼,何至于变得跟胡人一样,向那些跟他们一样的底层百姓挥起刀剑? 这一刻,杨三公子甚至认为,地方上的豪强大族,跟胡人、流寇其实没有太多差别。 不同的是,胡人流寇抢夺百姓财富依靠的是刀兵,而他们依靠的是家中钱粮;胡人流寇只是抢夺百姓的浮财,而豪强大族、富人大户抢夺的,却是百姓的生存根本! 杨三公子感到了莫大的荒诞。 因为他随之想到,豪强富户家里的粮食,并不是他们自己种出来的,而是出自他们的佃户之手,而他们的佃户是从哪里来的呢?是被他们兼并了土地的百姓。 也就是说,大族大户用百姓种出来的粮食,抢走了百姓的生存之本,逼得百姓没法存活! 这岂不荒诞? 杨三公子涨红了脸。 他感到愤怒,又感到憋闷,还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眼前的世界好似正在崩塌,世界乱成一团,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幸运的是,他读了很多年的圣贤书,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能够分辨出这是不对的; 不幸的是,现实让他倍感无力,因为若不是杨宁起兵,杨家在杨濛的主持下,也一定会做这样的事。 圣人教诲让他立了心,但圣人没教他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立命。立心根基与立命之本产生了矛盾,于是杨桐感到无所适从。 不反大族,无法实现在圣人之言的教导下树立的大志与理想,反豪强大族,则自家性命不保。 杨桐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杨宁,希望对方能给他指明方向。 在此之前,杨桐虽然把杨宁当作了狠人、猛士、英才,但从没觉得对方能为他指明人生方向,可现在,他迫切希望对方有这个本事。 杨宁没有辜负他的希望。 他坚定地道:“我们要的是济南郡豪强大族的钱粮与土地,又不是他们的人头,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亲自打上门去? “杀人这种事,让泰山贼去做就好了。 “等到泰山贼攻破他们的坞堡,屠了他们的私兵,抢走了他们的财货,我们再把钱粮从泰山贼手里夺过来,顺势接收那些已经失去主人的原大族土地,又有谁能指摘我们?” 第六十五章 战争亦是生意 杨宁跟杨桐议定又一项军政大计的第二天,李清菡从范家返回历城县。 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连绵不绝的马车队伍,这些马车去的时候满载铜钱,眼下则是装着两千套兵甲。 没错,李大小姐利用李家的影响力成功说动了范家。 杨宁在城前见到对方的时候,昂首挺胸高坐在马背上的李清菡鼻尖朝天轻哼一声,要多骄傲有多骄傲,那架势恨不得叫杨宁过去把她的双脚高高捧起。 别说李清菡,就连李蒹葭都是一副“大仇得报”的舒爽模样,自从见到杨宁,她就一直用示威般的目光盯着后者,好似在说“臭小子现在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吧,还敢不敢无视我们?” 毫无疑问,杨宁是个痛快人,既然人家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那该感谢的必须感谢,该给予的尊重必须给予,当着众人的面,杨宁不仅对两个李家女人彬彬有礼,还把她们夸赞上了天。 在一阵“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是名冠青州的才女”的马屁下,李清菡与李蒹葭起初还勉强板着脸,表示自己很有格调,不是会被奉承打动的人。 到了后来,两人实在是憋不住得意,笑容逐渐刻在了脸上,不得不连连摆手表现谦逊。 李清菡更是鬼使神差地跟杨宁说出了“跟你们的浴血奋战相比,我们这种动动嘴皮子的付出不值一提”的话,引得众人愈发赞叹,竟然把李大小姐羞得有些脸红,让李蒹葭险些叉腰哈哈大笑。 无论如何,帮助军中解决了重大问题的两个李家女子,赢得了上到杨宁、张明成下到杨小福这些人的一致尊重。 经此一事,因为前段时间杨宁对李清菡的冷落,双方之间生出的疏离与怨气消散一空,关系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融洽。 兵甲齐备,大军遂出。 杨宁留下杨奎率领本部镇守县城,自己带着张明成、孙淮兵发祝阿县。 大军出征,被调动起来就不可能只是士卒,很多流民青壮被临时征召,为大军运输粮秣物资,倒是给这些人找了点事做。 冬天没什么农活可干,最多就是给田地松松土以备来年春耕,而聚集在历城县的百姓数量着实不少,为免浪费劳力,杨宁在出征之前给杨桐、杨平安排了一个差事: 他让后者带人做些修复、开挖灌溉沟渠的准备工作,一旦自己扫平周围泰山贼,剪除可能到来的兵灾威胁,这件事就要立即着手进行。 济水穿历城县而过,此处天然具备灌溉条件,本就存在不少灌溉沟渠,只不过它们要么掌握在大族手里,要么年久失修作用大打折扣。 杨宁没法在历城县变成更多耕地来,那么兴修水利提高粮食幕产的事情,总归是能做且必须要做的。 现在有的是人,等到历城县的灌溉水利修缮完毕,而杨宁已经拿下祝阿县,杨桐就能带人进入祝阿县继续做事。 简而言之,泰山贼每打击一个地方的大族富户,削弱当地豪强势力,而杨宁跟着驱散泰山贼,把农田与水利的控制权抢过来,杨桐就能带人跟在后面给流民分拨土地,并抢修灌溉沟渠。 如果事情顺利,明年春耕之时,济南郡将是另外一片天地。 想要“如果”变成现实,关键是杨宁的征战能够胜利。 大军出发之前,杨宁派遣骑兵先行一步,大举进入祝阿县探查各地战况,等到杨宁进入祝阿县境内,已经对县内情况了如指掌。 “祝阿县没有那许多豪强,县内以普通大户为主,大族只有两个,且有明显的强弱之分。 “强一些的大族姓徐,实力跟黄家差不多,弱一些的大族姓许,那就不怎么上得了台面了,私兵拢共只有五六十。” 负责哨探任务的是孙淮。 孙家因为加入队伍晚了一步,在历城县没立下什么功劳,军械的事又没办成,最后还要李清菡出面,多少显得有些尴尬,正是迫切想要立功站稳脚跟的时候,故而孙家子弟做事的积极性很高。 孙淮接着道: “那些只有几十家佃户的普通富户,现在都被泰山贼攻破庄园,有的生死不知,有的比较机灵提前跑去了徐、许二家避难。 “眼下祝阿县的泰山贼已然汇聚成两股,正在围攻徐、许二家坞堡,共计三四千人。实力较弱的许家估计撑不过今日,即便是实力较强的徐家,我看顶多还能撑三天。” 听到这里,张明成的战意已然按捺不住,双手不停张开握拳再张开再握拳,转头对杨宁道: “拢共三四千人而已,没什么好说的,打吧,先救许家,再救徐家,正好让我们的将士由弱及强练上两场!” 围攻许家的泰山贼数量少一些,千余人而已,而杨宁他们有三千之众,压过去不难取得大捷,在让士卒练手的同时,还能先削弱敌方力量,随后再打徐家坞堡外面的贼寇只会更容易。 杨宁却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自顾自陷入沉吟。 进入济南郡的泰山贼拢共万人,区区一个祝阿县哪来的三四千贼寇? 答案显而易见,对方在攻掠历城县的过程中壮大了队伍,其中必有被裹挟的当地百姓,还可能有从河北逃难而来的难民。 “我们远道而来,不应该冒然出击,传令下去,大军接近到许家坞堡五里的位置后停下休整,吃饱喝足养好精神,等到战机到来再出动。”杨宁很快做出安排。 张明成迷茫地眨了眨眼,不解地看向杨宁。 历城县跟祝阿县距离很近,大军就走了一天多而已,今天更是刚刚赶路小半日,跟远道而来四个字完全沾不上边,哪里需要专门养精蓄锐? 不过张明成很快反应过来,杨宁所谓的战机,是泰山贼攻破许家坞堡,覆灭许家的那一刻。 这个战机不是军事上的战机,而是政治上的战机,只有到了这时,他们攻破这群泰山贼后,才能顺利接手许家的钱粮、田产。 “你的心好黑。”张明成没有表示反对,只是由衷感慨。 他心里明白,这件事说不上对错,要怪只能怪地方大族掌握了太多财富,且这些财富大部分不能为他们所用。 别的不说,因为佃户、隐户一大堆,大族控制的土地产出的粮食,绝大部分不会送到官府与军中,只可能进入大族的私家库房。 这相当于让他们折损了不少实力。 而他们要起兵抗胡,迅速建立自己的基业,就必须珍惜每一分力量,那么每一亩地都必须纳入正常征收赋税的范畴,每一个百姓都必须在自己的管理秩序中,物尽其用。 对他们而言,只有灭亡的大族才是好大族。 大军抵达许家坞堡五里外,在一片树林后隐蔽休整,张明成好奇地问杨宁:“你是怎么做到一直这么气定神闲、面不改色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许家被灭门,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杨宁淡淡瞥了张明成一眼:“这是乱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杀人的是泰山贼又不是我,而造出泰山贼的正是他们这些为富不仁的大族豪强,眼下不过是自食恶果而已,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明成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他佩服的不是杨宁说出的这些道理,而是杨宁能脸不红心不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这说明杨宁的心是真的硬。 扪心自问,张明成就没法这般心硬如铁,他多少有些同情那些注定要死在泰山贼手里的许家妇孺。 所以他觉得队伍首领这位置只能是杨宁来做,换作他肯定没法完全杜绝妇人之仁这种行为。 黄昏时分,亲自出去哨探战况的孙淮纵马回报:“许家撑不住了,大门摇摇欲坠,马上就会被攻破!” 杨宁微微颔首:“再探。” 孙淮先是怔了怔,随即点头应诺。 孙淮二度返回时,禀报泰山贼已经攻入许家,杨宁依然神色平静地让他再探再报。 孙淮无奈,只得又去跑一趟。 直到他三度返回,言说泰山贼已经在许家大开杀戒、大肆劫掠,甚至开始焚烧房屋时,杨宁才翻身上马,向众人凛然下令: “奋勇向前者赏,怯懦后退者斩!得贼寇首级者论功,私自抢夺财物者处死! “出击!” 众人齐声应诺,在各自校尉、军侯的带领下,三千刀兵齐全的将士缓步而进,犹如一条长龙般,徐徐从树林后面绕出。 杨、张、孙三家的私兵作为各个部的先头部曲,个个跨坐战马、腰悬利刃,虽然绝大部分穿的都是皮甲,但每个人都配备了弓箭、长矛、长刀与圆盾,可谓甲兵齐全。 他们属于整支军队的精锐,亦是杀敌破阵的绝对先锋。 随行在后的是各家青壮,除了孙家,杨、张两家青壮都上过战场,尤其前者,不说个个军威不凡,至少称得上龙精虎猛,他们有的手持长矛,有的一手小盾一手长刀,杀气凌冽。 跟在最后面的则是杨宁在历城县招募的青壮,他们刚刚入伍,只经过简单操练。 但率领他们的伍长、什长、队长等军官,要么出自三家家兵,要么是经历过战斗的老卒,有这些人约束行动指挥进退,倒也能跟着大队人马正常行动。 他们中只有伍长以上军官披甲,其余人穿的还是寻常布衣,手中兵刃也简单,除了长矛就是长刀,没有防护更没有备用兵刃。 对他们而言,此番出战只要跟着前面的人就行,见了血杀了人,完成以战代练的过程,蜕变成为真正的战士,从敌人哪里获得兵甲,才能提升自己在军中的身份。 没错,杨宁虽然从范家购买了两千套军械,但并不能把这些人都完整武装起来,其中最缺乏的无疑是甲胄,军中铁甲拢共只有小几十套。 问题不在于范家有没有那么多铁甲、弓箭,而在于以杨宁目前的财力来说,他根本买不起更多甲兵。 所以此番出征,提升军队战力的方向不仅仅在于让新兵变成老卒,还要尽可能多的得到钱财,再把这些钱财转化为甲胄利器。 从这个意义上说,打仗也是一门生意。 第六十六章 出击 三千将士缓步行出树林,分部、曲、屯、队排列好阵型,再跟着校尉、军侯、屯长、队长的旗帜徐徐向前,并逐渐加速。 什伍之内人少,行动不需要旗帜,什长吼一嗓子大家都能听见,伍长更是可以被部下随时看到。 而到了五十人这个规模,指挥就不能靠吼,到了激烈交战的混乱战场,众人得跟着旗帜进退才行,旗帜停他们就停,旗帜向哪里移动他们就得向哪里移动。 队长的旗帜很小,屯长的稍大一些,军侯、校尉的旗帜更大,而三千人的队伍中,最大的那面旗帜无疑是绣着“杨”字的将旗。 大军草创,规模还很有限,士卒未经完整训练,素质平平,故而眼下杨宁没有造太多旗帜,什么号旗、阵旗、五色旗并未区分,只给军官们配发了用于指挥的旗帜,免得士卒们记不住,在战场陷入混乱。 若是正常时节,他的旗帜上应该有“镇北将军杨”或者类似“安西将军祖”这样的字样,可现在他的军队只是个草台班子,有面黄旗有个“杨”字向士卒表明身份,给全军提供引导就不错了。 三千将士一路小跑,来到许家坞堡前的时候,纵然尚未交战,却已经没有什么队形可言,五里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几千人跑得乱成一团,大军遂停下来重整队列。 好消息是队形虽然乱了,但建制没乱,什伍不可避免混在一起,但得益于在历城县的几天集训,没有出现这个部、曲的人大规模跑到别的部、曲人堆里面的情况,重整队列不算费事。 一时间军阵里喧嚣声四起,有队长、屯长在喝骂自己的部下,指挥对方的行动,有士卒在寻找自己的伍长什长,声音噪杂人影晃动,你挤我我推你,比菜市场的情况好不了太多。 所谓乌合之众,不外如是。 但队列必须重整,否则一打起来建制必然彻底混乱,到时候就全然没有指挥可言,士卒们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不说,还有可能自己人妨碍、误伤自己人,沦为彻头彻尾的一盘散沙。 就目前这种情况,杨宁不求作战的时候大家能保持什么阵列,但总该屯、队聚集在一起,什、伍紧抱成团,哪怕一窝蜂地上一窝蜂地退,大体上都该有个群体作战的秩序,而不是士卒们单兵厮杀。 所谓以战代练,练的不仅是杀人技巧与胆气,更重要的是整体作战的相互配合与令行禁止。 凡事都得一步步来,此战以三千之众出击千余贼寇,杨宁的目标是让军队在尽量控制伤亡的基础上,明白军令为何物,清楚自己在指挥与被指挥体系中的角色,知道战场上应该与同袍始终保持同步。 此时,大军虽说到了坞堡前,但面前并没有多少泰山贼,西沉残阳的金黄光芒下,城头城前零零散散有一两百人,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东一片西一片。 有的在摸索战死者身上的财物,有的在扒死尸的衣服,有的在给同伴裹伤,有的正胡乱耍着刚刚捡到的兵刃,还有的百无聊奈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在看到杨宁的大军突然到来,又在几百步外列阵的时候,这些人都是一脸懵懂,显然既不知道他们是敌是友,也不明白他们在唱哪出。 他们前不久还只是一群失去家园的百姓,刚刚加入流寇没多久,在这个乱世中被洪流裹挟着如浮萍一般没有方向的随波逐流,哪有什么军事素养可言,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向大队人马报信、示警。 大队泰山贼已经进入坞堡,里面的战斗基本落下帷幕,没什么交战动静了,杨宁不用看都知道,那些流寇们正在享受胜利果实,沉浸于奸淫掳掠的痛快与爽感中。 这是贼寇们最肆意最松散,也是最缺乏警惕最没有战力的时候。 杨宁没有一直等待,步军阵列尚在调整,由各家私兵组成的骑兵相对精锐,行动迅捷,早早列阵完毕,他向聚集在自己面前的校尉们喝令: “张明成,率领你部骑兵杀进城中,擒拿贼首!” 擒拿贼首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意味着要一路深入坞堡,面对有抵抗能力的贼寇骨干,还得迅速搜集信息,找到贼首的具体位置。 故而这条军令的实际内容,是以雷霆之势击破坞堡内的抵抗组织,打垮贼寇的指挥核心,难度不小,非精明强干的猛将不能为之。 张明成闻听此言,没有半点儿为难之色不说,反而立即喜上眉梢,眸子亮得好似能喷出两团火来,哈哈一笑抱拳应诺: “得令!” 拨转马头,张明成来到本部阵列前,声若洪钟地向自家骑兵大喝一声,随即一夹马肚,带着自己的旗帜,引着那些出自张家的精锐,卷着烟尘飞奔向坞堡城门。 坞堡里有千名贼寇,他带去的只有百十骑,但架势却像是自己身后跟着上万锐不可当的天兵天将,而敌方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杨宁转头看向孙淮:“孙校尉,率领你们骑兵控制坞堡城门,清扫周围贼寇,确保大军道路通畅!” 孙淮同样抱拳,昂然领命。 杨宁最后看向自己本部的一名杨家私兵:“杨宗南,率领本部步军堵住坞堡后门,控制四面围墙,凡出逃之敌,愿意放下兵刃投降的收降,但凡稍有迟疑,格杀勿论!” 杨宗南领命,杨宁拔刀出鞘,向坞堡大门一指:“张校尉所部在前,孙校尉所部在后,有序突入城中,杀!” 军令下达,众人并未乌压压冲出去,前部一个曲的旗帜先行移动,在队长们的喝令与约束下,整个曲有条不紊从整体大阵脱离、前行,直至快步飞奔。 随后是第二个曲,再后是第三个曲,前端已经疾风烈焰一般,呐喊着冲杀到城门处,而尾端还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城门就那么大,一次性能通过的人手有限,几千人一起过去只能挤成一团。两三千人是不多,但也不是能一窝蜂通过城门的。 第六十七章 提升 杨宁编练军队时,自己领了一部校尉,但实际上他要指挥全军,带头冲锋这种事只能交给副校杨宗南。 对方之前是杨奎的副手,既懂得治军练兵又有几分武勇,现在被杨宁要了过来。 一营五部,杨宁自领中部,张明成领前部,孙淮领左部,杨奎领后部,右部暂时空悬,到了战场上,一般都会以这个顺序列阵。 不过眼下杨奎镇守历城县没来,三千人的部曲,分了前中后就不用再分左中右,各部能有序进发即可。 张明成早已消失在城门口,孙淮业已控制城门,前部步军正在进门,而杨宁遥遥跟在后面压阵,并未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区区一个坞堡,千余贼寇而已,杨宁如今是拥有四千之众的将领,已经不需要时时冲锋在前。 坐镇指挥,控制各个部曲的分合方向,最大限度提升以战代练的效果,才是他应该尽的本分。 坞堡城头城前的贼寇,在张明成率领骑兵奔出时已是反应过来,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并尝试关闭城门,然而杨宁命令下得早,张明成冲得快,城门还没关上,就被张明成杀了进去。 随后孙淮跟进,彻底控制住城门通道,那些贼寇本来就没太多战斗力与组织性,很快四散溃逃,杨宁的大队人马遂成功入城。 许家坞堡不大,但毕竟能容纳几千人,庭院屋舍、菜园田亩乃至鸡舍羊圈星罗棋布,且里面有过千贼兵,大军不能胡乱进击。 杨宁在大军冲杀前就已经下达过行动方向,此刻入城的步军以曲为单位行动。 最前面的曲中央突进,不理会路上碰到的散乱贼寇,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杀穿坞堡,第二、第三个曲从左右翼进击,呼应先锋曲的攻势,并为之分担压力。 后面的曲则稳步推进,扫荡残余贼寇。 各曲的冲杀大方向确定后,便是军侯们依照面对的实际情况,指挥自己麾下的屯长或攻击庭院,或与聚集起来的贼寇拼杀,或掌控道路交叉口,或登高观察敌军情况,安排分进合击的战术了。 军侯们要是指挥得当,五百人自然能有条不紊地展开攻势,迅速扩大战果,要是军侯们才能不济,不能迅速看清战场形势,那他的部下就只能一哄而上,在各处乱砍乱杀。 事实是,呈现在杨宁面前的,的确是有条不紊指挥部下进击的有,被乱糟糟的情况弄得焦头烂额的军侯也有,各曲情况有明显差异,进展也大不相同。 好在泰山贼的素质更差,他们本就散在各处奸淫掳掠,骤然遇袭之下慌忙出来迎敌,完全是靠得近的人手就在一起行动,没有多少组织度可言。 有的一见来者人多势众、刀兵齐全,打都没打就开始惶恐奔逃,有的凭着一股血气之勇上来拼杀,却也没有什么章法。 更多的则是茫然不知所措,一会儿抵抗一下,一会儿见势不妙又开始跑,一会儿跪地哭嚎求饶,一会儿看到空子又跳起来拔腿就跑。 因为不熟悉坞堡里的地形道路,惊慌失措的贼寇们根本就是乱转,有人翻进庭院躲起来,有人爬上树上瑟瑟发抖,有人跟坞堡里的原住民一起藏进水井,有人干脆躺在地上装死。 凑到杨宁大军刀口下的人很多,自己人跟自己人挤成一团互相推搡的更多,踩踏事件层出不穷,至于基于全局的整体指挥,贼寇更是没有。 杨宁没看到张明成,只发现了被骑兵踩踏过的一些尸体,如此看来,对方就算没有擒杀贼首,至少也牵制住了对方。 贼兵们得不到统一指挥,又没有纪律严明的部曲组织,只能是各自为战......不,各自混乱。 杨宁麾下的军侯们能力再差,大都是大族子弟或者家兵小头目出身,不可能比这些贼寇更慌乱。 就算他们的个人能力没有胜过贼寇的大小头目们,至少大军是有建制、有旗帜的,麾下多数士卒知道跟着旗帜走。 加之大军人数本来就比对方多,且多半能抱团行动,故而在场面上能一直保持一边倒的屠杀战况。 面对近似菜鸡互啄的场面,杨宁没有闲着,时而来到高处俯瞰局部战场,时而来到近处观察各部各曲的战况,经常揪住手忙脚乱的军侯、屯长,实地教导他们在眼前的具体情况下,该如何指挥作战。 这种教导大多简洁,几句话就说完,但内容明确,能让解决对方的关键问题,那都是杨宁前世作为镇北将军积累的宝贵经验。 但凡他们今天面对的不是人数与战力差距都很大的贼寇,杨宁都不可能有眼下这种行为,而他选择先来许家坞堡的意义就在于此。 当场指导是最有用,是最能让军侯、屯长们得到能力提升的。 若非为了培养这些将校,杨宁不必这样费心费事的耳提面命,直接下令各部各曲怎么做即可。 在面对强大对手的时候,杨宁不可能每每越级指挥屯长、军侯,所以军侯、屯长们的能力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军队的战力高下。 除了在战场上实训军官们,杨身后还跟着一群被甲士们团团保护的杨家出身的书吏。 这些人在杨宁守卫杨家坞堡时,做的就是记录甲兵、青壮们战斗情况的差事,眼下同样如此。 只不过这回他们不再关注普通士卒,只记录军侯、屯长这一级军官们的指挥情况,如果碰到表现特别突出的队长也会捎带一笔。 战后杨宁会根据军侯、屯长们的表现优胜劣汰,拔擢战绩突出、有能力的军校,把无法胜任当前职责的军校降职。 军官是杨宁在军队的臂膀腿脚、手指脚趾,他的时间不多,想要做到对军队如臂指使,尽快建立一支令行禁止、战力出众的强军,除了尽量提升军校们的能力外,还必须将军侯、屯长等军职委任给能胜任职责的人。 这一战,将士们杀得浑身是血,军官们忙得满头大汗,杨宁也说得口干舌燥。 战斗结果毋庸多言,杨家军大胜,贼寇大败,千余人死伤三四成,余者尽数被俘。 战斗期间张明成不负众望,历经血战击破贼军骨干,在后续步军的援助下,果真斩了贼军首领。 对杨宁而言,没有意外的胜利不是此战目的,军队战力的显著提升才是真正令他在意的东西。 如果说一支新军从纯粹的民勇到绝对的精锐需要经过“十级台阶”的攀爬与积累,那么此战之前杨家军不过是站在第一级台阶上。 经历一场激战之后的大胜,大军无疑踏上了第二级台阶,而因为杨宁今天的百般忙活与诸多额外努力,大军战力则能直接达到第三级! 第六十八章 转战 战后清点战利品,杨宁不出意外地发现收获并不丰厚。 许家家业小,钱粮有限,各种财货加在一起不过黄家一半,而普通大户们之前面对胡人的时候,不是被抢了许多钱粮,就是被迫拿出很多家产买平安,剩下的物资本就不多。 流寇们一来,不少粮食都进了他们的肚子,布帛钱财倒是有一些。 大军当夜在许家坞堡休整,杨宁一面派出探马前往徐家坞堡打探情况,一面不慌不忙地救治伤员,将各种物资集中储存。 值得一提的问题主要集中在流寇,亦或者说难民的处置问题上。 “俘虏了几百人,总不能全杀了吧?若是放任不管,岂不是放虎归山,让他们再去做贼寇?” 张明成觉得这个问题很麻烦,“他们毕竟杀了不少无辜百姓,从历城县过来这一路上,我们可是看到了不少倒毙在村舍、道旁,死状凄惨的乡民,他们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与老人都没放过。 “如果收纳他们,我们岂不是黑白不分?” 见张明成不停挠头,一副茫然懵懂的模样,杨宁不禁哑然失笑。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麻烦,直接吩咐道:“将他们集中起来,先把大大小小的头目杀掉,再恩威并施,让他们指认作恶、杀人比较多的,拉出来一并砍了。 “剩下的人登记在册,纳入我们的管制范畴。” 张明成听得眼前一亮。 如何“恩威并施”不需要杨宁解释,身为大族子弟从小耳濡目染,他很清楚相关手法,但转念一想,张明成还是有迟疑的地方: “这样做是不是太简单粗暴了?剩下的人里面肯定还有杀过人,甚至不止杀过一个,亦或者杀过老人小孩的家伙,留下他们,日后会不会成为隐患?” 杨宁摇摇头叹息一声:“水至清则无鱼,乱世之中泥沙俱下,有太多本分老实的百姓被逼无奈,为了活下去走上不归路。 “我们对付泰山贼的最终目的是要泰山等地不复有贼寇,所以不仅要杀,还得招揽,剿抚并用才是上策,杀戮太多把大部分人逼得狗急跳墙,只会得不偿失。 “至于隐患......这些人到了我们治下,只要我们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安安稳稳就能过日子,绝大部分人不至于再闹事。 “即便有零星心思不纯的,惹出点小麻烦,也不过是无碍大局的细枝末节,我们难道连这点小问题都解决不了?若是如此,那不是他们有问题,而是我们的治理水平堪忧。” 张明成寻思片刻,默默点头,转身依照吩咐去做事了。 次日,战功汇总完成,杨宁集结将士当众宣读。 对军官们而言,昨夜一战的表现决定了他们的军职变迁,对普通士卒来说,杀敌数决定了他们能拿到多少首级赏赐。 军职变迁当场完成,这关系着杨宁提升部曲战力的计划,银钱赏赐却不会立即下发,需要等整场战事结束,不过在明确自己可以拿到钱后,普通士卒们依旧群情振奋。 这一日,军队在许家坞堡休整,没有大规模出动,只有游骑不断往来于各处,特别是跟徐家坞堡之间,每个时辰都有探马回报。 徐家坞堡战况激烈,杨宗南亲自去看过,回来的时候十分确信地告诉杨宁,今明两日泰山贼拿不下坞堡。 杨宁没打算救徐家于水火,故而打算休整两日再出发。 第二日,大军没有继续闲着,杨宁带着三千将士开始操练,主要是消化先前一战积累的经验,上到校尉下到伍长,都在杨宁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回忆战斗经过,反省战斗得失,有针对性地改进战术。 第三日,大军启程,除了留下上百伤员与两个队的驻守兵力,余者尽数开赴徐家坞堡。 跟之前相同的是,大军依旧在数里之外找了个隐蔽处停下,跟之前不同的是,进攻坞堡的泰山贼发现了他们。 一方面,徐家坞堡前的流寇数量更多,另一方面,有零星流寇前夜从许家坞堡逃脱,到了徐家坞堡,向这里的泰山贼首领禀报了情况,让对方有了些准备。 “现在怎么办,要不要立即开赴战场?” 张明成习惯性询问杨宁的意思,“眼下徐家坞堡还未被攻破,如果现在开战,我们就没法将徐家的东西完全据为己有,但若是不立即出动,一旦泰山贼撤退,追击起来就费时费力。” 杨宁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向全军下达命令:开战! 打完祝阿县的泰山贼,杨宁还要去别的县,不想为了眼前这点敌人浪费太多时间,更不想对方只是被击溃、逃散,留下后患,故而他要的是包围聚歼。 至于徐家的东西,杨宁虽然想要,但还没到掉钱眼里的份上。 他是眼红地方大族的钱粮、田产,但在不能顺势得到这些东西的情况下,也愿意换一种方式,卖豪强们一个人情,尝试把对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联合这些颇有实力的大族一起抗胡。 总之具体情况具体处理,不必墨守成规,随机应变就是,杨宁不可能一直大赚特赚,但每一战都不至于吃亏。 就军事方面而言,此战跟许家坞堡之战的情况不同,大军是跟数量相差不多的敌人野外阵战,杨宁刚好让部曲增长一些这方面的战斗经验。 如果是前几天,杨宁或许会犹豫,权衡伤亡,但是到了今日,大军战力已经达到十级台阶的第三级,就算跟泰山贼野战,杨宁也不至于过于担心伤亡。 “将军,泰山贼要跑!他们已经开始向东面撤离!” 大军开始移动不久,孙淮从前方策马回来向杨宁禀报,“他们应该是想进山!” 济南郡本来就毗邻群山,祝阿县、历城县更是挨着山地,眼前这群泰山贼只要跑出去二三十里就能进入山中,届时杨家军不可能咬得住他们。 “张明成!” 杨宁昂然下令,“我把所有骑兵都交给你,立即向东迂回,先行截住泰山贼的逃窜之路! “孙淮,去跟徐家的人碰面,让坞堡里的私兵、青壮出战,去封堵泰山贼向北的通道! “杨宗南,你部立即加快脚步,先向东奔行,再掉头自南向北,给我拦腰冲击泰山贼,务必把他们切为两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孙江,你接替孙淮指挥你部,衔尾追击敌贼!” 一席喝令说完,校尉、副校们纷纷应诺,随着军令传达下去,各部立即分头行动起来。 第六十九章 阵战 因为没有攻陷多少有实力的豪强坞堡,眼前这群泰山贼虽然人数众多,但并没有多少战马。 骑兵,准确地说,是骑马的步兵拢共不到二十人,且基本都是大小头目,无法组成严密战阵。 张明成率领三四百骑先行一步,成功堵住他们逃往山地的道路,在杀散跑得快的零星流寇后,张明成犹不满足,战意盎然之下竟然一马当先,率部反向冲击流寇大队人马。 起初,还有不长眼的流寇骑马头目上来迎击,在被张明成等人顷刻斩杀数人之后,就再没有骑马者敢靠近。 鲜血与人头的刺激让张明成凶性大发,冲杀愈发无所顾忌,他挥舞长矛纵横如风,嘴里还不停大声呼喝,手下没有一合之敌。 于他的带领下,骑兵的速度与冲击力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些遭受棒头棒喝,又没有严密阵型的流寇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数百骑兵冲入大群流寇之中,犹如狼入羊群一般无人可挡。 前面的贼寇被张明成等人杀得死伤惨重、四散奔逃,严重阻碍了后续贼寇的奔逃速度,有人回头有人不知所措,彼此挤压、推搡在一起,混乱兀一形成便迅速扩大,又在骑兵的不断冲杀下进一步蔓延。 张明成杀得兴起之时,杨宗南率领本部抵达目标战场。 作为杨奎的副手,杨宗南颇懂兵事,他没有着急下场,哪怕形势紧张,面前就是无边无际的贼寇,依旧稍微重整了一下阵型。 与进攻许家坞堡时不同,这次重整队形消耗的时间极短。 一方面,这是因为有了上次作战的经验,队伍在奔进时就维持着建制,上到军侯下到伍长什长,一直在约束部下; 另一方面,杨宗南带领的本部以杨家私兵及青壮为骨干,战斗素养本就是全军之最,组织性颇高。 杨宁在后面看得清楚,以本部的士卒素质,再经历几场战斗,即便是奔行进入战场,都可以不用再重整队形,能够直接投入战斗,到了那时他们才是正经精锐。 趁着调整阵型的空档,士卒们缓了口气,等到本部千名战士杀向泰山贼的时候,不仅队列齐整而且气势如虹,当面的泰山贼勉力抵挡一阵,终究是整体实力存在本质区别,被杨宗南率部突入人群中。 在前方张明成的呼应下,越来越混乱的泰山贼没能挡住杨宗南所部,战不多时,杨宗南成功切断泰山贼,将其分成前后不能相连的两部分。 而到了这一刻,孙江带着以孙家壮勇为骨干的千名士卒,业已从尾部向泰山贼发起进攻,因为泰山贼基本在跑,他们的战斗整体上呈现追杀之势。 当然,他们也遇到了断后阻击的力量。 但孙家私兵皮甲较多、武器较好,泰山贼的长刀砍在皮甲上,等闲无法破甲,孙家私兵没事人一样反手一刀过去,缺乏甲胄防护的泰山贼只能落得个非死即伤的下场。 最后,徐家壮勇没有让杨宁失望,他们跟着孙淮冲出坞堡,杀向仓惶逃向北面的那些泰山贼。 徐家人数虽然不多,加在一起不到一千之数,但这几天毕竟跟泰山贼血战过,有战斗经验不说,因为死伤不少,跟这些泰山贼仇恨不小。 现在眼见援军到来而敌方落入下风,自然是士气高涨,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一个个都拼杀得格外卖力。 战至此时,可谓大势已定。 泰山贼狼奔豕突,多的百千人少的数十人各自为战,不过是为了活命、逃窜而厮杀,既没有统一行动,各部也缺乏协调,形成不了合力,在兵甲与战力都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失败不可避免。 但杨宁没有闲着,也不可能闲着,他依旧在统筹各部的行动。 大军能胜归能胜,但战斗持续时间的长短,士卒伤亡的多少,能俘虏的敌人多寡,却会因为他的指挥而有很大不同。 哪里的敌人跑得快,他就下令张明成分兵去哪里;哪里的敌人抵抗强力,他就让杨宗南亲率一定数量的精锐去破阵; 哪里的敌人即将被打垮,他就增调力量迅速击溃对方; 哪里聚集的茫然无措的敌人多,他就让士卒只是围困、稳住他们,从而抽调更多人手去别的地方执行更紧迫、更能快速获得战果的任务。 当然,杨宁始终没忘记的是,尝试在混乱战场分辨泰山贼首领的位置。 最终,在围杀、俘虏了几名泰山贼主要头目后,这群泰山贼首领的位置被确认,杨宁遂给张明成传令。 擒贼先擒王,随着张明成率领势不可当的骑兵斩杀贼首,带着人头在各处展示,战斗逐渐进入尾声,一股股泰山贼相继投降。 一场六七千人的大战,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落下帷幕,然而战斗烈度却不小,当场殒命的就超过千人。 其中杀人最多的要数张明成带领的骑兵,若是战斗再久一些,骑士或许不会累趴下,战马肯定会累死一大批。 望着满场直不起腰,甚至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疲惫士卒们,杨宁不禁暗暗摇头。 新军就是新军,战斗一开始就全都嗷嗷叫着往前冲杀,恨不得两刀砍死三个人,完全没有合理运用体力的意识,拼杀期间更加不明白什么叫轮替作战,非得累得没力气了跟不上了才脱离战斗。 也就是面对的只是一群更加没有战力的流寇,这才能击败对方,倘若眼前的是精锐正规军,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正因为泰山贼更加不懂战斗,所以很多流寇完全是在惊慌失措的狼奔豕突中耗尽了力气,一会儿往东跑一会儿向西逃,还没跟杨家军交手就把自己累得双脚发软,最后只能乖乖投降。 在杨宁看来,这一战从一开始泰山贼就注定了会战败。 对方在发现他们接近战场时,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判断自己力有不逮,当即就决定撤退,他们或许以为自己能跑进山里,殊不知做出这个决定的瞬间,流寇大军的溃败就不可避免。 即便是对精锐军队而言,战况不利被两面夹击的时候,有序撤离都是一件难事,何况是一群乌合之众? 在没有早早发现敌军的情况下,面对突然到来的敌军锐旅,泰山贼要想不败,有且只有一个选择:据营固守、等待援军。 泰山贼的援军是有的,只要派人去往别的县即可,但营垒没有。 杨宁看了半天,都只看见一片四不像的简陋窝棚,毫无章法更没有防护力,估计很多流寇连窝棚都没得住,就等着杀进徐家坞堡享用屋舍呢。 第七十章 兴复军 既然没有可以作为立身之基的营垒,那么这群泰山贼撤退的行为就能理解了,所以他们的失败是无可避免的。 说到底,他们就不是一支正经军队,仗着人多势众打打坞堡还行,遇到有战力的部曲就只能溃败,想要不被乱世的洪流吞没,就只能迅速成长起来。 可惜的是,他们在成长初期就遇到了杨宁。 “传令下去,大军不入坞堡,各部在城外安营扎寨。” 这趟出战本就是练兵,杨宁没有放过现成机会的道理,他把军官们叫过来,以眼前这群泰山贼为例,讲明了安营扎寨的重要性,随后就让他们去伐木立营。 将士们虽然疲惫,但士气高昂,行动倒也干脆。 先前打许家坞堡的泰山贼,大军是趁人之危攻其不备,今日这一战虽然也占了些战机上的便宜,但毕竟是野外交战,胜利之后大家都很受鼓舞,对杨宁的军令执行得不折不扣。 而因为这两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杨宁在众人心中的威望已然跟离开历城县时不同。 徐家在战事激烈之时,出于击破贼寇保护坞堡的需要,果断出兵配合杨宁所部作战,但在战事结束,见识到杨家军本来平平无奇,但在他们眼中已是非常可怖的战力后,不自觉又心惊起来。 杨家军三千之众,个顶个都是敢战之士能战之士,而坞堡战力加起来不到一千,且是连日作战后的疲惫之师,若是这时候杨宁有什么额外心思,他们就得面临驱虎吞狼的危险境地。 杨宁若是野心大杀心重,大可以趁他们还未回到坞堡时抢攻进去,捎带手灭了他们,再把事情推到泰山贼头上。 即便杨宁心思没有这么歹毒,只是携大胜之威向他们索要救命之恩的报酬,徐家岂不是也有家财尽失的风险? 直到杨家军有序打扫战场,并开始建立营寨,表露出没有进入坞堡的意图时,徐家才在大松一口气的同时,暗暗敬佩起杨宁的为人来。 “早就听说历城县杨家乃忠义名门,杨家四郎智勇兼备年少有为,如今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呐!” 徐家家主亲自来到杨宁面前致谢,说了好一番发自肺腑的夸赞之词。 杨宁没什么感觉只是微笑与之攀谈,一旁的张明成却听得连连撇嘴,心说杨宁的名声即便是传到祝阿县,那也一定是纨绔庸碌的坏名声,绝不会是什么智勇兼备。 徐家族长跟杨宁见面没多久,徐家人便将源源不断的劳军酒肉运出,并热情邀请众人进入坞堡休息,杨宁留下张明成指挥扎营,自己带了杨宗南、孙淮等人前去赴宴。 “如今世道不靖,既有胡人肆掠,又有流寇作乱,而朝廷官府无能为力,我们想要乱世求活,就只有自己建立强军,上御国敌下平贼兵,不知徐公可愿与我等齐心协力,共同保卫桑梓?” 席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宁开门见山提出自己的建议。 他的意思很直白:邀请徐家加入自己的阵营。 对于地方上的豪强势力,杨宁是能顺势兼并的就兼并,不好兼并的就拉拢,除了投靠胡人的必须攻灭,其他的则是能团结尽量团结。 核心宗旨就一个,最大可能调动郡县的人力、物力、财力为己所用。 “此番若不是杨将军及时来救,徐家只怕是在劫难逃,杨将军说得没错,地方上若是没有一支强大的力量,那是无法应付胡人袭扰与贼寇劫掠的,即便初一能够幸存,十五也必然遭殃。 “覆巢之下无完卵,只要杨将军看得上徐家,徐家愿意就此听命于杨将军,一起护佑桑梓安宁!”徐家族长当场表态。 双方举杯畅饮,宾主尽欢。 次日,杨家军就地休整,而以徐家私兵为骨干,再补充一定数量的祝阿县青壮,杨宁建立起了自己麾下的第五个部,正式拥有了一个营的军队。 跟在许家坞堡时一样,一战之后大军马不停蹄地消化战斗经验,因为这一战是野战,规模不小过程丰富,可以说道的地方很多,军队能够得到的提升相应也更大。 与此同时,赏罚及时执行,军中官职再一次出现变动。 为免出现军官与部属互不熟悉带来的指挥混乱,军职提升与下降基本控制在原本部曲中,且除了个别情况变动幅度并不大。 “兵员够了,军队补足正式建立的最后一个缺口,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打出旗号了?” 在军帐中跟杨宁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张明成搓着手勉力按捺住激动之情,“你打算取个什么名号?叫不败军怎么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多威风多霸气!” 坐在将案后的杨宁瞥了张明成一眼,“你这么喜欢威风,怎么不干脆叫霸气军?” “霸气军?”张明成怔了一下,竟然露出一副颇为认可的神情,认认真真思考起来,“感觉不错,但还是有些怪,不如叫霸王军?” 杨宁没好气地道:“你是霸王还是我是霸王?” 张明成挠挠头,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我虽然勇猛,但想来比西楚霸王还是差了些,打出这个旗号多少有些妄自尊大,容易让人嫉妒,做人还是谦虚一些为好,不如叫猛虎军?” 看他这样子,竟然是想都没想,就觉得自己比杨宁要更勇猛更能打,压根儿没把杨宁往霸王那方面联系。 杨宁懒得跟张明成掰扯这些有的没的,一锤定音:“兴复军!” 这名字自然是驱逐胡虏,兴复汉家江山与社稷的意思。 眼下杨宁起兵的最大旗号是抗胡,取这个名字最为应景,最能吸引地方志士,而且比较好让东南朝廷接受,容易赢得士族门阀们的舆论支持。 杨宁虽然看不上东南朝廷与门阀世家,但眼下他还不能事事都不考虑朝廷的感受,毕竟接下来他是需要朝廷给予官职任命的。 大军没有在祝阿县久留,在杨桐带人过来接收县衙与民政后,杨宁把量地算民、分地屯田、照顾伤员的差事丢给对方,自己则带着大军回道向北,进剿下一股泰山贼,把地盘向新地域扩张。 第七十一章 态度转变 “除了西边的祝阿县,最靠近咱们历城县的就是北面的漯阴县,与东面的东平陵县,漯阴县有范家坞堡,泰山贼打了一阵没打下来,转头去攻占了县城。 “现在除了东平陵,几个县的县城不是已经沦陷,就是岌岌可危,除了寥寥几个实力强劲的豪强稳如泰山,寻常大族的坞堡已然被攻下了不少。” 杨宁率领大军回到历城县的时候,先行出去哨探军情的孙淮回来向他禀报各地战况,“泰山贼越打越多,仅仅是我们探明的就已经超过两万,如此庞大的数量,寻常县城、坞堡哪里守得住?” 听罢孙淮的叙述,杨宁有片刻沉默。 济南郡八县,历城、祝阿在西,漯阴、著县、管县在北,郡治东平陵在中,邹平、于陵在东。 此次泰山贼出来掠粮,先前是分散劫掠,目标也是乡里平民、普通大户,后来裹胁的难民以及收纳的河北流民多了,实力大涨,便开始攻打大族坞堡甚至是县城。 一开始进入济南郡的泰山贼不过万人上下,杨宁去了祝阿县一趟,旬日间又剿又抚,让祝阿县再无一个贼寇,但整个济南郡的泰山贼数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至两三万之众。 北面除了漯阴,著县、管县两县的县城都已被攻陷,可想而知两地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会被贼寇裹胁进队伍。 “东平陵是郡城,城池坚固内有驻军,豪强大族也多,不用咱们管。 “东面的邹平、于陵两县相距太远,我们要是越过东平陵前往彼处,耗时耗力不说,一旦郡城里的曹嶷部曲动了歪心思,我们还得顾虑自身的安危。 “眼下,我们能用兵该用兵的地方,正是北面的著县与管县。” 说这话的不是杨宁也不是张明成,而是赵文景。 赵文景虽然一直在杨宁身边做事,但就如他最初说的那样,他只是暂时襄助杨宁而已,故而每每都是杨宁要求什么他才会做什么,杨宁问什么他才会答什么,鲜少主动进言献策。 人家毕竟是做过九卿的名士,身份摆在那里。 而随着杨宁扫平祝阿县,正式建立兴复军,且在旬日间把兴复军整顿得有模有样,赵文景对杨宁的态度悄然发生变化。 后者回历城县没打算多作停留,只是让大军在军营歇息一夜,明早就会继续出发,但赵文景却主动来军营找到杨宁,询问对方在祝阿县的种种举措,眼下孙淮带回最新军情,赵文景又开始主动分析局势。 “先生以为,我这次北上该如何用兵?” 杨宁心中虽然早有定计,但赵文景态度如此积极,杨宁便索性顺着对方的话茬发问,让对方多一些参与感。 赵文景抚须沉吟:“最好的用兵之法,当然是在泰山贼回程路上突然袭击,如此既可以出其不意,又能避免对方依仗坞堡、县城据守。 “只不过,这样一来碰到的很可能是合兵一处往回走的泰山贼,届时两三万甚至可能不止两三万人在前,四郎以区区五千兵马,是断然不可能将其包围聚歼的。 “不能包围聚歼,就会有很多贼寇逃散,再度回到山中为祸。” 杨宁微微颔首,泰山贼要是合兵一处的话,不仅战力会获得极大提升,打起来不好打,即便是打胜了,抓起来也不好抓。 这并非是无的放矢,经过祝阿县两战,济南郡的泰山贼首领只要长了颗脑袋,就不会对兴复军视而不见,并且做出相应防范。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肯定不会分散回程,只有合兵一处才能最大限度保护自身。 因是之故,杨宁兵出著县、管县的策略,唯有快速二字,他得赶在泰山贼完成劫掠与享受,带着钱粮财货汇合到一起之前将其各个击破。 迅速发兵除了是对付泰山贼的需要,更是为了应付曹嶷。 作为青州之主,曹嶷不可能坐视自家地盘上出现一支军队,尤其这支军队一起家就摆明了跟他为敌。 打铁还需自身硬,杨宁需要赶在曹嶷反应过来,派遣大军镇压之前,先占据尽可能多的县邑,吸纳尽可能多的流民,积攒尽可能多的本钱。 唯有自身根基稳固,届时才有可能立于不败之地。 好在曹嶷远在青州,一时半刻的杨宁不用过于担心。 济南郡郡城虽然驻扎有曹嶷的正规军,但只有千人上下,连泰山贼都不敢打,自然更不至于对杨宁造成多大威胁。 千人的正规军,看起来不多,实际上不少,因为青州有八个郡。 青州拢共就这么多人这么大点地方,大部分人力物力还控制在世家豪强手中,曹嶷能调动的钱粮有限,养不了太多兵马,其人麾下的战士加在一起不过两万多而已。 若是每个郡都驻扎一千人,八个郡就是八千人,曹嶷能用的机动兵力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还怎么有效应付各种战事? 现如今平原郡正在大战,曹嶷可是一直要配合石勒作战。 在正常情况下,对于非军事重镇的郡城,朝廷根本不会派兵驻守,眼下也就是乱世,曹嶷青州之主的地位既缺乏大义名分也不怎么得人心,基本盘更是薄弱,这才需要在郡城驻军威慑地方豪强大族,以维持自身统治,否则济南郡连这一千人都没有。 翌日,杨宁引兵向北,兵发著县。 战兵依旧是五千人,运送粮秣物资的民夫则有过万之众。 之所以发动这么多民夫,当然不是因为历城县聚集的流民多,而是为了战后能迅速把战利品带回,乃至就地安置他们。 在进入著县之前,大军需要先经过漯阴县,因为跟范家已经达成过一次交易,双方有了些情面,杨宁便派人去知会了一声,免得引发对方的紧张与恐慌。 他们毕竟是五千战士,声势浩大。 没想到的是,范家会错了意,以为杨宁是向他们展示军威,出之前那口军械被临时加价的恶气,遂专门派了犒劳大军的队伍,带着酒肉粮食在道旁相迎。 “先前是我们小气了,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杨将军勿怪,如今这世道兵危战凶,购买兵甲的大族太多,价格的确上涨不少,先前并非是我们刻意加价。” 在道旁亭前跟杨宁见礼致歉的,是一名在范家很有份量的中年男子,名叫范钟鸣,之前双方交易时正是此人出面。 不同于彼时的拿捏姿态,眼下范钟鸣在彬彬有礼之余,还带着不少示好之意。 说着话,范钟鸣指向自己身后的一队骡车,言辞恳切地对杨宁道: “虽说我们不曾刻意加价,但杨将军起兵保卫桑梓乃是济南郡百姓之福,我们范家亦有庇护桑梓之心,只是德薄力微做不到杨将军这份上。 “但该表的心意不能少,别的不说,卖给杨将军的兵甲不仅不能依照市价,还必须减免一些。 “这是重新计算价格之后,用剩余的钱换的兵甲,现在尽数交给杨将军,还望将军不要怪罪我们自作主张。” 杨宁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心情大好地扫了几眼那队骡车,大体估算数量,上面的兵甲怎么也有三五百套。 范家示好的诚意的确足够,眼下正是杨宁缺兵甲的时候,这些东西他正好得用。 张明成在一旁看得暗暗撇嘴,对范家的心思不屑一顾。 靠着跟石勒的关系,范家有制造兵甲的作坊,无论器具、工匠、工艺还是材料源头都齐备,可以持续不断生产军械,若是杨宁眼红,发大军把他们灭了将作坊据为己有不是不可能。 范家毕竟是投了胡人的,曹嶷不好动他们情有可原,但杨宁起兵的旗号却是抗胡,打他们顺理成章。 范家虽然独霸漯阴县,能聚集起数千人据守坞堡,但其中的精锐战士肯定不会太多,五千历经血战的锐士未必攻不下。 就算五千人拿不下来,以杨宁在祝阿县的表现,等他在济南郡再打几场仗,吸纳更多泰山贼与流民中的青壮回头时,军威势必更盛,届时范家如何抵挡? 这就怪不得范家在见到杨宁的使者后,会觉得后者是在耀武扬威,并立即低头服软,不仅主动拿出酒肉钱粮犒劳军队,还为之前的行为道歉,并赠送几百套兵甲了。 说到底还是欺软怕硬,此乃豪强大族们的一贯做派,如今乱世当头,这种做派无非是表现得愈发明显。 “范家既然是一片诚意,杨某却之不恭,这就收下了。”杨宁没有跟范钟鸣客套。 闻听此言,范钟鸣不仅没有恼火,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对范家而言,杨宁愿意收这些东西才是好事,那至少说明杨宁不至于现在就去攻打范家坞堡,双方因为之前加价闹出的隔阂或许可以消弭,往后说不定还能长久往来。 因为新得了五百套军械,大军的武装水平显著增强,在见识到自家主将的威势与自身所在军队的“众望所归”后,就连最底层的普通战士都升起了几分自豪感,走起路来多出几分力道与气势。 士气一时大涨。 “范家这回可是大出血,刀盾长矛且不说,那一百套皮甲与一百副长弓称得上价值非凡。” 检查完军械的张明成,回来跟杨宁禀报情况时颇有些感慨,“咱们现在收了他家的东西,日后真要放过他们,舍弃那作坊不要?” 看他双眼放光的神态,显然是在祝阿县几仗打下来打得凶性大起,有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意思。 当日攻打黄家坞堡见识到黄家妇孺的惨状后,他可是颇为心软的,但现在却对翻脸不认人,攻灭一个家族的事情毫不在意。 杨宁对此没什么额外感触,张明成有这样的改变实属正常。 手里有了锤子看谁都像钉子,而杀人这种事无疑是最能助涨一个人的凶性,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与性格的,更何况在祝阿县那两战张明成还杀了很多人。 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武将,有几个不是视人命如草芥?没有这份气度,根本不可能在战场上站得稳。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先扫平郡内贼寇。要是不能控制整个济南郡,想那么多也无用。”杨宁淡然回应。 第七十二章 恩威并施 进攻著县泰山贼的战斗进行得很顺利,三日两战,兴复军成功聚歼县内所有流寇,这主要是斥候的功劳。 兴复军的骑兵数量虽然跟胡人没法比,但相较于泰山贼优势极大,杨宁可以早早派遣大量探马前往各处收集消息,并及时得到有关泰山贼动向的回报,前方战场对他而言几乎是透明的。 泰山贼则不同。 他们即便派出斥候,也会因为数量不够技艺不精,在跟兴复军探马遭遇时被射杀,故而战场对泰山贼来说犹如一片黑夜。 他们根本不知道兴复军在哪,是否分兵,又会从什么方位向他们发动进攻。 每当兴复军展开攻势,骑兵的优势能让杨宁更好地兜住敌军,并分割战场,迅捷有力地打乱对方的建制,迫使对方失去指挥与组织,进而击溃对方的士气。 著县一战,兴复军破敌八千有余,自身伤亡不过数百。 泰山贼劫掠到的钱粮财货尽数归于杨宁之手,这些藏在大族、富户家宅坞堡中的财富,正常情况下跟杨宁毫无关系,那是连曹嶷都只能干看着的存在。 但是现如今,这些都成了杨宁扩军、安民、屯田、治理地方的资本。 战后照例整训军队、消化战场经验、提升部曲战力的事情毋庸多言,著县之行中值得一提的,是杨宁与当地豪强的关系。 杨宁来到著县时,大族坞堡基本被攻破,只剩了最后一家勉强支撑的豪强,既然能坚持这么久,实力自然颇为强劲,坞堡修建得颇为高大坚固不说,私兵与被武装起来的仆从与青壮更是达到两千。 之所以有这么多战士,是因为县中不少富户与宗族逃了过来。 这些大族虽然来不及转运财货,但人手还是带了一些,尤其能战的家仆比较多,毕竟身体比较弱行动不利索的都被泰山贼追杀而亡。 因为杨宁的到来,坞堡在行将被攻破的时候转危为安,战后这些大族与富户对杨宁当然是感恩戴德,但是他们却提出了一个条件: 要求杨宁把原本属于他们的钱粮财货还给他们。 杀伐之气愈发浓郁的张明成,闻听此言当即大怒,指着那些大族与富户的鼻子破口大骂: “若不是我们,你们命都没了,还谈什么钱粮财物?现在口口声声说什么感激,实际上却是张口要钱,天下岂有这般报恩的道理? “再敢多言,我把你们的脑袋割下来!” 张明成的恐吓很有效果,大部分人被吓得瑟瑟发抖,垂着脑袋不敢多言,但还是有人硬着头皮道: “若无粮食,我们都要被饿死,这跟被将军杀了有什么区别?若无粮种,来年春耕无从进行,到时候不也是举族灭亡的下场? “再者,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大不了我们拿出一部分,当作你们前来相救的酬劳......” “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送你一程!”吃进嘴里的东西张明成不舍得吐出来,他当即拔刀出鞘,“忘恩负义的东西,让你们活在世上除了糟蹋粮食就是恶心人,不如早死了干净!” 不少人被吓得当场跌倒在地,有的人已经开始抱头鼠窜。 杨宁伸手拦住张明成,示意众人不必惊慌,随即看向说话的那名大族代表,询问对方的姓名,得知对方是著县第二大豪强钱家的人。 钱家在即将被泰山贼攻破坞堡的时候举族突围,因为没有携带财货,而泰山贼的目标是坞堡里的钱粮,故而他们最终在乱兵中杀出一条血路,成功逃到著县第一大豪强王家坞堡避难。 “将军既然是以抗击胡人、保卫桑梓为旗帜起兵,所作所为就得秉承道义,若是言行与泰山贼无异,纵然有万千兵马,终究得不到各县支持,那样的话即便一时兵强马壮,到最后也是长久不了的。” 钱家族长钱鹳一板一眼地说道。 张明成听得虎目一瞪,当即又要出言喝骂,杨宁依旧拦住了他,笑着对众人道: “钱公所言不错,我兴复军跟泰山贼自然不一样。 “诸位想要拿回失去的钱粮,能在这个乱世活下去,这份心思我很理解,大家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没有不相助的道理。 “只不过战场混乱,很多财物损毁,很多粮食被焚,还有不少被逃掉的泰山贼带走了,各家的损失我只能尽量弥补。 “这样吧,你们统计一下各家的钱粮数目,待明后日我们将物资集中到一起,你们再依次过来领取。” 杨宁的意思很明白,东西可以给,但数量必然不多,而且是他看在乡亲的面子上额外“弥补”,不是什么归还财物。 众人虽然觉得杨宁的说法有些问题,但在杀气腾腾的张明成面前并不敢多言,生怕惹恼杨宁让他连这个提议都收回去,只能依言照办。 回到军营,张明成半是不解半是不忿地问杨宁: “你早先就说过,以济南郡的财力物力,我们根本养不起多少兵,想要成就大事,必须趁乱把大族们的钱粮、田地拿过来,今天你怎么又要答应那些人返还缴获? “若是东西都要还给他们,我们还不如不救他们,等他们被泰山贼杀光了再出战!” 杨宁微微摇头:“世事纷杂,哪能非黑即白,想要成就大事,必要的妥协不可避免。 “于我们而言,与钱粮、土地、军队同等重要的,是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哪些人可以争取过来,哪些人只能剿灭。 “著县这些失去家宅的大族富户是我们的敌人吗?如果他们是,那岂不是整个济南郡、青州,乃至整个天下的世家豪强都是我们的敌人? “在抗胡以及与曹嶷争雄的大局上,他们必须是朋友,能拉拢过来一定要拉拢过来,否则他们就是曹嶷的助力。 “著县这些大族我们能杀,但往后碰到的所有不纳头就拜的豪强,难道我们还能都杀了? “今天我们明明可以及时救援他们,却坐视坞堡被泰山贼攻破后再动手,试问明眼人谁不知道我们是为了财物而罔顾人命? “届时济南、青州的大族哪里还会帮助我们?只怕是连帮助曹嶷都来不及。 “钱鹳虽然态度恶劣,但他的话不无道理,若无钱粮,这些大族连吃饭都成问题。 “他们是可以向王家借粮渡过危机,但我们把他们逼到那个份上,还有什么民心可言?反倒是便宜王家白白收获人情与威望。” 听罢杨宁一席话,张明成冷静不少,他仔细想了想,末了习惯性挠挠头,不无尴尬地自我反省: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误事了? “最近我这脾气好像越来越大,遇到什么事情都想靠刀子解决,是不是杀人杀多了都这样?长此以往,我不会变成臭名昭著的屠夫吧?” 说到最后,张明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好似看到自己变成了董卓、石勒那样令人厌恶痛恨的恶魔。 杨宁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宽慰: “倒也没有误事,今天咱俩算是一唱一和,要收服人心就得恩威并施,你把他们吓住了,我给起好处来他们才会真的感激。 “至于你的脾气......你近来杀气的确是越来越重,不想变成阎罗恶鬼的话最好控制一下,否则后果还是很严重的。” 张明成正色点头,表示自己要坚守本心,绝对不能迷失心智。 临了,他叹息一声:“不过钱鹳那鸟厮的确可恶,我们明明救了他们,他却那副冷硬讨厌的嘴脸,好像兴复军欠了他的,这一切都是我们该做的,想想都还是觉得恼火。” 杨宁微微颔首,神色淡然地道:“那就灭了钱家。” 张明成愣了愣,半晌没反应过来:“你刚刚不是还说不能结怨于豪强大族,失了人心吗?” 杨宁理所当然地道:“不能结怨的是豪强这个群体,并不是不能对单个大族动手。 “一个被打残了要死不活的豪强而已,随便找个不落人口实的由头,说处理就处理了,咱们凭什么受他的鸟气?” 张明成张了张嘴,满脸迷茫地欲言又止,一时半刻没回过神,显得又呆又憨。 杨宁哑然失笑:“发还部分钱粮是施恩,灭掉钱家是立威,恩与威的力度得对等才能起到效果。 “咱们得让这些人知道,他们家族的存亡都在你我一念之间,我们可以灭他们的家,也可以存他们的族,想要活下去活得好,往后就只能唯我们马首是瞻!” 张明成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竖起大拇指:“我想杀人不过是鲁莽冲动,你要杀人却步步都是算计,真是心黑啊!” 翌日,那些没有被泰山贼屠灭,侥幸逃到王家坞堡中避难的大族富户,被杨宁发还了一部分钱粮财物,但钱家来领东西的时候,却被告知他们的钱粮都被泰山贼烧毁、带走了,兴复军并未缴获分毫。 钱家愤恨之余不免惶然,连夜联络各个大族,想要这些乡亲为自家出头、说话,并许诺了不少好处。 之后一日,杨宁突然宣布接手县衙,并要依照县衙民册重新丈量县内土地,此举无疑是项庄舞剑,意在豪强大族们的隐田。 也不知怎的,在有大族率先跟钱家划清界限,又被杨宁认定其家族没有任何隐田后,其余大族纷纷效仿,果然全都成了没有隐田的清白人家。 至于钱鹳,从此再也没能见到任何一个大族的主事者,钱家一夜之间彻底沦为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后来嘛,后来钱家就销声匿迹了。 有人说他们迁徙去了别的地方,有人说他们投了泰山贼,有人说他们饿死在了荒野,还有人说兴复军暗杀了他们。 没人拿出切实有效的证据,也没人想要调查这件事,在著县换了天成为兴复军的地盘后,大家已经不关心钱家的死活。 第七十三章 合流 “隐田也好失去主人的田地也罢,要把这些原先属于豪强大族土地直接分给流民,恐怕会产生很多问题。 “最主要的忧虑有二:其一,豪强大族必然心生抵触,说不定会暗施手段进行破坏,刻意刁难打压平民百姓; “其二,每逢天灾人祸、家中有人病重之类,百姓还是会卖田换取钱粮,到时候土地依然会被兼并到大族手里。 “所以我认为应该把历程、祝阿、著县等地失去主人耕田,直接收归官府,由你的将军府下令,组织军士、百姓进行军屯、民屯。 “如此一来,我们可以统一置办耕牛、农具,协调使用灌溉沟渠,能提高耕种效率,不担心过程中出什么问题,更不用顾虑豪强大族动歪心思。 “而如果屯户家中有人病重,需要很多钱医治的时候,也能由官府出面直接协调,这样百姓就不必卖田卖地去筹钱。” 说这话的是杨桐,杨宁打下著县没两日,他接到命令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照旧接手县内民政,提纲挈领安排手下人做事。 杨桐接着道:“最重要的是,屯田诸事由将军府管辖,粮食直接收归府库,期间没有地方势力与衙门参与,可以避免很多中饱私囊的情况,减少损失。 “这能让我们充分使用人力调动物力,也能让百姓远离各种压榨与欺负,安居乐业。 “最后,相较于收取自耕农的赋税,屯田的大部分粮食都能收走,只要给屯户留足口粮就行,这会增加军粮收入。” 听罢杨桐一番长篇大论,杨宁没有多作思考便点头应允。 乱世屯田本就是惯例,虽然这个制度并不完美,但作为一时之策无疑利大于弊。杨宁奇怪的是,这个建议居然是杨桐提出来的。 接触到杨宁饶有意味的眼神,杨桐面色一肃下巴一抬,不无恼羞成怒地傲然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觉得我不能看清时势,想清相关问题,提出这样的策略吗?你未免太过小觑于我! “倒是你,身为主事者,未能运筹帷幄,从一开始就布置屯田事宜,反而把历城县、祝阿县的土地都分给了流民,是明显的疏漏!” 看着杨桐像是开屏的孔雀一样大呼小叫,杨宁差些没忍住笑,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装模作样地叹息: “不愧是咱们杨家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子弟,若是没有你查漏补缺,我不知还要误多少事,继续保持,日后你定能权重一方、名扬天下。” 杨桐本来已经做好跟杨宁激烈辩论一番的准备,没想到面对的是居然郑重夸奖,一时间又骄傲又欣喜,又茫然又羞赧,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直到杨宁翻身上马,带领大军离开,再度踏上征程,杨桐才回过,他重重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光!” 说着,他转过身,愈发斗志昂扬、头脑清晰地呼喝随行的手下,给他们安排各种差事,感觉浑身充满力量。 “你为何不跟杨三说实话?这家伙神气活现的,看着就欠揍,你不打压他的嚣张气焰也就罢了,竟然还顺着他的脾气? “我记得你很久以前说过,早晚有一天要把他踩在脚下,让他哭爹喊娘地向你求饶。” 离开一段距离,确定杨桐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后,张明成满脸纳罕地问杨宁。 别人不知道,张明成却是很清楚,杨宁之所以不从一开始就安排屯田而是给流民分田,既是为了打出仁义的名声吸引更多流民来投,也是为了不早早刺激豪强大族。 屯田一分,豪强大族再是有手段有心思,正常情况下都不可能去兼并屯田,那无疑是断了他们扩充财富的念想。 如今兴复军历经多场激斗,战力已经形成,规模业已增加,杨宁不再需要那么顾及豪强大族。 而流民实在太多,即便不分田只要给一口饭吃让他们能屯田,就不愁不能聚拢人口,故而屯田一事可以提上日程。 张明成的这些看法自然没错,但并不全对。 杨宁之所以要留几个县的百姓自耕自种,而不是全面进行屯田,是基于前世认知的有意尝试。 他需要一个对比,到底是屯田有用还是分田有用。 且他的目光不仅限于此。 屯田这种策略历史悠久,有明显效果,但问题也很多,其中最核心的,是无论地里种出多少粮食,百姓都只能得到够吃的口粮,不会产生余财,久而久之难免懈怠。 余财是驱动百姓努力劳作,产出更多财富的重要因素。 杨宁不仅不是杨桐口中那种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相反,他的目光很长远,屯田制属于历史,当下用用也只是一时之策,他需要探寻一种属于未来的,比屯田制与大齐皇朝的占田制更能壮大自身,乃至是富国强民的土地制度! 如此,他方有驱逐胡虏、战胜群雄,结束乱世、再造河山的根本力量! 现如今,杨宁麾下虽然只有数千兵马几县之地,连济南郡都没拿下,但他已经在考虑从根本上解决提升国力的问题! 在张明成充满探究之意的注视下,杨宁云淡风轻地解释道: “杨桐这厮虽然骄傲了些,但本性其实很单纯,就跟猫一样,没什么坏心眼,顺毛捋是最恰当的相处方式。 “只要他觉得你认可他、尊重他,那无论你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甘之如饴,不管那有多苦多累。 “甚至越苦越难的活他干起来越是有劲,因为他会认为,那是在展现他远胜常人的不凡之处与卓越才能。” 张明成怔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低头琢磨、品味片刻,忽然猛地抬头,双目如电神色幽幽地盯向杨宁,语气复杂而怪异地道: “这就是你的驭下手腕?我很好奇,在你眼中我是猫还是狗,你又是秉承了什么原则来驾驭我,潜移默化中让我乖乖听你话的?” 杨宁:“......” 张明成这话无疑让他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 下一刻,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大义凛然地道:“什么阿猫阿狗,你不是济南猛虎吗?猛虎哪会被人驾驭? “我只不过是帮你打开了束缚你的笼子,这天大地大便任由你驰骋了,泰山贼也好曹嶷也罢,谁能挡得住你?” 张明成听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觉得杨宁说得很有道理,刚想哈哈大笑三声表现一下自己的猛虎气势,脑中念头一转,已是意识到什么,当即对杨宁怒目而视: “好你个杨四,什么帮我打开笼子,你这不还是自诩为猛虎的主人吗? “我可不是什么笼中虎,我乃是下山猛虎!不需要你打开笼子,我自己就能虎啸山林、鞭挞群雄!” 两兄弟插科打诨一番,倒是让枯燥的行军路途显得不那么无趣。 ...... 离开著县进入管县,兴复军一路上遇到了好几股泰山贼,不过规模都很小,少的数十人多的只有几百人,且毫无与兴复军交战的意志,远远看到他们便忙不迭地四散奔逃。 直至占领管县县城,兴复军都未遇到像样的泰山贼抵抗。 相应的,因为连泰山贼大队人马都没见到,他们未能缴获什么钱粮财货,只有一片没了大族富户,也没了多少平民的白地。 面对这样的情况,杨宁也好张明成也罢,都谈不上高兴与不高兴,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随后孙淮回报的军情,证实了杨宁与张明成等人的推测:济南郡各地的泰山贼正在汇合,且汇合得很快! 随着祝阿县、著县的泰山贼被击破,零星逃散的流寇跑到其他泰山贼劫掠的地方,带去了源源不断的有关兴复军的情报。 时至今日,泰山贼哪里还能不知道兴复军想对他们做什么? 而他们无论是要抵抗兴复军,早早撤回泰山及其周边山区,还是与兴复军决战,首先都得合兵一处,把自身力量提上来。 “各地的贼军加起来不下四万之众,合流之后威势不小,即便我们能击破他们,也没法包围聚歼,届时肯定有很多人逃进山中......” 在军议上说这话的是王阳,他出自著县第一大豪强王氏。 没错,杨宁离开著县之前再度扩军,现在麾下达到六千之众,王阳带领的家乡子弟兵被编为第六部,且从家中携带了不少军粮,短期内能做到自给自足。 什么是联合豪强、借助大族力量抗胡? 这就是。 王阳接着道:“而若是泰山贼不欲与我等交战,完全可以舍弃一两万人断后,吸引我们的兵力,迟滞我们的步伐,另外的人带着钱粮财物迅速退回山中。 “如此一来,我们即便击败那一两万人,也无法获得足够的军需补给。” 杨宁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王阳的分析。 济南郡就在泰山边上,泰山贼要退回山中很方便,而现在泰山贼数量众多,绝对可以像壁虎一样,行断尾求生之策。 没办法,因为河北流民的涌入与各县百姓的被迫同流,泰山贼始终是越打越多。 兴复军进入著县前,泰山贼只有三万人左右,杨宁在著县围歼、收服了八千之众,现在又进入管县了,泰山贼反而增加到四万人。 张明成摸着下巴沉吟道:“我刚刚还在奇怪,东平陵、邹平、于陵三县的泰山贼,为什么不分股立即退回泰山,反而要费时费力的集结在一起。 “照王校尉这么一说,泰山贼首领是认为分股退回必然有一部分被我们追上,导致丢掉很多钱粮财物,这才要先聚拢在一起。 “等到他们把劫掠所得集中起来,即便我们追过去,有一两万人被舍弃断后,他们也能带着所有缴获回到山里!” 说到这,张明成有感而发:“如果真是如此,我都不知道是该骂泰山贼黑心,还是该夸他们聪明。” 孙淮琢磨着道:“此时我们想要阻止对方合流已经来不及,但如果不破掉对方的计策,我们出兵又得不偿失......如之奈何?” 此言一出,众人都把目光投向杨宁。 问题摆在面前,大家束手无策,只能看向杨宁这个主心骨,对方要么拿出破局之法,要么做出不再攻打泰山贼的决定。 杨宁当然不能不打泰山贼。 他麾下现在有六千之众,而且兵甲不全,如果不把泰山贼手里的钱粮抢过来,他拿什么维持军队开销,又怎么进一步武装军队,让兴复军的战力更上层楼? 第七十四章 贼首 东平陵,城外某大户庄园。 之前这里是大族坞堡,如今泰山贼鸠占鹊巢,将其变成了自己的营地。 当然,在泰山贼自己眼中他们并不是贼寇,而是义士。 进入济南郡的这些义士的首领名叫王士诚,此刻他正在坞堡角楼上眺望东平陵城。 因为相距甚远,他连城墙上是否有人都看不清,但这位身高不过六尺的汉子,眼中依然流露出浓浓的觊觎与野望。 就好像对他而言,东平陵是已经送到嘴边的一块肥肉,但凡他是个正常人,就应该一口把它吞下去。 济南义士有能力吃下东平陵吗?王士诚认为是有的。 他麾下可是有四五万之众,其中青壮两万,要刀有刀要弓有弓,凭什么不能夺下一个只有区区千名军士戍守的城池? ——四万人里面青壮占比之所以如此之大,是因为老弱妇孺身体素质差一些,扛不住战乱、饥饿、病痛与颠沛流离,一路上死了太多。 王士诚渴望得到东平陵的动力很简单,作为郡城,东平陵颇为繁华,无论粮食布帛等钱财,还是美酒美人等诱惑,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抢一趟郡城,可比他们在各县辗转要划算得多。 王士诚让各股义士在东平陵集结,原本就是打算攻进郡城。 如果能将郡城里的财货带回山中,他一定可以大出风头,让攻掠其它郡的首领们赞叹不已,凭着这份战绩,他在山中的地位必然更上一个台阶。 起初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西面祝阿县、著县的消息相继传回,王士诚如遭当头棒喝,气得差些把回来报信的人当场砍死。 著县八千义士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原本的四五万众只剩下四万,王士诚非常生气,很想掉头回去把那什么兴复军踩进土里。 这时候有人出面劝住了他。 那是唯一一个在他身边听用的落魄士子,名叫张春,对方给他分析了泰山义士与兴复军的战力差距,以及他们因为劫掠而被郡县之人仇恨,兴复军保卫桑梓必能得到拥戴的现实,最终让王士诚没有冒险回头。 打不了兴复军,自然也就打不了东平陵。 王士诚只能收起心思,安排麾下各股义士的撤退事宜。 “兴复军就在身侧,既然你决定不与之交战,为何不让各路人马就地回撤,而是仍旧下令他们聚集到东平陵?”张春来到王士诚身后,不解地提出问题。 王士诚轻笑一声:“自从你劝我不要跟兴复军作战,这几天我一直在打探他们的消息,如今可以确定,那的确是一股精锐之师。 “既然是精锐,又怎么会放任我们归去? “我们的组织度与纪律性不如兴复军,赶路的时候颇为混乱,严整有序的行军队列不可能有,加上不少人拖家带口,老弱妇孺必然减缓速度,如若径直往山中逃,肯定有很多被兴复军追上。 “一旦被追上,以双方战力的差别,各路人马无疑会立即陷入深渊。 “再者,兴复军骑兵数量不少,在骑兵的威胁下,各路义士或许能跑掉一部分,但钱粮物资肯定没法带走。 “所以我们只能汇合一处,集中一两万人甚至两三万人断后,才能让其中的青壮、精锐带着钱粮逃回山中。” 听到这里,张春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他脸色一变,不由得感到阵阵胆寒: “你要抛弃老弱妇孺,用他们的性命迟滞敌军?” 王士诚不以为意地道:“咱们这回到济南郡虽然抢了些粮食,但历城、祝阿、漯阴、著县等地的缴获却都落入了兴复军之手,山中物资匮乏,养不活太多张嘴。 “再者,老弱妇孺带走了用处也不大,多了不过是累赘,能让青壮跟着回去就行。” 听罢王士诚这番振振有词的话,张春额头冷汗直冒,他指着对方哆嗦着道: “王士诚,你也是贫贱穷苦出身,应该知道平民百姓的难处,如今他们跟了你,把你看作活命的希望,你怎么能如此对待他们?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当年你自己都吃不饱饭,却经常把仅有的炊饼分给我一半,看到邻居病重,会冒险进入深山三天三夜寻找草药,哪怕是不相干的人被欺负了,你都能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如今......如今那可是几万条人命!你怎么能说舍弃就舍弃?” 一席话说得王士诚怔了怔,一时有些茫然,自顾自陷入沉默。 他以前的确是很古道热肠的一个人,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哪怕自己活得不怎样,却经常帮助别人,故而在乡里名声很好。 正是靠着这种名声,在大家都活不下去被迫成为泰山贼时,有很多人自觉不自觉地跟着他,听他的话,让他从一开始就拥有了自己的班底,之后才能一步步成为泰山贼的几大首领之一。 成了泰山贼的大头目,王士诚就不再是之前那个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的庄稼汉。 几年劫掠下来,他杀了不少人,抢到了一些财富,建起了大屋子,拥有了很多手下,平日里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一言定人荣辱,一决人生死,钱与权的滋味都品尝到了。 不知从何时起,以前那个古道热肠的淳朴庄稼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杀伐果断、野心勃勃的山贼首领。 “别说这些没用的!” 王士诚回过神来,立即勃然作色,“如果不是你一再相劝,我如何能咽得下这一口气,肯定要跟兴复军正面打一场,把被他们抢走的那些财货夺回来! “是你告诉我,咱们出山的目的是钱粮物资,是为了山中家眷不被冻死饿死,是为了吸纳更多青壮提升实力,而不是逞一时之勇去跟一支强军硬碰硬,平白折损自家的精锐战士,我才决定撤退。 “既然是为了保全骨干力量而撤退,兴复军又来势汹汹,粮食物资更是一定要运回山中,那就必须有人断后! “我的安排虽然看起来残忍,却是对大家最有利的选择,也是听了你的意见,你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无论这席话有没有说服张春,反正王士诚自己被说服了,他遂不再多言,也不听张春的言语,走下角楼,去巡视钱粮财物的集中情况。 ...... 是日,杨宁兵发东平陵,目标直指正在彼处聚集起来的四万贼寇。 第七十五章 迷雾 兴复军进入东平陵,理所当闯入泰山贼视野,然而王士诚得到的第一个有关对方动向的军报,却让他始料未及。 率先接触到兴复军的,不是王士诚放在东平陵北面的斥候探马,而是从南面败退而回的一些残兵败将。 南面即是泰山,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中间的乡里早就被扫荡干净,毫无价值可言,眼下没什么泰山贼寇。 兴复军不从北面来,而是从南面来,这让王士诚大吃一惊,相关军报的内容很简单,兴复军骑兵杀了过来。 归路被截断,王士诚不由得心急如焚,但他没有丧失理智,而是立即召集手下的大头目们,紧锣密鼓地商议起应对之策: 大军此时该怎么做? “退路绝对不能被断,否则我们如何回到山中?事已至此,有什么好说的,兴复军不过五六千人而已,还挡得住我们四万人不成?” 开口的是个嗓门粗狂、满面虬髯的壮汉,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 “兴复军怎么就出现在我们南面了?他们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他们真的只有五六千人马?会不会又扩军了?” 一名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面露畏惧之色,一番话说得战战兢兢。 这人原本是个大户子弟,被裹胁到流寇群体中的,因为能写会算,说话好听善于拍马屁,最近很得王士诚喜欢,提拔他做了个统领,经常带在身边。 “都什么时候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敌人就在眼前,现在重要的是该怎么办!” 五大三粗的壮汉厉声呵斥一番,转头看向王士诚,“首领,从东面出青州的兄弟们已经退回山中,曹嶷的大军随时可能来济南郡,咱们要是被兴复军堵住退路回去不得,早晚被他们两面夹击,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王士诚听得颇为意动。 济南郡东面是乐安、齐郡两郡,其中齐郡是青州州治所在,前日王士诚刚得到消息,去齐郡一带掠粮的泰山贼已经被曹嶷的兵马赶回山中。 无论如何,青州八郡是曹嶷的地盘,曹嶷不会坐视他们这些泰山贼肆掠地方,即便之前主要精力放在平原郡,发兵进剿亦是必然之事。 就在王士诚准备同意壮汉的建议时,张春忽然出声:“我倒是觉得柳统领的话没错。” 柳统领,即那位脸色白净的大户子弟。 闻听此言,王士诚与众统领都是一阵愕然。 张春接着道:“兴复军本来在北面,为什么数日间突然到了南面?他们是全都去了南面,还是只去了部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引诱我们与他们正面决战,还是故布疑阵另有所图? “不弄清楚敌情,怎么能妄定应对之策?” 壮汉很不忿:“这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心思管那么多,多耽误几日,曹嶷来了怎么办?我们有四万人,何必管兴复军怎么想的,直接打过去,把他们击败了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这话引得不少统领点头。 然而张春却看都懒得都看他们一眼,只是转头对王士诚道: “若是兴复军果真全军到了南面,以对方主将这些时日展现出的才能与兴复军的战力,我们想要正面击败他们难如登天。 “而一旦我们战事不利,都不需要战败,只要不能击破他们,时间长了很容易人心离散,到时候部众四下逃遁,人员、物资我们可就一个都带不回山中了。” 王士诚陷入沉默。 张春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他们虽然人多,但部众都是裹挟的济南郡百姓与吸纳的河北流民。 这些人跟着他们要么是被迫,要么是为了一口饭吃,仓促间聚集在一起,不过是一盘散沙,本来就没什么战斗力可言。 一旦战事受挫死伤过多,这些人很可能见势不妙哄抢了粮食就跑,哪有一定要跟随他们到底的理由? 别忘了,兴复军可是一边作战,一边在收拢百姓安抚地方,给他们粮食与土地,这些消息早就不是秘密,难民们跟着谁不是跟,有田可种为什么一定要去山中做贼? 王士诚能依仗的,不过是从山中带出来的那些老部下。 但一方面这些人数量有限,另一方面战力也有限,至少跟兴复军硬碰硬毫无胜算。 “你的意思是,如果绕到南面堵住我们退路的,只是兴复军的先锋,人数有限,我们可以冲过去杀散他们,但如果来的是兴复军主力,人多势众,我们就只能另寻他法?”王士诚问。 张春颔首:“正是此意。” 这就是普通流寇与正规军的区别了,倘若王士诚带领的是曹嶷麾下那样的正规军,那王士诚绝不会在没探清楚敌人情况,只是仓促被袭的情况下,就火急火燎召集众人商议。 且他必然有足够多足够强的斥候探马,能散出去打破战场迷雾,及时收集到敌军的详细信息。 当下,王士诚虽然同意了张春的提议,派出人手去南面打探兴复军的情况,但过程却格外艰难。 他出动了百十名骑兵,可大半天的时间过去,回来禀报消息的人还不到一半,且带回的都是半路碰到兴复军探马,被对方突袭、射杀,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回的消息。 至于兴复军主力.....他们影子都没看到。 不是确认南面没有兴复军大队人马,而是还没深入到足够距离。 面对如此情形,王士诚是既恼火又无奈。 他是有四万之众,但骑兵太少。 地方上的普通百姓家是没有战马的,只有豪强大族家里有,可对方既然有骑兵,在坞堡即将被攻破的时候,哪有不骑马突围的道理? 一群武器简陋的山贼步兵,如何拦得住数十骑乃至百十骑集中突围呢?更何况彼时他们的目标是粮食财物,根本没人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去为队伍留下什么战马。 不像杨宁,一开始打的是胡人,而正经骑兵大规模执行作战任务时,绝不会是一人单马,一人双马是最起码的配置,所以杨宁在起兵初就缴获了不少战马。 之后他联合豪强大族,这些人家里的骑兵基本都进了兴复军,这才使得杨宁麾下有相当数量的可战骑兵。 这些骑兵如果碰到曹嶷的军队,那自然不算什么,但在泰山贼面前,却足以形成碾压般的战场优势。 别的不说,杨宁至少可以做到在对泰山贼的动向、数量了如指掌的同时,让王士诚始终被战场迷雾笼罩,无法得知他的任何实质消息。 “告诉各位统领,除了他们的坐骑,把亲卫的战马都给我交出来,要么就让他们的亲卫连人带马出动,去南面打探军情!” 为了尽可能筹措一些骑兵,王士诚不得不把注意打到那些统领们身上。 在重新凑了一百多骑后,王士诚还派出大量精锐老步卒,决定用人数优势广撒网。 两天后,王士诚的人终于冲破兴复军骑兵的重重阻碍,以人命为代价,让步卒填满南面空白地带,弄清楚了兴复军的虚实: 兴复军主力就在南面! 第七十六章 郡城 好不容易弄清楚真相,王士诚却没有半点儿激动之情。 他只感觉浑身无力。 “早知如此,我们不如一早就向西面转移,绕过这些兴复军,寻别的地方回山里,平白在这里多耽误了两天时间!”议事的时候,率先开口的依然是那位满面虬髯的壮汉。 张春依旧没有理会这个,在他看来脑袋跟榆木疙瘩没有区别的家伙,正要转头跟王士诚说些什么,柳统领倒是识趣地开口为壮汉解惑: “兴复军已经在我们身侧,几万人携带大量钱粮物资转移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 “我们严阵以待正面打都不一定打得过,一旦在赶路途中被对方不停袭扰,旬日间部众就会溃散的,到时候跟一群羊面对一群狼有什么区别?” 王士诚也没有理会壮汉的意思,他迫不及待问张春: “兴复军打又不能打,泰山回也不能回,部众转移还没法转移,我们岂不是被锁在这里不能动弹,只能坐以待毙了?” 张春摇摇头:“不是坐以待毙。” 王士诚问:“那是什么?” 张春道:“我们不过是在等待援军。” 王士诚怔了怔:“哪有援军?” 此时联络群山中的同伴行不通,且不说有多少人愿意冒险来救他,就算来也晚了。 张春语出惊人:“曹嶷所部就是我们的援军。” 王士诚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壮汉更是立即嚷嚷:“姓张的,你莫不是傻了?曹嶷怎么会是我们的援军?” 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张春淡淡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兴复军趁乱而起,旬日间拥众数千,事实上占据数县,我观其主将杨宁这些时日的行事,莫不章法严明进退有度,可见野心不小,曹嶷如何会允许他的地盘上出现如此军队如此人物? “于曹嶷而言,我等山中贼寇不过是疥癣之疾,杨宁与兴复军才是肘腋之患,对方必欲除之而后快! “如此一来,曹嶷怎么不是我们的援军?” 王士诚陷入思索,柳统领惴惴不安地道:“先生的意思是,曹嶷所部来了这里便会跟兴复军开战?可我们堵在中间,对方也不会对我们视而不见啊!事后曹嶷更不会放过我们吧?” 张春目不斜视地淡淡道:“那就让出地方,不要堵在他们中间,把战场给他们腾出来,让他们先打。” 这时候莫说柳统领,王士诚都迷糊了:“怎么让?曹嶷与杨宁怎么就一定会先打起来?” 张春叹息一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王士诚:“首领可知,兴复军明明已经到了南面,这两日为何不向我们展开攻势?” 王士诚恍然大悟:“我之前想来的时候也觉得奇怪,被你这么一问,倒是想通了,杨宁那厮定然是不想跟我们苦战,在疲惫之际便宜了曹嶷! “咱们毕竟有四万人两万青壮,真要结阵而守,兴复军想速胜我们绝不容易!” 张春微微点头:“杨宁只有五六千人,本来不是曹嶷的对手,一旦曹嶷的大军抵达济南郡,他顷刻间就有倾覆之虞! “现在他堵着我们的退路不让我们回去,就是要让我们留在这里面对曹嶷,叫我们跟曹嶷互相消耗,等到我们跟曹嶷打得两败俱伤,他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了!” 王士诚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凉气:“杨宁这鸟厮真是好算计! “照你这么说,我现在就该派人去见曹嶷,向他表示臣服,假意投靠于他,再把道路战场让出来,让他先跟杨宁拼个头破血流!” 张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当曹嶷傻吗?” 王士诚顿时脸一黑,恼羞成怒不再说话。 柳统领见势不妙连忙打圆场:“曹嶷那厮能窃据青州,必然是个老奸巨猾之辈,想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他现在想看到的,必然是我们先跟兴复军打。 “一个战场三方势力,彼此都想另外两家先打起来,谁贸然动手做第一个下场的人谁就倒霉,是让别人捡便宜! “这,这僵住了啊......” 一众统领听到这里已经是晕晕乎乎,有人抓耳挠腮有人一脸茫然,能对话的就只有三个人。 张春摇了摇头:“杨宁与曹嶷都能等,唯独我们不能一直等下去!” 柳统领看了看王士诚,见后者一副半懂不懂的样子,连忙做起了嘴替:“这是为何?” 张春瞥了一眼比自己还要年轻的柳统领一眼:“你当真想不到?” 柳统领满头雾水:“我不知道啊!” 张春眼帘低垂,若是换作平常时候,他此时肯定要狠狠挤兑柳统领一番,揭开对方装傻充愣的虚伪面目,但现在他心中暗藏愧疚,便不想浪费王士诚的精力。 没错,张春很愧疚,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兴复军的主力并不是两天前就已经到了南面,而是刚刚到的! 这两天,他在流民群中不停收集有关兴复军最新动向的消息,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两天前,在管县的兴复军步军主力绝对赶不到南面! 也就是说,如果两天前大军出击,仅凭兴复军骑兵是拦不住他们的! 现在时机失,说什么都晚了,张春不想自曝其短,便没有提起这茬,无论如何,兴复军堵着路,想要看他们先跟曹嶷打起来的论断不会错。 “曹嶷和杨宁都有城池和后方地盘作为依托,可进可退,而我们离开群山,便如无根之木,身处荒野又缺乏屏障,是不可能长久的。” 张春沉声跟王士诚解释,“所以杨宁跟曹嶷都能等,唯独我们等不起!” 闻听此言,王士诚终于脸色大变。 他现在虽然占着一座坞堡,但坞堡容不下四万人,一旦敌军进逼,留在外面的那些部众随时可能离散,亦或被杨宁、曹嶷吸纳过去。 而如果分兵进入不同的坞堡,那无疑是给了敌人各个击破的机会,等到想跑的时候可未必跑得了。 王士诚慌忙发问:“照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死定了?” 张春摇摇头:“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自然是坐以待毙,但只要我们能做成一件事,顷刻间便能转危为安,从此进退自如!” 王士诚眼前一亮:“什么事?” 张春掷地有声:“拿下东平陵!” 此言一出,王士诚眼神数变,惊疑不定,显然是一时间没能想明白其中的关节。 柳统领见状,连忙主动为王士诚答疑解惑: “我们有两万青壮,一旦得到郡城作为依托,杨宁也好曹嶷也罢,都别想轻易攻下城池。而郡城钱粮充沛,加上我们携带的物资,足以让我们坚守许久。 “更重要的是,无论杨宁还是曹嶷,都不敢轻易攻打郡城,因为那是给另外一方可趁之机! “且他们大军在外,每天都要从后方转运粮食,消耗甚大,必然不可能一直围城,等到他们大军撤走,我们就能从容退回泰山!” “因此,我们只要夺下郡城就能立即转危为安!” 众人闻听此言,无不精神一阵,壮汉统领顿时大声嚷嚷:“既然打下郡城有这么多好处,那还犹豫什么,现在就开战!” 没人接他的茬,大家只是看着张春、柳统领与王士诚,显然到了此时,众人都对壮汉的智力都已失信任。 王士诚摸着下巴,摆出老成持重的样子: “现在曹嶷还没过来,我们有时间进攻郡城,但杨宁会放任我们施为?要是他从背后偷袭怎么办? “他是不愿先跟我们相拼,但他就愿意看到我们夺下郡城? “这厮接连攻占数县,野心不小,必然觊觎郡城,而我们一旦入城,且不说他能不能堪破我们的计谋,仅是不愿看到我们在城内乱来,消耗城中人口与财富,就一定想出手。 “且我们一旦分兵攻城,力量就被分散,那无疑是给了杨宁趁虚而入的机会,他完全可以先击败我们,再占着郡城去面对曹嶷! “除此之外,郡城里面虽然只有一千军士,但不乏大族富户,要是这些人的家丁被组织起来,再加上城内青壮,我们能很快夺下城池吗?” 张春陷入沉吟。 情况的确很棘手,他一时拿不出很好的对策。 柳统领悄悄打量他俩几眼,有心说些什么,但好歹是忍住了。 片刻后,张春徐徐开口:“我们突然攻城,杨宁未必能立即有所决断,况且我们可以先跟他虚以委蛇,让他降低警惕,再派人结阵应对,期间还可以设下一些埋伏,让他们不能轻易展开攻势。 “我们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迅速夺下城池!” 堂中一时落针可闻,众人都没什么话说。 委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座郡城不是那么好拿下的。 好半晌过去,壮汉猛地一拍大腿,懊恼道:“早知如此,我们就该派人混在难民群中进入郡城当内应的,如果有内应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春与王士诚都懒得理他,就在众人以为没人会开口说话,壮汉又要落个大花脸的时候,柳统领忽然支支吾吾地道: “我认识一些人,如果首领能拿出很多钱财,他们或许可以充当内应。” 此言一出,众统领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你在郡城里有熟人?是什么人?”王士诚目光灼灼,上身前倾,盯着柳统领急声发问,好像要扑到对方脸上。 不怪他失态,如果柳统领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他们不仅能转危为安,还能在郡城大发横财,因此,柳统领这句话在众人听来简直如同天籁。 张春沉声道:“一般人可做不成内应这种事,你可想清楚了,不要误了大事!” 柳统领神色紧张地道:“我,我家虽然有些家产,但家世跟士族豪强们不能比,所以我不喜欢读书,因为读了书也出不了仕,故而喜欢结交各地游侠,城里那些人跟我关系不错...... “虽然这些人里面有很多义士,但大多数都很看重钱财,如果首领能....” 王士诚当即抢白:“要多少钱财你只管开口,咱们出来这一趟,别的不敢说,人和钱多的是!” 张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打量柳统领。 如果对方提及的是什么大户人家、商贾小吏,他肯定不会相信,毕竟那些人跟城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游侠嘛...... 什么游侠,说着好听而已,柳统领指代的其实是城里的地痞流氓。 这些人没有产业,大多家徒四壁,属于底层人物,太平时节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唯独天下大乱的时候,他们能趁机兴风作浪,或者发些横财,或者靠勇力搏一个出身。 只要钱给得够,不愁他们不心动。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柳统领得到王士诚给予的钱财,天黑后立即开始行动。 第七十七章 洞若观火 立马一座土丘上,杨宁纵目向北远眺,辽阔无垠的原野尽头,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与简陋窝棚,而被这些泰山贼围绕在中央的坞堡则是难以望见。 在决定对泰山贼用兵后,如何确保战果成为最大难题,恰在此时杨宁派往齐郡方向的斥候,传回了曹嶷大军即将进入济南郡的消息,在仔细考量敌我双方的各种情况后,杨宁遂兵发东平陵。 他当然不是直奔东平陵这座郡城,而是从西面绕行。 绕行就得多花时间,于是杨宁让张明成率领骑兵先行出动。 两天前,张明成抵达泰山贼南面,随即封锁对方退向山中的道路,并成功为大队人马争取到两天时间。 两天间,刚聚拢在一起的四万泰山贼,主力停在原地没有移动,兴复军步卒则是日夜兼程,这才能如期抵达战场。 “不得不说,我们能成功封锁泰山贼退回山中的道路,是一件非常侥幸的事,如果两天前他们主力直接南下,仅凭数百骑兵我怎么都挡不住他们。” 眼瞅着大军安营扎寨完毕,建立了比较稳固的营垒防线,立马杨宁侧旁的张明成很是松了口气。 杨宁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为何会有这种错觉?” 张明成一脸茫然:“什么错觉?” 杨宁道:“我们能达成目标是因为侥幸的错觉。” 张明成:“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杨宁收回观察泰山的目光,上下打量张明成两眼,目光重点在他天灵盖上停了停,有一种想要从彼处把对方脑袋扒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的意思。 “为何不是?” 感觉到杨宁不怀好意的目光,张明成恶狠狠地瞪了回来。 杨宁道:“如果这群泰山贼没脑子,他们或许会在得知背后出现敌人,归路被断的消息时,直接不管不顾大举杀过来,但我既然让你带兵先行,就是确定这群泰山贼里有聪明人,他们不会在尚未探明敌情的时候贸然出战。” 张明成针锋相对:“你怎么就确定泰山贼里有聪明人?” 杨宁叹息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示意张明成自己想想。 自从起兵征战以来,这厮杀气越来越重不说,在认识到自己真的勇冠三军后,不自觉地就愈发倚重自己的武力,完全放弃了动脑子这种事。 最近张明成有意收敛凶性,但不爱动脑子的毛病却没有丝毫改变。 杨宁不想这家伙日后变成一个单纯只知道冲杀的猛将,他还指望对方能独当一面,故而不喜欢思考的毛病他必须帮助对方改改。 接触到杨宁的目光,张明成感觉自己的智力正在被轻视。 饶是他自认脑子不如杨宁活泛,平日里懒得在这方面跟杨宁争个高下,此时面对杨宁的神态依然感觉受到了侮辱。 恼羞成怒之下,张明成冷哼一声,决定开动脑筋扳回一城,证明自己不是个傻子。 张明成的确不是蠢人,认真思索一阵,很快有了明悟。 事情得从前一段时间说起。 在兴复军进入管县之前,彼处的泰山贼主力便已主动撤退,行动可谓干净利落,没有让他们占到什么便宜,随后又立即调集各处人马准备撤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如果泰山贼里没有聪明人,就没法在危机到来之前准确判断形势,并迅速做出取舍。 可想而知,若非杨宁行动迅捷,此时泰山贼已经退回山中。 而如果泰山贼没有之前那些行动,那现在应该已经被兴复军各个击破,莫说聚拢四万之众,把管县、邹平、于陵、东平陵的缴获集中起来,泰山贼首领身边能有两万人就不错了,且缴获会损失严重。 想通这些,张明成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发气恼。 原因很简单,如此浅显的道理他之前居然没有看明白,还问了那么愚蠢的问题,白白在杨宁面前失了面子。 没办法,张明成只能继续开动脑筋,以求发现别的问题,在其它方面展现自己深思熟虑的一面。 “既然泰山贼里面有聪明人,那应该已经看透了我们的打算,如此一来,他们既不会贸然进攻我们,让曹嶷有机可趁,也不会呆在原地什么都不做,被曹嶷迎头痛击,叫我们捡便宜。” 张明成的思考很有成果,“你觉得他们会做些什么?” 杨宁微微露出些笑意,反问道:“你觉得呢?” 张明成继续绞尽脑汁,好一阵抓耳挠腮,终究是憋出了一个结论: “被我们跟曹嶷夹在中间只会进退失据,早晚陷入绝境,他们当下最该做的事,就是跳出这个死局,把即将到来的腹背受敌的局面消解掉!” 杨宁欣慰地点点头,勉励道:“说得不错,继续。” 刚刚聪明了一阵的张明成再度一脸茫然:“继续什么?” 杨宁:“继续分析。” 张明成:“分析完了。” 杨宁无奈:“这就完了?” “不然还能怎样?”张明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难不成你觉得我还能知道泰山贼接下来具体会怎么做?你当我是神仙,神机妙算吗?” 杨宁:“......” 他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称赞张明成说的有道理,还是该挤兑对方榆木脑袋不开窍。 见杨宁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张明成把脸一板,这回是真生气了,颇有些无能狂怒之意,沉着脸咬牙道:“难不成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做?你要是能算得准,我敬你是个神仙!” 杨宁呵呵笑了笑:“神仙不至于,毕竟答案很简单。” “有多简单?”张明成不服气。 杨宁指了指北面:“放眼远眺,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可以让泰山贼跳出死地转危为安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郡城东平陵。” “泰山贼会打东平陵?”张明成张大了嘴,“他们疯了吗?他们怎么敢这么做?就不怕我们趁机偷袭?” 杨宁伸出两根手指:“其一,他们必须这么做,不如此就没有活路,左右没有选择,那就只能放手一搏; “其二,既然惧怕我们偷袭,那就创造条让我们生不出偷袭的念头,亦或者让我们没法成功偷袭。” 张明成瞪着眼睛问:“如何让我们不偷袭、没法偷袭?” 杨宁再度指了指北面:“你马上就能知道。” 张明成转头顺着杨宁手指的方向去看,就见泰山贼派了些人马堂而皇之向他们靠过来,看对方的样子,竟然像是一队使者! 第七十八章 做戏 使者确实是王士诚所派,且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士诚麾下头号智囊,他最信任的同村发小张春。 杨宁回到中军大帐接见,张春表现得彬彬有礼,礼仪周到不说,言谈也十分谦逊,姿态放得很低,就差没有把“兴复军是强者,泰山贼是弱者”写在脸上。 “真是好大的手笔,我都不知道是该说你们慷慨大方,还是说你们荼毒数县刮地三尺。”从杨宁手中接过张春奉上的礼单看完,张明成忍不住嚯了一声。 不错,张春是带着礼物来的,名义是犒劳大军,钱财珍宝布帛粮食应有皆有,快要赶得上兴复军击溃一个县的泰山贼后获得的战利品。 出手如此大方,张春自然有所求,他恭恭敬敬地道: “将军说笑了,兴复军起兵抗胡乃大义所在,我等虽是鄙陋黔首,却也对诸位敬仰有加,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只求贵军能放开道路,让我等回到山中与妻儿老小团聚。王首领说了,但凡我们这次能回去,日后绝不会再出来。” 张明成哂笑两声,没有跟张春多说,只是转头看向主位上的杨宁,等对方拿主意。 杨宁态度很豪横,他乜斜着张春淡淡道:“你们有四万人,这点东西就想买四万条人命,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些?” 张春眼神微变,随即低头,语气恳切地道:“不知杨将军想要多少钱粮? “我们虽然有些收获,但如今是冬日,距离来年秋收有很长时间,山中妇孺都等着吃饭,还有这四万走投无路活不下去的乡民,都是需要我们养活的,我们现有的粮食看似不少,实则非常短缺。 “还望杨将军怜惜那些无辜之人,给他们一条生路,只要大家能勉强苟延残喘,不至于被饿死,我们愿意尽量满足杨将军的钱粮需求。” 闻听此言,张明成心头一沉。 谈判也好辩论也罢,讲究的是一个气势,谁气势强谁说服对方的可能性就大。 所谓气势不是指谁的嗓门大,而是谁的言论更有道理,天下的道理追根揭底无外乎人间道德,哪一方能抢占道德制高点,往往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张春把他们说成难民拯救者,占住道德制高点,而把杨宁摆在了不让难民活命的位置上,已然取得非常大的优势。 若是杨宁继续要求更多钱粮,那无异于承认自己是人间恶魔、百姓公敌。 杨宁神色不变,目光依旧淡漠,用高高在上的语气道: “你们可不是什么百姓,而是一群祸乱地方的贼寇,我即便是把你们全都屠干净,济南乡民也只会称赞于我。 “花言巧语是没有用的,想要买路回山中可以,把掠夺来的钱粮全都留下! “那些钱粮本来就不属于你们,而是我济南郡的东西,我收回来岂非理所应当?” 此言一出,莫说张春猛然抬头,就连张明成都是怵然一惊。 张春咬牙道:“杨将军这是一定要我们都去死?” 杨宁嗤笑道:“贼寇难道不该死?” 张春终于变了脸色,挺直腰杆直视杨宁,神态激愤昂然出声,字字千钧地道: “杨将军,你若是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这四万人都会变成为了活下去可以豁出一切的能战之士! “四万锐士为了活命、归家而战,杨将军以区区数千之众挡得了吗?鱼死网破之下,杨将军就不怕什么都得不到,反而失去一切?” 此时此刻,张春已是双目血红煞气腾腾,死死盯着杨宁一动不动,犹如一头被逼到绝路即将发狂的野兽。 道德这种东西只对有道德的人起作用,要对付没道德的人,就只能用刀子,拼武力,暴力相争,看看到底是你死还是我亡。 果然,杨宁陷入沉默。 张明成眼珠子转了转,脑筋开动起来,很快明白了杨宁的意思,随即咳嗽两声,笑着出声打圆场: “贼寇也好百姓也罢,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们并非铁石心肠,以我之见,你们留下半数钱粮度日,我们在收到另外半数物资之后让开道路,如何?” 张春依旧咬牙:“跟随我们的百姓太多,若是拿出半数钱粮,撑不到明年秋收就会有很多人饿死,恕我们不能从命!” 杨宁猛地一拍将案,霍然起身,腰刀拔出三寸,居高临下满面凶气地瞪住张春: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若敢不识抬举,本将现在就让你人头落地!” 张春昂首以对:“区区一颗不值钱的人头,将军想要,现在便可拿去!” 杨宁:“你真不怕死?” 张春:“乱世当头,人不如犬,生死等闲事耳,在下若是怕死,便不会去山中做贼!” ...... 一段时间后,张明成将张春送出兴复军大营。 回到中军大帐,张明成摇头叹息一阵,对安坐主位不动的杨宁道: “这帮泰山贼果真是有几分聪明,明明准备打东平陵,张春这厮却表现得像是真打算花钱买路,若不是早知道他们的目的,我几乎都要被张春的言谈举止骗过去。” 双方并没有完全谈崩,之前杨宁与张春针锋相对之际,正是靠着张明成再度打圆场缓和了气氛,让谈判得以继续进行。 当然,双方并没有达成协议。 这是必然的,做戏做全套,张春不可能轻易答应杨宁的苛刻要求,杨宁也不会让对方简单达成目的。 谈判的最后结果是,杨宁咬死半数钱粮不松口,而张春坚决表示无法接受,张明成则提议粮食可以少要一点,但得在财物上找补一二。 双方谈了些细枝末节,临了张春表示兹事体大,需要回去请示王士诚,则是题中应有之意。 在张明成看来,泰山贼需要用张春的出使来迷惑兴复军,让兴复军注意不到他们准备攻打东平陵的真实目的。 而杨宁则需要通过认真思考对方的提议,纠缠买路钱数量的行为,来让泰山贼以为他们真的被迷惑了。 “你怎么就能确定对方不是真的要买路回山?”杨宁突然的发问让张明成倏然一愣。 “不是你说的他们要攻东平陵?”张明成眨了眨茫然的双眼。 杨宁道:“一件事只要还没发生,就未必一定会发生,如果泰山贼能买路回去,那也不失为跳出死地的一种有效方式。 “花钱能解决的事为何一定要拼命?攻打东平陵必然付出伤亡不说,还未必成功。” 张明成啊了一声,愈发迷茫:“那你同意他们买路回山?” 杨宁道:“同不同意,得看是不是有利可图。” 张明成想了想,摸着下巴道:“平白得到泰山贼的半数缴获,那是飞来横财,咱们好像没什么理由不同意吧?” 杨宁道:“这么说你觉得此策可行?” “正常情况下,此策总值得努力一下。”张明成忽然变得清明,老神在在到一旁坐了下来,“可现在不是正常情况,泰山贼一定会攻打东平陵,所以我们不会中计。 “除非......” 张明成没有接着说除非什么。 他话锋一转,好奇地问道: “虽说做戏做全套,我能理解你刚刚为何突然拔刀威胁张春,摆出一副恃强凌弱的莽夫模样,但在跟他辩论的时候,你为何不反驳对方照顾四万难民,把他们摆在道德制高点的言论?” 杨宁瞥了张明成一眼:“为何要反驳?” 张明成认真道:“不反驳,就显得咱们不在乎人命,像是坏人。当时你如果反驳得力,让对方哑口无言,说不定能让对方多拿出一些钱粮来。” 杨宁反问:“你不想自己被误解成坏人?” 张明成摊摊手:“不管是不是坏人,都没人会自认为是坏人吧?尤其不会愿意被别人当成恶棍。” 杨宁哂笑一声:“你哪来那么多道德负担,刚刚的会面中咱们一直在全力互相试探,也在拼命遮掩自家虚实,谁对谁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露出破绽。” “反驳对方就会露出破绽?”张明成很不解。 杨宁微微点头:“你在乎一件东西看重一件事物,那这个东西就会成为你的破绽,对手只要针对它便能让你束手束脚。 “如果我表现得在乎道德,在乎被泰山贼裹胁的难民,泰山贼就能用他们的人命来做文章,那不是作茧自缚是什么? “你不会真的以为泰山贼在乎这些人的死活吧?” 张明成恍然大悟,脑子里瞬间浮现出诸多相关场面。 比如,泰山贼驱赶女人孩子冲击兴复军的营地、军阵,让后者既不能杀又不能退,等到兴复军被妇孺冲进营中、扰乱阵型,泰山贼精锐一拥而上,兴复军便会阵脚大溃,被对方仗着人数优势击破。 这种事曹嶷都未必会做,毕竟他有地盘有基业,但泰山贼是一群做没本买卖的强盗,不经营地方不需要考虑人心,很容易没底线。 “如果泰山贼会攻打东平陵,那么行动应该就在今夜,倘若他们足够聪明,就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们被张春迷惑这件事上,肯定还会安排人手、陷阱等着伏击我们。” 知错就改的张明成,正变得越来越爱动脑筋,“咱们想要从背后袭击并他们不容易,且我们人数劣势不小,不能承担太多伤亡,但又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他们占据郡城...... “大军该如何安排才算妥当?” 在张明成看来这是个两难之境,饶是他挖空心思,一时间都寻找不到解决之法。 杨宁却是淡淡一笑:“此事容易,你听我命令行事即可。” 第七十九章 各方情况 张春回到坞堡,立即去见王士诚。 “看到咱们送去那么多东西,杨宁那厮是不是分外得意?” 不等张春开口,王士诚立即出声询问,作为这群泰山贼的首领,他最在乎的当然是地位与他对等的兴复军主将,“他有没有露出什么狐狸尾巴?” 张春照实讲述:“看到礼单,张明成喜形于色,杨宁虽然没有特别大的反应,但眼神明显亮了不少,显然也是十分满意的。” 壮汉统领孙贵眉头一挑,顿时高兴起来: “这么说他们相信我们是要买路回山了?面对这么多钱财,是个人都会心动,肯定想不到世上居然会有人用它们打幌子!” 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是为了让杨宁误判形势,不要急着准备进攻他们,孙贵不仅十分肉疼,而且不是很能理解,奈何这件事他做不了主,现在只能期望杨宁是个脑子正常的家伙。 张春摇了摇头:“杨宁应该是心动了,但他并没有满足。” 这下轮到王士诚大感诧异:“一个县的收获他还不满意?” 张春颔首道:“他要我们拿出半数收获,才肯撤军让开道路。 “我跟他纠缠许久,甚至说出了四万人殊死一搏这样的威胁,他都没有完全松口,最后还是张明成递了台阶,他才勉强同意粮食可以少要一些。” 闻听此言,堂中先是一片沉寂,随即众统领纷纷聒噪不休,脾气小的指责杨宁狮子大张口,脾气大的直接骂他不当人子。 王士诚反倒是松了口气,杨宁愿意跟张春认真掰扯这件事,就说明对方是的确动心了,短时间内不会想其它的。 泰山义士趁机偷袭郡城,兴复军疏于准备,肯定反应不过来,就算仓促出兵,必然也无法突破他们的陷阱与伏击。 王士诚不在乎杨宁的狮子大开口,反正他们不会再拿出一粒粮食、一颗铜子给对方。 接下来,王士诚询问了不少张春跟杨宁谈判的细节,确认了对方把心思都用在了索取更多钱财上。 临了,他问了一个一直很在意的问题:“就你在兴复军的见闻,你觉得兴复军战力究竟如何?” 张春不假思索地说了八个字:“纪律严明,杀气凛然。” 进出一趟军营,张春当然看到了一些东西,虽然了解无法深入,但见微知著并不难。 张春接着道:“岗哨齐备,士卒十分警惕,即便是最没有危险的地方,都没有任何人掉以轻心。 “军营秩序井然,营帐布置得很有章法,没有人吵闹,更没有人三五成群随意到处走动。 “就我看到的兴复军士卒与军官,身上大多有肃杀之气,披甲者不少,看我的眼神跟狼看羊没有区别,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把我们都咬死,且他们发自内心相信他们有这个实力! “......” 随着张春讲述的深入,包括孙贵在内,众统领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一个个细节呈现在眼前,无不昭示着那是一支不弱于精锐正规军的存在,至少看起来是那样,跟他们这群贼寇有本质区别。 等到张春说完,王士诚已经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他感慨万千地道:“怪不得他们会那么快击溃我们在祝阿县、著县的兄弟,还好我们没有选择跟他们硬碰硬,否则死伤必定惨重!” 不仅是他,此刻众统领都有庆幸之感。 众人说到这里,风尘仆仆的柳统领从外面进来,向王士诚禀报了一个让大家振奋的消息:他已经联络好城中游侠,跟对方约定了今晚举事的时间,到时候他们会帮着抢占城门。 此时早已入夜,郡城守备难免出现空档,柳统领这才能找到机会与城里的人取得联系。 事情到了这一步,王士诚没什么好犹豫的,他当即做出安排,让各位统领暗中调集骨干力量,准备夜晚偷袭郡城,并让孙贵等人依照计划设伏,防止兴复军在战事激烈的时候背后偷袭他们。 实事求是地说,王士诚不认为兴复军会来坏事,至少不会晚上来。 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泰山贼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攻城是攻城了,但谁能保证那不是引诱兴复军出战,好伏击他们击败他们的骗局? 对于军队来说,夜晚展开行动是很受忌讳的,各种不确定的因素太多,风险太大。 正常而言,夜晚无论遇到什么变故,敌人聒噪也好营地被袭也罢,最重要的都是稳住,防守应变即可,不能轻易出营。 除非敌军营中有己方细作,对方传回了确定情报,且己方主将对这个细作非常信任。 “此战关键在于一个快字,兴复军不知道我们的打算,纵然派出斥候,夜幕下也难以查清我们的虚实,所以各部都不要顾惜伤亡,有多大劲使多大劲,立功者重重有赏,折损的部曲战后我给你们补充!” 王士诚站起身环视众统领,“天亮之前,必须进占郡城! “要是拖到天亮了还没结束战事,兴复军一弄清楚场中情况,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咱们腹背受敌必死无疑! “尔等可知晓利害了?” 众统领纷纷应是,态度都很端正。 唯独孙贵颇为烦闷,作为王士诚麾下有数的猛士,以往时候他经常打头阵做先锋,但如今却被安排防备兴复军,成了个闲人,没法第一时间进城抢夺战利品,心里很是不痛快。 ...... 济南郡,于陵县西,于亭城。 此处距离东平陵只有不到五十里路程,说远不远,大军若是急行,一天就能赶到,但说近也不近,至少寻常军队驻扎在东平陵的时候,斥候不会放出来四五十里。 作为曹嶷麾下骁将,徐朗所领的五千步骑是正经精锐,他是今天黄昏时分赶到于亭的,因为有城池可以驻扎,大军不用安营扎寨,无疑省了很多功夫。 省得不仅是扎营的功夫,还有拔营的时间,所以明天天一亮,徐朗就能领军直接向西,作为曹嶷的先锋抵达东平陵。 从青州出发到于亭,一连几天的急行军,对将士体力是一种巨大消耗,全军难免疲惫,对战力有不可忽视的影响,但好处显而易见: 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时间已经不早,徐朗却没有着急休息,他在等,等斥候带回最新探报。 快要二更的时候,徐朗终于接到斥候回报,事实证明等待是值得的,他得到了一个至关紧要的消息:兴复军出现在东平陵,且挡在流寇与泰山之间! “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到底打算干什么?敲诈泰山贼,勒索买路财,还是真打算与对方开战,大义凛然地为地方剿贼?” 徐朗很希望答案是后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进入东平陵后就能捡便宜,但他的理智告诉他,天上掉馅饼这种事最好不要期待。 徐朗没把泰山贼放在眼里,一群乌合之众罢了,纵然他只有一个营,也有十足把握正面击败对方。 作为军中宿将,徐朗很清楚人数优势只有在双方战力差距不大的时候才有用,如果两军战力有根本区别,一方能够轻易击破另一方的军阵,那战斗场面不过是破阵之后,一方全军溃逃一方全面追杀罢了。 徐朗同样没把兴复军看在眼中。 此行他虽然只是先锋,主力还在后面,但如果让他跟兴复军碰上,在可能的情况下,他肯定会把对方一举歼灭。 信心是十足的信心,但徐朗有着一位宿将该有的周全,他决定缓急并举: 明日一早出发,争取早些赶到东平陵,但不能急着靠近泰山贼与兴复军,得在一个恰当的距离上停下来先探明更多情况。 第八十章 攻城 子时将近,黑夜深沉,兴复军营中已经没有多少光亮与动静,除了必要的火把与巡逻军士外,便只有中军大帐还灯火通明。 士卒们其实并未休息,都在帐中严整以待,作为军中主将副将的杨宁与张明成自然也不可能安歇,两人都捧了一卷书在读。 前者读得全神贯注,后者却时不时放下书卷往帘门张望,好似在期待着什么。 终于,张明成按捺不住开口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泰山贼占了东平陵,那我们的处境就会分外糟糕吧?” 杨宁不咸不淡地微微点头,并没有给予实质性回应,显然不打算跟张明成废话,后者挠挠头,自顾自地继续道: “贼众四万,有郡城作为依托,莫说我们拿他们没办法,就算是曹嶷的大军来了都得挠头。在这种情况下,曹嶷说不定会先打我们! “不是,不是说不定,是一定会先打我们! “对曹嶷而言,泰山贼只是一群贼寇,没有治理郡县的能力,无法久据地方,终究是要退回山中去的,威胁不到他对青州的统治。 “但我们不一样,历城、祝阿、著县乃至管县,如今都在大规模清丈土地、分田屯田,且各县都有豪强大族投靠、支持我们,我们这已经是在挖他的根,他怎么可能坐视? “曹嶷不仅会打我们,而且会急速攻打,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把我们扑灭! “而我们实力尚且弱小,各个县城的城池又远不如郡城高大坚固,不好据守不说,一旦我们决定据守,必然要汇聚兵力于一城,集中战力与之周旋,到时候其它县很快就会落入曹嶷手中。 “而失去诸多地盘,仅凭一个县城,我们又能支撑多久?” 说到最后,张明成已是眉飞色舞,几近手舞足蹈,激动得不成样子。很显然,他对自己的脑子越来越好这件事很自豪。 没错,他是激动,不是害怕。 杨宁被他越来越大的动静烦得不行,没好气地挥着手像是赶苍蝇一样:“你要是闲着无聊,就去营中看看各部的准备做得如何了,不要打扰我读书。” 张明成讪讪一笑,知道自己太过激动,遂不再多言,起身离帐去巡查各部。 ...... 王士诚亲率麾下骨干战力,趁着夜色悄悄潜行至东平陵城前,城头火把点点,不时可以见到往来巡逻的士卒,看起来防备严明。 但王士诚知道,城防其实根本没有如何严密。 他虽然称不上沙场宿将,但是个老泰山贼了,下山劫掠大户的经验很多,眼光到底是有一些的,很容易就能看出郡城城防的破绽。 对方倒不是没有防备,毕竟几万贼寇就在城外,如若不然城头夜晚不会有火把,更不会有士卒。 但对方的防备力度很平常,显然是眼见泰山贼在城外停留多日,一直没有表现出攻打城池的迹象,在最初的紧张期过去之后,难免松懈下来。 加之对方自恃城高墙厚,看不起泰山贼的战力,又知道自家大军即将到来,故而早早笃定郡城稳如泰山。 平心而论,要是强攻城池,王士诚的确没有半分把握,城里除了一千军士还有大族家仆、市井青壮,那都是他越不过去的坎。 但现在不是不需要强攻嘛。 先前柳统领去联络城中游侠的时候,王士诚是派了一些心腹随行的,他们都跟内应照过面,知道对方有打开城门的实力。 眼瞅着子夜将过,距离举事的时辰越来越近,而城池依旧静谧如初,不少统领都有些稳不住,低声骂骂咧咧起来,甚至开始质疑柳统领这个白净书生是不是真能成事。 王士诚没有焦躁,他对身旁的柳统领郑重道:“今夜之后,你也算为泰山义士立下了泼天大功,我会提拔你坐我麾下的第三把交椅。 “到时候美酒美人、金银珠宝应有尽有,你若是不嫌麻烦,我调拨给你三千人马,让你也享受享受手握生杀大权的人上人滋味!” 柳统领大喜过望,连忙下拜感谢,口中马屁不断,把他夸得跟古之英雄、罕见明君一样,让他很是受用。 王士诚跟柳统领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善解人意的小子,他麾下那些统领都是大老粗,肚子里没墨水,奉承人都不会奉承,说话远没有柳统领好听。 人都是有喜好的,而柳统领很符合他的胃口。 作为一个山贼首领,王士诚又不像曹嶷那种一方诸侯,石勒那种野心勃勃之辈,他完全可以率性做事,对他的要求不能太苛刻。 当然,王士诚愿意提拔柳统领,还真有利益方面的理智考量。 山贼中最缺的就是人才,以往他麾下大小事都是张春出谋划策,并实际掌握钱粮账目,王士诚虽然信任张春,但作为最高权力者,天然不想被人攥住命脉。 而柳统领在山中缺乏根基,只能抱紧他的大腿,提拔起来后正好分张春的权,且不必担心有什么隐患。 终于,约定的时辰到了。 王士诚握紧兵刃,屏住呼吸,身后数千骨干战力蓄势待发。 可他们等待半晌,城池依旧没有动静。 就在王士诚渐渐心生狐疑,柳统领满头是汗,众统领即将聒噪起来的时候,城内忽然传出清晰可闻的喊杀声! 王士诚精神一振,当即虎跃而起,举刀大呼:“内应动手了,都跟我冲,夺下郡城,财帛女人应有尽有!” ...... 兴复军的营地距离郡城不过一二十里,成千上万人攻打城池闹出的动静很大,杨宁坐在军帐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杨宁并未动弹,手里的书卷也没放下,依旧在眉眼平和的阅读,就好似外面没有正在爆发事关兴复军存亡的大变,而只是落下了一些雨水吹了一阵夜风。 张明成掀帘进帐,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不同于之前的激动兴奋,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这位以猛虎自称的骁将却神态严肃而镇定,一举一动都显得跟平常没有两样。 经历过转战数县的好几场战事,得益于杨宁的高效练兵之法,兴复军上下都得到了成长,士卒们更有战力,张明成这种将校也愈发有宿将风范。 第八十一章 入城 一二十里外的郡城杀声震天,兴复军营地却静谧异常,将校们在中军大帐等待将令,士卒们则在营帐里静候安排。 片刻,有斥候策马直入军营,来到中军大帐禀报:泰山贼大举出动,正在进攻郡城! 虽说黑夜中看不清太多东西,但攻城战发生之时彼处必然灯火通明,细节瞧不清楚,大致场面还是能远远看到的。 杨宁微微颔首,只简单吩咐了四个字:再探再报。 又过去一阵,喊杀声突然大了起来,还夹杂着明显的欢呼,帐中校尉们纷纷扭头,情不自禁看向帐外,仿佛那样就能瞅见郡城的具体战况。 张明成看了看杨宁,发现对方仍旧是端坐不动,目光就像是粘在书卷上一样,丝毫不为外物所动。 不多时,斥候来报:城门被破,泰山贼已经攻进郡城! 闻听此言,孙淮等人莫不精神一震,激动些的更是直接起身,显然是迫不及待,以为到了发兵出战之时。 可当他们把目光投向杨宁时,却看到对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下连张明成都坐不住了,他按捺了半天性子,其实早就急不可耐,遂出声相询:“我们何时动身?” 杨宁头也不抬地道:“不急。” 听了这话,将校们纵然心有疑虑,一个个却也只能坐回去。 接下来的时间对张明成等人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很多人不断移动着屁股,时不时扭动一下身躯,好似身上爬满了虱子。 在这种情况下,当斥候第三次来报的时候,众校尉都松了口气,感觉煎熬终于可以结束,因为斥候回报的消息是,泰山贼已经大规模杀入城中,战场深入到了城中街巷! 既然到了巷战环节,那以东平陵城里那区区一千士卒,以及临时组织起来的民勇,是断然无法应付人多势众的泰山贼的,大战不用太久就会结束。 众人都觉得战机已到,兴复军怎么都该出击了。 杨宁终于放下书卷,他扫视目光热切的校尉们一眼,说出来的话却让大家再度失望: “我知道你们很急,但我们还得再等等。 “这一战最重要的就是时机,早一步都可能半路失败,而此战我们不能战败,否则曹嶷大军一到,那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众人无奈,也知道此战的确事关重大,只能再度耐住性子。 “我出去透透气!”张明成实在是坐不住了。 “不行。”杨宁语气陡然沉下来。 张明成怔了怔,觉得杨宁的要求实在没道理,有心反驳,但一方面军纪军法摆在那里,另一方面他作为杨宁的左膀右臂,没法抬头忤逆对方,否则杨宁的主将威严必受打击,遂只能咬牙坐回去。 终于,在郡城方面的动静渐渐减小一段时间后,中军大帐迎来了第四波“斥候”。 这波斥候跟之前的不同,他们不是从兴复军营中出去的! 在听完这人的禀报后,杨宁眸中精芒一闪,豁然起身,目光锐利地环视一众将校,毫不犹豫下达军令:“各部依计行事,即刻出战!” 众人无不大喜,一起抱拳昂扬应诺:“得令!” ...... 壮汉统领孙贵,带人趴在一座土丘上,远远盯着兴复军大营的一举一动。 黑夜为双方都提供了绝佳掩护,兴复军的零星斥候能去查探到郡城的大致动静,孙贵也能亲自观察兴复军大营而不被发现。 作为设伏断后的一方,孙贵本来是不必就近死盯兴复军大营的,至少不用亲自过来。 但临行前张春给王士诚提了建议,要求密切注视兴复军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变发生,哪怕是提前准备一刻,都能让大队人马多出许多转圜余地。 王士诚觉得很有道理,这便给孙贵下了严令,没办法,孙贵只能顶着冬夜寒风趴在野外。 “这姓张的就是事多,净会折腾我们,小婢养的,还不如柳统领那白面书生!” 孙贵知道张春聪明,明白对方的考量有对方的道理,但作为被驱使的人,他心中只有对张春的怨忿。 大队人马开始攻城后,孙贵不时回头瞅上几眼,随着战事持续,他回头的次数越来越多,眼中的渴望与焦躁也愈发浓郁。 等到彼处爆发出如潮的欢呼声,得知城门已破,大军正疯狂涌进城中,孙贵差些没忍住,当时就想招呼自己的手下回撤,去城内抢夺财富女人。 只可惜,王士诚在他身边安排了人,死死把他按住了。 事先张春说得很清楚,只有在大队人马派人通知他可以撤的时候,他才能带着设伏的人手去郡城。孙贵恼火归恼火,却没法违背王士诚的指令。 眼瞅着兴复军营地半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好似都听到了数千人打呼噜的声音,实在是忍不住,主动派人去找王士诚,询问自己是不是可以撤回。 度日如年般的等待中,孙贵的人回来了,带回的消息却是王士诚让他不要动,继续盯着兴复军营地,还要求他一旦发现异动就立即回报,若是误了事必取他的脑袋! 孙贵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骂王士诚,只能把怒火发泄在张春身上,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圈。 之后大队人马全面攻进郡城,与城内的守军展开巷战,孙贵觉得怎么都可以撤了,毕竟城门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中,不再那么害怕兴复军袭击,可他依然没有马上等来王士诚的允许。 孙贵不知道自己又等了多久,直到交战动静明显小了,战事即将结束,他二度派人回去询问,这才终于得到撤退的允许。 “小婢养的张春,老子早晚弄死你!” 孙贵大喜,习惯性骂了张春一句,忙不迭从土丘上奔回,吆喝着指挥自己的手下们撤离伏击战场,撒开脚丫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奔向郡城。 不能不急,现在是在跟自己人竞争,晚到郡城一步,能抢到的东西就少一分,郡城富庶,那可是意味着海量的钱粮! ...... 孙贵没发现的是,他们撤出伏击地带不久,兴复军营地就活了过来,数千将士掀开军帐紧急集结,而后在杨宁的带领下疾速奔出,夜风一般从背后遥遥跟上了他们。 伏击地带挖了很多陷马坑,还有不少简陋拒马,孙贵的人手虽然撤走了,但这些障碍物却会耽误兴复军的速度。 然而当杨宁带人抵达这片区域时,却在第四波“斥候”的引领下避开了障碍物繁多的地带,顺着孙贵等人撤离的路线,毫无停滞通过了危险区! 等兴复军靠近郡城,孙贵所部早就进了城内,跑得没了影儿,估计已经散开大肆劫掠。 各个城门就如孙贵之前预想的那样,有王士诚的得力手下带人把守,城门关的严严实实不说,往来巡视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兴复军想要进城,在泰山贼分散劫掠之际给予对方迎头痛击,那真是难如登天。 “调整队形,安静等待,随时准备出击。”杨宁的军令层层下达。 为了不引起注意,没怎么打火把,只靠月光在黑夜中疾行了一二十里的兴复军,队列早就混乱不堪,现在终于有了喘息和调整的机会。 张明成等各部校尉被杨宁集中到眼前,后者肃然看着他们:“最后确认一遍,各部校尉分别说说进城之后的攻击方向与任务!” 杨宁之前并没有一直闲着,依照东平陵的地图,他早早给校尉们分派了具体的作战区域,这样可以确保大军进城后能迅速展开攻击,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打击泰山贼。 六部六千人,有的负责把守城门,有的负责进攻不同街区,有的承担预备队的任务,还有人需要中央突进,摧毁泰山贼临机组织起来的抵抗力量,并尝试寻找王士诚,擒贼先擒王。 几名校尉复述过自己的任务后,杨宁强调了一遍军纪军规,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跟众人一起看向城门,静静等候时机到来。 此时此刻,城里基本没了交战动静,倒是哭喊声大笑声此起彼伏,杨宁甚至看到了冒起的火光,可想而知城里正在发生什么。 这种情况下的泰山贼,是最为脆弱的泰山贼,王士诚威望再高,终究无法让一群贼寇变成精锐正规军,哪怕明知兴复军就在不远处,他也无法拦着手下不让他们劫掠。 他跟张春能做的,不过是派人守住城门、封锁城池而已。 当然,在王士诚看来这样已经足够,即便兴复军真的来了,想要强攻城池也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一旦战事爆发,他麾下的老贼、骨干们还是知道上城御敌的。 杨宁看得分明,城头那些负责守卫城墙的泰山贼,很多都看着城内,彼此交头接耳,显然是对正在享受胜利果实的同伴们羡慕不已,并且期待自己能早点被换下去,进入城内大肆奸淫掳掠一番。 正常情况下,哪怕他们再松懈,兴复军都拿他们没办法。 除非对方主动打开城门。 那么对方会主动打开城门吗? 答案是,会! 一群人走上城头,跟原先那些泰山贼亲切交谈起来,陡然间,这些人拔刀出鞘,向泰山贼们兜头砍去!后者猝不及防,顷刻间死伤惨重、阵脚大乱! 杨宁深吸一口气,紧紧注视着城门。 下一刻,城门被缓缓打开! 带领一群战士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因为今夜之战而备受王士诚器重,已经被对方许诺提拔坐第三把交椅的柳统领! 准确的说,是在杨宁面前消失许久的杨小福! “杀!”杨宁拔刀出鞘,一马当先奔驰而出! 第八十二章 事情全貌 自从杨宁离开历城县进剿泰山贼,杨小福就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这位在杨、张两家攻占历城之战中,有过显赫功劳,表现异常突出的机敏人物,杨宁当然不会让他没有差事可干。 进占历城县后,杨宁固然有许多事要忙,但他心心念念的发展大计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尽快占有整个济南郡,建立自己的军政基业。 一个县邑实在是太小,杨宁根本施展不开,不拿下济南郡什么都是白说,他能早早答应张明成扩军四千,就是立足于这个计划。 正常情况下,要一个县一个县拿下济南全郡无疑太过麻烦,且不太现实,毕竟曹嶷不会坐视不理,彼时杨宁做什么准备都是多余。 但泰山贼大举出山掠粮的消息传来,杨宁顿时看到了破局的希望,尤其是在探明泰山贼刻意避过历城县后,杨宁心思立即活泛起来。 泰山贼他是不放在眼里的,哪怕当时的四千兵马是仓促成军,他也有很大把握击破人数不太离谱的泰山贼群体。 事实上,转战各县的过程与其说是在剿贼,不如说是练兵和接收地盘。 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泰山贼在分散掠粮,各县人马有限,杨宁可以从容地各个击破。 倘若泰山贼合兵一处,尤其是在裹胁百姓、接收河北流民后,实力会飞快膨胀,那就不是容易对付的了。 不是说不能胜,而是不好聚歼。 前面说过,杨宁剿贼的最终目标,是让山中没有贼寇,那么最大限度杀伤对方的有生力量,收编俘虏,至少让济南郡的泰山贼回不去,就是杨宁当下必须考虑的问题。 因为这个长远考量,杨宁安排杨小福带领一群精锐人手,扮作失去家园的大户子弟,混入泰山贼中,并尽量谋取一定地位。 这不是什么难事。 一方面杨小福机灵,以往是做家仆的,既知道怎么跟下面的人打成一片,也明白大户子弟是什么做派;另一方面泰山贼的队伍每天都在壮大,杨小福混进去毫无难度。 至于取得一定地位,那是有点考究本事,但无外乎两点: 如果泰山贼首领是个蠢笨的,杨小福就奉承对方,把对方伺候舒坦;如果泰山贼是个聪明的,那肯定会刻意收揽人才,杨小福能写会算,在大族子弟中平平无奇,在一群贼寇中就是珍贵存在。 事实证明杨小福做得不错。 这是他的本事,没什么好多说的。 杨宁的长远布局不仅体现在对付泰山贼上,更体现在谋取郡城上,毕竟要说长远价值,整个济南郡对杨宁最重要的目标,同时也是最难拿下的地盘,无疑是郡城东平陵。 有夺取历城县的经验在面前,杨宁不把这个方法发扬光大都说不过去,在把杨小福派出去的时候,他没忘记往东平陵安插人手。 这件事同样有难度。 泰山贼出来了,且势力庞大,摆明了是要祸害地方的,东平陵里的官吏、豪强又不是傻子,肯定早早关闭城门、封锁街区、禁止出入。 但所谓的封城,不过是对平民百姓而言,又哪里能对有关系有人脉的富贵之人严格执行? 那么杨家在东平陵有没有身份不俗的亲朋好友? 答案是,没有。 杨家没有没关系,杨宁麾下又不是只有自家一个地方大族,虽说彼时祝阿县、著县、管县的豪强还没加入他的队伍,但张家、孙家还能在郡城都没关系? 答案是,也没有。 不是真的没有熟人、故交,而是那些人地位都不够。 最后出马的人,是李清菡与李蒹葭。 只能说李家不愧是青州有名的世家,门生故吏遍天下做不到,亲朋旧交遍青州还是问题不大。 如果赵宁图谋的是某个普通县邑,那李家可能没有办法,毕竟县城跟州城差得有点大,杨家、张家、孙家这种乡野大族拿州郡城池没辙,李家这种高高在上的士族门阀,拿地方小城也没奈何。 大家层次不同,各有圈子罢了。 东平陵作为郡城,正好在李家的影响范围之内。 李清菡、李蒹葭要进入郡城躲避泰山贼,理由正当处境紧迫,对方没法不让她们进去。 她俩不仅自己进去了,还带进去了一大票人手。 这同样没什么好多说的,堂堂李家嫡女,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多带点随从护卫保障安全很合理。 是以杨小福虽然没进城池,但之前跟随他潜入历城县,与他一起攻打过城门的人里,却有人跟着去了,这些人对聚拢游侠、袭击城门、里应外合这种事有实际经验,做起事来不能不顺手。 因为自己的身份,李清菡属于妥妥的特权阶层,在城里享有一定程度的活动自由。 她带进去的那些人,得以顺利联络游侠,并通过贿赂、收买等手段,跟守城将士打好关系,保证了与城外的消息畅通。 至于跟李家有关系,能放李清菡进城的人,很可能知道李清菡跟杨家的底细,在杨宁已经起兵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放李清菡进城,就不怕对方跟对方里应外合夺取城池这种问题,就显得很多余了。 说到底,杨宁起兵的旗帜是抗胡,正在做的事是对付泰山贼,还没跟曹嶷闹起来,李清菡跟杨家有纠葛又怎么了? 只要杨宁没有兵临城下,表现出对郡城的图谋心思,李家的亲朋故旧便不可能让李蒹葭在城外等死。 退一步说,纵然杨宁到了郡城前,李家的亲朋故交也不会对李清菡怎么样,大家都是地方势力,低头不见抬头见,利益相通,有什么理由在曹嶷没有命令的情况下,为了曹嶷得罪李家? 乱世当头,明面上的青州之主是会变的,今天姓曹明显可能就姓李,而地方上的大族却不会更改,但凡有可能,大家就不会为了曹嶷结怨“自己人”。 总而言之,李清菡跟她带进去的人,顺利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当杨小福依照杨家传递消息的特定信号,跟城里的人取得了联络,后面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 对杨宁而言,这个计划真正需要他抉择的地方,其实在事前: 要不要让李清菡冒险,能不能信任对方的能力。 前世他是身负血海深仇,一心抗胡的沙场名将,重生后满脑子都是军政大计,根本没去如何关注李清菡,更缺乏跟女人共谋大事的经验,本能地抗拒让女人承担大任。 最终促使他拿定主意的,是李清菡的个人态度与非常局势。 李清菡只用一句极为简单的话便说服了杨宁:巾帼不让须眉。 想到李清菡在跟范家购买军械的事上的表现,杨宁接受了这个说法。 局势所迫就很简单了,除了李清菡,杨宁找不到别的人来做这件事,而且他不能拖延时日,坐视失去早早得到郡城的机会。 李清菡之外,还应该夸奖一下的人物,那无疑就是杨小福。 虽说李清菡带去的人,每日固定要跟外面沟通消息,以确保所谋之事能正常进行,杨小福作为自己人找到这个渠道不难,但相应环节还是有些讲究的。 首先,杨小福是早早与郡城取得了联系,而不是在王士诚决定进攻郡城后才临时为之,毕竟那时候他身边就跟着王士诚的人了,如果事先没有准备,很可能在那些人面前露馅。 时间有多早? 杨小福在抵达郡城外的当日夜就联络了城里。 其次,张明成一到,杨小福当晚立即派人找到他,双方及时建立起消息沟通渠道。 这很重要。 因为这个缘故,杨宁才能一到此地就了解到泰山贼内部的各种情况,并在综合各种情报的基础上,及时做出让杨小福推动泰山贼进攻郡城的决策。 杨宁能做出这样的决策,有很多原因。 比如说正常进攻东平陵的难度客观存在,又比如说强夺东平陵吃相难看,无法收获城内之人的好感。 而进城剿贼,拯救万民于水火,一下子就能收获大家的拥戴,有利于他迅速在郡城站稳脚跟,对抗曹嶷的大军。 还比如说,泰山贼被他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而杨小福告诉他张春是个颇有智计的聪明人,引诱、推动泰山贼进攻郡城具备可行性。 所以,当王士诚想要用攻占东平陵的方式跳出两难之境,而又找不到迅速得手的办法时,杨小福这个“柳统领”及时站了出来。 即便当时张春不提出这个建议,杨小福私下里也会引导王士诚做出这个选择,只要他说出自己在郡城有“游侠”人脉即可。 因为杨小福的人趁着夜色往来联络,杨宁才能准确知道王士诚派了多少人断后,准备在哪里伏击他,又因为这些人躲起来观察了孙贵的进退路线,杨宁方能避过各种障碍。 倘若是军纪严明的正规军,杨小福的人肯定没法随意进出军营,给杨宁传递什么消息,又监视孙贵的一举一动。 但泰山贼只是一群贼寇,且一路裹胁、收拢了太多人手,营地不可避免乱糟糟的,没有执行严格军纪的基础,这就给了杨小福施展手段的机会。 带领兴复军冲进城门洞的那一刻,目光坚定的杨宁心潮起伏。 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人才是最重要的条件,寻常时候或许看不出来,但到了关键时刻区别立即显现,若无李清菡与杨小福,他哪能如此顺利进入东平陵? 第八十三章 时无英雄 进入郡城,王士诚做的第一件事是摧毁城中抵抗力量,占领郡守府与府库,这个过程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让他折损了不少好手。 就在他以为可以大发一笔横财的时候,却发现府库里的东西并不如他想象中多,粮食不过几千石,布帛仅有千余匹,钱财亦不到一万贯,这让他大失所望。 郡守府里的钱财要多一些,值钱的珍玩不少,但也没有给到王士诚任何惊喜,总的算下来,此番收获远远不如预期。 “郡城居然这么穷?我们费这么大心思打下来,得到的缴获竟然还不如攻下一座地方大族的坞堡?”王士诚有些气急败坏。 张春对此不以为意: “郡城的财富本来就不在府库里,各个官员的府邸,以及各个大族的宅院,包括富商巨贾们的私宅,那里才是财富集中的地方。” 王士诚明白张春的意思,当即从谏如流,带领麾下的统领们去攻打官员府邸、大族宅院。 前者也就罢了,虽然有些家丁护院之流,但并没有给王士诚造成多少麻烦,但是大族宅院却建得跟坞堡差不多,打起来格外艰难。 在王士诚的感觉中,大族宅院甚至比郡城都难打,里面的私兵训练有素,甚至连弓弩都有,他们占着高处仗着地利,让泰山贼们损失惨重。 眼瞅着手下死伤急剧提升,后面的人不敢再上前,王士诚勃然大怒,在张春的建议下,他让人四处搜集柴薪油脂,靠着人数优势,很快将大族宅院全面引燃。 里面的人尝试救火,但没能成功,只得相继逃出,结果被王士诚的人拥上去乱刀砍死。 大族宅院难打归难打,有钱也是真的有钱,一个大族宅院里的财富就要远胜官府府库,面前堆积如山的财货钱粮是王士诚生平仅见,令他目不暇接的同时,亦带给他极大的震撼: “真没想到,乡村中的百姓吃不上饭,郡城府库里的钱粮都没几个了,这些大族却富成这样,我还以为天下没了财货,原来财货都在他们手里!” 张春不屑地道:“自古以来都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齐皇朝沦落到今天这种连几个胡虏都抵御不了的境地,难道是因为汉家天下没人没钱,没甲胄没军械? “不过是各级官员与这些士族豪门沆瀣一气,上下其手损公肥私,一起侵吞天下之利,把人口、财富都集中到自己手里,让自己享受起神仙般的人上人日子,而国家调动不了这些东西罢了。” 王士诚奇怪地看了张春几眼。 两人是发小,彼此十分熟悉,年少时张春读圣贤书有大志向,常存拯救时艰、匡扶天下之志,但后来却跟他上山当起了贼寇,王士诚对此也是常有疑惑。 “覆巢之下无完卵,皇朝倾颓了这些士族豪强也讨不到好,为什么他们不肯心存大局,为国家出钱出力去抗击胡虏,保得家乡安宁?”王士诚不解地问。 他没怎么读过书,见识有限,对这个问题一直很疑惑。 张春嗤地一笑:“你以为皇朝倾颓、社稷沉沦,只是几个人、一群人的问题?如果一个皇朝灭亡了,那一定是它自上而下全方面都烂到了骨子里,根本救不了,只能走向灭亡。 “别说士族豪强们无心毁家纾难,就算他们把钱财拿出来,这些东西到了官府手里,也大多不会被用在军政大事上,而是会被各级官吏中饱私囊!” 王士诚讶然:“照你这么说,大齐的天下是彻底没救了?大家都只能毁灭?” 张春沉默片刻,嗓音沉重了些:“没有人想毁灭,大家都想活下去,乱世中人心思定人心思安,只是思而不可得罢了。 “唯有真英雄横空出世,聚集起一批仁人志士,顺应民心汇聚大势,以大毅力大手段鞭策世间,才有可能拯救天下,重塑朗朗乾坤!” 听到这里,王士诚不由得哂笑:“天下会有这种真英雄?会有这么多仁人志士?我怎么从来没见到过?要是有,天下何至于乱成如今这样?” 他指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财富:“济南全郡财富的精华皆在于此,若是有你说的那些人,这些财富本该在百姓手上才对,如何会被汇聚到这里?又怎么会落到我们这群贼寇手里?” 张春默然不应。 若非时无英雄,若非世道非他能够改变,若非他在这样的妖魔乱世连活都难以活下去,又何至于抛弃身为一名士子的理想抱负,背离圣人教导,去做了杀人放火的贼寇? 这一刻,看着激动得满脸红,放声大笑的泰山贼们,像是恶鬼一样亢奋地搬运财物,在火光中来来回回奔走,自觉已经成为一个污秽之人的张春,只有满心的悲怆与怅然。 在横尸处处、血迹密布的狼藉庭院中,他仰头看天。 夜幕下,星海被阴云遮蔽,不见半点繁星。 王士诚没有张春那么多感触。 他没读过圣贤书,更不曾在圣人之言的教导下树立过什么人生理想,所以天下再如何糜烂朝廷再如何腐朽,他都不会有幻灭之感。 心中从未装下过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便不会对社稷沉沦、苍生罹难感到痛心疾首,现在他脑子里的事情只有一件: 如何让自己活下去,且活得更好。 “去下一家,天亮之前,我非得把郡城的大族富户全都拿下,从今往后,我就是济南郡首富之人!” 哈哈大笑着的王士诚,挥舞着手中带血的长刀,吆喝招呼手下的贼寇们,风风火火席卷向下一个目标。 出门之际,心绪激荡的王士诚暗中想道:“柳统领真是个妙人,是上天赐给我的副将,要不是他,我王某只怕一辈子都打不进郡城。 “等回了山中......不,明天,等劫掠结束了,我明天就要让他坐第三把交椅,好好犒劳他一番!” 柳统领早就不知去了哪里,王士诚对此不以为意,大家进城之后各自劫掠,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对方没跟上他很正常。 四万泰山贼不可能约束得了,大家早就充斥于城内各处,有实力的抢夺富户,普通贼寇劫掠平民,能一直跟在他身边人本就不多。 随后,有了战斗经验的王士诚,一路聚集四处劫掠的部众,一连攻下了城中最大的几个大族宅院,将里面的人砍杀殆尽,见到了许多“金山银山”,这让他心情大好。 然而,就在他志得意满之际,忽有一名浑身是血的统领,带着几个手下急匆匆来报:“大当家,我可算找到你了,大当家,大事不好了,官军进城了!” 第八十四章 断尾求生 “官军?什么官军?哪来的官军?他们怎么进城的?他们怎么就能进城?” 突然听到禀报,王士诚好似给人当头来了一棒,脑子乱糟糟的嗡嗡直叫,有太多疑问一时弄不清楚。 他跳下马,一把揪住孙贵的衣领怒目咆哮:“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砍了你的脑袋!” 王士诚愤怒得五官扭曲变形,像是成了恶魔,孙贵从未见过对方如此愤怒,战战兢兢地道: “是,是兴复军,他们打进了城池......” ——没错,来禀报军情的正是孙贵,因为承担断后任务,他跟他的手下是最后入城的一股泰山贼,距离兴复军最近,进了城里好处没捞到几个,却倒霉的成了最先被兴复军衔尾痛击的对象。 在他看来,兴复军跟官军差不多,毕竟那都是他们这些贼寇的敌人。 王士诚怔了怔,忽地将孙贵踹翻在地,并一把拔出长刀,唾沫四溅的暴喝: “我让你断后,让你看住他们,你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让他们进了城?你这小婢养的狗贼,坏我大事,我今天非得杀了你喂狗!” 孙贵慌忙闪避,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躲开,哭丧着脸辩解: “我看住了,我是接到指令才退回来的,我进城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兴复军,他们是一段时间后进的城,跟我着实无关啊!” 王士诚正在气头上,追着对方一顿乱砍: “还敢狡辩,他们不是跟着你进城的,还能怎么进城?城墙都是摆设不成?我安排守城的人都死了不成?难道他们是飞进来的?” 眼瞅着孙贵避无可避,就要被王士诚一刀剁死,跟着王士诚出来的张春上前拦住对方,他已经向孙贵的手下问清了情况: “此事的确跟孙统领无关,放人进城的是柳统领!” 举着刀的孙贵动作一滞,僵硬地转过脖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张春:“你说什么?” 张春将孙贵的手下拉到跟前,指着他道: “大当家一问便知,是柳统领带着他的人去了城墙,趁守卒不备暴起发难夺取了城门,把兴复军放了进来!” 王士诚犹自感到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柳统领为何要这么做?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刚刚帮我拿下了郡城,马上就能成为三当家,为什么还要放兴复军入城,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柳统领不仅是今晚的最大功臣,帮助泰山义士跳出死地的福星,更关系着王士诚制衡张春、加强山寨掌控能力的长远计划,他实在不愿相信是对方背叛了自己。 张春气愤难平,一把夺过王士诚的刀,狠狠丢在了地上,恨铁不成钢的喝斥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抱什么幻想?这是你不相信就能改变的事情? “很明显,柳统领就是兴复军的人,是杨宁提前安插进我们内部的细作,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给予我们致命一击!” 王士诚被骂得一阵心虚气短,对上张春洞若观火的双眼,他感觉自己之前的小心思全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声音顿时弱了几分: “可,可是......” 张春愤愤打断他:“还有什么好可是的,此人哪里是帮我们拿下郡城,他分明是在为兴复军拿下郡城!你还没意识到吗,我们被人当刀子使了! “现在我们进了城,兴复军达到了目的,转头就把我们这把刀扔在了地上,还要上来踩一脚,把刀子踩断!” 望着被张春夺过去丢在地上的染血长刀,王士诚一时愕然,继而满心悲愤:他居然落得跟一把刀一样的下场? “生死一线,别犹豫了,赶紧调集人手反击!” 张春缓和了语气,在王士诚点头后,他转身看向孙贵,“孙统领,你今晚的任务是看住兴复军,现在对方进了城,你难辞其咎,让几万人陷入险境,就算大当家不杀你,你往后在山上也再立不了足! “不过大当家愿意给你的一个机会,你若是还有几分血性,现在就带人回去,务必挡住对方一阵,我们集中了人手随后就会赶到!” 听到这里,王士诚怒气再度上涌,的确,兴复军虽然是柳统领放进来的,但孙贵没看住对方就是有错,他立即上前一步重重踹了孙贵一脚: “听见没有?还不赶紧动身?!” 察觉到周围人看自己的不善眼神,孙贵明显感到了众人的责怪与怨忿之意,他不敢反对,只能强撑胆气: “大当家有令,我今晚就是战死,也不会再后退一步! “但是大当家,我的人损失惨重,被杀散了,无力抵挡兴复军,还请大当家再派些人手帮忙。” 王士诚转头看了几眼身边的人,一直跟着他的倒是有几名统领,他立即点了两个人,让对方跟孙贵一起行动。 那两人虽然不太乐意,但这种情况下没法抗命,只能招呼手下去迎击兴复军。 依照张春的言语,王士诚将搬运战利品的嫡系部众集结起来,又花了一些时间,把周围街巷的一些贼寇集中,正打算带着他们支援孙贵时,张春却一把拉住了他: “大当家意欲何为?” 王士诚满头雾水,不理解对方为何多此一问:“去迎击兴复军——这不是你的建议?” 张春快被王士诚的愚蠢给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他指着南城的方向气急地道: “你听听眼下是什么动静,兴复军明显已经成势,他们本就战力不俗,现在我们的人又分散在各处,你拿什么去挡住他们?” 刚刚王士诚集中人手时,张春没闲着,他让人找了梯子爬到屋顶上,登高眺望兴复军杀来的方向,已将战场情况大致弄清。 一言以蔽之,兴复军势如破竹,还有城中残余的大户势力呼应,一盘散沙仓促遇袭的泰山贼乱成一团,正在遭受迎头痛击。 “不是你说要迎击?”王士诚还是没完全理解张春的意思。 “我不那么说,孙贵等人怎么会乖乖率部去阻挡兴复军?如果没有他们挡住对方一时半刻,你我哪来的时间集中一部分人手,带着一部分缴获撤离?这是断尾求生之策,迫不得已而为之!”张春终于道出了他的真正计划。 王士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形势至此,诸事已不可为,东平陵不属于我们,我们也占不住,趁现在还能走赶紧走,多的东西不要带,再不走你我性命难保!”张春连声催促。 到手的“金山银山”带不走,王士诚心痛如绞,五官再度扭曲变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就像死了爹娘一样难受。 但他知道张春说得是对的,当下只能勉力稳住心境,悲愤难平的嘶声大吼:“走,立即撤走!” 第八十五章 占领郡城 王士诚、张春率部大举撤逃的动静瞒不住人,孙贵等泰山贼统领是最先察觉的,然后就是正率部与之作战的兴复军将校。 前者的反应简单明了,在起初的惊愕与愤怒后,立即丢下兴复军与手下,只带嫡系亲卫转身就跑,撒开脚丫子去追赶王士诚。 “跑得这么早这么快?看来我还是小觑了张春,这厮真有几分本事。”杨宁多少感觉有些意外。 王士诚现在撤离,他其实拿对方没什么办法。 进城之前,杨宁防备的是泰山贼负隅顽抗,亦或者殊死一搏,且不管这种可能有多大,但凡可能性存在,泰山贼就有选择权,杨宁不能把胜负的希望寄托在王士诚身上,所以他必须做万全考虑。 何谓完全? 自然是在调兵遣将时,就将兵力布置得可以正面击溃泰山贼,确保无论对方是否顽抗、拼命,他都能从容应对。 因是之故,兴复军悉数进城,全部都有作战任务,即便是预备队,也就是所谓的“奇兵”,都是为正面作战的大方向服务的。 换言之,杨宁没有人马能绕到王士诚后面去拦截他,阻止他撤离。 泰山贼有四万之众,而兴复军人数还是少了些,只有六千将士就算了,骑兵还太少,不过什一之数,没那么多给杨宁机动。 “传令各部,暂时不要理会左右小股零散贼寇,全军奋力向前,追击正在撤退的泰山贼首领!” 杨宁把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群传令兵叫过来,让他们立即去各部任务区域寻找校尉传令。 追虽然大概率追不上,但杨宁得尽人事,万一王士诚的手下在强力追杀中过于惊慌、彼此推搡践踏,让王士诚没法顺利走掉呢? 就算抓不住王士诚,至少不能让对方带走太多人、太多物资。 ...... 半夜激战,到了东方破晓之际,东平陵的战事大体结束。 一条条街巷中尸横遍野,一座座宅院内外血迹斑斑,一间间民房中凌乱不堪,倒在血泊中的泰山贼尸体与郡城居民尸体彼此交叠。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衣衫同样简陋,面色同样蜡黄,身躯同样精瘦,死前区别有限,死后更加看不出多少差别。 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是这个皇朝的底层平民。 许多泰山贼到死手上都没有一件正经兵刃,甚至有人在闯入民房劫掠时,根本没想过也不敢杀人,结果被保护妻儿心切的房屋男主人用菜刀砍死。 当然,死在昨夜的百姓到底是比泰山贼要多一些的。 他们虽然是一样的人,但一方从了贼,不仅性情变得凶恶,被文明世界压抑、消减的兽性与战斗本能被释放,身边还有做同一件事的同伴,力量更加强大。 弱肉强食之下,他们曾短暂地成为过胜利者,抢夺到了珍贵的生存资源,有了活下去的本钱。 又因为弱肉强食,他们在攻打大族宅院过程中,大片大片被射杀,更因为弱肉强食,他们中的大多数最终成了兴复军的刀下亡魂,回到彻底一无所有的原点。 杨宁巡视各处时,除了看到这样一种荒诞残酷的血腥场面,还有让他沉默难言的情景。 死者已矣,生者尚需偷生,大半夜的乱战,不仅让郡城多出了遍地尸体,也让街巷中多出了无数孤儿寡母。 失去老父老母的儿子,跪在尸体前号啕痛哭,死了幼儿的妇人怀抱冰冷的骨肉嘶声尖叫,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气绝的子嗣面前呆若木偶,找不到父母的孤儿在黑暗中彷徨失措...... 大火在焚烧房屋,弥漫到半空的浓烟彼此交织,形如恶鬼修罗。 散落的绸缎布帛在被疯了的人踩踏,稍有理智的人则连锅碗瓢盆都要抢夺,胡言乱语与喝骂哭泣此起彼伏,又在泛着寒光与血光的刀兵衬托下格外渗人...... 乱世当头,人间即地狱。 杨宁前世抗胡十年,没少目睹类似场景,他的心境是稳得住的,但其他人未必如此。就连杀人如麻的张明成,此刻都脸色惨白、神色悲戚,低着头不敢多看周围。 此时此刻,兴复军已经控制住四面城门与城中要地,大规模交战结束,战斗变成各处的部曲清剿依托宅院、房屋负隅顽抗的贼寇。 到了这会儿还要顽抗的泰山贼,必然穷凶极恶,且入城中杀戮甚多,一方面不愿投降,另一方面罪孽深重,即便投降也难以保命。 “一个时辰之内,必须结束所有战斗。” 杨宁停住脚步转过头,看向惴惴不安的张明成,沉着冷静地下令,“凡手持刀兵的泰山贼,无论老幼,一旦无视劝降,格杀勿论! “一个时辰之后,你来向我复命,届时我不想听到还有贼寇未被清剿!” 张明成暗松一口气,现在有事做比没事做要好,他正好趁机转移注意力,遂连忙抱拳领命。 杨宁的命令一道接一道,除了清剿残余贼寇外,还有包括但不限于灭火抢险,救治伤员,清理尸体,肃清秩序,安抚百姓,集中物资,清点缴获。 做完能做的一切安排,杨宁在毁了大半的城池按刀而立,眉头紧锁的原地默然许久。 从某种程度上说,今夜泰山贼进攻东平陵是为他所逼,城中诸多苦难不说全都因他而起,但他的责任不可推卸。 牺牲了这么多人,他的目的达成了,东平陵已经落入他手。 但毕竟牺牲了这么多人,将来他要做到一些什么,才能对得起这种牺牲? 杨宁没有妇人之仁,他不会过于苛责自己,他不后悔今夜的谋划,如果不这么做,济南郡的苦难将会持续更久,受难的人只会更多。 既然一定要痛,那长痛不如短痛。 但他不会忽略自己身上的血债,更不会掩饰,他只求接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今晚付出的代价。 “将军,城中残存的各大族的族长已经齐聚郡守府,都在等候将军了。”杨小福赶来向杨宁复命,事情是他依照杨宁的吩咐做的。 ...... 回到郡守府,刚在门外下马,一众衣着光鲜的族长、富商、官吏纷纷迎上来,心有余悸而又满面热切地向杨宁拱手致谢: “多亏杨将军驰援及时,若非如此,我等都要惨遭贼寇毒手,是杨将军救了满城的乡亲父老,此等恩德没齿难忘!” 杨宁扫了一眼大门外,此处聚集着不少壮丁、私兵,携刀带弓者不少,身着皮甲的也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竟然多达数百之众。 这些人站在长街上,拱卫着停在道旁的自家马车,自有几分威风凛然的气度。 对上兴复军的将士,他们并无太多礼敬之处,其中一些大小头目,居然还流露出一种郡城人士俯视县乡粗野之人的优越感。 看他们的样子,好似他们非但不用感谢兴复军救了他们的命,杨宁反而要感谢上天,感谢泰山贼了给了兴复军一个进入郡城,跟他们共处一片天空下的机会。 杨宁没有在门外多停留,当仁不让率先迈步进门。 来到会客的厅堂,在高高的主位坐下,解下腰间佩刀置于案上,让众人各自落座,杨宁扫视他们一圈后开门见山地道: “泰山贼为祸郡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仅仅半夜时间,就让城中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很多百姓赖以维持生活的器具被破坏,房屋被烧毁,布帛粮食被洗劫,眼看着就要在这个冬天冻饿而死。 “好消息是,四万泰山贼已经被我尽数清剿,除了少许逃跑的,余者不是被斩杀就是被俘虏,郡城总算安定下来。 “但到了此时,兴复军能做的基本已经做完,其余的事需得仰仗诸位。 “在座都是郡中名望卓著之辈,想必不乏怜悯乡里之情,只看各位前来郡守府的随从队伍,就知道大家家资丰厚...... “我希望诸位能拿出一些钱粮,保障郡城百姓的生活,让他们能坚持着活到来年秋收。” 此言一出,满堂俱寂。 众人脸上感激、示好的亲切笑容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以错愕之后的凝重肃然,以及无法完全掩盖的抗拒与愠怒。 有的人甚至眸底藏冰,敛着寒意。 ——比如周家、吕家两个豪强之家的族长。 用豪强来形容周家、吕家并不十分贴切,他们不是简单的地方势力,作为郡中大族,他们是正经的书香门第,族人有人为官。 相较于李家这种士族门阀,他们的势力要弱小许多,放眼整个皇朝,家门并不如何显赫,声名不曾外显,只能说在地方上影响力很大。 但眼下的事,就是地方上的事。 其实济南郡里这种小士族小世家不止周、吕两家,周、吕也不是最大的,但现在他们就是在座众人中地位最显赫的存在,是众人在事实上的领袖。 原因无它,另外几个大族已经被王士诚给灭了! 四万人一窝蜂进来杀人掠夺,大族们遭了王士诚的毒手,而被其余泰山贼攻灭的富户、豪商、官吏之家不知凡几。 眼前这些人现在能坐在这里,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倘若杨宁不是来得这么快,不用太久他们都会成为泰山贼碗里的肥肉。 可他们既然坐在了这里,摆脱了性命之虞,那就不可能满足于此,人都是想得到更多的,更何况他们身为地方势力的代表,有资格向更多利益伸手,且一向如此。 第八十六章 世家面目 周家族长周晃,与吕家族长吕泰相视一眼,互相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前者立即一脸为难地出声: “杨将军,此次泰山贼肆掠郡县,我等都是损失惨重。 “城外农庄里的粮食、财物被洗劫一空不说,就连城里的商铺产业都被抢夺一空、付之一炬,几代人的积累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最后宅院都曾受到大量贼寇攻打,屋舍被毁,族人子弟死伤许多...... “当此之时,周家莫说拿不出将军所要的钱粮,便是自家人吃饭都成问题。 “不瞒将军,老夫眼下是愁得心慌难耐,都不知该如何带领族人渡过寒冬,撑到明年啊!” 这番话言辞恳切,说到最后周晃双目泛红,不停唉声叹气,几乎要老泪纵横。 杨宁面无表情地道:“照周公这意思,莫说一粒粮食都拿不出来,反而还需要别人来接济你们?” 周晃精神一振,神色热切地拱手:“将军若愿相助,老夫感激不尽,周家上下都会铭记将军的恩德!” 杨宁一声嗤笑,懒得再跟他言语,转头看向吕泰:“吕族长怎么说?” 与周晃的满面凄苦不同,吕泰面容颇为严肃,气势上没有任何示弱之感,反而显得有理有据: “杨将军,此番流寇祸乱,郡县钱粮都到了泰山贼手里,之前又被他们集中在城外营地中,昨夜一战,郡城里的财货更是被他们洗劫一空。 “幸赖杨将军及时来援,泰山贼大部溃败,逃走者不过区区几千之数,且来不及携带多少物资,想来泰山贼之前搜集的财货粮食,如今都在杨将军手里?” 杨宁“哦”了一声:“吕公想让我将军中缴获分给你们?” 吕泰正色道:“杨将军应该知道,这些钱粮本就属于济南郡百姓,如今杨将军既然击败了贼寇,将被他们抢走的东西还给大家,岂不是理所应当? “若是将军愿意这么做,济南百姓一定会对杨将军感恩戴德,从此唯杨将军马首是瞻!” 还给百姓,说得好听。 自古以来,“百姓”二字都只是权贵在索要自己的利益时打出的幌子,周晃也好吕泰也罢,根本不在乎杨宁是不是给百姓生存物资,也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他们只想自己能得到钱粮。 杨宁哂笑道:“若是我不这么做,你们是不是就要跟我翻脸,在我跟外敌开战的时候,背后捅我一刀,打开城门跪迎我的敌人进来?” 此言一出,满堂俱寂。 以周晃、吕泰为代表的大族、豪富们,之所以敢在这种时候无视杨宁希望他们赈济平民的提议,还反过来理所当然地伸手向杨宁索要大军缴获,一方面固然是他们在泰山贼祸乱中损失不小,迫切想要找补回来;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曹嶷不会坐视杨宁占据济南郡,必然发兵前来攻打。 ——甚至消息灵通的人已经得知了对方的兵马正在赶来。 杨宁想要与曹嶷分庭抗礼,就不能后院失火,无法离开他们的支持,更加不能得罪他们。 有需求有底气,这些世家豪强们便无所顾忌。 于是周晃唱红脸吕泰唱白脸,一个诉说他们的艰难,态度恳切地请求杨宁救济,一个则直接挑明利害关系,在事实上威逼利诱杨宁就范。 但无论红脸白脸,周晃与吕泰都没有把话说得过于直白,言语中总有点装饰,这是为了防止杨宁拉不下脸皮,不愿接受逼迫。 没想到杨宁突然把最不能说的话宣之于众,堂中众人自然惊异迟疑。 “杨将军何出此言?你领军击败泰山贼,保住了济南郡,谁能不念你的好?只不过杨将军与曹将军的争斗是你们两位的事,我们只想安稳度日、乐享太平而已。” 吕泰神色严肃地接话,“再者,老夫刚刚说的的确是实情,各家损失惨重,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又有什么错处? “杨将军既然起兵,必然志向远大,总不能不顾地方百姓的死活吧?” 这话说出,周晃等人大气都不再喘一下,俱皆全神贯注地紧紧注视杨宁,想看他接下来是什么反应。 吕泰这番话说得十分直白,杨宁击败泰山贼保全郡城,众人念他这份香火情,但仅凭这些不足以让他们跟杨宁同一立场去对抗曹嶷。 如果杨宁不答应他们的“合理要求”,那么他们铁定不会支持杨宁。 为了自家的“太平安宁”不被杨宁跟曹嶷的大战毁掉,他们说不定真有可能在必要时候做点什么,以求早点结束战事,且不被更加强大的曹嶷秋后算账。 如此赤裸裸的威胁,让杨宁终于是忍不住,当众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声音洪亮,情状肆意,捂着肚子,笑得目中无人。 就好像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群世家豪强的族长,而是几只滑稽荒诞的猴子,刚刚对方也不是说了什么能影响他身家性命、大业前程的紧要言语,而是在嗓音怪异地在嗷嗷乱叫。 周晃、吕泰等人哪能想到杨宁会突然失笑,还笑得如此放荡不羁,起初都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不知道哪里好笑。 后来他们渐渐感受到杨宁笑声中的轻蔑与不屑,脸色一个个的难看起来,眸中有了被羞辱的怒意。 好不容易等杨宁笑完,吕泰铁青着脸愤怒地质问: “不知杨将军在笑什么?难道杨将军觉得我等都是可笑之人?说的都是可笑之言?” 杨宁抹了抹眼角被笑出来的眼泪,颇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不错不错,吕公虽然又蠢又恶,但好歹还有点自知之明,并不是真的毫无可取之处。” 吕泰大怒起身,一甩衣袖勃然作色: “杨将军!你如此折辱老夫,究竟意欲何为?今天若是不把话说清楚,休怪老夫不念你救援郡城的情分!” 杨宁总算是从大笑之后的余味中缓过劲来,面对长身而立对他怒目而视,且充满上位者贵气与威压的吕泰,他连屁股都没挪一下,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像是驱赶嗡嗡乱叫蚊子一样示意对方休要继续聒噪,而后淡淡看向大堂门口,简简单单问了一句话: “刀斧手何在?” 第八十七章 喝骂 哗啦哗啦,铁甲环佩的交鸣之声顿时响起! 伴随着顿挫有力的脚步声,一群手持利刃的甲士气势汹汹冲进大堂,犹如猛虎下山、群狼出击一般,分别奔向既然满头雾水又惊恐莫名的族长、家主们! 甲士二话不说,或者抬脚将这些人踹翻在地,或者扭住胳膊将其按倒在案几上,随后在一阵短促尖利的金属摩擦声中,甲士们纷纷拔刀出鞘! 于是乎,一柄柄寒光闪闪,甚至还带着血迹的环首刀,就相继抵在一众权贵毫不设防的脖子上! 前一刻,这些家伙还人模狗样地坐在堂中,一起威逼杨宁拿出兴复军的缴获还给他们,吕泰更是大言不惭态度桀骜,而下一刻,他们全都成了阶下之囚、刀下牲口,人头随时都有可能落地! 表现好些的,如吕泰、周晃,惊愕之余还能羞愤地盯向杨宁。 表现差些的,当场尿了裤子,浑身抖个不停,那模样比上了砧板的牲口都不如。 更多人则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呆的被押着恍然失神。 他们实在没料到杨宁会突然翻脸。 “杨家小子!你想做什么?你还要杀我们不成?” 吕泰刚刚被杨小福在肚子上狠狠来了一脚,现在又被死死按在案几上,不仅身体疼痛难忍,颜面更是掉了一地。 巨大的痛苦与屈辱让他脸红脖子粗,挣扎着向杨宁大吼的时候,连将军都不称了。 杨宁在进郡守府之时,看到周晃、吕泰这些人的护卫队伍与架势,便知道今天这场会谈不会顺利,故而早早向杨小福示意,令对方准备甲士到门外候命。 事情的发展不出他所料。 “杨将军,何至于此?我等有何过错、罪责,要被杨将军如此对待?杨将军如此作为,就不怕失了济南郡人心吗?” 被按倒在地的周晃像蛆虫一样扭动着身体,满脸都是不服之色。 有了这两人挑头,一众危在旦夕的显贵们哪能什么都不说,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有人气愤地大呼:“我们只是想拿回自己被抢的东西,弥补自己的损失,我们有什么错?难道杨将军跟泰山贼是一样的,都想掠夺我等良善之家的财货?” 有人声泪俱下的哭喊:“杨将军息怒,你缴获的东西我们都不要了,只求别动刀兵,别伤我等性命!” 有人连忙劝谏:“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事情都是可以商议的,杨将军如此做派,何利于长远?” 有人发出威胁:“杨宁!你还真能把我们都杀了不成?若是如此,我们的族人私兵必定群起而反,届时曹将军的兵马一到,内外夹击,你立马就会给我们陪葬!” 有人苦口婆心:“何至于此啊,泰山贼都走了,咱们好好相处,好好过日子不行吗?大家都想安稳度日,何必这般急眼,任何问题都有解决之道,哪里需要鱼死网破呢?” 因为这些声音,堂中乱糟糟的,杨宁微微皱眉,不无厌烦地对杨小福道:“让他们闭嘴。” 杨小福明白杨宁的意思,当即厉声下令:“掌嘴!” 闻听此言,一众权贵无不一愣。 不等他们有所回应,一个个的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铁锤砸了一下,刹那间嗡鸣不止,脸颊火辣辣的疼。 啪、啪、啪,一时间满堂都是掌掴之声,直把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抽得晕头转向、鼻血横流。 掌掴停止之后,无论周晃还是吕泰,包括那些口吐威胁之言的人,俱都双目失焦、满脸是血地趴在那里,再无只言片语。 毫无疑问,他们都被打懵了。 杨小福带进来的这些甲士,都是杨宁的亲卫,个个身材魁梧、彪悍异常不说,且都是杀人如麻之辈,手上的劲道不会小,一个比一个狠戾。 周晃、吕泰这些几十年都不曾与人斗殴,没被物理力量打击肉体的显贵人物,哪里经得住他们一顿掌掴? 几个巴掌下来,他们算是第一次在杨宁这里切身领会到了,什么是骁勇能战的精锐猛士! 猛士的威慑力比夹在脖子上的刀更强。 至少长刀没切开他们的脖子,而猛士的巴掌几乎打得他们神志模糊! 到了此时,杨宁方才不紧不慢地起身,他俯视堂中这些阶下之囚一眼:“现在有人能告诉本将,本将在这里坐下来后,跟你们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 没有人答话,大多数人脑子还没清醒过来,都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少数几个回过神来的,心里一声咯噔,也都不敢接茬。 杨宁没有期望这些人回答,他冷笑一声: “刚刚你们说了那么多,可没一个人提及本将的要求,是你们耳朵都坏了,没听到本将的话,还是你们脑子都不好使,记不住本将的言语? “都不是。 “唯一的答案,是你们根本没把那些平民百姓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要我拿钱粮的时候,你们口口声声百姓百姓,可你们从来都不曾在意过他们的死活,你们看重的东西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自家的好处!” 面对他的呵斥,众族长、家主们俱都低头缄默不言。 杨宁来到吕泰身前,杨小福立即示意甲士把对方从地上提起来,送到杨宁面前,后者拍了拍吕泰红肿如猪头的脸,眼神凌厉地道: “泰山贼来了,抢了你们的钱粮,杀了你们的族人亲友,可你来告诉本将,济南郡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贼寇? “四万个入城劫掠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是不是生下来就是为非作歹的恶人!?” 吕泰被架得双脚离地,刚刚一顿掌掴消耗了他太多体力,这会儿显得有气无力,但他仍是不忿地反问:“难道这都是我们的错?” 杨宁猛地踹出一脚,将吕泰踹得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从甲士手中倒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下,吕泰嘴里吐血不止,众显贵被惊得浑身一颤,愈发惶恐不安。 “不是你们这些狗贼的错,难道是本将的错?” 杨宁怒气上脸,指着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的吕泰喝骂不止,“若非你们盘剥过甚,收走了他们大部分粮食财货,让他们只能勉强糊口,根本没有抵抗天灾人祸的能力,他们何以走投无路去从贼? “若非你们毫无人性,在灾难到来的时候只想着低价兼并他们的土地,用尽手段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家破人亡,他们怎么会放着好好的地不种,要背井离乡去当个朝不保夕的流寇?!” 此言一出,被押着的显贵们无不悚然动容,有胆小的更是直接昏了过去。 他们大概预感到杨宁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了。 第八十八章 铁腕手段 果然,杨宁不再理会趴在地上呻吟吐血的吕泰,转头环视众人,字字如刀地道: “我汉家天下地大物博,产出丰厚,本该国泰民安永享盛世,可为何盛世总是昙花一现? “为何到了现如今,皇朝倾颓,社稷沉沦,民不聊生,以至于被胡人趁虚而入?是我们没人,还是我们没粮,亦或者我们造不出甲胄军械? “说到底,是因为总有一群蛀虫趴在皇朝身上肆无忌惮的吸血! “你们自己是吸得脑满肠肥、家财万贯了,可天下苍生却被你们吸得穷困潦倒,大齐朝廷被你们吸得缺钱少粮,整个国家被你们吸得羸弱不堪,以至于连区区几万胡虏都奈何不得!” 此时此刻,已经没人敢抬头看杨宁,就算最桀骜的人都无法迎接他的目光。 他们未必都接受杨宁这番道理,但无人敢冒犯此刻气势凛然的兴复军主将。 杨宁走到周晃面前,一把将他的衣领揪住: “你来告诉本将,到底是你们蠢还是本将蠢?泰山贼入城不过几个时辰,被抢干净家产钱粮的大族豪富能有几家? “你们能好好的站在这里,族中是真的连活命钱粮都没有了?你们的家丁私兵能在郡守府门外,当着本将的面耀武扬威,难道他们连看家护院都做不到?” 周晃讷讷不能言,惭愧低头。 杨宁却不放过他,依然是一脚踹出,将他踹得翻了好几个跟头,狠狠撞在墙上才停下来。 周晃瘫软在地,满嘴是血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杨宁再度环视其他显贵,锋锐的目光像是利箭一样,这些人哪怕没有看见,都感觉如芒在背: “本将的缴获,是将士们拿命拼来的,它属于兴复军,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我兴复军战士奋勇杀贼,用鲜血与性命换来击溃贼寇的成果,你们全都会成为泰山贼的刀下之鬼,现在不拿出酒肉犒劳勇士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索要我兴复军的军粮物资,到底是谁给了你们脸?! “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了? “还是说人上人的日子过久了,就一个个都变成了没有道德、不辨是非、只知道追逐利益的恶鬼,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人?!” 杨小福与堂中的众兴复军将士都被感染,全都对被按住的显贵们怒目而视,手中力量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痛得这些族长、家主五官扭曲,却没一个人敢哀嚎出声。 现在,他们都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甲士们的杀意,无不战战兢兢,接连有人大小便失禁。 杨宁来到那个刚刚口出狂言,说什么要“内外夹击,让杨宁给他们陪葬的”豪强族长面前,盯着他问: “你们都想乐享太平、安稳度日是吗? “那你来告诉我,谁能让郡县的普通百姓乐享太平、安稳度日?如果他们被逼得活不下去,只能群起为盗聚众为寇,再来肆掠地方、攻入郡城之时,而济南又没有我兴复军,你们靠什么苟且偷生?” 这名族长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生得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凶恶之辈,怪不得之前能威胁杨宁。 但此情此景,他莫说回答杨宁的话,连抬头看杨宁都不敢。 可杨宁没放过他,再度一脚踹出,正中对方胸口,骨头断裂的咔擦声清晰响起,此人犹如皮球一般飞出去,把廊柱撞得都颤抖了一下,鲜血自口鼻之中奔涌而出。 杨宁转过身,看着堂中这些瑟瑟发抖、浑身瘫软的显贵,眼中满是厌恶与鄙夷: “曹嶷保得了你们吗?在你们被流寇攻打家宅的时候,曹嶷的兵马在何处?没有我兴复军,哪来今天济南郡的安宁? “我杨宁起兵抗胡,求的是保全桑梓,保住汉家江山,重塑朗朗乾坤!他曹嶷算什么东西,一个贼寇出身,趁乱窃据一方的胡人奴仆,凭什么跟我杨宁相提并论? “现在,你们都来回答本将,来日本将与曹嶷开战,你们是要助他曹嶷,还是要助我杨宁?!” 过了这么久,总算遇到一个可以接茬、能够回答的问题,众族长、家主莫不如蒙大赦,连忙俯首表态:“愿助将军!” “愿誓死襄助杨将军!” “杨将军但有差遣,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某,某愿意立刻传讯回族中,让族人准备劳军酒肉!” “某愿捐献家财,助杨将军完成抗胡大业!” “杨将军只管吩咐,我等一定唯你马首是瞻!” 与之前乱糟糟的呼喊不同,此时此刻,众人的意见出奇的一致,态度更是一个比一个端正,言语一个比一个热切。 堂中没有表态的人只有三个,周晃、吕泰,以及那位雄壮族长,他们不是不想表态,而是气息奄奄,已然无力表态。 杨宁回到主位坐下,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杨小福道: “刚刚被我踹了过的那三个人,看来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既不怜悯乡人,也没有半点儿家国大义之念,到现在都不愿意痛改前非表明态度。 “既然如此,济南郡的朗朗乾坤之下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你即刻带人,扑杀他们留在郡守府外的人手,再去抄了他们的家!” 刚刚还一副活过来了模样的显贵们,听到这话顿时吓得再度噤若寒蝉。 他们一下子反应过来,从现在开始,济南郡不会再有周家、吕家、苗家了。 杨宁蛮横铁血的手段表明,他压根儿不想让这三家继续存在,也没想过与世家豪强们和气生财。 杨宁所追求的,就是在济南郡一言九鼎、予取予夺,不受任何掣肘地推行他的新规矩,改变以往那种世家豪强实际把控地方的局面! 大族豪强们可以继续在济南郡生存,但必须是在杨宁的新规矩下生存,既不能再鱼肉百姓,更不能对杨宁有任何触犯! 族长、家主们自然感到难以接受,可杨宁有兴复军在手,那是四万泰山贼都只能望风而溃的强军,又哪里是他们能够抗衡的? 到了这一刻,众人才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清醒的意识到,跟麾下有六千锐士的杨宁相比,他们这些在济南郡作威作福、肆无忌惮了百十年的世家豪强,根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一旦对方开始不讲道理,他们就只能任其宰割! 济南郡的天已经变了,他们被从权势的高台上赶了下去,如今杨宁才是济南郡唯一的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第八十九章 一生所求 眼见甲士们再度向自己涌来,吕泰、周晃、魁梧族长都是惊骇万分,老鼠一样拼命往后缩。 先前在杨宁面前表现得最强硬的吕泰,这会儿求饶的声音最大,声音中的哭腔最浓: “杨将军,先前都是仆下的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仆下这一回,从今往后,仆下一定为你牵马坠蹬...... “就算仆下有罪,你杀仆下一人便是,务请放过我吕家上下......” 杨宁没有理他,看都没看他一眼,杨小福两步上前,抡起手臂重重一巴掌甩出,将吕泰满嘴牙齿打飞,也让对方闭上了嘴。 甲士们不由分说,将三人拖出厅堂。 周晃、魁梧族长的哀求声越来越远,又在尚未真正听不清的时候陡然消失,随后,杨小福拧着血淋淋的长刀,带着三颗人头回来向杨宁复命。 看到吕泰、周晃等人犹存惊恐之色的头颅,堂中一种小士族、小世家族长们的面容,变得跟三颗人头的脸一样毫无血色。 杨小福并未多作停留,转身又离开厅堂,并带着甲士们出门。 郡守府门外吕家、周家与魁梧族长带来的家丁私兵们,尚不知道府中发生了什么,他们还在互相谈笑,不时撇几眼戍卫郡守府的兴复军将士,露出高人一等的优越之色。 孰料忽然之间,一群身披甲胄手持利刃的甲士快步涌出,在他们还没弄清楚情况时,就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并将他们与其它大族、富商的随从分开! 面对气势汹汹,昨晚刚刚大开过杀戒此时还浑身杀气的猛士们,他们终于感到了阵阵心惊与心虚。 不等他们上前询问,杨小福已是拔刀向前一指,众甲士长矛齐出,直接将这些人一层层捅翻在地。 直到三家私兵被围杀殆尽,杨小福这才转向惊惧惶恐、不断后退的其他家仆,宣布了这三家的罪行,并告诫这些人休要擅动,否则以同谋论处。 言罢,见这些人俱被震慑,不是瑟瑟发抖就是低着头不敢直视他,再无半点先前高人一等的桀骜之色,杨小福这才满意地带人赶往吕泰、周晃等人的府邸。 堂中,神色漠然的杨宁挥挥手,示意甲士们放开一众已经吓得魂不守舍的族长、家主: “本将不稀罕你们的钱财,也不会抢夺你们的家产,诸位既然识得大义,那就依照本将先前所言,拿出钱粮救济郡内百姓,让他们不至于走投无路。 “要是现在有谁不愿割肉,那也不用等到百姓手持利刃闯进他的家中去劫掠、让他尸骨无存,本将现在就灭了他的族!” 众人来不及揉捏被甲士按压得疼痛无比的肩背,连忙起身,勉强按捺住巨大的恐惧之情,来到堂中向杨宁大礼拜倒,口称遵命。 ...... 杨小福抄完吕泰、周晃等人的家回到郡守府,一众跟杨宁商定了如何赈济百姓、抢险救灾、重建郡城等诸多具体事项的族长、富商、官吏们,刚被杨宁准许离开。 “公子,吕、周、苗这三家的家产格外丰厚,仓库里铜钱堆积如山,各种珠宝玉石应有尽有,光粮仓就有好几个,就他们家那几百人,吃用十辈子都花不完......” 说到这,杨小福忽然顿了顿,挠头的动作跟张明成如出一辙:“公子,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杨宁正在翻看一本账册,闻言头也不抬地道:“什么问题?” 杨小福纳罕不解地道:“公子,这些大家族囤积几辈子都吃用不完的钱粮干什么? “继续把这些东西从百姓手里压榨过来,他们的生活已经不可能再好,并不能让他们的享受更上一个台阶,却会逼得平民百姓活不下去,变成盗贼流寇反过来涌入他们家中,杀光他们的人夺走这一切...... “这不是作茧自缚吗?” 杨宁瞥了他一眼:“你这是旁观者清,站着说话不腰疼。 “如果是你,你不想拥有更多钱财? “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你觉得他们的生活不能再好,享受不能再高,他们却觉得只要获取更多钱粮,早晚能发展成大世家、大士族,乃至变成门阀。” 杨小福更加疑惑:“成了门阀又如何?一顿还能多吃几碗肉,一天还能多睡几个美人不成? “美酒美人,这些郡城的大族、富商都有了,而且是享用不尽,成了门阀不过是多出来更多用不到的东西,有什么好孜孜以求的?” 杨宁失笑摇头。 杨小福到底只是家仆出身,地位有限思想也受限,他追求的无外乎是衣食住行上的东西,但达官显贵要的却是更高层次的存在。 “为了权力。想要活得更加肆无忌惮,仅仅有财富是不行的,得拥有更高的权力。” 杨宁道,“大族、豪强也好,士人、诸侯也罢,一生所求无外乎是站在自己头顶,能对自己发号施令,让自己点头哈腰的人少些,而被自己踩在脚下,可以予取予夺、随意处置的人多些。 “所以做了郡守不够,成了将军也不够,乃至做了宰相,都想更进一步做权相。 “纵然是皇帝,也都想集中全力、加强皇权,更加不受掣肘,更加随心所欲。” 杨小福惊讶地张大嘴,满脸不可思议: “如此说来,个人也好家族也罢,一生所求岂不是没有尽头? “既然没有尽头,就不可能走到终点,不可能实现所有欲望,那追求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圣人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杨宁哑然失笑:“不愧是我身边的人,居然还知道庄子的言语。 “只可惜,世上有几人能达到庄子的境界,有庄子的智慧?大家不过是在俗世的泥潭中打滚的乌龟罢了,看到的只有眼前之利,追逐也是眼前之利。 “如若人人都是庄子,那大族豪强、官吏权贵便不会压榨百姓,天下也不会有流寇,世家权贵更不会在乱世到来时,反被流寇破家灭门,甚至天下都不会有门阀豪强。” 杨小福渐渐有所领悟:“公子的意思是,世道如此,人性如此,这些东西是没法改变的? “大族豪强一定会压榨百姓,而百姓在活不下去之后,也一定会聚众为寇,让天下陷入乱世,胡人趁机祸害汉家江山乃至侵占汉家疆土的事情......不会消失?!” 杨宁点点头:“确实如此。” 第九十章 短板消失 杨小福脸色有些发白:“若是如此,我们起兵抗胡又有什么意义?我们救不了万世,无法让汉家的朗朗乾坤一直维持......” 杨宁再度失笑:“你才能活多少年,你凭什么救万世?咱们能救一时就不错了。 “你刚刚还说,以有涯随无涯则殆矣,既然咱们只能活几十年,那么把这几十年的天下扫清就行,万世之事管不了,也没必要去管。” 杨小福怔了半晌,一开始不忿失望,中间渐渐有所领会,最后恍然大悟:“公子说的是!” 杨小福退下去之后,张明成走了进来。 他已经完成清剿城中残余贼寇的任务,一回来就听说几个大族被灭了,不由得好奇地问杨宁: “你一进城就诛杀大族,且一动手就灭了三个,其余大族会不会怨恨我们,跟我们离心离德,转而去帮助曹嶷?” 杨宁没有直接回答张明成的问题,而是通过反问的方式让这家伙也动动脑子:“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张明成在一旁坐下,闷着脑袋想了半天:“不杀人肯定是不行的,不然这济南郡实际上的主人就是他们,不是我们。 “杀光虽然好处巨大,但同样无法实行,那是公然宣称跟所有世家豪强为敌。 “想不留后患地杀光这些大族豪强,就只有通过屠城这种方式。 “屠城这种事我们当然不会做,那就只能容许那些大族豪强继续存在。 “既然如此,就得让他们听我们的话,守我们的规矩,让他们的财力物力人力能够为我们所用,增强我们的实力,在事实上与我们一起同谋大业! “左思右想,的确是没有比杀人立威更好的方式。” 杨宁对张明成的动脑成果很满意,点头道: “想要让人听话,手段有很多,但追根究底无非恩威并济四个字,我们击败泰山贼救下他们,就是施恩,现在立威正当其时。” 张明成挠挠头:“可他们的钱粮毕竟被你逼着拿出来了很多,你还要他们出动人手救济百姓,他们损失惨重,岂能不心怀怨恨? “太平时节迫于咱们的威慑,他们不会轻易作乱,时间一长也就被我们驯化了,但曹嶷的军队可是马上就要抵达,到时候他们背后使绊子怎么办?” 杨宁不以为意地道:“郡城的那些头部大族,不是被王士诚杀了,就是被我杀了,剩下的实力有限,只要不给他们串联的机会,就翻不起什么浪花。 “大战之际,守城之时,除了应对外敌,本就是还要防备内部隐患的。大军作战,分出一部人手看住城内大族,是诸侯战争的题中应有之意。” 张明成想不出能反驳杨宁的理由,遂认为杨宁说得对: “如果我们能击败曹嶷,守住济南郡的基业,这些大族肯定更加敬畏我们,到时候他们在你的新规矩下生存,你再赏一点官职,他们的力量慢慢就会融入我们这个整体,变成我们的一部分。 “长此以往,他们就变成了我们可以依仗的对象,等到他们得利良多家势壮大,同样会对你忠心。” 杨宁笑了笑,却是摇头道:“我不会依仗他们,更不会让他们再度壮大。” 张明成愣了愣:“为何?” 杨宁道:“因为时间有限,济南郡的利益也有限。我必须短时间内得到大量忠实拥趸,而收获这些人的忠心需要的时间太长,仓促间把官职给他们,我也不放心。” 张明成茫然地问:“那该怎么办?” 杨宁早有计较,胸有成竹地道:“既然这些人不好用,那就用好用的人。 “历城县孙家,包括祝阿县、著县、管县的地方大族,跟着咱们打了好几场仗,与我们合力拿下了郡城,岂能不给他们好处? “咱们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让这些大族的力量进入郡城,算是满足了他们发展家族的希望,郡中官职不少,分一些给他们,便是给了他们的族中子弟一份前途。 “如此,他们的利益就跟我们深度绑定,岂有不忠心于我们这个整体的道理? “这些人用起来,岂不比郡城里那些大族顺手、放心?” 张明成恍然,忍不住击节而赞,并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这茬,如此一来,我张家便再也不是一个县邑小家族,而是郡城世家了!” 笑到一半,张明成的声音忽然止住,他懊丧地看向已经迎来晨曦的庭院: “不出意外,曹嶷的大军今天就会到,可各家子弟还在地方,仓促间赶不过来,无法接手郡中官职,在战时调动民力物力配合我们,给我们提供助力啊!” 杨宁轻笑一声:“命令我早就发出去了,他们今日午时之前就能赶到。” 张明成瞪大一双牛眼:“你怎么就早早发出了命令?” 杨宁云淡风轻地道:“当然是我早就知道能拿下郡城。” 张明成说不出话来。 杨宁说的是事实,毕竟李清菡等人早就进了郡城,已经做好了内应的工作,就算泰山贼不入城,兴复军也是能拿下东平陵的。 “所谓运筹帷幄,料事于先,不外如是了。” 张明成不得不佩服,“城里的百姓今天会被你分发粮食,你既驱赶了泰山贼又给了他们活路,他们必然念你的好,战事一起,你登高一呼,城中青壮都能为我所用,辅助守城。 “这下东平陵不说稳如泰山,至少可以跟曹嶷正面一战!” 杨宁伸出一根手指:“还差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军械。” 张明成恍然。 兴复军的兵器装备一直不好,多数将士只有一根长矛或者一把长刀,打打泰山贼没问题,碰到曹嶷的正规军就力有不逮。 好在郡城有武库,里面军械不少。 随着泰山贼落败,被他们抢去的武库甲兵多半落入了兴复军手里,且泰山贼里的骨干力量原本就是有兵刃的,再加上郡城的头部大族覆灭,他们家的兵甲也能武装兴复军。 这样一来,兴复军军备的短板就彻底不复存在! 杨宁、张明成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统一合理分配甲胄军械,最大限度提升兴复军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