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嫁时》 1 第 1 章 ==第一章== 庆元三年,五月初三。 杏花逐渐凋谢,夕阳余晖下,落叶飘零在晚风间,仿若映着缕缕浅淡的缛彩。 长巷街径直往里走,七尺余高的大门敞开,不断婢女和小厮来来往往,四周有人探头看去,只见得青砖黛瓦后是一片闲庭游廊,假山溪流,三进三出的院落,悬梁雕花斗拱,府邸不大不小,却布局装饰得雅致精巧。 安玲让人将所有东西都搬进来,一一布置好,将一切事宜都交给奉延,自个儿快走两步,扶住了一直立在游廊处的女子: “姑娘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姜姒妗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夕阳余晖偏爱她,给她披上了一层晚霞,她轻抬下颌,姣好的眉眼顿时展露出来,柳眉杏眸,小巧的唇不点而赤,白皙的两颊透着些许粉嫩,晕着一层浅淡的粉脂,眸尾处轻勾,若有似无的风情,偏偏如今恹恹地耷拉着。 她这一路从江南过来,连着坐了三四日的马车,人都要散架了,根本提不起说话的精神。 姜姒妗扫了眼府邸,谈不上满不满意。 姜家是商户,于官人眼中,商人位置低贱,却是不可否认,商户握有不少钱财,姜家也是如此,姜姒妗是府中唯一的姑娘,千娇百宠,在江南的府邸自是比这要雅致矜贵的。 京城寸土寸金,夫君中得探花郎的消息传来得太急,姜姒妗费了不少银钱,才购得这处府邸。 三进三出的府邸,十数间房,分成不同的院落,府中人少,只婢女小厮多些,倒也不会拥挤,甚至显得些许空旷。 只一点—— 奉延早来了半个月,将府邸处处都打点妥当,也知晓她今日会抵达京城,她那位夫君自然也该得了消息,但她来了京城至今,都未曾见到她的那位夫君。 人生地不熟,姜姒妗难免有些惊慌拘束,她轻抿唇,什么都没说,但心底却是浮现些许情绪。 安玲自小服侍她,看出了什么,低声劝慰: “姑娘,姑爷如今刚入朝为官,许是朝中有事耽误了。” 她陪着姑娘嫁到周家,按理说该换个称呼,但周家早就破败,在江南时,周家府邸上下也都是姑娘带过去的人,安玲总觉得姑娘仿佛还在闺中一般,时常改不了口。 只见得姑爷时,她才会想起姑娘已经嫁人,改口唤一声夫人罢了。 姜姒妗也知这个道理,咽下情绪: “夫君回来让人告诉我一声。” 安玲应声。 府邸有正院,跟着领路的婢女进了寝室后,姜姒妗才松了口气,眉眼浮现一丝疲乏,忍不住捶了捶泛酸的肩膀。 安玲见状,低声:“姑娘休息会儿吧。” 床榻上的女子低应了声,褪去外衫,躺在床榻上没再说话。 她刚进京城,本该有很多事要办,但这府邸中都是她用惯的人,知晓她心意,不会出什么乱子,这才让她敢放心休息。 安玲也安静下来,将床幔放下来,如今五月,日色乍暖,透过楹窗照进来,晒得人总觉得困乏。 门外。 安玲一出来就看见奉延在外等着,有些惊讶: “都安排妥当了?” 两年前,姑娘及笄后按照长辈约定嫁入周家,虽说周家早就落败,家中也只剩下姑爷一人,但姑爷是个有出息的,读书时夫子夸奖,年少时就通过县试成了童生。 老爷惜才,未曾退去婚约,甚至一直耗费钱财供姑爷读书。 其实不止这个原因,老爷和夫人膝下只有姑娘一个子嗣,不得不替姑娘多做考虑,若是在周家落败时退婚,虽情有可原,但于姑娘名声上难免有损,而且挑夫婿这事,门第高了,怕姑娘受委屈,门第低了,又觉得配不上家中姑娘。 这门婚事最终还是没有退。 一旦姑爷真靠读书出头,姑娘也能跟着跃一个阶级,士农工商,商户最是低贱,老爷和夫人替姑娘也是操碎了心。 姑爷知根知底,他们又有扶持之恩,只要姑爷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总该对姑娘好的。 当初周家夫妻在世时,周父病重,家中宅子都被变卖了,姑娘嫁入周家时,其实住的宅子都是姜家出钱买的,府中婢女小厮也都是姑娘用惯了的。 奉延也是如此,当初梧州闹饥荒,衢州和梧州相邻,一批难民逃入衢州,奉延就是那时被夫人救入府中的,好在他有一身蛮力,后来一直都跟着姑娘伺候,在姑娘嫁人后也跟了过来,领了个护院的职位。 奉延朝厢房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铨叔在看着。” 铨叔是府中管家。 稍顿,他又问: “姑娘歇息下了?” 安玲点头,有些不解:“你找姑娘有事?” 奉延没说话,但脸色不是很好看。 安玲心底咯噔了一声,奉延被夫人救了后,一心报恩,勤勤恳恳地保护姑娘,少有露出不满的情绪。 而且,奉延之前被姑娘派来京城打点府邸一事,如果他有不满,也只会是因为姑爷。 安玲看过话本,什么读书人高榜提名后厌弃糟糠妻,一旦联想至此,安玲心下瞬间凉了半截,姑爷不会也是这种薄凉之人吧? 但如果真是这样,姑爷何必将姑娘接入京城来? 安玲一头雾水,纳闷地看向奉延。 许是他们声音过大,又或者是室内人乍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睡觉过轻,室内很快传来声音: “进来。” 安玲和奉延都是脸色一变,有点讪讪,没想到会把姑娘吵醒。 安玲很快进去,就见姑娘已经倚坐在了床头,她拿着外衫替姑娘披上,才将奉延叫进来。 姜姒妗一双黛眉蹙拢,哀怨地看了两人一眼,她刚睡下就被吵醒,人都是恹恹的,她语气闷闷: “你们在说什么呢?” 安玲也看向奉延。 奉延三言两语将来意说明:“我来京城这段时间,姑爷都是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是一身酒味。” 京城是有宵禁的。 整日都只赶在宵禁前回府,还是浑身的酒味,可想而知不会是从酒楼中沾染到的。 衢州位处江南,一到晚间,总有一处地方是灯火通明的,奢靡之声整夜不熄,朱雀桥上看去,湖面上是画舫琳琅,京城富贵,但在此方面,却是不如江南,奉延在衢州多年,一眼便能瞧出姑爷是从何处回来。 姜姒妗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杏眸轻颤了一下,她一点点抿紧唇。 奉延一时哑声,他和姑娘也算自幼一起长大,自是心疼她,如今甚至有些后悔告诉姑娘这件事,至少也该等姑娘休息后再说。 而不是让姑娘历经车马劳顿,一身疲累时就听见这种糟心事。 姜姒妗扯了扯手帕:“他初入官场,许是有应酬。” 话是这般说,但姜姒妗的情绪不可抑制地差了下来。 明知她今日抵达京城,周渝祈却不见身影,是不是又在烟花之地? 衢州到京城有半个月的路程,什么样的应酬,才能让周渝祈日日都身染酒气回府? 奉延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将账本递出去。 姜姒妗意识到什么,她立即接过。 奉延来京城办事,甚至要安排宅院,自是不会空手而来,他赶往京城时,姜姒妗给了他一匣子的银钱,足有白银五千两。 京城这般寸土寸金的地,三进三出的府邸也不过一千两,这般还是地段好的。 姜姒妗给奉延银钱时,也存了周渝祈要打点门路的心思。 但她没想到周渝祈短短一段时间居然用了这么多——不过半个月,周渝祈从账房中支出了两千两白银。 甚至不算周渝祈离京时,姜姒妗给他的银钱。 听见周渝祈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时,姜姒妗只是稍变了脸色,但如今,她却是气得胸口不断起伏。 寻常人家一年用度开销也不过十两银钱,周渝祈到底做什么了? 姜姒妗身出商户,对银钱自是敏感,她姜家便再有钱财,也禁不住这般消耗! 姜姒妗是彻底睡不着了。 ******* 京城,翰林院。 将要下值,周渝祈记得今日妻子抵达京城,收拾了东西便要准备回府。 但不等他离开翰林院,便听见门口有人在唤他: “周兄。” 周渝祈只闻其声,就知道来人是谁,待抬头时,他已经是一片笑脸:“杨兄怎么在这儿?” 杨鞍勾了一抹心照不宣的笑: “自是来找你。” 闻言,周渝祈当即知晓杨鞍是何意,不由得眼神些许闪烁。 杨鞍是吏部侍郎之子,他也是一时侥幸结识了杨鞍,这段时间跟着杨鞍出入烟花之地,他有心搭上杨鞍这条船,便是花出去了不少银钱。 钱花出去时,周渝祈自然也觉得心疼,但只要一想到能搭上杨鞍,便也觉得值当了。 只是今日…… 周渝祈难得有些迟疑。 夫人刚来京城,他白日不在还能说是公务耽搁,若下值后还不回府,怕是要落得夫人埋怨。 周渝祈来京城赶考,有两三月未曾见到夫人了,心中自是想念。 他和夫人成亲两年还不曾分离这么久过。 一想到会惹得夫人生恼,周渝祈不由得面上露出些许犹豫。 但很快,在看见杨鞍脸上露出不耐烦时,周渝祈立即做出了决定,他笑着道: “杨兄请。” 杨鞍短促地笑了声,意味不明。 周府。 夕阳余晖彻底落尽,暮色渲染,而早该回府的人却迟迟不见身影。 屋檐下的女子轻颤眼睑,杏眸中难掩失望。 2 第 2 章 ==第二章== 周府内一片安静。 安玲偏头觑着姑娘黯淡的神情,心底忍不住对姑爷生出怨念,明知姑娘今日进京,姑爷有什么事一定要今日去做? 非要让姑娘落得个空欢喜。 姜姒妗手中拿了个算盘,不断在拨弄,姜家虽说是在江南衢州,但家中的产业却也开到了京城,她来上京前,娘亲就把印章给了她,她既来了京城,自然是要去各个店铺中对账的。 这件事,姜姒妗没告诉过周渝祈。 以前,周渝祈一心念书出头,半点不沾手家中琐事,尤其是商户不宜出头,姜姒妗其实看得出他有些避讳这些东西。 只是周家实在欠缺银钱,他只能按下不表。 后来周渝祈进京赶考,姜姒妗也没来得及告诉周渝祈。 而现在,姜姒妗却是不准备告诉周渝祈了,总归他曾经避讳,如今花销那么多钱财时,若是再来插手商铺一事,姜姒妗反倒会觉得他另有所谋。 许久,姜姒妗抬头望了眼外间的夜色,她轻声问: “什么时辰了?” 奉延皱眉:“还有一刻就到亥时了。” 京城内,亥时宵禁。 姜姒妗手指蜷缩了一下,她本就车马劳顿奔波了许久,偏傍晚时听见周渝祈的消息后,就再也睡不着,她撑着精神劲一直在等,没想到周渝祈竟真的会赶在宵禁前回来。 刚想到此,外间响起一阵动静。 姜姒妗垂着头,安玲喊了她一声,她才轻呼了一口气,站起来往外走去。 院子的门被推开,一身酒味的周渝祈被人扶着进来,姜姒妗见到这一幕,不由得狠狠闭了一下双眼,她再睁开眼,声音有点恼: “周渝祈!” 恼声在院子中响起,周渝祈有些懵的脑子立即清醒过来,他睁眼看见游廊上站着的女子,认出她是谁,当下有些踉跄朝她走去,一手揽住她,埋首在她脖颈间,低声咕哝:“夫人……” 他声音含糊,不似往日清润,还含了些许委屈。 姜姒妗所有的斥责都被这一声堵了回去,她咬声:“谁让你喝这么多酒的?” 说着,姜姒妗便要推开他,一身酒味,熏得她浑身难受。 周渝祈没有放手,仍是抱着她,见状,姜姒妗有些无奈,她冲安玲看了眼,安玲和奉延立即上前扶住周渝祈,将他拉开。 周渝祈有些不满地皱眉。 姜姒妗头疼地摆手:“打水来,伺候老爷洗漱。” 周渝祈上无父母,再是年轻,也被府中人叫上一声老爷,但姜姒妗总觉得怪怪的,平日中便是叫周渝祈的姓名,也很少会说老爷二字。 小厮立即上前,安玲和奉延松了手。 姜姒妗没跟着进去,站在院子中透气,安玲替她擦了擦衣襟,有点埋怨: “姑爷怎么这样,明知姑娘不喜酒味……”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剩下的埋怨声又被她咽了回去。 姜姒妗没管她,听着寝室内的动静,她抬手扶额,低声吩咐奉延:“去问问,今日老爷是和谁一起……出去的。” 女子轻蹙了下黛眉,最终也只是隐晦地用了出去二字。 奉延领命出去。 姜姒妗又在外待了一刻钟,平复好心情,又让人煮了一碗醒酒汤,这才回到寝室,周渝祈已经洗漱好了,婢女和小厮都退了出去,室内很安静,周渝祈靠躺在床榻上,身上没了难闻的酒味。 周渝祈今日被灌了许多酒,脑海中有意识知道夫人在,却是半点都睁不开眼。 他强撑着想起来,却是连抬个胳膊都费劲,几次后,醉意侵蚀,他也不再挣扎,呼吸渐渐平缓。 等婢女端来醒酒汤,姜姒妗没说话,她偏头摆了摆手,婢女恭敬地上前将醒酒汤喂给了姑爷,全程悄无声息。 所有人都退下后,安玲抬头看了眼姑娘,低声: “姑娘,时辰不早了,您也休息吧。” 姜姒妗身体疲乏,但是半点困意都不剩了,只是面对安玲,她没说出来,闷闷地应了声。 安玲伺候她脱下外衫,五月天,才是热的时候,姜姒妗只穿了件单薄的亵衣,上床榻时,周渝祈躺在了外面,她只能越过周渝祈去里面躺下。 姜姒妗到底有些气不过,跨过周渝祈时,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安玲看在眼中,也只当没看见。 寝室内的烛火暗了下来,只剩下浅淡的月色透过楹窗洒进来,她和周渝祈同床共枕两年,这还是第一次让她意识到什么叫同床异梦。 她闭着眼,久久睡不着,最终,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周渝祈,身姿单薄,却是宁愿紧贴着墙壁。 ********* 翌日休沐,等周渝祈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姜姒妗醒得早些,初来乍到,心底又藏着事,她睡得不安稳。 周渝祈一醒来,昨日的记忆回拢,他脸上出现懊恼之色,立时翻身起床,披上外衫走出内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喊了声: “夫人?” 室内有婢女,闻言,当即回道:“老爷,夫人去账房了。” 听见账房二字,周渝祈不由得有些心虚,说到底,其实府中的一切开销用度甚至都可以说是姜姒妗的嫁妆。 寻常人家尚且不需要妻子的嫁妆度日,他却是一而再地只出不进。 周渝祈眼底不由得有些晦暗。 他没急着去见姜姒妗,而是回了内室洗漱,须臾,珠帘外响起动静,意识到什么,周渝祈抬起头,恰好看见女子弯腰从被拉开的珠帘处走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黛青色的锦缎绣裙,裙摆刚过脚踝,恰好半遮半掩着鞋面,她略施了粉黛,白皙的面上晕着些许粉嫩,一双杏眸透彻,瞥了他一眼,立即别开眼。 朝夕相处两年,周渝祈何尝不知她这是生恼了。 姜家虽说是商户,却是衢州颇有分量的氏族,姜姒妗是姜家唯一的子嗣,被娇惯得厉害,偏又生得一副仙姿玉色,引得衢州城贵家公子纷纷侧目,周渝祈心底清楚,若非家中长辈早早和姜家定下婚约,这门婚事岂会落在他头上? 便是知晓这一点,周渝祈待姜姒妗自是往日也惯捧着骄纵,很少惹她生恼。 平心而论,周渝祈自是欢喜姜姒妗的,甚至正是因此,他才越发勤学苦练,人人都说姜姒妗嫁给他是心善守诺,他配不上她,越是如此,他才越要证明她嫁给他不会叫她后悔。 周渝祈放下手中物件,上前一步要牵着女子,却被女子躲开。 周渝祈苦笑,低声: “夫人,听我解释,可好?” 姜姒妗偏头,闷声:“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只问你,你不知我昨日要到京城么?” 周渝祈哑声半晌,只能沉默点头。 这一点头,姜姒妗心中的恼意猛地涨了三分,她恼瞪杏眸:“你明知如此,却还要喝得神志不清回来?!” 她声音稍稍提高,但她这般人,便是生恼也是风情自若,让人只能无奈应下,舍不得语重一分。 周渝祈又一次伸手拉住了她,姜姒妗挣脱不及时,愣是被他捉住了,姜姒妗咬唇,轻哼了声,周渝祈不再说废话: “夫人。” 他稍重了一点语气,让姜姒妗不得不听他说。 “昨日和我一起的人是吏部侍郎之子。” 短短的一句话让姜姒妗轻蹙起黛眉,姜家的钱自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做生意少不了打通一些关系,周渝祈的话让姜姒妗意识到了什么。 但她总觉得不对。 打通关系也未必要选择这种方式。 周渝祈眉眼清隽,他微微垂眸,低声在说:“我也是机缘巧合下认识的杨鞍,为了抓住这个机会,我昨日才会没能早些回来见你。” 周渝祈能得探花郎,容貌自不会差,他这般一低声,倒是让姜姒妗觉得她再恼下去有些不近人情了。 “况且,见过夫人天人之姿,又岂能再入眼其他庸脂俗粉?” 这句话,周渝祈半点没掺假,说得真心实意。 和杨鞍一起喝酒的这段时间,他的确半点没沾其余女子,尤其昨日,心中惦记夫人,只能闷声灌酒,最后才会醉成那副模样。 姜姒妗其实没被这话哄得开心,她虽一直身负美名,却是深知人外有人一道理,但她还是闷闷地低哼了一声。 周渝祈立即意识到什么,眉眼含笑,握住了女子的手,他说: “今日我休沐,我较夫人早来京城,对京城也有些了解,我领夫人在京城逛逛?” 到底是夫妻,周渝祈又给了理由,姜姒妗没有再抓着这点不放。 她只娇声轻道:“日后不许再这么晚回来。” 周渝祈自无不应。 姜姒妗见他一副万事都听她的模样,轻抿了下唇,她其实不喜欢别人什么都应承她,尤其是在未必做得到的情况下。 商人重诺,她亦然,否则不会如约嫁入周家。 但气氛恰好,姜姒妗便没再说什么,这件事终于算是过去了,她让奉延去准备马车。 周渝祈替她拿好了披风,声音温柔: “今日外间风凉,夫人还是要带件披风。” 这般细致,终归是让姜姒妗心底最后的一抹不满也烟消云散。 人无完人,她何必过于苛责。 她让安玲也替周渝祈拿上了披风,杏眸一瞥,嗔恼声道:“怎不记得替自己也带一件。” 周渝祈低头笑了下。 他握住了女子的手,眉眼清隽,视线缓缓落在女子脸上,低声温润: “夫人,我想你了。” 姜姒妗只是垂眸,轻抿了下唇。 3 第 3 章 ==第三章== 京城富饶,在姜姒妗还未来京城前就知道了这个事实,但万千传闻不如亲眼所见,姜姒妗进了一家首饰铺,待询问价格后,她不由得眼神一闪。 相较于江南衢州,京城的物价溢出不少,将近三成有余,而这首饰尤其突兀,几乎翻了数倍。 怪不得京城的铺子总要比其余地方的收入要高上不少,姜姒妗心底对京城物价有了底,不由得轻蹙黛眉。 周渝祈虽说入了朝为官,但每年俸银加禄米,以及养廉银三项折合不过五百两左右,每月也才约四十两,于府中开销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周渝祈全然没意识到夫人在想什么,路过卖糯米糕的铺子时,他记得夫人爱吃,刻意停下来买了一份。 “周大人。” 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呼唤,姜姒妗觉得声音很陌生,却是立即意识到这声是唤周渝祈。 周渝祈中得探花郎后,入了翰林院,官至正七品应奉,负责翰林院中的书籍修编,有了官职在身,旁人称他一声大人倒也不为过。 果不其然,周渝祈很快抬起头,姜姒妗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穿着鹅黄色素锦裙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在看见周渝祈抬头后,她双眸明显一亮,拎着裙摆走过来,直接忽略了她。 少女怀春的模样很明显,容不得姜姒妗忽视,她偏头朝周渝祈看去。 仿若察觉出不对,周渝祈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米糕往她面前递来:“夫人尝尝这米糕如何?” 宋安荣脚步一顿,她有些犹疑地看向姜姒妗,在看清姜姒妗时,她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攥紧了手帕。 宋安荣在京城很多年,自觉见过许多美人,但在看见姜姒妗时,仍是愣神了片刻,女子矜持地朝她看来,黛青色的苏裙衬得她格外温柔内敛,腰肢只堪堪一握,脖颈下露出一截洁白的肌肤,一双杏眸顾盼生姿,令人自惭形秽。 须臾,宋安荣回神,立即想起周渝祈对女子的称呼,脑海当即一片空白。 周渝祈有妻子了?! 意识到这件事,宋安荣脸上有些不易察觉的难堪。 周渝祈未曾察觉到宋安荣的情绪,他在知道夫人不会误会后,心底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看向宋安荣,温润却疏离地问: “宋姑娘唤我有何事?” 姜姒妗轻抵住唇,只觉四周气氛些许尴尬,不禁觉得周渝祈有时候真是榆木脑袋。 她都看出来宋安荣对他有意了,他却是没察觉到。 宋安荣又看姜姒妗一眼,心底再多情绪,她也没有在一刻表现出来,也没有失态地去确认姜姒妗的身份。 她握紧手帕,冲姜姒妗抿唇笑了笑: “原来是周夫人。” 姜姒妗也冲她点了点头。 和姜姒妗见礼后,宋安荣才回答周渝祈的问题,笑吟吟地:“只是偶遇周大人便来打声招呼,并无旁事。” 周渝祈不习惯在夫人面前和其余女子交流,闻言,很快道: “周某和夫人还有事,先行一步。” 街道四周人来人往,有些拥挤,眼见有人从姜姒妗身边走过,周渝祈立即抬手挡在她身侧,护住她。 宋荣安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眼神稍暗,笑着道: “周大人请。” 直到周渝祈护着她离开,整个过程,姜姒妗什么话都没说,任由周渝祈和宋荣安交流。 等二人离开后,宋安荣看着二人背影,握紧手中的帕子。 婢女柳莺有些担忧地看向她:“姑娘……” 宋安荣脸上得体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她冷着脸,咬牙低声: “喊什么喊。” 柳莺倏地噤声。 她是知晓姑娘为何这么气恼的,半月前,周大人高中探花郎,姑娘和一群好友在颂雅楼喝茶,从二楼的窗户正好看见状元郎和探花郎三人游街,周大人容貌清隽,不知是谁夸了一句,姑娘便看见了周大人。 如此也就罢了。 偏偏姑娘顺手丢下的花,恰好被周大人接在了手中。 许是那日春风甚好,让姑娘轻易就记住了周大人,夫人和老爷知晓此事后,却也没什么阻止之举,这便让姑娘动了念头。 京城这片地,若是姑娘有心,自然很容易和一个人相遇。 周大人是个很温柔的人,纵使疏离守礼,却也越发因此吸引人,京城没有不透风的墙,宋尚书家的姑娘看中了探花郎一事在一些人眼中早就不是秘密。 姑娘都豁出了脸,亲自来试探周大人的心意,如今乍然得知周大人已经有了妻子,可想而知姑娘一定很难接受。 尤其姑娘往日那般骄傲,这件事必然会叫姑娘觉得格外难堪。 柳莺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姑娘的霉头,默默地噤声不语。 宋安荣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周渝祈夫妻二人的身影,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回府!” ********* 姜姒妗和周渝祈都不知道宋安荣的心思,姜姒妗被周渝祈带入了一家酒楼,才进包间,姜姒妗还在想着京城的物价,就见周渝祈皱眉低声道: “夫人,我和她并无关系。” 一声忽如其来的解释直接打断了姜姒妗的思路。 姜姒妗一懵,片刻,她蓦然回过神。 姜姒妗意识到周渝祈在说什么,也意识到她先前的想法错了——周渝祈并不是不知道宋安荣的心思,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姜姒妗有点说不清什么感受。 这一趟来京城,才只有短短两日,给她的感觉却不怎么好。 说不上哪里不好,只是周渝祈给她的感觉,让她有点不安,因为她觉得往日一直很顺遂的生活似乎发生了些许改变。 但她却不知道这些改变是好是坏。 姜姒妗握住手帕,她抬起头,抿出一抹柔和的笑: “我知道,夫君不用解释。” 周渝祈仔细地观察她的神色,确认她没有不虞,这才放松下来,他和姜姒妗介绍宋安荣的身份: “她是户部尚书府中的姑娘,我和她只是有过数面之缘,并不相熟。” 姜姒妗一怔,数面? 周渝祈只比她早来京城一个半月罢了,其中还有一个月是备考的时间,时间这般紧凑,却是能和宋安荣遇见数次? 姜姒妗很难用巧合来形容这件事,只能是有心人的刻意之举。 安玲也察觉到姑爷话中的不对劲,她皱了皱眉,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却在看见姑娘垂眸时,又按捺下来。 姜姒妗只是说:“原来她是尚书府的姑娘啊。” 很轻的一声惊讶,听不出其余情绪。 周渝祈点头,一笔带过宋安荣的身份,就没再说起宋安荣,正好有小二来上茶水,周渝祈替她将米糕拿出来,摆在桌面上,桌面上还有在店内点的糕点,摆盘格外精致,相较而言,米糕显得廉价又粗糙。 姜姒妗看了眼和四周糕点格格不入的米糕,她轻颤了下眼睑。 周渝祈没察觉到异样,他指着窗外道: “这是颂雅楼,京城文人雅士常来之处,从二楼窗户望去,正好能瞧见长巷街和朱雀桥的景色。” 长巷街和朱雀桥都是京城盛景,长巷街行人往来,道路平坦,朱雀桥下的湖面上停摆着画舫琳琅,形成了一副说不出奢华美景。 姜姒妗轻呼出一口气,她抬起头,顺着周渝祈指着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她没有惊艳,而是脸上稍露出愕然,问: “这是怎么了?” 街道上行人似乎有些退避三舍,在姜姒妗不解的眼神下,一辆马车从不远处不疾不徐地驶来,横穿人群,众人没有任何怨言,只是默默地让开道路,等马车离得远了,才重新恢复热闹的景象。 离得近了,姜姒妗才瞧见马车左上角悬挂着一串铃铛,风一吹,铃铛作响。 马车路过楼下,帘布都是最金贵的云织锦缎,只一匹布料都快比得上姜姒妗刚置办的那座宅院,马车轻飘飘地离去,四周护卫步步紧跟,手一直握在腰间刀柄,不曾松手,四周行人不敢靠近半分,这般阵仗让姜姒妗看得目瞪口呆。 在衢州城,知府是最大的官,但眼下这辆马车却是比知府大人出行还要威风。 等马车离得远了,姜姒妗转头朝周渝祈看去,想从他那里解惑,却见周渝祈微皱着眉头,他眼底有些复杂,谨慎低声: “这是裴府的马车。” 裴府? 姜姒妗一怔。 姓裴,又在京城有这般阵仗,哪怕姜姒妗才来京城不久,也是立即意识到马车中人的身份。 裴初愠,本朝最年轻的一位阁老,先帝在位时,格外信重他,短短几年,他一路官升内阁,后来先帝临终前,将当今圣上托付给他,如今圣上年幼,他便是当之无愧的掌权者,摄政大臣。 偏偏其性情不定,阴鸷薄凉,听闻朝中有不少朝臣命丧于他手下,所以,纵使他做出过不少实绩,却也恶名远扬,让人敬而远之。 甚至有传言,当初先帝膝下只剩下一位年幼的皇子,其中也有他的手笔,以至于他如今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传闻终归是传闻,并没有证据,众人都是缄口不言。 姜姒妗立时咽声,没再议论这件事,省得惹出事端。 但周渝祈在看见裴府的马车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直紧皱着眉头,颇有点心不在焉,二人没再继续逛下去,很快回了府邸。 4 第 4 章 ==第四章== 周渝祈休沐结束,又重新恢复当值的日子,他又初入朝,平日中空闲时间不多。 姜姒妗来京城数日,对京城的状况也有了了解,给衢州的父母写了信,终于腾出时间忙碌京城店铺的事情。 “姑爷今日又从库房支出一百两。” 话是安玲说的,安玲脸色有点不好看,低声嘟囔了些许什么。 姜姒妗握住杯盏的手也不由得一紧,她知道安玲在埋怨什么,她心底也有些愁绪,家中只有她这个独女,对她自是从不吝啬,如何管理家中店铺是父亲亲自将她带在身边教导的。 她不算吝啬,却也舍不得这般大手大脚的花销。 销金窟,销金窟,再多银钱都不够往里填的,岂是口头之言那般简单。 京城的开销和在衢州时不同,姜姒妗不禁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些许,她蹙着黛眉道: “将京城几家店铺的账本拿来给我看看,明日我去店中一趟。” 安玲忙忙让人去拿了。 账本早在她进京没几日就送来了,能被她父亲安排管理店铺的管事都是信得过的,账本没有问题,姜姒妗细细看下去,待看见收支时,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提着心。 如今府中支出的大头就是周渝祈平日打点花出去的钱,姜姒妗虽不喜欢周渝祈的结交方式,但他有心往上走,姜姒妗也不想拖后腿。 姜姒妗连跑几日店铺,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白皙的下颌尖细,脸只有巴掌大小,周渝祈看见心疼不已: “都是为夫不好,让夫人受苦了。” 姜姒妗不是个付出还要不留名的人,她伏在周渝祈怀中,点了点他的肩头:“觉得我辛苦,便将我的好都记在心头。” 周渝祈连连保证: “绝不敢相忘。” 他目光灼灼,眼底都是怀中人,让室内只看一眼都觉得温情脉脉。 安玲悄声退出去,她皱着一张脸,郁闷地撇了撇嘴,和奉延低声嘀咕:“罢了,姑爷虽不知节俭了点,但好在一心都是姑娘。” 奉延瞥了她一眼,对这番言论不置可否。 姑爷要是当真一心都是姑娘,压根不会日日都往烟花之地跑,结交的办法多了去了,老爷办生意时也只见送礼,不见整日流连那些处所。 奉延心底有意见,但他和安玲有一点相同,便都是期盼姑娘过得如意,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将这些话说出来破坏气氛。 毕竟姑爷如今并未真的对不起姑娘。 ********* 商铺的事忙完一段落后,姜姒妗总觉得安玲有些欲言又止,梳妆台前,姜姒妗替自己调整了一下玉笄,从铜镜中瞥了安玲一眼: “你这几日心不在焉的,到底要说什么?” 室内有婢女在,有的在布置早膳,有的端着银盆和脂粉,安玲有些扭捏,言语不详道: “姑娘,您还记得夫人和您说过的话么?” 她仿佛是在说什么心虚的事,声音含糊,有点不清楚。 姜姒妗不解地看向她。 安玲有点哑声,片刻后,她凑近姑娘低声:“夫人之前说秋静寺很灵验……” 她后半截的话音被咽了回去,但饶是如此,姜姒妗也知晓她要说什么。 姜姒妗轻垂眸,瞧着平静,但私底下,她握住玉簪的手却是在一点点地收紧,就如同她现在的心情。 她嫁入周家两年了,至今不曾有半点消息传来。 周渝祈虽然一直没有催促她,但家中却隐隐有些担忧,临行前,娘亲特意叫她回去过一趟,便是担心此事。 犹记得当时娘亲和她说的话: “他先前没有功名,一直待在衢州,你爹还能压住他,如今他入朝为官,我姜家只是一介商户,给不了你什么助力,娘这心底着实担忧。” 人心易变,尤其是在身份发生变化时,想法自然也会发生变化。 曾经姜家是周渝祈的助力,如今却不是了,甚至隐隐有些拖累周渝祈,尤其是姜姒妗一直不曾有孕,也会给人落下口舌,谁都不能保证这样时间一长,周渝祈会不会心底有些想法。 她娘亲疼她,即使心底再担忧,也不敢给她乱喝什么偏方补药,只怕会坏了她身子。 临幸前,她娘亲便忧心忡忡地说起秋静寺灵验,让她如果有时间不妨去看看,怕直言惹得她上心,甚至只能隐晦提醒。 姜姒妗轻轻抚摸小腹,有一刹那,她杏眸中仿若有些许的黯淡。 她一直觉得儿女缘分要顺其自然,便是她强求来了,人心要是有了改变,也不是她能诞下子嗣就能阻挡得了的。 再说,这一趟京城之行总让她心底隐隐觉得不安。 安玲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见她这幅模样便有些心疼,姑娘嫁人久了没有身孕,外间不是没有闲言碎语,只是安玲不敢让人传进姑娘耳中。 在一些人眼中,嫁人两三年还没能诞下子嗣仿若就是罪大恶极一般。 叫人心底说不出的郁闷。 很快,姜姒妗回神,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轻声道: “你去安排吧,让铨叔备好香油钱。” 她对子嗣不强求,但若是这样能让娘亲安心一点,她也不介意去做。 只是,女子不可避免地心情有点差,一双杏眸恹恹地耷拉下来,抿着唇一直不说话。 马车很快备好,周渝祈早就上值了,姜姒妗没管他,昨日周渝祈回来得有点晚,虽说未到宵禁的时辰,但身上还有酒气未散,姜姒妗心底清楚他从何处回来,心底有些厌烦,只装作早早睡着,不想理会。 也许周渝祈也心虚,没敢吵醒她,洗漱时都是轻手轻脚。 早上醒来后,周渝祈又是各种小心赔好,让人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姜姒妗最终没说什么,但心底却仿佛一直有些情绪,隐晦又很难消除。 马车一路出了城门,往负有盛名的秋静寺而去。 秋静寺有九十九层条台阶,听闻,这九十九层台阶是考验求缘者的诚心,是以,即使后山有一条小路,众人仍是在台阶下就停了马车。 秋静寺来上香的人很多,有衣衫朴素者,也有身穿绫罗绸缎,姜姒妗的穿着在其中不起眼,但在她下马车时,依旧惹得众人频频转头望过来。 女子被婢女小心地护着,轻垂脸,众人只看得见一截白皙的下颌,待她抬起一双杏眸,才窥得见全貌,她生得着实好,柳眉杏眸,桃腮粉面,下颌尖细,双颊却是饱满而水嫩,晕了一层浅浅的胭脂,给她添了一抹很淡的颜色。 将要近六月的天很热,安玲小心地替她撑起一把八骨油纸伞,轻易地将女子颜色挡在青烟色油纸伞下。 等女子踏上台阶,有些人才渐渐从惊艳中回神,也有人惋惜: “可惜……” 他没往下说,但也终于有人想起女子梳的妇人发髻,不由得倏地理解这人为何会惋惜。 不知众人在想什么,安玲扶着姑娘一路往上,等到了寺中,她们来得早,殿内人还不是很多,她们找到蒲团跪下认真求了心愿,又去找住持添了香油钱,等一切办完,殿内的人越来越多,姜姒妗顺势出了大殿。 后院清净些,安玲兴冲冲道: “听说秋静寺后有一片海棠花,也不知谢尽了没,姑娘,咱们难得来一趟,不如去看看?” 姜姒妗头一次来秋静寺,来京城后难得散心,她没有扫了兴致,很快点头应下,弯着杏眸浅笑着问奉延: “你要不要一起去?” 奉延对赏花弄草一贯没兴趣,让他去赏花只会让他觉得头疼,他忙忙拒绝:“我在这里替姑娘准备素斋。” 如今快要午时,京城到秋静寺行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路,午膳自是要留下来用的。 姜姒妗没有勉强他,很快领着安玲离开,后山树荫清凉,安玲也没有再撑伞,将伞留给了奉延,一路都是青竹,中途有石凳给香客歇脚,但姜姒妗二人是奔着海棠花而去,中途便没有停留。 幸好后山的海棠花还未谢尽,满满一山的海棠树,险些要让人看花了眼,安玲一脸兴奋。 但姜姒妗没有安玲那般好兴致,她累得有些轻轻喘气,额头溢出汵汵细汗,安玲有些懊悔地自责:“都怪奴婢思虑不周。” 不等姜姒妗说话,瞬间觉得一阵清凉,适才还是艳阳天,忽然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得二人都是一脸懵,安玲忙忙护住姑娘,欲哭无泪: “早知道奴婢就不让姑娘上来了!” 姜姒妗被逗笑了,这种事怎么可能预想得到? 雨落得急速汹涌,砸得人只觉得头疼,几乎片刻,一头乌发就湿了个彻底,很是狼狈,安玲焦急地四处看去,待瞧见一处凉亭,眼睛顿时一亮: “姑娘,快!有凉亭!” 姜姒妗闻言,也不磨蹭,很快和她一起往凉亭跑。 等进了凉亭,她还好,安玲却是一身都湿透了,安玲左看右看,见这雨迟迟不停,她咬牙: “姑娘您在这儿等奴婢,奴婢去拿伞。” 姜姒妗蹙眉,不同意。 安玲却是有理:“奴婢浑身都湿透了,也不差这一点儿,早点拿到伞接姑娘回去,咱们洗个热水澡才是正紧。” 两人穿着湿衣裳,越是等下去,越容易得风寒。 安玲又交代: “姑娘千万不要乱跑,就在这儿等着奴婢!” 凉亭四面透风,安玲一走,四周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风一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双颊都透了些许白。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在漫天大雨中依旧是不疾不徐,让姜姒妗忍不住转头看去。 来人抬眼,四目相视。 他只淡淡地瞥来一眼,却是透着冷冽凛然,如刀割般锋利,让人不敢直视,最终直白地一点点落在她身上。 周围仿佛有一刹间格外安静。 5 第 5 章 ==第五章== 雨水不断砸下,落在凉亭瓦片上,顺着檐角滴答滴答地往下掉,雨滴啪叽一声砸在凉亭护栏上,明明是午时,却是一片一片地暗下来,含着暗淡的清灰雨色。 来人没说话,却是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莫名的,姜姒妗心脏砰砰跳了几下,让她呼吸有点急促,仿佛是察觉些许危险,她立即收回视线,双手握紧,身体紧绷,似乎隐隐呈现一种防备姿态。 哪怕没有看见自己的模样,她也知晓自己必然是浑身狼狈。 她身上甚至还有水滴在往下落,雨水砸得过狠,她一头乌发湿透,玉簪都不稳当,青丝松松垮垮地散落在肩头,她隐晦地背过些许身子,不让湿透的衣裳落在外人眼中。 素昧相识,只是恰巧一起避雨,她没有过多说话,只是强撑着镇定,对男人点头示意,腾出了些许位置给他。 裴初愠上前跨了一步,彻底进了凉亭。 凉亭其实不小,但在他踏进来后,却莫名显得有些逼仄。 姜姒妗垂眸抿紧唇,其实男人什么都没做,但他只是将眼神落在她身上,不紧不慢却格外咄咄逼人,让人忍不住一退再退。 但姜姒妗没退,否则便会过于突兀。 有水滴顺着她脸颊滑下,姜姒妗却是没擦,她的手帕都湿透了,擦了和没擦没什么区别。 忽然,一方手帕被递到了她面前,姜姒妗咬唇错愕。 其实她没敢仔细看他,但也看见他穿了一身玄黑色锦缎衣裳,她家中便是做这种生意,即使没有细看,也不妨碍姜姒妗意识到这一身锦缎的价值不菲,这也代表了男人的身份非凡。 她一点都不想和这种人有牵扯,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下。 递来帕子的手指根根修长,骨节分明,见她久久不接,他终于开口: “拿着。” 很平淡的口吻,却让人不自觉照做。 雨还在下,不断撞击在凉亭瓦片上,噼里啪啦,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裴初愠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女子,她很惊慌,却是在强撑着,眼睑不断乱颤,衣裳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露出半截春光,水滴落在她肩头却不肯滑下去,透骨生香,偏她却不自知。 姜姒妗咬唇,她没接,声音轻细:“谢过公子好意,但不好脏了公子的东西。” 容不得姜姒妗不拒绝。 某人眼神过于直白,是一种没有言说却令人心知肚明的露骨,让凉亭中气氛都有些躁动,姜姒妗心底很慌,她不敢和他对视,生怕会看见什么,只能仓促地低垂着头。 沉默地抵触。 裴初愠看得出来,他也从不做上赶着的事。 但在瞧见女子恨不得躲起来的模样,他眼底眸色淡了些许,却是些许晦涩,他将帕子往前递了一寸: “别着凉。” 仍旧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仿佛二人不是陌生人,自然而然的关心。 轻易地让人心绪不宁。 姜姒妗也意识到他不会给她拒绝这方帕子的机会,姜姒妗从未被人强迫过,不由得咬住了唇,许久,她伸手接过帕子,语气很是疏离: “谢过公子。” 较比之前的语气冷淡了不少。 不等凉亭内二人再有交锋,远处传来脚步声: “姑娘!” 熟悉的声音传来,姜姒妗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在男人的视线下居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没看向男人,只忙忙应了声。 安玲很快带着伞跑来,不止安玲,还有一行人也带着伞。 只是比起安玲,那行人很是慌乱,气氛紧绷,姜姒妗立即意识到这行人是来接谁的。 姜姒妗不想过问,在安玲快到时,直接跨出凉亭,水滴瞬时落入她发丝,一片凉意传来,但姜姒妗顾不得,钻进油纸伞中后,她立即低声: “走。” 裴初愠安静地看着她,只在她迫不及待地跨出凉亭时不着痕迹地眯起了眼眸。 姜姒妗不是没察觉身后的视线,等快要到下山的台阶时,她才敢回头看了一眼,雨帘重重,她看不清男人,只看得见凉亭外跪了一地的人。 姜姒妗错愕。 她不由得猜测男人的身份,但很快,她按住了这个想法。 她和他,只是过客罢了。 他是谁,是什么身份,都和她无关。 有人下了山,但有人还在凉亭中,裴初愠弯腰捡了起某人遗落的玉簪。 他早看见了这支玉簪,只是有人不敢直视他,也浑身紧绷,在雨水嘈杂下,才没注意到有玉簪滑落。 卫柏见主子动作,惊愕地瞪大了眼。 裴初愠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查一下。” 卫柏按住震惊,下意识地问: “查什么?” 查这女子是不是别人故意派来的么?总不能是查人家女子是谁家的姑娘吧? 裴初愠不咸不淡地勾了下唇,只是瞥了他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却是不言而喻。 卫柏愕然。 ********* 山下厢房,姜姒妗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奉延打了热水,安玲正伺候她洗漱,厢房只是借用,两人匆匆擦拭一番,外间雨一停,一行人就准备下山回府。 姜姒妗整个人都有点恹恹地。 淋了雨又吹了风,哪怕洗了热水澡,她也觉得浑身都有点不舒服。 安玲一脸愧疚,觉得要不是自己想去后山看海棠花,姑娘根本不会遭这番罪。 姜姒妗勉强安慰了她一下: “和你没关系,也是我想去的。” 她要是不想去,早留在厢房中休息,任由安玲乱跑就是了。 安玲对这话半信半疑,只觉得姑娘是对她心善,待回神,快要到府中时,安玲才察觉到姑娘有点心神不宁,她不解: “姑娘您怎么了?” 姜姒妗对上安玲担忧的眼神,下意识地否认:“没事。” 她只是忍不住地想起凉亭中的一幕,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但想起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她总有一种预感,她似乎惹上了一个麻烦。 女子恹恹地抿唇,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后悔来了这一趟秋静寺。 回到府邸,时间已经不早,夕阳余晖已经落下,暮色将要染上天空,但周渝祈还没有回府。 正院中只有婢女们安静地待着。 姜姒妗一心的慌乱在看见空落落的寝室时一点点褪去,她轻轻攥住了手帕,杏眸不着痕迹地有些黯淡。 她许久没和周渝祈说过话了。 周渝祈早出晚归,留给府中的时间只有分毫,似乎这里只是他落脚休息的地方。 安玲和奉延将姑娘的沉默看在眼底,彼此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姑娘,半晌,安玲低声道: “姑娘,奴婢让小春熬了姜汤,您待会喝一点驱寒。” 姜姒妗低闷地应了声。 安玲心疼她,绞尽脑汁地想让姑娘转移注意:“店铺都去过,但老爷在郊外买下的庄子,咱们还没去过呢,姑娘不是喜欢吃桃么?明日咱们亲自去摘。” 姜姒妗是个喜欢热闹的,她的闺中好友都在衢州,来了京城后,也没人给她发帖子请她出去。 整日闷在府邸中是有些为难她,偏偏该陪着她度过这段时间的周渝祈整日见不到人影,让她难免觉得些许落寞。 听见安玲的话,姜姒妗长吁了一口气,弯着杏眸点了点头。 她没拆穿安玲也不知道庄子有没有种桃树这个事实,只当出去散心了。 明明同是在宅院,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在京城比待在衢州要闷得慌,人生地不熟,没有其余交际,她仿佛真的要被困在这个宅子中了。 姜汤很快送来,同时送来的还有晚膳。 姜姒妗一人用着晚膳,颇有点没滋没味,她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木箸,安玲想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安玲在心底又忍不住地开始埋怨姑爷,要是没时间陪姑娘,何必这个时候让姑娘来京城? 等他忙完再接姑娘来,不行么? 姜姒妗用罢晚膳,就直接洗漱休息了,她淋了雨,人有些不舒服,也不想等某人回府。 于是,周渝祈回到府邸时,府中一片暗淡,没有人给他留灯。 周渝祈有点惊讶,往日姜姒妗再困,都会给他留一盏灯,或者是让人在门口等他回来,今日却是没了这个待遇。 姜姒妗的脾气好,却有时也不好,生恼时,谁都不想搭理,家中娇惯出来的独女,怎么会没有一点小性子。 周渝祈身上还有酒味,他很克制地不想多喝,但只要去了那种地方总是避免不了。 安玲还没睡,正在收拾东西,听见动静,赶紧出来看了看,等看见姑爷时,她心底有些腻味,但还是得招呼: “老爷回来了。” 她声音压得很低,不想吵醒房间中的姑娘。 周渝祈看了看室内,不由得问:“今日夫人怎么了?” 安玲见他还有点良心,知道过问姑娘,心底舒坦了些,将今日姑娘淋雨的事告诉了他。 周渝祈听到夫人回来没看见他有些难过时,当即哑声,心底也有点懊悔和疼惜,他也没吵醒夫人,低声道: “让人照顾好姑娘。” 安玲听得轻扯了下唇,险些按不住心底的埋怨。 姑爷吩不吩咐,府中都没人敢怠慢姑娘,毕竟府中下人都是姑娘买来的。 只说有什么用,他倒是腾出时间回来陪陪姑娘啊。 夜色浓郁,周渝祈没看见安玲脸上的无语,他让人打水,洗了个热水澡,浑身的酒味去掉后,他才进了内室。 与此同时,裴府中。 卫柏将调查的结果摆在了主子的桌面上,觑着主子的脸色,忍不住道: “她嫁过人了。” 烛火一明一暗,男人垂着眼,脸庞一半掩在阴影中,一时间,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只是书房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格外安静。 6 第 6 章 ==第六章== 姜姒妗最终还是没去成庄子,原因是有人给周府送来了一封请帖。 请帖是郡主府送来的。 姜姒妗垂眸看着请贴上郡主府的印章,她一头雾水,她初来京城,和郡主从来没有过交集,这位昭阳郡主怎么会给她送请帖? 说起昭阳郡主,她出身贤王府,贤王是先帝的十三弟,也是先帝登基后唯一存活的皇子,贤王府一直低调,在朝中也并无什么根基,但众人对这位昭阳郡主却是格外敬重,原因无他,昭阳郡主的生母姓顾。 ——裴初愠的生母也姓顾。 如今朝堂裴初愠把持朝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没人有敢怠慢昭阳郡主。 先帝膝下只剩下的当今圣上一个子嗣,没有公主存在,这也就代表昭阳郡主是现下世家贵女中的第一人。 正是因为知道昭阳郡主的身地位,姜姒妗才会对这封请帖生出疑惑。 宴会是在三日后,名义是赏花宴。 姜姒妗按住心底疑惑,周渝祈不在府中,她只好让奉延出去打听一番,倒也让她探听到一点消息。 原来是昭阳郡主一时兴起,加之科举结束不久,她对这一届的状元郎和探花郎都很感兴趣,听闻探花郎已有妻子,便派人也给她送了封请帖。 奉延:“状元府也收到了请帖。” 听到这里,姜姒妗才松了口气,再低头看请帖时,她倏地生出些许紧张。 她不是没参加过宴会,但她之前见过最大的官就是衢州的知府,还从未见过郡主这般贵人,她担心会有失礼之处冒犯对方。 姜姒妗轻咬唇,黛眉间染上些许愁绪: “安玲,你去准备三日后去郡主府要穿的衣裳。” 得要好好准备,毕竟是去郡主府,要穿得一身过于朴素简单,未免也有些对郡主失礼,其次,又不能太过出格,如今周渝祈是有官职的人,她不能僭越,分明是郡主邀请的宴会,若是越过郡主的风采,倒是容易得罪人。 安玲给她出主意:“不如问问姑爷吧,姑爷来了京城这么久,总该给能姑娘一点建议。” 提起周渝祈,姜姒妗不由得偏过脸去,些许气闷。 大周朝有大小朝之分,六品以上官员需要参加每三日的早朝,俗称小早朝,而六品以下的官员只需要参加初一和十五的早朝,这便是大早朝,而周渝祈的官位只有七品。 除此之外,大周朝的官员每七日有一日休沐。 且瞧瞧周渝祈,除了她来京城的第二日陪她出去逛了一圈,后来这半个月便再没见过他休沐,整日不沾府邸,早出晚归得不见人影。 姜姒妗心底不是没有怨言,但偏偏他有一个好理由,她总不能耽误他上进,便只能将情绪闷在心底。 许久,姜姒妗长吁了一口气,似乎要将郁气都吐出去,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那般忙,应当是没时间管我。” 安玲骤然噤声。 往日在衢州时,姑娘时常能收到请帖邀约,姑爷总是替姑娘出谋划策,少有缺席的时候,偏偏来了京城就什么都变了。 安玲也有些苦恼,她一时分不清姑爷考上这个功名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怎么觉得对于姑娘来说,好像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明明本该是好事的…… 安玲不知道问题是出在了哪里。 但和姜姒妗想得不同,今日周渝祈回来得很早,彼时,她正准备用晚膳,她来京城后,几乎就没和周渝祈一起用过晚膳。 她早习惯了如此,今日也没有等周渝祈。 甚至,她看见周渝祈进来时,还有惊愕,室内有片刻的沉默,她只是垂眸地说: “老爷回来了。” 很平常的招呼,但搁在姜姒妗身上,却显得格外生疏。 她很少唤他老爷,恼怒时也是喊他名字。 周渝祈也听出来,他一看满桌饭菜但只有姜姒妗坐在位置上,便觉得心虚气短,他知道他这段时间忽视了夫人。 对于夫人的冷淡,他也只能受着,周渝祈低声苦笑: “夫人。” 姜姒妗转头让安玲摆上碗筷,她轻声道:“不知道老爷今日会回来用膳,没让人准备老爷的碗筷,老爷莫怪。” 周渝祈哪敢有半点怪罪。 碗筷被摆上,周渝祈想去拉夫人的手,却被夫人挣脱开,四周都是婢女,周渝祈只好松手,转而持起公筷替她布起膳来,他低声温润,轻易就能让人察觉到柔情: “夫人,你爱吃的鱼肉。” 姜姒妗喜欢吃鱼肉,这一点周渝祈早就知道,也因此,他练得一手挑鱼刺的好功夫,一块鱼肉被他挑得一根刺都没有,但肉片却是完好,他沾了点汤水,将鱼肉放在了姜姒妗的碗中。 姜姒妗垂着杏眸看向这片鱼肉,心底陡然有些泄气。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周渝祈好像没做错,他只是上进了点,他没沾女色,没纳妾,他只是没有时间陪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反倒是她,好像过于矫情了点。 她好像不该闹性子。 他惯来记得她的喜好,也不吝啬在她面前做低伏小,好像没什么可挑刺的了。 但姜姒妗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就是不舒服,闷闷地堵得慌,然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排解。 她想问周渝祈当真就这么忙,连回来陪她用完膳的时间都没有? 也想问周渝祈,他既然做不到早点归来,当初又何必答应她,不如一开始就说明他的难处,她也不是不能体谅他。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一边道歉一边承诺会多陪陪她,却又总是做不到,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姜姒妗抬眼,周渝祈还在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一脸愧疚不安,姜姒妗攥着木箸的手紧了紧,忽然就觉得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她生恼,周渝祈会哄她,但也只是哄罢了,哄了这一次,下次仍是会犯。 倒显得她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了。 姜姒妗垂眸,将鱼肉一点点咽了下去,其实有点食不知味,但周渝祈看见她咽下鱼肉,却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或许他觉得,她吃下鱼肉就是不再生气了。 姜姒妗的确是不生气了,只是因为她觉得她生气也没什么意义罢了。 周渝祈根本不懂她为什么要生气,最终还是独留她一人气闷,何必浪费这个时间和情绪。 姜姒妗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等晚膳被撤下去,她才抬起一双杏眸看向周渝祈,她问:“你今日怎么会这么早回来?” 她不觉得他是忽然意识到独留她一个人在府中会觉得孤单。 周渝祈被问得有些窘迫,他也是想起这段时间他都是暮色降临才回府。 周渝祈一阵愧疚,但他想起了正事: “我听说昭阳郡主给你送了请帖?” 姜姒妗抿了口盐水漱口,她垂下杏眸,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她低低地应了声。 只有安玲看见她握住茶杯的手紧了紧,不由得心口一阵堵塞般得疼。 要是没有这封请忒,姑爷今日依旧不会早点回府,是么? 这个问题不需要问,安玲觉得她都已经有了答案,她忍不住冷下了脸,但周渝祈没看见。 见姜姒妗没有否认,他眼睛当即一亮,做正了身子,他有些激动地说: “昭阳郡主是裴阁老的表妹,听闻,她和裴阁老的关系向来不错。” 否则昭阳郡主在京城的生活不会这么滋润。 姜姒妗忽然觉得口中的盐水味道有些寡淡,她抬眸看向周渝祈,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周渝祈看向她,眼底都是明亮的笑意: “我会接近杨鞍,不止是因为他是吏部侍郎之子,主要是他任职大理寺,虽然只是寺正,但能入大理寺这一点,就足够让人高看了。” 姜姒妗抿唇,知道原因。 如今大理寺寺卿便是裴初愠,有他掌管大理寺,大理寺官员的地位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 姜姒妗隐隐意识到周渝祈想说什么,果然,周渝祈苦笑了一声,他低声道: “要是能和昭阳郡主有交情,我便不用费尽心思结交杨鞍了。” 结交杨鞍,需要花费的银钱太多了,哪怕花的都是夫人的钱,周渝祈也会觉得心疼,毕竟他和夫人是一体,花夫人的钱和花他的钱没什么区别。 和昭阳郡主有交情? 周渝祈一个七品的应奉,又是男子,和昭阳郡主一个未婚的女子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交情。 于是这个交情只能会是姜姒妗和昭阳郡主。 姜姒妗深呼吸了一口气,整个京城想要和昭阳郡主交好的人有多少? 她没来过京城,但她也懂人情来往,怕是整个京城贵女都想和昭阳郡主结交,她一个七品应奉夫人凭什么能和昭阳郡主有交情? 心底这般想,她也如实说了出来: “我身份这般低,和郡主应当说不上话,又谈何交情?” 一个宴会上的人太多了,郡主那种身份,岂会和她有什么交谈,她只不过去走个过场罢了。 周渝祈也知道这一点,他有些失望,却是强撑着笑道: “来日方长,不在一朝一暮。” 姜姒妗陡然咽声。 她没再拒绝周渝祈,说到底她和周渝祈是夫妻,替他搭理后宅,处理这些人情来往本就是应该。 夜色烛火下,女子杏眸轻颤了一下,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知道了。” 7 第 7 章 ==第七章== 郡主府赏花宴那日,恰是风和日丽,难得的,姜姒妗醒来时,周渝祈还未走,甚至,一直等到姜姒妗梳妆结束,他还在府邸。 姜姒妗扭过头,声音轻浅: “老爷今日怎么这时还在府中?” 周渝祈替她拢了拢乌发,语气温润:“我等你走后再去当值。” 许是他今日心情好,或者是他如今心绪在其余地方,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姜姒妗的称呼。 越是如此,姜姒妗越觉得心底些许酸涩。 原来他不是进京后就没了时间,只是他一直不想腾出时间来陪她罢了。 姜姒妗也不想纠结这些,显得她好像格外矫情。 须臾,周渝祈仿佛看出了什么,他忙忙说道:“我今日会早点回来陪夫人。” 究竟是回来陪她,还是要回来探听她在郡主府的情况,姜姒妗懒得戳穿他。 赏花宴是在午时,郡主府会留膳,但周府和郡主府离得不近,起码要坐半个时辰的马车,她醒来时便是要辰时了,是以,用过早膳,姜姒妗就命人准备好了马车。 奉延准备好了马车,在外等她。 周渝祈各种嘱咐她,最终在女子偏过头去时,周渝祈稍有些哑声,再多的嘱咐也只剩下一句: “夫人照顾好自己,莫受了委屈。” 姜姒妗蓦然鼻尖一酸。 周渝祈自那日回府后,就说了许多和今日宴会相关的事情,却没一句是担心她会不会紧张害怕。 她还当他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了。 姜姒妗终于抬眼看向他,轻呼出一口气:“老爷也早点去当值。” 她心底到底堵着一口气,憋闷得厉害,于是吐露出口的关心也有些言不由衷。 马车一路到了郡主府,姜姒妗被安玲扶着下了马车,四周都是人,她停下的位置不是很靠前,她看了眼安玲手中的请帖,轻轻抿唇,抬脚跟上了前面女子的脚步。 姜姒妗大致瞧了眼,今日来的几乎都是女子,也有零星的男子,瞧着都是及冠左右的年龄。 和旁人一样将请帖交给门口的管事检查,就见那管事抬头看向她,确认般地问: “姜姑娘?” 姜姒妗怔了下,才迟疑地点头应是。 虽然府中安玲等人平常都是依旧唤她姑娘,但她心底清楚,她早就嫁给了周渝祈,在外面时,别人也都是唤了她一声周夫人。 如今这一声姜姑娘,让她一时有点恍惚,仿若是回到两年前未嫁人时。 除此外,她也有点惊愕,不懂这郡主府的管事怎么会叫她姜姑娘? 她今日依旧是梳了一头妇人髻,青丝全部被玉簪拢起,女子嫁人后,很少再有人唤其姑娘,都是称呼其夫人,哪怕是不相识。 福临快速地打量了面前女子一眼,在看见女子容貌时,有片刻惊艳,他没想到一个从地方来的女子会生得这般好看,但他很快回神,脸上多了笑: “姜姑娘,您这边请。” 他的态度仿佛和之前一样,又仿佛多了点敬意,将她交给一旁等候的婢女,又重新去检查其余人的请帖。 姜姒妗瞧了他一眼,心底的怪异怎么都褪不下去。 安玲在她耳边小声嘀咕:“这郡主府的人倒是和善。” 可不是? 在衢州城,姜姒妗赴过知府家小姐的宴会,但知府府上管事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对她这样商户出身的姑娘根本看不入眼,若非知府需要姜家的银钱,甚至压根不会邀请她。 她其实也不想去,一点都不自在。 和知府的人相比,这郡主府尊贵,但底下的奴才却是各个规矩得不行,一点不见眼高于顶的姿态。 说是赏花宴,这郡主府四周都是人,但这位婢女领路却是一直没停,直接将她领到了正厅内,姜姒妗心底愕然,她其实在院子中瞧见了一位眼熟的人。 也就是那位户部尚书府中的姑娘,宋安荣。 姜姒妗忍不住攥了攥手帕,对今日这一趟郡主府之行,只觉得一头雾水,仿佛四周都是迷雾。 尤其在那位管事喊她两次姜姑娘后。 正厅没什么人,宴会还未开始,来客都在外间各自交谈,正厅反倒是有些安静,姜姒妗瞧瞧地抬眸看了一眼,只见一穿着华贵的女子正和婢女说着什么,等听见脚步声,那女子自然而然地转头看过来,头上金簪琳琅,但也未曾压住她的风华。 姜姒妗立时意识到这位女子便是昭阳郡主。 姜姒妗按住满脑子的狐疑,她服下身子:“臣妇给郡主请安。” 郡主是皇亲国戚,她自称臣妇没有半点不妥,她来京城前,也是刻意学过礼仪的,举止挑不出错来。 昭阳也瞧见了她,姜姒妗今日穿了一身胭脂色折枝山茶纹锦缎,头顶除却一支玉簪,还戴着鲜艳的绒花,白净的脸蛋轻垂,只瞧得见一截白皙细腻的下颌,内敛温柔,却也娇嫩明媚,如同三月春桃。 如此姝色,让正厅内的人都稍有一愣。 昭阳在见到姜姒妗前,就想过她会是一个美人,却也未曾想到她容貌会娇盛到如此,道是温柔却自有风情潋滟,心绪流转,昭阳心底闷笑,怨不得表哥会让她来办这一次赏花宴。 心底闷笑罢,昭阳在瞧见女子一头被挽起的青丝时,又不禁觉得苦恼和愁绪。 再俊俏的佳人,也是名花有主。 虽说表哥什么都没说,只提起了赏花宴,也只简短地提了一句探花郎夫人,但听弦知雅意,表哥头一次提起女子来,她又不是个傻子。 再多的想法都只在一瞬间罢了,昭阳很快出声: “姜姑娘不用多礼,快些起来吧。” 姜姒妗不由得咬唇,又是姜姑娘。 她不觉得昭阳郡主会口误,但她明明嫁了人,如今来郡主府赴宴,也是以周渝祈夫人的名义而来,为何昭阳郡主会口口声声唤了她姜姑娘? 姜姒妗一脑子雾水,全是狐疑不解。 她想问,但对上郡主盈盈笑意的眸子时,她又有些问不出口,毕竟,姜姑娘也不算唤错了。 昭阳让婢女给她赐座,姜姒妗有些拘谨地坐下,昭阳见状,轻声道: “我知姜姑娘刚来京城不久,和今日来客应当都不相识,才让婢子将你领来正厅。” 省得她觉得无聊,或者是被忽视怠慢。 这京城贵女相交时往往看重出身,一个七品应奉夫人的身份不算高,商户出身也叫她低人一等,昭阳怕有人会因此排挤她,叫她心底不美,反倒颠倒了她今日办宴的初衷。 索性让婢女直接将人领来正厅,有她亲自看顾,也不怕别人会再怠慢她。 昭阳的想法自是好的,但姜姒妗却难免觉得古怪,她和昭阳郡主素昧相识,昭阳郡主为何这般宽待她? 外面世家贵女那么多,姜姒妗不觉得她在其中会引得昭阳郡主另眼相看。 姜姒妗在袖子中的手轻轻攥住了帕子,心底不由得有些不安和紧张。 昭阳不是看不出女子眼底的疑惑,但她只能当做不知,甚至有点不敢看向女子,她好歹也当朝郡主,身份尊贵,如今却像是个拉皮条的,给自家表哥寻机会。 人家早成了亲,听说探花郎不曾有过纳妾,便说明夫妻二人情谊不错。 她这种帮自家人撬人家墙角的行为,难免有点心虚,昭阳不着痕迹地抹了抹鼻子,须臾,她抬起头,笑着道: “这茶叶是宫中前两日才送来的白银针,京城女子惯是爱喝,姜姑娘不如尝尝,觉得如何?” 姜姒妗抬起一双杏眸,忍不住露出错愕。 白银针,昭阳郡主说得简单轻松,姜姒妗却不会也这样认为,她虽然是商户,但父亲走南闯北,也不是没见识,这白银针是皇家贡品,寻常人家很难喝到,更别说什么京城女子惯是爱喝。 但姜姒妗不是没喝过,再名贵的东西,只要有钱,总有些渠道能拿到的。 姜姒妗抿了口茶水,不等她说出感受,外间便是一阵喧杂,昭阳郡主皱起眉头,招来一个婢女:“去外面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婢女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带来一个不是很好的消息: “是沈姑娘和宋姑娘吵起来了。” 昭阳只觉得一阵头疼,她没好气道:“这两人怎么又闹起来了,真是一对冤家!” 闻言,姜姒妗立即意识到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她有点好奇,这位宋姑娘是她知道的那位吗? 昭阳很快站起来,对着姜姒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两人时常要闹上一顿,我得去看一看,姜姑娘可要和我一起?” 自是要的,不然这正厅就只剩下她一人,颇有些不伦不类。 待出去后,就见到了有点混乱的一幕,姜姒妗也瞧见了宋安荣,她脸色气得绯红,瞪着一名女子,一点没有半月前初见时的淡定和气度。 姜姒妗听见她说: “沈吟秋,我如何做事,还轮不到你来嚼舌根!” 被她指责的那位女子只是勾唇嘲讽地笑:“谁想管你那些破事,我只是看不惯某些人的厚脸皮。” 宋安荣立时恼怒,瞧着模样,仿佛恨不得上前扑打沈吟秋,毕竟都是才及笄不久的姑娘,平日中再守礼数,也不是一点脾气没有,况且两人家世高,又都被家中娇惯着。 昭阳皱眉,刚准备上前说点什么,倏然,四周都安静下来。 一人从不远处走来,瞧见来人,宋安荣和沈吟秋都是脸色一变,不敢再闹,些许惊惧地低垂下头。 姜姒妗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在和来人四目相对时,她蓦然意识到什么,脸颊褪了些许颜色。 她转头看了眼昭阳郡主。 她觉得有些荒诞,却是忍不住咬住了唇。 8 第 8 章 ==第八章== 姜姒妗没想到会在郡主府遇见那日秋静寺的男人,她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在郡主府,能有这般阵仗和威望的人,根本不做他想。 女子脸颊透了些许白,不安和忧虑在心底发酵。 她早有意识男人的身份不凡,却也未曾想过他居然就是那位把持朝政的裴大人。 今日郡主府的种种不同寻常和异样在这一刻都有了解释,姜姒妗低垂下眼睑,杏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荒诞和不安,她咬住唇,心底升起一个念头——明知她嫁过人,却仍是要唤她姜姑娘,这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 仿佛察觉出女子的不对劲,裴初愠在走过来时,视线就不着痕迹地落在了她身上。 和初见时的狼狈相比,她今日格外让人惊艳,暖阳贪恋地落在她身上,给她堵上一层薄薄的盈光,白皙的脸颊透着些许脂粉色,只是她咬着唇,黛眉轻轻蹙拢着,仿佛藏了许多心事。 裴初愠眼底有片刻的晦暗。 姜姒妗仿佛能察觉到那一抹隐晦的视线,她没办法自欺欺人地在心底粉饰太平,那一日,她就心有所感,如今这番感受越发深刻。 ——她的的确确地惹上了一个麻烦。 和往日的麻烦不同,他不讲理,且难以反抗。 四周安静下来,昭阳余光觑见女子紧攥在一起而有些发白的指骨,颇有些于心不忍。 人家好好一个姑娘,瞧被表哥逼成什么样了? 不过昭阳也好奇,这姜姑娘和表哥到底有什么渊源,能叫表哥不顾她如今的身份,也对她生出了心思? 姜姒妗若是知道昭阳的想法,必是要叫冤,什么渊源都没有,只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 安玲在看见裴初愠时,也是蓦然一惊,秋静寺给姑娘送伞那一日,她也是瞧见裴初愠的,但姑娘避而不谈,安玲只匆匆一眼,就被他浑身气压逼得不敢再看。 安玲低声: “姑娘,这不是……” 姜姒妗陡然握住安玲的人,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姜姒妗轻敛着杏眸,谁都看不见她的神色,只有安玲能察觉到她手心一片湿润,似不断溢出糯汗。 宋安荣和沈吟秋在看见裴初愠时,就立即收了声,不敢再闹,裴初愠也没看她们,宋安荣倒没什么,只是沈吟秋难免觉得有些失落,宋安荣觑见她这幅模样,心底冷笑,就沈吟秋也好意思嘲笑她? 不过也是上赶着的罢了。 沈吟秋心仪裴初愠,毕竟裴初愠的身份和相貌摆在这里,很难不惹人心动,只是他的行事作风总令人却步,沈吟秋即使有心,却也不敢靠近。 四周过于安静,昭阳轻咳了一声,打破沉默: “行了,你们二人下次再闹,就甭再赴本郡主府上的宴了!” 在她府上吵闹,也是不给她脸面,若非见她们都身份贵重,昭阳才懒得给她们好脸色。 裴初愠还在,宋安荣和沈吟秋都是低头认错。 昭阳才不管她们是否诚恳真心,直接疏散众人,席面摆在诵福园中而不是大厅,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 姜姒妗闻言,也想顺着人流离开。 昭阳不好意思将事情做得太明白,只好放人离开,等四周只剩下她和表哥,她脸色当即垮了下来,抱怨似地嘀咕: “表哥,我都不敢直视姜姑娘了……” 她总觉得心中有愧。 裴初愠掀起眼皮子,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少说话。” 昭阳蓦然噤声。 世人都说昭阳郡主和裴阁老是表亲,于是对她也百般敬重,但谁知晓她心底对表哥也是怵得紧。 表哥虽没说什么,但语气冷然,显然是不喜欢有人谈论姜姑娘一事。 哪怕她心底察觉到什么,但她也只能当做不知道。 昭阳也分不清,表哥这般态度,是不喜有人议论他的事,还是觉得传出风言风语对姜姑娘名声不好。 若是前者只能说明表哥对姜姑娘心思不过尔尔,既是这样,又何必让她大张旗鼓地设宴请客? 若是后者…… 昭阳心底摇头,就凭表哥如今作态,只要他后续还是不肯放手,这天底下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 姜姒妗走得很快,但也谨记自己的身份,没有越过前面的人去,直到经过一座假山,身后无人跟来,她蓦然停下脚步,忍不住地闭了闭眼。 安玲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四周,心底不解却意识到姑娘的不安。 她替姑娘擦了擦手心糯湿的汗,压低了声询问: “姑娘到底怎么了?” 这种事情,姜姒妗难以启齿。 甚至,她都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是一同避雨的缘分,二人身份有别,何必苦苦紧追? 姜姒妗只觉得心中仿佛被沸水滚过,有些揪着的疼和些许分不清的情绪,那日的情景又在脑海中不断重现,姜姒妗也不知道为何她居然会记得那般清晰。 明明过去了好些时日,但她却是记得男人一步步走近和踏入凉亭的每一幕场景。 姜姒妗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她摇了摇头: “我没事。” 安玲看向姑娘微白的脸色,半点不信她的话,却是舍不得拆穿她。 主仆二人慢慢地挪到诵福园,诵福园中摆了许多盆栽,开得茂盛,一株杨妃出浴美得勾人眼球,明明不该是这个季节盛开的花,也不知背后花了多少心思培育,四周皆是女子,没有不爱美的,再有心思,也不由得生出惊叹。 宋安荣抓住沈吟秋的心思冷嘲热讽了一般,却被沈吟秋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没等她再想好该怎么回应,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她倏地皱起眉头。 沈吟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但待清杨妃出浴前站着的佳人时,不由得一怔,女子额顶戴着点翠蝶恋花簪,额间水滴状的珍珠坠子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美人如玉,盈盈生辉,只安静站在那里,便是一副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风景。 沈吟秋堪堪回神,轻眯眸:“我倒不知你从何处认识了这般佳人。” 宋安荣和沈吟秋不对头了许久,少有听见沈吟秋口中说出什么好话,如今难得听一回,却是在夸赞姜姒妗,她心底呕得要死,冷笑道: “我相识什么人,还要一一和你报备不成?” 从她态度中仿佛窥见了什么,沈吟秋很快猜到女子身份,她掩唇轻笑:“是周夫人?” 宋安荣脸色顿时难堪。 沈吟秋不紧不慢地吟笑:“这般佳人,倒怪不得探花郎对尚书府的诱惑也不动心。” 话中明里暗里讽刺,让宋安荣忍不住脸色一变,沈吟秋分明是在说她和尚书府的利益绑在一起都比不得女子令人心动。 同是妙龄的少女,宋安荣又一贯被捧着,怎受得了这般嘲讽? 她下意识地要和沈吟秋争执,沈吟秋打断她:“我可没工夫搭理你。” 话落,沈吟秋直接转身离开,各人有各人的圈子,适才她瞧见了自己好友,才懒得将时间都浪费在宋安荣身上。 她一走,宋安荣气得够呛,再去看姜姒妗,心底不由得越发烦躁。 她和沈吟秋不对付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往日她少有在沈吟秋面前落下风,如今却是被沈吟秋抓住把柄,一个劲地嘲讽。 这都怪谁?! 宋安荣不觉得怪自己,便只能怪在其余人身上。 宋安荣眼中神情不断变化,须臾,她整理好情绪,领着柳莺走向女子,她走得不快不慢,腰肢纤细,盈盈如风,纵姿色比不过姜姒妗惊艳,却也是难得的明艳美人。 瞧见了宋安荣时,安玲就忍不住拉了拉姑娘的衣袖。 那日颂雅楼,姑爷点出宋姑娘的身份后,安玲心底就提起了对宋安荣的警惕,她可不傻,会看不出宋安荣对姑爷的心思。 姜姒妗敛下心思,抬起杏眸看见宋安荣时,其实心底略有些烦躁。 她如今心事重重,根本提不起心思来应付周渝祈惹出来的麻烦,她抿紧了唇,按捺住心中隐隐的不耐。 待走近后,宋安荣脸上笑吟吟的,格外和善: “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周夫人。” 姜姒妗也冲她温和点头,声音柔软轻细:“宋姑娘。” 宋安荣忍不住握了握手帕,她有点难言的颓废,不懂,一个地方来的女子凭什么会生得这般骄人姿色? 不论心底怎么想,宋安荣表面都若无其事: “周夫人来了京城数日,可还觉得习惯?” 姜姒妗一时没回话,安玲也觉得些许不对劲,这宋姑娘怎么对着姑娘一副主人般的姿态? 姜姒妗终于抬眼看向了宋安荣,平心而论,宋安荣生得明艳,是很讨人喜欢的长相,其次,她得体大方,仪态菲菲,又有尚书府作为背景,这般女子是不愁嫁的,姜姒妗都不明白,宋安荣为何会看向周渝祈? 道一句难听的话,她会嫁给周渝祈,都只是父辈定下的婚约,其次,也是因周渝祈是她仅有的选择中较好的一位。 但宋安荣和她的情况不同,她的选择很多,根本没必要轻贱自己。 姜姒妗抿唇,她轻声道:“一切都好,多谢宋姑娘关心。” 宋安荣还要说什么,姜姒妗余光瞥见了进来的人影,她抬手扶额,似有些不适:“抱歉,宋姑娘,我觉得有些闷,想到林子中透口气。” 她如今不想应付宋安荣,也不想面对来人,只好避开。 诵福园本就是赏景的地方,里头有一片梅林,只是如今还未开花,一片绿叶罢了。 宋安荣皱眉,仔细看了一下女子,发现她脸色的确不是很好看,只能偃旗息鼓,扯了扯唇:“周夫人请便。” 宋安荣看着女子的背影,脸色不好,声音只有婢女柳莺听得见: “身世不高,倒是一身娇贵病。” 宴会未开始,姜姒妗快步进了林子,她还未松一口气,就察觉四周安静了下来,背后传来脚步声。 明明只听过一次。 却是立即意识到来人是谁。 男人声音平淡,不高不低,却又仿佛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令人浑身一僵: “姜姑娘是在躲谁?” 9 第 9 章 ==第九章== 梅林中静悄悄的,安玲察觉到姑娘在这一刹间的僵硬和紧绷,她有点一脑子雾水。 发生什么了? 安玲转头要看向身后来人是谁,姜姒妗也因此陡然回过神来,她握紧安玲的手转过身,后退了两步,戒备又警惕地看向裴初愠。 她那一双透彻的杏眸染上很难说清的情绪,有慌乱、紧张、不安、忧虑混在一起,最终形成复杂的情绪,落在了裴初愠身上,裴初愠眼神暗了暗。 其实只是一面之缘。 裴初愠也说不清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只是那日女子透着白的脸,不断滴着水滴的乌发,被浸湿的衣裳,堪堪一握的腰肢,和难以遮挡的春光,一幕幕落在夜间梦中,仿佛透骨生香,令人在闲暇时刻总是无端想起。 颇有点叫人心烦意乱。 姜姒妗也觉得心烦意乱,她屈膝稍许,咬着声内敛情绪:“裴大人。” 安玲惊得瞪大了双眼,这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裴阁老? 这一惊,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眼人,便注意到男人落在姑娘身上的视线,沉甸甸得让人难以忽视,一个可怕的念头蓦然从心底升起。 安玲吓得脸上立即褪尽了血色,她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姑娘面前。 但没用。 姜姒妗再避让,裴初愠也有办法让她在自己面前现身,如今见到了人,又岂是安玲能挡得住的? 他仿佛很平静地走近了女子,没在乎安玲的阻挡,他弯腰伸出手想要去扶女子,但女子轻轻侧身,她动作幅度甚微,却是让裴初愠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 修长分明的指骨就停在了女子面前,姜姒妗不抬眼也看得见。 裴初愠撩了撩眼皮。 他没做什么,姜姒妗却险些要被他逼得落下泪,梅林全是人,也全是达官显贵。 她不敢想会不会有人看见她和裴初愠前后脚走近梅林?也不敢想会不会有人看见她和裴初愠离得这般近? 姜姒妗握紧手帕,声音绷紧,不知是在提醒谁:“裴大人自重。” 她瞧得分明他的那些心思,哪怕他身份再贵重,也抵不住原是见色起意的心思,本就是登徒子行为罢了。 姜姒妗的声音有些冷,她想,她得清清楚楚地和他划开界限,任何隐晦的情愫和暧昧都不该出现他和她身上。 谁知她话音甫落,反倒是催化了什么,裴初愠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扣得很紧,让人只觉得不可挣脱,他将她整个人拉了起来。 姜姒妗蓦然睁大了双眼,险些惊呼一声。 不等她挣脱,裴初愠的声音传来:“姜姑娘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姜姑娘是在躲谁?” 姜姒妗立时生恼,情绪堵在胸口,她抬头看向裴初愠,咬声: “裴大人是在明知故问么?” 她抬眸,他垂目,二人离得那般近,从远处看,仿佛他要将她揽在怀中一样,姜姒妗想退,但某人没给她退的机会。 他只是勾了下唇,却没什么笑意,话音不明: “姜姑娘透彻,既知道答案,你觉得又能躲几时?” 梅林中有风,姜姒妗在这一刻只觉得浑身都透着冷意,裴初愠权倾朝野不是简单说说而已,如果裴初愠当真对她有心不舍,她有什么能耐抵抗? 姜姒妗清楚地知道,不论是周渝祈还是姜家——都没人能护住她。 姜姒妗终于被逼红了眼,她不安且慌乱,却也觉得生恼和气愤,又是苍白又是绯红的脸上,一双杏眸滚落下泪珠,热泪砸湿了他的指腹,就仿佛那日的细雨,连绵不断,让人觉得沉闷和烦躁。 她在哭,却不敢让人听见,只能压抑着情绪: “只是一面罢了……只是一面……您何必逼我……” 您位高权重,看上了一个女子,即使这个女子早已嫁为人妇,对您也无关痛痒,旁人畏惧您权势,不敢对您说三道四,可她要怎么办? 她什么都没说,但滚湿的泪珠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裴初愠沉默下来,他抬手要替她擦泪,女子偏过头避开,从初见至今,她对他的态度都是避恐不及,半点都不遮掩。 她忍了又忍,仍是控制不住情绪,她在梅林风中戚戚道: “您有许多选择,何必要染了名声,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裴初愠没回答她的问题,他望着她的眼,清晰地意识到,他的靠近对于她来说,是一件慌乱绝望的悲事。 他想过她会抵抗,却未曾想到她会抵触得这么不留一丝余地。 但他自觉能护住她。 不论是她的那位夫君,还是令她忌惮的世人风语。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不容置喙:“你也有选择。” 姜姒妗陡然抬起头,一双杏眸透着不敢置信地看向裴初愠,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她还有选择? 姜姒妗一点点去猜想他话中的意思,她已经嫁为人妇,她对着裴初愠的心思能有什么选择? 蓦然意识到什么,姜姒妗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她咬唇恼声: “裴大人口中的选择,难道是要我主动和你偷……” 话音到一半,姜姒妗实在没脸说出后面的话,她恼得脸颊生绯色,仿若三月春桃,这般姝色,望向裴初愠的杏眸却是羞愤欲死。 偷什么? 此情此景,裴初愠很难猜不出她后半截的话。 偷情。 她是人妇,二人若是有纠缠,给二人关系的定义只能是这般。 裴初愠眼底有片刻晦暗,他略微皱起眉头,女子羞愤难当,他也不是很喜欢这般关系。 除非…… 裴初愠视线直白地扫过姜姒妗。 安玲惊愕地看向姑娘,一番对话听得她稀里糊涂,但看见姑娘被欺负了,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护住姑娘,姜姒妗也及时脱困,藏在了安玲身后。 姜姒妗闭了闭眼,想起自己适才脱口而出的话,颇觉得有些痛苦。 她真是被裴初愠逼疯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般荒诞的话。 女子躲在婢女后低垂着头,暖阳落在她脸颊上,给她添了些许颜色,一截白皙的下颌轻垂,似是楚楚可怜,只越发显得惹人怜惜。 隔着一个人,裴初愠眸光依旧是落在女子身上,她仿若不知自己颜色,肆意地展示。 裴初愠其实看得出来,她在怕他,怕他的视线,怕他的心思,怕他的身份,也怕他会不择手段。 但女子总得清楚一件事——周渝祈护不住她。 徒有美貌时,是一种祸端。 念头在闪烁,裴初愠没再说什么,他甚至侧开身子,淡淡道: “宴会快要开始了。” 姜姒妗迟疑,没想到他会这么简单地放过她。 裴初愠看出了她的心思,只耷拉了下眼皮,藏下许多晦暗。 他说得再冠冕堂皇,但有一事是真,只要他稍许透露出自己的心思,根本不需要他使用什么手段,自会有人将她送到他身边。 她所谓的抵触,单薄又无力。 来日方长,裴初愠从不是急躁的人。 在女子快要走出梅林时,裴初愠才偏头,不紧不慢地问: “我好像有一方手帕遗落在姜姑娘那里,不知姜姑娘准备何时归还?” 姜姒妗浑身陡然僵住。 须臾,她僵硬着声音:“下次见面时,自会归还。” 裴初愠漫不经心地点头,也不在乎女子能不能看得见,他声音淡淡地说: “原来姜姑娘没丢掉。” 姜姒妗没再听下去,快步出了梅林,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模样。 裴初愠低眸,掀起了唇角。 情谊总是相处出来的,她不想要和他的情谊,但只要有见面的机会,便都能徐徐图之。 10 第 10 章 ==第十章== 姜姒妗带着安玲快步出了梅林,外间宴会果然开始了,有婢女摆上了瓜果膳食,姜姒妗的位置不是很起眼,毕竟昭阳再有心优待她,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冒然越过众人坐到前面,只会惹人心生狐疑。 昭阳不敢坏了表哥的事。 出了梅林后,寻到位置坐了下来,姜姒妗一直绷紧的心神才松了些许,安玲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姑娘,那方手帕……” 安玲贴身伺候姑娘,自然是知道秋静寺一行后,姑娘曾带了方手帕下山,如今还留在府中。 安玲一直以为是姑爷的手帕,在纳闷姑娘什么时候将姑爷的手帕带去秋静寺,至今,她才意识到那方手帕来自何人。 也正是因此,安玲才有些心惊胆战。 姜姒妗蓦然打断她的话,她不想回答有关裴初愠的问题。 或者说,她也觉得心烦意乱,根本给不了别人答案,她整个人都有点恹恹地: “回去再说。” 安玲噤声,见姑娘微有些发白的唇色和蹙拢在一起的黛眉,她到底是心疼,没再问什么,而是拿出帕子替姑娘擦拭额头溢出的些许薄汗:“奴婢会一直陪着姑娘,姑娘有事千万不要憋在心中。” 姜姒妗垂眸不语。 她有些后悔那日去了秋静寺,其次,她如今的情绪有点混乱,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却都和裴初愠有关,最后,她想起裴初愠最后问她的话——手帕。 姜姒妗一点点攥紧了手,她的确没有把手帕丢掉。 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会将那方手帕留了下来? 许是那日烟雨朦胧,让她有点被蒙了心,也或许是那日初见时,不止一人惊艳。 裴初愠那般的人,裴氏未出事前,他是京城有名的世家贵公子,光风霁月,人人倾慕,但裴氏出事后,裴氏一脉独留他一人,从那后,他就仿佛变了个人,传言他性情阴鸷,薄情冷血,偏这般的人,也曾惊艳过整个京城。 如今京城众人早忘记曾经裴氏二郎的风姿,只记得权倾朝野的奸臣裴初愠。 姜姒妗也许分不清自己的情绪,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她和裴初愠绝不能有任何纠缠。 姜姒妗咬住唇,按住心底的情绪,迫使自己一点点冷静下来。 不能再想了。 她和周渝祈成亲两年,夫妻情浓,即使如今周渝祈有些疏忽她,却依旧待她细致温柔,她岂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又怎能让家人蒙羞? 昭阳看似在主持赏花宴,但其实一直在默默关注姜姒妗的动静,自然看见了她嫣红的双眸和微白的脸色。 昭阳颇有些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只是进了一趟林子,表哥不会欺负人家了吧? 昭阳头疼地抵住唇,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只觉得对不住姜姒妗,心底不由得寻思该如何补偿姜姒妗。 赏赐? 没必要,反倒是有些折辱人。 欺负了人家,再给人家金银,她便好像真成了拉皮条的勾当。 姜姒妗容貌再出众,到底是身份低微了些,四周没什么关注她,只有宋安荣心底藏着事,时不时朝她觑一眼,也看见了她从梅林中出来,再见她脸色苍白,心底越发有些看不过眼。 宋安荣皱眉,当真是娇贵身子,这般娇柔姿态,怪不得能惹得人对她牵肠挂肚。 宋安荣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只是想起了她曾对周渝祈隐晦地表达过心意,却被周渝祈装作不知一事。 宋安荣心底颇有些愤愤不平,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说她原本对周渝祈有很深的心思,其实也没有,多是不甘和丢了颜面的恼怒。 但在知晓周渝祈对她的家世毫不动容,仍是顾念家中贫妻时,宋安荣心中反倒是升起了些许波澜,这世间钟情之人难寻。 周渝祈越是专一,宋安荣越是觉得他很好,仿佛成了一个死结,视线和注意频频落在和他有关的事情上。 宋安荣不是不知道这不对,但有些事情岂是能控制得住的? 沈吟秋正和好友说着话,无意间觑见宋安荣的眼神,顺着宋安荣的视线望去,她顿时了然,嘲讽地低声: “真不嫌丢人。” 不知周渝祈有妻子也就罢了,如今周渝祈都将妻子接入了京城,宋安荣还是念念不忘,自己轻贱自己,倒真是让人瞧不起。 好友闻言,有点不解:“你在说什么?” 沈吟秋不喜宋安荣归不喜,但也不至于背后嚼人舌根,她摇头没将这些肮脏事说出来。 裴初愠是姜姒妗落座许久后,才从梅林中出来,众人见到他有片刻安静,遂后,不由得越发奉承昭阳郡主,谁不知道裴初愠不爱参加这些宴会? 偏今日出现了,只可能是给昭阳郡主脸面。 昭阳点头应下一句句奉承,有点讪笑,她可没这么大能耐让表哥因她破例。 姜姒妗在看见裴初愠时,仿佛被烫了一下,立时移开了视线,她鹌鹑一般地低垂着头,似乎只要自己躲着不见他,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赏花宴本就是一个名头,午时后也就结束了,宾客逐渐离开,姜姒妗也准备回府。 但临走前,姜姒妗被昭阳郡主叫住: “姜姑娘且慢。” 姜姒妗停住,她转过头看向昭阳,和初见时相比,她如今态度有点疏离和冷淡,她不信昭阳是不知情人。 既然旁人算计她,她又怎么会热脸相待? 昭阳也看得出她的态度,不由得些许讪讪,只是她表面没露出什么异样,让婢女红绒拎着一个锦盒过来,她温声道: “适才见姜姑娘颇为喜欢这白银针,我特意让婢女备了一些给姜姑娘带回去。” 白银针既是贡品,自然贵重,一年都出不了多少量,但这一锦盒中全是,还都是今年的新茶,贵重不说,且有价无市。 姜姒妗垂眸,有些抵触: “臣妇无功无劳,怎能受郡主恩惠?” 昭阳知晓她心底在想什么,也不觉得她抵触有什么不对,昭阳笑着道:“我和姜姑娘一见如故,觉得姜姑娘甚是亲切,姜姑娘可莫要再推辞了。” 裴初愠的心思到底是私底下的事情。 姜姒妗再不愿,昭阳的话讲到这种地步,她也没了拒绝的理由。 姜姒妗抿住唇,接过了红绒递来的锦盒,在昭阳郡主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垂下眼睑,轻声淡道: “臣妇早嫁为人妇,郡主不要再唤我姜姑娘了。” 这是她又一次表态,或许在对昭阳郡主说,也或许是通过昭阳郡主和某人说。 昭阳郡主心底苦笑,她避而不答姜姒妗的话,只道: “时辰不早,我就不耽误姜姑娘回府了。” 昭阳郡主也想唤她周夫人,但有表哥的心思在那摆着,昭阳有几个胆子敢去戳表哥的心肺? 见昭阳这幅模样,姜姒妗有片刻气闷,胸口只觉堵得慌,这二人不愧是表兄妹,不听人言的作态都是如出一辙。 姜姒妗没再说什么,她服了服身,带着安玲转身离开。 等人走后,昭阳才扶额,头疼地坐了下来,红绒一脸不解: “郡主作何待姜姑娘这般好?” 红绒不知裴初愠的心思,昭阳也不敢轻易让人知道,所以红绒对姜姑娘颇有意见,毕竟郡主这般给姜姑娘脸面,但瞧这位姜姑娘的模样,还有点不情愿似的。 要知道,这满京城中想攀上郡主的世家贵女多了去了。 昭阳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道:“别管那么多,要是见到她,敬着点就是了。” 红绒错愕,万万没想到郡主会说出这种话来,郡主身份贵重,平日脾气可是不小,要是别人对郡主这种态度,郡主早就翻脸,岂会还让她对姜姑娘敬着点? 她有点疑惑,难道这姜姑娘还有其他身份不成? ******** 姜姒妗回了周府,彼时夕阳未落,暖阳余晖还挂在空中,散着热度,零零碎碎地照在女子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浅薄的盈光。 令人意外的是,周渝祈今日居然早早回府了。 姜姒妗在惊讶一刹后,立即意识到周渝祈这么早回来的原因,她轻咬唇,按住心底汹涌的委屈情绪。 安玲看了姑娘,低声迟疑地问: “姑娘,今日一事要告诉姑爷么?” 话音甫落,安玲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告诉姑爷? 但不告诉姑爷,姑娘又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姑爷是姑娘的夫君,原本就应该庇护姑娘的。 果不其然,姜姒妗摇了摇头,她垂着杏眸,轻扯了下唇:“这种事要怎么说。” 说了之后,周渝祈到底是会心疼她的难处,还是会在心底猜疑她? 姜姒妗不知道,她也不想去赌周渝祈的对她的情谊。 进了主院,周渝祈已经在室内了,听见脚步声,周渝祈很快迎出来:“夫人回来了。” 他牵住了姜姒妗的手,姜姒妗有一刹的瑟缩和躲闪,但很快被她克制住,周渝祈没有察觉出不对,待姜姒妗坐好,他亲自替姜姒妗倒了杯茶水,语气温柔: “夫人今日辛苦了。” 周渝祈看见了安玲手中拎着的锦盒,脸上顿时有了笑:“这是郡主赏的?” 看见周渝祈脸上明显的笑意,姜姒妗心下却是有些凉,她忽然觉得很疲倦,许久才应了声。 周渝祈又在问郡主府今日发生了什么,姜姒妗却没心思说,她只简短地说了两句,堪堪偏过头垂眸: “我有些累了。” 周渝祈怔住,这才瞧见姜姒妗眉眼的疲意,他稍顿,心底有点歉疚: “是我不好,忘了夫人一日车马劳顿,夫人快些歇息会儿,我就这儿陪着夫人。” 11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姜姒妗心底藏着事,将头埋在锦被中,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周渝祈躺下。 她其实有点说不清的委屈。 周渝祈这几日时常天未暗下来时就回到府邸,足以说明他是能够有时间早回府,再要攀上杨鞍这个人脉,他也没必要每日都将时间花费在外面。 但是他要奔着所谓的前程,便只能疏忽她。 姜姒妗杏眸中有些茫然,她和周渝祈虽说不是贫贱夫妻,但也是彼此扶持着度过了一段较为艰难的时日,她陪着他寒窗苦读,费尽家财供他科考,如今他能出头,她本该高兴的才是。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觉得高兴。 她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周渝祈陪她,只是,她能感觉到来京城后,周渝祈好像变了许多,对她不曾有上心。 姜姒妗抿了抿唇,黛眉轻蹙,觉得委屈得要命,但周渝祈没察觉到她的情绪,满心都是郡主府的事宜,她也不由得闹起了情绪。 周渝祈见夫人睡下后,打开了安玲拎回来的锦盒,待看见锦盒中的茶叶时,他眼睛一亮,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笑意。 白银针名贵,昭阳郡主身份再不同,这白银针每年固定的数量也都摆在了这里,昭阳郡主能拿出这么多分量的白银针送给夫人,只能说明昭阳郡主的确格外看重夫人。 周渝祈哪里知晓看重他夫人的并不是昭阳郡主。 所以,周渝祈一心欢喜,他眯了眯眼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玲见状,心底有点不忿,姑娘情绪这般低落,姑爷难道感觉不到么? 安玲将白银针收好,故意道: “这是郡主送给夫人的,奴婢得好好收起来。” 怕吵到姑娘,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是难免带了点情绪,虽说这茶叶来得不是很合姑娘心意,但姑爷不关心姑娘,她才不想把这些茶叶给姑爷喝呢! 周渝祈没察觉到安玲的小心思,闻言,他摇了摇头: “这茶叶贵重是没错,但夫人喜茶,也不必束之高阁。” 安玲当即哑声,猛地泄了气。 总是这般,每次想生姑爷的气时,却又时常意识到姑爷的好,如现在这般,茶叶再贵重,姑爷也只是想着姑娘喜欢便要留给姑娘,不会舍不得,也不会有占据的心思。 叫人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闷在心底不上不下的,仿佛钝刀子割肉,格外难受,一点都不痛快。 姜姒妗眼睑轻颤了一下。 安玲闷头应了声,将茶叶收了起来。 室内静悄悄的,床榻上的人似乎已经睡熟,周渝祈看了眼外间的天色,见天还未暗,他想了想,转身出了院子。 安玲见状,有点噎住,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 说什么在这儿陪着姑娘,这才待了不到一刻钟,又急急忙忙地要走! 姜姒妗也听见了脚步渐远的声音,她再也忍不住情绪,闭着的双眼轻颤了颤,有泪珠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消失在发丝间,却滚烫得有点灼人。 她不懂,人怎么就这么容易变呢? 往日在衢州城,她回姜家一趟,周渝祈都要嘱咐她早点回来,上京赶考时,他还是依依不舍,眷顾地一而再回头。 如今她来了京城,就在他身边,他却连陪她的时间都不愿意腾出来。 姜姒妗一点点攥紧了锦被,她将哽咽声都咽在喉间,情绪闷涩得她格外难受。 周渝祈出了府邸。 他念起他这段时间的早出晚归,有心补偿夫人,他知道夫人喜欢兰花,他记得他今日回府时遇见一个小姑娘在路边卖花,其中似乎也有兰花。 京城寸土寸金,少有店铺是专门做卖花的声音,毕竟这里头的利润实在不多,还要费尽心思培育花苗,得不偿失。 周渝祈一路快跑,寻着记忆而去,兜兜转转地终于在长巷街头遇见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他松了口气,擦掉额头跑出来的薄汗,快步走了过去。 二丫没想到会有人专门来找她买花,她每日卖花赚不到多少钱,毕竟这花就摆在城外路边,谁都摘采得到。 “十个铜钱都卖给您!” 周渝祈掏出了一袋银子,正准备付钱,听到这话时,他倏然一愣。 这一束花,是他准备用来哄夫人开心的,但只需要十个铜钱。 十个铜钱在京城能买到什么呢?一碗夜间的馄钝,一张街头的馍馍,一个素色的发带。 但他每日陪着杨鞍出去玩乐时,最少也要花费数十两银子,花销高时甚至过百两,他前两日从府中库房支出了百两,如今也就剩下零碎的十几两银子罢了。 一两银子便是一千个铜钱。 周渝祈拿钱付出去时,忽然觉得动作有点艰涩。 二丫高兴地冲他笑,周渝祈只能勉强地勾唇笑了笑,等背过身时,他陡然苦笑了一声。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子惊讶声:“周大人?” 声音耳熟,周渝祈立时就意识到来人是谁,他收敛情绪,转身看向来人,宋安荣从马车上下来,矜持地走过来,再看见周渝祈怀中的花时,她眼底有片刻的暗色。 她不是傻子,这一束花出现在周渝祈怀中,会是送给谁的,根本不言而喻。 宋安荣不由得有点酸涩,她一片心意,周渝祈视作不见,偏对姜姒妗那个商家女温柔相待,真是瞎了眼! 姜姒妗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她?她能给周渝祈带来的,岂是姜姒妗能够比拟的? 宋安荣在心底骂周渝祈没脑子,却又控制不住地钦羡周渝祈对姜姒妗的情谊,她也想要有一个人这般全心全意地对她。 宋安荣眼神闪了闪,她仿若没看见周渝祈怀中的花,巧笑如嫣: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大人。” 周渝祈有点无奈,他不是看不出宋安荣的心思,说实话,有这样一位贵女欢喜他,他不是不得意,但只要一想起府中的夫人,他这种得意便十分去了九分。 夫人待他有恩,又对他不离不弃,他得承认,他喜欢夫人。 喜欢夫人瞧着他的眼神,喜欢她恼她怒,也喜欢她伏在他怀中娇哭的模样。 他想走捷径,也不是正人君子,但这捷径的代价如果是要辜负夫人,他倒也宁愿慢一点,他没忘记过他在成亲时对夫人许的诺,他会给夫人挣个诰命回来。 周渝祈温润有礼,但也和宋安荣保持了距离。 仿佛看出了周渝祈的疏离,宋安荣笑了笑,她轻声道: “今日去郡主府时,还遇见了周夫人,现在又遇到了周大人,当真是缘分。” 提起了夫人,周渝祈终于看向了宋安荣,随后,他有些不解,郡主府和尚书府都在东边,怎么宋安荣是从南边而来? 心底有疑惑,周渝祈也顺势问了出来: “真是好巧,宋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宋安荣弯了弯眼眸,状似不经意道:“离开郡主府后,我去了一趟外祖家,耽误了些时间,这才准备回府。” 周渝祈脸色不着痕迹地变了变。 他来京城后,尤其是入朝为官后,对京城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有些了解。 就例如宋安荣的外祖家姓刘,而其舅舅刘昃文便是周渝祈的顶头上司,正三品的翰林学士。 周渝祈抱着花的手扣紧了一点,他不知道宋安荣是无意提起她外祖家,还是故意为之,但不论如何,只要他还想往上爬,就绝不能得罪宋安荣。 怀中的花有好多种类,兰花也只是其中一种。 宋安荣好像才发现他怀中的花,有些惊喜道:“是兰花!” 周渝祈抬头。 宋安荣抬眼和他对视,明媚得耀眼,她笑着道:“我平日中便最喜欢兰花,没想到周大人也是如此。” 说着,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周渝祈怀中的那一束花,其中,兰花被调整在最中间,可见主人的心思。 她一点也不掩饰脸上的喜爱之色,周渝祈低垂着眼眸,沉默了片刻,从中将兰花抽取出来,声音依旧是温润有礼: “既然宋姑娘喜欢,这几支兰花便送给宋姑娘。” 宋安荣仿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双眸一亮:“当真?” 周渝祈没再说话,只是将花递给了她,宋安荣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她本也是美人,如此这般越发给她添了些许颜色。 宋安荣一手捧着兰花,脸颊白嫩中透着绯红: “谢过周大人割爱。” 周渝祈只扯了唇角,抿出一抹笑:“成人之美罢了。” 宋安荣见好就收,她没再纠缠下去,轻声告辞后,带着兰花转身上了马车。 原地独留周渝祈一个人,他低头看了怀中的花好久,沉默地立在原地。 最终,他还是没将那束花带回府邸,已经被别人挑选过剩下的,岂能再送给夫人做礼物? 即使夫人不知情,周渝祈依旧没能做出这种事。 他又去大街小巷地寻卖花人,只是或许是时间太晚,又或许总是错过,他没能再找到卖花的人,最终,他没有再买到夫人喜欢的兰花,只能无功而返。 而另一边,马车中,柳莺看了眼姑娘手中的兰花,纳闷道: “姑娘什么时候喜欢兰花了?” 宋安荣轻勾了下唇,意味不明道:“从今日起,我便喜欢兰花了。” 12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那日周渝祈在暮色沉沉时才回府,彼时姜姒妗正准备吃晚膳,许是有些心凉,姜姒妗也提不起心情生恼,而是有些波澜不惊。 她不恼不怒,声音平淡地嘱咐安玲拿来碗筷: “给老爷拿副碗筷。” 见她神情平静,没有恼色,周渝祈不由得松了口气,也因此,他没察觉到姜姒妗对他的称呼不知何时变成了老爷。 一顿晚膳吃得没滋没味,姜姒妗只简单地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木箸。 周渝祈也跟着她一起放下木箸,到底是心虚,今日想要补偿夫人却没有做到,说好会陪着夫人的也失言了,他思考了片刻,温柔道: “过两日我休沐时,陪夫人去游湖可好?” 姜姒妗心底已经不期待这些了,她抬手挽了一下乌发,垂眸轻声道:“这两日我得忙店铺的事情,不一定有时间,到时再说吧。” 府中最近花销很高,她不得不多放一些心思在商铺上。 今日周渝祈不在的时候,她也想了许多,在衢州城时她从不觉得周渝祈陪她的时间太少,为什么来京城后,却总是抱怨这些? 后来,她只觉得是她乍然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太过于依赖周渝祈了,她将过多的心神都放在了周渝祈身上,才会患得患失,有所不满。 她该有些自己的事情做。 否则,如今周渝祈只是晚回府一些,她就这般埋怨,日后周渝祈若是要纳妾呢? 曾经姜姒妗从未考虑过周渝祈纳妾这件事,毕竟,周渝祈对她的心意她都看在眼底,可如今,她不是没察觉到周渝祈的变化,她再也不敢说周渝祈不会纳妾这种话。 今日周渝祈为了往上爬而忽视她,来日真的不会为了所谓的前程纳妾么? 姜姒妗心底没有答案,或者是有答案,但她不愿再去想。 她能做的,不过是顺其自然。 周渝祈一愣,没想到会被夫人拒绝,他想再说点什么,但忽然想起了杨鞍,他不知道休沐日时杨鞍会不会再找他,现在给了夫人承诺,到时如果做不到的话,夫人只会更加生气。 想至此,周渝祈倏地咽声,他在心底安慰自己,他如今一心往上爬,何尝不是为了夫人好? 只有他的官位高了,夫人在外才不会被人欺负。 待日后,他也必然会补偿夫人的。 周渝祈眉眼温润,有些无奈地点头:“都听夫人的。” 姜姒妗不着痕迹地抿唇,许是她矫情,她的确是拒绝了周渝祈,但周渝祈这般一点都不犹豫的认同,还是让她颇有点如鲠在喉。 姜姒妗再没有了话。 安玲备好了热水,姜姒妗去了净房,她在净房待得久了点,两刻钟后才出来,她穿一身青黛色亵衣,衬得她身段玲珑,尤其是腰肢纤细,只堪堪一握,青丝松散地披在身后,还淋着水滴,浸湿了些许衣裳,露出一片瓷白的肌肤,只让人觉得透骨生香。 周渝祈本是坐在软塌上,待看见这一幕后,眼神顿时暗了下来。 女子脸颊绯红,杏眸中若有涟漪,顾盼生姿,勾得人根本移不开视线,周渝祈呼吸紧促了些许: “夫人……” 他上前要拉住姜姒妗的手,声音温柔低哑,话中意思不言而喻,姜姒妗往日也顺着他,毕竟二人是夫妻,但今日她着实没有心思,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周渝祈的手,她抬手拢了拢湿漉漉的青丝,偏过头,低声道: “我今日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是假,不想和他做那档子事是真。 周渝祈陡然被拒绝有些一愣,遂顿,他仔细观察了夫人的脸色,见她神情恹恹,的确有些不好,纵使有些失望,周渝祈还是敛下了心思,疼惜道: “要不要请大夫来看一看?” 姜姒妗摇头:“只是觉得很累,睡一觉就好了。” 她都这么说了,周渝祈只能依着她,他温声道:“我替夫人擦发。” 姜姒妗没再拒绝他,任由他拿起锦帛替她擦干青丝,他动作温柔细致,看向她的眼底全是柔情,但不知为何,姜姒妗没觉得触动,她轻垂下眼睑,掩住了眸中的平淡。 ********* 姜姒妗最近频频外出,姜家做的是粮食生意,但在京城,姜家也有首饰和衣裳铺子,在京城这是赚钱的生意,当初姜家要将其做陪嫁给姜姒妗带到周家,姜姒妗没同意。 她觉得,她总不能嫁人一次,就将姜家的家底全部耗光。 虽说不是她的陪嫁,但她来京城,这些店铺仍是归她管理,谁叫她父母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 姜家的产业最终都还是会全部给她。 或许也是知道这个道理,周渝祈花费银钱时才不会吝啬。 但姜姒妗不同,瞧着银钱流水般地支出,姜姒妗只觉得心肝肺哪哪都疼,到底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府中还有一堆子婢女和小厮要养呢! 她最近出府,是因为原本定好的粮食买家不知为何忽然不要货了,底下的管事将此事报了上来,其中涉及的银钱交易过多,姜姒妗只好亲自去和买家交涉。 马车一路到了酒楼,毕竟是谈生意,姜姒妗没去颂雅楼那种清雅的地,和买家约的是福满楼。 本朝和前朝不同,对女子的管束没有那么严苛,女子也是可以抛头露面做生意的,但不论何时,对女子的束缚都是存在的,女子做生意的艰难程度总是很高的。 所以,在周家落败时,姜家才没有选择退婚,而是一直支持周渝祈读书科考。 说是信守承诺,却也没有这么高尚无私,说到底,也是怕家中唯一的女儿日后过得艰难,便想要她过舒服的官太太的日子。 周渝祈倒是不想让姜姒妗抛头露面,但有些事情岂是由得了他? 人总不能既要又要。 福满楼和颂雅楼离得不远,姜姒妗下马车时,被安玲和奉延护得严实,所以,她没看见颂雅楼二楼处有人在看着她。 卫柏看向不远处停下的马车,再见女子婀娜的身姿,他瞥了一眼主子,心底摇了摇头,有些搞不懂主子在做什么? 主子对姜姑娘有心思,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主子如果真的想要姜姑娘,其实不艰难,只要他示意,总有人会让他如意的。 不止如此,卫柏也查到了那位周大人最近的动静,心底不是没泛起过嘀咕,周渝祈一心想要攀上主子,如果告诉他有这么一条捷径在,周渝祈会怎么做? 卫柏心底有猜测,但不知为何,主子却是在那日郡主府赏花宴后再没了举动。 是放弃了?还是心有顾虑? 裴初愠只是平静地看着女子,女子今日穿了一身烟紫色地广袖鸳鸯锦缎裙,她是当真风姿卓越,什么样的衣裳在她身上都能穿出别样的滋味来,女子脸颊白净,透着些许浅淡的脂粉色,她今日又是束起了妇人发髻,一只玉簪松松垮垮地挽起所有乌发,有一缕青丝散落脸侧,给她越发添了些许温柔的韵态。 裴初愠不由得想起初见那日,她被雨水淋得过于狼狈,青丝也松散下来,那一日,其实,他没有意识到她会早已嫁人。 但有些事情是不讲道理的。 裴初愠眼底稍暗,须臾,在女子踏进福满楼后,他才收回视线,淡淡地问: “她今日是要见谁。” 是问句,但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仿若不在乎一般,淡淡的冷意裹在其中,让人不禁觉得生畏。 卫柏早习惯了主子这般,毕竟,主子能一手扶持当初那个默默无闻的皇子坐上当今圣上这个位置,自是要不吝手段,要压住众多朝臣,必然不能温润如风的性子,有些事情做多了,便不自觉让人对其觉得害怕。 “宋家的三公子。” 闻言,裴初愠不由得掀起了眼。 倒不是这宋家三公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在调查过女子身边的一切往来后,裴初愠不得不知道一些事情。 例如宋家的嫡出姑娘对探花郎的种种心思,而如今,女子要见的也是宋家人,裴初愠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卫柏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 “宋谨垣是庶出,和嫡出一脉素来不亲近,今日一事应当只是巧合。” 卫柏对京城众事还是颇为了解的,这宋家三公子是庶出,上面有两位兄长,一嫡一庶,府中的一切和他没什么关系,即使到时候分家也分不到多少在他身上,他倒是也不想入朝为官,而是做起了生意,因这事,户部尚书当时险些要将他赶出家门。 但户部尚书膝下只有三个儿子,各个都挺看重的,再是气恼,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宋谨垣或许真的在商道有点天赋,经过他捣鼓,再加上家世的加成,他也的确折腾出一番不小的产业,有了成绩后,户部尚书也就随他去了,有他在,哪怕没人孝敬,户部尚书家中也过得有滋有味。 官员不许经商,但这其中总有空荡可钻,加上,宋谨垣有几分聪明,该要为国效力捐钱的时候没有一点怠慢,在皇上和主子都默认后,宋谨垣便混得越发风生水起了。 裴初愠冷冷地觑了他一眼。 卫柏有点懵,陡然,他想起了一件事——宋谨垣身边一向红颜知己无数,惯是个喜爱美色的。 卫柏觑了眼主子的脸色,心底泛起嘀咕,不是吧? 13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福满楼,和颂雅楼相对而坐,和颂雅楼常有的文人雅士不同,福满楼接待的客人三道九流的人都有,每日都人满为患。 姜姒妗一进店,就有伙计上前招呼: “客人几位?是在大厅落座还是楼上请?” 福满楼和颂雅楼相同,都是三层楼,一楼和二楼是吃饭的地方,三楼则是住宿的厢房,二楼是雅间,落座费便要贵上一些。 四周有些吵闹,姜姒妗察觉到一些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她扫了眼周围,没有犹豫,轻声道: “云玟间。” 伙计有点惊讶,东家今日早早来了店中,说是要等人,如今正在云玟间呢! 没想到等的会是一位姑娘。 伙计很快回神,瞥了眼女子全部挽起的发髻,忙忙道:“客人,您二楼请!” 一边招呼她们往二楼走,一边在心底猜测这位姑娘和东家的关系,毕竟东家虽然有能耐,但身边常有女子围绕,风流艳事惹人津津乐道,这陡然出现一位姑娘家来和东家见面,难免会惹人猜疑。 二楼,云玟间。 宋谨垣今日早早就来了殿内,一是要见姜家的少东家,二是出府来躲清静。 最近他那位嫡出妹妹不知道在闹什么,吵得府中天翻地覆,宋谨垣隐隐听说了点情况,颇觉得有点无语,世间男子何其多? 凭他宋家的家世,她何需要对一个男人这般念念不忘? 便是她最终如愿了,宋家剩下姑娘的婚事该怎么办?! 甭管宋谨垣心底怎么想,宋家还轮不到他做主,宋家主母也就是他的嫡母,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这个嫡女又生得艰难,平日中宠得无法无天,如今被宋安荣哭闹得一磨,态度也渐渐软了下来。 庶出的姑娘怎么能有她亲生的女儿重要呢? 宋谨垣心底明白这个道理,加上他姨娘膝下只有他一个子嗣,他也懒得多管,也怕自己会管不住嘴出言讽刺,让姨娘在府中难过,还不如出来躲躲清静。 门从外面被敲响,宋谨垣态度懒散地回神: “请进。” 门被推开,伙计站在外面,态度格外恭敬:“东家,您等的客人来了。” 宋谨垣满不在乎地抬头,在看见女子后倏地一怔,他喜欢美色,这一点在京城众人皆知,对于姜家这位少东家他也有过耳闻,在去衢州城时,也听说过姜家有女,乃倾城之色,他一直以为是夸大其词。 但如今真的见到了人,宋谨垣才恍然,原来传言不抵真相十分之一。 宋谨垣下意识地端正了身子,他轻咳了一声,站起来:“姜姑娘。” 姜姒妗抬起一双杏眸,她这双眸子生得过好,透彻干净,却也显得格外好欺负,只让人觉得她该是被捧在手心中千娇百宠,而不是抛头露面四处奔波。 姜姒妗在看见宋谨垣时也觉得惊讶,她听父亲说过宋谨垣,只道人年少有为,却不知道他居然这般年轻。 姜姒妗冲他点头:“宋公子。” 等二人都坐下后,宋谨垣转头吩咐: “让人上一壶玉湖龙井。” 人是坐下了,但宋谨垣的心还没有收回来,他隐晦地瞥了眼女子挽起的乌发,心底暗道惋惜,也觉得有人暴殄天物,这般佳人娶回家不好好对待,居然舍得让她出来抛头露面? 真不怕被人欺负了? 姜姒妗不知道他心底想什么,她今日前来是有事,便也开门见山: “宋公子,这门生意是你我两家早就商量好的,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才让宋公子忽然反悔?” 宋谨垣被问得有点哑声。 什么问题?生意来往,左右不过是个利字。 有人让的利益更多,他自然就选择了另一家,他在京城就有几家酒楼,更别说福满楼在全国各地开了数家分店,其中需要的粮食也不是小数目。 虽说是毁约,但宋谨垣一直不觉得有什么,颇觉得理所当然,但如今对上女子不解的视线 ,宋谨垣却一时半会儿有点说不出话。 他抿了口茶水,心道,毕竟是毁约,是他不道德在前。 宋谨垣摇了摇头,态度也算温和:“你我两家的交易是三年前定下的,这三年来,我也一直从姜家商行拿粮食,但如今有别的渠道找上门,我自然也要考虑一番。” 话说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够直白了。 至少姜姒妗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她轻蹙了蹙黛眉,宋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这也就代表了要满足宋家所需要的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而能拿出这么多粮食的商行可不算多。 而这些商行,姜姒妗心底都有数,她很快有了答案,抬声问: “宋公子接下来选择是商行难道是李家?” 宋谨垣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梢,他和李家的交谈没有公诸于世,但这位姜姑娘能从他三言两语中就察觉到真相,只能说明她对这方面的行情了然于心。 李家,也是做的粮食生意,这几年才冒出头,对于李家,姜姒妗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们总挂在口头上的薄利多销。 薄利多销,这个道理谁都懂。 但谁家的粮食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总得有渠道收粮,收粮需要钱,雇工需要钱,这南北之地的运输也需要钱,去掉这些,做生意的也得赚点利润,否则,何必辛辛苦苦地跑商? 如今国内安稳,外没有战事,内没有饥荒,这粮食的价格也没有居高不下,一斤粮食约是十个铜钱,这是卖出的价格。 但李家却是能够将粮食卖到一斤约五个铜钱。 陡然折半,谁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低价。 而且,收购粮食也得三钱到四钱左右,李家这般做生意根本没得赚,加上人力物力,马车等消耗,他甚至要赔不少在其中。 偏偏李家赚得盆满钵满。 谁都看出其中猫腻,在江南一带,除了家境过于拮据者,少有人在李家商行买粮食。 毕竟,李家卖的都是陈米,如果只是陈米也就罢了,甚至这些粮食放不了多久便会发霉,当初这件事在江南爆发出来时,闹得不小,只不过后来都被压了下去。 没办法,这世间总有人吃不起饭。 有些人和事务,哪怕再昧着良心,他也有存在的道理。 说话间,茶水和糕点被呈了上来,姜姒妗虽然是商户,但并非没有见识,只一眼,就看得出这福满楼是费劲心思经营的,做的根本不是寻常百姓的生意。 越是如此,越要讲究食材的品质。 姜家是做生意,而不是开慈善,她得赚钱,但价钱也向来地道,尤其是当初看在宋氏背后的尚书府份上,和福满楼签订合约时本就让了一分利。 在姜姒妗沉吟时,宋谨垣也没有再隐瞒,他坦率地点头: “李家给我的价格相较于姜家,要低上三分利,姜姑娘,你和我都是生意人,应该明白这个时候该做什么选择。” 姜姒妗和他对视,她杏眸透彻却也没有半点退让,平静道: “宋公子,这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李家给你让利三分,他又能赚到什么钱?” 宋谨垣神色没什么变化,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提前验过了一批粮食,的确是没有什么问题,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 姜姒妗摇头:“我在江南时,曾听过李家的一些传闻,宋公子如果执意要和李家做这门生意,不妨先打听打听李家的生意是如何做起来的。” 见她信誓旦旦没有一点担心的神情,宋谨垣眼底闪过一抹光彩,他见过许多女子,有冷清有柔弱,有对他不假颜色,也有对他谄媚献殷勤的,但很少在一女子身上见到这般神色,她在这一刻自内而外的自信,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茶水在白玉色的杯盏荡漾开,姜姒妗没有再停留,她站起身: “我要和宋公子说得事情已经说完了,便不打扰宋公子的清净,希望下次还能有和宋公子合作的机会。” 宋谨垣眯了眯眼眸,在女子快要踏出门时,他忽然开口,低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无奈: “姜姑娘,生意都是你来我往,你一点价都不还,让我很难做啊。” 姜姒妗从他的话音听出了什么,谈生意不必一味的强势,她停了下来,再转身脸上也带着笑意,她垂眸声音轻了下来: “姜家商行本就给宋公子让了一分利,您张口便是再让三分,让我也很为难。” 女子声音一放软,便仿佛示弱了三分,让人不自觉想答应她的要求。 宋谨垣低笑了一声,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姜姑娘坐下谈。” “你我两家合作已久,如果可以,我当然是希望能够和姜姑娘一直合作下去。” 姜姒妗和宋谨垣对视一眼,心底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宋公子是个难啃的骨头,接下来要费一番心思了。 福满楼中还在讨论,而颂雅楼的某人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耷拉着眼皮,浑身气压却是越来越低。 倏地,他掀眸,不咸不淡地问: “颂雅楼难道不需要粮食?” 卫柏扯了扯唇,他能有别的回答么? “需要,属下这就去安排。” 主子自然不会让宋谨垣在京城一家独大,这颂雅楼就是主子名下的产业,只是主子不张扬,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罢了。 14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姜姒妗回到府中时,只觉得筋疲力尽,宋谨垣不是个好相与的,表现得再和善,面对利益时也半点不松口。 虽然这笔交易目前依旧稳固,但姜姒妗心底还是有了再寻找其他合作伙伴的念头。 福满楼的胃口大,姜家在京城便只做了宋家一门生意,今日一事,让姜姒妗意识到一个问题——当她的选择性太少时,便得由着买家拿捏。 心底有了想法,姜姒妗便开始付诸于行,在某些方面,她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 京城到底不是宋氏一家独大,但和宋氏不同,在衢州,姜家便是最大的商行,衢州百姓若是要卖粮买粮首选的便是姜家,和姜家商行合作,最有利的一点便是粮食供应稳定。 想要做到一点,看似容易,实则却是艰难,便是她姜家,在前期付出的努力也不是一言两语就能概括的。 姜姒妗黛眉轻蹙,看向一旁的奉延: “接下来要辛苦你了。” 奉延摇头,不喜欢听姑娘说这些客套话:“替姑娘做事,是奉延分内之事。” 姜姒妗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反倒是周渝祈,许是那日将兰花送了出去,对夫人心有愧疚,这些时日经常早早回府,但二人时间总是错开,依旧见不了几面。 傍晚,姜姒妗一脸倦意归府,周渝祈在府门口等她,见到她,便将披风替她穿上,忍不住疼惜道: “你这样早出晚归得来回奔波,迟早要累坏身子。” 姜姒妗抬手扶额,恹恹地摇头:“来京城后,府中花销比往常高出了许多,加上宋氏这单生意至今没给准话,我心底总觉得不稳妥。” 闻言,周渝祈有点尴尬,觉得夫人是在隐晦地指责他花销过多。 他沉默了片刻,科考中举的得意在这一刹间褪了大半,往日被人暗中嘲讽是吃白食、靠人养活的窘迫感又涌上来,他不是不在意旁人的言论,只是装聋作哑。 他的确是受了姜家恩惠,他也一直记得,但他有时也会觉得恼怒。 这些恩情,就一定要时刻挂在嘴边么? 他又并非什么忘恩负义之辈! 姜姒妗明明没说什么,但周渝祈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甚至觉得姜姒妗是在暗暗提醒他,他如今能有今日全靠姜家的栽培,否则,她为什么一定要提起府中的花销? 周渝祈情绪一下子淡了下来,原本想说的让夫人休息几日的话也没能说出口,他松了替夫人拢衣襟的手,依旧温声却是有些冷淡: “嗯,我知道了。” 姜姒妗察觉到异样,她不解地抬眸看向周渝祈,但周渝祈已经松了手,转身朝府中去了。 姜姒妗不着痕迹地握住了手,她说错了什么嘛? 姜姒妗看着周渝祈头都没回一次,径直踏过月洞门,她轻闭了闭眼,她很难忽视她和周渝祈越来越疏离的这一事实。 蓦然,姜姒妗忽然想起临来京城前,娘亲和她说的话—— “淼淼,女婿虽待你一片赤诚,但人得势前和得势后是不同的,往常越是拮据潦倒,在得势后,人便会越发想遗忘过去,甚至会逐渐厌恶曾陪他一起吃苦的人。” 人性如此,不想露出狼狈的一面,也不想有人看见他狼狈的一面。 姜姒妗还记得她当时对娘亲说——夫君不会的。 毕竟,周渝祈曾经那般喜欢她,会牵着她在衢州城大街小巷地走,会记得她的喜好,会不惜走遍衢州城也要替她买一分小食,哪怕上京赶考,也想将她一起带入京城。 这样周渝祈,那般姜姒妗曾经不喜欢他,也不得不被他打动。 但如今…… 姜姒妗抿紧了唇,按住了心底的那抹情绪,她不知道周渝祈为何忽然不高兴,但她现在很累。 没心情去安抚周渝祈。 而且,她也有些说不出的苦闷委屈情绪,他明知她很累,却是真的将她扔在了这里,不管不问。 安玲看了看姑爷的背影,又见姑娘怔然的模样,心疼之下,难免对姑爷有点抱怨: “姑爷这又是闹什么!” 要不是姑爷现在要大量用银钱,姑娘何至于这般辛苦?不体贴一点姑娘也就罢了,还要给姑娘添麻烦! 姜姒妗握住了安玲的手,低声:“别说了。” 安玲气闷地跺了跺脚。 在她看来,姑爷就是当上官后,心就飘了,对姑娘肉眼可见地敷衍,哪怕不是他有意为之,但事实就摆在这里。 如果是往日在衢州城的时候,姑爷敢如此么? 他再有上进心,也不敢忽视姑娘。 为什么? 可不就怕姜家不再拿出银钱供他读书赶考么! 现在好了,姑爷得势了,姑娘和姜家也不再那么重要了,于是有些事情便要摆在姑娘前面了,甚至,他的情绪也得摆在姑娘前面! 正因看透了这些本质,安玲头一次这般气结,甚至被气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奉延和安玲不同,他只是担忧地看向姑娘,安玲都这么气愤,那么被姑爷这般对待的姑娘呢? 姑娘向来有一颗玲珑心,安玲能看透的事情,难道姑娘看不出来么? 姜姒妗杏眸一颤一颤的,她什么都没说,自己拢紧了披风的衣襟,踏入了府中。 今日的周府格外安静了一点,甚至有点沉闷。 府中是给周渝祈安置了书房的,晚膳后,周渝祈道要去书房待一会儿,姜姒妗也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对着铜镜继续擦拭青丝。 周渝祈脸色越发淡了点,他转身就要走,但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一眼。 姜姒妗一心待他时,他偶尔会忽视她,但姜姒妗的态度一冷,周渝祈就控制不住地关注她。 他总会想,夫人当真欢喜他么? 要是真的欢喜他,为何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情绪,明知他如今是在故意和她置气,她却是能够依旧保持冷静。 女子对着铜镜,周渝祈回头,便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看见她单薄的肩,湿漉漉的乌发似乎有些重量,让她颇有点不堪负重。 周渝祈一腔的情绪在这一刻忽然就散了。 他明知道她的,她被家中一直娇惯着,很难低头,她向来这般傲气,他往日明明喜爱她的这种傲气,为何今日要和她争出个高下? 他说过,要爱护她的。 周渝祈再迈不出步子,许久,他低叹了一口气,转身,搂住了夫人的肩膀,闷声道: “夫人……” 他低下声唤她,姜姒妗的情绪倏然绷不住了。 她宁愿周渝祈一直和她置气,也不要周渝祈这样,仿佛先前赌气一事不存在一般。 姜姒妗的泪水从眼眶汹涌而出,周渝祈慌得不行,他不停地替她擦拭泪珠,忍不住地懊悔和心疼:“夫人,你别哭,你心里有气,骂我就是!” 姜姒妗伸手推搡他,半晌推不开他,便也不再忍着情绪,哭着道: “你口口声声说心疼我,明知我奔波辛苦,却还是要欺负我!” 周渝祈哑声,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当真喜欢她,也舍不得她落泪,他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就犯浑了,会认为夫人是在指责他。 明明夫人纵有点娇气,对他却也惯来温柔。 是他骨子中自卑作祟,才叫他猪油蒙了心,居然惹得夫人伤心了。 周渝祈在这一刻其实是什么都明白的,但他没法告诉夫人,他在夫人面前,向来是自卑的,他只能不断地重复: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夫人快别哭了。” 姜姒妗忍不住地闭上眼,这段时间心底积压的情绪涩得她难受,哪怕周渝祈一直在和她道歉,她也不觉得欢愉。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周渝祈向她认错道歉。 周渝祈只顾着闷头认错,但姜姒妗却忽然觉得他这样很烦,他难道真的不知道两人的问题出现在哪里么? 他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便是觉得她能够一次次地原谅他。 姜姒妗哭声渐渐停止,周渝祈终于松了口气,见状,姜姒妗不由得偏过头,不禁觉得些许心凉。 许是知道她在生恼,这一夜的周渝祈格外温柔。 姜姒妗知道他们这样不行,他们是夫妻,总要扶持着走过一生的,她到底记住了周渝祈的话,翌日早早地回了府中,准备等周渝祈回来一起用完膳。 但直到黄昏时,夕阳落下最后一抹残辉,府中仍是不见周渝祈的身影。 许久,一个小厮匆匆跑出来,姜姒妗见到他,瞬间了然什么,她扯了扯唇角,却是扯不出一点笑意。 竹青悻悻地低下头,不敢看姑娘的脸色: “姑娘,姑爷又被杨公子叫走了。” 姜姒妗闭上眼,许久,在安玲忍不住要叫她的时候,她终于有了动静——烛火照耀的室内,女子平静地持起木箸,安静地将饭菜一点点咽在口中。 安玲控制不住地红了眼。 是奉延打破了室内的沉默,奉延进来,见到满室的冷清,不由得脚步一顿,按捺不住怒气地皱起眉头。 姜姒妗看向他:“怎么了?” 奉延还记得姑娘交代的事情,不再去想姑爷,他道: “是底下的陈管事递来消息,颂雅楼那边好像想换个供粮商,问姑娘可有什么打算?” 姜姒妗深呼吸了一口气,周渝祈再如何,也是正事要紧,她立时坐直了身子: “可有说何时商谈?” “明日戌时。” 姜姒妗一怔,黛眉细微蹙起,戌时?便是要到傍晚了。 须臾,姜姒妗扫了眼冷清的室内,她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不再犹豫,出声道: “和陈管事说一声,明日我亲自去谈。” 15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翌日,酉时三刻。 一辆马车从周府出发,径直前往颂雅楼,等女子下了马车,距离戌时已经相差无几了,此时夕阳只剩下一抹余晖,京城夜晚有宵禁,时间不早,颂雅楼中难得的清净一片。 姜姒妗被伙计一路领到二楼的雅间,不等推开门,伙计便退了下去。 姜姒妗心底记挂着待会的生意,没有注意到那伙计在退下去前隐晦地瞥了她一眼,姜姒妗其实挺好奇这颂雅楼的东家,毕竟和宋家不同,这颂雅楼的东家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没人知道其身份。 但颂雅楼能一直屹立在京城不倒,其余酒楼只能看着眼热,便足以说明这颂雅楼的东家背景不小。 和这种显贵谈生意,总是容易提心吊胆,但如果谈成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姜姒妗没有退缩,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颂雅楼比福满楼要高雅许多,雅间角落立着一颗盆栽,精贵的六扇屏风挡住了外间的视线,但姜姒妗全然心思关注这些,她在看见内里坐着是人时,脸色就是陡然一变。 男人一身玄色常服端坐在案桌旁,低垂着目光望向窗外,外间夕阳余晖煌煌,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修长的眉弓,听见动静,他掀起了眼,视线仿若淡淡地落在了她身上。 安玲也看见了眼前人,她惊愕地瞪圆了双目,须臾,她忙忙地转头看向姑娘,又下意识地扫了眼四周。 仿佛做贼一样,安玲只觉得格外心虚,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但安玲自己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心虚? 姜姒妗在看见裴初愠时,脑海中有一刹间的空白,她和安玲有同样的疑惑,怎么会是裴初愠?! 但很快,她立即意识到颂雅楼所谓的要换粮食的原因是什么了。 姜姒妗忍不住地咬唇。 郡主府一别,裴初愠久久没有动作,姜姒妗以为他是放弃了,却没想到会今日又遇见他,许久,姜姒妗才一点点地握紧了手,她从来都不觉得她是个容易慌乱的人,但在裴初愠的面前,她总是格外容易惊慌。 姜姒妗握紧了手帕,好半晌,她才堪声道: “裴大人,怎么会是您?” 这种时刻,她甚至还记得用敬称,无时无刻不在拉远她和裴初愠的关系。 女子今日穿了一袭胭脂色折枝山茶纹裙装,青丝依旧被挽起,只簪了一支白玉兰簪,娇嫩却也内敛温柔,她显然知道自己的姿色,很少刻意地装扮自己,但随意松散下来的一缕乌发仍是给她添了些许慵懒风情。 她这样的人,总是会引人瞩目的。 裴初愠对她的心思没有一点掩饰,露骨且直白,他在看见她的那一刹,眸色便些许暗了下来。 也正因此,姜姒妗在见他时,才会直觉到危险。 裴初愠站了起来,他仿佛没有看见女子的戒备和抵触,平静地反问: “不然,姜姑娘觉得会是谁?” 姜姒妗被问住,待她重新去想这个问题时,不禁有些哑声。 是了,哪怕不显山不露水,依旧能够让颂雅楼在京城屹立不倒,除了权倾朝野的裴初愠外,还能有谁? 姜姒妗是想和颂雅楼做成这一笔生意的,但她不想和裴初愠做生意。 她向来不会将私人感情掺和到正事中,这是唯一一次的例外,她很难忽视裴初愠,她也不敢想,如果她之后经常性地和裴初愠接触,最终会发生什么? 裴初愠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他俯身替女子倒了杯茶水,水波轻晃,他的声音也在这时传来: “一旦你走出这个门,整个京城没人敢再和你做生意。” 他声音平静,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姜姒妗呼吸一紧,浑身些许冰凉,半晌,她才堪堪道:“您一定要逼我么?” 茶水被裴初愠端着,稳稳地送到了姜姒妗面前,姜姒妗偏过头,裴初愠拿姜家的生意威胁她,她如今气恼得紧,自然不愿接这杯茶。 安玲瞪圆了眼,要挡在姑娘前面,被卫柏手疾眼快地拉住。 安玲下意识要叫奉延,但下一刻,不等卫柏阻止她,她自己就闭嘴了。 她只是担心姑娘,却不是没脑子,姑娘和裴大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奉延再忠心,这种事也不好宣之人口。 安玲最终还是被卫柏拉出了雅间,安玲气得一直瞪卫柏,怕人听见,咬声恨道: “登徒子!强盗!” 她是个欺软怕硬的,看似是在骂卫柏,但是个人都知道她是在指桑骂槐,卫柏一个字都没反驳,他心底未尝不是这样觉得,但谁叫如今做着登徒子行为的人是他主子,他除了助纣为虐外还能怎么办? 立时,雅间中只剩下了姜姒妗和裴初愠两个人。 他离得她很近,茶杯就端在她面前,咫尺之遥,姜姒妗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裴初愠什么都没说,他将茶水放了下来,似乎是良心发现,终于不再紧逼女子,他坐了下来,语气平静: “不是我逼你,而是一旦你拒绝了颂雅楼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不会再有人敢和姜家接触。” 谁都不是傻子,哪怕颂雅楼背后的人一直没有露面,都总有聪明人能猜到真相。 谁敢冒着得罪裴府的结果去和姜家接触? 姜姒妗不蠢,很快理解裴初愠的言下之意,但她还是有点恼。 说到底,让她落得如今这般进退两难处境的人,不还是裴初愠么? 要不是他忽然要换粮商…… 想到此,姜姒妗陡然顿住,她想起来,让陈管事和颂雅楼接触的人正是她自己,裴初愠设了陷阱,而她却是自己一头撞了进来,没有人故意逼她。 便是重来一次,在她不知道裴初愠就是颂雅楼东家的前提下,她还是会选择和颂雅楼接触。 姜姒妗想清楚后,抑住艰涩情绪,她低声: “您何苦这般,您明知我已经嫁过人了,您这般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话音甫落,她偏过头,杏眸轻闭时,脸颊上悄无声息地滚落一滴泪珠。 她很清楚,如果裴初愠不放过她,她没有半点抗拒之力。 她只能请求他。 裴初愠看着她落泪,眼神蓦然晦暗了下来,他没想要将她逼得这般苦,只是事与愿违,她不愿和他有首尾,他也不想松手,二人便只能一直僵持。 女子杏眸皆是盈盈湿意,轻轻一颤,便容易滚落一连串的泪珠。 她一再强调她已经嫁过人的事实,让裴初愠声音不觉冷了下来: “他便那么好,让你非他不可?” 姜姒妗咬唇,她要怎么说?不是周渝祈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她已经嫁过人,他们的身份不允许他们有进一步的发展。 她许久不说话,仿佛是默认了答案。 雅间内倏然安静了下来,许久,案桌上的茶水都将要凉透了,裴初愠终于有了动作,他垂下眸,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他早知道女子的身份不是么? 他不喜欢她心底有其他人,哪怕那个人比他来得要早。 他是偷窃者,却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不该有的占有欲。 姜姒妗看见他沉默下来,她忍不住轻颤了下眼睑,他那般的人,在第一眼时,便让人觉得矜贵,总该是事事顺心的才是。 姜姒妗的鼻尖有点酸,她悄然地攥紧了手帕。 忽然,某人平淡的声音在雅间内响起:“茶水要凉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他按住了所有的情绪,终究还是退了一步,没有再逼她。 姜姒妗哑声许久,半晌,她才很慢地挪到案桌边坐下,她伸手要去端起那杯茶水,却被他拦下,他声音低沉,淡淡的情绪: “凉了。” 他换了个白玉杯,重新替她倒了杯茶水,热气弥漫,升起一缕浅淡的袅袅白烟。 姜姒妗安静地看着他的举动,他的手指根根修长,指骨也是分明,简单的举动也透着股别样的美感,他将茶水推给她,便不再说话。 矜贵冷清得厉害。 让姜姒妗怎么也搞不懂,这般矜贵的人是怎么才能被她三翻四次拒绝后,仍是要不断靠近她。 她咽下茶水,茶水有点热,淋在了喉间堵涩的情绪上,她控制不住地轻颤着杏眸。 女子仿佛被欺负得狠了,端着茶水小口小口地抿着,可怜兮兮得叫人心疼。 但裴初愠只能沉默,他当真欺负狠了她么? 可若不这般,他也自持地不去越过那条界线,她和他便真的容易再无交集。 “颂雅楼的确要换粮商,姜家本就在选择中。” 姜姒妗半信半疑地看向他。 许久,姜姒妗才轻轻点头,她声音中透着些许哭后的绵软:“谢谢裴大人。” 仿佛在人心坎间轻轻拂过,撩人心弦,偏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 他倒宁愿她是有意无意地撩拨他,如今的拒绝也不过是欲迎还拒的手段,但裴初愠很清楚,他从她眼中看见的从来都是不容忽视的拒绝。 茶水涩后微甘,但裴初愠只尝到了些许涩味,他不紧不慢地咽下茶水,在女子逐渐放松下来后,他才平静地问: “手帕呢?” 姜姒妗浑身陡然一僵。 裴初愠怎么会察觉不出她的异样,他渐渐地眯起眼眸,这一刻的他仿若是丛林中的凶兽看向猎物,不紧不慢却又咄咄逼人:“你对我也不是无意,不是么?” 姜姒妗不慎碰倒了茶杯,茶水洒了一桌,也染脏了她的裙裾,但如今她顾不得这些,她对上裴初愠的眼神,又一次重复道: “裴大人,我已经嫁人了。” 又一次听见这句话,裴初愠却是头一次意识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他看向女子透彻得不堪一击的杏眸,低声问她: “这句话,姜姑娘到底是在和我说,还是在告诫自己?” 女子陡然惊慌地打断他: “裴大人!” 16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女子肉眼可见地慌乱,她着急地打断他,脸上血色在一刹间褪得一干二净。 茶水顺着桌沿一点点滴下,那般细微的声音却是打破了雅间的沉默,姜姒妗陡然回神,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偏过脸去,却被裴初愠抓住了手,姜姒妗瞪圆了双眸。 裴初愠没管她的挣扎,一点点地替她擦净了脸上的泪痕,但他越接近,她哭得越凶,活像是被他欺负惨了。 消瘦的肩膀一直在轻颤,她在害怕,却也说不清是在害怕什么。 她只能无助地低声喊:“裴大人……” 祈求他不要碰她。 可惜,某人这次没有理会她的要求,他不顾她的意愿,指腹擦在她脸颊上,手下传来细腻的触感,他轻轻摩挲了一下,他淡声问她: “哭什么?” 他总这般,明明是他惹出的事端,偏偏口吻一直都这么平淡。 在男女靠近的一瞬间,室内的气氛就仿佛变得些许旖旎,轻易就会生出暧昧,分明宽阔的空间忽然变得逼仄,姜姒妗在这种空间中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会引发什么,她咬住唇,身体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二人离得过近,姜姒妗不敢去看他的神情,却是能看见地上二人交缠的影子,密不可分。 也是在看见二人影子这一瞬间,她陡然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她仿佛刚回神,陡然惊慌地站起来,茶水染湿地面,她的裙摆也沾染了水渍,慌乱之下,她尚未退开,脚底倏然一滑,她整个人都往地上栽去。 姜姒妗不敢惊呼,怕外间人听见会闯进来。 她只来得及双手护住脸颊。 但她没等来疼痛,反而是落入了某人怀中,姜姒妗知道接住她的是谁,正是因为知道,她才越发觉得难为情。 她明明是想要躲开他,偏偏越慌乱,越做不好事情。 她的冷静和清醒,在裴初愠面前仿佛全部消失,意识到这件事时,姜姒妗不由得升起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和自我厌弃。 裴初愠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故,他一手扣住女子堪堪一握的腰肢,她身段玲珑,腰肢纤细也软得仿若没有骨头,她就这般跌下来,姿势不雅地落在他怀中,隐约可见脖颈间一片如白瓷的肌肤,欺霜赛雪,渐渐染上窘意的绯红,仿若春意,裴初愠的眼神蓦然涩暗了下来。 他如果是个清风霁月的君子,他此时就应该松手。 但他不是,他是个将她逼到进退两难的小人,是初见后就一直在觊觎她的登徒子。 所以,他扣得越来越紧,仿若将她禁锢在怀中,说出的话却是好像光明磊落: “小心点。” 姜姒妗手抖了一下,恼得脸颊绯红,她再窘迫得不敢见人,也不敢继续任由他乱来,伸手去推搡他,咬声没有一点威慑力:“你放开!” 某人耷拉着脑袋,仿佛没有听见。 让姜姒妗又羞又恼,只觉得这人怎么会是个赖皮?! 她又喊道: “裴大人!” 她声音又透了些许哭腔,逼得裴初愠不得不放开她,裴初愠语气淡了下来: “你就只会这个手段。” 明知他对她有意,还总要哭着来威胁他,说不上是不是心疼,但终究是见不得她哭。 姜姒妗当作听不见,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荒唐,是姜姒妗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她退出他的怀中,不敢再惊慌失措,一点点整理好衣摆,擦掉裙裾上的水渍,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地让自己当作刚才发生的事情都不存在,她想再一次地和裴初愠拉远距离。 但她有时也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她如今再说点疏离的话,不会真的起作用,反而会刺激到裴初愠,从而引发起一些她不愿见到的事情。 所以,她便装作鹌鹑,她杏眸还是有点红,冲裴初愠服了服身,声音绵软: “裴大人,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府了。” 她来时,就是傍晚左右,那时天际还残余了些许夕阳余晖,如今外间却是彻底暗了下来。 裴初愠站起身: “我送你回去。” 女子脸色陡然发白,唇色也变得惨淡,她提声拒绝:“不行!” 裴初愠眼神陡然冷了下来。 她这么激烈地拒绝他,难道是怕她那位夫君会看见? 说到底,她心底还是看重她那位夫君,不论发生什么,都不想她们夫妻二人的生活遭到破坏。 裴初愠情绪很淡语气却是有点冷,却是仿佛透了些许嘲弄: “这个时辰,周应奉应该还在春风楼听曲作乐,并未回府,你在担心什么?” 姜姒妗浑身陡然一僵。 她从裴初愠这句话听出,他绝对调查过她,否则不可能对周府上下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除此外,她也觉得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 春风楼听曲作乐。 她从来都不去过问周渝祈每日到底去什么地方,她不乐意打听,因为她知道答案必然是她不喜欢的,直到今日,她才从裴初愠口中得知,原来,周渝祈每日去的地方居然是春风楼。 她来京城不久,却也隐隐听说过,这春风楼是京城内最大的销金窟,引得许多文人雅士也流连忘返。 姜姒妗按住心底汹涌的难堪,她好像很不想在裴初愠面前露出窘态,而裴初愠的话却是彻底揭穿了她一直拿来作为拦住他的借口——她和周渝祈早已成亲一事——根本站不住脚,因为她和周渝祈的夫妻情谊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变故。 姜姒妗抬起杏眸看向眼前的人。 其中出了差错的人,或许不止周渝祈,也许还有她。 姜姒妗一点点握紧了手帕,她垂下杏眸,堪声:“和他无关,而是您不该送我。” 裴初愠彻底冷下脸: “姜姒妗!” 她就一定要将两人分得这么清么? 姜姒妗立在原地,她许久不说话,也不抬起头,安静无声地和他对峙,她握住手帕的指骨早就发白,消瘦的肩膀也也越发显得单薄。 雅间内安静了许久,裴初愠最终出声: “我让卫柏送你。” 他还是退了一步,在女子准备说话时,裴初愠只当她又要拒绝,一而再如此,他语气不可避免地冷下来:“京城虽说是皇子脚下,却也未必安全。” 姜姒妗抬起杏眸看了他一眼,她声音很轻: “我是想谢谢裴大人好意。” 她只是不想和裴初愠有首尾,却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裴初愠喊了卫柏,雅间的门被打开,卫柏和安玲同一时间进来,卫柏脸上似乎还有点无奈,待看清雅间内情形时,卫柏和安玲都是一愣。 尤其是视线落在地面上的那一滩水渍时,两人神情都是变化个不停。 安玲直接走到姑娘面前,一脸警惕地看向裴初愠。 卫柏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心底嘀咕,难道主子欺负人家姑娘了? 裴初愠声音冷淡:“你送姜姑娘回府。” 卫柏得了吩咐,恭敬低头。 姜姒妗转身准备要出去时,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和来时一样,他依旧站在楹窗前,只那时她觉得他矜贵,如今浅淡夜色落在他身上,却是衬得他格外冷清寂寥,他没再看向她,玄色常服仿佛将他和夜色融合在一起。 姜姒妗陡然想起关于他的那些传闻。 ——从他未曾及冠时,他便再没有了家人。 姜姒妗杏眸忍不住地轻颤了一下,没由来的情绪让她控制不住道: “裴大人,日色渐暗,您也早点回去。” 裴初愠倏地抬头。 四目相视间,姜姒妗看见他眼底的冷意一点点褪去,他轻勾了下唇,很浅淡却是不容忽视。 姜姒妗仿佛被烫到一般,仓促移开视线,不敢和他对视。 17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姜姒妗回了周府,卫柏一路相送,在快到宅院时,姜姒妗不由得道: “卫大人,不必再往前送了。” 日色很暗,只有浅淡的月色照在路上,树荫婆娑,卫柏瞧了眼离得还有些距离的宅院,他摇了摇头,诚恳道:“我不敢。” 主子让他将姜姑娘送回府,不亲眼看见姜姑娘进府,他是不可能走的。 姜姒妗难得噎住。 这对主仆总是轻易就能让人觉得没话说。 安玲已经看出姑娘哭过了,她没好气地白了卫柏一眼,如果是往常,她肯定是不敢的,但有了裴初愠作对比,安玲忽然发现她也没有那么害怕卫柏这种人了。 谁让他帮着他主子欺负姑娘,他活该被骂! 卫柏瞧得清楚这小妮子的态度,却只装作看不见,他又不傻,主子对姜姑娘明显有意,他会去和安玲计较这些。 再说,他也不觉得主子做的事情磊落。 他当真一路送她回了府邸,姜姒妗不免有些提心吊胆的,周渝祈常常在府门口等她回来,如果周渝祈看见了卫柏,她该怎么解释? 但很快,她就发现,她的担忧都是多余的。 被裴初愠说中了,周渝祈根本还未回来,府门口静悄悄的。 卫柏看见姜姑娘眸色立时黯然了下来,她望着空旷的门口一点点抿紧唇,黛眉尚未蹙起,便让人生出了不忍。 姜姒妗抬头看了眼天色,卫柏能这个年龄就是裴初愠的心腹,自然是个闻弦知雅意的,他状似不经意道: “都快亥时宵禁了。” 姜姒妗在颂雅楼待的时间看似很长,但不过两刻钟罢了,时间都浪费在了来回的路程上。 卫柏知道这样做不道德,但还是面不改色地从这对夫妻中挑拨离间。 姜姒妗瞥了卫柏一眼,她咬住唇,忍住了情绪没再外露,而是很清楚地表明:“卫大人,你该回去了。” 卫柏也不纠缠,颇恭敬地拱手离开。 她的身份如何也轮不到卫柏对她恭敬,意识到卫柏是在将她当什么对待,姜姒妗不着痕迹地杏眸轻颤了下。 姜姒妗今日有点不同寻常的安静。 奉延看着冷清的府中,皱了皱眉,有点看不下去:“姑娘,要不要我去找一下姑爷?” 姜姒妗疲倦地摇了摇头,她已经有点习惯了府中的冷清,寝室内也是格外安静,早料到了如此,姜姒妗没有一点意外,她声音很轻: “随他去吧。” 她一时间也分不清今日周渝祈回来晚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日一事让她也有点心神不宁,即使周渝祈回来,她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周渝祈,若是被周渝祈看出了什么,她又要如何解释? 好多事情压在姜姒妗心底,让她只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裴初愠步步紧逼,而她的夫君不能替她分忧,她除了节节退败外,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展。 四下无人时,安玲担忧地看了眼姑娘,她不敢惹姑娘心烦,只好说: “时辰不早了,奴婢打点水来伺候姑娘沐浴吧?” 姜姒妗恹恹地点头。 净室内抬进了水,倒了满满一浴桶,姜姒妗褪下衣裙,将自己一点点埋入了水中,温热的水包裹着她,居然有片刻会让她觉得安心。 水面打湿了她的脸颊,须臾,有水滴顺着眼角落入了青丝中,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玲看着这样的姑娘,忽然有点想回衢州了。 如果夫人在的话,姑娘也不至于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什么情绪都只能往心中憋。 姜姒妗再出来时,已经是两刻钟后了,她坐在梳妆镜前,安玲替她擦拭着青丝,姜姒妗没忍住往外看了一眼,她问: “什么时辰了?” 安玲一愣,她看向沙漏,也意识到姑娘在问什么,许久,她呐呐道: “亥时一刻了。” 京城还是宵禁,任何人不许在城内走动,但姑爷还没有回来。 往日,姑爷再怎么晚归,这个时候也都是回府了的。 安玲皱起眉头,不由得有点着急,她再恼姑爷,姑爷都是姑娘的夫君,她必须看重姑爷。 安玲忍不住道:“姑爷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铜镜中女子的唇色有点不着痕迹地惨淡,安玲一时没有注意到,还在问:“姑娘,咱们要不要派人去找找姑爷?” 姜姒妗轻扯唇,反问: “去春风楼找么?” 安玲被问住,立时噤声。 去春风楼寻人?本朝虽没有明言禁止官员狎妓,但当今圣上和摄政大臣都不喜这种行为,在曾有过官员因此被免职后,这种事也成了心照不宣的禁令。 姑爷已经入朝为官,如果当真大招旗鼓地去春风楼寻人,根本就是置姑爷的前程于不顾。 楹窗未关,外间忽然淅淅沥沥地落了雨,一阵冷风透过楹窗吹进来,姜姒妗只穿了件单薄的亵衣,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不知是冷的还是心底积压的情绪过多,她忍不住地一阵呛咳。 慌得安玲大惊失色:“姑娘!您怎么了?” 姜姒妗俯在梳妆台前,许久,她才很慢地摇了摇头: “我没事。” 安玲赶紧将楹窗关上,拿上一件外衫替姑娘披上,结果,她不慎将一方手帕带了出来,藏青色的手帕落在了地上。 安玲看见手帕时,下意识地想起在郡主府中裴大人说的话,她呐呐地想要捡起来。 姜姒妗也看见了,她轻垂下杏眸。 安玲一点点走到她面前,拿着手帕,闷声说:“姑娘,这手帕,下次遇见裴大人时,还是还给他吧?” 姜姒妗眼睫一颤,她仿若没听出安玲话中的试探,许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她就安静地点了点头,声音格外轻细: “好。” 她应了下来,在这一刻格外乖巧。 安玲却觉得鼻尖一阵发酸,喉咙都有点涩得难受。 她是自幼陪着姑娘长大的,她几乎从未见过姑娘情窦初开的时候,她和姑娘都是很小时便知晓姑娘的夫家,快要及笄时,姑爷频繁出现在姜家,在姜家的放任下,姑娘和姑爷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 她瞧着姑娘乖顺地接受家中安排,一点点和姑爷接触,然后嫁到周家,替姑爷操劳家中事宜。 姑娘这般乖巧,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一点抗拒,入流从善地接受了家中所有的安排。 于是,所有人都忘了问过姑娘是否喜欢姑爷。 等后来,也不需要再问这个问题,夫妻两年,再不喜欢也相处出了情谊,在衢州城时,姑娘和姑爷即使不是琴瑟和鸣,也算得上是一对惹人惊羡的恩爱夫妻。 安玲也有点茫然,怎么来京城一趟,就什么都变了。 “姑娘……姑娘……”安玲忍不住哭着喊她,眼泪争先恐后地砸下来,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奴婢只是害怕……” 她不是想让姑娘不高兴。 姜姒妗握住了她的手,铜镜将女子照得些许模糊,但她的声音没有一点迟疑: “我知道该做什么,我不会做错事的。” 她父母膝下没有男儿,她是最乖巧的女郎。 手帕被叠好,收在了梳妆台上,她不能再忘记将这手帕还给裴初愠了。 外间落着雨,也刮着风,像极了她初见他那日的情景。 但今日她不会推门出去,也不会再遇见那个人。 雨水未曾落在屋中,她轻颤了下眼睑,却是有雨水顺着她脸颊滑下。 许是楹窗未关紧,冷风吹开了楹窗,烛火明明暗暗闪烁,浅淡的月色透过楹窗照进来,落在女子身上,黛眉姣姣,衬映着她的脸和唇都透着一股白,令人触目惊心。 18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这一夜,姜姒妗睡得很晚,外间瓢泼大雨,雨雾乱飞,她家中还有一个人未归,她再如何,都不可能安心入睡。 但这一等,将要天明时,她都没等到早该回来的人。 烛火越渐越暗,最终倏地一下熄灭,室内立时变得昏暗下来,也一片悄无声息,没了光,总让人觉得冷,姜姒妗僵直着手,一点点拢紧了衣襟。 安玲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烛火忽然熄灭,惊得她立即醒过来,她有片刻茫然,左右环顾,只见到了一室冷清。 安玲骤然失声。 许久,她才堪堪低声: “姑娘,天都快亮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催姑娘去睡觉,只能不断地提醒姑娘时辰不早了。 外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姜姒妗越发觉得冷了,骨子中仿佛不断往内钻着凉意,厚重的披风也没给她带来暖意,她声音轻不可闻: “安玲,我好冷。” 寻常的一句话,让安玲心疼得不行:“姑娘,您别等了!奴婢再去给您铺床被褥,您快歇下吧,就算是奴婢求您了!” 铜镜照出女子的脸,风吹过,她冷得牙齿在打架,除了一双黛眉,她的脸和唇都透着股病态的白,她好像有点迟钝,慢了半拍才迟缓地点头: “好。” 等不到的人,就不愿再等了。 安玲松了一口气,忙忙拿来被褥给姑娘铺上,她亲自扶着姑娘上床,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才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寝室内。 姜姒妗有点难受,却说不出来是哪里难受。 她脑子好像都是钝钝的,有点疼,让她忍不住埋在锦被中,锦被厚重,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她一动不动,紧闭着双眸,她好累,只想要休息一会儿。 天际渐渐清明,一缕日色透过楹窗照进来。 一夜未归的人终于回府,他面上仿佛有点异色,再快到主院前,又开始迟疑不定,但不等他纠结好,就被人拦在了院外。 安玲没睡好,困得不行,但如今都辰时了,轮不到她赖床不起。 谁知道她一出来,就看见了姑爷,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看姑爷颇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周渝祈心底藏着事,一时也没觉得安玲不敬,他朝室内看了眼: “夫人呢?” 安玲不满,语气便也阴阳怪气地带了点刻薄:“夫人昨日等了老爷一夜,方才刚睡下不久,老爷还是别打扰夫人了。” 听到夫人等了他一夜,周渝祈立时愣在原地良久。 安玲见他这样,背地里冲他翻了个白眼,迟来的悔恨有什么用?要是真心疼姑娘,昨日怎么会不回来? 周渝祈浑身有点狼狈,身上穿的好像还是昨日的衣裳,安玲瞥了眼,心底有点纳闷,除了纳闷外,她也觉得烦躁,她很想问姑爷昨日是在哪留宿的。 但又怕问出答案后,让自己窝心。 安玲眼神闪了闪,她不经意地问:“老爷今日没有早朝?” 初一十五才有大朝让他们上朝,其余时间的早朝,他这等身份的官员根本没有资格上朝,安玲心知肚明,她不过是故意试探罢了。 果然,周渝祈脸上有些许不自然,他敷衍道: “今日休沐。” 他这样的人,往日格外温润,敷衍的话由他说出来也温和如风,让人没觉得一点怠慢。 安玲扯了扯唇角,快要笑不出来,休沐日,他也不在府中陪着姑娘,反而是在外鬼混,让姑娘枯坐一夜等他? 周渝祈没太在乎安玲,他看向室内,低了点声音: “我在屋中等她。” 安玲被噎住,但她也没有理由拦他。 门被推开,室内依旧任何的动静,安玲心底有点疑惑,姑娘从来都是觉轻的人,她和姑爷在外对话那么久,按理说,姑娘早该醒了才是。 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安玲皱眉,快步进了内室,一眼望去,她整个人都大惊失色: “姑娘?!” 女子躺在床榻上,唇色惨淡,两颊却是异样的潮红,一双姣姣黛眉在睡梦中紧蹙,仿佛格外难受,让人见了忍不住地疼惜。 安玲腿都是软的,她踉跄了一下,才跌在姑娘床前,她一伸手,只觉得手底下都是滚烫,她慌得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扭头朝也是一脸惊色的姑爷喊: “老爷,快让去请大夫!” 没需要周渝祈,外间的奉延一听见动静,立即转身出了府邸。 姜姒妗觉得很难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她仿佛听见了安玲的哭声,但她怎么努力都睁不开眼皮,眼皮格外沉重,她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困难。 她迷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情况恐怕不好,她想让安玲不要担心,但她说不了话。 周渝祈脸色惊变,他挥开安玲,自己坐到了床边,伸手试着夫人的额头,手指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女子孤零零地躺在床榻上,他不敢想,如果再晚一点发现会怎么样? 风寒,是会死人的。 他忍不住迁怒安玲:“你就是这么照顾夫人的嘛?!” 安玲无力反驳,她被骂得双目通红,自顾着自责,都怪她,要不是她粗心大意,姑娘怎么会染上风寒? 奉延恰好带着大夫赶回来,听到这句话,没忍住冷冷地看他一眼。 姑爷怕不是忘了,他才是姑娘的枕边人,最该关心和照顾姑娘的人是他才对。 诊脉,开药,浸凉的手帕敷在额头上,施针,等大夫收手后,不由得皱眉: “让人去熬药,夫人积忧过甚,加上夜间吹了凉风,才会得此风寒。” 风寒来势汹汹,让她病得有点严重,大夫也只能施针拿药压着,能不能熬过来还得看这位夫人自己。 积忧过甚? 此话一出,满室的人都是一愣。 周渝祈越发愧疚不安,安玲却是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梳妆台上的手帕,她心底隐隐猜到了什么,姑爷常不回府,裴大人又步步紧逼,姑娘本就心思敏感,岂能不忧虑? 这一日,整个周府的人都没敢放下心。 姜姒妗的烧热反反复复,一直不肯降下来,安玲不知道蹲在门口哭了多少次,她双目通红,被奉延拦住: “你不在姑娘身边照顾,能安得下心么?” 室内有姑爷不错,但奉延一点都不觉得姑爷能照顾好姑娘。 安玲被一说,抹了把眼泪,话音忍不住忧虑:“姑娘的烧到现在还没有降下来,你说,咱们是不是应该重新请一位大夫?” 奉延脸色也不好: “城南的陈大夫据说医术颇为高明,但我去过,他被乡下请走了,得三日后才能归来。” 安玲哑声好久,才转身回了室内,姑爷正握着姑娘的手坐在床边,她按下心底的情绪,走过来将姑娘额上的锦帛拿下来,重新换了一块凉的。 她瞥了眼姑爷,人人都看得出姑爷对姑娘的担心,也能察觉出他对姑娘的深情,可偏偏现在的安玲一点都不觉得感动。 枯坐在这里握着姑娘的手,就能让姑娘病好起来么? 还不如替姑娘换一下帛巾,或者去给姑娘请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呢! 安玲有点愤慨,明明姑爷都当上官了,但怎么除了比往日更浪费银钱外,一点作用都没有?! 姑娘的烧一点都不退,安玲愁得心都要掉了,余光忽然瞥见了梳妆台,某个念头倏然跳了出来——她和老爷没能耐请来医术高明的大夫,但有一个人却是可以。 安玲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昨日还在隐晦地劝姑娘和裴大人拉远距离,怎么今日自己还生出了这种念头? 这种事情,一来二往的,姑娘和裴大人就再也扯不清关系了。 这个念头被安玲强行压下去,但等到一个时辰后,安玲见姑娘越来越难受,脸颊被烧得格外红,偏偏又透着股异样的惨白,令人触目惊心,安玲再也保持不住理智。 她看了眼姑爷,还是退了出去,她找到奉延: “你在这儿守着姑娘,我去请大夫!” 奉延不解地看向她,安玲低着头,不和奉延对视,只安静了片刻,奉延没有逼问:“快去快回。” 任何问题都没有姑娘的身子来得重要。 21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周渝祈昨日被传入翰林院,即使心有担忧夫人,但翰林院小吏催得厉害,容不得周渝祈有怠慢。 如今将要早朝,他也将疏忽补上,终于能够回府,心底记挂家中病妻,他一路疾行,没有望向四周,自然也没有看见裴初愠的马车。 皇宫和周府离得不近。 京城寸土寸金,且和其余城镇不同,有些府邸位置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周渝祈的官位摆在这里,姜姒妗拿出再多钱财,也只能买个大一点的宅院,也不能再往皇宫近些。 皇宫距离周府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从周渝祈出来,再回到周府,便是要到辰时了。 他昨日来时很急,是府中马车送来,但那时已至夜晚,马夫没有过于等待,而是驱车回府了,又不知他是何时才能出宫,只当他得傍晚下值,如今便也没有来接。 周渝祈是靠两条腿一步步走回去的。 忙了一夜,又没入半点膳食,周渝祈脸上有疲倦,腹中也是空空,他抬手抵住胃部,面上难掩担忧,只立足片刻,便立即再往回赶。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想早点回府去见夫人,但总有人能绊住他。 “周大人!” 欢愉的一声,清脆亮然,周渝祈立时意识到来人是谁。 周渝祈瞧了眼四周,才惊觉,原来他是到了尚书府门前,他抬头,宋安荣正立在朱红色正门前,她恰好从府中出来,便是看见了他,一脸欣喜,眸子中都带着亮色和喜意: “周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周渝祈惦记夫人,三言两语简短道:“我从宫中正要回府。” 宋安荣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眸,她父亲去上早朝有半个时辰了,按理说,周渝祈如今应该在翰林院当值才对,怎么会在这时回府? 宋安荣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她走下台阶,状似不解地轻言细语: “周大人怎么这时回府?” 并非什么需要刻意隐瞒之事,周渝祈坦然相告:“家中夫人卧病在榻,我得赶回去看她。” 此言一出,宋安荣眼底的笑意寡淡了许多,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轻叹了一口气,隐约透了些许惋惜: “我此番是要去程府,原以为周大人今日闲暇,还准备邀请周大人一起。” 周渝祈倏然抬头,眼底神色不停闪烁,本是急奔回府的念头也不由得有一刹迟疑。 程府,程简严,任四品兵部侍郎,是真正的权臣,不是杨鞍这等只有家世却身担闲职可比。 周渝祈脑海中也顿时想起程简严和宋家的关系,程简严师从宋尚书,内阁有六位阁老,其中裴初愠为主,其余为辅,而宋尚书便是其中资历最低的一位,但亦然是入阁有两年,是真正的权臣者。 师徒犹如父子,徒弟甚至有给师父养老送终之责任,所以,宋府和程府有来往是最正常的事。 而宋安荣话中邀他入程府,瞧着只是简单,但言下之意却是将他引荐给程简严。 周渝祈不怀疑宋安华此话的分量,她是宋尚书惯来疼爱的嫡女,只这一点,她引荐的人,程简严也必然会高看一眼。 周渝祈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如果能够拜程简严为师,在这朝中便不再是孤身一人,当是入了宋党,后有靠山,便是终于扎根于朝堂。 周渝祈在这一刻才陡然意识到——宋安荣随意一言,就抵得上他数年努力。 如此鸿沟,让周渝祈有片刻呼吸困难。 周渝祈握紧了手,脑海中不断闪过夫人卧于床榻黛眉紧蹙的画面,艰难挣扎许久,他垂眸,温声稍哑: “谢宋姑娘好意,只是如今夫人当真离不得我。” 宋安荣没想到他居然这般油盐不进,不由得些许羞恼。 他对他那家中贫妻就真的这般看重么?! 但他越是如此,宋安荣越觉得难得,如果他真的没有半分犹豫地答应了她,宋安荣也难免会觉得失望。 想到这里,宋安荣一时觉得无言,她居然分不清她究竟是想要周渝祈是什么态度了。 周渝祈到底是作揖离开,只一点,许是经过这事打岔,他的步伐不再显得急促,他低垂下眼,掩住眸中的晦暗神色。 柳莺见周渝祈这么不识好歹,不由得有点恼羞成怒: “他不过一个七品小官,姑娘能够看得上他,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他倒是仗着姑娘心意拿乔起来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道一声心底话,柳莺压根看不上周渝祈这七品官职。 宋安荣冷冷瞥了她一眼: “你懂什么。” 柳莺被训斥,陡然噤声。 宋安荣眯着眼眸,冷冽着声道:“此番科举,他也中有过小三元,如他的身份,便足够见其聪慧,如今不过二十有三,便是七品应奉,翰林院乃天子近臣,再近一步未尝不可,岂是简简单单七品官一言概之。” 宋安荣出身尚书府,自不如柳莺一般短视,周渝祈这般年龄能做七品京官,已然是了不得。 柳莺想说,虽中小三元,但后来会试和殿试也不见其中得解元。 宋安荣看出她在想什么,翻了个白眼: “他一介白身,如何抵得过旁人世家百年的底蕴?” 周渝祈连寒门都算不上,他中得状元郎,叫其余世家脸面往哪里放?周渝祈能在殿试时中得探花,早说明了其能耐。 柳莺呐呐应声:“奴婢知道了,不敢再菲议周大人。” 是她愚笨了,姑娘既看上了周大人,怎么会允许其余人诋毁周大人? 许久,宋安荣敛了情绪,看向周渝祈消失的方向,她轻眯眼眸,忽然勾唇: “走吧,咱们去程府。” 她左右瞧着周渝祈也不是没有意动,只到底过于在乎他那位夫人,才会摇摆不定,最终做出这般取舍。 能舍下利益也好。 日后若她和周渝祈当真成事,这般宽待后宅的人,才能叫她舒心。 但宋安荣自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能被舍下的利益,只能说明不够动人心,再加码便是,而她的身份对于周渝祈而言,最不缺的就是饵。 ******** 周渝祈在辰时三刻才回到周府。 府中静然,安玲许是心虚,再见到姑爷时,哪怕他昨日将姑娘一人扔在府中,也难以生出怨怼来。 她恭敬服身:“老爷回来了。” 周渝祈一路的神思全被他掩下,他扶额,声音透着疲倦: “夫人如何了,可有醒来?” 他一边说,一边往寝室而去,安玲没有拦他,在姑爷回来前,她就仔细检查了一番,姑娘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至于姑娘腰际的玉佩,她在初见时,也觉得胆战心惊,早早地替姑娘收在香囊中,不会叫姑爷发现。 “早时醒了一次,烧也渐退了。”做了心虚事,安玲的态度不自觉地殷勤了点,“奴婢让厨房煮了米粥,老爷劳累一夜,可要食点?” 安玲顾着心虚,却没发现周渝祈在听说夫人烧渐退时,沉默了片刻,才又重新开口: “端来吧。” 周渝祈走近看了夫人,女子躺在床榻上,她面上仍透着病容,脸很白,唇也很白,无一处不让人觉得怜惜。 周渝祈伸手探了她额头,在发现她情况当真好转时,既觉得松了口气,也有点难以言说的悔意。 等安玲送粥进来时,周渝祈才苦笑一声。 明明夫人病情好转是一件好事,他却很难不后悔,如果早知道夫人不再病重,也许他就应了宋姑娘的邀请,如今也见到了程侍郎。 周渝祈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不断地告诉自己,夫人病愈是一件好事。 即使夫人没事,他早点回来陪夫人也是应该的,他昨日已经是失责,怎还能一直在夫人病重时不归府? 一碗米粥下肚,周渝祈只觉得没什么滋味,腹中仍是空空,但周渝祈却是放下木箸,没有再进食的欲望。 安玲纳闷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老爷在翰林院吃过早膳了? 姜姒妗是在午时左右才清醒的,她眼睫轻颤,一点点艰难地睁开杏眸,眸中些许茫然,须臾,才逐渐恢复清醒,烧热时的记忆也跟着一点点回拢,她脸色先是绯红,再陡然是一片惨白。 姜姒妗咬住发颤的唇。 她不是做梦。 裴初愠当真来过周府,也当真和她行过那般孟浪之事。 唇侧仍是余疼,是他俯身时不慎磕破所致,如今一咬唇,唇内就隐隐传来疼意,让姜姒妗难以忽视。 在姜姒妗胡思乱想时,陡然一声“夫人终于醒了”打断了她。 姜姒妗蓦然回神,不论脑海中再乱,在听见周渝祈的声音时,尤其是他的语气时,姜姒妗便意识到他什么都不知道。 姜姒妗不知他昨日去了何处,为何不在府中,以至于裴初愠来了,他却半点不知。 但几乎是刹那间,理智便促使她做了最有利自己的选择,她抬起一双杏眸,堪声: “……老爷。” 她到底是病了一场,嗓音微哑,越显娇气绵软。 她终究是装作无事发生。 姜姒妗轻扯唇,她当真是不知该如何说清真相,也不知她说出真相时,得到的是厌弃,还是怜惜包容? 她不敢赌,只消一想后果,便觉得浑身冰凉。 周渝祈心底的那点悔意,在对上夫人的视线时,终究是一点点褪去。 他长呼出一口气,坐到了床前,握住夫人的手,他心底藏了事,没注意到夫人的异样,也没注意到夫人一刹间的涩缩,他低声道: “夫人睡了好久。” 他声音有些疲倦,话中的温柔疼惜也被这些倦意衬得浅淡了许多。 姜姒妗听出来了,她杏眸轻颤,某些令人彷徨的心事在沉默许久后,终究是被无声咽下,情绪汹涌而至,闷涩堵得人格外难受,却难与人言。 昔日如梦不可追忆,白首之约竟也成了一句妄言。 22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姜姒妗也是如此,这一病便是卧床数日,周渝祈许是惦记着她的病情,不似往日那么晚地回府了。 七日后,姜姒妗的病终于痊愈,不再觉得浑身乏力,也不顾安玲劝阻地下了床。 她觑了眼安玲,安玲有点不敢对上她的视线,姜姒妗心底轻叹: “不躲着我了?” 安玲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险些哭出来,这些时日,她常觉得愧疚难安,自作主张地给姑娘请来裴大人,却不知这种结果是福是祸,所以,这段时间,除了必要的伺候,她都不敢往姑娘面前凑。 她自小就入府伺候姑娘,这些时日的躲藏,简直是在她心头割刀子。 安玲抽噎:“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没用。” 姜姒妗在醒来后就得知当时她昏迷的情况,她感念安玲的好意,也的确对此番情景觉得为难,但能怎么办? 她能怨怼安玲么?不能。 安玲一心救她,岂能叫她受累后还寒了心? 姜姒妗:“你心心念念救我,我若怪你,我成什么人了?” 安玲忙忙摇头: “姑娘心善,都是奴婢的不是。” 姜姒妗拦住她的话,她轻垂眸,掩下眸中情绪:“事已至此,再追究责任也无济于事。” 安玲呐声:“可是……” 她观姑爷最近作态有回心转意之迹,待姑娘也和往日在衢州时相同,一切都仿佛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偏偏其中混了个裴大人进来,隐患尚存,且无法根除,让安玲如何能心安? 这时,门被从外敲响,传来奉延的声音: “姑娘,是我。” 安玲忙擦了泪,姜姒妗也深呼吸一口气,府中婢女不多,主要是在她的院落和厨房,裴初愠来那日,安玲屏退下人,院中的婢女根本不知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除此外,只一个守门的林三,还是奉延带来的人,卖身契也在姜家,让其守口如瓶也不是难事。 府邸牌匾挂着周氏,周渝祈也是一家之主,但在这个府宅中真正有话语权其实只有姜姒妗一人罢了。 姜姒妗染病这些时日没有和奉延见面,如今病愈却是躲不掉了。 她轻咬唇,些许窘迫和难堪掩在心间,她其实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知道她和裴初愠这等事的奉延。 许久,姜姒妗方才轻声: “进来。” 她声音闷闷的,有些听不清,但奉延已经踏门而入了,二人对视的一刹,他瞧见姑娘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唇。 奉延心底叹气,猜到姑娘在想什么,只觉得无奈。 他如今只得庆幸那日没有对安玲打破砂锅问到底,安玲说得对,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和信任与否无关。 奉延只当作没发生那日的事,恭敬地公事公办: “陈管事传来消息,和颂雅楼的契约已经签了。” 早些时日便在商讨此事,契约是昨日正式签订的,陈管事也知道姑娘最近染病,今日一早才报上来。 姜姒妗听见颂雅楼三字,颇些不自在地偏开头,去看楹窗外的糯米条,糯米条恰是花开时候,粉粉白白地攒在一起,勾人眼球,她仿若被这糯米条勾引住心神。 见状,奉延沉默下来。 安玲都有点看不下去这场面,室内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半晌,奉延无奈: “姑娘。” 三人一同长大,情谊不比其他人,又都是她的陪嫁,在现时,说句难听的,奉延和安玲对于她来说,是比周渝祈还要能够亲近信任的人。 无他,某种程度上来说,奉延和安玲是属于她的财产。 姜姒妗不想面对,却不得不面对。 只一时逃避,她很快又移回视线,她低低闷声:“知道了。” 奉延要说的事不止这一件: “福满楼的东家要见姑娘。” 姜姒妗强迫自己忽视掉某些难为情的情绪,她一点点正色,杏眸轻抬:“宋谨垣?” 姜姒妗陡然想起裴初愠和她说过的话——一旦你拒绝了颂雅楼的消息传出去,不会再有人敢和姜家接触——不是恐吓,与之相反,她和颂雅楼定下生意来往的契约,宋谨垣得知消息后,会不会生出想法? 昨日才签下契约,就传来宋谨垣要见她的消息,姜姒妗就知道答案了。 看来,宋谨垣是隐约知道颂雅楼的背景的,否则,他的动作不会这么快。 姜姒妗轻呼了一口气,她是个商人,不会过于清高,能拿下的好处,她当然不会让出去,她眸底闪过一抹神色: “让陈管事告诉他,我明日午时有闲暇。” 见姑娘终于恢复正常,奉延心底松了口气,姑娘许多日没出门了,她或许没有察觉,但安玲和他都意识到姑娘最近的颓废和恹然。 奉延也不知道怎么帮姑娘化解情绪,但一时想不明白,便不如不想。 忙起来,应该就能忘了吧? 奉延:“我听说宋氏派人去了江南调查李家,但是调查的人还没有回来。” 李家当然是有一层遮羞布的,江南和京城颇有距离,这一来一回便需要时间,再有调查事情真伪,不可能这个时候宋谨垣就知晓李家作风。 姜姒妗心底清楚,她这次是乘了颂雅楼的东风。 定下时间,姜姒妗就忙碌了起来,周渝祈当日回来时,就见她一直在看账本,时不时地拨弄算盘,偶而转过头询问奉延些什么,安玲也一旁替其帮忙,三人忙得有条不紊,根本不是其余人能插足的气氛。 周渝祈脚步停顿了片刻,不由得想起今日在翰林院发生的事。 此番科举,他得探花,前还有一个状元郎,同在翰林院当值,但他和这位同僚却彼此间不是很和睦。 状元郎身出孔家,名叫孔清兹,孔家也是书香门第,满门清贵,在文臣中颇有一席之地,虽说现如今孔家已有颓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背后根基和能力也不是周渝祈能堪比的。 但偏偏学识、家世都不如他的周渝祈,却在殿试后凭着一张好相貌和手中闲钱出尽了风头。 和吏部侍郎家中嫡子相交,也得了宋尚书家嫡女的青睐,只这人分明一心贪欲,还要故作拿乔,在翰林院中将孔清兹的风头盖得干净。 孔清兹瞧不上他,他出身良好,自觉清高,有些目中无人,却是难得言行如一,也的确懒得和杨鞍此等人同流合污。 有人觉得不喜他,自也有人觉得佩服他。 周渝祈早知道孔清兹不喜他,也没有往上贴,但没有想到,今日孔清兹会在大庭广众下和他起了冲突。 杨鞍又来寻他,他只得放下手中事去见杨鞍,回来时,就听孔清兹冷嘲道: “阿谀奉承之辈,不堪入目。” 彼时,翰林院当场安静下来,四周众人都面面相觑,周渝祈是不想惹事,但也不是泥性子,被人打了脸人,若不还回去,日后在官场便是要难做人了。 他只得道:“交友便是阿谀奉承,自视甚高者当然不需好友。” 谁都瞧得出这二人间的火药味,打圆场的人也不愿掺和进来,周渝祈瞧着无权无势,但谁叫他得了宋家姑娘青睐呢,论在朝中势力,一百个孔家也比不得宋家,谁知周渝祈会不会一朝翻身? 阿谀奉承的确叫人瞧不起,但不懂变通之辈似乎更难在官场存活下去。 孔清兹有片刻生恼,但不等有怒意,就轻扯唇,觉得他道貌岸然,有一瞬间甚至懒得和他说话。 许久,孔清兹才说: “我听说你在衢州娶的妻子乃是商户,拿着妻子的嫁妆钱供人吃喝玩乐,却还要和宋家的姑娘不清不楚,周应奉是准备要做什么?” 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遂顿,一声不屑冷笑,也不听周渝祈再如何反驳,转身便是离开。 只在离开前说了一句: “你要做什么,我懒得管你,但做好你的本职,不要牵累旁人。” 众人哗然,隐晦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周渝祈身上,瞧着光鲜的人,竟是这般? 又有人看向桌案上不曾平铺的书籍,有人猜到孔清兹为何今日会不满了,前些时日,因周渝祈修编有误,让一众翰林院的人都连夜在翰林院重新摘抄,没人管你攀高枝,但因此牵累他人就是触犯他人利益了。 周渝祈站在原地许久,仿佛都能察觉到背后隐隐射来的视线,以及身后众人的低声议论。 商户二字时不时飘入耳中,士农工商,商户一贯为文人所不齿,觉得商户身上铜臭味不散,如今得知这番热闹,自然会津津乐道。 这也是周渝祈今日会这么早回府的原因。 但他没想到,他一回府就会见到这一幕,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商户和他撇不清关系的这一事实,他忍不住地想,姜姒妗是一定要亲自料理这些事情么? 她已经嫁入了周家,他有了官职,她也是七品命妇,她难道不能安安分分地在府宅中做她的官太太么? 话未说出口,就全部堵在了喉间,周渝祈皱眉掩下了所有情绪。 因为他知道,他如今脚下穿的鞋靴、衣冠上的金线、打点上下的钱财和他如今舒适的生活都是从何而来。 没有姜姒妗从中辛劳,难过便会是他,谁都能轻视姜家商户,唯独他不能。 但是…… 翰林院的一幕幕情景在他脑海中浮现,周渝祈看着眼前拨弄算盘的女子,她一只玉簪挽住乌发,青丝慵懒地垂了一缕在脸侧,但她顾不及去挽起,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疲倦。 周渝祈知道他应该怜惜夫人辛苦,但终是徒劳。 他骗不得自己,他甚喜夫人,却也由衷不喜商户。 因夫人出身商户,他在看见夫人手中的算盘时也觉得碍眼。 24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裴初愠在看姜姒妗。 她说日后会将玉佩藏在香囊中,变相地答应他会随身携带。 但裴初愠听见了藏一字,他给她的玉佩见不得人,如同他一样,对于她来说,都是不得宣之于口的。 她们这段关系只能是被定义成秘而不宣的偷.情。 裴初愠不满意这种关系,但他不能再逼她了。 他是想要和她相好,而不是将她逼至绝境。 除非,她和她的那位夫君解除如今的婚约关系,或者是,她那位夫君不存于世。 裴初愠不着痕迹地隐下眼底的凉意,聊不了两句,他又去亲她,和她烧得迷糊时不同,她乖巧不再,对他的排斥几乎是摆在明面上,所谓的对他有意也不能改变她对他的态度。 但裴初愠已经意识到,某些时候不能顺着她。 他扣住她的手臂,在女子忍不住地低声惊呼下,将人拉入怀中,他未曾行过这种事,她是跌入他怀中的,马车还在不疾不徐地行驶,女子惊慌下攥住了他的衣襟,不得不单膝跪在坐垫上稳住身形,裙裾立时被撑起,两条细直白皙的小腿露出来,春光乍现。 不等姜姒妗慌乱地将裙裾掩好,某人双手扶在了她腰肢上,宽松的衣裙再也遮不住曼妙的身姿,曲线凹凸有致,他望向她的视线从来都是直白且露骨的。 今日也是一样。 提花帘挡住了外间的暖阳,在女子落入某人怀中时,车厢内的光线似乎都幽暗下来,无声地给车厢内添上了旖旎,姜姒妗顾不得那些,她只觉得一颗心瞬间被提了起来。 她提心吊胆地看向眼前人,刚欲说话,他一点不愧对他露骨的眼神,蓦然俯身吻上来,吞下她要出口的阻止之言。 他不想听。 姜姒妗气结,但没时间留给她气恼,前些时日还有些生疏的某人早无师自通,吻来得凶猛而浓郁,刹那间掠夺了她的呼吸和心神,舌尖寸寸抵入。 他逼得她向后弯下了腰,后背几乎贴在了案桌上,偏偏她在将要滑落时,有人扣住了她的腿,修长的指骨按在白皙的肌肤上,似落了红痕,茶水被打翻,水浸湿了卷宗的纸页,一幕幕透骨生香。 卫柏在赶车,忽然听见后面车厢内传来的声响,让他忍不住地低下头。 不会吧? 主子应该不会乱来的吧? 卫柏迟疑不定,许久,终于听见他家主子的命令。 “卫柏,”车厢内传来的声音依旧沉稳冷静,“将马车停下。” 卫柏咽了咽口水,不敢想车厢内在发生什么,他似乎短暂地听见了姜姑娘的声音,但很快消失不见,卫柏赶紧将马车停在了角落的一棵桂树下,忙不迭地远离现场。 ******** 马车内外被分成两个独立的世界,和卫柏想的不同,其实车厢内的情景没有他想得那么不堪入目。 姜姒妗想要离裴初愠远点。 但他扣住了她的腰肢,垂下来的视线格外晦涩,语气含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跑什么?” 姜姒妗嘴唇动了动,她跨坐在他腿上,再宽松的衣裙也很难遮挡住这样的姿势,她不知道马车停在了哪里,但她知道这绝对是在外面。 许是一条路上,许是一个小巷中,许只是一个僻静的角落。 四通八达,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而他们本不该有交集的二人却在一辆马车中做这种见不得的事情。 她根本说不出话,难以启齿。 而且,即使没人看见,他们俩人的距离也太近了,近到呼吸都交缠在一起,她不敢对上裴初愠的眼神,热度无法自控地从脖颈烧上来,直烧到脸颊和耳畔,她白皙的脸颊早染上绯红而不自知。 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周渝祈在床|事上也敬重她,知晓她脸皮薄,从不会过于孟浪,都是简单温存。 从未有过如此一幕。 蘼乱到有点不堪。 他手指抚在她背后,隔着衣裙,顺着后背的脊椎一点点拂下,很轻很轻的力道,如同隔靴挠痒般,让人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叫人委实觉得难受。 她勉强移开视线,不经意瞥见了她不知何时掉落的绣鞋,当即浑身一僵,她终于回神,也觉得裴初愠是在明知故问。 他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什么都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姜姒妗忍着羞臊,她很清楚,如果她不主动开口,眼前这人只会得寸进尺,而不会主动停下来,她堪声许久,杏眸都跟着胡乱颤抖,嗓音绵软得发抖: “……不能这样。” 这是在外面,只要有人经过,就会有人看见,会议论这辆马车中在做什么。 哪怕路人不知马车内的人是谁,但姜姒妗还是不敢想象那种画面,她脸上的绯红在一点点褪去,逐渐变成惨淡的白色。 她再是出身商户,但也是良家女子,如何能够在外面和人行苟合之事? 女子咬住唇,她仓促地低下头,但裴初愠还是看见了她迅速泛红的杏眸,他本因情|潮而火热的心立即冷却,眸底的情绪也肉眼可见地淡了下来。 她就这么不乐意和他欢好? 裴初愠控制不住地想,她是不是在这个时候仍是在想她的那个夫君? 他眼底一刹间便情绪汹涌,阴鸷之色一闪而过,他不愿意去想这个答案,攥住女子的手臂,朝她压下去,急切凶狠,他迫切地想要眼前人忘记其他人,但他不得其法,只能这般,他许是潜意识中也知道这是错的。 但他寻不到正确的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品尝到一点苦涩的凉意,裴初愠浑身一僵,他陡然睁开眼,看见满脸泪痕的女子,再多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变得无力。 他松开禁锢在她腰肢的手。 还是不行,怎么都不行,她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在抵触他,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她不想要他。 裴初愠想要装作不知道,他替她一点点擦掉泪痕,仿若平静地问她: “你就这么排斥我?” 排斥到他亲吻她时,她浑身都在发抖。 女子在他怀中哭了好久,她只觉得他当真在明知故问,分明是他在折辱她,怎么能将自己说得这么委屈? 姜姒妗抬起一双被染红的杏眸,她哽咽着问: “在裴大人眼中,我和春风楼的姑娘有什么区别?” 骤然,车厢内的气氛沉到了谷底,四周仿佛蔓延了冷意,令人如坠冰窖,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头一次夹杂了怒意: “姜姒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