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华空谷流韵》 第一章 求救的少年 大明万历四十四年的夏末秋初,京杭大运河南段,苏嘉运河。 月光撒下来,令夜晚的水乡,不再暗如酽墨。 那些被芦苇、泥堰分隔开的水塘,好像许多没有眸子的空洞眼眶,认命一般,静静地向着苍穹。 沉寂偶尔也会被打破。 波澜轻响,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凫游过这一大片水域,终于摸到了河堤。 他爬上岸,以手撑地,咬牙站起来,抹去满脸腥臭肮脏的河水,喘了几口气,沿着河堤,往远处屋宅林立的镇子跑。 戌亥之交,白昼里喧闹的街道,此时已归于寂静。 少年站定在石板路中央,侧耳辨音,复又发足,拐过一座小庙,终于看到披着月光的打更老头。 “巡检司,巡检司在何处?”少年跑上去,急切地问。 老头先是被这突然闪现的人影,惊得一愣,定睛瞧出是个半大小子后,唬着脸叱问道“倷只小鬼头,叟宁窝里厢格?” 这是苏州府一带的方言,老头是问这娃娃,乃镇上哪一家的孩子。 少年名叫郑守宽,本非江南人氏,因随着姑姑,在邻近的松江府讨了大半年生活,已能听懂吴语。 他连说带比划,终于让打更老头明白了自己的来历,以及今日突然遭遇的祸端。 打更老头听罢,脸色转为凝重,变了小跑的步伐,引领郑守宽绕过两条巷子后,指向远处燃着火把的高墙大屋,说道“那里就是本镇的巡检司。” 郑守宽匆匆道谢,朝那火把通明处狂奔。 老头望着少年的背影,怔忡片刻,叹口气。 “人人都道江南好,我见江南黎民怨。官做贼,贼做官,何曾见?月月见。哀哉可怜,可怜呐……” 老头轻哼曲词,佝偻的背影也很快没入无边的夜色里。 …… 一个时辰前,郑守宽被姑姑推下船时,姑姑明确告诉他,最近的市镇叫千墩,肯定有维护本地治安的巡检司,可以求救。 自打跟着姑姑郑海珠,从福建漳州府北上,郑守宽早已发现,姑姑似乎对江南一带颇为熟悉。 他以为,这都是由于姑姑从小识字、翻看祖宅里那些各式各样的书籍的缘故,他于是对自己这位唯一的亲人,越发佩服起来。 今日遇险,姑姑在危急时刻的指点,果然没错。 少年郑守宽冲进千墩巡检司的时候,副巡检陈阿良,与当值的几个弓兵,已将“马吊牌”打了好几轮。 “军爷,军爷,救命!”郑守宽带着哭腔道。 陈阿良正赌在兴头上,瞥一眼扒着门框的小少年,不耐烦道“外乡的鸟语,听不懂。” 郑守宽忙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口音接近吴地方言“军爷,我与姑姑的客船,在北边芦苇荡外,遇到湖匪,匪徒掳走了我姑姑。领头那个,很高很胖,但是瞎了一只眼。求求军爷,救……” 他那个“救”字刚吐出来,陈阿良就哧了一声,与手下的弓兵说道“听见没有,这世道,当兵不如做匪哪,哎,你,明年能说上媳妇不?” 陈阿良点着一个干瘦的年轻弓兵问。 那瘦子讪讪地摇头“副司尊,我的爷哎,公家去年欠的禄米还没发呢,小的哪有家底娶亲。” “没钱娶,抢去呀,哈哈,”陈阿良晃一晃手里的马吊牌,将印有‘呼保义宋江’的那一面,朝向手下,揶揄道,“远的学梁山好汉,近的,就学我大明水匪,不用花半钱银子,鲜嫩的大姑娘,就抱走咯。” 一众弓兵纷纷猥琐而畅快地笑起来。 少年郑守宽的怒意噌地窜起,但他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失控,而是又哈了哈腰,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元宝,往前跨了几步,向陈阿良摊开手掌。 “给军爷和几位叔叔买点酒喝。” 陈阿良眼睛一亮,扔了纸牌,接过元宝。 昏黄的油灯下,船型元宝虽然小小的一个,打制的轮廓却颇为美观,中央刻字清晰。 这可不是碎银子,乃是官银。 陈阿良颧骨如刀的面上,那副慵懒的猪相,被狐狸似的狡黠和警惕所取代。 他挤出几丝和蔼,问郑守宽“你家,是领朝廷俸禄的?” 郑守宽本就天资聪颖,跟着姑姑闯了两年江湖,更是比同龄人老成得多,他敏锐地辨出,陈阿良态的态度转变,并非仅仅因为钱财本身的打点。 他于是定定神,答道“我爹爹,是县里的推官。” “哪个县?” “漳州府龙溪县。” “噢,原来是福建人。你怎地和你姑姑来到我们江南?” “走亲戚。” “走亲戚?从福建过浙江,再到我们南直隶,就你姑姑带着你一个半大小子行路?你姑姑出阁了没有,怎地能拿到路引?” “回军爷的话,我姑姑,是自梳女,府尊县尊都允准自梳女出远门的。” 陈阿良“哦”了一声。 自梳女,他倒是晓得的。 那是闽粤一带新出的风俗,说是那里有些女子,或因一些理由不愿找男人,或为了能走出闺阁做些活计,便梳起出阁妇人的那种发髻,起誓终身不嫁,在地活动或者单独出远门的自由,都会比那些寻常的未嫁少女,大许多。 陈阿良心里有数了。 如此说来,被掳走的那女子,没有夫家倚仗,兄长也不过是个小芝麻官儿,还是外省的。 怕它个卵! 第二章 过路将军 陈阿良于是一嘬牙花子,又露出他那比哭还别扭的笑容,对少年道“你方才说那个领头的湖匪是独眼龙?我们巡检司倒是从没听说过此地有那等样貌的匪徒。这样吧,你今夜先在我们衙门里睡一觉,后头几日,我们巡检司去看看,问问。若是寻不到踪迹呢,我也会派个弓兵,把你送到你家亲眷处。” 郑守宽当然听出眼前这官儿在敷衍,一时又情急起来,瞪着眼睛争辩道“军爷,你得现下就派人去,否则我姑姑,恐要受辱!大官人,这锭元宝,能买好几石米呢!” “哎哟哟,”陈阿良提高了嗓门,声调夸张道,“兄弟们,这哪是娃娃,这分明是个给我们发饷的县太爷呀!才发了小五两银子,就跟赶驴拉磨一般,半夜三更赶着我们出去为他姑姑拼命。” 弓兵中立时有人顺着上官的兴致,打趣眼前的可怜少年“小县太爷,就算我们现在赶去,只怕你姑姑,也已经和匪老大入了洞房啦。你这是,着急上火地赶去做压寨大侄子呢?” “嗬嗬,哈哈……”众人越发肆无忌惮地调笑起来。 郑守宽咬了咬后牙槽。 照姑姑此前情急时也不忘的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出小姐的身份。 可现在看来,要让这些丘八救人,只能交底了。 郑守宽于是提高了音量,放声道“军爷,和我姑姑一同被水匪劫走的,还有她服侍的缙绅家大小姐。我姑姑叫郑海珠,那位大小姐是松江府韩家的长女,且已许配给鼎鼎大名的顾家。此地虽是苏州府所辖,但军爷应也晓得,苏州、松江二府的缙绅,原是不分彼此的。” 陈阿良闻言,脸色结结实实地一变。 他在心中骂道娘的,竟真的是个有来头的,邱万梁你个杀胚,本镇那许多黄花闺女你不抢,非要去沾缙绅家的大小姐。 陈阿良看看时辰,只怕那大小姐已给邱万梁糟蹋了。 若自己此时带兵去要人,对不起那匪窝每月送来的银子也便罢了,关键是,韩大小姐回到松江一哭诉,韩、顾两家来兴师问罪,苏州府不还是要拿自己这千墩巡检司是问?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眼前这小鬼头弄死,寻个僻静处埋了,回头再知会那水匪大当家邱万梁,嘱他将韩大小姐捂得严实些,便万事大吉。 陈阿良计议已定,迅速地给牌桌边的瘦子递了个眼色。 那瘦子是巡检司的老兵了,素来晓得上官与水匪本是一家,当下明白了上官的意思。 瘦子兵正要扑上去捂住郑守宽的嘴,门外却是脚步声伴着金属作响之音,骤起一番动静。 随着一声粗哑中透着威严的“某来问问这娃娃”,一个身高臂长、的中年男子,迈进屋来。 …… 郑守宽转头瞧去,但见这中年男子身着过膝的窄袖短袍,腰上挂着弯茄柄的长刀。 狮鼻鹰眼,皮肤粗粝,眉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颧骨周围横肉鲜明。 这透着杀气的外貌,令他在昏黄的灯光里,看起来颇有些骇人。 “大人怎地过来了?咳!想是这刁民吵闹,惊扰了大人。” 陈阿良恭敬地向那男子行完礼,指着郑守宽,厉声吩咐手下道“快把这刁民带出去,轰得远些!” 中年男子却将手一摆,走到郑守宽跟前,略略收敛眸中的森然凉意,问道“你是漳州府龙溪人?你姑姑闺名叫郑海珠?” 郑守宽点头,鼓起勇气与男子对视时,目光中的怯意之外,多了一丝疑惑。 “你姑姑年岁几何?”那中年男子继续问道。 “回大人,姑姑是万历二十四年生的,今年二十岁。” “你们怎地从漳州到了松江韩家为仆?” 郑守宽稍稍镇定了些,侃侃道“大人,我们漳州府的漳绒、纱绢,与江南四川的吴纨蜀锦齐名。我家呢,除了章绒外,染丝的本事也很有一些。家父家母病故后,宅中只剩我和姑姑相依为命。族人欺辱我们,欲把姑姑嫁去外乡,姑姑就在县里立状自梳,又卖了宅子,带我来江南寻个生路。我们到了松江,听说韩大小姐的刺绣名声很大,我们便投上门去,蒙韩小姐心善收留。” 中年人打断他“江南缙绅世家,最重家规,韩家小姐一个闺中千金,怎地就这样出门乱跑?” “不,不是乱跑。今春,韩小姐听闻苏州有位刺绣前辈开帐收徒,本想请去松江讨教绣工,不料那前辈比诸葛孔明还难请动,韩小姐就瞒着韩家老爷夫人,带我姑姑和我,来了苏州府。” 郑守宽回答完,垂下头,目光恰落在中年男子的脚上。 那是一双皮靴,磋磨得很旧,还有零星破洞,但是,鞋面带有“卫足”。 这暑热未消的季节里,文官老爷哪有穿这种靴子的。 根据姑姑带他闯荡中得来的见识与经验,郑守宽猜测,眼前的这位“大人”,是个武将。 只听头顶上那把粗哑的声音又响起来“好,本将带人,让巡检司也出几个兄弟引路,去匪窝讨人。” 他此言一出,郑守宽自是又喜又惊,那巡检司的陈阿良更是觉得难以置信。 没听错吧? 不是说,越往北,官兵越懒得出蛆么? 这兵部来白吃白喝一夜的北地参将,管此等闲事作甚? 男子冷笑一声,盯着陈阿良道“怎么?嫌老子是个过路将军,管不得你千墩镇的歹事,捉不得你千墩镇的歹人?” 陈阿良忙两手乱摇,一叠声道“不不,大人误会,小的这就点,点齐人马,听大人调遣。” 男子干脆与他摊牌“陈副司,这娃娃的阿爹,是本将多年前结交过的故人。方才本将在院中,听这娃娃说他姑姑的闺名,目下细瞧这娃娃的相貌,应不会弄错。” 他言罢,略略俯身,鹰鹞似的锐利目光罩住郑守宽,须臾后露出戚容“当初与郑兄弟分别时,你还刚落地。今日一见,像,真像你爹爹。” 郑守宽盯着眼前这副从未在记忆中出现过的面孔,惊奇、疑惑、庆幸,诸样神思交织在一处,令他结结巴巴地道声“多,多谢伯伯”后,就跪下来给男子磕头。 那巡检司的头头陈阿良,则在心中暗骂一声“真他娘的巧”,旋即开始盘算着,须偷偷寻个机灵的属下,抄近路去给邱大当家报信。 第三章 二当家 客船“咚”地一声闷响,顶在了码头的木桩上。 驾船的水匪,徐阿六,将三桨橹一扔,转身踢开舱门,独眼中闪过一丝戾色,对着舱中呵斥道“给老子出来。” 郑海珠先站起身,轻轻对韩希孟说“小姐,莫怕。” 黑暗中,她能感到,黄昏时遇到劫匪后还算比较镇定的韩希孟,此际的气息明显变得急促了些。 但这位松江府的世家千金,到底还是努力稳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子,对郑海珠轻轻“嗯”了一声,起身跟着她,走出船舱。 眼前骤然变亮。 是个颇具规模的船坞,火把通明,泊着十来艘大小船只,岸上、船上都有赤着上身、挽起裤管的男子,或者收拾缆绳,或者搬运货物。 待到双眼适应光亮后,郑海珠看清船舷一边横着船老大和他媳妇的尸身。 此世的江南水乡,帆船和蒿橹船,是比马车更为便利的交通工具。自苏州阊门出发,舟行百余里,即可到松江府码头。人们寻常出行,但凡路程稍远些,都会坐船。 半个多月前,大小姐韩希孟学艺心切,恰巧新收的郑氏姑侄持有经商用的《给引状》,她便让郑海珠使银子买通了松江府城关码头的守卒,用那路引混上了去苏州的内航船。 归程时,主仆三人因想着,避免同船中有松江府人士将韩希孟认出来,便舍弃那些结构气派、乘客也多的大船,包了一条只由夫妻两个操持的摇橹“羊头船”。 不料今日黄昏行驶到千墩镇附近的水域,突遇水匪,这种没有青壮船工的小舟,便船如其名,真真成了被宰的羔羊。 此刻,徐阿六见两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子,被麻绳束缚着手腕,颤巍巍走上狭窄的甲板,刚要品咂猫戏老鼠似的快感,突然眉头一皱,森然道“还有个小鬼呢!” 他手下立时有个年轻些的水匪窜进舱中查看,片刻后钻出来禀报“没人,船尾的竹篾挡板有个口子,想是从那里逃的。” 徐阿六冷笑一声,瞪着韩希孟道“你家养的这只小棺材,不地道啊,有本事挣开自己的绳索,不晓得帮你们解绳子。” 韩希孟自重身份,不答这匪徒的腔。 郑海珠寻思,不论这伙水匪是绑人敲诈还是劫色自娱,在侄儿郑守宽求援成功前,最好不要端出清傲不屑的态度,以免激怒匪徒。 她当即接过话来,淡淡道“小姐和我,不识水性,松绑亦无用。” 徐阿六闻言,细细打量起郑海珠。 小女子的面孔黑了些,但掩不住姿色上乘。看衣着质地,她应是韩家的下人,看那一头乌发梳成个大髻,倒像是已嫁了人的,怪不得虽然年轻,却不似一般丫鬟那样胆小不经事的模样。 今日的营生,大当家交代了只要掳来韩小姐即可,跑个小厮无妨。就算那小鬼去报信,凭大当家的后台,怕个鸟。 徐阿六于是不再多问,虎起脸,押着韩、郑主仆二人登岸,往百步外的寨子走。 此处匪窝,阵仗着实不算小,寨墙以石块垒砌,逾三丈,顶端形制甚至有些州城女墙的模样,墙上人影绰绰,有人走动巡逻。 进了寨门,臭气扑面而来,原来是一长排马厩。 郑海珠愈加吃惊。 自从两年前穿越到晚明,无论在老天爷赏的“故乡”漳州,还是一路北上所经的州府,若非卫所守军,那些寻常官衙附近的马房,都没有这样的规模。 她正琢磨晚明的苏嘉湖地区出过什么成气候的贼寇时,突然脚下一滑,失了重心,摔倒在地。 暑天还没真的过去,女子衣服穿得也薄些。徐阿六这一路上盯着郑海珠婀娜有致的背影,腹中早已拱起七八分邪火。 此刻,他可总算逮着了机会,立时撵步趋前,俯下腰,作势要拖郑海珠起来,实则左手压着她的脊柱,右手便往她腰臀去摸。 郑海珠只觉一阵恶心,正要用力挣扎甩脱这副咸猪手,忽然感到背上一轻。 只听徐阿六霎那间软了声腔“哎,二当家,你怎么亲自来刷马?” …… 一个身材颀长却算不得十分壮硕的男子,一手拿着筅帚刷,一手扣着徐阿六的肩膀。 是他鹰抓兔子似地,将徐阿六从郑海珠背上提溜开了。 郑海珠勉力地爬起来,站稳后望去,正与这被徐阿六唤做“二当家”的男子四目相对。 马厩前的松脂灯冒着火舌,将男子从五官到眼神都映得分外清楚。 目光碰触的瞬间,郑海珠一怔。 她来自四百年后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总是平等地与男子对视,不管是上司、客户还是同行,因而比此世那些常常低着头看鞋尖的各色女子,积累了更多关于男子眼神的素材。 面前这个二当家,莫看一圈络腮胡茬比徐阿六还密,鬓角至鼻翼处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但眼中的眸光,却与匪徒们或凶悍、或狡诈、或淫*邪的眼神浑无相似,也与郑海珠已经熟悉了的明代官绅们的冷傲、平民们的蒙昧,截然不同。 他的眼里有强烈的英气和善意,而这种刚毅与悲悯交织的光彩里,又掺入了几分慧黠之色,因而显得一对眸子格外明亮夺神。 郑海珠身边的韩希孟,从旁打量着男子时,萦绕她周身的恐惧,也暂时被好奇所替代。 没想到一个匪首,忽略那条伤疤的话,那五官和面架子,竟比松江府专演骁将的翎子小生还俊气凌人。 此时,只听徐阿六讨饶“二当家松手哩,阿六的骨头要碎了。” 男子口气如霜地对徐阿六道“你一个爷们,欺负弱女子,不臊得慌? 徐阿六揣着无耻当有趣地“嘿嘿”两声,嬉笑道“二当家这话说得,兄弟们干这一行,不就是为了钱和女人?便是那官家小姐,也是想睡就睡。再说了,阿六我碰的是这个丫鬟,又不是大当家要的小姐。” 二当家闻言,静默几息,忽地以闪电之速抽出腰间马鞭,“唰”地一声抽在徐阿六的腿上。 徐阿六吃了一记毫无防备的剧痛,“啊”地一声惨呼,膝盖前折,扑在了地上。 二当家扬声道“这小娘们是不是丫鬟我不晓得,老子只看出来,你姓徐的倒把自己当主人了。大当家开来的秧子(指被绑架的人),不管是主是仆,你也配沾?” 言罢,又是一鞭子,抽在徐阿六背上。 这一鞭居高临下,抽得更狠。 但徐阿六反倒被剧痛激得清醒过来似的,牙槽一咬,撑地而起,怒骂一声“牛承忠,老子日你娘”,便扑过去厮打二当家。 周遭路过或喂马的大小水匪们,立即围过来,哄闹着来拉架。 “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乱纷纷中,人群外驻足的精瘦男子,发出一声暴喝。 众人分神瞧去,见是大当家邱万梁到了,忙齐刷刷地将石板路让出来。 第四章 匪翡难辨 徐阿六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恨恨道“大哥,这姓牛的外来杀坯,欺负你弟兄!” 邱万梁不理他,只转成波澜不惊的口吻,淡淡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回窝里等着。老子今日新收了女人,回头让灶间给弟兄们送酒去。大家咪上几口,睡个好觉。” 众匪徒应景地连声喝彩,鱼游蟹爬似地,纷纷散开了。 闲杂退尽后,邱万梁将脸一沉,对着徐阿六叱责道“狗东西,崔老公引荐来的兄弟,你敢如此冒犯?去给牛当家磕头认错。” 徐阿六听老大提起了京师宫里人的名号,便知自己闹不出个结果来。 他十六七岁就跟着邱万梁,忠心耿耿,十来年里出生入死的,如今眼瞅着将阵仗越做越大,自然指望着大哥给升个好座次。 不想,刚过完年,二当家的位子,竟被眼前这二十出头的臭小子占了。 这姓牛的,武艺和骑马倒都是好手,但凭着背景横空夺位,徐阿六怎会没有怨言。 今日又莫名其妙为个羊落虎口、理当让自己过把瘾的女秧子,被他当众教训羞辱,徐阿六的怨言变成了怨恨。 只因思及牛承忠的靠山毕竟是宫中掌权的大公公,徐阿六怕给自家大哥惹来麻烦,硬生生将一口恶气咽了下去,走到牛承忠跟前,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起身,指着躲在厩棚阴影里的韩、郑二女,粗声向邱万梁复命“大哥,小弟审过了,这娘们儿就是松江府韩家的大小姐,名字也没错,韩希孟。” 邱万梁嘴上给牛承忠面子,心里着实疼惜徐阿六,挥手令他滚回窝里去歇息。 随即,邱万梁面无表情地走到韩希孟跟前,伸手捏起她柔嫩光滑的下巴,一张臭嘴凑过去,沉声道“韩大小姐,今晚你就和老子洞房。要是敢寻死,甭管死没死成,老子都把你扒光了,装在船上,运到松江府城顶热闹的码头前,叫整个松江府的官民士庶,都来看看韩家大美人的真容,让你韩家,得一回压不住祖宗棺材板儿的大体面。” 韩希孟的祖上,乃北宋名臣韩琦。 宋室南渡后,韩家并没有衰败,从杭州府到松江府,都仍是大族,族中女子亦饱读诗书。韩希孟父母早亡,叔叔婶婶厚待她,于学识之外,更养出了她颇有主见的性子。自过了及笄之年,韩希孟常有不顾世俗的离经叛道之举,与寻常富户里那些唯唯喏喏的闺女不可同日而语。 因而,就算此番骤逢大劫,韩希孟也还强撑着一口气。 只到了此刻,她终于听清,匪老大不是要问韩家讹银子,而是要玷污她的清白时,她的厌恶与惶恐汹涌而来,双眼立时就沁出泪水,被邱万梁钳制住的一张秀口中,发出呜呜的饮泣之音。 郑海珠见状,果决地上前,噗通一声跪在这悍匪头子脚下,谦卑里掺了认真的着急,央求道“大王,今夜恐使不得,我家小姐正逢月事。” 邱万梁眉头一拧,霎时放开了韩希孟。 他们做盗匪,乃刀口舔血的营生,提起血光二字很不吉利,是以对妇人的月事亦十分忌讳。 邱万梁四顾瞧去,唤来一个正给马匹拌豆饼的婆子。那是个老匪的媳妇,和匪窝里其他低级女眷一样,白日里做炊事,晚间便来喂马。 “你,拉她进棚子,看看身上是不是来着小日子。”邱万梁森然道。 婆子喏喏应了,提着一盏小油灯,推搡着韩希孟往马棚里走。 郑海珠要跟进去,却被二当家牛承忠抬起马鞭轻轻一挡。 “大当家说过让你进去了么?” 口气仍是淡漠的,没有恐吓,更无挑诱之意。 郑海珠止步。这一回,男子离自己不过半步之遥,她闻到了男子身上淡淡的薄荷香。 肥皂? 郑海珠穿越到大明后,见识过江南商肆里上等的肥皂,乃如后世的小青柑普洱茶团一般,是圆球状,有薄荷或者茉莉之类的香气。 今日,无论是被迫与徐阿六“近距离接触”,还是经过别的匪徒身边,郑海珠闻到的只有令人作呕的汗臭。而这二当家,不但在大热的天仍穿着交领的月白衫子,竟还用的上等的肥皂? 方才匪首邱万梁提及“崔老公”三个字,是压着嗓子对徐阿六说的,被二当家隔开一段距离的郑海珠,当然听不到。 郑海珠对这半路施以援手、又在卫生习惯上鹤立鸡群的匪帮二把手,越发好奇。 那边厢,匪首邱万梁正从身边亲卫的手中,接过这两年才传到江南的时新玩意儿——水烟铜壶。 他好整以暇地抽了两口,睨了一眼郑海珠,大大咧咧地对牛承忠道“二弟,大哥不是小气的人,这个小娘们品相不错,看着也还懂事乖顺,但今晚,她不能跟你快活快活去,她得安抚她家小姐。过几日,大哥洞房那天,也命人把她送你床上去,呵呵。” 邱万梁这话说得如此粗俗露骨,牛承忠不动声色地偏了偏眼锋,去观察郑海珠的神情。 身陷匪窝,耳听秽语,这女子怎地始终不见瑟缩羞惧之态? 她不像瑟缩的笼中小兔儿,倒更像夜间狩猎的猫儿。从方才被徐阿六押过来时,她就在偷偷地张望探究,此际更是一副侧耳倾听、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玄机的模样。 短暂的恍惚后,牛承忠忽然明白了对这女子为何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的,在他记忆中,自己最敬爱的亲人,自己无比崇拜的母亲,在夜袭劲敌、刀剑出鞘前,眼中就充盈着这般沉着与机敏。 第五章 灭灭大小姐的傲气 牛承忠没有让自己走神得太明显,他很快从对母亲的思念中挣脱出来,施施然将马鞭插进腰带里,冲邱万梁拱拱手“小弟谢过大哥。” 邱万梁抿嘴,满面得趣之色“方才兄弟们奔来喊我,说你寻阿六的晦气,大哥就晓得,你定是中意这小娘们了,不准别个下手,呵呵。” 牛承忠笑笑,口气也热络起来“大哥真是脚炉盖当镜子——一眼看穿。小弟,确实觉得,那小娘们儿,瞧来别有风味,应是嫁了男人的,却还像个闺女似的讨喜。” 两人没说几句荤话,婆子已推着韩小姐走出马棚。 韩希孟紧紧咬着嘴唇,两弯秀眉蹙在一起。 她在马厩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世家闺秀被一个匪窝里打杂的婆子检视私处,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婆子巴巴结结地向邱万梁禀报道“爷,她确是来着事,身上脏着咧。” 邱万梁倒没什么扫兴的恼意,只“唔”了一声,道“既如此,就把她们送到二夫人院里,先让二夫人管着。” 牛承忠却凑近了些,轻声提议道“大哥左右这几日也做不成新郎倌,要不,先将她们在灶间后头关两天,不必太当娘娘似地供着,正好灭一灭这世家大小姐身上的贵气和傲气?” 邱万梁又猛吸一口水烟,点头道“有理,跟牲口拴在一处,矬磨几日,再给个舒坦被窝,定能更老实。” 忽想起一事,皱眉道“哎,那里头,不是还关着个进士?” 牛承忠不以为意“明日就交出去了换银子了。一个书呆子,戴着铁铐子,还不如那些猪有能耐。” 邱万梁被他说得哈哈一笑,促狭道“也对,老子最看不惯这些狗屁的读书人和大家闺秀,满嘴的仁义道德、男女大妨,背地里什么龌龊事没想过?好,就依你说的,一道圈着过夜吧。本也和猪狗无甚分别,作什么体面模样!” 牛承忠闻言,眸光里的异色转瞬即逝。 他走到婆子面前,吩咐道“带她们去牲口棚关着。你同看守的兄弟讲清爽,这两个小娘们,是大哥和我要收在屋里的,不得动手动脚没规矩。给吃的、倒马桶,都勤快些,莫要吹花夜咪。“ “吹花夜咪”是苏州府一带的方言,做事糊弄的意思。郑海珠前世在现代时,生活于吴语区,因而魂穿来晚明后,即使漳州郑家姑娘的原身让她一开口就能说闽南语,上辈子的吴语记忆,却也还残留着。她来到松江府韩家落脚半年,苏松一带的方言更是很快捡了起来。 此刻,郑海珠已经很肯定,这土匪窝里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包括先头那个徐阿六,说的都是夹生的吴语,用词学得再像,腔调仍是不对。 这是颇为奇怪之处,如此大规模的悍匪寨子,几个首领竟然都不是本地土著? “小姐,还有这位姑娘,你们随我走吧。” 婆子提起地上的包袱行李,对韩、郑二女道,语气软了许多。她心知两个小娘们但凡不寻死,过几日便也算半个压寨夫人了,自己犯不着再凶巴巴地得罪她们。 待三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大门后,牛承忠屏退左右随从,复又靠近邱万梁,低声道“大哥,我也是才回到寨子里,正要与大哥禀报。今日,兄弟在镇海卫见到了崔老公的人。他说,那个新任的兵科给事中王萱的上疏,皇上已经准了,三万两库银于重阳节前一定能下到南直隶。” 邱万梁眼袋下的皮肉微微一震,似乎有些失望“才三万两?老子放着好端端的京官不做,放着京师花天酒地的日子不过,在这臭水塘边做土匪,贵妃身边一个个都牛皮哄哄,今年才给老子弄来三万两?” 牛承忠接茬提醒道“大哥,三万两在兵部就要薅去两成,到南直隶再薅去两成,苏州府和卫所再薅去些,最后到咱手里,约莫一万两出头。” 邱万梁一愣,旋即更火大“我日他娘的,这点钱怎么养人?怎么养马?怎么再多招些青壮?贵妃和王爷他们,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哇!” 牛承忠幽幽道“兄弟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为了逼朝廷给南直隶拨剿匪银子,这几年劫的杭州织锦湖州绸缎,定是也藏下一些后,才送往王爷的藩地的,所以,贵妃那边,大概觉着,咱们有宽余……” “宽余他娘!”邱万梁骂了句。 但他再是恼怒,也没昏头,对牛承忠仍保持着警惕。 他盯着牛承忠,阴森一笑“二弟到我这寨子里,也快满一年了吧?干了几次大买卖,二弟也都是一起去的,大哥我的这对爪子,有没有往王爷的碗里伸,二弟难道看不出来?” 牛承忠迎着邱万梁的注视,叹口气,无奈道“我和崔老公的人说了,大哥你怎会如兵部那些混账般,雁过拔毛。每趟营生,劫了多少,南直隶也是往京师报的,崔老公怎会打听不到数目?只消与王爷那边收到的货一核对,便知道我们绝无私藏。我还诉苦,如今咱寨子人马越来越多,粮草不够,逼得咱连替人寻仇的营生都接。” 邱万梁见牛承忠没有套自己话的意思,面色和缓了些。 他又贪婪地吸了两大口水烟,拍拍牛承忠的肩膀“对了,明日沈家的家丁来提那个倒霉进士的时候,你亲自接洽,问沈大人多要一千两银子。” “临时加倍?大哥,会不会多了点?” “多个屁!”邱万梁往地上吐口唾沫,“那秧子是个新科进士,刚授官。大明的文官是他妈能随便碰的吗?再说了,这本也不是宫里派下来的营生,真抖落出去,贵妃和王爷会替老子扛?多加一千两,一文不能少,否则老子就把沈大人捅出来。松江府韩家那个女秧子,都值一千五百两呢,老子还不用交人,可以直接睡那小娘们儿。” 牛承忠拱手,声腔有点怂,低低道“小弟明白了。” 邱万梁瞥他一眼,心里暗暗嗤了一声。 自己或许有些太高看这姓牛的了。 崔老公将此人“发配”到苏州来,跟着自己干,没准只是因为此人徒有一身俊俏工夫,心眼却太直,京师那般暗流涌动的地方,这姓牛的小子呀,不配待。 第六章 屋中有人 灶房后,弥漫着泔水臭味的院中,一个赤膊的土匪从麻帐子里钻出来,下了竹榻,点上油灯。 他惊讶地盯着韩希孟和郑海珠。 仿佛一只泥塘里的蛤蟆盯着一对天鹅。 婆子翻个白眼,道“这是大当家和二当家收来的秧子,先关在此处,过几日再圆房。你把门开了,押着她们进去,我去灶间给她们弄点儿吃的。” 赤膊佬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到两个女子身上去。 痴了片刻,他才听明白婆子的吩咐似的,将口水从漏风的豁牙间吸溜回去,捞起腰间的钥匙串子,叮铃哐啷地打开那扇斑驳的门板。 门开处,一团漆黑,一股比院中更难闻的粪臭扑面而来,黑暗深处还断续传出“呼哧呼哧,呜噜噜,咩咩咩”的声音。 原来是个不算小的牲口棚。 赤膊佬端起陶盘油灯,照清墙角由几块石头垫高些的木板“你们,睡这里。” 说罢瞄了一眼郑海珠被缚的双腕,终究不敢造次,转身出去,将门又锁上。 棚子靠近茅草顶的地方,有两扇小小的天窗。 星夜微弱的光芒漏进棚子,聊胜于无,帮助郑海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她尽力将手腕撑开几分,增加一些活动能力,然后蹲下来解开包袱纽襻,从里面抖落出三四件罗衣,跪在肮脏的木板上,艰难地铺展开。 韩希孟虚弱地望着她。 两个时辰前,在船上,郑守宽用藏起来的剪子剪断自己的绳索后,郑海珠毫不犹豫地命令这个小侄儿跳水逃走,去报官,自己则留了下来。 韩希孟收留这对带着手艺来投奔的闽地姑侄,已有小半年。 端午节看龙舟时,她在桥上被人挤下水,郑海珠身手极其敏捷地跳下去救她上岸,故而,她知晓郑海珠水性很好。 但韩希孟是个旱鸭子。 今日,郑海珠没有丢下她。 当时,郑守宽如泥鳅般钻出船尾的竹屏风、滑入河水中后,郑海珠艰难地活动着手掌,从包袱里摸索出月事带,找出水红与黑青两个染料瓷瓶,依次倒在布片中央,斩钉截铁地对韩希孟说“我给你穿上”。 事实证明,这一招的确骗过了匪首,为保护韩希孟的清白赢得了时间。 此刻,韩希孟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结缘不久、但数次为自己带来安全感的侍女。 她不打算去提“阿宽能不能从你指点的巡检司喊来官军”这样的问题。 身为主人,在绝境中等待时,安静与坚强,也是对忠诚下属的一种勉励。 郑海珠铺好罗衣,回头对韩希孟道“小姐,先将就着歇歇吧。” 韩希孟坐上去,往里挪了挪,靠在茅草混着黄泥糊成的墙上,柔声道“你也来这样靠着,舒坦些。先别睡,那婆子不是说去给我们做吃的么?我们得吃东西,不然哪有力气出去。” 郑海珠见她没有泄了精气神,颇为欣慰。 遂也爬上木板,闭目养神须臾,开口道“小姐,我斗胆问一句,韩府此前,可得罪过什么小人?” 韩希孟明白她的意思,应承道“我也觉得蹊跷。那个独眼龙劫船时,闯进舱门直接叫出了我的闺名。但家父生前为官时,官声清明,叔叔更是素来寄情于丹青,何来官场政敌之说?我家对佃户和铺子里的雇工也无逼迫凌虐之举,能得罪何人呢?” “小姐这趟偷偷出来,除了我与守宽外,还有谁晓得?” 韩希孟否认“怎会还让别个晓得?若他们去禀报叔叔婶婶,我们前脚到苏州,叔叔婶婶定然急得后脚就派管家追到了。那位刺绣前辈脾气乖张,顶不喜欢这般声势。但我怕叔叔婶婶吓得报官,只留了信笺,说是来苏湖一带拜访高人。” 郑海珠点点头,沉吟道“姑苏城中,我们拜访那位前辈时,亦隐瞒了身份。守宽嘴巴紧得很,且每日就是在绣坊帮着洒扫庭除,不会泄露什么。啊哟……嘶” 郑海珠说到一半,忽地被蚊虫叮咬,立秋的蚊子凶如虎,这水泊之地的蚊子尤其毒,叮起人来如蒺藜扎肉,刺痛与奇痒并至,令她本能地叫出声来。 韩希孟苦笑着打趣道“蚊子才相中你呀?我已被叮了好几口。” 二人正抬手去轰蚊虫,但听得羊栏猪圈的那一头,陡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两位,在下将蚊帐给你们吧。” 饶是这把嗓子醇厚和悦,韩、郑二女也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这茅草大棚里,竟还关着个男人? …… 大棚深处一阵咿呀轻响,那人似是踩着竹榻,继而,圈中已夜寐的羊儿感知到有人走过,又叫唤起来。 铁链声由远及近,待人影行到天窗附近,郑海珠才看清男子的大致轮廓。 中等身材,穿的长袍应是大明男子最常穿的直裰,手上拿着一团东西,支楞出长长的杆子。 男子在七八步远的地方站定,未再靠近,缓缓道“方才,恐令二位深夜惊疑局促,在下未立时发声,想着等天亮时再说,实非有意偷听二位商议,告罪告罪。有劳姑娘来取麻帐,帐子四角有竹竿,插在地上即可。” 韩希孟见这男子也是同病相怜的被囚之人,又言语斯文,遂不想拂他美意,吩咐郑海珠道“去谢谢这位先生。” 郑海珠忙上前,接过麻帐时,躬身道谢,好奇地问“那些匪徒,竟然给先生蚊帐?” 男子道“是白日里一个年轻匪徒拿来的,我听看守唤他二当家。确实奇怪,劫我的几个匪徒都凶神恶煞一般,倒是关进来后看到的那个二当家,和颜悦色。” 韩希孟站起身,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做了个福礼,开口道“请问先生,何故被他们掳来?” 那男子叹口气道“他们劫了我的盘缠,杀了我的家仆,却并不杀我,而是捆来匪窝里先关着,且并不让我写家书讨要赎金,我猜,应是要将我交给仇家。在下的大限,恐就在这几日吧。” 韩希孟闻言,说不清是物伤其类的悯恤之情,还是骨子里的侠气在险境中忽地冒出来,镇定道“先生莫要自弃,见机行事或可逃出生天。就算先生终遇不测,请此刻便将身份说与我二人听。若猜到仇家是谁,尽可告知。我和侍女能出去的话,也好替先生知会家人,为先生报官。” 第七章 黄尊素 微光中,男子深深地一揖。 “在下姓黄,浙江宁波府人,今岁新科进士,授宁国府推官。到宁国府后,发现原来的推官还在任上,吏部遂纠错,又命我去松江府任推官。我和家仆从运河下船,刚过同里,就遇了劫匪。” 韩希孟闻言,陡生唏嘘。 原来此人竟是要去自己的故乡松江赴任,他这个松江的官,和自己这个松江的民,如今皆困于匪窝中。苏松一带的匪患,好生猖狂。 韩希孟又继续问道“先生疑心的仇家,可有名号?” 黄先生口吻平静地道出原委。 他的仇家,叫沈同和。此人也是今岁进京赴考的举子,在京中花重金买通礼部吏员,得以与亲家赵鸣阳在同一个号舍应考。 赵鸣阳学识文采都算上乘,自己作完文章,又代沈同和写,让他抄了。不想,沈竟然拿了会元。 当日在礼部贡院,有些考生便知晓此事,只因那沈同和的父亲官至河南巡抚,考生们不敢得罪沈家。 黄先生却认为,官家子弟,公然舞弊,置大明国法于何地?如此欺世盗名之徒,怎可入仕为官。他便在放榜之日,拿泥巴去糊了沈同和的名字,请求有司彻查。礼部对其单独复试核验,发现果然只是个浅通文墨之人,又得赵鸣阳招供,朝廷遂将二人发配戍边。 韩希孟听完,心道,这黄先生,明明已高中进士,同场考生的舞弊,并不影响他个人求得功名与官职,他却还是不畏权贵,要将公道拿出来辩个分明,这番脾气,倒与自己已故的父亲很像。 一旁搭着蚊帐的郑海珠,作为穿越者,也免不了暗暗吐槽。 大明朝的官员,果然一茬比一茬奇葩。吏部给进士授官,竟会连上任的府县都搞错。然后,高官的儿子科考作弊,高官竟能二话不说就找黑道把举报者做掉。 尸位素餐也好,有恃无恐也罢,吏治都已一塌糊涂,怪不得,再过不到三十年,大明就完蛋了。 只听韩希孟越发恭敬地问道“小女子可否请教先生大名?” “名尊素,字真长。” 什么? 郑海珠大吃一惊。好在黑暗掩饰了她的神情。 黄尊素……那不就是,明末著名思想家黄宗羲的父亲,东林党七君子之一? 如果没记错历史的话,他会在十年后的天启末年,因触犯大阉魏忠贤而被捕入诏狱,自尽于狱中,死的时候不过四十出头。 浙江余姚,如今还有隐于一大片梅园中的黄尊素墓地。 万历末年的进士,宁波府人,初授宁国推官,不太常见的名字,沉厚的嗓音不老也不太年轻……所有信息都能对上,眼前此人,应该就是历史上的黄尊素。 一年前,穿越来的郑海珠逐渐适应自己的身份、并开始实施自己的谋生计划后,松江名媛、后世所敬仰的“顾绣”创始人韩希孟,是她主动找到的第一位历史名人。 而黄尊素,算是第二位名人,撞上的。 郑海珠不由嘀咕,倘使黄尊素不会死于这一次的绑架与寻仇,那他逃生的原因,是什么? 正思忖间,棚子的木门被打开,先前的婆子端着饭菜跨进来,托盘上还放着一盏小油灯。 婆子这几日给黄尊素送过饭,赫然见他立于大棚当中,也不惊讶,再看清郑海珠在挂蚊帐,心里立时酸唧唧——年轻好看的小娘们真是吃香,这书呆子眼看就要去做鬼了,还不忘巴结漂亮女人。 婆子将食盘交给郑海珠,扭身就钻出这臭烘烘的牲口棚。 “小姐,好香的鸡汤,还加了矮脚青,饭也像是新米蒸的。”郑海珠语带轻快地禀报。 虽然身在险境,但韩小姐毕竟刚刚说过要好好吃饭,自己这个侍女又何必让气氛太凝重。 韩希孟吩咐道“给黄先生盛一碗。” 郑海珠照做,黄尊素也不以虚礼推辞,接过鸡汤,干脆席地而坐,慢慢啜饮。 韩希孟带着谐谑之意,对郑海珠道“苏州学艺时,我们游沧浪亭,在园子边的农家吃红羊面,还嫌弃那饭堂飞进几个苍蝇,忒不整洁。如今扎在蚊蝇堆里,近旁便是猪圈羊圈,竟也能吃得下。” 郑海珠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口吃了几筷子米饭,才去接主人的话“小姐,我在漳州老家翻看兄长的书籍时,读到一则轶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被贬谪到哪个小州城,住在破败的屋子里,窗外就是个杀猪摊子,每日血污横流,腥臊浓烈,绿蝇乱飞。黄庭坚也没过不下去,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读书作诗,度日如常。” 那边厢,喝着鸡汤的黄尊素,听完郑海珠的话,不由对这年轻女子有些好奇。 时下最重女子名节,千金小姐进过土匪窝,就算逃了出去,世人也会侧目。黄尊素纵然厌恶这种是非不分、罪责无辜者的腐臭观念,却无法忽视它,因而闭口不问眼前落难的主仆二人,府上何处。 但方才,他就已从二人对话中觉察出,侍女替主人推演遇险缘由,不像普通丫鬟的脑力,现下听来,她果然出自读书人家,怪不得不仅临危镇定,也能理解文人的通达气度。 黄尊素既然生出赞许之意,遂接上郑海珠所提的典故“姑娘说的是。黄庭坚还为自己的陋室起名‘喧寂斋’,取闹中有静之意,豁达自嘲。” 韩希孟亦是饱读诗书的人,略略回忆,便婉声道“我想起来了,这位黄鲁直黄公,还写过一首诗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 “对,小姐说的这首五绝,用语直白,在下却很喜欢。黄公是有宋一代的制香大家。” “嗯,他还是书法圣手,我喜欢他的《砥柱铭卷》,若能施针绣出来,就好了。” 陋室之中,三个囚徒便这般,在鸡汤香与猪粪臭交织的气味中,侃侃而谈,一时也不去想自己如今犹似待宰羔羊般的境遇。 恰这当口,却听院中脚步声杂乱,紧接着便响起那赤膊看守的公鸭嗓子“咦,二当家,你怎地来了。” 第八章 竟是君子 二当家牛承忠,精赤着上身,右手提着一杆长枪,左手挎着件甲衣。 身后是平日里随侍他左右的两个兄弟,亦带着长枪和甲衣。 那甲衣,是棉甲。乃用特制的绢布塞入棉花,细密衍缝,然后水洗,以工具拍打、碾压,再放到烈日下曝晒,使棉花纤维与绢布紧密贴合,仿佛硬质薄板,作用自然不是保暖,而是成为一件能抵御部分冷兵器、又比铁甲轻盈许多的战衣。 牛承忠当初来到水寨时,除了一小股人马,还带来几套棉甲,送给大当家和几位老资格的兄弟。这种来自北方的制作精良的棉甲,比本地粗制滥造、重得像棺材板的破铁背心好穿,大当家和二当家亲自出马做大买卖时,会穿,是以匪徒们都识得。 看守牲口棚的土匪,盯着浑身汗淋淋的牛承忠,又恭敬又诧异地问道“二当家,都快丑时了,你这是做啥?怎滴还扛枪带甲的?” 牛承忠把棉甲扔给身后的亲随,解下缠在腰间的白色中衣,擦着胸前的汗珠,轻描淡写道“老子睡不着,和弟兄们练练枪,试试枪头划甲的力道。” “喔,那二当家来找小的,是要……” 牛承忠嗤一声,没好气道“找你这赤佬作甚,我来提里头那个小娘们儿。” “啊?”看守一呆,陪着小心道,“那个丫鬟?” “怎地,不行?那丫鬟,大当家应承了给我。方才练枪,把火头练了上来,老子干脆,今天就和她做成鸳鸯。” “这……呃……好,小的这就给大当家开门。” 看守巴结地应着,捞起腰间的钥匙,心里嘀咕,二当家入寨时没带家眷,这大半年的也不见他弄女人回来,兄弟们背地里都猜测他是不是喜欢做“谷道生意”的,原来见了水灵的年轻女秧子,也会如此猴急。 锁头叮啷一声响,门被不那么客气地踹开。 已经站起来的黄尊素,拖着铁链迎上去,直面比他高半个头的牛承忠。 他和屋中两个女子一样,都听清了牛承忠在院中说的那些粗俗之语。 黄尊素抬起锁着镣铐的手腕,冲牛承忠一个抱拳,朗声道“二当家,你堂堂七尺男儿,或从文,或从军,本都是正道坦途。落草为寇、杀人越货,已是不义,强迫一个良家弱女子,更是不堪……” “呵呵,黄先生,你怎知她不愿意。”牛承忠带着揶揄口吻,干净利落地截断了黄尊素这番慷慨之辞。 说完,他一把推开黄尊素,几步迈到床板前,将郑海珠从阴影里揪了出来。 韩希孟急得怒斥“你,你,你和那独眼有甚分别!” 郑海珠几个踉跄中,却分明感到,牛承忠在黑暗里一碰到她露在上襦窄袖外的手腕,就立即松开,改成去抓她腕间的绳结,仿佛刻意避免接触到她的肌肤一般。 她正疑惑间,忽听门口一声闷闷的惨叫。 三个囚徒循声望去,竟见到那跟进棚子来看热闹的看守,被牛承忠的一个属下压在地上,一动不动。 属下凑前,低声问牛承忠“少主,要不要宰了?” 牛承忠道“他没做过什么恶,打昏就行。塞上他的嘴,捆住手脚,快些取他钥匙去开后院。” 又吩咐另两个属下“你们同去,记住暗号了么?” “记住了,少主放心。” 几个属下转身出门,像泥鳅滑入深潭般,消失在暗夜中。 牛承忠放开郑海珠,麻利地穿上中衣、棉甲,扎好腰带,对着面前目瞪口呆的三个囚徒道“黄先生,两位姑娘,我是朝廷派来剿匪的。现在我放开你们的手脚,你们自行逃走,路上小心。” 言罢,他先从被昏倒在地的看守身上,摸到两个小钥匙,打开黄尊素的手铐与脚链,又摸出匕首,隔断韩希孟和郑海珠腕间的绳索。 郑海珠揉着手腕,言简意赅地问牛承忠“牛大人,官军可是今夜来攻?我等躲在这棚子里,待你们剿完匪再出来,岂不是更安全?” 牛承忠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两点小油灯的光亮,像暗沉天幕中的两颗星子。 他想承蒙她看得起,相信我能赢。 牛承忠的嘴角牵了牵,和声道“姑娘,没有哪场仗,是在还没打之前,就能定输赢的。你们能早些离开是非之地,最好。” 牛承忠又转向黄尊素“对了黄先生,你可是举告过沈姓考生的科场舞弊?指使邱万梁绑你的,正是那人的父亲,河南巡抚沈大人,。在下敬你是非分明,倘使今夜剿匪未遭不测,后头愿意为你奉上证词。” 黄尊素拱手,深揖道谢后,问道“牛将军可知这两位姑娘,因何被掳?” 牛承忠道“是邱万梁交代独眼阿六去做的,我只约略晓得,也是替人绑架,欲辱清白。女子不比男子四处行走,若有人着意加害,可在家乡人中留心小人。黄先生本就要任松江推官,护送二位回松江后,正好替二位姑娘暗中查一查。现下,你们随我来。” 他说这番话时,双手完全解放的郑海珠,已从扔在床板上的包袱中摸到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塞入怀中,然后去扶韩希孟。 “不用你扶,我又不曾裹脚,逃命未必比你们慢。”韩希孟语气镇静从容,身形已跟上两个男子往门外走。 明代大家闺秀裹足,并非后世满清通行的骨折式残忍裹法,而是沿袭南宋做法,先将前脚掌缠紧、变得细长,再令五趾上翘固定,以追求穿着凤头鞋时秀丽好看。 可在特立独行的韩大小姐看来,这种外廓的纤细就是造作,脚掌脚趾被挤压而迫使行路缓慢的“端庄”,也分明更像老态龙钟的腿脚不便。她对裹足十分抵触,叔叔婶婶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此刻,韩希孟将身上那件松江浅染药斑布的褶裙一提,果然步履灵活迅速,敏捷如林间松鼠。 三人跟着牛承忠穿过柴房与牲口棚间的缺口,面前赫然一扇一丈高的大木门,已被牛承忠的几个下属打开一条缝 牛承忠抬手,对黄尊素等人做个噤声的手势。 郑海珠凝眸望出去,门外似是一条不长的甬道,正对着匪寨城堞在星夜中黑黝黝的剪影。 第九章 穿越后第一次杀人 “咕咕,呜厄……” 牛承忠的手下,对着甬道那头,模仿出长短不一的鸟鸣。 城堞空隙中,守夜匪兵的灯笼蓦地一晃,却无异响传来。 城堞依旧好像一只趴着打盹的巨兽。 但片刻工夫,城墙下的甬道上,出现悉悉簌簌的动静,继而响起几声古怪的蛙鸣。 “少主,我们的人进来了。”牛承忠的属下掩不住兴奋。 牛承忠沉沉地“嗯”一声,上前拉开大门。 几条黑影迅速地靠近,当先一人疾步奔到牛承忠跟前。 他单膝跪下,肃然禀报道“少主,此处城堞一路是五十个兄弟,另外三十个兄弟已伏在水路那头,寨里一动手,那边便封住水路,定不会让邱万梁那龟儿子逃走。” 牛承忠扶他起来,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引着队伍从门里往柴房和牲口棚方向集结,然后对黄尊素道“人马通行后,我就派亲随带你们沿此路到城堞下,那里有绳索,你们没有攀爬之技,我的人会背着你们翻越城墙,你们沿着沟渠走到一个乱坟岗,绕过乱坟岗往东南方向直走,便可找到往千墩镇的官道。黄先生听明……” 牛承忠最后一句还没说囫囵,不远处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邱大当家,有人夜袭!西边城堞,敌在西边城堞!” 牛承忠肩头一震,冲出门外。 只见前头城墙上,左右邻近城堞守夜的土匪,正呼喝着合围过来。 旋即,伴随着“嗖嗖”的弓矢声,冲在前头的土匪发出“啊”的惨叫。 但与甬道隔着一块菜地的土匪营房中,更多的土匪被惊醒,丁零当啷地抄起刀枪,钻出屋子。 顷刻之间,城堞下的甬道尽头,已打成一片。 牛承忠回身,对黄尊素急语道“这条通路废了,你带着两位姑娘先避在灶房附近。我这就带人去堵邱万梁,届时,各处匪徒定然会往他的宅子聚拢,你们反倒有可能趁乱从正门出去。” 黄尊素此时也一改文士作派,将长衫下摆捞起,系于腰间,直截了当地问牛承忠“牛将军可否给黄某一把短刃?” 郑海珠亦豪不含糊地凑上去道“我也要。” 牛承忠和黄尊素同时看向她,心中均是暗叹,这对主仆确实不同寻常,年轻小姐毫无羸弱之相,侍女更是有些牛犊子的勇武英气。 牛承忠让属下给黄尊素一把羊角弯刀。 “黄先生,此刀横握平出,御敌时割敌咽喉最深。” 他自己,则从腰间摸出一柄与其说是小刀、更不如说是凿子的短刃,交给郑海珠“姑娘,此刀只有尖端一寸处开了刃,握姿不当亦不容易自伤。你若被匪徒制住,像拿着簪子那般刺他即可。” 郑海珠接过,收在窄窄的袖袋里,竟颇为服帖安全。 她一个“谢”字未出口,牛承忠已反手夹起长枪,引领着首批集结的兵丁,向灶房外冲出去,一边简明地陈说寨中布局,分派兵力布局。 银枪闪烁中,背影远去。 郑海珠听着牛承忠那些“莽莽”、“熁人”、“攮”的发音,以及下属兵丁们独特音调的回应,不由心思飞转。 她作为后世来人,很肯定,这个自称为朝廷剿匪的牛将军,说的是川蜀一带的话。 …… 黄尊素举着弯刀,走近先前那个被打昏的土匪看守,确认他仍昏迷不醒后,寻到地上的钥匙,锁了牲口棚的门。 外头已经火光大亮,杀声震天,兵刃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尖利刺耳的音响划破夜空。隐约间,又能听见妇孺的哭喊,来自土匪们的家眷。 匪寨有四百来号青壮,相当于明代京营或边军一个“把总”所拥有的战兵人口,又有邱万梁这样的悍匪领头,岂会轻易被击败。 黄尊素吹灭油灯,拖过一把梯子,噔噔噔上了灶房的屋顶,躲在烟囱后观望。 不多时,他爬下来,对韩希孟和郑海珠道“寨子的大门开了,却没有官军冲进来,只有零星的匪徒家眷往外跑,我们这就走。” 三人快步奔出去,先被烈焰熊熊、刀光剑影的场面吓得一呆,继而才用视线捕捉到那些手中没有武器、夺路逃命的土匪家眷。三人忙离开土墙茅屋的阴影,随着妇孺队伍的方向撤离。 不料刚跑到离得最近的一处马厩时,独眼土匪徐阿六正策马拐出来,还没提速,一眼就看到了韩希孟和郑海珠。 “是不是牛承忠个王八羔子放你们出来的?老子先砍死你们。” 火光中,徐阿六面目狰狞,扬起亮晃晃的泼刀,居高临下地往韩希孟后颈劈下去。 始终看顾着两个女子、未离几步的黄尊素,身为一介书生,到了这要命的当口,有如元神发威般,竟十分敏捷,他怒睁双目,刹那间窜上去,扬起双臂。 “珰”地一声,牛承忠给的那柄弯刀刀腹,正挡住了徐阿六的泼刀刀锋。 韩希孟也没有傻得僵在原地,兔子般逃开去。 郑海珠定睛瞧去,见黄尊素肩膀颤抖,身形摇晃,显然并无格斗功夫在身,只因本能地双手握刀,握力加倍,那弯刀才没在对手武器巨大的冲击力下落地。 徐阿六吃一记瘪,才看清出刀的是那个被绑来换钱的臭进士。 他一掣马缰,转过马头,这回把目标对准了黄尊素。 不曾想,刚刚略向左边俯身,刀花还未挽起来,就蓦然感到右边大腿一阵钻心剧痛。 徐阿六“啊”地惨嘶,回头看去,正是韩家那个丫鬟,跌跌撞撞地从马颈处退开,手中一根铁凿样的短刃,尖端被血盖住了寒光,只留得靠近把柄处的一段银白。 日他娘,这两个秧子竟然都有家伙事,还都敢上来拼命! “独眼龙,我家世代行医,不会失了准头。我扎断了你腿上连心的大血脉,你越动,死得越快!” 郑海珠朗声与悍匪对峙。 她刚才按照对人体结构的皮毛常识,往徐阿六的前腿内侧划去,并不确信是否真的切断了动脉。 她只知道,人哪里跑得过马,短时间内没有退路,脑中萦绕着“大不了再死一次再穿越一次”的念头,周身便冒出一股豁出去的凶狠气概。 兔子还有三分勇呢,如荼的勇势,令郑海珠毫不犹豫地挺刀就刺。 徐阿六于又痛又怒中一个愣怔,另一侧大腿就又被扑过来的黄尊素猛砍一刀。 他仓促之下将泼刀换到左手,挥舞着护住自己的下半截身子,右手去摸右腿,果然热乎乎的血流喷涌而出,绝非寻常外伤。 这悍匪本以为须臾间就能顺手结果几个秧子的性命,未曾想居然阴沟里翻船。 徐阿六的脑子,一时竟有些空白,直到听闻身后石板路上响起大哥邱万梁的嚎叫。 “阿六,来接我!” 第十章 复仇的少主 徐阿六是个十足的恶匪,却也是个十足的忠仆。 他方才杀出重围,就是来马厩抢马,去接应匪首邱万梁。 此刻,他顾不得双腿血流如注,一夹马腹,往百步外的邱万梁奔去。 邱万梁身后,七八个跟他多年的护卫正摆开阵型,堵住石板路,拼死与牛承忠所领的兵丁缠斗。 那些护卫中亦有使长枪的,且对阵经验老辣,枪法在十几个回合里,未落得牛承忠的下风去。 邱万梁在护卫们为自己赢得的逃生时间里,奔到徐阿六马前,翻身上马。 牛承忠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银枪疾如闪电,快如旋风,一招“苍龙摆尾”,终于连刺三个对手,打穿对方阵式的一个缺口。 他振枪而起,避开补阵的敌人的刀锋,两条结实有力的大长腿如重锤打鼓般,踢在几人的肩膀上,并借势跃出,挺枪直追邱万梁。 而在石板大道的另一头,郑海珠正在黄尊素惊讶的注视中,手握一个小小瓷罐模样的东西,在马厩火把上点燃罐口拖出的引线。 她稳住自己的心神,沉声喝令黄尊素和韩希孟退开,然后举起瓷罐,大胆凝视着那条仿如绽放着迷你烟花的引线。 幸运的是,引线的长度歪打正着,当火花接近瓷瓶口时,徐阿六和邱万梁的马刚刚奔驰而过。 郑海珠抡圆了胳膊,奋力将瓷罐抛向马匹的前方。 “乒——啪——” 瓷罐在落地的一刻,不是碎裂,而是如手雷般完全炸开。 爆飞的,除了尖锐的瓷片外,还有藏在罐子里的几十根铁针,其中的大部分,都在刹那间刺入了正好踏进爆炸半径的马匹和悍匪身上。 奔马长嘶,吃痛中本能地抬起前蹄,将背上的邱万梁和徐阿六甩了下来。 徐阿六那只健康的眼球里被生生钉入一枚铁针,登时变成了双眼全盲的废物,加之腿上动脉泉涌般喷血,他在地上像浸了盐卤的蚂蝗似的,捂着面孔扭动片刻便昏厥过去。 邱万梁上马时在徐阿六身后,好歹被挡住了胸腹要害处,他拼力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再寻一匹马逃命。 忽听远处兵器库的瓦片哗啦啦响,一个人影在上面奔跑。 乃是邱万梁的另一个得力属下,不知从哪里脱身而出,跃上房顶,机括一响,一支弩箭朝着提枪追击邱万梁的牛承忠,呼啸而去。 牛承忠在这匪窝潜伏了大半年,知晓匪窝中强将们擅长的兵器,亦熟稔弩机。他听到机括之音,即刻枪头点地,身体腾起,一个后空翻,躲过了弩箭。 弩手继续飞檐而来,手上麻利地装第二支弩箭。 然而,弦还未上稳,身前的瓦片,突然炸开,弩手就仿佛池塘中被巨石落水溅起的鲤鱼,满身碎瓷和铁针,哀嚎着滚下房顶。 石板路边,黄尊素惊讶地盯着扔出第二只瓷罐的郑海珠,韩希孟则掩饰不住兴奋地拍手大叫“中了,又中了!” 那边厢,牛承忠已追近邱万梁,凭借长枪优势,一记“鹞子扑鹌鹑”,枪尖直刺邱万梁双腿。 邱万梁以剑格挡,被冲击力弹开一丈远,跌坐地上。 牛承忠扔了长枪,两个大趟步,扑过去踢飞邱万梁的剑,骑在他身上,左手锁住他的咽喉,右手摸出腰间鞓带上的短刀。 “邱万梁,你还记得,当年死在京城诏狱中的马宣抚么?” “诏狱……马?石柱宣抚使马千乘?”邱万梁嗓音嘶哑,目光里终于没有了多年来积淀的阴鸷狠戾,代之以惶然恐惧。 他盯着眼前这张面孔。 这副清俊端正的五官,和马千乘并不像,但是眼神……邱万梁终于意识到,难怪自己第一眼见到牛承忠时,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眼神像那个死在诏狱中的蜀地将军。 “你是马千乘的儿……” 邱万梁那个“子”字未说出口,牛承忠已手起刀落,划开了他的咽喉。 气管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发出“噗噗”的声音,邱万梁眼球凸出,大张着嘴,呵嗤呵嗤地试图呼吸求生的姿态,和抽动的腿脚一样,最终归于沉寂。 “少主!少主可受伤?” “少主!属下们已将邱万梁的嫡系匪将徐阿六等二十六人悉数斩杀,其余匪丁除了毙命的,那些或伤、或降的被缚者,如何处置,请少主示下。” 厮杀整夜的部将们,渐渐聚拢,并将几十具死尸掼在地上,面朝上排开。 牛承忠缓缓站起,接过一支松脂火把,将那些尸体的面容一一看过,才回身对属下道“将那些活着的,都带过来,我有话对他们讲。” 他吩咐完,兀自往前走了几步,捡起一片亮晶晶的白瓷碎片。 此时已过卯初,东南沿海的夏秋季节,天亮得很早。 东方的天空曙色虽浅,却足够照亮另一双满含英气的眼睛。 牛承忠捏着瓷片走到郑海珠面前,看到她左手紧紧捏着自己送她防身的短刃。 短刃上血迹淋漓,她露在窄袖外的手腕上,甚至那张还透着少女稚气的鹅蛋脸上,也沾了血。 “这是瓷雷。”郑海珠看着牛承忠手里的瓷片,解释道。 “哦,我只见过震天雷。” “嗯,这种瓷雷,是我和小姐不久前做出来的,没想到真的管用。” 郑海珠嗓音清悦。 从她兴奋中残留着彷徨的神情里,从她在尚无秋凉的晨风中微微颤抖的身姿上,牛承忠可以肯定,她绝不是经历过拼杀战阵、熟谙刀光剑影的人。 但她没有输。 “姑娘,”年轻的复仇者终于嘴角松弛,淡淡一笑,问道,“在下,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第十一章 都是名将 “各位,本将真名马祥麟,祖上乃后汉伏波将军、新息侯马援马忠成公。家父名讳上千下乘,乃重庆宁府石砫土司宣抚使。 万历三十五年,石砫发现银矿,家父如实上奏,不想朝廷派来的内侍税监邱乘云,向家父索贿白银万两,否则便要重庆府将石砫百姓全部迁走。 吾家世代磊落,从无仗势蓄财之举,家父与家母商议后,将她的嫁妆和自己的宝刀宝剑等一并变卖,也只得白银五千两。邱乘云与其义子邱万梁,索讨石砫少女五十人,折抵五千两白银,被家父严词拒绝。 邱乘云回到京师后,向圣上捏造家父有谋反迹象。锦衣卫缇骑入川捕走家父,关入北镇抚司诏狱。 时任戎政尚书的李化龙李公,当年曾与我们石砫土司军共同平定蜀地杨应龙叛乱,深知家父对朝廷忠心耿耿。李公挺身而出,奏禀圣上,为家父辩诬。 那邱家父子眼看圣上心生悯恤之情,竟在诏狱内将我父亲缢杀,谎称他乃自尽谢罪。 邱乘云恶事做尽,不久即遭天谴、暴病而亡。邱万梁没了靠山,害怕御史弹劾其过往罪行,带着一众家丁逃到江南,落草为寇,劫掠商船,为祸一方。 圣上察知,密令本将南下潜伏。今日,本将与川军诸位兄弟,清剿邱万梁及其爪牙,为国锄奸,亦报家仇! 朝廷有令,协从不究。尔等若愿归义从军,朝廷收为军户,整编安置。若要回乡务农,本将亦不阻拦设障。” 曙光中,二当家牛承忠,不,确切地说,是恢复了真名的马祥麟,对着跪在地上的百余土匪,朗声道出原委。 朝暾将升,天光斜映,更显得他的面孔棱角分明。 劫后余生的韩希孟,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恢复了几分活泼的少女心性。她望着端坐马上、银枪棉甲的年轻将军,忍不住侧头对郑海珠道“阿珠,你说,此人像不像折子戏里的赵子龙?” 郑海珠附和着点头,心中却是思潮起伏。 没想到这个卧底的猛将,竟是赫赫有名的明末女将军秦良玉的儿子。 历代修史,除了武则天这样正经当过皇帝的被写在《本纪》里,其他能够正史留名的女子,不是入《烈女传》就是入《后妃传》。 只有秦良玉,在《明史》中像男性将相一样,拥有自己的单独传记。 因为她真的太会打仗了。 自万历年间承袭亡夫的宣抚使职位开始,她就领着兄弟和儿子们,为朝廷四处救火。无论是抵抗后金的辽东浑河血战,还是平定叛军的四川会战,抑或是剿灭流寇的追击战。 秦家满门高能,用川军的强悍,映衬出朝廷京营、关宁军等队伍的怂样。 “郑姑娘,你方才扔出的,可是小一些的火油神炮?你们怎会有这东西呢?” 黄尊素在一旁,语气温和地询问,将郑海珠从遐思中拉了回来。 郑海珠看向韩希孟,得到她应允的示意后,方对黄尊素恭敬道“回黄大人的话,那是瓷雷。家兄生前虽为文职,但颇爱读《火攻问答》等书,我也对家中藏书有所涉猎。这瓷雷与火油神炮的制法相类,只是将铁球换成瓷瓶,里头除了火药外,还装填了铁针或者铁钩。外表看着就像我们妇人用的胭脂水粉瓶子,是以我与小姐昨日被劫时,那独眼龙翻了我们的包袱,只拿走了银子,并未发现瓷瓶的异样。” 韩希孟感念黄尊素方才从徐阿六的刀下救了自己的性命,加之想到他已是松江府的官员,便坦然地补充道“黄大人,民间研制这等火器,终是不妥,小女子也明白。大人将赴我松江府上任,届时我让海珠将她所画的瓷雷法式图,并家中另几个瓷雷,送到府衙交给大人。” 黄尊素微微颔首“甚好。” 他这般光风霁月地一笑,昨夜暗室中的矜持,方才搏斗时的紧张,皆再无留痕,整个人显得比而立岁数年轻不少。 郑海珠看在眼里,心中暗道,没想到黄宗羲的爹这么好看,与那马祥麟,一个文雅端静、风度翩翩,一个姿颜俊勇、英气勃勃,往这几百号人里一站,当真鹤立鸡群,别个都成了背景板。 那边厢,马祥麟交待完部下打扫战场、统计归顺匪兵等事宜后,踱步过来,正要询问黄尊素与二女如何回松江,却见寨门方向,几个川兵引着五六个骑士,往这边走。 “姑姑!” 其中一匹马上的少年,惊喜地大喊一声,灵活地翻身下马,飞奔过来。 正是前去报官、遇到父亲故人的郑守宽。 …… 马祥麟盯着郑氏姑侄身边的中年武将。 他虽然能够平视同样魁伟高大的对方,但戎马世家出身的他,鲜明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有股沙场积威,无形地向自己压过来。 辽东边军的宿将,果然名不虚传。 “黄大人,马将军,”对方收起兵部的腰牌,对黄尊素和马祥麟拱手道,“天意怜幽草,想来我那郑家贤弟在天之灵保佑,让我投宿巡检司时,竟能遇到守宽。只没想到那巡检司原是与匪首沆瀣一气的,派出的向导故意绕路,耽误老子救人。还他娘的有个先来通风报信的!” 中年武将因已得知马祥麟和黄尊素的身份,故而刚开口的几句话,还学了几分斯文。 但说着说着,便露出武人的粗豪来,一边骂娘,一边转身如拎小鸡般,提溜起两个小卒,扔到马祥麟跟前。 一个小卒直着嗓门叫唤道“英雄饶命,都是巡检司陈副使吩咐的,小的们哪能抗命”。 马祥麟耳力和记性都极佳,当即听出,这便是昨夜在西城堞外大喊的人,想必他当时正撞见川兵翻阅城堞。 马祥麟对中年武将还礼道“多谢将军送来这两个人证,在下必会向朝廷奏禀此地官匪勾结之事。对了,在下年初即到江南潜伏,久离京师。听说,建州的努尔哈赤,今岁竟自立为汗了?” 马祥麟以寒暄口吻问着大明边事,心下却在琢磨对方的身份。 这中年武将自称郑家故旧,又是兵部配了令牌的有名有姓的人物,还夤夜前来救人,照理,自己没有理由不相信对方。 只是,对方说与郑家兄长相交于十年前,且未见过郑海珠和郑守宽,此番能相认,靠的是听到郑海珠的名字,见到郑守宽的样貌颇肖其父。 难怪方才打照面时,郑家姑娘一脸懵懂疑惑。 马祥麟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眼中的探寻之意,去看郑海珠。 郑海珠此际的表情,则更为古怪。 在场的所有人,定然都猜不出古怪的缘由——她听到那中年武将自报家门辽东瑷珲守备,毛文龙。 第十二章 宫中来人 今年是努尔哈赤自立山头的第一年,离毛文龙率领东江军经营皮岛、牵制后金军事力量还有好几年,他现下确实还只是辽阳附近的一个小军官。 但此刻,郑海珠没空去惊讶郑家竟然和毛文龙有交情。 她更担忧,若毛文龙提起兄长郑海琳的生前旧事,自己能不能利用这两年的信息积累应付过去。 韩希孟却已拿好了主意,冲毛文龙欠身道“将军既是郑家故旧,又说本来就要去松江府的南汇卫所办差,那吾等便与黄先生一道,随将军回松江。黄先生,你看如何?” 她最后一句,向黄尊素发问。 黄尊素自也明白两位女子虽然聪慧勇敢,毕竟忌讳就这般单独与粗犷武人同行,有他这半个松江父母官在,才妥当不少。 大明到了这一朝,早已是文官统军制,文官可以拿鼻孔对着武将,黄尊素新科进士出身,且已授官,地位远在毛文龙这个边镇小小守备之上。 但黄尊素得知毛文龙身份后,并无倨傲之态,此刻也仍语含谦逊“吾等能和毛将军同行,此去松江自然放心些。有劳将军了。” 毛文龙淡淡还礼,心头微有波动。 他自负老于江湖,早看出巡检司与匪窝是穿一条裤子的,对于从匪窝里把姓郑的女子捞出来,颇有信心,到得山寨门口、让巡检司的带路小子进去转圜,反正又不要匪首交出那大小姐,只讨回丫鬟即可。 然而如今情势陡变。 匪首伏诛,朝廷竟另有文官、武将在此。 那姓马的小白脸,还是川军来头。 嗯,小白脸其实不白。 脸上一股黑森森的杀气,对姓郑的小娘们儿却说着感谢救命、日后当报的话。 怎么,这就混上交情了? 罢了,管他娘的呢,老子后头要对郑氏女子做的事,也是为了边镇军民,问心无愧。 毛文龙想到这里,计较已定,颧骨下横肉一松。 他转头看到边上的马厩,大剌剌对马祥麟道“贤弟,寨子里可有马车,让黄大官人他们坐,在下亲自驾车护送。” …… 毛文龙一行的车马远去后,马祥麟才蓦然感到亢奋释放殆尽后的疲惫。 “把邱万梁的人头割下来,用石灰腌着,带回石砫祭奠爹爹。”他吩咐属下。 又对大半年来一直跟着自己潜伏匪窝的家丁道“去让三夫人将东西准备好,崔老公的人见到我们的信号,也就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是。” 不多时,家丁引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来到马祥麟跟前。 “三夫人将后院都料理干净了吗?”马祥麟坐在石墩子上,眯眼望着往来的川兵清点归顺俘虏、收聚匪徒家眷的忙碌景象,语气冷漠地向那妇人发问。 那妇人弯眉杏眼,妩媚妍丽,有股柔腻风流之态。 白皙的面颊和双手上却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妇人剜一眼对自己像往常一样傲慢的马祥麟,不屑地撇嘴“马将军不必再尊称我一声三夫人,我不过是个承蒙贵妃看得起的奴儿,将军叫我琥珀就行。至于邱万梁的后院,前头两位夫人,以及老邱的骨血,我一个都没留,包括我和老邱生的那个。” 马祥麟听到最后半句,才将目光投到她脸上。 在旁人看来,见多了血肉交迸场面的马将军,似乎也忍不住对那妇人表达讶异你说起亲手弄死自己不到周岁的娃娃,语调竟浑无异样? 琥珀却扭头看着邱万梁的脑袋被兵卒割下来,笑道“恭喜马将军大仇得报。” 马祥麟未再搭理她,少倾,忽地站起,往寨门方向走。 两个锦衣卫缇骑,护着中间一人一马进到匪寨中。 那人也只二十来岁,头戴黑帽,白面无须,身着绛红色曳撒,雪白的交领两侧绣着麒麟纹样。 马祥麟迎上去,立于那人的马前,拱手道“胡公公。” 太监胡芳见马祥麟没有伸手来搀他的意思,喉咙里幽幽哼了一声,翻身下马。 又见马祥麟也不跪拜,目中戾色一闪,捏着不公不母的嗓音揶揄道“哟,小马将军是嫌这地下血水横流,怕脏了战袍?” 马祥麟仍是膝盖笔直,不卑不亢道“昨夜确实一场恶战,兄弟们尚未清扫干净,污了公公的眼睛。” 胡芳斜睨他一眼“小马将军太高看咱家了,咱家不过是给贵妃和崔老公跑腿的,哪有这么讲究。” 言罢,他径直走到琥珀跟前,神态霎那间从阴鸷换成了怜惜。 “琥珀,你这一回立了大功,也受了大委屈,贵妃和干爹都惦记你呐。” 琥珀屈膝还礼,面无表情地从肩膀上取下一个小包袱,双手捧着交给胡芳,道“多谢贵妃和崔老公挂怀。这是邱万梁的暗账,我已核对过,锦五十匹,苎丝、纱罗各超过三百匹,绢八百余匹,销赃后换成的银子,一部分存在江南六府的几个钱庄,一部分运去了广府。江南的钱契都在这里,广府的那些,我尚未寻到,只听说靠近被弗郎机人(指葡萄牙人)占的地方。” 琥珀本是郑贵妃豢养在宫外的暗桩,直接受大太监崔老公指派,因而报账时,对胡芳这个崔老公的义子,并无丝毫卑媚之态,都是自称“我”。 胡芳盯着她。 纵使云鬓纷乱、满面血污,这番狼狈之态也遮不住她芍药般的姿容。 年轻的阉人一时心旌荡漾,去接她手中的包袱时,故作无意地握住了她的手。 琥珀如遭针扎,倏地缩回双掌,包袱掉在了地上。 一旁的马祥麟迈步上前,捡起包袱拍了拍,递给胡芳道“胡公公收好,旁的,什么都没有这包袱重要。” 胡芳泰然自若地一笑,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又问道“对了,埋伏在附近的锦衣卫兄弟告诉咱家,有一小队军兵黎明时来过寨子,离开时却多了一架马车。是何人?” “是辽东的一个边将,叫毛文龙,兵部派他来南直隶和浙江接洽一些火器事宜。不想遇到故人之子报官求救,他就过来,把被邱万梁掳掠的故人之妹带走了,并一位被邱万梁劫持的松江府推官。” “毛文龙?没听过。那推官叫什么?因何被劫?” 马祥麟道“叫黄尊素,今岁新科进士,因举告吴江人沈同和舞弊,沈父找邱万梁绑了他。” “黄尊素……”胡芳面色一变,“是这个人,虽在三甲,却因举告之事,让圣上也留心了他,圣上看过此人的文章,本想留他在京师,一听他是东林学派的,就轰到南直隶来了。小马将军,可惜咱家来迟一步,否则,洒家就会命人传话给你,趁乱杀了这个黄尊素!” 第十三章 方向不对 马祥麟盯着胡芳道“胡公公,寨子里清楚邱万梁与宫中瓜葛、以及历年所劫绸缎去向的,我都斩杀了。那黄尊素被劫到此地,只区区数日,始终戴着重铐,囚于牲口棚中,不是个知情人。” 胡芳“嗤”了一声“马将军,你以为咱家要杀他,是因为怕他发现邱万梁的底细?错啦!咱家方才不是与你说过,这黄尊素,是东林一派的。” 马祥麟冷冷道“我一介武人,只知平时练兵、战时拼杀,对文士们的派系,没兴趣。” 胡芳心道,终究是个四川蛮子,也就只配给贵妃和福王当条猎犬而已。 他遂不再深入此事,挥手让马祥麟引领自己和锦衣卫缇骑,去察看邱万梁和得力手下的院子,检查他们的家眷,尤其是子嗣,是否被尽数屠戮。 不多时,一行人转回来,胡芳踱到邱万梁和徐阿六等人的尸首前,弯腰瞧着,对马祥麟道“邱万梁的干爹死了后,京师多少人要杀他,他靠着贵妃和福王的安置,才能在此处逍遥快活。谁知他不知好歹,藏下那么多货,还敢忤逆贵妃、四处接脏活,全然不顾结下新的仇家会给贵妃和王爷添麻烦。不知好歹的东西,早晚是这个下场。” 胡芳说到此处,有意顿了顿,继续道“但邱万梁这颗脑袋,贵妃得留给你马将军来砍。因为贵妃她,敬重令尊令堂,也看好你能把石砫土司兵带得更上一层楼。” 马祥麟抬头,直视着胡芳“胡公公,我岁初南下时,就与郑贵妃说过,我母亲不晓得此事。她以为,我带出百余土司精锐牙兵,是兵部调我来东南做剿匪客军。” 胡芳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语带深意道“令堂晓得的事,确实不多,马将军你知道的事,如今可不少了啊……” 马祥麟垂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棉甲边缘。 他心明如镜。 两年前,当他出川赴京,苦苦寻找杀父仇人的下落时,那位当今圣上的宠妃,突然派人找到他,告知了邱万梁的下落。 那一天,马祥麟就明白,贵妃用一颗弃子要换到的东西,绝不仅是琥珀报出的那些丝绸和银两。 川军悍勇,与浙兵齐名。而石砫土司兵,是川军中的佼佼者。 贵妃看上的,是他马祥麟身为石砫兵少主的身份。 胡芳见年轻人又陷入沉默,轻咳一声,勉强挤出几分推心置腹的口气“马将军,令堂秦夫人,乃巾帼英雄,但女英雄胜仗打得再多,卸下戎装,她也是位母亲。天下做母亲的,哪有去拦着儿子奔个好前程的。你看郑贵妃对福王……呵,不说啦,你是聪明人,咱家言尽于此,带着这包袱先走一步,回京师复命去喽。” 胡芳说罢,折身去到马前,偏头去看抱着胳膊立于墙角的琥珀“琥珀姑娘,你要不要随咱家一路回去?” “不劳公公了,我自己走。” “别介,瞧不上我,那就让马将军护着你啊……” 琥珀报以沉默。 胡芳鼻子里嗤一声,翻身上马。 “打鱼夫唷,采茶妇,鱼肥茶香摆一桌唷么嘿。小和尚唷,俏尼姑,孤男寡女同被窝唷么嘿。” 胡芳哼着龌龊不堪的小曲,扬长而去。 彼等走远后,马祥麟面沉如水,迈到琥珀跟前“胡芳没有察觉异样,你带着孩子走吧,回到京师小心藏着娃儿,莫教崔老公发现了。” 马祥麟初到匪寨时,就依着崔老公指令,与同为卧底的琥珀接上头。 数日前,琥珀暗中央求马祥麟,放那个自己与邱万梁所生的两岁小娃一条生路。马祥麟遂利用出寨的机会,到附近村落寻了一个因病早夭的孩子,命亲信替换了琥珀的幼儿,骗过前来验看的太监胡芳。 此刻,年轻将军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渐渐刺眼的阳光,也遮住了周围或有或无的闲杂目光。 琥珀脸上那层保护色一般的冰霜外壳忽地碎裂,她的双唇微微颤抖。 “谢谢马将军,将军大恩,琥珀和娃儿,没齿难忘。” “不必记在心上,此为人伦常情。琥珀,你是做娘的,我也有娘。” …… 黄土大道,烟尘飞扬。 马车上,郑海珠被颠得七荤八素。 毛文龙这个赳赳武夫,赶起马车来,也像去冲阵杀敌般心急火燎,仿佛前面有无数女真人头在线等他去砍。 郑海珠一个习惯了地铁高铁等舒适交通工具的现代人,穿到此世后,长途跋涉中尽量选择内河水路,就是受不了马车的颠簸。 不曾想这回,命没丢在匪窝,倒是要折在毛大将军这一星差评的车技上了。 车厢里,小少年郑守宽经历了十几个时辰的紧张与奔波,精疲力竭,兀自酣睡。 黄尊素紧抿双唇,强作镇定,但脸色也已煞白。 韩希孟更是从没受过如此折腾,拿帕子捂着嘴,眼见着就要呕。 郑海珠心道,一个是不愿发言央求武将的文官,一个是忌讳出声搭腔直男的小姐,可不就得靠我挺身而出,果断吐槽么。 “哎,毛将军,毛将军,可否将车赶得慢些。”郑海珠晃晃悠悠地挪到车头,把住木框,对着近在咫尺的宽阔背影,大声吼道。 毛文龙侧过头,却不是回应郑海珠,而是看向从后面追上来的亲信骑卒。 那骑卒做了几个手势,毛文龙扬起双臂,口中连连呼哨,伴随着收掣缰绳的动作,让马车渐渐地停下来。 郑海珠仿佛重回人间,靠在车框上一边喘气,一边张目四望,但见官道寂静,两边蒿草丛生,偶有鸟群扑簌簌飞出草窝子,前后左右都不像有人烟的样子。 嗯?不对。 郑海珠猛然发现,按照这个季节太阳的高度来估摸,此时应接近申时末,太阳应在正西边。 晚明江南的地名和后世差别极小,按照郑海珠残留的开车走高速记忆,从后世的千墩镇进入上海市的松江区,若在傍晚时分,太阳是照着副驾驶座的。 可是此刻,落日照着马车屁股。 方向感极好的郑海珠,登时疑惑起来——毛文龙这是驾车往长江入海口走? 那分明,是在远离松江府城! 郑海珠只觉得心口一凛,疑惧之情腾腾而起。 “毛,毛将军,是到松江府界了吗?” 第十四章 我只劫这位郑姑娘 毛文龙径直跳下马车,把楔形的车轫塞在轮子下头,给马扔了个粮袋,赞道“真是匹好马!“ 又对着聚拢过来的随从们道“他娘的,老子今天见着匪窝里那一排马,真眼红,要不是那川军小子也是朝廷的人,老子就带着你们动手抢了。咱辽东问蒙古鞑子买匹中用的马,老贵了。” 一众随从纷纷附和。 他们皆是北方口音,只有出生在杭州府的毛文龙,讲话还隐隐带着吴越声腔。 郑海珠见毛文龙对自己恭敬的探问充耳不闻,与今早在匪寨有马祥麟在场时的礼貌模样,判若两人。 正惶惑时,毛文龙从马首处抽身折回,一把将她拎下车。 郑海珠本能地惊叫,身后反应过来的黄尊素,急忙躬身从车厢跳出来,人还未站稳,喝问声已响起“毛将军,你在干什么!” 仓啷一声,一个辽东兵弯刀出鞘,横在黄尊素胸前。 几乎同时,官道上另有蹄音传来,两个辽东兵纵马飞奔赶到,分别从马上拖下一个干瘦的农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女娃。 “毛守备,附近村落里只有他会赶车,这是他女儿。” 毛文龙面露三分煞意,将马鞭塞到农夫怀里,对这对满眼惊恐的父女道“你们,一个赶车,一个伺候里头的小姐,把小姐和两个男子,都送到松江府。老子是朝廷的人,过几日还回松江,要是发现事没办好,老子带人烧了你们村子。” 农夫本就憨厚而胆小,哪还敢多问,连连点头。 韩希孟和被惊醒的郑守宽,此时也扑到车门口,同样被辽东兵以刀挡住。 黄尊素听毛文龙话里的意思,只要带走郑海珠,疑惑替代了惊怒。 他努力摆出晓之以理的镇定口吻,端严道“毛将军,你晓得本官的身份,但本官不想以势压人。本官只想问,不管你是不是郑家的故人,你都是兵部挂了号的边将,是有出处的人,你突然对郑姑娘行此举,必不是心生歹意,究竟为何?” 毛文龙微微收敛凶相,对黄尊素潦草地拱拱手,道“我对黄大官人和韩小姐无意冒犯,故而特意寻了乡人送你们到府城。另则,本将也不瞒你,我确实认识这郑家,但既无交情,更无仇怨。对这郑姑娘,我是送她去好地方享福,不是掳回辽东给老子做妾。行了,其他不必废话,老子要赶路。” 言罢,毛文龙挥挥手,令随从们把仍在啰嗦训斥的黄尊素和挣扎怒骂的郑守宽都捆了,塞回车里,又对脸色惨白、苦苦哀求以银子换人的韩希孟道“韩大小姐放心,老子是给你这忠仆寻个好前程去,没准啊,她日后比你还富贵。” …… 夜幕四合,星垂平野阔。 晚风中潮意甚浓,入耳更有涛声阵阵。 马队贴着密林与滩涂的交界线,在鸱鸮瘆人的鸣叫中,摸黑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绕过一片高高低低如魑魅聚集的礁石后,才停在海边。 毛文龙把双手被缚、趴在马背上的郑海珠,拎下来放在沙滩上,熟练地割断绳索。 “郑姑娘受苦了。”他虽粗声粗气,致歉的态度倒不像惺惺作态的揶揄。 颠簸和惊惧令郑海珠大脑缺氧,半个时辰里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此刻双脚终于着地,却根本站不住,虚弱得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毛文龙示意随从拿来干粮和清水,郑海珠狼吞牛饮一番,终于恢复了些元气。 下午毛文龙在官道上忽然变脸时所说的那番话,以及一路行来并无非礼猥琐动作的细节,令郑海珠判断,毛文龙劫持她,似乎无关风化丑行,而是要将她送去什么地方,或许,交给什么人。 起码目前,自己应该性命无虞。 郑海珠于是微微抬头,语调沉缓地问毛文龙“将军,此地可是南汇咀?” 毛文龙诧异道“咦,你熟悉此地?” 郑海珠回忆着方才昏沉沉间断续映入眼帘的画面,平静道“我阿兄当年未中进士前,曾在南直隶和闽浙一带游历。我识字后,看过他写的札记,里头提到松江附近的海边,有一处鹰嘴地形,叫南汇咀,建有四方城防范倭寇。方才我远远看到城墙,所以这般猜测。” 毛文龙点点头,和声道“你这小女子,见识和脑瓜倒真不错。我家大姑娘和你差不多年纪,在辽东那草窝里,养得跟个傻狍子似的,唉。” 他话音未落,一个正嚼着饼子的随从,就大咧咧搭腔道“毛守备,你家大姑娘,许给小人吧,成不?小人的爹爹,在咱屯里,那是出了名的怕我娘,我的性子一定随我爹,保准把毛大小姐伺候得,从傻狍子变作母老虎。” 众人哄笑起来。 而毛文龙,居然顷刻间变得没有一丝上官的架子,乐呵呵道“许三,你小子模样倒是不磕碜,老子稀罕。回辽东后,你多杀几个女真鞑子,就能给老子做女婿。” “好咧好咧,杀鞑子,我也要给毛守备做女婿,守备家的姑娘,都贼俊。” “我不光杀普通鞑子,还要杀奴酋,那个什么打哈欠……” “奴酋叫努尔哈赤!” “对对对,努尔哈赤。毛守备,小人我把那老酋的脑袋割下来,掏空了给你当夜壶!” “你小子尽噗嗤噗嗤吹牛。” 此时的辽东辽南等大片土地,尚未被努尔哈赤率领的女真人占领,汉人守军和居民有许多是登州和青莱过去的,因此大部分是胶辽口音。 郑海珠被一片欢乐祥和的山东话包围,如听后世的山东快板儿,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倒霉处境,也跟着闷闷地笑。 须臾,又听毛文龙与属下们开过玩笑后,就开始认真讨论努尔哈赤会不会往西来攻萨尔浒。 这个在后世史册上如雷贯耳的地名,蓦地又令郑海珠抬头,望着眼前意气昂扬的毛文龙,心生唏嘘。 现在是历史上的公元1616年,在这一年,东北的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正式称大汗,建立后金政权。 如果以后人的眼光来看,大明王朝的丧钟,敲响了。 匪窝历险后,郑海珠有些困惑,倘使没有自己戳向徐阿六的那一刀,黄尊素和韩希孟,难道会被徐阿六杀死吗?在真实的历史中,这两个人分别活到了天启年间和崇祯年间,在那个没有自己出现的时空里,他们也并未在万历年间遇害。 是因为真实历史上另有贵人出现救他们一命,还是自己穿越来的这个大明,只是一个平行时空? 那么,眼前这个明末最有名的军事人物毛文龙,命运走向又会如何? 他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第十五章 扬帆向洋 忽然传来的狗叫,打断了毛文龙关于抵抗女真人方案的谈兴。 夜色中,滩涂上一人骑着马,前头跑着一条小狗,迅速地移动过来。 那人到得跟前,翻身下马,对毛文龙连连告罪“将军,小人到得晚了。不敢点灯笼,怕方城那边的守卒出来瞧见。” 毛文龙显然认识他,对他讲话也很客气“偌大滩涂,都是鱼腥气,狗子要嗅到马匹味道,总需费些辰光。辛苦老哥,咱们快上船吧。 “好嘞,将军和弟兄们随我来。” 那老汉抄起小狗,上马急驰引路。 又绕过几片礁石,眼前豁然开朗。月色下,一艘平底沙船舶在海滩边。 船上两个水手瞧见动静,纷纷跳下船,过来与毛文龙恭敬见礼。 毛文龙转头,对着刚才开玩笑要收作女婿的随从许三道“你和小七留下,带上马匹随李老哥走,就在他庄子里让马儿们修养几日。莫出去厮混,此处仍是松江地界,小心碰上那个黄什么的官儿。” 许三恭敬地应一声,与那个叫小七的辽东兵收捡缰绳,和带路的老汉,一人三马,赶着小小的马群,走远了。 毛文龙则领着剩下的人,上了沙船。 大明常见的海船,有四种沙船,广船,鸟船,福船。 郑海珠穿越来的第一个生活地点,是福建漳州龙溪县。 她在那里已经见识过各种海船,故而晓得,大明的四种船只里,只有平底的沙船无法在深海航行。 而此刻,这艘沙船是笔直地远离海岸线,那就意味着,他们或许不久就要换船。 果然,沙船张起风帆、迎着那轮弯月行驶不到两炷香的工夫,便绕过一个小小岛屿,靠近了它的伙伴一艘颇具规模的鸟船。 鸟船底部如刀刃,船身高,上宽下窄,能够在狂涛汹涌的外海劈波斩浪地航行。 而与同样是尖底、甲板却宽阔如蝙蝠两翼的广船不同,鸟船的甲板狭长,船舷向内兜拢,安全性要强过广船,更不容易在狂风中失去平衡。 郑海珠能在黑漆漆的夜里一眼认出这种船的形制,主要因为船头被打制得尖而翘,仿佛锐利的鸟嘴。浙江一带的百姓,认为是天帝命令青鸟衔来了种子,才让自己的先民们开始种植水稻、生息繁衍,故而将海船做成鸟首状。 “咣”地一声,鸟船上的水手,从船舷被打开的缺口处,放下一块木板,接驳于矮上一截的沙船船舷。 毛文龙抓起郑海珠,像扛麻袋似地扛在肩上,踏着颤巍巍的接驳木板,如履平地,气定神闲地迈入鸟船甲板。 鸟船上竖着好几个大火把,照得甲板亮晃晃的。 赤膊的水手们收起跳板时,一个身着苎罗短衣、结实精干的年轻人从桅杆下走过来,盯着被毛文龙放下的郑海珠,冷然道“毛将军,这个怎滴是个娘们儿?海上自古的规矩,女人不能上船。” 毛文龙眉毛一扬,怼道“海上自古还有个规矩,阉人不能上船。当年戚爷爷打倭寇时,先帝也派内侍上船监军过几次,老子没听说戚爷爷把中贵人踹下船。” 罗衣年轻人虽受托来接毛文龙,却因着从前打交道时的丁点儿私怨,不想给这个辽东来的老丘八好脸色,遂越发尖刻道“将军以为我们岛上是窑子么,还往里送粉头?” 毛文龙眯眯眼睛,转了笑呵呵的模样,道“李兄弟,这小娘们儿不是娼门,是另有来历的。等上岛见了你大哥,你就晓得了。走船吧。” …… 黑暗中,鸟船的起伏明显厉害起来。 比满船男人们呼噜声更响的,是海浪猛烈拍打船身的声音。 郑海珠蜷缩在一个巴掌大的小舱中,估摸着鸟船已经驶入辽阔的东海。 船开动后,毛文龙似乎尽力将她与一船的糙汉们隔开,让那姓李的头目给郑海珠单独安排了歇息的角落,还不忘察看她被缚住的手腕,确认她十指能够活动后,叮嘱她从里头将门闩拉上。 毛文龙举止的各种细节,令郑海珠越发肯定,自己无论是性命还是身为女子的尊严,都暂时无虞。 更所幸这具福建海边古人的身躯,让她不晕船。 于是,两天两夜没阖眼的她,放下警惕后,总算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舱板的缝隙筛进缕缕亮光。 郑海珠拨开舱门,直起腰,让双目适应了一会儿白昼光芒,便摇摇晃晃地登梯,爬上甲板。 烟波浩渺、水天相接的壮美场景,扑面而来。 和后世长江入海口浑浊的东海不同,眼前的海水,呈现高饱和度的蓝绿色,仿佛苏嘉湖地区最上等的又糯又亮的锦缎。 被风卷起的粼粼浪花,犹如锦缎上细密雅致的银纹,流光闪耀,惑人心神。 若转头看向另一侧,景色则更为奇幻。朝阳东升后,钻入云层,成为高妙的魔术师,不仅令天空变化出金黄、榴红、粉紫、靛青等各种颜色,并且慷慨地奉出万丈光芒,倾泻而下,尽撒海面,编织出一个熠熠生辉的宏大世界。 海洋! 这就是纵然聚集了千难万险,也无法阻止勇敢的人类去探索它、跨越它、开发它的海洋! 而在如今这大明万历末年,整个世界早已进入了大航海时代。 此刻,仍是半个囚徒状态的郑海珠,甚至感到一种愉悦的亲切。 只有身处碧波万顷的海洋中,带有时代印记的府衙、街道、庐舍、桥梁、马车才会从视野里被清除。 天空与海水,似乎再次令这个渺小的穿越者进入时空隧道,回到五百年后的世界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郑海珠贪婪赏景的目光终于收回来,对着那个铁塔般的身影道“毛将军,此船可是去舟山诸岛?” 毛文龙已经不像昨夜听到郑海珠说出南汇咀地名时那般诧异,淡淡道“你既熟悉我大明东线舆图,自不难猜。” “那么,毛将军现在可以告诉我,要把我带去见谁了吧?” 毛文龙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去见你的老乡,再续前缘,给他做老婆。郑姑娘,你可还记得颜思齐这个名字?” 漳州,颜思齐…… 郑海珠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第十六章 上岛 毛文龙口中的“颜思齐”,在晚明史中,名气可不比他小。 颜思齐本是福建沿海的一个小裁缝,因不堪受辱打死了士绅家仆,为躲避官府缉拿而跳到一艘海船上,到了日本平户。 当时的平户是远东大港,聚集了不少华人,明为海商,暗做海寇,黑道白道都混。颜思齐身怀武艺,又精明能干,很快成为华人李旦海上集团的骨干,游走于日本德川幕府、大明政府、荷兰人等各方势力之间。 后来,因日本德川幕府对于部分华商的态度恶化,颜思齐率领手下人马谋划起事,被日本人发现后,他们连夜乘坐大船逃离日本平户,一路往南,在澎湖列岛东面的笨港登陆,定居开发,继续从事海上贸易。 笨港,就是今天的台湾北部地区,故而,颜思齐又被后人尊称为“开台王”。 一年多前,郑海珠穿越到福建漳州的海边小县城时,算了算年份,自然会小心地打听颜思齐这个人物。 当时,无论是街坊,还是她唯一的亲人——侄儿郑守宽,都对她的问题表示奇怪,说是当然有此人,做得一手好衣服,爱打抱不平,数年前下落不明,官府还搜寻了一阵,怎么你不记得了? 郑海珠只得胡乱解释为自己在海边不小心坠崖后,命是捡了回来,却丢了过往的许多记忆。 她哪里想得到,自己魂穿的这位古人郑姑娘,原来竟是和颜思齐有瓜葛,并且看来,此事虽然不被郑姑娘的亲人邻居知晓,对于毛文龙来讲却不是秘密。 这中间,有啥弯弯绕儿? 毛文龙见郑海珠面色,心中那种来自男性本能的操控欲得逞,化为得意之色“郑姑娘是不是听得没头没脑的?呵呵,那就对喽。” 郑海珠心思一转,咂摸出毛文龙的言下之意,立即作出半是懵懂半是急恼的神情,道“毛将军,你说的此人,原是海澄县的,在我们龙溪县做裁缝,几年前坐事逃亡。可他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在老家已自梳,自梳女怎会和他有婚约!将军为何如此有兴致,做起月老来?” 毛文龙正要和盘托出,一眼瞥到那个姓李的锦衣年轻人也走出仓房、准备爬上甲板,便忽地刹住了谈兴,淡淡道“上岛再说。” 顿了顿,补充道“郑姑娘把心放到肚子里,老子堂堂瑷珲守备,没事欺负你个小丫头作甚?这一回真的是机缘巧合,是带你享福去。老子实话和你说,若颜兄弟能看上老子的闺女,老子梦里都要笑醒。” 他言罢,上前截住锦衣年轻人,大大咧咧地打招呼“李兄弟,给这女娃拿两个饼子,你今后说不定要叫她一声嫂子,莫饿着人家。” 年轻人满脸写着不高兴,剜毛文龙一眼,抬头问爬在桅杆上的一个水手“明日中午,能到岱山吗?” …… “哗啦啦……” 沉重的铁锚被抛入大海,溅起一阵水花。 甲板上的铁链被急速拖拽,滑动好一阵,才猛地一滞,停了下来。 郑海珠立于船舷边,目光顺着悬空的锚链,逐渐移至水面。 无论是落锚的时间,还是水面的幽蓝色,都表明,此处的水很深。 郑海珠又看向前方的石壁,海水与岩石相接的地方,水线以上青草茂盛、间有野花,水线以下则隐约吸附着白花花的海贝。 再瞧石壁不远处的巨大礁石,水面以上十分光滑。 看来,这个季节,阳光炽烈的晌午,反倒是涨潮的时候。 “一、二、三……咣” 在岸上几个赤膊汉子整齐的号子声中,一块宽阔的跳板倾斜倒下,搭在鸟船的甲板上。 姓李的锦衣青年头一个踏上跳板,边走边冲前方挥手叫道“大哥!” 神态十分亲热,与此前在船上的冷傲不屑判若两人。 毛文龙估量了眼前这块新跳板的宽度,俯身对郑海珠道“姑娘,板子这么宽,你腕上的绳索也已解了,你自己走,应该掉不下去了吧?当着新郎倌儿的面,我可不敢扛你。” 郑海珠浑无心思去理会这番调侃之辞,面无表情地迈上跳板。 为了减少板子晃动所带来的失衡恐惧,她一路小跑着冲过去,因惯性没能及时刹车,被终点的一块鹅卵石结结实实地拌住脚尖,一头撞到了迎面走来之人的怀里。 那人高大魁伟,反应却很快,及时一推,手掌准确地抓住郑海珠的右肩,将她稳稳地扶定。 出手之人正是颜思齐。 走在后头的毛文龙见状,朗声大笑道“颜兄弟,本将给你送媳妇来了,你可认出她了?” 颜思齐方才走下石阶,打望到船上诸人里似乎有个女子,已感诧异,此刻听了毛文龙的话,再定睛去瞧这女子的容颜,几息过后,心腔里陡然一阵悸动,眼中闪过几分难以置信。 只因多年在黑白江湖里摸爬滚打,当年福建渔村里的青涩小子,早已成了统管一方海贸、轻易不露喜怒的头领,颜思齐才未在前呼后拥的属下前失态。 他平复须臾,开口道“你是……阿珠小姐?” …… “小姐,汰浴水准备好啦。” 石屋门槛处,一个窄袖布衫、阔腿布裤的妇人,双手交叠在衣摆处,微微欠身,温柔而恭敬地与郑海珠说话。 妇人叫石月兰,是岱山私盐场管事唐阿元的老婆,人体面机灵。 今日,月兰正在给盐工发饷,唐阿元忽然风风火火地跑来,说是颜当家命她去照看一位女客。 夫妻俩在路上,已听到几个水手粗鄙的议论,那女客是颜当家从前的相好。 到了颜宅,颜当家正在招待一群军爷模样的男客吃酒,却毫不迟疑地离席,领着月兰来到东边的偏院,自己并不进门,只叮嘱月兰好好伺候里头的郑小姐。 月兰颇有些惴惴地与郑海珠打了照面。 未料得这位已传得风声雨声的矜贵女客,却是个不比自己小几岁、也穿着下人衣服的朴素女子。 面孔是黑了些,但眉目清秀好看,讲话也和气得很。 月兰的紧张烟消云散,瞅瞅桌上的碗碟,知道郑小姐已吃过点心,便为她去烧洗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