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01始 许一多打电话时谈善刚走到居民楼底下,这片靠近大学城,都是老小区,入夜便很安静,只剩下风吹动叶片的沙沙声响。 “喵呜——” 最近期末考,谈善刚复习完从学校回来,手里拿着根火腿肠喂猫,好半天才把那只小猫从车轮下逗出来。 耳机里许一多简直要发疯:“你来不来陪我,就说是不是兄弟了?” 谈善单腿跪在水泥地上喂猫,绝情:“不是。” 许一多一噎,又听见他纳闷地问:“你不是跑去跟导师研究墓葬,我去算怎么回事?” “你是不知道那墓多邪门,”许一多大喘气,“我们前后找了三个大师,其中两个莫名其妙死了。剩下那个看墓当天摔了一脸血,门牙都磕掉几颗。爬起来就说这事他干不了,让我们别挖了,赶紧去寺庙上香请罪。” “现在实在没办法,到当地请了神婆,神婆正摆祭坛做法呢。” 他学考古,专业成绩数一数二。大三实习,好不容易争取到跟导师一块儿去墓葬的机会,上周还兴奋得不得了。 好像是一千多年前某个末代王侯的陪葬陵,前阵子引起很大轰动。 那只纯黑小猫吃完舔了舔爪子,一眨眼钻得找不到影了。谈善索性屈起腿,就着这个姿势坐在草地边,想到要去死人墓地鸡皮疙瘩就爬了满身,果决:“不行,我也害怕。” “没事两个人能作伴,我俩金刚童子身。”许一多求爷爷告奶奶,“你就来跟兄弟撞个胆,我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 “对了,”许一多真诚打听,“你睡觉还不穿衣服吗?” “……” 谈善幽幽威胁:“许一多。” “哎不穿也没事,反正两张床,咱两一人一张。半夜我绝对戴眼罩,发誓不看你一眼。” “不去。” “反正寒假,就当免费旅游,这儿门票一千八呢。” “不去。” 七个小时后。 北风呼呼,黄沙滚地。许一多在扬沙县城破烂火车站见到了为他两肋插刀的发小,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他发小帅得不行,黑衣黑裤,白口罩遮住大半面部,只露出一双少年气很重的眼睛,黑发随意抓出来半缕。 很酷,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眼珠颜色雾蒙蒙的。 大冷天的,许一多鼻涕都要冻出来,疯狂挥手:“善啊,这儿!”他热泪盈眶地扑上去,“我就知道你心肠好,不忍心见死不救。” 谈善准备跟他兄弟来个拥抱,下楼梯一脚踩到一块硬物,当即就从地上弹了起来,猛低头:“我靠这是什么!” “石头石头,就是一块石头,冷静冷静。”许一多一把把他搀住。 一个半月没见许一多简直跟土里滚出来一样,裤腿上全是泥点。谈善站稳,把他脸推开,筋疲力尽:“你最好真有性命攸关的大事,我累死了。” 许一多“呸”了两声:“死什么死,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太破了,车站太破了,与其说是车站不如说是火车临时停靠点,几根水泥柱搭出来候车棚。厕所顶上破了两大洞,谈善刚拖着行李箱往里看了一眼,扭头就走。 太阳正好落山,云层如燃烧的火焰,随着天色变暗又裹上残黑,像一团凝固的血液。什么都是灰的,远处群山和树林黯淡,空气中残留燃烧秸秆产生的二氧化硫气味。 谈善取下口罩,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这儿天气这么不好?” “这还不好?” 许一多帮他拿东西:“你是不知道前几天一直下雨,就今天晴了,看见没,那边,火烧云呢。”他开玩笑,“说不定就是为了迎接你。” 谈善停下脚步,朝西边远眺:“那是什么?” 扬沙县城属于丘陵向平原过渡地带,山低矮。离得远了能看见三山之间夹出的空隙,许一多站住,了然:“那一片都是陪葬墓,规模很大,一百多座。你有兴趣我一会儿带你去,不过不能靠太近。” 半小时大巴后,他俩到了扬沙县底下的乡镇,再接着又坐当地顺风车,跑到了村里。 谈善靠在车窗边吹风,一路上许一多跟他介绍:“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墓,姜朝末代王侯徐玦的陵寝,他这人喜好奢华。史料载‘姜侯奢,取碧玺、翡翠、明光、玛瑙筑棺,穷天下矿山’,初中的时候我们背过,整篇课文我就记住那一段。” 谈善有印象,但不深:“我那会儿上课光顾着跟你讲小话了,背得什么谁还记得。” 他俩从穿开裆裤就一起,同一所初中高中又大学,专业也相近,一个学历史一个学考古,不过后来谈善生病休学了一年,这才分开。 谈善生病后主打一个减轻用脑负担,期末考那一周知识的巅峰时刻,考完就归零。记得自己姓什么都是老天开眼,哪还记得什么朝代一个什么王侯。 许一多认命道:“好吧我继续说。” “徐琮狰历史上的评价极糟糕,后人给他谥号‘昏’,所以又叫‘姜昏侯’,他最广为人知的故事是在朝堂上连杀进谏者七人。原因是他非要立最小的儿子为继承人,在立长不立幼的年代,他硬生生靠杀戮堵上了所有大臣的嘴。徐琮狰往上走祖宗三代全是这样的暴君,一脉相承的疯。姜朝能存活五百多年也是奇迹。” “这墓从开始挖就出现了很多问题。”许一多一副不愿回想的样子,“等有空我再跟你一件件说。” 能感受到下过雨,空气湿润,大巴车窗上有泥水留下的蜿蜒痕迹。往外望去一片死气沉沉,延伸出的坑坑洼洼土路没有尽头,偶有风哭嚎的声音。 谈善拎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无法忍受:“先带我去洗澡。” 许一多故作神秘:“先带你去个地方。” 半个小时后。 谈善:……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站的地方是个半高不高的土堆,土堆旁开满不知名的小白花,一路飘摇延伸。四面八方拉了红黄相间的警戒线。四周的工作人员带着安全帽叽里呱啦讲一堆听不懂的话。把他拉来的老头手里举着简易图纸跟什么人争辩,嗓门大得方圆十里都能听到。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剩下他一个—— 谈善默默低头,拿起来手边的铁锹,怨气十足往地上一铲。 他真服了许一多。 许一多的导师叫臧成海,小老头精神矍铄,嗓门大眼睛尖。许一多刚伸长脖子带着他在警戒线外面看了两分钟,臧成海就把他俩抓进来挖土了。 据说是人手不够。 谈善越挖越郁闷。 直到—— “轰隆!” 平地一声爆破。 谈善扭头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遥遥不远处一道拱起的泥墙出现在面前,因为和山连接边界显得不清晰。清理它的人欣喜若狂,朝人群中央大叫:“开了臧教授!” “臧教授胡教授快来!” “找到墓口了!就在这里,快看这块守墓石!” “教授这上面写得什么?” 欢呼声此起彼伏。 好大一块石头,搬又搬不走,没有用。 谈善没啥兴趣地移开视线。 但说话的是许一多的导师,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听了一句。 “这上面写的是——” 臧成海仰头望着石壁,瞳仁中印出痴狂的幽火。 “静水流深。” 四个字说出口时周遭仿佛忽然安静下来,荒山村落,诡谲而阴冷的气息笼罩在上空。谈善缓慢地转头,所有本地村民的的表情都开始变得不对劲,他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无法喘息。 冰凉雨丝砸在面上,谈善插在口袋的手指一动,下意识看向那座石碑。 半身伫立湿泥中,孤零零。 “这墓到底是不是姜侯的?” “应该是,方圆十里这块的地下面积最大。” “可不对啊,历史上姜昏侯有王妃,那个年代流行夫妻并穴合葬,这是单人墓,墓主人应该很年轻,没来得及娶妻。” 很年轻,没来得及娶妻。一座冰冷华丽的庞大地宫就压在了他身上。 谈善心里忽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那感受来得很突然。他停下来,驻足良久,在心里叹了口气,弯腰从最近的地方摘了一朵白花,隔着遥遥距离放在了地上。 他走出很远,没有看见那朵柔软白花被风吹起来,飘到了守墓碑前,稳稳停住。 后面的事谈善没管,他是为了陪许一多来的,不是为了看土。许一多跟他一起回去,给他递水,气喘吁吁:“卧槽老臧眼睛真尖,他怎么一眼看到我了。” 谈善抬抬下巴,吐槽:“你穿了个大红棉袄,想看不见都难。” “你不留这儿?” 许一多摆摆手:“你又不认识路,我先带你去招待所。” 招待所条件一般,墙角结了蜘蛛网。窗帘破旧,风雨从墙壁缝隙中吹进来。 “真要在这儿洗澡?”许一多抓抓脑袋,“这热水都不热,洗到一半说不定还会停水。” 谈善盯着他钢丝球一样的头发,浑身像有虱子爬,斩钉截铁:“洗。” 他一边说一边脱靴,单腿站立还从里面倒出半两黄沙。 他俩视线跟随那沙子,在墙角看见一只蟑螂。 空气寂静。 许一多:“……” 谈善重重闭眼,眼看下一秒就要发疯,许一多一口气说完不带断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附近转转。” “啪!” 人一溜烟没影了,谈善在原地呆立一分钟之久,心情难以言喻。半天过去才抄起鞋板子毙了那只小强。然后戴着口罩手套拿了杀虫剂在房间里一顿乱喷,喷完踩着凉拖退退退。 外面走廊窗没关,气温又低,他手冻得僵硬,还靠在边上用手机玩消消乐。 一阵湿雨扑到面上,窗户正对面是重重山岗,深雾中能隐约看见嶙峋怪石的影子。 “Unbelievable!” 半小时后,谈善心里得到安慰,憋了一口气闷头冲进去开窗,等换完气后从行李箱里找洗漱用品,在外面脱了袜子,准备进淋浴室。 淋浴室正对面是衣柜,衣柜上做了一整面嵌入式的长形镜子。下雨湿气的缘故,蒙上一层氤氲的影子。 设施太简陋,淋浴室里面根本没有放干净衣服的地方。谈善脱完袜子顺手勾着卫衣下摆往上拉,镜子里于是晃过一截柔韧的白弧。 他有运动的习惯,但今年才刚满二十,完全还是少年人身量,纤细但不瘦弱。弓腰时单薄长袖下拓印出半月形暗影,肩胛骨随之颤抖,仿佛有生命的蝴蝶翼翅,每扇动一下都带来强烈的空气波动。 镜面上落了细长的指骨手印,触碰又收回。 很快雾气又涌上来,盖住了那层痕迹。 02Day 谈善住的房间是307,许一多就住在他隔壁的隔壁,309。他俩收拾完去楼下土菜馆吃宵夜,牛三鲜,火锅”咕噜咕噜“冒泡,热气袅袅上升。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多害怕。” 许一多吃得直流汗,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别的就不说了,主墓顶上有一面仿铜镜子,旁边还捆了手腕粗的铁索,不晓得扎进地里多深。你知道我跟我外婆学了风水的,这墓穴一看就大凶大煞,跟普通建在风水宝地压龙脉的陵墓完全不一样,根本不像正常下葬。最诡异的是,就在昨晚,那面镜子裂了。” “本来这座帝王陵好几年前就发现了,出于对文物的保护一直没有发掘计划,但不久前发现了盗洞,不得已只能挖。” 谈善筷子静止在了半空。 恐怖故事灵异事件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你明知道害怕还想听,谈善忍了半天没忍住,抓心挠肝:“盗洞?” 许一多说:“对,就是盗洞,之前一座陪葬墓砖雕和彩绘毁了大半,老臧看见心痛得不行。” “赶上了好日子红红火火,赶上了好时代喜乐年华——” 他话说到一半口袋手机响了,谈善看他表情都是臧成海,许一多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接了电话:“诶老师,我正跟朋友一起吃晚饭。” 对面说了什么他表情忽然一变:“我马上过去。” “我得去一趟。”许一多使劲往嘴里塞两片牛肉,都没来得及嚼,“出事儿了。” 谈善拎了一听可乐,也站起来:“我跟你一起。” 十五分钟后他们出现在姜昏侯墓现场,夜晚冷风裹挟湿雨,猛烈地刮在面部。谈善将上衣领口往上拉,抵挡无处不在的寒意。 白天没注意,他现在才看见许一多说的“铁索和铜镜”。 七根铁索拔地而起,在小山坡顶端汇聚于一面破旧古镜,将整座陵墓以笼狱形式埋在身下。下着雨,被淋湿的铁锁上涂了一层晶莹的水色,裂纹镜面折射出偏青的暗光。 谈善心里一咯噔。 山与矮树被风“哗啦啦”吹动,依稀间晃过一道模糊影子。 像是……一个撑伞的人,漠然俯视自己千年后的埋骨之地。 应该是树木灌丛阴影部分搭建出来的错觉。 谈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股恶臭占据,视线跟随。 黑色裹尸布从他们面前抬过。 一秒,两秒。 他跟许一多全跑去一边吐了,两人吐得哇哇作响。许一多撑着膝盖双腿发软,面如金纸:“我……去,这什么东西……呕……呕。” 谈善没比许一多好多少,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没什么词能形容他现在的感受,他抓起可乐漱口,一句脏话就飙出来了:“我操!” 天色太暗他俩蹲在土堆上双双自闭,脸色一个比一个差。迎面走过来一个穿卡其色风衣的女孩,踹了许一多一脚:“没出息。站得起来吗?你俩先回去,一会儿我跟老臧去派出所。” 许一多苦胆都要吐出来了:“晶晶姐,真死……死了人啊。” 胡晶晶简略解释:“盗墓贼,出不来被关在里面了。” 她是臧成海的女儿,离婚后跟妈姓,跟谈善他哥谈书銮还相过亲,说话一点不客气。 再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谈善拖着许一多往回走,许一多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神经紧绷:“你刚刚看见了吗?” “看见了什么?”谈善把胳膊往外拿,心脏还在狂跳,“你抱得太紧了。” 许一多完全没松开,甚至贴得更紧了:“刚刚那四具尸体,全是饿死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距离墓口和自己挖出来的盗洞就十几米,怎么就困死在里面了。而且表情惊恐成那样,”他打了个寒战,“你说他们是不是……” “遇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是那道人影,谈善松了口气,随口安抚:“行得正坐得直,你又没干坏事,有鬼也不会找你。” 许一多这两天憋得狠了,哐哐一顿输出:“我那些退出项目的师哥学姐,都说他们半夜看见一道影子,游荡在陵墓附近,还有叮叮当啷环佩声响。”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一道气流忽然猛灌了进来,夜晚寒气夹杂无边蔓延的恐惧,兜头淋了人一身。 遥远而模糊的山边似乎真的传来环佩撞击声,冷沉华丽,久久环绕耳边。 谈善霎时转身,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旷野空荡,什么都没有。 许一多神神叨叨:“君子佩玉是为了约束仪态,步缓人静举止端庄。按道理徐琮狰这么大的王侯,学得都是最标准的宫廷礼仪,那他半夜在山岗和自己陵墓晃悠发出声响就是为了警告……你说是不是?” 谈善嘴还是硬:“没见过的东西就是没有,没鬼……大哥。”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直打鼓,恨不得把许一多嘴堵上。 他们回到招待所,许一多路上硬是控制不住,跟他讲了半天,精神不正常一样跟他说世界上绝对有鬼。谈善最后踹了他一脚,把他踹进了自己房间。 然而这一晚还没有结束。 停电了。 隔音不好,楼上楼下还有隔壁走来走去的拖鞋声音,谈善摸黑去门口,一打开门隔壁308住户穿着件大裤衩骂骂咧咧:“又停电了,一个月有二十九天都停电。” 谈善看了他一眼,对方恶狠狠瞪他:“看什么看!”说完“砰”摔上了门。 出门在外别跟没素质的人争吵。 谈善累得做不出表情,抄着口袋转身。 他这一整天尽是坐车挖坟的,筋疲力尽,爬上床时脑子里还充斥着腐烂血块,人生二十年头一晚失眠。 刚躺下不到半小时,有警察敲了他的门。 一男一女,男的那个太阳穴边上有一道疤,女警官口袋里夹着录音笔,手上也拿着纸笔,她问:“你好,我姓白,是当地派出所民警,请问您见过隔壁308的客人王大贵吗?” 人死了。 许一多立正站好,哆哆嗦嗦:“我在这儿住了半个月,他好像比我住进来早,大概……让我想想,我就记得他很少出门,出门也是晚上。”他一副要哭了的样子,“警察叔叔我真不知道。” 刀疤警官转向谈善:“你呢?” 谈善人都是发麻的,但他措辞清晰:“半个小时前停电的时候我出来,刚好撞上他,”他回忆,“应该刚洗完澡,只穿了条裤衩,头发很湿。” “冯队。” 又有警察进来,摇了摇头:“过不去,三间房阳台栏杆上都是灰,没有翻越痕迹。” “监控呢?” “拍到了,309和307的门没有开过。” 后进来的警察把传来的监控视频下载点开。 00:00:21,王大贵打开门,神情惊恐,大喊大叫,双手频繁向空中挥舞。 00:03:38,王大贵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爬行往前,走廊瓷砖地面有明显水痕。 他失禁了。 00:05:01,308房门关上。 走廊恢复寂静,直到308的客房服务上门。 刀疤警官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直直看向许一多和谈善:“你们都在睡觉?什么都没听见?” 许一多语无伦次:“我们见到鬼了——” 这话都说了八百次了,可世界上哪儿有鬼呢。还是年纪轻吓坏了,一点有用信息都没有。 刀疤打断他,勉强按捺住:“我去抽根烟。” 刀疤走出去,警官跟在他身后,等完全出了门才往里看了一眼:“冯队,这俩人不能关。” 冯昇从兜里摸出烟,他为了这件文物倒卖的事在扬沙县城待了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人一死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还有人跟他说“关不得”,他一脚踹在墙壁上:“妈的,说!” 警员小心翼翼:“里头是谈书銮谈议员的亲弟弟,副局的电话打来了,让我们悠着点。” 亲弟弟。 怪不得有两分相像。 冯昇掐灭烟,三个字在唇齿间咬过一圈,冷笑:“杀人案,我说了不算。” “让他亲自来。” 话是这么说还是放了人。 “死的人是个古董倒卖贩子,房间里堆了不少文物,尸体已经紧急送去市里核验了,最晚明天有消息。” “别担心,只是例行询问。”女警官给他们倒了两杯热水,温和道,“看你们年纪都不大,遇到这种事害怕是正常的,只是意外而已。” 半小时前才见过一面的人没了,谈善本来都走到台阶下,又回头问:“他怎么死的?” 女警官很意外地抬头,还是回答道:“嗑药疯了呗。” “被发现的时候身体一半在阳台外面,应该是洗完澡地滑,以为自己要摔下去,死因是过度惊吓。” 她本来以为这句话说出口许一多和谈善会放心,谁知他俩都沉默了,最后后者含糊地“哦”了声,拽着许一多走了。 许一多快哭了:“你看见了吗?” 这是他一天之内第二次问谈善,谈善还穿着凉拖,十个脚指头露在外头,冻得通红。他裹紧外套,深吸一口气:“看见了。” 阳台外面并没有摄像头,他和许一多听见了动静,双双出来。王大贵最开始面朝他,一手抓住脖子“嗬嗬”痛苦呼救,但没发出声音,不到三秒他像是在谈善身上看见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拼命转身朝许一多的房间阳台方向跑,一只手在空气中乱抓。 还没等他俩报警,一声尖叫就划破了天际。 但谈善怀疑他们“看见的”不是同一件东西。 这一晚上的事给他俩造成了世界观的崩塌——说出来肯定是没人信的,要不是亲眼看见他俩都觉得发疯的是自己。谈善仰头望天,天上没月亮,阴云覆盖住一切。他舟车劳顿精神疲惫,身上还冷得不行:“许一多,我真不行了,要死快点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许一多垂头丧气:“是我害了你。” 他俩迈着沉重步伐往回走,真正到招待所换了新房间躺下谈善人已经累瘫了,他睡前打了两把游戏,把一整天经历的事从脑海中清空,好不容易困意上来了准备熄灯睡觉。 “轰隆!” 闪电,雷声,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雨。 “嘭!”窗被刮开。 谈善眼睛都没睁开翻了个身,他太累了腿动不了,正在下床和别管之间纠结。忽地,他意识到什么,全身霎时僵硬—— 风急雨急,窗大敞,深雾中满月如银盘。一道伶仃鬼影幽然直立,十八铁锁拖拽身后,青丝和丝织袖袍迎风狂舞。 装睡的谈善肾上腺素狂飙,脑子里闪过一万个逃生念头。 下一秒—— 他手摸到睡裤,开始窸窸窣窣又小心谨慎地穿裤子。 鬼影转身,锁链拖行声沉闷。 谈善系裤腰带的手颤抖,但坚定。另一只手随时准备抓了上衣狂奔,蓄势待发。 “咔哒。” 鬼伸手,替他合上了窗。 03【修】 眼皮异常混沌,谈善几乎要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昏暗房间朝夕变化,日升日落。他见到一柄青白的玉如意,垂泪的红烛,一身嫁衣的新娘。 “我漂亮吗?” 鬼坐在深红的床帐中央,手捧一颗大红的苹果,低柔问。 金钱撒帐,明镜生辉。 谈善闭紧嘴。 他听说过告诫,不要接鬼任何一句话,和半夜路上有人叫你名字不要回头一个道理。 艳鬼放下红苹果,转而捧着他的脸,细细描摹他每一处五官:“花我收下了。” 一颗硕大红玛瑙石滚落在掌心,沉甸甸。 “回礼。” 谈善瞳仁一寸寸放大。 那只手轻易拢住了他整个后颈。皮肤相贴的触感细腻、柔和,却冰凉,不似活人。 没有心跳,没有温度。 谈善一动不敢动,心里倒抽冷气。 贴近的唇瓣殷红似血,能闻到苦涩的茶香。凑过来吸人精气时扬起一截颈,大红的双喜字下,眉眼像是扫了层淡红的脂,有种泥金漆彩的美。 鬼中妲己。 谈善脑子里莫名冒出这个念头。 鬼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觉得我漂亮啊。” 谈善头脑发晕,点头。点完头才意识到什么,呼吸一窒。 完了。 鬼很轻地笑了,脸上流露出可惜的神色。他身上喜服雍容,袖子宽而大,滑过皮肤时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帮我做一件事。” 谈善被掐住脖子,畏难情绪一上来:“我还是死吧。” 鬼又笑了:“你朋友在隔壁。” 谈善:“你……咳咳咳,你说。” “我生活在一千年前的姜朝,你们口中的姜昏侯是我父侯,我是他最小的儿子。车上你的同伴对你说过。” 鬼思考了一下:“我死于太师鳌冲之手,水泥灌喉,夹杂在这座地宫最深处。死后变成一只厉鬼,怨气不散。” “我会将你送回一切未开始之前。”鬼说,“我想让你做的事情,是获取当年的我信任,助我杀了鳌冲。” 他一松手谈善快言快语:“那还不简单,你把我送回去,我直接告诉你不就行了。” 鬼沉默一会儿,说:“鳌冲奸狡诡诈,蛰伏多年。当时我视他为恩师,不会轻易信你。” 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谈善:“……你的意思是,让我先获取你的信任?” 鬼意外地看他,称赞:“是。” “容易吗?”谈善怀疑道,“你现在看着就很难搞的样子,我不会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吧。” 鬼低柔:“只是几场梦,梦如南柯黄粱。” “几场?” 谈善:“不行,古代阶级制度那么严重,动不动诛全族的,我活不过两天。” 待一两分钟就算了,要是让他在古代待个七八年,他看宫斗党争剧那么多,刑罚也一套套的,什么一丈红五马分尸水泥灌喉宫刑的。他一个现代人过去,简直不敢想。 谈善心里猛摇头。 鬼微笑道:“你想现在死么。” “我问了许多人,甚至不惜将所有陪葬物赠送。”他可惜道,“没有人愿意,所以他们都死了。” 谈善躺平,客气一问:“都是死,有区别吗?” 鬼觉得他有趣,笑说:“唔,看似没有。” 谈善叹气:“许一多胆子小,别给他吓晕了。” 鬼:“你倒是好心。” “天快亮了,你只有三次机会。” 萤火虫一般的幽绿的灯火出现在四周,随之而来是很淡的苦涩檀香。 谈善锁骨处一凉,眼皮骤然混沌下去。那似乎是鬼的手指,从锁骨处攀上后颈,冰凉如一片雪花。 “望君凯旋。” 千年前,姜王都城幽州,侍中黎府。 谈善在后院斗蛐蛐,他书童急得哇哇大叫:“少爷,明天就是宫中大选了,表少爷们都在房里温书,您怎么还在这儿斗蛐蛐?” “嘘。”谈善跟着挪了半个身体,聚精会神,“别打扰我,要赢了。” 他心里其实很自闭,按理说刚过来就碰上“世子挑选伴读”这样的机会非常幸运,他翻开书本就打算学他个昏天黑地,以他一个周背完八本书考七门的本事他不信考不过区区一个世子伴读。 翻开书的第一秒谈善:告辞。 字儿不一样。 古文夹杂密密麻麻繁体,他怀疑上了考场他题都看不懂。 这办法他放弃,他要另谋出路。 谈善随口:“黎春来选上就行了,他也是黎家人,说不定他还能带我去宫里转转。” 短短几天之内他已经搞清楚了最有可能成为世子伴读的人选,总共就两个:他庶出的哥哥黎春来,鳌冲的儿子鳌庭。 外还加一个最没可能的,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黎锈。 八岁了大字不识一个,脑子不太好,现代俗称智障。 谈善决定把智障形象扮演到底,便于解释他不认识字。 另外据他考虑,目前最有可能帮他达成最终目的的人有两个:一,他哥黎春来,未来伴读;二,他嫡姐,世子妃待选。 ……后者可能要等,因为世子现在不到十岁。 据鬼说现代一个小时等于这里一个月,他等不了。一旦天亮,许一多肯定要来敲他门的! 谈善骤然有很深的危机感。 他这两日也并非什么都没做,他给黎春来送了八次汤,花重金打听世子下落,跟他嫡姐黎月映逛了六次街,预备策划一场天雷勾地火的偶遇。 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他哥黎春来有没有感受到他迫切的心情。 “少爷,少爷?”书童小云都快急哭了,“明日上考场您可怎么办啊。” 呃…… 谈善只想确认一件事:“我不会在王宫里碰到姜昏……姜王吧?” 历史上姜王名声不好,残暴嗜杀。别的都还好,只有这个跟性命息息相关,会打回重来。 “您说什么,伴读要今上亲自面见的,还要考学。”小云哭丧着脸,“您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结了。” 以他的水平能通过笔试,这个国家距离灭亡不远了。 谈善打了个哈欠站起来。 他现在才八岁,需要大量的睡眠时间。 第二日,因为要面圣三更天起床。别人都在包袱里塞书,谈善他娘给他塞了俩大饼,不放心地叮嘱“饿了要知道吃”。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宫中只有获得国君首肯的贵人能乘坐轿辇,他们肯定是没资格,腊月的天要走到教考场明光殿,从天色擦黑一直走到天亮。 半路上只有谈善一个人不缺吃不缺喝,饼还分了黎春来一半,黎春来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接了过来,狼吞虎咽。 掉队跟不上的全被带走了,考场都没进。 中途各个官员家中儿子都按家里传授的话背下来奉承带自己进来的太监,谈善家里都觉得他是个傻的不抱希望。他自己打直球还行,阴谋诡计绕圈子搞不来,于是坐在宫墙边无所事事扯草。 “哪家的。” 掌事太监王杨采正好经过,他急着去元宁殿复命,还是停下来,问了一句。 他身边的小太监恭恭敬敬:“侍中府上次子。”见王杨采不说话又试探道,“不知您看这些小公子们都如何?” 王杨采笑了一声:“我瞧着自然都好,合了世子眼缘才是。” 小太监其实是想探探他口风,到底这两位伴读会花落谁家,鳌家一位,那还有另一位呢。国君行事向来出其不意,万一择了别家,这一星半点的消息透露出来,都是泼天的富贵。 但他也不敢多问,喏喏应了“是”。 王杨采进元宁殿时父子俩正在下棋,他身上带了寒气,先在偏殿处理了才进来,悄无声息地伏地请安。 他听见徐琮狰开了口才敢起身,安安静静候在一边。 徐琮狰问:“你想要什么样的伴读。” 世子还小,但是个头发丝儿都规矩到板正的人:“全凭君父做主。” 徐琮狰时常纳闷怎么就养出这么个锯嘴闷葫芦来,他对自己幼子的想象明明是活泼开朗小麻雀,结果对方长成了古板严肃小大人,他感到遗憾。 但他不长于和小孩沟通,耐心也一般,二人相顾无言,直到又有太监进来,说笔考结束了,问徐琮狰是直接叫监考官择人还是先看一眼。 徐琮狰今日朝事顺利,兴致也还行:“寡人看看。” 于是十份挑选后的答卷呈了上来,字迹工整,都是上佳。 徐琮狰翻了两张,其余都在徐涧手里。 八九岁的小孩写得出什么,明显作弊那几个该敲打敲打,答得太差的教儿无方,罚半个月俸禄。 “拿去问问徐涧,问问哪一篇他看得懂。” 话说到一半徐琮狰顿住,看了一眼留下来的徐涧。 徐涧抬头,但徐琮狰没看错他应该是笑了,尽管只是很短一瞬,接着他又恢复了平时老成持重的样子,喊他:“君父。” 徐琮狰感到有趣,他走过来时徐涧下意识把那份考卷往怀里藏,徐琮狰倒也没说什么,就问:“想好要什么样的伴读了?” 徐涧很快速地抿了下唇,看样子内心很是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指着其中一份说:“我想要这个。” 被传召的时候谈善其实很纳闷,他人生二十年就没交过空白卷,考到一半坐立难安。最后眼看时间快到了在试卷上画了个龟兔赛跑,算是表达尊重。 真正见到史书上姜昏侯本人,谈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的,画大发了。 第二念头是,鬼小时候挺可爱的,也没那么可怕。 04 面圣不得直视,谈善其实只在从殿门口进来时粗略抬头,逆着光,这位朝野上下皆知受尽宠爱的世子穿一身泛青带蓝的华服,坐姿端正,一点落日幽芒掠过他脸侧,勾出极其漂亮的唇珠。 安安静静,跟一座白玉观音菩萨似的冷清,没人气。 隐约能看出鬼的影子。 谈善觉得,他可能看了自己一眼。但外面照进来的夕阳余晖很盛,他也不确定。 过了笔试除他外的一共有十个人,从左至右他在最右边。他跟着一起行礼,不熟练差点踩到袍子,后背生出冷汗。 好在没人注意。 一干十岁左右的小孩还不值得高位上姜王开口,谈善贴地行礼时见到一截黑金的衣角,上绣龙纹。 太监尖利声音挨个儿报了他们家世。 鳌冲的儿子鳌庭是个小胖墩,行叩拜礼时金砖“咚”一声响。 谈善很想笑,很快他的名字也响起—— “侍中黎远次子黎锈。” 谈善笑容一收,抖抖嗖嗖下拜:“拜见王上。” 徐琮狰饶有兴致地开口:“寡人听说你不识字,此事可真?” “不识字。”谈善实话实说。 他身边一阵窃窃私语,小胖子鳌庭不屑地转过头。 谈善懒得跟他计较。 “如何?”徐琮狰看向一旁幼子。 谈善能感觉到徐涧在看他,记忆是触发式的,他这时候想起来自己应该是背过许一多说的那篇古文,里面除了讲“姜侯奢”外还有另一句:世子涧,幼聪而灵,其知如神。王大悦,力排众议而立之,取字流深。 《说文解字》中“灵”的原字是“靈”,解释是“灵,灵巫也,以玉事神”,所以后人大多猜测,世子涧大概有通灵的本事,而姜王笃信巫,认为世子涧是上天之祥瑞,因此宠爱有加。 他正乱七八糟地回忆,听见上首那位菩萨冷冷清清说:“可。” 欸? 谈善猛然抬了一下头。 徐琮狰没理会他失态,他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一样,将徐涧从头至尾看了一眼,最后笑了。 这类小事他本来不喜过问,让徐涧自己挑就是自己挑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做什么都是因为高兴,所以没刨根问底,摆摆手:“都留下吧,宫里也热闹热闹。” 转身时谈善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月白华衫的世子殿下正在帮他君父收棋,他抿着唇,认真将所有黑子一层层垒高,手指上有一层薄冷的色泽。 他将每一颗黑子依次上摞,直到倒塌,又重来,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谈善乍然想起这个王朝的覆灭,姜王甚至没等到幼子继位。落日金辉,面前元宁殿地砖堆金,他心里愁绪蔓延,老成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谈善跟着其余十人一起,作为世子陪读进了元宁殿。 没半个月,谈善就快要憋疯了。 伴读生活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能接触到徐涧的时间非常有限。世子身份尊贵,做什么都由一道纱帘和大家隔开,身后永远跟着仪仗队和一堆宫女太监,完全找不到机会单独相处,更别说培养感情。 但偶尔也能找到一些漏洞,比如谈善会在徐涧的书卷里夹龟兔赛跑后续,虽然他很大可能看不到,现在故事已经从“乌鸦喝水”进展到“精卫填海”“猴子捞月”,不过最近谈善发现自己的画技实在有限,所以他光明正大偷懒了一天。 他能做的也就这个了,伴读的一举一动有人严格监视,去了什么地方说了什么话,都会有人一一查验确认。 毫不夸张地说,整座姜王宫类同一座巨大的牢狱,大声说话、疾行都有罪,元宁殿静得如同坟冢,半夜挂个白旗就能原地招魂。 有一件更崩溃的事——元宁殿上下吃素。 “啊呀小公子,你怎么又来了。” “给给给,这是烧花鸭,一会儿吃完记得漱口。” “好呐。” 谈善蹲在膳房里面透气,眉开眼笑地接过鸭腿。他穿了件带毛的披肩,蹲在角落给烧一上午火,脸黑一块白一块的,但厨娘就是很疼惜:“哎呦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你不是要给世子做伴读吗,怎么一天天往后膳房跑?” 厨娘一边揉面一边问。 说起这事儿谈善就想叹气,含糊不清地说:“太累了,我偷偷懒。” 厨娘一噎,朴实道:“怎么会累呢,读书这样轻松的事。” 谈善抓了抓脑袋。 他不知道怎么说。 姜王给徐涧安排的课业万分不合理。 徐涧每日雷打不动寅时三刻起床,换算成现代时间凌晨三点半左右,洗漱完开始一天的学习:除了君子六艺帝王之术外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包括但不限于焚香、烹茶、挂画、插花…… 他一天的时间排得比高三生还满,别人一天学六门他一天学十二门。谈善跟着尝试了一天,最多撑到下午,琴音绕梁他开始犯困,檀香袅袅的时候他睡第二觉。他努力跟上,但没用。 这样严苛的时间表成年人都很难遵守,但九岁的徐涧做到了。他自律性极高,自我约束性极强,课业全部满分,每一门课夫子赞不绝口,如斯恐怖。 大家看起来都习惯了,打着哈欠过完一天,但谈善没有,他从小生活在自由散漫的环境下,永远想一出是一出。他今天去少年班想学琴,明天看到底下有人“呵呵哈嘿”打跆拳道立刻拉着他妈说他要学跆拳道,跆拳道学了三天觉得累不干了跑去练书法,书法学到一半端着笔墨纸砚跑到隔壁国画班蹭课…… 他不适应。 第九天的半夜。 “哥你真受得了啊?”谈善在被子里戳了戳黎春来腰。 他们十一个伴读睡六间房,鳌小胖子单独一间。夜里风大,谈善自己铺了床,没吵着要糖。黎春来决定对傻弟弟的进步给予表扬,于是用肚子给他捂脚,低声:“元宁殿一直如此。” 谈善手心一热,借着烛火他发现是一颗糖,他愣了一下看黎春来。黎春来别过头:“别说话了,明日要早起。” 谈善把糖攥进手心里,白天挨得板子痛得他一抽,闷声闷气:“我不想在宫里了,我想回家。” 他从小爹疼娘爱哥宠的,别说打板子,生个病都要许一多在他床前唱喜剧才肯喝药。 黎春来摸了摸他的背,很笨拙地安慰:“不会待很久了。” 里面灯熄了。 “世子?”王杨采拿着药膏说,“您不进去了吗?” 外面下了雪,树枝上挂了一层晶莹的冰雕。 寒风中徐涧顿了一下,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脸被吹得青白,唇却殷红似血。漂亮得不像真人,更像是祭台上的小神仙。 他沿着小路往回走,步子迈得不大,一边走一边没头没尾地说:“麻雀。” 王杨采了然:“世子想要什么,明日王上差人送来。” 徐涧也不想跟王杨采解释他不是真的想要一只活的麻雀,他低低咳嗽了一声,骤然有点心烦,说:“黎锈是傻子。” 王杨采摸不着头脑,但附和道:“世子说的是。” 徐涧冷冷看了他一眼,眼珠黑得令人心惊:“他只是不识字。” “……” 谈善留在宫里的唯一信念就是这天晚上的守夜。 伴读和世子接触的机会有限,但每十天会有一次陪睡,不,守夜的机会,就是睡在世子床边,一旦他要起夜你也得醒。 大冬天的睡床底下,一听就很惨。但为了尽快从规矩森严的姜王宫中出去,谈善还是满怀希望地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终于到了晚上,谈善困得能一头栽倒。按道理讲他应该跟徐涧铺床,不过他太累,扒着拔步床上边镶玉铜枕一不留神睡着了。 屋内温暖,碳火劈里啪啦。 徐涧怀抱一种和平时不同的隐秘期待回到寝殿,用强迫症的目光审视自己床边多出来的一坨被子。 他把床铺得乱七八糟,像鸟窝。 果然是个小傻子。 烛火摇晃于窗棂上。 谈善是饿醒的,他肚子叽里呱啦叫,睁眼往上看。 姜朝以孔雀为瑞兽,床榻立柱边雕了一条长长的孔雀翎,线条分明。铜帐钩鎏银,豪华高贵,彰显宫殿主人身份地位。 欸。 谈善从兜里摸出一颗红枣,没滋没味地嚼。 上头有动静。 “世子,您要起夜?”谈善没动,客气问。 徐涧坐起来,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你不喜欢宫里。” 他眼珠很黑,看起来想说“你不喜欢我”。 谈善一愣。 他想说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但想到鬼又有点心虚,就摸了摸鼻子,嘟囔:“哪有。” 徐涧直直地看他,没有拆穿。 他并不在意,声音很淡:“山移走了没有。” “呃……” 这么跪在地上仰头不舒服,谈善索性换了盘腿坐在脚蹬子上的姿势,问:“什么移走了没有?” 不仅傻还笨。 谈善其实逾矩了,但徐涧抱着双膝坐在罗汉床床沿,没有制止他的靠近:“人、山、很多人、山。” 谈善:“愚公移山啊。” 他于是开始讲:“从前有个老人他家山门口有一座山,出行不方便,于是他想移走那座山……” 讲了半天,愚公他孙子都移了半炷香山,山都要搬空了徐涧还是没有让他停下来的意思,谈善口干舌燥,心火旺盛。 妈的。 真困。 滚你妈的。 还是让鬼杀了我吧,小鬼和大鬼一样难搞。 谁爱伺候谁伺候,不干了。谈善被子一拉,闭眼睡觉。 “黎锈。” 谁是黎锈? 谈善骤然睁眼,乌云一般的发丝垂落他面颊边,带着幽幽的香气。 “我能看见你。” 徐涧摸了摸他的脸,就像是单纯的好奇,接着他冷淡地问:“你不是黎锈,你是谁?” 05 一股泠泠玉兰香从发丝上钻进了鼻子里,谈善很想打喷嚏,他揉了揉鼻头,神色如常道:“我是黎锈。” 谈善很狡黠地眨眼:“我爹娘还有黎春来,都知道我是黎锈。” 徐涧看了他一会儿,自己坐回拔步床上,不再说话。 姜王真宠爱这个孩子,帷帐用了琉璃和夜光珠织就,厚重地掩下来。他小小一团蜷缩在被子里,呼吸安静,瘦弱背脊起伏。 黑暗中谈善不能看清他的表情,暗自松了口气。 此刻距离起床时间不到半个时辰,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想到还要想办法获取这么个怪小孩的信任头就痛。 徐涧应该也没睡着,头顶传来轻微的、时断时续的鼻音。他可能有一点感冒,刚刚他起身的时候谈善碰到他的脚,冰块一样。 谈善心想自己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去书店买寒暑假作业答案抄、跟一堆朋友春游、跟他亲哥打游戏、半夜不睡觉守着院子里昙花开、乡下偷东家的瓜西家的果被拎去挨家挨户道歉……什么都干就是不敢正事。 就让让他吧。 谈善默默把往上踹的脚收了下来,顺手把对方落在地上的冰凉发丝半缕半缕地捡了上去——他觉得古人的头发真有意思,这么长,不打结,摸起来滑溜溜。 反正睡不着,等上方呼吸彻底安静后谈善摸了两下,心痒难耐地抓进了手里。 翌日清晨。 天没亮周姬奉命伺候小世子洗漱,她等在元宁殿寝殿殿外,看见对方出来时微微一愣。 他脸侧有三缕卷曲的发丝。 周姬赶紧迎上来,想用羊角梳给梳直了:姜人惜发,每一根发丝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她原本想问是怎么搞成这样,但这不是她现在的身份能过问的事,徐涧看起来也并不在意,于是只能不甘地咽了回去。 “你真睡到日上三竿了?” 谈善蹲在院子里锄草,两手一摊:“睡了。” 他真不是故意睡过头的,而且徐涧明显衣服穿得比他好,他要是跟他穿衣服那不是添乱吗,万一早课迟到了他俩还要一起受罚。好吧,他单方面受罚。 反正都要受罚,还不如先睡。 “你看起来也不傻啊,为什么我爹说让我少跟你玩,不要传染了傻气。”尚书家的小儿子薛长瀛百思不得其解,“你很聪明啊。” 谈善:“不,我是傻子,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免得倒霉。” “你真奇怪。”薛长瀛说,“你一点都不怕世子。” “他不是跟我们一样大,有什么好怕的。” 薛长瀛摇摇头:“我爹说让我谨言慎行,不能说。” 谈善:“……哦。” 过了一会儿,薛长瀛眼巴巴地凑过来,用胳膊肘拱他:“你想不想听?” “你爹不是说不能说?” “我爹又不在。” 谈善嘴角一抽。 “他们都说世子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他还会跟乌鸦说话。乌鸦你知道吗,就是一种黑黑的鸟,长绿豆一样的眼睛,吃腐烂的肉。”薛长瀛绘声绘色。 谈善:“哦,你看见过了?” 薛长瀛愣了一下:“他们都这么说。” “不要人云亦云。”谈善站起来,一把拍在他后脑勺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薛长瀛不可思议地跟上他:“你一点都不害怕?” “还好。”谈善卷起袖子,跟他科普,“乌鸦其实长得很漂亮,近看羽毛是蓝紫色的。它只是长得黑了点,我以前养过两只,一公一母,公乌鸦求偶期的时候还会炫技一样飞。” 他想了想,补充:“有点凶,但是很可爱。” “你养乌鸦?”薛长瀛更加不可思议了。 “受伤了栽倒在我家窗……我屋子门口。”谈善嘀嘀咕咕,“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好吧,你真奇怪。我爹说要离乌鸦远一点,有他们在的地方会有死人。” 谈善四处张望,不过他现在的身体太矮,只能看见一丛丛枯木:“这附近有没有隐蔽一点的地方,我们去睡觉。” 他把偷懒说得这么光明正大,薛长瀛惊呆了,一时没注意话题岔开:“你不怕教习姑姑来抓你?” 谈善看了他一眼,随口:“人之初,性本懒。” “……” 薛长瀛胆子不大,老老实实去上课了。难得出了太阳,谈善找了个隐蔽地方睡了一下午,果然没人说。这座死气沉沉宫殿的重心放在它的主人身上,分不出一星半点精力给其他人。 他睡到半路睁眼,最近的低低树丫上正好站了一只纯黑的乌鸦,歪着个小脑袋好奇地盯着他看,凑得非常近。 谈善伸手碰了碰它的喙:“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抓起来吃掉。” “嘶。” 话音刚落乌鸦狠狠啄了一下他手指,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它翅膀拍得很用力,翅尖还像甩了他一巴掌。 谈善摸了摸脑袋。 他再次感到了和这个朝代的格格不入,连乌鸦都排挤他。 他有点郁闷,在树丛里蹲了半天,直到腿麻才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回走。夜晚还是冷,半空中飘起小雪,尖角的朱红屋檐上很快铺了薄薄一层。 回去的路上碰到了世子仪驾,徐涧应该去见了徐琮狰,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袍,两组玉佩挂在腰间,走路时只发出细微的、悦耳的碰撞声。 谈善实在想睡觉,退到一边避让。 仪仗停了。 谈善不明所以地抬头,徐涧眉头拧起来,惜字如金:“你……” 谈善满头草屑:“我怎么?” “脏。” 徐涧冷冷清清补上。 谈善:“我又不碍着世子。” 他看徐涧背后的仆从都不敢抬头,想趁机跟徐涧培养感情。 半天没想到,谈善捻了一根枯草叼在嘴里,双手枕在脑后,看向遥远的夜空,突发奇想:“从前有一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他对小和尚讲——”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徐涧没什么表情地接,“无聊。”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是无聊呢,谈善偷偷在心里想。 十四个字儿。 行了,今日任务完成。 谈善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见。” 他走远了,没有对徐涧说他的企图,想要家里升官发财或者想讨要权势地位。 就说了明天见。 明天见。 徐涧咀嚼着这个词,觉得很有趣。他知道谈善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些奇怪的话,还喜欢跑到各种地方躲懒,是个古里古怪的傻子。 口腹之欲还很重,他说他喜欢乌鸦,却要把乌鸦抓起来炖汤。 徐涧决定再等一段时间,等谈善找他提要求,然后让乌鸦吃掉他。 最近徐涧阴魂不散的。 谈善从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循序渐进,而且现在在他心里“鬼的威胁”要远大于“世子”,谁知道把事情做完了鬼会不会直接杀人灭口,他决定能拖一天是一天。 不过他偷懒碰到徐涧的频率越来越大,让他有严重的“很快就不能偷懒”的危机感。十几天后,在一个化雪的天,徐涧找到了他。 天冷,当时徐涧穿了鹤氅,领口处金线走针,孔雀翎是镶嵌的宝石眼,色泽幽蓝。站在面前时挡住光,睫毛上落了一层薄雪。 他也不眨眼,雪花稳稳地停在上面。 “你在干什么。” 谈善躺在雪地里,心情忽然很好。他懒洋洋地抬手,一线金光从指头缝里露出来,照得他浑身暖融融,对徐涧说话也变得心平气和:“世子,您遮住太阳了。” “冬天人还是要晒太阳,不然人容易发霉。世子知道什么是发霉吗,就是在阴冷潮湿的地方待久了,身上会冒出青斑。” 徐涧沉默了一会儿,脚尖动了动。 那只是一个动向,谈善甚至不知道他是想碰一碰自己的腿还是也想躺下来,但很快徐涧转过头,看向身后一堆的宫女太监,为首周姬柔声:“世子,要昼寝了。” 要午休了。 谈善自动翻译。 徐涧没有第一时间动,周姬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谈善,眼里闪过厌恶,但仍然笑盈盈:“世子殿下,他是个傻的,不晓得事。” 她背后的侍从一个个都跟假人似的没表情,于是徐涧也没什么表情,他抬脚要走,谈善忽然扯住了他衣袍一角,猝不及防间他站立不稳,面色惊愕朝下栽。 “砰!” 我靠。 罪魁祸首谈善倒抽一口冷气。 徐涧的头一下磕在了他下巴上,好大一声响。 “世子——” 周姬大惊失色:“快来人!世子摔倒了!” “快来人!” 一阵兵荒马乱。 谈善笑起来,抓了一把雪就往半压在自己身上的小孩颈项里塞:“凉的,感觉到了吗?” 反正他是傻子,这名号还挺好使的,傻子做什么都不奇怪。 徐涧直勾勾看他。 谈善把他严丝合缝的领口都扯开了,手塞进去好长一截。他对这种身体接触非常习惯,甚至很想把手伸到徐涧腰间挠他痒痒肉。周姬还在那儿惊叫,大惊小怪得跟天塌下来一样:“快来人把这个疯子——”拖下去。 徐涧半坐在地上,抬头冷冷:“你很吵。” “堵住她的嘴。” 谈善一惊。 他简直没有看清黑衣侍卫怎么出现、那道剑光怎么闪过去,一截断舌就那么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啪嗒”掉在了雪地上。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谈善适应了的心跳疯狂跳动起来,他还和徐涧靠得很近,对方说那句“堵上她的嘴”时喷出的热气就洒在耳廓边。 徐涧正要说什么谈善连滚带爬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也从他上衣领口抽了出去。谈善垂着睫毛,眼睫抖动成一条乌黑的波浪线,想要后退被绊了一下,徐涧想伸手去拉他,被洪水猛兽一般避开,他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谈善直接跪在了地上,跟所有人一起说:“世子恕罪。” 徐涧收回了手。 他面无表情地想,他不喜欢我。 谈善被关禁闭了。 他其实还好,在哪儿都能睡,躺在蒲团上呼呼睡大觉。头顶是威严的三座神像,外面风雪肆虐。 半夜,门“吱呀”一声开了。 睡得真香。 徐涧慢慢地走进来,他今夜没有按照规定时间安寝,悄无声息穿戴整齐从窗子里翻了出来,过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袖子湿漉漉。 门缝中的月光照在谈善脸上。 世子将背后的手拿出来,低头看了一下掌心的雪,有些滴滴答答化了,往下面流水。 他想了想,手指照葫芦画瓢地塞进了谈善领口。 06 “我……!” 谈善一睁眼正好看见蹲在自己面前的徐涧,废弃祠堂窗户破了个洞,风雪从外面吹进来卷起他发丝。他跟个幽灵一样蹲着,默不作声,半截手指头正往自己领口塞。 滴滴答答的雪水冰得谈善一个激灵,他瞬间就吓醒了,坐起来后退好几步。 “你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谈善抖抖衣领,匪夷所思地瞪着徐涧。 徐涧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睡不着。” 谈善:“……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徐涧看了他的脸一会儿,拧起眉头。 谈善尝试沟通失败,他长叹了口气,把破草席子让出一半给徐涧,自己坐了一个角落:“你怎么出来的?” 破洞中月光洒进来,空气中浮满灰尘。 徐涧安安静静地:“爬窗。” 谈善又很想笑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带坏小孩的嫌疑:“我可没有教你爬窗。” 徐涧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衣摆被枯枝挂烂,一尘不染的靴底沾了湿泥。但脸还是好看,他似乎没有谈善想象中疏离,坐在草席一角,抱着膝盖,抬头看向头顶三座神像。 一米多长的草席,他俩一人占了一个角,泾渭分明。谈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供奉的案桌上摆了一面菱花镜,偏黄的镜面上有污垢,但他依然和自己的脸撞了个正着。 谈善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正对面破窗吹进来一阵寒风:“阿嚏!” 徐涧转过头看他,犹豫一会儿,低头。 “嘶啦——” 谈善捂住鼻子,手里多出一块丝滑布料。徐涧眼睫毛垂着,唇飞快地动了一下。他唇珠很漂亮,说了一个字后又紧紧闭上嘴。 他和鬼很不一样。 谈善心里轻微地一颤,等反应过来已经手痒地去戳了一下他面颊,是软的:“这里不是很远?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我睡不着。” 徐涧骤然抬了下眼皮,吐字清楚地说。 谈善:“我又没有赶你走。” 徐涧不再看他,留给他一个孤零零的后背。他把脸埋进双膝中,传到谈善耳边的声音变得轻,轻得如同一片羽毛,痒痒地挠了一下心尖。 “你不无聊。” “她很吵,你不吵。” 谈善一愣。 他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有什么东西柔软而丰盈地填满胸腔,将他从局外人的座位上狠狠往下拉。 虽然他不是因为徐涧说他无聊生气,只是对滥杀感到心惊。 但他也没有立场说“这不对”,他们生长环境不同,没有资格对别人的行事方式指手画脚。 “你就来说这个?”谈善清了清嗓子。 徐涧不说话,主动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头,是个不明显的示好的动作。谈善无名指微微一凉,承载了一片飘荡的雪花。烂了的窗里长出一颗遥远的星星,挂在天边。 “什么是鹊桥。”徐涧下巴尖尖,露出清浅的笑意,眼睛里荡出一大片灿烂星河。像是对自己很满意,又毫无负担地问谈善,“记不住。” 他一笑万顷的冰雪融化,雪山山巅日光一泻千里,整间破败祠堂都亮起来。谈善心里倒吸了口冷气,心想不怪他被鬼蛊惑,是个人都无法抵抗。 “有情人一年一相会。” 谈善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距离三更天没多远了,远处有依稀模糊的打更声。谈善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徐涧回去需要的时间,不做点什么简直浪费。他往四周看了一圈,在地上看见一张誊抄经书的黄纸张,眼前一亮。 谈善抽了两张叠在一起,手指灵活地对折:“给你看一件东西。” 古代的纸还是太软了,谈善一边折一边简略地解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飞起来,但是试试吧。” 他很快折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只纸飞机。 只有巴掌大,谈善把它放在自己手心,展示给徐涧看:“这两边是翅膀,按道理讲他应该和飞……鸟,乌鸦一样能飞起来。” “你看。” 他动作很快,但折纸过程不复杂,徐涧看一遍就记住了。 谈善两只手指抓住纸飞机下部,轻轻朝他的方向一掷。 还是太轻了,那架纸飞机歪歪倒倒地栽进了徐涧怀里,徐涧肉眼可见顿了一下。哄小孩失败,谈善抓抓脑袋,叹气:“果然飞不起来。” 徐涧伸手抓住,捞进袖子里,尖尖的棱角抵在他手腕脉搏的位置,让他有血液流动加快的错觉。他骤然捏紧了那张薄薄的经纸,抬头看着谈善,说:“想要什么。” 谈善:“啊?” 徐涧站起来,他时间不多了,必须在地上的小胖子睡醒之前回到寝殿,他微微喘气,重复:“你想要什么。” 没有人这么对他吧。 谈善看见他腰间一块玉佩长穗,他想了想,从上面抽走了一根线,握在手里:“这个吧。” 他盘腿坐在地上,仰头冲徐涧笑了一下,至少说话的时候是真心的:“开心一点,小殿下。” 冷寂冬风卷走地面经纸,徐涧沉默地回望他,唇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他重重地转身,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半晌,谈善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向门口。雪下得很大,那一串不大的脚印很快消失在视线中。他又叹了口气,用小小的胳膊关上了木门。 那天晚上之后,谈善和徐涧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他最近似乎在学什么别的东西,三五天能见一次面都困难,见面必然隔着重重侍卫和宫女。 这边没进展谈善开始跟薛长瀛打听鳌冲的事,鬼的话肯定不能全信,他心底思考量:万一鳌冲真是个忠臣,虽然改变历史的可能很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需要观察一下鳌冲到底会不会谋反。 “你问鳌叔叔啊。”薛长瀛眼睛一刻都不离开油光水滑的猪蹄,干咽了口口水,“鳌冲叔叔是名将,我以后就想变成他那样的人,他还是世子的武学老师。明天世子有骑射的演习,你要是想看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偷偷去,不过只能在林子里,离得近会被‘黑马褂’驱赶的。” 怪不得鬼说“他不会轻易相信自己”,谈善心底吐槽了一下这个任务的地狱难度,把猪蹄递给薛长瀛:“黑马褂是什么?” “你不知道?”薛长瀛好几天没闻间肉腥味了,一口啃在肉最肥美的地方,口齿不清地说,“两年前世子遇袭,王上大怒,亲至军营挑选了十人,这十人穿黑马褂,见大臣不跪不受皇命,只清扫任何靠近世子的可疑之人。” 谈善“哦”了声表示知道,又问:“还要学骑射?” “世子师承最好的箭术师傅,百步内箭无虚发。” 薛长瀛握紧油兮兮的拳头,志向远大:“有朝一日我也能做到!” “……你加油。” 谈善摸了摸鼻头,说:“围猎场能去吗?” “怎么不能。”薛长瀛挺起胸膛,“明日我带你去。” “你们去围猎场,也带我一个?”郡王次子华清好奇地凑过来,他身体瘦弱,过来带来一阵药香,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慢慢提建议,“那里不安全,我跟我父王说一声,让他找人带我们进去。” 薛长瀛没什么心眼,他这么说自然觉得好,三两口吃完了最后一口猪蹄跑去净手了。谈善明知华清有话说,等了一会儿。 华清低着头,用手帕细致擦手:“做世子陪读的都是未来的朝堂势力,王上有意将我们招进宫。世子冰雪聪明,应该将我们一一放在了该放的位置。” “我很好奇,你在什么地方。” “交个朋友吧。”谈善还没说话他就抬起头,温和道,“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好。” 第二日跟他们一起去围猎场的时候谈善心里还在感慨,都说古代孩童早慧,这也太夸张了吧,他九岁哪知道拉帮结派只知道玩泥巴。 不对,徐涧华清这种小孩毕竟是少数,谈善自我安慰地看了一眼薛长瀛,大声制止:“你别掉下去了!” 薛长瀛扒着篱笆大喊,脸兴奋得通红:“追羌!快看!是那匹千里马,王上当年御敌亲征的坐骑。赋花!云重将军的爱驹!天,都在这儿!” 演习场乱哄哄,谈善正东张西望,脑子里警报骤然一响。 “嗖——” 他几乎来不及反应耳边风声一动,长箭破空而来。 隔着几十米距离他神经尖啸,瞳仁颤抖,箭尖在眼球前变成一个黑点。 就在最后一刻,另一支斜出的金箭横劈而至,“铛”竟堪堪将那支箭击偏两寸! 谈善条件反射朝第二支箭发出的地方望去,高台上徐涧唇紧抿,拉弓姿势未收,他直直看向一脸得意的鳌庭,一言不发从背后箭筒中抽出第二支箭,眯眼瞄准,抬臂,稳稳松手。 “铮!” 颤动不已的箭矢拍在脸颊上,寒气顺着脊背攀升。 鳌庭僵立原地,两股战战,结巴:“世,世子。” “鳌庭,你太胖,挡住本世子视线了。”徐涧面无表情道,“回去减肥。” 徐涧很少有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了,他知道他应该对这十一个人一视同仁,但他控制不住。 围猎场一事还是惊动了徐琮狰,黄昏时分徐涧去明光殿请安,徐琮狰歪坐在迎枕上,等他跪了半炷香才抬头,半粒黑子敲在玲珑棋盘上,在空旷大殿中引起回声。 “徐涧。” 徐涧:“君父。” “没有一箭杀鳌庭而无后顾之忧的本事,那一箭不该。” 徐琮狰走下来,抚摸了一下他头顶:“最爱者应藏于心中,万物如此。” 徐涧抬头看他。 “寡人有护你周全的本事。” 徐琮狰:“禁足三日,自省。” 姜王对徐涧这么宠爱,居然还会禁足他。谈善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很不可思议,他跑去问黎春来,黎春来让他不要妄议。他等了三天,三天又三天,元宁殿门居然还是关上的。 谈善真是不理解这种犯错的处罚方式,而且三天都过了,他对徐琮狰的印象顿时变得比较糟糕。 又过了两天,他才发现徐涧的课业骤然多了一倍,本来的就够多了,赶着去投胎啊,怪不得姜朝徐氏盛产疯子。 这他妈不疯癫真是奇了怪了。 不行。 谈善望向夕阳黄昏中寂静荒芜的元宁殿,殿后有山,山上有一片乌鸦栖息的树林,少有人至。 太师椅有点硬。 但刑罚室里没有床。 窗锁发出细微声音的时候徐涧正在读兵法书,但他没有读进去,站在原地想龟兔赛跑和愚公移山。 这里没有人,也不该有除他以外的声音。 光线照进来的时候他眯了下眼,抬起袖子遮挡了一下过于明亮的日光。 下一秒,徐涧顿住。 “别出声。” 谈善拿着一根铁丝趴在窗边,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笑容肆意:“我偷偷来的,没人发现。” 他手心很干净,掌纹脉络清晰,白白胖胖。 徐涧看着他递过来的手,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虎口积了厚厚一层茧,上面有很多细小的伤痕,摸起来很不舒服。涂过药,红紫色的药水干涸后泅做一团,皮肉包裹在细细几节指骨上。右手指关节因常年握弓而粗大。 他不明显地把手往回缩了缩。 “快点啊。”谈善回头看了一眼,生怕被人发现,再转过头时鼻尖出了一点汗,催促道,“走,带你出去玩。” 07 “没抄完。” 天色渐暗,徐涧立在比他大很多的古木桌前,看着斜斜投射进来的长枝影子。 他没有转头,谈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侧脸单薄的轮廓,睫毛微微在颤。月白的长衫穿在他身上显得宽大,上面攀升着一截一截的青竹纹路。 谈善扒在窗边,想了一会儿说:“那我在这儿陪你,反正你是因为我才禁足。” 这个姿势不舒服,他索性半只腿跨进来,探头探脑地问:“你在抄什么?” 这间屋子也太暗了吧,这样抄眼睛难道不会出问题? 谈善往前走了两步。 一盏油灯散发出凄惶的光亮,那道影子走近了,徐涧手中蘸墨水的笔在砚台里划过一道,漾出几条波纹。 “这是什么字?”谈善指着竹简,凑近他,连蒙带猜,“商?” 徐涧“嗯”了一声。 铺展开的宣纸上大部分字谈善不认识,这间屋子很奇怪,除了一张桌和一张太师椅外没有第二张椅子,床榻这些能坐的地方都没有。他环顾一圈,不好意思一个人坐在地上徐涧站着,努力打起精神去看徐涧写字,看了半天眼睛发涨,揉了揉。 耳边有细微的风声。 小孩精力不够,谈善非常困了,歪歪扭扭地靠在墙角,一个劲儿打哈欠。 他真怕自己睡着,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你爹训你了啊。” 徐涧不吭声,于是谈善絮絮叨叨:“明明是那小胖子先动手,要不是我没反应过来,我肯定也得捡把弓把他屁股揍烂,我也没惹他啊,无缘无故的,真没道理。” 其实不是无缘无故。 是他一碗水没有端平,让他引起了别人注意。 一片寂静中只剩下谈善说话的声音,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从小胖子鳌庭说到黎春来,又从黎春来说到薛长瀛,从薛长瀛说到华清,把他认识的所有人都说了一遍:什么鳌庭把养在地里的一只大青虫一脚踩死了,黎春来天天背书不理他嫌他喊哥太频繁,薛长瀛最近上火了只能喝汤馋得要命…… 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他讲出来变得很生动。徐涧也想对他说什么,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聊,但他把自己一整天的事情通通回想一遍,想不到一件讲出来有趣的事,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很枯燥,谈善应该不感兴趣。 徐涧紧紧闭上了嘴。 他一直不说话谈善也不觉得怎么,自顾自说了半天,最后小声:“谢谢。” 徐涧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转头,正好谈善也在看他,露出抱歉的神色。 “对不起啊,害你受罚。” 最后谈善放轻了声音:“谢谢。” 徐涧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眉头一皱,飞快道:“不用。” “好了,我知道没关系。” 谈善心情立刻轻松了,双臂搁在桌边伸手去摸他的脸,伸手用力在他眉头抚了一下,笑:“小小年纪,皱什么眉。” “你不睡觉?”他又问。 徐涧勉为其难地让他捏了脸,他还没有跟旁人这么贴近过,后颈烧起来一样。他心跳得很快,抬头去看谈善的时候生怕对方发现。 奇怪,他明明没有做坏事,胸腔里一颗心脏却“咚咚”地躁动。他说不清那种感觉,很快乐,也很明亮,让他一点也不觉得“禁足地”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他觉得谈善很好,好得不得了。 一股无厘头的冲动冒上来,徐涧冲谈善摊开手掌,咬字清晰:“给你。” 是一块孔雀衔花枝的血佩,精雕细琢,展开的尾羽华丽,玉质柔软、光耀。 谈善愣了一下,下意识去看徐涧的眼睛。 “吱呀——” 谈善迅速看向徐涧,冲他坐了个“嘘”的手势,动作灵活地钻进了桌子底下。 徐涧衣摆被悄悄一扯,他站稳,毫无异状。 “窗怎么开了。” “世子?” 王杨采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密密麻麻一队侍卫,他行了礼,面露忧色:“王上召见您。” 等所有人都走了谈善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他刚冒出一个脑袋,心里一咯噔,讪讪地喊:“王公公。” 王杨采叹了口气,冲他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黎二公子,您胆子可真大,侍卫进来的时候老奴都替你捏了把汗。” 谈善老老实实起来:“不是没发现吗。” 王杨采牵着他出去,不置可否:“这宫中的事,小公子不明白。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世子,都想从他身上挑出错。小公子日后行事不若审慎些,也好少给世子添些乱。” 谈善应了一声。 密林中有乌鸦凄厉的叫声,王杨采慢慢地走,两鬓也有华发:“年关宫中伴读要回家,届时老奴替您行个方便,世子像是想见一见长安大街上的糖葫芦。不是什么稀罕事物,六文钱,裹了一层糖衣的。” “他要过十岁生辰了,老奴看着他长大,知道他虽没开口,却是想要的。” 谈善的手被他握得很紧,老太监身上的温度一层层传到身上,他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安静地往回走。 路边开了腊梅,淡黄色,清香扑鼻。 谈善心痒痒想去折一枝,还没开口转角传来一声“鳌大人”,他目光一凝,抓住王杨采的手也用了力。 “王公公。” 鳌冲停下脚步,道:“这是去什么地方?” “世子的陪读,迷了路,老奴送他回住所。”王杨采说,“王上还在明光殿等您,就不耽误您了。” “这就是黎侍中府上次子?”鳌冲手上扳指转了一圈,看向他身边的谈善。 谈善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国字脸,浓眉,和小胖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势如巍山,磅礴地压过来。光从面相上也看不出到底会不会造反。 “一个字也不识的小傻子罢了。” 王杨采躬身道:“大人再不走怕王上那边不好交代。” 他是徐琮狰跟前的红人,得罪谁都不好得罪他。鳌冲意味不明地笑了,让出一条道:“王公公好走,不送。” 等那一大一小走远鳌冲身边的随从才低声:“大人,小少爷连做了半个月噩梦。” 鳌冲看他一眼,喜怒不辨:“鳌庭那个蠢货,不是让他夹着尾巴做人讨世子欢心吗,这么一件小事做成这样,还回来告状?” 随从谄道:“小少爷尚小,被吓到也是正常。黎侍中府上这位次子,近日太得宠了些,您看要不要……” 鳌冲哼笑一声“他还小,他比世子涧还大两岁,这也比不上那也比不上,我看他是没用。” “不过黎家这个傻子……”他眯了眯眼,“容我想想。” 谈善什么都不知道,他如愿以偿折断了一枝腊梅,带回去过了风平浪静的七天。年关将至所有伴读都要出宫,半月后再回来。最后一晚守夜谈善在元宁殿寝殿插了三枝腊梅花,整座大殿中漂浮着幽幽的清香。 徐涧坐在床沿,不说话。 他漆黑眼珠盯着谈善。 谈善忙着修剪枝条,抽空说:“我明天出宫,把年过完再回来。”他想了想,放下剪子问徐涧:“你想要什么礼物,生辰礼。” “不过我可送不了什么很贵重的东西。”谈善双手撑在床沿,用手去捞徐涧的睫毛,“先说好啊,我没有钱。” 钱。 徐涧花了会儿功夫才明白这个叫做“钱”的东西应该是“银子”,他矜骄地抬了下唇,说,“我给你。” 不知道是不是小孩长得快,谈善发现这一个月徐涧似乎长高了点,他站起来跟徐涧比了比,大为受挫:“你比我高半个头了。” 徐涧想了想:“想要,砍下来一截给你。” 谈善:“……”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谈善搓了搓鸡皮疙瘩,“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 “没有。” 徐涧很快说:“十五日。”他后一句说得很快,“等你。” 半夜外面寒风呼呼,里面银碳噼里啪啦旺盛地烧。 谈善睡得模模糊糊听见有动静,他立刻惊醒,第一反应坐起来往榻上看。徐涧没睡着,披头散发,一张脸苍白,唇瓣殷红如血,他大口地喘气,深瞳中不见一丝光。 “你……”谈善赶紧爬起来给他倒了杯茶,顺便自己也喝了一口压惊,“这是……做噩梦?” 徐涧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喝完一整杯冷茶,额头上冷汗消失,呼吸也恢复正常。谈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躺下,刚掖好被子没两分钟,上面忽然伸下来一只手。 那只手指甲盖苍白,指骨修长,看得出来以后应该会长得高挑。谈善不明所以,拍了拍那只手手背:“干什么?” 帐中人模糊地动唇。 “啊?” 谈善拉了拉上衣,他不太习惯穿这么多睡,初中之后就自己睡一间房没跟别人在大半夜有肢体接触,不过他想到徐涧的样子,心里没滋没味,最后还是伸手,勾住了那只手。 “睡吧,晚安。”他也不管徐涧听不听得到,自顾自说。 十五日。 很长。 徐涧隔着重重厚重帷幔看他,低低:“我等你。” 古代过年还挺热闹,谈善大街上玩了好几日,再回宫那天要不是得过关卡搜查恨不得把好吃的好玩的全部运回去。但带个东西进皇城太困难,即使有王杨采授意他还是经过一番周折才将那串糖葫芦捎进了宫。 第二日正月十五正好是徐涧生辰,他出生在元宵节那天,年节末尾。 “小公子您在这儿稍等。”小太监捂着肚子焦急道,“奴才想去方便一下,很快,很快就回来!” 谈善拎着糖葫芦大度一摆手:“你去。” 他被带到不知哪一处宫殿,荒无人烟的。站了半天小太监还没来,天空倒是飘起了小雨。唐善把糖葫芦插到衣襟里,贴身的地方还揣着一块新出炉八宝斋的糕点,栗子味——他本来想要是带不进来就一口吃掉,结果带进来了。 淋湿了就不好了,他用手遮着头顶挡雨,跑进去偏殿屋檐下多雨。 “大人,这药得之不易,一日两日混在吃食中不起眼,长此下去必然疾病缠身,乃至早夭。”一道相比寻常男子更尖细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谈善屏住呼吸,他伸手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瞳仁一凝。 背对着他的人沉沉开口:“别露出马脚。” “那是自然,有劳您在大人面前美言——” “谁在那儿!” “嘭!” 红色在谈善面前绽开,他非常明确地感受到血液流失的速度,身体变得寒冷,铁锈味一层层将他淹没。 他倒下去,上方是姜王宫四角的天,压抑,沉闷,没有生机。 终于死了我靠。 谈善甚至松了口气,意识消散,听觉模糊。他费力地再次睁眼,看见茫茫雪地中有人冷冷清清地站立,长衫底端深红的孔雀祥纹活了一般游走。 别哭啊。 谈善伸手想摸他的脸,想动动唇说我不是真死,话没说出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外面的太阳光刺目,照得他又不得不再次睁眼。 下一秒对上了一张放大的脸。 谈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鬼手长脚长跪在床边,正神色莫名地瞧他。而他一只手还放在对方脸颊上。 冰凉的,滑滑的—— 刚刚他摸了鬼的脸! 谈善的表情龟裂开。 妈的! 鬼! 谈善连滚带爬就从床上下来了,一边跑一边自证清白:“我真不是故意摸你的!等会儿,等会儿,你听我解释!” 鬼曲腿半坐,看着他没穿上衣满地跑,幽幽笑了:“解释啊。” 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跑什么。” 08 解释个鬼,都是男的摸一下怎么了。 “失败了,我本来准备带糖葫芦回去之后再说,没来得及开口。” 谈善捞着白T下摆往头顶套。 鬼懒洋洋站起来,他身上长衫是一千多年前的产物,烟雨朦胧的淡青,直裾垂坠,下裳斜裁,行走时足下如有青莲盛绽:“你太慢了。” 优雅还是优雅,从容也很从容。除了走起路来完全没有声音,影子也没有。 谈善有话要说了:“不是慢,是你很难搞。” 鬼没说话。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谈善又问。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灰白冷薄的光线照进来。 “看情况。”鬼看了一眼窗外黎明前的天,“白天我的力量会被削弱。” 从他身上还是依稀能看出小时候徐涧的轮廓,但鬼这种东西没有人性可言。谈善怀疑这一秒他们还能好好说话下一秒他身体跟脑袋就要分家,他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是三次我都失败了……” 阴森鬼气掠过面颊,谈善眼睫毛一抖,鬼的脸刹那靠得十分近。他宽袖抬起,凉风霎时从后脊背窜上来,谈善被一股诡谲的力量牢牢扼住手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鬼的手在脖颈做了个“杀”的手势。 鬼凑近,可惜又亲昵:“那你就陪我在地宫里待第二个一千年,如何。” 幽香扑鼻,谈善恨不得贴着门:“……下次我不会要用另一张脸吧,那不就是重开?” 黎锈已经死了,那他下一次去肯定得换张脸。这不跟游戏闯关中途失败要从第一关从头再来一样吗,前面打怪都白搭。 “所以让你抓紧时间。”窗帘外晨光洒进来,鬼得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我目前的状态未必能让你三次全身而退,万一你永远留在那个朝代……”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个蠢货应该会高兴。” 末句幽幽地散在空气中,谈善再一抬头,窗外日光大亮,太平线上第一缕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前,将最后一抹阴影消解。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谈善心跳这才恢复,他弯腰把地上杂物收拾干净,清醒了一下脑子:事情是这样的,许一多说挖坟害怕于是他来陪他,刚到第一天隔壁死了一个文物贩子,他去了当地派出所,回来之后碰见了鬼,鬼让他帮忙做一件事…… 这都什么事啊。 谈善心里说不行我要报警,没两秒放弃。他从床上下来,拉开门决定先吃个早饭再说。 门一开他后退两步,差点被外面一堆念“阿弥陀佛”的怪人吓回去,迟疑半秒:“你们……这是?” 外面一堆奇装异服的人,手里各个举着香火,走廊上云雾缭绕。 “年轻人,你不知道吧。”其中一个小老太太沾柳条往他脸上洒水,压低音量,“昨晚3楼死了个人,老板找了当地大师来驱邪。要我说这墓地就不该挖,这下好了,惹得墓主人不高兴,两个月死了十多个。” 一股凉气顿时从脚底钻了上来。 该迷信时还是要迷信,尤其是这个世界已经迷幻的时候,谈善真心取经:“有办法吗?” “那要看你出多少钱。”小老太太声音压得更低,“两百五药到病除。” 谈善:“两百五不太吉利,我转你三百,你说说。” 他刚要掏出手机转账,许一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挤出来,怒吼:“你别信她,她说的都是假的!” 谈善扭头:“……你怎么知道。” “老子刚转了,她让我闭上眼就看不见,这他妈不是掩耳盗铃吗?” “你闭眼就行了,没鬼找你。” 老太太没理会,认认真真端详了一下谈善,她眼珠有一只异常浑浊,里面交杂着奇怪的怜悯。 “救不了。”她背着手离开,“小年轻,惹了了不得的东西。” 谈善一愣。 “神经病吧。”许一多还在为自己上当受骗的事耿耿于怀,“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她问你要两百五,问我要两千五。” “……” 谈善抽了张报纸往他脑袋上一打:“她要两千五你给两千五,你有病吧。” 他俩都没把这事放心上,谈善问:“吃什么?” 许一多:“楼下牛杂面,我师姐刚从派出所回来,一起吃个中饭。” 一夜没睡胡晶晶肉眼可见脸色苍白,她挑了两口面没什么胃口,沉着脸:“你们回去吧,昨晚陵墓给炸了,一时半会没办法继续。” “炸了。”许一多目瞪口呆。 土餐馆,玻璃单薄。一阵阴风吹过耳边,谈善一口面噎住,狠狠呛咳起来。 炸了人祖坟啊。 “盯着姜侯墓的人很多,毕竟是以奢靡著称的亡国君主。传闻说他死后陪葬物以吨计,黄金成吨,珠宝玉石成吨。” “开墓前我们还有侥幸心理,但王大贵身上搜出了至少三件孔雀配饰,大量的文物可能正在流入市场或已经流入市场,近两个月可能会出现在各种国内文物拍卖会或者国外展上,都是没办法的事。” “最好的结果是还能拦回来,不过那都是警察的事了,你们也帮不上忙。” 胡晶晶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再清理出来至少要一两个月,你们寒假都结束要回学校上课,剩下的事交给警察。” 她心里遗憾,多说了两句:“相关史料太少,至今姜朝灭国原因是什么都不清楚,更不用说相关历史文明。我爸一辈子都在干这个事,拿到上面批下来同意的文件激动得一晚上没合眼。他老了,明年就退休,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这事儿听起来后果很严重,许一多蹲在台阶上自闭,心里很不好受:“你说我们能帮点什么忙不,我看晶晶姐都快哭了。” 谈善捏着瓶矿泉水,心不在焉:“能帮上什么忙?” 答案是不能。 中午刚过,温度升起来,那股很淡的旧式茶香余韵散去。 鬼不在。 谈善不轻不重踢了许一多一脚:“你上次说村里那个神婆,在什么地方,带我去。” 一半个小时后,他俩停在一座山山脚下。大冬天,树木枯死大半,枝丫横七竖八,往前走时踩在断枝上,“咔擦”突兀地响。 “你找她干什么?”许一多纳闷地问。 他心眼也挺大,一晚上就忘了。谈善把衣领竖起来,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心里微妙的忐忑,他含糊:“没见过神婆,去看看。” 这是座荒院子,院里喂了两只懒惰的母鸡,枯黄藤蔓挂在高处,无精打采下垂。谈善稍微往前走了一步,许一多先看见什么,叫嚷起来:“那不就是那个骗了我两千五的老太婆吗!” “两千五买条命,很值了小伙子。” 老太太慢腾腾地开门,眼睛一直看着谈善:“有什么事。” 谈善沉默一会儿,说:“我昨天看见了鬼。” “鬼啊。鬼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老太婆活了这么多年,见到的人比鬼可怕多了。” 许一多看看谈善又看看老太婆,咽了口口水:“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进来坐坐吧。”老太婆说,“你总要告诉老婆子你想干什么,驱鬼?好像不是。” 木桌断了一只腿,坐上去摇摇晃晃,面前有两碗米汤,零星几粒米沉在碗底。油灯昏光摇曳,老太婆摸索着走过来:“问吧。” 谈善:“这世界上真有鬼?” 老太太笑了,用一只眼睛凑近他们:“当然有,死了一千年不甘心的,被杀全家怨气不散的,游荡孤魂这山里多的是,这一片这么干净,你们猜是为什么。” 许一多双手撑在桌面腿恨不得挪出十万八千里:“为为为什么?” 古旧窗棂黯淡下来,黄昏一瞬漫上地平线。 “他在这里上千年,地界上没有第二只鬼敢出现。” 老太太看向谈善:“极凶极恶,未冠而死。你见过他了。” 手指勾连的感觉仍在,九岁徐涧仿佛还在昨天。是个背脊单薄的小孩,做噩梦会惊醒。生日礼物是想见到一根宫外的糖葫芦。 谈善心里忽然一涩。 直到要走他都没成功开口问有没有什么办法驱赶鬼,也没有要符咒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出门时刮起风,跨过门槛时背后老太太平静地说:“有句话提醒你。” “这世上能收那只鬼的道士还没有出生,再有下一次,他会生气。” 许一多听见这句话都要吓晕了,他瞅了他发小一眼,半明不暗的天,谈善半截下巴藏在藏蓝衣领中,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 “你在想什么?” 谈善:“我们去个地方。” 爆炸发生后警察来过,现场围了两条红黄相间的警戒线。进是没办法进了,谈善蹲下来往火堆里扔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纸钱元宝,准备把那只鬼从墓穴里引诱出来。 香火烧起的瞬间徐流深感应到了,一根铁链正好贯穿他琵琶骨,阴雨天他从骨子里发冷。他有一点疼,不大愿意动弹。幽小香火从四面八方涌入寒冷身体,短暂让他晃了下神。 大半夜,细雨飘飞,刚烧的纸钱未熄。谈善站在山坡上,双手抄兜,冷静地喊:“徐流深。” “能出来吗,”谈善歇了口气,礼貌,“有事找你商量。” 许一多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他,浑身上下写满九个字: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吧。 下一刻平地狂风起,环佩声由远及近,中间夹杂“哐当”铁锁拖拽声。 许一多颤抖地扭头—— 一道模糊身影出现在他发小身边,青衫堆叠如云雾。十六骨泼墨纸伞歪斜,遮了湿雨。 “谁允许你这样叫我。”鬼幽凉道,“谈善。” 谈善眼皮一抬,镇定:“商量个事。” 他声音有点发颤,耳朵也红,说话很大胆,心里估计在发抖。 鬼收回视线,懒懒:“什么事。” 鬼。 不就是鬼。 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又没挖鬼祖坟,也没炸鬼墓穴。这天底下的事还讲究善有善报,鬼吃饱了撑了没事干杀他干什么。 谈善这他妈真是用了毕生的决心:“我是说,反正你暂时没地方去,要不跟我走?” 09 他说话时很真诚,头顶两撮头发翘起来,是早晨穿毛衣时被带起来的,在寒风中柔软地飘。 鬼心底波澜似的一动,很想伸手压下去。但他手抚在半空,谈善下意识缩着脖子躲了一下。 鬼收回手,顿觉无趣:“不去。” 谈善追问:“为什么?” 鬼幽幽一笑:“居心叵测。” 他唇珠很漂亮,晕着淡红色泽,和幼时徐涧一模一样。看穿什么事情譬如“谈善不喜欢姜王宫也不喜欢他”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 好吧。 “王大贵偷了你墓里一堆文物,我们在找。”谈善实话实说,“从你棺材里掏出去的,你看见脸了吗?” 从你棺材里掏出去的,这话听着让人很不爽。 鬼站直,眉梢一挑。 “哦,对了。”谈善想起什么,补上,“王大贵死的时候你好像在,要不顺便告诉我们他是谁杀的?” 许一多:……这样也行? 鬼冷笑:“你倒是会偷懒。” 谈善真诚:“互惠互利。” 鬼冷冷盯着他,阴冷黑气一丝一缕地外泻。许一多替他兄弟狠狠捏了把汗,过了好半天,鬼怨气森森:“白天不行。” 有求于人,谈善很好说话:“决不。” 鬼抵了抵犬牙:“一把黑伞。” 谈善有求必应:“双人大黑伞,马上去买。” 鬼看向脚底纸别墅和烧了一半的纸钱,挑剔:“不够。” 谈善大手一挥:“马上给你多烧一倍。” “上面都不太重要,你到底跟不跟我走。”谈善又问。 鬼懒得搭理他,消失在空气中。 许一多昂着脖子看了会儿,不可思议:“你居然被拒绝了?从小到大就没人拒绝你!” “那没办法。”谈善毫不意外地说,“他小时候就很会拒绝人,这不行那不行。” “小时候?” 许一多颠三倒四:“你跟他小时候就认识?” 谈善:“说来话长。” 他把外套帽子往上拉,心里其实有点失望。地上有湿泥,踩在球鞋上泅作一团。他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隔着重重雨幕望向坍塌山地正上方。 那里树影驳杂,应该是他第一次见鬼的地方。 “许一多。” 谈善扭头,问:“从侧面怎么上去?” “这地方很特别,风水学上绝不是下葬的理想之地。” 许一多站在底下拖了一把他:“之前我一直觉得奇怪,教授从来没说过这地方是姜昏侯墓,只说是一座古代大墓,是我们把他默认作姜王墓。” “至于你说那句‘静水流深’……”许一多想了半天,“我没有在任何史记资料上看见过姜王世子的字,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又是什么小众历史网站?” “应该。” 谈善抓着藤蔓借力往上,一脚踩在湿地上差点滑了一跤。他站稳了冲许一多伸手,把他也拉上来。 许一多小心翼翼:“你真要把那只鬼带回去啊,王大贵昨晚刚死。” 谈善弯腰钻进山丛中,被枯叶上的水扫了一脸。 “招待所那个前台客房服务和王大贵是同伙,给他用了□□登记。” “分赃不匀,他俩掰了。” 许一多惊愕:“你怎么知道?” 谈善:“猜的。” 许一多:“……你真能猜。” 很大原因是在阳台上许一多没有看见自己背后的鬼,那说明当时只有自己看见了,再加上王大贵从没有见过徐涧,怎么会被他吓到。 只能是嗑药疯了,有人想用他俩的嘴告诉警察“这世界上有鬼”。他俩没说,警察不信,照科学的方式查案,很快会发现不对劲。 “你知道还让鬼帮你找凶手?” “我只想把他带回家,但他不信。” “你非把一只鬼带回家干什么。”许一多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 谈善顿了顿:“总有些事情你觉得该做但不知道为什么。” 许一多理解:“就跟我吃饱了还想吃一样。” “差不多。” 谈善不再开口,捡了根木棍当拐杖,往地上一戳,成片的湿泥土翻了出来,一截铁索裸-露在地表,上面有风吹雨淋后的锈斑。 “有什么办法能拽出来吗?”爬上来太累,谈善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 许一多:“你要把这个拽出来?这玩意儿之前我们就研究过,直接连着整座山丘,筋骨同在,根本没办法。” “铁索这么多年早该烂了,应该有什么别的东西。”谈善视线转向黑暗中那点亮色,顿了一顿。 傍晚,山林中有夜风呼啸声,头顶没有月亮。 谈善心里有点烦,说不出来的烦:“算了,先回去吧。” 他俩照着原路返回,许一多揪着一半枯叶,活跃气氛:“你朋友圈什么时候拓展到阴间了,怪吓人的。” “刚拓展的。” 谈善叹了口气:“比较失败。” 林中有残鸦尖叫,不远处手电筒光照乱七八糟地闪,隐约传来打斗声。谈善眯眼看了会儿,忽然问:“晚上陵墓有人守夜吗?” “当然有,之前是我们轮流,现在应该换了警察,怎么——等会儿!”许一多正在石头上刮泥巴,浑身一震。 他和谈善四目相对。 大半夜的除了他俩还有守夜警察,这鬼地方还会出现什么人? 许一多“嘘”了声:“我先报警,我存了那个刀疤警官的电话,你小点声。” 他俩没别的,分开胆子不算大,合一起感觉自己能打一个排。一开始都缩在林子里吹冷风,后来不知道谁往前多走了一步,等反应过来已经走到了临时搭建的安保亭附近。 借着浓稠黑暗,俩人一人抽了根树棍,蹲在山坡后边。 漆黑一片,刚刚的手电筒亮光暗了,什么都看不清,任何风吹草动谈善的神经都要紧绷一下,他听见细微的动静,点燃打火机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男声:“妈的,这墓地来了十几次,别说金砖连块饼都没有,姜侯不是富有天下矿山吗,都他妈藏什么地方去了。” 说话的是个瘦子身形的人:“老大你消消气,我们拿不到手那些搞研究的也拿不到,今晚进去找到炸药一放,什么痕迹都没了,谁还能找到我们头上。” 能从胡晶晶的描述中听出墓葬毁坏得非常严重,研究价值毁于一旦。 谈善心头火一冒。 许一多估计跟他一个想法,在原地磨了半天牙。 两个人。 许一多冲他一歪头,那意思是上不。谈善摇摇头,让他先听听,果然,后面又出现了一道沙哑的男声,很不耐:“别废话,赶紧找。” “哐当。” 踢到易拉罐的声音。 瘦子战战兢兢:“老大,这地方还怪阴森的,我们折进去那么多人,不会真有鬼吧?” “我呸,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老大,你说这山坡上镜子是个什么东西,值钱吗?” 沙哑嗓子的人半天没说话,突兀道:“那东西别动,动了出大事。铁索都是个摆设,真有鬼起作用的就是那镜子,镜子一动你们都等着死。” 距离差不多,三人基本在视线范围内。 谈善拈了拈手里树棍。 “走。” 许一多一秒钟没耽误,冲上去一棍子往下劈:“滚你大爷的盗墓贼,老子祝你上厕所拉不出屎!” 他俩完全没打过架,全靠一身热血,大冬天擂起地上树棍就往外冲,好在俩没经验但眼神还行,两棍全中。 “咚”、“梆”接连两声。 谈善直接敲断了那根树棍。 他正好敲在那个沙哑嗓音的男人后背,对方反应奇快,脸还没转过来抓了地上一把泥往后洒。灰尘正好扬在他脸上。 谈善根本没睁眼,反手拎了另一根,全凭感觉往下敲第二棍,他没看但听见一声痛楚的闷哼,紧接着对方轰然栽倒在地上,他这才有机会用袖子擦脸,朝远处看时瞳仁剧烈一颤。 “许一多!走!” 许一多正往地上补第二脚,闻言抬头:“走什么,警察不是……” 话没说完他转身就跑。 不止三个人。 谈善在冷风中狂奔,心跳几乎就在嗓子眼。许一多跟在他身后一步,肺活量快炸了,气喘吁吁:“怎么这么多!” 从人头判断超过十个,这一片除了陵墓上面都是平原旷野,这么跑下去毫无遮挡,迟早被抓。 谈善呼吸急促,长话短说:“往上跑,从哪儿下来从哪儿上去,窜进林子里。” 他直接和许一多爬上了山坡,半路跑太快小腿有短暂的抽筋感。风声呼呼,说话声近在耳侧。 谈善一把抓住许一多,把他狠狠往下扯。 “嗖——” 箭弩从上方擦过,狠狠钉在树干上。 谈善一句话说不出来,双手撑着膝盖,嗓子干涩。 “能走吗?”他哑声问。 许一多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咬咬牙:“能。” 风声鹤唳。 人影已经在附近晃,要不是忌惮引来其他人十几道手电立刻会将他们照得无所遁形。 谈善心一沉,梭然抬眼,一道手电筒灯光已经照在附近一道灌丛上,距他毫厘。 “不能别逞强。” 谈善抽了另一根棍子,上前两步找准地方用尽全力往崖边劈! “哗啦!” 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是那面悬在墓顶的菱花镜! 许一多骤然看向谈善,他面无表情站立,一道手电强光正好打在他脸上,细小玻璃碎屑扎进右脸,那里多出两道血痕,在夜色和灯光下显出奇异的妖娆。 瘦小个捂着后背大叫:“人在那儿!快来!” “操小兔崽子看我不把你腿打断!” “给我——” 戛然而止。 风雨骤寂,空气扭曲一瞬。所有声音都远去,接着消失。 “你在干什么。” 谈善心里那口气一松。 “打扰了,你睡了没,主要是想不通。” 谈善手指尖还在往下滴血,礼貌:“你为什么不跟我回家。” 鬼拂掉月白长衫上灰尘:“你话太多,像麻雀,吵。” 谈善:“……你小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说我不吵。” 鬼额头青筋一跳。 谈善不明白他怎么变成这样,不解:“你还要听睡前故事。” “……” “做噩梦还要和我拉手。” “徐涧那个蠢货。”鬼一袖子抽在他脸上,“闭嘴。” 他发现了那道掌心的划痕,盯着那道伤口,恨不得把一掌拍出去的人抡起来再打一遍。 谈善闭上了嘴,光明正大从眼睫缝隙中去看鬼。 他低头,乌墨绸缎一般的长发水一般流泻肩头,沾了月光后泛着泠泠的青。估计是太久没见到血,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隔了半天把他手抓起来,圈住手腕的指尖凉津津,像落了一层新雪。 被镜子碎裂时扎到的碎屑地方还在往下源源不断滴血,伤口不长但深,可能要缝针,寒冷让痛觉模糊。 谈善其实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只是鬼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爽。 好像是愧疚。 谈善心痒痒地摸了下他长发,手感顺滑,带过肩膀的时候他俩都微微僵了僵。谈善把那种奇怪的感觉扔到一边,心念微动。 他直视着鬼的眼睛,又问一遍:“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家。” 10 鬼没有动,长裾翻飞。 风过树梢,似哭声。 谈善偏一偏头看许一多,为自己辩解:“我在别人面前也不这么吵。” 他见过那只鬼小时候的样子,就不可能让对方一个人游荡在山谷里,或者躺在空旷的地宫中。 许一多:“……是的,我作证。” 鬼的表情有奇异的变化,许一多说不出来,连绵湿雨夹杂一点泥土天然的气息浇上心头,让他觉得谈善癫了的同时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颓废地抹了把脸。 周边很暗。 “来不来。” 谈善站稳了,轻轻展开手臂。 凉风吹进他怀中,这只鬼不愿意碰到人时浑身像山巅冷雪,无数片雪花争先恐后挤进每一寸血液中。 谈善克制不住地抽了口气。 “你有点冷。” “我是鬼。” 鬼一只手压在他尾椎上,半垂着睫毛,他微微用力谈善立刻感到整根脊柱骨从皮肉中穿刺出来的痛感。那一瞬间他不确定鬼是不是要将他整副骨架生生抽出。 他听见那只鬼说—— “谈善。” “你有很无用的善心。” 谈善看着他,眼睛狡黠地眨了眨:“你不喜欢吗。” 鬼唇角冷冷地撇下来。 他俩就这么对视了一两分钟,直到远处警犬狂吠,人声渐起,谈善再去摸后背,摸到一手细密冷汗。 “咳咳咳……咳。”他深吸了口气,被灌进喉咙中的冷风弄得呛咳起来。 鬼眉头皱着。 谈善去抓他的袖子:“你能不能变人?” 鬼:“我为什么要……” 他一僵。 谈善手指顺着他宽袖掖进了手腕。 从他表情上谈善估计他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不过不确定。他试探着又往里进了一点,鬼吸了口气,差点甩开。 原来能。 谈善从他腰间勾下来一块玉佩,晃了晃:“不能变,进来一会儿?别吓到人。” 那块孔雀玉佩结着长长的深黄穗子,断了一根。 鬼沉默了一会儿。 谈善:“回去再出来,行不行。” 鬼恹恹:“老太婆跟你说了什么。” “说让你别总在外面荡,万一碰见不长眼的阴差打一架没办法送我回古代。”谈善耐心地说,“很快。” 鬼:“……别像哄徐涧一样说话。” 谈善无奈:“好。” “上面有人吗——” 底下有迟来的警察牵着猎犬叫喊。 许一多一瘸一拐下山,心情难以言喻:“我打小就知道你与众不同,别人都养鹦鹉你抓了两只乌鸦,现在别人养猫养狗你要养鬼。” 谈善一手插在裤兜里握着那块玉佩,圆润的四角在掌心磨来磨去,他心底有奇怪的痒意,低声:“没办法,我控制不住。” “什么控制不住。” “我刚刚心跳很快。” 谈善:“他应该听见了。” “你那是劫后余生吧。”许一多合理猜测道,“谁看见鬼都会心跳加速,不心跳加速的是死人。” 谈善:“……不是。” 他没有再多解释。 半夜三更他俩又跑了一趟派出所,值班的还是那个女警官,看他俩脸上都挂了彩赶紧从临时药箱里腾出碘酒,“一会儿做个笔录就能走。” 许一多脚崴了,走两步疼得呲牙咧嘴。谈善不得不坐下来等他,头顶白炽灯非常亮,他连着两夜没怎么睡,在门口的接待凳上闭了会儿眼。但时不时有人走动倒水,玻璃门一推开寒风倒灌进来,没办法睡。 他一只手遮在眼皮上,呼吸都很累。 许一多小声问女警官:“姐姐,上次那个308的住户,到底怎么死的。” 女警官为难:“这个不能说。” “说吧。” 冯昇刚开完会回来,伸手压了压太阳穴上那块疤。他看向凳子上闭眼的谈善,刚二十的富二代,跑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大战歹徒,裤腿拉上去一截,脚踝有刮伤和青紫。缩在角落睡梦中还并不放心的模样,时不时冒出一两声呓语。 “谈书銮说他脑袋动过手术,一会儿找个医生问问,看有没有脑震荡。”冯昇叮嘱了一句。 “好的冯队。” “谋杀,招待所前台是凶手。”冯昇又转向许一多,说,“有件事刚好问你们,我的人在王大贵房间搜到一批文物赝品,刚审的那批人都说自己还没进墓地,口供惊人统一都说刮妖风自己见鬼,什么意思。” “有没有一种可能……” 许一多的声音弱下去:“这世界上真的有……” 冯昇捏了捏鼻梁,打断道:“行了。” 许一多尴尬得直想挠头,他左顾右盼正好看见灯底下打包的一堆纸箱,没话找话地说:“那是什么?” “物证,刚你们老师来鉴定过了,都是假的。”冯昇头也没抬。 都说姜王墓被盗,但迄今为止两个月,他们没见过一件墓葬品。除了死了几个人查了两场爆炸,什么都没找到。 到底墓葬有没有被盗,冯昇开始怀疑。 许一多不敢说自己想看,趴在桌子上老老实实休息。外面下着雨,派出所正门口挂了一串样式过时的风铃,风一吹砸在玻璃门上“哐哐”地响,某一瞬间那声音消失了,风扭曲着绕开,四周空前安静。 许一多脸上睡出半条红印子,迷迷瞪瞪地睁眼。 他瞳仁放大—— 一张扭曲的脸出现在玻璃门上,眼白翻出来。“他”两只腿拖在身后,“砰砰”地大力拍门,五官挤压在门上,扭动着要进来。 死去整整一天的“王大贵”。 许一多几乎是硬生生把尖叫咽了回去。 他死死闭上眼,周边还有女警官翻动文件登记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那个根本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 “喀吱,是你吗?看见我死了。” 许一多听见“桀桀”的叫声,他头皮发麻,胃里酸水翻涌,有潮湿粘腻的水迹从裤腿上缠上来。 他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默念一万遍祈祷谈善千万不要醒千万不要醒。 事情没有糟糕只有更糟糕。 “是你吗?是你吗?”从声音上判断死去的王大贵已经找到了谈善身边,他双手撑在地上,爬上每一个活人的肩头,脸凑近去观察,发白的脸和滴滴答答的水不停往下,口吻急切癫狂。 许一多在一片窒息中脑中劈开一道白光,唇哆嗦了一下。 他以前听老掉牙的外婆讲过,看见人死千万要移开眼。如果不幸撞见了对方又正好是非正常死亡,那他就会在死去的头一天夜里找上门,挨个寻找自己死亡现场的人,他要找替死鬼!睡着的人最容易被上身,那时精神疲惫,毫无抵抗之力。 他必须叫醒谈善。 许一多整个人颤抖起来,眼球充血,开始“呼哧”“呼哧”喘气。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眼看零点已过“王大贵”语速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快!他攀爬的速度就跟按了二倍速一样。许一多手已经摸到最近的那根警棍,他大脑紧张到缺氧,呼吸急促,惊惧之下肾上腺素狂飙,就在那只惨白的手要摸上谈善脚踝时他暴喝一声,从椅子上“唰拉”站了起来。 谈善是同时惊醒的。 他和许一多对视一眼双双夺门而出,外面还在下雨,天幕黑得如混沌初开,四面八方冷雨拍在脸上,刀子一样割过脸颊。 “什么东西!” 许一多玩命地跑,声嘶力竭:“王大贵!我们看见他怎么死的了,他要找替死鬼。” 谈善嗓子充血:“有办法吗?!” “不行,如果他是自杀还好,他杀这种戾气太重没办法,除非天亮。” 才刚刚过零点,跑到天亮他妈的可能是累死。谈善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行,我们——” 他话说到一半,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脚踝。伴随血腥气和令人作呕的馊饭味道,谈善“我操”了一声,抓过许一多手里警棍不管三次二十一往后一劈。他获得短暂喘息时间,回头那一秒看了了他此生最恶心的场面—— 蛆。 密密麻麻的蛆从椭圆头发上生长出来,掉在地上。他一棍子砸在对方面中,那张脸正中央瘪下去,又弹起来。 “你竟敢——”那东西发出凄厉惨叫,四肢并用往前。 谈善甚至愣了半秒,心里想,还是家里的鬼稍微正常一点,起码四肢齐全。 “打不死!”许一多迎风咆哮,抓狂,“甩不掉!” 这辈子谈善最刺激的时候就是在扬沙县城这两天,是个别的东西他还能打,是个丑鬼,丑陋的鬼肮脏的鬼!他光是看一眼都需要勇气,不要说直视! 谈善心里骂了句娘。 许一多实在跑不动了,双腿如灌铅。眼看背后腥风就要靠近,他这时候智商忽然飙升到一百八,扯着嗓子嘶吼:“距离!他没办法超过死亡地一公里!” 五十米以内。 谈善迅速计算了一下,大致有个概念。他俩逃命似的狂奔,眼看最后一米就在眼前,简直是滚过了线。 那只肿胀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米外,发出暴怒的尖叫! 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飞了出去。 谈善迅速睁眼,滚了一下站起来,伸手去捞。 手心一凉。 抓到了,没碎。 谈善心里松了口气。 他这时候真是有够狼狈,往后踉跄了一步,自己都听见踝骨清脆一声响。 “喀嚓”。 估计要骨折。 他跌进了距离范围内。 许一多满脑门冷汗,几乎失声。 “喀吱。” 第二声。 脖颈被扭断的声音。 谈善撑着膝盖,唇边出现一点笑。 那坨不明物体怪叫骤然一停,像被扼住咽喉。一只冰凉有力的手臂一把把他从地上捞起来,冷冷:“打不赢不会搬救兵?” 谈善:“你会帮我?” 凭空出现的鬼垂眼看他,不知是个什么意味。 接着他一言不发伸手,隔空捏爆了那只鬼身体,脑浆和黑气一同迸裂。 “能不能走。” 他估计是气得狠了,侧脸看过去唇变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谈善看了他一会儿,说:“不能。” “我好像骨折了。” 11 其实没有骨折。 这种程度顶多是脱臼,接上就行。 但谈善坐在石头上,想了想,说:“有点疼。” 说的跟真的一样。 小骗子。 鬼心里这么想,眼睛却忍不住去看他运动裤里拔出来的那截脚踝,半夜爬山刮伤了脚,白袜子卷下来,露出一小截。上面涂了深紫色的药水,细瘦得一只手可以圈住。 鬼移开视线,喉咙微微地渴。 谈善摸着脚踝犯愁,他仅有一点关于脱臼的医学知识,显然不够。 他叹了口气,刚想抬头,那只鬼面无表情地半弯下腰,出手抓住他脚踝,耳边飘过一句“别动”。 “喀嚓。” 谈善一愣。 鬼的长发落在他脸侧,带一点痒,还有似檀似茶的旧香,幽幽地盈在空气中。 丝丝黑气缠上白皙踝骨。 “麻烦精。”鬼宣布。 麻烦精谈善:“……” 他为自己伸冤:“还从来没有人觉得我是麻烦精。” 鬼眼皮冷冷地往上掀了一下:“麻烦精。” 谈善放弃:“……好吧,你爱怎叫怎么叫。” “他他他怎么还能——” 许一多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甚至没功夫关注他发小和鬼与众不同的相处模式,抓狂:“他还是活的!” 几分钟空隙,地上肉球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碎裂又聚拢。“王大贵”一手握成拳,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自己脑浆迸裂的头,神经质地:“我的脑袋我的眼睛!我的眼珠子哪儿去了?” 其中一只正好滚到倒霉蛋许一多脚底下。 许一多大气不敢出喘。 天边漫开单薄的晨光,黎明即将到来,但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王大贵并没有消失,他满地找头,在附近转来转去,不敢靠近又不愿意离开。 谈善没吃早饭低血糖快犯了,他用一根手指戳了戳鬼的后腰,问:“有什么办法啊。” 鬼身影在熹微曙光中越来越淡,他将那块玉佩用深黄穗子穿起来。指关节并不灵活,进度缓慢,但低头时长睫毛一颤,有种古怪的认真。 谈善脖颈上微微一凉。 “找老太婆。”鬼满意地碰了碰他卫衣里单露出来的锁骨,尖牙不易察觉地磨了磨。 谈善:“送我?” 鬼摊开掌心给他看,那里停着一朵白花。 “回礼。”他唇角抬了抬,仿佛终于为送礼这件事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谈善低头一看,正浓色红孔雀翎在光照下流出鲜丽色泽。 他骤然有很浓郁的危机感,他就是来的那天随手在守墓石上放了路边一朵花,这都能换来一颗价值不菲的玉石,万一有人拿了糖跟鬼换传国玉玺…… 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不行,他要想办法。 就在他想办法的同时鬼凭空一伸手,一只粗长铁链从地底生长出来,上面还带着斑斑铁锈。他动作粗俗地把铁链一头拴在“嗬嗬”叫的王大贵脖颈上,暴力一拉将铁链另一端递给谈善。 许一多惊呆了,步履蹒跚地跟着谈善:“你这是,养了个啥啊。” 谈善拉着铁索”哐当“往前,心情复杂:“我也不太清楚,先养着吧,养养就知道了。” 他俩再次出现在神婆门口时那老太婆正在喂鸡,嘴里发出“嘬嘬”的声音,见有人来头也没抬:“怎么……” 见着王大贵她顿了顿,第二次拉开了栅栏。 事情的前因后果许一多他说得口干舌燥。老太婆苍老地眼皮褶一层层地垂下来,她半晌才问:“你们想送走这只恶鬼。” 王大贵尖利的指甲在缺了一只腿的木桌上划,发出刺耳的噪声。 谈善:“是。” 耳边回荡着往生咒冗长累赘的念白,低低混混。 “知道为什么会有鬼吗。”老太婆去关窗,她身体异常佝偻,不得不踩上一张小凳子才能够到木窗。 “鬼,多不得善终。枉死者如此人,怨气积蓄,死不瞑目。另一类不得圆满,耿耿于心。” “死门开入黄泉路,前尘往事尽了,不了者流连人间,惹是生非。” “搞清楚他想要什么。”老太婆说,“沉冤昭雪,还是遗愿未了。” 整间木屋背阳,正中午依然有寒气顺着小腿肚子往上冒。神婆说话时嗓子里混着沙砾,眼珠浑浊裹沙土。 周边供奉的神像庄严,金箔从他袈裟上脱落,仿佛有第四双眼睛在暗处注视他们。许一多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拽着谈善往外走,谈善不知道在想什么,一道不清晰的光掠过老式窗棂,带过他眼角。 谈善抬头看向神婆:“完成之后,他会怎么样?” 老太婆抽着烟杆,没有多问一句。她缩在暗处,被黑暗笼罩着,一身难言沉疴:“投胎,再入轮回。” 天气不好,中午也还雾蒙蒙。神婆在风雨飘摇中带上栅栏门,给神像上了一炷香,遥遥望去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已经走得很远,消失在旷野中。 做完这一切神婆从地上站起来,掖了掖裙摆,往鬓边别了一只白花。 神婆净手,重新上香,磕头时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长久跪拜在香火蒲团前,额头抵在冰凉泥地上,说—— “殿下千岁。” 许一多:“一个问题三百,怎么不去抢。” 谈善心不在焉地:“她真收你钱了?” “咦?”许一多把手机掏出来一看,奇怪,“没收。” “这一趟白来,王大贵一看就是他杀死不瞑目,凶手都找到了,还有什么遗愿。”许一多热泪盈眶,“终于能回去了。” 下山的路曲折,周边有鸟雀从枝头跃过的影子。 谈善脚步一顿,忽然说:“你先回去,我有事要问。” 许一多“啊”了声,根本没来来得及问什么谈善往回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周边荆棘勾住他裤腿,路尽头谈善猛然一停,气喘吁吁追上来的许一多不明所以抬头。 滚滚黑烟从木屋升起,通天大火将半边天烧成红色。 “扬沙县城没有神婆。”胡晶晶送他们上火车,疑惑地说,“我们是请了三个大师,但没有神婆。” 火车站,阴雨天。谈善撑了把黑伞,将身边的鬼完全笼罩在阴影中。 胡晶晶说:“等事情尘埃落定了请你们一块儿吃顿饭,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去最近的寺庙上个香,去去晦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谈善左边耳朵被拨弄了一下,他神色镇定地说:“好,谢谢晶晶姐。” 鬼在他耳边不大高兴地说:“你要去寺庙。” 谈善给他打伞:“我没说。” 鬼懒恹恹地碰了碰他手腕:“你家在哪儿?” 谈善大学没在宿舍住,他需要非常完整的私人空间,因此谈书銮替他在学校附近购入了一套公寓,两室一厅。 公寓叫做“凭澜阁”。 到家第一晚就出事了。 一户两厅,谈善出门扔垃圾的时候碰见邻居张盏优,对方刚从酒吧夜场上回来,顶着烟熏妆勾着新找的男友脖子接吻,两人在楼道里亲得难舍难分。 这种事情谈善从大惊失色到见怪不怪仅用时两个月,他之前会迅速转身回避,今晚不知道在想什么,多看了一眼。 “嗨心肝,这么晚?” 张盏优把男友脑袋推开,冲他抛了个媚眼:“出去旅游玩得怎么样,看你气色还不错。” 他对这个邻居印象非常深刻,依稀记得是个大学生,拔节的竹竿似的,青葱少年。大夏天抱着篮球上楼,护腕一转,上衣领口都是阳光金子。 现在刚洗过头,乌黑额发顺滑,看起来乖得要命,张盏优心痒痒地一动,手从男友脖子上拿下来,上前两步拍了拍谈善得肩。 柑橘混杂鼠尾草的香水味,泠泠地铺了一脸。 谈善说:“还……” “行”字没说出口,张盏优表情刹那僵硬,他慢半拍低头,手腕上那串去大悲寺重金求来的佛珠“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舍利子骨碌碌滚到谈善脚底下,他微妙地一顿。 张盏优牙齿咯吱作响,匆匆:“我还有事先不说了。” 他抖着手按开大门密码锁,中途太慌张输错了三次,逃一般拉着男友钻了进去。 “刺啦”。 楼道灯又一亮。 地板被阿姨拖得发光,谈善身后多出一道黑雾一般的人影,缠在他身侧。 差点就被发现了。 谈善心跳太快了,他深呼吸两口,一把捋上去额前湿发,抬脚往公寓内走:“你吓他干什么?” 应该跟夜半阴气重有关,半夜的时候鬼不太好相处,也更不好说话——这是两天来谈善得出的结论。果然,鬼从半空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冰冰:“他刚刚碰了你。” 客厅灯光是晕黄色,谈善叹了口气,拿了抱枕两腿盘起来坐好,准备跟他好好交流一下现代人的正常社交距离,但鬼唇角轻微地一挑,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俯下身。 长发雍容华美地倾泻。 鬼那张脸在灯光下遇神杀神,遇佛斩佛。 他靠太近雪山就有崩塌的危机,不是冷,是一种令谈善大脑缺氧、无法思考的奇怪感受。他坐在沙发上,出于本能控制和对压迫感的抗拒不住地后退。血管里缓慢流动的液体沸腾一般发热,皮肤上却冷出寒冷的鸡皮疙瘩。 “你……” 鬼舔了舔下唇,嗓音有异样的兴奋和喑哑:“可以碰吗?” 冰火两重天,谈善被暖气熏得神经眩晕,很难思考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手脚紧张地蜷缩了一下,不知所云:“有点冷。” “你能变成人吗?” 12 鬼有两秒觉得他头上顶着“得寸进尺”四个大字,他站在玄关处,冷冷道:“为何。” 谈善实话实说:“你这样碰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还很冷。” 鬼没有形态,他甚至能从对方身体里穿过去。皮肤接触的感受古怪中透着离谱,跟碰冷空气一样,他不喜欢。 鬼是可以变成人形的,至少这只鬼可以,全看他愿不愿意。 “不能啊,那你别碰我。”谈善站起来拿了衣服往浴室走,说,“怪冷的。” 他伸手拉开浴室取暖灯,把鬼晾在外面,对着镜子开始刷牙。 门没关紧,一阵阴风卷进来,谈善专心致志刷牙,两耳不闻窗外事。 公寓不大,鬼轻易地巡视完领地,这里没有第二个人的生活痕迹,什么都是单人的,拖鞋、枕头、牙刷、毛巾…… 谈善“咕噜咕噜”灌漱口水,嘴里一大股薄荷的味道。他弓腰,单手撑在洗手台边缘,灰色毛衣下肩胛骨突起明显痕迹。 镜面被雾气遮挡。 一只有形的,苍白冰冷的手掀开他毛衣下摆,从他身后尾椎的地方始,缓慢往上。 “……”我艹。 谈善浑身鸡皮疙瘩瞬起,条件反射低头。水雾弥漫的镜面中出现一只戴红玉扳指的手,指骨瘦长,青筋暴起,嶙峋腕骨延伸出一条手臂。 那条手臂力大无比,从他背后往前,横拦过他腰间,停在腹部。 不是风,是活人的触感,不过依然冰得谈善倒抽一口冷气。 另一只手落在他被人触碰过的右肩,从他锁骨往下,把他往后勒。 谈善仰头,无法遏制地喘了口气,瞳仁针尖似的一缩:“等等——” “变了人。” 鬼凑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讨要奖励,咬字低得人骨头发软:“冷。” 谈善嘴里还含着牙膏沫,顿了那么短暂地一下。鬼几乎将他整个人嵌入怀中,寒霜冰雪气息吞卷着通红耳尖。 太古怪了。 太古怪了。 谈善内心颤抖地把他推开,落荒而逃:“你等着,我把空调温度调高。” 接下来整整三个小时,他被热得头顶冒烟,完全没有理会鬼。 他一堆事情要做,清理三天没看的邮箱,解决延期的线上考试。考试的时候鬼凑过来,谈善端着平板换了个方向,通红着耳尖背对他,转到一半床头柜上玻璃杯“嘭”一声炸了,玻璃碎片到处都是。 谈善:“……” 他刚洗完澡,嗓音听起来有点哑,语气无奈:“喂。” 落地窗掀起一角,等他再回头,床头玻璃杯恢复如初。 鬼立在窗边,姿态骄傲如同君王俯视他的王国。脚下城市霓虹,车水马龙。 谈善竭力收回心思看电子屏幕,答题图片上有一对高级漆耳杯,问出现时代和材质,有ABCD四个选项,他差一点就要选B,下一秒被抓住手指。 悄无声息出现的鬼绷着张脸,戳了“C”。 这场考试是辅修课程,专业老师从一千多道题库中随机抽选,90以上为合格。谈善刚做了三道,接着剩下的考卷在他面前刷新一样不停下翻,选择题狂飞九十多道,自动点“提交”。 ——“恭喜您完成了本次考试,考试成绩为满分”。 鬼认为他的求和成功了。 他飘到一边后谈善默默点了重做。 唉。 他高兴就好。 重答完题谈善点开邮箱,逐个处理往来信件。前面都还很正常,生日邀请和一封考试通知,他往下划拉,在垃圾箱里发现一条+3的红点。 出于强迫症,谈善点进去,快速浏览。 来自“用户3182784”的邮件,这份邮件从三年前开始,每季度雷打不动给他发一封邮件,累计12封,内容基本相似。 谈善拆开日期最近的那一封,发送日期是冬至12月21日当天,接着一张奇怪的邀请函引入眼帘: @Tan,左下角标志是“H×A”。 没有来意也没有自我介绍,只附着一张照片。 一张极其完整的剑托照片。 青铜材质,放在丝绒玻璃展台上。剑托上有暗沉的猩红痕迹,多条血线随晦暗光影蜿蜒而下。 很眼熟,但谈善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手指在上面不断缩小放大,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捕捉到张扬的孔雀纹饰。孔雀翎断裂在剑托尾端,似一朵妖娆红花。 姜王宫随处可见这类图案。 谈善直接切出来,给许一多打了电话。 “什么是H×A?” 许一多惊呆了:“你不知道H×A,这论坛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谈善听了这话困惑:“什么论坛,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全称是历史和艺术,国内唯一合法的收藏品交易场所。” “里面鱼龙混杂,由买卖双方及审判官构成。买方多是国内外富豪,卖方来自三流九教各行业,审判官又称“敲槌者”,除鉴定外还承担监察工作。” 谈善:“我真没印象。” 许一多不解:“一开始还是你跟我介绍,说这个网站上能拍照搜索到非常多历史上没有记录的文物。你还说让我没钱了去申请当审判官,一小时能赚五到六位数。” 谈善不太相信:“我没那么俗。” “你别狡辩,”许一多毫不客气揭穿,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一整面墙的宝石,你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谈善默默吧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不过没那么容易,网站运营者对审判官的考核非常严格,要求他们能在最短时间内分辨真假,给出理由,在任的审判官不超过十位。” “最近三年他们没有成交额大于八位数的单子,好像是因为最高级别审判官一直没空,买卖双方加网站三方对彼此都不信任。” 谈善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打开电脑,搜索网址全称:“我真不记得——”他一顿。 页面跳转出来,蓝和绿交错的界面。上一次登陆后被记住的账号和密码还停留在输入框中,用户名那一栏是“Tan”。 有“游客登陆”和“S-登陆”两个选项。谈善鼠标移动,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力:“你是对的,我有账号。” 登陆失败。 不着急。 谈善退出来,又问:“他们给我发了一封邀请函,上面是剑托,保守估计年代在文姜之乱前后,你有印象吗?” “邀请函,你竟然收到了邀请函?你不会真瞒着我跑去敲锤子了吧。” 谈善不确定且惭愧:“不是吧。” 许一多压低声音,谨慎:“那只鬼不在你身边吧。” 谈善:“在,你小点声。” 许一多控制着音量:“应该跟他是同时代的东西,剑托并不起眼,贵重的是本该架于其上的重剑。据说削发如泥,能断金兽之颈。” “是姜世子涧的东西,上有水苍玉。” “但真假难说。”许一多说,“这把剑只有世子本人知道到底有没有作为陪葬品下葬。” “要不你问问。” 隔了半天,谈善说:“这剑能卖多少钱。” “放在博物馆无价,市场上难说,保守估计八位数往上了。你知道姜朝工技的巅峰代表就是剑,而世子所配水苍玉代表朝代玉刻之顶尖,更是高价。” “这种大买卖要是鉴定上出了问题损失不可估量,所以这柄剑压到现在,快三年了,没动静。” 谈善怀抱一种微妙的感受点开剩下十一封邮件,果然,全部是同一张图片,都是剑托。他眼皮跳了跳,扭头:“给你看个东西。” 鬼施舍过去一眼,很好说话:“什么。” 电视剧里都形容“三千青丝如瀑”,他靠过来流水一般长发全堆在床上,两缕缠着谈善脚踝,紧密不分。 痒。 谈善抽了抽脚,给他看照片,想了想问:“记得吗?” 剑托在流水璀璨的灯光下,杀伐之气尽显。 鬼视线停顿一秒,心不在焉:“忘了。” 他半跪上了床,一手掌着谈善后颈,靠近。 继续靠近。 谈善抹了把脸,提醒:“你离我太近了。” 空调温度开到三十,热得他背后发汗,脑袋一阵阵发晕。鬼还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贴,后背和身前截然不同两种感受,一冷一热,冰火两重天。 足够近了。 鬼依然觉得冷。 那把断剑在脑海中盘桓,大脑储存功能有限,当时间漫长成符号后大部分东西他都遗忘了。 剑撬开记忆冰山一角,并不是愉快的东西。 他做鬼这么久,一千多年,庞大地宫和山脉漫无边际,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怀里是唯一的热源,犹如雪地火种,漫山遍地。 越冷越热,越热越冷。 鬼喉口有无法遏制的干渴,想要靠得更近一点。于是将长手长脚狠狠往里嵌,谈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手在他脑后抚了一下,本来能抓住他头发把他往后拖,不知道为什么,顿了一下。 “我有点透不过气。” 谈善艰难地呼吸,抬头陷进鬼一双漂亮冷清的眼睛里,尽力减少不安。 鬼尖利指甲压住他跳动的颈侧大动脉,正在上下摩挲。 我应该杀了他,我对他没有警惕。 有朝一日他会将我送进轮回六道,而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鬼这么想,血管里暴动的因子却一点点平息。躺在他身下的人很熟悉,熟悉到令他本能想亲近,无法生出杀心。 他半天没说话,眼神隔着虚空落在平板照片上。谈善撑着上半身尽力瞅了一眼,会错意,了然:“你想要这个啊。” 他有点为难,但是尽力:“要不我陪你拿回来?” 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头没尾:“冷。” 寒风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冷得他无法忍受。 室温29℃。 “啊,还冷啊。”谈善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最后犹豫了一会儿,伸开了四肢。 “抱一下。”他碰了碰鬼的侧脸,不带任何其他意味,单纯道,“我有点热。” 13 自上而下的视线淡得像一片云,没有力道。 鬼又不高兴了:“你对所有人都这样?” “啊。”谈善想了想说,“也没有,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我们以前好像见过……但我确实不记得了。我以前脑袋里长了个东西,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你以前见过我吗?” 鬼看着他苦恼的样子,静默片刻:“一千年,我也忘了很多事。” “这不是重点,我就是觉得……” 谈善颠三倒四地形容半天,耳朵慢慢红了。 “算了,也不是很重要的事。” 他自己都还搞不清,也不确定,还是不要说出来让人烦恼。 谈善翻了个身,鬼看见他后颈至肩胛骨一片流畅的线条,微微起伏。后脑勺乌黑,红玉髓孔雀滑进敞开领口。 那里应该会有一块胎记,梅花形状。 鬼记不太清地想。 谈善心里有事,根本睡不着。他重新点开刚刚登不上的网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切了“S-登陆”。 登录页面圆形光标旋转,三秒钟后出现白屏,伴随“登陆成功”四个字样。 H×A主页面是十二张漆案,七张满员,头顶悬挂一把金锤,剩下六张空着。 谈善点进自己的主页,id是他自己的姓氏拼音“Tan”,注册时间是三年前。他集中浏览了自己在网站上的所有评论回复,发现评论集中在三个月内,共七十二条,所有留言板块全部和姜朝相关。 判断物品包括但不限于铜器、织物、珠钗等。 谈善有两秒感觉自己像语文老师,给人改作业,用“”和“×”,后面附带简短的评语和纠错理由。 最长评论是—— 谈善拉进去,顿了顿。 按他对自己的了解,不管是17岁还是21岁他都不会轻易在网络上与人对线。但他在标红板块区发现了自己条理清楚反驳对方“姜王溺爱世子涧”的言论,史实举了1234……29条。 大篇幅史料列举,冗长,且难看懂。 谈善没看完,退出来,他好奇大厅展示屏幕上七张桌子是干什么用的,于是随手点进去一个。 没反应。 他又点了第二张、第三张…… “铮——” 谈善眼皮一跳。 整个网页卡顿一般,开始往外吐字: “审判官T旁观了交易桌1号。” “审判官T旁观了交易桌2号。” “……旁观了交易桌7号。” “……” 网站播报冰冷机械音响起:“审判官T,欢迎回归。” “欢迎回归。” “……欢迎回归。” 页面上跳出一个弹窗: 来自网站负责人的消息——委托人信息已发送,成交额17xxxx000,事后抽成2.35%-4.72% 谈善数了两遍,确认是九位数。 他瞳孔颤抖了一下。 那张剑托照片还在最上方弹窗上,后面跟着鲜红的“是”或“否”。 谈善火速点了叉,心跳“怦怦”。 他感觉自己点了什么不该点的东西,迅速点了“否”,从网页退出来。 安静了。 不过那个剑托…… 谈善扭头问鬼:“你要那个吗?” 从外观上判断,剑托是真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六十。他没有特异功能,但他到过姜王宫,深谙每一图案代表的背后含义。 世子用绀青孔雀翎,君王则近紫,颜色更深,也更浓郁。如果光线没出问题,那把剑的主人不是世子涧,是征战沙场的姜王,徐琮狰。 鬼视线扫过那张斑驳沉重的剑托照片,半天后凉飕飕:“不睡?” “啊?” 谈善时常跟不上他的脑回路,把问题放到一边,“睡啊。” “你不是鬼吗?”他没忍住,“鬼也会困啊。” 他觉得鬼阴晴不定,和小时候的徐涧有很大差别。小时候的徐涧像一块冰里包着火,而鬼像冰里残留燃烧后的灰烬,冒不出一丝火星。很偶尔他才能从鬼身上捕捉到少年世子骄傲的影子,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熄灭的。 鬼没说他会不会困,没头没尾说:“你喜欢漂亮的物件。” 谈善摸不着头脑:“你不喜欢啊。” 鬼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谈善毫无察觉,理所当然:“喜欢漂亮的东西,人之常情。” 鬼阴森地舔了舔尖牙,冷笑一声。 “去吧。”他意味不明地说,“那里有。” 谈善没听懂,并转移了话题:“今天第三天过完。” “古代的你应该十五岁了。” “我什么时候再回去?” 灯光从鬼眼角眉梢落下,他身体看起来比最开始淡了些,淡得如同一道残影。 “明晚。”鬼说。 他神情恹恹,说完后就钻进了谈善胸口孔雀玉中。 落地窗外穹顶高悬,谈善翻来覆去睡不着,点开跟他哥的聊天框,左上角时间显示凌晨1点半,他本来没抱希望,但谈书銮回了他,语音聊条框中的声音很温柔:“阿善,什么事。” 谈善犹豫了一会儿。 “方便接电话吗?” “最近忙起来都没空问你。” 谈书銮从交际场上脱身,一手卡进领带结松了松,另一只手抬起来制止了问他有没有需求的服务生。 “听许一多说你最近出门玩了,学校那边不用担心,我替你请假,好好玩。”他事无巨细地叮嘱,“平时注意休息,不要熬夜,记得定时去医院查查视力。对了,下周我有个文物拍卖要去,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哥给你带回来。” 谈善说:“没有特别想要的。” 谈书銮出来透气,天边挂着一轮圆月。他双肘抵在铁艺栏杆上,衬衣掖出一截细瘦腰线,仰头叹了口气,悠悠:“别人家弟弟妹妹什么都想要,你什么都不要,显得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谈善正在往上翻他哥的日程表,果然,“明镜台”三个字闯入眼底。他顿了顿,问:“你要去明镜台啊。” 剑托所在地,委托人的地址。 谈书銮讶异:“你还来查哥哥岗了。” “……” 谈善捂住鼻子,闷闷:“你喝了多少,你肯定喝了特别多,我都闻到白酒味了。” “一点点。”谈议员单手插在西裤口袋,“最近遇到一些事,比较棘手。” 他比谈善大七岁,做到如今的高位手段非同凡响。他烦恼的事谈善肯定也解决不了,但谈善还是嘀嘀咕咕说:“要是你都解决不了的事那世界上就没人能解决了。” 当然除了见鬼这种灵异事件。 谈书銮笑了。 谈善又问:“你明天去明镜台干什么?不会也是因为那把剑吧。” “事情挺复杂,这桩文物倒卖的事情刚好走到我手底下,必须带人去看看真假。”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异样,但谈善并没有察觉,正好这时有人喊“谈议员”,谈书銮说了句“先挂了”,转身和来人打招呼。 “谈议员,忘了恭喜您,这桩事了结该升职了吧。” 谈书銮稍抬了酒杯:“赵总抬举,还不一定。” “迟早的事。” 赵军和他遥遥敬了酒:“西郊那块地儿,不知道谈议员有没有消息,也好给我们漏个口风。” 谈书銮面色不变:“赵总说笑了。” “家里还有事,赵总玩得开心。”他很快饮了最后一口酒,抽身在侍者的带领下离开。 “就这样?”赵军身边有人说,“怎么不继续问。” 赵军淡淡:“谈书銮最近风头正盛,还攀上冯家那根高枝儿,冯昇都是其次,冯寅错才是狠角儿。他最近手里姜朝的名剑,九位数的东西,说用来请君入瓮就用了。冯寅错态度不明,谁敢在这当口对谈书銮动手,那是不要命。” “那把剑不会是真的吧。” “能引出H×A审判官的东西……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第二天,谈善根据委托信件上的地址打车来到明镜台。 他和一水儿的西装革履大背头成功人士格格不入,仿佛一只虾米混进了螃蟹窝。谈善低头往喷泉池里一看,里面倒映出他清澈的脸。 大家看起来都很聪明,他看起来很…… 天真。 “后厨在那边,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把他往里面赶,“端东西的时候手脚利索点,今天来的都是……” 他话没说完被人拉走了,谈善和一大盆白菜面面相觑。 “叶子摘了就行,看见有虫的打理打理。”厨娘见他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心提醒。 谈善叹了口气,放了双肩包,挽起袖子,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菜叶。 “姐姐,这地方在干什么?”他问。 厨娘乍一被叫“姐姐”眉开眼笑:“我们都是来帮忙,听说是东家要卖东西,请了人来鉴宝。” 她旁边的大姐说:“不是,你也不想想要真是宝贝肯定自个儿留着了,这东西邪门,是要送走。” 谈善捕捉到关键词:“什么邪门?” 这小孩儿蹲在地上,身边雾蒙蒙的一团。厨娘定睛一看,那团黑气又消失了,她以为自己干活太累眼花,揉了揉眼睛。 谈善把胳膊上的手搭下去,专心致志听人八卦。 “别瞎说。” “没人瞎说,我才来三个月,有一回半夜都见着里面那排房子晃过去的人影。东家那样不信鬼神的人,也找了大师来驱鬼。” “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 谈善眼看着俩人要吵起来,速速从门口溜走了。这座景观庄园异常大,外面一圈是泊车场和大草坪喷泉,进去还得费一番功夫。 黄昏时分,落日堪堪压在地平线,余晖一泻千里。 今天真是运气够好,谈善刚走了没两步,还没物色到好翻的墙又碰到了把他推去后厨的管家:“你怎么随便乱走,还不快去帮忙。” 一只瘦长鬼手掐住了他脖子。 好端端的管家感到窒息,一句话说不出来,他表情逐渐变得惊恐,大口喘气,翻着白眼。谈善迅速拉住虚空中的衣料,摇了摇头。 鬼嫌脏手,松开。 谈善真诚:“我是你们东家请来抓鬼的大师,听说你们这里最近闹鬼。” 管家剧烈咳嗽了两声,狐疑:“请来的大师……咳咳咳……都送去里面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这人看起来太小,还背着双肩包,脚上踩着白色运动鞋,一点不像捉鬼的道士。 谈善摸了摸鼻子:“我来迟了。” “小袁。”管家盯着他看了半天,招来一个侍应生,“你带他去四楼休息,。” 谈善跟着小袁走楼梯,两边壁画金碧辉煌,从楼上往下看外景观池内波光粼粼,喷泉水溅起三丈高。 小袁一边带路一边跟他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东家是做船商货运交易的,半年前得了一把折戟沉剑,从那时开始庄园内就不太对劲,总有人在半夜看见披红纱的男鬼。东家身上有大悲寺请来的玉佛,他近不了身,就在门外哀戚地唱字调模糊的古乐。” 谈善又不是真的大师,他不仅不能驱鬼还会沾鬼上身。再说他的目的是混进来后去看那把古剑,听一听就过了耳。 这一整层楼好像都是请来的术士,招摇撞骗的居多。 所以没人发现他身后附着的淡淡一层影子。 那层影子高挑,清瘦,缓慢从他背后剥离,融进了黑暗中。 远处有管弦乐器的声音,指甲拨弄琴弦,袅袅琴音传得很远。 “阿弥陀佛。” “施主请留步。” 谈善脚步一顿。 “施主近日可有烦忧。” 老和尚双手合十,冲他打了个佛偈。 谈善第一反应是将胸口红玉往领口掖,回得迅速:“没有。”说完抬脚就走。 老和尚注视着他,目光中含着悲悯、善意和叹息。 擦肩而过时谈善一僵。 “人鬼殊途。” 谈善退回两步:“出家人不打诳语,什么意思?” 和尚:“鬼身久留人世,圆满那一日会灰飞烟灭。施主勿用情,勿要心软。” 谈善肩膀猛然碰到墙边壁灯,“咚”一声响,他甚至怀疑一下撞出了淤青,要不然怎么疼得这么厉害,他眼泪差点掉出来:“不是会投胎?” “七七四十九天,能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送他走,他尚能投胎。” 谈善一合计,他认为自己今晚回到古代能告诉世子鳌冲想杀他,完成任务后就能将鬼送走。 事情简单,容易,虽然他跟鬼相处了这么几天还有点舍不得,不过没办法,确实人鬼殊途。送完鬼后他还要去给鬼上两柱香,最好烧张纸条,问他在地下过得怎么样。 “哦。”谈善还挺客气地跟和尚道谢,“我知道了,七七四十九天肯定能把他送走。” 和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声如洪钟:“施主可在大悲寺找到贫僧,贫僧法号道决。” 谈善头也不回冲他挥了挥手,不知道记没记住。 没记住。 谈善负责把鬼带过来,底下震天响他睡觉。睡完一觉起来去底下活动场所吃小蛋糕,他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头顶吊灯五颜六色地转。 他吃了第一块小蛋糕,吃了第二块,然后…… 看见了他哥。 谈善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确实是他哥。 谈书銮在外形象一向八面玲珑,他跟这个握手跟那个握手,面上假笑没有摘下去过。谈善往阴影里塞了两寸,他哥眼风正好往后一扫,精准无比定位到他。 “谈善。”谈书銮喊,“来。” 半刻钟后谈善打招呼打到脸发僵,谈书銮得了空,凉凉问:“一个人来的?” 谈善:“是……吧。” 谈书銮:“来干什么?” 谈善摸了摸后脑勺:“来看那把剑。” 谈书銮还不了解他:“跟在我身后。”他话刚说完有另一批人从正门口进来,十来个保镖,表情冷漠。黑西装下肌肉鼓鼓囊囊,刺金的“H×A”字母一晃而过。 现场有短暂的肃穆,很快窃窃私语传来。 谈书銮眉头微不可察皱了皱。 他哥应该带了鉴定老师,谈善伸长脖子看了会儿,安慰他哥:“他们看起来不太专业。” 谈书銮啼笑皆非。 “谈议员,东家请你上楼。” 谈善尾巴似的跟在他哥身后,直梯上六面都是镜子,无数人像交叠。面无表情的管家立在最前方,戴白手套的手按了上升键。 侧面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长长殷红裙裾繁花一般堆叠。 谈善避开了视线。 很快他们进了一键密码展室,头顶空气变得稀薄、寒凉。管家做了“请”的姿势,一板一眼:“请各位过目。” 是那把剑,枯骨白骨一般堆在沙石中央,仿佛微小震动就会将之就会变成一堆废铁。 谈善隔着干冰造出的白雾凝视那把断剑,心想徐琮狰一剑挑起五国战争,浴血奋战后成为唯一胜者。他在位近四十年,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因爱子早夭心伤而死,死后十二子争储,王朝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谈书銮低声问身边专家:“真还是假。” 专家戴上手套和鞋套,跨过铁索屏障往里踏。地上结着冰晶,他踩上去,小心翼翼伸手,屏住呼吸欲碰剑身。 谈善戳了戳谈书銮:“我要上厕所。” 谈书銮:“……让人带你去,别迷路。” 谈善走出展室才松了口气,他走到窗边,从所在地往对面看。深处庭院枯草蔓延,头顶残月高悬,凄清无比。 残琴声哀婉,声声泣血。 这把剑有个故事。 据说姜王当年薨逝,有爱妾抱剑撞棺而死。 和尚:“千年后他痴心不改,找到转世姜王,想再续前缘。” 他冷不丁出现把谈善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我受师门之托出寺。”和尚和他站在同一位置朝下看,“痴子。” 谈善打了个哈欠:“跟我没关系。” 说完他往回走,打算去睡觉。 和尚又说:“和你哥有关系。” 谈善:“怎么可能,我哥又不是姜——”王。 他猛然想到什么,大脑空白地:“你说,跟跟跟我哥有什么关系?” 和尚慈眉善目:“施主聪慧。” 他妈的。 他哥。 谈善迅速从楼梯上跳下去,风一样卷到了他哥身边。 谈书銮刚接过评估表,翻了一页,书页直接卷得打在了他鼻梁上。他转头,不明所以:“你在干什么?” 下一秒他手指被移开,谈善斩钉截铁:“我今晚跟你睡。” 谈书銮还没说话,他弟忽然被什么东西揪住衣领,往后扯了一段。人围得很拥挤,谈书銮一时没看见他背后的东西,疑惑顿住。 等会儿,谈善抓住他背后的那只手,被冰得一哆嗦:“你能帮忙吗,你能帮忙我就不用……” 鬼抵住他额头,不想听到后半句,不悦:“帮。” 夜半。 谈善安心地躺上床,不忘啰嗦地确认:“你确定我哥没事?” 他再说一句“哥”鬼恨不得堵住他的嘴,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双指并拢,牢牢压住谈善的唇。 “唔我……” 说不了话,谈善冲他疯狂眨眼。 触感柔软。 鬼顿了顿,鸦青睫羽轻轻往上一抬。 床上挂钟敲过十二点。 窗大敞。 深宫乐曲幽怨哀泣,低低在整座庄园吟唱。深红虚影晃过走廊,灯火一线,一张芙蓉鬼面现。 14 今日的明镜台和平时不一样,张灯结彩,热闹得像是几千年前的姜王宫。 商君从蜿蜒前廊走出来,一手抚上了冰凉的镜面,痴痴地望着自己千年不改的容颜,用手细细地摸过眼尾皱纹。 他不年轻了,不知道他的王还记不记得他。 他抱着那把剑找啊找,等啊等,终于才找到对方转世的零星特征。姜朝的王,现世的船商,身份截然不同,却一样的高高在上,叫人移不开眼。 是在哪一间。 这一间望过去是宴请宾客的大堂,这一间望过去是捉鬼的道士和尚,这一间望过去是奇装异服的汉人,这一间,这一间是…… 谈善在窗户上掏了个洞偷看,问一边的鬼:“他在找什么?” 鬼冷眼旁观:“这里的主人。” 谈善扭了下头:“他是什么人。” 月影横枝,鬼半张侧脸在流水月光中浮沉。 “他倒也未必记得自己是什么人。” 谈善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啊,可我好像记得他的脸,他叫‘商君’,还给姜王送过热汤,会弹会唱,写得一手好字。” 他的记忆力格外好。 鬼在万籁阒然中想,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记得他,他便会来求你帮忙。” 他唇角讥诮地抬起,冷淡:“你要替他求圆满,天底下有如此多的鬼,你也要替他们一一完成心愿。” 这只鬼仿佛是很不高兴的。 谈善想了想:“那要看他想完成什么样的心愿,要是我做不到,也不会给他希望。” 鬼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谈善脸上浮现出不忍,他是很容易心软的人,也能很容易共情,于是小声说:“他等了那么久,可是徐琮狰和现在的冯寅错是截然不同的人,不会记得从前的事。” 鬼变得刻薄:“所以他蠢笨。” “……” 谈善扒着门缝嘀嘀咕咕:“你这样说别人不太好,他只是比较痴心。” 他还帮对方说话,鬼一袖子抽在他脸上,冷不丁:“你见他貌美,就格外宽待。” 谈善莫名其妙把他袖子拿下来:“这跟他貌美——不,跟他长什么样有什么关系。” 鬼一口气闷在胸腔,眯眼:“你承认他貌美。” 谈善:“……没有。” 谈善冤枉到家了:“我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我就看到一张脸,两只鼻子一个眼睛不,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就貌美了,再说论长得好看谁比得过……” 你。 鬼倏忽靠近,一阵苦茶香泠泠地钻进了呼吸间,谈善慢半拍地抬头。 “比得过什么?” “没什么。”谈善面不改色地把手从口袋抽出来,往外指了指,“我刚刚碰上一个和尚,他说我哥会被缠上,我猜我哥像是跟冯寅错有什么……有什么除了公事之外的关系。” “什么关系。” 谈善磕绊了半天,没说出口。 他掩饰性地伸手盖住自己发烫的脖颈,扔给鬼一个乌黑后脑勺,拙劣转移话题:“你不是要去带走那把剑?我知道在哪儿。” 灯火幽晖。 时光过去千年,已经很难想象这把断剑背后发生的故事。他的主人或许用它剑斩仇敌,或许用它手刃同胞,或许用它引得美人三顾,泪痕化作剑身斑驳枯涸血迹。 桀骜帝王一生功勋,都归尘与土。 谈善站在透明玻璃柜前,不受控制地伸手。他刚要隔着那层薄薄玻璃碰到剑身,一只葱白的手先他一步盖了上去,指尖和剑身相抵,似乎一个跨越千年的触碰。 手的主人痴迷地靠近,眼眶悬着一滴泪,低低问:“它叫‘饮断’,是不是极好的名字。” 商君,商君。 刚见他时他是深宫男妃,玉笛斜拦,风头无两。出行破格被允了大轿,笑靥娇然,双脚从不沾地。 谈善不用低头都能看见冰凉地面一双赤足,血痕遍布,在雪白皮肉上显得狰狞。他顿了一下,紧闭双唇。 极大血腥味。 “多好的名字,我祖父当年遍寻天下玄铁,十八工匠呕心沥血月余,锻造这样一把浴血长剑,才配得上我的王。” 商君望着那柄再也碰不到的剑,惨然笑了起来。 恍然十二旒冕君王自龙椅上弯腰,将他扶起,自此一生喜怒都交付。 他双颊微红嫁他少时仰慕的枭雄,却忘了,相同的位置上走过多少难掩倾慕之情的男男女女。 君王薄情,情如鸩酒断肠。 他早有心上人,孕子而死,于是后位上是谁都可以。 轰然火起,房梁爆裂声。顺着窗往外,一片连绵火海,热浪翻卷。 “我见过你。”商君念念不舍地将视线从断剑上移开,“你也活了这千年,想必十分孤寂。” 谈善一怔。 他突然意识到,商君把他当成了鬼。因为他不该看见鬼,也不该知道这些深宫秘辛。 不能开口。 谈善生生把“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吞了进去。 商君骤然发现什么似的紧盯他的颈项,状如癫狂:“你身上有世子的气息,你见过他了。” 他又一寸寸将头扭到背面,双眼通红怨怼:“你们变成鬼,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 谈善下意识后退一步。 “对对,对。世子生而有灵,一定有办法,还来得及,来得及。” 姜王宫的人对他们的世子天然有深入骨髓的信任和恐惧,他们畏惧那个与不详乌鸦对话的少年,同样依赖他。 “替我求求世子,求求世子,既然你们能重聚,他一定,一定能助我和王上相聚。”商君苦苦哀求,“他从前那么宠爱我,为我寻来天下至宝。只要他见我一面,一定能认出我,他一定心甘情愿为我变成鬼。” 他指甲异常艳丽,在地板上抓挠出刺耳的声音。 “你去求求世子,求求世子,求他帮帮我,帮帮我——啊!” 在即将碰到谈善那一刻,他发出凄厉尖叫,连退几步,身体被黑雾腐蚀,发出烧灼的难闻气味。 另一只鬼百无聊赖地坐在喷泉边玩水,潺潺流水从他苍白指尖流过。他摸不到,看样子却玩得很开心。 谈善收回视线。 很奇怪,都是鬼,商君却歇斯底里,难以沟通,丧失人性,只剩下千年执念。烟尘漂浮,谈善将下巴藏进衣领,说:“我不能帮你。” 商君猛然抬头。 “为什么。” 谈善清楚明了地说:“你是鬼,而冯寅错是人,他不是姜王,也不是你的王上,我没有办法帮你。” “不对,不对。” 商君血泪顺着眼角落下来,他双手捂住脸,说话声音如同刀割过耳边,瘆人又饱含血泪:“你愿意帮世子,却不愿帮我,为什么。” 为什么。 谈善蹲下来,他的脸和商君凑得很近了,少年人瞳仁清澈,倒映一满川的星河。商君这才发现他极干净,形容不出来的干净。颈项间挂了一条长绳,红玉髓颜色明丽,仿佛天生属于他。 谈善抓了抓被晚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晦火余光中,那只鬼明面上玩水实际耳听八方,仿佛对那句“你喜欢漂亮的”耿耿于怀,抓奸对象一样时刻盯着他的手。 看样子准备一有亲密接触就冲上来发火,肯定是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都是鬼了,就让让他吧。 商君痴傻般扬起头。 谈善往后退了点,想明白似的恍然大悟,他一直聪明,一点就通。但他不打算将这样的话首先对一个陌生人讲,于是说:“我不能告诉你。” 商君却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这世间有什么会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特别,愿意为他跋山涉水、倾尽所有。他在与断剑共同沉没湖底的千百年,都用这样的念头苦苦支撑着。 有什么轰然倒塌。 ——他要见他的王。 待到见了一面,对方会将自己抱进怀里,安抚他一千年潮湿而不见尽头的苦苦等待。 商君骤然起身,朝最中央的、最大的房间疾掠而去。 他根本没能接触到,一贴黄符隔空而来,颂经超度声久久不绝。 “当——” 一声。 商君五指成爪钩住钢筋窗沿,肺腑震荡,竭力朝上爬。 “当——” 第二声。 他甚至没能再见那人一眼,虚空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隔着遥远距离,哀绝地、颤抖地伸手。 明镜台从闹鬼那一日起就请来了和尚道士,将主人居所围得密不透风。他活了千年,也只是执念,没有恨,没有怨气凝结,因此毫无反抗之力。 “当——” 第三声。 一抹红色残影如无根浮萍,坠下去。 谈善第一反应伸手去捂鬼的耳朵,怕对他有什么影响,悄悄:“你说他们下辈子有可能碰上吗,就像前世今生里讲的,前世情缘未了,今生补上。” 鬼觉得他天真,不管是捂耳朵还是问出的话。 “没那么容易。” 这么多人,哪有那么容易。 也就是那一世,短短数十载。 空气中有腊梅隐约的香气,失火的正好是毫无易燃品的藏室。那把断剑凭空自燃。谈善冷不丁听见他说这么一句话,随口:“缘分天注定,不要这么悲观,说不定呢。” 不是所有人都甘心用“说不定”来赌一个概率的。 “你只有最后两次机会。”鬼冷冷开口,“告诉徐涧他会死在鳌冲手下。” 这也变脸太快了吧,谈善良刚要说什么,周边灯火骤黯—— 头顶圆月硕大,千年万年如一。 “扑通——” 谈善狼狈地从水里钻出来,满脸都是水。 “咳咳咳……咳。”他先呛咳了两口水,接着一手扒着船身喘气。 这是一个巨大的湖,水波荡漾。岸边各种热闹人声,隐约能听见“卖花灯”的字眼,街巷吵嚷,人影晃动。 靠,穿之前都不说一声。 谈善完全不知道鬼把他送到什么地方来了,好在他刚从水里冒出头就看见什么,眼前一亮,艰难无比冲船上青年伸手,累得喘气:“好心人,我快淹死了,快拉我一把。” 15 好心人“呀”了一声,奇道:“你是何人,湖心离岸边如此远,你如何凫水到此地。” “你倒是先拉我一把。” 谈善双手撑在船边跳上来,嘴里“呸”出两口水,自顾自往上爬。 好心人悠悠摆了船桨:“你自己不是能爬上来吗,何必叫我帮忙。” 一回生二回熟,谈善一撩衣摆坐在船板上,嘴里意思意思喊了句“劳驾让让”,然后开始拧袖子上的水。 说是船——其实也不然,更像是一叶扁舟,在湖中心晃晃荡荡地随风。 好心人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这身是放花楼的褂子,你不在楼中寻欢作乐,怎得在水下捉我的船?” 谈善面不改色:“我落水撞到脑子,忘了。” 好心人笑了:“你叫什么?” 谈善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什么身份,搪塞道:“不知道。” “既然你从水中出来,惊了我的船,就叫你阿船好了。” 他撑开折扇,风流地一晃:“阿船,我是萧重离,离人的离。” “阿船阿船,你生得这样好,莫不是水里爬出的艳鬼。” 谈善扭头看了眼:“……”这人真奇怪。 叫什么他倒是无所谓,他就是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然有人会给见第一面的人取名字。 “随你。” 他得尽快弄清楚自己叫什么,是什么身份。这地方看起来是宫外,说不定还需要想办法进姜王宫。 举目望去,不远处有一座楼阁,立在湖中央,从那里传来袅袅琴音。外面还挂了灯笼,暗红一片。 “那是什么地方?”谈善抱着胳膊问。 “放花楼傍梨湖而建,楼在湖中央。”萧重离一笑,“你身上这件褂子正是放花楼的绣样,今日楼中有贵客,你应是接客途中落了水,运气好,让我正正好碰见。” 像真的,不过“接客”这两个字听在耳中很奇怪。谈善顾不上深想,伸手去抹脸上的水珠,这一抹不打紧,抹下来一圈厚厚的脂粉。 谈善嘴角一抽,视线震颤平移到胸口。 是了,他穿得这乱七八糟的,明显比萧重离清凉不少的外衣,再加上对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星半点信息—— “放花楼,是……” 谈善头晕了一阵,艰难:“青楼?” 萧重离讶然:“你竟不知?” 谈善:“……说了我忘了。” 谈善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这次应该是个小倌。 这船不大不小,他靠坐在船身上,游了半天没劲的身体软绵绵滑下去,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着看漆黑一片的天。 他得消化一下。 “你要去什么地方。”萧重离用折扇戳了戳他腿侧,“回放花楼?” “不了。” 谈善懒恹恹一抬手:“我有预感,我跳下来之前肯定没发生什么好事。” 头顶是天,背后是船,身侧是水。 萧重离说:“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可你不去放花楼,我却要去。今日楼中有贵客,你可知贵客是谁?” “谁?” 谈善歪了下头,正好瞧见他腰侧一块貔貅的玉佩。 萧重离蹲在他身侧,蔼声道:“姜世子。” 谈善垂死惊从病中起,一只湿哒哒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兄弟,交个朋友,带我去湖中央那什么什么楼。” 放花楼。 “爷,应该是跳了湖。” 黑色劲装的男子朝内间一拱手,无奈:“闹出这样的动静,就怕打草惊蛇。” “岂有此理。”另一个娃娃脸的简直不理解,“爷还没来,他一个出来卖的,摆出那副模样是要做甚。伺候爷这种好事,旁人求都求不来,他一个戏子……” 话有些过了,隐没在隔帘后的人低低:“十一。” 十一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别把事情闹大。” 漆案上放了一只纸折的鸟儿,隔帘晃动,被一柄玉杆撩开,顺着玉杆延伸出一只瘦长的手,白似昆仑玉雪。手的主人面庞隐隐绰绰,他往炉里添了香,这才说:“去请春五娘。” 春五娘这会儿急得唇上长泡。 “一会儿没看住人就不见了,你们怎么办事儿的。” 她将彪形大汉耳朵拧了整整一圈,犹不解恨:“那小贱蹄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们这!整整十个人,竟都没看住他?” 没人敢出声,她怒火更甚:“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跟世子爷交代。” “五娘子息怒,既寻不到人,换其余人,其余人也是一样。这放花楼里别的不说,颜色漂亮的清倌多了去了,还怕寻不到满意的?” 这话一听在理儿,春五娘接过手边茶水,冷哼一声:“就怕是楼里有人生了坏心思,想在爷跟前争个机会——这当口儿事态紧急,等今夜熬过去了……我必要叫人好好清理一番。” “让楼里哥儿们都出来。”她叉腰骂了会儿,“我亲自挑人,这次一定挑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这天底下若论琴棋书画,怕没有比厢房里坐着的那位更精通。下人们心里头这么想,嘴上却不吱声。 “爷那边倒是能解决,五娘您看,那些胡人——” 春五娘摆摆手:“送些次等的,胡人哪懂风花雪月,脑子里就那二两肉了。” 谈善从小船上踏上放花楼的时候先哆嗦了一下。 那船板极晃,他上来差点摔一跤。好在眼疾手快扒住了萧重离腰带,一把正好抓在对方玉佩上。 萧重离:“你这是……”他眉梢一挑,“投怀送抱?” 谈善无语:“我没站稳。” 他一撩裙摆往上走,跨台阶的时候顺手把过长的外衫系了个结,一边走一边不把萧重离当外人地问:“这在宫里还是宫外,如今你们世子是不是十七了。” 萧重离故作惆怅:“果然这天底下的少男少女都倾心于世子,哪里还有本公子一席之地。” 谈善闷头走路,抽空看了他一眼:“是的,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这样只要不是太穷,在相亲市场上应该还可以。” “什么是相亲市场?”萧重离不耻下问。 “你不用知道。”谈善一挥手,“总之你先告诉我,你们世子最近如何了。” “如何如何了?” 谈善想了想说:“不就是吃得如何睡得如何,还能如何?” 萧重离“哦”了声:“那都是宫中诸人操心的事,与本公子何干。” 不行,这样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谈善顿了顿,又问:“你知不知道黎春来?黎侍中的长子。” 萧重离:“略有耳闻。” 眼看快到放花楼偏门门口了谈善又问:“他是不是有个傻弟弟,八岁了还不会识字,大概七八年前过世了,叫黎锈。” “黎锈”二字一出,萧重离表情霎时一变:“你到底是何人。” 谈善随口胡说:“我落水见到他,他说有句话让我捎带。我本来都快淹死了,他救了我。” 他说得神乎其神,萧重离半信半疑,倏尔他眉头展开:“这话私下说说无人怪罪,若让旁人听见了,有你十个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为什么?” 谈善知道有些时代对鬼神之说非常忌讳,他本来以为照姜朝对巫蛊占卜之术的接受程度,“借尸还魂”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能相信的事,但照萧重离这个反应……说不定他会被徐流深扔到水里喂鱼。 那他岂不是要从头再来?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 十七的鬼,戒心肯定非同一般,一定比小时候难搞很多倍。 萧重离将折扇别在腰间,眼中晦涩一闪而逝:“有些事没人知道为什么。” 谈善没琢磨透这句话意思,他实在有些冷,只想赶紧找个地儿换身衣服。 这楼倒是气派,雕花门廊,里头一看就很热闹,遍地娇笑,美酒和胭脂热气扑面而来。 谈善抬脚就要往里走。 “阿船公子,您怎么在外面?” 不会吧,他真叫“阿船”。 谈善猛然扭头去看萧重离,背后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那艘小船,还孤零零泊在岸边。 守门处二人齐齐开口:“您不是应该在楼上?” 谈善揉了揉鼻子,镇定道:“出了点事,我从楼上掉下来了,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带我上去。” 他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率先:“您跟我来。” 谈善:“好。” “阿船公子。” 迎面走来端着托盘的少女,盈盈一拂身。 又是好几声“阿船公子”。 进得很顺利,谈善目光落在金漆的栏杆上,猜想这具身体的主人即使在青楼中地位应该也偏高,估计是“花魁”之类的人物。 从中间悬空的场地看放花楼应该一共五层,越往上走越安静。为了避免多说多错谈善一直没开口,侧边雕花窗格吹进来夜风。往下看湖中倒影着天,天中倒映着湖,水天一色,暗流涌动。 到了第五楼,周边安静得落针可闻,其中一间厢房外面守了人,左右两个护卫,人高马大,肌肉虬结。 “是这儿了,阿船公子。”守门人道,“您屋中大约还有贵客,小的不方便进。” 谈善先是闻到一股含了雪水的沉香,接着里面传来拨弄琴弦的空灵声音。他不自觉压低声音:“里面怎么有人?” 守门人愤愤:“想必是画桐公子见您不在进去顶了您的位置,您放心,放眼整个京城您的琴技都是数一数二,爷又是出了名的耳挑,倒时您二位一比,高下立见。” “……” 谈善:“兄台,多谢你信任,实不相瞒,我琴弹得不好。还是让里头那位好好陪人,我换个地儿先把湿衣脱了。” 他脚底抹油要开溜,刚走出两步,身后飘过来一阵酒气。 “五娘,你这事儿做得不漂亮。本少爷可是见过这放花楼里的人,绝不是今日这等水平。我们少爷好不容易得空来一次,你们就是这么招待的?” “别跟我说什么放花楼无人,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就那个叫‘阿船’的,叫出来看看,是何许人。” 另一道陪笑的女声:“实在是今日人多不得空,又有贵人驾临,五娘这就叫人把楼里公子姑娘们都喊出来。” “这京城里还有贵人贵得过鳌家?”这一句压得很低,“还不快去把人叫来。” 眼看离那间传来琴音的厢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春五娘额头上急出了冷汗,也顾不得什么阿船不阿船。 眼前这人得罪了顶多受点麻烦,惊动了屋内那位她放花楼的生意怕是不要做了。 做生意的人都圆滑,春五娘一边给身边人使眼色一边赶紧:“鳌少爷您息怒,奴马上让人领了阿船公子去。您先去甲字房喝两杯茶,消消气,消消气。” 鳌庭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鳌”这个姓实在耳熟,眼看要下楼了,谈善还回头瞅了一眼。 果然,是鳌庭那小胖子,怎么变成了酒囊饭袋,还学大人来嫖。 他扭头扭到一半,身后一声大喊:“前面那个,你跑什么?” 谁停谁傻叉。 谈善一步变两步,跑得更快了。 他不知道自己刚从水里出来,湿衣贴得紧。回头时眼角勾得那一下,清水出芙蓉。 鳌庭陷在肉里的小眼睛一下变大,盛气凌人:“把他给本少爷抓起来。” 好几道应答声:“是。” 什么鬼东西? 管他的,肯定不是好事,跑了再说。 谈善立刻撒脚丫子狂奔,眼看转角就是楼梯,他一口气还没松完,正对着的门扉忽然在眼前打开,他走太快差点被拍到鼻子,急停。 长袖飘飘的公子哥从里面出来,怀里抱着一把琴,紧咬下唇,眼圈泛红。 两人乍一打了照面,都一惊。 “你还跑什么!” 谈善一咬牙,猫腰从公子哥身侧窜了进去。 香。 极香。 价值千金的沉香。 这是谈善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进门正好对着一道隔帘,帘身轻薄,上面绘了三两竹影。他进来卷起一阵气流,隔帘朝后扬起,一盆兰花细长的叶映出轮廓,也带出几案后的模糊影子,三千青丝风中一扬,又落下。 谈善没来得及细看,案头一只纸折飞鸟因为带进来的风,正好朝他的方向俯冲。 他下意识伸手捞,一捞捞了个正着,听见身后此起彼伏膝盖磕在地面的响声——“咚咚咚”。 谈善心脏猛然一跳,僵硬抬头。 耳边声音离得很远,是惊慌失措的请罪: “扰世子清净,世子恕罪。” 16 “世子”二字说出口,春五娘心里咯噔一下,腿一软在地上趴稳了。 她心说自己真是倒大霉,这两柱□□夫就没一刻不提心吊胆的:特意挑了平时最听话的,谁知道人说跳湖就跳湖;整个放花楼五楼想方设法封了,还是有人闯进来;说了爷是私下来有公事在身公事在身,还闹得这么热闹。乌泱泱一大片人头跪在底下,这是生怕京城里“世子爷逛花楼”的消息传得还不够快。 春五娘真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阒然寂静,湖面吹来的风将窗棂拍打得“沙沙”作响。 谈善左右看了一圈,大家都跪了,他一个人杵在原地怪尴尬。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慢腾腾也跪,不过慢了半拍,一茬树苗里顶出来个突兀的黑脑勺。 好在这事儿似乎没人注意,鳌庭身边尖嘴猴腮的跟班先一步迈进来,扬声:“五娘,你这儿不是有好颜色的哥儿,刚抱琴出去的叫什么——”名。 戛然而止。 “咚。”他嘴一闭,双膝一提,也跪了。 鳌庭心宽体胖跑不动,还在后头。 谈善心里实在好奇鬼十七岁是什么样的,他忍了半天心痒痒,从地上抬起半寸视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 看不清什么,竹绣后纱影晃动,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出了何事。”带刀侍卫站在众人前,扫视一圈,“春五娘,你来说。” 春五娘脑子里转了得有一千个弯都没能想办法把自个儿摘出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叩拜:“五娘的错,鳌家的公子来要人,奴实在没办法,将人放了上来。” 这放花楼的掌柜有点意思。 谈善动了动跪得发麻的腿,暗自思忖。 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推给鳌家,明里暗里说鳌庭是来抢人,别管抢得是什么,皇宫的脸不能丢。 隔帘后的那道虚虚的影子果然屈尊开了口,不紧不慢:“哦?要什么人。” 春五娘用帕子装模做样地揩泪:“将将给爷弹小曲儿的那位,叫画桐。”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得罪就得罪到底,“这不是坏了放花楼先来后到的规矩吗。” “是吗。” 谈善一顿,听见上首那道声音淡淡说:“可他弹得难听。” “……”谈善没忍住,肩膀耸动了一下。 “呦——我当是谁在这儿。” “殿下怎么有空出宫,还来了京中著名的烟柳之地。”鳌庭假笑着拱手一行礼,“明日上朝纠察院的折子恐怕要淹了明光殿。” 余光擦过来一双镶金带玉的锦靴,谈善的太阳穴跳了一跳。 小胖子变成大胖子,还是讨人嫌。 “你这话说得稀奇,我们家殿下出来自是有要事。倒是您,鳌家的大公子,跑到这种地方来寻花问柳,还敢顶撞世子。” 谈善只觉得耳边说话的人太多,他匍匐了身子,见缝插针揉鼻子,免得在这种针尖对麦芒的环境下打喷嚏。 他深觉自己适应性强。 鳌庭就是怕落了面子,抱琴的带不走算了,他今儿非得带个人走。 “我不跟世子爷您抢东西。”他往后退,“我换一个。” “我要带走他。” “喂,落汤鸡,说你呢。” 一旁好端端跪着的谈善:“……” 他冷不丁成为视线焦点,转念一想跟着鳌庭说不定能知道更多。反正也容不得他拒绝,于是他干脆:“好。” 气氛怪异地停滞。 怪异到谈善胆大包□□上看了一眼。 那帘子徐徐撩开,他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深艳的眼,似笑非笑:“本宫听闻你叫阿船,擅琴,可引鸟儿栖息。” 谈善看着他,心里想:擅个鬼,我那水平你还不知道,宫里赶鸭子上架学了两天,狗听了直摇头,鸡听了愤而自杀。 哦,那是黎锈。 不是阿船。 谈善老老实实点头:“是的,爷,我擅琴。” “留下,宫里头老太太缺个琴师。” 徐流深抬抬手,硕大一颗玛瑙玉石光芒妖冶。他支颔笑了会儿,下一秒又变了脸,冷冷:“至于你。” “吵得本宫头疼,扔下去喂鱼。” 他说的是鳌庭身边的跟班,那跟班脸色苍白,两股战战。正要张嘴求情被一块破布塞了嘴拖走,只发出惊恐的“唔唔”声,脚在地上蹬出两条长印子。 鳌庭一口气硬是憋了回去,铁青着脸,怒而不发。 谈善听他三言两语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再次愣了愣。袖口纸折飞鸟黏了水,没滋没味地耷拉在手臂内侧。 恐怕黎锈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少年玩伴,死了就死了。 他确实对十七岁的徐流深知之甚少。 徐流深这时候已有千年后鬼的气质,漂亮得雌雄莫辨。话说得多了,脾气却很不好,有点阴晴不定。 谈善骤然退缩。 他心想要不我还是跟着鳌庭回去吧,偷谋逆证据的可能性比让徐流深相信他大多了。 守在门外的侍卫训练有素清场,人都走了,春五娘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终归不忍:“奴先领阿船下去换身衣服,世子您看……?” 徐流深将那颗硕大红玛瑙掰正,抬起眼:“让他留下。” 两扇门在背后合上。 “本宫看你好似不愿意,怎么,跳了一次湖还想跳第二次?”他话语讥诮,“这么不待见本宫?” 小冰块也有小冰块的好,之前说话不回这么难听。 谈善叹了口气,将不小心贴在湿哒哒袖子上的纸折飞鸟拿下来,放到身边。 “殿下,你想听实话?” 谈善斟酌了一下词句,说:“我不愿意进宫。” 他自称“我”。 娃娃脸的侍卫皱眉,正要开口听见他主子幽幽地问:“为何。” 谈善冷得很,大半夜从湖水里爬出来,又在船上吹了半天风,他隐隐感觉自己有点发烧,额头滚烫。 他对那座死人坟冢一样的宫殿还是心存芥蒂,那里没有人能护住他,他随时可能毙命。 再死一次对鬼的消耗太大了,况且他做事从来事不过三。 他不会再来这里第三次。 “你宁愿在放花楼做一个戏子,也不愿意跟本宫回去?” 徐流深折了帕子擦手,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底下湿衣的少年长发湿漉漉地绞在身上,想了想仰着脸看他,轻轻:“殿下,不是这样比的。” 说话语气柔和,不像旁人怕他、畏惧他。 徐流深心里烦躁无端消失了,他临到入冬便时不时要咳嗽,忍了半天胸腔里一阵憋闷的疼。他老还想着有人让他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有人叫他肆意一点,不要活得太累;有人讲故事给他听;有人答应他给他带生辰礼;有人临死怀里滚出来一块栗子糕,混着血吃下去是腥甜的味。 有人死了,死了七年。尸骨完整,通灵不得。 他唇角笑容倏忽便一窒。 “不愿便不愿。”徐流深忽然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伸手遮住了眼睛,“随你。” 谈善纠结的心又纠结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胸腔有股不上不下的气。 世子涧未及弱冠而死。 此时距离他二十仅有两年多。 他纵担有一整个王朝的兴衰,也只不过现代一个高二的学生而已。 这样想想……姜王宫也不是那么可怕。 “殿下。” 谈善一手拽住徐流深袖子,不知是他抓得太紧还是什么,徐流深脚步霎时止住。自上而下俯视他,唇色如同纸人上多了抹艳红胭脂。 “何事。”他语气不好地问,“本宫不是答应你了,你又有什么事。” 这人怎么比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我更像鬼? 谈善摇摇脑袋把念头晃出去,摆出毕生最真诚的脸: “没,殿下,我又改了主意。您还缺玩伴吗,君子六艺什么的我落水撞到脑子,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玩我擅长。” 这个角度他得半仰视,谈善稍微抬眼,错觉徐流深在端详他的脸,但只是一瞬,那道目光从他面上滑了过去,混着难言的晦涩。 “带他去换身衣服。” 17 流水般灯光倾泻他唇角,谈善有两秒错觉他心情不错。徐流深不再看他,拢袖踩着古人木屐缓缓地走,足尖落地时发出高高低低一连串“哒哒”声音。两侧铜灯衔火而明,晃悠在他脸侧,映照出眼角唇上扬的弧。 “回神。” “你盯着世子看做什么?”娃娃脸十一很不高兴地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谈善慢吞吞地看他一眼,真诚地说:“世子长得好看。” 十一高兴了:“那是自然。” “这天底下没有比世子更好看的人。”他领着谈善走过放花楼曲曲折折长廊,十分骄傲,“也没有比世子更尊贵的人。” 谈善心里默默认可,进了其中一间厢房后十一递给他一套干净外衫,不与他说话。 干等也无事,谈善乱七八糟地换了衣,肚子“咕噜”直叫,他咬了两口桌上的糕点,目光落到娃娃脸侍卫身上:“你叫十一么?” 十一警惕道:“我可不会告诉你任何跟世子相关的事,你也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谈善差点被噎住。 他面不改色地喝了口冷茶,咽下去才再开口:“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世子来这儿干什么?” 十一仍然对这人跳湖的事耿耿于怀,没个好脸色:“与你何干。” 谈善低头瞧了眼杯中水。 不妙。 他现在对整个姜王宫和徐流深一点不了解,从什么地方下手是大问题,得编个身份出来。 谈善正色:“我落入湖中,仿佛知道了一些事。” “我见到了一位孔雀裙摆的女娘,她问我可从岸上来,她愿意救我,只是有事要我转达。” 姜人信仰孔雀神,十一到底年纪不大,一副“不信但我且听你说说”的模样:“然后呢。” 谈善漫天编造:“她说她从小看着世子长大,预言世子年至十七必有一灾,心中不忍,让我一定帮忙度过此劫,我这才急于询问世子身边的人和事。” 十一不屑地问:“你说她从小看着世子长大,都知道世子哪些事?” 事实上距离他见到九岁的徐流深才过去四天,谈善心中忽然有片刻的柔软,一边回想一边说:“殿下幼时三更天起床读书,要学骑马、射箭、焚香……茶艺,都学得很好。他聪颖,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宫中老师总夸赞他。他九岁能开弓,文武兼修。” 十一皱眉:“这些都是幽州人人皆知的事,你的话不可信。” 谈善捻着灯芯,笑了笑:“他睡前要点灯,且灯绝不能灭,一灭会做噩梦。” “他吃素,闻多了荤腥夜里要吐。” “他不喜欢琴,更喜欢箫。” “他喜欢雨天超过晴天。” “他不喜欢热闹,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其实不是,是因为大家都怕他,不愿意跟他说话。他没有人说话,只能一个人。” 谈善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笑问,“我说得对吗?” 他说得东西非一般人能接触到,世子喜好自十年前就已经叫人琢磨不透。从他十岁生辰起再不需要人贴身伺候,整座姜王宫无人能近他身。 十一的脸色渐渐变得古怪,他看向谈善身后。 “你说得对。” 谈善一顿,脚下悄无声息多出一道瘦长的影子。 徐流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拥着绀青色的披风,眼睛一错不错盯着他,瞳仁颜色沉得奇异。谈善和他对视,莫名其妙心慌了一阵,干涩:“殿……下。” 他从骨子里莫名害怕现在的徐流深。 “记得不错。”徐流深低低笑了,口吻称赞,“看来你当真见到孔雀神了。” 谈善硬着头皮:“……是。” “你想知道的东西。” 徐流深偏了偏头,视线从倍感压力的十一身上掠过,又转过来,微笑道:“问他做什么,来问本宫不是更快?” 谈善突然有点冷。 “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他中规中矩地答。 徐流深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眉目寒凉。谈善立刻变卦道:“等会儿,我还是有事要问。” 头发还是湿的,将领口雪白的内衬淹出一道深色。鼻头红红,站得十万八千里远。 徐流深长长“嗯”了声,听不出情绪:“过来。” 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 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下一刻,谈善老老实实:“哦。” 听这人说话语气谈善还以为他要把自己皮扒了去做人皮扇,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地磨蹭。一边磨蹭一边忧心忡忡地想,也不知道他胡扯的鬼话徐流深会不会信,希望他对神鬼之事的接受度高一点,实在不行他就在死的前一秒高声大喊——“我来自千年后鳌冲是灭姜朝的罪魁祸首”。 虽然成功可能性不高,但总比白来一趟划得来。 他腰带缠得纵横杂乱,一边长一边短,走过来差点被自己绊倒。徐流深看在眼里,却不提醒,倚在门开合处阴影驳杂的地方等。 谈善谨慎地停在三步外的地方:“殿下。” 徐流深眼皮未抬:“太远,听不见。” 谈善疑惑,依言走近。 “太远。” 谈善磨了磨牙。 他往前一步。 这一步走得急,带了气,卷起的衣袍下摆和徐流深淡青衣角交错,又极快分开。 “殿下,够近了么。”他心平气和地问。 徐流深不置可否:“再近。” 谈善走了半步。 一步内已是极私密的空间,他不用抬头能望见徐流深下颔,唇淡红,往下是凸起喉结。他身上有焚香后幽远静谧的气息,没有地下一千年雨水沟壑侵蚀的涩味。 距离太近脑子确实容易缺氧。 不管是和鬼还是徐流深。 谈善这人跟弹簧一样,压到最底就算是阎王面前都要顶两句。他双手环抱,客客气气地问:“我能问了吗?” 他其实更想说“你是不是要去检查耳朵”。 徐流深大发慈悲放过他:“问罢。” 谈善开始确定自己发烧了,他强撑着逻辑,什么都想问。但离的近了,盯着徐流深那张千年不变的脸,他胸腔里像有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你来花楼干什么。” 问出口谈善心里一咯噔,徐流深又恢复了那副要笑不笑样子。他确实跟他的名字一样,变成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饱含风暴和漩涡。旁人难以猜测他心中所想,也无法预料下一秒他会做出什么。 为了显得这个问题不那么突兀,谈善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逛花楼,不太好吧。” 徐流深压着后脖颈,眼尾一扬,宛如冷笑:“只有这个?” 寂然。 他们走到四楼。 身侧挖中空的墙上放着徐徐散开淡烟的香筒,烟里似乎掺了别的东西,闻起来口干舌燥,飘飘欲仙。 脂香阵阵,油头粉面的哥儿和香肩半露的姑娘家嬉戏笑语从一楼盘桓往上升,低头往下是大片雪白肩背。 谈善避重就轻:“逛花楼确实……” 突然“嘭”一声! 有什么东西直直掉了下来,打断他后半句话。 谈善下意识抬头,太快了,是一团什么从上方垂直往下倒,接着巨大茶盏碎裂声“咣当”,有什么四分五裂。人群愣住,反应过后有人率先尖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 谈善:……我最近是有点不吉利。 放花楼的客人在短短一炷香内全部回到自己厢房内,外面鸦雀无声。 死的人谈善不认识。 他从五楼摔下来,脖子了无生机地垂下。手腕上镯子翡翠玉镯不知磕绊到哪儿,碎成七八瓣。 一楼一片狼藉,残羹冷炙翻倒,正中央清出一块空地。 十一用手试探脉搏,摇了摇头。 春五娘跪在中间,心知大难临头,两眼一闭恨不得昏过去。命案,这不是她使点计谋能逃得过的罪责,她艰难:“世子爷,奴愿以死谢罪……还请、请世子爷高抬贵手,留放花楼众人一条生路。” 她话说到一半最开始替徐流深弹琴的公子猛然抬头,直直看向谈善站的位置:“是他!是他害了霜平,一定是他。若不是他抢了霜平在爷跟前弹唱的机会,霜平也不会……” “大胆!”春五娘厉声呵斥,“殿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画桐不甘不愿地闭嘴。 这下众人视线又都集中到谈善身上。 谈善:“……”他大脑飞速运转,先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徐流深。 徐流深坐在唯一被清理出来的太师椅上,太师椅颜色深,他靠坐,单肘支在扶手上。衣青如水,如一朵巨大青莲盛放椅中,令众人不自觉屏息。 他定定看了会儿跪在地上的画桐:“你说。” 看来指望不上。 谈善迅速回想自己进楼后发生的一切事情。 画桐喜不自胜,磕头叩谢,急急:“殿下不知道,整个放花楼为殿下的到来做了十足准备。楼里的公子都卯足了劲儿想争个露面的机会。” “楼里琴技阿船排在霜平之后,可比试当日霜平却让恩客伤了手,名额才落到阿船头上。霜平本是富贵人家出身,散尽家财却留下一把焦尾琴,心心念念要与殿下做伯牙子期……” 谈善听得眼皮一跳,果然,十一脸色当即变了,大喝出声:“大胆!” 徐流深表情未变,自上而下看人时眼皮窄成薄薄一道:“让他说。” 谈善走了两秒神,画桐立刻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是你!你做了手脚,当日的恩客萧公子明明是你的常客,是你教唆他让霜平弹琴至深夜,伤了十指!霜平夙愿不得,这才跳楼。” 徐流深转头:“你怎么说。” 谈善:“其实,我的琴技理当比他二位高。” 霜平不敢相信:“你!” 谈善心里叹了口气:“守门人是这么说的,不是我说的。” 徐流深微微躬身:“春五娘。” 春五娘闭了闭眼:“他说得是,放花楼中琴艺最高者,唯阿船一人。” 徐流深身边跟着两名侍卫,除了十一外的那一名附耳在他身边,说:“坠亡,目前尚不能判断是被推下来还是自己跳。” 春五娘来脸色刹那变得极白。 “有另一个法子,春五娘,当时五楼之上共十二名丫鬟和七名哥儿,加上熟客来往人数共三十一人整。” 徐流深轻飘飘道:“你说,各打三十大板,谁会先开口。” “来人。” 他身边悄无声息出现足够多的护卫,最近那人的手已经快要摸到瑟瑟发抖的丫鬟腿,对方发出一声惊恐的啜泣。 “被推下来的人和跳楼下来的人落地点不同,用个草人试试就行”——谈善想说,但很快又发现这类做法只能得知对方是自杀还是他杀,再加上他现在自身难保。 春五娘颓然跌坐在地:“殿下!” “都是五娘一人之错,放花楼近日,近日有五石散。霜平偶然得知此事扬言要告诉殿下,奴是怕事情闹大招来祸事,一时鬼迷心窍,这才……” 五石散。 谈善一惊,梭然看向她。 这东西在姜朝的违禁程度相当于现代毒-品了,怪不得能惊动徐流深从姜王宫中出来。 “此物是约莫一月前奴发现的,在后院中。”春五娘低垂着头,哑声,“奴慌了神,犯了大错,愿求一死。” 谈善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到底五石散从什么途径流入,私下又如何流通,仅仅这一包毫无用处。相比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放花楼死了一个戏子不值得令徐流深上心。 “送去衙门。” 清理现场时谈善上前一步,霜平那双眼睛美丽而怆然,睁得大大的。只迟了一步,他就能见到徐流深。 平民百姓见世子一面难入上青天,这是他一生唯一且仅有的机会。 谈善叹了口气,想盖上他的眼睛又实在不敢动作。徐流深在他身边,弯腰,先他一步伸手,动作很快。 苍青骨节带着帕子在薄如金纸的面上一抚,那双眼睛就微笑闭上了。 谈善一愣,蹲在地上:“世子?” 徐流深扔了帕子,拎着他领子:“不走?待在这儿等人死而复生?” 又生气,一天天的不知道为什么,总生气。 谈善心里诽谤,嘴上讨巧:“没有,世子来这儿是为了五石散?” “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徐流深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乍然想到什么,冷冷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啊? “我才来,不对。”谈善含糊道,“我一直在这里……啊。” 徐流深阴阳怪气:“姓萧的是你的恩客?” “不认识。” 谈善费尽心思将话题拉回来:“霜平可能是在去找你的路上被截下的。” “他大概确实将你看作可信任的人。” 已经走到放花楼外,凉风习习,空气中漂浮不知名的花香。 徐流深忽地安静了:“他将我看作可信任的人,我却未必会信他的话。” “世间的事本该如此,仅一人竭力,全无用处。” 路上有一颗颗的石子,徐流深踩木屐的声音“咚咚当当”地变大。他从前走路不这样,从前他是姜王宫完美如木偶的继承者,从不违背半分。 谈善摸了摸脑袋,跟在他身后:“殿下,你要去干什么?” 徐流深仍然把木台阶踩得闷声作响。 谈善还有一事,他没管徐流深,苦恼地说:“我落水撞坏了脑子,不会弹琴。” “万一回宫露馅怎么办。” 仿佛就等这一刻,徐流深优雅地挺直了身,用“看见没,前面这片鱼塘都是我说了算”的眼神施给他一眼,道: “本宫说你是琴师你便是琴师,宫中若有人胆敢嚼舌根,后山那群生吞腐肉的乌鸦正好缺一顿食。” 他仿佛快乐许多,也自由许多。 谈善于是很放心,他希望徐流深是快乐的,就像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有的念头一样。 从放花楼到岸边有一段距离,划船时经过一片幽碧的荷。 谈善试图找到一个能下手的突破口,但他一个常年久居宫外的小倌知道朝中官宦未免奇怪,他拐弯抹角:“殿下,您觉得鳌太师家中的儿子鳌冲如何?” 徐流深高调点评:“蠢货。” “……”这天没办法聊。 谈善:“那鳌太师……我听说他能文能武,还做过世子的老师……” 徐流深没有反驳这句话,他心顿时往下一沉。 历史上世子涧死因成迷,姜朝灭国也灭得稀奇。他真不知道这事怎么下手,扯个嗓子说你干爹鳌冲叛国谁信啊。 算了,想不通的事情一晚上也想不通,他要睡觉。 接下来的事谈善完全没有印象,他累得眼睛睁不开,两条胳膊在湖里玩水,玩着玩着呼吸平稳。 他睡得不省人事,十一划了半天船目瞪口呆,就差把他拉起来跟自己一起划。他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徐流深便动了。 他仿佛就在等这一刻,弯腰把人捞了起来。上岸那一步踏得极稳,两重淡青长裾垂下,交错,密不可分。 十一手里还握着船桨,惊得张大了嘴:“世子,还是属下……”来。 徐流深留给他一个背影。 盈盈檀香如旧。 深秋的黄叶落尽,枯萎在脚下。 徐流深心满意足地抬起唇角,他抱了人从马车下来往客栈走,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路,长得不能长的七年。 没关系。 他想,我擅长等待。 而久等的东西,势必是珍宝之首。 18 古代是深秋,宅院槛窗半开,下小雨,景色雾蒙蒙。谈善全凭记忆给自己系了腰带,蹬上木屐,“咚”往地下一跳。 他实在很…… 十一抱着剑杵在一边,少年老成地撇嘴。 姜人重仪态,行走坐卧自有约束。这人不同,衣衫松垮,弯腰提鞋动作也很随意,让人想到水塘里一只快乐的绿水鸭,摇摇摆摆快快乐乐。 谈善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扭头问:“你们世子呢?我有事找他。” 十一戒备:“你找殿下干什么?” 这两只高跷鞋穿在脚上走不了路,谈善实在不适应,拎了木屐在手上,沉吟道:“啊……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要出去。” 十一浑身冒毛都炸起来:“你还想要殿下陪你出去逛街?不可能。殿下忙得不得了,这会儿正在和魏池云魏都督议事——” 谈善比他更奇怪:“我为什么要徐……你们世子陪着去逛街,我就是想问他有没有钱……银子给我,我要去买点东西。” “他有事你给我也行。”谈善贴心补充。 没钱寸步难行。 他没钱,但徐流深肯定有。 十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钱财乃身外之物。”他确有俸禄,只不过平日出行并不带在身上。 “哦,你没有。” “你!” 谈善了然,他展了展袖子,发愁道:“我也没有。” “那你带我去找你们世子吧。”他想了想,说,“我分一半给你。” 十一跟他对视两眼,硬梆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殿下在前厅。”他抬了抬下巴,觉得这人也没有想象中糟糕,别扭道,“我带你去。” 谈善于是拎着他的木头鞋子出了门。 这是一座三进式的宅院,环境清幽,卵石小路一路蜿蜒。院里瑶台玉凤凋谢,花枝垂下。枯叶扫进泥土中,放眼望去一片开阔的萧条。 前厅有人。 徐流深穿了红黑交映的颜色,将眉眼压得乌沉。金冠是缠绕孔雀尾,额发高束。配饰点睛而不喧宾夺主,通身华贵。 十一看完回头,先瞅了一眼谈善的脚,又瞅了一眼谈善的脸,欲言又止。他本来年纪不大,藏不住心事,深深不解:“你为什么不敬畏世子。” “啊。” 谈善还在踩鹅卵石,脚底穴位舒舒服服,闻言也抬头。前厅悬着“正大光明”的牌匾,气势恢宏。徐流深在一堆年纪明显比他大许多的迂腐官员间,单手撑着厚重扶手,神情隐隐不耐。 真是错过了七年多。 谈善心底浮起微妙的遗憾,半天才回答:“他才十七岁,不用用这个词吧。” 十一更不明白了。 他俩揣着对彼此的深切疑问到了前厅,谈善还没开口,一道口水差点喷到脸上。他震撼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世子爷,这放花楼的事儿我确实不知道。” “放屁,你董卫要是不知道老子把字儿倒过来写!谁不知道放花楼跟你们北阳郡的关系。大半的银钱哗啦啦留进去,要我说,这次就是你们看守不力。” “好你个庞忠。”先头说话的挽起袖子上前一步,气得七窍生烟,“放花楼的银子我府里帐房先生记得清楚,每年按时给王宫上供。你竟敢在世子面前血口喷人,看我不弄死你。” “干你娘的,要打就打,谁怕谁。” “……” 双方争得面红脖子粗,谈善表情一时空白,站在原地双眼发愣地看双方打口水战。 “铮!” 一把雪亮长剑将二者隔开,顿时二人噤声。 看样子徐流深也觉得吵了,他坐在主位,一句话没说,伸手拔了身边冷面护卫的剑。“唰”剑身脱鞘,森寒双面照出一左一右两双眼。 “太吵,本宫听不清。” 徐流深用剑尖拍了拍其中一人的嘴,皮笑肉不笑:“静一静,嗯?” 董、庞二人盯着抖动不止的剑尖,吞了口唾沫,不敢说话了。 他们其实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传话的人只说放花楼出事上头来人问话。刚听到话二人还不以为然,心想上头上头能是什么上头,总不至于是王上亲临。真见到令牌后鞋都没来得及穿连滚带爬从榻上下来,告罪完才敢颤颤巍巍地叫“殿下千岁”。 大冬天从娇妻美妾怀中拎出来,受了半天审问满脸疲容,再心理承受能力强的人也受不住。董卫揉了揉脸,无意间瞥见檐下多了两个人。 下小雨,石板上有青苔。来人是个年轻的公子,头没束,乌黑发丝垂到腰侧,身披朦胧湿雨。他抱着胳膊,宽袖往上抬,露出半截细瘦的胳膊,睁大眼,看热闹的促狭几乎要从眼角眉梢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也衣衫不整从榻上压下来? 乍一见到没穿靴的脚董卫热泪盈眶,心想终于多了一个人来分担徐流深的无名之火。 下一秒他顿住,不敢相信地抬头望向上首—— “哐当”徐流深反手将剑插回,天地良心,董卫甚至觉得他插得太快差点削掉自己一截袖角。 当朝世子,身份何等尊贵,他只在朝堂之上隔着重重官员见过一面。姜王让世子辅政,金銮殿地砖扎眼,贪官温热鲜血从上至下一路往下流,头颅骨碌碌滚过死寂大殿。 ——听说那一月幽州城官员家桌上再不见肉腥。 他此刻之神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董卫趴在地上,不死心般抬头。 连日阴雨,徐流深看起来心情尚好,拇指上鸽血扳指明晃晃,应该值不少钱。谈善放下心,走了两步到他面前,摊开手,正要说话徐流深用一种令他后背发麻的、截然不同的语气说:“醒了?” 谈善:“……醒了。” 徐流深:“来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檀香,或者茶香盈盈地绕在了自己身上,但他们应该没有靠近到这种程度。谈善忍住了提起袖子闻的冲动,实话实说:“我是来要钱的。” 董卫的瞳仁震动了那么一下,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你要去做什么?”徐流深冲身后一点头,黑衣的护卫从他身后站到谈善身后。谈善又开始绞尽脑汁编故事,他用一种正经到世子爷心里发笑的口吻说:“事情是这样。” 徐流深望着他,有一句回一句:“是什么样。”他其实不清楚他对这个人是什么感受,但他愿意对他耐心一点,特别一点。 谈善想了一大通话,徐流深眼神实在很耐人询问,于是他放弃,用袖子遮住脸,摆烂:“我就是想要。” “那去罢。” 徐流深靠回太师椅里,支着额头笑了。 他笑起来又有小时候徐涧的样子,眼尾和唇角都抬起来。谈善一时晃了下神,光影错杂在他绯薄眼皮,无数跃动金色尘埃中,他和千年后的鬼身影重叠。 “来。” 徐流深冲他伸了手,示意他上前。 神差鬼使,谈善往前走了一步。 他还赤脚,十一替他拿着鞋。徐流深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谈善低头,腰间微微一紧。徐流深双臂从他腰侧穿过,给他理完腰带,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说: “太阳落山前回来。” “给本宫带一样最喜欢的东西。” ——最喜欢的东西。 谈善走在长安大街上,被入目繁华砸昏了头,仅剩的一点儿“最喜欢到底是他最喜欢还是我最喜欢”抛诸脑后。 他还没忘了自己要去黎侍中府,这个时辰不知是什么人在放纸鸢,高墙大院内传来一串欢快笑声。 门房问他来做什么,谈善想了想,说:“来拜访黎春来黎公子。” “大公子刚出门,客人不妨明日再来。” 谈善抚了抚衣角上灰尘,冲他笑了:“不用。” 十一还从来没有吃过闭门羹,抱着把伞跟在他身后,不解:“你把世子搬出来一用,保准整个黎府一炷香之内出来接见。” 檐角弯弯,折射出晶亮雨水。 谈善发自内心:“为什么?”他和黎春来情谊也没那么深,见于不见全在缘分。 十一闭嘴,踩着水坑道:“你真奇怪。” 谈善看什么都稀奇,没把他说什么放在心上。一路晃晃悠悠走,路边都是摊贩,挑着担你来我往吆喝。走了不远他口渴,跑进了茶楼。 一般情况下,茶楼这类市井之地能最快知道明面上打听不到的消息。 半炷香不到,谈善蹲在地上,郁闷:“你们都不说书的?” “说书?” 十一蹲在他身边,两人打一把伞,这么看着好像一只大蘑菇底下长了两个杆。 “什么是说书?” 谈善:“说书就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怀抱对世子的盲目崇拜十一骄傲:“有什么你问世子,世子什么都知道。” 他俩正好在一家客栈门口,谈善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一截蓝色艳丽服饰——裙摆上挂了叮叮当当的银坠。顺着长裙往上,女子戴面纱,男子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鼻如悬胆,口舌通红。 谈善一顿:“那是什么?” 十一眼神明显变化,低声:“巫鬼。” “什么是巫鬼?” “通灵之人。” 姜人认为世间万物有灵,修行到一定程度能与日月星辰对话。谈善知道这件事,他嘴角一抽,背对着这些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作奇怪的东西抓起来就糟了。 十一还要撑着把伞跟着他挪,疑惑:“你转身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走过一堆人,留络腮胡,浓眉大眼。谈善也不认识,岔开话题:“那是什么?” 十一觉得他话多:“胡人,往来商贩。” “那又是什么。”谈善指了指侧边。 “卖糕点的。” 十一嫌他事多,头也没抬:“世子说禁在外进食。” 谈善:“你先抬头。” 卖糕的老板娘,头上围着颜色深绿的头巾。她鼻梁很高,眼窝深,虽然全身上下粗布麻衣遮得严实,但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谈善多看了一眼,一队胡人商贩在她摊前停下,手指点了几样,付银票。 用银票买单,数额实在大。十一也从伞下奇怪地瞅了两眼,他常年习武,目力比谈善更好,目光霎时凝重。 瘪瘪的纸包,从银票下递了过去。 十一焦躁起来。 他的任务是跟着谈善,即使谈善身边已经有黑马褂,他依然不能擅自离开。这一趟出宫就是为了五石散,这东西一旦真正在幽州城内流通,整座城池不堪设想。 这小孩都要将指甲盖嵌入肉里,谈善把伞柄从他手心生生掰出来,窃窃密谋:“跟上去。” 十一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我们跟着他。” 十一挣扎:“世子命我跟着你,寸步不离。” 谈善琢磨着路过哪家裁衣店换双草鞋,至少走起路没声儿。再去抽两根趁手的刀啊剑的,他没生病之前长跑还破过学校记录。十一这么说他觉得对方有毛病,还离谱:“我跟你一起去,不就是你跟着我吗。” 似乎是这样。 眼看胡人身影要消失在不远处,十一咬咬牙:“走!” 跟人不难,胡人性特征明显。谈善在对方可能会发现自己时换了双草鞋,他跟十一太像一堆主仆,好几次胡人停下张望,没注意他们。他俩晃晃悠悠在街上,记下对方到过和停留过的地方。 跟着走了大半都城,最后胡人停在一干小巷前,谨慎地观察四周。他观察多久谈善和十一屏住呼吸在死角呆了多久,鼻尖双双冒出一层汗。 胡人放下心,伸手敲门。 汗水顺着眼皮往下滴,谈善后背贴着粗砺墙砖,一动不敢动。 胡人和门房低声耳语,穿了冬衣的门房从门口探出来,同样警惕,最后将人放进去。 十一从胸口掏出响箭要放,谈善拦住他:“这东西太容易打草惊蛇,你认识路,先回去,我在这儿。” 他身边有另一个人,黑衣的侍卫冲十一点头,十一手压在伞柄上,无声做口型“不要擅动”。 谈善冲他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食指和拇指勾圈,剩下三根手指竖起。十一没看懂,不过他猜测是“好”。 十一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谈善想了想,在周边绕了一整圈。 这座宅院有后门。 他跟徐流深的护卫一人守后门一人守前门,半炷香后,一辆马车停在后门,谈善躲进隐秘处,又过了半炷香,胡人送另一名兜帽遮面的男子出来。 谈善血液往头顶冲,他紧贴墙边,悄无声息看去——一阵风正好吹起中年男人兜帽,他什么都没看见,却看见对方右手断指。 谈善瞳仁一缩。 然而已经来不及—— “什么人在那里!” “快追!” 跑! 谈善当机立断,冲向窄巷口,跑太快带起一阵风声。 这里出去后五百米是一条岔道,岔道往前是闹市街巷,必须出去。 长衫行动不便勾到墙砖,谈善大力一扯,他顾不上回头,玩命儿往前。 “追!” 后面传来暴怒的大喝:“别让他跑了!快追!” 肺部充血。 谈善心里说了句对不起,到时候转回来赔钱,一扬手推翻了距离最近的辣椒棚。“砰砰哐哐”一连串响。 好几句咒骂和跌倒的声音。 他有了短暂喘息机会,一脚踏出窄巷。 过路人渐渐多起来,根本没办法跑。 “这是什么?” “金子,老胡,这是金子!纯金的!” “快检快检,地上都是金子!” “你别挤我!别挤我!” “滚一边去!” “……” 谈善一边跑一边往外倒布口袋金瓜子,徐流深到底给了他多少,这么往外倒有种口袋深不见底的错觉。他才倒了一半两边百姓一哄而上,很快跟在后面凶神恶煞的壮汉被牢牢堵在人群外。 计划通。 谈善松口气,游鱼般一头扎进了拥挤街市中。 亥时,大雨倾盆。 都城戒严,官兵挨家挨户搜查,风声鹤唳。 “殿下,西坊没有。” “东边没有。” “十三街巷没有。” “……” 徐流深撑着把伞立在风雨交界中,半面轮廓阴沉冰冷。他持伞的手上全是雨水,深深吐出一口气。 “找。” 废宅院门被推开时徐流深紧绷的神经猝然断裂,他提膝踏入门槛时差点迈不过去。 谈善坐在满是灰尘的米缸盖子上,这地方很好,就是有老鼠吱呀遍地跑。这一下午过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他异常兴奋,兴奋之余精神疲惫,看起来就有点累,身上倒是除了两处擦伤外没问题。但和早上出门之前相比简直是富贵公子大变街头乞丐,浑身破烂。 徐流深太阳穴充血,脚底不稳甚至眩晕了一阵。 他一把扶住门框,太用力手臂青筋暴起。 “我看见了。”谈善看见他立刻从米缸上跳下来,向他邀功,跟只向主人要奖励的小狐狸一样,浑然不知他肺腑烧灼,“他见了一个有四根手指的人。” 徐流深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但他知道谈善高兴,也不想扫他兴,每一个字咬碎了吐出来:“知道了,你……” 谈善:“啊?” 徐流深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狠狠闭眼,又睁开。 从很早以前谈善从禁闭亭撬窗翻进去他就知道了,这人胆子非一般的大。 当年那扇窗户离地面足有五米高,窗外只有一棵参天古树,遮天蔽日,树干光滑。黎锈消失后他将整个姜王宫翻过来找,站在树下时心脏跟此时一样,都是骤停的。 谈善灰头土脸,徐流深抓住他手腕的力气非常大,几乎要将他手腕捏碎。他挣了挣,险些痛呼出声。 徐流深垂眼,面无表情看他。 谈善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子,小声:“喂,徐流深。” “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徐流深仍然不说话,握住他的手力气却松了。他五官太漂亮,重彩浓墨,一路赶过来身上都是冷雨,带着腥甜和血气和不知名恐惧,扑了谈善满身。 身后木门经不住风雨,发出“嘎吱”的响声。 连绵雨水从屋檐成串滴落,蓄积成水洼,咚咚当当。 谈善无意识舔了舔干涩下唇。 这样的徐流深让他觉得不知所措,但他仿佛天生就有哄人的本事,尤其是面前这个人。 徐流深只舍得对他生一秒的气,一秒就是一秒,不能再多——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知道很危险,以后不会了。” 谈善变魔术一样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串完整的、五个果的糖葫芦。糖衣裹着红山楂,在昏暗光线下显出奇异的诱人。 “给你。” 他半仰着头,小声:“不要生气了。” 19 钻进来这宅院费了谈善老大劲,闪躲不及撞到脑袋,情急之下还一棍子砸烂了别人东厨的窗。 窗棂折断,寒风从豁口里刮进来。他用另一只手背蹭了蹭右脸的灰,手指冻得通红,握着细细的糖葫芦木签展示一样在徐流深眼前晃,晃了好几次:“没沾到灰,我一路带过来的。” 语气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厉不厉害?” 风吹雨动,草帘响,冰糖葫芦红彤彤。 徐流深一只手还拿着伞,眼中映出那串完整的、没有受到丝毫磕绊的糖葫芦串。下雨潮湿,昏沉光线没入他瞳仁中。 他长久凝视谈善,眼睑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厉害。” 他伸手,屈指在谈善脑门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转身朝断了一半的门槛走,拢袖时压住了后怕发抖的右手,用左手抽走了那根糖葫芦。 糖浆的味道甜得腻人。 谈善的鞋和袜子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也不在意,光脚跟上徐流深,在他背后说:“你不知道刚刚我差点就被抓住了!还好我跑得快,但我刚刚掀飞了八筐大白菜五筐萝卜黄豆还有核桃芝麻什么的……我还记得路呢,快回去赔钱。” 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自觉。 徐流深往外走,空有秋后算账的打算没有秋后算账的气,再多的话硬是恼怒地憋住了,憋得自己眼角抽搐,郁闷无比。他妈的嘴上还控制不住地应:“赔。” 得到肯定回答谈善放下心,脚步都轻快起来。依然在下雨,天幕幽蓝,凉爽秋风拂过面颊,湿雨滴溅上脚背。他又觉得有趣,“啪啪啪”地跟在徐流深身后用脚踩水。一前一后,像一只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街巷路面有积水,四周比白天安静许多。谈善只以为是下雨天色暗没人出门,毫无察觉地讲他刚刚看到了什么: 黄昏时分有新娘出嫁,绣扇遮面,梳了高高的发髻,上面簪了一只漂亮的孔雀,样子美丽;过来闻到蒸包子的味道,好像是牛肉馅,香味飘得很远;大袖子跑不动,他撕烂了,希望世子爷不要怪罪他,怪罪也没有办法…… 路过摊面,徐流深毫无征兆一停,往包子铺里扔了二两碎银。 “一笼包子。” 谈善和包子铺老板都愣了一下,前者抬头,世子爷自个儿走在高高低低屋檐下,不知道跟什么人较劲,也不撑伞,肩膀上湿了一大片。 绝不回头看一眼。 包子铺老板憨厚地摸了摸脑袋,不明所以:“好嘞。” 一整屉热气腾腾包子出现在谈善手上,皮薄馅大。他饿得狠了,咬了一口往里吞,太烫发出小声的“嘶”抽气声。 进食的动静窸窸窣窣。 徐流深放慢脚步,气得发晕的头脑在风中冷静了。 算了。 算了。 世子爷心想,算……了。 徐流深霎时停住,闭眼,猛转身,腰间成套的环佩发出“铛铛”清脆的撞击声。 “诶?”谈善躲闪不及差点撞上去,护着包子,抻着脖子往前看,“不能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点,他睫毛上挂着一串雨珠,抖两下洒下一串,沾得眼皮上到处都是。冷风裹挟凄雨淋进后领,人在单薄衣襟下不明显地发抖。 半天没等到回应谈善伸手“唰”一下抹掉眼睛边的水,视线没来得及清明,头顶雨丝一歇。 徐流深撑开伞,一言不发遮在了他头顶。 “你太慢了。” 谈善兜着酥油饼麻糖和豌豆糕,疑惑:“有吗?”他不觉得啊。 徐流深扫过他光着的脚丫,忍住了。 谈善顺着他视线往下,脚趾一缩,了然:“我不想穿,这样挺好。” 徐流深:“……” 他只说一遍,并不想再另找话头跟谈善这个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横线直线的人沟通。 他忙得很,要用龟爬的速度给人撑伞,还得替人看着路底下碎石。世子爷没干过这样的事,走两步嘴角往底下冷冷地撇一度,最后变成了极其不悦的下弧。 一般情况下,挺有压迫感。 但他手里拿了串冰糖葫芦,红艳艳的一串,从街头招摇无比戳到了巷子尾。 寂寂无声皇城护卫军跟在靠后的位置,为首两个实在不解,彼此耳语,得出“那串糖葫芦必然有什么猫腻”这样简单粗暴的结论。 谈善对此一无所知,他走着走着一停:“咦?” 整条大街空荡荡,居然还有一户没关门。 “哗啦”一盆水倒了出来。 谈善下半裤腿全湿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住。 泼水的姑娘明显也愣住了,跟谈善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抢先:“是你突然出来的!” 身后还跟着兵,徐流深一向懒得跟这种人多费口舌,刚要招手,衣角被扯了一下,低头。 谈善牢牢抓住他袖子,对柳儿说:“是我突然冒出来的,你先进去吧。” 柳儿面上出现悔意,往院里看了一眼,里面有断断续续咳嗽声,一位跛脚老人披衣,拄着拐杖出来:“柳儿,这是?” 柳儿不说话,抿紧了唇。 老人往谈善裤腿上望了一眼,顷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进来坐一坐,屋里煮了生姜茶……咳咳……夜里风大,快进来。” 柳儿跺跺脚:“你进来。” “不用。”谈善说,“反正下雨也湿了,回去换。” “让你进来你就进来!”柳儿用很凶的语气吓唬他,“外面来了官兵,专门抓这个时辰还在街上乱走的人,当心有人见你们鬼鬼祟祟报官!” 木门敞开,里面灯油掐得亮。谈善想拒绝,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他顿了顿,拽着徐流深一脚跨过了门槛。 两间小屋,不大,收拾得整洁干净。架子上摆了一满排的小木雕,谈善用干布擦脚,一双脚踩在长凳上,无意问:“怎么还亮着灯?” 一整条街巷就这一家。 老人没什么好瞒的,说:“家里有个不孝子,在东边集市做生意,谁知中了别人圈套,不知吃什么生了瘾症,为此物散尽家财,拿刀倒逼家里爹娘拿钱,最后当了妹妹嫁妆不说还抵了家里三亩田,走火入魔。” “后来他一个雨夜出门,再没回来。老伴伤心,一病不起。家里就剩下一个幼女,还未及笄,只学得一些雕花的手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话时脸上不见伤心,只是陈述。苍老腰背却弯下去,再也直不起来。 谈善沉默一会儿,想安慰两句,端着姜茶出来的柳儿快言快语:“阿爷当年还跟姜王打过仗,阿兄做这样的事,叫阿爷心里不好受,夜夜睡不下,死了也是活该。” “……” 徐流深手指在桌面一叩,眼皮微抬:“他从什么地方拿到五石散?” “就是那个吃了上瘾的东西。”谈善解释。 柳儿想了半天:“不清楚,但他常去一个勾栏院,里面的老鸨长得丑。” 临走谈善磨蹭了一会儿,不知有什么话要同柳儿说。徐流深立在晃动的老旧窗花边,刚吃下去的生姜茶烧得慌。好在他面无表情,又是深夜,看不出来。 老大爷瞧见院子里二人交谈甚欢,不由意动,咳嗽一声问:“不知令弟家住何方,有没有婚配?” 徐流深心里那把无名火越烧越旺,他想说你妄想,教养不允许,冷漠脸:“有。” 拒绝之意明显,柳儿天真直率,只是性格上相配,家世必定差一大截,嫁过去要受苦。老大爷拄着拐杖,叹息:“晓得了,更深露重……慢走。” 告别时柳儿站在门口,少女身量正正好抽条,表情灵动。谈善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心想家中只剩一个老父,也不知她未来会如何。 徐流深目睹他频频回望,微妙地顶了顶后槽牙。 ——他觉得古怪,又不明白古怪在什么地方。 头顶月亮漂漂亮亮,映衬得他唇色清亮如水。十七岁的鬼,谈善心底咂摸过一圈,袖子里细长物贴着脉搏,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最终还是没送出去。 回宅院更没机会。 一堆黑衣的护院守在外面,一见徐流深踏入院门迅速迎上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徐流深的眉头拧起来。 他显然有事,这时机一点不唯美,也不恰当。谈善想至少先洗个澡,于是留给他一个潇洒的招手背影。 分开是潇洒了,半夜谈善开始发烧,烧得头重脚轻。 他下午跑太快闪躲不及撞到脑袋,淋雨倒是快活,头一直眩晕着转。再加上风寒发烧眼冒金星,根本动不了,老老实实裹着厚重棉被在榻上打喷嚏,“阿嚏”“阿嚏”一下接着一下。 鼻子不通气嘴巴呼吸又干,好半天才捱到睡着。 ——他做了奇怪的梦。 黑金的衮服,七章,八旒冕。缠黄绦玉佩随衣襟散落在地,隆重色彩迫近脑中,压出一道雪亮的光。 是很深的呼吸和爱抚。 压在他脖颈后的手指骨瘦长,骨节量感极重,逼迫他、禁锢他。他闻到麝香、鹿茸草和薄荷的味道,神经被逼得要求饶。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感席卷全身,让他睡梦中呼吸都急促。 “阿善,阿善。” 他听到模糊轻笑的呓语,每一寸血肉都自愿柔软地张开,接纳和承受。 …… 徐流深从地牢回来时身上都是血腥味,他严苛地沐浴净身,熏香拜佛——他所具有的看得见的松散基于早已炉火纯青的各项仪态,他尽力让自己变得正常有趣,但他明白自己时常会有改不掉的怪癖,譬如他将整个姜王宫掘地三尺找一个平平无奇的伴读,不惜血洗半朝宫殿。又譬如他将少时瑰丽奇谲的故事牢牢记住,反复回忆。他认为那和会说话的乌鸦一样,来自截然不同的地方。 再譬如他对童年死而复生的玩伴有难以描述的旺盛探究欲,和直到此时仍不清楚的浓烈情感。 他时常困惑一些别的事,比如为什么“黎锈”要将那捧雪塞进他领口,那是世间少有他需要花脑子思考的问题。此类问题他想不出答案,但那个有不同身体相同灵魂的人能为他解惑。 徐琮狰教会他,抓住能抓住的,杀了不能抓住的。目的其实殊途同归——留下想要的。 他没有束发,长长绀青发带在冷风中吹起,宽袖鼓风,拾阶而上时每一步走得极稳。 “吱呀——” 门被推开。 谈善发烧,还陷在梦中,神思并不清明。他半跪榻边,抬起烧得沉重的眼皮,在一片雾里看花中感知来者轮廓。有一秒仿佛这个人和将汗水滴进他颈窝的人重叠,极淡龙涎香味道幽幽散开,宫殿金砖在日头下发亮发烫。 应该是一个燥热的午后,像他又不像他的人拿着笏板上朝,在九重天子之威下俯身叩首,高呼万岁。 龙椅上坐着什么人,他看不清,也不能靠近。 面前这个人,却可以。 谈善受到蛊惑一般扬起头,将唇送了上去。 一根冰凉手指抵远了他的唇。 “原是如此。” 徐流深轻轻地俯下身,有一点疑惑,又仿佛恍然地说:“你想亲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