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归春》 姻缘危机 【1】 漫天的晨雾笼罩红墙黄瓦,桂花树散发着阵阵清芬。雾气裹挟着花香,随风穿过庭院。 姜雪身穿一袭鹅黄缎裙,立于威严气派的宫殿前。 思政殿厚重的大门向两侧开,邓吉安满脸堆笑,热情迎了上来,尖细的嗓音中满是庆幸: “长公主殿下怎么才来啊,陛下一直念着您呢。” “醒得晚,来迟了。”姜雪温柔地笑笑,十分友善,“数月不见,邓公公愈发年轻了。瞧这皮肤,比本宫屋里的小宫娥们还要细嫩,该叫她们好好同邓公公学一学养颜秘方才是。” 邓吉安笑得合不拢嘴,“诶唷,殿下您莫要取笑奴婢啦,奴婢三十好几的人,哪能同您宫里的小丫头们比啊。” 只要姜雪想,便能将人哄得身心熨帖,即便邓公公此刻笑容满面,姜雪还是看出了他眼底的疲惫与愁云。 姜雪心里已然有了数,压低声:“是皇兄心情不好?” 邓吉安颔首,叹声回:“陛下这两日为了水患之事发愁,吃不下睡不好。这不,刚骂走了户部与工部两位尚书大人,正生气呢。” 邓吉安一边将人往里请,一边偷偷打量这位长公主。 先帝的发妻乃是景国第一美人,倾城之姿,见之难忘。 只可惜先皇后红颜薄命,生下幼女后便撒手人寰。邓吉安自小在宫里伺候,有幸一睹先皇后芳容,从眼前少女身上,能窥见几分先皇后的绝代风采。 面前明艳倾城的少女乃是苓瑶长公主,名唤姜雪,是先帝与发妻唯一的女儿。她与如今的皇帝是同胞兄妹,感情甚笃。 “殿下来了奴婢便放心了,陛下就听您的。” 姜雪摇头失笑。 父皇尚在世时,身为太子的姜连宁常与父皇争论不休,那会便是她两头劝和,这么多年两个人的父子关系才不至于走到僵局。 邓吉安引着姜雪往里走,姜雪注意到殿中布局的变化。 父皇在世时,思政殿内摆有许多珍奇玩意,不论是字画还是摆件,满目琳琅,世间罕有,无一不精致。 父皇过世后,皇兄继位,这殿中那些丧志的玩物倒是一件不剩了。 博古架换成了整墙书架,摆满了一排排的史书古籍,殿中那股甜腻奢靡的燃香也换了,如今闻起来清冽醒神,淡雅悠远。 “皇兄万福。” 姜雪垂首行至殿前,拎着裙摆行礼。 姜连宁放下手中狼毫笔,快步走下来,伸手将她扶起。姜连宁上下打量,仔细端详少女的面容,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自责,“瘦了些。” 姜雪眼眶一热,摇头,“并未吃什么苦。” 姜连宁却慢慢淡了神色,“因着那场宫变,父皇被人毒害,你也失去了踪迹,朕命人将整个大景都翻了一遍,才终于将你寻回。朕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那些叛党。” 许是他现在的样子太过冷漠,他注意到妹妹微怔的表情,锐利的目光慢慢又软化。 “这些日子可还好?” 姜雪顿了顿,垂眸掩起眼底的亮光,牵起嘴角,“臣妹逃至两国交界之处,被一户好心人家收留。” 当时京城动乱,她与护卫失散。她谨记着皇兄让她往南走去寻陈王的嘱咐。 皇兄与陈王的关系不错,她也与陈王的女儿熹和郡主是知己。若京城沦陷,陈王会庇护她。 可惜她和侍女竹沥二人从未独自远行过,一不小心迷了路,往东南去了。 东南方景国与南边的贺国接壤,交界处有不少农田与农户。 姜雪说自己过得好,姜连宁却是不信的。 乡野生活岂是娇生惯养的一国公主能受得了的,这段时日她定受了不少委屈。 姜连宁知晓妹妹一向报喜不报忧,于是心里的念头愈发坚定。 寒暄几句,姜连宁说入正题。 “你如今已十八,早该是议亲的年纪。若非父皇病重,你的婚事也不会一拖再拖。朕不是父皇,不会做出将你送去和亲这样的糊涂事,但你的终身大事已然耽误不得。” 姜连宁转身走回书案,拿起一本名册递过去,“这上面是朕亲自挑出的驸马人选,你从中选一选吧。” 姜雪被这消息砸得猝不及防,才回宫,她便要考虑自己的婚事了吗。她应对不及,无措地抬眸,“皇兄,臣妹还不想嫁。” 姜连宁不容置喙道:“朕从前自认能护得住你,直到宫变发生。即便叛乱已平,但朕仍心有余悸。你是朕唯一的血亲,朕断不能容忍你身处漩涡之中,受到哪怕一点伤害。寻个靠得住的夫君,多个人与朕一同护佑你也好。” 谋逆的宦党已被他清理,可难保没有漏网之鱼。 姜连宁自顾自翻开名册,点了点上头的名字,“只要你点头,朕便为你赐婚。” 手握兵权的将领,权倾朝野的世家,全京城所有达官显贵都在上头。 大景不同于其他国,没有驸马不可入朝为官的说法,所以在为她择婿一事上,姜连宁并无任何顾虑,只要考虑对方身份是否足以匹配一国长公主即可。 这样毫无底线又毋容置疑的“宠爱”,从小打大,姜雪司空见惯。 父皇在世时也是这样对她好的,只不过不同之处是,父皇要她去和亲,皇兄会给她选择。而相同之处,是她从没法拒绝,他们要她嫁人,她便要遵从。 姜雪没有接那名册,仰头望着兄长,“臣妹不想……” 在触及到兄长那双审视又犀利的目光时,犹如一只大掌禁锢住她的脖子,除了微弱的气息,再无任何音节能出口。 姜连宁微眯眸,意味深长,“可是已有意中人?” 姜雪蓦地抿住唇,避开兄长的视线,毫不犹豫地摇头。 姜连宁定定看了她半晌。 “没有便好,朕的妹妹身份尊贵,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得上。” “……” 有大臣觐见,来商议贺国送来质子的事。 姜雪从思政殿出来,一阵风过,吹得桂花飘了满院。 耳边仍回荡着皇兄的声音—— “那好,过几日朕会叫他入宫。” 姜雪心头似坠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她垂着头,慢慢踱步回住处。 当初宫变发生时,皇兄执意将她送出宫避难,即便她不愿离开。 如今回来也是,一份天赐的姻缘又不由分说,降临到她头上。 两年前她尚且无法反抗父权,如今皇位上换了个人,世事依旧。 耳边是贴身宫女竹沥的低声宽慰: “殿下往好处想想,谢五郎同您一起长大,他深知您的脾性,您选了他,在这事上总有转圜的余地。” 姜雪不知听进去没有,神色一直淡淡的,竹沥便识趣地不再开口。 半路上遇到太后宫中的小太监,正巧是去请姜雪宫里传话的,太后要见她。姜雪于是改道,随着小太监去太后宫里。 到时,熙宁宫一片宁静,宫门紧闭。 白露已过,天气一日日转凉,尤其是清晨时雾气浓重,极易受寒。 今日云朵藏身在雾里,连带着遮住了没来得及冒头的太阳。 熙宁宫前,姜雪耐心地站在殿外,等候传唤。 姜雪被一阵阵冷风吹着,忽然感受到小腹处传来的刺痛,她眉心微皱。 算算时间,到她来月事的日子了。 她面不改色抬手按在小腹上,心不在焉地盯着那道厚重的红漆木门。 明明派了人催她请安,到了却不急着见,故意晾着她。姜雪等了会,见门还不开,再也没有等下去的耐心。 这闭门羹吃得没意思极了。 姜雪没和人打招呼,带着自己的人转头出了熙宁宫。等她回去处理了被月事染红的寝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又慢条斯理用过一顿丰盛的午膳,再来到太后宫里请安时,已经早过了午时。 “这会儿不知开没开门。” 姜雪勾唇笑了笑,抬步迈进宫门。 殿外,明琉姑姑远远看到来人,怔愣了片刻,忙迎上去,“殿下金安。” 明琉恭敬地弯身行礼,面带着客套的微笑,丝毫没提早上太后听说长公主离去时是如何大发雷霆的。 姜雪回以温和的笑脸,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母后终于醒了?” 明琉姑姑笑容僵了一瞬,“这都快到未时了,自然是醒着的。” “那便好,本宫还害怕母后又去午睡,又要错过请安了呢。” 明琉:“……” 睡醒了吃,吃过就睡,那成什么了?今儿的长公主殿下穿着张扬,说话也带刺。 明琉把人往里请,纳闷地悄悄打量。 艳色衣裳挑人,张扬的绯红裙穿在容貌夺人的女子身上,婀娜绰约,将那堪堪一掐的柳腰勾勒得愈发勾人。 十八岁的少女,正是姝容动人的年纪,身段窈窕,五官明艳,愈发有先皇后的影子。 明琉暗暗叹了口气。 当年先皇后离世,陈贵妃被封为皇后,仍在襁褓的姜雪也养在了继皇后的膝下。 如此生活了十余载,养母与生母并无分别,母女二人一直感情深厚。若非后来因为一些事生了龃龉,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 姜雪不知旁人心里所想,她只知道自己的到来打断了一场正在上演的母女情深画面。 陈太后年逾四十,气度雍容华贵,仪态优雅大方。她身侧的少女正值豆蔻年华,目光清澄,一副天真无邪的姿态。 大殿之上,少女正依偎在妇人的怀中,笑得花枝乱颤。 “……听阿酒哥哥说她小时候可霸道了,常欺得他不敢吭声,我就不同,他说我秀外慧中、温婉可人。” 陈太后也笑了起来,宠溺道:“秀外慧中?他只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豆蔻年华的少女红了面庞,撒娇:“母后——” 其乐融融的气氛在姜雪出现的那一刻凝固。 姜静玥一眼看到殿中的红裙女子,她松开挽着母亲的手,扬着下巴,轻轻哼了一声。太后也在见到姜雪时变了脸色,笑容慢慢收回去。语气冷淡下来:“在宫外待了许久,规矩浑忘却了罢。” 这是在暗讽她早上不打招呼便走,丝毫没将她这个太后放在眼中。 姜雪拎起裙摆,跪下认错,头低着,脊背挺得笔直,“母后教训得是。” 太后抬眼睨她。 太后年轻时容貌也很标致,不过不同于先皇后那种勾人摄魂的美,先帝评她容貌清丽,后宫妃嫔背后说她清汤寡水、无甚滋味。 眼前这个大女儿不是她亲生,才十八岁便出落得仪态万方,美得张扬热烈,单说一句美艳无双也不为过,每每看她,都如见故人。 看着这张不讨喜的脸,想起早上她不打招呼便离去的事,太后原本已经消下去的火气又复燃。 “长公主如今比皇帝还难见。”太后冷冷刺她,语气不善,“哀家不知,长公主将皇家的规矩与孝道置于何地。” 太后没叫姜雪起身,她便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正午的阳光明亮耀眼,在光晕中飞舞的尘埃中,姜雪姿态从容,莞尔一笑。 她既无被诘问的窘迫,亦无被打上不孝印记的忏悔。 见她这般油盐不进,太后又绷着脸问:“听说早上你去见了皇帝?你们谈了何事?” 姜雪垂下眼眸,“说了儿臣的婚事,不是什么大事。” 姜静玥瞪大了眼睛,手撑着扶手,身子前探,好奇:“皇兄要给姐姐选驸马吗?这次又给你挑了谁?” 她问完,声音稍低,似是在自言自语,却偏偏不轻不重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总不会比阿酒哥哥还好,姐姐不仅年岁大,还有过不止一次议婚,谁家公子不介意啊……” 大殿上霎时一静。 姜雪的目光直勾勾转向姜静玥,轻笑:“是吗?那恐怕要让你失望。自然是本宫想挑谁,便能同谁在一起。” 太后满不在意,只当她在嘴硬,“皇帝岂会对你如此言听计从?他若要平衡朝中势力,就必然不会任你挑选。” 先帝在时便是这样的手段。 先帝的子嗣不少,不受宠的那些个婚配时尚且要权衡一二。 从来不是想要谁便能要谁。在诸多考量因素里,个人的喜恶是最不值一提的。 如今长公主这般身份贵重又受宠爱的,在婚姻一事上自然要斟酌万分,断没有任她胡来的道理。 姜雪只是平静地道出实话,姜静玥却是愣住,而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座位上跳起来。 “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你还想把阿酒哥哥抢回去吗?!”姜静玥眼底带着惊,求助似的望着太后,“母后!我不能把阿酒哥哥让出去的!” “当年姐姐要去和亲,虽然最终没成,但她和阿酒哥哥的那桩婚约早就不作数了,如今也绝不能反悔!” “和亲”二字落下,如火星落入未熄的炭中。 空气中逐渐弥漫起硝烟的味道。 半晌。 姜雪冷嗤,“本宫还不至于捡一个弃物。” 她神情冷淡,拎着裙摆,慢慢从地上起身,站了起来。 太后怒道:“哀家叫你起——” 姜雪漠然瞥了眼姜静玥悬而未落的泪珠,嘲讽地笑了声,“儿臣本也不喜欢陈酒,只是皇命难违,儿臣作为女儿,不能违抗父皇的命令。原以为母后也同儿臣一样瞧不上他,是您心疼儿臣,所以才在父皇耳边反复提起要收回赐婚。当年您的慈母之心,儿臣感恩至极。” 可惜,她的母后并不是为了她才撺掇的退婚那事。 “既然母后当年费尽心思废了婚约,又背着儿臣促成和亲一事,想必是认定和亲于一国公主而言是最好的出路,别国的王子要好过咱们大景的男儿。” “听闻南边的贺国来了位质子,人已行至京城脚下。当年您对儿臣做的事……”她笑了笑,“母后,您可不能偏心啊。”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少女冷淡的声音字字千钧。 “这天赐良缘就在眼前,您不为您疼爱的小女儿再呕心沥血、筹谋一二吗?” 花园重逢 【2】 姜雪不是个喜欢翻旧账的人,可姜静玥非要拿过去的那桩未成的婚约来说事,就不能怪她去戳她们的痛处。 太后的母家并非大族,年轻时最在意旁人说她出身低,她争了一辈子,成为皇后以后最上心的便是为她的亲生女儿挑一位高门贵婿。绑上一家有权势的重臣,也能成为她自己的助力。 那位“贺国质子”显然不在太后的考量范围。 毕竟“质子”不同于一般的皇子,若两国交恶,头一个被舍弃的便是他。 太后脸色铁青,手心握着的佛珠被她攥得咯吱响。她毫不留情痛斥:“你怎能将你妹妹往龙潭虎穴里推?!何其歹毒!” 姜雪笑了声,淡然道:“母后竟认为同别国的王子成婚是歹毒吗?那您当初为何还要儿臣远嫁西戎?” 太后微阖了眼,“那都是你父皇的决定,与哀家无关。” 无关? 若非她亲耳听到过,怕是就要信了。 “你不能因为对自己的婚事不满,就连累你妹妹和你一起受苦,不论你承认与否,她现在的婚事都是万里挑一。”太后目光锐利,不善盯着姜雪。 姜静玥哭红了鼻子,快步走到太后身前,跪伏在自己母亲的脚边,拉着母亲的胳膊撒娇: “皇姐这是嫉妒,是在怨我抢了她的驸马。”姜静玥不甘地瞪着姜雪,“你同阿酒哥哥一起长大,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们也是青梅竹马,姐姐嫁得,凭何我嫁不得?” 姜雪无法从她这一番话里寻到哪怕一点点道理,不要紧,这对母女不讲理也非一日两日。 她勾起唇,笑得妖娆动人。 “这深宫锁住了你的眼界,可不代表本宫也一样,总喜欢抢别人挑剩下的。” 姜静玥气得跳脚,不知道姜雪在清高些什么,都十八了婚事还未定,她才是那个只能挑旁人剩下的吧! “贺国位于我大景之南,气候虽不如我大景宜居,但那地方的人也并非传言中那般粗鄙不堪,那边也有满腹诗书、彬彬有礼的男子。贺国质子是尊贵的王子,想来自小接受的教导与生长环境不比你差太多,皇兄若有意与贺国结为秦晋之好,自然不能选本宫这个有过婚约的人。静玥是母后嫡出,身份高贵,是最合适的人选。” 姜静玥惊道:“母后,我不要!” “好啊好啊,陈太傅的嫡孙你瞧不上,贺国质子你倒满口称赞,不若哀家去同皇帝说,送你去贺国如何!” “母后隆恩,儿臣无福消受,还是把这好事留给您的亲女儿吧。” 太后气得眼前发昏,姜雪大摇大摆走出了殿。 ** 转日清晨,姜雪将醒未醒便觉头疼。 她昨夜又犯了失眠症,睁着眼躺过了子时都难以入眠。后来好不容易睡着,梦里也尽是难过的事。 姜雪穿着一身素白寝衣,呆坐在榻沿。 半晌,她抬起手臂,慢慢张开手心—— 掌中躺着一枚翠绿色的带有几道划痕的玉佩。 玉佩的成色极好,放在如今也值不少银钱。虽有岁月留下的印记,但仍能看出被主人保存得很好。 姜雪阖上双目,将玉佩贴于胸口。 耳边响起推门的声音,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的寝殿外。 隔着帘子,是竹沥的声音:“殿下,谢五郎入宫,见过陛下,现下正往这里来了。” 几息沉默后,幔帐内才传来少女略带沙哑的声音: “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姜雪身着华丽的宫装,现身于御花园中。 周围不见宫人伺候,只一身穿浅紫色锦袍的年轻公子相伴左右。 容颜夺人的女子仰望着一棵高不可攀的桂树,怔怔出神。而身旁的俊朗青年微微踮脚,抬手去勾花枝,似是要折下来取悦佳人。 郎才女貌,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声般配。 可惜实情却是大相径庭。 二人间的氛围与暧昧风月毫不沾边。 “接到陛下口谕后,我足足震惊了半个时辰,驸马啊……”谢千阳啧啧称奇,鼻间轻嗅花枝,好奇地看着身旁女子,“长公主殿下不是早就知我心意?不帮我便罢了,为何还要做我那漫漫长路上的绊脚石?” 姜雪神情恹恹,直勾勾地望着半空。 谢千阳摸不清她的意图,但好歹相识得早,还算熟悉对方脾性。 他去除掉枝条上尖锐的木刺,又小心翼翼地护着花朵不落,嘟囔道:“看来殿下此次所遇的难题着实不小,不然也不会拉我做挡箭牌。” “对了,昨日殿下是不是同静玥公主吵架了?连我都听说,说你亲口说的,咳咳——” “哪怕背靠陈家,陈酒说到底也不过一个没有武艺傍身的文人罢了。我朝尚武,他那般无趣沉闷,张口闭口孔孟之道,本宫如何能瞧得上?只是看在他是老太傅的嫡孙,出身尚可,才没嫌弃他这个迂腐的读书人。” 谢千阳掐着嗓子学得惟妙惟肖,生动形象。 “这话是你说的?”谢千阳蹙眉,“陈酒同你的婚事早就是数年前的旧事,后来也因为和亲一事做废。如今陛下有意再为你挑一位驸马,若在此时传出你轻蔑文人,你的名声……” “从前你虽强势了些,但那帮爱美人的文人墨客对你大多笔下留情,可昨日你那些话是将他们的脸面按在地上。” “我朝重武轻文不假,可文人团结起来力量实不可小觑,况且咱们陛下实行新政,大有重用文人的苗头。” 他摇摇头,叹道:“你那位异母妹妹当真妒你至极,你早上同她争吵,午后她便办了个赏花宴,将你那番话传扬了出去,我还是听家中姊妹说起的,都传到了我的耳中,可见谣传之广。” 姜雪终于动了。 她侧过身,正看到谢千阳偷偷摸摸地把整理好的花枝往自己袖子里塞。 姜雪目光幽幽。 谢千阳讪笑,“这花好看,我带回去给……” “不算谣传,那话确是本宫所言。” “咔嚓”一声,花枝折了,花朵颤巍巍地掉落,从袖缘中滚了下来。 谢千阳倒吸一口气,“你还真——” “本宫如今确实瞧不上这京城中的文臣子弟。” “你可知那番话已然惹了众怒了?原本你这驸马之位有多少人垂涎,现在就有多少文人说长公主殿下眼高于顶,娇纵成性,高攀不起呢。” “那不是很好?”姜雪无所谓地笑了笑,兴致缺缺,“正好省得来本宫面前碍眼。” 宫变之后,姜雪失踪的消息只有姜连宁与身边最亲密的心腹知晓,谢千阳同旁人一样,只以为姜雪离宫避难一切顺利,更不知道短短几月,她身上发生了许多事,足以改变她许多想法。 “我记得殿下以前很欣赏满腹诗书的人,更说不出那些话。几月不见,殿下倒是变了许多。” 姜雪有些口渴,吩咐宫人去备茶点,她抬手折下面前挡路的花枝,拿着往回走。 “你入宫就是为了来知会本宫名声堪忧的?” 谢千阳一哽,他自然听出话里逐客的意味,有些委屈,“算是吧,毕竟也事关我的前程,怎能不警惕着些?不过也不全为你,我父亲应召入宫,我就一起来了。” “老丞相一直在家修养,不过问朝政,怎么今日……是有事发生?” 姜雪手拿着花枝,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慢慢走,谢千阳紧随其后。 “同贺国的和谈事宜已妥当,贺国那边来了一位质子,今日正是那位贺公子入宫,我父亲是务必要在场的。” “贺公子”三字轻飘飘地从谢千阳的口中飘出,却重重敲在姜雪的心头。 她的脚步因这个称呼短暂地停滞,心中酸涩感才一冒头,又被她强行压下。 “质子……”姜雪手指摩挲着花枝,喃喃,“竟然也是姓贺吗?” 谢千阳奇怪地看她一眼,“贺国一直都是贺姓执政,百年来不曾改朝换代。听说是百年前一位善占卜的蛊师预言,用本姓为国号可保百代不衰,这些你不是早知道吗?” 姜雪神思不属,坐在园中的石桌前,没有接话。 谢千阳见她又没了交谈的兴致,自觉地退到一边,继续偷偷藏花。 安静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小花园拱门旁,忽听一声惊呼—— 有东西碎落在地。 又隐约听到小宫娥带着哭腔无措道:“这是殿下最喜欢的茶具!” 片刻沉默。 “……抱歉。” 一声低而润的男声被风裹挟着,那一刻时空扭曲,凌空劈下一道光刃,剖开了人怅然若失的心房。 清冷的嗓音若有似无地,送进人耳中。 姜雪猛地抬眸。 日光间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光晕模糊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如梦般的光影中走出一人。 来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颀长,清瘦脆弱,身形萧萧。 离得近了,瞧见他银冠束发,浓密的睫羽微垂,眉眼清透,十分柔和,温隽雅致,明明毫无攻击性,却带着股巨人于千里外的矜持与疏离。 姜雪仿佛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怔怔望着他走近。 谢千阳被来人的样貌晃了下神,很快反应过来。既然能进宫来,必是奉了旨意。 他往前走了两步,挡住姜雪的身形,“这位公子眼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来者自始至终垂着眼,不曾与他们任何一人视线交汇,他微微抿唇,犹豫少顷,将手中碎成两半的茶盅搁到石桌上。 指尖上的一抹鲜红在雪袍的遮掩下,一闪而过。 男子后退开两步,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弯身致歉。 “抱歉,冲撞了……”顿了顿,嗓音低涩,语气徐缓,“长公主殿下。” 那五个字的称呼说得并不顺畅,隐隐藏着复杂且无力的感情。 姜雪慢慢吸了口气,静默两息,蓦然起身。 她抬手把谢千阳拨到一边,走到那男人跟前。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来人,看着他温顺低垂的头颅,一言不发。 身后小宫娥这才端着木盘,眼含着泪,惶恐地跑来,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凄厉恳求:“殿下息怒!” 偌大的花园中一时间无声,气氛诡异而凝滞,寂静将流动的空气不断被挤压,几近窒息。 半晌。 姜雪抬手,用力一掷。 她手中的花枝被重重扔到了男人的脚边。 疑有嫌隙 【3】 不熟悉长公主脾性的人,只以为她此刻正在气头。 可谢千阳却瞧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非要形容此刻的情形,大概只能用“莫名其妙”四字概括。 长公主为人娇纵不假,但她真正发怒时极少,且她生起气来,也绝不是现在这幅模样。 至少她此刻绝不单单是生气。 似乎还叫谢千阳品出一丝委屈? 谢千阳暗暗否定这荒唐的猜想,他看了一眼满地的残花,其中还有几片被风吹着,擦着那年轻公子的鞋面飞走,心中才驱散的异样感又卷土重来。 他转回头,又望了眼神色莫辨的女子,忍不住叫了一声:“长公主?” 伏在地上的宫娥不知何时止了哭声,隐忍着,生怕自己的惊惧流露出来再惹恼贵人,下场更糟。 殊不知姜雪的心思半分都没在她身上,没在其他任何人身上,只在那个冲撞了她的外来者身上。 她闭了下眼,再睁开,眼底涌动的情绪重归平静。 姜雪轻启红唇,淡声:“这是本宫亲手烧制的茶具。” 地上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殿、殿下,方才奴婢端着木盘走得好好的,这位公子不知打哪忽然出现,奴婢步子走得急,没瞧见他,这才在拐弯处撞在一起……” “殿下您饶了奴婢吧,求求您了!” 话音才落,拱门处又有脚步声响起。 这回是一行人朝着这边走来。 打头的邓吉安瞧见气氛不对,快步走近,拍腿惊诧道:“哎哟!这不是长公主及笄那年,和陛下一起烧制的茶壶吗!陛下,您瞧瞧是不是?” 邓吉安朝旁边一步,让开了他身后紧随而来的人。 院中呼啦跪倒一片,谢千阳也连忙跟着行礼。 姜雪垂下视线,福了福身子,“皇兄……” 年轻帝王面带笑意,行至近前,仔细看了看石桌上的两半“尸骸”,“朕来瞧瞧。嗯,还真是。” 他好笑地看着妹妹发红的眼尾,揶揄:“看来阿雪当真是心疼坏了,朕不知阿雪竟这般喜爱此物,早知当年应该多做几套备着。” 姜雪别过头去,沉默不语。 她这番任性的样子看得姜连宁无奈浅笑,他转身,温和的目光落在赔罪的男子身上。 “贺公子见笑,朕这妹妹被宠坏了。” 贺霁忱终于慢慢抬起头,他缓缓摇头,低声:“本就是臣的错,惊扰了长公主。” 说话间,邓吉安带着犯错的宫娥退下去,谢千阳这才恍然认出来人身份。 “这位想必是贺国的三皇子吧?”谢千阳笑着揖手,“早听我爹夸赞三皇子琼枝玉树、才华横溢,如今一见,当真不虚此言。” 谢千阳刻意避开了“质子”这带有轻视的称呼,贺霁忱微微颔首,承他好意,却并不热情。如此宠辱不惊的模样,倒是另众人刮目相看。 两国之间的邦交手段有许多,交换人质便是其中之一。 先皇在时,便惯用这些温和的手段,只不过那时是和亲居多,先皇喜欢把不受重视的公主外嫁,养在宫里的公主越来越少。 这还是数十年来,大景第一次迎来别国的质子。 如今大景的内政亟待整顿,姜连宁没有那么多时间与邻国周旋,贺国送谁来他都一律接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只要不出大乱子,他都可以不同贺国计较。 姜连宁本打算好吃好喝养着那质子便是,但今日一面,他发觉这位公子似乎超乎他的预料。 姜连宁若有所思,“此事说来也是朕的过错,原不应将贺公子晾在一旁,独自逛园,是朕待客不周。” “陛下言重,政务要紧。” 姜连宁轻笑,“贺公子才华横溢,同你交谈实乃一种享受,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 他话锋一转,“公子如此博学,贺国竟也放心公子远行别国?” “臣自十六岁时起便搬出了宫,终年极少回去,父亲常想不起有我这个儿子,故而他是否放心……”贺霁忱认真思考着道,“不知。” 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叫谢千阳忍不住弯了下嘴角,他躲在后头,悄悄对姜雪说:“你看他,一板一眼的,多有趣。” 就是不知是在装傻,还是真听不出陛下想试探什么。 沉默良久的姜雪忽然冒出来一句:“无趣至极!” 突兀的一句,带着还未消散的怒火。细听之下,能听出微弱的颤抖,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众人的目光都落了来,包括贺霁忱的。 少女昂直后颈,微扬着下巴,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气势很足。 若她眼角没染上红晕的话。 “竟这么气吗?”姜连宁又诧异又无奈,“人家也不是故——” 话音未落,面前伸来一束花枝。 贺霁忱清冷的眸仍低垂着,守着礼数,并不乱看。 他将地上那截花枝捡起,双手奉至少女面前,声音柔和,“请殿下息怒。” 男子的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在她面前低三下四地道歉。这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一位恭谨守礼、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可正是这幅委曲求全的模样,彻底将姜雪惹恼。 “贺国的皇子?本宫受不起。”她语气古怪阴阳,淡淡瞥他一眼,拂袖离去。 她将轻视与娇纵展示得彻底,姜连宁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谢千阳连忙告罪,追上去,离得远了,还能听到谢千阳着急的声音:“这下传言当真要成真了。” “传言?” 姜连宁看了一眼邓吉安。 邓公公赶忙解释:“奴婢也是偶然听说,长公主殿下最厌……” 说到一半不禁噤声,顾虑地往旁边看了一眼。 贺霁忱垂下眼,适时开口:“还望陛下恕罪,衣物有污,容臣前去清理。” 他揖手行礼,正好让姜连宁看到他的袖口,的确被茶水染脏了一处。 姜连宁准了,命人领他去换衣裳。 贺霁忱转身走到园子门口,听到了邓吉安刻意压低的后半句话:“殿下最厌恶文人,说是古板无趣,是书呆子。” “她亲口说的?” “哎,正是呢,奴婢瞧着贺公子这风度气魄,用不了多久必成京城中文人楷模,所以长公主对贺公子无端排斥,大抵是此缘故。” “真是不像话,半点不知收敛,那谢五郎不也是文臣?”姜连宁叹道,“幸好他们相谈甚欢……阿雪不喜文人,却独独除了谢五郎,想来他们的事应是能成。只是阿雪这脾性,实在令人头疼。” “陛下您宠着长公主,自然无需顾虑任何人的脸色。好在贺公子大度宽容,并不计较,您宽宽心……” “……” 贺霁忱低垂的眼睫微颤,眸色暗了暗,加快离开的脚步。 ** 作为客人,作为质子身份的别国皇子,贺霁忱自然不能住在宫里,因此这座皇宫里并没有他的换洗衣物,只能由宫娥引领着去擦拭一番。 承文宫的偏殿中,贺霁忱婉拒了宫女的侍候,独自换下了脏污的外袍,放在一边。 架子上挂着一件全新的外袍,月白色锦袍,无论是布料亦或是绣工,皆是上乘品质。 听宫女说这是上回谢家五公子落在此处的,一次都未穿过。 贺霁忱这才知,承文宫是举办宴会的地方,而偏殿有十数间房间,专门供客人休息。而此间正是谢老丞相及谢家几位公子专用的房间。 贺霁忱脑海中闪过长公主离开时的神情,又闪过谢千阳追上去的画面,抓着衣袍的手紧了紧。 其实方才那种氛围,他同她一样,一刻也待不下去。幸好那位邓公公要议论他,给了他离去的借口。 贺霁忱定定看了那件新衣半晌,终是将其挂了回去,没有穿。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榻沿,低垂着头,静待衣物被茶溅湿处干涸。 ** 姜雪回到瑶光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千阳想不通,只是一套茶具而已,实在犯不着这般大动肝火。 他几次想开口,却都在触及姜雪那双通红的眼睛时,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罢了,我去求求陛下,让他再为你做一套吧。” 话虽这么说,却并无多大的把握,毕竟今非昔比,一国之君有诸多政务要处理,陛下早已不是曾经的太子。 “实在不行,就我来?”谢千阳讪讪,“我手是笨了些,那也无妨,我的侍女阿瑶无所不能,她定能代我赔——” “与你何干?你凭什么代替他赔?” 谢千阳愣了愣,“……他?谁?是说贺公子?” 姜雪不答。 她神色委屈,闷闷不乐,忽想起什么,快步到梳妆台前,翻箱倒柜起来,一边找,一边问宫娥,“那瓶伤药膏呢?瞧见了吗?本宫没事,别问了。都说没事了,不用看不用叫太医,快给本宫找出来!” 殿内鸡飞狗跳,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触长公主的霉头,只都一声不吭,照吩咐做事。 谢千阳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园中事上,他思来想去,心中不安,语气沉下几分: “殿下,且不说那贺国的三皇子只是打碎了一盏茶壶,就算他将你这所有珍奇宝物都砸碎,你也不可随意责难于他,这是两国之事,而非是个人恩怨。” “质子来到我大景,若真诚意交好,那就该送来位举足轻重的皇子,但他却说自己并不受重视。我观其言谈举止,私心觉得他非池中之物。贺国为何会派这样一位皇子来做质子,是一大疑点,我们不可不防。” “若是先帝在时,必会听取朝臣与前人经验,将其看管□□起来,只当个人质养着,饿不死就是。可咱们陛下是胸有宏图的明君,任人唯贤,他心中自有盘算,我瞧着陛下并不会按照常理去对待那位贺公子。” 他小声呢喃:“是猫还是虎,尚未可知。万不可在此时就与其交恶。” 谢千阳从不用这么严肃的口吻规劝姜雪,是因为从前从未发生过此类事。他说完便又心里暗自纳闷—— 姜雪从不是那般有失体统之人,今日之事当真处处透着诡异。 一直伺候在旁的竹沥却隐约能猜到殿下为何生气,她用眼神制止了谢千阳接下来的话,暗示对方同她出去。 二人悄无声息退出殿内,竹沥将门从外合上。 谢千阳压低声音,虚心求教:“怎么?是我说错话了?” 竹沥从小跟在姜雪身边,自然对她的事了如指掌。但有些事是秘密,不可与外人道,即便是殿下的发小玩伴也不可以。 竹沥避重就轻道:“谢大人,不是因着那茶具,殿下心中另有委屈之事,与今日的意外无关。” “那她为何这般?” “想来是勾起了些不好的回忆,迁怒罢了。” 谢千阳松了口气,“她向来不是任性之人,今日的反常实在令人惊奇,看来令她耿耿于怀之事不小。她不是针对贺公子便好,只是辛苦贺公子白白承受这无妄之灾。” 竹沥的眼神顿时变了,她哼了声,含糊了句“倒也不一定无辜”,不等谢千阳继续发问,殿门又被人推开。 姜雪已整理好仪态走了出去,除眼角微红,再看不出任何痕迹。 她当头一问:“你们可知那位尊贵的三皇子此刻人在何处?” 竹沥摇头,谢千阳下意识道:“在承文宫吧,方才有宫女询问可否将我的衣服借他。” 姜雪一言不发,径自往外走,语气算不上好:“你且回府吧。” 竹沥连忙跟上。 谢千阳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原地跺脚,“你可千万别去找人算账啊!哎哟!” 前去算账 【4】 衣裳干得差不多,是时候去同皇帝打个招呼,然后出宫去。 即便大景的皇帝表现得十分友善,贺霁忱也不敢放松警惕。他是何身份,自己心中有数。他到底是为何被送来,他也再清楚不过。 这一趟虽是迫不得已、危险重重,但也是他心甘情愿来的。入局容易,脱身却难。 贺霁忱展开自己的外袍,慢慢穿上。 才刚拢住衣裳,不及系上腰带,便有意外来客打断了他的沉思。 大门被人毫不客气地推开,有人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那人似乎已习惯了进他的房间不敲门,而他恍惚间,竟也忘了背过身去。 他怔怔看着人走近,走到面前,很快是咫尺之距。 望着面前熟悉的动人面容,贺霁忱恍然清醒,下意识便后退。 可他忘了自己的腿就挨着床榻。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坐倒。 他手撑着床榻,略微偏头,躲过那双眼睛的注视。 “殿下金安。” 贺霁忱说得平静,语调亦平稳,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为何骗我?” 姜雪强装了一路的从容镇定,在看到他的顷刻间土崩瓦解。语气中尽是埋怨,又满是撒娇一般的嗔意。 这种音调竹沥听过几次,想起离宫那几个月间的种种,竹沥红着脸背过身去。站在屋内,面朝着紧闭的大门,为二人守着这私密的空间。 寝殿内,一阵难捱的沉寂过后,终于传来青年低哑的声音: “此话该由在下来问。” 姜雪弯腰捉住他的手腕,虎口与他的肌肤相贴。 贺霁忱蓦地抬眸。 他们毫无阻隔地对视,他望进她满是波动的眼中。呼吸纠缠在一起,亲密至极。 贺霁忱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些个他分不清究竟是戏耍还是真情的日子。心中警鸣响起,贺霁忱错开目光,抿紧了唇。 姜雪不理会他的冷淡,垂眸打量一眼他的手指。 有两根手指留有红褐色的划痕,伤口还没结痂,覆在其他旧伤上。 果然那会儿不是她眼花,他的手确实被陶片所伤。心里不由得埋怨,茶壶碎便碎了,怎就非要亲自捡起来,还放到她面前呢,真是多此一举。 他的手指上有许多茧子,当初她看到时便没多想。长在乡野的人自然不会是金尊玉贵、养尊处优的,身上带有一些痕迹才正常,所以她理所当然以为这是生活留给他的印记,从未想过他会是居在边境处的皇室之子。 他没提过自己的来历与身世,她也不曾过问,似乎的确称不上“骗”。 姜雪观察着他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从伤痕上划过。 “怎就伤着了。” 贺霁忱的心脏仿若痉挛般,不可抑制地抽动了一下。 她说话还同从前一样,毫不知避讳,也不在意是否叫人误会多想。她的话还有几分真呢? 若非她从前也总是信口而言,他都要当真了。 姜雪不敢实实在在地碰上,生怕弄疼了他,只能蜻蜓点水似的,要沾不沾的。 肌肤不可避免地相贴,时而伴随着难以忽视的痒意,贺霁忱微微蹙眉,一股热意悄悄爬上耳尖。 “长公主请回吧。”他神情无改,轻描淡写,手往回缩。 不仅口无遮拦,肢体动作也引得人多想,她一如既往随心所欲,他不可再误入歧途。 姜雪反应极快,扣紧五指,见男人淡淡抬眸,目光冷静,她双眸微微睁大,无辜地眨了眨。 从神情来看,看不出什么。他一贯都是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管她如何胡闹,如何缠着他,他都是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他不像一国的皇子,倒像个常年在深山老林里苦心修炼的心无杂念的和尚,而自己则像是不怀好意想要占人便宜的登徒浪子。 姜雪动了动手,指尖别有目的地在他的指节上滑动,“宣太医瞧瞧吧,我——” “殿下!殿下……”竹沥忽然闯入,恍惚一下看到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生怕撞见什么香艳的场面,吓得眼睛猛地紧紧闭上,“外头来人了,咱们得走!” 姜雪微张了唇,满脸不情愿。她心情不好时,手上的小动作总是很多,正如此刻,她不满地轻轻扁起嘴,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他指上完好的部分。 她不服气道:“为何要避着?本宫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竹沥半睁开一只眼,心道殿下您都快要躺人身上了,这难道还见得了人吗? 她又看向处于弱势位的俊朗青年,暗自腹诽:这贺公子平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砍柴挑水都不在话下,她还见过贺公子射箭,这力气一定是有的,怎的现在被殿下压得毫无反抗之力了? 贺霁忱垂着眸,自始至终沉默,他盯着两人相牵的手,似在隐忍。 此刻,门外的动静越来越近,连交谈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邓总管怎么来了?您在御前当差,可是许久不见啦。” “奉陛下口谕,来瞧瞧贺公子,他还在里头?” “在呢在呢,只是这……” “怎么?出什么事了?” “邓总管,长公主方才气势汹汹进了殿,半天都没出来,”宫人犹豫道,“奴婢们谁也不敢去打扰,就怕殿下不喜……” 殿外忽然一阵寂静。 横插/进来的意外叫殿内中的人骤然找回理智。 贺霁忱手上用力,一下将自己的腕从她掌心抽出。他冷肃着脸,绕开人起身,两下便将衣裳拢好,系上腰带,动作干脆利落,赏心悦目。 姜雪望着空荡荡的掌心,神情黯然。 只一分神的功夫,她再回头,却见贺霁忱已经站到了窗下,他将窗子支起,背对着她,不再回头。 竹沥将男子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看在眼里,目瞪口呆。 她还以为贺公子受了伤,所以才柔弱无骨地倒在榻上,任殿下宰割呢。感情他手脚健全,四肢有力啊? 竹沥心有怨念,幽幽盯着男子的背影。他若早能将殿下推远,她们此刻已然出了这承文殿,何至于现在被人抓个正着? 窗子支起,冷风吹进来,屋内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顿时消散。 邓吉安领着一行人进门时,便看到竹沥低着头候在一边,长公主正要朝着窗边而去。她蹙着秀眉,目含怒意,而她面对的方向,男子临窗而立,身形单薄。 那背影透着几分孤单可怜,邓吉安瞬间回想起御花园中发生的事,眼皮狂跳。 他三两步冲上去,横在二人之间,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意,好声好气地劝道: “殿下在这儿啊,叫咱们一通好找。陛下特意赐下一套新茶具,东西虽是贡品,但比不上您原来的,您先将就着用,等回头陛下再亲自陪您制一回。” 姜雪自然不会反驳什么,若说起真实缘由,她无法开口,于是由得邓吉安误会。 只是好不容易与贺霁忱独处,氛围刚好,她有诸多言语还未来得及说,不速之客便找上了门,她这心里头自然带了不满。 “送回本宫那里就是,怎么还找到这儿来了?” 难不成皇兄已经发现他们的关系,所以找人跟着她? 姜雪的心悬起,又听邓公公赔笑道:“奉陛下口谕,来给贺公子送东西,顺便送贺公子出宫,没想到殿下也在。” “出宫?”姜雪悄悄松了口气,“本宫记得父皇在世时,特设一处宫殿给王侯世子用,他不住那边吗?” “殿下您有所不知,那处仍在修缮,虽已在收尾,但暂时还住不了人,”邓吉安回身望了一眼芝兰玉树的青年,抿唇笑笑,压低声音,“贺公子身份特殊,陛下担忧贺公子在宫中不自在,便还将人安顿在鸿胪寺的驿馆住。” 邓吉安打量着长公主阴沉的脸色,心道果然不能将人放在宫里,不然以长公主记仇的性子,不得日日找人麻烦?将这二人分隔得远些才安全。 瞧瞧这会半日都没过,长公主定是回宫后气不消,便又来兴师问罪了。倒不是他冤枉了长公主的气量,实在是有前车之鉴。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邓吉安记忆尤深。 殿下还未及笄时,有年皇后的千秋宴上,某位世家贵女失手将杯中的茶汤洒在殿下的蝴蝶织金纹裙摆上。 那是殿下最喜欢的一件衣裳,被染脏后,她再也没穿过。 那位得罪了殿下的贵女后来的日子不好过,但凡是宫里的宴席,贵女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邀请名单上。就算有不知情的请了那位,名单上的名字最后也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那位贵女原本在同陈王世子议亲,那事之后,胆小怕事的陈王害怕惹皇城内不满,硬是冒着被骂不仁义的风险,半路反悔拒了亲事。 这事京城里高门大户人尽皆知,姑娘们私下鄙薄姜雪德行有缺,可碍于其尊贵的身份,不敢当面议论。 至于京中的公子们,有意图攀龙附凤者,对她青睐有加,称赞说一朝公主就当如此,尊卑等级森严,皇室尊严不容有失。 有人欣赏苓瑶公主无可挑剔的容貌,公开示爱道这般美人性格本该与众不同,她那么美,即便有错也不是她的错。 更多的人认为私下评判女子行为有失君子风度,对姜雪的所为不置可否。 也有文人志士不赞同公主嚣张跋扈,但他们批判的诗词文章却没多少。 无论如何,大家都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公主。 先帝逝后,她的亲兄长太子继位,最受宠的大公主变成了长公主,依旧是招惹不得的存在。 长公主能养成如此性格,也全是先帝与新帝纵容的结果,无人敢置喙。十数年的因种出如今的果,至亲的宠爱养成这一身娇纵。 邓吉安凭良心说一句话,外面对殿下的议论难免有失偏颇,依他看来,殿下只是性格直率坦诚了些,绝非是非黑白不分。 她并不会无缘无故地仗势欺人,也不苛责下人,绝大多数时候和善可亲,待宫人们十分亲厚,大方得很。 可惜三人成虎,谣言传久了假的也成真,唯有朝夕相处的人才明白殿下是什么人,外人只会人云亦云。 殿下爱憎分明,待自己人无底线的好。不过,待得罪了自己的人自然也…… 邓吉安可怜地望了青年出众的侧颜一眼。 贺公子真是时运不济啊,入宫头一日便弄坏了长公主最喜爱最珍贵的东西,他又有一身长公主最不喜的文人风骨,初印象必然差到极致。 邓公公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心里发愁。 他不知要如何调和二者的关系,但转念一想,这二位八竿子打不着,以后应当也不会有交集,亦无需有联系,关系缓和与否自然不重要。想到陛下似乎不在乎他二人关系是否融洽,又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不必由他从中调和,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留下赏赐,宫人们簇拥着长公主离开,将人送回宫后,邓公公火急火燎地回话去了。 而贺霁忱这边,则由司礼监的小太监送他出宫。 小太监将赏赐交给等候在宫门外的侍从,而后毕恭毕敬与人道别,小太监看着人远离,这才转身往回走。 两人相背而行。 在宫中消磨了太久的时光,此刻已过酉时。 挂在深宫檐角上的落日余晖,已经一丝一缕地收尽、消失了。 忽然,贺霁忱停下脚步。他低着头,静静凝视着指尖伤痕。片刻,慢慢转身。 小太监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视野里。 巍峨的宫门处,手持刀枪的士兵肃立,严格排查进出的宫人。 寂静冷清的红漆大门,庄严肃穆。 夕阳余韵犹存,门内明明不是黑洞洞的一片,却仿佛带了一股强大的未知的神秘力量,拉扯、摄取着贺霁忱的目光,吸引着他堕入。 他知道,那里面是另一片深渊。 同他二十多年来拼命挣脱出来的那个地方一样。 贺霁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而圆、硬而凉的东西。那是长公主离开承文殿时,偷偷塞进他手中的。 他自幼学医,自然知晓这是药瓶。 那时他站在窗边,任由冷风吹散自己脸颊的热气,也将自己心头缠在一起的杂念吹散。 长公主殿下忽然发难,她勾着手指,将陛下赏赐的东西一一挑开,用鄙夷的语气,挨个评判了一番。 好半天,长公主才神情勉强,好似从一堆看不上眼的破烂中终于找出一个能看的。 她挑的是一把折扇,拿着走到他跟前,微微张开扇面,用扇骨反手敲了敲他的胸口,盛气凌人,“贺公子既才识过人,那必然知道这扇面上的字是何人所题?何时所写?心境如何?” 他当时微愣,不是因为她刁钻的问题,而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前襟被人飞快地勾起,有什么东西放了进去。 不等他答,她又冷笑,“罢了,本宫何苦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你回答上来,难看的还是本宫。如此宝物,公子可要好好收着,好好用啊。” 她着重加强了“用”这一字,也不知指的是扇子还是别的。她将扇面合拢,捏着扇柄递了过去。 少女昂着下巴,眼底闪着骄傲又缠人的微光。贺霁忱没有多看,视线只碰了一下便挪开,恭顺地微微低头,双手接过了玉扇。 分开前,他的手指传来熟悉的痒意,她的手指若无其事地勾缠了他的,只是一瞬,便又离开。悄无声息的,似乎是他做了一场梦。 贺霁忱微微阖目,佯作不知她的逗弄。 她做偷鸡摸狗的事向来很有一手,当初从他家不告而别时,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他的东西。今日分别前,又借着用赏赐羞辱他的机会,把药膏塞进他怀里。 许是他望着宫门出神的时间有些长,为首的侍从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宫门,小心翼翼地问:“三皇子,可是有何不妥?” 贺霁忱回神,冲对方摇头,“走吧。” 口是心非 【5】 晚膳时候,姜雪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筷子。姜连宁来看她时,正看到她靠着窗子生闷气。 自两年前父皇要送她去和亲开始,她就以令人难过的速度成长成熟起来,姜连宁已许久不曾见过妹妹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一时间感慨万分。 “多亏贺公子,让朕又能见到小时候的阿雪。” 姜雪起身行礼,幽幽道:“臣妹听出来了,皇兄是在教训臣妹不懂事。” “哪里,你这样朕很欣慰。”姜连宁在她对面落座,笑道,“母亲若在,必会将你宠成如今的模样。” 他们之间鲜少会聊起“母亲”的话题。 姜连宁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很小的时候便脱离了母亲的庇佑,独自成长。而在姜雪的童年记忆中,“母亲”是陈皇后。 十数年精心编造、伪装的母女情深,终在和亲一事上败露。她看到了父皇与母后最真实的样子,她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 面前人年长她七岁,是如今这个世界上同她牵连最深的亲人,他露出难过的表情,姜雪心里也不好受。 他们乃是一母同胞,五官上多处极为相似,皆随了先皇后的长相,容貌出色,气质出尘。 眼睛也一样,皆生得一双多情的狐狸眼,可大约是经历所致,兄长的眸中许多情绪皆沉淀下来,融进一片漆黑里。 蛊惑勾人的狐狸眸朝人投来注视时,非但不会叫人心神荡漾,反而多了几分叫人无法直面的压迫感。 帝王的威压无声无息,无时无刻不存在,姜雪却丝毫不畏惧,只觉得亲切。 那些年里父皇与母后看她的目光总是柔软与温和的,可他们却舍弃了她。兄长性子冷,但爱她之心胜过父母。 “这两年父皇病重,朕忙于替他分担政务,太后那边……你受委屈了。朕许久不曾看到你将情绪外露,就连这次回宫你也不曾抱怨诉苦,不让朕知道这几个月你的煎熬与无措,朕有愧于母亲,亦愧对于你。” “如今见到你有委屈便发作出来,朕虽觉得有失风度,但又觉得安心。”碍于流言,妹妹其实已许久不将委屈外显,姜连宁都看在眼中,很是心疼,“你是朕的亲妹妹,无需有多沉稳,你只要做好长公主便好,朕知道你是何心性,你无需在意他人的眼光。” 姜雪听得眼圈微热。 从小到大,外人眼中的她总是嚣张跋扈的,可姜雪自知她不是那样,她不知流言从何处起。 她曾与对方解释,对方的遭遇不是她的本意,可对方毫不领情,说即便不是她的意思,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因为她无需亲自下令,便有的是人替她惩治得罪过她的人。 幼时她便听过一些传闻,觉得不妥,后来察觉到“她做过的事”都是母后的手笔后,便不再多言。 那些盘桓在她心里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都是母后在背后“疼爱”她。 那时皇后还是“慈母”,她要做个孝顺的女儿,便一直对母后私下里的小动作视若罔闻。那些在她看来有些过激的事,一直以为母后爱她之深,所以才会对欺负过她的人都不留情,她甚至还因此苦恼,担忧母后太过在意她,姜静玥会觉得偏心。 后来才知,那一切都只为败坏她的名声。 自和亲风波后,姜雪回顾这十几年来的种种,恍然发觉,母后始终没将她当成亲生孩子对待,而是一直防备、厌恶着她。 “名声”二字需要人经营,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要靠人为努力才能成就。 母后努力了太久,她醒悟得太晚,等全看透时,木已成舟。 因为被人凭空捏造的种种劣迹,这些年来能聊得来的密友少之又少,于是她有了许多空闲时间读诗书,摹名画,而不是同姜静玥一样将时间都浪费在同人赏花喝茶上。 因为“恶名”在外,更没什么人会主动接近她,她少与人交游,无人招惹,不受欺负,母后便没了理由继续借她的名义为所欲为。她的名声无所谓,重要的是没人再因为她的原因遭遇不公,她的良心能安。 史书读多了以后,道理明白的也渐渐多了。 一个人拥有了最有权势之人的偏爱,就必然要有致命的把柄与缺陷,这是为人臣的生存之道。 如今看来,母后虽不怀好意,但结果是好的。 这个嚣张跋扈的长公主身份还算好用,于是她愈发肆无忌惮地享受身份带给她的底气与特权,凭心做事,只要不触及底线,不伤及人命,她便好好去演绎娇纵二字。 也多亏了她糟糕的名声,才叫她今日的失态有的遮掩。 “不过阿雪,朕知道你心中有怨,发作一次便罢,下回若再碰上贺霁忱,委屈你忍耐一二。”姜连宁忧心忡忡的,捏了捏眉心,“罢了,你还是躲着点吧。” 即便发生了今日之事,皇兄依旧纵容她,许是知晓她在宫中称霸久了,怕她克制不住性子,怕她为难,甚至教她逃避。 姜雪哭笑不得,“他当真如此好,叫皇兄你特意跑来一趟替他说情?” 她说这话时,心里存了点期待,已有些骄傲与自豪在里头。 皇兄如此看重贺霁忱,若是知晓她离宫这几个月都做了什么,如何招惹得那人,怕是要气得同她断绝关系。 “他是有些特殊……”涉及复杂的政事,姜连宁不欲让妹妹知晓,只道原委,“朕同他在御花园中闲步,因中途有要是要事处理,便让他先行一步,怎料生出后面那桩误会,实乃凑巧,而非故意。” 姜连宁无奈道:“如今大景才经历一场宫变,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朕暂时不想再同别国起争端。贺国主动派来一皇子,视作诚意,朕没有不笑迎的道理。” 姜雪“哦”了声,“听起来皇兄不是对他本人抱有好感,而是忌惮他是贺国的皇子,顾虑大局,才来游说臣妹。” 姜连宁沉默片刻,如实道:“原先是如此想的。今日见过以后,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 “他若是我大景的子民就好了。” 这是姜雪从兄长这里听到过的最高的评价。 若是本国的百姓,便可通过科举入朝为官。以皇兄的惜才程度,贺霁忱必会步步高升。 姜雪不敢点头,只能在心里默默赞同。 自认识了贺霁忱,任何一个文人书生在她眼中都变得不值一提。 被人误会她瞧不起文人她也不在乎,珠玉在前,她既已识得最卓尔不群的一位,自然再看不上旁人。 皇兄的一声感叹,亦道出姜雪心里的感受。 当初以为他只是普通人,地位悬殊,知晓他们之间注定不会有未来,却依旧抵抗不住心动,做了许多不负责任的承诺。 那日与他争吵,她一时冲动离家出走,阴错阳差被宫里来寻她的人认出,接回了宫。她每时每刻都在后悔为何要同他赌气,连声道别都没说。 回宫不过数日,莫名背上了一桩迫在眉睫的婚事,姜雪自己的思绪都未疏理清晰,还未想好应对的办法,怎料世事无常,重逢之日猝不及防,命运再次愚弄于她。 姜雪不敢坦白,只能拐弯抹角地试探。 她坐直身体,为兄长斟茶,斟酌着语气,“臣妹倒不全是因为那套茶具,臣妹没有那么小气。” 姜连宁手捏住茶盅,掀了眼皮,并不全信,“那是为何?” 姜雪想起在承文殿时那人冷淡与排斥的眼神,垂下眼睛,一下一下揪着手里玉佩的流苏,委屈道:“看到他,臣妹便想起来前日同静玥的争执。” 姜连宁对这件事只有所耳闻,但他不清楚后宫的争端如何能牵扯上贺霁忱。 “今日见那贺公子,见他样貌与谈吐皆不似凡人,心中很是失望。他这般出众,倒显得臣妹刺静玥那些话是祝福她了。” 姜连宁一下便想到当年和亲的事。 两年前,外邦来朝。 父皇软弱,确实动过用女儿的姻缘来维系和平的念头。原本拿不定主意,是陈皇后吹了枕边风。 陈皇后不知打哪儿听来的闲话,说大公主若不和亲,那么就要轮到年幼的公主姜静玥头上。 那边的王子尚年幼,按年龄考虑,姜静玥确为更合适的人选。 陈皇后不愿自己的亲女儿受苦,所以撺掇着先帝将大公主定为和亲人选,以绝后患。 西戎那位皇子资质粗蠢,性也蛮横,姜雪却要嫁去和亲。 而今父皇已逝,贺国也来了一位皇子,却是同当年那位天差地别,这叫人如何能泰然视之。 她昨日说的皆是气话,只想给那对母女添堵,不曾想却坑了自己。 姜连宁听罢哭笑不得,“你这妒来得毫无道理,果然愈发孩子脾性。” “臣妹不能如此比较吗?” “且不说朕不是父皇,不会将妹妹送去和亲。就说那贺公子,虽为皇族,但依朕看来,他就算再出众,也同西戎王子不同,西戎王子是唯一的继位人,而贺霁忱却是最不受宠的儿子。” “他若是下一任的贺国国君,或许可以同朕的姊妹相提并论,听说他的生母只是王后的陪嫁。” 不受宠,背后亦无母家庇佑,却有惊世之才,姜连宁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危机四伏”四字大抵会始终伴随他。 姜连宁没有继续说下去,姜雪的心已沉到谷底。 嘎哒一声。 姜连宁将茶盅放下,“听说你后来又去寻他?” 姜雪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嗯。” 姜连宁起身向外走,“往后莫要去找人家的麻烦,他处境艰难,你该离他远些。” 处境艰难…… 这一夜,姜雪又辗转难眠。 ** 秋风萧索,月上梧桐。 贺霁忱回到驿馆时,暮色已浓,馆内燃起华灯。早先接待他入京的冯主簿已恭候多时,见他入门来,忙迎上去。 “贺公子用过晚膳了没?本官已命人备了饭食,可要用些?” 按理说贺霁忱是贺国皇子,冯主簿无需这般低三下四,如此殷勤,这其中因由便在冯主簿与丞相府有旧上。 冯主簿的正妻与丞相府谢二姑娘的母亲是远房表亲,借着这层关系,他时常到谢府走动,因而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隐秘。 其一便有谢老丞相对贺国三皇子格外赞赏这一条。 老丞相是三朝元老,谢家又在那场宫变中力挺陛下,老丞相的态度很难说不是陛下的态度。 故而冯主簿不吝啬对贺霁忱释放善意,毕竟对人好些,坏处不见得有,但好处却是数不尽的。 京中捧高踩低乃是常事,他想巴结丞相府,光是私下走动还不够,得做点实事才行。在这位置上做了快五年,也该往上奔一奔了。 如此想着,冯主簿脸上的笑纹更深,殷勤地将人往内引。 “院子黑,您小心脚下。” “对了,您的随身仆从与车马行李皆已安顿妥当,您身边那个年岁不大、心直口快的小侍从说您爱吃梅花糕,和人打听了店铺位置就去买了……” 贺霁忱脚步一顿,视线终于落了过来,他比冯主簿要高上一头,凤眸居高临下垂看过来时,竟叫冯主簿后脊微僵,感受到一丝震慑。 冯主簿再开口时,多了几分谨慎,“按章程是不该任他乱跑,只是他脚步太利索,馆内的差役没追上,此事就当破例一回。还望公子切莫到处宣扬。” 贺霁忱思忖片刻,轻声道:“小童顽劣,给主簿添麻烦了,在下会好好管教。” 视线移走,压迫感烟消云散。 冯主簿松了口气。 他见这三皇子沉稳从容,颇有定力,并不见受宠若惊与唯唯诺诺之态,心里掂量着,愈发觉得这位深浅难测,须得小心伺候着。 被婉拒了安排膳食的请求,冯主簿正要退下去,正巧宫中差人传旨。 冯主簿在一旁跪听,这不听不知,一听便对这位贺公子愈发敬畏,心里暗暗得意这差事办得妥了。 贺公子打碎了长公主一套最为心爱的茶具,陛下因着长公主娇纵跋扈的态度,遣人来送了许多珍奇物件与食物,对贺公子聊表歉意。 他们方才回来时便带了许多赏赐,这又是一批,可见陛下对其重视。 送走了中官,又将贺公子恭恭敬敬送回住处,冯主簿春风得意,下值去了。 房门关上,贺霁忱终于敛去面上的淡笑。 此刻的他换下了那副温和有礼的面孔,转而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冷淡模样。 他走到床边,将放置在榻上的绸缎包裹打开,露出里面的各种药瓶与麻布。各类药一应俱全,更多的是外伤药。 他的视线静静从那些药瓶上划过,半晌,在某处停下。 将其中一瓶握在掌心,食指与中指夹住瓶塞提起,凑到鼻前闻了闻,而后两指扣着瓶塞又盖了回去。 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另一个一看就十分金贵的、他从宫里带回来的药瓶。 同样的姿势闻了闻,果不其然,是一样的药。 这药是除疤痕的,对于伤口愈合效果不大。他曾研究过其中的配方,知道这药原料难得,制作不易,价值不菲。 他用过一次,便嫌弃其毫无功效,扔进药箱里再也没用过,当时还严肃地告诫了为他买来名药的下属:“华而不实,多此一举。” 现在姜雪让他用这药,祛疤的药。 男人冷淡的眸色中浮现出一丝疑惑。他低头望向手指,语气不确定,低声轻喃: “很丑吗?” 两根手指受伤的地方已经结了痂,他摸了摸凸起的干硬痂痕,抿了抿唇。 犹疑半晌,还是打开了瓶塞,将药抹了上去。 心不由己 【6】 从前贺霁忱嗤之以鼻视作无用的东西,此刻却用得仔细。 指节上的药抹了又抹,从头到尾,疮痂覆盖的地方,每一寸都被药膏滋润。 涂完一层,耐心地等了等,等到它干,他才将药瓶扔到包裹里。 咚的一声——药瓶相互碰撞。 贺霁忱顿住,迟疑片刻,又将瓶子拿了起来。他左右望望,稍作思忖,从床尾抱出一个红木制的精致的小盒子。 木盒分三层,抽屉外侧挂有拉环。贺霁忱勾着最下层的环将抽屉拽出,里面是空的。他用袖子擦了擦瓶身,而后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端起木盒欲放回原处,才一拿起,听到瓶身在盒子里咕噜噜地晃动磕碰的声音。 木匣的内侧壁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贺霁忱的呼吸慢了下来。 他扒开包裹,一通翻找,寻到一块干净的布条,将药瓶裹进其中,放回匣内,又往其空余的地方都塞满布条,确保药瓶不会再乱晃。 做完这些,他慢慢舒了口气,拧着的眉头也逐渐舒展。低头看了一眼手掌,满意地弯了下嘴角。 似是察觉到自己不该露出这样的表情,淡淡的笑意微凝,转而又浮现出懊恼的神色。 他将盒子收回床尾,拉过被子挡了挡。直起身时,贺霁忱眉宇间带了一丝疲倦。 不知是否舟车劳顿的缘故,他脸色看上去很苍白,微微干涩的唇瓣紧抿着,垂眸看向那些普通的瓶瓶罐罐时,眼底冷了两分。 贺霁忱站在床边,修长的手指搭在腰带上,稍稍用力便扯掉了,才刚穿好不久的外袍又被脱下,这回他直接将袍子扔在了地上,不再看一眼。 姜雪那时闯进门时必定没往他身上多看,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不止穿了一件里衣。 许是她也没想到只分别数日,他的身形又消瘦了些,所以多穿了两件衣裳也没察觉到异样。 贺霁忱一件一件脱下,衣裳慢慢由纯白,变成了沾着血迹的。 最后一件扔到地上,大半个后背都染上了血污。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股血腥味。 他三两下除去在腰腹上缠了一圈的棉布,赤,裸着上身,从包裹里打开个小药匣,取出伤药。 他低着头,若有所思,重新上药的动作熟练优雅,并未因为他的心不在焉而错乱分毫。 换好药,又取出新的布条将伤口包扎好。他随意绕了几圈便不耐烦,勾着布尾利落地打好结。正准备翻出了件新的寝衣换上,身后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贺霁忱微微拧起眉心,骤然抬手一挥,不知从哪抛出来的短针飞速刺向木门。 来人一身书童打扮,约莫十三四岁,他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将他整个上身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和梳成丸子头的脑袋。 暗器划破苍空,少年双耳微动,听到了短促锐利带着杀意的声音。 少年眼睛不带情绪地直勾勾盯着前方,在他眼中,速度极快的银针带着极优美的弧度,奔着他的面门攻来。 名唤平安的不偏不躲,不惊不慌,连一点诧异都没有,仿佛知道自己推开门会遇到这一遭。 瞬息间,穿着青色布鞋的一脚踏进屋内,鞋底与地面发出轻浅的摩擦声。 与暗器入墙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平安捧着满怀的吃食,不动声色地反脚踢上门,大摇大摆进了门,将东西放在桌上,又转身去拔嵌入门框边墙壁三分的银针。 榻前的男人随手将榻前的幔帐挥下。 冷淡的声音与窸窸窣窣的换衣声一同传来—— “再不敲门。” 平安将银针收入袖中,敷衍地接话:“知道了,扎我的手。” 嗯嗯,下次,下次。 每一次都只是吓唬他,也没见真的往他手上扎。 崔少将军说得对,他家主人每次都是嘴硬心软,瞧着像是长了一颗又冷又硬的顽石心,实际上是块豆腐,一碰就颤,一戳就碎,再没有比他还像纸老虎的人。 平安两个时辰跑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搜罗了不少甜点零嘴,跑得口干舌燥,倒了杯冷茶一口闷下。 片刻功夫,帷幕挑开,贺霁忱走了出来。 平安一瞅男人脸色,顿时乖巧起来。他献宝似的将战利品往前推,眼巴巴地:“主人,尝尝,好吃的。” 贺霁忱神情寡淡至极,瞥了一眼少年嘴角止不住的口水,“你吃吧。” “哦,好!” 平安坐下,美滋滋独享。一边吃,一边眨巴着黑亮的眼睛瞄人,吞咽的间隙,絮絮叨叨: “伤口让我来!我会!” 他是说他可以帮忙换药,毕竟伤在后背,自己是看不到的。可惜他家主人每次受伤都自己包扎,草草了事,全然不放在心上。 教主人医术的那个老太监临死前,死死抓着平安的手交代身后事,让他多看顾着些,别让主人继续糟践自己的身体。 那会他还不太会开口说话,听不懂老太监在说什么,但他将那句话的每个音都记住了。 平安刚来主人身边时,老太监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 别人对他好,他便要记得别人说的话,这是主人带他融入人类世界生活时教他的第一个道理。 老太监是个大好人,平安吃过老太监做的几顿饭,他们虽相处不多,但待他不薄,老太监人都要死了还不放心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记着。 眼下正是平安履行诺言的时候,于是平安放下桃花酥,拍拍手里的碎渣,打算将人按住重新上药。 他这边才抬屁股,那边男人似乎洞察他心里的盘算,一个冷漠至极的眼神当即落了过来。 轻飘飘的,不带嘲讽,但却饱含意味,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平安自幼同狼一起长大,刻在骨子里的求生本能就像呼吸一样不需要学就会。那一瞬间,平安被那眼神看得后脊一阵发凉,打了个寒颤,墩地一下又坐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脑袋上那双并不存在的狼耳,皮毛全炸开,根根警惕地竖着。 心脏突突地用力跳着,一下一下,重到要将心壁凿出一个窟窿。 说来奇怪,外人称颂的主人分明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弱书生,那他到底是怎么练就这一双该威慑时杀意浓浓,该收敛时又纯良无害的眼睛呢。 唯有面对自己的心腹时,主人才会露出最本来的面目,走到人前时,他又是另一个模样。 其实人前人后大差不差,只是在外隐去了至冷的戾气。 瞧着人模人样,可平安却记得男人身披血衣,只拿一柄利剑,从一片尸海里步履迟缓走出来的模样。 那双眼睛就像现在一样,瞳孔黑黢黢的,无底洞似的,毫无感情,冷冰冰的,像那只养大他的头狼。 凶是凶了些,但平安认为,野兽的世界里没有仁慈二字,唯有如此,才有自保能力,才能活下去。 崔少将军也说,他家主人伪装的那层温良的皮若是真的,那他的坟头草如今都要三丈高了。 平安坐回原处,捧着茶杯,如有实质的目光在他后背上剐蹭,他脑海里猛然浮现出屠夫给畜生拔毛的画面。 算了,老太监死了那么多年,在阴间必然混得风生水起,应当想不起主人和他是哪号人,更不会操心主人如今的境况。 平安给自己喂了口水,想起正事:“主人,宋……” “换个称呼。” 平安愣住,“啊?” 他呆呆望着对方侧颜,久没等到下半句,又憋出个“哦”来。 平安歪着头,眼神清澈,认真想了想。 主人从狼群里将他带到人类的世界里,教他开口说话,教他认字,还让他一身蛮力化为有章法的武艺,就连医术都略通了皮毛。 按照崔小将军的说法,这些都是教书育人的夫子、武行的师傅、医馆里的老大夫才会做的事。 平安读的书不多,搜肠刮肚半刻,终于寻到一个合适的称谓。 “先生。” 说罢满意地点了点头,自我感觉运用人类语言的能力又上了一层。 “叫公子吧。”贺霁忱道。 平安诶了声,“和邵爹、宋大哥他们一样这么叫你吗?” 男人又不回答了,平安知道这是他在默认。 “宋钦如今在何处。” “哦,宋大哥骗坏蛋去了大漠,要等。” 贺霁忱轻轻嗯了声。 他那位长兄定然想不到他能躲过重重追杀,安然无恙地走到大景,并且顺利地面见了大景的皇帝。 “主……公子!宋大哥他们都不想你来京城,是为什么啊?” “他说危险,可那些坏蛋三脚猫的功夫连我都打不过,危险吗?” “公子你要是不装书生,何至于受伤?瞧着都疼。” 平安自学会说话之后,便多了个话痨的毛病,最受不了屋里没有人出声,心里默数一百个数后,总能找出新话题:“我方才走街串巷,京城好生热闹,我喜欢这里!” 贺国地偏僻,即便是皇城脚下也不及大景的城郊来得繁华。 “难怪邵爹总说京城好,这里人真有钱,我排队买果干时,前面的大姐姐足足花了一两银子!”平安将剥好皮的一捧瓜子瓤一口气塞进嘴里,幸福地咀嚼,“家中几口人啊,吃那么多。” 贺霁忱早已习惯耳边聒噪的声音,她在他家那段时日,也是如此。 他自己不爱说话,但好像格外吸引话多的人聚到他身边。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也有无穷无尽的好奇。不像他,才二十出头,便成了她口中半晌没个声响的老古板。 她今日的确说得不错,他是无趣至极的人,说出来的话时常不能叫人开心。 所以她才会不告而别,连个“再会”都没有,所以她才不愿将真名告知,就是明摆着告诉他,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不会有结果。 哪怕她曾经许了什么诱人的承诺,哪怕她同他说那些话,也做不得数,那都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 贺霁忱回忆起曾经种种,想起她说那些话时灵动的目光,那些好听的话依旧会让他不知所措。 可惜。 他当了真,才会落到如今狼狈两难的境地。 为何会来到京城? 不是不知这是长兄的圈套,不是不知长兄视他如眼中钉,知晓这一趟是自投罗网,也能料到此行是九死一生。 贺观应多年来杀他不成,这回就是想让他客死异乡。死在大景,不仅能挑起两国争端,亦能替贺观应除掉他这个心腹大患。 他都知道,亦有解决的法子。可他却偏偏应了,来了。明知对方不怀好意,也心甘情愿地前往。 贺霁忱手边摊放着崭新的诗集册,目光却落在自己的指间,一坐就是一整晚。 二更梆响。 平安填饱肚子,动作利落地给主子收拾好床铺,又抱了床褥子铺到外间的地上,给自己搭窝。 他翻身上房梁,将白日偷偷藏上去的剑拿了下来,扔在被子上,甩掉鞋靴,盘腿坐在地铺上。 到了休憩时间,平安就算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着。他抱着剑,正苦恼如何在异地他乡熬过这头一个漫漫长夜,原本静下来的屋内忽然传来轻浅的声响。 平安耳朵动了动,见人又从屋里出来,顿时愣了。 他呆呆看着一身雪白寝衣、披散着墨发、明显是已经睡下又起来的人,面色凝重到他近前。 平安一颗心高高悬起,脑海中闪过无数棘手又血腥的画面。他噌地站起来,手按在剑上,目光警惕盯着门板。 警醒了半晌,只见主子只淡然地抚了抚衣裳,慢慢矮身下去,姿态端庄,跪坐在他的被褥上。 平安:? 平安犹疑着,将出鞘的剑按了回去,回到男人对面乖乖坐好。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不吱声的好。 半晌,才见主子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是在索要什么东西? 平安兀自领悟了一番,将手里的剑递到对方手中。 “嘭——” 贺霁忱分毫犹豫都没有,反转手心,扔了剑在被子上。 他的手往上抬了抬,微微张开五指,露出已经愈合的伤处。 欲言又止,清冷的眸底写满了纠结与挣扎,似是对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但因心底十分在意,辗转反侧,终是耐不住折磨,起身来想问个明白。 “我的伤……真的很难看吗?” 那是哄他 【7】 姜雪塞药膏的动作在脑中反复回现,其中深意贺霁忱揣摩了一晚上,也没个结果。 平安的脑袋更想不了太复杂的东西,只管如实回答主子的提问。 “结痂了,是丑。” 等长出新肉来就好看了。 贺霁忱犹豫片刻,屈指欲将其抠掉。平安眼疾手快按住,胆大包天地瞪他一眼。那一眼似乎在说他是不是疯了。 贺霁忱抿起唇。 明明只是想来看一看她不告而别后是如何逍遥的,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认清那些满是谎言的曾经,告诫自己万不可再次识人不清,掉入陷阱。 怎料自己不争气,只是见了一面而已。 今日他已见过那位准驸马,眉清目秀,玉树临风,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身上也定然没有丑陋的伤痕。 倒也能说通她为何会不告而别,她本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亦有身世样貌才学样样与之匹配的驸马。 这里有她的未来,那是她本该的、应有的未来。 而他,只是一个意外。 平安不懂何为“失魂落魄”,见主子深更半夜举止神情异于平时,只当他是水土不服,脑子暂时坏了。说服自己后,便转头就将方才的事忘了。他稍等半刻,困意上头,干脆躺下。他抖开被子想钻进去,可一半还压在男人膝下。 平安默默无言,抓着能拉动的那一半被子,裹住自己,沉沉睡去。快要进入梦乡时还在想,主人的身手在他之上,若真有危险,还说不好是谁保护谁。 再说这驿馆是官家的地界,那些坏蛋再猖獗,也不会杀到这里来吧?于是他更加心安理得地睡去了。 做了一个香甜的梦,吃遍整个京城,正抱着鸭腿啃的平安迷迷糊糊被人摇晃醒。 平安半梦半醒,乍一见见主人那张俊俏的冷脸摆在面前,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惊呼声被人捂在口中,他被人揪着衣领,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拎了出来。 贺霁忱脚步稳健,薅起人放在椅子上。 哐—— 药箱放到桌上。 屋中的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明明睡的时候还亮着。平安偏头看向外面,天蒙蒙亮,现在几时了? 平安回过头,看着主子正背对着他,在他面前脱下衣裳。 平安:!! 他这才从“杀人越货”的幻象里逃出来,借着月光,惊疑不定望向面前伤痕累累的后背。 只听男人惜字如金:“我看不到。” “……” “换药?” “嗯。” “不是说不用吗?”还用眼神吓唬他来着。 少年委屈的语调从贺霁忱耳边划过,他冷漠催促:“快些。” 平安懂得的为数不多的人情世故里,终于寻到一条万用真相,用来解释今夜主人的种种古怪: 主人果然是个口不对心的人。 明明想让他帮忙换药,却非要板着脸故作深沉说不,忍到半夜,终于憋不住了,还是将他叫了起来。 从香喷喷的美梦回到又黑又冷的现世,平安一边在心里抹眼泪,一边上药。 本以为只是像每次那样上手便好,结果一切都在一个回答中改变。主人问他伤口的情况,他观察着,如实答道情况不太好。 面前人忽然好为人师,开始耐心地传授正确细致的包扎步骤。 平安跟在贺霁忱身边六年,头一回知道正确的上药手法是怎样的,也是才发现这些年他对待自己的身体有多敷衍了事。 “原来是这样做的啊。”平安新奇地道,“早知道我也和老太监学两手了,可惜他死得早。” 平安不太熟练地清理完伤口,又被要求给后背上其他陈年旧伤除疤。 换药就罢了,怎么忽然在意起美观?伤在后背,自己又看不到,何必费心力?只要伤口长好了不就得了,又不是女子。 那些陈年旧伤早就和皮肉融为一体,任华佗在世,怕也不能让皮肉恢复如初吧。 平安又饿又困,没力气计较。等他照吩咐做完,再盖上药箱,天光已经全亮了。 平安眼前发黑,直挺挺栽倒在被褥上,合上眼皮的那一瞬,瞧见他主人又磨磨唧唧地,往手上抹东西。 ** 清晨,明琉姑姑奉太后命来传旨,到时,正听到长公主在训斥下人。 长公主道:“昨日怎的没发现拿错了?两瓶样子相差甚多,一瓶白,一瓶赤,竟能认错?!” 竹沥低声劝道:“殿下息怒,她不是有意的,您只道要伤药,也不曾言明是何用途啊。再说止血与除疤是一样的,都用得上。” 长公主不可置信道:“哪能一样?血都没止住,就轮到除疤了?” 竹沥沉吟片刻,“那今日奴婢再送去?” 长公主“哈”了声,嘲讽:“送?还用得上?真等到现在人早就流血而亡了!” 竹沥却笑了,“原来您也知道晚一会那伤口都愈合了呀。” 姜雪气结,一双美目气呼呼地瞪她。 竹沥故意逗她:“那奴婢去打听打听血止住了没?” 一宿过去,若还没止血,只怕人都凉透了。 姜雪气恼:“你咒谁呢!” 竹沥忍着笑,连连赔罪,好声好气地哄人,好不容易才把长公主哄得消气,又听长公主转怒为哀,忧愁地直叹气。 明琉听不明白这主仆二人在说何事,她将这些话默默记在心中。心思百转千回,神色恭敬往里走。 见有人来,姜雪止了话头。 明琉自太后还未进宫时便跟在身边,是个忠心的,姜雪抬眼一瞧其神色就知道,太后又来找她的不痛快。 没出过宫、不曾过过宫外的生活便罢了,出去一趟再回来,心思便活了。 怀念在宫外神仙眷侣自由自在的日子,怀念那个对她有求必应、总是被她欺负得面红耳赤、却仍只会一本正经地说着“姑娘请自重”的人。 只可惜再见面时,那人冷着脸,半分好颜色都没有。 姜雪思及此,才刚转缓的脸色又淡了下去。 明琉不敢得罪长公主,谨慎地宣读了太后的口谕,小心翼翼观其反应。只见长公主二话没说,似是头疼,纤纤玉指按了按头,不耐烦地道了声“知道”,便将她赶了出去。 一大早上姜雪把整个宫殿折腾了个遍,早膳还没用。 她昨晚又犯了失眠症,早上没什么胃口,筷子随手拨了拨盘中的小菜,只尝了几口便罢了换到白瓷碗里的粥时,她眼前一亮。 “这粥不错,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儿。” 竹沥将膳房的宫女带来回话:“是奴婢瞧着院子里那些落花可惜,便拾了不少。清洗过后将花泡着,淘米时便用的泡了花的水。” 姜雪恍然,又低头品了品,“桂花?” “回殿下,正是。” 贺霁忱也喜欢养花,他那小破院子里地方不大,花花草草倒是摆了不少。她遇到他时正是夏天,繁花似锦,芳芬馥郁。 从前姜雪对乡野的印象来自谢千阳的口中。 谢丞相早年间做过两年巡按御史,曾到过各州巡查,也去过农户家里,谢千阳跟着哥哥们去看望过外派的父亲,知道穷乡僻壤是什么样子—— “捏着鼻子下了马车,连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这是尚年幼的谢千阳回来同她说的。 可贺霁忱的小院里却不是这样,甚至于他所在的那整个村落都干干净净、井然有序,宛如一片世外桃源。 他的家里没有难闻的牲畜粪便,有的是花团锦簇,有的是诗书茶画。 他也会动手务农,甚至会打猎,但他的身上总是干净好闻的,他比京城里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吸引她的目光。 他也会煮这样的粥,闻起来一样香,一样好吃。 竹沥见长公主对着一碗粥出神,神情既怀念又落寞,便知她此刻在思念谁。 竹沥将众宫娥都遣散,只留下了殿下的另一心腹,小宫女冬芽。 冬芽这几日正跟竹沥闹别扭,连带着对殿下也多了点小脾气。 “竹沥姐姐对我使眼神作甚?我又不知殿下在想什么,”冬芽嘴上酸溜溜地抱怨,身体却十分诚实地上前布菜,一边听话做事,一边酸气止不住外冒,“殿下与姐姐心意相通,生死相依,你们的小秘密那么多,我留在这屋里岂不碍事?” 竹沥关了门,去取了披风来,一听这话噗嗤笑开。 姜雪也回过神,无奈失笑。 “你这小气鬼,是在责怪那日本宫将你留下?” 冬芽撇嘴,筷子夹着一根青菜,委屈巴巴:“奴婢哪敢,您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啊。” 姜雪抬手捏住冬芽的脸蛋,笑道:“既然知道本宫并非有意,那你在这酸什么呢?” 宫变前夕,殿下派冬芽到都指挥使府上传话送赏赐,那日她才出宫,宫中便出事了。宫门封锁,冬芽回不来,大公主被太子殿下送出宫,主仆二人自此分别。 冬芽从小跟在公主身边,和竹沥一起伺候,十多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三人一直形影不离,这回不得已被排除在外,她气殿下与竹沥少,气自己更多。 此刻被殿下掐脸,被殿下用纵容的眼神看着,殿下无可挑剔的脸离得那么近,冬芽吃了几日的酸醋立刻被她抛到脑后,瞬间就被哄好。 脸蛋红扑扑的,一半是羞,一半开心,“奴婢那日若脚步快些,能赶在——” “赶在宫变发生之前回来?然后呢?然后和本宫一同流落在外,担惊受怕?”姜雪摸了摸冬芽的脑袋,“本宫还庆幸你不在身边,是安全的。” 冬芽感动坏了,被几句话哄得找不着北。 姜雪看着嘴角快咧到耳根的婢女,冷不丁感慨了句:“他为何就不能像冬芽一样好哄呢。” 她贵为一国公主,自小到大就没对什么人低过头。 她对冬芽解释,冬芽很快被她哄好。她和谢千阳吵吵闹闹的,谢千阳也从不放在心上。她和指挥使家的独女是挚友,她们之间偶有拌嘴,可只要她拉拉对方袖子,抱着对方的胳膊晃一晃,两人也能和好如初。 怎么到贺霁忱这儿怎样都不行了呢? 姜雪抬头看着竹沥,“昨日我都那样哄他了,怎不见他有一点高兴?” 竖起耳朵的冬芽:“……” 她?哪个她? 也不知道又是哪宫的小宫女有这样的福气,能让殿下这么上心。 冬芽面容扭曲,心里不是滋味地放下了筷子,幽怨地看着竹沥,指望从对方口中听到些内情。 竹沥专心思索,谨慎地问:“是您临走前,偷偷勾了贺公子的手指那种哄法?” 冬芽大惊失色。 “那是您拉扯贺公子的衣裳?” 邓公公的角度什么都看不见,可竹沥却都看得一清二楚。 姜雪:“……” 都不是? 竹沥又回忆了一番,“是将贺公子压在床榻上,令他动弹不得的那种哄法吗?” 冬芽瞳孔颤动。 压在……哪儿?? 姜雪红了脸,见竹沥还打算继续说下去,忍无可忍地打断:“够了!本宫是说给他送药的事!” 她昨日做的那些都不是故意,堵在榻前是因为贺霁忱就站在那儿,后来那也不是勾手指,而是她要把药塞到他手中,又怕他拿不住掉下来被邓公公看到。 她的每个举动都坦坦荡荡,怎么竹沥说得好像是她有意为止,蓄意勾引似的! 竹沥恍然大悟,“哦,送药。” 她认真道:“那只怕还不够,毕竟您先前都是直接往贺公子——” 哐——!! 冬芽的脸红成了柿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奴、奴婢去倒水……” 从未见识过情///爱的小宫女通红着脸,生怕接下来的话玷污了自己幼小的心灵,脑袋冒着烟儿赶忙逃了。 姜雪也红着脸,气恼:“你吓着她了!” 竹沥哦了声,“她都十六了,有些事也该懂了。” “你这张嘴还是闭上的时候好看。” 竹沥恭顺地颔首,“是,奴婢定会像贺公子学习,少言寡语。” 姜雪:“……” 遭人觊觎 【8】 被总是口出惊人之语的竹沥折腾得不行,姜雪身心俱疲地踏上了前往太后宫里的路。 她脑子里还惦记着贺霁忱的事,目光黯然。 “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低声道,“如何才能再见。” 竹沥与冬芽紧随在身侧,闻言对视一眼。 都是殿下的心腹,有些事该早些通气,趁着殿下用膳冷静的时候,竹沥三言两语将贺霁忱的身份和与殿下的渊源同冬芽讲了。 此刻冬芽再没了吃醋争宠的心思,嘴巴像是被糊住,黑亮的瞳滴溜溜乱转,耳朵悄悄竖起。 竹沥虽然嘴上时常揭人短,但大多数时候仍是靠谱的。 竹沥斟酌片刻,开口道:“您与他的身份,的确不适合再见。” “本宫知道。”姜雪心中涌出一丝酸涩,她垂着眸子,轻声道,“背井离乡,他定是举步维艰,本宫不该去给他添麻烦。何况,皇兄还要为本宫赐婚,更不适合在此时同他再有什么……” 最起码不适合在打消皇兄念头前,同贺霁忱有什么瓜葛。 “可是我……想他。” 心腹婢女们皆垂眸敛息,静默不语。 前方便是太后的住处。 竹沥脚步微顿,低声:“殿下,宫中人多眼杂,您……万万要克制好自己的心。” 姜雪没有说话,抬腿跨进了熙宁宫的门槛。 ** 请过安后,太后赐座。 今日倒是奇了,太后难得看她顺眼几分,仿佛不久前的不欢而散并不存在,太后又端出那副慈祥宽厚的模样,如寻常母亲一样,对自己的女儿关切道: “哀家这儿得了一些新茶,都是你舅舅从金陵那边带回来的,等会拿回去尝尝。” 太后口中的舅舅并非姜雪的亲舅舅,是太后母家的兄弟。从前为了区分,她管陈太后那边的舅舅叫陈舅舅,而生母先皇后那边的叫裴舅舅。 “谢母后恩赐,劳烦陈大人记挂着本宫,请母后代儿臣问好。” “陈大人”这一生分的称呼出口,显然是不领情,太后却也不恼,仍笑着道:“他从小便疼你,这回给哀家都是顺带的,你该亲自去看望他才是。” 姜雪诧异地扬眉,心底存了警惕,不动声色,“是,儿臣遵旨。” 她在心底飞快思索。 陈太后的兄长是在她入宫后才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姜雪小时候,陈家舅舅还只是个员外郎,如今已官至工部侍郎。 “漕运的工事完毕,他总算能回来了。离家两载,他很是想念你们这几个孩子。” 姜雪微微颔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皇兄烦恼的水患一事。 母女二人又各怀心思地寒暄了几句,太后的心思终于显出端倪。太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了明琉。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的神色落在姜雪眼中。 无事献殷勤。 今日果真没有什么好事。 早上明琉姑姑来请她时,她便有所预感,自从她同熙宁宫的人撕破脸后,太后无事便不会来找她。 太后是长辈,该是她这个小辈每日定时去请安才对,她不去,那是她的德行有失,太后反而乐得如此,不会屈尊降贵来“请”她。 才回宫那时,差人来寻她去问话,派的是宫里的小太监。而今日来的却是太后的心腹,明琉姑姑。 想来今日太后要问她的话,十分重要,并且不愿将氛围闹僵,她们希望从她这里听到有用的情报。 果然,太后图穷匕见。 “听说,长公主昨日见过贺国质子了?” 姜雪握着茶盅的手骤然收紧,她停顿了片刻,终于抬头,眼尾向下弯着笑,装作不懂: “贺国的质子?是哪位啊?” 太后知道姜雪是在故意装傻,心里冷嗤道若非是为了静玥,她哪能这么心平气和任由姜雪拿乔。 面上却还得装作和蔼,笑着嗔她,“你才多大,记性便如此不佳了?你昨儿不是才和人家在御花园见过吗?” 只说见过,是太后自认为给长公主留了面子。 若非今日有事要请她帮忙,太后便会直言训斥她昨日有失体统的事,她哪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大殿之上。 “昨日啊……”姜雪唇角带着笑,慢慢放下了杯子,声音却冷淡下去,“母后当真是消息灵通。” “咚”的一声,杯底磕在桌上。 殿内的空气都被抽走几分,这场面犹如一张绷紧的弓,弦就在箭上,蓄势待发。 太后似笑非笑,意有所指:“你昨日的声势那般大,哀家想不知道也难。” 姜雪慢慢敛起笑,冷静地凝视着主位上的妇人。 她能容忍太后针对她,但绝不能容忍太后将主意打到贺霁忱的身上。 太后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贺国质子,明明昨日太后还看不起区区一个质子,今日却要忍着不耐与不满,与她装着笑脸,好声好气地谈起贺霁忱。 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为了姜静玥。 好不容易维持的和睦,顷刻间土崩瓦解。 殿内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又变得紧张起来。 “看来母后今日请儿臣喝茶是假,问罪是真。” “哀家哪敢问长公主的罪,长公主如今风头正盛,连皇帝的话都不放在心上,哀家哪有资格教训长公主。” 姜雪面无表情地起身。 她今日穿了件天青色的宫裙,水般的裙摆在身后漾开,素雅清丽,却难掩婀娜身姿。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头顶流苏发饰轻轻摇晃,妆容极淡的脸上不带半分笑意,那夺人的容貌中显现了同皇帝如出一辙的高傲与骄矜。 “母后不必再兜圈子,有何事请直说。儿臣宫里琐事繁多,无事的话便恕儿臣先告退了。” “站住!”太后握紧座椅扶手,身子前倾,“你可知你顶撞哀家,朝野内外那些文臣对你有多大的不满吗!” 姜雪蓦地笑了,眼底波光似万千星辉,“自然,都是拜母后所赐。” 太后见她这般沉得住气,一时又拿不准手中的筹码是否能换来她的乖顺。 “哀家现在有办法能平息文人的怒火,只要你乖乖听话。” 终于肯说出真是目的了,若早些开口,何至于浪费她那么多时间。 她倒是不介意自己的名声如何,毕竟自己又不靠旁人的评价活着,而那些人是否看得起她,是否称赞她是位合格的长公主,都不能帮她追回贺霁忱。 于她而言,那些酸腐文人是夸赞还是斥责,都是无所谓的事。太后的提议亦是无所裨益,但她不介意听一听太后的打算,毕竟涉及到了她最在意的人…… 姜雪抚了抚衣裙,又坐回去。 “母后有何吩咐。” 太后脸色稍微和缓,看了一眼明琉,对方会意,躬身垂首退了出去。不多时,殿门大敞,被遣散的宫娥太监又回到原位。 “等会只看着听着便是,没哀家的话,你不准插嘴。” 太后摆摆手,候在门口的太监朗声道:“宣——贺国质子觐见。” 姜雪蓦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太后。她见到对方又挂上了那虚伪的慈善的笑容,胃里不住作呕。 太后手捻着佛珠,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莫急,这回哀家可不是又要叫你去和亲。”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皇兄还在,太后绝不敢再那么对她。 可是…… 她宁愿太后想让她和亲,也不期盼是那个叫人不安、又不可思议的猜测。 姜雪眼底情绪不明。 “是你妹妹昨日听说宫人们的话,嚷嚷着非要见他那质子一面不可,不肯罢休。什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哀家却不信这些传言,非要亲自看上一眼此人是否言过其实。” “哀家的静玥是何等身份,哪里能是谁想见便能见的。”太后眼底的轻蔑一闪而过,很快又挂上一副慈母心肠的模样,“你昨日同他起过争执,哀家也该见一见那质子,也好替你出气不是?” “姜静玥人呢。” 姜雪心中有一团怒火在烧,说出口的话却冷静至极。 “在后面瞧着,哀家找人看住了,不会让她出来的。” 远远的,隐约有人朝殿门走来。 太后警告地睨了一眼姜雪,“只是哀家要见一见那质子,看一眼便罢,你管住自己的嘴,莫要去皇帝面前提今日之事,更莫要提静玥只言片语。” “还有,静玥如今看中的驸马仍是陈酒,你莫要起不该有的心思,若你听话,陈太傅那边哀家可去说情。太傅门生众多,他的话,那些文人向来奉为圭臬,至于你,往后便不必再忧心了。” 这算盘打得好生响亮。好一出慈母爱儿的大戏。 她总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为了满足姜静玥的心愿与好奇,太后不惜去打破她这么多年的经营,连姜雪被她败坏的名声,她都愿意去弥补修复。 早在当年和亲之事发生时,姜雪便看清了太后的为人,该伤心早伤心过,该失望也早失望透了。这两年来,她以为自己早已坚强无比,无坚不摧。 可此时此刻,当她的心上人被那对母女觊觎,她连一个能倾诉、求助的人都没有,这才察觉出,自己被一腔委屈愤懑胀满了胸膛。 门口传来响动。 那道瘦长的身影愈发的近,被人利用的愤怒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当初与陈酒的婚事被废,她没有一点难过,甚至是毫不在意。可如今她们对贺霁忱的好奇,却令她无比忌惮。 即便知道他不会喜欢上姜静玥那样的女子,可万一姜静玥真的看上了他,太后又会如何做呢? 姜雪不敢想。 他不会喜欢上别人,那他……喜欢自己吗? 脚步声由远及近,同她的心跳一样,一声比一声更清晰。 他的脚步声明明很轻,可每一步又仿佛踩在她的心头,让她的心脏不断下沉,直至堕入一片冰冷的湖水中。 湖面逐渐结冰,将她惶惶不安的心封在里头。 她在极度忐忑与不安中,越过重重光影,抬眸望去。 与之对上视线。 那一刻她无暇顾及,为什么只是一抬头便对上了他的目光。他进这殿中,不是应该和昨日一样,循着礼节,低眉垂首吗,怎么叫她轻而易举地就捕捉了视线呢。 她想对着他笑,却无奈心底里的惧怕、胆怯、委屈、恐慌与又一次意外的相遇而产生的惊喜杂糅在一起—— 她再难克制自己的心绪,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少女双瞳上覆着一层湿气,两弯秀眉微微蹙起,面庞柔弱又苍白。她无助地微微颤抖,目光依恋,楚楚可怜。 贺霁忱瞳孔微微收缩。 那一幕深深刻在他的眸中,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拳。 最漂亮的 【9】 上得大殿之上,贺霁忱端正地行礼。 太后笑了笑,“质子免礼,赐座。” 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看着对方素雅的穿着,心道贺国果然不如她大景这般富足阔绰,竟穿得这般朴素清贫。 太后因着心里本就存了轻蔑,她高高在上地坐着,先入为主,故而并未仔细端详。 姜雪却将所有目光都聚集在眼前的男子身上,她发现今日的贺霁忱实则好好打扮了一番。 他今日虽穿了一身月白色锦袍,颜色素颜,样式简单,但其中暗藏了不少细微之处。 从衣料的选择到纹饰的绣工,皆低调而精致。 贺霁忱向来钟爱素色,可从前他们相处时,他素来不讲究穿戴。 若他早做这般打扮,她也定然不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乃一介无根基背景的白衣。 殿上的男子腰束祥云纹绸带,墨发以银冠高束,身姿笔挺修长,孤身立于大殿之上,眉眼乌润,贵气十足。 太后满意地笑了笑。 克己端方,稳重内敛,传言倒并非空穴来风、夸大其实。 太后见惯了京城世家子弟,那些诗礼簪缨之族的年轻一辈中,也极少能挑出如眼前男子这般风华与气度的。 只可惜,是贺国来的质子。 太后心底生出些淡淡遗憾,她脑海中生出个念头——若是能在我大景谋个一官半职,倒是勉强能考虑一二。 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藏在屏风后的姜静玥观察,贺霁忱的座位被安排在姜雪的对面。 那对母女二人的视线都放在那位卓尔不群的年轻人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姜雪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神态。 贺霁忱行过礼,站直身体,并未朝着他的座位而去,而是微微侧身,看向对面的少女。 他往前稍稍走了两步,离得近了,将她的神色看得更加清楚。 少女似乎不曾料到他会忽然注意过来,被他捕捉到神情时,惊诧中带了几分不自在。 眼尾揉着一抹淡淡的红晕,长睫无助地扇动着,那双总是盈着狡猾笑意的狐狸眼中,此刻尽是藏也藏不住的不安与哀伤。 贺霁忱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一时间险些忘了自己该说的话。 贺霁忱恭顺地低下头,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道: “昨日冲撞了长公主殿下,全是在下的不是,今日郑重同长公主致歉,还望殿下珍重贵体,切莫因为在下的过错而为难自己。若殿下心中仍有怨,在下愿意赔殿下一套茶具,只是在下粗鄙笨拙,恐怕会污了殿下眼睛。将那茶具折成现银赔付也可,只是能否宽限些时日?在下……”说到此处,贺霁忱稍稍停顿,面孔微微发红,似是羞赧,“手头的确并不宽裕,还请殿下恕罪。” 贺霁忱说了入宫以来最长的一段话,即便是面对皇帝时,他亦是言简意赅的。姜雪知道,这于他而言已是非常不易。 他不搭理她时,她伤心难过,怨他没将自己放在眼中,气他根本不惊喜重逢。 他认真道歉时,她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显然是生分了起来,她便愈发难过,又恨不得他变回那副对她爱答不理的模样。 他的性子清冷,待谁都是若即若离的,若他一反常态,格外较真格外认真时,才令人心绪难安。 姜雪从前竟不知自己这般矫情,左也不是右也不行,此时此刻倒真像外人眼中那个娇纵跋扈的长公主。 姜雪不想开口,生怕一张嘴便在太后面前露馅,她干脆将傲慢的样子发挥到极致,偏过头去,面冲着殿外的方向,一言不发。 她转过头,用冷漠遮掩失态。 可眼尾没有藏好的水雾还是从贺霁忱的心头漫过,他神色微凝,抿了抿唇,片刻后微微躬身,揖了一礼,默不作声地退到座位,再不看她。 眼见为实。 直面了一回长公主与贺国质子的“冲突”,太后心满意足。她就知道,姜雪那个娇纵蛮横的性子,除了皇帝,没人能受得了她。 同时对贺国质子的态度又高了两分。不卑不亢,进退得体,比许多世家公子都沉得住气得多。除了身世,真是样样都好。 太后慈爱地笑道:“质子舟车劳顿,在驿馆住得可还习惯?” 贺霁忱面向主位,垂眸道:“多谢太后关心,住处很合心意。” “哀家听说了昨日发生在御花园的事,照理说,咱们两国是近邻,是友邦,并非谁臣服谁的关系,你也是皇子,该同我们的长公主平起平坐才是,只是哀家这个女儿啊,”太后无奈地笑了笑,“被哀家和她父皇宠坏了,从小便养成了这般目中无人的性子,谁说都不管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质子担待。” 一口一个宠坏,目中无人,三言两语将过错推到姜雪的身上。 姜雪已然习惯被太后挑剔,可大殿之上有人听得不是很舒服。 “昨日是贺某有错在先,无关旁人的事。”贺霁忱轻着声音,慢条斯理道,“长公主在园中同挚友相谈甚欢,意兴盎然之时,被贺某这个不速之客所扰,动怒是理所当然。” 他的一番说辞,无意间增加了姜静玥对他的好感。 这是比阿酒哥哥还要有风度、知礼节的翩翩君子! 姜静玥兴奋地脸蛋微红。 贺国质子竟会帮长公主开脱,这出乎太后的预料,但也不算太意外。这位质子瞧着冷冷淡淡的,倒是有一张会说好话的嘴。 太后可不信昨日与今日接连被撂下脸面的贺国皇子会真心不计较,想来这位质子是谨慎克制的性子,在异国领土上,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倒是个会审时度势且能忍的人。 太后望了一眼姜雪,只见少女此刻将头转了回来,不看她,也不看贺国质子,手撑着头靠在一边,视线低垂着,一副早已不耐烦的模样。 真该让人都瞧一瞧,长公主如何能与她的静玥相比。她的女儿不论何种场合,都能保持身为公主的端庄,哪像姜雪,坐没坐相,连装都懒得装。 太后得意挑眉,扬声道:“长公主,可是乏了?” 姜雪知道太后想让她在外人面前出丑,她索性遂了太后的愿。 她没甚精神,恹恹地抬了眼皮,敷衍道:“嗯。” 听了她略带鼻音的一声,对面的男子有一瞬间微微蹙了下眉。 一直余光注意他的姜雪看到他的表情,坏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先前住在一起时,有回她非要跟着他去打猎,山上风大,当晚回去她便发了热。 那时贺霁忱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见她迷迷糊糊醒来,还板着脸冷声对她说教。 说她逞强,说她任性,说她给旁人添麻烦。 姜雪那时病着,只觉得难受委屈,可病好之后,看着男人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才后知后觉发现,贺霁忱当时是在担心她,所以才凶她。 他什么都不说,心里就算急死嘴上也不会承认,只能从他疏忽时泄露的细微表情中,窥见一二他的真实内心。 姜雪也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对,约莫是昨晚没睡下几个时辰,染了风寒,头也有点痛。 她喉咙的痒意涌上来,没忍住咳了声,起身告罪:“母后,儿臣身体不适,恐会怠慢客人,恕儿臣告退。” 太后面上很不认同,嗔她一眼,“莫要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 姜雪无法,只得坐回去。这一起一坐,头竟开始昏沉起来。 见她当真不舒服,太后也不再为难,毕竟真的在外人面前出了错,丢的是景国的脸。 太后笑着看向贺霁忱,有意探对方的底。 “质子瞧着二十出头的样子?不知在贺国可有家室?” “尚未娶妻。” 太后笑容更大,质子身份暂时配不上她的女儿,但她还有几个外甥女正值适龄。 太后昨日见过皇帝,听对方很中意此人,今日她见过了人,原先有的偏见随着问话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生出了些其他的盘算。 若他将来能在朝中任职,并有所成就,那她的母家同这样一位未来的栋梁结为姻亲,也是好事一桩。 若两国关系恶化,他作为质子,定要被推出来问罪,她得挑一位并不出众的庶女出来,真出事时也不算损失。 太后脑子里皆是保她家族只盛不衰的叵测居心。 而姜雪听到“尚未”二字,眼里满是失落。 他反悔了。 她不算他的妻吗? 姜雪抬起手,隔着衣裳,抚向心口的位置。 摸到那里挂着的一枚玉佩,她的心又稍稍安定。 约莫是不适感冲昏了头,她陡然生出一股勇气与冲动。她不甘心他的否认,非要刨根问底,要亲耳听他说出她想听的话来。 姜雪的手紧张地握成拳,放在腿上。手指指节摩擦着裙摆上繁复的金丝花纹,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随着期待不稳地颤抖。 她提着一口气,轻声问:“那贺公子可有婚约在——” 姜雪正说着,大殿门忽然被人打开,有宫人端着糕点鱼贯而入,屏声静息地踩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 突如其来的冷风裹入殿中,姜雪喉咙被呛了一口风,她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太后拧起眉心,不满地道:“怎的如此失礼,不舒服就不要开口了。来人,给长公主看茶,让她顺顺气。” 问话被打断,一腔冲动与勇气就这么散了。 好像无人听到姜雪未说完的问话,又或许都听到了,但是无人在意。 姜雪咳得泪花在眼圈里打转,又被她生生压了回去。她今日已经失了体面,脆弱过,失态过,应该到此为止,断不能再继续叫人看笑话。 姜雪用手帕拭去眼角泪痕,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她长出一口气,强压住情绪,下巴扬着,高高抬起,变回了那只高傲的孔雀。 不知何时,坐在她对面的男人面色微微发白,无人注意他的嘴唇轻轻动了下,似乎想要回答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 他望向她的一眼,复杂又幽深。 “质子早已弱冠,成家之事万不可再拖,若是拖到而立之年,同龄人的孩子都能成婚了,你还未成家,岂非叫人笑话?” “在贺国时不成家,想来是质子不喜欢本国的女子?不知我们这里的女子与你家乡的比起来,又当如何?” 原以为贺霁忱又会极为有眼色地夸赞一番景国的风土与女子,却不曾想,他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抬眼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对面的少女,而后转回头,对着上位的妇人,声线低沉冷淡。 “贺某的眼睛并不放在这些事上,故而并不知有何区别,也不在意。” 如此不留情面的话,叫太后脸色有些挂不住。 大殿之上一时间寂静无声。 片刻,有人噗嗤笑了出来。 姜雪用帕子遮了遮唇,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显出几分俏皮与揶揄。一字未说,却仿佛说尽了嘲讽。 也不知是在笑太后被人下了面子,还是笑顶撞之人不识抬举、满口胡言。 这一声笑让太后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好同外人发作的不满都朝姜雪发了出来: “长公主既身体抱恙,那便早些回宫吧,来人,送长公主回宫。” 姜雪收起帕子,唇角仍微微勾着,唇边皆是散漫的笑意。她朝上首位瞥了一眼,满不在意地应道:“是,母后。” 她仪态端庄,慢慢起身,朝外走。 鬓边别了一只珠钗,随着起身的动作微微晃动。尾端的细链扫过肩头,折射出金色的日光,晃进了对面人的眼睛里。 姜雪将二人继续的对话甩在身后。 “质子想来是从来没往那些事上头想,如今也该想一想了。你还会在京城住上些日子,有的是时间去结识我大景的女子,到时定会有中意的人。” 贺霁忱并未应声,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 “不知质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殿门打开,姜雪欲抬腿迈过门槛的左脚一停。 屏风后的姜静玥也竖起耳朵,期待着回答。 “长公主殿下?” 姜雪突兀地停在门口,宫娥不知所措,低声问道。 姜雪脚踩在结实的土地上,眯起眼睛,抬头望了望天空。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他还没答。姜雪想回头再望一眼殿内,可最终还是抑制住念头,没有转身。 从容端坐在椅子上的男子手指微顿,微不可查地,头往姜雪的方向偏了偏。 那道倩影重新出现在他的余光里。 他的目力极好,远远的,甚至能看清楚她发饰的样式。阳光下,她整个人似乎在发光。 “无事,走吧。” 大门合拢。 贺霁忱放下茶杯,笑了笑,看向太后。 用一种堪称诚恳的认真语气,开口道:“喜欢漂亮的。” 太后:“……” “最漂亮的。” 宫外遇劫 【10】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太后甚至不用回头,便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然快按捺不住。 姜静玥从小生活在姜雪的阴影之下,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两个字。“漂亮”一词永远是用在姜雪身上,而不是她们母女。 就连曾与姜雪有过婚约的陈太傅嫡孙陈酒,至今也对倾国倾城的长公主念念不忘。 先皇后在世时,容貌便压她一头。后来那人死了,女儿也比她的女儿出众。 若非是她多年的苦心经营,令姜雪在外的名声一落千丈,京城中哪有人会注意到她的亲生女儿。 在熙宁宫伺候的宫人们都知道不可当着静玥公主的面提及容貌,这贺霁忱倒好,什么难听说什么。 太后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笑容。 这两个字堪称太后与姜静玥的逆鳞,贺霁忱竟然直言不讳,说自己喜欢漂亮的?! 太后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压下火气,心里宽慰自己,贺霁忱并不知她们的恩怨,只当是一时口快,不知者无罪。 太后也没把贺霁忱口中的“漂亮”与姜雪本人画上等号,毕竟她才见过那二人之间是如何剑拔弩张的,贺霁忱就算喜欢美人,也定然不会看上姜雪这般娇纵无礼之人。 男人么,会被一张漂亮脸蛋迷昏了头实属正常,可太后从未见过有人这般直言不讳、坦坦荡荡地承认他就是喜欢漂亮脸蛋。 “质子未免太过浅薄。”太后不赞同道,“天下女子千千万万,不是单有容貌这一条,再说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再出众的容颜也有年老珠黄的一天。有修养的女子才是最佳的伴侣人选。” 像她的静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待人接物落落大方,理应被所有男子追捧。 贺霁忱闻言轻轻笑了,摇头道:“太后高看贺某,在下确是肤浅之人。” 太后:“……” “若是不能赏心悦目,又如何能耐住性子去了解其内在?” 太后冷笑道:“质子今日之言说与哀家听听便罢,这般不堪入耳的话叫旁人听了,怕是要笑话质子的。” 贺霁忱无所谓道:“那便由他们笑话罢,贺某的耳朵比眼睛要坚强些。” 太后:“…………” 咚——! 屏风后有什么东西倒了。 贺霁忱手指扣着茶盅,唇沿着杯壁轻抿。 ** 从太后宫里出来时,恰是正午时分。贺霁忱沿着宫廷小路,慢慢地走。太后宫里的小太监将他送至西华门外,转身回去了。 宫门外只停了一辆马车,黑灰色顶棚,蓝色的轿帘,和他来时是一个。 贺霁忱径自踏上脚凳,上了马车,掀开轿帘时,头微微侧偏,目光在车夫身上不经意扫过。 那人普通小厮打扮,灰色短褂宽腰长裤,头垂得很低,看不清样貌,头戴了一顶小帽,看身形和送他来时是一人。 贺霁忱收回目光,坐进马车里。 他端坐在车中,微微阖上双目休憩,感受到车厢慢慢晃动了起来。 耳边逐渐喧嚣,马车驶离皇城。 不知过了多久,贺霁忱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冷色。 他能感觉到,马车不是往驿站方向行进的。 双指抵住车窗,轻轻推开一小缝隙,往外看去。 目之所及,皆是不熟悉的街景。 贺霁忱将车窗合上,心底略过几种猜测,又一一否定。 贺观应虽恨他入骨,视他为眼中钉,但他的势力还未遍及京城,想在由贺国来景国的路上对他设伏还算容易,但他自踏进京城大门那刻起,贺观应再想对他下手,便不那般容易了。 他的仇人不算多,能将他堂而皇之地从宫门口劫走的,暂时没有。 不是仇人,那就是……冤家了。 贺霁忱说不清此刻是欢喜还是期待,更多的是忧虑,他这一趟来京城,也并不是想和姜雪再续前缘,他并不愿给她带来困扰。 既然已经分开,那从前之事随风散去便好,他并非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他身上还背负着许多人的期许与仇恨,不该为了一己私情坏了大局。 承诺既已成为过往云烟,那么她今后和谁谈婚论嫁,又与谁形影不离,皆与他无关,他的心底不应为她再生波澜,亦不该被她的事掣肘,乱了分寸。 好聚好散,当是如此。 贺霁忱心里将是是非非与恩怨纠葛都划分得很清楚。 马车慢慢停下,车夫跳下车悄无声息地离开。 片刻后,有人上车,马车又摇摇晃晃,再次动了起来。 贺霁忱垂下眸子,眼睑下铺了一层阴影。 还算谨慎,他心想,知道换个车夫。 如此看来,再宫门外接他的那人的确是驿站的仆役,不知那人何时被她收买。 一帘之隔,手执马鞭的少年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 他小声嘟囔,语气里透着不可置信,“真是安静。” 若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听说昨日才闹了不愉快,结果今日就让他来接人。 “不是说讨厌吗?匪夷所思。” 这算什么?不打不相识? 他听说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便也不把自己不小心吐露出来的感慨当回事,他不觉得对方能听到那么小声的话。 少年加快了马车的速度,不知道自己的话早就一清二楚飘进人耳中。 贺霁忱目光幽幽,盯着那扇轿帘。 第二段路程并不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裴舟将人带到了目的地。 他跳下车,抬手掀开轿帘,眼睛往里一扫,见到了长公主心心念念的人。这一下便看直了眼,嘴里忍不住念叨:“乖乖……” 这也太俊了些,比他二叔还俊,好似谪仙下凡一般。 难怪长公主改了主意,难怪昨日还针锋相对,今日却出尔反尔,想要此人。 车里的男人慢慢抬眼,不带情绪地向外看,他对上少年那双干净的瞪得溜圆的眼睛,只看了对方一瞬,又礼貌地挪开。 只是匆匆一瞥,已将车外人的身份猜到大概。 少年十五六岁,瞧着比平安要大几岁,也高一些。 服饰颜色虽低调,但衣料与样式皆非凡品。少年做侍卫打扮,但无论是衣着,还是他善于隐匿气息的习惯,都绝不是普通侍卫。 大概是位有些身手、出身不低的近身护卫。 那张脸稚嫩天真,还未长开,但眉眼间与姜雪有三分相像,尤其是眼型,与姜雪、姜连宁一样,都是如出一辙的狐狸眼。 贺霁忱自从知晓了姜雪的真实身份后,便将她的亲族友人都做了了解,这位大概是姜雪的亲生母亲——裴氏一族的后代。 裴家把自家人放在长公主身边,不知是出于真心保护,还是利用血脉之便,想巩固家族地位。 这些念头下意识从脑海中飘过,贺霁忱不适地微微蹙眉。 唯有本能将对方视作敌人时,他才会用这种近乎冒犯的方式去揣测对方。 邵师父教他察言观色、从细微处识人的本事,可不是将这手段用在她的身边人身上。 意识到自己将这意气风发的少年当成敌人,贺霁忱心绪乱了几分。 裴家的后代,应算她的表弟。 虽然看着比她小些,但贺霁忱记得,按照景国的风俗……表姐弟也是可以成婚的。 贺霁忱抿了下唇,冷着脸起身,走下马车。 茶楼私会 【11】 裴舟不设防迎了一张冷脸,懵了懵。心头有许多不解,盘桓不去。比如—— 他见到车夫不是驿馆的人,为何一点儿都不惊讶? 他就这么下车,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茶楼,怎么都不问一句此处何地?为何来此? 他为什么凶我?我驾车还算稳当,应该没摔着他吧?他凭什么瞪我? 他好像认识我似的,不问我是谁,也不问是谁指使,究竟是神机妙算猜到了,还是纸老虎在这装腔作势、故作深沉? 种种疑问和念头,最终只剩了一句: 如此俊俏的郎君,难怪阿姐会惦记。 裴舟晃神的功夫,男人已经进了门。裴舟挠了挠头,赶忙一路小跑追上去。 他进了香茗轩,只见那位郎君正立在柜台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向他热情介绍的美人掌柜。 美人掌柜姓柳,并非是茶楼真正的主人。 据说茶楼背后的主人和他家二叔有私交,所有长公主才会选在这个地方见面。 安全、隐秘。 裴舟随着长公主来过几次,同掌柜也算熟识,他想起掌柜的那异于常人的癖好,冷汗唰的下来。 这可是长公主看上的男人,万万不是旁人能染指的。 裴舟跑近了,能听到掌柜捂唇轻笑,眉眼柔情,娇滴滴地:“哎哟,咱们京城何时有这般标致的人儿了,奴家竟不知天神下凡……” 说着说着竟要上手! 裴舟瞄了一眼,只见冷面公子脸色愈发冷峻了。 他头皮发麻,不由分说便将贺霁忱从魔爪中拉走。 一路逃窜,走上楼梯,裴舟讪讪地松开手,冲对方拱手赔礼:“在下裴舟,公子莫怪,柳掌柜她见到气度不凡的男子时,惯来如此……” 贺霁忱脸色微微发白,眉心拧着,显然是对方才之事挂怀于心。他隐忍着,半晌,将不悦的情绪尽数吞了下去。 此刻,他才同少年正式说上话。 “带路吧。”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配上他从容镇定、轻描淡写的语气,裴舟确定,他真的猜到了。 长公主看上的人实在聪慧,冷静自持,委实不好对付啊。裴舟正色两分,“您请这边走。” 一楼大堂尽是散座,现在是正午,喝茶谈事的人少,多的是饮酒用膳,三两知己聚在一起谈笑,闹哄哄的,热闹得很。 二楼与三楼是雅间,而三楼只接待贵客。裴舟将人引上三楼,领到走廊尽头。 一路走来每个屋子的门板上都挂着牌子,上书摘自诗词的雅号,唯有眼前这间,门上空荡荡的,没有名字。 裴舟敲了三下门,又原地静候了会,听到屋内传来声响,才轻轻推开门。 ** 楼下大堂,走进来一身形高大健硕的男子。那人入得门来,径自走向柜台。柳玉宜正托着腮,懒洋洋地扒拉算盘,面前的账本上忽然落下一道阴影。 她懒散地抬了眼皮,看清来人面容,眼底蓦地闪过一道光,笑容随之而起,惊喜道:“邵哥,你回来啦!” 被唤作“邵哥”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多,肤色略深,剑眉星目,不怒自威。他微微侧着身子,将小臂搭在柜台上,倚着边儿,状似不经意间扫向全场,眸光凌冽中带了几分警惕,“近来如何?” 柳玉宜眼睛贪婪地注视着男人的侧颜,压不下唇角的笑容,“一切如常。” “嗯,警醒着些,主子来京了,这城里怕是会不太平。” 柳玉宜闻言愣了愣,“公子来了?那他,我还不认识他,他若是来这……” 邵卫没发现可疑的人,收回视线,看向柳玉宜,“他不会来,知晓他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柳玉宜懂事地点点头。 像她这种被人卖到勾栏瓦肆的女子,能遇到贵人,被人救赎出来,已是天大的福分与幸运。能有机会报答恩人,她定会倾尽全力,就算搭上一条命也在所不惜。 “邵哥,当初是你把奴家带出来的,奴家都听你的。” 邵卫勾着唇,笑道:“都是公子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 柳玉宜感慨地点点头,“公子确与旁人不同。” 能将他们这些下等人的贱命看得同等重要的人,柳玉宜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只可惜她这样的小人物,没有机会到人身边伺候。 “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 柳玉宜扶了扶发钗,语气带了几分得意,“邵哥这是看不起奴家?这京城的高门贵妇人中,不说各个都与奴家相熟,起码有八成,奴家都说得上话。” 邵卫眼底露出赞赏,“做得好,我会和公子说。” 柳玉宜用帕子遮了遮唇,低低地笑,“赏赐倒不在意,邵哥若是愿意到奴家舍下坐坐,便是给奴家最大的奖赏了。” 她说着,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摸向男人的下巴。 那处续了一圈胡茬,触感粗粝,扎得手心痒痒的,一路痒到人心里。 “瞧你憔悴的,真叫人心疼。” 邵卫望着女子姣好的面容,以及她眼底未及诉出的情谊,愣了愣,片刻后,他笑着别开头,“帮公子处理老家的尾巴,匆忙了些。” “老家”是指他们的故乡,贺国。 柳玉宜盯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少顷,她慢慢笑起来,若无其事收回了手,“公子此次来京城,要留多久?还会回去吗?” 柳玉宜不太了解具体的情况,但对那人的身份也有过猜测。 她早就知道自家主人的仇人在贺国的王庭内,曾想过主人或许是皇室中人,直到方才邵卫同她说,主人到了京城,再想到最近京城中的传言,她才确定了主人的身份。 不过这些不该她知道的事,她即便猜出,也不会乱说。 柳玉宜忧虑道:“这里新的皇帝不是个糊涂的,若公子来,行事不可太张扬。” 邵卫并不担心,站直了身体,将袖子挽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不必忧心,他素来低调。” 甚至低调得过于保守。 “若非为了给咱们这帮蝼蚁挣条活路,他也不会去争什——” “掌柜的!”有个年轻公子醉醺醺的撞过来,脸蛋红彤彤的,满口酒气,“柳掌柜,听说你喜欢会写诗的,我,我也会写!我打算参加今年的会试,等我考中,你……你……你来我家,赴宴,可好啊?” 邵卫抱着肩,看热闹似的觑着那浮躁的年轻人。 柳玉宜风情万种地冲人眨了眨眼,“好啊李公子,不过您可得先考上才行。” “就是!我说七郎,哪有还未赴考,便邀人赴庆功宴的?” “哈哈哈就是啊李七,快回来吧!别让人家柳掌柜看你笑话!” 远处是年轻公子的同窗在调侃哄笑,李七公子醉得厉害,只听进去柳玉宜答应了,兴奋地拉着柳玉宜的手倾诉衷肠,赶也赶不走,最后被同窗架了回去。 人走远了,柳玉宜无奈地用帕子擦了擦手。 “不喜欢他?” 柳玉宜斜邵卫一眼,“奴家喜欢长相俊俏的,越俊越好。” “俊俏?你说你家中那些男子都是俊俏的?”邵卫难得开起玩笑,“你若见了公子,才知道何为俊俏。” “那就算了吧!奴家还没活够呢。”柳玉宜吓得不清,连连摇头,她可不敢开主子的玩笑。 柳玉宜忽想起什么,又一脸激动,春心浮动的样子,“哎,不过奴家今儿见到位仙人,那人看着不食人间烟火,一副绝世美人坐他怀里他都不为所动的模样,若是能与这样不可冒犯的郎君共度一……一个时辰!奴家此生都值了!” 邵卫:“……” 冷淡禁欲,高不可攀? 听着真是耳熟得很。 ** 楼上,柳掌柜满口称赞的“谪仙”正襟危坐,看着自己面前那杯雨前龙井,心如止水。 他自进门来,便一个人坐在桌前。对面是空位,并不见人来。 可他不觉得是自己猜错了。 贺霁忱抬起头,目光静静落在不远处的一扇屏风上。 那扇屏风后头还有个房间,他能听到那后面有人的呼吸声,从呼吸节奏与轻重判断,是姜雪无误。 她买通了驿馆的役使,把他带到这儿来,却不出来见他。 贺霁忱只当这又是姜雪在逗弄他,并不知道,屏风后面的女子心中是如何忐忑的。 姜雪听到了门外的动静,知道人已经来了。近乡情怯,便是眼下情形。 这是他们重逢以后,头一回在皇宫以外的地方见面。比起在皇宫里,这里多了几分放纵与隐秘感。 在皇宫里,她要循着规矩,谨言慎行。可在这里,她是否能像在他家里那样,在他面前肆意撒娇呢? “小别胜新婚”,姜雪觉着他们俩现在就是这几个字儿,她迫不及待想见他,又不知见到面后第一句话说什么。 姜雪的一颗心始终悬着,心脏蹦得又快又急,她感觉自己喉咙都像是被火烤得一样干热。越紧张、越期待,越不敢迈开第一步。 直到她的手臂被人握了一下,她受惊一般回头,眼睛睁得老大。 竹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一边用目光怂恿,一边冲外努嘴,好像在说:快上啊! 姜雪脑海里忽然回荡起刚到茶楼时,竹沥惊人的话语: “他说尚未成家,那的确是实情,你们一没有拜过天地,二没有三书六礼,只能算是口头约定,私定终身,这事儿不好宣扬,万一太后追问起来怎么办?” “您不告而别,是理亏的一方,他那么回答,肯定还因为心里存着气,故意如此。殿下,您仔细想想,您问他可有婚约时,究竟是他没听到,还是他没舍得反驳您啊?奴婢记得咱们在他家住时,他可是连几里外的脚步声都能听到,奴婢可不信他那么灵的耳朵,到京城就不灵了。” “您当初逼婚——咳,许诺终生时,他也并未否认啊。没说不行就是默认,就是同意和您洞房生孩子。” “殿下,既然您已经把人给抢来了,索性就是今儿了,不如——” 姜雪的大脑被记忆里的声音反复蛊惑,恍恍惚惚中,感觉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推着往外走。 等她再度回神,她已经站在了屏风外面,贺霁忱的面前。 而竹沥,早已带着所有人已经从屋里退了出去。 哐——!! 关门声重重拍在她的心头。 屋子里就剩下她和贺霁忱二人。 姜雪蓦地抬眸,对上男人冷静的视线,心弦一震。 她耳朵里填满了如战鼓般的心跳,那嗡鸣声又如烟火骤然轰开,而后带着滚烫的余热,一路从耳廓烧到了脸颊。 “……索性就是今儿了,不如生米做成熟饭,看他还怎么赖。” 竹沥的魔音不绝于耳。 姜雪怔怔地与贺霁忱对视。 抿了下干涩的唇,忍不住的,往前迈了一步。 心有委屈 【12】 到底是有隔阂在,姜雪实在没法子像无事发生一样,什么都不说清楚就同他嬉笑打闹。 可她的确想他念他得紧,受不了再和他分开一会儿。 姜雪也很想像竹沥说的那样,可万一,他们真的有了什么,皇兄定不会饶了他。 兴许原本对贺霁忱还优礼有加,一听说他们的事,怒火还会更旺。 姜雪不敢用贺霁忱的生命安危冒险,她对于他来说万分珍贵,万万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此刻这是在私底下,她要再试试他的底线才行。 从前只有她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份儿,如今他们的关系出现了裂痕,不知他是否还一样纵她如初。 姜雪故作镇定,在贺霁忱对面落了座。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余光瞥见男人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手腕不自觉抖了下。 若是以前,水不小心倒出来,他定会无奈地看着她,而后帮她收拾干净。 可今日,水滴落在桌上,他仿佛没看到似的。哪怕随着她喝茶的动作,袖口被沾湿,他也无动于衷。 有了对比,姜雪心里颇不是滋味。 以前他们相处时,不说话的时候也占大多数,即便安静,也都是气氛平和的,总有默契在暗暗流动。 可今日,姜雪察觉不到他的温柔,她隐隐约约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疏离与拒绝,这叫她心里苦涩难当。 幸好在宫中的生活教会了她伪装自己的情绪,她很会粉饰太平。只不过这项技艺从未对着他施展罢了。 姜雪想着想着,心底蓦地轻松了不少。 她长这么大,想捕获谁的心都能得逞。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不屑与之为伍的人,并不存在她讨好不了的人。 如今不过是从头来起,只要她以真心待之,他总能回心转意。 姜雪原以为自己不知该同他说什么,可一抬头对上那双眼睛,朦胧的爱慕又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心里自然而然就有许多话想对他倾诉。 果然无论是何时,他总能有让她一眼就钟情的本事。 姜雪在短时间内疏通好心结,整个人放松了不少,她眉目含情,笑着望向他。 “今日我离开后,你是如何回答太后的那个问题的?” 她舍不得错开眼睛,一瞬不瞬瞧着对方。 男人闻言神色有片刻不自然,他垂着眼睛,盯着桌上那片水渍。 避而不答:“殿下有何吩咐。” 姜雪“啧”了声,不满他逃避的态度,“我自是好奇才问,你只管回答便是。” 她这样耍赖的招式从前屡试不爽,他总拿她没办法。谁知此刻,他却不吃这一套了。 “殿下有问,贺某不敢不答。” 怎么总感觉阴阳怪气的。 姜雪越听越别扭,她微微蹙眉,“你一口一个殿下,是要同我生分到底吗?” “不敢。” 哪里不敢?她看他敢的很。 姜雪精致的五官因委屈而皱在一起,不丑,反而有种娇嗔的风情。 “我知道,你心里在怨我,所以不好好同我说话。” 他们之间的矛盾总要挑明的。 贺霁忱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和他清算过往了。 也对,她素来便是我行我素,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从来不管他想不想谈,有无心情谈。 他显然更不想说那件事,于是又回到最初那个问题。 “贺某乃是不通风月之人,并不懂何谓喜欢,”贺霁忱语气平淡,“在下性子天生如此,叫殿下失望了。” 听不出他是在讽刺,还是真心实意。 以那几个月的相处对贺霁忱的了解,他绝不是讨人喜欢的性子。 不会哄人开心,不会看人脸色,不体贴,也不会坦白自己的真实想法,总是要靠她来猜。 失望是有一些的,早就有过了,在她总是得不到回应时,她便已习惯。 可习惯又能如何,即便知道他是冰块,是块朽木,她也忘不了他。 人人都说她这个长公主总是高高在上,可她却觉得,自己不及贺霁忱半分。 “好,那我不问你怎么答的,我们说正事。” “有些话,我必须要尽快同你解释清楚。” 姜雪的袖子沾湿了,潮乎乎的,很难受。她将另一侧宽袖叠过来,垫在手腕与湿布料之间。 几乎是她才一动作,贺霁忱的目光便落了来。他的视线在那处洇湿的袖口上停了又停,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的动作被掩在袖子里,无人察觉。 姜雪一边整理,一边道:“这些天我真的想……罢了,不说那个。” 她将想念收起,轻吸了口气,直视他目光,坦诚:“我不告而别,实在非我本意。当初我离宫,本就是与护卫失散,才碰巧被你救起,后来那日我们……” 她本来想说吵架,抬眼觑着对方的脸色,见人家根本没看自己,而是看着桌子,他一副心不在焉样子,姜雪索性含糊着带过。 “那日我赌气而去,在街上竟碰巧遇到寻我的侍卫,他们见到我痛哭流涕的,大张旗鼓就将我接到了当地刺史的府上……”姜雪的目光暗了下去,舔了下唇,心虚,“我承认,当时和你吵架后,我心里难受得紧。我想知道我若是没回去,你会不会着急。所以并未第一时间叫人给你传话,而是让人守在我们分别的地方等你,看你会不会来找我。” 贺霁忱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话匣一旦开闸,便愈发收不住了。 “你就当我任性好了,反正我在你眼里,早就是任性极了又蛮不讲理的。” 这袖子真是烦人得紧,拢也拢不齐,还把原本干的地方也弄湿了。 “我知道自己不该离家出走,我明知你那闷葫芦性子,定不会来找我的……我不该心存侥幸……” 郁闷至极,少女双臂交叠在桌上,整个人伏了上去。 她将下巴垫在手背上,卷曲的长睫脆弱地颤动,眼底尽是后悔,闷闷不乐道:“我告诉自己,就一晚,我就气你一晚,转天定回去找你,可谁知,转天一早天还没亮,皇兄就派人来了。” 皇帝的命令其他人不敢违抗,姜雪被人请上回宫的车驾,她直到离开,都没来得及等到盯梢的仆从回话,不知道他到底出来找她没有。 贺霁忱垂着眼睛,将情绪尽数掩藏。 他回去了的。 确切的说,他那时从未离开过她身边。他隐匿了气息,在暗处一直跟着她,看着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把路边的野草当做他,狠狠地踢开。 他不知如何哄人,惹了她伤心,也只敢悄悄跟着。 直到他看到一众官兵在她面前整齐跪下。 那是景国的士兵,而他这样的身份,又如何能现身呢。 “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我坐在回京的马车上,无数次想跳下车去,回去找你。可我……”姜雪的声音哽咽了两声,又被她生生忍住,“可我不能,我不仅是我自己,我还是一国的公主。” 她没法将京城的亲人丢下,她只能抛弃了他。 “你告诉我你叫裴雪。” 姜雪没想到他听完她的剖白,是这个反应,“我……” 男人目光冷淡克制,直视着她,又道:“你说自己父母双亡,投奔舅父的路上遇劫。” 姜雪觉得贺霁忱此刻的目光像是一巴掌,打在她头上。 她才想起那几个月说了许多胡话,都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一直耿耿于怀。 “我那时随便说说——”姜雪力不从心地解释,“不是,原先我没以为我们会……” 没以为他们会长久。 那她还不停地撩他? 这样显得她更渣了。 贺霁忱沉默了瞬,又轻声道:“这些都并非我问的,而是你自己讲的。” “我那不是……因为我好奇你,想问你……” 贺霁忱轻轻笑了笑,“殿下好奇在下的事,故而要编织谎言,用来交换在下的真话。” 姜雪无措地看着他,“我……” “可我对你,没有一句假话啊。” 语气低到尘埃,还有些委屈。 第 13 章 心口不一 第13章 【13】 姜雪彻底慌了,“我那是……我没……” 她从未听过贺霁忱这样的口吻对她说话。 他的声音永远平稳,他的情绪也永远稳定。 哪怕是他们分别前那天吵得很凶,也是她一个人单方面流着眼泪在抱怨,而他只是目光微微波动,而后又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静静看着她,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贺霁忱何时对她有过类似的抱怨? 没有,从未有过。 他这是在抱怨吧?因为他对自己毫无保留,所以才痛恨她撒谎。 可那时他们是萍水相逢,哪怕他长相合她口味,哪怕他救了她,以她当时的处境来说,很难对陌生人敞开心扉。 她该时刻抱有警惕的,她没错。 她一直一直劝慰自己,即便当时听着他一声声的裴雪?”,她有愧疚,但理智仍占上风。 姜雪做的最不理智的事,就是缠着他,同他私定终生。 贺霁忱说完那句话便抿起了嘴,将头偏向一边。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房间角落,落在那扇屏风上。 姜雪忽然想起当初她诓来的关于他的事—— 她问他父母何在,他说生母早亡,生父不喜他,所以他独居在那里,无人打扰。 她又问起他的成长环境,若是无父无母,一个人又是如何长大的。他回答说自己运气还不错,虽然家里无人在意他,但无亲无缘的人中,总有好心人会照顾他。 她嫌他家徒四壁,他说那里不算他的家,只是临时居所,因为一些缘故,暂居而已。又问那他的家在哪里,他说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他的家被他的长兄一把火烧了。 其他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在御花园意外重遇,姜雪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被贺霁忱骗了,她从不知道贺霁忱是什么贺国皇子。 可此刻冷静下来想想,贺霁忱回答的确是实话。 见过贺霁忱以后,姜雪叫人打听过。 贺国三皇子在皇宫中生活的时日很少,他从小便被贺王养在外面。贺霁忱所说的好心人,大概是别苑山庄中的下人们。 皇兄说他处境艰难,谢千阳说他并不受宠,都对上了他自己所说的,家里没有人在意他,所以他才会独居在外。 或许他并不把自己当做王的孩子,以贺霁忱这般内敛的性格,更不会主动去说自己的身世。 他的确不曾欺骗过她,倒是她自己,谎话连篇,始乱终弃…… 姜雪慌乱地看着贺霁忱。 在承文殿时,他对她视若无睹,想要他正眼看自己,回答她的问话。可此刻姜雪才知,他的主动回应,比漠视更加令人难受。 “所以,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我不告而别吗?” 听声音,姜雪难过得快要哭了。 她忽然咳了起来。 大抵是情绪激动了些,早上便有些昏沉的 头此刻更痛了。 贺霁忱克制着不去看她,袖中的五指攥得青筋暴起。 他喉结轻轻滚动着,压抑着情绪,低声道: “凡你问话,凡我出口的答案,皆是实话,从无半句虚言。” 至多的,她没问,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贺某不是善于言辞之人,也知自己性情古怪,面对殿下的青睐,总是受宠若惊,不知如何应对。”他停住,不禁转过头来。 眸子里是一片暗色,到底没忍住,目光寸寸划过她满是委屈的面庞。 不知是咳嗽的,还是旁的原因,她眼角泛起了红。 贺霁忱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如砂石磨砺,又涩又缓:“既已分开,不如就此——” 姜雪瞪大了眼睛,忽然很害怕他继续再说下去,于是她动作先于意识,猛地站起来,前倾了身体,掌心捂在了他的唇上。 贺霁忱就是这样,平常不爱开口,若开口,便少不得要折磨她。 她不想听他说出恩断义绝的话来,她今日冒险来茶楼与他见面,不是要同他断绝关系的! 被她打断,他不再说。 方才一时情急,姜雪捂住他的嘴。等安静下来,才后知后觉有多暧昧。 男子温热的呼吸轻缓地喷洒在她的掌心中,痒意顺着十指,直连到心脏,如一条白色的羽毛,撩拨似的扫过心头。 姜雪像是被烫到,蓦地收回手,脸颊慢慢红了起来,喉咙再度传来一阵痒意,她侧过头,没忍住又咳了两声。 “我……我还能那样叫你吗?”她咬住唇,一双狐狸眼期待地望着他,试探,“哥哥?” 贺霁忱阖了阖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情绪又归于冷静。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 以为他要走,姜雪心底一惊,顾不得多想,身子向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被抓住的那只手猛地攥成拳。 贺霁忱将那两根受伤的手指死死攥住,藏进掌心。 姜雪感受到他的力道,有一瞬间慌乱,怕他将自己甩开,忙道:“你要回去了吗?” 贺霁忱任由她抓着,眼神却落在地上破碎的茶壶上。 姜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刚刚只顾着拉他,不小心将茶壶挥到了地上,而她自己本就沾了水的袖子,这下更湿了。 又是碎了的茶具。 这是老天都在暗示她,他们俩不会有好结果吗? 门外竹沥听到动静,赶忙推开了门,裴舟担忧地问:“阿姐,怎么了?别吵架,别吵架啊……” 姜雪迅速敛了哀伤神色,将握着男人的手置于身后,依旧没松开他,她往前半步,用半边身子挡住众人视线,“没事,本宫不小心打翻杯子罢了。” “没吵架便好……” 只稍稍解释的功夫,贺霁忱慢慢站了起来。他比姜雪高了一头有余,微微垂首,看向少女。 “殿下的话,字字令人动容 ,但……贺某不敢再听了。 说罢悄悄从她的手中挣脱开?_[(,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门口众人触及到男人冷淡的目光,下意识让开了一道路。待人消失在走廊尽头,裴舟如梦初醒! “阿姐,我先送他回去。” 说着追了上去。 竹沥犹豫着,走近屋里,她瞧着殿下伤心的样子,正要宽慰,目光忽然被某处吸引。 “哎?殿下这……” 姜雪神色颓唐,顺着竹沥所指方向看去。她目光凝滞,缓缓抬起手臂。 她洇湿的宽袖被一条洁白的手帕包了起来,被个黑色细丝样的东西缠起,潮湿的部分彻底与她的手腕隔绝开。 竹沥看清那黑色细丝,错愕不已:“殿下的袖子被一根铜丝束着?殿下您自己绑的吗?” 不太合规矩,但袖子湿了不扎起来确实难受。 姜雪摸了摸那根细而坚韧的铜丝,心跳声愈发剧烈。 ** 贺霁忱快步下了楼,径自走到柜台前。 邵卫还靠在那同柳玉宜说话,余光扫到一道熟悉的人影靠近,身子慢慢站直。 贺霁忱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放在台上,他手臂随意搭在台沿上,看着柳玉宜,轻声:“麻烦了。” 柳玉宜捧着脸,一脸欢喜地对他笑,“哎!公子真是客气了,这就给您送上去。” “嗯,多谢。” 贺霁忱微微颔首,侧头看了一眼已经傻了的男人,没说什么,转身出了茶楼。 邵卫半晌才回过神来,抬手掐了自己一下。 “嘶……”是真的,不是梦。邵卫看到柳玉宜对小二说了声去吧,他摸了摸脖子,惊出一层冷汗,“认识的?” “哦,那就是奴家同你说的呀,想同他春风一度的仙人一般的公子,怎么样,俊吧?” 邵卫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叫你作甚?” “他怪得很,刚来店里时,就说等他走了,往楼上贵客那儿送一碗汤药,喏,药方在此。他是大夫吗?”柳玉宜竖起笔杆,戳了戳下巴,“看着不像,这一手好字,倒像是教书先生。” 邵卫紧张不已:“药?他受伤了?!” 柳玉宜奇怪道:“奴家说的是汤药,伤寒药。” “那就好……”邵卫喃喃,“贵人是?” 柳玉宜环顾四周,低声:“宫里的那位。” “……哦,哦,裴家。”邵卫看着她将碎银收起,美滋滋地记账,一阵牙疼,“这钱你也敢——” “嗯?” 柳玉宜眨了眨眼。 邵卫憋了半天,黝黑的肤色里透了点红,“……算了。”! 柚一只梨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 章 引他吃醋 第14章 【14】 药送至楼上雅间,竹沥没接,皱眉道:“这是什么?” 小二道:“是伤寒药,掌柜的特意让小的为贵人送上来。” 竹沥警惕:“可我们没有要这个。” 小二也不知具体内情,一脸憨厚,“是位公子说要的。” “哪位公子?” 小二摇头,“好像刚刚出去了,小的没瞧清楚。” “公子”一称呼出,姜雪第一反应便是贺霁忱,而后又否定了这个猜想,觉得不是他。 他方才看上去很难忍受同她交谈,怎么想也不会关心她。再说,他应该也不知道自己生病的事。 倒是来时裴舟问她要不要回裴家坐坐,她说了自己身子不适,就不去了。裴舟年纪虽小,但心思细腻,顾虑周全,这碗药兴许是他的心意。 这家茶楼的老板与裴家二爷私交不错,是上门做客可以留宿的关系,若说全京城中于姜雪来说哪里最安全,那便是此处。 药是掌柜的准备的,药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送药的人。 要是他就好了。 可为何不能是他呢。 姜雪想起被他叠起的袖子,心跳又慢慢快了起来。 竹沥不懂医术,并不能分辨那药究竟有没有问题,长公主人在宫外,来路不明的汤药还是不要入口为好。她最终也没有接下药碗,要打发小二走。 姜雪忽然出声制止,“等下。” 她脚步略急,走至近前,垂眸凝视碗中黑黢黢的汤药。 她记得,自己上回生病时,是贺霁忱为她诊的脉,不是请的郎中。他懂医术,那是否……是否能靠观望察觉出她生病了呢? 他们在太后殿中时,她咳嗽过几回,万一被他听到,他放在心上了呢? 重逢以来,姜雪一直不敢多想,害怕自己自作多情。 但今日,一切发生了转变。 袖口处传来的束缚感,叫她不得她不多想。 他是否在暗自担心自己呢? 痴心妄想吗?可姜雪的直觉告诉她,不是。 姜雪迈步朝楼下走去。 是与不是,一问便知。 ** 贺霁忱出了茶楼,看到裴舟正站在马车旁边,茫然四顾。 见人从自己身后来,裴舟一头雾水,喃喃:“你……才出来?你不是在我前面下楼的吗?” 裴舟往外冲时一心想着追上去,没往柜台看,更想不到贺霁忱会有事要办。 贺霁忱没有回答,冷肃着脸,默不作声钻进马车。 裴舟尴尬地笑了两声,挠挠头,也跳上车,架着马车往回走。 车厢内,男人面上的冷静寸寸崩裂。 他不该多此一举,叫人给她送药的。 贺霁忱闭上眼,神情懊恼,心想着,若她去问,能得到真相的可能有几成。 果然,一遇上她, 脚步便乱了。 得到真相的可能必定是十成。 柳玉宜作为被主子安插在景国的探子,自然要同贵人们交好?_[(,谎话能少说便越少越好。 “是后来上去的那位神仙般的公子吩咐的,”柳玉宜好奇二人的关系,小心试探道,“您瞧,方才那公子离开,还给了银钱呢。” 她瞧着贵人的神情,贵人似乎很是激动,眼睛都红了。竟感动成这样? 柳玉宜暗暗可惜,看来那位俊俏郎君是没法被她收进府中去了,她总不能和贵人抢人啊。 姜雪手捧着白瓷碗,心底万千情愫在这一刻冲破顶峰。 原来在这段感情里,并非只有她一人念念不忘。 她能理解他的种种冷淡,因为心里有怨、有气,所以才那样冷漠对她。可他实际做出来的事,却与他说的话毫不相关。 嘴上说着再不敢听她的话,背地里悄悄替她挽起湿透的袖子。 看似不愿与她共处一室,却又悄悄忧心她的身体。 真是一如既往的嘴硬心软,口是心非。 还在意她便好,哪怕现在依旧拒绝她,她也不算毫无胜算。 这回她就算用尽手段,也要同他重归于好。 至于皇兄那边……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此生头一回想为自己真正争点什么。 姜雪弯着唇,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转头看向始终沉默在侧的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男人。 “邵老板,本宫有一事相求。” 还未来得及逃离的邵卫:“……” 他的脸方才一直冲着另一边,扭曲的神情藏在阴影里,暗自思索自己今日究竟为何要来这一趟。 若是一律不知,便可在公子面前装聋作哑。可偏偏他今日来了,遇上了,偏偏自己太聪明,稍稍一想便顺通了所有关窍。 怎么办,回头去公子处报道,到时公子万一问起来,他要如何作答? 他可以帮公子处理脏事,却不懂如何与女子周旋。 更何况,眼前这位女子,一看就是公子的“私事”!很不一般的私事! 邵卫转回头的瞬间,变换了番表情,他和善地笑笑,黝黑的皮肤上,一排洁白的牙齿格外显眼。 “长公主吩咐便是。” “不知邵老板方才可瞧见那位公子了?”姜雪将手中空碗放在柜台上,“就是送药的那位公子。” 邵卫绷着笑纹,“……这,倒是瞧见了。” “嗯,那往后那位再来的话,劳烦邵老板派人往裴府通传一声。” 邵卫:“……” 通传什么? 听上去偷偷摸摸的。 这到底是贺霁忱何时沾惹上的一段情缘啊…… “哈哈,草民遵命。” ** 傍晚,鸿胪寺驿馆。 冯主簿送走了贺国的使臣,来到贺霁忱的 门前,敲门:贺公子?_[(,没打扰您休息吧?” 平安将门打开,冯主簿手拿着一壶好酒,笑呵呵地进了门。 彼时贺霁忱正在写文章,他放下笔,绕开书案,迎上去,“时辰尚早,并未歇下,请坐。” 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两日已相熟。 冯主簿爽朗笑道:“今儿可是十五,贺公子应该去院子里赏赏月才是啊,总闷在房中读书太枯燥。” 贺霁忱愣了愣,“十五?” 他往外看了眼,见空中圆月明亮皎洁,叹了声,“竟这样快。” 一转眼,他离开贺国已快半月。 “对了贺公子,今晨你们贺国的使臣进宫向陛下辞行,现下已经不在京城了。” 贺霁忱回过头,嗯了声,“我知道。” “贺公子,来!”冯主簿兴冲冲地为贺霁忱倒了杯酒,热情招待,“内人前两日回越州娘家,带回来好几坛子女儿红,快尝尝!” “多谢。” 贺霁忱端杯啜饮,酒香气顺着气道滑入胸腔,只一杯下去,耳朵便慢慢热了起来。 冯主簿眼睛尖,瞧见这奇妙的反应,愣了片刻,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贺公子啊,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啊?” 一杯就上脸,贺霁忱无奈浅笑,轻声言道:“大人见笑了。” 冯主簿也没想到,自己一直想方设法想拉关系套近乎的人,一杯酒就解决了。 这驿馆里的差役和官员们,哪有见过面前人这般情态,他这也算是贺霁忱来到景国后,关系最好的一名官员了吧。 冯主簿一时间得意忘形,仍记得自己今日来的目的。 “这酒啊,下官方才往谢丞相的府上送了点,没想到谢五郎和长公主也在,两人尝过以后,都赞不绝口呢,哈哈哈。” 低头饮酒的男人动作微顿,眉心不自觉蹙了蹙,他抬头,“长公主?” 冯主簿点头,“是啊。” 他被男人陡然冷下去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清醒了不少,但想起长公主的嘱托…… 冯主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闷壮壮胆,转述着长公主让他重复的话:“殿下说,这酒汁浓馥郁,香气四溢,可谓佳品,还说……哦不,殿下她与谢五郎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谈笑古今,好不快活!呃……” 面前人慢慢放下了酒杯,沉默地看着冯主簿。 不知是否饮了酒的缘故,周身的矜贵气息中,温和感弱了不少,多了几分横冲直撞的锐利,尤其是那一双眼,将月光与烛光皆吸了进去,瞳孔漆黑,愈发深沉莫测,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贺霁忱垂下眼睛,注视着杯中泛起涟漪的酒液。 原来她对自己诉完衷肠,又去和谢五郎见面了。 饮了他的伤寒药,还要同谢五郎喝酒。! 柚一只梨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 章 绯红耳坠 第15章 【15】 ㈤想看柚一只梨的《雪霁归春》吗?请记住[]的域名[( 贺霁忱此刻的目光实在可怕。 “哈哈,哈哈……”冯主簿错开视线,干巴巴道,“抱歉啊贺公子,下官不该提长公主,下官自罚三杯!” 他的话说是说了,但刺激也是真刺激。 心里暗自嘀咕,长公主和贺公子关系不是不好吗,那怎么长公主专门托他带话呢。 不过看贺公子神情,带的话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好话,虽然他不解其中深意,但……贺公子一副十分不悦的表情,想来是有些恩怨不足为外人道的。 冯主簿此行就是为了传几句话,喝过半坛子酒,晃晃悠悠地走了。 贺霁忱只饮过最初的那一杯,而后再也没碰。 院中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他站在廊下,静静望着高悬于空中的那轮圆月。 平安大概知他心情不好,不敢触他霉头,抱着剑翻上房顶躲了起来。 十五的日子,驿馆里的差役也都聚在一处,举杯畅饮去了,整个院子只有他和平安两人。 平日觉得吵闹,今日却感觉过于寂静。 一更时分。 有人来了。 身穿一身夜行衣的男子踏着虚空夜色,从墙头轻巧跃下,单膝在地,抱拳低声:“公子。” 风声簌簌,月光如洗。 贺霁忱恍然回神,才发觉浑身都被冷风浸透,背后的伤口也隐隐发疼。 院子里不是回话的好地方,贺霁忱起身回房。 房门紧闭,平安守在门口。 贺霁忱正襟危坐于书案后,“小心护送赵丰回去。” 喝了酒后,嗓音都稍稍沙哑。 邵卫恭敬颔首,“是,您放心,属下等定会将赵御史顺利送回王庭。” 赵御史便是送质子入京的贺国使臣。 当初大皇子贺观应为了彰显自己的宽宏大度、君子心肠,特意没从自己的幕僚中选人。 那位中选的使臣是言官,朝堂上得罪了不少人,这一趟被派来护送他这个不受宠的皇子出使景国,算是趟苦差。 使臣离开前的某夜悄悄递了信来,说贺国内部出了点小乱子,使臣要趁着这机会回去搅混水,还说回去等他归国。 他们都以为他会很快回去,他们认为他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只看他想不想。 他们都想不通为何他会任由贺观应摆布,为何非要要来景国不可。 邵卫静默片刻,换了话题,低声道:“属下已将您暂居的住处清理过了,但离开时好像瞧见千麟军的人。” 千麟军是只听命于大景皇帝的心腹亲军。 邵卫不解为何会在那两国交界的不知名的乡野看到皇宫内的禁军。 邵卫正说着,只见贺霁忱站起身,绕到了屏风后,不知去做什么。 只听到有木匣拉开的声音。 片刻后,邵卫隐约闻到一股药膏的味道。他拧起眉 ,心弦绷紧,“公子,您受伤了?” 床榻前,贺霁忱垂着眸子,认真地往手指上涂药。 ?本作者柚一只梨提醒您《雪霁归春》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那两根手指的伤痕已经显旧,结的痂结结实实,还未脱落,便被人糊上一层又一层的祛疤灵药。 数月前,贺观应派人刺杀他,还把他一直居住的山庄一把火烧了。 家没了,他也不慎负伤。他的那些下属,包括平安,全都听从他的命令,留在了永都打探消息。 贺霁忱一人独往乡村养伤,跟他们短暂地断了来往。 只有连自己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才是最安全的。 邵卫听吩咐做事,从不质疑贺霁忱的任何一个决策。 贺霁忱要他们不要找他,那邵卫便会管好手下的人,不去打扰。 贺霁忱要主动踏入贺观应的陷阱,那邵卫便为他扫平障碍,让他顺利入京。 可大景皇帝的人为何会到那个连邵卫都是才知道的地址? 这叫人不得不警惕。 贺霁忱听罢,垂着眸子,轻描淡写:“无妨,收拾干净便好。” 邵卫松了口气,“是。” 主子总有自己的理由,他无条件服从。 屋里忽然没了动静。 邵卫望向屏风,见人似乎坐在榻上,正安静听着。 他收敛心神,继续回话。一边继续交代事情,一边分神想着,主子的伤应是无碍。 交代完要事,已是半个时辰以后。 到了该休憩的时间,邵卫打算回去,正要告辞,忽听男人开口: “那药,她喝了吗?” 邵卫:“……” 该来的还是来了。 在贺霁忱手下做事,最忌讳的两件事。一是背叛,二是隐瞒。 他不敢犯忌讳,于是只能如实道来—— 喝了,也问了些话。柳玉宜什么都不知道,将他的底透了个一干二净。 贺霁忱听罢,沉默良久。 “喝了药,却还要同旁人喝酒。” 贺霁忱低声呢喃。 他耿耿于怀的事,邵卫听不懂。 “可有其他交代?” 邵卫忙点头,“有,她说,呃……公子您听了别生气啊。” 男人没说话,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走至近前,目光淡淡落下。 邵卫轻咳了声,顶着压力道:“她说,若您下回再去,让属下往裴府送个信。” 他瞅着面前人神色古怪起来,心里愈发没底,手指抠了抠脸,试探道:“这……公子,您看属下要照办吗?” 贺霁忱默了半晌。 他抬头望向外屋的圆桌。 桌子上还摆着两盏酒杯,是方才他与冯主簿对饮时用的。 他推开房门,站在檐下,仰头望向高不可攀的月色。 虽不知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但总不会是她嘴上说的那般重要。这回应该也是随口一说吧,一时好奇 ,一时兴起。 贺霁忱浅浅笑了声?_[(,似是在自嘲,“不必,下去吧。” 邵卫颔首答是,退至院中,忽又想起什么,顿住脚步。 他折回到主子的面前,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奉了上去。 “这是属下替您收拾屋子时发现的,应是有人不慎遗落。” “有人”二字他说的含糊,但心里已经隐约猜到其名姓。 邵卫将裹了物什的手帕搁在男人手中,片刻不敢停留,眨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贺霁忱注视着掌心之物,呼吸紊乱了一瞬,微阖眼,徐缓呼出一口气。 穹宇圆月高悬,皎洁如淳淳流水。 一颗红豆大小的绯色玉石耳坠,静静映在男人的眼底。 ** 瑶光殿外,冬芽瞳孔中照出一轮红色的圆月。 她高举起手臂,眯着一只眼,仰着头,对着月亮比划着手中的山楂果。 她将红通通的果子拿远,远处的圆月便露出了一圈散发着昏黄光晕的金环。 放得近了,金光圈一点点缩小,直到消失不见,完全被果子遮挡住。 冬芽乐此不疲地反复移动手臂,一边玩着遮月的游戏,一边乐道:“感觉今晚的月亮比中秋那日还好看,说明一定有好事要发生。” 胳膊酸了,冬芽没尽兴地垂下手臂。 月亮又变回了金黄色。 姜雪无精打采地趴在院中石桌上,听到冬芽的话,忧愁地叹了口气。 “好事发生么……若真如此倒好了。” “殿下,您觉得贺公子还会再去茶楼吗?” 竹沥将薄毯叠好,放在床脚,捧了杯热茶走进院中。 姜雪神色疲倦,闷闷不乐,“大概不会。” “那您为何还要同邵老板那样说?”竹沥将解酒茶递过去,“殿下冲动了。” 姜雪抿茶的动作一顿,抬头,目光疑惑。 竹沥道:“邵老板和二爷的关系匪浅,二爷如何不知?这事瞒不住。” “您在姻缘一事向来冷淡,您裴家那几位舅父舅母和兄嫂们,回回都念叨您,这回听着点风声,可不格外上心?” “二舅舅知道就知道了,”姜雪眼睛一闭,“顾不上那么许多。” 大不了就是明天裴府来人问她怎么回事,她如往常那般敷衍敷衍便罢了。 她不像贺霁忱,有个绝顶聪明的脑子,能事事时时运筹帷幄。 眼下当务之急,一要让贺霁忱回心转意,二要应付皇兄那边,这两件事已经够心力交瘁,实在无法再顾忌裴家长辈们的心情。 “殿下,舟公子方才差人来,说二爷已在去驿馆的路上了。” 姜雪蓦地转头,目光震惊,“去那作甚?!” “说是要相看外甥女婿。” 姜雪:“……” 这不是添乱吗。! 柚一只梨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 章 病如山倒 第16章 【16】 裴舟的口信在一更前送到瑶光殿,此刻宫门已下钥,姜雪没法再偷偷出宫。 无法阻拦裴家二爷,更不能及时赶过去了解情况。 姜雪头都大了。 “二舅舅这不是乱来吗?他去找贺霁忱做什么?用什么名义去?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难不成要说——二舅舅听说本宫受了委屈,于是连夜去替本宫讨回公道?他真不怕再被人参上一本!” 姜雪想不到对策,怒火便烧到了传话的人身上。 她埋怨竹沥:“你还不如明早再告诉本宫,此刻本宫只能干着急。” 生母虽早逝,但她这些年并未同裴家人疏远关系。裴家的长辈们待她极好,她必然不能因为自己惹出的麻烦拖累裴家。 “早知道就不该同意裴舟来本宫这里做事。” 冬芽手拍着姜雪后背,给她顺气,“殿下消消气,谁不知舟公子是个大嘴……” “巴”字没出口,就被竹沥瞪了一眼。眼下这节骨眼,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竹沥扶住姜雪的手臂,把人往屋里领,“依奴婢看,二爷那边您不必太过着急。” 竹沥是这宫里最年长、陪伴姜雪时间最长的侍女,她有时虽语出惊人,看似想什么便说什么,但她绝非不知分寸的人,她此刻轻声细语,带着安定人心的味道。 “二爷的性子您了解,他心眼儿最多,断不会被人抓住尾巴。说是去驿馆看人,但是否能见上面还得两说。保不齐他就是躲在墙角,眼巴巴地望着贺公子的住处,干看着呢。” “二爷定是一听说您和贺公子的事,一时激动,这才急着去,没准他到了地方,头脑冷静下来,又打道回府了呢。” “您与其担心二爷会把贺公子吓跑,倒不如多想想您和贺公子的事,这才是最要紧的。” 竹沥一句话说到点上,姜雪蓦地停住脚步。 她回忆起白日在雅间发生的事,一脸急色换为失落。 她语气低进风里,轻声呢喃:“是啊,他若是铁了心要同本宫划清界限,就算被二舅舅绑上花轿,压到本宫榻上,也是没用的。” “正是这个理儿。” 竹沥同冬芽对视一眼,冬芽会意,去准备沐浴的热汤。 竹沥半揽着姜雪到内殿,一边伺候姜雪换下繁复的宫裙,一边温柔地开导: “殿下可有应对的法子?” 姜雪摇摇头。 放在几个月前,以她的性格,一定还会不管不顾地缠上去。 可如今,今非昔比。 哪怕知道他心里对她有些许留恋,姜雪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更何况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了他艰难的处境,也清楚了皇兄的态度,更不敢肆意妄为。 “可从长计议实在太熬人,”姜雪为难地抱住脑袋,“得想个办法把他弄到本宫身边来。” 总是隔着一个宫门,做 什么事都不方便。她要瞒着皇兄冒险出宫,他也要避开皇兄的眼线同他密会,难度太过。 并非次次都有今日的好运气,能叫他们顺利无阻地进行会面。 除此之外,更要紧的还是贺霁忱是如何想的。 姜雪有点病急乱投医,求助地望向竹沥,“本宫今日同他都说清楚了,但他在意的事不是本宫离开,而是本宫欺骗了他。” 本来只有皇兄那一道难关,眼下……若他自己都不愿同本宫和好,那本宫还坚持什么呢?” 竹沥思索片刻,斟酌道:“殿下,奴婢认为,贺公子这话您不能信。” 姜雪愣了下,“为何?” “他今日是不是同您要一刀两断来着?” 姜雪眸光黯了下去,她别过头,有些委屈,“嗯。” “您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啊。”竹沥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过去,数他言语有悖于行为的几件事,最终得出结论,“他说了许多话,一句话做了假,您能保证剩下的话就是真了?” “十句话里,兴许有九句话都是言不由衷的。” 竹沥的问话戳在姜雪的心尖上。 姜雪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豁然开朗。 因为太在意,于是又不知不觉钻了牛角尖,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了。 “你说的对,本宫不该怀疑自己的感觉。”姜雪低声自言自语,“哪怕知道你是在宽慰本宫,本宫也信了。” 竹沥眼冒精光,悄悄怂恿,“奴婢觉得您今日的计策就十分好。” “计策?”姜雪转回头来,眼神迷茫,“本宫做什么了?” 竹沥笑着眯了眯眼,“您不是故意让贺公子吃醋来着?” “故意……不曾。本宫只是咽不下一口气,越想越觉得委屈,想气他一气。” 她今日故意让人给他透露自己与谢千阳同饮的事,其实只为出气。她并未和谢千阳相谈甚欢,去丞相府也不是找谢千阳谈情的。 故意说给、做给旁人看,戏演足了,话交代了,她就离开了。 谁叫贺霁忱总是不坦诚,口不对心,明明在意她,却还要出言伤她。 他总要为他说过的话负责任才行,就算她有错在先,就算他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可他的话真真切切令她难过。一码归一码,她总不能忍气吞声。 姜雪敢于承认自己小心眼,承认自己的在意,承认自己眼里揉不得沙子。贺霁忱敢吗?他不敢,他这人就是别扭至极,让他开口比登天还难。 姜雪不甘心,凭什么要受着他的口是心非?非要逼逼他才行。所以故意让人带话气他,她才能顺心。 不过这一冲动的举动只能做这一回,谢千阳是个好借口,可也不能一直用。 叫皇兄误会她心悦于谢千阳是小事,真让贺霁忱也彻底误会了才是难办。 率性而为,也不知有无后果。 她晚上回来还为此苦恼 了许久。 他会吃醋吗? ▁本作者柚一只梨提醒您最全的《雪霁归春》尽在[],域名[( 姜雪不知道。 但一想到他或许会在意,她的心情就变得很好。 姜雪期待地看向竹沥,“你说,他会吗?” 她的心思并没有那么深,许多举动都是当下随心而为。 竹沥见自家殿下懵懂迷糊的样子,心微微一动。 殿下对情?爱之事无知无觉,就算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不是故意撩拨,蓄意引诱,但偏偏她这幅无知无觉的样子,才是男人最喜爱的。 “他会。” 压在心头一天的阴霾终于渐渐散去。 姜雪抿着唇,心满意足地笑了。 她曾一时想岔,陷入自怨自艾的漩涡里,这不是她。 她该坚定不移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要心里存了一点期待与念想,姜雪便可以握着这点希望,矢志不渝,坚定地朝着自己想要的结果去努力。 不再多想,不再疑虑,做就是了。 心事一放下,病来如山倒。 午夜时分,瑶光殿乱作一团。 姜连宁下了早朝,朝服都不及换,便匆匆赶到了瑶光殿。 院里屋内乌泱泱跪下一片,姜连宁连句“平身”都顾不上说,一阵风似的几步到榻前。 他先是隔着轻薄的幔帐往里望了一眼,见人昏睡不醒,这才转头看向太医,见人跪着,一把将人从地上拽起来,指着床榻。 “怎会忽然发起高热,身子可有大碍?人何时能醒?” 年过六旬的徐院判被拉得一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忙答道:“回禀陛下,长公主殿下乃是伤寒未愈,又不得休息,加上忧思过重,情绪起伏过大,这才加重了病情,起热不退。只要好好调养,注意饮食清淡——” 姜连宁拧着眉,不耐打断:“那些事同宫人交代便是,朕只问你她有没有事,何时能醒。” “这……”徐太医踌躇着,“臣也说不好……” 眼见太子盛怒,老太医腿一抖,撑着胆子,战战兢兢地道:“最快午后,最迟明早,殿下只是太疲惫了,待补足睡眠,便可苏醒。” 忧思过重,情绪起伏,睡眠不足。 姜连宁眼底情绪复杂,反复品着这些字。他目光深沉,再度望向床榻。 自妹妹回宫便有了心事,他都看在眼里。她不敢对他说,他便不逼迫。 姜连宁没将那些秘密放在心上,原以为那些小事无足轻重,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命人都退下。 徐太医悄悄松了口气,逃似的要离开这座宫殿,谁知人刚走到门口,便听院子外有人在大吵大闹。 门开着,尖锐嚣张谩骂声肆无忌惮飘进屋中。 姜连宁听清了是谁的声音,脸色蓦地沉下去。他冷着脸,迈步出了门。 ** 午后,姜雪悠悠转醒。 高热烧得她骨头缝都叫着疼,鼻腔里呼出的气体灼人,几乎要把肺管烫化。 她强撑着力气,艰难地掀开眼帘,气息微弱,声音沙哑:“贺霁忱……哥哥……买……” “哎,殿下!您感觉如何?” 冬芽红着眼睛扑到床边,托着姜雪的身子让她坐起来。 姜雪费力抬起手臂,望眼欲穿,“快去,我要……” 冬芽没听清,凑近,“嗯?您说什么?” “我要吃张记的梅酥……” 冬芽:“……”! 柚一只梨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 章 暗自忧心 第17章 【17】 冬芽心疼的眼泪还含在眼圈要落不落,闻言破涕为笑,“殿下您这嘴也太馋了!这才醒呢!哪能吃那么甜腻的点心啊?太医嘱咐——” 姜雪眼巴巴地看着冬芽,抿起嘴唇,“贺霁忱若在,一定会给本宫买的……” 冬芽:“……” “他院子里的花很多,独独没有梅花,本宫同他说起过张记的梅酥,有机会要带他尝尝……” 冬芽:“好好好,奴婢去买还不行吗。” 看来人是烧糊涂了,高烧醒来一睁眼,张嘴闭嘴就是心上人。这么黏人的长公主殿下冬芽从未见过。 这要是不满足她,岂非要忧思更重?那病就更不容易好了。 冬芽叹着气出门,正巧遇上竹沥。两人商量过后,冬芽留下照顾病人,竹沥带着护卫出了宫。 含光门外往东行便是集市,张记便在此处。 永安大街上人声鼎沸,行人摩肩接踵。 竹沥一行人目标明确,直奔全京城首屈一指的糕点铺子而去。到时铺子外面排着长龙,前面少说也有十几人。 竹沥等得了,宫里那位娇生惯养的祖宗可等不了。 她给前面的人挨个使了银子,顺利地从队尾挪到了队中。一路挪到第四位,一抬眼看向前方,是几位清隽文雅的年轻公子。 其中一位她还认识。 竹沥将剩下的银子扔回荷包,塞回怀里。和护卫一起安安稳稳站在几位公子身后,悄悄竖起耳朵。 一人道:“李兄,贺公子,这家的山茶花糕可谓京城一绝,不可不试。” 另一人回:“对对,还有桂花糕,龙须酥,也是必尝的!哎赵兄,上回你提的那个是什么来着?” 赵公子道:“是核桃酥,我给家中小妹买过,她说好吃,和马蹄糕不相上下。” 李公子抚掌,“哇,马蹄糕可是镇店之宝,这评价高了,得尝尝。” 赵公子转过头来,笑容温和,“没想到贺公子也好这一口,你才到京城,竟也知道张记。” 贺霁忱微微低头,抿唇笑道,“略有耳闻。” “张记名声在外,竟传到了贺国去,看来老板可以去永都开家分店了。”赵公子朗声冲柜台后喊了句,惹得老板娘捂着唇轻笑。 “快到咱们了,贺公子打算买点什么?” 贺霁忱偏头看了一眼平安,“我这小童爱吃梅酥。” 一碰梅花就浑身长红疹的平安:?? 平安对上主子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是的,我爱吃。” 赵公子了然,笑着拍了拍平安的肩膀,“年纪小就爱吃甜的,这梅酥最受女子与小孩的欢迎。” 平安:“……嗯。” “咳咳。” 身后忽然传来一女子的咳嗽声,几人不约而同向后看了一眼。 其他人不识得竹沥,只瞥了一眼便扭回头,继续笑着交谈 。 贺霁忱的视线多停留了两息,然后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平安注意到主子情绪微妙的变化,不由得又看了竹沥一眼。 不认识。 挺好看的年轻姑娘,看穿着打扮,像大户人家的婢女。 竹沥将那句“梅酥”听得一清二楚,她用尽力气才绷住面皮,没让扭曲的笑容跑出来。 不管那小童是否真爱吃,长公主爱吃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贺公子一定是记得殿下爱吃,所以才来买的。 他记得她随口而说的话,她不在他身边,他便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睹物思人。 他太爱。 护卫看着竹沥的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一手扶着腰间佩剑,一手挠挠头,“竹沥姐姐,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然怎么一副憋得难受的模样。 竹沥吐出一口气,目光闪烁了下,换了副面容。她眉尖蹙起,“唉,咱们殿……咱们姑娘,可如何是好啊。” “殿、姑娘不是都醒了吗?姐姐别太忧心了。”护卫以为她变来变去的脸色是不舒服,体贴地关怀,“你若是再病倒,叫咱们这些下人可怎么办啊。” “话是这么说,但咱姑娘的病,哎!”竹沥察觉到前方男人忽然动了动,微微侧过身子,她飞快抿了下唇,挪开视线,沉痛道,“姑娘从未病得如此重过,虽说现在醒了,但大夫同我说一定要注意姑娘的身子,还说她晚上可能要再次烧起来,也不知今夜能不能平安度过啊……” 护卫一听愣了,也急起来,“那咱们要不赶快买了东西,早早回去吧?” “姑娘醒来非要吃糕点,咱们在这慢悠悠排队,也不知她能不能清醒地等到咱们回去……” 竹沥说话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赵公子闻言主动搭话,“在下冒昧,并非有意探听姑娘的家事。但方才不小心听到你们的话,既然赶时间,那就姑娘先买吧。” 他说完,又抱歉地看向贺霁忱,“贺公子,在下未征求你这个客人的意见,便自作主张将位置让出去,实在抱歉。今日贺公子的开销都由赵某付账,算是给你赔不是了。” “言重了,小事而已。” 男子清润的声线带着温柔与宽和。 众人只见这位气质如月中仙人一般的男人径自走到店铺窗口前,低声对老板娘说了句:“半份梅酥,多谢。” 男子温文雅致,不染凡尘,等候糕点出炉时,有着说不出的耐心。 周围一时间安静下来。 片刻后,他捧着装有糕点的纸袋回来,递过去。 “半份?”竹沥颠了颠分量,皱眉,“太少了些,老板——” “病中少食腻物,”贺霁忱嗓音轻浅,目光认真,一本正经中带着十足的说教意味,不容置疑,“这些解馋够了。” 竹沥:“……” “这……” 一旁的赵公子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贺霁忱。 他与 这位贺国来的三皇子相识不过一日,今日奉了父命招待贺霁忱游逛京城,他对贺霁忱的初印象极好。 人如其名,风光月霁,琼枝玉树,既有文人的清正风骨,又低调谦逊,待人亲和,他并不如京城那些文人子弟般傲世轻物,自命不凡。 不曾听他有过这般果断且不容置喙的语气。 赵公子笑着打圆场,“贺公子也是一片好心,本无冒犯之心。你家主人既然在生病,确实不适宜多吃这些不易消化的甜食,为你家主人诊治的大夫想必也不愿在这看见姑娘你吧?” 赵公子风趣幽默,竹沥乐了一声,点点头。 她当然不会同贺霁忱计较,方才他的语气可比从前好上不知多少。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竹沥摸出荷包,想要付钱。 贺霁忱却不再看她,果断背过身子,甚至往前行了两步,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贺霁忱不愿做的事,无人可逼迫他,竹沥深知这个道理。若坚持下去,场面只会难堪。 她无奈收回荷包,好吧,那就多谢了,我会仔细向我家姑娘回禀的。▉” 她盯着男人的背影,意味深长,“连带着这位公子的好意,一并告诉她。” …… 竹沥那话当然只是吓唬贺霁忱罢了,宫外偶遇的事她只字未提。她了解她家殿下,眼下病中,万万受不得刺激。 长公主人烧得糊涂,不清醒时尚会没完没了地念叨着贺霁忱如何如何,若是叫她知道心上人在关心她的病情,她只怕要兴奋地冲出宫去,扑进人怀里。 当务之急,还是养好病再说。等退了烧,再让她高兴不迟。 半份梅酥对于此时的姜雪来说足矣,她甚至没有吃完,还剩了几个赏给冬芽。 满足了口腹之欲,按照徐院判的医嘱饮了药,一更不到,姜雪便早早睡下。在药的助眠下,她没再犯失眠症,很快进入梦乡。 鸿胪寺驿馆内,有人一直待到半夜三更都未就寝。 夜渐深浓,天空忽然飘起濛濛细雨。 雨丝如牛毛般,虚无缥缈,唯有洒过灯火时,才见其形。 院墙外翻进一矫健身影,落地轻盈无声。来人一身夜行服,外裹了件墨色披风,朝着院中唯一亮光的房间,径直走入廊下。 “公子恕罪,属下来迟。” 邵卫将罩帽摘下,长出了一口气。 要避开巡夜的候卒,半路还赶上下雨,后来又差点撞上两个酒鬼,意外频出。紧赶慢赶,好在没误了时辰。 邵卫将单膝跪在门外,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久等不到指示,他慢慢抬头。 风吹动树梢,卷着千疮百孔的梧桐叶,打着旋地从邵卫身旁掠过,发出枯而涩的呜咽声。 烛火明亮,男子披着青色外袍,只穿了一件月白寝衣坐在案台后。 他单手撑着头,姿态慵懒,垂至肩头的墨发随着风轻轻晃动,温和的玉面下透着几分难以接近的冷淡。 “近前来。”他淡声道。 邵卫道了一声是,起身??[,一边走,一边将墨色披风解下,露出里面绑在前胸的包袱来。 邵卫将披风递给平安,而后打开包裹,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捧了出来。 “公子,这是您要的。” 一套崭新的茶具。 邵卫将一个茶壶和两个茶盅挨个摆在桌上,低声道:“您要的急,先前您命人做的那套还没做好,只能补上一套现成的。” 贺霁忱抬眼扫过,似有些不满意,“被用过?” 邵卫忙道:“那没有,这是大皇子的人高价从西域买回来的,商队还未进永都,就被咱们的人抢……咳,借走了。” 一听是从贺观应手里拿来的东西,贺霁忱便不再说了。 左右只是个借口而已,用不着太计较。 贺霁忱绕过书案,将茶壶拿在手中,细细观看。 邵卫打量着男人的神情,试探:“公子,您是要给颢成帝送去?” “嗯,不可?” 邵卫咂摸着主子的语气,觉得他并不在意这东西是否够格进献给景国的皇帝。 先前主子在宫中打翻了那位的茶具,当时主子便有计划重做一份还回去赔罪。 只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急着要,是突发意外了? 邵卫犹疑片刻,“您是给自己找了个进宫的由头?” 贺霁忱倏忽眼睫轻抬,凤眼尾上挑,显出一丝锋利。 邵卫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干笑两声,“属下失言。” 邵卫送完东西便离开了。 屋内的烛灯只剩一盏,平安已经陷入熟睡。 贺霁忱站在窗边,静静望着仍不停歇的细雨。 他身形单薄,肩头松松地罩着的外袍,很快被凉风浸润。 心里期盼着,早些迎来破晓的天光。! 柚一只梨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 章 借口入宫 第18章 【18】 ?柚一只梨提醒您《雪霁归春》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贺霁忱到宫门口时,时近巳时,正巧遇上了下早朝的官员们。 他走下马车,迎面走来两人。 一位正是昨日陪同贺霁忱游逛京城的赵公子,他一身武官朝服,从颜色到纹样精致程度看,官职不算太高。 而另一位…… 贺霁忱神情寡淡至极,静静看过去。 身着绯红文官朝服的谢千阳面含笑意,快步走近,并手行了一礼,“贺公子,巧啊。” 贺霁忱沉默着,还了一礼。他态度并不热忱,甚至有些冷淡。 一旁的赵公子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笑着拱手,“谢兄,我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办,就不同你一起去翰林院了,劳烦谢兄代我同老师问好。” 谢千阳笑着回:“改日来我家做客,我父亲常念着你。” “一言为定,”赵公子转头对贺霁忱道,“贺公子,告辞。” 贺霁忱微微颔首,目送对方远去。 贺霁忱看向别处时,谢千阳也在看他。 老实说,那日长公主来他府上要同他谈合作时,他做梦都没料到——眼前这位竟是长公主的意中人。 该不该说,那日御花园中那场戏太真,他可是半分端倪都没看出来。 长公主却说那不是做戏,说他们二人间有了裂痕,所以才形同陌路。 一杯女儿红下肚,长公主终于肯稍稍透露点内情——早前偶然见过,一见倾心,后生出些误会,如今打算再续前缘。 谢千阳那晚辗转反侧。 长公主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他指望着有人能助他一臂之力,可就这么被长公主当成一颗棋子摆弄,实在有损他的名声。 他自己的事原本就是路漫漫道阻且长,长公主这随口一说,同陛下说了他的名字,他算是暂时和未来驸马这个位置绑在一处了。 谢千阳闷声吃了个大亏。这驸马之位再高贵,也不是他想要的。 贺霁忱对着谢千阳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对方堵在他入宫的必经之路,他心头渐渐生出烦躁,但面上却不显,端的是从容与平和,“谢大人还有事要同在下说吗?” 谢千阳却听出言外之意——无事就滚蛋。 他微微挑眉,忽觉这事有趣起来,原来这位也并不如表现出来那般好说话、任拿捏。 他只听了长公主的一面之词,倒是不知眼前这位是什么心思。 谢千阳手伸向后方的宫门,让了让他,笑道:“忽然想起来还有事要同陛下禀报,贺公子是要入宫?正好,我们顺路,同去吧。” “请吧,贺公子。” 官员下朝,人来人往,总有经过的车马往他二人的方向投来目光。 贺霁忱定定看了谢千阳片刻,默不作声地先迈了步子。 他明明看上去行得不疾不徐,却总是能将谢千阳甩于后面半个身位,似乎不屑于同他并行一般。 谢 千阳望着对方的背影,摇头失笑。 原来被人当了情敌是这般滋味。 ⒛本作者柚一只梨提醒您《雪霁归春》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贺公子,你认识存风?哦,就是方才与你道别的那位,赵存风。” “嗯。” “也对啊哈哈,我都忘了,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兼辖着鸿胪寺,想必是受他父亲之命,带你感受京城的风土人情。”谢千阳不紧不慢跟在男人身后,喋喋不休,“存风此人仗义且热情,同他当朋友最好的一点,便是他能洞悉你一切羞于开口的事,却不点明。他很会做人,会为朋友解围,有他在时,场面一定不会难堪。” 贺霁忱脚步微顿,而后步子慢了些。 他想起昨日,又想起今晨,抿了抿唇。 谢千阳紧走两步,追上并行,“这可并非是坏事,谁还没个秘密呢,你说是吧贺公子?存风最值得称赞的优点便是守口如瓶……对了贺公子,光说旁人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贺霁忱偏头望他一眼,“天子近臣,掌制诰事宜,谢大人官拜中书舍人。” 谢千阳欣赏的目光看着贺霁忱,“谢天谢地,你没说我是丞相侄子。不过也离不开家族庇佑,蒙陛下厚恩,谋了个小官。” “谢大人头回见在下时,同样并未称呼在下为‘质子’。” “贺公子倒是公平。” 也冷淡薄情得很,不愿欠人一点人情,谢千阳在心里默默道。 “贺公子同谁都算得这般清楚吗?” 这回贺霁忱没有再回答。 谢千阳了然,那大概就是会了。 “陛下厚爱,准许我在宫中自由行走,也是看在长公主的面上。” 这句话中有几个字精准扎进贺霁忱的心里。 谢千阳嘴角含笑,悄悄观望着对方的反应。 只见贺霁忱面色无改,仍是一副温和淡然的模样,仿佛不认识谢千阳提到的人似的。 不在乎吗? 谢千阳若有所思。 “我方才说还有事要同陛下禀报,除此之外,也想去看看长公主。”谢千阳叹了口气,“听闻长公主重病不起,于公于私,我都该去探望一番。” 贺霁忱并不想听他们之间的那点私情。 他冷淡地点点头,疏离中仍存了几分温和与风度。 “长公主与谢大人意气相投,又有青梅竹马的情分,理应如此。” 这样都不急?谢千阳意味深长地勾着唇。 这会儿倒是装得滴水不漏。若非长公主提前同他说了实话,他还真要被这位三皇子给诓骗过去,真以为他们俩素不相识了。 “贺公子此言一语中的,我与长公主患难与共,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可不是在一条船上呢?他已经被五花大绑入了这一道,除了听她的话,还能做什么。 谢千阳站在宫墙投下的暗影中,望着威严的宫宇,嗟叹了声,等再抬起头时,贺霁忱已经走出去好远,快要看不见了。 谢千阳 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哪像毫不在意的样子。 两人再次相遇是在思政殿外。 邓吉安手执着拂尘,正笑眯眯地同贺霁忱说话,眼见谢千阳打远处来,吃了一惊。 “谢大人怎的去而复返?”邓吉安关切道,是方才有东西落下了?” 贺霁忱侧目望去。 谢千阳摆了摆手,坦坦荡荡地回视,“的确有一事还要请示陛下,不知陛下此刻可有空?” “嗐,谢大人来的不巧,陛下此刻正在里头和太后说话呢。” 在场二人均一愣,谢千阳犹豫地看了一眼贺霁忱,压低声问:“太后怎么来了?” 太后与皇帝素来不亲近,她极少会主动来此处,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邓吉安笑了笑,并不作答。 谢千阳不再为难,点了点头。 “时辰不早,那劳烦公公替我转告陛下一声,长公主病着,我想去看看她。” 邓吉安目光顿时暧昧起来,脸上堆着的笑意真诚了不少,连连应下,“是是是,谢大人且去便是,长公主病中难受,定日夜思念,盼着大人去陪她解闷呢。” 谢千阳:“……” 邓公公在说什么鬼话,姜雪会思念他?? 身侧男人的目光不知何时挪开,并未落在自己身上,可谢千阳却觉得后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咬一般。 他余光追着贺霁忱的侧影,干笑了声,“公公莫要打趣,我同殿下没什么。” “哎哟,谢大人还害羞呢。” 谢千阳:“……” 算了。 反正他本就打算刺激一下贺霁忱来着. 谢千阳硬着头皮侧过身,看了贺霁忱一眼。 又看一眼,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揖了揖手,“贺公子,后会有期。” 贺霁忱从容回礼,无论是态度还是礼节,皆挑不出一点错处与失礼之处。 “谢大人慢走。” “……” 邓公公热情地将人往外送,送出去好远,仍能听到他兴奋欣慰的声音。 贺霁忱敛了心神,将注意力落在了面前的朱漆大门上。 他稍稍调动内力,去听屋中的声音。 里面交谈的二人并未刻意压低音量,轻而易举就能让人捕捉到话音。 他们似乎在说姜雪的事。 什么“婚约”、“抢夫婿”、“回头看旧人”等字眼一一飘入耳中。 数句对白在耳边掠过,最终只一句停在他心中—— 陈酒,又是谁?! 柚一只梨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旁敲侧击 第19章 【19】 镶着玉的三足圆炉置于方几之上,淡淡香气萦绕,丝丝缕缕的雾气背后,姜连宁神色莫辨,静静听着太后的问罪。 太后寒着脸,“有人亲耳听到长公主在准备伤药膏,不知要送给谁,她还为了下人拿错药而大发雷霆。哀家打听过了,陈酒数日前同人打马球,不甚从马上摔落,伤了手臂,长公主那药——” 姜连宁目光锐利,“母后只是猜测,并未见到阿雪的人去太傅府上送药,对吗?” 太后有些气弱,却仍执着道:“长公主有的是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到太傅府上。” “时间对得上,陈酒又曾与她……”太后顿了顿,“前段时日她同玥儿争吵,难免不是为了一口气而故意接近陈酒。” “她行事素来张扬且不顾后果,这都是先皇纵容的结果,若她真的没做,也该出来解释清楚才对。不能嘴上说着瞧不上读书人,私下里又偷偷摸摸地去抢别人的夫婿。” “抢?”年轻的帝王轻轻笑了,喃喃一声,“朕算是知道阿雪为何要‘口出狂言’了。” 那陈酒才学如何,姜连宁也有所耳闻。被人追着赶着污蔑要抢一个草包,是谁都要嫌晦气,恨不能撇清关系。 也就那只看一张脸的姜静玥会被花言巧语哄得晕头转向。 太后话锋一转,“长公主心高气傲,断不会回头看旧人,可她的态度暧昧,实让人误会。” 姜连宁耐心渐渐告罄,拧着眉,“她不是都说她不喜欢陈酒了,何谈态度暧昧?” “她的话如何能信。” 姜连宁几乎要气笑,原来她的妹妹就是这样被人胡搅蛮缠的吗。 “她的话不可信,那母后又叫她出来澄清作甚?左右她的话在您耳中也毫无信用而言。” 眼见着帝王愈发不满,太后思及此行目的,不得已和缓了语气。 “玥儿只是一时冲动,她得知自己的未婚夫婿被她姐姐觊觎,心中自是愤懑。况且她那日跑到瑶光殿去,并未见到姜雪。玥儿不知姜雪病着,你申斥一番便罢了,为何还要将她禁足?这责罚太重了些,她可是你亲妹妹。” “朕的亲妹妹又不止静玥一人。”姜连宁不愿再听,转身朝着殿外走,“朕还有公务,母后请回吧。” 门内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外驻足的那人默默垂下头。 姜连宁在门外见到贺霁忱,意外地扬眉。他看到对方怀中抱着的东西,当下弯起唇。 “贺公子实不必将那日之事久久挂怀。” 见对方执着地望着自己,姜连宁摇头失笑。 “罢了,随朕来吧。” 邓吉安接过贺霁忱手中之物,笑着退了下去。 只剩二人一前一后,漫步在通往御花园的甬道中。 “再次同贺公子走在这条小路上,又叫朕记起初见你那日。” “谢老丞相近来已不爱管朝中之事,你来之前,他特意入 宫向朕举荐你,说你和一般人不同,叫朕擦亮眼睛好好看着。”姜连宁愉悦地笑道,朕虽年轻,但这双眼睛也看过不少人和事,贺公子藏了些本事,朕瞧见了。?” 贺霁忱一心二用,心不在焉地随在帝王身后慢行。 颢成帝如此坦诚对他的欣赏,叫他很是意外。 贺国的君王与皇子皆是勾心斗角,拼得你死我活的。他在夹缝中求生,在风雨中飘摇,见过太多凉薄。 而来到景国的日子,却是同他以往的生活皆不相同。意料之外的安宁与平和,甚至安逸到无趣。 颢成帝的每一句话都在探他的底,贺霁忱并不反感,也不介意露出自己的底牌。 山庄失火那件事后,他给许多人收了尸。那之后他便不得不去争了。 贺观应能查到他暗中培植人手的事,姜连宁自然也能查到。 “朕这两日有个打算,还要询问贺公子的意见。” 姜连宁目光精明,像是在瞧一只主动走入网中的头狼。 “朕有一子,今年已三岁,到了开蒙的年纪。大景几代来重武轻文,朕有意打破这个局面。饱读诗书之人有,性情沉稳之人也有,但极少有如公子这般,兼具才华与品行,聪慧机敏的年轻人。” “朕想给朕的孩子找一位好老师,不知贺公子可有意愿,入东宫教习朕的太子?” 贺霁忱蓦地望去,撞进姜连宁满是笑意却也认真的瞳中。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示好,颢成帝对他过于友善,这是贺霁忱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没遇到过的事。 他不会天真到以为对方真是折服于他的才华与能力,况且他有意收敛自己,不觉得自己同旁人有何不同。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母亲在世时便教导他要收敛锋芒,他来了京城以后步步谨慎,小心行事,没想出风头。只想一偿宿愿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若是入宫去,在这里谋个一官半职,便等同于他与这里绑在一起。 那到时候他还能无牵无挂,潇洒离去吗。 他还有自己的仇,如何能将软肋交付于他人? 贺霁忱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拒绝:“贺某的身份,只怕——” “真有才学,莫说是别国皇子,就是前朝余孽,朕照样能用好他。”姜连宁轻笑了声,语气中尽是风发意气与狂妄,“朕无所畏惧,贺公子又何来怯懦?还是说,贺公子真有挑起战乱与争端的心?” 似真似假似玩笑,换是旁人,必会惶恐无措跪地表忠心,君命难违,不管自愿与否,皆会应承下来。 贺霁忱愣了半晌,终是无可奈何地弯了弯唇。 他自是分辨出君王的话中玩笑成分居多,也看出对方在试探,看他是否如旁人一般,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他也想装一装样子,真想远离是非纷争的话,就该表露出会让别人失望的模样。 可姜连宁与姜雪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五分相似的作 风。 贺霁忱实难在这样的人面前伪装自己,他笑道:“陛下,您与您的臣民皆是这般直言不讳吗?” “哦?贺卿还见过旁人同你这般玩笑吗?” 一个称呼的转变,是一个话题的终结。不必多言,有些合作在无声无息中开始。 贺霁忱摇摇头,垂下怀念往事的目光。 玩笑话,他已听得太多了。 临告退前,贺霁忱犹疑开口:“臣那茶壶……” “你的赔罪朕收到了,回头会送到长公主那儿去,不过她接不接受公子的道歉,朕不敢保证。” 贺霁忱顿了顿,按理说他既已下定决心同她划清界限,便不该再主动靠近。可一而再地听闻她病重,他实放心不下。 毕竟他们不算是纯粹的陌生人,他也并非冷血绝情之人,只是去看一看她的情况便离开,应是算不得违背自己的诺言。 “不然……还是臣亲自去趟殿下的宫里,若殿下有火,冲臣发作便是。” 见人误会得彻底,姜连宁无奈叹道:“她的脾气并非外界传的那样……罢了,无关紧要,你不必一直放在心上。她最近身体欠安,虽能见客,但到底还未好利落,免得将病气过给你,‘负荆请罪’就免了吧,此事到此为止。” 还能见客,想来是无碍了。 谢千阳此刻在她宫里,他贸然前去多有不妥。 贺霁忱沉默半晌,松了松眉,垂首答了声“是”。 二人于宫中闲聊之时,谢千阳已将贺霁忱入宫的消息告知了姜雪。 姜雪顾不得众人的阻拦,急匆匆往思政殿的方向而去。! 柚一只梨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送去赔礼 第20章 【20】 姜雪到时,思政殿中屋门敞着,姜连宁正在书架前找书。 听到动静,姜连宁转头看去,和悦的脸色蓦地冷下去。 邓吉安察言观色,让宫娥赶忙奉了杯热茶上来,并将大开的屋内阖上,隔绝了冷风侵袭。 姜连宁走到近前,凝视她发白的面色,轻斥道:“病中乱跑什么?有事叫宫人们传话便是。” 他嘴上斥责着,神情却是心疼至极。 姜雪讨好地乖巧一笑,趁着兄长转身朝上座去的功夫,飞快地环视一圈,没发现这屋里有她要找的人,她掩下失落,到一侧乖乖坐好。 “皇兄,臣妹已然好多了,听闻皇兄曾来探望,臣妹怎能不来谢恩?” 姜连宁奇怪道:“你我是亲兄妹,何至于生疏至此?做哥哥的去探望一下病中的妹妹,不必特意来谢。” 姜雪抿着唇笑,冲他撒娇。 时间紧促,她赶着来,只能这么说。 “……罢了,你成日想一出是一出,你高兴便好。” 姜雪忍着喉中的痒意,眼巴巴地望着兄长,“这不是还听说皇兄把静玥禁足了,来问问怎么回事嘛。” 姜连宁了然,意味深长地盯她半晌,“总不会母后说的是实情?你备下伤药,真是给陈酒的?” 姜雪错愕抬眸,茫然,“陈酒?忽然提他作甚?臣妹与他毫无瓜葛。” “不是最好。”姜连宁哼笑道,“母后以为你抢了她爱女的夫婿,跑朕这来闹了一通。” 那母女俩皆是不讲理且蛮横的性子,姜连宁久不在后宫穿行,不知道妹妹每日受了这般多的折磨。 “嗯……折磨算不上,就是烦得很。” 兄妹俩说起太后的坏话来,倒是没什么顾忌。 但问起伤药送给了谁,姜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姜连宁没深追究,又想起来一事,“对了,有件事……” 他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余光瞥见桌上那个紫砂壶,措了措辞,开口:“这茶具是贺公子刚刚送来的,等会你拿走吧。” “刚刚?”姜雪状似惊讶,目光在屋中转了一圈,漫不经心道,“那他现在?” “哦,才离开的,同你正好错开。” 正好错开…… 姜雪心底止不住的失落。 她若是再跑快点就好了。 病中本就容易情绪起伏,更加娇气,她明明难以抑制地难过起来,还要在最亲近的亲人面前遮掩自己。 “他怎么走得这么快。” 姜雪没忍住小声嘟囔。 姜连宁误会了这话,以为她还揪着先前一事不放,想当面再奚落奚落人家,不由得好笑,“怎么?走慢点再同你撞上,任由你惩处一通?人家这都赔了你新的,还要怎样?真要他跪在你面前,自己给自己掌嘴才算完吗?” “臣妹并非……” 姜雪眼眶微微红了。 “好好好,朕不提了。” 说不得,娇气得很,也不知是随了谁。 不知想起什么,姜连宁又笑道:性子愈发娇气难哄,留给你未来的夫君去头疼吧,朕可不惯着你。” 姜雪悄悄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潮湿。 “谢五郎出宫了?” “他……还在臣妹宫里。” 姜连宁一阵无言,“……” 他不可思议道:“将人晾在自己宫里,你却跑来找朕?” 是有些离谱,但她这不是怕贺霁忱跑了吗。 结果他还是跑了。 “臣妹想着件重要的事,怕忘记,就亲自来同皇兄说。” “何事?” “外祖父过两日大寿,臣妹想去为他贺寿。” 姜连宁想起此事,若有所思,“是该去看望,但你的病……” “臣妹今日已觉得好了不少,再过两日应会痊愈,皇兄不必忧心。” 病症起得急,几剂药下去,心结疏通了,自然也好得快些。 姜连宁想要拒绝,但他们兄妹若无人到场,京中多半要流言四起,他这两日忙于水患之事分身乏术,让姜雪代他去探望是唯一的办法。 “叫谢五郎与你一同去,有他在朕才放心。” 姜雪张了张嘴,终是将拒绝的话咽了下去,点了下头。 “对了,你月前失踪一事,你同朕说是有好心农户救下并收留了你?” 忽然提起这件事做什么? 姜雪没底气地“嗯”了声。 “朕派人按着你说的地址找了过去,”姜连宁靠在座椅中,微微蹙眉,“那处确有一村庄,但你说的那户人家已人去楼空,空无一人,看样子已有段日子没人住过。” 姜雪并不诧异,毕竟那人此刻就在京中,他离开了小屋,自然没有人住。 “或许,或许搬家了?” 姜连宁道:“问过周围的农户,也是如此说的。” 说是家中有长辈故去,奔丧去了。 姜雪暗自松了口气。 “你说收留你的是位年逾四十的妇人?” 姜雪心虚颔首,小声:“嗯。” 姜连宁总觉得这事蹊跷,“除她之外,家中可还有人?” “……有,她育有一子。” “今年几岁?” “……约莫十岁。” 姜连宁哦了声,“孤儿寡母,不容易。” “……对。” “同村的农户也是这么说的,”姜连宁叹了口气,“朕会再命人再追寻,总要给人家些谢礼才行。” 姜雪愕然,久不能回神。 她随口一编,还以为会露馅,不曾想会和同村乡邻说辞一样。 那村上的人她见过,待她都十分友好。 贺霁忱独居在那,并无四十多岁的寡居妇人,更无十岁的幼童,这都 是她随口应答,同村人是如何能…… 可皇兄总不至于骗她。 姜雪心中存着满腹的疑问,起身告辞。她走到书案前,将那赔礼抱进怀里,动作之果决迅速,像是慢一步就有人要抢她的似的。 姜连宁:“…………” 正要离开,姜连宁忽又叫住她。 她目含疑光,询问地望去。 “朕已命贺霁忱入东宫做教□□一职,从此算是太子之师,他往后会随着沅儿同住东宫。” 姜雪:……? “你那瑶光殿与东宫挨得近,往后无事少往那边晃。” 在她震惊的目光里,姜连宁笑着开口: “朕怕你再撞上贺公子,血溅东宫。” “还是躲着些吧。” 姜雪:“……嗯。” 竟还有这种好事。 ** 贺霁忱回到驿馆,冯主簿正坐在他院中的青石圆桌前饮茶。 桌上摊着个木盘,上盛着不少茶点,有昨日贺霁忱新买来的张记,也有前段时间平安出去买来的小吃干果。 冯主簿有吃有喝,不亦乐乎,边吃边咂吧嘴。平安虎视眈眈在旁盯着,如被夺了续命粮一般,凶狠像是要吃人。 贺霁忱止步于门前,“你们……” 冯主簿见人回来了,忙拍了拍手掌残渣,一抹嘴,满脸堆笑迎上去,嘘寒问暖。 “冯大人这是?” 贺霁忱疑问道。 寻常时冯主簿也常对他热情,但却远没有今日这般奉承。 冯主簿微微弓着后背,姿态放得极低,“哎哟,当不得公子一声大人,您唤卑职名字便是。” 贺霁忱不为所动,迈步入堂中,“大人言重了。” 冯主簿亦步亦趋,笑嘻嘻道:“卑职都听说了,贺公子受裴二爷之邀,要去贺裴老将军七十大寿?” 贺霁忱微微颔首。 冯主簿盯着青年的目光冒火,似在看能让他发家致富的金元银锭,“不曾想公子还认识裴府的人,实在叫人惊讶。” 这位贺公子初入宫中便与长公主生出龃龉,谁能想到长公主的母家竟然会邀他赴宴。 那裴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攀附上的。 同桃李满天下的谢老丞相不同,裴府的老将军是随着太祖皇帝开疆拓土的开国元勋,其膝下三子一女皆是人中龙凤。 嫡长子乃是刑部尚书,刚直不阿,清正廉明。 次子是京中鼎鼎大名的裴家二爷,精明狡猾,风华绝代。 最小的庶子现如今正在北境镇守,年纪轻轻便在军中颇有威望。 唯一的女儿则是当今圣上与长公主的生母,先皇的发妻。 甚至旁支一代的年轻公子们也都不辱门楣,极有出息。 一家子能人辈出,隆恩正盛,却低调非常,从不主动与人结交。 冯主簿的夫人昨晚同他说了个小道消息,是裴 府后宅里传出来的。 裴家老太爷七十大寿,宾客名单上出现了“贺霁忱”的名字。 操办宴席的是裴二夫人,请贺国三皇子赴宴,自然是二爷的意思。 卑职听闻裴老将军此生有三所好,好酒,好刀剑,好奇珍异宝。这头两样怕是您怕是来不及准备,但这奇珍异宝,您从贺国而来,想必应是不缺。??[” 冯主簿侃侃而谈,贺霁忱听得认真。 待冯主簿再从房中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公子此物老将军一定喜欢。”冯主簿舔了舔干涩的唇,目光热切,“冯某预祝公子此行顺利。” 贺霁忱微微颔首,“冯大人之恩贺某记在心上,若有机会,会为大人引荐。只是贺某人微言轻,只怕不得机会。” 冯主簿连连拱手,“贺公子客气,您能记着卑职,便是卑职之幸。” 成与不成,今日这个面子都卖给贺霁忱了。 冯主簿似乎望见了富贵之日在冲自己招手。 送走冯主簿,贺霁忱将房门关闭。 他望向桌上为贺寿准备的贺礼,微微闭了下眼睛。 裴府会向他发出邀约,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晚,那人自称是长公主的二舅舅,已经将话同他说了清楚。 ** 瑶光殿内,姜雪皱着眉头,将今日最后一碗苦汤药灌入口中。 竹沥不由得想起来她在乡下小屋时也有一回生病,贺公子亲自熬了几个时辰的药,被闹别扭的殿下失手打翻。 殿下自小娇生惯养,从未看过别人的眼色,也就是那回,竹沥发现殿下也有了惧怕之人。 这大抵是心中有了软肋,不愿见到那人生气,甚至是皱一下眉头,所以最后还是乖乖地饮了药。 贺公子的情绪是竹沥所见之人中最稳定的一个。 除却殿下高烧不退那一晚,殿下醒来时贺公子发过一次火外,几乎没见他失控过。 除了第一晚,后来哪怕殿下撒娇耍赖就是不愿饮下苦药,贺公子也不见愠色,更是耐心十足,陪着她磨了许久。 竹沥接过空碗,笑着调侃:“殿下这会儿倒是乖乖喝药啦?” 姜雪抓了一把蜜饯扔进嘴里,囫囵嚼着,声音含混,“没法子,还要去外公寿宴。” 身子好些,裴家人不至于太担心。 “那殿下怎么还同贺公子对着来呢?贺公子也担心您啊。” 姜雪知她说的是从前的事,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本宫想看看他的底线在哪。” 直到分别前夕,姜雪才终于试出贺霁忱的底线。 眼见着主子失落难过起来,竹沥自知失言,默默退了下去。 退至门边,忽又被人叫住。 “竹沥!” “奴婢在。” 姜雪拥着被子坐在榻上,掌心躺着那枚从贺霁忱家中带回来的玉佩。 玉佩上面残留的他的味道已经淡去,几近消散,她的思念却愈发汹涌。 她合拢掌心,将玉佩贴在心口。 “帮本宫想个法子脱身,明日寿宴结束后,本宫要去驿馆找他。”! 柚一只梨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1 章 裴府赴宴 第21章 【21】 九月十七,裴府设宴。 贺霁忱到裴府时,府上已宾客满院。 门口车水马龙,多的是高头骏马与装饰奢华的车轿。 他所乘的马车颜色暗沉低调,在往来的一众银顶皂帏中分外突兀。 贺霁忱走下马车,仰头望向那一方鎏金的门匾。 两尊巨大的石狮后,朱漆大门巍峨耸立,气派十足。 自他踏着脚凳,踩在结实的地面上,便有不少人偷偷望了过来,眼底带着惊艳。 有人不识他,拉着友人询问。 有人认出他,意图上前攀谈的心蠢蠢欲动。 贺霁忱并不擅长与不相熟之人周旋,他面上一派冷淡,浑身写满疏离,意欲靠近之人踌躇不前。 但也只是犹豫片刻,便有胆子大的率先迈开了步子,朝着他而来。 檐下忽传来一声呼喊,众人循声望去,认出是一直跟在裴家二爷身边的心腹侍从,卓远。 卓远一路小跑,面上带着友善的笑意与热情。 “贺公子,二爷有请。” 一句话算是将贺霁忱救了出来。 贺霁忱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便由着侍从引领,走入洞开的府门。 由大门而入,院中更是热闹非凡。 乌泱泱一群人聚在一处,贺霁忱打廊下而过,隐约听到远处一男子提到了“长公主”三字,他脚步微顿,落后于侍从几步。 卓远行了两步察觉人没跟上,停在原处,笑意盈盈:“贺公子,这边请。” 裴府占地广阔,有百亩之多。为人臣子住这么大的宅院并不合法度,只因此处府邸原是前朝亲王的府邸,是太祖皇帝亲赐于裴家。 穿过垂花门,出了招待宴席的主院,从长长的游廊拐出,不多时,到了一处幽静清雅的小院,别有洞天。 “此处名唤静思园,是我家二爷常来的散心之处。”卓远小心提醒,“二爷凡是讲求‘自由’二字,故而此处并未过多打理,草木茂盛了些。” 贺霁忱迈过一条又一条横到羊肠小路上的藤枝,默默无言。 落花落草满地,甚至还有许多生机勃勃的小兽虫蚁流窜于院中,当真是过于“自由”了些。 他不由得想起那晚与裴家二爷的初次会面。 那晚他饮了冯主簿一杯酒,心绪被扰得烦乱。 他躺在榻上,总念着姜雪一面饮他的药,一面又去喝旁人的酒,辗转反侧。 后来兴许是酒意上头,他干脆起身。没有惊扰已经熟睡的平安,提了剑,提气翻身上了屋顶,想要吹吹夜风散酒意。 不曾想那本该连只鸟儿都没有的房上,已有了位客。 二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碰了面。 身材魁梧的男子一身劲装,还蒙着面,懒懒散散地摆成个“大”字,瘫在房顶上,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瞧着就不像是好人。 也许他不来,那人便要在此呼呼大睡。 贺霁忱懒得同对方说话,寻了个远处的角落,兀自坐下。 那人却眼睛亮了亮,在黑夜里熠熠发光。 他轻点足尖,如清风般掠过来,好奇地凑到贺霁忱身旁。 “哎,我早就说这鸿胪寺的安防几近于无,同礼部那些人说,还被笑话了一通,说哪有贼人会来此打家劫舍。” “依我看怎么没有啊?此处安置的皆是外来使臣,重要得很,容不得有半分差池,真是一群酒囊饭袋,就知道同我对着干,不会用脑子想想我的话才是正理。” “我来之前还大摇大摆地在门口绕了三圈,刻意制造了好些动静,甚至露了马脚上得房来,竟是无一人注意到,啧啧。”那人不知是随口感慨,还是意有所指,“若是来上一波刺客要暗杀你,还要看你的造化和本事,才知能否化险为夷。” 贺霁忱瞥去一眼,对方仍未露出真容,但示人的那双眼睛,透出几分熟悉。 一双多情又精明的狐狸眼,漆黑深沉,却又不乏天真与潇洒。 贺霁忱只消稍稍思索,便能断定此人和劫他去见姜雪的少年是一家人。 裴家的人都这么……江湖气? 贺霁忱不说话,但他身侧的男人却是个话痨,就和姜雪一样,围着他说个不停。 不需要他问,男人便主动自报家门,说了自己的身份。 还单刀直入地问他:“你是不是我的外甥女婿。” 直白得叫贺霁忱仿佛又看到另一个姜雪。 贺霁忱不胜其扰,终于吐出两字:“不是。” 见他终于理人,裴家二爷乐了,自来熟道:“今日不是叙话的时机,过几日我父亲大寿,到时再邀你来。” “……” “哎呦,这不是贺公子吗,可算来了!” 爽朗的笑声将贺霁忱的思绪拉回现世,他站在浮廊尽头,望向湖中的凉亭。 今日裴二爷没有蒙面,露出了真容。 裴二爷蜂腰长腿,高大峻挺,笑容恣意潇洒,双目明亮锐利,一双狐狸眸里闪着精光。 贺霁忱想起那晚,又看到今日之景,才更深刻体悟到仆从那句“自由”的分量。 贺霁忱看裴期之时,裴期之也在看他。 白日里瞧着更加俊俏了。 不怪乎他那眼高于顶的外甥女会冒着风险,把人约到茶楼去,眼前这位确实配得上是“世无双”这一评价。 那晚天黑,加之此人性子忒冷,一直用侧脸对着他,瞧不清楚。 可即便如此,裴期之也对那晚印象深刻。 他这几日总是忘不了青年一身白衣,赤着足,拎着剑,一身轻巧踩在青瓦上的样子。 以他的眼光来看,此人武功不低。可若要探底的话,只怕不能叫他如愿。 只怕是宁愿伤了自己,贺霁忱也不会轻易褪下伪装。 那晚能得见这位三皇子鲜为人知 的一面,实属裴期之运气?,他心里一清二楚。 会武功好啊,文武双全,是加分项。 裴期之越看越满意,后悔该让他夫人也来瞧上一瞧,以他夫人的聪慧,没准能想到更好的办法把人留住。 “来,贺公子这边坐。” 贺霁忱看不出裴二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不会是毒药。他在裴期之对面落座,桌上摆着一副棋局。 裴期之笑得开怀,“来,陪舅舅下一盘。” 贺霁忱:“……” 他装作没听到裴二爷的胡言乱语,凝神看向棋盘。 二人认真对弈,一时间凉亭内寂静无声。 只余青蛙在脚边活蹦乱跳咕呱乱叫的声音。 贺霁忱:“……” 良久,胜负已显。 裴期之自知敌不过,开口道:“她病了,你可知晓?” “她”是谁,不言而喻。 贺霁忱嗯了声,“听谢大人提起过,长公主身体欠安。” 哟,这是拈酸吃醋了? 谁还没年轻过似的。裴期之看得分明,却不点明。 他偷偷摸摸地藏了贺霁忱几颗白棋,若无其事道:“看来你已去看望过她了。” 贺霁忱余光瞥到男人往袖子里揣棋,平静道:“并未,在下与长公主乃泛泛之交。” 还没要好到能去探病的地步。 裴期之乐了,“那公子以为,要相熟到什么地步才能去?” 贺霁忱沉默片刻,将棋子放回盒中,脊背挺得笔直,“总之不会是在下。” 裴二爷笑了声,“我看你是想说如谢五郎那般要好吧。” 贺霁忱默默垂下了眸。 有何不对吗? 只有像谢五郎和她那般的关系,才能招呼都不打一个,便去探望。 裴二爷捏了捏鼻子,想要将鼻间的酸气驱走,他一抬手,袖中滑落两颗白棋。 他尴尬地咳了声,见对方仍垂着头,并未看他,才借着整理衣袍的动作,悄悄将白子放回去。 “若非身体欠安,她也该来给老爷子贺寿的,可惜今日要缺席了。”裴期之故意道,“也不知她为何忽然病倒,明明身子骨向来不赖。” 裴二爷自言自语,贺霁忱却冷不防接了句话: “想是病中饮了酒的缘故。” 裴期之意外扬了扬眉,见对方又不再开口,也不便深问。 一局终了,又开一局。 有丫鬟端了酒与点心上来。 “今日前院人杂,我想着贺公子谁也不认识,恐怕会觉得拘谨。人多事忙,裴家难免照顾不周,索性我便命人将你接到此处。今日是我父亲的寿宴,贺公子只要见过我父亲即可,旁的人都不必理会。待前院宴席散去,我带你去见父亲。” 贺霁忱抬起头,直视着裴期之,“多谢二爷为贺某着想。” 裴期之意味深长笑了笑,“为了这声谢,贺公子不 痛饮此杯?” 贺霁忱犹豫地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被人斟满的酒杯。 他酒量不好,一杯便上脸。 “怎么?贺公子致谢的心不诚啊。” 贺霁忱暗暗叹了口气。 一来人家确实待他尽心,二来,裴期之是她的舅父。 罢了,一杯不算妨事。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裴期之拍案叫好,给卓远使了个眼色,卓远立刻又斟上一杯。 “我父亲年事已高,恐无法接受贺公子敬的酒,我是他的儿子,自该替父接了公子的祝贺。” 裴期之端起酒杯,向贺霁忱示意。 “……” 话说到此处,他合该满饮此杯。 两杯酒下肚,红晕慢慢爬上贺霁忱的脖颈。 裴期之不曾想他酒量这么差,心道这算是给计划锦上添花了? 不能再灌了,再灌真要出事了。 裴期之可惜地放下酒杯。 “贺公子,你说你同长公主没什么,是吧?我们见了两面,你同我说了两回。” 贺霁忱沉默以对,对裴二爷话中的遗憾与惋惜无动于衷。 对方话锋一转,忽然咄咄逼人起来。 “那这个‘没什么’,是曾经没什么,还是眼下没什么?” 贺霁忱答不出。 他微红着脸,盯着棋盘,怔怔出神,像是醉了。 曾经没什么? 还是眼下没什么? 他难以选择,他想说他们自始至终都没什么。 但这话实难出口。 理智告诉他,要澄清便该否认得彻底。可两杯酒下肚,不剩多少理智了。 他一要开口,就觉得心里涩得难受。 五脏六腑挤在一起那般难受。 像他幼时被兄弟欺凌的痛。 像亲眼目睹母亲过世的痛。 像他亲手埋葬了山庄数十条人命那般痛。 贺霁忱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想离开此处。 裴二爷神通广大,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瞥了眼卓远,“看公子似是醉了,带公子去休息。” 卓远得了令,将人扶起来。 “我也该去招待客人了。”裴期之懒洋洋地道,“公子且去醒醒酒,宴席结束我再来寻你。” 贺霁忱已走远,裴期之展开手中折扇,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 打亭后的竹林中慢慢走出一人,竟是裴舟。 裴舟至近前,恭敬行了一礼,“二叔,殿下已经安顿好了。” “没送错屋?” “没有,保证贺公子能见到她。” 裴期之道:“那便好。他们二人看得我着急,磨磨蹭蹭的,也不知何时才能让我抱个外孙。” 裴舟:“……” 二叔您自己都没个孩子,还说别人呢。 裴舟:“那不是还有太子殿下吗?” 裴二爷:“太子殿下要长大了,快要不能抱了。” 裴舟:“……” “她可还烧着?” 裴舟点头,“殿下早上来受了风,只怕又有再烧起来之势,她不肯回去,坚持说睡一会就好。” “嗯,她想见见父亲,许久不见了……”裴期之合上折扇,神色难得认真,“希望那位贺公子别让我失望,能让她开心一些,好受一些。” “我方才问他,是曾经没什么还是眼下没什么,曾经的事已过去,凡事往前看,那些并不重要。若他方才默认的是‘眼下没什么’,那只能先给他说声抱歉。” “不管他愿不愿意,眼下也要有什么了。”! 柚一只梨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