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新明》 第一章 幻魂 “皇爷,起寝了。” 当朱毅君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动作是闭着眼到枕头边找烟和手机,因为他有一个坏习惯,就是醒来后看着手机新闻,抽一根起床烟。 嗯?烟呢?手机呢? 昏黄的光线下,朱毅君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宾馆的席梦思大床上,眼前的一切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竟然躺在一张雕刻极其精美的千工木床上,而床上的一切都是赭黄色。在混乱的一瞥间,他看见床上雕了好多条龙。 “我……我……这是……这是哪儿?”声音清脆,明亮的童音让朱毅君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全身都被掏空了似的慌乱。 “皇爷可是魇着了?这是乾清宫,您和慈圣皇太后的寝殿。” “乾清宫,慈圣……皇太后?”脑袋嗡嗡作响,朱毅君猛然抱住头,一大段信息疯狂的进入了他的大脑,让他双目充血鼓胀,满身大汗淋漓。 “快传太医!” “快禀报太后!” 寝宫内一阵忙乱,尖锐的嗓音此起彼伏。猛然间一声断喝响起:“慌什么?都闭上嘴。” 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形走到了床前,轻柔的握住了朱毅君的双手,朱毅君在恍惚中抬头看了这个人一眼。 “大伴?”朱毅君脱口而出叫出了一个称呼,仿佛熟极而流般自然。 来人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是奴婢在,皇上这是怎么了?龙体可有不适?” “我......我……” 冯保脸上露出担心的表情,他轻柔的用力,把朱毅君的手从他的头上拿下来,正视着他的眼睛道: “皇上,您怎么了?” “我......我......我是皇帝?” 问答之间,朱毅君慢慢定住了神,大脑急速运转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自己已经附身于一个孩童身上,且汲取了孩童身上大量生活常识和所学知识的记忆,处于一个后世耳熟能详的桥段中: 自己穿越了,穿到明朝皇帝朱翊钧身上! 朱毅君原来是长在红旗下的一个独生子,父母都是站在风口上的商人,家资颇丰。他自小聪明,读书一直到重点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在某市地税局工作。 因长得帅气,手头宽裕又会做人,毕业十几年功夫就升为处长。娶得一个美妻,没等生孩子就因两人性格脾性不和离了。 恢复单身这几年,父母也懒得管他,他整日花天酒地。因爱好历史,也读些历史书,只作为消遣。没想到,睡觉前好好的,一觉醒来竟然到了大明朝的紫禁城。 虽然遭逢大变,但他却也是经过些风浪的,很快就稳住心神。 两人又对话了几句,慢慢回过神的朱毅君熟悉了自己身体原有的记忆,尽管脑海中的信息仍然杂乱无章,但熟悉的感觉慢慢带给他安全感,他明白了自身的处境后,也就恢复了一个幼年版帝王的从容。 从原有身体的记忆中,知道了今天是万历元年的二月初二,这个时候,高拱被逐,高仪已死,穆宗留下的三大顾命,仅剩下张居正了。正是张居正和自己身边的这个冯保,现在主宰大明这个帝国。 “大伴,适才吾梦见自己到了一个怪异的地界,醒来不知身在何处,让大伴担心了。”初步完成身份转换的朱翊钧,面对着自己自小熟悉无比的冯保,吐字清晰的慢慢说道。 “皇上折煞奴婢了,可大好了?可用传太医?” “不必了,只是一个梦罢了,何必惊动过甚?太后知道了难免慈心忧虑。” 听得朱翊钧如此说,冯保舒了一口气。按照安排今天正是圣驾首次御经筵的日子,皇帝无事那是最好。 自宋代以来,经筵作为专门给皇帝讲学的礼制,在政治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明代尤其重视经筵,皇室将经筵视为“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 而万历作为皇帝的首次经筵,将被群臣检视他是否真正是好学、虚心、勤勉明君的第一次大考,因此仪式繁杂,很是要考验小万历的体力和精力。如果万历因为身体不适缺席首次经筵,未免要惹得内外惊疑。 既然朱翊钧已经定了神,周围的内监和宫女就围上前来。 先由小内监服侍着穿着中单的皇帝到后殿的净桶方便了,然后回到龙床前洗漱。 洗漱时由四位宫女跪奉镶金嵌玉(其实是镶八宝,朱翊钧也不认识)的紫金盆:四个金盆分为直径二尺、直径一尺、直径四尺、直径一尺半的。分别用来洗手、漱口、洗脸、再次洗手。 朱翊钧慢慢回忆起盥洗的步骤,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但看向四位宫女时,不免有些倒胃口——李太后为防止皇帝好色,身边安排的女子全数在三十岁以上,且相貌清奇。 待洗漱毕,小内监跪地举起放着皇帝衣服的托盘,宫女环绕着皇帝为其着装。 按礼,皇帝早膳前着便装。便装相对简单,在内衣外加以撒一件,再披上红底镶金直领绣兖龙的大氅。 披上大氅后,皇帝端坐,责梳头的宫女(服侍的宫女中地位最尊)为皇帝梳好头发,因朱翊钧在东宫时行过冠礼,因此就将头发用网巾束好后,插上玉簪,戴上翼善冠。 朱翊钧尽管灵魂本质还是一个现代人,但作为实权部门的实权处长,却也过了几年好日子。此时他接受众人服侍,神态坦荡,也未有任何马脚露出来。 这边在穿衣服的当儿,早有小内监通报了太后那边。原来皇帝登基后,因年幼,慈圣皇太后领着皇帝在乾清宫居住。 去年,万历小皇帝和李太后对床而睡,过了年才不在一处起居。皇帝住在主殿,太后居偏殿暖阁。——不过方便太后照看皇帝罢了。慈圣皇太后起的要早,早已穿戴停当,端坐等候皇帝请安。 朱翊钧穿戴完,一个叫张诚的小内监躬身领着,冯保服侍在侧,数人从起居之处走了几十步即走到了太后寝殿。一路上,朱翊钧看着自己后世常来的故宫博物院,只有一个感觉:“簇新簇新的!” 待到了太后起居殿外,朱翊钧立在门外时,早有内监报名道:“陛下驾到!” 朱翊钧肃立,朗声说道:“母后可起寝了?皇儿来给母后请安!” 中国自古以来治国均以一个“孝”字,为人子者,即便贵为帝王,这昏定晨省是一步儿也错不得的。接受了原有身体记忆的朱翊钧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自己请安的步骤,行礼如仪。 “皇帝来了?外头冷,快进殿来!”屋内一声动听的声音说道。 朱翊钧肃容进殿,躬身一礼。“皇儿给母后请安!”说完抬起身来,见太后起居之处不过十五六平米,摆了一张檀木千工床,描龙绘凤之处不多,装饰花纹以福禄寿喜为主。 宫殿东侧,供奉着白玉观音,烧着檀香。一宫装丽人端坐在床沿,手捻佛珠手串,年龄不过三十许。因为大行皇帝守孝,未戴什么珠翠,肤色白皙。 “嗯,母后安。皇帝昨天可睡得好?”太后也端肃仪态,以礼回之。 这世间万事,一牵涉到礼制,则半点暖和气也无。慈圣皇太后原名李彩凤,是隆庆帝在裕王府时的宫女,因诞下了万历帝朱翊钧,母以子贵,得封贵妃,万历登基后又上尊号慈圣皇太后,与仁圣皇太后陈太后并列。 李彩凤幼年时家境平寒,打小谨小慎微惯了,从不在后宫拿大,对皇帝管束也非常严格,恪尊礼制,生怕被人笑了去。因此,母子两少有享受普通人家天伦之乐的时候。 朱翊钧有心想挤出笑脸,寒暄几句,但原有身体的记忆过于强大,内心中仍存着悚戒之情,不敢多言。 母子两对答几句,太后即起身,带着皇帝登上步辇,到仁圣皇太后所居慈庆宫请安。冯保因奏称司礼监有题本要看,李太后就让他自去。 此时天色渐明,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禁宫之内,也可隐见一缕红光映于东方。朱翊钧在步辇上坐着,一路无言,若有所思。 仁圣皇太后姓陈,初为裕王续弦,因体弱多病,不得宠而偏居别殿,可以说是后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人。虽如此,古时女子以嫡贵,她占了后宫主位,也无人敢轻视于她。 李太后遵守礼法,待陈太后如母,昏定晨省,更无一毫儿失礼处。朱翊钧幼年时,因生母对他管教严厉,没事儿经常往嫡母处走动,甚得陈皇后喜爱。史载陈皇后“闻履声而辄喜”,最喜欢来串门的小太子了。 相较于按时大妆的李太后,陈太后就随意的多,穿着素淡的常服在床上歪着,待听得內侍通报皇帝和李太后来了,这才笑容满脸的下床,迎接母子二人。 慈庆宫管事太监叫林小福,名字虽叫小福,却有四十多岁,乃是宫中老人了。他见陈太后容颜甚喜,忙疾行到门口亲手打开帘子,迎进皇帝和李太后。 李太后先给陈太后行了礼,口称“姐姐”,又问了安。朱翊钧见了陈太后,心中也甚觉亲近,躬身请安后立在一侧,笑着听两位太后叙话。 抽了空挡儿,朱翊钧问林小福道:“近几日天气寒冷,太后入寝后可暖和?” “回皇上话,地龙一直烧着,奴等并不敢懈怠。” 两位太后见朱翊钧小大人似的关注起太后起居,不由得慈心欣慰,都含笑看着朱翊钧。陈太后满脸慈爱的笑容,李太后低声念了句佛。朱翊钧未觉,仍问道: “小福,你是哪里人?” “回皇爷话,老奴陕西人。”林小福心中暗自纳罕,皇帝怎么问起这些个来了。 “朕听闻,民间有盘炕、烧炕之法,冬天对腰腿甚有补益,你可听说?” 原来明代的紫禁城里,皇帝后宫都不睡炕而睡床:宫内取暖是用炭火在殿外的火膛井口燃烧,热量通过盘在整个宫殿下的地龙加热整个宫殿,虽然室温相对较高,但因为宫殿举架高,热气上浮至殿顶,且床榻离地面有一定高度,体弱的人往往借不到地热而觉得寒冷。 朱翊钧这句话方问出,两位太后已经呆住了。这两人入裕王府前都是睡过炕的,却何曾想过在宫内盘过炕? 林小福听了苦笑道:“回皇上,这……这宫殿内如何盘炕?”只当他是小孩儿心性,因此下意识的敷衍了一句。 没想到朱翊钧脸一板,已是发作道:“你这奴婢,怎么这般敷衍?你知盘炕之法就跟朕详细说来,如你不知,就回”不知”,朕自去问知道的,如何就问起朕‘这宫殿内如何盘炕’?!朕知道了,还要你们这些管事的何用!” 声音朗朗,带着清脆的童音,却句句诛心,唬得林小福扑通一声跪了,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陈太后最是心慈,见状就要说话,李太后却眼睛晶亮,忙拉了一把陈太后,努了努嘴儿,意思是看皇帝如何处理。 “嗯,起身回话。”见林小福跪下磕头,朱翊钧不太习惯,叫他起来。 林小福爬起身来,再无半点懈怠的心思,弓腰肃立。 “你且去寻宫内得力的匠工,细思这盘炕之法,如能成,两宫太后处仔细做来,免得太后入寝后冷着。只两条:一个是炭火仍在殿外,二个是烟气也在殿外,免得过了烟气给太后,其他的,听太后吩咐。” “老奴领旨。”林小福低声应着,躬身退后。 两宫太后见皇帝初次处置宫务,井井有条,深感欣慰。负责起居注的宦官将皇帝适才的事迹细细记了,免不了一个可以颂圣的孝行。 朱翊钧为何发作林小福?原来他明了自己的新身份后,也在苦思自己如何介入这被称为明代最后余晖的历史之中去。 适才见冯保请示李太后自去处置司礼监的奏章,并未问过自己这个皇帝——尽管知道对年幼的自己来说,冯保所为并无不妥,但仍不免有不能参与政事的惶然。 一路上苦思破局之法,只能在“早慧”上下功夫,因此才有了刚才那般做作。而且“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只有把宫内的事儿弄明白了,才能介入宫外朝廷中去。另外,朱翊钧发作林小福,不厚道的说,乃是欺陈太后并不管后宫之事,是一个地位高高的软柿子罢了。 两宫叙话了一阵子,陈太后留饭。李太后笑道:“阿弥陀佛,姐姐有心了。本当在姐姐处吃饭的,因皇帝今儿要御经筵,且有一番准备呢,今日就不在这儿吃了,改日再来。” 陈太后听了,不免担心,叹道:“皇帝还小,可不敢叫先生们问些难背的书,皇帝也要仔细着。”李太后笑着应了,领着皇帝行礼退下。 这皇帝吃饭也是依礼制而行。明嘉靖时期,皇帝的饭食曾经由大太监轮番提供。明朝的太监,手握大权,又没了把家财留给子孙的念想,只好把大笔的银子用在满足口腹之欲上。所以,明朝的太监都醉心于美食,所谓“凡攒坐饮食之际……共食求饱,咤食啮骨……罗列果品,饮茶久坐,或至求精争胜”,他们口味刁钻,可不是平常厨子能满足的。光祿寺、尚膳监基本不承担嘉靖皇帝的饮食转而提供宫内工作人员的饮食,皇帝的饮食均由司礼监、御马监、东西二厂等实权掌印太监轮番用自己的私厨供给。 但嘉靖后,穆宗重遵礼制,复了旧制。这吃饭场面极其浩大:只见殿中一长条桌案,陈列丈余,上面罗列各种饭食几十样。 原本朱翊钧用饭时,还要有一队宫女内监组成的小乐队奏乐——估计和近代喂养奶牛时放音乐是一类科学道理罢。隆庆六年也就是去年,万历听了张居正的建议,将乐队裁撤掉了。 此时的朱翊钧自现代穿越而来,以前的早餐基本上就是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咸口),对此种浪费极不习惯,有心改革了,又想自己今天已经表现了一番,过犹不及,因此就没言语。 用了个烧饼,吃了碗面条,朱翊钧就吃饱了。见李太后茹素,就挑了几筷子素菜布在李太后碗里,母子两吃罢了饭,离了席净手漱口,将饭食赏了宫人不提。 一番折腾,时辰已近辰中。因今日要御经筵,朱翊钧不视朝。而经筵开讲安排在巳初二刻,场所设在文华殿。 明皇室对皇帝经筵非常重视,昨日,被穿越前的朱翊钧已经到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等处祭告了列祖列宗,还跑到他老爸隆庆帝神主牌前焚香祷告一番,告诉先人们我朱翊钧已经长大了,明天要御经筵了,我肯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 虽如此,但经筵按礼制却非大典,依礼着常服。皇帝的常服不同于便服,朱翊钧就脱下便服、大氅,在宫女服侍下着常服,主要是翼善冠、衮龙袍、粉底皂白履等等。 待常服穿罢,李太后又亲自取来一盘子零碎的玉钩、玉佩、玉珩、冲牙、璜、玉花、玉滴等等,目测至少有个两三斤重,围绕着朱翊钧一顿忙乎,这才将一堆小零件安装完毕。 第二章经筵(上) 待礼服穿好,李太后叫来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并众位宫中大珰如众星捧月般送皇帝御文华殿正殿。 及到了主殿,静鞭三响(静鞭是竹子做的小物件,发出鞭子声),赞礼官赞道:“圣上驾到!” 朱翊钧立即从殿后登玉陛,走上殿前,至龙椅前站定。这段台阶陪同人等是不能走的,他们要绕过殿前自去排班。 朱翊钧往下一看,脑袋立即沁出汗来,场面太大了,只见: 成国公朱希忠、大学士张居正等带着满朝侍郎以上的高官一个不落的全在场,或老或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都相貌端正,没有一个丑人。身上或蟒袍,或红袍,满眼朱紫。加上翰林、御史、锦衣卫堂官等一众人等,再算上殿上力士,黑压压一大片,看着眼晕。 满殿肃然,不闻一声,朱翊钧俯视下去,这些人除了张居正、吕调阳等人之外,他不认识几个,但孤家寡人之心态油然而生。 待他坐上镶金刻龙金灿灿的龙榻之上,赞礼官赞道:“拜!”群臣如风吹草偃,齐齐跪了下去,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此前虽被后宫人等服侍,且知自己所穿越的身份乃是帝王之尊,但现代人绝难想象皇权至高无上到底是什么——缺乏感性认识。 在此时此刻,见重臣匍匐,向自己这孩童叩拜之始,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真的是这天下,乃至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那个人! 一种贯穿全身的快感如电流般激荡全身,这种感觉让他由衷地快乐,快乐之余又有一丝迷惘。随即内心深处却有着一种恐惧感升腾起来,仿佛自己往下的一个轻微动作就要打碎什么东西的战栗感。这种感觉让他迷醉,困惑,不由得愣住了神。 见他木呆呆坐着,赞礼官不由庙里长草——慌了神,忙轻咳一声,又抬头瞅了皇帝一眼,使了个眼色。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忙朗声道:“平身!” 赞礼官一抬手,众臣齐呼:“谢万岁!”这一拜一谢,君臣分际显然,朱翊钧终于明白为了这龙椅,无数风流人物为何前赴后继,这煌煌宫城之内为何充满了血雨腥风。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朱翊钧回忆了一下礼部所教的经筵流程,轻咳一声,道:“朕听闻,非考古无以正今,必多闻乃能建事,朕以冲龄践大宝,深恐德行不配享万民之所奉,皇考之所托。今按祖宗之法,崇儒重道,备薄筵,求教于诸卿,望诸卿有所教于朕,阐明理欲消长之端、政治得失之故、人才忠邪之辩、统业兴替之由,以体朕惕励之诚!” “臣等敬谢天恩,谨遵旨!”又如风吹草堰,叩拜下去。 此番对答完毕,众臣退出殿外,经筵正式开始。 鸿胪寺赞礼官引知经筵、同知经筵、侍班、讲读、展书、执事、侍仪等官在丹陛,五拜三叩礼毕,依次入殿,依品级东西序立。 侍仪给事中、御史各二员,殿门内左右侍立。执事抬起殿北提前放置好的桌案到御座南面正中,退下。 赞礼官赞:“进讲!”讲官两员分别为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太常寺卿侍读学士丁士美到讲桌前并肩站立。 展书官罗万化、王家屏到讲桌后东西站立。赞礼官赞:“拜!”四人先鞠躬,皇帝躬身答礼。不容易,皇帝遇到老师才弯弯腰。 随后四人跪下,仍五拜三叩,仍赐平身。 东展书官罗万化到御前,跪着将置于御案的书展开,却是《四书》中《大学》一卷,然后立起身,躬身退下。 西展书官王家屏到讲座前,躬身将讲桌上的书展开到同一页。 赞礼官又赞:“读书!”皇帝乃低头看书,读书官开始读《大学》第一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则近道矣。”连读十遍。 读书官读书时,众臣纷纷抬眼,用眼角偷窥皇帝表现。见皇帝低头跟着默诵,嘴角都露出笑意,仿佛舒了口气一般。 读书毕,讲官开讲。四书五经乃是这个时代的官员吃饭家伙事儿,每个字早就精研熟透,各类注解全部烂熟于心,讲起来毫不费力。 王希烈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三朝元老,在翰林院、国子监打滚多年,此时开讲真个是舌灿莲花,天花乱坠,却又能深入浅出,充分照顾到皇帝的接受能力。 讲了半刻,另一个讲读官丁士美又结合这段书讲历史典故,也是紧扣主题,用具体事例论证书中的微言大义。 朱翊钧端坐静听,目不斜视。他身体原来的主人其实早已会背诵四书,但对其中的微言大义不甚了了,今日以一个后世成年人的思想再次接受古代的教育,对《大学》中的哲学思想与后世所学对照,深深理解自己对前世国学认识很肤浅。 第一段讲罢,王希烈躬身问:“皇上可明白了?” 朱翊钧肃容答:“朕知道了。” 于是赞礼官再喊读书,读书官又将《大学》第二段读了十遍,两位讲官又讲。 待第二段讲罢,朱翊钧插话道:“此处朕有疑。” 两位讲官和众大臣尤其是侍班翰林们均是一振,这经筵礼仪繁琐,所讲内容却是他们都烂熟于心的,众人见皇帝聪敏好学,开始时还因帝统得人而激动了一会儿,后来基本上全体魂游天外去了。 忽然听得皇帝有疑问,全体像抹了神油似的立马精神了——原来,这些侍班大臣并不是摆设,一旦主讲官所讲内容皇帝没听明白或不满意,侍班可以出列加以解说的,在这个场合表现一下,就有可能“简在帝心”。一个个目光炯炯,都等着皇帝提出问题。 “格物何解?” 殿内诸臣喜形于色,《大学》一章,难点却公认在“格物”,自董仲舒以降,郑玄、司马光、程颐、朱熹,正德朝的王阳明均为儒家宗师,对此解释却莫衷一是。 皇帝提出这个疑问,说明是做到了“有所学、有所思”,真真是“圣学缉熙,骏烈增光”了。 刚才王希烈二人已经讲过了格物,当然是按照朱熹的注解讲的(官学正宗),格物乃“穷尽事物之理”,却因为时代局限讲不到事物之理的内涵,只在事物所体现的“道德”上下功夫,却让朱翊钧不满意了。 未等讲官和众臣回答,朱翊钧道:“物有其故,实考究之,此可谓‘格’乎?大至天下宇宙,小至草木螽蠕,乃至士农工商兵诸事,此可谓‘物’乎?物在彼、故也在彼,何以格之?汝等为朕讲来。” 这句话包含了三问,第一问是说“物”(被研究的对象)都是有有其客观规律的,我们实实在在的研究它,这个研究就是“格”吗? 第二问是说被研究的对象包括什么呢?第三问是说,被研究的对象是客观实在的,其中的规律也是客观存在的,我们怎么研究?用什么方式去研究呢? 如果刚才群臣喜形于色乃是因为皇帝有所学有所思,此时却感到有些惊悚了。一总角小儿,问出儒学中近乎道的问题,给大家的感觉已是多智近妖了,翰林编修中几个腐儒免不了暗思“圣聪天授”乃至激动到热泪盈眶,但能进殿中为重臣的,却没有一个是情商、智商在水准线以下的,不免怀疑皇帝在准备经筵的时候,有人给他准备了这样一个问题。 张居正居于文臣首位,抬头看向对面内臣首位的冯保——却见冯保也是张大了嘴巴,一脸疑惑,满脑门大写的懵逼。 群臣心中百转千回,脑海思索着各种可能性不提,皇帝对面的两位讲官却有些蒙了。 关于皇帝所问的问题,这两位平时在钻研经书的时候尽管有所思考,但都服膺朱熹的解释,——不服也不行,考试时不填正确答案不给分。突然被皇帝问到如此深刻的问题,且皇帝还给出了范围——对“格”和“物”都作出了具体定义,这TMD怎么回答?标准答案皇帝“有疑”,其他答案尽管也知道,但经筵上谁敢乱说?立刻满脑门大汗,哑火了。 展读官罗万化乃隆庆二年状元,刚入大明官场四年,乃新嫩一枚。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见讲读官哑火,忙躬身奏道:“回皇上,知在我,理在物,此朱子谓‘主宾之辩’也,正合皇上适才所言‘格’与‘物’之要旨,另朱子云‘格为至、为尽,’格物者,穷尽物理者也。” 众臣一听,均暗中为罗万化竖起大拇指。 罗万化既回答了皇帝的问题,避免了冷场,又轻轻拍了皇帝的马屁,说朱子注解符合皇帝的定义的要旨,而且提供给皇帝的答案并没有脱离考试大纲,真不愧状元之才也!居首位的张居正连连注目罗万化,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欣赏之意。 朱翊钧刚才见讲读官哑火,不禁有些着急,深怕自己搅乱了经筵,见有人回话,心中甚喜,脸上露出笑容,道:“汝何名?居何官?” “臣罗万化,现为翰林修撰。”罗万化声音都颤抖了。 这天下读书人为何愿为京官,小新嫩为何愿为翰林展读、侍讲等天子近臣?看罗万化就知道了,天下的官儿成千上万,如罗万化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能让皇帝知道名字的有几个?今天回答了皇帝的一个问题,名字就挂上号了——就算现在是皇太后秉政,但他罗万化还年轻,等得起! 朱翊钧见他激动,笑道:“汝说的对,只不过穷尽之法可有所思,所得?说与朕听。今经筵,可尽展所学——诸卿有所思所得,朕一并听听。” 罗万化等人这个激动,皇帝真“圣聪天授”啊,知道我们这些讲读的有顾虑,只能给您提供标准答案,因此让我们表达个人观点——尽展所学么,老子学了这么多年,不就为这个高光时刻么! 罗状元立马开始审题:皇帝给出了“格”与“物”的定义,此为题干,问“如何穷尽”,此为题意——他脑子转的甚快,不到一息之间,就朗声回答道:“臣以为,物之理非格之不可得,何以格之?需质测之,比如欲得物之轻重,称之;如欲知物之长短,量之。而后可知也。” 罗状元刚回答完,翰林王家屏也回奏道:“此物之性,非物之理也。如欲明物之性,称之量之可也,如欲明物之理,需先正己意——朱子云‘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可见这理之所得,非一日之功,必先修正身心,正明心意,才能捍御外物之扰,得贯通之功。” 这两位带了头,殿中有上进心的臣僚和翰林侍讲们俱都发言,或正面回答,或攻驳他人,一时间说个不了。 朱翊钧见气氛起来了,笑眯眯听着,偶尔插几句言,把大家往“物界为实在,需分门别类的穷究其理”这个方向引导,倒也说的热闹。 赞礼官见时间不早,以目视张居正,见居正点头。奏曰:“皇上,该讲《尚书》了。”众人这才住嘴。 讲《尚书》的却是另外两个讲读官,分别是礼部右侍郎陶大临和右侍郎兼祭酒汪镗,朱翊钧认真听了,没再出幺蛾子,清清静静的。待赞礼官赞道:“讲读毕,赐筵。”众人才发现时间已过了午时。众臣谢恩毕,又按照赐筵礼制拜舞一番,用了宴席,领了皇家金银、彩缎、绢等赏赐有差,方散了。 第五章 抄经 虽未得到亲政权力,但朱翊钧也有意改善自己在早朝时的处境。 因朝廷上并未设帘,李太后是不参加早朝的。张居正虽总揽大政,却没法阻止他说话。因此经筵后第二日的早朝上,朱翊钧多次经过深思熟虑后偶尔发言答复早朝群臣的奏事,让群臣惊讶之余也无法就皇帝的处置发出哪怕一点反对的意见。 如是者几次,这皇帝如同吃了朱果,加了外挂一般的表现,外朝众臣无不惊异。惊异之余,不免担心皇帝这般早慧,差事若有不妥当之处,被皇帝挑出错来闹个没脸,却大大干碍自己未来的前程。 自此,重臣们竟一改颓靡之风,开始战战兢兢办差,让正在筹划考成法的张居正哭笑不得。 自朱翊钧穿越以来,忽忽十天转瞬即过。这些天以来,宫内宫外俱都称颂新皇聪颖早慧,诸多串门子的嫔妃、命妇等在两位太后跟前俱都称颂,陈太后笑眯眯照单全收,入冬以来的病都好了几分。 李太后的耳朵都要磨起茧子了,心中疑惑,也曾悄悄儿几次驾临皇帝寝宫、文华殿(进讲之所),见皇帝真个是和旬月前大不相同,每日循规蹈矩,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且思虑言谈周密详致,比先皇不遑多让。这还是朱翊钧苦苦压抑的结果,否则非闹出妖言不可。 李太后连着几日回宫后辗转反侧,一忽儿为皇帝早早开窍感到高兴,一忽儿怕他早早就这么聪明,可别招了天妒,夭折了,一忽儿又想起先皇来,不免珠泪暗垂。 寡妇的日子难捱,李太后几日来心思重,入睡后不免春梦、噩梦一起发作,忽然病倒了。她平日身体很好,突然生病,竟然表现的颇为沉重,每日只是昏昏沉沉。 秉政太后凤体不虞,乃是内外朝的大事儿。太医院最先行动起来,每日请脉、开药、煮药、调整膳食忙个不了。 朱翊钧也宣布辍朝、辍讲,除了尽孝子之责,进奉汤药侍疾之外,还每日诵经并抄写经书为太后祈福。 整个京城勋贵、大臣之家,有资格入宫探望的命妇免不了要入宫请安,并在各处庙宇进香为慈圣皇太后祈福。张居正、冯保等更不用说,日日默祷,祈求李太后早日病好。 二月二十,太医宣布李太后病体痊愈,并晓谕内外,众臣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李太后因几日来礼佛功课拉下许多,早早起来诵经,要补上功课。左右奉上皇帝新抄的《金刚经》一部,李太后翻开见墨痕中隐隐透出血色,心中疑惑,凑到鼻端一闻,竟有血腥气,大惊失色。 急召皇帝身边伺候的老太监殷祥、小内监张诚。殷祥年岁已高,耳朵也有些不清楚,太后问了几句不得详情,乃叫张诚细细奏来。张诚哭拜于地,奏道: “奴婢自懂事以来,未见诚孝如皇爷者。太后前几日凤体违和,皇爷每日奉汤药前,则先沐浴,并端正仪容,曰:‘母后违和,朕要整肃仪表,免得慈心忧虑’,及伺候完回宫,又茶饭不思,忧思反侧。自三天前,太后不见大好,皇爷跟奴婢要针,奴婢不知何意,就取了来交给皇爷。谁知皇爷竟以针刺左臂取血,奴婢阻止不得,皇……皇爷爷竟刺了三次,每次出血约三钱。用以研墨抄经,以期孝心感于天地,皇爷爷说:‘朕乃天子,如此天也能见朕之赤诚,必佑母后也’。”说完,泣不成声。 李太后听了,泪珠儿滚滚而下,喃喃道:“这不孝子!要气杀吾不成!”深呼吸几口气,一手抚胸,戟指厉声骂殷祥和张诚道:“尔等见皇帝伤残肢体,如何不拦着些儿?要尔等这些奴婢何用?!” 张诚闻言抬头,将头上的小黄门帽子摘掉,露出脑袋上老大一块淤青,复又低头回奏道:“不干殷老公的事,是皇上不想惊动宫中,拉着奴婢屏退众人干的,奴婢这头也是为了阻止皇上磕的皮破血流,奈何皇上铁了心,奴婢不敢欺君……” 李太后见他对答伶俐,将事情奏得明白,气渐渐小了,这疼爱儿子,感念孝心的情绪却澎湃的不可抑制,低下声音道:“皇帝可起寝了?” “皇爷因太后痊愈,放松了下来,今日起的晚了些。奴婢等见皇爷几日没得好睡,今日就大着胆子没有叫起,才要过来奏明太后,太后就召见奴婢了。” 李太后听说,乃屏退内监,换了正装。随即携左右到乾清宫皇帝寝殿。早有小内监先走一步,告知路途之上不得出声。静悄悄到了寝宫,太后让众人在外候着,自己敛起裙裾,步入内殿。 到了龙床前,见小皇帝向床内蜷缩着睡得深沉,左臂搭在被子外。慈圣太后红了眼圈,颤抖着撸起皇帝臂上内衣袖子,见左臂肘弯处三处肌肤乌沉沉的,淤血尚未散去。再也忍耐不住,掏出帕子低声饮泣。哭了没一会儿,见皇帝身体一动,知道是要醒了,忙止住了哭,擦干了泪,静坐床边。 朱翊钧醒来,见太后坐在床前,吃了一惊。问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又看向左右,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 “朱翊钧,你可知罪?”太后见皇帝醒来,凤脸含威,低声责问道。 朱翊钧脑袋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知道是自己苦心孤诣的事儿发了,却是自己料定的首尾,马上调整情绪。爬起身来,跪在床上问道:“母后凤体初豫,不可动气,皇儿做得不到处,还请母后明示。” “你如何残害肢体,让吾伤心?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岂不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吾这妇道人都知道的道理,你如何不知?”说着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朱翊钧见她真情流露,心里暗暗感动。本来自己就要倾情演出的大戏,此时更注入了原有身体记忆中的感情,哇的一声哭道:“皇儿已经没了父皇,若没了母后,可怎么了?那我……那朕……我不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吗?母后,皇儿害怕啊!”说完,这些天强行压抑的一股思念后世父母、亲人的情绪涌将上来,由低声哭泣变成了大哭,眼泪鼻涕滚滚而下,抽抽噎噎的憋得满脸通红。 慈圣太后本就情绪激荡,见小皇帝句句真情,每个字都如刀子般扎在心上,不由得抱住朱翊钧,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一个思念穿越后永不可能再见的父母,一个思念已经龙驭宾天的丈夫。这一哭,两个人哭的昏天黑地,一盏茶时方歇。 朱翊钧来自后世,这狗血剧看的多了,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见李太后还是哭个不住,扶臂劝道:“今日皇儿知错了,以后定然不这般做,惹得母后伤心……母后,快别哭了,若哭坏了,岂不是儿子的罪过?” 李太后慢慢止住眼泪,见皇帝小大人似的劝慰自己,露出笑容拿帕子先给皇帝拭泪,说道:“今后可还敢?再有一次,到你父皇灵前跪着去。” 朱翊钧也露出笑容道:“皇儿再也不敢了。”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内心中的坚冰融化了一般,母子连心的感觉在心中激荡,再无以往礼制束缚下的那种隔阂。 这父母生病,孩子刺血抄经的玩法,古已有之,但明代宫中少见。待到清代康熙朝九龙夺嫡的时候,众皇子将这一手玩的烂俗,康熙后来都不激动了。 朱翊钧这手也是从电视剧中学的,李太后头一回经历,十二分的感动起来,深觉自己虽然守了寡,但有了个孝顺的孩子,自己后半辈子终身有靠了。 而朱翊钧要除掉冯保,必须唤起李太后内心中的母子深情,一方面是要对冯保的圣眷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另一方面也是断了李太后对自己亲政的后顾之忧。如今看了,李太后入彀,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 母子两人又叙话几句,朱翊钧见慈圣太后双目红肿,哭得如桃子一般,就打开殿门,吩咐宫人入内,伺候两人洗漱。又让人取些冰来,用绸布包了,给慈圣太后敷眼睛。慈圣笑道:“皇帝如何知道这些?母后都不知道。” 朱翊钧笑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皇儿学习之余,也看些杂书,忘记从哪里学来。”沉吟了一下,又让宫人取些鸡蛋,珍珠粉、蜂蜜等物,找个银碗将珍珠粉、蜂蜜用蛋清和匀了,让慈圣太后半躺在床上,细细的敷在脸上。不到一刻钟,又命宫人拿水来,伺候慈圣洗了脸。 待梳洗罢,慈圣揽镜一照,见脸上光滑水嫩,眼圈周围也消了肿,惊喜道:“皇儿这法子也是从书中学来?母后却不信。” 朱翊钧笑道:“说起来母后可能更不信了……”左右扫了一眼,道:“你们退下。”见众人退下,又道:“都退出殿外十丈!” 见众人凛尊退下,才小声对慈圣道:“……御经筵那天前夜,皇儿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父皇带我到一个像是神仙所居的地方,又让孩儿拜了四位老师,如同那黄粱一梦般,孩儿跟着老师在那神仙居所经历了诸般奇事,醒来后就如同开了天窍一般,明白了许多道理……” 见太后眼睛越挣越大,朱翊钧笑道:“此事朕身边人都知道,醒来时,皇儿还迷怔了好一会儿呢。”顿了顿又道:“大伴也知。” 慈圣听说朱翊钧梦见先皇,先是伤怀,后是半信半疑,见他说的肯定,就到殿门口叫张诚进殿来。张诚不明所以,只听慈圣太后问道:“皇帝御经筵那天,起寝时可有异状?” 张诚回奏道:“禀太后,经筵那天,皇爷起寝时,精神恍惚,竟似不认识我等,反问奴婢‘这是哪儿’?奴婢等要传太医,是冯公公拦住了。皇爷见了冯公公,才回过神来。因皇爷一切如常,就依了皇爷的意未禀告太后,免得慈心忧虑。” 李太后听了呆住。因信佛,她最是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强忍住让张诚退下,却又滚下泪来,道:“皇帝孝感天地,必是先帝不放心你,才……才入你梦中,又……又请了神仙来教导你。” 想了想又问:“师傅们教的东西可都记住了?” 朱翊钧见她认可了先帝入梦之事,心里松了口气,笑着回道:“如同孩子自小儿就会一般,竟不知所学何来?师傅们跟我说道的话儿却全记不清——” 李太后听了插言道:“无字真经,才是真经。”朱翊钧暗喜她捧得好哏,笑道:“这便是了,却又记得几位师傅的形貌,一个姓马,满脸大胡子,一个姓恩,也是大胡子,另两个一个姓毛,一个姓邓,却都是没胡子的。” 李太后听说,连着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因听皇帝说的有趣,笑道:“姓恩的却也少见。”朱翊钧早有准备,笑道:“是少见,但《百家姓》中也有。本朝正统年间鸿胪寺原来就有个官儿姓这个姓。” 太后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想起了皇帝这些天突然圣学精进的事儿来,这下全部都对上榫头,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迟疑了下又问道:“先皇可曾说些什么?” 朱翊钧已经完成了计划,不忍再欺她,乃笑道:“父皇只是慈祥的摸了摸孩儿的头,不曾说什么。”李太后听了,若有所失。 第六章 游宫 两人叙话间,司礼监来人催促皇帝,说准备着到文华殿进讲。李太后因与皇帝说的高兴,乃道:“今日皇帝乏了,通知外头免了进讲。”这却是自朱翊钧懂事来第一遭儿,可见李太后虽然严厉,但对于亲情的渴求与一般人无二。朱翊钧自无不可,笑道:“这可有一大段空闲了,不如今日陪母后游宫可好?母后凤体初豫,走走路也好松乏些。” 李太后喜滋滋应了,两人先到陈太后处请了安,用了膳,就联袂在宫禁之中游玩起来。两人自乾清宫后殿出来,不坐步辇,沿着紫禁城中轴线向御花园走去。因皇帝未大婚,宫内所居都是隆庆皇帝留下的嫔妃。母子两不欲惊动过甚,安排了人前面净道,所过之处都静悄悄的没一丝喧哗。隆冬之际,些许薄雪覆盖在巍峨的宫殿之上,宫内虽花木调零,收拾的却干净,疏阔俊朗,别有一番风味。两人和随行人等都穿了大毛衣裳,被冷风一吹,都觉得神清气爽。谈谈讲讲,随意而行,享受着难得的天伦时光。正游到高兴处,却见司礼监掌印、御马监奉御等宫内大珰联袂而来,原来是冯保等听说皇帝母子游宫,岂可不到眼前凑趣儿? 李太后对冯保甚好,见他来了。说道:“你司礼监的事儿繁多,到我们母子跟前凑什么热闹?还不去忙你的去!”冯保大礼参拜,起身舔着脸笑道:“太后可怜可怜奴婢罢!难得太后和皇爷有心游宫,也让奴婢等松乏半日。”说完,跪着捧起一个托盘,进奉两个物件,却是一个镶着金丝的木陀螺,边上放着两把小鞭子。李太后眼睛一亮,看着皇帝,笑而不语。 朱翊钧心思一转,笑问道:“这是何物?”李太后见问,失笑道:“可怜我的儿,这般物儿都没玩过,这叫冰陀螺,在冰上用鞭子抽它,转的好看。” 朱翊钧笑道:“何处有冰?大内也没有河啊?为了这个莫不成要到西苑去?”冯保笑道:“回皇上话,宫内是有河的,在武英殿那边——”听冯保接着说:“今年天气冷的很,奴婢等带了水来。”说完,吩咐小太监们找了块宽敞地方,将铜盆内的水泼了个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哪用上半刻钟,就结了一层薄冰。又有内监在冰的边缘铺上一层黄土,防止滑倒。冯保又指挥内监竖起明黄帷帐,请太后和皇帝进去换了防滑的靴子。 朱翊钧何曾未玩过陀螺?前世小时候早玩的厌烦了。只是见李太后有意,装作不认识凑趣罢了。李太后小时候虽然玩过,但早就忘了玩法,有那玩过的小太监先将陀螺转起来,母子两人上去抽打。玩了一阵,朱翊钧见陀螺倒了,顺手拿起来卷在鞭子上,手腕一抖,陀螺儿又转起来,却将李太后、冯保等人看呆了。冯保刚要拍马屁,却见朱翊钧捡起陀螺笑道:“这陀螺转起来不倒,却有其道理在,今日要按照先贤的教诲,要格一格了。”说完,拿起鞭子在黄土上画了个简图,装作深思的样子不语。 李太后见状笑道:“皇帝可格出什么来?”朱翊钧就等她这一声儿,忙笑道:“皇儿这些日子格物已有所得。今日母后不嫌烦,跟母后讲讲。”说完,让小内监拿几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一根棍子、一根绳子、一个秤砣过来。李太后十五岁入裕王府,至今已经十三年,一直难得有松乏的时刻,此时放下心思,有了些小儿女的心态,见小皇帝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格起物来,只笑着看他。 一盏茶工夫,小内监将皇帝所要的东西带到。朱翊钧将木棍横放,命令两个人把着木棍的两头,先做出了一个横杆,离地约三尺。用绳子拴住秤砣,绑在横杆之下,变成了“T”形,如同一个钟摆。试了试高度,朱翊钧将方木盒放在冰上。拉起秤砣,对李太后道:“母后请看——”将秤砣松开,秤砣做了一个典型的钟摆运动,正正的击在木盒之上,将木盒从冰面这头击到另一头,遇到黄土方止。然后朱翊钧换了个地方,将木盒放在无冰的地上,把秤砣拉到同样的高度,击那木盒,木盒走了很短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李太后茫然道:“这冰甚滑,这才让这木盒走的远些,皇帝格出什么来?” 朱翊钧笑道:“母后明鉴:假如这世上有一种平面,比这冰还滑万倍——这木盒不是一直要走下去?” 李太后道:“那有如何?这世上哪有那样的冰?” 朱翊钧眼睛扫了一圈,见冯保在内的人等都是一脸懵逼,笑道:“母后再细想一层,这自古而来,人都说,这万物都是静止的,要想让它们动起来,却要给它一个外力,或推它,或拽它,却未深思一层,这物本来是要一直动的,不过是有摩擦之力把它束缚住了,而这摩擦之力与物的表面粗糙程度相关,如这冰、黄土、和地面一般。” 李太后继续懵逼道:“这又如何?这与陀螺不倒有何关系?”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母后且看,这陀螺在冰面上转,却是因为陀螺这个尖受不得大的摩擦之力啊。”李太后这才恍然,却又问道:“可这有什么用呢?” 朱翊钧笑道:“朕格出万物本来是要动的道理,用在治国上,却是知道了,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不可能静静的听从皇帝摆布的,皇帝要找出它们运动起来的道理,或引导它们走向正道,或加大束缚他的力量不使它走上邪道,总要因势利导,而不能用一个框子套住它。” 这番邪说,后世的牛顿地下有知,棺材板都得崩开。却听得李太后双目异彩连连,连声感叹,连同周围这些大太监也称颂不已。却见皇帝继续说道:“这些道理格出来,不论治国,就是经世济用也有大用。”说完,让两个内监抬高横杆,对李太后说道:“太后且看——”他将秤砣拉起后一松,秤砣在横杆下摆动起来,“皇儿以自己呼吸定时,发现这秤砣摆动时,摆动幅度大时,摆动的快,幅度越来越小时,摆动的慢,无论快慢,摆动一周竟然时间相等。”李太后不信,朱翊钧做了几次,李太后亲自验证了,这才确信。笑道:“皇帝这心思也忒细些了,只是这如何经世济用?” 朱翊钧又将横杆放低,将绳子往上系了好多,一松秤砣,秤砣摆动明显加快。 “朕格这秤砣,发现它的摆动一轮所用时间与绳子长短有关,且只要绳子等长,摆动时间不变——用着这道理,如果设计出一种装置,可用来计时,应比现在的时漏要准的多,这就是经世济用了。母后请看——”用木棍在黄土上画了一个后世座钟的图形,又画了一个钟摆的样子,笑道:“母后,朕想这后宫用度匮乏,又不能管外朝去要——若找些高手匠人,将这时钟设计出来,镶一些珠宝玉石之属,行销天下,只此一项,获利当不下数十万。” 李太后听了笑道:“这想头却是错了,皇帝家如何与民争利?这个却使不得。” 朱翊钧肃容回道:“母后,朕并不敢与民争利。只不过,宫中用度,却是取之于民的。这段日子查了一下,仅茶叶一项,去年贡茶就有八万多斤——”李太后张大嘴合不拢来:“宫中如何用这许多?” 冯保听了,额头见汗,躬身奏道:“太后,确如皇上所言。然则并非宫中尽用,光祿寺、户部、南京都要用些,或用于祭祀、或用以赏人。” 李太后不悦道:“岂有此理!记得先皇说过,每年所取地方贡茶,进项为一万四千斤,吾计算用度,这祭祀、赏人都计在内,也以一万四千斤为限,这八万斤如何来的?如何用的?你去查明白了,如实奏来。” 冯保心中暗暗叫苦,后悔来太后跟前凑热闹,赚了个烫手差事。却没奈何,躬身应了。 朱翊钧笑道:“太后不必叫大伴去查,这宫中所费,其中猫腻甚多,都翻起来,却不好看——”冯保松了口气,又听皇帝说道:“朕查阅农书,这采茶之时,正是农忙时候,为了这采茶,也误农时。朕估摸着,民间应苦于贡茶久已。这座钟么,却是有钱人才买得起的。若卖了这座钟,从富人处取得银子来,以后索性不必让民间贡茶了,宫中直接采买就是——就算宫中用两万斤尽数为好茶,所费不过十万,这座钟所得之利,也敌得过了。如此一来,民间想必称颂。” 李太后本为小买卖家人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对这商贾之事并不排斥。虽然觉得朱翊钧做小儿语,但她今天心情甚好,就问道:“如果找人做来,需所费几何?多长时日?” 朱翊钧前世干税收征管时,甚是卖力,企业没少去。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参观的座钟工艺品加工厂的记忆,笑道:“朕近日也思得一机关,叫做擒纵器。”随手在地上画了几笔,道:“安上这样的机关,做这座钟,旬月可得。若能大规模制造,要各地镇守太监都开皇店,专卖这座钟。” 李太后深宫妇人,对这格物致知的道理不甚了了,也不知这座钟设计思路的难处,听了皇帝的话,除了觉得他聪颖外,没有旁的感觉。冯保等大太监却是有见识的,此时已经是目眩神迷,被皇帝唬得都愣住,马屁都不知怎么拍。冯保定住神,硬生生凑话道:“皇上,这东西一到市面上,必有仿制的,利却薄了。” 朱翊钧听了,小小脸庞上双眉竖起,道:“朕亲自设计的东西,刻上内造字样,谁敢仿造?”冯保想想也是,这各地镇守太监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这正正当当的为皇上做生意,各地乡绅谢天还来不及,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仿造?小民没那个财力,想仿也仿不了。 几人说笑几句,冯保算是怕了皇帝,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来让他揽上一身骚,寻个由头告退了。李太后见皇帝思路清奇,做事说话再没有一丝稚气,心中若有所思。吩咐了随行人员给皇帝找那机关巧手,就不再言语。两人游兴已尽,相携返宫。及到了皇太后寝殿,李太后道:“皇帝随吾进来。”又吩咐众人道:“你们在外头候着。” 朱翊钧跟着李太后进殿。因为两宫的炕都盘好了,李太后在炕上坐了,叫朱翊钧也上来。朱翊钧眼睛四下里一扫,笑道:“朕站着,母后坐。”就在炕边立着。 李太后沉吟一下,问道:“今日皇帝说这个‘格物’,甚是奇巧,不像是读四书的老先生们能教出来的。可是梦中的老师们教的?” 朱翊钧回道:“这个却是不记得了,只是自然而然的想到这些。”这说谎话要有技巧,朱翊钧此前的谎话编的甚好,需要解释的不多,却可生发出无数可能,让李太后自行脑补。 李太后又沉吟一下道:“皇帝今日跟母后说起贡茶、民生等情状,可是想着要亲政?” 朱翊钧见问,抬头看了李太后一眼。见李太后面无表情,眼神也未流露出什么情绪,略一沉吟,回道:“不敢欺瞒母后,朕确实有些想头,想要施展一番。但朕毕竟年幼,却——”未等说完,踮起脚尖,疾行几步来到殿中一处帷幔之后,猛地一掀,揪出一个小内监出来! 李太后吃了一惊,几乎仰倒。见那小监,却是在宫中服侍自己的叫做小德子的,因猝不及防被皇帝揪出,唬得跪伏于地,抖衣而颤。 李太后刚要问皇帝为何如此,猛地反应过来,气的满脸煞白。这双眉眼瞅着竖将起来,大怒道:“本宫与皇帝说话,你这奴婢竟敢偷听!意欲何为?!” 第八章 试探 次日,李太后召见冯保,道:“吾见皇帝长大,有心让他知道些政事,今后,你可将大事报与他,听他处断,若有不妥处,来告诉我。”冯保听了,脑袋嗡的一声,面上却做出一副忠心的样子来,道:“奴婢等必尽心辅佐太后和皇爷!请太后放心!” 及退下后,冯保长叹一声,道:“今无死所矣!”他早就发现了太后对皇帝有些若有若无的忌惮,此前亲请到乾清宫批红,一方面是要让皇帝知道批奏章的苦,盼着他早日做甩手掌柜,这是放长线;另一方面也有着离间皇帝母子的心思,等着太后反制,如此一来,太后会更加依赖司礼监,也会加固冯保的权力,这是放短线。他看着朱翊钧自小儿长大,又甚得太后信任,对母子二人的脾气秉性如同掌上观文一般,有信心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母子二人竟然相处无间,其乐融融,李太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先撂挑子了!如此一来,形势瞬间反转,冯保要在什么事情禀告太后,什么事情禀告皇帝之间不停的做选择,相当于提前站队:如果选太后,皇帝亲政后自己没好果子吃;如果选皇帝,毕竟太后也在乾清宫,现在就能让他没好果子吃。这夹板气可怎么处?这冯保搞了一辈子权谋,到了顶峰处竟然遭遇这般窘境,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定定神,冯保打定主意先看看皇帝如何处事——若皇帝要揽权,太后未必能长时间容忍。若皇帝不揽权,与现在何异?先静观其变再说。到皇帝处报道,朱翊钧接见了他,问道:“太后如此说?”冯保应是。 朱翊钧沉吟道:“太后不过是让朕学着大伴和张先生等的教诲罢了,此事却不急,还照常罢了。由大伴和张先生商量,挑些朕能懂的事体讲来听听。”冯保见皇帝滑不留手,只能暗自苦笑。 朱翊钧话头一转道:“这内庭多少职司?” 冯保道:“现有二十四衙门,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将这些衙门的职责介绍了。 朱翊钧问:“何人统领?冯保道:“总领为司礼监,都在奴等处。” 朱翊钧道:“大伴现居何职?” 冯保额头见汗,道:“老奴忝居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 朱翊钧点点头,道:“吾知道了,大伴且去忙,稍后派人将二十四衙门的官儿名录交给吾,有别的处置。”冯保心里揣着兔子般,怦怦乱跳。 待冯保应了退下,朱翊钧摆驾到李太后处,跟李太后商量道:“按祖宗家法,这司礼监掌印和提督东厂官儿却不能一人兼着。如今朕年幼,大伴每日批红的事儿也甚是繁多,还要管着宫务——”这话却将李太后对宫务不靖的内疚尽数归于对冯保的责怪,毕竟迁怒乃人之常情。 李太后打断道:“皇帝有什么主意?” 朱翊钧道:“祖宗不许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有其道理在。毕竟这内廷政、军归于一人,不合祖宗的制衡之道。不如罢冯保提督东厂,另择一人担任。” 这冯保兼任了东厂提督,确是李太后所定。当时,太后疑心高拱有废立之心,而内廷中她最信任的是冯保。因此,才加重冯保的权力,以对付高拱。如今高拱已败,见皇帝说的也有道理,再加上已经许了皇帝参政,就点头道:“皇帝说的甚是,你自去处置。只有一样,无故罢了冯保的差事,要找个妥善说辞,可别生硬了,你大伴面上须不好看。” 朱翊钧听了笑道:“朕思祖宗这二十四监之设,不过是用以对抗外朝,其中臧否与外朝不同者,都由皇帝一言而决之。大伴虽然权柄大,也不过天子家奴,——”见李太后眉头皱起,忙停了试探,道:“既然母后顾忌到他的体面,朕自有手段让其无话可说。”李太后见他说话毛躁,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朱翊钧见她似有不悦之色,不敢试探,暗道只好使出胜负手了。乃笑道:“母后,朕过一会在武英殿召见锦衣卫朱希孝——这是皇儿第一次单独召见外臣,母后到屏风后听着可好?”李太后日常理政,并不重视锦衣卫,有些懒怠动弹,朱翊钧好说歹说,这才答应。 朱翊钧告退回宫后不久,冯保让人将二十四监主管的名录送到。朱翊钧仔细看了,又问了身边的殷太监和张诚等人,对各监主管的人品、能力有了初步的了解。殷祥嘉靖年间入宫,历经三朝,对宫内内监如数家珍,朱翊钧见他说的详实,乃问道:“此人如何?”用手一指,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陈矩的名字。 殷祥回奏道:“皇爷明鉴,陈矩为人宽和,颇识大体。” “此人如何?”却是司礼监秉笔张鲸。 “性刚,果毅之人。” “此人如何?”指的却是御马监的梁永。 “这个……此人忠心是有的,人却苛刻了些。” 一问一答间,朱翊钧将各监司的大太监们了解了大概。按其现代人的思维,他是不待见太监的,但自己刚刚才取得了点参政权,暂时无法对外朝官制实施调整,如此一来对太监制度也动不得手术,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待了解了差不多,朱翊钧道:“今日未正(下午两点),将上述人等俱招来到乾清宫。”说完,抖了抖手中的名单。又吩咐道:“叫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来见驾。”想了想又道:“让他把镇抚使以上在京的都带来。”殷祥答应了,自去择人传旨。 待朱翊钧用过了午膳,内监才奏朱希孝等锦衣卫堂官都到了(靠人力传递信息就这速度)。朱翊钧忙让人将太后请到武英殿中,这边布置屏风,等李太后进了殿,在屏风后设坐安置好了,这才宣朱希孝等人进殿。朱希孝带了五人进殿,大礼参拜,依次报名并山呼道:“叩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翊钧笑着叫平身,并赐坐。 朱希孝十分不安,跪地道:“臣等有何体面敢在万岁前坐地?”见朱翊钧十分坚持,才偏着屁股坐了杌子一角。其余锦衣卫同知、佥事、镇抚使见他坐了,也都如他一般坐了。 第十章 心杀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仍回殿中龙椅坐下,让内监传话文华殿,停了今日日讲。朱希孝这边方便完了,再次见驾。朱翊钧就不像刚才那般和颜悦色,虽叫起赐坐,却没有废话,屏退左右后直接问道:“正月十九日发的王大臣挟刃犯驾一案,审的如何?” 王大臣案是原本历史上有名的迷案,也是后世历史学家投入不少精力研究的明代迷案之一。案情很简单:今年正月十九日,未被穿越的小皇帝按例出宫视朝。皇帝的轿子刚出乾清门,有一个男子穿着内监服饰,由西阶直驱而下被禁卫抓获。经搜身,搜出刀剑各一把。初步审讯后,此人自称王大臣,是常州府武进县人,其余一概不说。当时,李太后听说此事,大为惊骇,着东厂究问。 东厂查了几天,审出此人本名章龙,是总兵戚继光处的逃兵。冯保报与张居正,说王大臣说出主使者乃是高拱。当时高拱已败,令归籍闲住,却尚未离京。张居正于正月二十二奏请皇帝——当时是李太后代言,并代拟旨彻查主使者。结果闹得京师官场沸沸扬扬,京官普遍认为,这是张居正和冯保的阴谋,欲致高拱于死地。后来,在杨博、葛守礼为代表的京官、科道强烈反弹下,张居正又改变了主意,奏请朱希孝与葛守礼、冯保分别代表锦衣卫、都察院和东厂一起会审此案。 审了一个多月,前几日张居正有奏报说,不宜深究——和正月二十二的说辞完全不同。朱翊钧本来无法干预,但几天来母子亲情也刷到MAX,取得了参政权,今日得了机会,就直接问审案当事人朱希孝。 朱翊钧后世看史料时,对此有两点疑问:一是此人是否为冯保所派?二是张居正是事先知情,还是事中知情并顺水推舟欲杀高拱?今天却要得到一个答案了。这个答案非同小可,如果是冯保所派,朱翊钧就必须要马上驱逐冯保,因为他过于危险;如果是张居正事先知情,那朱翊钧要对张居正重新认识,未必敢将大政尽数托付,以免被其所欺,如果是事中知情并顺水推舟,那还可以敲打一下,挽救使用。 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在此期间,一直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东厂冯保一起审理此案,悉知内里,朱翊钧问话时,有一种回到历史解开谜底的快乐,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朱希孝此时心中暗暗叫苦,他的确详知内里,但如何敢得罪当朝?他自小接受正统的贵族教育,堂堂正正的工作没问题,但应对之间却缺乏那种灵机应变的劲儿。如今见皇帝问到,支支吾吾的满头大汗,却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他支吾,心中不满。心说自己又打又拉又是写字的,莫不成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森然道:“汝欲保首领乎?!”这句问话两个意思,一个是字面上意思,问他还要脑袋吗?另一个意思却是,你上头还有首领吗?你要保谁? 朱希孝脑袋一激灵,猛然回味过来。“插,我老朱现在还怕谁啊?!”皇帝今天唱作俱佳,大用锦衣卫的心思昭然,自己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臣不敢,此案甚是驳杂,臣只是想如何说起罢了。”朱希孝猛地跪地接话道:“臣接圣旨后,会同左都御史葛守礼、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冯保会审此案,会审前,臣找人秘密提审王大臣,问他来自何处。王大臣答:‘来自冯保家,行刺主使为高拱的话,是冯保教的。’”李太后在屏风后听了,天旋地转。 听朱希孝又说:“提审时,臣等依杨天官出的主意,对照王大臣此前的口供,将高拱家人李宝、高本、高来混杂在众人之中,让王大臣辨认,王大臣却辨认不出——可见其说高拱指使乃诬也。” 朱翊钧听了,问道:“问了什么?”朱希孝回奏道:“臣问王大臣刀剑何来,王大臣答:‘冯家奴辛儒所给。’” 朱翊钧听了问道:“是谁主使他?” 朱希孝苦笑道:“提审时,冯保也做此问,王大臣瞪目仰面,回到:‘是你指使我来,却又问我。’冯保又问:‘你昨日说是高阁老使你来行刺,如何今日不说?’王大臣答:‘你教我说来,我何曾认识高阁老?’” 朱翊钧听到此处,向屏风处扫了一眼,接着问道:“后来又说了什么?” 朱希孝额头见汗,回奏道:“是臣见他攀诬审问官——这在审问中常见,就终止了审问。” 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问道:“可有审问记录?将来与朕看。”朱希孝磕头道:“他攀诬审问官,臣未敢录,这话却未在笔录上。”朱翊钧闻言,怒喝道:“此前说高拱指使却敢记,如今说冯保指使却说攀诬,汝等敢欺朕乎?”朱希孝磕头不止,涕泪交流。李太后在屏风后,被冯保所欺瞒的愤怒堵在胸口,竟也流下泪来。 朱翊钧森然道:“听闻你与高肃卿关系不错,行贿数千两与宫内大裆,欲在母后前保高。你好有钱,好有义啊!” 如同一声霹雳在脑门上炸响,朱希孝几乎瘫软在地。他的确是个厚道人,与高拱私交不错,也不忍心高拱无端受污而落得满门抄斩——案发后,冯保把高拱家围了,高拱上吊却没死成。——因此,朱希孝拿出银子行贿,想救高拱,这个却是瞒着所有人单对单的,如何被皇帝知道了?这皇帝真是深不可测!心丧若死的当儿,猛然间祖宗显灵,灵感突现,猛磕头高呼道:“臣不敢欺君!臣不敢欺君!但恐惧冯当朝耳!臣已得其实,此案为冯保家奴辛儒在京中寻的破落户所为,伪作戚继光处逃兵,因戚继光与张居正厚,欲将张居正拉下水耳!张居正欲瞒戚继光事,乃与冯保共谋,欲致高新郑死,因京官们反弹剧烈,吏部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太仆卿李幼滋等与张居正折辩,张居正又后悔了——” 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理石屏风倒地,摔得粉碎!屏风后露出一人,正是当朝秉政慈圣太后李彩凤! 朱翊钧哎呀一声跳了起来,见太后满面怒容,脸上却泪痕未干,知道她心伤的狠了,忙走上去扶住,用手轻抚其背,让她平静。朱希孝见了慈圣坐在屏风后,心里也是突突直跳,今天他把冯保、张居正乃至外朝大臣为了各自的政治目的,或耍阴谋、或合纵连横等情一一说了,乃是打定主意日后只做皇帝的纯臣——到了此种地步,他反倒不害怕了。 殿内一声大响,早惊动了殿外伺候的内监等人。乾清宫总管曹德等步入殿来,见三人情状无甚危险,也无人受伤,刚要说话,朱翊钧道:“退下!”又叫住道:“今日之事,有敢泄露出只言片语者,尽数斩首!你去把周围服侍人等名单取来,报与朕!”曹德等凛然应了,复又退出殿外。 慈圣太后见皇帝处置得当,脸上露出凄然一笑。对着皇帝道:“皇儿,母后……母后……他们只会欺负我等孤儿寡母……”未等说完,呜呜的哭了起来。 朱翊钧森然道:“母后有何恼处?他们惯会欺上瞒下,多年来换汤不换药——一直如此,何必心伤?您伤了心,反倒如了这些奴婢、所谓忠臣的意,何如杀了他们,如咱们的意呢?”倒将李太后说的愣住了,忘了哭,抓紧朱翊钧的袖子道:“皇儿切莫如此说,哪能尽数杀了?国事如稠,还得……还得靠着这些——”又哭了,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不是头,且有些御臣之道不适合在朱希孝面前说,乃转过头,问朱希孝道:“尔也看到母后情状,还不将这些混账的心肠都翻出来给母后和朕看看?!” 朱希孝垂泪道:“臣该万死!以臣所查,张居正开始时确有合谋冯保除掉高拱之心,后来也确有后悔之意——此前,听坐探所报,张居正在案初发时,压制科道,不许他们将高拱冤情上报慈圣,后来却去午门外关圣庙求签,签文注解为:‘所谋不善,何必祷神,宜决于心,改过自新’,并因杨、葛、李诸人所劝,乃有提请臣与葛守礼会审之事,否则,圣旨为东厂究问,何必会审?此张居正欲通过微臣与葛守礼保高拱也。” 朱翊钧问道:“王大臣挟刃犯驾,张居正与谋否?”问话时,声音也颤抖了,李太后更是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溺水之人要抓住一根仅剩的浮木。 朱希孝磕头道:“此臣未查清者。不过若张居正与谋,王大臣初始时不能攀诬戚继光,此可为佐证,张居正应未与谋。”李太后和朱翊钧同时松了一口气。 朱翊钧又问:“杨博等欲何为?” 朱希孝道:“杨博等恐深究此案,掀起大狱致国本动摇;又恐诸相倾轧,坏了政风。他知主政者冯保、张居正,因此向张居正推荐了微臣,张居正有悔意,方纳之。” 朱翊钧问:“杨博等为何不奏与太后与朕知道?” 朱希孝苦笑道:“贴黄、拟票者,张居正,批红者,冯保。重臣等并无密折专奏之权,因太后女流,男女有别不能请对,而皇上……皇上……”却接不下去。心说杨博等人也不知您小小年纪厉害到如此地步?否则早就到您这儿告状来了,顺便恶心张居正。 慈圣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明白来龙去脉。因自己过于信任冯保、张居正,居然阻塞了言路,让此二人蒙蔽圣听,整个王大臣案,内外勾结,竟将她与皇帝完全蒙在鼓里。若不是今天皇帝收服了锦衣卫,拿捏住朱希孝,此案可能就糊里糊涂的过去了。她略微平复心情,对朱希孝道:“你也是功臣之后,与国同休,累世簪缨的勋戚,如何和他们沆瀣一气,不将实情报来?” 朱希孝苦笑回奏:“臣知错了。臣此前不知圣上聪慧如斯,一直打着明哲保身的主意,也想利用臣的身份,为朝廷保住些元气、正气——”摘下帽子,磕头哭道: “因会审此案,臣也夙夜忧虑,几不能寐。今日,臣惭愧欲死也——请太后与皇上发落了臣,为后来者戒!” 慈圣太后叹了口气,看向朱翊钧。朱翊钧点头,对朱希孝道:“此前朝廷一直如此,锦衣卫也未能振作,却难为你周全——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有下次,却不是摘了你的帽子,你的头也不可保,却要连累你家声受辱,汝可知轻重?” 朱希孝涕泪交流道:“谢太后隆恩!谢万岁隆恩!今日皇上拿言语点醒微臣,日后臣再有保全自身蒙蔽圣聪等情,让天雷殛了我!” 朱翊钧问道:“那王大臣现今如何了?” 朱希孝回道:“昨日会审完,现在东厂关着。” 朱翊钧点点头:“你去传朕的口谕,将他提到北镇抚司大狱,不可让他死了!”想了想,又拿起纸笔,手书诏书一道:“东厂未必听你锦衣卫的,你拿朕的手书去办吧!” 朱希孝恭恭敬敬的接过手书,捡起地上帽子,退出殿外。 李太后见他出殿,拍案而起,对朱翊钧道:“皇帝,吾已有决断,封宫!” 第十一章 肃宫 见太后已经做出决断。朱翊钧心中暗喜,心道:总算没有白费一番功夫!脸上却肃容道:“没想到大伴竟如此丧心病狂,拿朕的安危作伐子,以逞其除掉政敌之野心。将来时间长了,有了前头的例子,假戏真做也未可知。”说完,叹了口气。面上寡寡的,却敲钉转角,已将冯保置于必死之地。 李太后听了,脸上露出安慰的神色,道:“你小时候虽然与冯保亲厚,但他毕竟是奴婢。皇帝长大了,该换一换身边人了——”语气森然,决绝无比。由此可见,千万不能欺骗女人,尤其是不能欺骗掌握自己生死的女人。例如,女人可能会因为你喝酒闹事甚至找小姐而生气,却不会杀了你,但你背着她找小三,那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朱翊钧前世深有体会。虽然冯保不是李太后的丈夫,李太后也不管他有多少女人,但在政治上,冯保在与李太后、张居正的三角关系中,没有找准定位,和张居正联合起来欺骗李太后,且威胁到的皇帝安全,和现实生活中丈夫背着女主人去找小三并谋害女主人的孩子是一个道理。 母子两计议一会儿,因武英殿闹得动静大,还是怕夜长梦多,两人决定趁着天色尚早,立即封宫。李太后叫了曹德进殿,让他安排人收拾了碎屏风,自己走到案前,手书懿旨一道,却是给张居正:“近日宫内多有东西丢失,要封宫查盗,为避免外朝惊疑,特手书一道,知会内阁。”写完,从荷包里拿出慈圣太后的御印,加盖其上。又让皇帝在下面加上一行字道:“慈圣太后与朕一起,外朝不必惊疑。”装入袋子,用蜡封好,在蜡上也加盖了密封章,叫了太监,立即送往内阁张居正处。 手书送出,朱翊钧传旨,要宫中诸司、监首领全数到乾清宫见驾。两人却乘坐步辇,到慈庆宫去知会陈太后。陈太后并不理朝政,也不理宫中之事,见母子联袂而来,以为是串门子。待屏退左右,李太后梨花带雨,说完了冯保欺君罔上等等劣行,陈太后怒极道:“这等拿主子当刀子使的奴婢,何必留?只打死了便罢!不然,将来羽翼丰满,不免有不忍言之事!” 嘴角泛起冷笑又道:“能将刺客带进乾清宫,不知这狗奴有多少党羽?这次都翻出来好好看看这些畜牲的心肝!” 朱翊钧闻言吃了一惊,暗道这宫中人主真真无一个好相与的!李太后忙拦住道:“姐姐,吾与皇帝计议,不必大动干戈,免得瓜蔓牵连,形成大狱。况且冯保掌司礼监,为先帝遗留顾命,弄大了,宫中面上也不好看。”陈太后听了,面上无甚表情,只缓缓点头称是。 慈圣太后顿了顿道:“逐其首恶,剪其党羽,便罢了。为怕他暴起生变,不如禁锢了首领,以别的由头发作了罢。另外,宫中多年未整肃,却趁着这机会整治一番。” 陈太后闻言点头道:“妹妹也忒小心了,这紫禁城中,还有奴婢们做反的道理?然则宫中确实也该整肃,否则这些奴婢们越发无法无天了,既如此,吾陪着你和皇帝去。” 李太后大喜,将皇帝出的主意说了,陈太后听了笑道:“皇帝和你一样,都太小心了。”说完,不再废话,开始按礼装扮。 陈太后装扮了,也坐了步辇,三人复又到乾清宫。见冯保、张宏、张鲸、陈矩、孙得胜、王国臣、梁永等诸大珰都已到齐。 众人正相顾惊疑,不知皇帝齐聚大伙儿是要干什么。见久不露面的陈太后携李太后和皇帝同时驾到,更是惶恐。冯保入宫这么多年,却从未有过如此时刻——李太后做什么事情从未瞒着他,今日却是头一遭。他心里隐有不安,反复思索自己有什么疏漏,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皇帝居中落座,陈太后坐在左手边,李太后坐在右手边。诸人大礼参拜,跪了一地。陈太后也不叫起来,满面寒霜,道:“慈庆宫丢了一柄如意,却是吾的嫁妆,也是家中老太太留给哀家的念想儿——”殿中低低的嗡的一声,冯保松了一口气。心说是陈太后的懿旨,怪不得没得到信儿呢——看来日后陈太后那边也要安排体己人。 只听陈太后道:“吾本不是个爱折腾的人,但今儿这如意却偏偏要找到——适才吾已经吩咐皇帝封了宫,却要搜一搜,防止东西今天就出了宫。” 梁永欲巴结太后,在地上跪着奏道:“太后请宽怀,奴婢等必细细搜索,务必将如意找到——只不知如意是何形状?” 陈太后冷笑一声,道:“倒不必你来说这巧宗儿!前几日端太妃宫中丢了珍珠衫一件,你们查了几日,现在何处?宫中多有失盗,你们难道不是难辞其咎?都跪着吧!好好反省先皇和皇帝给你们的恩情,摸摸自己的心是否被狗吃了!” 梁永吃了一鼻子灰,低头不语。大珰有的心中暗笑,几个心中有鬼的,不免自打小鼓。冯保心中咒骂陈太后道:“老虔婆,爷爷如今多少事儿,却被你拌在此处跪地,真真晦气!” 说完,陈太后拍案而起,带着李太后和皇帝出了乾清宫。留下宫内诸首领太监在殿内跪着。 陈太后吩咐身边小太监,叫了皇极殿门外大汉将军(禁军士兵)约一百人过来,下懿旨道:“今日本宫叫宫中首领太监跪在乾清宫内反省,你们将这乾清宫团团围了,若有敢出来的,或有来传递消息的,无论是谁,铁骨朵照着脸上砸!若不砸死他,你就死!可听清了?” 大汉将军们大多数是认识皇帝,不认识太后的,也受过培训认识太后服饰。见皇帝和两宫太后一起,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听旨意是没错的——宫内最有权的三个人都在此处,这旨意虽怪,却没什么置喙的余地,都凛然遵旨。 陈太后见控制了首领太监,就下令封宫。一时间,紫禁城内宫城门落锁,各宫也都锁闭,被封闭成一个个独立的小单元。陈太后叫了身边几个大太监道:“今日将这宫中好好查一查,你们分成十组,每组十人,多带绳索,将这宫中之地给予细细的搜,包括各妃嫔主子的宫殿、各寝舍包括诸首领太监的屋子,都给吾搜,全宫不得有一处遗漏。” 又叫了李太后身边的几个大太监,道:“你们也如此办理,他们搜完了,你们再搜——若发现前队未搜出来的,前队每人四十板子,逐出宫去!”这却是陈太后给李太后面子,让李太后的人验收搜宫成果,本来朱翊钧是让陈太后的人验收的。 霎时间,组队完毕,众人从李太后处取出宫中账册,开始搜宫,李太后因怕吓着孩子,早将潞王及各位公主叫到身边,众人在乾清宫偏殿中等着。 紫禁城说大却也不大,内宫尤其小,没过半刻钟,搜索无比仔细的前队就捆了一些堵住嘴的内监、宫女到了乾清宫偏殿门口,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一些包裹等物。 潞王好奇,将一个蓝皮包裹打开,却见里面包着一个鎏金嵌玉的瓶子,瓶子边却放着一个角先生,还有春宫两册。潞王不懂,拿起角先生问李太后:“母后,这是何物?” 李太后懵懂未觉,陈太后却红了脸,忙道:“这是脏东西!朱翊镠快放下!”因说的急,将潞王大名都叫出来了。潞王吃了一惊,忙扔到地上,陈太后又叫宫人拿水给潞王洗手。周围有认得的,都涨红了脸,想笑又不敢笑。李太后此时也明白了这是何物,也红了脸。朱翊钧自装作没看见。 随着时间推移,送来的人和物渐渐触目惊心起来,宫中陈设的诸般珠玉、宝器、孤本书摞起好大一堆,另有禁书、巫祝、秽乱之物也越堆越多,乾清宫偏殿门前捆住的人也越发多起来。殷太监、张诚等皇帝身边太监拿着账册清点记录,将人与物一一对应,细细记了。 过了一会儿,内监张诚走过来,低声奏道:“禀太后、万岁,冯公公屋子里发现清明上河图一份,利刃三把,奴婢等不敢做主,特来请示下。”说完,将一卷长不足一尺,却卷的粗重的画轴抬着递上来。兵器却不能递上,在地上放着。 朱翊钧颤抖着手,将这国之重宝展开一段,见果然是后世在故宫珍藏的原本。待见了题跋,不禁一乐,心说果然没冤了冯保,墨迹宛然,冯保竟然题跋于原画之上。还签个名:“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司礼监太监冯双林。” 朱翊钧低声道:“太后,这清明上河图乃国之重宝,父皇在时,就珍之宝之,深藏于内库,却被大伴偷偷拿来了。”说完,将冯保的题跋展示给两宫太后看。 李太后不懂名画,陈太后却知道些,冷哼道:“养不家的东西,竟然做起贼来了!还藏着兵器,不知意欲何为?”身边诸內官听了,心知冯保已坏事。 细细搜了两遍,乾清宫偏殿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约有两百人,殿内的东西已经堆不下,都放在殿门口台阶之上,东一堆、西一堆甚是扎眼。李太后管着宫务,觉得自己的脸都被这些人扇肿了,红着脸向陈太后致歉。陈太后笑道:“妹妹不要恼,这宫中惯例如此,隔段日子查一查,他们会收敛些,却与你不相干。”却见舒太妃身边一个叫喜儿的宫女也被捆了,叫人把她提到殿前,去了堵嘴的布团。 陈太后问道:“你不是喜儿吗?犯了何事?” 喜儿哭道:“太后看在太妃面上,饶奴婢一命罢!奴婢不合收了小吉祥给奴婢的东西,真真不知道他是偷来的!求主子饶命!!”边哭边给太后和皇帝磕头。因被捆着,姿态甚是难堪,蜷着身子磕在地上,满脸都蹭上了土。 这话提醒了朱翊钧,他低声吩咐了殷祥几句。殷祥出殿吩咐了,将众人嘴里的布团都取了下来。大声道:“都不得求饶,在太后皇上面前聒噪!若有情弊,一个个奏来,若揭发了他人,免一半的板子!” 一听这话,众人都喊,我有情弊要禀! 殷祥叫了些自己熟悉的识字太监来,将喊有情弊的,都提到一旁审问。没一会功夫,却又审出近百人来。他们明知皇帝要灭了冯保,不免诱供人犯攀咬冯保的人,朱翊钧乐得如此,只苦了殷祥等人忙得四脚朝天。 这搜加审,耗时甚长,宫内一切部门都停了摆,忙到天黑,殿内诸人连晚饭都没吃。朱翊钧不为己甚,将没有查到问题的首领太监们放了出来,让他们去传膳的传膳,管灯火的去管灯火。 殿内的人越来越少,冯保已知大事不妙。但他不得懿旨、圣旨,出不得门,试着跟大汉将军沟通几句,却不得要领。情知自己要坏事,却无力可施,无法可想,只能在慢慢黑下来的宫殿内等着灭亡。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坏了事,却不知皇帝如同毒蛇一般,先一步步的在李太后心中注了毒液,并在今天给了他致命一击。 待太后和皇帝以及王爷、公主等吃过晚饭,宫内已经是灯火通明。陈太后宫中首领太监林小福、李太后宫中首领太监吴又清,皇帝宫中首领太监殷祥对完了账册,上前禀告道:“禀太后、万岁,宫中已经清查完毕。共查出偷盗三百六十七起,涉案一百九十八人、物品一千零贰拾件;查出违禁之物一千四百零一件,其中巫祝之物九件,其他一千三百九十二件,涉案六百八十五人,此处放不下,将人捆了都放在各自住所。”陈太后迟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李太后问道,我等宫中可有人不老实? 林小福与殷祥奏道:“皇爷让我们交叉查看,除皇爷宫中有个黄门手脚不干净外,却未发现有关碍人等。” 李太后松了口气,道:“若我们这些主子们的屋子里也有这些东西,这些奴婢却该死了!” 陈太后道:“可有首领太监的事儿?” 殷祥奏道:“除冯保外,另有直殿监首领太监、内官监首领太监等有偷盗等情弊,其余的未发现什么。” 陈太后听了,问李太后道:“妹妹看如何处置?”李太后道:“姐姐说如何?”她今日有些恼,又有些复仇的快意,忽然懒得思考,就不想出头了。 陈太后道:“首领太监却是有各种孝敬的,还贪这些小利,真是不可原谅——”见朱翊钧要说话,打断道:“皇帝渐渐大了,再整治这些弊政不迟,如今却要安静些——”说完对着殿外一努嘴,道:“如此动静,就够大了。” 顿一顿又道:“依吾看,无论大小,都着实打一顿板子,首领们发孝陵种菜罢了,其余的都逐出宫。但有两条,一是被先皇沾了身子的,不可逐出,只可降等,在宫中做些杂役;另外,巫祝之事,乃宫中大忌,却要赐死。”又看李太后和皇帝,还是看他们的意思。 李太后仍不言语,看向朱翊钧。朱翊钧沉吟道:“冯保是朕的大伴,司礼监首领。皇儿以为,不如免了肉刑,发孝陵罢,也稍存司礼监体面。另外那些不涉盗、涉巫祝的宫女子,出宫后难免衣食无着,不如由其自便,愿留在宫中的降等或罚些苦役,其他的都如太后所言。”陈太后、李太后见他顾全大体,又念旧情,颇感欣慰。朱翊钧也算是给了宫内苦命的女子和杂役一条生路。 吩咐下去,自有人按照几位的意见处置。一时之间,满宫都是板子声、哭喊声,那九个存有巫祝之物的宫人,其中包括了隆庆帝曾经宠幸过的一个才人,都得了三丈白绫,将身体挂在一处僻静的宫殿之中了。待咽了气,自有人过来验尸,并送到化人场去。 在黑暗的乾清宫内,冯保已经五内俱焚。耳听得更鼓声声,已交子时,殿中只剩下他和另外三位首领太监。冯保此时真的相信有一夜白头之事,因为他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自己的头发肯定已经花白。他喃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却没人给他答案,宫殿之中,只有其他三位太监的低声抽泣之声,殿外却静悄悄的。 冯保不敢动,也不敢喊,生怕打破了这静谧后,有人冲进来,赐给他一碗酒或是三丈白绫。渐渐的更鼓声变了,已经四更天。在昨天这个时候,他已经起床,布置司礼监和东厂诸般事项,秉笔、随堂太监已经围绕在他的身边,听他口述各种命令并遵照执行,以维持这个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如今是谁在发号施令?是张宏吗?这个狗贼!我冯保诅咒他不得好死! 第十三章 发落 冯保闻言,抬头望向殿门,见是张诚,他猛地扑向门口,大喝一声道:“竖子胡说,胡说!我是皇上的大伴,皇上最喜欢我,皇上不会逐俺!你胡说!” 张诚见曾经高高在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人生巅峰者花白着头发,满脸惶急向自己这个他从不会正眼瞧的小太监似解释,似求情,似疯癫的说着痴痴的话语,身上的坐蟒袍则因主人的恐惧,再也显不出一丝蟒袍的威严,他好像悟了什么,却又懵懵懂懂。只剩下说不出来的快意,他兴奋的要哭,又有要尿出来似的畅美。 强忍着兴奋,年轻秀美的脸上透着一股压抑着的阴狠——这副面孔是朱翊钧永远都看不到的。听他冷笑道:“皇上说——” 冯保听了这三个字,条件反射般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下了头。 张诚道:“免了大伴肉刑,也存了司礼监体面——“对乾清宫皇帝太后所在偏殿一拱手,高声说道:“真是皇恩浩荡啊!” 冯保听了张诚的话,脸上先是透着灰败,随即又转成错愕,最终却变成一丝无奈。 他站起身来,整肃衣冠,在力士的看管下走出殿门。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一张地契来,回首对张诚道:“我已经败了,钱财聚之无用,这套四进的院子送给你——” 见张诚变色拒绝,冯保苦笑道:“不用你到皇爷那里说什么,做什么,只是给你钱财而已,怕你日后跟在皇爷身边为了区区小利而做出对不起皇爷的事,不用你报答什么,拿着吧!” 见张诚左顾右盼的拿着了,冯保笑了笑,又从另一个袖口摸出两个又大又圆的珍珠,给两个力士一人一个,两个人喜滋滋的收下了。 所以到冯保提出的合情合理之要求的时候,张诚只好默许了。 冯保跪在乾清宫外的台阶下,怦怦磕着响头,豆大的泪珠直滚下来,高声喊到:“皇上,老奴去了!唯愿皇上以后亲贤臣,远小人,不要嘻玩丧志!张宏为人正直,颇识大体,皇上可重用之!陈矩廉洁安静,能矫正时弊,皇上也可重用!此二人都是臣培养以待陛下的能臣。皇上,保重龙体!”说完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脱下蟒袍,穿上一身白衣,踉踉跄跄的跟着张诚走了。 走出不足百步,身后有人喊到:“张诚留步!”冯保心头狂喜,回头看时,见陈矩臂弯搭着一件狐狸皮大氅,快步追了过来。 到了跟前,陈矩道:“天气寒冷,皇上让冯保披着这件大氅。”说罢多一句也不说,扭头走了。冯保张嘴想多说一句,却也化成一句长叹。 …… 当狮子第一次露出爪牙的时候,百兽就会震惶。未到天明时,宫中内监四出,通知外朝打破每月逢三六九皇帝早朝惯例,今日皇帝御朝。大佬们于是纷纷知道,昨日封宫,乃是为了冯保。见皇帝轻而易举将冯保斩于马下,都起了戒惧之心,今天整个皇极殿外台阶之下,无一点人语之声。待听得静鞭三响,众人依次入殿,在宝座下山呼万岁之时,有很多人偷偷瞄向张居正,见张居正满脸严肃,飘逸的大胡子还是一丝不苟,不少人心里起了赞叹之意。 朱翊钧落座后,站在御阶下的宦官拿出一份中旨,尖声道:“有旨意,众臣听旨。”众人齐齐跪下,听他宣旨道:“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太监冯保、内官监掌印太监王强、直殿监提督太监林泉生、少监李大友,欺君罔上,偷盗宫物,今已被逐。原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接任掌印太监、秉笔陈矩提督东厂。內官殷祥接直殿监提督太监,林小福接内官监掌印太监。特知会外朝,钦此。”说完,双手一合,将圣旨双手捧了,递给张居正道:“张老先生接旨。” 张居正眉毛颤动,躬身接旨。率领群臣跪下道:“臣等接旨!” 待接了旨意,张居正却又躬身道:“皇上家事,本非外臣等可置喙,不过冯保乃先帝遗留之顾命,今日被逐,臣恐朝野惊疑,拟发邸报明晰其罪,还请皇上明示。” 朱翊钧听了道:“大伴偷盗了先皇最爱的《清明上河图》,并在图上题跋,没些儿恭敬,是以朕请示了母后,发落了他。你就将这些发在邸报上,让天下官儿百姓都看看。” 张居正嘴角抽动一下,心说我是你父皇的老师,就没看过先皇喜欢过什么名画,你父皇最喜欢的是人体,那《清明上河图》对他来说有甚趣味?不过此时想这些没什么意思,听了之后,躬身退下。 朱翊钧道:“朱希孝何在?” 朱希孝出班道:“臣在。” 朱翊钧道:“这冯保家可抄完了吗?” 朱希孝回奏道:“回皇上话,尚未抄完,先抄出来的都是好清点的金银之属:冯保家共有金一万六千三百七十九两、银一十九万四千八百二十六两,珠玉宝石十五大箱……其余老家资产、字画、京中地、房等尚未开始清点,其他房子的金银家私,也未清点,臣估摸着,总价应不低于四十万两。” 朱翊钧听了,压抑着异样的感觉,强笑道:“大伴这几年家私没少挣,却要留出几百两供他路上花用。”顿一顿又道:“其余三家,也要一体查抄,他们敢伸手,朕就要剁了他们的爪子,掀了他们的窝!”朱希孝躬身应了。 张居正等众臣听了,肝都颤了几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满殿只听到朱翊钧那充满得意的童音笑声。 笑了一会儿,朱翊钧道:“张先生操劳国事辛苦,殿中地面却冷,日后上朝,张先生站在这地毯上。”皇帝身边的太监听了,忙将早准备好的一小块地毯拿出来,放在张居正脚下。 张居正眼中的大惊喜一闪而过,忙伏地奏道:“臣并无微功,何德何能得此隆遇?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翊钧正色道:“张先生勿需太谦,这国事如稠,正有累先生处,勿辞!” 张居正听了,在满朝文武的羡慕目光中磕头领受了皇帝的恩典,站在那块小毯子上。 众臣见皇帝如此做派,那些针对张居正蠢蠢欲动的心思都冷了。因司礼监冯保倒台,各部尚书侍郎哪一个没有和冯保有些金钱、信札往来,都打着小鼓,无心奏事。张居正见冷了场,就让礼部将先皇山陵建造的收尾工作汇报了一下,朱翊钧听了道:“却做得甚好,此可是张先生抓总?” 张居正回奏道:“内阁与礼部总揽其事,不敢懈怠。” 朱翊钧道:“赏张先生锦缎两匹、银二百两,吕先生银二百两。赏王希烈银百两,礼部诸官银二十两。”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躬身应了,张居正携受赏臣子谢恩。 随后,张居正又挑了几件事奏了,朱翊钧听了,尽管一肚子不同意见,都忍住道:“都由先生处置。”张居正这才彻底放下心。 待散朝时,朱翊钧道:“钦天监找个日子,朕要平台召对张先生,今日挑好奏来!”皇极殿内小小的轰然了一下。有那容易激动的朝臣差点热泪盈眶。 张居正出列奏道:“皇上励精图治,振奋朝纲,臣等感激天恩,敢不奉诏!”排在五品官员队列的钦天监堂官杨宏亮也出班躬身接旨。 第十四章 驴肠 朝会方散。 文渊阁外,张居正看着阁房上悬挂的“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的圣旨匾额,手扶长髯,若有所思。跟在他后面的吕调阳见他停步,也停下来,端详着文渊阁上的嘉靖御笔。 张居正情绪激荡之下,难得露出一丝破绽。扭头对吕调阳道:“豫所(吕调阳的号)公,今日方知‘内阁的云,宫中的风''滋味矣!” 吕调阳为人方正,不喜谑谈,见得张居正失态,方知他这一早晨的心都是悬着的,理解的笑笑道:“太岳兄可展布大计,‘以天下为己任''了!”说罢一拱手,“调阳(吕调阳的字为和卿)愿以元辅之命是从!” 张居正听吕调阳如此说,连忙回礼道:“豫所公大我九岁,内阁中仅你我二人,叔大焉能自专?万事必谋于公而敢行矣。” 吕调阳听了,谦虚两句,两人联袂而入。左右中书等文员将厚厚的文牍搬入张居正值房。过得片刻,有中书将一摞子文书搬入吕调阳值房道:“吕相,这些元辅让您处断。”吕调阳嘴角抽了抽,但微笑道:“放下罢。”那文员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 这边张居正等办公不提。朱翊钧回宫后,早有内监将皇帝在朝的事项报慈圣太后知晓。李太后听得皇帝收拢张居正之手段,暗暗点头,却又有点难明的滋味儿。 等皇帝换下大衣服,常服来见时,忙吩咐摆饭。见朱翊钧并无志得意满的神色,像是小大人似的,乃微笑道:“皇帝今日甚好,先帝也不过如此罢了。”朱翊钧忙笑道:“皇儿幸有母后之耳提面命,若无母后谆谆教诲,哪能这般举重若轻?”岔开话题道:“皇儿见母后此前有谕旨,要修涿州碧霞元君的娘娘庙,今日朝中已责成工部办理了。” 李太后听了,容颜甚喜。乃笑道:“英国公家夫人说娘娘庙甚是灵验,吾寻思着念经不如修庙,这是积功德之事也。倒难得皇帝想着——另外,银子不必国库出,母后这里有些体己。” 朱翊钧听了,嘴角抽动几下。很想告知太后碧霞元君乃道教之神,与佛教无甚关联。但在心底念了几遍“佛本是道”,也就坦然。 听说李太后要用体己修庙,心中有些敬佩。即笑道:“修个庙宇能用几何?母后不必出体己,都用内帑,也省的外朝官儿聒噪。” 顿一顿又道:“坏事的大裆家抄出银数十万计,都收在內帑,母后记得此事,赏人时可宽泛些了。”李太后听了,略有感伤,但念了句佛,也就丢开。 用午饭时,张宏前来奏报:“钦天监已选好平台召对日子,为六月十七日。”朱翊钧气笑了,摔下筷子骂道:“钦天监何其庸碌!杨宏亮不想干了不成?!择期另报,必在本月!”张宏奏道:“平台召对乃大典也,钦天监还要报内阁请旨,礼部还要安排仪制......”话未说完,李太后冷哼一声,张宏额头见汗,磕了头下去了。 朱翊钧眉皱了皱。慈圣太后见了道:“皇帝不必烦心,初上手时都是这般。你父皇登基时,左右宦官仍如对王爷般没些尊重,过些日子就好了。”想了想又道:“若屡教不改,趁机发作几个,也就好了。” 朱翊钧定定神,笑道:“母后说的是,儿子非为钦天监烦心。”指了指正在撤席的午饭道:“你我母子二人焉用得如此多饭食?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许多餐食做将来费时费力,拿将上来时却都冷了,远不如小厨房的好吃。” 李太后听了笑道:“这倒是,昔年在王府时,我和先帝都是吃小厨房,确实好吃。不过,这般确是礼制,却怪不得。” 朱翊钧装出扭捏之态,因年纪小,倒也像模像样,道:“母后,不如我们改吃小厨房罢。世宗爷爷也吃小厨房,都是当时的伴当提供,不费国孥。”见李太后微微皱眉,忙住了嘴。 慈圣太后道:“世宗爷爷那小厨房,听你父皇说,却要比我们这般罗列要费钱的多,多是些珍奇做法儿,却学不得。” 朱翊钧听了道:“父皇和母后却被大伴每哄了。儿子听说父皇在潜邸时,爱吃烩驴肠......”李太后听了道:“不错,登基后听说每做一道,需杀一头驴,所费不小,故停供了。” 朱翊钧笑道:“焉有是理?光禄寺采买,只需到京中市场,那驴肠和各类肉食都是分开散卖的,父皇所食驴肠费银不过几十文,不过账上加百倍记一头驴价。这驴钱被光禄寺和尚膳监私分,各位首领太监月月有份罢了。”说完,抿嘴而笑。 李太后听了呆住,转念一想自己幼年时那所食所费,确实没有多少。进了王府后,只道是皇家所享之物,那是非凡之物必有非凡之价,且心思都在争宠固宠上,哪有想这些事的余裕。听皇帝如此说,笑道:“皇儿如何知道?嗯,必是你父皇在天上告诉你了。” 朱翊钧笑道:“那倒不是,此前户部上书要编撰《万历会计录》,儿子要了些资料看了看,那活牛价格不过6两,驴不过3两......”(ps:《万历会计录》万历九年方成书,在此将日期提前。) 李太后笑道:“皇儿胡说了?吾节前方看到光禄寺的账簿,活牛一只二十两......”说罢自行住口道:“莫不是假账?”朱翊钧点头称是。 李太后气的发晕。她本是小门户出身,本身自有吝啬和针针计较的性格,却不想被宫中人哄骗至此。乃怒道:“传光禄寺卿来!” 朱翊钧忙劝道:“母后不必如此。这自古到今,宫中采买都是这般,只瞒着人主罢了。动将起来,却比昨儿肃宫动静还要大些。” 李太后听后,怒气稍挫。问道:“还有何等情弊?皇儿尽数道来。” 朱翊钧道:“嗯,儿子估算一下,宫中现有大小人主不足二百数、内官、宫女加上杂役却八千二百有奇,再加上内造厂、经厂等用人大户,人数近一万二千。”李太后听了大为惊讶。她只知道内宫人多,却不知竟过万了。 朱翊钧又道:“供养这许多人,大项为食、衣、炭、烛火、茶等项,每日所费约在万两,其中大概三分有二被贪墨了。其中,宫女杂役所用没甚油水可捞,大头都在我们的膳食、衣物和日常炭、烛上头。他们打着内造、贡品的名头,账上翻个两三倍都是良心价,多时十倍乃至百倍的也有。” 李太后苦笑道:“竟有这许多?”朱翊钧笑道:“母后觉得鸡蛋一个所费几何?” 李太后:“一文?” 朱翊钧笑道:“一文能买两个。两宫和儿子所用的,却是二钱银子一个。说是专供之物,却不知那给我等下蛋的鸡是如何养来。” “另有一种大弊,就是宫中采买确是两头赚的。那宫中采买仗着人主旗号,在京中横行不法,也非止一日。譬如买碳,他将炭厂一封,道是宫中采买,却迟迟不付银子,直等到商人将贿赂给足了,方付银子,却以量大为由低于市价。京中商人若无靠山根底,听了‘和买''上门的,立即上吊的也有。” 见太后欲插言,忙补充道:“故京师中开买卖的,要么勋贵之家,要么京官重臣,‘和买’于他们,确是好买卖了。故我朝历代帝王,也没个臣子说这等事与他听。” 李太后年龄不足三十,问政不过半年,对政事仍处于学习阶段。此时,你问她胭脂水粉,能说个一二三,说起这些政事,那真是弱鸡加一。这些日子被朱翊钧不断打击信心,对皇帝已经扁扁的写个“服”字,听了只有苦笑的份儿。 见朱翊钧侃侃而谈,深知自己的见识远比不得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孩童了。自己暗暗思索道:“难怪从古到今,皇帝都由男人做。”她本不是一个爱揽权的性子,因说道:“依皇帝看,该如何处置?” 第十六章 座钟(中) 次日,朱翊钧别了李太后,传旨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服侍,在众人簇拥下到了文华殿参加进讲。按隆庆六年开始的常仪,每月逢初二、十二、二十二,皇帝御文华殿进讲。其仪制比日讲隆重的多,相当于小号经筵。此次进讲和早朝颠倒了日期,改为今日。 张居正在隆庆六年,因皇帝年幼,进呈《帝鉴图说》,是马自强等讲官考究历代帝王事迹编写的,选取了“善可为德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式,图文并茂。又呈上《日讲仪注》八条,详细规定了皇帝的课程表,并要求“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可以说对皇帝的教育问题极端上心了,比隆庆帝要求还严。 本次进讲由勋臣、尚书、都御史、通政使、翰林学士分别担任知经筵事和侍班,鸿胪寺、锦衣卫堂官在列鸣赞(喊号子的)。张居正今日主讲,陶大临和许国侍讲。张居正虽觉皇帝圣学大渐,但未揠苗助长,仍进讲《帝鉴图说》。讲了几段,讲到宋仁宗不喜珠粉。小故事很简单:宋仁宗时期宫中喜欢戴珍珠首饰,京师珍珠价格因此很高。仁宗有一天看到张贵妃满头戴珍珠,就说:‘满头白纷纷的,没些忌讳。’张贵妃和后宫从此不戴珍珠了,京师珍珠价格跌落。 张居正进讲道:“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五谷养人,故圣王贵之;金玉虽贵,饥不可食,寒不可衣,铢两之间为价不赀,徒费民财,不适于用。故《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良以此而。” 朱翊钧上世前妻很喜欢奢侈品,他虽然家资丰厚,却也曾经很起了几次口舌。听了张居正所进讲,觉得好有道理,就说:“国之所宝,在于贤臣,珠玉之类,宝之何益!” 张居正率领群臣叩首道:“皇上言及此,社稷神灵之福也。”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又促狭道:“奈何宫中妇女好妆饰,朕于过年时赏赐,每每节省,却有烦言也。” 张居正听了,双眉竖起,严厉的看着朱翊钧。朱翊钧和其对视,张居正跪地抗声道:“国事如稠,今库中所积几何?唯圣上留意,后宫有烦言者,黜之!” 朱翊钧讨了没趣,知道自己又拿出后世的态度来面对今世士大夫了,暗自谨慎。乃点头道:“张师傅说的是,朕当以圣祖为法。” 张居正欣慰道:“自古圣人所受艰辛苦楚,未有如我圣祖者,幼时流离转徙,无以糊口,仁祖、文淳皇后去世,竞不能具棺椁,藁葬而已。及登大宝,得元人水晶宫漏,立命碎之!孝慈皇后亲为将士缝补衣鞋。臣窃以为圣祖以天之心为心,故能创造洪业,传至皇上。皇上能以圣祖之心为心,必能永葆洪业,传至无疆。” 两次对答,朱翊钧彻底明白了这些“贤臣”心目中理想天子的模板,心中暗自计较,口中却道:“朕不敢不勉行法祖,幸赖先生辅导。” 两人对答一番,张居正等继续进讲了一刻。内监提醒鸣赞官,让皇帝课间休息。 朱翊钧进文华殿左室松乏,殿中群臣也都窃窃私语,伸伸腰。张居正闭目假寐间,一个小太监出来道:“张老先生,皇爷叫你进去。”张居正听了,移步进了左室。 待参拜毕,朱翊钧笑道:“先生看看这个。” 张居正见桌面上放了一个高约一尺半的木盒子,镶金嵌玉,盒子下鑲着水晶的罩子,里面有一个圆圆的铜饼正在左右摆动。盒子上头也是一个银色的圆盘,密密刻着子初、子正之类的时辰标志。上面一个指针指着圆盘上的刻度,正是巳正。 张居正没见过座钟,但聪慧无双。乃笑道:“此物可是计时的?” 朱翊钧道:“不错。朕称之为“座钟”,是宫内匠人做出来的,和钦天监对比过时辰,每日虽慢半刻,却极尽巧思。” 张鲸在边上凑趣道:“这座钟内用重锤、擒纵器乃是皇爷格物所得,宫中匠人哪有.......” 朱翊钧拦阻不及,心叫坏了。果然张居正双眉一轩,满脸怒色喝道:“尔等阉竖,胆敢引诱皇上沉迷奇技淫巧之物,确是该死了!” 张鲸乃是内廷司礼监秉笔,朱翊钧遊宫时提出了座钟的想法,他本是爱钻营的人,兴头头的督造座钟,以取悦皇帝。此前,因为朱翊钧要造牙刷等物,都是他一手包办。 此时张鲸权位仅在张宏、陈矩之下,此番冯保坏了事,张宏、陈矩一个升掌印,一个提督东厂,却没自己什么事儿,心内甚是失落,因此钻营心思更重,不放过每个拍朱翊钧马屁的机会。 没想到才拍了一句,竟被张居正骂成“阉竖”,险些气炸了肺。他在内宫掌权多年,告刁状的本事却是一点没落下,此时直挺挺的往下一跪,红了眼圈,一言不发。 朱翊钧扶额道:“师傅勿恼,此事乃......” 张居正怒色不减,竟打断朱翊钧道:“皇上,适才臣进讲时,以为皇上听明白了,奈何竟歪解圣人道理,却以‘格物’之名义钻研奇淫技巧之物?此必为左右蛊惑圣心,臣请皇上诛杀了这个动摇君心的奸邪!” 朱翊钧看张鲸时,却见他仍是不发一言,只是将头磕在地上,眼泪一滴滴的直滚下来。没奈何说道:“何至于此?” 张居正躬躬腰,朗声道:“陛下,岂不闻‘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昔者,纣为象著而萁子怖,臣忧其始也!” 朱翊钧听了,怒气上涌,他本来要利用这座钟好好做做文章,却不防张鲸嘴快,张居正发作的更快,竟把这座钟视为洪水猛兽一般。而身为大臣,将皇帝类比纣王,真真初露权臣峥嵘,他朱翊钧要获得改革的主导权,焉能让步?面笼寒霜,直视张居正断喝道:“先生,毋乃太过!” 第十八章 召对 次日,朱翊钧照例参加上午日讲;吃过午饭,正式开始陪着李太后和司礼监看奏章。李太后拿了些奏章问朱翊钧处理方法,朱翊钧除了犯些常识性错误外,处理手段都要比李太后和张宏等人高上那么一点点,尤其对外朝大臣的私心洞若观火,李太后大为惊异之余,对皇帝亲政更为放心。 在原时空,李太后对万历的劣根性是洞若观火的,甚至起了让皇帝三十岁以后再亲政的念头。万历十八岁的时候,因为酒醉戏耍小宦官,以剑割其发,被冯保告之李太后,李太后甚至威胁要废了万历,让潞王即位,万历皇帝跪地求饶,数个时辰后李太后方才消气。 后世部分史学家认为,原时空万历皇帝后来的反攻倒算,与童年和青年期间被李、冯、张利用礼教对其的疯狂压制有绝大关联,朱翊钧深以为然。 本时空,朱翊钧利用李太后的迷信心理,哄住了李太后。不到一个月,竟利用成熟心智、后世手段连番击溃初涉大政的李太后的从政信心,可以说,此时的李太后已经完全放弃在政事上和朱翊钧比较的念头,朱翊钧在参政权上取得了跨越式进展。 看奏章间隙,朱翊钧也如原身的习惯,练书法,写大字,或锻炼身体。历史上,万历皇帝的字写得极好,张居正曾在隆庆六年表扬小皇帝的字“究其精微,穷其墨妙,一点一画,动以古人为法。”成年后,更加厉害,晚明人甚至评价其字“渐入神化。” 朱翊钧写字时,李太后站在旁边看。见朱翊钧先写了一副“汝做舟楫”,才知道他要给张居正赐字。又一琢磨,方明白皇帝是为了后天的平台召对进行舆论准备,心中暗自敬服。 见他又挥墨写下大字“弼予一人,永葆天命”,将这两幅大字反复写了几遍,都放在大案上,扭头问道:“母后,我这几幅字哪副好些?” 李太后道:“吾觉得“汝做舟楫”好些,另一幅等张先生立下功劳再赐妥当些。”朱翊钧深以为然。在几幅中选了一幅最好的,题上:“万历元年御笔”。待要用印时,才尴尬的发现自己除了家传的二十四宝玺之外,并无私章。 明代洪武皇帝朱元璋共造有“皇帝奉天之宝”、“皇帝尊亲之宝”等不同用途的宝玺十七方,嘉靖帝补造了七方,故而尚宝司共有二十四方皇帝宝印,一直用到明末,所以后世电视剧拿着一个玉玺乱盖,贻笑方家。 其中,“广运之宝”倒是用于奖励臣下,但那是制诰、敕命所用,盖在此处未免贻笑大方。李太后见状笑道:“该给皇儿刻些私章了,只是今日该怎么办?” 朱翊钧灵机一动,说道:“皇儿用母后的印章如何?让张先生和外朝都知,我们母子一体,将来也成一段佳话。” 李太后听后觉得甚有道理,就从荷包里取出一方个人印章。却是当年生下朱翊钧,帮助朱载垕稳固太子之位后,朱载垕欣喜之下赏给她的,原属于朱载垕使用的私印,仅一寸见方,左上角带点弧线,上书“清赏”二字,到意外的和此情此情对应了。 盖好了印章,朱翊钧让一个內监用手捧了,送文渊阁张居正处。 张居正在内阁接了皇帝赐书,不识得印章,也不以为意。只是越发觉得朱翊钧处事老道,不弱于冯保。欣然提笔,起草谢恩疏,并立即安排礼部就平台召对的礼制仪式请旨。 ...... 二十五日上午,张居正上谢恩疏,同时礼部关于确定平台召对礼制仪式的奏章经过吕调阳拟票,一起加急送入司礼监。司礼监张宏等人立即贴黄,急送乾清宫。 在李太后首肯下,朱翊钧亲用朱笔做出了此生第一个批红:“可,着礼部办理。” ...... 万历元年二月二十六日,在冬日初起的暖阳中,皇帝于皇极殿视朝。张居正等朝臣按品排班毕。礼部尚书陆树声出班奏道:“遵皇上旨意,今日平台召对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仪式已备,恭请圣裁。” 皇帝答曰:“可,你每宣诰。” 司礼监掌印张宏即取出已经制好的诏书,宣诰道:“奉天承运,诰曰:隆古圣哲,都俞一堂。龙云类从,鱼水交契,故能翼宣至理。 跻世熙平,诗书之文可考也。汉唐以降,此道浸微。然而英谊侧席,忠贤遇巷。宣室召问,柏梁和歌。延英之奏御有呈,崇政之议事不辍,垂之史册,并为美谈。 本朝自二祖开基,宣庙嗣统。法宫便殿,燕见非时;内阁平台,幸御不绝。朕以幼冲之龄,克承大统,敢不敬天法祖,惕励勤民? 今有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通识时变,勇于任事。逢朕躬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辅佑三朝,皇考托以顾命;恭恪本职,圣学修明,而治具克举。故特召卿于平台询政,以为旷典。钦哉!” 张居正出班接诰。跪地奏道:“主上平台召对,洵为盛典。今臣蒙天恩,不胜欣戴。不能仰赞圣明万一,尤不胜愧悚。” 皇帝回答:“卿忠诚谨恪,协赞勤劳,当得起。” 张居正叩头道:“谢主上天恩褒励。然平台问政,孝宗以来不见于我朝,百官闻之,无不喜色相庆,谓复见孝庙时盛事,熙然有太平之望也!” 皇帝回道:“卿之意,朕已知之,当告于祖宗皇考。” 张居正叩头道:“主上圣明天纵,臣不胜欣然雀跃之至矣!” 于是赞礼官赞道:“诣奉先殿、弘孝殿、神宵殿,百官先导!” 这一大段话,都是礼部提前拟好的,平台礼制的制定,翰林院制诰学士和礼部诸官忙乎了好几天,包括朱翊钧和张居正的对话都是按剧本演出。否则,皇帝和臣子说话都是这般文言,却累也累死了。 有明一代,皇帝和臣子往来办公文书,都是半文半白,只有盛典时,才如此这般。 百官和皇帝到了奉先殿等祭祀祖宗的宫殿,朱翊钧按照礼部安排,行礼告庙如仪,这平台召对才进入下一阶段。 在建极殿后身,有镇宫之宝云龙阶石,乃是明成祖建设紫禁城的时候,从北京房山大石窝采取的一块重达300吨的整块石料制成,是紫禁城最大一块石料,也是古代工程上的一个小小的奇迹。 云龙阶石九条高浮雕的神龙,分为三组。散布在长达五丈三尺、宽一丈、厚六尺五寸的整块艾叶青石上。青石底部为海水江崖。 云龙阶石是皇帝御道,两侧各有不同方向的台阶数条。在长达近二十米的斜坡上,有三条百丈长的汉白玉栏杆环抱御道,将整个殿后面的云台分为梯田式的三层,栏杆下凿有一千一百四十二个石雕龙头,中有管道相连,是为千龙吐水,整个殿后蔚然大观,壮丽宏美。 云龙阶石是外朝和内廷的中间线,也是御道的终点。在云龙阶石顶点,建极殿后门处,有一座云台门,隔绝内外。云台门两侧,建极殿有两个小侧门各自通向两个不过数丈见方的小平台,两侧石阶相连,东侧平台即为此次召对的地点。 此时小平台周围已经用黄色帷幔围上,以当寒风。其中已经设好御座,上有罗盖。御座之前,设椅子一张,长几一个,并有地毯、三足鎏金香炉、兽头暖笼等宫廷器物,不必细表。 皇极殿宣诰对答,朱翊钧诣祖庙后,自云龙阶石御道而上,仪仗人等从旁引导,步入云台门东侧的小平台之上,转向御道而立。 赞礼官宣旨道:“宣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觐见!”云台栏杆之下,盔甲鲜明的大汉将军先三个一起大喊一遍,后十个、百个依次大喊,声震全宫。 御道起点处,张居正携百官肃立。待听得旨意下来,张居正手持玉圭,整肃仪容,朗声道:“臣张居正领旨!” 即在礼部侍郎王希烈引导下,沿着御道边缘拾阶而上。在步入平台前,张居正面对东侧平台跪下,手持玉圭朗声道:“臣张居正觐见!” 赞礼官宣旨道:“宣!” 张居正起立,最后一次整肃衣冠,进入黄色帷幔之中。此时朱翊钧在御座前站立,张居正不敢直视皇帝,低头前驱,再次跪下,山呼道:“臣张居正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朗声道:“平身,赐座。” 张居正谢恩毕,起身肃立。朱翊钧转到御座上端坐,才道:“张先生坐。” 张居正再次谢恩,到长茶几后面的椅子上坐了,平台召对的礼仪部分此时全部结束,进入正题。 第十九章 大弊(上) 张居正落座后,朱翊钧主导话题,无非是让张老先生放松,咱这召对就像拉家常一样。因为平台召对多年没办,咱这次搞得隆重了些。以后,朕和元辅随时见面,朕想把武英殿旁边几个暖阁盘上炕,咱们以后可随时在那儿聊天。夏天还可以到西苑花园里一起走走啥的,都不是不可行。 张居正现在对朱翊钧的态度和一个月前判若两人。去年某次日讲时,因为万历读错了一个字,张居正一声大喝把他吓了一哆嗦,身边的大臣被吓到变色,差点跪下。 从本月经筵开始,朱翊钧利用展示早慧,驱逐冯保、加恩并敲打张居正矫诏等手段,向他展示了一个较为成熟的、具有相当政治素养的少年君主形象。 尽管朱翊钧表现的有些骇人视听,但在相信神童,也出神童的大明朝,张居正还是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暂时从看待明君的角度来看待朱翊钧。 当然,在朱翊钧已经搞定李太后和冯保的情况下,他也拒绝不了朱翊钧参与大政,此次召对实际上相当于一把手和常务之间就双方的施政纲领进行碰撞和对权力进行划分。 前天朱翊钧赠字“汝作舟楫”,非是皇帝加恩大臣那般简单,李太后以为自己理解了朱翊钧的第二层意思,其实还有第三层她并未理解,朱翊钧用这四个字已经向张居正表明了态度,为今天的召对主题定下了基调,而张居正对此心知肚明。 在朱翊钧的刻意之下,张居正逐渐放松下来。朱翊钧才进入正题道:“张老先生,平台召对之议有些天了,朕虽年幼,也有振奋之心,欲复现文景、贞观、开元、本朝仁宣等盛世,先生必有教我者。” 张居正深知,关键时刻到了,为了此次召对,这些天他很是做了些准备。 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帅脸上古井无波,气沉丹田,张居正朗声脱稿奏道: “主上践祚以来,好学勤政,敬天法祖......”。朱翊钧打断道:“今天你我二人,不必官样文章。”张居正一口气没上来,剧烈的咳嗽好几声,朱翊钧忙递上一杯茶水。 张居正一篇好文章的思路被朱翊钧打断了,气势弱了三分。整理思路期间,见朱翊钧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知道其有意为之,看来今天不拿出点干货是不行了。 心一横,老帅哥奏道:“是,陛下。臣以为,大明享国至今二百余年矣!遍数历朝,我大明之国祚长久也在前列。然——” 气势一凝,复高声奏道:“然则如今吏治腐败,弊端丛集;财政拮据,捉襟见肘;边患丛生、内患险象叠至,先皇虽有心振作,然未及展志而中道崩殂,此天降大任于主上矣!” 皇权社会中,臣子永远不会和君主谈及国祚,臣子之间互相谈论,多数于密室,从不敢宣之于众口或现之于文。今日张居正被朱翊钧一激,有些难得的冲动,直接暗示朱翊钧,大明朝再这样下去,没几天了! 朱翊钧闻言正色,说道:“师傅说的是,诚然如此。或可直言:‘今天下大势,已呈土崩瓦解之相也!’”张居正闻言,额头见汗,眼睛扫了一眼边上的起居注官,气势又低了低。 朱翊钧端容问道:“当此时事,该当如何?” 张居正回奏道:“臣曾于隆庆二年,上奏《陈六事疏》,先皇批答‘知道了’,皇上未必留意——” 张居正万万没想到是,朱翊钧竟朗声回道:“可是‘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条’?朕已览阅数十遍矣,为之击节!” 张居正闻言张大了嘴,一丝不苟的大胡子轻轻颤动,双目含泪,哑声道:“臣......臣......”一种士大夫式的久违的知遇之情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以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向嘉靖帝上奏了《论时政疏》,其中体现了他深烛大明弊病,立志改革的思想,和《陈六事疏》先后辉映,可以作为旧时空“万历新政”的总纲领。 遗憾的是,嘉靖帝当时根本没把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奏疏上去之后连个回音都没有。张居正此后连续多年在朝政上一言不发,他二十三岁考中庶吉士,到三十岁共七年间就写了此一道奏疏,足见其风骨和耐性。 张居正在嘉靖三十三年(时年他三十岁)时候,见自己的老师徐阶在具备相当政治资本后,面对严嵩依然退避忍让,壮志难酬,愤然写下:“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跑回老家江陵读书六年——人生有几个六年?此事充分印证出张居正的性格刚毅的一面。 张居正在徐阶的提携下,在嘉靖晚年和隆庆朝虽然升的快,但其政治主张并不为当权者所用。隆庆帝在《陈六事疏》批答“知道了”即束之高阁,当时已经成为东阁大学士的大帅哥心中愤懑可想而知。 他虽然以“磊落奇伟之人”自诩,但也发出了“人未必知,即知之未必用”的苦恼心声。 没想到在万历元年的今日,在平台召对这样一个重大场合,自己竟然从一个少年君主身上,得到了知音共赏,得到了“鱼水交契”的情感补偿,“龙云类从”的情怀在他的心中激荡,不由得离席而出,叩拜在地,猛然间泪如泉涌! 朱翊钧连忙离席搀扶他,温言道:“老先生,此非常之时需非常之人,正是‘大破常格’者奋发有为之时也,先生敢当仁不让乎?!” 张居正收拾心情,站起身来,朗声回奏道:“臣,有何不敢!” “呜呜呜——”旁边传来一阵哭声,朱翊钧回头看时,竟是翰林院史馆的起居注官,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抹着眼泪哭开了。他哭笑不得,问道:“汝因何做此状?” 那官儿放下毛笔,跪下回奏道:“臣见皇上与元辅君臣相契,鱼水共欢,我皇朝复兴有望,激荡之情难抑,不由涕下。容臣为陛下贺!为元辅贺!为天下苍生贺!”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暗思“鱼水共欢”是什么鬼,古代人讲话都这么会开车吗?乃温言问道:“汝何名?” 那官儿回奏道:“臣姓肖,叫隆巍。失态君前,请陛下恕罪!” “算了,你起来罢。” 第二十章 大弊(中) 被这起居注官一打岔,张居正迅速收拾了情怀,两人仍归座。 张居正道:“既然皇上已经看了臣的《便宜六事》,臣之治政之道尽在其中矣。” 朱翊钧道:“然当务之急者为何?” 张居正道从袖中摸出一本奏章,又跪地启奏道:“此为臣欲行第一事也!” 朱翊钧接过来看时,奏章抬头上写着名称,为《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正是后世简称之为《考成法》的东东。 嗯,漂亮的馆阁体。 考成法是张居正得享大名的关键政策,影响深远。后世的你我其实都笼罩在该法的阴影之下。该法虽然简单,但确实触及到一点破解治乱循环的皮毛。 简单说来就是:凡六部、都察院将各类奏章及圣旨,转给各衙门或地方,六科都记上帐,到期予以注销。所有公文、公事分门别类,都规定了办理时限,如有耽搁拖延,半年总结的时候必须讲明原委,再次考核之后还没完成,必加追究。 若巡抚、巡按耽误了,六部举报;六部、都察院耽误了,六科举报;六科隐瞒了记账结果,内阁举报。如此就形成了一个从内阁稽查六科,六科稽查六部、都察院;六部、都察院稽查巡抚、巡按的考成系统。最终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 这考成法的关键在于洪武皇帝创制的“六科”,朱元璋秉承“以小制大”的治政理念,设立了“吏、户、礼、兵、邢、工”六科,官职叫给事中,辅助皇帝处理奏章,拨正六部违误。给事中为七品,权力却很大,甚至可以封驳圣旨,不过这项权力很少使用罢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设计,将六科权力扩大,可以稽查六部、都察院,并总归内阁,也是相权的巨大扩张。 朱翊钧看张居正奏章,开篇两句废话之后,即为后世耳熟能详的名句:“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真振聋发聩之语也! 迅速浏览一遍,朱翊钧道:“大善!正所谓‘遵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也!” 张居正见朱翊钧将自己的施政理念简简单单用十二个字概括出来,脑袋都是晕晕的,叩头道:“皇上一语,切中肯綮。真圣明之主也!” 朱翊钧连忙叫起,说道:“老先生,上次不是说好,我们两人在此,尽可松乏些?坐着说罢。”张居正听他提到上次文华殿左室的事儿,腿有些软,赶紧爬起来到椅子上端坐。 待张居正归座,朱翊钧问道:“此法一出,六事之中前三事,倏然可解。然则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如何做来?” 张居正思考大政多年,此时回奏道:“臣先说固邦本——窃以为考成一事若成,行之数年,自可不加赋而上用足。待吏治整饬,惩贪污以足民、理逋负以足国。”意思是,贪污的给我吐出来,拖欠赋税的大户你每给我交上,自然就能增加财政收入。 朱翊钧听了,未置可否。张居正见状继续奏道:“待考成法刷新吏治后,可全国清丈田亩,并推行一条鞭法。”怕皇帝不明白一条鞭法是什么,紧跟着解释道:“一条鞭乃是将田赋、徭役及杂项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庶可断了地方上横征暴敛之路,并增太仓之银。” 没想到朱翊钧回道:“可是桂文襄公所倡的‘赋役征法’?”(按:一条鞭法不是张居正发明,是嘉靖朝武英殿大学士桂萼所献,不过被强力杯葛,没有在全国推广。) 张居正闻言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朱翊钧这两天也没闲着,利用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让人在内书房中一顿翻找,才查出桂萼的《任民考疏》,早就预习完了。 张居正今天被朱翊钧唠的没半点脾气,准备了一肚子政策解释和说明都没用出来,东北话说“老合拍了”。殊不知要论现在整个大明朝谁最了解他,除了皇帝之外再没别人,就算张居正的续弦王氏、儿子都没朱翊钧了解他。 毕竟,张居正在后世的名声太大了,被称作“千古第一能臣”。凡是喜欢历史的人,没有绕过他的。 后世研究张居正的书汗牛充栋,《百家讲坛》讲了又讲,还有纪录片、电视剧论堆数,朱翊钧穿越到万历身上,早就悉心回忆后世张居正的种种思想、施政措施,能不合拍吗? 张居正道:“皇上说的是。正是桂文襄公所倡。”话题一转道:“皇上问的核名实一项,我朝冗官冗爵之病积之多年,一时难解,臣愿皇上慎重名器,爱惜爵赏,用人看其是否有功于国家,若有,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家,虽颦睨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如是者可慢慢纠正。” 见朱翊钧点头,张居正以袖子掩口,低头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接着道:“最后饬武备一事,臣愿皇上先立下整饬的决心,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 朱翊钧又点点头,张居正续奏道:“臣不忧中国无兵,而忧缺少精兵耳。愿皇上能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有技精艺熟者,分别赏赍,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如此精兵可得,而中国无虏患也。” 朱翊钧听张居正讲的后两条,已经是农业社会政治家的正论了,要他突破所谓的历史局限性,除非张居正也是穿越者。 但本时空的“万历新政”如此施行,自己再励精图治几十年,或可挽救明朝衰亡于一时,出现一个所谓的“万历盛世”,但百年之后,大明仍要亡于历史车轮之下。毕竟张居正的改革,并没有触及到大明的核心问题。 待张居正示意讲完,朱翊钧赞赏道:“先生破开大计,天下如大旱而现云霓也。社稷幸甚!” 见张居正要谢恩,朱翊钧止住道:“然先生所提六条,朕熟思有时,发现并未触及现今天下之大弊!”张居正闻言呆住,不知道朱翊钧要说出什么。 朱翊钧心说你讲完了,该我发挥了,看看我这两天准备的长篇大论,能不能刷新这个“千古第一能臣”的三观! 第二十一章 大弊(下) 张居正听朱翊钧言说自己《陈六事疏》并未触及天下之大弊,心中一凛。忙端正仪态,垂手静听。 朱翊钧先问道:“依先生看,若六条齐做,十年后,天下将如何?” 张居正闻言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或可见仁宣之世也。” 朱翊钧又问:“朕之后百年,将如何?” 张居正见朱翊钧谈的如此深入,看了一眼起居注官,欲言又止。 朱翊钧会意,转头对那个叫肖隆巍的起居注官儿道:“你且记着,其后删减增添,都由张师傅做主。”那官儿应了。 自有了左右史、起居注等史官以来,这起居注的修订臧否之权都在皇帝手里,其他人未请旨而删改一字,即触犯“擅做起居注”之法令,最轻的也是绞刑,一般都是抄家杀头,恶意丑化皇帝的,也可能夷三族。 朱翊钧授权张居正删减,即是让他畅所欲言的意思。 张居正见皇帝这般,知道这问题躲不过了。他于史、儒两道,也算小宗师级人物,如何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方回道:“臣年齿已近半百,熟览历朝政治得失,却未得一法而传洪业致无穷也。”虽未正面回答,但也委婉的说出了对未来的预判。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又问:“国与家之别,张师傅如何看?” 此时的全世界,尚未全面生发国家主义的概念。大概六十年前,意大利人马基雅弗利才写出《君主论》,其中提出的国家主义概念流传未广。欧洲各国也都和明朝一样,“朕即国家”的概念深入人心,君主为国人的父母,民众为君主的赤子。 君主爱民,如父母之爱赤子;子民敬君,如子女孝顺父母。因此,中国历朝历代即以“孝”治天下,其根源在此。 果然张居正听了,立回道:“家国社稷,本为一体,焉有区别?” 朱翊钧听了,也没和张居正辩驳,只轻轻点头。又问:“华夷之别又如何?” 这问题有标准答案,张居正虽不明白朱翊钧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何意,却朗声回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本朝刘文成公(按:刘伯温)言‘夫华夷峻防,一王大法,胡主中国,几变於夷,圣经明义,千载或湮焉。’” 张居正的意思很清楚,蛮夷和中国人不是一类,他们是禽兽,咱是人。 朱翊钧闻言道:“若其习中国礼仪,用中国文字,变蛮为俗,则如何?” 张居正老师傅了,闻言轻笑道:“皇上圣学辑熙,岂不闻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臣乃楚人,春秋时,楚人曾为蛮夷也。” 朱翊钧点头道:“今日在师傅面前,略述弟子之大志,老先生愿听乎?” 张居正听闻朱翊钧三问,心中有所预感。此时忙站起身,肃立道:“臣愿闻。” 朱翊钧朗声道:“朕欲九州同贯,都沐华夏之风;凡日月所照,皆为皇明之土!” 张居正心道果然,暗自苦笑。面上却做出激动之色,跪地回道:“皇上欲赫然奋发,威加四海,臣闻之不胜雀跃欢欣之至也!”说罢叩头不语。 朱翊钧叫起,仍让他回座。笑道:“师傅却瞒我了,朕刚说这天下‘呈土崩瓦解之相’,却立下这般志向,岂非前后矛盾?” 张居正闻言不语,他实在搞不清朱翊钧葫芦里的药,只暗暗在心里打着腹稿,打算予以劝谏。转念又暗思道:这皇上还是年岁小,咱小时候,不也欲开万世之太平么,不足为奇也,志可鼓而不可泄。 听朱翊钧又道:“师傅必以为吾妄言了,其实,朕这志向要达成却也有路可寻,只不过要步步为营罢了。首先,期以十年,除去天下之大弊!” 张居正闻言知道正题来了,见朱翊钧竖起手,扳手指言道:“大弊为何?试为师傅言之——一是民智不开、书蠹汲汲,空言四书八股,而治政、实务人才缺乏;二是工商不振、腐败腥膻遍地,税银中央不得;三是田亩不足,农桑之良种、农器、农学推广不力,致粮少民饥;四是马政废弛,边防不修,士兵饥馁、将官文恬武嬉而无战力; “五是南方水利河工不修,北方滥砍滥伐而致灾患频仍,生民辗转流徙;六是各省库藏空虚,水旱灾伤视民之死而不能救,致盗贼蜂起;七是纲纪不振,诏令不行,臣工空谈误国;八是宗室累赘,空耗国帑;九是空谈华夷大防,而无一策羁縻众虏,致边患不断。十是宫廷虚大、厂卫横行,致使天下奉一人而民力仍竭也。''” “吾所言这十条大弊,师傅闻之如何?” 一口气将十条大弊说了出来,朱翊钧自己心里先压上大石头,面上寡寡的,喝了口茶水。 张居正肃容听了,虽然寒风凛冽,仍出了满头大汗。朱翊钧所言时弊,远超其《陈六事疏》中所言,其中人才、工商、宗室、厂卫诸项,张居正岂能不知?但畏难、畏祖宗家法耳! 他低头想了想,回奏道:“皇上洞烛时弊,臣远远不及,确如皇上所言,世事危如累卵,我等唯有奋力耳!” 朱翊钧整理心情,哂笑一声,口气不善道:“好一个唯奋力耳!朕且问师傅,向哪里奋力?!” 张居正心里砰砰乱跳,抬头望向朱翊钧,见他小小的面庞上全是刚毅果决之色,颤抖着问道:“依皇上之见,当如何处之?” “当此时事,唯有变法!” 宛如耳边打了个焦雷,张居正惨然变色,离席扑通跪地道:“皇上不可!” 在一旁记录的起居注官,此时通听呆了,早已停笔。他从侧面偷瞄皇帝,见朱翊钧脸上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小小年纪,表情倒堪玩味。 听他无力低声道:“师傅怎么又忘了?今日不必跪,起来说罢。” 张居正俯身流泪道:“皇上,臣愿披肝沥胆为皇上言之——臣蒙先帝不弃,托以大政,欲兴所言六事,虽不言变法而变法矣!然臣已抱定不计毁誉、粉身碎骨之决心,身后之事,尽付之阙如......”说罢,咽喉哽住,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听了,心头大震。他此前读书,一直认为张居正死后被反攻倒算,是因为他本身刚愎,压迫万历太狠,杯葛皇权的缘故。没想到此时此刻,听到张居正心声,竟对自己身后事早有所料了! 现在想想,张居正在改革开始后纵情声色,用度奢靡,未必没有“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意图,否则一辈子自律、严谨、耐性惊人、践行理念坚毅不移的他为何晚节不保? 见张居正真情流露,朱翊钧眼圈也红了,用力搀扶张居正道:“如此我们群臣同心,何事不可为之?” 张居正道:“皇上若如宋神宗者兴变法之说,臣料不出两年,大明遍地烽烟也!” ...... 第二十二章 真师 朱翊钧奇道:“何至于此?朕虽言变法,但必定徐徐图之,不会操切,为何会遍地烽烟也?” 张居正低头低声道:“适才听皇上言讲十条大弊,变法必针对十条而来,先论第一条。皇上欲废八股乎?” 朱翊钧想了想:“虽不中亦近之。” 张居正道:“如此,天下读书人离心也!” 朱翊钧点点头,不置可否,说道:“师傅接着说罢。” 张居正道:“第二条,欲兴工商,必减税关、治贪腐,并重申官员亲仆不得经商之律罢,如此中官和外官泰半离心也。而第八条,皇上欲减宗室,无外乎推恩之令等,如此宗室离心也。第九条,皇上欲废厂卫,恐内廷离心不说,外朝势大不可制也。” 张居正接着道:“再加上丈量田亩,得罪了天下富户;若兵备之事再操切一些,则皇上可依仗者为谁?故变法之意公布天下时,臣恐靖难之事重演也!” 朱翊钧听了,心里很为张居正适才所说的感动。张居正刚才这些话,不是站在朝廷和首辅的角度说的,完完全全是为了皇帝好——看来原时空的万历真是阴狠诡谲之性也。他微笑道:“先生,是否将问题想得严重了?你却忘了太祖夺天下时所施大政了。” 见张居正懵懂,朱翊钧笑道:“是为筑高墙、广积粮、缓称王也!” 张居正闻言一笑,随即又紧缩双眉,叹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会儿,张居正见朱翊钧仍未被说服,而今日平台之上除了起居注官也无外人,心里一横,咬咬牙道:“请皇上屏退左右,臣有密情陈之。” 朱翊钧闻言,对起居注官使了眼色,那官儿连忙放下笔,出了平台帷帐。 张居正道:“皇上适才所言大弊,尚有一大弊未谈。今日臣剖肝沥胆为陛下言之,此弊为我朝上述弊病之总目。” 朱翊钧听了,后背上出了一层汗,心里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似的,哑声道:“还请老先生解惑。” 张居正下定决心。嘴上却话头一转道:“臣未知皇上读史,可读到《旧唐书》?” 朱翊钧脑袋上升起问号,笑道:“未曾读。” 张居正吐出一口气,暗道:“要是这些书你都全看了,可有些吓人!”嘴上说道:“皇上可知,中唐安史之乱后,朝政为谁所执?” 朱翊钧对这段历史研究较少,印象不深,闻言估摸着道:“是宦官么?” 张居正给出不同答案道:“非也,安史之乱后,唐之朝政为世家所执,直到黄巢之乱。” “其中,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大族互相联姻、盘根错节,把持铨政,进士尽出其门,宰执天下不断。仅清河崔氏一门,就出了八位宰相。范阳卢氏自中唐起,中进士者超过百人。唐末宦官之乱政,其源头其实是皇帝欲用内官夺权耳。” 朱翊钧未解其意,闻言道:“本朝太祖建极后,迭兴大案,功臣几人留存?我朝内宦乱政虽有,但皇帝一言即诛之,却没这般事也。” 张居正此时也不计较朱翊钧对朱元璋的吐槽,深吸一口气道:“然我朝虽无勋臣世家,但却有科举之党!” 朱翊钧闻言心中一动,说道:“老先生详细说来。” 张居正道:“本朝初立,太祖皇帝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到成化年,文体和规程已成定例。” 朱翊钧道:“嗯,此事朕知道。” 张居正目视朱翊钧道:“本朝第一大弊即在此了。本朝初立,天下学子尚学经义,成化年后,全学‘制艺’!皇上适才言说‘空言四书八股’,确是的评。” “这班人选出了有何用处?把持舆论耳!座师本为考官,业师才为真师,然我朝读书人只重座师者为何?座师、同年、同乡、同门互相声援耳!及至此辈入朝,互相攀援,皆为乡党、姻党,两党交互,盘根错节,尾大不掉。” “我朝俸禄微薄,此辈谁养之?富户、巨商、前辈、书院耳!臣观本朝历代实录,此党隐于朝野间,一有征税、丈田、兴役等利国之政,群起而攻之!” “在朝则狺狺犬吠,言必称‘礼法’、‘祖制’,号称诤谏;在野则联朋结党,鼓动民意,乃至引寇卖边,无所不作!” 张居正说了这些,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对眸子亮晶晶的盯着朱翊钧。 朱翊钧身上寒毛竖起,觉得张居正可能要说出了不得的东西。果然,张居正沉声道:“武宗略有振作,即不得更换太医而崩,帝系移至世宗;世宗欲行濮议,彼辈前赴后继!” “朝廷方议开海,而倭寇大至;张经等稍逆其锋,近乎身败名裂。胡宗宪抗倭功成,而狱中瘐死。”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直视朱翊钧道:“皇上闻臣如此说,还轻言变法否?” 朱翊钧听张居正如此说,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化道:“此辈谁为首者?” 张居正摇头道:“除武宗时杨廷和等辈外,多年来并无首脑。然我料皇上刚兴变法,必起朝争;朝争稍抑,必起民变;民变平定,彼辈或用天象、或用灾异,‘诤谏’无了时。” 又叹了一口气道:“到那时,皇上却变得什么法来?” 朱翊钧闻言苦笑,道:“难道就让彼辈引我朝入不忍言之境地?” 张居正拱手道:“皇上,人之病笃,不宜用猛药,而用引导之药,徐徐缓解;待肌体强健,方能猛下针砭。皇上此时幼冲之龄,善养体魄,春秋或致百岁,却不必心急。” 朱翊钧听了,缓缓点头,终于赞同了张居正的话。 张居正松了一口气,却见朱翊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朱翊钧笑道:“吾听闻老先生年轻时以''奇伟磊落''自诩,也曾有''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的志向。今日召对后,先生之大名更盛于天下,可为''直上尽头竿''否?” 张居正闻言,有些微微的激动,好像一下子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 大大方方道:“臣十三岁时即考举,恩师顾璘阅卷曰:‘国器也’,却故意黜落。十六岁再中时,恩师顾璘解犀带赠臣曰:‘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 张居正目视朱翊钧,眼含深意,沉声道:“当是时,臣立志‘必与君王开太平!’,至今已三十三年,臣志未曾稍移半分!” 朱翊钧一躬到地,“张老先生,真吾师也!” 第二十三章 微澜 万历元年的此次平台召对,进行了整整四个时辰。中间因李太后怕皇帝冻着,传懿旨将召对移到文渊阁内继续进行。 其间,皇帝还有旨意在文渊阁赐宴,应该是和元辅边吃边谈。一直到宫门要闭锁了,才有朝臣看见张居正恭送皇帝回内宫。 窥见元辅的,见张居正脸上似笑非笑,既未有得此殊恩的欣喜,也不像和皇帝有所争执的样子,不免好奇。 翰林院中有几个精细的,夜里跑到起居注官家里去问,没想到那官儿的表情也似笑非笑,说道:“元辅有言,本次盛典,当昭告天下,各位何必着急?若我先说了,未免要落个罪名。”众人见他如此说,方怏怏散了。 那官儿见同僚都走了,却腿一软坐到自家地上,暗道:“三族的性命都保住了也。” 随后几日,张居正先上谢恩疏,言辞恳切,内有“主上特施非望之隆恩,优礼微臣,不胜感戴之至”,并有“君父之言谆谆,臣沐天恩感激涕零”等语。 虽未提及召对内容的只言片语,谢的仅仅是召见这件事,但同时另请旨意,拟将召对内容明发天下。 皇帝诏答就厉害了,特晋张居正左柱国太傅,食伯爵禄,并赐银百两,斗牛罗蟒袍两件。并有“盖非常之人任非常之事,令该大臣毋庸推辞”等语。张居正再次上奏谢恩。 有那眼热的官儿听了道:“头回听说斗牛服赐两件的,换洗着穿吗?”众人听了都笑。 一番做作,朝野都知,张居正柄国之势已起,沛然莫能当也! 季春之际,永定河上的河冰融化,通州运河码头的商旅行人复又如织的时候。朝廷明发两份文件,一份《平台召对录》,主要内容是皇帝和张居正讨论《陈六事疏》,将“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条变成问答对话,编的像模像样。 在《平台召对录》最后一段,写到皇帝述其志,张居正欢欣鼓舞等情。实际上两人后来的对话,一句未录,尽数删除,家国问答、华夷之辩等句也都未留。 另外一份则是张居正在平台上奏的《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并附皇帝朱笔批红内容:“卿等说的是,事不考成,何有底绩,这所奏都依议行。” 随后,在奏疏的后面竟有皇帝红笔发挥的一段长句子:“各部、院、府按考成之法,年末未完的,凡有钱粮、教化、赈济、河工、查盗等情,外地的进京在朕面前交代,京内的就地免职待察。” 北京城内柳树笼上鹅黄,燕子北归时分,这两份诏旨经过通政司的印刷,随着帝国兵部车驾清吏司下辖的急递铺网络,以北京城为中心向帝国边远之地辐射而去。 待传到南京时,南京守备太监李秀卿在内堂之上,仅穿中单,摇着大扇子,与一个守备少监宦官叫王全赞的商议到:“津仁,如何看这诏旨?” 王津仁手里拿着通政司印出的带着墨香的邸报,斟酌再三,乃道:“皇上有意振作之意明明白白,这第一步么,恐怕是吏治。” 李秀卿点头称是,摆手叫来亲随,嘱咐道:“你安排人立即把这份邸报抄一遍,送到孝陵神宫去,交给冯老公。”那亲随答应一声,接过王少监递过来的邸报出去安排了。 王津仁初见李秀卿安排这般事,忍不住问道:“秀山公这是何意?这冯保已经是待死之人,为何还这般恭敬他也?” 李秀卿闻言笑道:“按常理说,确不该如此,某也知冯保待死尔。但你可知,其离京之时,却披着御赐大氅,随行的东厂番子,锦衣卫军谁敢不敬?镣铐都没戴,坐着马车来的南京!” 说罢阴阴一笑,“本来以为咱家能发个利是,俗话说狡兔三窟,这司礼监掌印的家财何止邸报上所说四十万两?”叹口气又道:“现在嘛,咱家摸不准皇爷的意思,这冯保嘛,还是敬着点好!” 那少监听了,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针似的,扭个不住。不敢遽然告退,探问道:“莫非皇上还有起复他的意思?” 李太监道:“这个咱家不知。不过短短的日子,提督东厂的陈矩已经来信三封,却都是咱家转交。虽不知写了什么,不过嘛,冯保就算没有御赐大氅,仅拿着这几封信的封皮,这南京地面上想要顺手摸鱼的,也得掂量掂量!” 王津仁额头见汗,低声告罪道:“卑下却想起一件急事未办,秀山公若无他事,容我先告退一下。” 见李守备点头,王少监三步并做两步,跑出守备府。李太监看着他的背影,扇子一扔,冷笑道:“瞎了眼的东西,以为到了南京就不往上看了?活该你倒点血霉!” 不说李太监背后咒骂,这王全赞快步跑回私宅,急叫来自己的夫人道:“昨日咱家安排二舅去孝陵找冯保的事,他可去了么?” 那夫人姓向,原来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所谓扬州瘦马是也。因跟了这王宦官作了假凤虚凰的夫妻,昔日卖她的家人连同亲戚都来找她,和王少监序了亲。 王少监从洛阳守备府初来南京,手底下也没亲近的使唤人,也就接纳了。没想到这刚开办的第一件事就撞正大板,急的三尸暴跳,用手直揪头发。见夫人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忙喊来仆人,到向疾家里去找人。 一会儿工夫,那向疾来了。见王宦官脸色都变了,吃了一惊道:“官人为何这般?”扭头看自家妹妹时,向夫人也是懵懂难言,那王少监见他来了,如同见了凤凰一般,吐口气问道:“今日你可去了孝陵了?” 向疾摸摸头忸怩道:“今日被事情绊住了,没去,官人恕罪则个。” 那王少监方吐出一口气来。却听得自己的二舅哥道:“不过俺安排了那何老九去,何老九心狠手黑,估计这会子应该把那冯保皮都揭了一层。” 王少监满脸煞白,叫一声“苦也”,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第二十四章 三事 王少监昏迷一会儿,醒了过来。见夫人在身边吓得直哭,忙指着满脸惶急的向疾厉声道:“速速骑快马到孝陵,把何老九叫回来!” 那向疾答应了一声转头要跑,又转回头道:“官人还要给张条子,要不我进不的神宫卫。” 王少监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写了张条子,盖了私章。嘱咐道:“你再带两个人,都骑马去。若何九已经得罪了冯公公,当场打断腿!若冯公公仍不饶,宰了他也可!” 抬头看了看天色,由叹口气,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速去!” 向疾此时已经明白了王少监的意思,知道这冯保王少监得罪不起了,赶紧一溜烟跑出去。 这边厢王全赞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在自家前厅转圈儿。每一盏茶时分,就走到门房处望着。 眼瞅着太阳要落山,城门将闭,正心急如焚的当儿,在门口盯着的管家进来报:“官人快去看看,来了好些个官军!” 王少监吃了一惊,忙快步出门。见数十个锦衣亲军架着些人形物品在门口等着。见王少监出门,将这些东西往门口一扔,扑扑的几声,震起些尘土。带头的百户拱手施礼道:“冯公公拜上王少监,给您老送这些人过来!”说完,冷笑一声,转头要走。 旁边看门的吃惊叫道:“何九!赵鱼儿!” 王少监尽管有所准备,心里还是揪成一团,瞅都没瞅地上哼哼唧唧的几人。追上两步,从袖中摸出一大锭银子,足色二十两正,放在那百户手里。道:“且请留步!” 那百户用手一握,脸上就带出笑容道:“王少监有何贵干?” 王少监扭头向管家道:“快回府拿一百两银子出来,请这位——” 那百户拱手道:“某家姓余。” 王少监接上道:“烦请余百户给兄弟们买杯水喝。” ...... 王少监在街边立谈,知道这何九带人去神宫找冯保的晦气,正碰上前来拜会冯保的锦衣千户孙举。何九等人被一阵暴打,都招了是王少监舅子向疾的人。 王全赞送走了锦衣亲军,快步回府,见少监府已挂出灯来。门口何九等人都被下人搬到院子。管家近前道:“都活着,不过手脚筋都断了,成了废人。” 见王少监无什么反应,管家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老爷,这何九肋骨断了几根,耳朵鼻子都切了去,嘴豁开了,舌头短了一截子,怕是活不成。” 王少监木仍呆呆听着,没甚反应。 向夫人近前道:“老爷,可要摆饭?” 王少监见了夫人,眼珠子才转了转,有了活人气。转头道:“向老二回来否?” 正问呢,向疾推门进来了,双颊红肿,脸皮都被抽透明了,满嘴的血。叫到:“半人......猫飞来惹......” 王少监见他仍能直立行走,松了口气,也不理他。拉着夫人的手直入内宅。 进了内宅,两口子憋红了脸,才将雕花嵌玉的千工木床搬开半尺。王少监拿出一把小刀,将原来床腿压着那块地砖轻轻撬起,跟着撬起一片,最后从洞里抬出一个木箱子出来。 打开木箱,却是一箱子的金饼。王少监拿出两块给了向夫人。道:“明天,你抱着咱家儿子去你乡下娘老子家住几天。”向夫人脸都吓白了,哭个不住。 王少监道:“哭抵得甚事?如今之计,只有豁出本来,去求那李太监。让你去娘家不过是防着万一罢了。” 顿一顿又道:“孝儿虽不是咱家骨血,但也入了宗谱,认了真亲。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两人日后花销我也安排妥当,到时饿不着你们娘俩。” 说完,打开一个蓝色棉布的大包袱皮,将金饼子一块块从箱子拿出来,放在包袱里。一边拿,一边摸,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滚。 最后叹气道:“李太监今天已经给了暗示,这笔孝敬只能给他。可惜我半辈子所积,一朝丧尽尔!” ...... 过了两天,孝陵神宫卫的后堂之上,李秀卿和冯保对坐饮茶。 冯保穿着普通宦官的服饰,身上半点装饰也无。头上的黄门帽子取下放在桌上,头顶挽着的发髻里竟然插的是木簪子,露出半黑半白的头发。 曾经的圆脸已经瘦削,下巴尖的厉害。但一双眼睛如幽深的潭水,李太监望了一眼,心底直冒凉气。 李秀卿身体榔槺,怕热的厉害。将身上蟒袍解开一半,拿着大扇子扇个不住。喝了一口冰镇的茶汤,笑道:“此次王全赞宦囊所积,全部吐了出来,双林公可有安排?若无安排,咱家做主给双林公......” 冯保打断道:“不必了,皇爷安排我做几件事,咱家正缺银子,没想到这王少监就打上门来。如此一来,要做的事儿倒有了着落,不必打秀山公的秋风。”曾经尖细的嗓音变得沙哑低沉,嗓子明显有异。 李秀卿露出担忧的神色,低声道:“双林公,这喉疾尚无起色,可要唤个太医看看?” 冯保低笑一声,道:“却与喉疾不相干,是咱家哭哑了嗓子。这些天来,咱家反复思虑,却始终想不明白败在何处。直到辛儒逃得一命找将来,咱家才知道后路被抄,外宅灭门的黑手究竟是谁!” 抬头看向李秀卿,目光灼灼,低声道:“不知秀卿当日在司礼监对某家发的毒誓还记得否?” 李秀卿自信一笑:“在咱家心里,公公永远都是咱们宦官的老祖宗!张宏么,那是个什么东西!”说完,目光清澈,直视冯保。 冯保瘦削的脸上露出笑容,伸出手来,两人轻轻握了握。 李秀卿随即问道,不知皇爷让双林公办什么事?可有秀卿效劳之处? 冯保伸出三根手指道:“免不了让秀卿费心。皇爷让我做三件事,一是开办皇店,二是查东南情报,三是掌东南舆论!”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拿出一叠信纸,翻出一张指给李秀卿看。 李秀卿看时,竟真是皇爷的亲笔手书,寥寥几笔,吩咐冯保在江南暗中行事,具体事宜听陈矩传信处断。皇帝信中仍称冯保“大伴”! 第二十五章 琐记(一) 万历元年四月,北京城已经被绿意笼罩。紫禁城内各宫百花齐放。各宫殿的窗户都撕下了厚厚的桑皮纸,换上了透气透亮的轻纱。 乾清宫、慈庆宫的部分窗户上,却换上了绿莹莹的玻璃。这些玻璃是张鲸主管的内造工匠,烧制出来的第一批平板玻璃。尽管大小不均、厚薄有异,气泡杂质甚多,仁圣太后却喜欢的要不的。 朱翊钧曾劝仁圣太后等平板玻璃生产稳定了,再统一更换。仁圣太后道:“这见天的点着牛油烛,熏得眼睛疼,可等不得。”宁可把窗户改了,去适应玻璃,也不愿意等第二批。 因此慈庆宫的暖阁上,窗棂的木条有的变成了三角形,有的变成了梯形、有的甚至呈圆形。在木匠的努力下,尽量装饰成对称好看的形状,倒也没丑到辣眼睛的程度。 此时,明亮的暖阁里,一个个身着金丝镂凤对襟衫,绿纱挑线镶边裙的宫女子们,陪着太后打麻将。 那麻将乃是皇帝专门督造孝顺两宫的,共造了两副。全部都是翡翠雕刻,二百八十八张绿油油的没一丝杂色,把从洪武年间开始,缅甸军民宣慰司所贡的玉料用个精光。 朱翊钧估摸着每一副放在五百年后的拍卖行,十几二十亿不在话下。就是在现在,普天之下要找出如此均匀无杂色的大块玉料,出了紫禁城也没地儿寻去。 仁圣太后坐了一把庄,再抓牌时,十三张里面竟有十张条子,且有四对儿,乐得嘴角直抽抽,拼命想压抑住兴奋的心情,那笑却都在脸上。 陪着打麻将的新宁伯夫人汪氏见慈颜甚喜,估摸着太后来大牌了。抬头看向太后身后的宫女月娥,那宫女点了点头,用手摸头,捏鼻子,挤眼睛,小动作做个不了。 不到半盏茶时分,汪氏打出一张九条,仁圣太后将牌推倒,笑道:“谭家的可‘点大炮’了也!” 见牌面时,竟是门清一色豪华七对子,九条太后已经有了三张,汪氏打出最后一张,确是“点大炮”。 汪氏打开荷包,将金豆子数出一把,送到太后跟前道:“伯爷今日知道臣妾来陪太后麻将,嘱咐我道:‘太后家金山银海的,可要涨精神,往家里划拉些’,却不料太后这般手气,臣妾只有孝敬的份儿呢!” 一句话说的仁圣太后慈颜大悦,眉开眼笑道:“自从皇帝孝敬吾这新叶子牌,咱可算有了下家了!这一日不摸它,真真茶饭不思了也!再来再来!”月娥等要帮助洗牌码牌,太后道:“不必了,自己垒这‘城墙’才有趣儿!” 说话间,四圈战罢。那月娥劝道:“太后,皇上说这麻将致人久坐,不利身体,打过四圈却要松乏些。” 仁圣太后虽闷闷不乐,却也听劝。只因她初接触时,没日没夜的玩,颈椎疼痛难忍,此时不犟了,就站起来走动走动,和众人喝茶聊天。 等另两个命妇出去松乏解手,那汪氏瞅准机会跪地禀道:“今日臣妾厚颜,想求一个恩典。” 仁圣太后脸拉下来,冷笑道:“皇帝说命妇入宫玩牌,不免求到咱家头上,果不其然!” 那汪氏满脸通红,要滴出血来,哭着道:“臣妾本来没脸来说,伯爷在家打滚撒泼,只拿着臣妾和孩子出气,臣妾也是没办法——”说着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块块乌青。 陈太后见她哭得凄惶,却又不忍。先怒道:“混账行子!男人家不能顶立门户,却苦了你和孩子。”又叹气和颜道:“说罢,到底什么事?可事先说好,难办的,我找皇帝也张不得嘴。” 汪氏哭禀道:“倒不是什么大事。日前皇上大朝,御史点名时有一百多官儿未到,咱家那混账排第一个。不敢瞒太后,伯爷确实懈怠。——此前也有过几次,却都是罚俸。没想到此番皇上发作,要免了伯爷爵位!” 仁圣太后听了,眉头紧锁。为难道:“要是指婚退定这般事,我却好说。这外朝任免臧否的事儿,咱家不敢应承了也。” 汪氏哭到:“求太后慈悲罢,祖宗拿命换来的爵位,今日为这般事丢了,伯爷只好一死才能谢祖宗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还能指望谁?”说罢砰砰磕头,哽咽难言。 仁圣太后觉得麻缠,心里面给自己几个嘴巴子,暗道:“再不敢让外命妇来玩了。”只好说个活话道:“嗯,吾知道了,瞅准机会,跟皇帝说说,实在不行,也没办法。” 汪氏本意是求太后免了新宁伯谭国佐的处罚,见太后脸色不虞,不敢再求,忙谢了恩起来。太后被她一哭,也没了继续玩的心情,今日的牌局便散了。 ...... 此时的武英殿内,张鲸正携内府工匠向朱翊钧禀报这平板玻璃的制造事宜。 朱翊钧此前知道有坩埚,就叫工匠利用坩埚烧出来的玻璃液,用铁管子去吹,至于怎么吹,他一概不知。 有工匠研究几天,用管子边旋转边吹,将玻璃液吹起一个大泡,平放后切断,玻璃液自然平铺即形成一块平板玻璃。 只是这办法利用离心力,自然中间厚,边缘薄。若平放的不稳当,不免有些七歪八扭的出来,慈庆宫玻璃窗的丑状即因此而来。 此时张鲸奏道:“皇爷,这候匠户吹得好玻璃,有窍门能将玻璃吹成圆柱形,用利刃从中间切开,两边一放,却又平又整齐也。”说完,那两个匠户将两块两尺见方的玻璃献上,朱翊钧看时,果然平整。 朱翊钧见张鲸介绍的候匠户虽身强力壮,但两颊松弛,看来是真下力气,起心思琢磨了。容颜甚喜,道:“做得却好!你要些什么赏赐?” 那候匠户没想到自己还有面圣的一天,激动的险些尿了裤子。跪在那里只知道磕头,一句囫囵话说不出。 张鲸知道朱翊钧善写大字,凑趣道:“皇爷不如赏他副字,他家可有了传家宝也。” 朱翊钧点点头,在大案上拿起毛笔,写了“大匠济世”四个大字,签了“万历元年御笔”,又从荷包里拿出“体元主人”四个字的私章盖了。 又说道:“这吹玻璃的法子,你不要敝帚自珍,却要带好徒弟,让他们都会,且能推陈出新。”顿一顿又道:“赏你宫银二百两,表里两件,给内府其他人做个样子。” 张鲸吃了一惊道:“皇爷,这赏赐太厚了也。皇上给张老先生的最多也就二百两。” 朱翊钧笑道:“不妨事,这候匠户的事,要在匠户中广为宣传,让大家都学他出力。” 那候匠户谢了赏,像踩着棉花似的出了宫。在两名护军的护卫下,捧着皇帝赏赐的东西回家,整个坊铺里通轰动了。 ...... 第二十六章 琐记(二) 平台召对后的这些日子,李太后、张宏等带着朱翊钧,逐渐熟悉内外朝事务。 在人事上,内外庭的人事臧否朱翊钧终于与闻。两个月间,司礼监秉笔郑真告老,荫其一侄为锦衣卫正千户;任命兴安伯徐梦晹为中军都督佥书管事;任命前军都督府佥书成山伯王应龙为南京前军都督府掌印管事等等,数十名官员任免,朱翊钧终于参与其事。 尽管大略都听李太后和张居正的,但朱翊钧在此期间,逐步了解各官员的脾气秉性,人品能力,治政能力飞速增长。 一日慈庆宫请安时,仁圣太后面上讪讪的,就谭国佐事求情。朱翊钧道:“太后既然说话,儿子自有处断,只让其丢丢人罢了。”仁圣太后道:“此后再无这般事,母后也不找外命妇玩了。” 朱翊钧笑道:“太后说哪里话来?儿子日后忙起来,难以日日承欢膝下,太后找几个外命妇闲话耍子有何不便?若有那求情的,太后视情况定夺。” 仁圣太后闻言大悦,但仍暗自警醒了,汪氏那样的,日后可不能招惹。 李太后听了此事,暗赞皇帝懂事。日常后宫内这些老嫔妃不得出宫,哪有新鲜事讲给太后听?就是李太后自己,旬月之间,也不免见几个命妇,说些家长里短,这般事也避免不了。 ...... 过了几日,朝会缺席众官处置下来,却甚是促狭。皇帝在御史参奏新宁伯等人的奏疏上批答道:“着令新宁伯等在下次朝会上检讨。” 因内阁不明白检讨何意,让司礼监问了皇帝,内官拿出一张模板出来送与内阁,内阁批转都察院。 那参奏的御史见了,哭笑不得。他参奏此事,常例是罚俸两月,那些被参的也不在乎。没想到皇帝发作,指示内阁要将全体勋臣黜爵,文官降阶三级——不够降的直接免了官身。 后来内阁人说皇帝被太后劝住了,那御史刚松口气。但看了那检讨模板,心里哇凉哇凉,心道这可把新宁伯等人得罪惨了。 于是在万历元年四月二十九日,在新的大朝会上。新宁伯等品阶最高的五名官员出列,作为缺席大朝的官员代表发言。 谭国佐年近五十,身体榔槺,满脸络腮胡子,猛看上去类似张飞。 今日这猛张飞变成个小媳妇,在朝会上面对皇极殿阶下众官,扭捏道:“俺的检讨。新宁伯谭国佐......”数十名大汉将军跟着喊道:“俺的检讨,新宁伯谭国佐......”声震紫禁城。 谭国佐哭道:“俺错了,俺真的错了。俺不该睡那懒觉,缺席朝会......”洋洋五百字读来,像是线虫吃棉花,吭哧吭哧。 他说一句,大汉将军们跟着大喊一句,谭国佐满脸通红,汗如雨下,如同在水里捞出来一般。 等散了朝回家,发妻汪氏见伯爷脸色灰白,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人气皆无。那眼睛不敢看人,直往房梁上瞅。乃劝道:“爵位保住了,伯爷为何这般模样?”谭国佐一声儿不言语,快步进了卧房,直挺挺躺尸。 汪氏半夜起来,一摸新宁伯不见。见书房亮着灯,忙走过去看。 只见新宁伯拿着腰带,一端系了活扣儿坐在椅子上发呆,眼睛望着房梁,眼泪直滚。见夫人进来,哭道:“咱老谭再有点卯不到,自己先抹脖子上吊罢了!真羞煞我也!” ...... 消息飞快传递,京官见新宁伯被皇上摆布成这般模样,一个个舌挢不下,上了发条一般,各个勤勉。迟到的、早退的,上班闲聊天的,通通杜绝。传至外省,那些巡抚想起先前谕旨所言“进京在朕面前交代”,个个吓得亡魂皆冒,深怕做了新宁伯第二。 ...... 本月,陕西、延、宁、甘肃军务总督王崇古上奏,俺答互市之后,多次求鞑靼字经书和讲经僧人。建议朝廷赐给敕建弘化阐教寺等金字藏经,并授予部分番僧“僧录司”官职,并赐阐衣僧帽等物去边外讲经传法。 这般事李太后却不懂了,朱翊钧当着她的面将张宏等“可,如议办理。”划掉,自己批答道:“太祖成祖缘俗立教,加意诸羌,岂止弘化阐教寺一端?今两宫崇佛,劝善化俗,特批內帑五万,你可大修梵宇,并译经书。若有当地诸信众修建寺院的,也可报朝廷赐予嘉名。” 又在奏章左侧写到:“天朝一统之化,喇嘛番僧等开导虏众,易暴为良,功不在斩获之下。切切要紧,不可轻忽。” 李太后见之大喜,恨不得抱着朱翊钧亲一口。历史上,慈圣太后崇佛到了痴迷的地步,后世称之为“九莲圣母菩萨”,建寺铸钟,修庙布施,那银子花的像淌河一般。 朱翊钧深知她之所好,焉能不利用一番?此时移花接木,将本打算修建汉地寺庙的钱挪去藏、蒙之地,确是两全其美也。 ...... 时五月,朝鲜国王李昖进表,使臣献香花礼物,并拜祭穆宗所葬昭陵。张居正本意鸿胪寺招待并引导祭拜罢了。朱翊钧却专门召见了,那使者未意料能见到皇帝,大为惊喜,叩头谢恩不绝。朱翊钧见他恭敬,笑问道:“朕幼冲之龄,刚与国政,对你家国王了解不多也,使者可奏来。” 那使者作为帝国附庸使臣,他不仅得到面圣机会,还能多谈一会儿,不由得大为惊喜,跪回道:“启奏皇上,臣之国王原为明宗之侄,被封河城君,因顺怀世子早夭,明宗立我王为世子。如世宗故事。” 见朱翊钧认真听着,使者继续说道:“王十五岁继位,今春秋二十有二,继位以来,视中国如父母,岁岁朝贡不绝。” 朱翊钧听了,猛然想起后世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叫《王的女人》,讲的是光海君和金尚宫给当时朝鲜国王戴绿帽的故事,朝代和这李昖差不多。看向使者时,脸上不免带出神秘的微笑。 那使者低着头,也看不见。又奏了几句,说了些颂圣的话。 朱翊钧又问了些朝鲜户口、军事、战船等事,对李昖大加褒奖,称其效忠顺令,并赐使者银百两、锦缎纻丝若干。 ...... 第二十七章 琐记(三) 随着冯保在内廷影响力的消退,张居正会同葛守礼、朱希孝、陈矩等朝廷大员,就王大臣案终于有了会审结果。 朱翊钧当时并未掌权,等他将王大臣转至锦衣卫关押时已经晚了,王大臣被喂了哑药,后续究问已经难以进行。 张居正在获得李太后和朱翊钧首肯后,在正式奏章中,对本案的关键人物冯保家奴辛儒的失踪隐去不奏。只奏说王大臣身怀利刃,直入宫廷,谋拟之心已昭,结案并判斩首。 张居正在奏章中说:“宫廷之内,侍卫严谨,若非平素曾行之人,岂能直面君上。”又说:“望皇上敕下司礼监官,遵照律令严行申饬,有犯令者,必罪勿贷。” 司礼监批红道:“如卿等议行。着司礼监众官严实宫禁。若有不按祖宗律令,懈怠慢法者,查实究罪。” 朱翊钧则另起一行写到:“京畿首善之区,必政肃风清,乃可使四方观化。” “朕近览锦衣卫奏报,经年以来,京师人心怠玩、法纪废弛,置四方无籍之人潜藏,不法之徒多有。称“大侠”者,以武犯禁,却多称善者而官府不问;称“会首”者,团聚群氓,断讼理事,宛然县官也!” “着兵部都察院并辑事衙门督率巡捕、巡视、顺天府等官,施行严打。京师地面,流氓、地痞乃至城狐社鼠之流,一体缉拿,都问罪究治。严打期间,有以权涉法,干预讼事的,刑部必举都察院查实奏来。各部府官再有懈怠嘻玩,误公事者,也都一体治罪不饶。” 旨意颁下,兵部和顺天府都上了谢罪奏章。朱翊钧请示了李太后之后才批到:“知道了,且戴罪图功。” 随着诏旨颁行,兵部、刑部、顺天府和大兴、宛平等二十余县投入到热火朝天的严打行动之中。一时之间,旧案翻起,新案穷追,触目惊心。京师地面的“扛把子”、“混街龙”纷纷偃旗息鼓,锦衣卫、东厂等珰头也趁机拉拢人才,扩充势力。 不到两个月,严打成效斐然,那没大背景还敢作恶的或有大背景但罪大恶极的抓了不少,各监狱人满为患,京师地面为之一靖。 大理寺诸官见案件卷宗堆积如山,不免各处诉苦。一次张居正在皇帝日讲时,把大理寺的诉苦当颂圣的话儿讲了。朱翊钧写了六个字给张老先生道:“让大理寺按这原则审。” 张居正见纸条上写:“从严、从重、从快”,苦笑道:“难免冤狱也。” 朱翊钧道:“不然,可以试行民意决狱。将那人犯都绑了游街,被唾骂者多的,重判。同情善待者多的,远流。” 张居正听了心中一震,他伺候三朝帝王,最近这五六年,更能常近天颜。可是从隆庆帝身上,却从未如此明显的体会到帝王和臣子之间的思路差异。 从朱翊钧角度看,如此处事也与后世自己的理念不符。但还是那句话,屁股决定脑袋,在帝王之位上坐了几个月,他的言行逐渐向帝王方面转变,不足为奇。 京师百姓可是见了西洋景了。进入夏天以来,京师内有带大牌子被绑了游街的;罪大恶极,决不待时到西市吃刀的;有被打板子的;还有些高端的热闹——如女子被去衣杖刑的。 京师的老少闲汉上午去看游行,午时去看杀头,下午去衙门看杖刑,如同赶场一般,饭都顾不上吃。 京师之人最是爱褒贬国家大事,也有消息渠道,不免将皇帝之严打政策拿出来讨论。 有的就道:“俺大舅子的五姨妈家里的丫头在杨老大人府上做针线。听杨老先生说,此番皇帝被元辅撺掇,下圣旨说—— 见边上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自己,这位得意道:“若有犯过的,俱都杀头;若有奸淫、人命等事,俱都剐。是太后慈悲,这才劝住。” 这听的道:“皇帝小小年纪,心却狠也!” 没想到旁边一声断喝:“狗囊的住嘴!要我说,这北京城里该杀杀、管管了——你老姨家二扁头流辽东了罢,回不来才好哩!” “你不就是被二扁头打了两个嘴巴子吗?留点口德罢!” “再说,再说,就去衙门告你和二扁头一伙儿的!” 话不投机,不免打在一处,夏天阳光下尘土飞扬,双方都满头大汗,边上围了一圈儿叫好的。 ..... 京师严打的消息传至天下,有些地方官就有样学样。 每日都有分布在两京各省的锦衣卫情报报至京师,汇总在锦衣卫总部的情报研究室,专由情报熟手做成内政专报送到朱翊钧处。 朱翊钧览奏时,将施行严打的地方官姓名都细细记了,待以后提拔使用;把没跟着自己政策走的名字也细细记了,预备有机会就废黜几个。 此日览奏,锦衣卫报总督王崇古在宣大、山西大张旗鼓的开展“治平安,抓私易”活动,声效斐然。朱翊钧对王崇古有点印象,但不太了解其人,起先见他在奏疏里要经文、僧人,知道他至少在民族政策上是个明白人。 ...... 而此时,这个明白人正在和称病回家的外甥进行密室之谈。 时人尤其是高官显爵者在家里所设的秘密会谈所在,或者是四面寥廓无法有人潜藏的场所——如张居正的书房。也有的在花园假山之间设计密道,以心腹仆人把守,谈话人在不透音的密室中谈话——如王崇古总督府的花园密室,此密室也可做他用,却不宜细讲。 虽是密室,但其间装饰奢华,令人瞠乎其后。此番密谈二人一个是宣大总督王崇古,一个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张四维。 张四维父亲是盐商、外公经营漆器兼做军粮运输,都是家资巨万的大商贾。其姑父、姨夫、二弟的岳父、五弟的两任岳父,都是山西著名的巨富。 而其舅舅王崇古是宣大总督、其同乡兼儿女亲家是吏部尚书杨博。由此,围绕着张四维,形成了后世鼎鼎大名的官商集团。 张四维和高拱关系不错,也通过身后庞大的财力获得了高拱的首肯,提拔他不遗余力。去年高拱被张居正和冯保联手驱逐回了老家,张四维焉能立于危墙之下?立即报了病假,回老家蒲州读书去了。 此时的密室之中,发生的甥舅二人的对话,却是骇人听闻的。因为说话的人,秉承了他们血脉中优良的商人基因,看问题是极其现实的。 张四维先问自家舅舅,问:“依舅舅看,这大明国祚还能有多少年?” 王崇古道:“依我之见,若无商鞅、管仲那样的人物,殆五十年而已!若有非常之变,不过二三十年!” 第二十八章 琐记(四) 张四维听了王崇古的判断,吃了一惊,颌下短须颤动不已。乃问道:“舅舅竟如此悲观?” 王崇古冷笑一声,道:“我说的是无商鞅、管仲般人物才如此。” “今日天下,土地兼并之烈已远迈唐、宋之末世,以五分之一之民力,养朝廷、养兵、养皇室和宗室,并受贪官污吏之盘剥。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耕农一年之获,仅够半年所食——吾纵览历代史事,如此天下,不出五十年必致大乱!” 张四维听了黯然点头,道:“舅舅说的是。然则舅舅说‘商鞅、管仲’之流,今之天下,谁可当之者?”说完,双目灼灼,盯着王崇古看。 王崇古哂笑一声道:“汝以为是你我之辈?子维你从小锦衣玉食,未授磋磨,故这心如今还如火炭一般——非是某小瞧你,这天下你担不起来!” “能当此天下者,唯有张居正!” 这话掷地有声,张四维听了,心里虽不服气,但并未打算和王崇古辩驳。 王崇古话头一转道:“张居正平生所恃,吾观之唯有‘坚忍’二字而已。其少年早发,正是指点江山之龄,入翰林院后却七年未发一言。后因不能展志,回家读书六年,以养其望。你我能为此否?”张四维默然。 王崇古观其神色,知道他的心思,但外甥已是庙堂之选,话点到为止罢了。 张四维沉吟一会儿,终于问出:“我看皇上天纵其能,有早日亲政之意,而张居正欲权柄独揽,此间可从中取事否?” 王崇古闻言眼睛微眯,神色肃然。沉吟一会儿方道:“此前冯保败事,其亡也速,令人目不暇给,期间到底发生何事难明——吾料冯保也不自知也。” “料冯保之败因不出两条,其一或为冯保掣肘皇上展布其志,为皇上所厌。但皇上幼冲之龄,何以聪明若是?且如何破去冯保积累多年之圣眷,吾想不出。” “或者——张居正另有渠道沟通慈圣,则冯保非去之不可了!但此论更加匪夷所思。以吾观之,及见平台召对录和考成之法出焉,第一条占得面大一些——但皇上要展布大志,冯保只有奉承的份儿,何致其败也?”说罢沉吟不已,疑惑难解。 张四维心中大跳,下意识的往周围看了看。此时甥舅二人所谈话题若泄露,不免夷族。 王崇古见他心惊胆战之状,知道这外甥谨小慎微惯了,也不嘲笑他。乃又说道:“子维所说的从中取事——”张四维见舅舅说到关键,打起精神,竖着耳朵等着。 王崇古接着道:“吾所不取也。”见张四维脸色微变,耐心解释道:“吾等高位显宦,不止见机、更要见势!” 举起一只手向上斜指道:“张居正坚忍峻拔,此时柄国之势渐成,其势如大潮初涌,不可当之。你若有登顶之心,不妨屈意逢迎,顺势而为,若徐阶之于严嵩也。” “随皇上逐渐长大,你可轻展羽翼,再示之以独立不俗之意——如此,皇上必注意到你,而那时张居正身处嫌疑之地,才是你的机会!或五六年,或十余年,张居正必败!” 张四维听了,心中除了写个“服”字,再无其他。 王崇古见外甥服了,心中甚是得意,面上虽未显,但谈兴方浓。喝了一口茶续道:“你那亲家老迈昏聩,已不堪用。你可厚币结好,让其致仕。跟张居正则以你入阁为条件,换吏部尚书。张居正眼红吏部很久了,此为三家得利之事,或可仔细经营。” 张四维闻言道:“吾尚未尚书,焉能此时入阁?” 王崇古道:“世宗在位长久,章牍浩繁,实录仍未完。让张居正先起复你,先去修《世庙实录》,《实录》修成必升一级,届时可直接入阁。” 张四维记在心里,叹气道:“届时望那张江陵说话算话。” 王崇古瞅他一眼,叹气道:“张居正不屑为小道耳。只要杨博如约,他必不诳你。” 两人又闲话一阵,张四维又问王崇古对今上的看法。 王崇古叹气点评道:“见皇上批答吾之奏章,所言所思,深谋远虑。正可谓早岁励精,天纵多能。但其心志空大,尚未躧履实地也,长此以往,恐炀帝之事重演于我朝,也未可知。” 见张四维懵懂,王崇古哂笑道:“子维读书读傻了乎?炀帝岂光为暴君独夫也?其建都洛阳,兴建运河,乃大利天下之事,而操切为之,天下骚然,才有李唐趁势而起。不然,唐之高祖太宗仍为隋朝之顺臣耳!” 张四维点头受教,问道:“若果如舅舅所料,吾辈奈何?” 王崇古哈哈大笑,抚须道:“不管哪家天下,都要银子和读书人!只要广积财富,多养读书种子,不管谁来,我山西之大族,仍可据朝堂,衣朱紫!” ...... 万历元年八月五日,顺天府乡试,皇帝亲点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学士王锡爵为主考、张居正选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编修陈经邦任副考。朱翊钧并出主试大题,截取《礼记.大学》一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同月十七日,上御皇极殿。张居正率百官贺皇帝圣寿。皇帝玉音答道:“皇考未及大祥,免贺。”张居正等固请,上乃至皇极门,文武百官行五拜叩头礼。上乃赐日讲、进讲、经筵等官员银两、罗衣不等。 八月十八日,张居正上奏章道:“皇上近日披览奏章,以学大政,圣明日渐日进。且圣学辑熙,骏烈增光,列祖列宗之福也。然日讲、进讲之经句日益增益,圣躬又似太劳。” “臣等以为帝王之学于举业非同,惟在融会贯通,固不在章句之间也。可试将日讲、进讲之作业稍减,伏乞圣裁。” 朱翊钧览奏大喜,忙不迭的请李太后看。李太后不为己甚,虽嘱咐皇帝不可荒废读书,但见他这些日子苦夏,下巴都尖了,不敢使其过劳,就点头同意。 ...... 时年九月,因张居正翻建京师宅邸,为壮其声色,皇帝赐张居正御笔大字二副,一曰社稷之臣,一曰股肱之佐,并使中官送至张居正宅邸,张居正上奏谢恩。 时年十月,秋风肃杀,杨博因病乞骸骨。吏部尚书乃重臣,廷推时葛守礼、朱衡都有意,却被张居正相中的张瀚拔了头筹。朱翊钧此时干预不了也不想干预,唯在廷推结果上画圈而已。 时年冬至,北京、南京、济宁、临清、成都、苏州、杭州、扬州、广州、长安十城静悄悄的开了十家“日升隆”店铺。 虽然开张时静悄悄的,但这十家店铺如同暗夜中的萤火中一般,那样的耀眼。全部是最好的地段临街而建,富丽堂皇不必细表,唯所有店铺全数是玻璃窗一条,即引得万人争睹。 ...... 第二十九章 三思 万历元年的十月,在南京的冯保持东厂厂督陈矩“免于看管”的手书,离开了孝陵。 在他老家直隶深县冯家村,年初刚刚起盖的华丽府邸早停了工,一幅破败之相。他的弟弟冯佑、侄子冯邦宁也被释放,从官身贬职为民。 冯佑在狱中受到了拷打惊吓,刚回家不久就缠绵病榻。等病好了,又接到了冯保的书信。 冯佑对冯邦宁道:“蒙天恩浩荡,你大伯已经被放了,正在南京做事。我这般身体抵什么用处?让你弟弟跟我守家,你去帮你大伯去吧。” 幸得陈矩之保护来的及时,冯家在老家的家业保住了一点,虽不到万两银,但遣散仆从,维持小康也不为难。 一家子典田卖屋,收拾了银两悄悄的搬到深县,也无人知觉。冯邦宁见家里安置妥当,到南京投奔冯保而来。 到了南京,按着信上地址,打听着找到一座三进的房子。冯邦宁通报了姓名,门口五大三粗的门房进去通报了。半盏茶时,即引冯邦宁进了中堂。 冯邦宁见冯保在厅口立着,身上着普普通通的棉布衣服,没有任何装饰。唯有瘦削的身体还挺立着,满面笑容。 待冯邦宁行了礼,伯侄两人又抱头痛哭。冯保细问了家中详情,引冯邦宁落座道:“汝今日没了护持,且年过而立,且将往日种种习气都收起来罢,跟着我做事,慢慢也可重振家业。” 冯邦宁过去在京师之中,乃是坐地虎一般的人物,上至尚书高官,下至府县衙门,谁敢不敬。 今日落地凤凰不如鸡,深知家中顶梁柱已经垮塌,保住性命已经是缴天之幸,乃道:“大伯放心,邦宁必矫枉过正,不敢再劳伯父烦心。” 冯保听了,落泪道:“吾不料咱家一摔至此!”冯邦宁安慰几句,乃问道:“大伯如何恶了皇帝,落到此般田地?” 冯保听了,脸上的舐犊之色慢慢和眼泪一起收了。肃容道:“你怎知咱家恶了皇帝?” 冯邦宁道:“若不是恶了皇帝,这普天下还有能绊倒大伯的吗?” 冯保笑了笑,指着墙上挂着一幅字道:“你且去看看那副字罢。” 冯邦宁站起身看时,见墙上挂了一幅大字,上书“智人贵藏辉”,落款是万历元年翊钧书,也没有印章,素淡的很。 冯邦宁自小儿时,即被冯保要求严格教育,身上有几分雅骨。也曾出入冯保家多次,见过御笔,此时张大嘴合不拢来,道:“这是御笔?!” 冯保点头称是。冯邦宁奇道:“既如此,皇帝为何要驱逐伯父?” 冯保道:“此时回想,恍然隔世也!皇爷自年初经筵后,圣学大进,我却以为......”未说完,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冷静了一会儿,才道:“咱家错在何处?错在以为可以操弄帝心!”说完,沉思了一会儿,好像在整理思路。 喝了口茶,冯保又说道:“咱家嘉靖朝十岁入宫,至今已四十余年耳!有幸在内书堂读了书,先后也拜了几个干爹。前后被反复叮咛,皇家奴不可恃权自大,王振、汪直、刘瑾多少个例子摆在那里!” “可隆庆六年来,我失去警惕之心,操弄大柄,乃至矫......”又住了口。 见冯邦宁静静听着,冯保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终于一吐为快:“人要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可惜我聪明一世,竟被权力迷花了眼,将昔日老师教诲忘了精光!” 冯邦宁闻言苦笑道:“谁能免之?伯父不可克己过甚。” 冯保已经完全冷静,笑道:“皇爷这一棒子打醒了我,临行却又送我大氅,又让陈矩保住了我们,否则你我二人能坐在此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又咬牙切齿道:“吾事败之后,方如梦初醒,才知道昔日在吾面前营营苟且之辈,是如何叛我,伤我!”语气中充满怨毒,又落下泪来。 冯邦宁连忙安慰道:“我朝中官败事,如伯父般得保首领,确是异数。可见大伯扶保皇上,有恩义与他,而皇上仍念旧情也。” 冯保苦笑一声,默然不语。自己心里曾揣测多日,想那皇帝为何要逐他?因为他是太后和权相之间的联络人,自己若在,太后和外朝联合,朱翊钧若行差踏错,帝位随时不保! 后来为何要保他?留一个后手罢了!此时皇帝虽然坐稳了帝位,但登基方一年,仍有潞王幼弟。若那权臣能够联络慈圣,废帝也在翻掌之间! 皇帝心计深沉,不知因何得知了慈圣和自己联合张居正矫诏之事。留下冯保,又与他事情做,届时一旦皇帝在宫变之时能逃出来,即可利用自己反手一击!自己若留在宫中,势必不能站在皇帝一边,但此时的自己,若想活命、报仇,却只能依靠皇帝! 而自己就算在外边扑腾的再大,锦衣卫和东厂之监视也不能少了。此生不可能再入内宫,就算恨皇帝,与他有何伤?反倒是要兢兢业业办差,免得皇帝连这“旧情”也不与他了! 只不过这般心思,却没必要跟冯邦宁讲了。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家事,冯保道:“你远来辛苦,却去休息,明日我有事情与你做。” 冯邦宁陪冯保吃过晚饭,管家领他安置了。冯邦宁见自己竟有丫鬟服侍,心中纳罕。本来就有些崇拜冯保,此时更觉得他深不可测。 到了次日,冯保唤他来道:“京师之时,你整日在青楼瓦弄里厮混,也会写淫词浪曲。”见冯邦宁忸怩,乃拿出一摞子纸说道:“此为正事。” “这般事也难不住你,你且去找些措大,按着这纸上大纲和主旨,去写话本、词话、小说,在街巷之间连卖并送的散布。我有个印书坊,里面有大内經厂的铜活字一套,你且管着吧。只有一条——”森然望向冯邦宁,“账目要清晰,否则我保不住你。” 冯邦宁看时,见纸上内容分了好几十个部分,题目有《明英烈》、《三侠五义》、《杨家将》、《岳飞传》等等,都有主旨、大纲,具体内容却一字也无。不知道是谁写出来的。 冯保道:“此应为皇爷口述大纲、要旨,内书堂所录。吾观之内情,皇爷却要凝聚人心,将“国家大义”四个字深入人心,你仔细做来,不可轻忽!” 叹口气道:“我冯双林自诩学究天人,却做梦也想不到如皇爷这般,将人心摆弄至此!” 第三十章 骖乘 元年十一月十九日,慈圣太后圣寿节,百官朝贺。因太后崇佛,皇帝此前命司礼监将穆宗时未修饬完的经厂加紧修缮,重新开工,出內帑万两银,精工雕版印刷各类佛家经文数万册,供李太后赐经、散福。 太后见印的经书行格疏朗、纸洁墨丽、装帧雍容,欣喜非常,重重的表扬了朱翊钧几句。 朱翊钧见太后连续好几天都心情甚好,瞅个机会道:“经厂养人众多,其中印刷、厂库众人这些年没甚事情做,通散漫了,不如管起来还叫他印书。另外,内廷与政事无关的监、司太多,人员冗杂,儿子打算梳理一下。” 因皇帝有心整顿宫务,所说不止一次。李太后此番重视起来,与朱翊钧深谈一番。听了皇帝的设计,再三踌躇道:“二十四衙门之设,乃祖宗所治。按皇儿这般,是否有违祖制?” 朱翊钧正视李太后道:“还是这些司监,并无增减。只不过银两拨付方式变了变,儿子觉得并不违祖制。” 李太后见皇帝郑重其事,又想了想朱翊钧说的,终于转过弯点头道:“皇儿自行处置便了。” 朱翊钧得了太后首肯,就叫了内监张诚过来道:“你在我身边已经好几年了,且读过书,给你点事情做做。” 张诚听了,开始以为皇帝要升他带班,及至听说皇帝要他管经厂,苦了脸卖乖道:“皇爷可是不喜奴婢在身边了?” 朱翊钧道:“这经厂我有一番大文章做,你仔细做好了,立了功劳,升你做首领太监。” 张诚此时只是从八品的内侍太监,首领太监为正七品,一下子升三级,皇帝这饼画的大,他欢喜的险些晕过去。 朱翊钧用了半个多月的空闲时间,给将作局、惜薪司、尚衣监、内官监、司苑局、宝钞司、内织染局、针工局等司、监、局带头的一众管事太监做了培训。最后嘱咐道:“给你们一年时间,各司、监、局除担负原宫内各项任务外,要做到自负盈亏,互相比比看,若做的好的,朕不吝赏赐。” 各管事太监并无文官那些“不与民争利”的迂腐想法,就算有那一个半个读书读傻的,见皇帝兴头上,哪敢触霉头?都自信满满道:“皇爷放心,若做不到,割了奴等头去。” 朱翊钧笑道:“朕已安排各地镇守太监,设了铺子,专卖皇厂内造之物,市场、渠道都有,就看你们的了。” 众人摩拳擦掌,纷纷表示要大干一番。 朱翊钧又转过脸来,森然道:“皇厂事朕都安排由司礼监秉笔张鲸抓总,并会在东厂、锦衣卫设统计稽查局,专司对照查账、查贪,若你等有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损公肥私等事,却别怪朕无情。”众人听了,凛然承旨。 事情都安排下了,朱翊钧心中暗爽。这是他逐渐熟悉内宫事务半年多,才以成立皇厂的方式,将臃肿的内廷实施剥离的重大举措。 虽然说将李太后糊弄过去了,但是时间一长,李太后必然发觉有异。但到那时,每年节省下来的百万两银子,加上销售收入的利润,其金额之大,料太后也不敢随意更易。 虽然此次剥离,将吃财政饭的推向市场,但是“事业单位变国企”,朱翊钧猜想,时间长了里面不免也产生大量的“国企病”。 但是——这是皇权社会呀,做不好的直接打发到浣衣局洗衣服去!若贪得多了,皇家奴不必走司法程序,皇帝想杀就杀!朱翊钧倒要看看,哪个敢犯病? ....... 正在暗爽的当儿,司礼监掌印张宏进殿奏道:“皇爷,成国公不行了。听太医说,就在这几日。” 朱翊钧听了吃了一惊。问道:“上次进讲的时候,他还做经筵官,这才几天功夫?” 张宏奏道:“成国公入秋后即染了风寒,因说今年冬天要校阅京营,他强拖病体带病训导,却一病不起了。” 朱翊钧嗟呀良久,乃道:“国失干城矣!按常例,朕如何视大臣疾?” 张宏闻言呆住,想了想才奏道:“本朝皇爷极少出宫视大臣疾病,唯太祖、成祖有之。当时却无定规也。” 朱翊钧听了心中一动,做出戚容道:“该大臣有功于国,为皇考和朕之师保也,朕想去他家看看,如何?” 张宏为人阔达且耿直,但缺少急智,水平比之冯保差太多,听了皇帝的话后,竟然卡壳了,半晌才道:“这......这如何使得?”顿一顿又道:“臣此前已经按例送医送药,皇爷不必给他家这般恩典。” 朱翊钧听他这般说,好心情荡然无存。就拉下脸道:“那你且去罢,我去问问太后去。” 张宏讪讪告退。朱翊钧打叠精神,去找李太后说道:“成国公不行了,太医说就在这两天。” 李太后也是一般儿惊讶,说道:“陈氏上个月我还见来,说成国公在操练京营,如何这般?” 朱翊钧悄声道:“母后,儿子想去成国公府视疾。”李太后点点头,转念却愁道:“皇帝出宫,非同小可,大驾卤簿等事,一时哪得齐备?” 疑惑的看了看朱翊钧,道:“你莫不是想轻车简从?甚或微服出宫?” 朱翊钧本想微服,见被李太后识破,不敢那般说,就圆回来一点道:“白龙鱼服,不敢为之。轻车简从如何?” 李太后有决断,想了想道:“成国公家有大功于国,你皇考在的时候也说他忠心,有才。皇帝去看看也好。” 此时就见了朱翊钧驱逐冯保的好处。因冯保不在李太后身边,这皇室礼仪诸事也没人再直言于李太后,她行事按照本心的时候就多了许多。也没问身边人,列祖列宗如何做这般事,直接答应了。 朱翊钧大喜过望。但李太后毕竟秉过大政,有些政治头脑,道:“皇帝自己去不妥,安排人去问问张老先生,让他陪着你去。” 朱翊钧心中一动,笑问道:“母后可是想让张老先生骖乘?”李太后点头,肃容看向朱翊钧,道:“正是。”目光中大有深意。 朱翊钧坦然笑道:“母后放心,儿子已经和母后说好,大柄悉委之。”顿了顿又道:“此时再做一个表态,也好。” 张居正接到旨意,立即着手准备。内阁和礼部等部门从当天下午一直忙到第二天,“轻车简从”的仪驾才齐备。 锦衣卫老大朱希孝为成国公胞弟,皇帝特旨毋庸随驾。陈矩等人从东厂调集好手,安排贴身护卫;锦衣卫指挥同知李三泰把从皇宫到成国公府道路尽数封了,锦衣亲军十步一岗,站了满街都是。 朱翊钧乘辇,张居正骖乘,前呼后拥之下,往成国公府而去。 因轻车简从,礼部安排朱翊钧乘坐八匹马拉的“小”马辇,长一丈九尺,上有亭盖,前面左右各有棂二扇,后有屏风,中有红毯、座椅。其他平盘、滴珠板、轮辐诸制都是天子才能用的形制,上头雕龙画凤,各种装饰不一而足,凸显至尊之意。唯一的缺点是八面来风。 腊月的寒风将朱翊钧冻得脸都青了,包在裘皮大氅里都暖和不过来。心中暗道:“如果将来不把这倒霉马车给废了去,为穿越者之耻!” 可怜朱翊钧自穿越以来,十个多月圈在皇极殿到后宫这巴掌大的地方,闷也闷死了,亏得成国公不行了,这才捞到一次出宫的机会。但这一路上被辇上的门棂挡着,只从门缝里看见了一堆锦衣卫官兵,北京城市民一个也没见到。 成国公府离皇城近,到了成国公府,朱翊钧也险些冻僵了。见骖乘的张居正也脸色发青,两人相对无语。 朱翊钧暗想道:“昔日霍光骖乘,宣帝如芒在背,今日张居正骖乘,朕除了冷啥感觉也没有。” 第三十一章 封王 进了成国公家,门内已经摆了全套接驾仪仗,要来磕头谢恩那一套接驾礼仪。 朱翊钧别有心思,进门就当着一堆勋臣面道:“这是看病还是折腾?传旨都叫免了!”。 成国公长子朱时泰为难,看向张居正。张居正脸上古井不波,没有任何反应。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沉声道:“皇上体恤国公,你和朱督两个代表成国公五拜三叩谢恩即可。” 朱希孝拉了朱时泰一把,叔侄两个磕头谢了恩。朱翊钧道:“个人都干该干的事情去,病人身体沉重,不能耐烦见人,陪同人等在这里等着,张老先生跟朕进去。” 陪同来成国公家看望的一众勋臣都是有身份的,非侯即伯。见皇帝如此做派,心里觉得对了脾气,都暗暗点头。一众文官大员面面相觑,虽觉于礼制不合,但皇帝视疾本身就无成例,都默然不语。 张居正仍是古井不波,只是躬身领旨。两人一前一后,朱时泰和朱希孝领着,进了内室。 此时成国公已经穿着蟒袍在床上跪着,两个老仆在一左一右夹着。朱翊钧见了,眼圈红了道:“这是干什么,不是传旨都叫免了吗?” 成国公朱希忠半清醒半昏沉,身体颤抖着,话说不利索。朱时泰跪地代答道:“皇上万金之体,来我家视疾,臣朱希忠不能全礼,唯有叩谢天恩,不胜愧悚之至。” 朱翊钧眼圈红着道:“你若是孝子,赶紧听朕的,让国公爷躺下。” 朱希忠颤抖着嘴唇,脸上两道眼泪淌了下来。朱时泰叩头代答道:“臣这般微末之人,敢让皇上如此称呼?叩请皇上收回此语。”说完,也眼泪直流。 朱翊钧在宫内听说朱时泰此人纨绔一个,没什么才能。此时听他对答流利,仔细看时,见他年近四十,胖胖的脸上全是忠诚恳切之色,心里暗自嘀咕。 乃温言说道:“是朕失言,快请成国公躺下。”陪同在侧的朱希孝道:“皇上如此关爱,快让国公躺下罢。”两个老仆依言而行,服侍成国公躺下,又盖上被子。 张居正在一旁不发一言,只看着朱翊钧和朱家人互动。朱翊钧见成国公安置好了,坐在床边,握住成国公的手道:“国公善养身体,等你大好了,朕还要你扶保呢。”朱希孝在身边看了,眼圈又红了。 成国公虚岁五十八岁,原来是个胖子,缠绵病榻二十多天,身体消瘦。此时颤抖着嘴唇,却只能流泪。朱翊钧看光景不好,立起身道:“知道你家不缺什么,但朕已经命太医局备了一些好药,一会子送过来。国公安心养病。” 朱时泰叩头代答道:“此前皇上已经多次送药并遣太医,臣感激涕零,不能胜言。” 成国公睁大双眼看向朱翊钧,嘴唇哆嗦着,脸颊潮红,呼吸急促。朱翊钧赶紧安慰了几句,就和张居正出来了。 张居正全程陪同,并无多一句的言语,只在最后说了一句:“老国公安心养病,定可勿药而愈。” 待出了内室,重新进入国公府外厅,张居正扫了一眼仍在等待的各陪同大员,沉声对朱希孝和朱时泰道:“我看国公爷不好了。”两人点头称是,众勋贵和文官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唏嘘不已。 张居正忽然道:“皇上,成国公历事三朝,六十六次代表皇室祭天地。世宗时且有救驾之功,不逊于讨虏杀敌。臣以为国公若有不虞之事,可以追封王爵!” 一句话石破天惊,朱翊钧脑袋里嗡的一声,心里翻江倒海。朱希孝闻言呆住了,竟忘了反应。满院子的勋贵、文官雅雀无声。 朱翊钧发挥出穿越以来最大的反应速度,立即拍手浅笑道:“好!老先生此议深得吾心!好!哎~~~上天有好生之德,成国公定可早占勿药。”说到后来,声音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异样。 王希烈不管不顾,厉声诤谏道:“皇上,此祖制所不许也!臣......”陈矩在旁拦住道:“少宗伯!在此地不必多言!” 王希烈这才反应过来,在成国公家里反对其封王白得罪人,且很有打脸嫌疑。铁青着脸,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朱翊钧面上仍带着微笑,又安慰了朱希孝和朱时泰几句。此时,成国公夫人陈氏按品大妆,从内门出来叩头并启奏道:“皇恩浩荡,臣妾感激万分。但国公之功并无封王之份,臣妾请皇上千万收回成命!”说罢,流泪不已。 朱翊钧仍面带微笑,低头道:“国公夫人起身回话。国公染病,两宫心焦万分,只不能亲来探望。嘱托朕来,望夫人勿心急焦虑,乃至伤身。” 陈氏不起身,口中谢过两宫慈恩后,俯身跪地不语。朱翊钧此时被张居正一句话带到两难之地,却又无法表态,只能叹口气,对朱时泰道:“扶国公夫人起身罢。朕回去了。”扭身往外走,众人连忙跟上。 ....... 回宫时,张居正仍骖乘,朱翊钧虽然没有像汉宣那样如芒在背,但心里多了许多不自在,喉咙老是发痒。身体上更像加了小火炉,一点儿冷都没感觉出来。 回到内宫后,朱翊钧回报了李太后,并说了张居正要给成国公追封王爵事。李太后半懂不懂的,问道:“祖宗家法,这国公可以追封王爷吗?” 张宏此时正在李太后处奏事,回太后道:“我朝除成祖封了一个异姓王之外,到如今外姓没有活着封王的。死后追封的......” 扳着指头数了数道:“臣记得不真,应不超过两掌之数,都是开国或讨虏功臣。成祖所封金忠,是个蒙古人,原名叫也先土干,当时封他是因为他归化中国。” 李太后听了,脸色微变。问朱翊钧道:“皇儿如何看?” 朱翊钧左思右想,仍觉得需要和张居正谈谈。因此说道:“儿子觉得要问问张老先生,看他是如何想的。”李太后点头道:“皇儿说的是。” 朱翊钧今天如果不问问张居正,怕自己根本睡不着觉。等吃过了午饭,就传旨内阁,让张居正到武英殿觐见。 第三十二章 辩难(上) 李太后为后宫女子,非穆宗宾天这样的极重大场合,难以见到外臣。今天被张宏暗示了,因摸不着张居正的真实目的,心里有些忐忑。 此前,都是冯保跟她讲解张居正的思路。因王大臣案被冯保联合张居正给骗了,她一怒驱逐冯保之后,有一段时间几乎抓瞎乱猜。 此时听了皇帝说要和张居正谈谈,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从前,冯保也总说:“等奴婢去问问张先生,再来回禀太后。” 朱翊钧心里倒是明白张居正的意思,却不想跟太后详说。前次召对,朱翊钧和张居正两人就国是进行了深入探讨。 朱翊钧在外无舆论准备,内无财力支撑、且夹袋内除了宦官并无人才的情况下,基本全盘接受了张居正缓图暗变的改革思路,并承诺委以大柄。回宫后,跟李太后也统一了思想,李太后深以为然。 势、财、人均无,只有个半主大政的身份还没过了明路,朱翊钧此时只能从改革内廷想办法——至少,先把财聚起来再说。 今日国公府一幕,朱翊钧想示好勋臣,为执掌京畿兵权做些准备工作,张居正应该是心知肚明。虽然朱翊钧料到张居正会有所反应,但没想到他会以近乎打脸的方式迎头痛击。 其实,这完全体现了处长和宰相之间的政治思维差异。政治斗争,和商战截然不同。权谋虽有,但多数是以力压人。商战犹如斗牌,双方都拿着底牌,却用各种花招致人迷惑,恨不得对方把家当一把都压上去。 政斗除非你死我活时方敢用此法,如春秋时郑庄公克段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所以他玩花招,却被孔圣人讽刺了两千年。 否则,政斗大多时是先展示实力,以期对方早日明白己方所欲,免得两败俱伤。政斗时老藏着底牌,对方还没迷惑时,己方猪队友先跑了,势力涨消,只在转瞬之间。 当然,事无绝对,亮底牌也要选择时机,上位者有时想看看人心,分辨一下亲疏,有时会藏一藏。势均力敌者政斗往往先投石问路,小石子的死活,他们也不在乎。这期间千变万化的,但万变不离其宗:在重大事项上,要想对方和己方队友都不误会,还是早点亮明底牌的好。 今天张居正就在国公府亮了一下牌:违背祖制之事,我老张一言决之!皇帝么,只能附和——大家眼睛都放亮点,这朝廷“一号令”者究竟为谁! 朱翊钧此时对上张居正,除了占了一半亲政的大义,其他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再如驱逐冯保般斥退张居正,他估摸着李太后会先把他帝位给废了。 因此,下午召见张居正,怎么谈?如何谈?朱翊钧心中不停的思索、分析、推断着。一直到武英殿内落了座,他的还在揣测张居正给他的答案有多少可能。 张居正觐见后,正常的平身、赐座、摆茶三件套。朱翊钧累了一中午,此时思路突然放飞,居然有了港片“摆茶讲数”的感觉。 朱翊钧先问:“老先生,今日在国公家的表态何意?” 张居正早料定朱翊钧有此问,回奏道:“臣不敢欺君,朱时泰以银十万两贿臣,且不图承袭王爵,只要声势煊赫,要个丧礼上的面子,给他何妨?” 其实,原时空成国公病笃,他家确实重金贿赂冯保,欲追封王爵,张居正力排众议,真予追封,还写了一篇文章出示群臣,阐述理由,但朱翊钧却不知道了。 此时他张大嘴巴,万万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答案。不禁想大喊一声:“这谁猜的出来?你们是想要哪样?!” 张居正见皇帝没言声,仍低头奏道:“恰逢臣想治河,这十万两做做准备倒也够了。” 朱翊钧听了,插言道:“国家名器,岂能交易?朝廷治河,焉能用贿银?” 张居正听了,面上仍无甚表情波动,仍是平平稳稳的奏道:“臣先回答皇上第二问,朝廷现在没有这笔治河的银子,但治河事等不得,臣只能想别的办法,担点恶名没甚么。” 又奏道:“皇上第一问——臣以为,若每个勋贵丧礼都要个面子,朝廷可以做这个买卖。毕竟只从勋贵家里拿银子,爵位给了死人,与朝廷、与民都无伤。” 朱翊钧闻言苦笑道:“老先生勿要耍笑,你的意思吾明白了,可是要谏止开皇店的事?” 张居正这才抬起头道:“圣明无过于皇上,就算皇店开业,只卖奢侈之物,只挣显宦富商之银,仍有五大弊,臣试为皇上言之。” “一则移风易俗,助长民间奢侈之风。奢侈之物,不足暖,不足食,上欲无节,众下肆情,奢欲之兴,百姓受殃毒也。” “二则勋贵、官员之家,面上光鲜实则入不敷出的所在多有。像朱时泰那般,国公府只剩个表面光鲜,仍要面子排场的人何其多也?大用奢侈之物,其钱何来?只能加重盘剥,有害于民。” “三则皇店之设,与民争利,用胰子多一家,则用皂角的小民就少卖一份,此弊,臣召对时已经给皇上回奏过了。” “四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上经商,天下众王、勋贵更加大胆放肆,其能像皇上般约束众宦,不许害商民否?或受短利,时间一长,天下商业尽数积于权贵之手,此皇上所乐见耶?” “五是不免朱门酒肉之饥,贫富两端,怨恨日深,稍有挑拨,则生动荡!” 张居正提出五弊后,又低下头,等着皇帝回答。 朱翊钧沉吟一下,张居正要关了皇店,相当于断了朱翊钧的财源,断乎不可。但此时此刻,如果不说服了他,朱翊钧料下一步就是科道暴风骤雨般的奏章洗礼,到时候动摇了李太后,大事去矣! 心中想了想措辞,朱翊钧道:“老先生言过其实了。吾与你一条条的说,我也说五条。” “一则,皇店并未尽数卖奢侈之物也。其所营种类,百姓日用之物,占了大多半,只不过精美些,价格贵些。这些东西,豪富之家本来也要用,老先生所说第一条,朕不敢苟同。” “二则,老先生说勋贵、贪官会为了买皇店的东西去加重盘剥,朕只反问一句,若没有这些,他们会稍减否?” “三则与民争利事,稍后再讲。四是众王、勋贵营商之事,朕问先生,现在我大明之豪商,背后哪一家没有钟鸣鼎食之家支撑?” “最后,朱门酒肉之讥,朕自有办法解之,为建学校,兴医院,做慈善也!” 第三十三章 辩难(下) 张居正听朱翊钧如此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回奏道:“平台召对时,皇上所述建学校、兴医院事,臣时刻在心,但愁无钱耳。”说完,两人对视而笑。 当日,平台召对转到文渊阁后,朱翊钧曾跟张居正展望了他心目中的未来的皇明:那是一个文治昌明,幼有所教的大明;也是一个物华天宝,文采风流的大明;那是一个国人身体强健,再无饥馁的大明...... 当时的张居正笑道:“臣以为圣上所述,乃三代之治也。从古到今,虽盛世而弗及也。”朱翊钧就讲了几句办幼学,开医院的想法,却未深谈。没想到张居正记在心里了。 此时两人回忆起召对时的感受,武英殿内的紧张气氛为之缓和。朱翊钧理理思路,接着张居正的话说道:“老先生,钱是何物?” 张居正一愣,他张嘴想说金银铜钱之属,立知皇帝不可能问出如此简单的问题,他动念极快,立即诙谐的回答了朱翊钧的问题:“钱,味甘、大热、有毒。”朱翊钧抚掌大笑。 张居正此语出自唐玄宗时代名臣张説的《钱本草》,说的是钱对个人的正反两面的意义。 待朱翊钧笑罢,张居正理了理思路又回道:“臣以为钱即财也,管子云,‘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这理财天下,均贫富者,为宰相责也。” 朱翊钧轻轻摇头道:“先生以为钱与财通,吾不以为然也。朕以为钱为“衡器”,乃量财之尺子,若商民信之,无物不可为钱,如贝壳、绢、丝、金银、铜铁等。” 又哂笑道:“甚或是纸,如宝钞。” 这话对张居正来说,不难理解,他表示赞同道:“皇上此语,切中肯綮!有此一念,即知取无用之物而夺民之财,过矣!”还是要打消朱翊钧开皇店的念头。 朱翊钧终于自信的一笑,又问道:“天下之财有数吗?”张居正道:“天下之财为定数,上多得民即少也。” 朱翊钧道:“吾以为非也。国初之时,天下人口多少?此时,天下人口多少?若天下之财为定数,以天下之财养国初之人口,其富足过今天多倍!果如此否?” 张居正为之语塞。 朱翊钧乘胜追击道:“国初之时,太祖之宫室人不过三千,其兵、官、宗室、士人等比现在少了不知多少,按理说财尽在民也,当时民生如何?” 张居正仍不语。朱翊钧又道:“其实,国家财富在不断增长,国家治理的好,财富增长的快,超过人口繁衍,即为盛世;国家治理的不好,财富增长慢于人口繁衍,但相差不多,即为平常之世。如此时者差的多了,人不免忍饥挨饿,则末世将近,先生以为此论对吗?” 张居正嘴硬道:“皇上说的是,为政之难,在于分财耳,若能损有余而补不足——” 朱翊钧打断道:“先生可想过这天下之财日增在何处?” 张居正此时已经跟上朱翊钧思路:“在粮、物等处。” 朱翊钧道:“嗯,先生可知适才所说的胰子如何生产的吗?” 张居正道:“臣不知。“ 朱翊钧道:“乃是动物油脂,加入碱水、香精等物制成。一个日产数百斤的胰子作坊,需雇佣二十多人,用草木灰淋取碱液的有四十多人轮班;香精需从云南进货,仅摘花取香精一事,人数超加工皂角之小民不知多少。” 顿一顿道:“朕已经派人去找碱矿——若加上原料及成品的运输、销售,养人更多!此为工商济世之显明也。朕敢断言:凡新创例如玻璃、座钟、胰子等民用之物,则天下则少流民以万计,若千万并举,国计欲匮乏而不可得也!” 张居正非迂腐之人,只不过其掌握的金融、经济知识如正常的儒家弟子般,以为“农为国本”,商业只有流通职能。今日朱翊钧将“工、商、钱、人”融会贯通的一说,于很多前人没有讲透的经济济世一道豁然开朗,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乃离席跪奏道:“皇上学究天人,臣受益匪浅。此时方知皇上重赏工匠之缘由,为促进发明也。” 朱翊钧叫起后,喝了口茶水,接着说道:“工匠之重以往我们都疏忽了,他们可高效成事!朕再举个例子:现在盐如何制取?” 盐政乃张居正所深知者,闻言答道:“或者煮海卤为之,西南之地取井盐或晒湖盐。” 朱翊钧道:“诚如是,吾此前也深考之。若将晒取湖盐之法用于海盐制取,则如何?” 张居正心中一转,脸上变色道:“若能如此,中国之人无匮盐之虑也!盐价或可大降!” 朱翊钧哈哈大笑道:“吾今年初夏已经下密旨,令山东海丰和浙江象山两地太监试着平整滩涂,引海水晒盐,虽关窍甚多,都一一克服——牛刀小试,各得盐二十万斤!基本不用芦苇烧取,人工也少,成本为煮盐的二十分之一!” 叹口气道:“得山东镇守太监之报,朕才知海丰之盐民于嘉靖时已发明晒海盐之法,可惜我朝这些官儿——”将茶杯重重一放:“尸位素餐,饱食终日,营营苟且,百无一用!” 这话说的甚重,张居正的脸难得红了红,跪地请罪道:“臣总揽大政,睁眼如盲而不见此,请皇上治罪!臣......” 朱翊钧见张居正的气焰已消,赶紧笑着离席搀扶起他道:“老先生言重,朕非是说你来。” 两人重新落座后,朱翊钧接着张居正话头儿道:“先生总揽大政,朕与太后均许之,今日且有骖乘之荣也!为何今日在国公府,将朕置于火炉上也?” 张居正郝然道:“臣见皇上乡试出题,又言格物之道,以为歪解圣人言也。另外,皇上以內帑开工厂,设皇店,与臣之早先理念不合,窃以为或有好大喜功之忧也。故展露峥嵘,欲政令混一,而君臣无间——” 朱翊钧差点被张居正气笑了。张居正这话的意思是,我让他们都看看朝廷我说了算,也就没有人起心思离间君臣,因为那样没用。至于皇帝,你都答应大政我主,请说话算话——这自信到有些狂妄的地步了。 张居正言说皇帝好大喜功,与王崇古类同,可见朱翊钧给重臣之观感类似。今日朱翊钧幸亏说开,否则日后张居正的掣肘只会日益加重。 朱翊钧脸上挂着冷笑,听张居正继续说道:“今日皇上说明白了,臣已知错!”痛痛快快认了错。 朱翊钧听了,揣摩张居正所言是否为真。然而当此之时,唯有尽量说开,避免将来君臣反目。 想了想,做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曼声说道:“朕欲揽京畿之兵权,可与卿有甚关碍?” 张居正心中重重跳了两下,脸色苍白,叩头奏道:“皇上误解了老臣!臣从无染指兵权之念!再说,皇上若以勋贵而执京营,冒昧说一句,缘木求鱼耳!此时京师各营,哪有强兵?战力不及厂、卫、众家家奴也!” 此言一出,朱翊钧惊的站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京营 朱翊钧的惊讶不是装的,在他的印象里,能够实施三大征的万历朝,军事实力应该是很强的。其中戚继光、李成梁更是大名鼎鼎。却万万没想到,朝廷用以“以中御外”的核心力量京营,在张居正口中居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朱翊钧定定神,缓缓坐下,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请起,我你君臣之间,日后还是要勤加沟通,以免误会。” 张居正点头称是,心里抹了把冷汗,对于今天在国公府的孟浪也有点小小的悔意。——不过这是在朱翊钧已经用高明的见识向他表明,他面对的是一位英明之主的前提下才有那么一点点,换成原时空胆小怯懦长不大的的万历,呵呵。 朱翊钧待他坐好,问道:“京营竟如此不堪用了么?” 张居正暗暗奇怪,心道别的有的没的你倒是都知道,这眼皮底下满天下都知道的事儿你又不知道了。 慢慢解释道:“皇上,京营自景泰年后已不堪用,倒不是近年始。京营自太祖建极,由五军都督府共四十八卫发轫而来;成祖改为三大营七十二卫,三大营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经土木堡一役,全军覆没,军中已无将种、兵种。于少保虽然又建了团营稍有振作,但宪宗后来多用宦官掌营,这下子彻底疲弱。——到武宗时,堂堂京军,面对刘六、刘七裹挟的乱民之军,怯不敢战!” 朱翊钧听到此处,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明白了这京军是一帮什么玩意儿。抬抬手,让张居正喝口茶水继续说。 张居正道:“武宗当时一气之下,调九边精兵数万于京师,名为‘外四家’,虽然增多了京营的敢战之兵,但勋臣、边将、文官、内臣彻底搅合在一起,京军以后再也没理清过头绪。” “世宗时,曾设文臣专督京营军务,结果还是不行。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大军围困京师,京营还是遇敌则溃,不敢一战。” “后来,严嵩当政时,从团营官厅制又回到了三大营,并设‘总督京营戎政’和‘协理戎政’,分了正副,由勋贵和文官分别担任,撤了宦官。” 张居正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微笑,“大前年,赵大洲建言先皇,说戎政官独揽大权之害。先皇纳之,改为三大营各设总兵、副将,并每营加一个协理戎政。” “前年,先皇以为六提督共理京营戎政,互不为政,又恢复了总督、协理戎政的老法子,直到如今。” 朱翊钧听了目眩心摇,对张居正的理政能力有了强有力的感性认识。京营之发轫、嬗变,被他条理清晰的娓娓道来,如同展开了一张画满了金戈铁马、悲欢离合的小小历史画卷,期间多少惊心动魄的往事都蕴藏在这不咸不淡的口吻之中了。 朱翊钧感伤了一下下,又问道:“这京营的疲弱之因为何?尚能振作否?” 张居正摇头道:“难!臣先给皇上讲讲这京营疲弱之弊罢。一则派系驳杂,头绪万端。京营乃京师勋贵之老巢,各级军官由不同大小的勋贵担任,这里面分了七八大派,数十小派,每日争饷闹事,互斗不止。若打仗么,只有互相拖后腿的份儿。” “二则勋贵占役,有籍无兵。皇上以为这勋贵之家的家仆是自己雇来的?都是京营士兵!身强体壮的,在公候大臣之家,羸弱不堪的,在千户、百户之门。满京官员视作常情——就是臣这等文官,家里也有数十京营士兵充作仆役!” “三则饷银无着,兵无战力。今年,三大营耗银近百万两,粮食、兵器在内。本应供十五万京营士兵,有九万在账上,这饷么,自上而下的瓜分。” “兵实有六万——一半在大臣家吃饭,号称拿半饷,实际上到手的,臣听说不过三分之一;剩下的三万,在营里做做样子,真能拿到半饷——但还要孝敬上官。那饭食,臣未亲见,据说像猪食一般。这样的兵,还能打仗吗?对面只要能拿出馒头来,就得通哗变过去!” 朱翊钧听了,被京营乃至明政府的腐败唬愣了。这他娘的是中央禁军啊,曾经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军队,在鼎盛时期,这只军队曾经火器居其半。五征大漠,把不可一世的黄金家族打成了游击队! 现在居然成为了破烂窝子、大烂根子!怪不得,怪不得这棵大树几十年后被李自成和满清夹击而亡,中央军腐败成这个奶奶熊样,这国家不亡它就没道理! 仅一条,这京内大臣家的大部分仆役居然是朝廷出钱雇的!而且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除了滑天下之大稽之外,朱翊钧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他的脸阵红阵白,有一种把一切都毁灭的冲动!这破玩意儿,不如废了号重练罢! 张居正为什么敢跟皇帝说这些?其实武宗以来,每任皇帝都知道,都没什么好办法,若是大动干戈,这勋贵就要先和皇家玩儿命!不得已之下,历任皇帝都如那埋头在沙子里的鸵鸟一般,闭着眼装看不见罢了! 至于兵部分饷银的事儿,各部都从中央拨款中分润,也是朝廷的一大弊政,张居正有心革除,先给皇帝下下毛毛雨。 朱翊钧深呼吸几口,沉声道“此为毒瘤也!先生有意芟除乎!” 张居正道:“此前我曾建议皇上,要经常校阅他们。此次成国公为什么累病了?还不是皇上要校阅京营?” 又哈哈一笑道:“臣听说皇上校阅那天,到场点卯者给银一两;能会跑操的给银二两,能骑射的给银五两!京师健儿通轰动踊跃报名也。” 朱翊钧冷笑道:“成国公家里这十万两倒是好买卖,买了个王爵不说,还买了个护身符!” 张居正点头称是,回奏道:“成国公为勋贵之首也,京营就他来能压住阵脚。” “此番若不是皇上说要巡阅京营,这些年何曾有人练过兵。国公忧惧之下,不免自己吓唬自己,一病不起泰半为此。” 第三十五章 整军(一) 朱翊钧虽然爱好历史,但并非热爱,只是作为消遣。他以前一直不知京营的具体情况,虽然也拿住了东厂——因从张鲸和陈矩中间点选了陈矩为东厂厂督,陈矩也表示了强烈的效忠之意。但京营糜烂多年,东厂习以为常,并未当做重要情报写入节略。 朱翊钧投入精力最多的锦衣卫,其都督为朱希孝,哪个锦衣卫探子敢将朱希忠尸位素餐的烂事报给情报研究室? 因此穿越十个多月,一直呆在内宫之中朱翊钧竟然对京营的乱象所知甚少,此时听张居正抽丝剥茧的讲完了,吓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自己这个皇帝一直没有合格的军事力量保卫,如果北直隶和京师周边一旦发生重大险情,居然要靠边兵勤王——如果真发生了,毫无疑问的会成为穿越者之耻。 此时朱翊钧气的脸挂寒霜,身子微微抖动。张居正从未见过朱翊钧发过大火,见皇帝浑身散发着强烈的阴郁气息,心里竟然些微有点忐忑之感。 朱翊钧冷然道:“老先生,以你看,这京营如何整顿?” 张居正慨然道:“此空耗国帑之兵也,毫无用处。臣以为此时应以决大毅力,大刀阔斧的裁撤,从头再起——否则牵连无已,几年后又是一摊烂账。” 朱翊钧听了道:“勋贵和兵将闹起来,如何处之?” 张居正也板着脸道:“皇上曾勉励臣言:‘此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作为,臣请皇上调边军一部入京,做好弹压准备,到时谁敢杖马之鸣,即行征诛!” 朱翊钧此时冷静下来,闻言示意张居正坐下说,他自己也落座问道:“此时边兵可调否?” 张居正道:“镇军离京师较近的,有蓟镇和宣府两镇,辽镇山海关有一支兵——但辽东之兵暂时不可轻动,臣此前已具奏章报与皇上:辽东总兵今年扩筑宽甸六堡,大兵前移。前日辽东来报,建州女真都指挥王杲在抚顺杀我朝备御斐承祖,李成梁拟征讨之,他的兵动不了。” 说完这一段,张居正见朱翊钧呆呆坐着,好像在神游天外。他以为皇帝在想此前的奏章,就住口等着。 没想到朱翊钧见他停了,又回过神来说道:“老先生继续。” 张居正没多想,继续奏道:“宣大之兵可动,但王崇古去年开始在三镇大修边城,并于今年冬大练兵马,臣以为还是让戚继光带蓟镇部分兵马回来的好。” 朱翊钧笑道:“入秋时,蓟镇才与董忽力做过一场,此时却方便吗?” 张居正道:“胡虏见利时并力,败时则相互攻杀。蓟镇击破董忽力和束把亥、炒花的联军,董忽力几乎全军溃散,仅以身免。戚继光报,内喀尔喀正在找董忽力的晦气,欲劫掠他的帐落来过冬——料十年内,此类不敢犯边。” 朱翊钧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轻轻颔首道:“那就让戚继光带——” 张居正道:“不必太多,虚耗粮草,三千精兵足以镇压。” 朱翊钧点头称是,道:“加上厂卫、这些兵足够了。朕料这些败家子未必有鼓动哗变的胆子,但鼓噪舆论,大闹朝堂,却也烦心——另外,两宫处必不得消停了。” 张居正也知免不了这一出,笑道:“待京营裁撤,另行募兵训练时,皇上可用分化之策,选些老实精干的,再予任命,剩下的再吓唬吓唬,也就消停了。” 两人一番谈论,从经济到军事,从皇店到勋贵,直到宫门锁闭时分。因谈妥了几件大事,双方心里都有轻松之感。 张居正见时间不早,将话题扯回来道:“皇上,开工厂皇店事,低低的做罢,不可大张旗鼓。”朱翊钧点头道:“老先生说的是,朕也严令不得声张。且看日后,若有大不妥,再想办法。”张居正得了这一句,不再啰唣。 又道:“皇上嘱咐晒盐事,臣回去就安排。唯有一样可虑,全国盐民拖家带口几十万计,若都晒盐,定有部分人失了生计,需好生斟酌。” 朱翊钧冷笑道:“朕览锦衣卫奏报,盐民之苦不可胜言。若不再煮盐了,都转农户,朝廷可迁一部分至湖广开荒。另外,也可就近丈量田亩,让那些多吃多占的把田吐出来给盐民种,顺便积累些丈田的舆论。” 顿一顿道:“五年之内,朕要这天下盐便宜如土,我大明子民人人都吃得起!” 张居正见皇帝安排没什么差池,也就颂圣领旨不题。然后两人闲话几句,张居正恭恭敬敬的送朱翊钧回内宫,他自己则带着一大堆文书,回家加班去了。 ...... 回了内宫,朱翊钧到乾清宫暖阁寻李太后时,左右报告说去仁圣太后处打麻将去了,朱翊钧听了无语,连忙到仁圣处请两宫安。 到了仁圣宫中,麻将局已散,两宫正在闲话。见朱翊钧来了,仁圣忙叫摆饭。 慈圣太后问道:“张先生如何说的?” 朱翊钧屏退左右,笑着回道:“竟是朱时泰以十万两贿赂老先生,老先生因治河正好也缺钱,就许了他。” 陈太后和李太后听了,面面相觑。李太后不乐道:“这如何使得?日后朝廷名器岂非可用钱买?” 朱翊钧道:“我和老先生议了,成国公在世宗时,有救驾之功,可抵得过讨虏,下不为例罢了。” 陈太后听了撇嘴道:“听说是世宗在承天府时遇到火灾,他和陆炳背着世宗出来。这功劳吃了一辈子,还要吃到下辈子不成?” 朱翊钧笑道:“母后说的是,朱家并不敢贪心去承袭王爵,只要个丧礼上好看。儿子以为若追封了,一是鼓励了身边人,让他们知道圣躬万钧之重;二则也酬劳了成国公多年来代替先皇和儿子四出祭祀的辛苦。” 两宫听皇帝说到“圣躬万钧之重”,都缓缓点头。李太后笑道:“皇帝思虑周详,母后不及也。虽如此,也要和张老先生说清楚,不可著为永例。” 朱翊钧连忙逊谢太后褒励之语,答应道:“儿子已经说了,真下不为例。” 李太后忽然歪楼道:“成国公家却有钱也,这十万两竟能一下子拿出来?” 朱翊钧正要找话题讲京营的事儿,连忙接上榫头,将京营糜烂的情形讲了。 李太后听了,也吓了一头汗道:“竟到了如此境地吗?” 朱翊钧苦笑道:“老先生奏报时,儿子也吓了满身冷汗。后来和老先生商议,要大力整顿。拟裁撤了,从头编练。” 李太后听了苦笑道:“如此一来,官司可有的打了。” 朱翊钧道:“是,但不整编好了,这皇城危如累卵。儿子想等整编开始了,两位母后暂不召见命妇,也免得宫中啰唣。” 两位太后听了都颔首。仁圣欣然道:“皇帝欲振作兵事,母后必不拖你后腿也,日后只和宫中人玩耍罢了。” 单章:回答书友的问题 老摩为了试水推,这两天赶的是精疲力竭。老摩是个慢功夫,有的读者却是猛张飞,恨不得主角赶紧大刀阔斧,厉行改革。因为涉及到本书的发展方向和脉络,老摩在此解释几句。 重大强调:绝不是引战!!!绝不是引战!!!绝不是引战!!!各位畅所欲言,始终是老摩所欲。请大家讨论时务必控制情绪和言语,重要的事情说了三遍,望大家交流的时候心平气和,切切! 说实在的,因为大家给老摩提出太多宝贵意见,老摩真是受益匪浅。自己觉得写作能力飞速提升,而且收获不止是能力进步,更重要的是情感需求获得了极大满足。在此拜谢! 言归正传:从老摩已经写得这10万字来看,朱翊钧在幼冲之龄,已经获得了一半的参政权,作为穿越者,在合理范围内已经做得相当好了。 如果各位读过万历皇帝的史料,就知道他在20岁之前,在宫内宫外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李太后、冯保和张居正完整的控制了内外,他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他在18岁的时候,因为酒醉,拿剑割了小宦官的头发(并未割伤他),李太后罚他跪了六个时辰,整整十二个小时!而且很不客气的威胁他要废了他的帝位,让潞王继位。 更有甚者,李太后曾要求张居正秉政到万历三十岁才让他亲政,可以说对万历极不放心。而从万历亲政后的表现来看,尽管有发泄的因素在,但他的任性是有目共睹的。——可以说,历史上的李太后、冯保、张居正都是明白人。 现在,本书主角取得了一半参政权,那此时的李太后能不能做到废立皇帝呢?作者君判断是,非常容易!皇帝未在法理上亲政,陈太后和李太后是帝国的最高领导者。李太后说皇帝昏聩,不宜托宗庙,只要张居正不反对,即可废立! 朱翊钧之改革,势必要改动祖制,而且要大改特改!在陈太后没啥话语权的情况下,李太后和张居正联合,行伊、霍之事,不为难事!而朱翊钧做了什么万一的准备呢?冯保、陈矩等等都是,但不到万不得已,主角为什么要和李太后争个你死我活呢,赢面那么小。 主角平台召对时,说要变法,其实他知不知道变法不可行?老摩认为他是知道的,但为什么还要提出来呢?测试张居正对变更祖制的忍耐底线而已!毕竟从主角的角度来看,求其上才能得其中。而后来两人的冲突,充分说明让张居正的脑筋直接转到穿越者频道,那是难为他,也难为老摩。 说张居正要废立皇帝,可能超出了张居正的想象力极限,但历史上张居正如何对待神宗呢?老摩总结就是,有礼貌,瞧不起。 因为神宗读书时念错了字,张居正一嗓子呵斥把神宗吓得差点尿裤子,这是正史所记。所以主角敢去赌张居正眼看着他大改祖制吗?吗?他真的不敢。因此,他不敢立即变法,也不敢厉行改革,在他亲政以前,只能在祖制的框架内搞动作,慢慢的影响大政。 有读者可能要问,张居正不是要“虽不言变法而变法”吗?怎么又不能同频道了呢?老摩认为张居正在平台上的表现,只是政治家的倾情演出,如果朱翊钧幼稚到相信了一半——他就不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而且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演戏呢?他焉敢和盘托出自己治政主张? 老摩在本书封面就开宗明义:在一幅画满油彩的画布上作画更难!在螺丝壳里做道场,才是是皇帝穿越文的重要看点之一。 如果穿越者是一个底层人物,他只要打碎重建就好了,万民之生死、宗庙社稷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觉得自己再造中华,其功彪炳千秋。再说,不打不杀,不玩火枪大炮和军舰,爽点哪里去找?光开后宫吗?又不是黄文。当然,主角最后也要开挂,但没把握时乱开挂,这是拿帝位开玩笑。 对于本书主角来说,他能打碎重建吗?让朱翊钧跑出内宫,拉杆子起队伍,把朱元璋的事儿再干一遍?那老摩何必安排他穿越成皇帝呢,您说是吧。 啰嗦了这么多,老摩给大家剖肝沥胆说一句:尽管老摩的情节设计的不是跌宕起伏,也没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但老摩尽力让每个人物在合理的范围内进行符合他们自身三观的活动。因此,这本书注定是一本再造大明的的穿越小说,也是一本与众不同的穿越小说。请大家细细品味,给老摩些信心,也给自己一些耐心,毕竟当做一部质量不怎么高的纪录片看,老摩有信心不会污了大家的眼。 最后,还是感谢每一位读者的宝贵意见,包括性子急的好朋友!你们的每一次评论,投票,都给老摩继续前行的动力!这篇解释也就是说一下思路,没有辩驳的意思。 肯请不管大家怎么想,继续直言不讳,老摩真的需要各位的支持、鼓励包括批评指正! 最最后,有读者希望建立一个群来交流,老摩没有时间管理:如果有意的同好,可以帮老摩一个忙吗? 最最最后,老摩今晚没有更新,请大家期待明天晚上。 致以 敬意! 第三十六章 整军(二) 次日,成国公丧信传来,殁于昨日戊正。朱翊钧暗自嘀咕,这皇帝视疾臣子,臣子不得不死之虚假传言又多了个例证。随即宣布辍朝,赐祭,加恩可以王爵之制营葬——这些都是应有之义。 张居正随即上疏,恳请皇帝加恩追封朱希忠为定襄王。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和一群言官也随即上疏,言辞激烈,反对追封。随后两天朝廷内为是否追封朱希忠事吵闹纷纷,奏章好几十条,赞成者反对者各占一半。 朱翊钧拿出自己的小本本,将赞成方文官人名官职细细记了——如不出所料,在此类事上的赞同者,全是张居正之党羽,昧着良心帮他说话呢。 成国公府上,国公夫人反对打肿脸充胖子,奈何拦不住儿子朱时泰一定要这个面子,加紧串联勋贵大员助拳。勋贵中有反对追封者,因不想得罪人顶多不言语。 朱希孝本来极坚决的支持追封,但那天看到朱翊钧和张居正之间电光火石般的小小过招,晚上吓得醒了好几次。朱时泰再问他时,话儿全变成追封有追封的好处,不追封咱国公府也没差啥,两头儿堵着说,也不积极串联,站在干岸上看热闹。 朱时泰正垂头丧气,以为事情不谐的当儿。张居正一封奏疏和朱翊钧的批答为争论划上了句号。张居正在奏疏中说:“今之制虽异姓不王,但国公有大勋劳于国者。”历数成国公救世宗驾之功、奉命代天子告祭之功、为锦衣卫都督时以身卫驾之功、于京营坚明约束、抚循将士之功等等。 奏疏中有言:“国公历事三朝,世宗曾指示皇太子曰:‘此汝之师保也’。因何故?盖国公才略过人,重厚可属大事,恪恭敬慎之余,救驾之功不下于讨虏也。” 朱翊钧览奏批答:“圣躬之重逾于万钧,乃天地神人之主也。国公救了世宗,朕焉能不酬大功?追封王爵事不为永例,毋庸再议,礼部写旨意来看。” 见皇帝把追封事上升到救驾和孝道这种大义上,且表明了“不为永例”,朝臣中反对者虽然觉得祖制不宜违,但都失去了抗争的念头。 随后反对的奏章稀稀拉拉,不成个气候,王希烈一气之下抱病请了几天假。朱时泰恨得牙痒,等他来国公府凭吊时,若不是朱希孝拦阻,都想找人揍他了。 ...... 在吵闹声中,几道谕旨不起眼的发了出去。其中之一是起复张四维为加衔礼部侍郎并掌管詹事府事,充任《世庙实录》副总裁,张居正为总裁。之二是令戚继光自蓟镇回朝,特许带兵三千,要觐见皇帝并受击破董忽力之封赏,同时与京营一起受阅。 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谭纶早被张居正嘱咐了,令戚继光带兵回朝的请示奏章就是他上的。兵部左侍郎兼管京营协理戎政大臣王遴瞧见谕旨,脑瓜子后面凉风直冒。 前段时间他和已故的成国公整理京营,拉兵充数,临阵磨枪。事儿干到一多半,眼瞅着能糊弄过去。成国公却累躺了,剩下他老哥自己,谁也指挥不动,在那里干着急。 幸亏因皇帝头次校阅事儿太大,成国公老人家讲究,一点没耽搁立马向朝廷推荐英国公张溶代替自己掌管。 张溶多精明个老头,都快活成精了,去帮他抗那个事儿去?且英国公和成国公家一直不对付,拿鼻子闻就知道成国公没安好心。 那天遇到张居正,张老国公说:“要是叔大你让老夫管京营,老夫让两个儿子拿门板抬着,去你家门口堵着去。”张居正连道不敢。 成国公病中又找定国公先来管,定国公这一支和南京的本家比,自永乐以后一直灰头土脸。好容易在嘉靖朝翻了身,正安安稳稳的帮皇室干点祭祀,跑腿的活计攒着功劳呢,也是直摇脑袋。 最后居然是彰武伯杨炳找到成国公,带上厚礼主动请缨。成国公大喜,立即上报朝廷。张居正也挺高兴,还给杨伯爷加了个太子少保的衔。 老杨家不愧是在新中国首都还能留下地名的人家,干的活儿都是迎难而上。杨炳为什么主动凑上来王遴不知道,但感动的差点哭了。 彰武伯在勋贵中还是挺好使的,不用像王遴似的求爷爷告奶奶,就凑够了能受阅的三万兵——此前成国公已经凑了大部分。 王遴又安排妥当人将兵部戊库里面落了灰的兵器、甲胄造了册子分发下去,安排把总、千总们日夜操练,这阵子京营的伙食,可能冠绝大明。 杨炳本想利用成国公生病的机会拿京营练练手,在皇帝面前表现一把,反正老杨家祖训是:“富贵险中求”。他合计着京营都烂成那个奶奶样,只要能排成队列肯定就无功无过,若能走两步就算立功,这机会定是千载难逢。 却没想到王遴紧急通报,京营要和蓟镇精兵一同受阅,彰武伯听完都蒙了。用脚指头想,京营站在蓟镇精兵边上两厢一比,啥牛黄狗宝都得露出来,这个时候他想上吊的心都有了。 成国公已经殁了,不是,是定襄王已经薨了,送的大笔银子要不回来,还得再带上一份奠仪磕头去。杨炳这火上的,差点把天灵盖烧焦。 等王遴带来抄写的谕旨内容,彰武伯擦干眼泪,和王遴一起召集掌营的开会。 此时,五军营由恭顺侯吴继爵和丰城侯李环、忻城伯赵祖征、镇远侯顾寰共管,以吴继爵为首掌印。武康伯李应臣提督三千营,成安伯郭应乾掌神机营。传令的找遍北京,才分别从不同的场所把这几位喊到京营都督府。 忻城伯赵祖征最先到,彰武伯亲兵将他领进了签押房。他见彰武伯黝黑的方脸上全是愁容,和王遴两个长吁短叹,就开玩笑道:“杨伯爷,这眼瞅着过年了,有什么愁事?可是外宅藏不住了,嫂子要去抄后路了吗?”说完,嘿嘿淫笑。 彰武伯抬头横了他一眼,怒道:“赵祖征,不想死好好说话!这里是签押房,我是你顶头上司总理戎政大臣!” 一般来说,明代的勋贵们都是按照公、侯、伯的品级分出大小,但是到了明朝中叶以后,按照在朝廷地位、差遣高低,家中财力不同,这侯、伯之间的上下之分就不那么讲究。侯在伯账下听使唤的很多,大家也习以为常。 但离开公事,侯多数还去找侯一起玩耍,伯还是找伯。杨炳和赵祖征两个伯日常关系不错,所以赵祖征敢开个玩笑,此时见杨炳恼了,赶紧行礼坐下,一声儿不出。 第三十七章 整军(三) 三个人又等了一个时辰,另几位才到齐。恭顺侯和镇远侯虽在不同地方,最后却一齐到了。这两人同管五军营,但恭顺侯掌印,镇远侯看他顶不顺眼,乌眼鸡似的,见面没问彰武伯召见干什么,两人先就饷银的事儿打了起来,顾寰把腰刀都拽出来了。 彰武伯一拍桌子,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过不去这关,你们几个都要到凤阳高墙里呆着去,现在闹个屁!”两个侯听了,才见先到这几个都像死了妈似的,就压下火气,问为什么。 王遴再一次拽出那张被传阅的谕旨抄件,两个侯这个要先看,那个不服去夺,险些扯破。王遴满脑袋黑线,给读了一遍。 吴继爵和顾寰听了,真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大眼瞪小眼,一齐懵逼。 大冷的天儿,几位养尊处优的侯爷、伯爷都是一脑门子汗。顾寰怒冲冲道:“小皇上不知道京营的熊样,张居正、谭纶两个老婢养的能不知道吗?这不给咱哥几个现眼吗?” 吴继爵抓住语病,向上拱手,嗷一声道:“镇远侯!皇帝前面你为何要加个字,岂非大不敬!” 顾寰自知失言,撇撇嘴道:“他娘滴翻了几本书,还‘岂非’、‘岂非’的,你岂非是个鸟!”吴继爵被他气的脸白。 彰武伯又一拍桌子,两个才不言语了。彰武伯家祖宗杨信是在京城保卫战以后,天顺二年连续打了几个大胜仗,立下斩杀了瓦剌平章的大功。到宪宗时得了世券,封伯爵。 因此祖辈传了些带烂兵的家学,自身有勇武、讲义气,又知道这些鸟勋贵不能给好脸色。没来京营前,平日里大家也有些怵他。此时见他火了,都静静的坐下。 王遴清清嗓子道:“几位侯爷、伯爷,今日需议个章程出来。” 成安伯郭应乾压力最大,先发言道:“王侍郎,不知校阅时,有打放火器的操法校阅没有,若有,俺只能上吊了,没几个兵会放的,别说整齐。” 王遴回道:“我问了尚书大人,只说正月里校阅,没说校阅内容,也没说具体时间。” 李应臣也道:“这车营、马营还都未整训,人咱练了些天还能齐整点,这车、马可怎么处?要是车、人、火器合演,到时候马也惊了,人也炸营,可乱子大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了一阵京营现状,都说要见了真章,非得拉稀不可。最后几位都眼巴巴瞅着彰武伯,看他怎么说。 彰武伯理了理思路道:“几位兄弟,说起来我接手还不到十天,就算有天大的过错,追不到我头上来——”先把自己撇出去,因他说的在理,这几位也说不出什么来。 杨炳接着道:“咱未虑胜先虑败,先说拉稀了怎么个追究。要说京营糜烂,最大的责任当然是总理戎政大臣,可是能追究的已经封了王,朝廷也不能打自己的脸。” 王遴听了这话,那脸黑的能滴墨水。彰武伯接着道:“王侍郎虽说协理,但练兵的事儿不归他管,顶多有个知情不报的罪名。”王遴听了这话才松快些。 彰武伯道:“再往下就你们几个了,都是积年的老京营,往哪推?推给谁?” 吴继爵脸色苍白,低声道:“要不咱们往下推?”顾寰听了挤眉弄眼,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彰武伯扳着手指头道:“推下去也行,那些镇国将军们、把总、千总、参将都杀头,你们几个也要圈禁个几年。” 李应臣道:“不能吧,顶多是个夺职,大不了不吃这碗饭了,干靠着伯爵俸禄还饿死我不成?” 彰武伯闻言冷笑道:“呵呵,竟不知道你心上有没有眼儿。我且问你,从嘉靖二十九年到今天,边军进京的时候还有吗?” 几个勋贵听了,大惊失色道:“这......这是冲着咱们来的?” 彰武伯道:“是不是冲着京营,我属实不知,但瞧着这事儿邪性!几位想想,什么时候边军受赏不是发银子到九边?还有自己回来拿的吗?” 顿一顿道:“要是朝廷想摆布我们,咱京营绑在一处,能顶住戚继光的一千兵么?” 几位一起摇着脑袋道:“别说一千,就是三五百个戚家军一冲,咱就得炸营。”个个对自家的战斗力门儿清。 彰武伯道:“是啊!要不是准备杀鸡儆猴,还用的着让戚继光带兵回来吗?王侍郎是兵部老人,让他说说,哪年都是刘应节和王崇古这些文臣总督回来述职,何曾有过总兵的事儿。别说还是带兵回来?依我看,十之八九!” 王遴点头称是道:“伯爷所见,与我一般,我看到谕旨,就知道朝廷八成要整顿京营了。定襄王之薨逝,估计也是提前知道风声吓得。” 几位勋贵听了,通都吓麻爪了。郭应乾白了脸道:“要是再查起以前的烂账,高墙圈禁算是轻的,杀头抄家都是有的!”顾寰几个此时肚子里都揣上几只兔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彰武伯见他们都老实了,才换了面皮道:“咱刚才说的是最差的情形,要我说自己吓唬自己也没用。皇上岁数不大,太后未必肯让他见军武之威和火器鸣放之状,要是吓着了,岂不是国本动摇。” 笑了笑道:“许是在校场看看队列,再勉励勉励,也就罢了——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 王遴道:“伯爷,为策万全。下官以为这个年咱别好好过了,都进营练兵去!” “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上元节前,皇上各种祭祀礼仪众多,出不的宫。离现在至少还有近一个月时间,咱们好好准备准备,至少要有个大模样。” 顾寰站起身道:“王侍郎说的是,我现在就点集众军去!老子过不了年,都别过了!” 杨炳横了他一眼,“你坐下!” 见顾寰坐下,杨炳道:“要我说咱们三管齐下,一是赶紧练兵,这是基本,到时候连队列都不整齐,就啥也别说了。” 手指头捻了捻,又道:“二是咱们要出点大血了,众位想想,朱时泰为什么一定要追封?就为了丧礼体面?跟谁打迷糊眼呢!还不是为了这一出?我估摸着张江陵处他没少顶,要不那个心黑手狠的主给他家卖那么大力气?” 见几位都点了头,又道:“三是戚继光处,也要顶上。戚元敬这些年懂事的很,兵部上下,权臣府中都年年孝敬!他就算喝兵血,蓟镇那破地方有什么生发?估计他快要当裤子了!” “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大的,让他校阅时松懈一点,两厢一比,不那么显眼,咱这鬼门关不就跳过去了吗?” 众人听了,都扁扁的服气了。赵祖征先竖起大拇指道:“总戎,您是这个!”顾寰也拱拱手道:“听总戎这么说,俺老顾这个年可算能过了!” 吴继爵道:“总戎,不知道张居正和戚元敬处,需要多少才行?” 杨炳听他们一个个都叫了总戎,心中暗美。沉吟了一会儿道:“要不就别送,送就是个大的,一次给他打蒙!张居正二十万,戚元敬十万!” 几位勋贵都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下子,这些年岂不是白玩?” ps:感谢小龙V的支持,大家感兴趣可加企鹅号962358765,一起打屁聊天。如果有空闲,可以申请管理,帮小龙V打理,他自己忙不过来。谢谢! 第三十八章 整军(四) 杨炳听了,冷笑道:“按理说追不到我头上,我也不必担这个干系!就是想着这次和众位一起把这关渡过去,以后咱们好好练练兵,皇上能依靠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贴心贴意的勋臣?将来到九边捞军功,才不辜负祖宗留下的勋业!” 王遴接过话头道:“伯爷说的是,列位大人可能没留神‘平台召对录’的内容,皇上最后述其大志的时候了不得,要九州同贯,都沐汉风。我看等皇上成年,只要国家撑得起来,这打仗少不了!” 几位勋贵面面相觑,一直没说话的丰城侯李环道:“我们也看不到那么远,再说我这身子骨将来能活几天还不好说。”说完咳嗽两声,又道:“我先打个头,出五万。” 赵祖征接话道:“侯爷出五万,我不敢比肩,我出四万。” 他两个带了头,顾寰承诺了五万,武康伯李应臣承诺四万,成安伯郭应乾承诺四万。 吴继爵吭哧吭哧道:“我要回去问问婆娘,暂定五万吧。”又紧张的抹了把汗,满脸通红的表示家里钱自己说了不算。 杨炳听了几位的承诺,心里一算还差三万,没把鼻子气歪。心说和我没干系的事儿,我除了刚来的时候你们每人孝敬常例两千两,我还要倒找两万不成?黑着脸不说话,看向王遴。 王遴腮帮子上肉棱子扭曲,他接这个协理大臣不过两年,这帮人也没把他放在眼里,统共也没收到多少孝敬,但此时一条船上,不表示也不行。半天吞吞吐吐道:“我出一万。” 杨炳听了,脸色更黑。本来他就是个黑脸膛,此时面色真如锅底一般。他本是读过几天家塾的人,此时咬牙切齿,口吐莲花道:“他娘的,老子接手这个炭火儿,没捞着吃肉不多说,倒惹了一身骚气!不过都是过命的弟兄,别的话我也不说,剩下的两万,我杨某人贴上!” 赵祖征听了杨炳的话,接话道:“哪能让总戎刚来就出这般血?刚才我没算开账!我出四万五!” 铜铃般大眼中闪出阴狠之色,对着吴继爵道:“吴侯爷,这些年在分饷的时候,你仗着自己掌印,多吃多占!这回不该多出点血吗?怎么?光吃肉,不想挨打?!” 吴继爵脸色苍白,拿起茶杯扔了过去。赵祖征身手敏捷,一偏头躲了过去,将身子往前一探,揪住吴继爵脖领子,一拳打在吴继爵眼眶子上。 吴继爵身体瘦弱,早被酒色掏空。吃这一下,眼前全是星星。拼命往后一挣,脱开身拔出腰刀道:“姓赵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赵祖征狞笑一声,也要拔刀放对。 嘡啷一声大响,却是杨炳把茶杯摔在地上。相对的两人心中一凛,却听杨炳大喊一声:“来人!” 签押房门打开,冲进来一队亲兵。见屋内的情况,都惊呆了。 杨炳道:“把他们两个拖下去,每人打二十棍!”见亲兵不动弹,大吼一声:“怎么,还要我再说一遍?” 亲兵们见杨炳发怒,也顾不得往日和几位爷的情分,过来就要擒拿。 此时签押房内一团乱,李环重重咳嗽一声,站起身单膝跪地行军礼道:“总戎息怒,此事是我等想得不周全,切不可重责大将,寒了将士之心。” 另外几位赶紧拦阻亲兵,同时向杨炳求情。杨炳哼了一声道:“我今天立下个章程,以后再如此放肆,别怪杨某不讲情面!你们下去吧!”冲着亲兵摆摆手,让他们出去。 等房门关上,顾寰、武康伯李应臣、成安伯郭应乾七嘴八舌道:“总戎息怒,是我等做事做差了,赵老弟说的对,我们都应多拿出来些。”每人应承了四万五,正好把最后两万的帐平了。 杨炳脸色不虞,缓缓点头道:“为了几个银子动起刀来了,没得让人笑话!” 吴继爵脸上挂了幌子,见杨炳并不斥骂赵祖征,默然不语。 王遴打圆场道:“此时需要同舟共济!切不可闹了生分也。话如此说定了,给大家三天时间凑银子,今天十四,十七那天,把银子都送来都督府,由总戎出面打点!” 见众人都无异议,又道:“总戎,天色将晚,让大伙回去吧。明天大家都到各自大营,赶紧把兵练起来。等过了年,总戎还要带着大伙儿合练。” 几个人都答应,也没人提出去吃晚饭,各回各家去了。 见几个人都走了,杨炳苦笑着对王遴道:“王侍郎,让你见笑了,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也!” 王遴也苦笑一声,拱拱手道:“总戎莫生气了,这帮爷还得慢慢磋磨,不可急躁了。若无他事,我先走了。” 等王遴也走了,杨炳看着满地狼藉的签押房,长叹一声,低头耷脑的也回家去了。 ...... 次日,锦衣卫安排在杨炳亲兵里面的坐探就将众人汇聚,可能商量贿赂大臣事传到情报研究室,此时朱希忠已死,朱家和京营关系不大了,研究室对统兵大将的动向不敢马虎,立即密奏。朱翊钧看了,冷哼一声,记在心里,倒要看看张居正和戚继光如何反应。 进入腊月,户部上报年终大计。因考成法起效,万历元年户部太仓库收入各项银二百八十三万三千八百五十八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五万七千八百六十二文,比去年一下子增长近半成。 此时朝廷的财政乱成一团,中央财政虽然户部抓总,但礼部、工部、兵部都有库房,不光收钱,还收各类物资,各类加耗,户部折银时和地方打的不可开交,乱成一团。别说这些不懂金融、货币的大臣,就是户部积年的老会计,也算不清中央财政一年的总收入。 朱翊钧自己拿笔粗略算了算,加上光禄寺库、常盈库、节慎库等等金银,再加上征收上来各项麦子、稻米、马料、丝棉等等一堆杂项折银,大约一千二百五十万两,上下浮动一百万两左右。 再一看支出,朱翊钧苦笑了。万历元年的各项工、兵、内廷、官俸等等上百项支出,共支出银、物资折银一千三百多万两,赤字大略五十万两有奇。当然也可能持平,更有可能赤字一百五十万两。 从后世来的朱翊钧并不担心财政赤字,但在整个帝国财税政策没有改革,没有建立中央统一控制的货币金融体系的情况下,农业帝国的最佳支出方式还是量入为出。 合上户部奏章,朱翊钧又算了算内廷一年花用。内宫不算外围机构,专吃金花银的一万两千七百二十九人,太仓每年100万两金花银,加上其他的例银共计进账二百六十余万两,在他下半年厉行节省下,再加上抄了冯保等大宦官的家,竟然结余六十万六千多两,总算没有出现窟窿。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朱翊钧穿越前工作很好,自家收入很高。加上老人还贴补点,从没有因为入不敷出发过愁。此时当了大帝国的家,想起自己将来的各种计划,朱翊钧仰天长叹。张居正,看你的了!张鲸,朕也看好你! 第三十九章 整军(五) 元年十二月十六,蓟镇总兵官戚继光将副总兵张臣、协守兵备副使王一鄂叫到总兵府。出示蓟辽总督刘应节钧令道:“兵部叫本镇携三千兵马入觐并受阅,此皇恩加我蓟镇之荣光也。张臣去点选兵马,王一鄂做好支应,明日开拔。” 张臣此时不到四十岁,是陕西榆林卫人,行伍出身。矫捷精悍,好为攻坚。虽认得字,但不喜读书。戚继光到蓟镇后,非常喜欢他,勒令他读书,并将自己所著《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倾囊相授,此时张臣已能独当一面。 此时听说戚继光带兵进京面圣,张臣甚是艳羡。恭贺戚继光道:“军门以武将之身,得以面见天颜,羡煞我等,恭贺军门!”王一鄂在旁边,也拱手祝贺。 戚继光面上并无骄矜之色,但心里美滋滋。他抗倭功成,戚家军威震天下时,严嵩父子在嘉靖面前表功,差一点能得到面见皇帝的殊荣。 没想到嘉靖当时虽然意动,但是丹药吃多了脑筋糊涂,随后就忘了此事。戚继光也没那个面子让严嵩在皇帝面前再提醒一遍,就留下一个遗憾。 后来徐阶上台,高拱继之,若无张居正保护,两人没收拾戚继光就算不错了,哪能抬举他。戚继光以为此生再也进不的宫城。 没想到今年干了董忽力一下,竟然能得以面圣,虽然万历是嘉靖帝的孙子,但对此时的戚继光来说,心里的滋味都是一样一样的。 他接到张居正的信,对自己去京师的任务心知肚明。也知道恩主张居正使了劲,否则他这个总兵把控京师咽喉,御边一千五百多里,朝廷哪里敢轻调大将?对他去京师的任务来说,宣府又不是没有精兵。 沉吟一会儿道:“此次入京,逗留时间不定,说不准要开春才能回来。”对两人嘱咐道:“董忽力虽然大败,但胡虏聚散极快,要防备他们开春就来叩关。” 虽见两人凛遵,戚继光不放心,又叮嘱道:“董忽力胆气已丧,未必能来。其侄子董秃子很可能夺其兵权,带人入寇,千万不可轻忽!”张臣与王一鄂都应了。 将事情安排完了,戚继光次日带三千精兵,兵车五十,马匹一千,粮草辎重若干,自蓟镇开拔,奔赴京师。 蓟镇离京师才二百多里,戚继光不着急,慢慢走,边走边练练兵。果然第五天快到京师时,京营戎政大臣杨炳的亲信带着礼物,趁着夜色到了。 来人身穿普通衣衫,看不出身份。低眉耷眼的被戚继光放出去的前哨押着,进了戚继光的军帐。进门行礼不提,先送上杨炳的信件和礼单。 杨炳在信中除了问候之外啥也没说,这封信有伯爵的钤记,仅是证明来人身份之用。戚继光看了信和礼单,脸上似笑非笑道:“彰武伯爷客气了,戚某不过一厮杀汉,焉能和伯爷称兄道弟?素昧平生,如此厚礼更不敢当。” 来人道:“戚军门风流倜傥、文武双全,伯爷仰慕已久。派小的来此,乃贺喜军门面圣之荣也。” 戚继光年轻时好读书,真能称得上“文武双全”,而且为人洒脱,没结婚时也是个满楼红袖招的风月班头。后来戎马经年,筋强骨壮,兼惧内之名遍传天下,这‘风流倜傥’四个字是一点沾不上了。 见来人的眼睛直往自己账内的亲兵身上瞅,戚继光知道他有尴尬事要说,就挥挥手,屏退左右。 来人笑道:“伯爷让小的来意,以军门之明,当可尽知。”说完,又用眼睛斜了斜戚继光的手中礼单。 戚继光将手里礼单抖了抖,笑道:“如此厚礼,愧不敢当,你还是说明白些。” 来人道:“军门应知,此次京营校阅,京营和军门之兵一起受阅。伯爷说戚军门练兵甲于天下,京营莹虫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先拍了拍戚继光马屁。 见戚继光并不谦退,来人干笑道:“但两厢一比,京营太差,皇上面上也不好看。必以为边军势大,‘以中御外’之情势颠倒,到时候再弄出武宗时‘外四家’来,却耽误了国家大事也。” 弯身施礼道:“还请军门校阅时收些手段,让京营出一头天,伯爷必感盛情!” 这话说的情理具足,虽然是让戚继光手下留情,但冠上国家大义的名头,竟然有了些冠冕堂皇之感。戚继光哭笑不得,说道:“可是伯爷当面?此番话胸中无丘壑者,可说不出来。” 来人直起身尴尬一笑,黑脸膛上露出红色来,笑道:“知道瞒不过戚军门,为此小道,见笑见笑!” 戚继光见真是杨炳亲身驾到,赶紧见礼。杨炳极其谦退,最后戚继光争不过他,两人在帐中东西昭穆而坐。 杨炳言辞恳切,还是刚才那套说辞,劝说戚继光在校阅时造假。 戚继光满口答应,又问道:“元敬有一事不明,伯爷世券在手,与国同休的富贵,为何沾京营这牛皮糖呢?” 杨炳叹气道:“不瞒元敬,伯爵虽然光鲜,但也只是个架子。满朝我这样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且为了维持体面,坐吃山空,眼瞅着要败落。” “恰逢定襄王病重,我素知京营里有些生发,因此揽上了这么个差事。其二么,这京营侯、伯一堆,且都和国公们千丝万缕,也是朝中奥援;再说,我杨炳也有些志气,这些兵好好练一练,我寻思将来也有为国出力的地方。” 这话说的瓷实,先将自己摆在贪官的位置上,免得戚继光收礼尴尬。其次向戚继光亮亮肌肉,略有威胁。最后,稍微流露出自己的志向,让其引自己为勋贵中的大腿。 见戚继光脸上果然露出热切之色,杨炳心道事成矣。又闲谈两句,就道:“阿堵物都在营外,具体怎么办我就不管了。我还要回去,否则露了相,反倒不美。” 戚继光拱手送他出大帐,彰武伯带了几个贴心的亲兵,簇拥着他骑上马,沿着官道走了。 戚继光左右亲兵吭哧吭哧的将五只大木箱子抬进大帐,戚继光开箱看时,竟不是官银,都是融化了官银成为拳头大小的一个个银球,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总数估摸着不下八万两。 戚继光心中暗赞彰武伯会办事,想到:“装样子演兵我戚继光半辈子都没学会,不过拿钱不办事,你们这帮已经入了恩相手心的傻猴能奈我何?” 第四十章 面圣 到了年底,宫内要准备各类祭祀的事项繁多,李太后忙的脚打后脑勺。将朝政扔给朱翊钧,只有大事才过问一下。朱翊钧怕她累着,到仁圣太后那里请她帮李太后的忙。 在裕王府时期,李太后原本和陈太后是小三和正主的关系,开始不是太融洽。但陈太后精明,见自己争不过,缩在一边,从不在裕王跟前现眼。 等裕王登基,陈太后也不住坤宁宫,自己找了偏殿住着,要把坤宁宫让给李太后。李太后也不傻,她虽然不住,但和陈太后的关系变得如同姐妹一般。 后来隆庆帝越玩越花花,反倒是陈、李两人做了伴儿。陈太后还经常给李太后出出主意,收拾了几个闹得不像样的狐媚子。 隆庆帝崩了之后,陈太后再次祭出龟缩大法,天天在后宫自己找乐子解闷,这政务、宫务一言不发。如此以来,李太后更加喜欢,把陈太后捧得高高的,史书上说她敬陈太后如母,应该不是虚言。 这次是隆庆帝驾崩后第二次过年,各种祭祀礼仪繁琐程度几乎加倍。李太后精疲力竭之下,皇帝一撺掇,陈太后也就伸了手。朱翊钧本意就是要加强一下陈太后在后宫的存在感,以备万一罢了。 ...... 万历元年的二十五,已经回京两天,正在四处拜访的戚继光接到本兵谭纶尚书派人通知,让其明日面圣,早晨先到礼部演礼。 戚继光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当天一早儿先到礼部去学了武将面圣的礼仪。然后进了朝房,等面圣的通知。 二十六正是朝会日,朱翊钧在皇极殿临朝。因为是万历元年最后一次早朝(腊月二十九免朝),朱翊钧将内阁、各部、都察院等部门通通表扬了一遍,然后作了展望明年的发言。 发言除了对考成法的贯彻实施再次予以强调,主要是定下明年为五年规划的第一年。到明年三月底,所有部门将本部五年规划、三年规划通通上报内阁,内阁按照各部上报规划予以审议,并报皇帝签阅。 朱翊钧道:“朕期以五年,要让国政起衰振隳,气象更新。总的目标,朕已经和张老先生、吕先生定好了,朝会后下发——各部要按照考成之法,按半年、全年为时限计划明白,克期完成。” 顿一顿又道:“如果对总目标有难处,正月底前报内阁修改——四月三日,内阁要将各部任务制成大图,挂在皇极殿上,此为挂图施政也。” 说完笑道:“各部的规划都放在殿中,完成一个就涂上红色,事败一次就画上绿色,到时候谁家满眼都绿,也莫等弹劾,自请出外罢!” 这话虽然笑着说,但是经过大半年考成的众臣听了,心里直打鼓。个个心说这年别想好过了,得仔细筹划筹划,规划报的高了,到时候难看;报的低了,现在就难看。 刚进腊月的时候,给边军的赏赐、以及正月安排什么祭礼等事什么都审议下达了,这最后一次朝会本来没什么大事儿,众臣本来都懈怠了。等听了朱翊钧的挂图作战之法,这才精神起来。 没想到皇帝说完规划,又想出一出道:“朕居内宫,对天下民情蒙昧罔闻,如何厘清国政?此前和太后、张老先生都商量过了,拟予巡抚以上地方官密奏之权,此后这密奏奏章走专门马递,不进通政司,直入乾清宫,内阁回去落实一下,形成章程报给朕看。” 众臣听了,心中如同响雷一般,齐刷刷看向张居正。张居正面上无甚表情,心道都说和我商量过了,你们看什么看?!只是躬身领旨。众人各有心思,也没心情再奏报什么,各尚书领了内阁中书给的五年计划目标,朝会便散了。 ...... 朝会散了,张居正、吕调阳,礼部尚书、侍郎等相关人员都留下,皇帝召见戚继光,这些人要陪着。 戚继光在午门外朝房等的心焦,已经方便了好几次,还感到有些饿了。眼见天光要到午时,心说完了,估摸着这次觐见又不成,不知道是皇帝忘了还是出了别的事。 陪同的礼部官儿见他神色不定,笑了笑道:“戚总兵不必着急,此时早朝未散。须早朝散了,皇上才能见你。” 说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的面饼,一撕两半,递给戚继光道:“戚总兵今天起得早,想必饿了,不嫌弃的话,咱俩分了它吧。” 戚继光谢过了,接过道:“大人怎么称呼?” 那官儿儿道:“当不得,当不得。我叫萧平,乃礼部照磨,戚总兵叫我的字无涯即可。” 待吃过了饼,那萧平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先递给戚继光道:“戚总兵喝水。” 戚继光笑道:“萧大人这怀里东西可真多也。”萧平道:“此类事多了,自己就知道准备点了。” 两人喝水说话间,有內监过来传旨道:“戚总兵,皇上要见你,且随咱家来。” 萧平问了內监姓名,将戚继光进宫办的临时腰牌、文书等物都交给他,拱手和戚继光分开,自行回礼部去不提。 皇帝特旨允戚继光穿甲顶盔觐见,而觐见皇帝肯定不能穿轻便的棉甲和纸甲,戚继光今天穿了厚重的金漆山纹甲,头顶是六瓣明铁红缨盔,加起来三十多斤。 其实戚继光想穿他的加衔右都督的袍服,威风还不沉。这套盔甲尽管很帅,但戚继光饿了一上午,且那內监走的飞快,戚继光从午门跟到皇极门时就有些腿软;进了皇极门,穿过皇极殿殿前的广场后,简直气喘吁吁。 戚继光忽然领悟,喊住內监道:“哎,公公等等,我喘不过气来了。”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约有十两重,递了过去。那內监也是直喘,边深呼吸边暗道总算没白跑一趟。 此时那內监方道:“皇上在武英殿,呼呼——见你,咱两个从武成阁边上的小门绕过去。” 戚继光:“......,......” 內监唱名,休息好的戚继光自武英殿门外朗声报进。殿内传旨意出来道:“宣!”殿门打开,戚继光步入大殿,也不敢四处看,按礼部所教叩头拜舞。 只听头顶传来一声童音道:“平身,起来说话。” 戚继光再按礼部所教谢恩,方才起立。因练了好些遍,没出任何错误。 听皇帝玉音言道:“不必拘束,抬起头让我看看扼守天下第一重镇的总兵何等模样。” 戚继光这才能抬头,与皇帝对上视线。因太激动,他的眼睛里含了点泪水,看向御座有些模糊。 在他后来的记忆中,皇帝的模样越来越神圣。到了最后,戚继光关于此时的记忆中,那御座上简直只有一团白光,皇帝当时的模样根本想不起来。 朱翊钧知道戚继光此时四十六岁,因多年戎马,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唇边、颌下都留着胡子,眉目舒朗,鼻直嘴阔,相貌还是很不错的。 见后世史书上的民族英雄站在面前,朱翊钧也有些激动,声音有些抖动道:“坐下回话。”左右內监见皇帝加恩,忙搬了个小墩子放在礼部官儿对面。戚继光再次谢恩,方坐了。 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朱翊钧问道:“蓟镇现在情况如何?” 第四十一章 问兵 戚继光见对面内阁大佬、礼部、兵部一二把手每人一个小墩子坐的稳当,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心里竟有些紧张。 深呼吸一口气,奏道:“回皇上话,臣总兵蓟镇,东至山海关,西至黄花镇。边墙分内外二道,有关寨者二百一十二,营堡者四十四,卫所二十二,守御所三。共管边墙一千五百五十七里;其中石塘岭、曹家寨、墙子岭四路边墙长六百五十四里,由副总兵张臣协守;兵备副使王一鹗整饬地方。” 见皇帝未说话,静静听着,戚继光又接着道:“臣总兵蓟州马步官军四万五千二百二十六员。副总兵、参将计十五员。蓟州一镇官军马匹二万四千六百三十五匹。每岁支粮四十六万八千余石,料豆六万七千五百余石,草四十万三千余束。这些物料折银二十九万两,另有官员俸禄、布绢折钞银二万余两。官兵用冬衣绵布一十二万一千六百余匹。绵花绒六万六千三百余斤。” 朱翊钧见他对本镇兵马、物料支用熟极而流,心中暗暗点赞。温言问道:“可有不足用之处?” 戚继光看了眼对面的本兵谭纶,回奏道:“回皇上,并无不足。” 朱翊钧扭头问张居正道:“蓟镇后勤由谁支应?” 张居正躬身奏道:“回皇上,由山东、河南、北直隶司府分别支应。” 明代守边之后勤多数依赖开中法,即盐商送粮草到边。边城收到后,出具相关手续,盐商凭手续可领盐引,有盐引的盐才可以合法售卖。弘治后,此法崩坏。 朱翊钧听了点头。问戚继光道:“内外二边,何处最为要紧?” 戚继光回到:“凡立关寨者均为兵家必争之地。然臣以为对外虏者最重者,还是喜峰口。其地连九塞,势控燕秦,其中井陉关、龙泉关、倒马关、紫荆关,共为畿辅咽喉。臣到了蓟镇后,已将此四关以长城相连,共长二百余里。” 等他奏完,谭纶插言奏道:“皇上,戚镇到三屯口驻兵以来,和巡抚张学颜共同经营内外边墙,更修建空心城台数百座。”说完,又向朱翊钧讲了这空心城台的好处。 朱翊钧道:“甚好。然空有坚墙厚盾,不足以拒虏。若兵无战心、将有私念,就是将墙再修高十丈,也是白饶。” 听了这话,所有在座大臣以张居正为首跪地,并称颂道:“皇上圣明。固言‘江山社稷之固,在德不在险也。’”朱翊钧听了嘴角直抽抽。 只好顺着刚才的话题接着道:“朕听闻,戚总兵练得好兵,这练兵之法,你且说说。” 这中国古代的兵家,若说练兵,戚继光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朱翊钧这话正挠在戚继光痒处,即说起自己练兵心得。 朱翊钧听戚继光言道:“臣练兵之要,一在信、二在严、三在于细。信、严二字,古人也说的烂了,臣不过是严格执行,不打折扣罢了。臣所自得者,在一个‘细’字。臣之练兵法,是把所有的细节都规定好了,包括士兵之吃喝拉撒睡一件不落都定好规程,然后带头遵守,如此以上率下练出来的兵,自然令行禁止。” 朱翊钧点头称善,道:“能举例言之否?” 戚继光想想道:“譬如士兵平常起居,臣规定‘不许枕上呕吟唱曲,以耗精气,勾惹淫念,鼓惑思乡;臣另规定‘夜间轮流喂马,勤起添草。’这是晚上睡觉的规定。” 扳起手指又道:“臣规定士兵‘昼早起,梳洗毕,队长将本队团聚一处,将所给号令,逐款听一识字人讲说一遍。’这是梳洗。待早饭毕,各出当差。午间休息,或坐或睡,务在安闲。日西,各于便处习学武艺,或学弓马,或学披甲,至昏而止。每五日一次,将自己器械,应磨光者磨光,修利者修利。以上俱该管队总、旗总督率行事,百总于磨器械之日一查。” 张居正等文官听了,俱都听呆了。他们文官掌兵,只知大要,何曾知道这士兵睡觉、吃饭事,戚继光竟能定这些规矩。 朱翊钧听了,暗道若不是你戚继光后来下场不好,我都怀疑你是穿越者了。闻言笑道:“嗯,果然得一个‘细’字!却妙!如你所说,这士兵吃饭、睡觉之时都整齐划一,必然令行禁止。”心中暗道,和后世之解放军,还差点呢,那解放军毛巾和牙刷都不得乱摆,比你规定还严。 见天色已过午时,朱翊钧传旨赐宴。这半年来,朱翊钧与大臣议事,经常在饭点赐宴,比先皇赐宴多出何止十倍。这重臣逐渐习惯,却把戚继光感动的眼泪直流。 按礼,朱翊钧回内宫吃饭,给大臣在武英殿摆了两桌。等朱翊钧吃过饭再回武英殿时,重臣和戚继光早吃完了,边喝茶聊天边等着皇帝。 朱翊钧进殿后,与戚继光继续谈练兵,戚继光从练胆、练将、练行伍、练车马、练火器等各方面侃侃而谈,朱翊钧结合后世解放军的练兵知识插言几句,让戚继光大起知己之感。 后来戚继光终于主动说:“皇上,臣自前年起,将臣平日练兵之要,写成《练兵实纪》,今年夏天方成书。若皇上感兴趣,臣可抄一本献上。” 朱翊钧心道你总算说出来了,要不我非得跟你唠叨到晚上不可。闻言大喜道:“大妙!朕听戚总兵之言,获益匪浅。本来要仿唐太宗和李靖故事,将今日所言编成《戚总兵问对》哩!” 哈哈笑道:“却没想到卿家竟已经写好书了也!速速献上,朕决意以内经厂雕版印刷,印个几万本,凡以后我大明之练兵,均要以卿家《练兵实纪》为本。” 这个确是比觐见、赐宴还要高出百倍的殊荣!戚继光开始听皇帝将之比作李靖,心里就激动的如打鼓一般。待听得皇帝要以大内经厂帮他印书,以他之所知,却是本朝臣子独有的殊荣! 俯身拜于地道:“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就是把臣磨成粉,做成面,也难报答也!” 朱翊钧见他激动,心中暗道皇帝要笼络人心,却比其他人的条件要好的太多了。连忙叫起道:“武将在国朝不易——”,张居正和谭纶闻言都咳嗽了一声。 朱翊钧接着道:“戚总兵扶保三朝,右都督加衔却低了。今日觐见,朕加你左都督,并加太子太保!” 臣子获得单独觐见的殊荣,皇帝加恩升级是应有之义,如平台召对后,皇帝也给张居正升级一般。但此时加其太子太保,却是殊恩。 张居正在旁边听了,有心反对,怕戚继光多想就没说出口。只是和谭纶两个嗓子同时发痒,不由自主的咳嗽了好几声。 第四十二章 过年 朱翊钧见召见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感到有些疲累。最后对戚继光道:“元敬带来蓟州兵驻扎在哪里?” 戚继光回道:“回皇上话,在南海子校场边上驻扎。” 朱翊钧点点头,若有深意道:“嗯,等日后得闲了再和戚将军做深谈,今日到这里吧。” 一直在旁边充当背景板的礼部尚书陆树声赶紧起身,充当赞礼官赞道:“觐见罢,戚继光谢恩!” 戚继光赶紧施礼拜舞,朱翊钧按制端坐,说凤阳话道:“与他赏赐。”张居正等臣领旨,戚继光谢恩,觐见正式结束。 戚继光像是踩着棉花似的出了宫,打发了轿夫,自己昏头昏脑的走回居所。此时虽天色昏黄,北风夹杂着雪花吹打在脸上,却吹不灭戚继光胸中那一团热火。 此次觐见在戚继光原本的想象中,应该是礼仪式的:皇帝在御座上,面目朦胧不清,戚继光拜舞后,皇帝和他之间有几句简单的问答。 觐见前一天,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曾想象皇帝说:“好威武的将军也,赏他饭吃。”能够得到赐饭,就是他想象中殊荣的极限。 出乎他想象的是,今天竟然和皇帝坐在一起那么久,而且深谈练兵、个人经历、家人等这么多的话题。这些话题在他戎马生涯中,除了和自己一起玩命的兄弟之外,已经多少年没讲过了,而今天他讲到兴起,甚至还和皇帝讲了一个军中的笑话。 没吃晚饭,和衣躺在床上的戚继光眼睛晶亮晶亮的望着帐顶。心中不断回想着和皇帝说了这个,皇帝竟然这样说;说了那个,皇帝抚掌大笑。在此时的记忆里,张居正、吕调阳、谭纶等等他平时不敢对视的大佬们的面容,竟通通模糊不清,只有皇帝含着理解说的那一句:“武将在国朝不易——”这半截子话在耳边、心中来回激荡,像是在肚子里爆发出来赤红、滚烫的岩浆,烧的他满面泪水...... 到了夜半子时,戚继光再也压抑不住,俯身向下,呜呜哭了个痛快! ...... 早朝过后,国政基本停摆,除了领了五年规划任务的各部首脑之外,从小京官到老百姓,北京城已经陷入到过年的气氛之中。 从全天下来看,万历元年的这个年景不好不坏。在帝国南端,广东闹了两年的海盗匪乱,被两广总督殷正茂率兵平定,光首级就取了一万两千多颗,匪首蓝一清被斩首。此时被祸乱的百姓在重整家园。 在登州府,因隆庆六年的大旱,朝廷减免了今年夏税。在官府组织下,返乡的流民把地种上,居然得到不小的收成。 在陕西,号称“神帝下凡,普渡信众”的妖人齐芳、刘汝清被官府捕杀,跟着他们两个一起骗钱的十五个愚昧之徒被远流岭南。 陕西襄陵王因为听信妖言,骄恣凌辱地方,被下旨剥夺了王爵,王府里一大堆的镇国将军、奉国将军都被贬为庶民。 在黑水之滨,刚刚打了朝廷脸的王杲在自己的营帐里,看着皇帝夏天賜下的金带、金顶大帽和衣服靴袜等物,脸上阴晴不定,连最喜爱的汉女奴来请他喝酒,都失去了兴致。 在南京的夫子庙街上,新开张不久的清流印书坊,人头攒动,一个个面有菜色,系着童生方巾的冬烘手里拿着一摞子稿子,排队进书坊,找各自的校书交稿。屋子里不时传来冯邦宁的一声声:“狗屁不通,回去重写!”的厉声呵斥。 京师各里坊内,在皇室所办工厂干活的贫民第一次领到了簇新的铜钱放假过年。作为年底的礼包,皇室还给他们发了白面一袋、豆油一桶。 经年麻木苦闷的脸,终于在万历元年的末尾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不仅收获了钱物、更让他们心花怒放的是,收获了邻居们艳羡的目光。 他们中的有些工匠,或因改进了生产工艺,或因出主意提高了生产效率,获赏极厚。有些竟然寻找瓦匠木工,准备起屋造房,家中若有半大小子的,说媒的纷至沓来。 而在京师南苑校场,被戚继光带来的蓟镇兵刺激到的几位京营掌营,带着自己的一干参将、千总,领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在玩命的练习队列。校场间或传出来的放枪、鸣炮之声,倒和过年的气氛意外的相合。 ...... 在禁宫之内,隆庆六年的凄惶苦闷已经恍如隔世,宫人们大多恢复了生气。有的宫室还不时传来几声娇骂嬉笑之声,这是隆庆皇帝留下的年轻嫔妃,在一起打麻将时传出来的欢声笑语。 而作为禁宫之主,朱翊钧却已经开始被隆重、冗长的祭祀礼仪搞得精疲力竭。 他怀着深深的恶意想,是不是全年收的磕头礼拜,皇帝需要在年节前后全部还给祖宗。毕竟,臣民向他磕头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太祖、成祖和列祖列宗建立了、维持了这个国,才给的他这般荣耀。 怀着这般恶意,他把已经袭爵成国公的朱时泰、定国公徐文壁、英国公张溶、嘉善公主丈夫驸马都尉许从成等等勋贵(京营的除外)都派了出去——朱时泰被派到南京,代替他到各个帝陵和祭坛磕头去。 ...... 随着爆竹声声,万历二年到了。朱翊钧在内宫,和两宫及有位份的嫔妃、内宦大珰,在元旦日也吃年夜饭兼守岁。内宫中挂上喜庆的灯笼,吃酒行令闹了几天。 朱翊钧吃不到酒,在李太后的叮嘱下,也打不得麻将,只好在各类祭祀之余锻炼身体,为新的一年做好体力上的准备。 此时的帝都也充满“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的喜庆气氛。京师各公侯、各京官在正旦早朝拜过被折磨的哈欠连天的朱翊钧后,鸟兽散讫。开始了为期二十天的带薪长假。 包括戚继光在内的所有在京官员,将自己的贺年帖提了一麻袋,到同僚家投帖拜年。因各家都要走亲访友,因此这帖子扔进门房,不指望人家能回,如同后世的贺年卡一般,仅表示我还活着,我还想着你的意思。 当然,戚继光在张居正那里很有些面子,获得元辅召见,在府内呆了小半天。 ...... 冗长的春节过去了,万历二年正月二十一日,第一天上班的兵部尚书谭纶上奏:“国有三军,为戒非常,伐无道,尊宗庙,重社稷,安不忘危也。......今之京营多年未阅,官军战阵之习未尽善,不能得安内攘外之功也。奏请皇上校阅京营,宜以大行赏罚,如祖宗故事,以细武事而戒不虞也。伏乞圣裁。” 这是去年就安排好的,朱翊钧览奏,请示了李太后,批答道:“于正月二十六日校阅,兵部安排,妥当了再请旨。” ...... 第四十三章 大阅(上) 明太祖之时,戎马倥偬之间,随时校阅兵马。建极后,数次在午门外校场阅武,但阅兵并无专门的礼制。 成祖时,海军扬威于南洋不说,其中永乐十九年实施的西苑大阅兵,共有二十七个国家使节参观,为明代最辉煌的一次大阅兵。 其时的京营,军容齐整,步调如一,兵甲鲜艳。尤其是火器的展示,令“列国使节惊惧”,帖木儿国使臣全然不顾此前“我国无此风俗”的外交辞令,带头下跪磕头,“叩首触地”,并进献名马。 此次的大阅兵后,观览阅兵的埃及使臣回国,随即解除了红海对东方商船的禁令。随即,三宝太监率领的庞大舰队也抵达红海沿岸,宣国威于万邦。 宣德四年,宣宗“阅武”于近郊,为礼制大成的一次阅兵。后来的英宗在正统年间和天顺年间校阅兵马,规模大小不一,礼制逐渐繁复,但兵马之壮容却越来越差。 成化九年,距此际整整百年,宪宗于西苑进行了阅兵。十四年,在万岁山南麓,又进行了小规模阅兵。随后的近百年间,形式化、礼制化的阅兵也消失了。 九十多年后,隆庆三年的时候,在京师北郊举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阅兵仪式。此次阅兵是张居正一力主张的,主要目的还是校阅京营,提高京营战斗力。张居正在奏疏中言:“今人懒惰如此,若非假借天威,亲临阅示,不足以振积弱之气,而励将士之心。” 可惜的是,此次校阅因隆庆帝身体欠佳,政务渐怠。礼仪上倒是热热闹闹,却是徒具虚文。时隔四年之后的此次大阅,对京营彻底失望的朱翊钧和张居正可是真的要以天威大行赏罚了! ...... 为了让此次阅兵达到效果,元年秋收之后,张居正征得朱翊钧同意,责令承天府于承天门正南三十里之南海子皇家苑囿之中,平整出一块周边有丘陵、河流和小块森林的大型校场,用以演兵。 南海子后世称“南苑”,元代就是皇家猎场,称之为“下马放飞泊”,指离城里不远,上马下马就到。因永定河从中穿过,湖泊众多,动植物繁茂。成祖建都北京后,赶走了住在海子里的所有居民,四周砌围墙一百二十里,修建了殿堂宫室。 本来明初在西苑、万岁山等地都有大校场,数次阅兵都在这些地方。然而百年间武备废弛,大校场或为宫室,或为农田,早已痕迹皆无。 成祖曾在正阳门外设的大教场倒是还在,但地方狭小,不宜演练大军,主要为京营平时训练所用。京营此次“临阵磨枪”,就在这大校场里进行。 ...... 万历二年正月二十五日上午,杨炳和王遴以及巡视的科道官,督率京营军兵进入南海子大校场。 校场东边临宽不足两丈的一条小河,西边有一片低矮丘陵,上面有些树木,此时没一片叶子。南、北是一马平川的平地。四面遍插旗帜,围出一块长宽约七八里的一块方形场地。 因蓟州兵来京后,直接驻扎在南海子,此前早有兵部人员和科道官,引冀州镇军兵进入了校场。等京营到时,戚继光已经按照兵部安排,在临近丘陵的西边角扎好了营。 京营浩浩荡荡的开进去看时,蓟州兵营虽然不大,但扎的四角整齐,鹿角拒马等物一应俱全,除了号角、营鼓之声,满营肃然,无一点人声喧哗。 京营这边靠河扎营,好一阵人喊马嘶。杨炳等忙的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才把这些兵马安顿好。 ...... 待杨炳等安顿好了。御马监张鲸太监带着勇士营和四卫营到了。此次除了宫内禁直的一千五百禁军之外,张鲸将御马监剩下的五千军马全数带到校场,负责安全保卫工作。 御马监的勇士营和四卫营,是皇室握在手中的最强武力。为禁军中的禁军,全数选高大威猛壮丁训练,衣甲和兵器都是优中选优,且服色和普通明军乃至锦衣卫都不相同。 御马监原为梁永提督,后来张鲸巴结朱翊钧巴结的好,兼之其负责营造事务和御马监关系大些,朱翊钧就在元年十月份黜退了梁永,将张鲸提拔为提督御马监太监。张鲸以皇帝贴心人自居,这几个月恨不得把尾巴举得天高,对杨炳和戚继光过来巴结不屑一顾,自行在北边已经搭好的观礼台后方找了块平地扎营造饭。 等吃过了午饭,张鲸让禁军十个一队,持兵刃在整个南海子园囿中密密的篦了两遍,别说,还真抓到一家子偷跑进南海子里面搭窝棚住的,居然还开了块地。张鲸让几名禁军抓了他们扭送官府,又检查了一遍,这才罢休。 ...... 二十六日,冬日里难得一个无风的晴天,朱翊钧罢早朝。 一早上,派驸马都尉许从成到大校场祭祀旗纛之神。朱希孝在锦衣卫选拔将官四员,马步军各二千,在长安左门外伺候大驾。在礼部统一安排下,司礼监将仪象六只从鼻子到尾巴都装扮了,连同前后乐队、武陈驾卤簿等在皇极门广场排列。 朱翊钧着乌纱翼善冠、武弁服,先到神宵殿等地方拜了祖宗和先皇后,系上裘皮大氅。在皇极殿广场,乘上大马辇。 大小两个乐队一起奏乐,大象们举起鼻子叫唤。百官山呼万岁,和动物们一起拜舞一番。然后,大象等动物退场,内阁、六部等中央几乎所有部门四品以上官员按品级或围在大辇周围,或排队跟在后面,来到长安左门外。 大乐队在前,小乐队在后,众臣和四千锦衣卫官军仍围绕着,自长安左门外起驾,至南海子校场。 沿途道路有五城兵马司警戒洒扫,东厂番子提前一天将所有路途经过之地的民房、街道制高点全部占据。因皇帝登基以来,民间未睹天子仪制,特旨不予封路。 大驾行进途中,早听说有热闹的京师群众在沿途两边站满。明代制度,百姓见大驾,可不叩拜,侧身低头即可。 京师民众看着长达七八里的大驾卤簿,目眩神摇。等皇帝的大纛被四方、四渎、五岳、五星二十八星宿、甘雨八风等大旗围绕,出现在远处时,那上千大汉将军举着一对对明晃晃金灿灿的御仗、立瓜等兵杖,和数百内宦举着的华盖、幢等诸般礼器已在眼前,令人目不暇给。 所有这一切,都是让天下臣民觉得皇权魏巍,皇帝如同天上神灵一般。 不知是否顺天府有意安排,朱翊钧在大马辇上的棂缝里看时,京师百姓都面色红润,身上衣物光鲜整洁,一个面有菜色的都没有。 众人都不敢直视马辇,朱翊钧经过时看百姓多数只是侧着身子低头,有些跪在那里磕头礼拜——还有些百姓居然摆上鲜花供果,烧着香拜,令他心里面麻酥酥,觉得那阴风直往脖子里钻。 第四十四章 大阅(中) 大驾走了两个多时辰,卯初出发,巳正方到。 朱翊钧率领众臣一行进入南海子后,先进了此前修缮好的宫室歇脚,吃点心喝茶水暖和暖和。大驾卤簿护送着皇帝的大纛,先进校场。 大驾到时,将五色龙纛立在校场正北方的四方土台子之正前方。土台子此时都用木板围出台阶,做成九尺高的观阅台,铺上了红毯,没一丝儿黄土露出。 此时台上已经张开华盖,并设御座,两边用黄色的帷帐挡着,正面安上光滑的木制红漆栏杆。围绕大纛的其他旗帜往土台子周围摆开,数百面迎风猎猎招展,赫赫威仪扑面而来。 经过短暂休息后,朱翊钧拿了把特制的十字护手短直刀挎上。因皇帝年龄太小,太后懿旨不得骑马,只能坐了步辇,在一众大臣围绕之下,呜呜的号角声中,自校场东侧浩浩荡荡进入校场。 此时校场中,京营和蓟镇已经分别列好受阅部队。蓟镇在西,三千人列出六个小方阵。京营三万人在东列出六个大方阵。 受阅官兵听见号炮三响,知道皇帝已到,齐齐的单膝跪地,高声山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校场之中加上皇帝大驾护军,四万多人。整齐划一的喊将出来,声震云霄,有些文官没见过沙场的,脸上变色。 真所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众人一声高喝,蓟镇方阵纹丝不动,京营的左右马队却一阵喧腾。因戴了嚼头,嘶不出来,有些马儿受惊抬高脖子发出沉闷的声音。 因怕马惊了,旁边的马军立即起身,手摸马儿安抚,那队伍立即现出高低参差来。杨炳面对受阅台,耳听后方一阵骚动,心里面沉甸甸的。 朱翊钧在鼓乐声中步入高台,面对受阅部队道:“平身!”大汉将军高声喊出,众军起立。 所谓“人一过万,无边无沿”。朱翊钧在台上看时,两边大小方阵盔缨如林,旗帜蔽天,红衣黑甲的大军直排出去,仿佛望不到尽头一般,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两处都是六个方阵,分了大小而已。京营前中后军各五千人列队整齐,左右各有五千马队,最前方车营并神机营兵三千兵混编一处。蓟镇也是如是排列,不过人数少了十倍。 此时受阅官兵寂然肃立,不发一语,满校场只闻大旗被风吹展之声。 待一同观阅的重臣在观礼台上排班站好,张居正请旨,朱翊钧示意阅兵开始。 谭纶从台上走下,跨上一匹白马,在衣甲鲜明的锦衣亲军马队护卫之下,在受阅部队前面慢跑起来。 锦衣亲军中有擎旗官,分别打着门旗两面,四角黄底青龙旗一面,北斗旗一面。另有护军持长六尺五寸的大令旗,旗杆下有卧虎令符一面,阔一尺九寸——此即为王命旗牌,代表皇帝亲临视阅。 受阅官兵均抬头目视两面大旗。谭纶自东向西骑马跑了一趟后,从西面返回土台,两面旗帜插在土台左右,向朱翊钧跪拜叩头,并缴还王命旗牌,意味着这一圈是替皇帝跑的——因太后不许皇帝骑马临阅,用辇不庄重,礼部才想出这招。 这一圈跑完,又是号炮三声,阅兵第二阶段队列行进开始。 戚继光听得号炮响了,即拨马返回本镇中军。蓟镇兵阵中一声炮响,号角金鼓大作,升起戚字大旗一面,示意各军主将就位。 随后中军又升起大旗八面,戚继光一挥手,军鼓咚的一声,蓟镇所有马步兵将,大喊一声“杀”,步兵右脚向下用力一跺,虽然只有两千人,这一声却好似把校场震的动了动。 左右马队按中军指示,排成八列纵队一齐动作。红心蓝边、黄带珠缨雉尾的“前军司命”旗前排居中,蓝心红边黄带等样式的千总、把总旗分列,共三排二十四个掌旗的骑兵引领,踏着军鼓节奏,自西向东向观阅台缓慢行进而来。 中军一声大鼓响,步军齐刷刷右转立定。随即小鼓声声,步军齐步向前走了近五十丈,让开了视阅时摆在步军前面,装备了佛郎机和火箭等诸般火器的兵车。一声鸣金之声,立定。一声大鼓响,又左转立定。整个过程整齐如一人。 蓟镇的本来兵种众多,有鞓手、快枪手、鸟铳手、刀棍手、弓刀手、火兵(背锅的,武器是铁扁担)等等近二十种,因武器杂乱了有碍观瞻,此时蓟镇步兵全数背弓箭、挎腰刀,一千人持红缨长矛,一千人持鸟铳。 待骑兵已经走上了垂直于步兵的方向,蓟镇步兵在金鼓之声引导下,十六路纵队左转,跟在骑兵后面行进,两部相隔半里。 朱翊钧和众臣等从观礼台上向西看,见蓟镇三千马步军容齐整,兵甲鲜明。军马虽然不是齐步走,但是上面的骑兵和骏马都一般儿高低,且横看成行,竖看成列,众臣都点头赞赏不已。有那马屁精已经开始琢磨颂圣的诗作,打算等此次阅兵一结束就献上去。 待骑兵掌旗走到观礼台西侧时,中军咚咚两声大鼓,蓟镇骑兵在马上一齐拔出腰刀,向上斜指。 与此同时,八列纵队从左至右,一队前出,一队勒马,两下里一合。只一瞬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八列纵队竟然变成了整整齐齐的四列!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一下把观礼台上从皇帝到大臣震的目瞪口呆。东侧京营三万人哄的一声,如同群蜂乱舞,嗡嗡不已。杨炳等人如同掉在冰窟窿里,浑身冰凉。 戚继光还没表演完,又是咚咚两声大鼓,横排顿马,后排前出,刷的一下,回到八列。再两声鼓响,又变成十六列! 待走到皇帝正前方,全军一起大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脸色喜色难掩,和身边的张居正对视一下,缓缓点头,又转过脸冲着蓟镇骑兵伸出右手摆了摆。 蓟镇骑兵举刀致意,听得两声鼓响,回到八列后,这才通过了观礼台。 此时朱翊钧才想明白薊镇步兵为什么要离骑兵半里,原来是为了骑兵变阵方便。 戚继光演练骑兵不仅好看,更重要的是在军事上也很有价值。一是变阵迅速的骑兵在战场运动时,面对宽窄不一的道路,变阵快,通过的就快。另外,面对面冲杀时,变阵快速的马队,和扎堆冲锋的马队,输出的伤害更是天差地别。 第四十五章 大阅(下) 等骑兵全数通过观阅台后,蓟镇步兵随后也走到观礼台西侧。皇帝和众臣此前被马军几下变阵晃花了眼,等抬头向西看时,见长枪如林,已近眼前。 先不说军威之整齐划一,雄壮万分,仅看向身穿红衣黑甲的蓟镇兵脸庞,就令人胆寒。那兵一个个抿紧嘴唇,黑红色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滞,如同死人一般,千人齐聚,杀意冲天而起! 谭纶在皇帝身后,见了戚家军军容,低声喃喃道:“一人必死,十人不能当;十人必死,百人难当;百人必死,千人难当,千人必死万人难当,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此乃百战余生,必死之军也!”旁边的礼部尚书陆树声手心出汗,张口结舌,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蓟镇兵踩着整齐的步伐,在夯的结实的校场地面上,踏起了浅浅的黄色尘雾。随着中军的金鼓声,那橐、橐、橐的沉重脚步如同巨龙低吟,威猛莫当。踏在所有观阅之人的心上,令人血脉偾张。 中军一声凄厉的喇叭响,全军呼!哈!两声喊出。队形立即发生变化,以十二人为一队,散成点点梅花,从观礼台上方看下去,却是散而不乱,仍整齐有序。 谭纶此时已经回过神,低声禀道:“皇上,此为戚继光发扬唐顺之的兵法,练出的鸳鸯阵。此时无狼铣、盾牌和长短兵,皇上观其大略就好。”朱翊钧点点头。 又是一声喇叭响,还是呼哈两声大吼,全军又变成前面两个横队,枪兵在前,鸟铳兵居后;后面两个纵队,枪兵在外,鸟铳兵居中。戚继光中军举着各色大旗,包括金鼓队列夹在两排纵队之间,全军走到了观礼台正下方。 谭纶又解说道:“此为戚继光练出的三才阵,最能发扬火器之威,因阅兵,只能表其大略。”朱翊钧又点点头。 步军保持阵型前行,听大鼓一响,刷的只一声,将长矛和鸟铳斜指上方,偏头向皇帝行注目礼,仍山呼三声万岁。 和骑兵不同的是,这三声万岁声音虽然高,里面却没有夹杂激动破音之声。像是欲择人而噬的野兽吼叫,听得人瘆得慌。朱翊钧满脸笑容,挥手致意。 被军威所摄,观礼台上好多人都屏住呼吸看。等步军通过观阅台,才松出一口长气。此时蓟镇兵中军一声鸣金一声大鼓,步军又变成了十六列纵队,跟着马队跑步绕到京营的后方,仍回西边列队去了。 ...... 站在京营前方的杨炳,此时心脏像是被攥住了一般,身上一半冷一半热,如同打摆子。虽然骑在马上,那腿软的好似不是自己的,根本夹不住马鞍。 才从南京回来的朱时泰,此次也跟着皇帝前来阅兵,和英国公等人站在皇帝左后方。此时见了蓟镇的军威军容,那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后背上全是后怕的冷汗。心中暗道:“这十万花的值!” 被葛守礼莫名其妙叫来陪着观阅的户科给事中陈蕖,无资格站在观礼台上,此时从台下越众而出,对着台上朱翊钧叩拜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中国有此精兵,虏患无忧矣!” 台上重臣听了,心中都暗道:“这他么谁啊?如此不稳重。”葛守礼心中嘀咕,想到张居正嘱咐他叫上陈蕖,莫非这陈蕖是他看中的喷子,这是给他露脸的机会? 心中转着念头,葛守礼手脚嘴巴却不慢,顺着陈蕖的话头和台上台下众臣一起行礼,口中称颂。朱翊钧哈哈大笑,表情欢悦。 ...... 等蓟镇精兵队列走完,观礼台这边又号炮三声,指示京营队列行进开始。 杨炳开始时还有些侥幸心理,以为戚继光会卖放他,打着滥竽充数的主意。此时见了戚家军军威,心里乱糟糟,安慰自己道:“只能靠张居正缓颊了。”壮了壮胆,拨转马头回到中军。 中军放了一声号炮,升起杨字大旗。大鼓一声,京营众军跺一下脚,却是参差不齐,拖泥带水。全体观阅人等一下子听出差距来,脸上都挂上神秘的微笑。只有朱翊钧、张居正和勋贵数人脸色不好看,仿佛能刮下霜来。 杨炳在中军,见身边亲兵面上竟有恐慌之色,心中咚咚乱跳,知道此时京营已被蓟镇兵威夺志。若全数拉出去,恐怕一处乱了脚步,必将波及全军,到时候大事去矣。 至于说能不能运气好蒙过去,杨炳已完全放弃侥幸。练了近一个月,京营中仍有好些兵分不清左右脚,到时候不乱绝对不可能。硬着头皮暗想,只能用第二套方案了。指示升起大旗八面,又打出一面红旗摇了摇。 京营其他几位掌营的见杨炳打出红旗,心知他采用第二套方案。就分别指示大部队站在原地不动,京营左右马队从两边各出五百,合起来一千马军,也排成了八列纵队。 观礼台上低低的哄了一声,重臣纷纷交头接耳。吏部尚书张瀚问谭纶道:“为何不是全营行进?今日不是校阅京营吗?” 谭纶苦笑道:“此前商议时,彰武伯跟兵部说两军校阅,有比较之意。以精兵对全营,对京营不公,因此请了旨意,允他出队列时也可三千精兵。” 王希烈在后面听了,出列奏道:“若两军对阵,也可如此相较乎?皇上,此乃未战先怯也。——臣请皇上下旨,让京营全数列队行进!” 朱翊钧冷笑一声,不答话。张居正在旁边说道:“王侍郎且看这京营所谓精兵如何罢。”王希烈见皇上面色凝重,心中咯噔一下,不再言语。 杨炳当时设计第二套方案时,将马步精兵都放在大军两侧,此时再整出新队,还算快速。 但没想到马队小部分出去的时候还不明显,等步军两侧的精兵从两边走出,中间的大股步军失去了两侧标兵,那队伍立即歪扭起来。 京营兵站了半天,早就累的不行,此时见自己不用参加队列行进,松口气的同时不免左右脚重心倒换倒换,轮着歇脚。有的兵原地慢慢扭扭身体,活活血脉;有些胆子大的,以为没人看见,将手掩住口,塞了块点心进去,慢慢用唾液润湿了轻轻咀嚼。 阅兵观礼台高出平地九尺接近一丈,众人自上而下看去时,见京营像是红黑斑杂慢慢蠕动的大豆虫一般,有些辣眼睛。往西边一看已经列好队的蓟镇兵,好多大臣皱起了眉头。 第四十六章 散乱 杨炳所凑的精兵,乃是在京营中各级将领的亲兵。明代中后期,除了戚继光等少数将领练兵之外,多数将领行军作战依靠个人护卫和奴仆,即所谓的“家丁”。 家丁的诞生,肈因为明军的建设制度。明初时,太祖和成祖将精锐划入禁军和藩王的小近卫部队。在地方卫所布置上,明初仅二三成不等的部队为全脱产的野战军,其余全部为以耕种为主的鱼腩。这种建军思想影响了明代大多数文臣武将。 另外,明军待遇很低,若想改善生活,边军必须依靠首级功和战利品。因此,有能力的将领定期出击,主动攻击边境上放牧的蛮部时,为了速战速决,他们只能选择精锐部队,轻装简行的执行任务。由此,家丁兵就此在明中期诞生。 到了隆万时期,李成梁成为家丁兵制的最典型。他不仅带着家丁主动出击,还会故意放蛮部入境劫掠,等后者满载而归时,李成梁轻装出动精锐骑兵打伏击,首级功和财物兼得。此种作战方法,影响了隆万时期的大多数将领。 家丁兵只忠于给他厚赏的主将,对国家社稷一点忠诚度也无。因此到了明末,大汉奸层出不穷,战斗力也非常可观,杀起同胞来血债累累。可以说崇祯殉国后,中原尤其是江南的彻底沦丧,泰半于家丁为主力的汉奸军——所谓的汉军之手。 言归正传,边军的家丁兵虽然号称精锐,但在行伍队列行进时,也就一般。杨炳等人的家丁更加等而下之,除了吃得好,训练的多些,精气神连此时边军家丁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后来这些人被训练了一个月,精气神有了些,但队列的整齐程度和蓟镇兵比,不可以道里计。 观礼台上众人见京营马军自东向西八列纵队而来,那马有的前出,有的靠后,虽然没有到七歪八扭的程度,但看着非常的引发强迫症。整体尽管有个大模样,和蓟镇骑兵比,像是民兵武装游行一般的感觉。 观礼台上多数文臣没带过兵,要是没有蓟镇精兵此前的演练,在他们眼中这般队列还过得去,可是此前佛跳墙一吃,再看京营——如同掺了发霉麸子的烂窝头,难以入眼,更别说下咽,一个个直摇头。 等走到观礼台下,杨炳哪敢玩戚继光那种变阵,只老老实实通过就完了。 大鼓一声,众军拔刀斜指时,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刀举的高,有的举得低,真没法入眼。等队伍快通过了,还有的兵把手放在腰部刀柄上往外拽的,竟然紧张的还没抽出刀来。 那三声万岁喊得声音倒是挺大,却参差不齐,一个傻蛋等大伙儿话音都落了,才嗷一嗓子,观礼台上一阵哄笑。随即看到前排站在皇帝边上张居正回头扫了一眼,众臣这才意识到这是啪啪打皇帝脸呢,噤声战战兢兢的站好。 杨炳此时在步军中军看前面骑兵通过时的糗样,眼有些发花,看东西都模糊了。此时箭在弦上,只能强打着精神指挥。因为年后自己演练了多遍,中军金鼓旗帜倒没出岔子。 可能是杨炳等人忙着练兵,春节时祭祖不怎么到位的缘故。各家祖宗都挑了理,非要给他们来点眼药不可。等步军前军踩着鼓点经过观礼台时,到底还是出了乱子。 前军前排队列中间的一个兵在抽刀斜指时,因为紧张到手心出汗,那刀没握住,嘡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想弯腰去捡,又想起主将不允许乱动作的严厉警告,队列哪能容他犹豫,到底空着手走过去了。 他的左右和后方的兵看见刀落了地,那指定不能往上踩啊,自然而然在队伍中间围绕着那把刀形成一个空泡。皇帝等众人在台上看时,刺眼无比。 就有个空泡倒也罢了,众军跟着金鼓声走了几步,终于有个比较莽的兵没看见,一脚踢在刀柄上,那把刀斜刺里飞起,将他右前方一个兵的脚踝部位擦出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受伤的兵倒很有素质,咬牙一声不吭,但难免一瘸一拐。 但如此一来,空泡更新了位置,队伍中竟出现两块不整齐的地方,渐渐的连在一起。后面的兵只顾着盯着前面的兵走,如此数十步后,前军尾部竟然劈成两岔,越走越开放。 中军前部众军见此情况有些懵逼,不知道这是阵型演练呢还是出了乱子,一部分向跟着劈叉的兵后面走,一部分还要维持原来的阵型,竟然分成两小一大的三股,如同那三叉戟一般。 此时的观礼台上如同冰窟,皇帝冷着脸不说,张居正的脸也如同锅底一般儿黑。众臣见阅兵出了这么大篓子,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都束手低头,一言不发。有些忧国忧民的,被气的浑身发抖,杨炳等京营大小将官眼前则阵阵发黑。 副将焦泽在中军前部,虽然不明白前军后边怎么回事,但知道中军这儿肯定不对劲,因他从小到大没练过这种三叉步军阵型。他本来是掌旗指挥的,将旗帜往身边的亲兵手里一放,自己从队列中跑了出去,到中军前面整队。 他呼喊着超过中军时,终于看到了地上那把刀。赶紧快跑几步,弯腰拾了起来,自己身上也没地方挂,也不敢乱扔。提着刀又往回跑,吆喝着赶着三叉戟合兵一处。 他提着刀一赶不要紧,这家丁“精兵”都是些直心眼——要不也不能成为精锐。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还以为焦副将羞愤之下要杀人泄愤,远远的绕开他走。如此以来,以焦副将为圆心的六尺之内,一个兵也不敢靠近,将队伍挤的往观礼台那边猛靠。 中军杨炳此时在马上已经看清来龙去脉,耳朵边铃儿、鼓儿一齐响,眼前景色都成了黑白色,心脏在胸腔里往嗓子眼上直蹦。他想拔刀自尽,又想把焦泽连同这些兵通通砍死。 等杨炳走到观礼台下方时,皇帝在台上终于说了一声:“现眼够了,全军停步!” 旨意下来,观礼台边一声号炮,大汉将军们齐声喊喝:“全军停步!” 京营马队此时已经快走到蓟镇兵边上,闻言不知究竟,一阵人喊马嘶。杨炳身边的金鼓手听见大汉将军喊话,也没等杨炳下令,咣咣鸣金,全军慢慢的停了下来。 大汉将军又传旨道:“众军回本部,京营把总以上,到观礼台见驾!” 此时的京营受阅三千人都知道阅兵出了岔子,个个惶然不安,听旨意下来,有些兵竟然不看本部将官,纷纷向大营跑去,感觉靠着大部队才有安全感似的。 还有些留在本家军将身边,从台上看去,一圈圈的也像梅花之形,但和蓟镇的梅花鸳鸯阵比,简直是太祖建极以来最大的黑色幽默。 皇帝在台上,那尖锐的童音在嗓子眼里迸发出来,含着透骨的冷漠:“诸卿,如此京营,能安枕乎?” 第四十七章 祭纛 朱翊钧登基以来,在朝会等大见群臣的场合多数按例说话,轻易不言语。只有在人数少的场合时才细细言说,生怕张居正等重臣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偶尔深入辩驳的情况也有。 后来朝臣都了解到皇帝的习惯,知道他在朝会场合中凡有发言,必然是深思熟虑,言不虚发的。皇帝要是说这件事这般做不对,奏报的朝臣就知道肯定是自己不对,听下去果然就会发现自己有没考虑周全的地方。如是者半年多,众臣面对朱翊钧时,悚惧之情渐多。 但是这么长时间,在公开场合,朝臣从未见朱翊钧有怒色勃发之时。 此时初听幼龙怒啸,声音虽然不高,但其中的冷意让众臣身上齐齐打了寒战。葛守礼的跟班,吏科给事中郝维乔此时在观礼台下越众而出,叩拜于地道: “臣吏科给事中郝维乔参劾内阁、兵部、京营总理戎政等众官将糊涂懵懂、尸位素餐,坐视京营糜烂的制军不肃之罪!”说完,居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章来! 观礼台上低低的哄了一声,不少官儿心中暗道:“不愧朝中有名的喷子,来观阅居然还带着弹劾奏章,看来‘人的名、树的影’之说一毫儿不差。” 听他读道:“臣吏科给事中郝维乔奏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京营为社稷安危要害,其重毋庸赘言。然兵部和京营众官将,驽马恋栈,粥粥无能!致使京营武备废弛,既不能养官兵锋锐之气,临阅时且无折冲之勇,今竟不能肃军行阅而辱于皇......” 朱翊钧听到此处,打断道:“住了!”又冷笑对郝维乔道:“看来你竟是早有准备了!既然知道,为何不早奏来?” 郝维乔朗声奏道:“回皇上话,百闻不如一见,臣以为奏章用在此处,方能震动朝中那些疏忽职守之官,姑息养奸之辈!”说完,叩下头去。 这大喷子一口黑气喷出,对朱翊钧而言,算是初识本朝言官之威。张居正、谭纶、王遴等人在台上同时跪下请罪。 朱翊钧对身边人道:“把他的奏章拿上来。”张宏赶紧亲自跑下观礼台,从郝维乔手中接过奏章,上台递给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奏章,快速一览,点头道:“倒也言之有物。”弯腰扶起张居正道:“老先生起来罢。”又把奏章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起身接过奏章,复又跪下道:“皇上,大阅京营为万历元年十月即布置下去的事,今天竟然混乱如此,臣督办不力,难辞其咎也!”又叩头请罪。 朱翊钧闻言不再叫起,见杨炳等人连同把总以上将官百多人黑压压在观礼台前跪了一地,冷笑道:“朕这脸面今天可被你每打了,还扔在地上踩了!” 杨炳等在台下听皇帝如此说,从头发丝一直冷到脚后跟。牙齿战战,一声不敢言语,只在那里叩头。 朱翊钧扭头走到御座前坐下,说道:“朕从不怕事情遭,只不耐烦状况理不清,今天这脓包既然现了眼,拿刀子切开洗洗再包扎上去就是!”众臣听了,胆子小的有些站不住。 对张居正等道:“老先生你们都起来吧,让杨炳等这些掌营的上来跪着!” 中官下去传旨,将杨炳、李环、吴继爵等掌营的兵甲卸掉,领上观礼台,跪在边上。 朱翊钧缓了缓语气,问道:“张老先生,记得去年年底,你还跟朕说,京营整肃得力,军容整齐可供观瞻,今日为何这般?” 张居正眼中要喷出火来,对着朱翊钧躬身拱手,直起身走到观礼台边向下喊到:“户科给事中陈蕖上来!” 等陈蕖一路小跑上了观礼台,还没等他叩拜见驾,张居正目光直视他,沉声道:“陈蕖,你去年领旨意巡视京营,上报内阁的条陈如何写的,现在来背给皇上听听吧!”陈蕖听了,耳边打了个焦雷,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嘴上喏了两声“臣………臣……”,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葛守礼这才明白张居正叫陈蕖来的用意,恍然大悟的同时用眼角余光仔细瞅了瞅朱翊钧,又看看张居正,心中点评道:“元辅用力过猛,演的略有浮夸,没有皇上自然......”心里嘀咕,脸上仍是忧国忧民的沉重之色。 又抬头扫了一眼,没看见郝维乔,知道他还在台下。老葛在心里暗暗把百官谱中郝喷子的威力等级从“略猛”一下子调到最高级,同时把他从内心亲近圈里踢了出去。 朱翊钧见陈蕖不答,对谭纶道:“本兵有何话说?” 谭纶对着跪在那里的王遴,低头道:“回皇上话,京营事务,有本部侍郎王遴为协理戎政大臣,让他说说罢!”朱翊钧闻言点头,张宏在旁边道:“王遴上前答话!” 王遴从地上爬起来,低头来到御座前又跪下,垂头颤抖声音回奏道:“回皇上话,臣在京营,理兵籍、粮饷等事,练兵事有总理戎政和掌营的负责,臣实不知这行閲之兵,军纪散乱如此,请皇上治臣糊涂蒙昧之罪!” 朱翊钧在后世,经常领教有些领导在工作搞砸之后的甩锅本领,此刻听王遴如此说,没怎么生气,只是冷哼一声道:“你说你不知?” 王遴听皇上语气不好,脸色苍白,大冬天满身冒汗,低声奏道:“臣.......糊涂,臣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朱翊钧听了,不再针对他,冲跪在一角的杨炳等人瞅了一眼,张宏喊喝道:“杨炳等过来回话!” 杨炳领着几个勋贵赶紧爬起来,前趋到御座前,跟王遴、陈蕖跪在一处,低头奏道:“回皇上,臣自年前蒙恩总理京营戎政后,才知京营糜烂如此。两个月来,臣领着他们年节没过,一直整肃——然积重难返,才有今日之事,请皇上重重治罪!” 朱时泰在旁边听了,恨不得冲出去掐死他。 朱翊钧闻言冷笑道:“如你等说来,都没错儿了。那问题出在哪儿?看来其罪只在朕躬了!”台上勋贵重臣听了,哪里还站的住,齐齐跪下请罪。 朱翊钧也不叫起,只让驸马都尉许从成抬头,问他道:“今日早来祭祀,用的什么祭礼?” 许从成不明所以,但回奏道:“回皇上话,用三牲之礼,并杀公牛一只,公鸡一对。” 朱翊钧闻言,从御座上站起身,冷笑道:“朕知道列祖列宗和吾错在何处了,军纪如此不堪,乃多年上位者未严明约束之故,才致积重难返!” 满面含霜,用手一指王遴、陈蕖、杨炳等众,喊喝道:“左右将这等无能苟且,置军国大事于儿戏的,拿到朕之大纛之下,枭首祭纛!” 第四十八章 廷鞫 众臣听说皇上要把京营掌营的连同王遴等全部枭首,胆战心惊之余,异口同声的求情。 兵部尚书谭纶奏道:“皇上,京师天下根本,京营官军尚要扈卫宸居,所系至重。今日若将这些坐营把总等尽数枭首,难免军心浮动——臣看不如先下昭狱,审问明白,再予明正典刑。”边上众臣纷纷点头,也按这个思路求情。 左都御史葛守礼也道:“皇上,陈蕖固然当罪,然为了不阻言路,臣以为窜之远方即可。” 杨炳等听皇帝要杀他们的头,纷纷抬头,虽不敢目视皇帝,但却都看向张居正。见张居正脸上并无表情,对众臣的求情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仿佛和他无关似的,无不恨得咬牙。 朱翊钧听了谭纶等求情之言,冷笑一声道:“这些国蠹,置军国事为儿戏,如何不能杀?朕看历年来这朝廷兵事如稠,都是姑息迁就之故!”说完,怒色不减。 朱翊钧没说收回旨意,身边的禁军可不管大臣求情那一套。直接过来将几个人都绑了,为防止他们瞎叫唤惊了驾,不知在哪弄来几个布团,就要往嘴里塞。 此时听到一声苍老的声音道:“且慢!”禁军见是这位,虽未住手,但动作都放慢了,等他说话。 众人看时,果然是英国公张溶分开众臣,走到朱翊钧驾前,扑通一声跪下求情道:“求皇上开恩,饶了杨炳等几个。他们虽然罪在不赦,但京营糜烂非只一日,短短数月之功,确实难以扭转——以臣愚见,可将他们几个夺去爵位,送到边军戴罪图功,若死在前线,也算是不辜负他们祖宗拿命换来的勋业。” 英国公说完,成国公、定国公等国公、候、伯勋贵都一齐跪下,求道:“叩请皇上开恩。” 英国公这情求得扎实,夺爵等于拿世券换命!明代世券虽然不是免死金牌,但按照政治规矩,如果犯了死罪,拿出世券,朝廷的刑罚基本上要减等,减等的程度看具体情况,但至少要减一等——此即为“议贵”,刑不上大夫的变种。 此时英国公等率领勋贵求情,还有一层潜在的意思。如果杨炳等人死在前线,也算为国捐躯。到时候若能说动朝廷体恤,让杨炳等人的子孙袭爵或减等袭爵,这家业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说一千道一万,英国公等勋贵求情,无外乎兔死狐悲之因。另因枝蔓牵连,勋贵间互为姻党,同气连枝罢了。 英国公这等三朝元老跪地求情,朱翊钧一时还真是杀不得他们几个了。若执意要杀倒不是不行,但如此众多的臣子劝他慎杀,朱翊钧仍一意孤行,不免寒了众人之心,事儿也不是那么办的。 见朱翊钧心意摇动,张居正终于道:“皇上,先皇于隆庆二年时也整顿过京营,并有行阅事。那时京营尚未如此不堪,短短几年何以如是,确要究问明白,不如将他们几个法司会审.......” 杨炳等见张居正发话,心说这吃饭家伙可保住了。皇帝只是一时羞恼,等回宫消了气。家里再走走后宫路线,这爵位都能保住也未可知。 没想到朱翊钧接过张居正话头道:“何必法司会审?今日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首脑都在,就在这里廷鞫罢!”说完,走回御座上坐下。 众臣面面相觑,知道今天皇帝这脸丢的狠了,不给个说法都别想回家,只好向在皇极殿一般儿在观礼台上排班肃立。 朱翊钧道:“这些庸官有罪,士兵却无罪。让蓟镇兵和京营都回营造饭去。”谭纶跪地替两军谢恩。 朱翊钧一转念,叫住传旨的道:“把那个脚被割伤,仍流血行阅的,喊过来,给朕看看。把戚继光也叫过来。”传旨的中官一一答应,传旨不提。 朱翊钧转过脸,对张居正道:“老先生,你看谁来主持这廷鞫为好?” 张居正道:“回皇上话,按我朝故事,廷鞫都是都察院安排。今日请葛总宪勉为其难罢。” 葛守礼心中暗骂张居正道:“你们君臣两个唱的好双簧,却没和老夫对过词儿也!”心里嘀咕,手脚不慢,出班奏道:“臣请大理寺卿、刑部堂官和臣会审。”皇帝回说可。 大理寺卿李幼滋和刑部尚书王之诰心中一齐暗骂葛守礼老棺材瓤子,这热炭儿绝不会自己一个人拿,这叫“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葛守礼年近古稀,确实当得起。 两人面上却秉礼端严,都先出班拜了皇帝,然后和葛守礼一起转身面对杨炳等人。 葛守礼先请旨道:“皇上,臣等开始问了。”朱翊钧点了头。 葛守礼先问王遴道:“你是文官,也协理京营有年,你先说说吧。” 王遴道:“禀总宪大人,故定襄王总理京营不过四年,臣协理刚两年。这两年来,以臣所见,故定襄王或在朝会,或在进讲,或在祭祀,京营戎政的事儿,他老人家没精力去管,因此吴继爵等人懈怠了,也是有的。” 李幼滋插言道:“王遴,你在御前说话,要记得摸着自己的良心,但凡有一点欺瞒,你可就该死了!” 王遴道:“臣不敢欺君。” 葛守礼心中对李幼滋暗挑大拇指,心道皇帝、张居正的杀手锏该亮出来了,王遴往死人身上推,杨炳等人有样学样,这廷鞫还有个屁用? 果然张居正冷哼插言道:“王遴,你说你管兵籍事,今日你说说,这京营应有多少人,现有多少人?”葛守礼听了,心说老张还是了解我,看我给你打个配合,至于你顶不顶得住,不关我老葛事儿。 果然,王遴叫屈道:“元辅大人,这京营占藉之事自世宗以来就是如此。下官接手协理戎政的时候,实有兵六万余点零头,时至今日,已经六万六千员了!” 王之诰道:“两年来你可有奏章?” 王遴道:“臣的袖子里有本,拟打算行閲后献上,说的正是兵籍被占的事情,却没想到竟如此。” 王遴这通辩驳,看在杨炳眼里,已经给他们画出一道脱罪的路线图。 那就是一是推给死人定襄王,二是推给老黄历,咱有点小过,大错绝对没有! 葛守礼听了冷笑一声道:“王遴,在御前你仍敢避重就轻,我来问你:京营定额十五万,你说你实点出六万六——请问那八万四的粮饷现在何处?“ 说完这一句,老葛心说皇上,俺老葛只能帮您到这儿了,反正今年二月我就“病”了,然后我就乞骸骨!这马蜂窝,老夫临走给你捅掉,算是对得起你老朱家三朝给我的俸禄了! 第四十九章 群丑 葛守礼一句话问出,观礼台上一半儿的重臣变了脸色。礼部尚书陆树声心中暗道:“这老哥没当上吏部尚书,这是破罐子破摔不成?”转念又想:“这老棺材瓤子可能要跑!不过这马蜂窝一捅,你能平安跑出朝堂吗?” 王遴万万没想到葛守礼竟然问出这个满朝文武都心照不宣的话题,愣住了。心说你这贼厮也干过户部督饷,也当过户部尚书,户部那些糊糊事儿你擦得干净吗你?!你怎么敢?! 葛守礼见他脸色变幻,知道其心防已破,大喝一声道:“御驾之前,你尚怀诡谲之心否?还不从实说来!” 王遴被葛守礼一棒子敲晕,心理防线一溃千里,竟然光棍道:“启奏皇上,这饷都被分了,户部、兵部和京营上下人人有份!”说完这句,心中暗道,葛守礼你抗罢,看你死还是大伙儿一起死! 观礼台上哄的一声,大臣们通通腿软。心说这什么节奏啊,京营行阅的兵掉了一把刀,这满朝文武今天要被砍死一半不成吗? 朱翊钧见葛守礼问出了一堆牛黄狗宝,心中对葛守礼的操守点了个赞,心知这葛守礼必然清廉。 兵部主事熊敦朴出班道:“总宪大人,隆庆元年,先皇例赏边军,有奏言士伍虚冒,宜乘给赏之机汰之。当时总宪言:‘此朝廷旷典,乃以贾怨耶?’今日又为何这般?” 熊敦朴号陆海,乃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选庶吉士,后迁兵部主事,其父熊过为嘉靖时国朝八大才子之一。因其座师为张居正,故有些胆略。 此时质问葛守礼的意思是,以前边军有吃空饷的情况,而且也报到朝廷,你当时说不要追究,免得朝廷结怨于边将边兵,今日你为何要捅这事呢?这不是结怨于腹心之兵马吗? 谭纶在旁听了,怒喝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熊敦朴休得胡言!” 弯腰启奏道:“禀皇上,我朝武备废弛,吃空饷之事不可与今日事交杂一处,此大弊病也,需缓缓图之。” 张居正见几句话间大弊暴露,心中也给葛守礼点了个赞。脸色沉重弯腰奏道:“启奏皇上,本兵之言臣不敢苟同,朝廷既然有除旧布新之意,此正当其时也!” 朱翊钧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波动。点点头道:“老先生说的是,王遴,你继续说!” 朱时泰在英国公身后,这心脏跳得打鼓一般,往英国公等勋贵脸上直瞅。英国公见廷鞫出来本朝的大弊,心知朝争已起,此时也不敢作杖马之鸣。再说,此时出班说什么?难道说这些年这样做都是对的? 王遴满头大汗道:“禀皇上,故定襄王病重时,臣为本次校阅点选兵马。当时京营一半之兵,在京中大臣之家杂役——臣求爷爷告奶奶,哪有一家放出操练?”说到此处,那委屈涌上心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脸色似笑非笑,用目光扫视阶下众臣。众臣一个个都低头耷脑,不敢抬头与其对视。 被翰林院派过来准备写诗颂赞大阅的罗万化从末班出列,对群臣道:“诸君闻王侍郎之说辞,竟无一言相对乎?” 众臣心中暗骂罗万化多事,但被这翰林官质问,还真是张不开嘴,一个个满面通红,羞惭无地。 张居正出班,跪地奏道:“皇上,臣此前家中也有数十京营之兵供差遣,此次校阅前方放归。”众臣见他出来说话,都含羞带臊,齐齐跪下,磕头请罪。 朱翊钧道:“朕方才已经说了,不怕事情糟,只怕状况理不清。这脓包今日挤破,也是好事,等一会儿再议。王遴,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 王遴闻言,往边上杨炳等人的脸上瞅了瞅,见他们都像霜打过一样,委顿不堪。心里叹口气,擦了擦鼻涕眼泪,哽着嗓子道:“皇上,臣无话可说,今日皇上诛杀臣等,臣并无怨言。”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又示意葛守礼接着问。此时,已有边上做笔录的内官,将廷鞫记录拿来给王遴签字画押。葛守礼见周边大臣看他的眼光不善,心里面毛毛的,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对杨炳等人道:“彰武伯有何话说?” 杨炳知道脑袋能否保住在此一举,哭着叩头道:“回禀总宪,下官总理京营以来,不敢说夙兴夜寐,确实操碎了心!适才王侍郎言说求爷告奶,真是如此!” “只是时日尚短,下官尽管年节不休,不停操练,但京营糜烂日久,沉疴一时难起!请皇上再给臣半年时间,纵然练不出蓟镇那样的兵,臣也敢立军令状,京营不会比其他边兵差了!” 葛守礼回头望望皇帝,见他无甚表情,不得要领,又问杨炳还有要说的没有,杨炳又絮叨几句自己来的时间短,也说不出别的。 葛守礼又看向跪在杨炳身后的吴继爵等人,问道:“吴继爵、李环、顾寰、赵祖征、李应臣、郭应乾,你们有何话说?” 丰城侯李环张张嘴,想说句什么,但是王遴刚才已将老底抖了精光,此时再辩解什么都是徒劳,叹了口气,闭嘴不言。 葛守礼转身面对朱翊钧道:“皇上,这几个都认罪,无辩解处。”写笔录的内官写上,惭愧无言,不能辩解字样,因绑着不能签押,都按了手印。 朱翊钧听了,脸上露出讽刺之色,冷笑道:“好了,咱一项项理吧。先易后难,先说说京营占籍之事,各位日后还用京营兵否?若家中收入微薄,怕失了体面,上奏章与朕,朕出內帑给你们雇个长随、门房之类,未为不可。” 张居正跪地奏道:“皇上不予追究,乃浩荡天恩也。臣等有何面目还觍颜用此?臣自请罚俸,以为后来者戒。” 众臣跟着张居正都跪下道:“臣等自请罚俸,谢过皇上天恩。” 朱翊钧听了,都叫起了。缓了缓口气说道:“此次集体罚俸三月,略施薄惩。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此次法不责众,也就罢了。若再有谁家有这等事,以乱军之罪重处。”众臣凛然都应了。 朱翊钧又道:“第二项事是此次大阅军之赏罚事,第三项事为国朝空饷之弊。第三项事牵一发动全身,军国之事重矣,稍后再议,先议议赏罚吧。” 本兵谭纶听皇帝如此说,跪地奏道:“臣以为蓟镇大阅之时,军马雄壮,令行禁止,诚为天下精兵,该予褒励。但恩自上出,臣等不敢妄言。” 朱翊钧听了,问张居正道:“老先生觉得如何?” 张居正回禀道:“臣以为谭尚书说的对。还请皇上亲裁。” 朱翊钧点头道:“戚继光何在?”戚继光早被中官传旨在台下候着,此时上了观礼台,行礼如仪。 朱翊钧道:“上次加你为太子太保,此次再加你为少保。嗯,为你日后进步留下些余地,并赐斗牛服一件。”戚继光激动的泣不成声,叩拜谢恩。旁边杨炳等见了,恨得咬牙切齿。 朱翊钧沉吟一下又道:“此次你带兵三千,若发厚赏,留在边墙的那些或有怨气——不如发赏银七万,由蓟镇所有兵一同受赏,老先生觉得如何?” 张居正见问,回道:“皇上圣谟深远,臣无异议。” 朱翊钧点头道:“还剩下一万,就赏给戚继光本人吧!”戚继光也没听清,只知叩头流泪谢恩。 身边大臣都没听明白皇帝说“剩下的一万”是什么意思,今天这场合也不敢问。杨炳在旁边听个真切,身子麻了半边,耳朵里轰轰发发,皇帝再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戚继光谢过赏,退到一边。朱翊钧道:“这赏发了,刑罚如何,你们议一议吧。” 兵部右侍郎曹金出班道:“皇上,臣以为京营守社稷之重,天下之兵事无过于此者。今日王遴等辈,嘻玩律法,置天下安危于累卵之上!尚有吃兵血,贪空饷之事,其罪不可胜言,当以军法勒之以大辟!” 曹金此言一出,除了杨炳等面如死灰之外,小半朝臣暗暗吐出一口气。虽不敢明着附和,心中都暗暗给曹金点赞。 此时朱翊钧面上怒色早收,闻言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问葛守礼等道:“廷鞫的有何话说?” 葛守礼和李幼滋、王之诰低声商量几句,回道:“皇上,臣等以为,王遴、陈蕖、杨炳无死罪,其余人等依曹侍郎,伏乞圣裁。” 朱翊钧听了,问英国公等人道:“国公有何话说?” 英国公听了,仍跪下求情道:“皇上,念他们祖上为国征战,有些微功,还请皇上开恩。” 朱时泰知道今天若不救吴继爵几个,一会儿廷鞫议定了,这几个肯定要喊出些什么来。没奈何在后面跪下,也叩头道:“臣先父曾管京营,虽子不言父过,但也不能掩臣父懈怠兵事之情。臣请皇上收回王爵,以为后来者戒,吴继爵这几个,还请开恩饶了他们性命。” 随着勋贵的再次求情,观礼台上大臣分了两派,一派仍要杀,一派说话求情,一时间乱纷纷。 朱翊钧面色不虞,用手指轻轻敲了御座前面的长桌两下。张宏喊喝道:“都住口,听皇上圣裁!”众臣一起噤声。 朱翊钧沉吟了一下,忽然问吴继爵等人道:“你等可心服么?” 吴继爵见廷鞫结果已出,说情的并未说动朱翊钧,这脑袋已经砍下一大半,终于崩溃豁出去道:“皇上,臣日前已将京营首脑贿赂大臣,边将等情通过东厂陈矩密奏了皇上,有出首之功,还请皇上饶命!”身体虽然绑住,如那磕头虫一般,弯身砰砰叩头不止。 吴继爵此话说出,把观礼台上所有人听得呆住,心说:“这下子包圆了,全得死!” 第五十章 血色 话音一落,观礼台上鸦雀无声。众臣以为他将多年来朝中众官分肥的事儿都密奏给了皇帝,甚至还有小账本之类也交了上去,那就大事去矣。 结果听吴继爵又大喘气道:“我等凑银三十万两,分贿元辅二十万和戚继光十万,此事是我首告!”众臣听了,那心呼啦一下落到肚里,暗骂道:“吓死我了,这厮好不会说话,可恨!” 赵祖征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老婢养的,无怪胡虏之种,全没信义!” 站在赵祖征边上的锦衣亲军听他骂的难听,也白了脸,赶紧掏出布团把他的嘴堵上。 吴继爵祖宗是蒙古人,但归化多年,世人早以中国人视之。今日被辱骂祖宗,奇耻大辱之下,满脸苍白。 朱翊钧冷笑着对那锦衣亲军道:“不用堵他的嘴,让他骂,朕听听也学几句。” 赵祖征听了皇帝的冷笑,心中一片冰凉,哪有再骂人的胆子,垂头不语。 张居正插言道:“禀皇上,臣和戚继光分别收到贿银十五万两和八万两,已奏明了皇上。可不是吴继爵所说的数目。”以张居正之位高权重,此事也必须说清楚。 戚继光此时已经早从受赏的激动心情中冷静下来,听了吴继爵的话,才知道他早已首告,吓得后背全是冷汗。 原来上次皇帝召对后,戚继光情绪一直处于激动和亢奋状态。年后到张居正家拜年,两人私谈时,戚继光经过心理斗争,还是将此事告知了张居正,并让他帮忙拿个主意。 张居正当时非常欣慰,笑着对他说:“若元敬今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杨炳为京营事贿我十五万两,我都交了内帑。料你处也有,却没想到有八万两之多。” 张居正当时道:“今上性格类太祖,眼里揉不得沙子。今日不把事情说清楚,一旦日后发作,悔之无及。”说完意味深长道:“朱希孝无能之人,但李三泰,王通等辈均被皇上抓在手心,日日提点,早非昔比。”戚继光听了吓了一跳,在张居正家立即写了密奏请他代为上呈。 张居正道:“你是边将,我还要避些嫌疑,中官里有谁交好与你?” 戚继光吞吞吐吐道:“没有那般人。”张居正也不揭破,只淡然道:“既然这样,我代你转呈吧。” 呈报贿银事时,张居正见皇帝的神色像是知道了细节,心中跟戚继光此时一样,也是有些害怕。此时听了吴继爵所言,才觉得自己对锦衣卫的情报能力有些疑神疑鬼,原来是吴继爵把这些人卖了! 张居正的话音一落,观礼台上鸦雀无声。葛守礼在一旁暗乐道:“哈哈,弄出糊涂账来了,不知是谁上手刮油?” 众臣才都明白皇帝适才说“还有一万”是什么意思,心说原来是戚继光交上去的贿银,如此一来这破格之赏就变了味道,不至于有骇视听。 李环、赵祖征、顾寰听了张居正的话,用狐疑的目光瞅着张居正,转过念来又看向杨炳。杨炳当日吓唬众将,根本想不到今日会不幸言中。当时本就有借机刮油的心思,否则何必谋于众人? 此时被当面揭破,心中暗道:“若不是为了银子,我倒了八辈子血霉催的,才花钱弄这个差事?!”心神摇荡之下,黑脸一阵红一阵白。众人看杨炳的表情,心里都有了答案。 顾寰和杨炳关系一般,也是个火爆脾气,刚才被吴继爵气的险些爆炸,再被杨炳玩的这一手刺激,彻底爆炸。尽管被绑着,双腿在地上一弹,一头撞在杨炳身上,一边污言秽语,一边拿嘴去咬他,锦衣卫军连忙拉开他,堵上嘴。 众臣见了他们的丑态,心中直摇头。翰林学士罗万化出班道:“皇上,京营诸将私交当政、边将,重金贿之,所谋阴私,此为祖宗家法所严禁者,不杀何以肃法正纪?臣请立诛这些獠畜,为后来者戒!” 罗万化这话一出,英国公等所有众臣都知道这些人救不得了。按祖宗家法,这腹心大将,私交当政,乃极端犯忌之事,只有杨炳这些蠢蛋被银子蒙了心,才会犯下如此可笑的错误。 张居正和戚继光头脑清楚,立即上缴贿银并跟皇上说明情况,早立于不败之地。却把杨炳等众蒙在鼓里,到今日才算出总账。可见这整顿京营之事,皇帝和张居正等蓄谋已久。此时再来讨嫌,不免在拿自家勋业开玩笑了。 众臣心知皇帝今天虽然在校阅时让京营打了脸,但杀了这些蠢物也抵得过了。而且皇帝早就知道杨炳等贿赂元辅和戚继光等事,却一直隐忍不发。等英国公等勋贵求过情了,才诱导吴继爵当众扔出大料,打了一众勋贵脸的同时,也把所有人的嘴都堵得严实。 在场众人哪有智商在水准线以下的?此时都明白了皇帝所欲,各个被朱翊钧的城府吓了一跳,再不敢以少年君主视之。朱翊钧未等杀人,立威目的已经达到。 罗万化今天说了两句话,众臣都无一言回之,心底暗暗得意。刚要乘胜追击时,见张居正在上首给他使个眼色。他乃心思剔透之人,立即知道自己今天有些得意忘形,闭嘴退了回去。 朱翊钧见众臣对罗万化的提议都不反对,拍板发话道:“将吴继爵夺去爵位,贬为庶民!其余京营掌营的都斩首!”礼部尚书陆树声上前承旨退下。 英国公等人此时心知皇帝要在军中立威,不敢再做声。 没想到皇帝话题一转道:“杨炳、王遴虽有大罪,但于定襄王病重时承接重任,这心思虽说没在正地方,但也有可悯之处——特准杨炳长子袭爵!王遴么,免其死罪,夺其出身,流云南!”陆树声和吏部尚书王翰上前承旨。 杨炳流泪满面,高声道:“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死无憾!”王遴逃得一命,也高声谢恩。李环、顾寰等人抖做一堆,做不得声。 朱翊钧又道:“为存勋家体面,李环等人家祭田不予抄没,子女不发教坊司,仍叫他们守田度日罢了。”李环等听了,情知不免,但妻子儿女不至于流落贱籍,也都哽咽谢恩。英国公等见皇帝这般处置,大写一个“服”字。 朱翊钧道:“京营把总以上,俱抄家、免职、流边,发各处军前效力!”谭纶上前承旨。 朱翊钧顿了顿道:“锦衣卫已查明,陈蕖巡视时收受贿赂,置军国事为儿戏,和这些丑类一起杀了,传首天下!” 葛守礼听皇帝还要杀陈蕖,又跪下道:“皇上,不可杀言官也!臣请皇上开恩,饶了陈蕖性命,以利言路。” 朱翊钧听了冷笑道:“此丑类仍可称之为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台谏乎?” 葛守礼摘下帽子,磕头道:“若皇上仍要杀,臣请乞骸骨。”朱翊钧心道你个老狐狸,你不就是想趁机落跑么?想瞎你的心了。 原来葛守礼这番做作,乃是为了日后平安降落所用。他心里明镜似的,皇帝杀陈蕖情理法俱足,自己倚老卖老没啥用。 但他此时力保言官,相当于给自己加上强力护盾。在日后众官攻讦时,其他言官不可能不想到他此番张致。在大明朝,只要言官不群起而攻,其他渣渣老葛表示不在乎。 朱翊钧见他耍起心眼,憋住表情严肃道:“乞休所请不许,朝中有一老,如有一宝,葛总宪还是勉为其难罢。陈蕖么,拿下去一起斩首,祭纛!” 锦衣卫不管老葛在旁边磕头流泪,直喊皇上开恩的表演,将几位勋贵和陈蕖堵了嘴,拿了下去。 一圈儿亲军把大纛的绑绳松开,将大纛斜放。稍作准备后,旨意下来。一声号炮响,鬼头刀落,杨炳、李环、顾寰、赵祖征、李应臣、郭应乾、陈蕖七颗大好头颅落地,腔子里的血喷出丈远,将大纛上的丝绸飘带染得通红。——朱翊钧此时也不知自己将原时空未来的户部尚书给杀了。 台下张罗着杀人时,朱翊钧将那腿上流血仍坚持行阅的兵叫上来,问他道:“汝何名?居何职?” 那兵二十岁左右年纪,腿上包着绷带,颤抖着叩头答道:“小人叫赵万里,乃彰武伯亲兵。” 朱翊钧道:“你今日所为,为京营中唯一可观者。可愿继续当兵?若愿意,可入禁直。如你不愿,仍可扶保彰武伯家,他家长子回头袭爵。” 赵万里万万想不到皇帝是这般好说话的,闻言颤抖声音道:“谢皇上隆恩!小的愿仍跟着小伯爷。”朱翊钧闻言不以为忤,温言赏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回营。众臣见皇帝举重若轻,以一个彰武伯亲兵安抚住京营底层军心,心中叹服。 此次大阅兵,朱翊钧杀人施恩,情理法三面占得足足的。手腕高超,群臣悚惧。此次共杀侯爵二人、伯爵四人、给事中一人,流放侍郎一人,把总以上军官一百余人,加上附着在这些人家吃饭的人等,影响所及几万人不止。大明百年以来,未有如此大案。 当这次阅兵的消息跟着人头一起传遍天下的时候,这天下官、民人等都知:一个叫做“万历”的时代,以血色拉开了帷幕! 第五十一章 论兵 万历二年的一月二十六,皇帝在南海子校场大阅京营。因京营队列散漫,制军礼不肃。皇帝震怒之下,京营掌营加上曾巡视京营的给事中被一体斩首,震动天下。 因廷鞫时间较长,本来安排的蓟镇和京营火器、车营作战演示未阅而罢。朱翊钧杀人立威后,大驾返城。陪同众臣在回去的路上,基本都想明白了此次大阅为什么没有外藩使者一起观阅。 朱翊钧回宫后,将大阅情形细细的跟李太后讲了一遍。李太后听了,心中怦怦乱跳。 朱翊钧今日之措置,已经远超她治政能力的极限,她也分析不出来对还是不对。最后只能道:“皇帝既然和张先生早有筹划,却做的甚好。此后办事还是要多和张老先生商量。”朱翊钧答应了。 此事之后,李太后一般不在朝政问题上发言,只有朱翊钧追问时,才说说自己的看法,语气都怯生生的。朱翊钧判断,帝位已稳,或可稍微破点小格。 返宫第二天,朱翊钧即传旨兵部和顺天府,配合南海子驻扎的戚继光点选京营之兵,凡戚继光挑中的,留下。未挑中的,一律发路费遣返各卫所。 经戚继光带领蓟镇军官点选,六万六千京营兵,仅八千符合要求,其余五万六千兵尽数让兵部和顺天府安置。 顺天府尹施笃臣磨不过戚继光,无奈上奏疏道:“臣承旨供给京营,配合戚继光点选兵士,并不畏难。然京营之兵来自京畿、北直隶等各处卫所,远的也有辽东等处。臣查兵部选簿,人名不符者十之五六,多为不事生产者。若不分良莠,尽数返卫......臣恐各卫所依前占护,有生乱召危之忧。”等等。 张居正接了奏疏,也是头大。京营这些年从各处卫所抽兵,根本敌不过各卫都司和千户或明或暗的抵制,再加上自身有意吃空饷——选簿和人对不上的情况竟占了一半,都是从京畿附近自己召的兵,为了校阅或者装样子。 这些人若按选簿所记,打发到卫所,卫所根本不会接,因为在选薄上的兵都在给千户家种地呢,根本没离开。这些仅仅顶着名字的闲汉去了,哪个理他?时间一长,必生变乱。 若不打发去卫所,这三万多闲汉放到京畿地面,去年的严打成果立即化为乌有。张居正跟吕调阳商量半天,想出两个办法:一是出一笔耕牛种子钱,把他们连家带口打发到边镇垦荒;二是直接分到工部或内府,让他们修建道路或者务工。 两件事都要请旨,张居正就奏请朱翊钧圣裁。朱翊钧览奏后,批到:“如议办理,若仍有安排不了的,都到京畿皇庄和皇厂安置。” 朱翊钧说是有安排不了的他再接,但特权哪能不用?同时嘱咐了司礼监和张鲸等人,先去南海子挑人。有那能种地的,选到皇庄开荒种地;不会庄稼把式的,挑身强力壮的到张鲸处务工。张鲸掌管的“大明内府工商集团”,过了年就开始扩大生产,不但消化了不少内廷闲人,还挺缺人手呢。 张居正见朱翊钧拿出皇庄的地安置京营兵,对吕调阳叹道:“皇上真英明之主也!”吕调阳想起前几代皇帝的做派,对比朱翊钧一年来的励精图治,也觉得这一届的皇帝还行。 结果等皇庄和张鲸选完了人,三万多人剩下的居然不到一半,这事就好办多了。而张居正对皇厂吸纳人口的能力大吃一惊,对朱翊钧开办皇厂的抵触之心又低了低。 ...... 待戚继光在南海子操练了几日,朱翊钧叫了他再次觐见。同时把张居正和谭纶、英国公、司礼监张宏、御马监张鲸等人喊到武英殿,一起研究京营复建之事。 张居正的意思是仍将京营置于五军都督府之下,要从边将和外地卫所中武职选择可用的,并令兵部广询博访,不拘资格,但有才勇可取者、疏名具奏。然后以此为骨干,再建京营。 谭纶完全赞同张居正意见,以为武宗时外四家虽然后期也糜烂不堪,但现在京营已经全部推倒重来,必不会走到过去的老路上。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又问英国公和戚继光的意见。 英国公此次回家之后。对自家的两个儿子严令道:“我百年之后,咱家不得有子孙参政事或兵事,只做礼仪、伴驾等事,若有违反,非我张溶之子孙!”两个儿子已知今天在校场发生的事,差点吓尿了,听了之后直点头,并建议张溶将这条写入家训家规。 此刻听皇帝问起,张溶义正言辞的开始发表意见。那话说的云山雾罩,唠叨了一通一点干货没有。总结起来就两句:“皇上英明,圣谟深远;首辅高见,老成持国。” 戚继光见皇上看向自己,赶紧道:“臣武夫也,如何得预大政?皇上如何说,臣如何做罢了。”张居正听了,下意识点点头。 张宏和张鲸也未说出新意,张鲸多说一条为派中官到卫所检验兵马,被朱翊钧给直接打断了。 朱翊钧道:“由京营观之,除九边外,这天下所有内地之卫所,俱都不堪大用了,可是?”张居正和谭纶对视一眼,都点头称是。 朱翊钧道:“朕欲振兴武备,若都像京营般从头来,可行否?” 张居正等听了都摇头。朱翊钧问道:“为甚么不可行?” 张居正理了理思路,回奏道:“皇上,现今武备之大弊有三:一是卫所和地方犬牙交错,不相统摄,钱粮、刑名各自总理,这固然能寓兵于民,但时日一久,兵户繁衍生息,各卫都以民政之事为重,兵备不免废弛,此其一也。” “内地升平已久,法令益驰,都司卫所之中,遍布纨绔。他们个个沉迷于丝管娥姣之际,肌节驽缓,智识迟钝,焉能有战心战力?此为其二。”英国公第一次参加朱翊钧主持的小会,见张居正如此说都司卫所,听得呆了。 张居正接着道:“仁宗以后,文臣临镇,参赞军务,清理边储。随之而来的,是介胄之夫,低声下气。时日已久,文武拮抗之势倾倒——戚继光等辈,天下无事时视之为牛马,有事时又勒令其舍生!待之益薄,责之益厚,此皇上上次所言“国朝武将不易”之谓也。文武地位殊异,非一朝可解,此为弊三。”戚继光听了,眼圈又有点发红。 张居正最后总结道:“皇上欲振奋武备,须把兵制、选将、卫所、地方、转运等途多管齐下,都为兴革,才有可能。但此时国事如稠,臣等哪里敢如此孟浪?”朱翊钧闻言,叹了口气。 朱翊钧道:“是啊,太仓库能跑耗子——”众臣听了皇帝说笑话,赶紧凑趣做出微笑表情。 朱翊钧接着道:“若想兴革也没那个条件。而兵事中还有一大难题,为兵不识将、将不知兵,要想能打仗,非得这兵由将官一手训练出来方可。”说着指着戚继光道:“如戚家军。” 戚继光赶紧跪地道:“都是皇上之军,臣焉敢称此号?”张居正在旁边道:“元敬不必如此,以后你多亲近皇上,即知皇上是没有这些忌讳的。”朱翊钧听了点点头。 朱翊钧接着道:“此次看到蓟镇军容,朕生出一个想头,能否将天下之军都练成戚家军一般?”张居正、英国公等听了,心说好久没见皇上做小儿语了,将那笑意憋在肚子里,脸上一本正经的听着。 朱翊钧道:“朕想如果每个军将都有戚继光的本事,都如他一个方法练兵,这不就行了吗?” 张居正等听了,都看向朱翊钧,等他说出想法。朱翊钧笑道:“京师武学,现在尽是些学业粗糙、负材矜气之辈,中式则为武举,不中则依然齐民。朕欲革之,新建京师武学堂,专门训练天下卫所之将——朕当亲为山长!” 第五十二章 武学 听朱翊钧说要建“京师武学堂”,谭纶道:“皇上何必新建,两京现有武学,都司、府州也都有武学,且朝廷有武举之制......” 朱翊钧笑着打断道:“然则出将种乎?”谭纶默然。 朱翊钧道:“朕之武学堂,有山长一人,由朕担任,副山长多人,分别由都督府、内廷、兵部选员担任。并设常务副山长,朕心中已有了好人选也。”戚继光听了,心里面响起了好运来一般儿的鼓乐。 朱翊钧道:“副山长之下,设分理校务之教务处、培养众将忠君爱国之政治处、以及负责庙算并参谋军机的军机处等处。”张居正和谭纶等人听到此处,嗓子不由自主的发痒。 朱翊钧道:“山长之下,设系。计有庙算系、作战系、后勤系、工造系等等系。系下设专业科如火器科、骑兵科、水兵科等等诸科。” “这系、科之授课者,不以官职级别论,统称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四级。选一个德高望重的,做系主任。这些教授必为国朝最优秀之将领——若不能全职教授的,必要来讲几次指导课,并协助教材编撰。” “这学堂之学员,由各卫所选派和兵部推荐,必须为现役武官。进了学堂后,也不分官职高低,统称学员。” “学员进来了,先由戚继光练上半年,白天练行伍队列,晚上学文字。学制为两年,第一年所有科系的课都上,掌其大要。第二年根据个人兴趣和教授之推荐,再上专业课,学其精微。待专业课学过了,考试毕业。” 张居正问道:“考试如同武举?”这是问考试的地位。朱翊钧笑道:“非也。武举是由民到武官,这大学堂么,就是练将,没有官身的不要——只要能毕业,按成绩至少升一级使用。” 张居正等人听了,心里面痒痒的——就是想大声喊一嗓子,还有想揍个孩子,打个老婆那种心里面空空的痒痒感。 你说皇帝这是改了祖制吧,这大明两京武学从英宗以后就设立了;你说他没改吧,你看看皇帝设计的这是什么东西,俺大明朝的武学不是这样子滴!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张居正道:“皇上这一篇大文章,臣等须好生谋划,待臣等筹划明白了再奏。” 朱翊钧闻言笑眯眯道:“朕不着急,二月底把这些事安排好就行。学堂地址朕已经选好了,就在南海子——张宏你要安排人将里面宫室改一改,大部分给学堂众山长和教授使用。学员么,都住大帐。到时候给朕留一个大宫室,朕以后也要常去。” 张居正等臣听了,心里面还是发痒。皇帝把宫室改成学校,这是千古少有的德政。但不知道为什么,见皇帝笑眯眯的样子,这心里空的厉害。 张鲸在旁边凑趣道:“皇上,臣之御马监,里面将种不少,可不可以多去几个?” 朱翊钧笑骂道:“你那里有屁的将种,你还是干好本分活儿罢!另外还有,要从兵仗局选出几个识文断字的老工匠,将来在武学里要设兵器实验室,全面改进武器。” 又对张居正道:“朕这里只是大略,办一个学堂殊为不易,朝廷要好好选人,将学校教务这事先抓起来。朕再给你们一百天的时间,教材编好、教授找好、学堂建好、学员选好!”说完,拿出几张纸来,众人看时,上面是“京师武学堂建设大要。” 张居正见皇帝适才所言大要里都有,定定神说道: “皇上,不如改名武学监,和国子监平级。且皇上也不适宜做山长或祭酒。” 朱翊钧仍笑眯眯道:“嗯,朕故意如此起名,这教育机构么,和朝廷不应搅在一处。另外,这学堂都用內帑,朕不当这山长,这武学堂还有人能干吗?——无论是谁,天下将种皆出其门下?!” 张居正等听了,都知道了皇帝对武学堂之重视程度。不再啰唣,要领旨告退。朱翊钧说道:“你们先去开会,戚继光留下。” 戚继光想唱歌,想跳舞,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留在武英殿。 ...... 南京的二月底,天上落着细雨,正是倒春寒的时节。 国子监门口,冯邦宁挤开几个在那里鼓噪的秀才,收起雨伞,将手里的门包银连同自己的帖子递给国子监门房头儿。 那门房上下打量冯邦宁,见他白脸上一对桃花眼,戴着南京此时流行的缨子帽,穿的绿色绸袍和红色夹袄上还绣着精致的栀子花,脚下清水布袜陈桥鞋,浑身一股子浪劲儿。瞪他一眼道:“你一个措大,如何见得老大人面?这帖子递进去,我可别挨了挂落!” 冯邦宁笑容满脸,道:“不妨事,家中老人之前已给了老大人信,你只管递就是。” 那门房每日被南京的秀才和监生们折磨出火眼金睛,此时见冯邦宁无一丝一毫的酸气,心中有了数。拿出笑脸道:“请小官人稍候。”说完进去报信去了。 等了两炷香时分,冯邦宁在门口诸生嫉妒的眼神中,进了官兵把守的大门。 南京国子监占地甚大,园林之胜不下于巨贾之园林。冯邦宁在杂役引领下,穿过了好几个“进士连捷”的大牌楼,路过了祭祀孔圣人的大成殿,还绕过了几帮扎堆聊天的监生,这才进入坐落在花园之中的官廨。 杂役直接引他到了官廨中最大的一栋院子前面,道:“老大人在里面,你自进去便了。”接过冯邦宁递给他的一串铜钱,弯腰谢了赏,笑呵呵走了。 冯邦宁看了看四周,心中笑道:“还是南京的官儿舒服,这小小祭酒用这么大院子。”整整衣冠,进入官衙。门口又有祭酒的亲随接着了,引他绕过影壁,过了抄手游廊,这才到了庭前。 进了厅中,见大案之后坐了一个身材消瘦,头戴乌纱,身穿红色云雁补服的官儿,估摸他就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姚弘谟,连忙跪地,口称晚生并大礼参拜,那头磕地,咚咚直响。 姚弘谟四十左右年纪,脸颊修长,胡子更长,黑色五绺直垂胸前。见冯邦宁执礼甚恭,三角眼翻了翻,露出笑面道:“罢了,冯东家起来说话。” 姚弘谟刚从南京太常寺少卿改国子监祭酒没几天,从正四品改成从四品,心情一直不是太好。此时听冯邦宁头磕的响,心情好了几分。等冯邦宁起身后,问道:“李秀山是你什么人?为何有信来?” 冯邦宁笑道:“禀老大人,秀山公是家伯的老友,故此厚颜攀上关系。” 姚弘谟闻言好奇道:“李秀山是宦官,你那伯父如何识得?莫不是宦场中人?”心里面想着姓冯的、又能跟李秀山论交情的现任和离任官员,没一个对得上号。 冯邦宁低眉顺眼,笑着回道:“老大人容禀,家伯乃秀山公幼年伙伴,秀山公念旧,故给了几分薄面,贱名不足挂齿。” 姚弘谟眼睛一翻,心情又转坏。他因自负才学,带着点酸气,本不耐烦和宦官圈子里人打交道。见冯邦宁不愿露出跟脚,若一般人这般回话早就叉出去了,但此时却不能也。 因李秀山乃南京镇守太监,权力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南京国公府都不敢轻易驳了李秀山面子——姚弘谟酸归酸,但也不是傻子。 只好翻转面皮道:“冯东家好大的买卖,竟然惹得南京士林和坊间骚动,真吓煞人也!” 第五十三章 评话 冯邦宁听姚弘谟如此说,赶紧回道:“晚生小小书坊,哪有那般能为?老大人言重了。” 姚弘谟从大案上一摞子书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六开大小,装订质量低劣,扔在地上道:“这《岳飞传》可是你家所印?” 冯邦宁弯腰拾起,看了一眼回道:“回老大人,这是《岳飞传》第十六册,是小的书坊所印,不敢诲淫诲盗,都是正经文字。” 姚弘谟冷笑道:“如今这士林鼓噪,帖子雪片似来。都说你家印书坊践踏斯文,老夫买来看一看,确是的评。” 原来这去年开业的清流印书坊,虽然也做雕版,印些经史子集、考试卷子、诗集词话等,但只用来充门面。 主营业务竟然是用活字印刷出来的口袋书。冯邦宁将南京城没饭吃的冬烘拉拢了一批,给出大纲要旨,专门写供给说书人的评话。 说书人又叫博君人,博君一笑的意思。这职业起源于宋代,是一种口头讲说的表演艺术形式,开始时各地说书人用自己地区的方言讲故事,所用多为神志鬼怪、孝子贤孙、贞洁烈妇等等劝人向善的小故事,中间杂以唱曲儿,故事长篇的极少。 发展明中后期时,各地已经有了专业说书人,不再唱曲。但说书内容仍以短篇、中篇居多。就算说《三分》(三国)和讲《西游》的,多是截取一段,没有长篇演绎的。长篇评书、评话的形成大致在明末,大成应在清末民国时期。 这清流印书坊开业后,组织一些人短时间内写出了一堆《杨家将》、《岳飞传》、《明英烈》等等十几部长篇评话的——开头。半句诗词歌赋也无,都是白话写就,薄薄数十页,仅有五六回,免费送给南京的说书人用。 结果没几日功夫,满南京城轰动了。说书人个个热泪盈眶,这清流印书坊真是咱说书人的活祖宗,这些评话太受欢迎了!酒楼茶肆纷纷开高工钱不说,那赏钱也如雨打荷花,说书人一天收入顶上过去五六天。 这听书的也轰动了。这些评话情节紧张刺激,大多数上来就是一个高潮,不像市面上流行的小说、词话,故事温吞水一般不疼不痒,而且满篇没用的辞藻诗词,干货还没有作者卖弄的多。总而言之,一个大四个叉——爽啊,听完一段根本停不下来! 有把那前五六回听了好几遍的,都想知道下一集。互相一打听,清流印书坊有续集卖。个个纷至沓来,险些把书坊门脸挤破。 冯邦宁按照冯保的吩咐,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那印出来的评话错别字虽然不多,但纸张非常粗劣,油墨散发的异味冲鼻子,封面装订更不用提。 虽然与主流印书坊印出来的大异其趣,但是便宜啊!一本《岳飞传》第二集五文钱,十文钱就加插图活页。虽然字数不多,章回有限,仍洛阳纸贵。甚至还催生出大明第一批黄牛党,有人居然拿一钱银子买黄牛手里的续集,就为了先睹为快。 清流印书坊一炮而红,各印书坊看着眼热,不免打起小算盘。春节前后,市面上就出现盗版。搞笑的是,这盗版书的印刷质量比原版不知道高出多少,尽管价格贵些,但是斯文人还是愿意买盗版的干净书——简称“净本”,而不买原版的“毛本”。 可惜盗版出来没几天,这些书坊同遭厄运,要么被按察司以卖小黄书理由查封,要么被地痞无赖骚扰,甚至还有糟了火灾的,个个损失惨重。 这下大明南方出版业都知道清流印书坊来头大,惹不得,只能看着眼馋,再不敢伸手。 南京为帝国南方辐辏之地,经济、文化和政治中心。这印书坊扎根南京,不知靠着谁的路子,竟然在两个月内将销售渠道铺遍大江南北,最远的竟然卖到广西、福建等地,姚弘谟听说这冯东家每天搬银子到搬到骨软手麻。 这印书坊和主流印书坊走的不同路子,那些印书坊虽然眼红,但不伤根本。评话出来后,砸的却是好多南京读书人的饭碗。这些人举业不成,要么做婚丧嫁娶的司仪清客赚些外快,要么写词话、小说给印书坊借以牟利。这市场被清流印书坊一冲,谁还看那些所谓词句高雅,佶屈聱牙的作品。 各家书坊被清流书坊的手段吓阻,不敢反抗。这些读书人却没什么顾忌,不免呼朋引伴,将清流书坊视作仇雠。 先是在各类文会中大加指斥,说些清流书坊印的书“有辱斯文,腥膻满纸,只配卖给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等等言辞。 时间一长,南京几个沽名钓誉、卖法养交的所谓生员“领袖”也开始注意到此事。他们找到冯邦宁,个个鼻孔朝天,要让清流书坊赞助些“文会”之资。冯邦宁哪里能把他们放在眼里,险些把他们扔出去。 其实,冯邦宁以往被奉承惯了,还真是不知道这些读书人的厉害。明中后期,大量的读书人已经变质为“文氓”。他们呼朋引伴,结为党羽;捏造歌谣、兴灭词讼。以直言论天下利病自诩,虚谈要誉;以奔趋谤议为良图,威胁县官。在公门之内、士林之中,形成了绝大一股势力。 因为他们把持着学校管理和士林评议,而“文教”作为地方官考核非常靠前的一条,所以官员轻易不敢得罪他们,免得被他们搞臭名声——结果恶性循环,有些小地方甚至被这些人把持了地方政权,地方官要么做傀儡,要么和他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这些人见书坊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哪能轻轻放过?不免鼓动清议,没本事的将揭帖到处乱贴,有本事的将片子和状纸到处乱投。先是应天府、继而南京刑部,都被冯保按住了。 姚弘谟此人和南方士林来往较多,最近听到不少风声。他本以清流自诩,对印刷、文化业关注较多,算是南京城内高官里边和这帮人接触多的。故而收到不少请托,让他帮忙收拾清流书坊。 但他那时候在太常寺,这出版业不归他管。在不同场合鞭挞了清流书坊几句,也未起作用。后来,不知为何,竟然被寻了小过,参奏一本,降了半级——此时他还不知道是谁要收拾他。 他到了国子监后,事情已经发展到国子监里面的不少监生领袖鼓噪闹事,要让地方查封清流书坊。应天府移文过来,请他严加管束,不许学生骚扰地方,嘱托公事。 姚弘谟见了移文,气个半死。自己跑到应天府理论,意图给国子监学员张目。应天府尹杨成原为广西布政使,哪里瞧得起他,打了几个哈给而已。 姚弘谟不得要领,只能生闷气。结果没几天功夫,李秀山的信就到了,说的很客气,就是让冯邦宁来见见他,请他给个面子拨冗相见。姚弘谟这才知道这清流书坊是李秀山罩着的,联系到自身降级之事,直抽凉气。 姚弘谟想自己去见李秀山解释,一是李秀山未必见他;二是被人看到自己结交中宦,他清流的脸还要不要了。没奈何,只能以四品之尊见冯邦宁,想借机点他几句,把自己以前打压清流书坊的篇儿翻过去。 冯邦宁已知这帮人厉害,兼之被冯保骂了几句,所以姿态摆的极低。磕头响不说,刚才姚弘谟摆架子把书扔在地上,他也都生受了。 此时听姚弘谟评价《岳飞传》有辱斯文,冯邦宁闻言干笑道:“大人的评。小的没读几天书,只是喜闻乐见些快意恩仇之事,故而这书编的俗了些。” 姚弘谟听了“快意恩仇”四个字,忙把自己身上的酸气和架子通通收了。半倾身子,温言笑道:“好个‘快意恩仇’,冯东家说的甚好。本官虽然是读书人,行侠仗义,慷慨悲歌之士吾也甚神往之。哈哈!” 第五十四章 日升隆 冯邦宁听出姚弘谟已经怂了,心里暗笑这官儿不禁吓。才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这态度就判若两人。两人又扯淡几句,冯邦宁献上礼单,告退。姚老大人见礼单上写的礼物普普通通,统共也不值一百两。 心中虽不爽,但再不敢作妖,满口应承了冯邦宁,告诉他国子监几个闹事的监生,将尽数夺去功名开革。冯邦宁听了忙跪下,又磕了几个响头。笑眯眯的模样,弄得姚弘谟虚火上升,面上却再不敢露出来。 冯邦宁离开了国子监,又走动了两家商业伙伴,返回清流印书坊时天已经擦黑。又忙乎一通印书坊的事,嘱咐掌柜的小心火烛,方骑马返回到三元巷的家中。 回了家,亲随小厮忙着让他洗漱。因主妇留在老家照顾父母,冯邦宁在南京新纳的一个小妾叫金宝儿的,在内堂把饭摆上。冯邦宁坐下问她道:“老爷今日在府中否?” 金宝儿娇滴滴答道:“老爷一直在府中没出门,晚饭也让送到书房去了,今日还见了十几波客人。”冯邦宁忙扒拉几口,起身漱了口,到书房去了。 进了书房,见冯保坐在大案后边,被案牍上堆的各类文稿挡的都快看不见了。书房里点着两盏新买的玻璃油灯,照的白昼一般。 冯保见他来了,点点头道:“你先坐着,我忙完这些。”等冯邦宁自己换了两杯茶水,才放下笔。 冯邦宁见他起身松乏身体,也站起身躬身禀道:“伯父,今天去了姚弘谟处,国子监的事儿已经平了。” 冯保听了,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冯邦宁走到他身后,帮他揉按肩膀。冯保笑道:“现在书坊进账如何?” 冯邦宁咂舌道:“侄儿万想不到这书坊竟能这么赚钱,早知如此,侄儿在北京就干起来了!”伸出两只手指道:“三个月功夫,竟能净赚两千两。依侄儿看,把书价提上一倍,买的人也不会少多少,如此赚的更多。” 冯保听了,宠溺的笑道:“呵呵,你这井底之蛙,见了多大的天?你可知日升隆南方六店,一日共赚多少?” 冯邦宁使劲往上猜到:“一日一千两?”冯保笑道:“我此时方知大明的有钱人多也。我算了算,二月份已经一日四千五百两,这还是知道的人不多。估摸到了今年六七月份,这六店日进万两非为难事。” 冯邦宁听呆了,叫到:“这一年下来,岂不是三百多万?”冯保点头称是。又摇头苦笑道:“这谁能想到?” 冯邦宁听了,把自己日进四十两的小书坊打入冷宫。腆脸求道:“要不您给侄儿一个‘日升隆’店管管?” 冯保笑着摇头道:“那种店你可不能管,光找这几个掌柜的,我年前差点没累死。” 冯邦宁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觉得自己不差啥。听了冯保的话,心中不服。 等告退返回卧房后,冯邦宁跟小妾金宝儿说道:“这几日心累,明天若是晴了,我带你去日升隆逛逛,买点头面体己。”金宝儿听了大喜,一边祈祷天晴,一边放出些手段,冯邦宁最后又忙乎出了一身臭汗。 ....... 日升隆名字响当当,但冯邦宁仅是听说,因太忙,自己没去过。问了管家,才知道店面离清流书坊不远,在碣子桥和内桥之间的一段大街上,背后隔一条街是南京武学,对面隔两条街是应天府衙门,为南京此时最繁华的地段。 冯邦宁一早儿安排人雇了两人抬小轿,让金宝儿坐了。自己带着亲随,牵了匹马,安步当车,奔日升隆而来。 日升隆门前大街的两头已经被上元县用石头桩子挡住,轿、马都不得通行。金宝儿下了轿,见街口两侧一溜儿拴马石,各家来逛街的把马车、骡车拴在此处,由仆人照管。街上那衙役、捕快提着棍棒铁尺,三五成群的走动。 此时时辰不过辰正,日升隆门前长街已经是人来人往。昨夜从秦淮河上潇洒过的商贾、书生,带着各自相好的,纷至沓来。 金宝儿怕看见熟人,忙把头顶轻纱放下,挡住脸。冯邦宁在旁边噗嗤一笑,金宝儿恨得使劲扭他两下。 先不说长街的热闹,等二人走到日升隆店门前时,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日升隆店面长度能有六十多丈,对着大街隔几丈就开一对大门。楼高三层,雕梁画栋先不必提它,仅那从上到下,一水儿的玻璃窗户就让人瞠目结舌。 旁边有个外地来的游客,吓得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嘴里骂道:“狗日的,硬是要的,那姐儿真莫得冲壳子撒!”惹得金宝儿一阵娇笑,冯邦宁也莞尔。 等走近其中一个店门口,只见两排身穿同色同款对襟窄袖搭护衣,头戴六合巾的小厮们在门口迎宾。见冯邦宁等一众客人往店内走,都弯腰施礼道:“客官,里面请!” 冯邦宁迈步进去,先抬头扫了一眼大堂,见开间长约四丈,宽约两丈,高竟然也有一丈。和其他低矮的店铺一比,神清气爽。 再看时,里边竟没有柜台,只是空空阔阔的一片水磨砖铺就的空地,边上一圈儿扶手椅,此刻坐了些人。客人中间有小厮来回穿梭,肩上搭着毛巾,托着茶盘,供来客擦脸,喝水。 旁边有个第一次来的问道:“卖货的呢?这儿不是卖货吗?”其中一个小厮躬身答道:“客官,货在里边,各位客官抬头看。” 冯邦宁抬头看时,见房间内墙仍有门,只不过虚掩着。门上都是些蓝底镶金的檀木匾。匾上分别写:“家居、生活、女士、首饰、文玩、巧器”共六个。 冯邦宁暗暗咂舌,这日升隆光这大堂空着分流客人一条,就把全天下所有店铺甩的影子摸不着。因小妾昨夜服侍的好,先领着金宝儿往女士那门里边走。 等他走近,挂着“女士”匾的门从里边打开。一位妙龄女子迎门而立,身穿紫色、绿色相间的百褶裙,笑着弯腰施礼道:“客官,选女人用的东西,跟奴家来。”冯邦宁和金宝儿唬了个愣怔。 等跨过门槛,又是一呆。这门后竟不是房间,而是一个天井。里面种着一排排细竹花草,将天井分隔出条条石子铺就的弯曲甬道。那女子领着冯邦宁两个,在花丛中绕了几绕,等冯邦宁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时,见她停下道:“客官,到了。” 又弯腰施礼道:“客官在此稍候,这里只有女客能进,您在这里等,还是到别处逛逛?” 冯邦宁已经被日升隆的气派震慑的一点脾气没有,闻言看向金宝儿。金宝儿也是初次来此,眼巴巴瞅着他,那意思是希望他能等着。 冯邦宁道:“我等一会儿罢了。”那女子闻言,又笑着说道:“若今日是您结账,请先告诉娘子能花多少。”说完,退开两步等着。 冯邦宁想想,低声道:“这里东西便宜不了,你先照着五十两花用。”金宝儿乐得瞪大眼睛,喜滋滋应了。 那女子见冯邦宁交代完了,一拍手,一个小丫鬟引着他到廊下两边屏风挡着的一个扶手椅坐下,那边又有另一个小丫鬟奉上茶水、点心来。这边领着金宝儿推门进去了。 冯邦宁坐下后,见前面有个小几,一边放着得时当令的诗集,另一边放着本家书坊出的插图版《杨家将》。抬头看时,又见对面假山石上一片轻纱挡着一个平台,后面隐隐约约有一个女子在花丛中抚琴,冯邦宁这才知道琴声何来。 等了能有半个时辰,冯邦宁在琴声中快睡着时。门才打开,那女子领着失魂落魄的金宝儿出来。手里持一个单据,交给冯邦宁道:“客官,娘子共花用五十一两,您出门时结账提货即可。”金宝儿低着头,那手一个劲捏手中的帕子。 冯邦宁看那单据上写着几行字,分别是女士苏绣内衣一套、润肤露四两一瓶,香水一两一瓶。 冯邦宁手中一使劲,险些把单据捏破。脸上红了红,道:“我要去别处看看,怎么去?” 那女子问他是否第一次来,冯邦宁低声应是,那女子建议道:“客官您初次来,还是先去生活用品店看看,定有合用的。” 见冯邦宁点头,那女子领着他两个在天井里又绕了几绕,在一个月亮门边停住,那边一个小厮接着了,领着冯邦宁进了另一处院子。 太阳西垂时,冯邦宁和金宝儿这公母两个出了日升隆,浑身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空。冯邦宁打着足足的预算,共带着赤金十两,足银六十两,花个精光。两口子身上多了十几个描金布袋子,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等回到家,用香胰子洗了澡,用精品牙膏和牙刷刷了牙后,冯邦宁才缓过劲来。等金宝儿穿着女士内衣,腰上围着一条玉石红流苏腰链,颤巍巍高耸入云,身上香喷喷的伺候冯邦宁时,冯邦宁先是咬牙切齿,后又哈哈笑道:“值!真他娘的值!” 第五十五章 天机 冯邦宁领着金宝儿在日升隆买货那天,日升隆还接待了几个特殊的客人。其中一个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但腰板挺直,气质不怒自威。另几个身上穿着富贵,却都围着这个老者,显然这老者是领头的。 进了日升隆大堂,其中一个四十多岁中年人叫住一个小厮道:“去告诉你家掌柜的,这位老大......老丈要去天机阁看看,荐书在此。”说完,把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那小厮点头哈腰,从巧器那个门里跑了进去,一会儿出来道:“您几位里边请。” 进了“巧器”门内,有迎客的接着了。穿过天井,又走过一个夹道,迎客的领着几个人上了楼梯。转了两转,在三楼上挂着“天机”牌匾的门口停下,迎客的施礼退下。 此时天机阁门已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干男子站在门口弯腰施礼道:“贵客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话虽然客气,那身子还在门内,居然没有迎出门。 领头的老者不以为忤,点头笑道:“真是没想到,你竟真在此处,哈哈,你抬头看看我是谁?!” 那人抬头,面上微讶,却无甚惊喜,口中道:“原来是新郑公当面,您如何到了南京?”一边说,一边把门口诸人让进天机阁。 高拱领人进门来,见这三楼的天机阁临着大街,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屋里一点儿都不暗。那精干男子亲手端了茶,让几人坐了,边奉茶边笑道:“因此处多机密,故没人伺候,多担待些。” 高拱点头道:“咱几个倒不用这些虚文。应奎,这两年可苦了你了也!张佳胤这个狗贼,我若得志,必取他性命!”说完,眼圈红了红。 那精干男子闻言苦笑道:“新郑公言重了,张佳胤大人现在南京,乃光禄寺卿,与我有何关碍?往日种种,不必再提。” 高拱见他话儿不接榫头,心内有些怏怏。干笑着说道:“因我之事败,害的你们流落江湖,是我的罪过也。” 那男子全名沈应奎,他的岳父为嘉靖、隆庆两朝赫赫有名的大侠邵方。这邵方人虽在野,但志向高远,而且手面豪阔,朋友遍天下。 隆庆三年时,徐阶和高拱都在家闲置。邵方居然打通了内监陈洪的路子,让高拱得以起复,以此名震天下。隆庆六年,高拱被逐后,邵方被时任应天府尹的张佳胤在南京捕杀。 在邵方被杀当日,沈应奎头半夜在应天府跟他一个推官好友喝酒,听说了岳父家被围的事。他等推官睡了后越城而出,奔驰五十里,跳墙进去,救出邵方三岁的儿子邵仪。天未亮即返回,仍在喝酒处睡下。后来官府追查邵方儿子下落时,这推官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 沈应奎后来隐姓埋名,不知所踪。不知道如何竟被冯保找了出来,在这天机阁担任掌柜。 听高拱如此说,沈应奎眼圈红了道:“新郑公不必如此说,还是家岳昔日不自量力,擅涉朝争,才有这般结果。现在应奎只想平安度日罢了。” 高拱见他心灰意冷,也不再试探。笑了笑问道:“老夫现在闲云野鹤,在家里待不住,到江南一游,见见老友。” 说完介绍身边人道:“这位是河南有数的大贾王成云,他听说南京日升隆有些好货生发,故托了我。我哪有这般路子?还是找了本地的许员外和李员外,才能进你这天机阁。” 说完,指了指另外两个人。 沈应奎笑道:“这许员外和李员外都是熟人。”看向王成云道:“不知王员外想做些什么生意?”边说话,边站起身,将身边的一个书架前一个帷幔拉开,露出了书架真容。 高拱抬头看时,见书架纵列顶端挂着木牌,分别写着纺织、农机、船运、玻璃、香精、酒食、冶炼、养殖等等十几项,底下还有些或多或少的小木牌,上面都写着字。 许员外和李员外以前看过,此次都端坐不动。高拱和王成云站起身,到书架边浏览。 王成云随手从农机那列中随意拿出一个木牌,见上面写着“快速脱粒”四个字。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沈应奎道:“请王员外看背面。”王成云翻过木牌,见上面写道:“快速脱稻粒、麦粒之法,用人工为现时脱粒之法之十分之一,发明人:匿名。作价五百两。” 王成云看了道:“这如何可能?”沈应奎笑道:“这已经被天机阁验证过了,以日升隆名誉作保,必不诳你。” 高拱在旁边好奇问道:“这天机阁做的什么生意?若真有这好法子,为何不献与朝廷,以利天下?” 沈应奎笑道:“这正是我家东主设计巧妙之处,此为鼓励发明也。” 接着说道:“新郑公您想,若有人殚精竭虑,发明了此物,为何要献与朝廷?与他有甚好处?朝廷能赏他几个五百两?若在天机阁售卖,一个王员外五百两,若天下有十个王员外,岂不是五千两?就算和我家东主对半分,一个小康少不了。” 高拱听了,瞠目结舌。仔细想想,还真是这般道理。王成云在一旁道:“若我花银子买了这法子,被人学了去,岂不是亏大发了?” 沈应奎又道:“正是这般,故此才作价五百两。只是让买的人挣一拨快钱罢了。若你能在此法扩散之前多多生产,挣得都是你的。若被人学了去,也只能认了。——当然,以天下之大,此法要蔓延开,不知多少年了。” 指了指养殖那列道:“这里面有养殖珍珠之法,你若花一万两买了,只要能保住秘密和自家生意,挣个十万、八万两乃至几十万也都正常。” 王成云吃惊道:“这珍珠竟能养殖?”沈应奎点头称是。 王成云好奇翻开,见珍珠养殖木牌背面写着:“珍珠养殖之法:养殖之珠,颜色不及野生,但相差仿佛。发明者:匿名。作价一万两。” 他和高拱好奇之下,将几十个木牌都翻了一遍,见作价从数万辆到数十两不等,多数是发明创造,其利在十倍或数倍的。 高拱见养殖那列中竟然还有一个木牌上写着高产作物,翻开看时,见上面写着:“高产粗粮作物,不挑地,河滩高坡任意种植,无需养护。食之养人与稻、麦相类,旱地亩产低有四石,河滩肥地或可至八石。” 高拱见了怒道:“此为活命无数之良种也,此法焉能不立即献与朝廷推广种植?” 沈应奎答道:“此物我家东主今年正月才从广州买到种子实物,据说已献朝廷。但恐无知愚民不敢耕种,故放在此处,作价仅五十两,若有善心财主买回去试验了,可起到加速推广之效。” 高拱听了道:“我买些回去种一种!”说完,就要掏银子。沈应奎按住他的手道:“新郑公远来,应奎无以待客,这良种我处并不多,买下送给新郑公几个,聊表心意。”说完,拽了下书架边上铃铛。 一会儿有人在外面敲门,沈应奎到门口嘱咐几句。回来说道:“新郑公走时候带上罢了,仅有五斤,另有繁殖之法一份。” 高拱被这天机阁诸般法门引得心痒难搔,问道:“若我拿一万两买养殖珍珠之法,你如何保证我能种出珍珠来?” 沈应奎道:“这天机阁中,作价超过一千两的,我也不知细节究竟。新郑公要买此法,据东主说,会有人指导种植。你只要先付一千两定金,等采了新珠,再补缴剩余九千两。若种不出来,一千两退回,并返罚金一千两。” 高拱又道:“若我买了此法,转手五千两卖出去,你能奈我何?” 沈应奎听了笑道:“这我家东主倒是不怕,你签约时,要签上保密条款,并保证不予转卖。若真转卖了,恐遭灭门之祸!” 高拱听了,冷笑道:“坊间传言,这日升隆乃皇上的买卖,听你如此说,竟然是真的喽?!” 沈应奎听了,哈哈笑道:“我家东主神秘的很,我也不知究竟为谁?到我天机阁中问到此事的,也有许多。我属实不知,只知道这日升隆是天下第一号买卖!” 第五十六章 夜宴 高拱听沈应奎话头子很硬,讪讪笑了笑,不再继续问。那王成云在旁边问道:“这些法子有没有不是好路数来的,别买回去招祸。” 沈应奎道:“嗯,天机阁收这些法门时,要让卖家签‘原创保证书’,保证这法子是他自己发明。若将来惹了官司,也能找到卖家说理。” 顿一顿又道:“我家东主的意思是,现今各家各持秘法,仅肥一家,不利天下。若能厚利引导各家将秘法献出,通过天机阁转卖,那卖家能得到资金周转,买家也可得利,此为三方得利之事也——这两个月,我们已经买了几个。” 对王成云又道:“若王员外资金一时周转不开,只要有合适保人或财产抵押,我天机阁也有银子可以投资,只不过要占些股。当然,我们也不干扰王员外生意如何做。” 高拱听了,暗自苦笑,确定了这日升隆和天机阁一定是皇帝的生意。否则在两京十三省如此大的布局,非天下第一人如何能确保利益不被巧取豪夺? 只不过这生意卖的奢侈品与民无伤,天机阁还有利天下。高拱不是迂腐之人,也觉得皇帝这般做,总比派出中官巧取豪夺好的多,心里虽然有数,但不再言语。 因王成云家里的产业有硝皮子作坊,最后他选择花七百两买了一种皮革鞣制之法。沈应奎安排人在楼下王成云伴当那里收了银两,等入账单到了,才从阁中取出一个檀木匣子,开锁后取出一张纸给了王成云。 王成云一目十行浏览一遍,苦笑道:“就这?” 沈应奎笑道:“正是,这内里配方为我天机阁验证,确实可节省皮革鞣制时间,且柔软易于成型,更适合皮雕。” 顿一顿又道:“王员外别小瞧这张纸,不给看的话,你鞣一辈子皮子也未必能发现。” 等交易完成,沈应奎又拿出一份“天机阁保密书”,请王成云签字,并对高拱施礼道:“天机有不可泄露之意,新郑公勿怪,也委屈王员外了。” 高拱笑道:“这是自然,王员外得了这法子,定要保管妥当,不能转卖。”王成云开始时怕折了高拱面子,此时听说,连忙签了字,并按了手印。 ...... 高拱离开天机阁,到南京北城外许员外家园子住下。因他隐秘来此,故南京城里官员未收到风声。冯保虽知道了,只是冷哼一声,在属于他上报的南京情报节略中提了一笔罢了。 到了次日傍晚,高拱的亲随请了几个高拱此次要见的人到了许家园子。其中之一即为前不久听勘结束被免职的原苏松兵备道蔡国熙。 蔡国熙见了高拱,口称“老师”,两人相对唏嘘。高拱对蔡国熙道:“因我之故,以春台之政声竟也被罢,荆人真党同伐异也!” 蔡国熙字春台,为理学名家,高拱为其座师。治理苏州时,曾经和海瑞一起收拾徐阶家不法事。后来被徐阶用三万两黄金买通给事中戴凤翔,将海瑞和蔡国熙参倒。此事件即为后世赫赫有名的“海瑞罢官”。 蔡国熙因在苏州施以良政,罢官离开时竟有十万以上百姓相送,震动帝国南方。 隆庆五年时迫于高拱压力,朝廷又给了他苏松兵备道的差遣。去年三月,身为高拱学生的蔡国熙又被吏科给事中陈三谟以“奸邪险诈,且以假道学以欺世”之莫须有的罪名参倒,罢职在南京听勘。 高拱一直关注着自己这个学生的动向,因知他清廉,听勘期间生活必定困窘,托人给他捎来赤金十两,否则他此时见到的蔡国熙必然面黄肌瘦。 蔡国熙和高拱说近况时,许员外进来说其他几位客人到了。高拱和蔡国熙连忙出迎,见早就赋闲在家,高拱的同榜进士吴三乐等几个高拱在南京的朋友一齐到了。 吴三乐字“尊德”,自号“好游”,苏州人,此时业已花甲,因无心仕途,老早就回老家做富家翁。他与高拱同榜,多年来倒也没断了联系。此番许员外接待高拱,都是他一手安排。 见众人围着桌子坐好开吃,他捻须笑道:“新郑公此时闲云野鹤,竟能到南京游览,庶几有‘遥遥至南荆’之意了,哈哈!”说完,挤眉弄眼,老顽童般滑稽可爱。 “遥遥至南荆”是陶渊明曾到南京时所作诗中一句,用在此处完全是对高拱的调侃。意思是你退休了没有像五柳先生一样享田园之乐,还在东跑西颠。 这可是高拱在台上时大家不敢做的事情,在座的都哈哈一乐。高拱老脸微红,回道:“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喝酒,喝酒!”用陶渊明的另一句诗轻轻化解了开去。 这帮子文化人喝酒全是这个调调,毋庸赘述。等酒至半酣,有客问道:“新郑公此时南来,有复为穆宗三年故计之意乎?” 隆庆三年大侠邵方买通陈洪让高拱复起,震动江湖,在座各位也耳闻一鳞片爪。此时听到关节,都停著看高拱如何回答。 高拱确有此心,否则也不会费心费力去找沈应奎。但今天在天机阁见了皇帝的手段,心里已觉得皇帝非近侍可以说之者,这条路希望渺茫。闻言叹口气道:“‘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当此之时,难!”说完,一饮而尽,眼圈微红。 这句诗的上句是“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在座的都是饱读书的,焉能听不出高拱的未尽之意,都唏嘘不已。 吴三乐转了话题道:“老夫闲在家,以戏曲自娱,但恨故事少耳。近日坊间兴起的评话,倒有些意思,若能截取几段,改以雅言,未必不能新成一派。” 蔡国熙听了道:“好游公说的是,这些评话不可以乡言俚语视之,吾观其要旨,乃有团聚人心于国族,区别华夷之意,主其事者或有深意焉。” 高拱听了,不知他们在谈论什么,蔡国熙跟他解释了几句。高拱听了笑道:“此必为今上所设计,荆人计不及此。” 众人听他判断这评话的流行竟是皇上主导,都觉得匪夷所思,忙问其故。 高拱在帝国最上层多年,故能以一叶而知秋。见问笑道:“汝等看了‘平台召对录’和大阅京营之邸报乎?吾观今上之志不小,或有并吞四方之心,这些评话不过是做些准备——日后这兵事少不了!” 众人听说,面面相觑道:“国朝之赋税,仰给东南,此时已不堪其重负也,若再起兵事,如何是好?” 高拱闻言冷笑道:“皇上天纵其能,圣谟深远。当政之荆人也属老辣之辈,焉能不实国库而举兵?吾料不出三年,必丈量天下,并申‘一条鞭法’!” 在座的一听,心里面直打鼓。大伙儿不害怕一条鞭法,因为都下台了,也没有利用加征搞小金库的需求。但真如高拱所言,当政要丈量天下的话,那可要了亲命了。 高拱又言道:“若我为当政,除此两条之外,还要兴革盐政——勋贵蠹官,把持盐引,将国税尽数贪入自家,没一个不该死、该杀!”说完,峥嵘之意尽显。 席间有客人听了道:“张江陵未必不为之,我有一友乃福建巡抚刘尧海之幕僚,来信说朝廷今年要大兴晒盐之法——这盐政之兴革,可能近在眼前了!” 第五十七章 盐政(上) 紫禁城武英殿西暖阁内,仍是内阁、司礼监加户部的小会。 京营大阅之后,朱翊钧更加主动的介入到朝政之中。其介入手段,就是利用后世自己烦的要死的“开会”。凡有重事,必与内阁、司礼监及相关部司开小会;若有大事,则议于朝会众臣。 因此自万历二年以来,朝臣明显感觉每三日一次的早朝时间变长,礼仪性质越来越不明显。一件大事研究到午时,所在多有。 这还是朱翊钧和张居正等先开了小会,统一了重臣思想的情况下。若无事先小会,时间更长。 两个月下来,张居正先受不了。他本身各项事务就多,两三天内就要抽出小半天时间陪皇帝开会,为了在开会前不掉链子,他还要在皇帝的小会之前开一个和部司之间的小会。再加上张居正还要参加经筵等礼仪诸事,办公时间越来越少,加班时间越来越长。 因此,他已经上书皇帝,建议增加阁员,朱翊钧表示乐见其成,并许廷推。 此次小会,乃是朱翊钧听取户部尚书王国光关于盐政的汇报。 缘起为巡视直隶御史条陈盐法六事,奏章中讲了此时盐法中几个比较要命的问题: 一是盐场灶丁大量逃散,盐产量连年降低; 二是户部滥发盐引,导致部分盐引无法支取,只能排队等候,严重影响盐商开中的积极性; 三是官盐市场管理失控,各盐商到处乱卖冲击市场; 四是户部已经发了盐引,朝廷、内廷仍设盐关征税,标准不一,导致盐商成本加大,买引销盐积极性更低; 五是官盐根本卖不过私盐,多地出现了官盐滞销的情况; 六是私盐打击不力,导致官盐销量锐减。 张居正见奏章后,料定朱翊钧的脾气必然要开会的,早早就通知户部做好准备。果不其然,旨意三月初二,在武英殿议事,讨论盐法事。 户部尚书王国光字汝观,号疏庵。此人绝顶聪明,明清两代财政所本《万历会计录》即为他主编。 这家伙乃嘉靖、隆庆、万历三朝政坛中一奇葩。虽然能力出众,但私德不修,性好渔色,是一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人。半辈子屡遭弹劾,罪名为任人唯亲、鬻官黩货、损公肥私、私德不修等罪状,从品德上看好像个败类。但因为能力出类拔萃,时间不长总能恢复官职。 此时他向朱翊钧汇报了全国盐政情况,并对户部滥发盐引的缘由进行了解释。他说主要原因为太仓银数不足,不得已多发十万弥补亏空,这才被御史揪住了小辫子。其他情况,御史说的都对,但积弊已久,户部只能从盐法事管理、打击私盐等处下功夫,并另请皇帝裁撤派出去收盐税的中官。 此事朱翊钧不知,闻言问司礼监掌印张宏道:“去年中官所收盐税多少?”张宏回道:“回皇爷,总计八万六千余两。”朱翊钧听了冷笑,张宏额头见汗。 朱翊钧道:“回头你把仍在外收税的——不仅是盐税,都列出条目报给朕,等朕处断,这收盐税的,都让他们回来!” 又扭头对陈矩道:“此事汝知道否?”见陈矩点头称是,朱翊钧道:“将这些中官收税期间中饱私囊情状都挖一挖,若有那廉洁奉公的,朕亲自予以褒奖!” 说是要褒奖,那语气和脸上的神情可不是要褒奖谁的样子,陈矩心里有数,大声应了。 张居正见皇帝这般做派,即知道他又要大动杀伐。这皇帝励精图治,未正人先正己,雷厉风行。 这年前年后,在内廷排在前列的大太监如御马监梁永和张忠、尚食监太监穆进德、内承运库太监崔敏等都被挖出贪渎等情,被罚赃逐出宫,震动宫闱。 内宫诸人最会看风色,知道风向。朱翊钧平时不饮酒,不嘻玩,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锻炼和处置政事,众内宦都知道这是少有的明君。因此幸进之徒远离,正义之士多附,这以身作则之功,顶的上朱翊钧自己说一万句。 朱翊钧也不是一味苛厉,对陈矩、张鲸、张诚等尽心办差的,也经常赏赐,而且按例荫其侄亲等入国子监或给锦衣百户等政治地位,如此半年多时间,内廷渐渐归心。 王国光这家伙也会察言观色,此时见朱翊钧处置了自己人。他立即将一百年前的老老前任拿出来顶缸道:“皇上,从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取消纳粮到边为纳银取引后,我朝之盐政即彻底崩坏了,此时纵然管的一时,时间一长,还要出问题。” 因皇帝年纪小,户部刚提拔的右侍郎郭朝宾向朱翊钧解释道:“皇上,国朝初期,朝廷实施开中法。盐全数官产,盐商需向边军缴纳粮草,才能获得盐引,有引才能到盐场支盐、售盐。” “此为三利之事也,一则边军粮草无须朝廷征收转运而自足;二则商人为节省转运成本,自召游民到边境垦荒,此为商垦。另还自筑墩台堡垒,并设报警台、巡逻队,为官军耳目;三则朝廷官盐行销天下,无涩滞之忧。” 参会的户部左侍郎陈瓒闻言也慨然奏道:“皇上,太祖八次北征,成祖五次北征,国中并无沸腾,开中法居功至伟!” 朱翊钧以前知道开中法,听到此处问道:“如此良法,后来如何崩坏呢?” 王国光直言奏道:“回皇上话,一则勋家国戚侵占,持引支盐,导致开中盐商只能等盐——此为守支,弘治二年时,有盐商居然拿出五十年前的盐引支盐,可见守支盐商等盐之苦!” “二则成化、弘治时,边关安宁,开中较少,盐场之盐滞销。当时朝廷变开中之法为余盐买补,盐商可用银直接买盐场之盐,此为叶淇变盐法之首因。” 张居正打断王国光话头,说道:“第三条我来说罢。皇上,叶淇用盐引折色之法时,当时盐价高而粮草价低,利差五倍以上,盐商获利颇丰。两淮之盐虽居天下之半,但盐业尽为陕西、山西等北人所持,为当地官商妒羡。叶淇淮安人也,大倡盐引折色,其不知朝廷转运粮草之费,数倍于盐引折色之所获乎?臣以为其私心甚重耳。” 听了两人说古,朱翊钧基本明白了盐政崩坏的初因。乃问道:“以汝等之见,此时朝廷要改盐法,应如何做来?”王国光看了张居正一眼,未敢直言。 张居正肃容回道:“皇上,臣主政两年来,朝廷每年发引,仍按盐场产盐本数。因盐引可以买卖,加上历年积弊之下,未支盐引十之七八都在权贵之家,他们持引生利,盐商只能受其盘剥或另行向户部购买盐引,致使盐引超发,此为大弊之一。” “而私盐之利,也在富商巨贾,世族土豪之家,其‘结党朋、操利器,与官司捕役抗争夺利’,地方难制,此为大弊之二。” 两条说完,朱翊钧脑门上已经沁出汗来。此时王国光突然跪地奏道:“臣查两淮运司去年称过引盐一百余万,商人所缴纳截角引目不足十分之二,其余尽数被侵占——若不兴革,大明危矣!” 第五十八章 盐政(中) 后世常有人说明亡于万历,也有说明亡于嘉靖的。其实抛开明代祖制和封建社会自身劣根性不谈,从政务实操层面上来说,明代灭亡的第一个多米诺骨牌,是叶淇推倒的。 在盐法初坏之时,弘治帝若能头脑清醒,明白开中之法对明朝边防的重大意义,就不会被叶淇忽悠改为盐引折色,而应该反向解决开中法出现的问题。 改了盐引折色后,直接带来的三个破坏性后果:一是朝廷虽获得了年入百万两银子的短利;但数年之后彻底崩坏的开中法让九边粮草转运成本激增,最后增加到数千万两以上。到崇祯时,虽狂加辽饷,仍杯水车薪。 二是商垦荒废,致使边地粮价高企,形成恶性循环。九边日益高涨的粮价导致财政枯竭,而被财政枯竭压垮的朝廷继续搜刮民间,最后积重难返。 三是继续加重了边防和内地的吏治腐败。盐引折色之后,自弘治帝以降,皇帝大肆滥赏盐引,再加上九边文官、武将偷卖,户部发引前被请托等等,导致盐引大量集中在权贵豪商之家和内廷大珰之手,他们都将持引获利视为平常。开中取引的正经盐商守支多年,破产者数以千计——朝廷付出了盐利流失和边防粮草自行转运的双重代价,仅仅富了这些食利阶层。 因此,万历初年的有识大臣例如王国光这样的,向朱翊钧喊出“大明危矣!”这样的振聋发聩之音,就不足为奇。 朱翊钧听几个人细细讲解了开中法崩溃的危害之后,心知盐政兴革的越早,朝廷财政失血的情况就会改善的越早,对以后的改革其利甚大,不容怠忽。 理了理思路,朱翊钧问道:“弊端已知了,如何兴革?”说完,目视张居正,看看这能臣有什么好办法。张居正则示意王国光,让他回奏。 王国光道:“臣等商议了,有向前、向后两法。向前则比叶淇变法更进一步,用‘窝本’之法,逐年消化掉未支盐引,重鼓盐商之心;向后则利用今年晒盐,产盐量大的时机,将未支盐引全数兑付,退回开中之法!”说完,细细解释何为“窝本”之法。 窝本之法在原时空由袁世振在万历四十五年提出,但此前朝廷已经讨论多年。以王国光之能力,此前已知皇帝要兴革盐政,脑花儿一冒泡,就得出了和袁世振同样的办法: 将天下所有盐引(未支)和新发的分为十纲,每年一纲为旧引,另外九纲为新引,称为窝本。九纲新引由商人直接向盐场收购运销,从此朝廷不收盐。收买和运销权都归于盐商,盐商的窝本可以世袭。 这种方法针对的是朝廷盐场壅积——晒盐增加后的必然结果和盐商守支的现状,一举解决了官盐销路和盐引积压问题,只要加大打击私盐的力度,除了九边粮草问题未解决外,基本解决了现存问题。 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将积压的盐引分多年消化,权贵豪商不至反弹——算是将此时盐利的灰色分肥合法化。 王国光将窝本之法细细讲了,朱翊钧听明白后,问道:“朕有几个问题。” “一是天下盐场总产量多少斤?灶丁户数和口数多少?今年全数晒盐,预计增加产量多少斤?积存未支的盐引有多少?” 王国光等情知免不了此问,早有准备,此时回道:“皇上,万历元年,全国产盐四万万九千余万斤,有灶丁一百二十六万八千有奇。” 顿一顿道:“此时未支盐引户部不能全部掌握,从嘉靖元年开始统计来看,计有四百二十万小引,八万万五千余万斤。” 听王国光说产量居然能达到接近五亿斤,朱翊钧心里有了数,示意他接着说。 王国光又奏道:“按皇上去年的旨意,此际两淮、两浙、福建、广东等盐司应在兴建晒盐滩场;山东、陕西、四川、云南等地,到今年六月,有条件的,都把煎盐转晒盐。若督促得力,臣估摸着或能增产一倍。到明年年底或能到十五万万斤。”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问道:“晒盐场兴建过程有何难处?” 王国光回道:“回皇上话,各地晒盐场皇上都派了去年已经学会晒盐的中官和匠户指导,选址平滩,立闸引水都没什么问题。唯有工程浩繁,各地盐司无银米、工料可支,或有为难者,恐不能如期完工。” 朱翊钧听了,对张居正道:“盐场之兴革,为万历二年之头号工程。老先生随后要发朕的旨意,让属地官员全力以赴,保障支援。另外,朝廷要立即派钦差查看,督促各地加紧施工,若有怠玩的,严惩不贷!”张居正应了。 朱翊钧又问王国光道:“年产近五万万斤,此时盐价多少?” 王国光道:“回皇上话,盐价由引价定,引价由米价定,米价由边防远近而定。万历元年,九边淮盐引价大致为一小引二百斤半两银,按官文算大概四斤盐七文钱。此为盐商取盐之本也。” 张居正此时接过话头道:“但盐商取盐后,加上运费、钞关之费和额派摊加,至京师售卖时,盐价大概三十官文一斤。其他地方,视离盐场远近不等,低者二十官文,高者二、三百官文一斤。” 朱翊钧听了,惊呼道:“最高接近半两一斤?”张居正点头称是。 朱翊钧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心里面抓心挠肝的想打人。冷笑问道:“就算三十文一斤,百姓吃得起吗?!” 张居正等大臣通通默然。朱翊钧冷静了一会儿,又问道:“半两一引,盐税多少?” 见皇帝问的逐渐深入,王国光目视张居正。张居正回道:“回皇上,每小引盐价中,二钱为税。去年发引二百四十五万,折色和开中加起来,朝廷共收一百一十万两,约为太仓银之小半。”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又问道:“盐场产盐,每斤盐本钱多少?” 张居正道:“皇上,盐场产盐乃灶户之征课,朝廷没算过灶户煎一引盐成本多少。” 王国光接话道:“皇上,臣因兴趣,自家倒是算过。每一大引计人工、柴薪之费,各盐场虽然不等,但平均计银约六分,每斤约一文出点头。” 朱翊钧心算了一下,问道:“盐商四斤七文从盐场拿盐,剩余半文哪里去了?以五万万斤计,一年三十五万两!”众臣又默然。左侍郎陈瓒想回说养盐司官、兵,回头一想这些人都有俸禄、饷银,又把那话儿吞进去了。 朱翊钧听了半天,心里渐渐有了决断,但决断之前,还是先问张居正道:“老先生如何看?” 张居正沉吟道:“若用窝本,诚为良法。然则九边之累无有了时;若仍开中,旧引尽支,盐价必大降,盐商无利可图,仍开不得中也。难!” 第五十九章 盐政(下) 张居正虽说难,但仍提出意见道:“以臣之见,边镇粮草,不以报中为重,百年多矣。世宗时虽暂复开中,禁止余盐,坚持不到一年,仍复旧观。” “当此际若尽支旧引,以开中之法解决边储,必要抬高盐价,令报中之商长途转运仍有利可图,此举与皇上欲大降盐价之愿相违。臣以为不如更进一步,用窝本之法,先解决官盐壅积问题。” 朱翊钧听了点头,问道:“然边储之事如何解决?” 张居正道:“国初之时,边储以军屯粒子粮、草为主,民屯、商屯、开中次之,地方支应再次之,而京银犒赏不过锦上添花。时至今日,军屯、民屯之法大坏,商屯、开中也无力支应,边储多靠边省大户转运,民苦甚也。京银占边储之重逐年上升,或如疏庵所言,朝廷财政危矣。” 顿一顿,面现厉色道:“边镇军屯、民屯之法大坏,究其原因,无非勋官豪势侵夺占种,豪强嘱托官府将屯田擅改民田,屯管侵占,屯丁困于科索、剥削,贫乏逃亡,田地抛荒等等之弊,若复国初之政,难度虽然不小,但不比全面恢复开中阻力更大。臣请皇上下定决心,清丈土地,先从边镇始!” 见朱翊钧面现凝重之色,张居正一鼓作气补充道:“皇上,此难逢之良机也!一则盐产大增,或可化解多年积引,勋官豪势乐见;二则俺答互市有年,边境无虏患,正为大兴军屯之良机;三则皇上才行杀伐,勋贵豪强正股战栗栗,不敢作杖马之鸣!而窝本分利,可行分化之策——此正当其时也!” 朱翊钧闻言大悦,对王国光等道:“汝等见识否?此老成谋国之先生也!”王国光等那头点的如小鸡啄米一般,都跟着赞叹,张居正起身逊谢。 王国光跟着奏言道:“皇上,行窝本之策,纲商世袭有垄断之忧,且盐价不为朝廷所控——此为弊端也。另盐利巨大,不免引起纷争;既然盐场产盐之数倍增,臣以为不如以十年为限消化旧引。十年之后,另招纲商,换成新引,庶几可稳定盐税,并控盐价。” 朱翊钧听了点头,对张居正道:“疏庵总理户部,井井有条。《会计录》编纂虽未完,朕观之仍为之击节。王尚书可称‘计相’也!” 王国光身上骨头轻了二两,脸色涨红,呼吸都粗重了。觉得被皇帝一赞,爽处不下于床笫之欢也。张居正听了朱翊钧的话,心中有数。 朱翊钧又转过话头道:“然则行窝本之策,盐利多数为纲商所有,朕所不取也。吾想了一法为‘许可证’制度,说出来大家参详。” 张居正等听皇帝有新法,都竖起耳朵听着。结果朱翊钧第一句就突破他们想象力的极限:“朕想把天下盐场分散承包!” 张居正等耳边如同放了个爆竹,吓了一跳。因皇帝未讲完,耐着性子听着。 朱翊钧道:“各场盐司仍为管理衙门,但职能改变,不再管盐之生产,仅发证许可——将盐场分为小块,招商承包,可为盐商永业。无许可证产盐的,悉治重法!” “如此以来,将无有官盐、余盐之分,盐商随意产卖,将盐税尽数纳入‘许可证’的承包费中,也断了余盐偷税之弊。” 张居正先不和皇帝算账,仅揪住一条问道:“如灶丁何?” 朱翊钧道:“现今天下灶丁,晒盐之前,种地缴纳盐课的已居其半,朝廷所获几何?若都晒盐,还有一半要分流出去,不如由承包盐商自行雇佣,无业的都发粮种耕牛,转为农户!” 张居正等听了,都被朱翊钧的脑洞给败的不知说什么好。各个嘴角抽动,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接着道:“既然‘许可证’之颁发为盐商世袭永业,其必然想尽办法,提高产量以图获利,如此一年何止十五万万斤?届时,盐价可真要便宜如土了!” “这是盐业生产之‘许可证’,另外还有盐业销售之‘许可证’,将全国之州县、按离盐场之远近,划为不同销售区,每区选三家销售商,由属地衙门再颁销售‘许可证’,同样将售盐之税纳入许可证之中,作为地方收入,地方可自行支配。这类许可证么,就不世袭,地方可每隔几年用拍卖之法,价高者得。” “朝廷在各地设平价仓,并设盐价最高限。设巡盐御史官,发现某地盐价波动,扰乱民生时,由平价仓出盐平抑市价。” “如此一来,朝廷盐税不失,地方有税进账,于生民而言盐困纾解,而盐利则尽归官府,这法子怎么样?” 张居正听了,心里反复思量几遍,越发觉得皇帝的法子面面俱到,比窝本之法要高出数筹。要是皇帝平时写字写的好之类事,他往往拍个马屁。此时嘴上不说,只是在心里写个“服”字。 王国光总计天下,觉得这“许可”之法何止可用于盐业,若茶、铁等国计民生之用都用许可证之法,真是“不加赋而国用足”了! 左侍郎陈瓒问道:“皇上,若用许可证之法,朝廷不再发盐引,旧引如何?” 王国光此时已经通盘想透,未等皇帝回答,即回答道:“可按市价将旧引折银,在发放盐场许可证时计入,如此朝廷不费一文,即可消化旧引。” 朱翊钧点头,又道:“每年盐商按证缴税,此税率朝廷可调——若盐场遭受灾异时,可减税乃至免税;若连年丰产,则加税。用以调控全国盐业生产。” 又接着道:“盐场许可证颁发后,准许买卖。若有盐商绝嗣或转业,准许其买卖许可证,到盐司办理转户即可,官府不得干涉。” 最后道:“销售许可朕不担心,盐场许可证管理之要为豪强之家,滥占滩涂,无证或超额生产——如此盐税又流失了,盐司之设,即为此用。” 张居正笑道:“如此朝廷也不用养许多盐政官、兵,臣估摸着裁掉大半,剩余的管这点事,仍绰绰有余!不知能省多少国帑?”说完,又哈哈大笑。 右侍郎郭朝宾插言道:“皇上,这运输转卖的,可用许可?” 朱翊钧道:“钞关、加征之设,为盐价高企之重因。可用印花税法,盐场出盐时包装上贴上印花,凡有印花者,一律不得加征过关之税!朝廷通过控制印花,一方面能掌握各场产量,另一方面,印花要转运的买,算是运输环节的税收了。”接着,又解释什么是印花,众臣听了,唯有五体投地耳。 朱翊钧最后说道:“老先生适才说丈量土地,先从边镇开始,朕同意了。可放出风声——若勋贵之家积极配合清丈的,在盐场许可证发放时有优先权,庶可收分化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