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雾》
1 重逢
夏末夜晚,困雀山暴雨如注。
山路湿滑,林惜岚小心地徒步,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勉强走着,运动鞋鞋底沾上厚重的泥泞,每一步都迈得艰难而谨慎。
急雨声下,缠绕的雾气流荡,郁葱的林木翻滚出清新的凉意,驱退了盛夏的热潮。
这场雨来得突然迅猛,山路一旁的峭壁不时有碎石溅落,林惜岚想起当地的新闻,几乎年年有人没能走出这条路。
温凉的玉佛熨帖地从脖颈垂下,她下意识隔着冷湿的衣料触碰了一下,豆大的雨滴斜飞砸在她的脸上,飘摇的雨伞被风刮起,连带着人差点被掀翻。
呼刮的雨声里,山上老人的诉苦如在耳畔,林惜岚鞋底的烂泥重逾千斤,这一趟比想象的还不容易。
她用袖口擦了擦手机屏幕——21:04。
电量早已变成红格,5%。
林惜岚把它揣回了口袋,长叹一声,在簌簌叶声中打了个寒蝉。
这是西南边陲高山的一支余脉,多年来它始终寂寂无闻,被世人所遗忘,直到它一次次顽强地霸占上重点贫困村名单。
穿过潇潇雨幕,林惜岚抬头,看见了不远处依稀亮起的路灯。
山路逐渐变成石子路,然后变成一小截水泥路,通向困雀寨唯一的乡村小学和村委会的砖瓦房。
然而此刻,早该熄灯的村小灯火通明,操场前还多了一辆溅满泥水的面包车。
不等林惜岚走近,夹杂着苗语的乡音热络传出,里头一时间可谓人声鼎沸。
门外有人注意到她,音量霎时提高了八度:“林老师回来啦——怎么淋成这样咯?”
“林老师这是去哪了?回来得正好……”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下,林惜岚一边慢吞吞地把雨伞叠好收起,被打湿的衣物紧贴着皮肤,粘腻得让人皱眉,风一起,嗖嗖的寒意便止不住。
然而她并没有打断对方,只顺势问起里头情况。
相熟的村民眉飞色舞,倒豆子似地全说了出来:“以后你这又要热闹起来咯,上面派的第一书记到了——本来是要明天白天到的,一提前半路就撞上这么场暴雨,那四个轮子听说差点没翻在路上,村支书吓得啊,这不村委人都接风了……”
“小林老师怎么还不进来?”屋内又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林惜岚听出是村支书杜志良,和村民摆摆手,无奈地抬脚跨进了门槛。
她的运动鞋已经完全被山路毁了,裤管也沾着泥泞,走到日光灯底下,一身的湿漉狼狈才被收入眼帘。
“哎哟怎么搞的——”村干部大惊小怪地叫唤,林惜岚只客气一笑,抬头却撞入一汪湖泊似的眼瞳。
恍若窗外暴雨也无法搅乱的幽深,又仿佛是真正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天边突然传来了轰隆的雷声。
林惜岚顿在原地,她的头发全湿着,发丝粘腻地贴在脸颊和脖颈,目光凝固地望向堂屋中央的人。
眼睫毛上汇聚的小水滴猛地砸落,让她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平常少见身影的村干部们正七嘴八舌搭着话,一口一个亲切的“小赵”问候着寨里的新客。
村支书热情地向新书记介绍起林惜岚。
“这是我们老支书的女儿,京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现在是特意回乡支教的老师……”
类似的引荐早已不是新鲜事,但这回村委却热情得过分。
村支书推搡着林惜岚往前几步,然而她的脚却像被钉住,把泥水印牢牢锁在了原地。
“说起来,小岚和赵书记还是校友呢!”
村支书铺垫许久,终于把这曲折的关系洪亮地点了出来,期盼着新书记给出点亲近的回应。
风凉丝丝的,林惜岚能感觉到有视线落在她的头上、身上。
她大脑混沌,淋过雨的脸色惨白,张口发现自己丧失了语言能力。
“确实是校友。”
新书记的音色咬字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一口试图收敛的京腔,尾音总是止不住微微上扬,林惜岚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这声音,偏偏来人分毫未变。
她没有接话,村委会的人忙不迭吹捧起来,目光所及的一切逐渐清明。
“这不巧了!都是高材生,京城大学那可是顶尖尖的学府,我们这小地方这些年也就出了这么一个,惜岚啊——”
林惜岚在屋外时冻得麻木,这会儿进了室内,反而觉着寒气愈发瘆人,鸡皮疙瘩直往上冒。
“你宿舍旁边那间不是还空着的?小赵以后驻村就住那了。”
这是惯例安排,她也是借住,村委的人只是通知她。
林惜岚敛眉,终于吭了声,算作应答。
新书记望向她,语调低沉:“林老师。”
同样的称呼,但和寨里人截然不同的口吻,带着斟酌,带着试探,最后转圜道:“好久不见。”
林惜岚目光涣散了几秒,来人身姿高挺,衬衣袖口微卷,发丝沾了些细小的水珠,模样一如往昔,不是重名。
她眉心皱起,几秒后没忍住偏头掩口,不客气地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赵雾有些失笑,林惜岚却顾不上回话,懊恼地摸了摸发红的鼻尖,不等人叫住,便逃也似地溜进了内里的宿舍。
村支书和旁人交代完话,注意到这边动静,有些意外:“林老师怎么这么快走了……”
赵雾轻叹:“是我唐突了。”
村支书自然不接这话,感慨道:“惜岚这孩子打小可怜,要是她哪里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您别计较……”
木门关上也不隔音,林惜岚脱下了深色外套,用力地拧出水来,外面的声响若有似无地飘进,她面色寡淡,伸手去接水,开水壶倒了又倒,最后只流出几滴凉水。
困雀寨穷乡僻壤,村小不过是个破旧平房,宿舍条件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鸟笼一般大小的水泥宿舍房,生锈的铁栏杆上下铺,上面一摞摞摆着杂物,窗边的老木桌刻满时间的痕迹,四面的白色墙漆陆续剥落,发潮地从角落里伸出墨绿斑驳的霉斑。
林惜岚没空感伤,也没空抱怨困苦。
她换好了干爽衣物,勉强擦了及肩的黑发,迟疑片刻,还是拿着保温杯出了门。
外头的村委会成员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支书在和赵雾谈话。
支书抽着烟斗,叫住了林惜岚:“去烧水?”
林惜岚停步应是,杜志良叹气:“这大晚上的,注意安全,这些天啊一定想办法把热水器给你们装了。”
这话从林惜岚住过来第一天村委就在说了,但奈何困雀山穷得响叮当,有心也无力,一拖再拖,林惜岚早就不抱期待。
“没事杜叔。”她知趣缓和道,“您先忙村里其他事吧,这个不急。”
赵雾抬眸多看了她一眼,她却目不斜视,径直去了屋外的柴房。
村小没有热水器,灶台后成捆的干柴被取下,林惜岚熟练地添柴点火,往大锅里注水,盖上木盖后便开始等水开。
她搬来小板凳坐在烧火灶口前,头顶橘黄的灯光与面前橙红的火光交映,灯泡一闪一闪,映得白皙面容上的阴影忽明忽灭。
门外的雨变小了些,柴火噼啪的暖意从掌心蔓延到身上,也烘干了发尾。
身上的粘腻感丝毫未消,以往从不放在心上的小事,今晚莫名让人生出几分极端的烦躁。
林惜岚不喜欢雨天,尤其是困雀山总预测不准的暴雨。
雨势转小,木窗檐的水珠串嘀嗒落地。
她双手撑着脸,手臂立在膝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炕中噼里啪啦的火花星点。
——赵雾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柴扉扣响,门檐太低,他微曲着身,一身简约的衬衫休闲裤堪称光鲜模范,本就不大的空间瞬间局促了起来。
木门的油漆不知道多少年前涂的,已经完全卷翘剥落,露出毛扎的里料。
关不上的朽木门在他的指节间颤动,拼接的木板抖了抖,差点当场散架解体。
木料哗啦一声,赵雾素来游刃有余的面孔第一次浮现出窘迫。
林惜岚闻声侧头,闷声开口:“不用敲门。”
柴房的地是干泥土,房梁上的灯泡电压不稳,电线裸露着垂下,旧电热水壶空荡地闲置在爬满黑垢的老木桌上。
赵雾打量完毕,望向那口大锅,拿不准问:“在忙吗?”
林惜岚一直盯着火光的头低了下来。
只是看着火势,忙自然是不忙的,但林惜岚向来捉摸不透他的意思,这会儿只兀自垂眸。
颈前的红绳玉坠熨帖地收在浅色圆领上衣里,随着她前倾的动作轻微晃动。
良久压抑的沉闷后,林惜岚忽地发问:“今晚上山的路吓人吗?”
刚一问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外面的雨声渐渐地小了,但土路依旧泥泞滑湿。
赵雾顿了一下,皱眉回:“路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
盘山路水泥只修了几公里,其余要么只填压了鹅卵石,要么就是纯土路,中途暴雨冲刷,这一路四轮车不可谓不惊险。
吓人也确实是吓人,毕竟意外之下,人人平等。
这问话恍若关怀,赵雾神色稍缓,正要继续出声,却突然被林惜岚截断。
“赵雾。”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叫他全名。
“你不该来的。”
林惜岚抬头,直盯盯凝视着他。
赵雾不像自己,他永远有选择权。
片刻的沉默。
赵雾:“为什么?”
“你不适合。”林惜岚脱口而出,旋即绷紧抿直了唇线。
赵雾回以凝视,口吻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什么样的人合适?”
火舌噼里啪啦的声音盖过了屋檐的水滴声。
林惜岚忽地笑了一下,觉得这样较真的对话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天真。
她笑意渐淡,恍惚间想起在京城时,周宴也这样问过她——那什么样的人合适?
一字不差但截然不同的问题,林惜岚从坐着的板凳上站了起来。
赵雾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唇角微微下压,像是有些伤心:“看来林老师对我有些误解。”
他姿态坦然,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林惜岚久违地记起了这种叫人难以招架的气场。
锅里的水咕噜冒泡,沸腾涌动起来,寂静中,她偏头道:“水开了。”
氤氲的水蒸气升腾而上,像是雨后林间晨雾,迷人视线。
林惜岚没有搭话,但止不住地走神,
或许是热蒸汽太旺,又或许是分心,她舀水的手颤了一下,水瓢溅落,缩手再快还是被迸溅的开水烫到,手背几乎是瞬间红了起来。
赵雾眼皮一跳,利落地将人从开水锅前拉开,环顾四周后眉心拧起:“水龙头呢?”
“没有自来水。”林惜岚迅速冷静下来,语速不变,“冷水在缸里。”
借着橘黄的灯泡,赵雾看清了她右手虎口处的一片发红。
下一刻,她的手被浸进了冷水桶里。
赵雾捡起了水瓢,舀起水缸里的山泉水,倾倒在了林惜岚的手上。
一瓢又一瓢,他单腿半蹲着,眼睛盯着她手背的红印。
林惜岚垂眸,五指在水桶中尝试抓握伸展,冷水不断浇淋下来,疼痛和肿胀后知后觉袭来,然后被冰沁的水温抑制住。
桶里的冷水过半,赵雾重复舀起来,不厌其烦地冲洗着那烫伤。
而在林惜岚有限的认知里,这位京大的风云人物实在不算什么耐心的人。
她把手往桶底沉,委婉道:“我自己泡着就可以了。”
赵雾凝眸看她:“烫伤要用流水冲洗,你不知道吗?”
头顶的灯泡又闪烁了一下。
手上溅到一点开水或油星在乡下干活是常有的事,甚至都称不上是受伤,林惜岚自己都不会慎重对待。
但赵雾单手探进冷水中,重新抬起了她的手腕。
“林惜岚。”
这是赵雾今晚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
“依我看,你更不适合这里。”
他尾音微微上扬,捏紧了霜雪似的皓腕,人前素来端方持正的面容,此刻竟流露出几分不经意的冒犯。
2 村小
林惜岚无意琢磨赵雾的深意。
她的视线落在桶里漾动的清水,挣开了按在她腕上的大手,语含嘲弄:“我就是在这山里长大的。”
他又凭什么给出“她不合适”的判断?
林惜岚不以为意地起身,甩干手上的水渍时,无端地想起了以前。
比去京城念书,遇到赵雾更早的以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家用的都是这样的土灶台,爸爸在炒菜,妈妈一边添柴一边和她聊天,爆炒炸响的油烟呛人,说话必须很大声地提高音量,林惜岚坐在熏得焦黑的墙壁旁,很认真地选着柴木。
夫妇两人在寨里都是大忙人,抽不出时间陪她一起吃饭也是常事,后来初中,家里终于决定在镇上定居,灶台换成了煤气,接了自来水管,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
林惜岚甚至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拨开水龙头,发现另一边出热水时的惊讶,在过去的十来年里,她洗澡的方式都相当原始,一度让她很嫌麻烦。
他们搬出来了,但她每周还是回困雀山。
她的爸妈是怎么也拗不过的理想家——这是林惜岚同这一切和解后对他们的称呼,如果不是理想家,又怎么会在这深山一守就是几十年呢?
从步入青春期开始,林惜岚时常质疑,时常怄气,她不喜欢大山,不喜欢各种粗俗方言混杂的叫骂,不喜欢棚顶的老鼠和路边的蛇,不喜欢那条坑洼危险的土路,她对落后的故乡充满逃避和疲惫。
她不理解,为什么最爱她的爸爸妈妈宁肯让她一个人寄宿在外,也不肯往外走一点陪她。
雨夜的水滴声不断,梦里的画面颠倒混乱,林惜岚半梦半醒睡不安生,起床时,天边已经吐了鱼肚白。
宿舍窗前的旧木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摞书,上下铺的铁栏杆已经生锈,掉漆的木门不时被风吹出咿呀声响。
雨后的山里起了浓雾,漫山遍野笼罩在氤氲中,林惜岚洗漱后出门,视线越过走廊,看清了正对面的村小操场和升旗台。
右手虎口显眼的红印提醒着林惜岚,昨晚不是一场梦。
雾气清透,破晓的天光里,她一眼望见了起得比她更早的赵雾。
他半弯着腰,正和一大早来上学的小孩聊天。
“林老师。”女孩约莫八九岁,身材矮小瘦弱,脸色是营养不良的蜡黄,看到熟人后拘谨地想往她身后躲,不敢和赵雾说话。
“金晶!”林惜岚却扬起一个饱含活力的灿烂微笑,用手帮她梳起那枯草般的发黄短发,“今天你又是第一个到校的。”
她一边帮她重新打理了头发,一边夸奖她,这孩子是留守儿童,家里就剩一个爷爷,刚开学那几天,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头发了,虱子密布,林惜岚用药皂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去除,梳顺到最后还是把头发剪了。
金晶眼睛都不敢看人,衣服早就洗得发白了,袖口还有一个破洞,这会儿走山路上来,又不可避免地踩了一脚的泥巴。
“路上还滑吗?有没有摔跤?”林惜岚拍了拍她沾上污泥雨露的旧书包,得到否定回答后才稍微放下心来,全然没有在意一旁存在感强烈的新书记。
赵雾站直了背,找到间隙打招呼:“林老师早。”
林惜岚笑容下意识收敛了,客套着回礼几句,昨晚两人道别得生硬,她至今还没消化完赵雾上任困雀山扶贫队长的事实,分寸尤其拿捏得叫人心烦。
她想过他或许会走上从政的路,却未曾料到他们会在这深山重逢。
赵雾换了身休闲装,看不出款式名牌,穿在他身上质感尤佳,最显眼的还是别在左胸的一枚小巧党徽。
林惜岚客气得近乎恭敬,他却不吃这套,轻笑回:“林老师叫得太生分了。”
她没有像昨晚一样喊他全名,而是代以职位。
“以前怎么叫的,现在就怎么叫。”赵雾挑明得很坦然。
这种坦然——总是有意无意地刺痛到林惜岚,她回的时候笑了一下:“赵队长太大度了。”
她以前是怎么叫的?林惜岚不记得了,她也不认为他是念旧的人,况且他们之间实在也没有多少“旧”可以念。
赵雾没再纠缠,瞥向她的右手,不等询问,林惜岚主动道:“烫伤已经好多了,多亏了您昨晚处理得当,谢谢。”
末了,她觉得生硬,再次补充:“非常感谢。”
这话是实话,烫伤面积并不大,也没有起水泡,除了一点红痕外算不上严重。
赵雾又要开口,一直缩小存在感站在原地的金晶肚子突然不停咕噜,发出响亮的肠鸣声,林惜岚顿感解脱,拎着她往小食堂走,“昨晚回去有好好吃饭吗,吃的什么?”
小女孩忙不迭点头,然而脸涨红了也只憋出几个字:“吃米饭……”
剩下赵雾独自绕着村小观察了几圈。
来念书的小孩们陆续进来,村小实在太小,没有门卫甚至没有像样的大门,平房但占地面积也不大,涂着半高绿漆的教室里稀稀落落坐着几十个小孩,大部分是女孩。
几个小孩把冒着热气的馒头抬了进来,林惜岚在分早餐牛奶。
赵雾注意到纯牛奶是散装的各个牌子,不像统一进货的。
时间一到,林惜岚便去手动敲响了廊顶的铜钟,几个学生就自觉捧课本早读起来,更多的孩子则还在打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小班长纪晴晴不满地站出来维持纪律,稍微安定,林惜岚便带他们翻开书本,在黑板上布置起早读任务。
但总有那么几个孩子趴着睡觉,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水杯,或者桌椅下脚步乱斗。
走廊外,赵雾听着零散的读书声,问:“这是全部的学生?”
一个教室内四十来个小孩,手里的书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各不相同。
林惜岚不看赵雾,只答:“还差一个到齐。”
昨晚她淋了一身雨,爬了大半天崎岖山路,也没能让那家人回心转意。
赵雾推测:“离得很远?”
“辍学了。”林惜岚不咸不淡地解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家里人非要留她在家照顾小弟弟。”
赵雾一时哑然,林惜岚瞥他一眼,透过窗户看向教室内,主动挑起了这一话题:“你知道我刚来那会儿只有几个学生吗?山里读书可不像城里。”
书声琅琅,童声稚嫩,林惜岚站在窗外,倒映出的眼神平和而忧虑。
赵雾问:“那个没来的小孩叫什么?”
林惜岚转头,他眸光定定:“有失学儿童,我的扶贫工作可是会被一票否决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半开玩笑,眼底却很认真。
林惜岚把花名册拿了出来,赵雾看到了她密密麻麻记下的补充信息,辍学女孩那一栏特意圈出了许多重点,又听她解释道:“她们家是特困户,今年情况有点特殊。”
“村小的条件你也看见了,班里基本都是贫困户,家里稍微有点积蓄的,都送去镇上小学了。在我来之前,这儿新学期甚至开不了学,因为没有老师。”
林惜岚并没有卖惨,只是如实地陈述。
赵雾拿出工作手册做起了记录。
林惜岚瞥见那笔记本时略有失神。
赵雾记录得很详细,不多时又把村小里面转了一圈,林惜岚配合着他的问话,一问一答的模式让她回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工作,不过那时她才是那个不断抛出问题的人。
她又想起自己昨晚说的话,不合适——
走神间,赵雾重复了一遍问题,林惜岚不好意思地道歉,语毕时走到了厨房处,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什么,自然问:“赵队长还没吃早餐吧?”
小食堂里,采买完的做饭大婶回来,认识赵雾后笑逐颜开,剩下的馒头非要给他也塞一个:“您可别嫌弃唷,我们这穷乡僻壤也没啥好吃的,但保证干净卫生!学生们都吃这个哩。”
她的普通话相当蹩脚,带着浓厚的乡音,赵雾听明白后笑着道谢,不客气地干嚼起来。
林惜岚一边咬着馒头,一遍帮刘大婶搭把手做事,吃到一半拌起咸菜,舀起一勺后忽地一顿,问还杵在那的人:“你要来点吗?”
咸菜是寨里人自己做的,用一个坛子装着,大婶热络地闲扯着,一直到快下早自习,林惜岚才掐准了时间去敲钟。
赵雾依旧站在小食堂门口,视线却落在不远处走廊上弯腰说话的林惜岚身上,把最后半口馒头咽下了,随意问道:“林老师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哩——”刘大婶擦擦额头的汗,“我啊晚点做完中饭就走了,林老师可要一天都在这围着转呢!”
在此之前,赵雾无法想象这样的学校,它只存在于遥远的新闻里,仿佛大山深处无人在意的一声喟叹。
林惜岚似乎察觉他的视线,转头看过来,赵雾颔首示意了一下,走到了操场边停着的面包车前。
车是昨夜开上来的,轮胎上厚重的泥土凝结成块,差不多半报废的状态。
有几个小孩好奇地围着打量,林惜岚走近了,认出是村主任的车。
赵雾拍了拍车盖,笑着问:“这儿可以停车吗?”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主动提起这个老大难问题,林惜岚立马否认:“不可以。”
村委就在小学旁边,外面水泥路狭窄,占用起村小里面的地盘也不客气,林惜岚虽然觉得碍事,但也不便较真。
村小的操场没有跑道,更没有绿草坪,只是铺了一层煤灰,摔下磕到没有半点缓冲。
雨水坑随处可见,小孩们上蹿下跳踩得飙溅,在这不大的一方空间里撒起野来。
“这边的路确实不行。”不过短短半天,赵雾对困雀山的路况已经有了深刻领悟,全寨只有村委门口那短短一截的水泥路,一遇上雨天通行就是大麻烦。
想要富先修路绝非一句虚言。
人人都知道,可困境之所以是困境,正是因为难以打破。
林惜岚曾经对这片土地抱着无限期待,可一年又一年过去,这座山没有任何变化。
她的父亲靠在砖瓦墙旁,眉毛紧皱,一年又一年地抽着烟。
她分神地陪赵雾闲扯几句,最后只蹙眉提醒:“这里的山路不适合开车。”
山里长大的孩子总是敬畏自然的力量,意外降临时才不会管你什么身份地位,是普通村民还是新来的干部,反正老天爷都一视同仁。
赵雾眼皮微掀看她:“林老师这是担心我出事?”
“对。”出乎意料地,林惜岚丝毫不显窘迫,正色望他,“赵队长知道有多少人丧生在那条路上吗?”
她仰着头,面孔没有半分笑意。
赵雾也不再笑,片刻后道:“以后不会再有了。”
林惜岚一时怔住。
“整点到了。”赵雾转身看向教室里一张张探出来的好奇脸庞,不由松弛下来,“他们在等你上课。”
林惜岚回神,她有点想笑,又想刺他几句,最后情绪莫名地归于平淡,干脆往回走去。
但又忽然被叫住——
“林老师。”赵雾偏头,“有没有人说过,比起老师,你还是更合适做记者。”
林惜岚脚步微顿,侧头看他时神色讥诮。
几个月前,林惜岚还是传媒巨头企业的一枚实习记者。
大学四年的新闻熏陶不可避免地让她染上些许习气,哪怕离职已久也还能从细微末节得窥一见。
很多人问过她,为什么要放弃那份工作,她也准备了无数体面的回答。
但这一刻,赵雾的问话让林惜岚久违地感受到了深深的倦怠。
“很多人说过。”林惜岚收敛了笑容,“我以为很明显——我在京城丢了工作,这里正好缺老师,这就是我没做成记者的全部理由。”
她刻意加重了咬字,语气凉薄,自嘲般地下压唇角。
赵雾垂眸,知趣地沉默下来。
他的视线随着林惜岚的背影进入教室,钟声再一次响起,课堂上的小孩唰唰站起鞠躬问好,调子又高又长,惊走了树枝上不知名的鸟雀。
雨后的阔叶林绿意如翡,山中薄雾笼罩,潮意绵延,环绕着裹住村小围墙,朦胧地沁进心扉。
透过木框玻璃窗,林惜岚不经意地同赵雾对视一眼,很快挪开了目光。
3 黑夜
赵雾一走就是大半个白天。
第一书记新上任,村委自是要倒腾一番,林惜岚中午饭都还没来得及吃,隔壁的蔡平安就做贼似地溜进了校内,嘴里叼了一片假蒌叶嚼着,窜到她面前分享起上午的见闻。
林惜岚刚上完课,这会儿正忙着给学生饭盒分饭菜,累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半个眼神都没分过去。
“京大毕业生!这回排面给得忒足,任职宣告上面来了好几个人,不过啊,分到我们这穷山沟里,估计又是个冤大头!”
他随着林惜岚走近教室后的宿舍房,把嘴里的叶片生生咽了下去,“你是没见到那小子,才第一天就在村委混得风生水起,我从来没见过那几个老家伙那么听人话!”
他绘声绘色描述起新书记在村委会发言的场景,林惜岚一言不发地扒着米饭,抬头间恰好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蔡平安预警不足,继续侃侃而谈:“……要我说,这人就是装——”
“你好吵。”林惜岚终于打断了他。
蔡平安不乐意地要反驳她,后背忽地一凛,转身见到来人瞬间变得温声细语:“赵书记您怎么上这来了?”
“我住这儿。”赵雾笑了笑,随意扫了两人一眼,“蔡主任和林老师很熟?”
林惜岚放下碗筷,蔡平安瞄了她一眼,忙不迭开口:“老朋友了……嘶,也没有很熟。”
蔡平安本就瘦得跟竹竿似的,这会儿不张牙舞爪了,像只没了毛的瘦猴,讨嫌又可怜。
林惜岚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是小学同学。”
之后她顺利升上重点中学,蔡平安读了几年专科后就回乡创业,没创出什么名堂,几年下来倒是混成了村委的副主任。
赵雾礼貌颔首,蔡平安试图补救一下形象,张口又要唠叨,却再次被林惜岚打断,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
周遭瞬间清净下来,宿舍过道只剩下小孩的打闹声和树林丛里的鸟鸣声。
赵雾视线落在她握筷子的右手上,出声:“手伤还好吗?”
林惜岚一上午忙着上课和干活,根本没空在意这点小伤。
“真的没事儿。”她无奈一笑,找不出多余的话,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赵雾不走,她原本慢吞吞进食的动作都快了起来,沉默的时候甚至怀念起蔡平安的絮叨。
林惜岚看了眼腕表指针,竟然才过了一分钟。
赵雾显然也很忙,相顾无言许久后,问了几句村小餐食,便回了单间宿舍。
他泰然自若,反而显得她心思不纯起来,这么想着,林惜岚敲钟时的力度重了些,钟声久久回荡不平,本就不算大的操场教室重归宁静。
昨晚的雨痕迹渐淡,云浮省多晴天,到下午时山路就干了大半。
操场的煤灰也干了,林惜岚把“校门”勉强关上,下午时给三四年级的学生安排了一节体育课。
学校太小,学生各个年龄都有,林惜岚一边给他们分组,一边单独给人开小灶,还要应付着叽叽喳喳不断的问题,而比起这些,更让人心力交瘁的班里那群野惯了的坏小子。
几个三年级男孩和纪律委员起了冲突,差点把班长晴晴的辫子揪断,鬼哭狼嚎,尖叫声和翻倒出来的书包,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林惜岚站在混乱之中,眼皮直跳地把他们一个个安定下来。
她的头顶几乎要冒烟了,一把怒火烧掉残余耐性,冰冷地镇住满室狼藉,把几个挑事的管教得焉了头。
熬到放学,林老师的督促着检查了他们的课堂作业,二年级的小虎牙在她的目光下,狗爬似的多写了几个字,抓耳挠腮地求放水。
一旁的班长晴晴眼圈已经不红了,头发重新梳好,挺直了背,坐得端正,一板一眼地往方格里填字。
林惜岚给她打了个“优”。
晴晴仰头冲她一笑,收拾起文具,背起书包走到教室门口了又转身跑回来,踌躇问:“林老师,兰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早已不是她们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林惜岚心中长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半是解释半是哄着:“兰老师生病了,我们说好的,兰老师现在需要休养,等做完手术了,就会回来看大家。”
“这段时间大家要好好学习,给兰老师一个惊喜,这样她就会好得更快呢。”
说到最后本应上扬的语调有气无力得很,林惜岚强打起精神,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记得晴晴家在山上,回去路上要注意安全哦。”
女孩嗫嚅着憋回其他问题,埋头低声:“我们会听话的……”
她是兰校长定的班长,应当帮林老师管好班级的,但她什么也没做好。
“要是还有谁敢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林老师好不好?”林惜岚蹲下和她说话,之前村小就有一个小女孩,因为老是被男孩戏弄威胁,都吓得不敢出门来学校了。
纪晴晴重重点头:“我一定会把他们打回去的。”
林惜岚忍俊不禁,却没再说话,这样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已经快从她的生活里绝迹了。她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打打闹闹实难避免,可她从不敢诉诸拳头,只能期期艾艾地喊老师来。
夕阳西下,鸟雀归巢,送走所有学生后,林惜岚随便热了些中午的剩饭菜,坐在课桌前翻起村小的工作日志和备课教案,厚厚一摞全是兰晓英的笔迹,按照年份时间规整地叠好。
林惜岚每天晚上都会看很久,仿佛循着这些笔触,就能回到那遥远的过去似的。
老旧发黄的三人合照夹在簿内,林惜岚把它抽出来,压在了木桌的玻璃板下。
林惜岚以前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她竟也零零散散记了小半本笔记本。
困雀寨闭塞无趣,她的朋友寥寥,孤单久了也想寻个说说话的地方。
房梁上彩色条纹的塑料顶棚窸窣作响,时不时传来吱吱的动静,林惜岚背脊微绷,握笔的手顿住,又闷头继续沙沙写起来。
许久,她起身出门准备烧水,见堂屋的灯泡亮着,桌上搁着一支崭新的祛疤膏和便签。
林惜岚拿起来,上面赵雾的笔迹简要有力,辨识度极高——是特意留给她的。
他周到细致得有些过分了,林惜岚转了转手中的膏药,最后将它放回了原位。
不要在意,她提醒自己。
心平气定,她打着灯往柴房走,穿过走廊时不巧瞥见一道隐绰的身影。
赵雾倚在木柱旁,微弯着身,不知道在看灌木丛里的什么。
见到来人,他站直了些,无声轻笑:“林老师是要热水吗?”
林惜岚应声点头,又听他说:“水已经烧好了,就在柴房的保温瓶里,需要可以直接取用。”
他的体贴不留痕迹,林惜岚迟疑了几秒,有些难以拒绝。
话音落下,草丛里一只瘦弱的猫影窜出,喵呜地朝她扑来,林惜岚惊了一跳,后退几步才反应过来,蹲下无奈地抚摸起橘猫的毛发。
赵雾饶有兴味道:“原来是你养的。”
林惜岚闻言轻轻摇头:“不是,是寨子里的野猫,一直在这附近活动。”
许是一天太过疲惫,她的语气软和下来,不再像摸了一手的暗刺。
赵雾轻声回:“我看它不怎么怕人。”
他先才观察了好一会儿,这猫竟然也没躲闪溜开。
“嗯。”林惜岚顺了顺橘猫的毛,雨后露水潮湿,它的毛发一块一块地沾上了污渍。
走廊风大,林惜岚望了眼赵雾单薄的衬衣,却忽地又听他问:“我听村委说,村小的兰校长是你母亲?”
话题跳跃,但不算意外。
林惜岚应了是,赵雾又问:“兰校长在住院?”
掌下的野猫许是饿了,连叫了几声,林惜岚手放下,抬头:“在亲戚家休养。”
黑夜静谧,她想起了自己飞回家乡那晚,也是这样的夜色。
机场到县城近五个小时的车程,从日暮到深夜,她风尘仆仆地闯入病房,对上了一双混浊的双眼。
兰晓英躺在病床上,不到五十已经发丝斑白,再无往日的神采。
县医院的环境不算多好,消毒水味混杂着其他异味,阴冷潮湿的长廊让人的心情跌入谷底。
已是深夜,然而兰晓英依旧强撑着精神,和她喋喋起村小的事。
“我走了可就真没老师咯,马上就要开学了真愁人……可怜了那些娃,你知道山里的情况的,叫他们送去镇上小学比登天还难。”
她愁眉不展,林惜岚替她捻好被子,疲惫道:“先别想了。”
兰晓英却不答应,她静默地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医生交代的声音与当下重叠,她不理解,为什么她妈妈还有心情操心别人的事呢?
说到村小时,就像拥有了无穷的力量一样,发光得让人侧目。
恍惚间,兰晓英蓦地说:“小岚,要不你回去看看吧。”
林惜岚愣住,兰晓英笑起来:“你不是说辞职了吗,休息一段时间也好,我看你这几年都没回去过了,是不是嫌弃山里了?”
“没有。”林惜岚鼻尖发酸,“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我要看着你做完手术。”
她不理解,兰晓英有些伤心地垂头,伸手和她的手背交叠。
“小手术,肯定没事的。”兰晓英反复和她保证,林惜岚守在手术门外,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她能做的唯有一遍遍地祈祷,握着玉佛,向父亲,向山神,向上天。
兰晓英的手术非常成功。
但成功并不意味着结束,肿瘤切除后还有长达半年的化疗。
林惜岚再也抵挡不住兰晓英的软磨硬泡,打包回了困雀山。
时间在这仿佛停止了流动,她用脚重新丈量起幼时觉得无比漫长的盘旋山路,十几年过去,这里分毫未改,寻不出多少现代化的踪迹。
林惜岚停在山腰,破败的土地庙早已无人奉香,她在那驻足沉默了许久,而后
再一次回到了困雀山村小破败的牌匾下。
十年前,她也毕业于这所村小,那时的它远不如现在凋敝,几个村的小孩都聚集于此,老师不乏县里的骨干,在镇上也算颇有口碑的学校。
可贫瘠的山区终究留不住人。
夜空中的上弦月影影绰绰,流泻的月光落入长廊,橘猫舔到了林惜岚虎口的伤痕,她下意识抽回手,也收拢了回忆。
两人许久没有开口,流动的空气中只有虫鸣和蛙鸣的叫声。
赵雾对这只猫似乎很感兴趣,半蹲着试图逗弄,橘猫喵呜叫唤了起来,警惕地弓起背,赵雾想要去顺毛,不料那橘猫咻地溜进灌木丛,不等人反应过来便没了踪影。
赵雾无可奈何:“看来不止是人,连这儿的猫也不待见我。”
他眼皮微撩,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林惜岚身上。
风声簌簌,抖动着穿过树丛,夏夜的呼吸也染上潮湿的露水。
林惜岚慢腾腾站了起来,觑了他一眼,转而望向如墨的远方林木,不紧不慢开口:“没有不待见。”
4 村委
林惜岚说的是实话。
她同赵雾虽是旧识,但还谈不上什么恩怨情仇。
就像离京前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不熟。”
不熟。
这两个字就足矣概括他们的全部。
即便她记得他卧室乌金木床的纹路,记得她散落满床褶皱的发丝。
还有赵雾滚烫的身体和炙热的呼吸。
困雀山昼夜温差大,晚风凉得叫人发颤。
林惜岚泼墨般的长直发早已剪断,只剩下利落的短发随意地落在肩头。
赵雾倚靠在方柱旁,看向她的眼眸幽邃。
没有不待见。
赵雾倏尔一笑,开口:“那明天能请林老师赏脸一起吃顿饭吗?”
林惜岚意外地看他。
困雀村就这么大,也没有餐馆,两个人吃住都在公家,哪有什么请客的余地。
“在村委。”赵雾解释,“邹姨做饭很不错。”
邹阿姨是每天在村委帮忙做饭的妇女主任,说起来,林惜岚还算是邹凤霞看着长大的。
然而林惜岚婉拒得很快:“不太方便。我得在这和学生一起吃。”
“是晚餐。”赵雾抬眸。
他凝目看人时极富压迫感,林惜岚的借口到了嘴边,最后又收了回去。
吃顿饭罢了,她试图让自己平常心一点,就像对待寻常新书记的邀约一样。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翌日最后一个学生离校后,林惜岚徘徊片刻,还是踏进了村委的门。
紧邻着的,两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
地方和豪华丝毫沾不着边,只是一间简陋的平房,地面铺了水泥,堂屋摆了张老书桌充当办公场所,墙后是一张当地县的地图。
和林惜岚上次来时相比,书桌上多了很多摞的资料。
椅子后背还搭着一件深色茄克。
赵雾不在。
妇女主任邹凤霞一早就在忙活了,看见林惜岚扬手直招呼:“小岚来了啊,今晚炖鸡哩!”
林惜岚喊了声“邹姨”,自觉上前帮忙,然而对方干活利索得很,只分得她看煤炉子。
“今天特意从集市买的哟——小赵请客,就等你来了!”邹凤霞一边干活一边唠嗑,林惜岚配合地应答,看着份量估摸着得有一桌人吃饭。
从邹姨口中得到验证后,她本以为会如释重负,实际却没有想象的放松。
“小赵还在走访呢,你晓得那个孙家多难缠吧,斤斤计较得要命,别人家是闭门不肯搭理我们,就他是缠着要这要那个没完!偏偏又什么都不想干,动动嘴皮子就想让我们直接把钱给他……”
是的了,林惜岚早有耳闻,村委一向最是鸡飞狗跳,得随时应付上门的扯皮,相比之下,村小的问题都显得温和可亲起来。
“那小赵看着年轻,倒是个能忍的,那脾气哟怎么也不生气——”邹姨翻炒着青菜,说起这新来的书记眉飞色舞,林惜岚倾听得认真,时不时接话问几句,但并不发表意见。
天色渐黑,外面传来声音,陆续有扶贫工作队的成员进来。
“林老师也在啊!”
负责困雀村一组的李尚峰刚一进门,眼睛就一亮,屋内邹姨的话被打断,笑着接:“这可是赵队长特地请的客人,今晚吃大餐,你们算是沾光咯!”
林惜岚也笑:“工作队辛苦这么长时间了,赵队长请你们是应该的,我就是厚着脸皮来蹭饭的。”
“小林啊就是太客气了。”另一位队员年纪偏大,语气起伏带着明显的当地特色,“学校离我们这么近,你就是天天来吃我们也欢迎啊!”
邹姨连声附和:“是咯我早说过了,晚饭小学里人都走光了,一个人做饭吃饭有什么意思——”
说到一半,她正好看到门口的动静,高声:“赵队长回来啦!”
门槛外已经是浓郁的夜色。
赵雾搁下背包,带笑应:“说好的,邹姨喊我小赵就是。”
扶贫工作队的几人纷纷和他打招呼,赵雾也没什么架子,应答时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灶炉旁。
林惜岚正在帮忙盛饭,没有回头。
“菜也好咯!”邹姨麻利地把干锅鸡端上桌,一圈人立马围坐齐了。
桌子是小方桌,林惜岚把饭筷端上后,只剩下赵雾的对桌一面还空着,邹姨催着她快坐,又给她单独夹了一只鸡翅尖,感慨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
“谢谢邹姨。”林惜岚展露笑颜,低头间认出了木桌上她小时候划上去的刻痕。
那会儿她父亲还是村支书,她也经常在村委吃饭,和如今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小方桌。
十年一晃,物是人非。
李尚峰热络聊起来:“林老师和我们赵队长都是京大毕业啊,了不得!我读书那会儿,市里的状元都考不上京大呢。”
他语气夸张,眼底带着探究,赵雾轻笑:“都是陈年旧事了,进了这大队咱们就是同事——”
他入乡随俗得彻底,端手就朝早来几年的李尚峰敬了杯酒。
酒是隔壁村的特产,度数不高,滋味十足,林惜岚几乎是从小闻着这酿酒味儿长大的。
赵雾给足了面子,工作队的几位敞开了大笑,说起话来随意许多,谈到村里的人情八卦也不收着藏着了。
林惜岚只吃饭,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赵雾回来前还去了趟山上的刘家。
刘家便是村小目前唯一缺席的女孩家。
“那刘老太也是真的惨啊!他儿子前几年摔断了腿,儿媳也跑了,剩下一个十来岁的孙女和路都还不会走的孙子,上任书记上过门,结果那刘瘸子莫名其妙打人,都说他精神也出了点问题——”
李尚峰记忆犹新,说到激动处愤慨不平:“那两个小孩也是真的作孽!”
这些情况林惜岚都了解过,上次她的家访也不顺利,虽然没有沦落到被赶出门,但那老太太哭天抢地的诉苦也着实让她吃不消。
才两岁半的小孩哭得震耳欲聋,姐姐刘小娟麻木地抱着他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今天赵雾是和村支书一起去的。
“倒没有被赶出来。”赵雾说起这趟也忍不住皱眉,“刘明祥不在家,那个小姑娘不肯开口,老人家说的话完全听不懂。”
他面露无奈,李尚峰摆手:“老太太是苗族人,别说你了,我是本市人也听不懂!”
困雀山位于平澜苗族瑶族自治县,村落里大半都是少数民族。
“我们村里懂苗语的可不少!”邹姨立马指点,“下次你带上蔡平安,天天到处看鸟,数他最闲,让他多跟你跑跑。”
老队员插嘴:“这刘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急不来,上趟山也不容易,嘿先从近的来吧。”
“是不容易,但那辍学的小孩总不能拖着。”赵雾三言两语下了结论,原本嫌麻烦的几人便不再反对,跟着出起主意。
林惜岚见状迟疑了几秒,抬眸开口,“我会苗语,如果时间合适的话,我过去也可以,那女孩我认识。”
在医院那些天,她听母亲说过不少刘小娟的事,曾经也同小姑娘有过几面之缘。
彼时刘小娟家庭还未破裂,性格也还算活泼,找林惜岚说话时又羞赧又狡黠。
“我们小岚也是苗族的女儿哩!”邹姨乐,“她的苗语可比平安那小子熟。”
赵雾给了首肯,众人打趣着称赞几句,这事儿便这么敲定了。
饭桌上的话题依旧围绕着村里的事务打转,哪家是种植大户,哪家有残疾老人,哪家外出打工了,赵雾才来不过几天,对困雀村的了解进步斐然。
这些人名林惜岚都不陌生,村里就这么大,尤其她父母在此地深耕多年,可以说她从小就是在和这些人的打交道中长大的。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习惯和他们接触。
饭桌上,林惜岚敛目,注意到赵雾没怎么往干锅鸡里伸筷子,只浅尝辄止,邹姨的硬菜一贯做得咸辣,困雀山里头就没有不爱吃辣椒的。
一桌人吃得津津有味,赵雾没有叫人难做,直夸邹姨手艺一绝,主动适应起这边的口味。
林惜岚自如地给桌上空杯添起清茶。
散场时明月高悬,几个小辈帮邹姨收拾着桌子,扶贫队的几人都喝了点酒,散步回了附近寄住的村户家,邹姨哼起小调,问起他们在村小宿舍住得怎么样。
村小本就破落,宿舍更是多年没有维护,也就兰校长守着,里面的空房间打扫完也没几个人愿意住。
“我看中午平安给你送了个煤炉子过去哟。”邹姨促狭一笑,“他倒是积极。”
林惜岚轻笑:“我托他上街买的,还带了个铝烧水壶,比烧柴火方便一些。”
上回烧水算是让她长了教训,不再继续用灶台凑合过了。
“那是。”邹姨又安慰,“小赵说咯,今年我们村自来水肯定是会通上。”
困雀山雨雾充沛,并不缺水,村里人习惯了山泉取水,但有能力的人家还是会选择自建一个小水塔。
“打水还是不太方便。”赵雾收拾好了书桌上堆积的材料,和她们简要讲起了耳近期规划。
自来水是要通的,路也是要修的。
他的语气不徐不疾,也全无抱怨,让人不自觉地信服他所有话。
回去的路上没有路灯,几颗星星点缀在夜空中,弯钩月亮时隐时现。
赵雾手提包里鼓囊囊塞了一大摞资料,显然并不打算就这样下班。
他又接了一个公事电话,挂断后,林惜岚瞥了他一眼,主动打破了寂静:“很忙?”
“嗯。”赵雾放慢了脚步,两人并行着,补充道,“太多要筹备的了。”
林惜岚却不安慰:“扶贫就是这样,这才刚开始呢。”
赵雾失笑:“是。”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坦然,林惜岚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出了盘旋心头已久的问题:“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自讨苦吃?”
黑夜中,她神情平静,望向赵雾的眼神毫不躲闪。
他顿住了脚步,月光倾泻而下,在夜色下勾勒出俊挺的面孔。
“总有人要吃苦,为什么不能是我?”赵雾目光炯炯,停顿时唇角似有怅然,“不是我选择了这里,是这里需要我。”
——这便是他此刻站在这片贫瘠土地上,与她相向而立的原因。
5 碰撞
林惜岚从没想过会和赵雾在困雀山重逢。
就像两个世界,猝不及防相撞,然后满地狼藉。
——又或许只有她是狼狈的。
赵雾从不抱怨,尽管他时不时会问出一些在当地人看来很莫名其妙的常识问题。
没有自来水、热水器和洗衣机的生活,他竟然适应得也很快。
至少在林惜岚曾经看来,他永远和京城相连,高高在上,望不见深山的阴影。
凉意四起,蝉噪渐弱。
走进村小门内,一只橘猫突然从林丛中窜了出来,发出“喵呜”的叫声。
林惜岚回了神,听见赵雾轻笑:“这是之前那只猫?”
橘猫似乎有些怕他,围在林惜岚脚下转了两圈,听见陌生声音后又嗖地钻回了一旁的丛野。
“嗯。”林惜岚边蹲下逗它出来,边回,“它还不认识你。”
橘猫在她的招逗中轻脚走出,低低地喵了一声。
赵雾又问:“有名字吗?”
“没有。”林惜岚没有抬头,“这边小孩都喊它大猫。”
村里这样的野猫并不稀罕,有名字的才是异类。
赵雾凑近了,橘猫警惕地往后一缩,林惜岚摸了摸它的脑袋,橘猫便听话地咕噜一声,抬头露出憨态。
赵雾莞尔,兴致不错地问它平时吃些什么,林惜岚把它抱了起来,往宿舍方向走,回:“到处的剩菜剩饭,还有树林,总能找到吃的。”
说着,她听到了窸窣声,低头突然看见怀里的橘猫的爪子正扒拉上一根鸡肉火腿。
——火腿的包装正捏在一旁的赵雾手中。
赵雾轻笑:“正好背包里剩了这个。”
村小走廊的灯亮起,林惜岚见状也终于流露出星点笑意。
“它很喜欢吃这个。”她看着迫不及待要进食的橘猫,弯身让它跳下了地。
村里小孩自己都没什么零嘴吃,野猫更加没多少被投喂的机会。
“火腿高盐吃多了不好,改天再给它买点猫粮。”赵雾半蹲下,伸手尝试着去触碰它,毛茸的脑袋看到他后只晃了晃,没有躲闪。
吃完火腿后,橘猫甚至还讨好般地蹭了蹭大手。
没骨气得很。
林惜岚不禁蹙眉,替它挽尊:“它平时不这样。”
赵雾乐:“那看来是亲近我。”
林惜岚不吭声了,看着他逗弄橘猫上头,不得不提醒他野猫没有打过疫苗。
“那是该去打。”赵雾却理解偏了,“预防猫瘟?”
林惜岚无奈应声:“还有狂犬病疫苗。”
野猫到底是野猫,尽管它脾气温和亲人,也不免还是让人不安。
赵雾对这一风险全然无察,林惜岚甚至怀疑,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田园野猫。
下一秒,她听见赵雾道:“要不叫它傻妞吧。”
猫是母猫,这会儿正绕着赵雾的手转圈圈,被摆弄得相当怡然,露出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赵雾提议时并没有看她,但林惜岚还是感到了一阵头皮发麻。
短暂的沉默中,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林惜岚的婉拒相当失败:“……不要。”
赵雾驳回:“我要。”
贱名好养活,林惜岚耳闻过赵家那条叫“胖妞”的萨摩耶,不由怀疑这是什么京城人取名的偏好。
但她还是觉得别扭,犹豫再三,小声地喊:“代帕。”
橘猫抬头,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赵雾笑:“你刚才说的苗语?”
“嗯。”林惜岚轻拍橘猫脑门,“别人说你傻都答应。”
“代帕”在困雀山苗语里是“姑娘”的意思,赵雾兴致勃勃地要学,很快语调声准模仿得有模有样,也跟着一声声“代帕”地喊起来。
橘猫对苗语更敏感,喵呜地直回应,林惜岚浅笑起来,回神侧头时发现赵雾正看着自己。
林惜岚腾地感到了不自在,随口扯道:“你不忙了吗?”
工作自然是忙不完的,赵雾笑了一下,也不为难她,起身站直了,叮嘱几句后便真回了房间。
昏黄的灯光拉出长长的影子,林惜岚没忍住看了眼他的背影,橘猫蹭过她的右手虎口,先前的红痕淡去,涂过药后痒意也已经止住。
那支贴着便签的药膏——林惜岚到底还是拿了回去。
谈不上反悔,只是那支药膏就那样明显地摆在堂屋,赵雾不收回,她也不取走,每次见着了都像在提醒她两人生疏僵硬的关系。
林惜岚端详着自己的十指,干净白皙,但并不柔嫩。
她莫名想起赵雾的手——那只橘猫蹭过的、骨节分明的大手。
“林老师的手和我哥一样好看。”
记忆里小女孩的手掌贴上她的掌心,笑弯了眼看她,“弹钢琴肯定很适合。”
林惜岚回握住她的手,笑着没有应答。
对京城的小孩而言,会几门乐器几乎是标配,可林惜岚在西南边陲的深山长大,一直到大学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钢琴。
而第一次用手指触摸到琴键,是在京城陈家。
彼时她大三,已经做了两年的兼职家教,积攒了不错的口碑,在圈内推荐下得到了一次珍贵的机会。
雇主家长是京城大学教授,家里孩子需要一个辅导作业并陪玩的年轻老师。
地址水木苑是学校的家属院,林惜岚循着门牌走到后,第一次知道校南区还有这样一片联排别墅。
教授姓陈,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没有化妆,气质严肃干练。
说来也巧,林惜岚曾经上过她的选修课,当下颇为敬畏地打了招呼,陈教授朝她微笑,把楼上的小女孩喊了下来。
别墅虽然是复式,但室内布置并不奢华耀眼,中式装潢低调简朴,实木家具依稀看得出岁月的痕迹,处处是古意。
女孩蹦跳着下楼,自我介绍名叫张亦澄,在京大附中念小学三年级。
她扎了个马尾辫,穿着白夹红的校服,一点儿也不拘谨地围着林惜岚转起来,呼喊着一只叫“妞妞”的萨摩耶同新老师亲热。
小姑娘很聪明,学得很快,只是注意力很不集中,两三分钟就要分心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好在林惜岚经验丰富,和她有来有回,一来二去竟也相当契合。
这份工作不占用工作日时间,且报酬丰厚,哪怕实习忙碌,林惜岚也努力抽出了时间接下这份兼职。
橘猫扯了扯她的裤管,喵呜直叫,林惜岚回了神,走进柴房,把水壶里的开水倒进水桶,倒了一半,犹豫了一下,又将剩下的一半倒进了另一个暖瓶内。
赵雾显然还没有洗漱,这是他烧的水,于情于理,她也该留一半给他。
洗完澡回房时,林惜岚又看到隔壁宿舍房间灯还大亮着,索性将暖瓶搁在了门前。
明明还没来几天,自己就开始欠人情了,她不由头疼,生不起其他不合时宜的念头。
前后不过几秒,当她转身准备离开时,房门却从里面直直打开了。
赵雾站在门口,瞥见暖瓶,抬眸轻笑:“怎么,做好事不留名?”
水固然是他烧的,但烧水壶并不保温,赵雾这一趟准备再充分,也没有料到还需要自带暖水瓶。
林惜岚抬起的脚步只好顿住,无奈承认:“举手之劳,特意敲门就太打扰您了。”
语毕,赵雾只盯着她瞧,并不回话。
林惜岚只好硬着头皮问:“你忙完了吗?我就不打扰了。”
面对赵雾,她的敬语平语总是混用,稍微敏锐点的人都能听出她的纠结和不情愿。
林惜岚就是这样不断地深陷矛盾之中,理智和情感不断交锋,且不断交替着上下风。
赵雾放过了她,移开视线:“没忙完,不过也没打扰。”
他抻了抻手臂,拎起暖瓶往外走,露出对外少见的散漫:“谢啦。”
才来几天,他的眉眼间疲惫不少,这是一种林惜岚过去常常在父母的脸上看到的神态。
劳心劳神,殚精竭虑,却未必有什么好结果。
林惜岚心中叹了声,踌躇着叫住了他:“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找我。”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门外没有灯光,赵雾遥遥侧头,林惜岚下意识补充:“我和村里还算熟。”
她隐约望见赵雾笑了一下。
“嗯。”赵雾回,“我不会客气的。”
林惜岚无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见他说:“明晚也一起吃饭吧。”
他幽沉的双眸穿过夜色,语调含笑:“添双碗筷的事,有事问你也方便。”
——她一句话就把自己埋进了坑里。
夜风凛凛,林惜岚拢了拢外套,一时找不到借口,只得含糊地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后她再一次心烦意乱起来,一面为刚才的冲动懊恼,一面为赵雾还要在困雀村待两年感到郁躁。
学生的作业在她手下翻过,答得稀里糊涂的题目让她更为光火,备课本改了又改,入睡的时候,心间的焦躁感仍旧难以消散。
林惜岚很难描述这种感觉的来由。
或许是赵雾过于从容笃定的态度,又或许是一种恐惧,她隐秘的从未对外提起过的世界,这座埋藏着她全部的自卑与尊严的山林,就这样被他尽收眼底,逐步深入。
仿佛一个高维的宇宙碎片,短暂地与地面相接重叠,突兀地侵入,由突兀地离开,徒留无尽传奇抑或狼藉。
困雀山是林惜岚的过去、现在,也许还要加上未来。
未来——
铁床杆的锈迹脱落,没刷过白漆的水泥墙壁阴冷粗粝,湿冷的被单让人怎么也不舒服,她合上眼,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抓到了呼啸灌入的寒风。
混沌的清醒梦里,林惜岚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京城。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赵雾。
6 初见
京城大学历来群英荟萃,如雷贯耳的名字不胜其数,但赵雾低调得一度查无此人。
后来林惜岚才明白,这便是他们之间同校也无法弥合的鸿沟。
那年开春,京城的气温如过山车一样起伏不断,水木苑附近没有公交,林惜岚出门时嫌冷,跑到时额角已经冒出了薄汗。
开门的阿姨熟稔地接待了她,几句寒暄下来,林惜岚才知道今天陈教授不在。
教授出了门,但张亦澄小朋友的课还是要上的。
林惜岚笑着应声,如往常般上楼,脚步踏上实木楼梯时,心跳忽地有些不安。
哗啦的水声若隐若现,名叫胖妞的白色萨摩耶突然“嗷呜”着从楼梯上方窜下,她吓了一大跳,往后退时踩空,“咕咚”跌跤摔倒在了楼梯转角口上。
二楼的书房邻着浴室,楼梯旁就是洗手台,林惜岚抬头的那一刹那,水流声停,门锁旋转声响起,她半跪坐在地上,沿着陡而长的红橡木楼梯抬头望去,入目便是一袭深灰色浴袍。
年轻男人浴袍及膝,随意交拢上身,腰身劲瘦,系带松垮,浑身带着湿答的潮意,水珠成串地滑落。
笨重的萨摩耶欢快地溜下了楼梯,去客厅撒起欢,留下膝盖碰出淤青的林惜岚心脏骤停地望着这一幕。
她慌忙起身,低着头轻手轻脚重新踏上楼梯,对方却像刚睡醒没多久,气质惺忪,不耐地扫来一眼——显然,她是那个不速之客。
从头到尾太过突然,林惜岚甚至没敢多看一眼他的脸,只是浮光一掠,留下匆匆剪影。
然而就在她握住书房门把手的那刻,男人喊住了她。
他语气冷淡,带着明显的厌烦:“你往哪走?”
林惜岚按上门把的手松开,有些不知所措了:“书房,我和亦澄约了两点的课。”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瞥见了来人还在滴水的碎发,以及那张利落冷峭的面孔。
赵雾。
林惜岚脑海中蹦出了他的名字,缓慢地将他与照片中的五官对上——她在这栋楼内见过很多次他的照片,然而再高级的相机也难以还原此刻真人的气势。
即便身着宽松浴袍,他也全无局促,只随意地靠在门沿,似笑非笑道:“书房现在归我。”
林惜岚窘迫得无以复加,一时无言。
赵雾却忽地追问她叫什么。
“林惜岚。”林惜岚答完,见赵雾依旧盯着自己,又补充,“双木林,山风岚,珍惜的惜。”
她察觉到对方终于挪开了视线,心下刚松,又高高悬起。
“林惜岚?林老师?”赵雾玩味品完,语气微沉,“原来是林老师。”
林惜岚琢磨不出其间意味,只不安地抓紧了挎包,皱眉解释:“是的,我和陈教授约好今天下午给亦澄补课,绝不是有意冒犯——”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赵雾径直穿过她,头也不偏地进了对面的衣帽间。
他没有再多看林惜岚一眼。
她惊诧地愣在原地,不等缓过神来,听到动静的张亦澄从卧室欣喜地蹦跳出来,不断欢呼着喊起“林老师”。
小姑娘带林惜岚去阳台桌前学习,小声告诉她:“今天我小舅回来啦,他肯定又要和我抢二楼的书房,哼,没关系,我们可以直接进去!”
林惜岚苦笑一声,张亦澄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收拾起文具就要往书房跑——
然而书房无人,张亦澄还不敢闯赵雾卧室,从护栏探头乱喊一通后,才被告知人已经出门了。
“小舅昨晚一定是去鬼混了,睡到这个点没饭吃,我要告诉外婆!”
小姑娘乐滋滋抱怨,林惜岚配合地听她说话,一时难以把她口中会戏弄人的小舅和校园传闻中的低调楷模对上。
她局促地坐在书房椅凳上,张亦澄从来不碰那张黑胡桃木主桌,只喜欢用新买的学习升降桌,林惜岚陪着她做题,心下却忧虑重重,时不时瞟一眼门口,生怕赵雾突然回来。
事后证明她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那天赵雾没有回来,非但如此,此后她数次登门,两人也再未碰面。
张亦澄对此颇有些遗憾,小大人似地感慨,小舅也要成忙碌的大人了。
林惜岚笑,心中却微妙地捕捉到对方的意思。
——赵雾不想见到她。
林惜岚很轻易地察觉到了这点,并很快从张亦澄的口中得到了确认。
张亦澄孩子气地戳着草稿本,和林惜岚抱怨起小舅莫名其妙要给她换新的家教老师,“他以前从来不管我的!又不是他上课。”
她嘟囔地要林惜岚抱抱,林惜岚却听得哭笑不得。
赵雾确实很讨厌她。
但她并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
或许是第一印象太差,或许是犯了什么忌讳,或许单纯没有眼缘,林惜岚疲于奔波,无暇再分神思考这样复杂的问题。
但这个问题到底还是在心中生根发芽,每每不经意冒出来时,她会忍不住想,赵雾和周宴那样的人,大抵是差不多的。
反正都是她可望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可以任意决定她明天的命运。
梦醒时分,鸟雀啁啾。
每次梦回京城林惜岚翌日的精神便会不大好,村小琐事繁重,备课和上课不过是日常的一小部分,课下的工作更叫人精疲力竭,让林惜岚怀疑母亲以前每天到底是怎么扛过来的。
不客气的说,这确实是一门相当摧毁人健康、叫人气得乳腺增生的工作。
她随便应付了午饭,刚敲完午休的钟声,就听到村支书在对面喊:“小岚你还有空吗,书记准备要去刘家了!”
林惜岚提高音量应了声,和班干部交代几声,重申了好几遍纪律,才终于出了校门。
现下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赵雾戴了顶麦秆草帽在门口,阳光直射下来,林惜岚看向他时有些睁不开眼。
他没有再穿高级定制的衬衫,而是换了身更透气散热的白色棉短袖,整个人看起来亲民接地气了不少。
本来她应该觉得古怪的打扮,但真正见到,却只感到和周围环境很协调,哪怕赵雾戴着一顶农民草帽,也自然得叫人挑不出半点刺来。
“不打伞吗?”
光晕下,赵雾的声音混杂着干燥的尘土气息,林惜岚愣了一下,旋即摇头。
赵雾垂眸看她,她的皮肤很白,不是脆弱的苍白,而是生机勃勃的白皙,像温润的羊奶,又像浸泡在山泉中多年的软白玉。
穿的是再朴素不过的短袖,洗过不知多少次的圆领软塌了,绕到颈后的玉坠露出红绳,有些茫然的神情分外乖巧。
下一秒,赵雾抬手,把自己头上那顶遮阳的草帽直接扣在了林惜岚头顶。
林惜岚惊诧仰头,伸手要取下,却被按住。
“戴上。”他语气平和,但不容置喙,不等对方拒绝,便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村小外,村支书催着村委屋里:“平安快点!”
蔡平安立马从里面闪出来,看见林惜岚头上的草帽后到嘴边的招呼硬生生刹住,挑眉:“哎哟喂。”
村支书倒没在意这些,念叨道:“刘瘸子这个点应该在家哟,那路车不好开,走路的话抄近道也快。”
刘家的土屋在山头,平日都没什么人溜达去,只有泥路小径可以走。好在阳光明媚,比林惜岚上回雨天要好走很多。
“直接穿过那片林子是最快的。”蔡平安向赵雾介绍,“就是要对这片地熟悉,那坡可不小。”
扶贫工作繁重,时间吃紧,爬山路只能算小小的考验,赵雾对此倒是毫无怨言。
他一路注意着周边环境,不远处疏松的土地上种着一大片低矮的常绿灌木,说是灌木,走近了看又更像是乔木,是他从没见过的品种。
“这是咖啡树。”林惜岚一眼看穿他的疑问,“太久没人打理,就变成这样了。”
赵雾这才反应过来,认真打量了一圈后注意到不少叶锈,问:“这是谁家的?”
“刘家和王家合种的。”村支书抽了一大口烟,说到这也是叹气,“之前搞的脱贫项目,听说能挣钱就都种了些,几年过去好不容易结了果,但根本卖不出好价,亏得心都滴血,现在那个负责人走了,留下上千亩咖啡地,想砍掉又舍不得砍,砍了又不知道再种什么,只好就这么放着了。”
赵雾看过资料报告,知道上面划拨过这样一笔发展资金,但还没来得及去实地考察。
“这还只是散种的,往另一头走就看得到咖啡园咯。”村支书递出根烟,被赵雾摆手谢绝。
这一产业链的上游远比大众想象的艰难,小地方的咖农并不挣钱,尤其没形成规模找对销路的散户,三四年下来成本都收不回也是常事。
蔡平安走在林惜岚身旁,望了眼赵雾,又朝林惜岚投去不信任的表情。
今年上面对所有贫困县进行了考核,困雀村帮扶效果差,综合考核排名荣居倒数第一,原第一书记被人社局召回,赵雾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选派来的。
蔡平安早就不信这些上面派来的领导干部了,这会儿嘴巴翘老高地同她意会,林惜岚没搭理,他自讨没趣,索性上前和人聊起附近的种植情况,又一起听村支书说起此行的刘家。
“这个刘明祥原先是在县里工地上干活的,收入也还可以,但自从腿摔断后,哎哟那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在农村里,一场病或意外就可以毁掉过往所有,抗风险能力极差,所谓的积蓄在灾祸面前不值一提。
“我看了数据,村里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比例很高。”赵雾不时接话,又问起刘明祥腿伤的情况。
村支书忍不住摇头:“早就好了,只是有点跛,一根拐杖满坡跑呢,但人呐,一不上进起来什么都是理由。”
赵雾露出无奈的笑意,抬头终于看见了一间破陋的土屋。
午间的困雀村很安静,树影婆娑,大片的苍翠掩映,阳光明媚但不炎热,气候宜人。
风里送来树叶的沙沙声,夹杂着模糊的小孩哭声。
紧接着,一道玻璃破碎的刺耳声穿破风声,有如利刃插入血肉,尖锐地彻底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7 希冀
动静是从刘家传来的。
赵雾三步并作两步,一群人对视一眼,快步跑到了那张破败合不上的木门前。
“嘭”的闷声中,瓷碗砸中了女孩的额头,滚落碎裂一地,老人悲戚的叫喊着,蜷缩的小孩哇哇乱哭,男人用暴躁的咒骂压过他们的声音,愤怒地砸着手边所有东西。
黑洞洞的屋内,光线从打碎的老式玻璃窗户里射入,照亮窗棂边缘尖锐的断口,折射点亮女孩脚边一地的玻璃碎片。
施暴者和骤然进门的陌生男人对视上,浓重的酒意扑面而去,他睁了睁混浊的眼睛,指着来人含糊不清道:“你谁啊!”
“刘明祥!你疯啦——”村支书又惊又怒的声音传来,却唤不醒对方一丝神智,他醉醺醺地大骂起来,粗俗脏鄙的话往外喷涌,歪倒的身体像是一摊无力的烂泥。
刘老太认出了来人,边流眼泪边哭诉,赵雾听不懂,林惜岚沉默了一下,翻译道:“她说救救孩子,他爹发疯了。”
女孩麻木地站在玻璃碎片里,穿着凉拖鞋的脚上明显溅上了伤,额头流出了血。小男孩像是哭累了,窝在奶奶怀里小声抽泣。
村支书拧掉了烟头,也骂了声:“造孽啊。”
烂醉的人兴奋过头,腿脚本来就不灵便,大笑着栽倒下去,像疯狗一样不住哈着气。
赵雾正在准备报警,问着村支书刘家的问题,蔡平安则在试图用苗语和刘老太沟通,努力逗弄那吓傻了的小男孩。
林惜岚踮脚跨过地上的人,朝女孩靠近,弯身问:“小娟,你还记得我吗?”
女孩眼神闪了闪,嘴唇嗫嚅,林惜岚伸出双手,语气温和:“林姐姐把你抱出来好不好?”
周围的一圈玻璃碎片不多但密集,女孩有些畏缩地看她,瞥见地上的人动弹了一下后,害怕得忙不迭点头。
她个头很小,明显营养不良,大山里的小孩似乎都是这样,林惜岚搂起了干瘦的小人儿,危险却发生得猝不及防,她大脑一片空白,只下意识护住了怀里的女孩——
“砰——”沉重的人体倒地,她的后背落入另一个温热的胸膛。
刘明祥被踹到墙根,林惜岚向前倾的趋势转圜,逃离了栽倒进玻璃碎片中的命运。
她呼吸凝滞了几秒,心脏骤缩后扑通加速,她能明显察觉到怀里女孩的颤抖,还有背部紧贴着的胸怀松开——她安全了。
林惜岚终于回神,轻拍着女孩的后背,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赵雾。
他斜睨了墙角的刘明祥一眼,将亮着的手机重新放到耳边:“继续,没事了。”
蔡平安慢半拍地赶过来,大呼小喝地冲刘明祥也踢了两脚,林惜岚蹲下安慰着刘小娟,赵雾挂断了电话,轻描淡写道:“警察很快就来了。”
村支书扶起刘老太,唉声叹气:“您老受苦咯。”
嗡嗡的警笛声闹醒了整个山寨,林惜岚下午还有课,蔡平安再三保证自己会把小女孩照顾好,用不太利索的苗语安慰小姑娘:“别害怕,只是去验伤和包扎,大哥哥我会把你送回来的。”
他长了张不靠谱的脸,说这话时更像个拐卖儿童的坏蛋。
刘小娟没有哭,似乎还没从麻木的状态里醒过来。
蔡平安各种比划逗她,女孩才迟疑地转头,得到林惜岚的点头肯定后,小心翼翼地跟上来人,低声道:“姐姐再见。”
刘老太一个劲道着谢,抱着的娃娃哭累了,睁大眼睛盯着陌生的人群,似乎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看热闹的村民逐渐靠近,这破落地难得出一次警,警车也停得老远,赵雾那边似乎来了认识的同事,民警围着交代良久,不断有村民插嘴。
直到几个当事人上车,赵雾才终于抽出空闲,望向林惜岚:“刚刚吓到了吗,有没有受伤?”
“没有。”林惜岚面色平静,实则心有余悸,那满地的玻璃渣,要是真栽进去,救护车都开不进来。
她悄声瞄了赵雾一眼,他的反应出奇的迅速,像是吸取了上次烧开水的教训。
赵雾并不经常盯着她,但林惜岚何其敏感,她能感受到那落在她身上的、若有似无的余光。
然而此时此地,林惜岚只是礼貌浅笑:“谢谢赵队长,小娟那边又要麻烦你了。”
应该的,赵雾大概真的累了,连一句不客气都没有,冲她摆摆手,和一伙人走了。
但是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冲她说:“有事打我电话。”
林惜岚没点头,赵雾顿住脚步,忽地好笑:“你该不会删了我号码吧?”
——这倒真是个新鲜事了,传进圈里发小能笑话他一整年。
可林惜岚是什么人?
赵雾终于没了那一贯的自信,无声叹息:“也没关系。”
好在林惜岚还是保全了他那点自矜,吭声回:“还在。”
还在。
她想,怎么会不在呢。
那串号码数字是赵雾亲手输进她手机的。
——用带着她下唇温度的拇指。
林惜岚坐在床沿,发丝垂过锁骨,眼尾洇红,脖颈垂下的红绳吊坠冰得沁人。
赵雾抽出她的手机,熟稔地输入他的私人号码,说有事儿可以找他。
他口吻不复往常的自然,林惜岚甚至听出了些许懊恼。
确实,和讨厌的女人接吻应该不在赵雾的预料之内。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体面地帮他带上门,说,我走了。
林惜岚从来没有打过这个电话。
困雀山头阳光好得不像话,抬头间,赵雾心情似乎愉悦起来,眉眼间的疲乏都消散不少。
面前的人始终难以与回忆里的人重叠起来。
赵雾探手示意她理好草帽,叮嘱道:“路上小心,不要一个人走小路。”
林惜岚很迟钝地回:“好。”
她没有空去纠缠那些问题。上课的钟声敲响,林惜岚赶回村小时,班长已经带低年级学生们自习了一堂课。
尽管身心俱疲,她还是得站上讲台,露出微笑。
或许是上山的警车鸣笛声太响,那群平日里最不懂事的学生也收敛了许多,一个个鹌鹑似地埋头,不敢惹怒讲台上的老师。
消息传的比想象还快,也不知道这群小孩哪里偷听到的,下课后好几个学生凑过来问:“林老师,刘小娟真的不上学了吗?”
林惜岚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伤感,淡笑:“怎么会呢,小娟只是还没准备好……”
“等她来了,你们还欺负她吗?”她弹了弹几个调皮鬼的脑门,那几个小孩立马鬼哭一样地申诉:“怎么可能!明明每次都是刘小娟追着打我们!”
林惜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课间顽童嬉闹,也有稍微大点的孩子在看书写字,粉刷的墙壁斑驳,被几个小孩涂画得掉下大块,像一块块丑陋的秃斑。
林惜岚撑着脑袋望向他们,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疲惫。
回到困雀山后,她常常感到一种无力感,这种失落完全不逊于在京城的落魄。
山里的落后是全方位的,不论环境还是人群,越是深入,林惜岚越对现状越是悲观。
远的不说,刘小娟家的事便远没有这么容易解决。
她和学生保证得信誓旦旦,心中却毫无底气,刘小娟还能来上学吗?林惜岚难以乐观。
再拉长了想,这间村小的学生,有几个真的通过教育走出了大山呢?不说初中,村小连五六年级都已经没有了,升学必须要去邻村或者镇上。
单凭这样的条件,又谈何改变命运。
在城里待久了,对支教总容易抱有天真的幻想,在山里长大的她见识过太多对学习没有兴趣的苦孩子,他们缺的不仅仅是老师,而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再大的热情也迟早会甘拜下风。
母亲说,她来这里走走,迟早会明白她的坚守。
林惜岚来了,可依旧怀疑这一切的意义。
她们所做的不过杯水车薪,爱莫能助。
林惜岚尝试联系过支教团队,去给项目官网留言,可结果不尽人意。
教育的落后不过是这片贫瘠土地的副产品,而当翻开祖国地图,无数山脉耸立下,贫困如附骨之疽,赤/裸得让人无力展望。
就像这间飘摇的乡间小学,还有一张张或麻木或懵懂的孩童面孔,他们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山外世界的资源,走出大山后的归宿或许也只不过是沦为精英机器下的平庸耗材。
又或许连平庸也是奢望。
林惜岚无法忘记刘小娟的眼神。
——卑微惊惧,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
她也无法忘记小姑娘怯生生叫她时亮起的希冀,将欲枯萎的藤蔓汲取到丁点养分,爆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努力地向上攀爬。
如果没有他们锲而不舍地走这一趟,女孩的一生或许就这样隐没在郁郁深山中了。
灿金的晚霞染红了天边,散学时,学生们挨个同林惜岚告别,脆生生喊:“林老师,明天见!”
她们穿得都很旧,晒得黑黢的干瘦面孔,头发里被剪得短短的,不会控制情绪,也不怎么懂礼貌,经常会吵架或把人气到,有的学习不好也不爱学习,放在城里,这都是没救了的差生根据地。
可这些问题不是生来就有的,她们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引导,没有人负责,最后什么都没搞清地被送进社会,催促着她们去打工,去赚钱。
她们甚至搞不清楚哪一环出了问题,就晕头转向地成了大人,然后和一个差不多的男人结婚,生孩子。
这样的故事已经太多,多到完全称不上新闻。
可林惜岚每每从母亲口中听闻,依旧觉得难过。
学生们的背影逐渐远去,林惜岚远眺着,过去对母亲的不满和质疑忽然放了下来。
她的心脏变得和缓柔软,和母亲奔波挽救的那些孩子们相比,她已经足够幸运。
而正是这一丢丢的幸运,护佑着她回到这片土地。
8 贫穷
当晚赵雾没有回村小宿舍。
林惜岚去村委吃晚饭时大致听说了派出所的情形,刘小娟验了伤,刘明祥已经被拘留,赵雾安顿好刘家老小后又去了县里单位。
“咱们赵书记啊是真的操心,一来就遇上个丧尽天良的祸害。”邹姨给扶贫队端上了菜,睨了他们一眼,“刘瘸子脾气你们难道不晓得?非得闹出事来了才晓得上心。”
上一任第一书记不走心,连带扶贫队的风气一时半会也没改过来,负责人李尚峰还在打哈哈,林惜岚神色晦暗,犀利反问:“今天要是没赶巧呢?”
李尚峰哑了火,心虚地大声辩解,林惜岚却没法轻拿轻放,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下来,竟然也和他呛声得有来有回。
扶贫队的老干部睨她一眼,感慨万千:“小林这性格啊,看来也是随了她爸妈。”
老支书和兰校长算是困雀山的名人,谁家没和村委或学校打过交道呢?更何况是一干就十几年——说到这,困雀山再冥顽不灵的人也会承认,这林家人确实和寻常人家不太一样。
因而在困雀山有些年限的老小,对这新来的林老师,都愿意多给几分薄面。
李尚峰资历尚浅,对往日内情也不甚在意,趁着难得赵雾不在,饭席间不由放肆起来,开起玩笑也没了分寸。
从恋爱经历到择偶标准,追问不止,男人那点意思可以说是呼之欲出。
林惜岚皱着眉,敷衍地回着,连礼貌的微笑都懒得扯出。
相貌标致,学历优异,家世清白,林惜岚的条件别说放在山里,拿到一线城市也是香饽饽,然而她本人相当厌恶这类物化凝视,就像自己成为了一样待价而沽的商品。
一顿晚饭吃得兴致缺缺,本就不佳的胃口更没吃下几筷子东西,林惜岚回了宿舍,夜里辗转,最后果然被饿醒了。
村小没有小卖部,林惜岚也没有囤食物的习惯,她不怎么抱希望地去喝水,正巧在堂屋桌上发现了几块曲奇饼干。
林惜岚见过,这是赵雾常随身携带的能量零食。
困雀山问题复杂,第一书记的工作相当繁重,按时三餐无异于奢望,忘了时间是常有的事。
林惜岚偶尔能见到赵雾站在阴影处,独自撕下饼干包装,匆忙补充精力。
她给赵雾发了条微信,拿走了一小包曲奇。
出乎她意料的,赵雾很快就回复了:[随便拿。]
吃人嘴短,林惜岚多问了句:[还没睡吗?]
这个点还没回,赵雾显然要在县里留宿。
不过须臾,赵雾回:[快结束了。]
去县里就少不了交换各种材料,更别说摊上的是困雀山这块最难啃的骨头。
放在一周初见前,林惜岚绝对不会相信,赵雾会来干这么自讨苦吃的事。
——就算是现在,她也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他。
这种疑虑一直持续到了清早。
林惜岚在村小门口看见了刘小娟——她从一辆新车上下来,有些拘谨地背着新书包,无精打采地回应同学的招呼。
赵雾从驾驶座出来,林惜岚见他朝自己扬了扬手,便走了过去。
“没迟到吧?”
“早读刚结束。”
她回了赵雾,揽了揽刘小娟肩膀,问她有没有吃早餐,女孩看了眼赵雾,小声道:“大哥哥带我去吃了米线。”
说完又补充:“还买了书包和新书,还有文具盒和笔!”
“所以迟到了。”刘小娟小心翼翼地看林惜岚,林惜岚笑:“第一堂课还没开始呢——新书包真漂亮!”
刘小娟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笑容,和两人道谢后跑进了教室。
县城到村里开车要近三个小时,林惜岚瞥见赵雾脸上明显的疲色,问:“几点出发的?”
“不到五点。”赵雾揉了揉眉心,“正好去镇上接小孩一起回来,她家是建档立卡户,之后会有人帮她把教育补助申请好。”
半夜一点还在回消息,不到五点起床,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熬,林惜岚张口想要说什么,目光落在新车上,最后只道:“疲劳驾驶很危险。”
“确实。”赵雾听进去了,看了眼天色,又说,“今天天气又不太好。”
远山外的太阳一直没有升起,一直到中午,天空还是有些灰蒙。
赵雾没时间补觉,寒暄几句,停了车就和工作队去了寨里。
午饭时,蔡平安又给林惜岚带来了新八卦。
他旁敲侧击地点评着村委门口那台新车,四个圈的奥迪SUV,不过是台二手货——赵雾亲口说的。
说来说去,言外之意,新书记有点背景,但不多。
男人之间似乎很习惯从车来判断人,甚至什么品牌对应什么性格,什么车牌对应什么背景,简直门清儿。
其中尤其对“背景”诸多迷信,似乎一个词就足矣概括所有资源的流动逻辑,从村到县,凡是认识那么几个科员的,无不把这一套奉为圭臬。
林惜岚不甚在意:“本来就是上面部门派出来的代表,背景不是很清楚吗?”
对于一些重点贫困区,国家安排了许多有关单位定点扶贫结对,困雀山所在的平澜县,结对单位正是京城组织部。
这无疑是幸运的,调来的第一书记原单位不同,能调用的扶贫资源也就不同,县派和市派光是配套的办公经费就是几倍的差别,更别提和上面的央选单位差距。
平澜县很大,下辖贫困村不止困雀寨一个,蔡平安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没想到这么巧落在了他们山头上。
确实很巧,林惜岚心道。
但她却没有那么乐观,脱贫并不是带来资源就能轻易办妥的事,赵雾——林惜岚毫不怀疑他以前从没接触过农村,更没接触过贫困村的村民,而这样的理想家总是很容易碰壁的。
随便应付完午饭,林惜岚把蔡平安提过来的牛奶一箱箱摞好,蔡平安一边帮忙,一边阻止了她点数现金的做法。
“别给钱了,这回算我请的!”他瞥了眼林惜岚,回到村后她消瘦不少,吃穿用度都节俭了许多。
林惜岚最近确实缺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分出了一半:“那就请一半吧,先替他们谢谢你了。”
村小这学期的早餐牛奶一直是林惜岚私人补贴的,村里之前申请的营养餐补贴不过两三块钱,连顿肉都吃不起,更别说纯牛奶了。
这种条件下,山里的小孩普遍黢黑个子矮小,林惜岚小时候条件比他们稍微好一点,家里养了一只羊,没有牛奶还可以用羊奶替代。只是她从小挑食,最后和城里尤其北方孩子比,个头还是算不上高。
蔡平安连一半钱也不想收,林惜岚每天上完课就不想说话,和他熟稔惯了,省得推脱,也就真的不给了。
“就当帮你积德。”她开了个玩笑,打起哈欠来,蔡平安摆手要去巡山看鸟,不巧撞上赵雾在走廊不远处,他刚接起电话,见到蔡平安从里出来,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今天没什么太阳,适合走访,赵雾不知道跑了多少户人家,林惜岚躺回了卧室午休,相关的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连日的辛劳透支着身体,很快沉沉入睡,大风拍打窗户的声音也充耳不闻。
身体沉下去,灵魂浸泡着,一直沉入了无意识的记忆大海里。
擦过回忆表面的水雾,视线逐渐清明。
周宴问她:“你怎么认识赵雾的?”
他开了台张扬的超跑,绕了一大圈过来就为了问她这个问题。
林惜岚莫名其妙,后来她隐约摸到了其中关窍——那是一种危机感,在他们圈子里,很少有人能在赵雾面前保持一贯的自信。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赵雾也依旧是他们大院里“别人家的小孩”。
对此周宴当然不会承认,他嘲弄起那些一心攀附的女人,警告她:“离姓赵的远点。”
他的眼神相当危险,然而却让林惜岚几乎发笑,她回:“周宴,我不是你女朋友。”
男人的脸一瞬间变得扭曲,印在水面的面孔被搅乱成一汪漩涡,不久后涟漪复归不见。
玉佛坠子晃动,记忆的光斑跃出水面,林惜岚畅快地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那是她梦里的臆想,她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反击。
红色的超跑刺目凶险,林惜岚只是沉默,再沉默。
窗外阴云绵延,她翻身坐起,盯着铁栏床铺和老木头书桌,大脑放空地靠在了涂画着字迹的墙上。
傍晚阴云转雨,林惜岚送了几个走山路的小孩回家,被村委喊去吃晚饭时,赵雾还没回来。
众人已经习惯他用餐迟到,吃到一半,穿着雨衣头戴斗笠的赵雾才姗姗来迟。
村支书今晚也在,忙招呼他落座,连声感慨:“这山里的天啊,没个准的,路还好走不?”
赵雾摆手,脱了胶套鞋,裤管也湿了不少:“不好走,还是要尽快修路。”
他这几天算是把困雀山里里外外走了个遍,前前后后做了不少功课,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饭桌不是开会,几人放松着,闲聊起村里的大小事。
山里无非都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刘瘸子进派出所就算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了,连着几日的话题都绕不出去。
“刘老太现在日子不错呢,我今天上去看了,还一定要留我吃饭——我哪敢哟!”李尚峰说到这有些心有余悸,“真是逃也一样跑掉的!”
去贫困户家吃饭是扶贫工作大忌,真计较起来就是作风问题。
赵雾显然对此深有共鸣,村支书乐:“这说明你们呀工作做得好啊!”
话题从刘瘸子转到刘小娟,最后落回了村小上。
困雀山村小的衰败有目共睹,随着寨里凋敝,村里愈发留不住人了。
林惜岚当然联系过支教团队,但已经开学,加上时间紧张,很难安排上合适的老师,只有几个不到一个月的大学生短期项目给了肯定的回信。
然而困雀山村小提供不了合适的宿舍,地处偏远,生活条件也是实打实的差,至今没能和组织负责人协商好。
这些短期支教实际作用有限,村小缺的是稳定的专业老师和事业编制。
鲜美的菌菇火锅咕噜冒泡,林惜岚简要说完,村委和扶贫队都安静了下来。
义务制教育有财政拨款,但教育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
饭桌上难得聊起村小,她的话比往常多了些,快散场时,她听见赵雾冷不丁发问:“林老师是有给学生们送牛奶吗?”
林惜岚愣了一下,几人都朝她看了过来,邹姨最先反应过来:“你这孩子,自己掏的腰包?”
李尚峰正要走了,听了一耳朵语气微妙道:“林老师这品德,这觉悟真是让我们望尘莫及啊。”
村支书觑了他一眼,扶贫队的人便拉着他一并走了。
林惜岚声音发闷,没多少兴致:“本来就是小事。”
村支书叹了口气:“你这性子真是随了你爸妈……你家情况我们又不是不清楚,攒点钱不容易。”
林惜岚正在帮邹姨洗碗,闻言放下:“真的没事,平安也帮了很多。”
“别提那小子,知情不报……”支书的烟枪袅袅升起白雾,邹姨忍不住拉林惜岚说起知心话,说着说着,竟然变得感伤起来,“这事你妈晓得不?唉她那会儿就经常念叨村里娃营养跟不上,每天操劳这操劳那的……”
林惜岚蹲在灶火前,邹姨的手摩挲她的脑袋,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也是在这门槛上,她爸爸坐在一旁抽烟,妈妈坐在堂屋里批改作业,皱眉让小林惜岚把老爸的烟掐掉,老爸总是和她斗智斗勇好几个回合,才可怜地把烟扔掉,摩挲起她的脑袋来。
那时候她太小,不懂得成年人的烦恼,更不懂得自己困在了多狭小的天地里。
“你从京城回来后啊,都不怎么和人说话,我总怕你是嫌弃我们山沟沟了……”邹姨把她没怎么打理的发丝捋到耳后,“不过我晓得,我们岚岚一直都是很懂事的好孩子。”
她又问她钱够不够,有没有觉得太累了,需不需要帮忙。
林惜岚抱着膝,只轻声回:“我晓得的。”
外头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她默数着窗檐滴落的水珠声,克制住了眼眶突然涌上的热意。
9 路途
林惜岚很容易心软,尽管经常有人说她冷漠,但她真的很容易为一些微末小事掉眼泪。
雨势渐小,她打了伞回去,快走到村小门口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林惜岚——”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任人都能听出几分仓促和无可奈何。
林惜岚怔愣转身,看见了穿过雨幕而来的赵雾,他没打伞,任雨丝落在他的发丝和肩头上,提在手上的背包松垮垂落,地上的积水溅上裤管,看起来有些狼狈。
林惜岚握着伞柄的手迟疑着,正要开口对方却大步越过了她,不过瞬息就迈进了屋檐下。
她立马跟上,走廊里,赵雾松了松湿漉的衣领,接着问:“怎么走这么快?”
林惜岚有些意外,收起伞,无奈:“没事我就走了。”
见他擦起背包上的水珠,她没话找话:“你没带伞?”
“借给支书了。”赵雾抬眸,“邹姨说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可能是因为赵雾吃瘪的样子真的很少见,林惜岚歪了下头,从善如流:“对不起啊,我没注意。”
这实在怪不到她头上,赵雾也没真计较,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这回林惜岚要走时特意确认似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赵雾欲言又止,突然间一只橘猫窜进走廊,滚落一身泥水。
它的毛发全湿了,还沾了几片树叶,林惜岚惊讶地蹲下,正要给它去拿毛巾,蓦地听见赵雾说:“抱歉。”
道歉声落地的刹那,林惜岚顿了一下,忽地想,她确实不够了解赵雾。
她抬头,露出困惑的笑意:“怎么了?”
“我好像让你难堪了。”
赵雾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表情,瓦数不够的走廊灯下,她的刘海儿半遮着眼眸,而就在十几分钟前,同样的角度下,他看到了林惜岚发红的眼圈。
坐在炉火旁,低落得像只被抛弃的流浪猫。
这是赵雾始料未及的事态发展,和他的原意更是背道而驰。
“没什么。”林惜岚用旧毛巾擦着橘猫,神态自然,“不关你的事,他们也没有恶意。”
她这话很平静,但赵雾还是听出来了些许丧气。
哪怕是好心办好事,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接受。不难想象,明天林惜岚好人好事的事迹就会传遍困雀山,褒扬有之,担忧的劝诫更不会少。
这是她最害怕应付的事,宁可低调到隐形,也不想出这样的风头。
林惜岚甚至能预想到,即便她不厌其烦地解释,自己手上不缺这笔钱,还是会有许多不理解甚至抗拒的声音。
——不论他们本意如何,林惜岚还是不可避免地尝到了一丝难堪和窘迫。
赵雾生来条件优渥,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自然难以理解其中的微妙,林惜岚心中戚戚,瞥了他一眼,还是勉强流露出丁点笑意:“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村小的事解决起来不容易。”
她把猫抱了起来,站直了腰板,赵雾的目光先落在橘猫上,摸了摸它脑袋,还记得喊它“代帕”。
他再看向林惜岚:“这是应该做的。”
赵雾不再多说,林惜岚疏离地笑了一声,没有生起太多期待。
扶贫任务繁重,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村小老师的事拖上几年也不奇怪,苦衷和推脱她已经听过太多。
赵雾或许是不同的,但谁来都一样。
林惜岚把橘猫抱进了房间,装进了之前用旧纸箱给它搭的窝里,它乖巧地咕噜一声,林惜岚笑,摸了摸它柔软的下巴:“代帕?”
想起赵雾之前要喊它“傻妞”,林惜岚眼眸放空,给它毛发擦干净了些,说:“你才不傻。”
外面的雨还在下,这场雨季比往年持续得更长,林惜岚整理衣服时,忍不住忧虑起明晚的山路。
第二天是周五,天气预报下午阵雨。
上午的泥地还没干透,林惜岚给孩子们布置完作业下课后,给蔡平安发消息询问起晚上的班车。
从山下直达县城的公交大巴五点就没了,再晚只能坐私人开的黑车。
往常林惜岚搭的都是蔡平安联系的熟人,也是村小毕业多年的学生,今天却不巧。
“老刘去省会了,晚上六点半镇上还有最后一趟大巴。”蔡平安回了语音,“要不我送你去镇上车站?”
林惜岚有些头疼,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好在一直到最后一节课下课,天气预报的雨还是没落下来,相反阳光普照,下山的泥地好走了很多。
要是下雨,林惜岚就不敢坐车下山了。
时间一到,蔡平安开着他的面包车到了村小门口。
林惜岚收拾好了东西,蹲地把橘猫刚逗弄出来,就撞见了回宿舍的赵雾。
“出门?”
“嗯。”
她回得有些敷衍,没有交代行踪的意思。
赵雾却像毫无察觉,又问:“去哪?”
“县里。”林惜岚已经抱起了猫,背包鼓鼓囊囊起身,“有人在等,我先走了。”
赵雾自然看到了外面的车,轻笑:“蔡主任也去?”
蔡平安下了车,没来由地背脊一凉,连声解释:“不不,我就送林老师到镇上车站!”
赵雾没有接话,只是瞥了林惜岚一眼。
这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林惜岚不自在起来,蹙眉催着上车,蔡平安看着她怀里的东西,咕哝起来:“你这回怎么还要带猫去……”
他还在大喇喇磨蹭着,山里各种活计堆积,县里母亲刚手术完,面前还有个不识趣的人盯着,林惜岚不免心烦:“它很乖的,走吧,再晚点车站也要关了。”
她不经常流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蔡平安立马住嘴,接过了行囊。
林惜岚拉开车门,正要上车,偏头的刹那,不经意间撞上了赵雾的视线。
他倒是闲庭信步,不疾不徐道:“宠物能上大巴吗?我直接送林老师去县里吧。”
蔡平安对气氛的变化毫无知觉,林惜岚礼貌应对,垂眸不看他:“怎么敢麻烦您。”
“顺路的事,今晚本来就要过去。”赵雾随手抛起车钥匙,言笑自若,蔡平安干咳了一声,真被说动,“对啊,赵队长周末是要回县里汇报工作是吧,这不正巧了,要不蹭个车?”
这话真不假,几乎是无法让人拒绝的理由。
怀里的猫不安分地动起来,林惜岚按住,莞尔拒绝:“还是不了。”
她正要拉上车门,橘猫却嗖地跳了下去,围着赵雾的裤脚转悠起来。
“代帕!”赵雾愉悦地和它打招呼,“你又嘴馋了是吗?”
他丝滑地将猫捞起,熟练得让蔡平安惊讶,笑:“没想到我们赵队长连山里的野猫都关照到了。”
林惜岚:“……”
赵雾望向她,唇角浮现浅淡的笑意:“来吗?”
林惜岚也笑:“我还能拒绝吗?”
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京城,四面是围墙,无数条路摆在她面前,但她从来没有真正的选择权,她的拒绝也无足轻重。
蔡平安走了,走前还朝她露出一张促狭的笑脸。
赵雾回宿舍清了行李,两人都默契地不提刚才的事,好似一开始就约好同行一般,自如地聊起日常。
最便宜的奥迪款,林惜岚想起蔡平安的点评,这会儿坐进去了,果不其然发现车有过特殊改装,至少跑起山路来稳当舒适得让人惊叹。
干这一行的,对位次尊卑格外敏感一些,林惜岚没敢真拿人当司机,索性坐到了副驾驶上。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能熟练扣上安全带,还记得她第一次坐副驾驶是在大学,她拉了半天没扣上,窘迫得无以复加,同行团建的学长不知道她在折腾什么,发觉后诧异大笑,你不会是第一次坐车吧?
京城的路堵得不行,林惜岚很想吐,强忍着胃里翻滚的不适,最后没去成聚餐。
她本以为自己早该忘怀,可当遇上京城里的人,她总是能轻易记起那难以释然的羞耻感。
夕阳西下,漫天的霞光洒在怀里橘猫的毛发上,赵雾对路况熟得很快,但下山的车路林惜岚从来不聊天,只提心吊胆地盯着前方,车厢内气氛紧绷着。
温凉的玉坠紧贴着皮肤,峭壁一侧不时有石子滚落,林惜岚眼皮一跳,赵雾似乎也被这样的紧张传染,速度比往日还要更慢些。
一直到下了山,车上了县道,他们才像摆脱了枷锁,浑身放松起来。
困雀山的背影逐渐远去,林惜岚望着窗外不断往后退的熟悉景色,终于闭目休息起来。
赵雾问了她的地址,两人都不擅长闲聊,只有窝着的橘猫时不时喵呜一声。
林惜岚对这样的状态说不上享受,她的大脑没有片刻停歇,累极了便把头靠在车窗旁,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
一路没有堵车,她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车载蓝牙连着电话,赵雾正在说话。
对面的普通话有些蹩脚,谈的是村里的水电线路规划,见她醒来,赵雾三言两语终结了话题。
“吵到你了?”他开口。
“没有。”林惜岚摇头,又补充道,“不用在意我。”
扶贫队长的活难干,手机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电话每天没断过,人人都有急事,林惜岚对此早有体悟,对他路上还要办公一点不意外。
她抚摸着橘猫的背脊,望着一点点变黑的天色,不知道想到什么,蓦地道:“你怎么不配个司机?”
赵雾闻言笑起来,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乐道:“谁给我配?敢配我还不敢要呢。”
林惜岚后知后觉自己说了傻话,挽回解释:“你这样太危险了,应该找个会开车的随行人员。”
又是疲劳驾驶又是打电话,换做其他人,林惜岚断然是不敢坐的。
她这话完全是出于关切,赵雾很是受用,然而没几秒,又听她慢条斯理道:“其实蔡平安就很合适,他在村委闲得很,对山路也熟悉。”
赵雾唇角下压,不置可否。
林惜岚察觉到陡然僵硬的气氛,也蹙眉沉默起来。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浓雾,话题永远浅尝辄止,无疾而终。
不知过去了多久,兴许只有那么一两分钟,赵雾回:“你和蔡主任倒是挺熟,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怎么敢支使村干部?”
这话占理得很,但林惜岚却觉得好笑,明明刚来没几天就把寨里上上下下的人收拾服帖的是他才对。
她开始后悔自己又多管闲事,然而赵雾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语气淡淡:“蔡平安很听你的话。”
他这话显然意有所指,林惜岚克制着心中的不畅快,冷淡道:“学长好像又误会了什么。”
——学长。
这脱口而出的话让两人俱是一愣,林惜岚自己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了。
赵雾失笑,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轻敲了一下,问:“我误会了什么?”
他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让人抓不住话柄,林惜岚有些恼火,冷冰冰地板着脸,再没有搭腔。
她无声地表达着反抗,赵雾想起寨里的流言风语,他不止一次地撞见类似的玩笑,村委的人打趣揶揄着蔡平安,而林惜岚完全没有避嫌的意思。
唯独对他,她避之如蛇蝎。
县道笔直宽阔,车辆很少,赵雾减了速,眼眸幽深,许久后道:“是我多管闲事了。”
话音落地,车窗外的路灯突然一盏盏亮起,长蛇般绵延至城区,至于他们出发的困雀山,早已被吞没进无边的黑夜里。
10 窗子
赵雾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倒是有无数闲事巴巴地找上门,求他管那么一管。
林惜岚心知肚明,但还是不肯服软。
她的心情随着靠近县城变得愈发低落,眼睫下垂,情绪深藏起来。
赵雾余光一瞥,捕捉到了她的不安。
林惜岚频繁地伸手拂开额前的碎发,唇抿直了出神地盯着虚空。
浓重的夜色与明亮的白昼不断翻转,面前的神情与记忆的虚影重叠,与赵雾初见时如出一辙。
京城旧钟楼大街长巷古朴曲折,没有多少商业化的痕迹,低调得有些难寻。
赵雾一早坐在了咖啡馆内,这是一幢灰色砖墙的三层重楼,从二楼隔窗俯瞰,四下幽静,苍木投下阴影斑驳满地,白色的老树梨花缀满枝头。
窗对面的长条木椅空荡,阳光炙热刺目,他意兴阑珊地翻着手头的策划书,时不时看眼腕表指针。
馆内古典乐滑入快板,不经意地抬头间,黑白灰调的墙瓦中突然闯进一抹明艳的色彩。
乌黑的马尾折射出奇异的光彩,女生穿着时下最常见的短袖休闲裤,素颜寡淡,怀里却抱着一大捧热烈灿烂的橙黄调花束,向日葵洋桔梗交相辉映,洋甘菊黄金球层层叠叠,仿佛撞入清爽室内的暖风热浪,真切得灼人。
与之相反的是女生忐忑的神情。
她有些局促地观察着四周,阳光粉尘下,雪白的肤色亮得晃眼,四肢纤瘦却充满力量,浑身没有多余的饰品,唯独一根红绳从脖颈垂下,夺人眼球。
巨大的花束遮住她的下颌,抬头间,露出了一双清丽灵动的眼眸,未施粉黛,气质拔群,刹那间与周遭的浮艳区分开来,仿佛全世界的鲜花都在此刻绽放。
向路人确认了地址后,她杏眼弯弯地道谢,松了口气般笑起来。
然而她并没有立马进咖啡馆,而是坐在了对面的长椅上微踢着腿,耐心地等了起来。
显然,这是一位有约的姑娘。
灰墙青砖,碎玉般的繁茂梨花压弯枝头,花簇小心探出,悄悄地落在来人肩头。
对方却全然无察,就像不知自己已然装饰了他人窗子一般。
赵雾坐在二楼窗边,惊鸿一瞥,却忽见女主角的眼睛倏地亮起,朝匆忙而来的男生快步走去。
他定睛一看,哑然失笑,收回了目光。
然而很快,门扉的风铃声响动,男主人公独自上楼,连声抱歉地坐在了赵雾面前。
他没有带女生上楼,也没有收下花,寒暄时望见赵雾看向窗外的视角,颇有些尴尬地解释,那是京大校报访谈的实习记者。
男主人公姓孙,是京大学生会会长兼学联主席,原本这天下午约了一个校园采访,结果临时收到赵雾的私人邀约——他便毫无心理负担地放了前者鸽子。
毕竟眼前这位可是出了名的难约,低调得圈外查无此人,孙会长校园内外左右逢源,遇上他却总是频繁碰壁。
外头的女生还没有走,只把双肩沉重的电脑包放在了长椅上,抱着花束真就这样等了起来。
赵雾抿了口冰拿铁,似笑非笑:“你就这么把人家晾外面了?”
孙会长有些头疼,他没想到这校报的记者这么执着,更没想到被赵雾碰了个正着。
“哪有,这就是个意外。”孙会长又解释了一通,赵雾顺口接话,“原来是我没选好时间。”
孙会长挑眉,连声否认,赵雾笑意渐淡,像过往无数次见面一样,这回也是同样的无趣。
他侧头,瞥见女生把头埋在花束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虽是春末,但气温早已大步朝夏季看齐,外面的阳光很是熬人。
他瞥见了女孩弯下的雪白脖颈,细长的红绳鲜艳,细腻的汗珠黏腻着几捋发丝,闷热得宛若快要融化的凝脂。
无关绮念,只是在周遭的沉沉暮气中久违地尝到了鲜活的滋味,像是一朵平凡的小火花,啪地点燃了那寂静的虚空。
孙会长抬手添了冰咖啡,壁钟指针走着,赵雾闲闲地翻了翻剩下的材料,突然合上:“今天先到这吧,改天继续。”
对方欲言又止,面露意外,赵雾把资料还给他,笑道:“时间你定。”
孙会长眼笑眉舒,立马应和,甚至约起了下次的饭局,赵雾望了眼外头还在等的姑娘,招来了侍应生,临走前随手再点了一杯冰拿铁。
窗外的女生接到电话后雀跃站起,抱着硕大灿烂花束上楼,楼道窄小,她目不斜视地费力走着。
门扉风铃声清脆响动,赵雾与人一出一进擦肩而过,垂眸时瞥见女生偏头,从花束丛旁露出半边微笑的脸颊,唇角上扬,穿过风铃门帘径直朝里走去。
一路花香尾随,好似烘焙过的阳光,醺得人心神迷醉。
回忆如过隙白驹,赵雾开着车,余光偶尔落在一旁的林惜岚身上。
与初见相比,她眉眼间减损了不少明媚,心事沉浮,细数起来,她甚至没有再露出过那样松弛的笑脸。
进入县城中心后,车流明显变多,夜晚被霓虹照亮,五光十色的招牌大楼下,随处可见来往的人群。
离林惜岚的住址也越来越近了,赵雾像是洞察出她的不安来源,询问起兰校长的近况。
林惜岚正要搪塞,却又听他轻叹道:“必须承认,村里工作要开展起来,有些闲事我还非管不可了。”
他轻松自如收回了原先的话,林惜岚一时语塞,应付道:“还在休养,下周准备化疗。”
她盯着车窗外流过的灯光,刚流露出的情绪立马又收了回去。
化疗又是一座大山,赵雾也收敛了情绪,村小校长兰晓英的病情他只知一二,村里人不太提起,林惜岚平日神色自然,现在看来却比预想严重。
副驾驶座上,她偏着脑袋,露出半边隐没在暗夜流光中的侧脸,神色莫辨。
赵雾向来不擅长安慰人,短暂的沉默里气氛变得凝重,没有斟酌太久,他给出了简短的回应:“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
他的承诺一字千金,绝非客套虚言。
林惜岚侧头看他,忽地笑了一下:“谢谢。”
她比困雀山里的任何人都懂得这一答复的珍贵,也更清楚意味着什么。
胜过千言万语,胜过同情安慰。
她可以推拒赵雾的万般关照,但独独这件事,她无法自私地拒绝。
车停在一栋老旧的住宅楼下,没有门禁保安,也没有路灯,赵雾瞧了眼黑漆漆的入口,正要提出送她一段,就望见楼道有人举着手电筒出来。
“姐!”
穿着校服的高中男生见到车影试探着喊声,林惜岚和赵雾道了声谢,解开安全带,抱着睡懵的猫下了车,回应道:“来了!”
男生立马迎上来,见到私家车皱眉:“今天怎么没坐大巴呀,我妈要你下次别赶夜里回来……”
他以为又是载人送客的黑车,念叨的话在看到驾驶座上的人时戛然而止,赵雾却听懂了言外之意,玩笑道:“没把你姐拐走。”
男生尴尬挠头:“姐你朋友呀?”
“嗯。”林惜岚怕了他这张嘴,干脆利落地介绍,“山里新来的扶贫队长。”
她又给赵雾介绍,“这是我表弟,见笑了。”
没有名字,也不热络,不打算深入的意思不言而喻。
赵雾没有表达不满,只朝来人笑笑,补充道:“困雀寨的第一书记,赵雾。”
表弟立马自我介绍:“我叫路驰,驰骋的驰……不是路痴。”
“我记住了。”赵雾莞尔,这表弟缺的心眼怕不是都长林惜岚身上了。
这地方也不便停车,他让林惜岚代他向兰校长问好,应下来后,路驰催姐姐上楼吃饭,见人离开,无比感谢地朝他挥手道别,接过背包行李一起上了楼。
赵雾有些失笑,拐出去后随便找了家餐馆,独自对付了晚饭。
陋巷里,林惜岚捞起露天楼梯上的橘猫,路驰打着手电筒,说完给她留了什么菜后,欲言又止:“刚刚那个送你回来的人,你们很熟吗?”
林惜岚以为自家的榆木也八卦了起来,感慨笑:“不熟,顺路而已,别胡思乱想。”
然而路驰却一本正经道:“我妈说得有道理,你以后还是不要赶着周五晚上回来了。”
夜里独自坐陌生男人的车,他认真盯着自家姐姐:“很不安全。”
林惜岚慢半拍地跟上了他的脑回路,顿了几秒,无奈改口:“还好吧,也算熟人。”
路驰依旧保持着提防,忧心忡忡,楼下没有路灯,他刚刚没有看清来人的脸,只听出是个没有一点儿本地口音的年轻男人。
路家住得偏,一般会有人大老远送这一趟吗?对人情世故一知半解的路驰各种掂量,很难信服。
他露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老练道:“熟人也不可靠,最好下手的就是熟人了——你就不怕他骗你吗?”
手电筒的灯光稳稳照亮前方,林惜岚终于侧头看他,这个曾经被她捉弄欺压的弟弟,如今也已经比她高大半个头了。
她扑哧笑出了声,心情忽地轻松了一些。
旋即哂笑反问:“他骗我什么?没必要……”
况且,林惜岚心想,像赵雾这样的人,从来不屑说谎。
11 学历
赵雾从来不需要靠“骗”获得什么。
林惜岚和他接触得越多,越清楚自己没什么值得对方大费周章的。
用完晚餐后,她去沙发前和母亲聊起了治疗方案,术后化疗用的药主要靠医保报销,兰晓英心态很不错,反而安慰起下乡的女儿。
“山里条件不好,也不知道你待不待得惯。”她愁人地叹了口气,林惜岚不得不再三保证,“真的还好,又不是没待过。”
她本就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村里上下的活计,从小就习惯了。
小姨笑着插嘴过来:“岚岚可是六岁就会自个儿做饭了!”
林惜岚微微笑,兰晓英闻言更觉得愧疚:“还把自己烫伤了呢!我现在还记得。”
饿着肚子的小女孩等不到家人回来,自己踩着小板凳上了灶台,学着大人模样烧柴火,双手握着大铲勺翻炒起剩饭。
跳起的油星溅在她手上,起初有些疼,后来就没有感觉了,只是留下的疤痕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褪去。
林惜岚摸了摸右手虎口,山里可能只有赵雾会对这样的“危险”大惊小怪。
那支药膏效果奇佳,上次烧水溅到的痕迹,不过几日,已经淡得看不出什么了。
她模糊察觉到了一种特别的感觉,是和父母爱护不同的,被珍视的感觉。
想到这,林惜岚又开始笑自己自作多情。
小姨问她,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呀。
林惜岚把橘猫举起来,高过脑袋,轻笑:“是它在傻乐呢。”
一家人捧腹大笑,又零碎问起寨里的生活,兰晓英对她去村委吃饭这事非常高兴,指挥着她回头买肉买水果送去,末了想起什么:“对了,你之前说扶贫队换了新队长,叫什么来着?”
“赵雾!”路驰见缝插针,心直口快,“刚刚就是他送我姐回来的。”
“哟。”小姨立马笑起来,连忙查起户口,林惜岚无奈,只好挑了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敷衍过去。
“什么时候也带个男朋友回来给我们见见。”兰晓英打趣,“除了平安,就没听你提起过什么男生——该不会那小子真要当我女婿吧?”
“哪的话。”林惜岚失笑,放在往常只当玩笑,但一想起赵雾路上的话,她没忍住较真辩驳,“我们要是真有意思,早就在一起了,何必瞒你们。”
“我们就是知道才发愁呢。”小姨连连摇头,又看路驰,“你看看你姐,模样才华哪里不出挑了,怎么就没人追呢?”
路驰还真打量起来,林惜岚把手边的抱枕往他脸上一扔,笑着让他闭嘴。
人一多就热闹,林惜岚靠在母亲身旁,电视机一直在放着,她没有看进去,一分神笑容立马就淡了下去。
她看得出一家人都不想让她担心,刻意带过治疗的事,但她却没法不在意。
医保报销自然是有的,但算下来对这个家庭依旧是一笔庞大的开销。林惜岚捏了捏母亲的手,手术后她的状态不错,只是皮肤干燥了些,老茧依旧,医院对接下来的治疗很乐观。
林惜岚垂眸,想起母亲之前自己果断做的决定,忽地道:“还是用进口药吧。”
兰晓英一愣,勉强笑起来:“怎么了,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吗?”
“我没有答应。”林惜岚低着头,把她的手心翻过来,摩挲着掌纹,语气逐渐坚定,“我说真的。”
她大学兼职存了一笔钱,手术时没用上,现在正是时候。
兰晓英依旧不肯,家里人拗不过她,气氛也变得愁人,小姨夫问她,之后打算怎么办。
小姨没有工作,小姨夫在小学当体育老师,家里还有个儿子要读书,能帮扶的着实有限,就算能再借出几万块,林惜岚也受之有愧。
但她依旧坚持道:“我能赚钱。”
第二天她带着母亲去了医院,兰晓英对她的转变很是不安,问:“岚岚,你是不是不想回山里了?”
林惜岚顿了一下,很快摇头:“您说什么呢。”
“那怎么赚钱呢?你不是把京城的工作辞了吗?唉,真的只是小手术,说了让你不要回来的……”兰晓英不停念叨着,林惜岚半蹲着合掌握紧她的手,叹息道:“您就别担心了,好好休养好不好?”
她穿得很单薄,红绳系着的玉坠露在白色圆领外,晃动时泛起温润的光。
林惜岚把头靠在她膝上,轻声自语:“如果爸在的话,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晚上,忙完后她亲自下厨做了菜,母亲精神不错,逗着刚驱虫体检完的橘猫,家里气氛和缓不少,小姨一边喂着它猫粮,念叨着:“代帕?代帕啊,谁给你取的这个怪名字?”
橘猫闻言在地板上连打好几个滚,兰晓英乐得说起苗语:“还是个会打滚的姑娘哟!”
林惜岚从厨房探出脑袋看了一眼,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愉悦的时光浅尝辄止,她不敢让自己深陷这短暂的美好中,翌日早早出门,去市集买完菜和水果后,又绕去私人采购了一袋子贴画和写作本,准备用作村小的奖励。
和母亲治疗的费用相比,这些都成了毛毛雨,林惜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着,心中盘算起存款和兼职的事。
大学时除了家教,她还在校报供职,写得一手好推文,也陆续接了不少报酬丰厚的紧急私活,一直到毕业新入职太忙才停下。
私活就意味着不稳定,林惜岚不确定那边还需不需要自己。
尤其在她离职后……
她步伐有些慢,三两个手提袋左右交换,手指被勒得发红,酸胀得抬不起来。
人行道的一侧是学校的铁栏杆,校门紧闭着,只有三两穿着校服的学生路过,林惜岚不禁驻足,看到了里面熟悉的田径场。
这是她的高中母校,离开后的四年时光几乎没有在这县城中学留下多少痕迹,校门田径场教学楼未改分毫。
每年更新的只有教室里的学生。
林惜岚开始怀念那段时光,尽管回忆单调乏味,只有同学没有朋友,可那套评价和运作体系让她安心。
寄宿,学习,考试。
一学期回一次困雀山,一个月回一次青木镇,每个周末去县里小姨家,初高中的六年,林惜岚的生活一直以这样的节奏,缓慢而重复地推进,直到迎来高考的号角。
平澜县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出过考上京城大学的市状元了。
她的名字随着喜讯飞遍县城中学,教育局为她颁奖,横幅高悬,鼓钹齐鸣,所有人都相信,这名从困雀山走出的姑娘,一定会有光明的前途。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城市——甚至唯有京城,才配得上成为她飞翔的终点。
林惜岚捧着沉甸的奖章和奖金,照相机灯一闪,僵硬的微笑定格在光荣榜,成为未来学弟学妹仰望的辉煌历史。
然而过去的荣耀在京城只是不值一提的历史,这里有太多状元,有太多天之骄子。
林惜岚独自一人前行,宛若刚认识这个世界一样,开启无数个“第一次”,第一次买火车票,第一次出省,第一次走进她在明信片上摩挲过的风景。
以及,第一次真正认清自己的平凡。
曾经她对贫困习以为常,拔群的成绩足以让她超然于外,分数就是她最安心的保护伞——而在京大,一切都翻转了过来。
大学里绩点不能成为护身符,但贫穷却能摧毁一个人的自信与尊严。
林惜岚从不攀比,也不自卑,但圈子间无形中的隔阂总是带刺地提醒她,哪怕同为京大学子,人与人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她用自己的生活方式朴素生活着,极少化妆打扮,不参加社交,仿佛一个透明的隐形人,朋友评价她太没有野心,善良得没有一点锋芒。
可是,有骨气比起有野心,实在要艰难太多了。
——周宴后来告诉她,当初第一眼看见她,就相中了她的气性。
他说这话时举止轻浮,像是在说一个笑话。
自从回到云浮省,林惜岚很少再想起大学毕业的那段时光。
学士帽高高抛起,下坠的却是她整个人生——
京大毕业从来不愁工作,林惜岚却像撞了邪,频频碰壁,谈好的实习被放飞,转正的offer不断落选,即便她的成绩与能力远超竞争者。
她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拽起,又掼落坠地。
一次次希望,一次次拒绝,面试官歉意地看着她,林惜岚一次次说谢谢,说没关系,说会继续努力的。
她穿着正装走在马路上,坐在附近最便宜的小餐馆里,视线模糊地吃着面条。
或许是见她哭得太过可怜,餐馆老板娘哎呦叫起来,问她是不是毕业分手了,情伤啊就是这样,总要经历一次的!
林惜岚逼自己进食,心想要真是情伤就好了。
周宴轻蔑的神情如在眼前,他高高在上地睨了她一眼,凉薄道:“我说了,这京城你是待不下去的。”
她的十年寒窗,就这样轻飘飘地成了虚幻的泡沫。
汽车的鸣笛声刺耳响起,林惜岚回神避让,但车却停在了她面前。
车牌很眼熟,驾驶座上的人更眼熟。
车窗滑下,赵雾头向下微动,开口道:“上车。”
林惜岚不想上车,更不想在此刻碰见对方,然而对方并不给拒绝的机会。
他下车帮她拎过沉重的手提袋,后头有被挡住的车按喇叭催着着,赵雾回头看她:“送你回去?”
林惜岚被迫上了车。
车不徐不疾地驶出了这条路,两人寒暄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后,林惜岚有些警惕地问:“你怎么在这?”
中学地段并不繁华,校门口前的道路也不算宽敞,附近来往的大多是家长学子。
“我们部门的办事处在附近。”赵雾简单解释,又问,“送你回去?”
他说的部门显然不是县政府,林惜岚不好多问,只婉拒道:“我到前面路口就好。”
车流渐渐多起来,红灯前,赵雾问她什么时候回困雀山。
“下午的班车。”
大巴大多到镇上,零星几趟到山脚下,上山的那段路还是要靠走,村里常见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和三轮车。在以前,林惜岚一直习惯步行山上。
赵雾对山里交通情况已然了解,瞥了她一眼,轻笑问:“不一起吗?”
平心而论,赵雾轻笑起来的时候很有魅力,虽然面容疲惫,但眼底含笑,唇角弧度微微勾起,散开卷起的衬衫袖口相当放松。
同村的熟人捎带一程似乎再正常不过。
但这是赵雾。
林惜岚现下无心揣测他的用意,眼睫毛轻颤了一下,索性拒绝:“还是不了。”
赵雾看了过来。
林惜岚立马补充:“谢谢学长。”
离开困雀山的环境后,她对二人关系不再那么讳莫如深,敞亮得让赵雾有些意外。
他和林惜岚诚然是校友,但京大学生遍地,有机会凑近喊上他一声“学长”的人并不多。
而林惜岚校内或校外,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谢谢学长。”
学长——这是一个恰到好处、不远不近的称呼。
但那时的赵雾看上去不喜欢这个称呼,他要林惜岚叫他名字。
林惜岚说:“我会改的,谢谢学长。”
赵雾失笑,让她随意。
林惜岚不喜欢叫赵雾的全名,它太简洁,太像一个魔咒,抑或一个陷阱。
而她太有自知之明。
12 苦难
林惜岚最终还是没有搭赵雾的顺风车回山。
而赵雾一直没有回来。
山里信号差,林惜岚周末完全没放松,这会儿睡得很早,迷迷糊糊间听到门外传来动静,代帕喵呜叫起来,车停后又咕噜安静下来。
她微眯着眼睛,蜷缩在薄被里,嘎吱的木门声在黑夜中清晰可闻,伸手摸到手机,屏幕亮起,快凌晨一点了。
林惜岚叹了口气,蒙住脑袋,把来人从她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赵雾都回得很晚,白天更是见不着人影,忙得脚不沾地,扶贫队的也跟着加班加点,晚餐的时间一拖再拖。
林惜岚倒是无所谓,邹姨却过意不去,给她分起赵雾买来的几箱垫肚子的面包饼干。
李尚峰也揣了几袋进兜里,囔囔着扇风,“村里一走访就是大半天,真是累死了。”
林惜岚也不轻松,光是村小基本的课程就让她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再加上批改作业、准备教案和考试,稍微闲下来医院里的事又叫她焦头烂额。
李尚峰还在倒苦水,林惜岚坐在炒菜的炉火旁,只安静地往开水瓶里灌水。
另一名队员看过来,分享起消息:“我上午听赵队长说,村里自来水的事快定好了,过几天就会派人来勘测。”
这倒是件大事,邹姨忙不迭问:“每家每户都有?要交钱吗?”
“都有,不用钱,是赵书记拉了家国企过来做扶贫项目,要在我们这修管道建压泵站呢!”
邹姨喜不胜收,听得林惜岚也记了下来。
赵雾这段时间又是跑项目又是下地,要填要整理的档案资料数不胜数,日头高照的时候还要去挨个去贫困户家,吃食都是随便应付的。
“小赵说让我们先吃,不用等他了。”邹姨接完电话,叹口气把菜热了端出来,“刚从镇上回来,说是王家的羊突然死了,吵着要他去主持公道!”
李尚峰闻言看起好戏,林惜岚笑:“他还要去断案不成?”
“是呢,之前特意送给贫困户养的羊。”邹姨摆摆手,“这都什么事啊!”
说到贫困户,扶贫队的几人又长吁短叹,林惜岚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回去后洗澡洗头,一直到夜里九点,才听到门口传来声响。
困雀山夜里电压经常不稳,林惜岚的吹风机嗡嗡到一半就关了,就着半湿的头发散着,坐在老木桌前批改起作业。
赵雾过来敲门,问她还需不需要热水。
两人忙得时间全部错开,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碰面。
这个点见面,林惜岚原以为对方肯定憔悴不堪,不料赵雾像是完全适应了这边的节奏,神采奕奕,丝毫不显疲态。
天生的工作狂,林惜岚乏累地想,把空空如也的保温杯递了过去。
“柴房晚上烧水不方便。”赵雾熟练地装倒起来,“剩下的就不浪费了。”
他说得在理,在这地方待久了,想要在生活方面节省出点时间精力就得学会合作。
林惜岚道了声谢,正要带上门,没想到被赵雾摁住门边,两人僵持不下,一时相顾无言。
“还有什么事吗?”林惜岚望着他,“赵队长。”
进了这山,她绝口不喊学长,反而提醒起他身份来。
赵雾松了手,眼底还带着倦色,问:“你们家没有种咖啡是吗?”
林惜岚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回:“没有。”
他谈起了正事,问的不是信口胡编的简单问题,显然是下功夫了解过的。
相比起来,好像送水真就只是个由头一样。
他问清了林家现在种的茶叶范围,问得再细林惜岚就不清楚了。
她家的地很早就转包给了现在的村支书,每年只收分成,但这几年来茶叶收入一直走低。
两人站在夜里的灯下,幸亏秋后蚊虫渐少,不然饶使是钢铁般的工作意志,也怕要熬不住。
收尾的时候,赵雾坦然地问起了她家的经济负担——图穷匕见,简明扼要。
他的每一个词都直指要害,医药费、报销金额、进口药、收入来源。
林惜岚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或许,大概你可能需要一点帮助。
与私人感情无关,这是第一书记为全寨脱贫必须关照的重点。
一场大病,随时能将一个小康之家拉入贫困线边缘。
这样的问话与他连日的入户走访并无区别。
林惜岚滋味杂陈,那种赵雾初入困雀山时的焦躁烦闷感再次涌上,而现在,这种感觉化作更清晰的贫困羞耻,让她抗拒流露出丝毫脆弱。
从小到大,即便她时有窘迫,但从来没觉得自己家和村里的贫困户们是一样的。
但现在,这层虚伪的体面被揭穿了,在外人眼里,他们没有区别。
都是需要救济的、连维持基本生存都成问题的人家。
林惜岚回:“没事,不劳烦您。”
赵雾只是定睛看她。
他终于收回了话题:“我知道了。”
“不耽误你时间了。”他主动帮她带上门,“早点休息。”
林惜岚只低声应:“嗯。”
夜里这种焦躁感一直折磨着她,睡到凌晨几点爬起来忍不住翻手机,账单算了一次又一次,每一块钱都变得紧缩起来。
她突然对金钱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这种迫切仿佛抽在她过去清高的脸上,每一分审视都洞悉着她的虚弱。
而这种迫切,在见到刘小娟的时候,骤然被一盆凉水泼灭。
小姑娘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玫红色外套,畏缩畏缩地低着头站在她面前,捏紧衣角,吞吞吐吐告诉她:“……我妈妈回来了。”
刘明祥虽然现在还在拘留,但问题并没有解决。
林惜岚愣了一下,牵着她的手细声问起详情。
刘小娟还是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人,林惜岚蹲下,小姑娘的眼泪就掉了出来。
“妈妈……妈妈她不要我了。”刘小娟眼泪流进嘴里,只尝得到苦味。
她得上气不接下气,磕磕绊绊地告诉林老师,妈妈回来只带走了弟弟。
林惜岚怔住,伸手抚摸她的脊背,又是安慰又是问话,起身把门窗重新关好了。
她去抹刘小娟的眼泪,问:“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小姑娘忍着抽泣,止不住地摇头,含糊不清地说:“爸爸会去打她的……”
林惜岚明白了,把她勉强安抚下来,上课时间到后,递给她几颗糖果,又找食堂大婶替她关照起这小姑娘。
班上学生对有同学出去了没回来习以为常,林惜岚站在讲台扫视了一圈,看到另一个空位,问:“春妹还没来吗?”
几个小孩七嘴八舌起来:“老师,她不读书了,反正学不会!”
“不是我说的,是她妈妈说的!她要嫁人了——”
“不许胡说!春妹平时对你那么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惜岚制止了他们的争吵,把纪律维持了下来。
不管怎样,课还是要上的,村小的进度赶不上镇上,林惜岚就是想教,这儿的学生也跟不上,一个单元不知道要磨多少遍才能过关。
而其中最跟不上的,还要当数十二岁的王春妹。
在林惜岚来村小前,母亲兰晓英就提点过她,王春妹的学习不用管,别让她被人欺负就好。
“这里没有特殊学校——就算有她家里人也不会送她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村里的流言多可怕!”
下课后,林惜岚把王春妹的几个邻居同学叫到了一起,问清了大致情况。
叽喳的小孩散开,她看见刘小娟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主动回了教室,自己便浑身散架地坐回了办公桌前的木凳上。
村小的事务冲淡了她原本的胡思乱想,眼前天边要愁的事情太多,连歇口气都是奢侈。
没过多久,林惜岚做出了决定,放学后,她和邹姨说了刘家的事,独自往王家走。
王春妹家邻小溪,林惜岚一路见到了好几间荒弃的吊脚楼和砖房,困雀村这些年人口流失严重,稍微有眼界些的村民都搬了出去,年轻人更是看不到多少。
没有桥梁,浅溪铺着石块,林惜岚选好几块凸出的着力点,小心跨了过去。
王家门敞着,几个学生围在周边外面玩,看到她高声叫喊:“有人来了!”
学生看起来五六年级,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样,直到有混杂其中的孩子大喊了声“老师”才一哄而散。
村小是不完全小学,四年级后往上就得去邻村或者镇上读书,刚才那群小孩和王春妹约莫同龄,但明显不是村小的。
小孩们一走,这片地立马清净起来。
王春妹家是吊脚楼,破败得摇摇欲坠,林惜岚皱起眉,喊了几声人名后,来开门的是一位老人。
他看起来六七十岁,皮肤因户外劳作被晒得棕黑,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布满沧桑。
老人不会说普通话,林惜岚用苗语介绍了自己,很快被请进了堂屋。
对这样的家庭来说,老师是很稀罕的,愿意上门家访的老师,那就不止是稀罕了,简直是奇迹!
林惜岚简单了解过这家的情况,王春妹的父亲是个哑巴,但有一手剃头理发的好手艺,在村路口搭了一个木棚子揽活糊口,而母亲按当地人的说法——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老人是王春妹的爷爷,了解清楚林惜岚来意后,带着她走进了里屋,里屋还是靠竹木搭的,老旧得让人发憷,四下只几乎看不到什么家具,老人对此习以为常,很快领她见到了人。
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地上铺着草垫。
王春妹席地而坐,听到声响仰起圆圆的脑袋,她的眼睛很小,眼距过宽,五官扁平,微张着嘴,茫然地看着来人。
凡是见到她的人都很容易判断出,这是一个有问题的孩子。
而像林惜岚这样有点医学常识的人,不难判断出,王春妹是一名典型的唐氏综合征患者。
但眼前,最引人注目的不是王春妹那张脸,而是伸得笔直的有些胖的腿——她的整个膝盖都破了,小腿留下一道长长的刮痕,血珠已经凝固,看起来没做任何处理。
或许是过了最痛的时候,女孩不哭也不闹,安静地坐在地上,认出林惜岚后冲她痴痴一笑。
13 星夜
伤疤还没有结痂,狭长的血痕随着大腿动弹更加触目惊心。
王春妹朝来人兴奋地挥舞起手臂,动作幅度一大便吃痛起来,林惜岚走近了,摸了摸她脑袋,问老人:“没去卫生室吗?”
困雀山有个很小的卫生室,医生是村里老苗医,只能叫赤脚大夫,但好在国家会拨送一些常见药品,村里人看看小病小痛,需要解决一下燃眉之急时都去那。
“要去的咯,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她走不了路,她爸现在都没回,我一把老骨头什么用都没有……她这是一点小擦伤,养两天就好了……”
老人说话半方言半苗语,林惜岚听明白了,又问起怎么受的伤。
王春妹想了好一会儿才蹦出几个词,老人听得着急,告诉林惜岚说她早上出门,走山路摔下来了。
林惜岚观察了她的伤口,看到膝盖肉里扎进去的硬刺,试着安抚起她,小女孩感受到她的善意,皱眉指着自己的腿,张口:“……痛,痛。”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赔笑道:“这孩子娇气,也不懂事,在家躺几天,过阵子就去学校了您放心!”
林惜岚不置可否:“春妹的腿不好挪动,还是请大夫来看看。”
卫生室的医生常常上门看诊,林惜岚存了电话,打过去却一直不通畅。
老人见状忙不迭道没事,又问老师吃饭没。
林惜岚自然没空吃,婉拒后再一次做了决定:“这样吧,您老看着她一点,我去卫生室跑一趟,至少拿点药过来。”
她蹲下和王春妹说再见,女孩憨憨地跟着摆手,说:“再……见。”
林惜岚合起她的手,弯弯笑:“我待会儿就回来哦,别怕。”
村卫生室离王家有段距离,林惜岚没走小路,看到卫生室的蓝色竖长牌匾时已经天黑了。
说是卫生室,其实只是一间打扫得干净些的土屋,墙上贴着卫生科普栏目,刷着红漆的药柜显然有些年头,透过柜门玻璃可以看到不少常见药。
林惜岚来得不是时候,此刻卫生室显然正忙着,四五个人在拿着档案聊什么,看到门口来人齐齐投去视线——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医生,她高声表态:“先等一等哈,今天检查比较忙。”
紧接着,她又朝新来的书记笑,继续道:“这边就是输液的环境……”
赵雾还是穿着一身衬衫休闲裤,衣冠楚楚,姿态挺拔,在村民中鹤立鸡群,他看见了林惜岚,似乎有些意外。
很快,他收回了手上的文档,自然地接话:“这里不急,还是看病比较要紧。”
扶贫队的人也在,林惜岚没有和他佯装不熟,寒暄几句感谢起来。
医生见状笑着附和,走近药柜:“哪里不舒服了?”
“是我一个学生。”林惜岚解释,把王春妹的情况简要说了一遍。
要上门问诊就麻烦一些了,医生望了眼正来考察的新书记,得到点头应许后收拾起药箱来。
趁着几分钟闲暇,赵雾问林惜岚:“一个人去学生家?”
林惜岚点头,旁边的扶贫队员提醒赵雾,王家就是昨天去过的那家贫困户。
赵雾记起来了:“——是那个孩子呀,上次没见到。”
说罢,他合上最后一页档案,又问林惜岚有没有吃晚饭。
“没有。”林惜岚觉得他问的是废话——他们扶贫队还在外头,村委哪天不是等到他给准信了才开餐。
“我也没有,那一起先去趟王家吧。”赵雾终于铺垫完了,坦然提出建议,又看几名队友,“你们要先回去吗?”
去王家回访的事说大不大,扶贫队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只留下了一人。
林惜岚没料到他要一起,医生也有些惊讶,但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和他们聊起王家老小的情况。
一家上下除了老人,其他都是残障人士,医生自然没少打交道,对这家人颇有些唏嘘。
“都是先天的,他们凑对的时候我也劝过千万别生小孩——要生至少也检查一下。结果你们也看到了……”
林惜岚还没见过王春妹妈妈,至于她爸爸,也就是村里的哑巴剃头匠,林惜岚小时候还在他那理过头发,并不觉得有什么智力问题。
赵雾和医生聊着村里的医疗问题,手电筒照亮前路,林惜岚很少这样和一群人走夜路,熟悉的声音驱散林丛的不安,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些赵雾的用意。
上次去刘家也是这样,尽管是白天,赵雾仍不放心让她单独走山路。
林惜岚忽地想起了父亲,总是絮叨着一定要让他送,只是表达得比赵雾直接太多。
一行人到溪边吊脚楼时,王哑巴已经回来了。
昏黄的灯泡点亮狭小的空间,林惜岚借着月色上楼,老人看到骤然壮大的队伍,拘谨得普通话完全不会说了。
只有王哑巴咿咿呀呀发声,用手比划着,面色很是欣喜。
医生去给王春妹上药,老人招呼几位扶贫干部坐,林惜岚第一次见到了这家的女主人。
她简直是放大版的王春妹,面相如出一辙,臃肿的身材相当不灵便,但并不显凶,傻笑着给他们端茶倒水。
茶水是用的很旧的陶瓷杯,像是没洗干净,赵雾客气地接过,朝人道了声谢,女人还是笑,也学着说:“谢……谢。”
赵雾神色自若,林惜岚听着他和老人牛头不对马嘴的沟通,心中叹了口气,还是无奈充当起了翻译,另一名队员告诉她,昨天干这事儿的是蔡平安。
王春妹伤得不重,医生给她挑了肉里的残刺,又消了毒,留了些外敷的药。
卫生室的收费一向便宜,贫困户基本可以全额报销,赵雾关照了这家人几句,哑巴受宠若惊地咿呀感谢,临走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路口处医生和他们分别,林惜岚跟在赵雾后面,始终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云浮省海拔高,从困雀山抬头看,运气好的时候能看到满天星光。
今天晚上,他们的运气似乎还不错。
渐弱的风声里,赵雾回头,看向林惜岚,突然问:“你会看星星吗?”
山路寂静,林惜岚停下脚步,抬头看见了璀璨的夜空。
即便是在偏远的困雀山山顶,这样的视宁度也少见——今晚他们的运气可不止还不错,简直是好得出奇了。
“如果北斗七星算的话。”林惜岚仰头轻声回答,抬起手比划出了头顶的“勺子”。
赵雾笑了,也停下来看起北极星:“当然算。”
说罢,他又补充:“那我比你多认识几颗。”
林惜岚随着他举起勾画的手指认出了一个四边形——横线指东西,竖线指南北。
赵雾揭开谜底:“飞马座四边形。”
他口吻轻松,林惜岚也放松不少,眼带笑意地感慨:“你竟然还会认星星。”
“我会的可多了。”赵雾脱下来的外套松垮地搭在肩头,明明是一点不谦虚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显得理所当然。
林惜岚望向他,许久没有打理的黑发略微凌乱,衬衫衣领解开了一颗,随性自在得让她恍然如梦。
赵雾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张扬。
林惜岚不巧撞见过几次这副模样的赵雾。
她险些走了神,许是乏累,赵雾谈兴淡了下来,只放慢了脚步等她。
村委远远见到两人,很快开火热饭菜,屋子里的热闹冲淡了林惜岚的遐思,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寻找赵雾,视线相撞后又很快移开。
饭桌上村主任也在,一群人聊起最近的通水电,除了自来水,村里的用电也是老大难,供电变压器一双手就能数过来,电线杆还是早年的木头杆。
赵雾忙起来不见人影,村主任难得寻到这样的机会,抱怨个没完,末了又提起修路的问题。
赵雾悉数回答,碗里的饭菜都没动多少,邹姨不满说了几句,开会一样的讨论才消停下来。
“我这不是怕赵队长不了解,就说说话……”村主任干笑几声,但在座即便是不通村务的林惜岚,也能察觉到这理由的拙劣。
赵雾没有放在心上,给面子道:“这段时间是我和建华哥沟通少了,多联络交流是对的。”
村主任信心大增,满脸笑容地接起话来,不一会儿就抒发起豪情壮志,旁敲侧击问起项目,就差把酒灌到新书记嘴里了。
林惜岚不吭声地吃着饭菜,注意到赵雾眼底没有多少笑意。
散场后,赵雾留下来继续应付村主任,林惜岚对村里的勾心斗角没有兴趣,回了村小宿舍忙起各种杂事。
批改作业,写教案,和母亲打视频电话,她用忙碌填充着任何一点闲暇,就连烧水时也在看新闻分析推送文章。
柴房窗外头是一片漆黑的树林,林惜岚从炕旁站起来的时候,正好能看到晶亮的星光。
赵雾的勾画方向如在眼前,她模仿着,第一次独立找到了飞马座四边形。
而此时此刻,那个陪她仰望过星空的人,正困在深山的土屋里,陪人扯皮脱不开身。
林惜岚问过他,为什么要来这。
可赵雾的回答太过官方,让她不敢生出半点多余的念头。
夜色渐浓,林惜岚洗完澡出来,路过走廊时一眼望见正半弓着腰的背影。
——赵雾在喂猫。
她走过去,身上还带着湿漉的气息,赵雾闻声抬头,顿了一秒笑道:“代帕很喜欢吃这个。”
他指了指包装袋,不是高油高热量的零食,而是他特意新买的正经猫粮。
橘猫整张脸蹭在粮堆里,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它没有吃过。”林惜岚也回,“它吃这边的剩菜也挺开心的。”
赵雾把猫粮袋子递给了她,竟然和她谈起了宠物营养均衡的问题。
林惜岚叹服于他的精力,或者说,他的上心。
走廊外,星垂林野,凉风飒爽。
林惜岚垂眸,两人的状态都松弛了下来,这样简单平和的话题仿佛心理上的按摩,毛绒的温热抵消了一天的疲惫。
男人半蹲着,寒凉的天外流光洒上他清瘦的背脊,不像尘世间人。
偏偏他现在应付的,又是天底下最琐碎最难缠的乡村俗事。
离开前,赵雾又提醒她:“以后晚上不要一个人去学生家里。”
他语气平淡,但难掩关切。
林惜岚忽地想,赵雾确实是那个圈子里很罕见的人。
14 递火
林惜岚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是在校教务办。
一张无人领取的实践赛特等奖证书摊在办公桌上,林惜岚站在老师对面,余光瞥见获奖者姓名——赵雾。
像是突然间得到一把钥匙,开启了林惜岚以前从未留心的另一个世界。
她开始频繁听说这个名字,从校学生会里,从校网球队里,甚至从周宴口中。
在此之前,林惜岚从没把周宴和赵雾联系起来过。
周宴不是京大的学生,但作为京城富二代圈子里排得上号的人物,名校学历于他也不过是一张纸,从国外留学回来后再也没踏入过校园。
而这样的男人要接近一个女大学生有太多办法。
林惜岚至今想不通他为什么看上自己,她不断拒绝,周宴置若罔闻,像是对这样的欲擒故纵司空见惯,人生字典里从没有过拒绝二字。
身旁的朋友不无羡慕地用异样眼光打量她,像是第一天知道她还有这样的手段。
新传学院消息一向传得最快,林惜岚不断解释,换来的是更加暧昧或戏谑的暗示。
周宴对她的追求比历任女友用心得多,她的风格也和一水儿模特明星格格不入,圈里人都笑,周少这是要转性了。
转性不转性,林惜岚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只想让这位浪子立马滚出自己的世界。
如果说,此前她还对那个所谓的上流世界抱有一些好奇和向往,那经此之后,林惜岚对此只剩下了无尽的厌烦和抨击。
然而周宴脸色阴鸷,冷笑道:“你装什么装?”
他的眼底没有丝毫尊重,猛然扣住她的手臂,暴躁地质问她什么时候和赵雾勾搭上的,又嘲弄起她同时吊着两人的不自量力,最后讥讽:“你以为拒绝了我,赵雾就看得上你?”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玩物,连假装温情都不屑。
林惜岚的手臂被掐得发红,她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甚至听不懂周宴在说什么。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必须逃离。
那是升入大四前的暑假,林惜岚没有返乡,留在学校实习,同时接了陈教授开出的家教兼职。
京城夏天傍晚时有雷阵雨,从家属院回到宿舍时,雨势渐停,她撑着伞走回去,路上被一辆保时捷飞溅起的积水打湿裤管,抬头,车拦在了她面前。
像是示威一般,车窗滑下,周宴冷笑着看她,林惜岚绕开要走,他便高调地开着跑车跟在后面。
假期校内学生不多,但依旧有行人好奇地举起手机,铅灰的天色阴沉,林惜岚顾不上积水,忍不住收起伞跑起来。
周宴故意按响喇叭,不徐不疾地跟上,有巡逻的保安走过来,周宴摆手,笑着回:女朋友生气了,在追呢。
这是一场没有胜负悬念的游戏,比猫捉老鼠更让人惊疑不定,兴致来了就哄哄逗弄,目的全凭心情,林惜岚毫无歧义的拒绝在他人看来是不知好歹,还徒惹一身矫情不懂事的风评。
周宴什么都玩得起,林惜岚却毫无筹码。
这回躲过了,下回呢?
她问过周宴很多次,为什么执着于她,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周宴只是玩味地上下打量她,笑道,我也想知道。
林惜岚不愿意把这种感情称之为“喜欢”,更不会称之为“爱”。
雨已经彻底停了,林惜岚刘海儿沾上了细小的水珠,她突然停了下来,主动拉开了跑车的门。
周宴有些意外,林惜岚冷冰冰问:“去哪?”
驾驶座上的男人脸上笑容扩大,意味深长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的地方并不神秘,周宴圈子里经常提到这家高端会馆,但林惜岚这才知道,地方竟然就低调地藏在她时常经过的那条大街里。
侍应生见到周宴,谦恭地将人引入内里,低调门扉的背后,入目便是吊顶极高的璀璨水晶灯,装潢极尽奢侈,欧式的大厅地毯柔软吸音,周宴直接往包间走,刻意般揽着林惜岚的肩膀推开了门。
踏入前,周宴凑近林惜岚耳畔,哑声:“给你个惊喜。”
会馆的门墙做过专门的隔音处理,一推开瞬间涌上铺天盖地的声响,几个女生正握着话筒唱歌,光线闪动着,一群眼熟的公子哥儿正掷骰子拼着酒。
一眼扫下来,房内七八来人,不算拥挤。
门后的娱乐氛围很是寻常,但林惜岚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不敢丝毫放松。
周宴进场,还带了女伴——尽管穿得有些寒碜,也多的是立马笑脸相迎的人。
几个和他关系铁的纨绔挑眉,浮夸大笑:“这是什么风把林小姐吹来了——”
林惜岚不是第一次被周宴带去公共场合,起初他还装得绅士,言谈举止颇有分寸,林惜岚当作是为了记者生涯见见世面的心态接受过几次邀约,然而如今,形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周宴强硬地把她拽到怀里,拉着她跌坐在沙发,笑:“不是说要带伴儿么,除了女朋友,我还能带谁?”
周宴还是头一回这么给女伴面子,众人一时都有些惊奇,林惜岚只觉得浑身冰冷,周围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
套房虚掩着的里门被完全推开,原本乌烟瘴气的光线瞬间变得清明,赵雾倚在门边,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朝沙发处斜斜投去一瞥。
林惜岚的脖颈仰起,惊愕得如同一只被扼住的白天鹅——周宴的手不安分地触碰上她的颈项,戏弄般挑起那系着玉佛的红绳,咬耳朵低声问:“惊喜吗?”
激灵从背脊震颤而过,林惜岚的呼吸凝滞,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
套间里的桥牌室传来喊声:“雾哥不打了?”
“晚点。”赵雾应了声,眼皮忽地上撩,视线掠过埋着头的林惜岚,落在了周宴身上。
他朝沙发上挑衅的人颔首示意,漫不经心道:“借个火。”
也只有赵雾敢这样对周宴说话了,K歌房里一时静默,只有原唱的声音在播放。
林惜岚挣扎着,有些狼狈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周宴笑了,随手抛出个价值不菲的打火机给一旁唱歌的女人,睨了一眼道:“没听到?还不快去给雾哥点烟。”
他脸色不虞,女人连忙走向赵雾,不料对方并不接茬,只笑了声,目光在周宴和林惜岚之间逡巡。
林惜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她的腰被沙发上的男人环住,周宴的唇凑近她的耳朵,不无恶意地斩钉截铁道:“你去。”
林惜岚被一把推了出去,踉跄着勉强站稳了,低着头不敢看赵雾。
他指间夹着的香烟翻转了一下,冷淡间流露出些许不耐。
林惜岚接过先前女人递来的磨砂打火机,垂眸屏息,手抖着凑近——
然而赵雾只是瞥了她一眼,随手从她手中顺过打火机,砂轮轻擦,兀自点燃了烟。
烟草燃得很慢,气味很淡,林惜岚脑海中的绷紧的弦突然松了下来,鼻尖开始发酸,眼眶的热意不受控制,那几分钟里,她竟然感激起了赵雾。
她默站在原地,不敢抬头,抬手去抹眼角时,看到燃起的烟仍在他指间,没有入口的意思。
赵雾抬眸,突然说:“走吧。”
林惜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对她说的。
他掐灭了一口没吸的香烟,朝桥牌室里摆手,自然道:“今个儿不打了。”
里头的人不肯,揶揄他赢了就想跑,赵雾笑着把烟头投进烟灰缸,随意诌了个借口:“你们这烟不太行。”
“你小子,外面想买都买不到呢……”
赵雾没所谓地笑,拿回了椅背上的外套,顺手盖过林惜岚的头顶,遮住了她发红的眼尾。
周宴朝他投来危险的目光。
赵雾视若无睹,朝一圈人道:“我回京大,还有人要一起么?”
一圈人里哪还有京大的?众人面面相觑,干笑着摇头。
他走到了门口,林惜岚三两步哒哒跟上,门将将关上的那刻,她听到了剧烈的摔砸声。
所有声音和戾气都被阻隔在了一门之内。
走廊没有人,林惜岚扯下了脑袋上的外套,轻声说:“谢谢学长。”
赵雾没有接回外套,望了眼她微湿的短袖肩,不以为意道:“穿上吧。”
她跟在他后面出了会馆,拿不准他先前的话是替她解围还是真的要回京大,不等她问出口,赵雾已经替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
这不是林惜岚第一次坐赵雾的车,上次张亦澄吵着要她陪着一起去游乐园时,赵雾也是开的这台SUV。
密闭空间内,她拘谨地系上安全带,京大离得不远,赵雾启动车,什么也没问地把她送到了宿舍楼下。
下车时,林惜岚又说:“谢谢学长。”
她并不明白赵雾为什么这样帮她,一直到车离开,她也没有问出口。
赵雾明明不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是讨厌——
就连张亦澄这样的小孩都看得出,赵雾对她似乎有些意见。
可如今想来,赵雾从未和她说过什么难听的话,更没有强迫她做过什么事。
就连那份家教兼职——他也没有真的解雇她。
只是偶尔,他会流露出星点莫名其妙的不悦和冷漠。
极浅的睡梦中,林惜岚辗转反侧,不时惊醒,她睁开眼睛,看到逼仄的上床板和生锈的铁杆,这才确信自己回到了困雀山。
深夜里,她亮了灯,起身去了趟外面的卫生间,回来时突然发现走廊对面的操场上站着一道人影。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林惜岚心惊肉跳,镇定下来后才认出那是赵雾。
适应了黑夜的眼睛辨认出他的身形,林惜岚迟疑片刻,压低声音试探着喊了他名字。
夜晚寂寥,晚风寒凉,赵雾回头,见穿着浅色睡衣的林惜岚走近,略显意外:“怎么出来了?”
林惜岚没回答,头脑不太清醒地反问:“你在做什么?”
她站在几米之外,问完后才看见赵雾指间燃烧的红星点,是村里最常见的那种廉价香烟。
然而就像许久前她第一次见那样,赵雾没有抽,只是静默地等它燃烧着。
空旷的煤灰操场上,烟雾从他指间缓缓上升,散开在风里,见到来人,赵雾掸了烟灰,自然地把没燃完的烟头摁灭了。
他仰起头,轻笑一下,回答了林惜岚的问题:“看星星。”
15 困雀
村小的操场确实是个观星的好地方。
林惜岚抬头,北极星明亮如初,飞马座四边形也依旧在头顶,璀璨的繁星缀满夜空,仿佛只手可摘。
这片头顶的夜空如此熟悉,自她记事起,十几年来似乎一直如此。
就像困雀山的面貌,十几年来没有多少变化。
赵雾出门当然不止是看星星。
林惜岚看出他的疲态,心头微动,忽地问:“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她问得含糊且突兀,但赵雾明白她的意思。
他回:“还不错。”
林惜岚笑起来:“赵队长太客气了。”
困雀寨穷山恶水,偏僻落后,什么都发展不起来,她想起了被调回去的上一任扶贫书记,想起一波又一波的考察和承诺,最后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片没有希望的土地。
她欲言又止,让人摸不着头脑地道:“其实,你不用这么累的。”
这话有些诛心,隐晦又跳跃,林惜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口,赵雾终于看向她。
他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只是面露好奇,反问:“那你呢?林老师在为什么累呢?”
风好像静止了,空气中还漂浮着未消散的烟草味,林惜岚沉默下来。
赵雾竟然笑起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来镀金的吧?”
他语气凉薄,林惜岚的大脑终于从没睡醒的迟钝状态中彻底苏醒过来,打了个激灵,认真道:“没有。”
这是实话。
——赵雾要镀金根本不需要来边陲最困苦的山里,对他们这样前途无量的部署新人来说,县里乡镇就已经是所能想象的最基层了。
而不管去到哪个基层,两年期满他们都会回原单位。
只有两年。
林惜岚想,对困雀山来说,两年太短,但对赵雾来说,这样的两年实在太长。
赵雾没有再接话,转身离开操场,往室内走,林惜岚跟上,踌躇着想要解释:“村里的事急不来,现在还早,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太有压力……”
她差点撞上对方的背,赵雾停了下来,转过来对着她。
“你不冷么?”
她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这几个字眼像是打破了知觉的结界,冰冷的寒意瞬间渗入骨髓。
轻薄的睡衣灌进了风,被吹得微微鼓起,一直到踏入门槛,布料上的凉意还丝毫未消。
赵雾把门关上,猎猎的风声顿时熄灭。
堂屋里,林惜岚小心地道了声谢。
她先前的话被打断,赵雾也不接茬,室内一下子陷入诡异的尴尬。
赵雾从保温瓶里倒出了一杯热水。
白色的热气腾起,他递给林惜岚,冷不丁道:“夜里外面风大,也不安全。”
村小的校门形同虚设,操场什么人都能进来。
林惜岚自小在山间长大,熟谙村间田野的各种异闻惨案,并不对“淳朴”的乡间抱有天真的幻想。
越是远离现代化的地方,越需要警惕。
尤其夜里的身影,林惜岚回想起来,自己刚才确实莽撞了些。
赵雾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哪怕知道是我,也不安全。”
林惜岚怔住,试图为自己辩解:“你又不会……”
“你对我这么有信心?”赵雾打断了她,有些倦色的眼底蓦地含上了莫测的笑意。
林惜岚无言,一时分不清对方是认真还是玩笑。
她对赵雾的信心并不来自于私人的信任,而是基于他当下的身份,赵雾一贯是会权衡利益得失的人,理性绝对压倒感性,还不至于在这埋下未来的祸患。
况且这里也没什么值得让他冲昏头脑的。
林惜岚抿唇,直直仰头望着他,问:“那你会吗?”
赵雾收回了笑意。
他向她走近,伸出的瘦削手背青筋暴起,然而落到她修长颈项的指尖温热轻柔,摩挲着挑起那红绳,择出了下坠的玉佛。
红绳很短,玉坠贴身,赵雾躬身靠近时,林惜岚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浑身紧绷地眼睫扑闪,惊慌得脸发热起来。
赵雾一直记得这根红绳吊坠,它太鲜亮也太显眼,京城初见时烈阳繁花也遮不住的夺目,深山再见时雨水洇湿后的绮艳,它陪伴着来人,牵引着他的目光。
红绳之下,是一枚翡翠玉佛。
隔绝情爱,无关绮念,仁慈地为她祛邪避凶。
这是赵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见到红绳下的玉坠。
他想起那夜,林惜岚攥紧颈下玉佩,决计不肯让他见到的模样,一时哑然。
赵雾松了手,将玉佛妥帖地袒露在林惜岚睡衣领子外,收回了寒潭似的眸光。
然而不等林惜岚松口气,他更进一步地,贴近了她的脸庞。
耳畔鼻息可闻,热气扑上她的颈侧,语气郑重而危险:“别太相信男人。”
这是嘱咐,也是警告。
林惜岚不敢再杠,慌乱点头。
充满侵略气息的男人后退一步,重新让出了礼貌的空间,林惜岚像是堪堪最后一刻被拯救的溺水者,只失态地愣怔着。
再回过神,赵雾已经进了房间。
当天夜里,林惜岚做了噩梦。
梦境不断颠倒,一会儿是赵雾一会儿是周宴,一会儿是导师失望的神情一会儿是父亲的叮嘱,学业和初入职场的困境不断交缠,一只毒蛇从迷雾猛然窜出,一口咬上了她的脖颈。
鲜血淋漓,她龇牙咧嘴,却没有感受到痛感。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随着白昼到来一点点隐没。
林惜岚的脚踢到下铺墙壁,冰冷的,睡意渐醒。
一晚上醒了好几次,她不免郁燥,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半梦半醒间一不小心点进朋友圈,一水儿都是带图的精致日常,密密麻麻的点赞和留言。
她的微信加的大多是大学同学,又因为专业和学校新闻工作,即便不爱社交,也还是加了一大堆校内朋友。
林惜岚本来就不爱刷朋友圈,回乡后更是没怎么打开过,如今在山里的铁栏木板床上偶然点开,竟有种坠入另一个世界的微妙感。
她的同学大多进了传统媒体中心,也有不少干新媒体风生水起的,整个朋友圈热闹得活像宇宙中心,到处是发光发热的新闻人。
林惜岚常常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专业。
她过于内敛,不爱在人前抛头露面,也不擅长同陌生人打交道。
就算没有周宴的掺和,她也怀疑自己能否坚持下去。
困雀山的过往仿佛一道紧箍咒,让她越来越畏手畏脚。
她总是隐忍的、紧绷的,难以松弛下来。
像一个失败者。
林惜岚想起了回乡前的最后一段工作。
彼时她正因求职频频无果焦头烂额,那家传媒公司的offer如雪中送炭,之后的重用更是令她倍加感动,甚至有意将她往主持人的方向培养。
但职场与校园归根到底是不同的,哪怕她的理论成绩再优异,也免不了实践的磕绊。
也是那时,林惜岚才深刻意识到,自己确实不适合做演播厅主持。
她每天疯狂找选题,不断地打电话联系,不断地录制剪辑,煎熬地等待送审结果。
公司附近寸土寸金,毕业后她咬牙在附近租了一个十几平的狭小单间,连透气的窗户也没有,每天回去不是抱着电脑继续赶稿就是倒头就睡。
她是幸运的,林惜岚想,还有那么多北漂人住在地下室。
然而这份可怜的幸运并没有维持多久,她长舒出口气,头顶的达摩利斯之剑终于落下。
反正她一直是那个不被眷顾的人。
林惜岚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睡着的了,闹钟响了又迷糊关了,最后竟然是赵雾来敲了门。
她顾不上回他的关切,匆忙洗漱,分了他一个馒头后便快步往教室走去。
已经到了早自习的时间点,班长晴晴很有小大人的风范,维持着纪律督促全班读书,林惜岚一阵欣慰,打起精神翻起了一天的日程表。
这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林惜岚带他们小跑到一半,突然见蔡平安提着一只鸟进来了。
准确的说,那是一只挂在粘网上的长尾山雀。
她在山里见过很多类似的网,纤细透明到近似于无,高高悬挂在空中,飞禽掠过,然后猛地倒挂住。
僵硬的、凝滞的定格在空中。
有学生吓了一跳,也有胆大的好奇地凑近看,蔡平安脸色不好,一边诅咒起那些非法捕鸟人,一边顺带教育起这群顽皮过头的小孩们。
这只长尾山雀不知被挂住多久了,无精打采的,毛发被细网箍得脏乱,再无圆润的萌态。
“这只啾啾还能飞吗?”小虎牙蹲下,想要去碰它的脑袋,被机灵躲过。
“当然!”蔡平安应得果断,心下却不怎么有底气。
林惜岚进去取了把剪刀出来,蹲下把网剪破了,蔡平安便一点点去松鸟爪上缠绕的细丝。
山雀挣扎了几下,扑棱着要飞起来,他便模仿着鸟叫声,啁啾地安抚它。
周围的学生一眨不眨地盯着,平日里最淘气的男孩也屏息凝神,等着小鸟挣开最后束缚,振翅飞走。
小虎牙跑到树荫底下扳开砖头,捉了只虫放到它面前,晴晴也去接了一瓶盖水,轻声喊:“啾啾,啾啾快来吃呀。”
然而这只小小的银喉长尾山雀毫无反应。
蔡平安点了点它的小脑袋,它便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煤灰铺成的操场跑道安静了下来。
王春妹突然号啕大哭。
这一声哭像是号角,引得年纪小的孩子也啜泣起来,也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伤心,林惜岚不是头一回面对这种混乱,却怎么也安抚不下局面。
刘小娟蹲在那僵硬的山雀旁,不知道盯了多久,抬头问:“能把它埋掉吗?”
林惜岚摸了摸她毛躁的脑袋:“当然。”
埋葬地点选在了操场土墙旁的大树根下,没有铲子,老是打架的几个男孩便用手去刨土,指甲里全是黑泥,硬生生挖出一道口子。
晴晴颤抖着手,把它握在手心里,放了进去。
沉默良久,林惜岚给它覆上了第一层薄土。
这是一堂意料之外的教育课,仿佛短暂插曲,但她却觉得,这比她费劲力气灌输的任何知识都更加重要。
小小的土包留在了土墙旁,放学时林惜岚已经精疲力竭。
比在电视台在传媒公司熬通宵还累。
然而她今天还要去山上刘家回访。
这事儿是上回在村委吃晚饭时和赵雾定下的,只是两人都总是忙过头,迟迟没有对上时间。
此刻,赵雾望了一眼那树下的小山包,转向满身疲惫的林惜岚,问:“今天还去吗?”
西南的落日很晚,此刻天还大亮着,像是大下午。
操场一片空荡,林惜岚忍住了长叹,点了点头。
刘家的回访并不复杂,刘明祥也不在,更像是普通关照慰问,扶贫队的其他几人干脆没有跟来。
林惜岚则是作为学生的家访老师和苗语翻译被带上的。
两人走的大道蜿蜒盘旋,粼粼的晚霞映着重山叠嶂,觅食的鸟雀在浮光中掠过,留下袅袅剪影。
她穿了件运动衫,步履不停,大概是一天和各种人说了太多话,此刻他们都不怎么张口,安静地享受这难得的清净和景色。
赵雾注意到两人脚程拉开的距离,特意放慢了速度,走到石碑时停了下来。
那是一块题着“困雀山”三个字的铭碑,碑名之上笼罩着一棵参天古木。
古榕树屹立在山腰,蓊郁苍翠,树冠遮天蔽日,随风摇曳时,荡起阵阵碧波。它粗壮的枝干年岁已久,顶端的枝桠树杈伸向天空,仿佛在向远处眺望。
林惜岚也停了下来。
从海拔过千的山腰处远眺,幽深的森林褪去了神秘,墨绿的草木与青苔翻出泥土的清新,清脆明亮的鸟鸣间或传来,又隐没在青蓝的雾色里。
幻化不定的雾气环绕着群峰,困囿于深林,傍晚的云雾凝重沉闷,天色愈发晦暗起来。
一只云雀扑棱着飞过,扎进了那无边的苍郁里。
林惜岚心头微动,忽然发问:“赵队长知道这里山名的由来吗?”
“困雀山。”赵雾视线转回石碑,放慢语速,思索着轻声念起山名。
字面意思很简单。
林惜岚没有卖关子,自问自答:“困雀山深处云雾缭绕,终年不散,方向感最好的鸟儿闯进去也会迷失,所以得名困雀。”
“当然,现在困雀的手段不止这一点了。”
她没有什么笑意,转头看向了他。
赵雾和她对视上,然而她很快移开了视线,眺望向远方。
仿佛有水面泛起涟漪,林惜岚沉静道:“有些鸟是飞不出去的。”
风过林梢,阒然无声。
她回眸,赵雾也正望着那片云雾纠缠的远方。
又一只长尾山雀从茂密的枝桠间轻盈跃下,细小的爪子点在石碑上后又扑棱着飞起来。
林惜岚心中自嘲,想要故作轻松地提出继续走,却见赵雾转回了视线,直直凝视着自己。
“这不能怪它们。”他说,“把问题归咎于它们是不负责的,很不公平不是吗?”
他的目光平和,仿佛在说一个举世公认的事实。
可现实不是这样的。
至少在如今这个社会达尔文主义盛行的社会里,抛弃失败者是不需要理由的。
林惜岚一时怔忪,旋即不置可否地自嘲一声。
像他这样从没被折断过翅膀的天之骄子,永远不会明白飞翔的痛苦。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不信服,赵雾的脚步停了下来。
林惜岚依旧站在那棵古榕树下,暮色深沉,望向他时目光晦涩幽微。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急于归巢的鸟雀盘旋在低空,鸣声婉转。
她说:“赵雾,之前有人告诉我,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好了。”
但是从困雀山到京城,她已经走了太长的路,前方依旧迷雾一片,地上的路分岔错乱,走得越久,困得越深。
“可是往前到底是什么呢?我什么前路也没有看到。”林惜岚声音很轻,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时间随着雾中的山野起伏不断绵延,直至无踪远方。
赵雾长久地凝视着她,很认真地回:“我不知道。”
他们相向而立,山腰的小径在脚下绵延,视线相交时,薄雾消散,前途未卜,道路蜿蜒没有尽头。
赵雾顿然,继续道:“但我知道,脚下正在走的这条路就是最好的路。”
她像一只倦鸟,停驻古树枝头,流转沦落,进退不能。
可他如此笃定:“不管做出什么选择,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在向前走。”
这个世界有无数条路,通向无数种远方。
然而有一天,赵雾朝她伸出一只手,目光如炬,“要一起吗?”
迷乱的岔路口前,他选择了人迹更少的那条路,从此与她重逢。
第67章 压抑
那老者似乎很久不曾见到人类,眼前突然出现四人,略显吃惊,随后道:“你叫我什么?愚公?你认识我吗?”
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颤动不已,激动的盯着五人一猫看个不停,颇像国家一级演员在表演着话剧。
林嘉惊讶中带着纳闷,这老人如此诡异的出场,连这开场语都另类的让人脑冒黑线。
其余四人虽震惊,但又有活的生命再次出现,似乎并无恶意,脸上的绝望此刻十之去六。
只是没有人回答那农夫打扮的老者,他们不敢随意回答,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老人佝偻的身躯撑着那一把普普通通的铁锄,见对面一群妙龄男女石化,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转身看向那魔气妖娆的黑光,脸上无喜无忧,道:“这样的生活我过惯了,如今再次醒来,我又该去干什么呢!”
苍老的声音很是无奈,仿佛生活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丝快感与意义一般。
那石笋林生长的如日中天,一个个都由如长矛一般戳向那团神秘又摄人心魄的乌光,无穷无尽的侵蚀之力向那神秘魔光蜂拥而至。
很难想象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如此霸决天下的力量又有什么可以承受的了。遇山山塌,遇海海枯,这本就是灭世之威啊!
还有那三头强大的巨兽,周身火光闪烁的金毛狮王,诡异无比的青翼蝠王,眼神冷冽的白眉鹰王,它们居然无畏这混沌洞中绝世剑意与石笋林的凶险,绕着那魔光盘旋。
当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吗?
几人恐惧的望着那混沌魔巢,这该不会是在孕育什么神奇的兵器吧!
那瘦骨嶙峋的老者面无情绪的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众人,道:“这么弱小的少年郎,不在家中读书,跑这里干什么!”
林嘉上前一步行礼,恭敬道:“前辈怎会在此,可有出去之法啊!”
那老人闻听此言,思索了一会儿,道:“我也不知怎会在此,好像我经常在这里醒来一般,有点熟悉。”随后他恍然大悟道:“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个地方?”
这老人就好像横空出世一般,对什么都一无所知。本来林嘉几人还以为出现了救世主,谁知是一个失忆的老可怜。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去干什么?”
老人摆弄着自己手中的铁锄,焦急无比啊!他怎样也想不起自己的身份与来历,疯狂着扯起了自己的头发。
林嘉在上前
去劝阻,此刻他那大道熔炉中的六彩神鸟冲出,虽说只是一个茧,却发出了柔和的光,照射向那发狂的老人。
小胖子惊讶叫道:“该死的,是那只暴殄天物的死鸟!”
六色神光舒缓的进入了老者的体内,他开始安静起来,双手放下,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那茧很有灵性,又再次进入了林嘉的大道熔炉之中。
老人舒缓片刻,看着众人道:“我感觉那地方很危险,有一个东西可能要出世!你们太渺小了,就像新出的嫩芽一样,嫩!”
史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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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是高人,知道怎样出去吗?”
众人希翼的脸色同时望来,方才老者受那六色神光普照,想是恢复了些什么也说不定!
那老者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混沌洞,招手示意几人靠近说话。
林嘉自然欣喜不已啊!受神光普照,老人想是觉醒了,知道这山洞的出路了。
众人将瘦弱的老头围在一起,靠的很近很近,生怕里面的魔胎听到。
老人手握铁锄,清了清嗓子,往旁边吐了一口浓痰,对着小姑娘笑了笑,道:“……”
那声音细若蚊啼,谁都没有听清老家伙说的什么!
“前辈,你说大声点,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啊!”小胖子瘪着嘴,方才他只见老者张口,但就是没有声音传出。
老者似乎觉得小胖子很差劲,摇了摇头,又抬起右手指了指小胖子,好像在说怎么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家伙一般。
看着懵逼的五人,老人仿佛恨铁不成钢,大声道:“我都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这出路啥的,我怎会知晓!”
现场陷入了死寂,五人都想骂娘,这老头也太另类了吧!不知道就早说,一直故弄玄虚。
林嘉看着那混沌魔洞,威势滔天,那左洞与右洞居然是互通的,仅有一石壁之隔,却生生化为两界,而那用铁锄挖过来的老者自然也绝非等闲之辈,不知他是真的忘记过去了,还是在装神弄鬼。
此刻居然更加凶险了,连世界石都不曾出现!而这神鬼莫测的老人,好像也派不上用场。
魔洞中漂浮的神秘光影因为无尽的混沌侵蚀之力的聚集而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那恐怖的威压如烟花般散发开来,林嘉几人承受不住,竟要跪下去。
那铁锄老汉皱起眉头,将那平淡无奇的铁锄扛在肩膀上,警惕的看着那魔胎。
三只恐怖的生灵
此刻竟然绕魔胎极速盘旋开来,速度之快,已看不出其形体,最终居然合三为一,成为了一件红、青、白三色相间的惊世铠甲,威风凛凛的漂浮于那魔胎跟前。
“这竟然是一件兵器,也太骇人听闻了吧!”
“这气息如此强大,该不会是皇者帝兵吧!”
林嘉五人只是融道境的小修士,他们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三色铠甲与那神秘魔胎的威压,全都颤颤巍巍。
强者有多厉害?这件铠甲武器就已经如此的强大,真不敢想象祭炼出它的绝世强者厉害到什么地步!
林嘉望着那魔气滔天的铠甲,心中渴望至极,早先他便想过自己应该祭炼何种武器,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铸一座有三十三层的天王塔。
中国古代神话中有着传说中的三十三重天,三十三是古代极为特殊的数字,他便想以此为极,造出一座三十三重天王塔。这样的武器才会有万法不侵,九州重器的感觉。
关于三十三重天,道教有欲界六天(太皇黄曾天、太明玉完天、清明何童天、玄胎平育天、元明文举天、七曜摩夷天)色界十八天(虚无越衡天、太极蒙翳天、赤明和阳天、玄明恭华天、耀明宗飘天、竺落皇笳天、虚明堂曜天、观明端靖天、玄明恭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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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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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老婆(九)
“买花?还玫瑰花?要不要戒指啊?”方志强瞪大了眼睛问着。
“戒指?要戒指干嘛?”李潇潇不明所以地问着。
“求婚啊,你这都要玫瑰花了,怎么能少得了戒指呢。”
“求……婚?求……求……求什么婚啊,我……”李潇潇被方志强一句求婚给弄的心乱如麻的。
“既然你不让我求婚你让我买玫瑰花干嘛?你疯了啊你。”方志强没好气地说着。
李潇潇这才知道方志强是在故意奚落她的,强烈的失望加上羞愧让她恼羞成怒,说着:“我就喜欢花,喜欢玫瑰花了,怎么了,你买不买?不买拉倒。”
李潇潇说完就往外面走去,理也不理会方志强。
“我的姑奶奶,我买,我买还不成吗?我求你了,你别乱跑行不行?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我可真的负不起这个责。得,不就是玫瑰花吗,我这就去买,行不行?”方志强再次无语,拉住了往外走的李潇潇,然后自己转身去找花店去了。
这里是年轻情侣经常去看电影逛街的地方,所以这种地方卖花的人是真不少,走了没多远方志强就看到了一家小花店,方志强跑进去花了几百大洋买了一束鲜花,付钱的时候方志强心都是在滴血的。
就这么一束植物,吃不能吃,用不能用,买回去保不住三天就得死的东西竟然要几百块,方志强是一阵肉疼。
“给,你要的玫瑰花。”方志强捧着这么一束玫瑰花直接递给了李潇潇没好气地说着。
李潇潇看到方志强递过来的玫瑰花,脸一下子就红了,满脸都是幸福的样子,接过玫瑰花,捧在自己手里,有些羞涩地对方志强说道:“谢谢你,真的很漂亮。”
看着李潇潇的样子,方志强心里有的火气似乎也没有了,而且,对于这花出去的几百块也忽然就觉得值了。
“行了,你喜欢就行了。好了,该干的都干了,咱们现在能回去了吗?我是真的累了,我明天还得上班。”方志强也温柔地说着。
“嗯。”李潇潇在收到花之后似乎一下子就变得矜持害羞了很多,把花捧在怀里乖巧地点头说着。
方志强看着李潇潇忽然之间的转变,一下子有些不适应,怀疑地看了看李潇潇,然后带着李潇潇上了车,开着车去送李潇潇回家。
方志强直接把李潇潇送到了楼下,李潇潇下车之后看着方志强,说着:“方志
强,今天谢谢你,谢谢你陪我看电影,谢谢你给我买冰激凌,也感谢你给我送的花,今天晚上我非常高兴。”
“你高兴就好,上去吧,我得先走了。”方志强点头说着,然后就准备开车走。
“方志强,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李潇潇连忙又说着。
“什么事?”
“你……你不能喜欢上你那个朋友。”李潇潇犹豫了半天最后才说着。
“朋友?谁啊?我喜欢上谁啊我。”方志强完全不知道李潇潇在说些什么。
“就是借你这车的朋友。”李潇潇指了指车说着,接着又道:“你要向我保证你不能喜欢上她。”
“我……”方志强被李潇潇这句话问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好了,我先上去了,你慢点开,路上注意安全。”李潇潇说完之后脸红红的,不等方志强回答就直接转身上楼去了。
“我……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她了?再说了,我凭什么向你保证啊?”方志强半天之后才回过味来在车里嘀咕着,此时的李潇潇早已经没影了。
方志强一边嘀咕一边开着车往王亚欣家里去。
方志强把车开到王亚欣家的时候,王亚欣家里还亮着灯,而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方志强走进屋子,发现王亚欣和王亚欣的母亲还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聊着天。
“妈,你们还没睡啊?”方志强走进去之后想了想说着。
“妈在等你呢。”王亚欣看到方志强回来了连忙起身过来帮方志强把外套给取下来,真的就像个温柔的小妻子。
“怎么这么晚才回啊?”王亚欣的母亲有些不满地问着。
“不好意思啊,妈,有个应酬,推不开。”方志强只能硬着头皮说着。
“工作要忙,但是也要注意身体,你们年轻人不要以为身体不重要。钱可以少赚一点,少赚点就是少花点而已,但是身体一旦坏了就弥补不回来了,不要那么辛苦。”王亚欣母亲继续说着。
“嗯,我知道了妈。”方志强很乖巧地说着。
“好了,你回来了那我也去睡了,你们俩也早点睡吧。”王亚欣母亲说着就走进了他们睡的我是里去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等到自己母亲走了,王亚欣才小声地问着。
“没办法,朋友请吃饭,推不掉。”方志强还是含糊地说着。
“那行吧,你去洗澡吧,我给你去拿衣服,你坐一下。”王亚欣说着就准备上楼
。
“别别别,真不好意思,我自己去就行了。不好意思,让你等到这么晚。”方志强连忙拦住了王亚欣自己去拿衣服。
“那好吧,那我先去睡了,你洗完了就过来吧。”王亚欣点点头,也没有强求。
方志强自己拿着衣服去洗了个澡,然后在楼下的院子里抽了一根烟才穿着睡衣上了楼,推开了王亚欣卧室的房门走了进去。
进去的时候,王亚欣正躺在床上看着书,见到方志强进来把书合上放在床边的床头柜上,问着:“洗完了呀。”
“嗯,洗完了。”方志强点头着。两人已经睡一张床睡了很多次了,所以现在也没有那么的尴尬和紧张了,一切都变的越来越自然,比如方志强直接就走过去掀开被子与王亚欣一起躺在了床上,而王亚欣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刚躺下,方志强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拿过自己的外套,从里面拿出钱包和一个信封出来,坐在床上,把信封递给了王亚欣。
“什么啊这是?”王亚欣奇怪地问着。
“今天公司给我发了奖金,这是两万块。我上次从你这借了三万,这两万先还给你,剩下的等我下次发工资了再还给你。”方志强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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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国旗
被叶谦当做哈士奇的狗头妖兽,实力也是达到了六级的妖王级别,怎么甘心成为叶谦的宠物?毕竟,那叶谦在他眼中看来,也只是一个窥道境六重的家伙,虽然……比他这个六级妖王强的不止一星半点,但是想要它就此臣服,狗头妖兽显然是不乐意的。
所以说,有机会逃走,它当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溜走。
在听了元潇潇二女解释的地图之后,二哈便心中一亮,哇擦,这不是天赐良机吗?自己选择落点,偌大的地图,只要看见叶谦选择在哪里之后,自己远远的离开他,不就是脱离了他吗?
虽然说,最终离开天道之门秘境的时候,还是会和叶谦出现在一起。可是,狗头妖兽非常的自信,天道之门之中,蕴藏着无穷的机缘,有远古传承秘术,有传奇神药宝丹,只要自己得到一样,那小子又算的了什么呢?
所以说,叶谦他们准备选择落点的时候,狗头妖兽表现的非常的低调,低调到让叶谦也忽略了这一点,率先进去了。结果……狗头妖兽立即挑选了一个远离叶谦的地点,兴致勃勃的落了下去。
然后……它就傻眼了。
它出现的地方,也是一座山峰,但是并不大,这山峰非常的奇怪,整体全部都是石头,光秃秃的非常难看。上面别说是动物了,连一根草都看不见。可是,在这山峰的顶端,却有一株粗达三四米的大树,这大树没有树叶,只有枯枝,但是看样子并非是死物。
起初狗头妖兽并未在意,反而在为自己成功脱离叶谦,耍了这家伙一把而沾沾自喜,仰天长笑。
可是……大概是它的笑声有些嘈闹了,那山峰顶端的大树上,忽然噗啦一阵响动,紧接着,一只翼展足足有十来米长的大鸟腾空而起。
这大鸟,身躯庞大,然而飞行在半空却非常灵敏,而起模样骇人,虽然是有双翼,可是却长着一颗宛如老虎般的脑袋,血盆大口之中的獠牙都有一米多长!两只爪子更是可怕,锋利的尖端足足有一尺多长,这要是在人身上来一下,恐怕能把人切割成两半!
“吼!”这虎头怪鸟一声,居然宛如兽吼,而不是鸟鸣。它盯的不是别处,正是这狗头妖兽,显然的,它应该是被狗头妖兽的笑声给吵到了,因此格外的愤怒。
“卧槽!这……这是什么,好大的鸟,还特么是虎头!”狗头妖兽惊呆了,大骂一声之后,转身就跑。
可那虎头怪鸟自然不肯放过,双翅一拍,风驰电掣一般朝着它追去。
瞬息之下就追上了这狗头妖兽,刀锋
一般的爪子猛地朝着狗头妖兽的屁股抓去,这其实是鹰捕猎小动物的一招,从屁股抓去,锋利的爪子勾住猎物的菊花,可以把肠子内脏都拉出来!
不过,这狗头妖兽倒也有些本事,危机关头就地一滚,居然避过了那一抓,但它也不好受,整个身体在地上滚的好不狼狈,甚至因为太急促,好几处皮毛都破裂了,流出了血液。
“吗的!真是凶猛!”狗头妖兽大骂一声,但翻滚而起,速度更快的逃窜,就这一样一追一逃,遥遥远去了……
而叶谦这边,等了十来分钟了,也绝对是确定那狗头妖兽,的的确确是趁机逃掉了,根本不可能跟着他来的。
“妈蛋,真是让人寒心啊,这狗崽子的令牌,都是老子帮忙弄的!”叶谦无语的道。
“好啦,如果那狗头妖兽有本事活下来,你到时候会看见它的。”元潇潇笑着安慰道。
叶谦哼了一声,说道:“它若是真有本事活下来到出口去,我一定让它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叶茜和元潇潇都是笑而不语,这让叶谦更觉得丢人。居然被自己的宠物给耍了,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可惜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在心中暗暗的祈祷,这条二哈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啊,别就这么白白送死在秘境之中,连个出气的对象都没有了……
“咱们接下来,怎么做?”叶谦问道。等不来二哈,但是他们还是要去进行自己的历练。
元潇潇看了看四周,说道:“在我家族的记载里,这附近应该是有一座洞府的。可惜,也无法确定,毕竟每一次的天道之门之中,里面的存在全都不一样了。不过,反正也是没目标的,咱们就过去看看吧,也许运气好,那里依然出现了一座洞府呢!”
叶谦不得不感慨,到底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有元家作为后盾,连这么个地方都能够记载下来,可见从古至今,元家有不少人进入天道之门,这仙盟顶级世家的底蕴,实在是深不可测!
“嗯,我们运气挺好的,我刚刚看了,咱们所在的地方,正好是在安全区内的。”叶茜在一旁说道。
“安全区?”叶谦一头雾水的问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你看看令牌就知道了,叶公子。”叶茜笑道。
叶谦拿出自己的令牌,赫然发现,令牌上面,居然显示出了一个小地图,而这个小地图,居然就是他们所在的这个岛屿!而上面则有一个点,这个点,应该就是代表着他所在的方位。而在这地图上,有一个很清
晰的不规则圆圈,范围极大,几乎有大半的岛屿在其中。而代表叶谦的小点,便是在这个圆圈内。
“这个不规则的圆圈,便是整个天道之门内的规则之力。但凡是在圆圈外面的,在三天之后,就会充满了空间裂缝,那绝对是空间裂缝的风暴!如果身处其中,以我们这些窥道境六重的实力,绝对是必死无疑!”元潇潇说道:“所以说,天道之门内,首先要确保的就是,自己一定不能停留在圆圈外!”
叶谦感觉十分的新奇,伸手指了指那不在圆圈内的地方,问道:“那假如我现在在这个地方,该怎么办?”
“那就什么都干不了,得马上赶路,朝着圆圈内前进!因为只有三天的时间,三天一过,那圆圈外面,便是必死之地。所以哪怕面前有再可怕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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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时光
白色的长发如同纺丝一般洒落在水盆中,而白之宜侧卧在一把长条藤椅上,靠着柔软的棉絮垫子,正闭目享受着水温透过头皮温暖着整个身子:“还够吗?”
“大概还能用上一阵子!”漆昙低声回答,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止,此时她正将罐子里的骨粉涂抹在白之宜湿漉漉的一缕缕头发上。
“你儿子的死,你如何打算?”
漆昙的手微微的抖了一下,随后她沉声道:“还能有何打算?苍月死在曼陀罗,这已是对星天战与我最大的惩罚,今后亦不知与他之间的仇恨还能不能支撑着我走下去!”
“真是苦了你了,漆昙!”
漆昙抬起眼眸,盯着茶台上的一个白色药碗,那是她刚来给白之宜送药的时候,放置在那里的。
雾气腾腾的褐色汤药随着白碗放置茶台的瞬间泛起一阵涟漪,漆昙回身看向白之宜,说道:“宫主,药,还是趁热喝了吧!否则凉了,就该难以下咽了!”
“搁在那吧,等本宫主想喝了,自然就喝了!”白之宜正在穿衣,回身对着漆昙轻轻的笑了笑,“本宫主不会辜负你的一片心意!”
漆昙点了一下头:“等宫主想喝了,漆昙再去熬一碗便是!”那双原本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泛起了一阵冷厉,漆昙低下眼帘,嘴角轻轻勾起,又舀起一勺骨粉洒在发丝间,轻轻涂抹开来:“宫主,一只手臂势必会影响到修炼千寻七獠
的进度,为何不让属下试试呢?”
“普天之下只有医疯能够做到,本宫主只是不想让你做那无用功罢了!”
“那宫主以后怎么办?”
“天无绝人之路!”白之宜抬起眼眸冷笑一声,“本宫主能绝境逢生一次,就会有了!绛回苗疆,紫魄已死,现在漆昙仍能坐稳曼陀罗第一药师的位置,我也就无所惧了。
“七小蛮的身份已经提前暴露,自然也不能再回入云山,今后她会继续留在本宫主身边,除了小宫主,所有人都要听从七小蛮的调遣!”白之宜说道。
“是,宫主!”台下众人皆是异口同声的应和道。
白之宜继续说道:“小水滴私自闭关,但舍命有功,本宫主准予你恢复大护法之位!”
“多谢宫主!”小水滴急忙恭声道,心里暗自庆幸,看来之前六个人联盟的事,已经瞒天过海了。“白狐和东方闻思这两个叛徒和皇甫雷联起手来对付七小蛮,但,本宫主看在东方一秀的面子上,给了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水涟漪,你本为左护法,但
你迟迟没有抓
住双飞燕,便罚你暂代,随时会被更有能力的人取代,你何时抓回这两个叛徒,就什么时候恢复正位。”
水涟漪当然不敢有任何怨言,只得说道:“属下定会竭尽全力,抓回双飞燕这两个叛徒!”
“别只会嘴上说说!”白之宜冷声道,“阿市,当年你因同情一个叛徒,私自给她解脱被降了职,现在,看在你竭尽全力守住曼陀罗宫的份上,恢复你护法之位。”原来,当年阿市也是大护法之一,她有一个比较交好的姐妹爱上了正派之人故而承受刑罚,阿市见不得她痛苦,便私自杀了她,不让她继续受折磨,被白之宜知道后,便
被降了职,也险些因为刑罚惨死焚玉山。
“多谢宫主!”阿市虽然恢复护法之位,但她日后还是像曾经的小水滴一样,会随时贴身保护白婠婠。
“十大护法,有两位已经牺牲,顾寒居,飞鸾,你们两个今日起,跻身大护法之位。”顾寒居走上前去,宽大的曼陀罗宫宫服衬得他无比清瘦,但是笑容令人如沐春风,颔首之间,温润如玉,翩翩公子一般,名虽寒性却暖,不知道的,哪敢相信这样一个男
人会是曼陀罗宫的人:“谢宫主”听到自己的名字,飞鸾微微抬起头来,看到四周打量过来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走上前去的身子略微躬着,就像要把整个身子都弯下去不让人看到一般,她眼角的泪痣
总是让她看起来一副欲哭的模样,双手作揖时那种自卑的样子,令很多大弟子都有些眼红和不解。
飞鸾的双手隔着袖子只能看到反射光芒的五根银色铁手指,她不愿意抬头,索性就直接低下了头:“多、多谢、宫主!”水涟漪的表情倒是不知开心还是嫉妒,飞鸾是她门下的大弟子,平日里对比其他的弟子,飞鸾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反而因为这一副唯唯诺诺的阴沉令人连看都不想看一
眼,却反而引起了宫主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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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安全
“我说过,我只要一个准确的答案,而不是解释而已。”苏玄歌仍然是语气看似平静,但是却没人察觉到她心里的紧张。
南宫离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答了出来,“是。”稍微停顿一下,又说道,“我也是为了……”
“好,,反而还连带打击的,倒是让苏玄歌不由为南宫离捏了一把汗,最终她摆手,“舅舅,不必了,这个事情就罢了,毕竟,还是他帮忙才解决了陆蓉天和郑森之事,咱们应该是有恩报恩,而不是……把怨再投在他的身上。”
“歌儿,别说气话,也别如此说,我真得是为了你着想,这一切的一切也是为你而考虑呢。”南宫离一见苏玄歌真得生气了,自然也有些紧张,他没有想到,都过去那么久了,而且自已后来还为苏玄歌做了那么多,竟然还被误解,自然要解释。
“不必解释了。”苏玄歌因为还在气头上,自然不原意听解释,“你再解释也是掩盖你自已内心,更加是呈现你的心虚呢。”在她看来,这就跟在现代玩的那个游戏差不多,解释就是掩饰呢,何必再解释呢。
“不,不解释,你会不明白的,而且也不会懂得我的心事呢。”南宫离缓缓说道,而且他再次拦住了苏玄歌的去路,而且眼看苏玄歌就要离开他之时,他趁她不备竟然点了苏玄歌的穴位。
而南宫离这一点穴位自然就是让苏玄歌动不了了,她真是气自已没有学过这种点穴之法,也没有学过内力和轻功,否则怎么会这么轻易被眼前这个厚脸皮的老男人给点住啊。
云晨彬一见此情景,也不由瞪视了南宫离一眼,南宫离淡淡一笑,随即又是一扬手,再次把云晨彬也给点住了。
“歌儿,你先安静下来,别气,气坏了身体也不好。我的确没有为我自已考虑过,也不是从未考虑过你的事。”
“你应该还记得,当你初次战场上打了胜仗,并抓住了奸细之后,你要写圣旨,是我到来,才让你改了不是吗?你可还记得我当时说得是什么吗?是怕皇上再怀疑你们勾结,也是害怕那个叫历宇的反咬你一口。”
“因为我是担心你出事,更加害怕你出事,我也明白当时我没有告诉你一声,让青风在你身边,也是让你有了被监视的。这点,是我的不对。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听,耐下性子来,不要再任意发脾气了。”
苏玄歌虽然身子被点了,但是眼睛还能动的,自然给南宫离翻了一个白眼,他这不是废话吗,她现在已经被他点了,还不能而下性子来。
“我让他们
来,并不是真心监视你的,而是保护你。虽然你是有武功,可是他们却是暗卫,而且能在危险中,帮助你呢。我也明白,你现在应该,不,应该说是早已知晓,何小宁和何小静也是我的手下之人了,是不是?”
“所以,你一直在气,甚至还觉得她们有意隐瞒你呢,这才让你生气呢?觉得你的一切皆在我的眼皮子低下呢。这点让你极不舒服,对不对?”
“可是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皇上对你们一家可是怀疑之心大于怀疑我之心呢,更加会害怕苏义晨一家篡位呢。你也别忘记,你初次出征是为什么事呢,就因为歌承信的不利,结果他们倒是先来了一个恶人告状,比你义父还要抢先一步,这才让苏义晨无故被关呢。”
“还有,这次将军府被包围,苏义晨第二次被关,仍然是因为皇上对你们一家的不信任呢。所以,我才在你初次出征获得胜利之后,向皇上要了那三块免死金牌,本来是想帮助你的。”
“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就是,他竟然会是那么贪婪,一下又要了回去。而且你还应该记得我的身份吧?我也与你说过,关于我的真实身份。”
“而且我的确是熙朝的异姓王爷,这点,我不会否认的,而且我也可以如实坦白,我的身份在熙朝也的确不如你在韵朝的身份,你的确是金枝玉叶,但是我早就说过,如果我一直偏向你,那么皇上会更加怀疑咱们勾结呢。”
“还有,当时为了不让皇上怀疑我对他的忠诚,所以,我还特意给了一半影卫呢。这才让他不得不松口呢。而且这次,我估计你也会让陆义兴更加恨你的,甚至还有可能让人对你下毒手的,所以,我这次来,一是劝你回韵朝,二是想让你早些明白我的心里。”
“我也知道,我自已当时化名阿三,弄了一个人皮面具,有意隐瞒你,也是我的不对,当时我只是想……”南宫离斟酌了一下,这才说道,“想教你骑马而已,并没有其他想法呢。结果,却让我发现,你当时竟然会骑马了?这点,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说到这时,当时的他可真是失望之极了,如若能扶着她上马,那是最好的机会,可惜,一切就被误了。
苏玄歌再次给了他一个白眼球,她怎么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啊,想吃她的豆腐,休想,再说了,她在现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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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回家
执法殿,大弟子偏锋府宅中。
叶长空浸泡在浴池内,里面满是氤氲着朦胧华光的灵液。
这些灵液是以数十种三品灵药混合浸泡而成,由丹药堂掌座长老亲自调配的,叶长空盘坐在池中,体表华光流窜。
不死神皇诀自行运转,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的吸收着灵液中所蕴含的浓郁药性,滋养着受伤的筋骨、脉络,补充着亏损的血肉精气。
连续五日的时间,在这药液的帮助下,体表肌肤上,那大大小小的伤口,早已愈合。
就肩头处、胸口处,被贯穿的两道最严重的伤口,凝结出的血痂都已经开始自行脱落了。
当灵液中的药性能量,全然被吸收进体内,化为了无比精纯的能量,叶长空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口浑浊之气随之长长吐出,漆黑的眸子,比之先前更为深邃内敛,面庞上血气亏损所形成的略带苍白之色,也全然被红润所替代。
“你这家伙的恢复力,还真是恐怖。”
浴池不远处一个三丈大的木桶中,传出了秦毅瓮声瓮气的声音。
两人都遭受到了极重的伤势,甚至叶长空的伤势还要比秦毅严重一些。
这五日来,他们每日吞服着宗主亲赐的疗伤宝药,泡着丹药堂掌座长老调配的药液。
如今叶长空已经能够活蹦乱跳了,而他却连下地走路都很困难,穿衣、吃饭都得需要人来伺候,这当真是人比气死人。
“等我伤好了,定要去选一门炼体功法,不为别的,起码受伤后,伤势恢复得快啊,连吃饭喝水都被人给伺候着,这种残废的感觉,真是不爽。”
秦毅整个人都浸泡在了木桶里,仅露出一个脑袋来,满脸不爽的表情。
“这段时间好生修养,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报仇。”
叶长空穿戴好衣物,离开了浴房。
这次,他之所以吃了这么大的亏,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那白长风。
若不是白长风那一剑,将他斩杀薛蛮后塑造起的威严给击溃了,根本就不会激起那五十多名执法弟子的反弹。
不过好在,他这伤没有白受。
最起码,叶明轩等宗门高层,对他的关注更为密切了。
并且,也因此而吸纳了二十多名执法弟子。
执法殿的秩序,也随着这二十多名执法弟子的加入,而不步入了正轨,他们分成了两个小队,在内门里进行巡逻职守。
可这二十多名执
法弟子,实力终究是差了一些,许多向执法殿投来的诉状,以及巡守时所遭遇的一些触犯宗归的弟子,他们根本就没有实力去处理。
执法殿在内门拥有了秩序,却并没有多少人买执法殿的面子。
那些在内门里嚣张跋扈惯了的弟子,依旧张狂。
杨依依在这几天里,更是经常往叶长空这里跑,每一次都狠狠的将叶长空埋怨了一番。
说叶长空不地道,那么大的事情,居然都不喊上她,好在叶长空的恢复力惊人,吃了那么个大亏后,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一场风波,在内门里,算是平息了下来。
这场风波是执法殿的内部争斗,更是向内门宣告出了一个声音,那便是沉寂已久执法殿即将复出,将要开始着手整顿内门秩序。
除了青云宗的高层,极度关注着执法殿外,所有的内门弟子,也都在相互观望着。
整个内门,好似正在酝酿着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等待着叶长空的下一步动作。
内门,似乎因为叶长空的加入,而变得精彩了。
或许也会因为叶长空的加入,而打破目前僵局。
原本属于内门四秀一手遮天的时代,是否能够被叶长空所执掌的执法殿打破,让内门重归往日秩序,一切都静待变化。
叶长空离开府宅后,便直径来到了藏书阁。
外门大比第一的奖励,让他拥有一次进入内门藏书阁三层的机会。
内门藏书阁,同样分为三层,每一层都典藏着各种功法、武技,只是品级不同。
叶长空直接来到了第三层,这里是青云宗真正的核心典藏,其内全都是玄阶绝品的武技、功法。
“玄阶绝品的功法、武技,在苍炎国中都是极为罕见的,足以当作某一家族的镇族之宝,在这里却足有一百三十六本,青云宗的底蕴,当真是深厚。”
目光在身前的秘籍上扫过,叶长空忍不住暗叹了声。
这是修行资源,更是就是底蕴,武者修炼除了本身的天赋、努力外,最重要的便是功法、武技了。
叶长空直接跳过了摆放功法的书架,而是直径朝着摆放着剑法武技的秘籍书架走去。
点苍剑法,固然强大,能够以点破面,在单对单的对敌上,有着很显着的效果。
但并不适合与群战,一旦被围攻,便有种应接不暇的感觉。
在那五十多名执法弟子围攻他的时候,他深有体会,连点苍剑法的施展空间
都没有,只能依靠纯力量、纯灵力来挥动星河重剑进行反击。
若是当时,他拥有一门适合群战的剑法,结局,会有很大的变化。
“无影剑法,潇风落雨剑,流星刺月剑……”
叶长空在摆放剑法武技秘籍中翻看着,这里每一本剑法都尤为强大玄妙,以至于让叶长空徘徊不定。
“不用看了,就选无影剑法。”
入梦神珠中,秦妖娆的声音响起:“无影剑法,与点苍剑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选择相同类型的剑法,领悟其精髓,能够让你更容易感受到相关联的剑之奥义。”
点苍剑法,是将能量内敛压缩至一点爆发。
无影剑法的精髓,同样也是在于内敛,出剑、收剑,都让人看不到剑光、剑影。
看似平凡的一剑,实则蕴藏着玄妙剑招。
“剑来无影,剑去无踪,这是一门快剑剑法,一门蕴藏化繁为简奥义的剑法。”
从古老书架上,取下无影剑法秘籍,叶长空直接进入藏书阁三层的密室中进行记忆。
当他将无影剑法的内人,全都拓印在了脑海中后,便交还给了藏书阁的执事长老离开了藏书阁。
今日聚灵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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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归途
车队,在震风城停驻落脚的这一晚,叶长空彻夜未眠。
整夜都是奔波在城中,好似与时间在赛跑般,抢着完成所接下的九个猎杀任务。
除了对明月楼姬冥月的暗杀比较顺利外,在对另外八个任务目标进行暗杀时,都生出了一些波折来。
要么,是猎杀目标所居住之地,地形格外的复杂,让叶长空一阵好找。
要么,就是任务目标,似乎隐约察觉到了城中有人要对付他,守卫极为的森严。
不过好在叶长空掌有天隐术这门暗杀利器,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掉了一部分守卫后,还是成功的潜伏了进去,成功将任务目标给猎杀了。
直至太阳已经隐隐跃出了地平线,天色呈现一片灰蒙蒙的微亮,叶长空才将这九个猎杀任务皆都完成,返回到了所入住的客栈中。
“还好赶在天亮前全部都将之完成了,不然真不知编出个什么理由来,让车队在震风城中多停留一日。”
回到客房,将修罗战衣脱下收入到储物戒中,叶长空止不住的抹了额上的汗水。
在震风城中如此奔波了一个晚上,着实是让他感到很是疲乏。
这些任务,对他来说,都不具有什么太大的难度,主要就是时间太紧了。
一晚连续进行九起暗杀,哪怕他争分夺秒的抢着进行,也只是堪堪在天亮之前尽数达成。
这一晚虽是将他忙得疲乏不堪,不过想到那已经到手的五万四千地狱积分,就让叶长空感觉身上的疲乏感好似消散了大半般,精神了许多。
“猎杀一位小城池的五等人皇,有六千点地狱积分。”
“而猎杀圣天城中那些圣级势力中的五等人皇强者,则是有八千点地狱积分,六等人皇的话,都足有一万点地狱积分。”
“如此的话,只需在圣天城中,再完成五次六等人皇级别的修罗猎杀任务,就可以凑足兑换陨灵神土的十万地狱积分之数了!”
想到这里,叶长空就更是亢奋了起来。
身体所有的疲惫和精神的疲乏感,全都顿时散去了。
只要兑换到了地狱宝库中的那陨灵神土,使之不死神皇诀达成,血脉体质彻底蜕变为皇体,他的实力无疑将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在余下的一年时间,破入五等人皇之境。
那么,新圣院的那场争夺战,他就势在必得了。
当然,这仅仅只是他对随后一年时间的修行计划,能否如愿达成还不好
说。
毕竟成为地狱修罗,也有两年多接近三年时光了,知晓修罗猎杀任务,有的时候真的很看运气。
就比如这次震风城中的修罗猎杀任务,对他而言根本不具什么危险难度,是运气好,恰巧被撞上了。
圣天城中的修罗猎杀任务,就不好说了。
只有等这次回到圣天城中后,前去走一趟才能知晓。
收回思绪,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叶长空喃喃道了声:“不到一个时辰,车队就要开始准备启程了。”
“刚好,趁着这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将身上的本源之气淬炼一番。”
冥光城与燕家一战,他不仅杀了沈景明,更还斩了一些燕家的四等、五等人皇人物。
昨晚,又在这震风城中,猎杀了九位震风城中的顶尖强者。
让那加身依附在他身上的无色、青色、紫色世界本源之气数量,又达到了武者身上可承载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息极限。
不过在冥光城、震风城这两座小城池中击杀的人皇境武者,掠夺来的本源之气,多半都只是无色的本源之气,就连青色级别的都少。
还是杀死沈景明时,从沈景明身上掠夺来的青色本源之气稍微多一些,足有一千多息。
而本源之气的淬炼,只要有相对应的淬炼法门,也耗费不了太多的时间。
他所掌有的青色、紫色本源之气淬气法门,淬青诀和紫云诀,又都是属于上等的本源之气淬气法门。
足以在半个多时辰的时间里,将身上的无色、青色本源之气皆都淬炼为紫色级别的了。
当即,叶长空就在床榻上盘坐了起来,淬青诀法门立刻跳动而起。
体内所有的无色本源之气,立刻释放而出,凝聚盘绕在其体表,在其身周进行着一股很是奇妙的韵律轨迹运转。
在这个奇妙轨迹的运转中,随着这些无色本源之气的浓缩凝炼,开始出现了淡淡的青色光泽来,盘绕在叶长空身周犹如一股无形的天道气场般。
约莫半个后,这滚滚无色本源之气最终被凝炼为了十二息青色本源之气。
再加上,叶长空体内原本所依附的那一千七百八十八息青色本源之气,更好可通过紫云诀,将之凝炼为一息紫色本源之气。
“紫色本源之气的积累,当真是难。”
“这么多的无色、青色本源之气,最后却只凝化为了一息紫色本源之气。”
天彻底大亮之前,叶长空才停了下来,止不
住的道了声。
如今他的身上,也只存有着这二十八息紫色级别本源之气加身了。
而这二十八息紫色级别本源之气,其中有二十二息,还是他初入中围圈域时,在暮云山上抢夺来的那株天韵草所得。
这,也就意味着,从他踏入圣域到现在,每日吞食妖王兽肉以及杀死过那么多的人皇武者,一共也只积累到了六息紫色级别的本源之气。
两年多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才只累积获取六息紫色级别本源之气。
由此可见,在圣域中,积累紫色本源之气有多难,而更高级别的金色世界本源之气,以及淬炼法门,更是可想而知。
也难怪中围圈域里巨大多数人皇武者,穷极一生,都不一定能够积累凝炼出一息来。
依靠天虚圣院中,最好的紫云诀,来进行淬炼,都需一千八百息青色本源之气,才能凝为一息。
不过,紫色本源之气的积累,虽难。
但,对武者感悟、融合天地间秩序奥义力量的帮助,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每多出一息,都能让叶长空明显的感受到,自身对天地秩序力量的感知变得强大了许多,从而更容易进行融合、感悟、理解。
将刚刚淬炼出的一息紫色本源之气收入体内后,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叶长空就走出了客房。
这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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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新生
两兄弟的实力还是不错的,打斗没持续多久,吕锋便一剑削下了土狼的脑袋,然后两人颇为高兴的肢解狼尸,取出其中的妖丹。
“这颗妖丹还望陆前辈不要嫌弃。”吕锋摩挲着妖丹,略一思索后,决定还是献给陆小天,毕竟对方虽然没有动手,但后面还有大量需要对方护法的时候。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后面在危险的时候,陆小天能搭把手就超值了。
“不用了,这东西我用不上。”陆小天摆了摆手,若是东西有足够的价值,他也会收了,一颗三阶的妖丹又不是他自己动手取得的,自然不会拿。
“多谢前辈。”吕锋闻言喜滋滋地将妖丹收起。
在吕氏兄弟接连击杀了几头从一阶到三阶不等的妖兽之后,出现了一大群妖土獾,数量足有三百多只,吕氏兄弟吓得面如土色,陆小天直接控制裂地刀一阵砍杀,不过让他奇怪的是,这成群的妖兽几乎没有一头是有妖丹的,被法器斩杀之后,竟然化作一捧黄土散落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如此一连转悠了三天多,几人步行不下数千里,陆小天才在一座不起眼的山脚下,看到两道被土色光晕环绕的门,一大一小。
“对了,对了,便是这种门,可以通向其他的地方。”吕氏兄弟兴奋得面色潮红地道。
“按照你们所说的,我要跟你们分开了,只有走另外一道门,我才能去更高等级的地方,否则难有收获。你们两个,若是有命出去,可以去之前藏身的山谷等我,我若是出来之后,自会去寻你们。”
陆小天摸着下巴说着,综合这几天自己的见闻,还有吕氏兄弟的口述,他判断这混元道藏应该是一处五行齐全之地,普通的炼气期的修士只能在第一层转悠,转来转去,也应该逃不出这五行的范筹,第二层也许类似,但应该是筑基修士活动的地方。也许他要的东西在第二层能找到也说不定,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没有道理不进去试上一试。
说完,没等吕氏兄弟再开口,他便进入那道体形大一道的黄门内。
灵光闪过,跟进入漩涡时的那种眩晕感一般,眼前一阵模糊,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眼前又是一变。
陆小天还未回过神来,头顶上劲风扑至,陆小天便能感到一股锋锐的气劲正向自己的双眼抓来,这一下若是被抓实,恐怕这对眼珠子非得被报废不可。
陆小天心里一惊,对方来得太快,转眼间便已经迫体而至,威胁太大,他翻掌间,便直接取出炽炎离火剑一剑朝前划出,同时将星灯催
发到极至。
呦,一道惨叫之声,陆小天睁眼,一只四阶金色灵鹰惨叫着摇晃着身形向远处飞去。空中掉落大量的羽毛,还有灵鹰的一些血迹,显然刚才的这一剑将其伤得不轻。
陆小天冷笑一声,打不过就想跑,哪有这么好的事。四阶妖禽,灵智已经不低,若是这只妖禽还有同伴,将其召来,局面便会相当棘手。甚至送命也并不奇怪。陆小天自然不会有丝毫手软,以这只鹰禽全盛时期的状态,想要追上他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现在,凭其在空中摇摇晃晃的速度,连飞行都困难,只是转眼间的功夫,陆小天便御剑飞至金色灵鹰的上方,一剑斩下,金色灵鹰恐惧地看着斩下的红色剑气,早知道这个人类实力如此可怕就不来招惹此人了,尤其是这锋锐无匹的剑气,简直让它难以抵挡。
金色灵鹰歇斯底里地尖鸣一声,吐出一颗金色的妖丹,同炽炎离火剑撞在一起,相互接触了数次之后,坚固无比地妖丹被斩成了两半。金色灵鹰惨叫着被一剑彻底斩杀。
陆小天伸手召回炽炎离火剑,这只金色灵鹰实力不弱,又是金系妖禽,金系妖兽向来以攻击力见长,但直接对抗丹元法器还差了一截。不过灵鹰虽然杀死,但一股更加强大的气息却接近过来,陆小天心头一凛,直接下降到地面,略一迟疑,并没有钻进异于隐匿身形的小山,反而向另外一片平坦开阔之地蹿去,在一道低矮的灌木中挥手击出一道深坑,也许是常年吸收了此地的金灵气,地面也变得坚硬无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陆小天直接钻入深坑之中。视线透过低矮的杂草看着远处。
不多时,黑袍中年段回天带着几名筑基修士御剑而来。
“段师兄,这里刚才有过厮杀。”一名黑裙少妇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道。
“不止有过厮杀,而且还是我的熟人。”段回天感应着空中那股炽热的法力气息,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看来这次咱们在这道藏中也不会太平,望月仙宗门派的弟子进来了。”
段回天脑中闪过那道惊人的炽炎离火剑的影子,当初虽然匆匆一瞥,不过炽炎离火剑仍然给他留下了难以磨来的印象,还有那个手段犀利无比的青年修士。
“是段师兄的熟人?”几名筑基修士同时一愣,段回天是南荒金蚕谷修士,进入望月修仙界又没有多久。怎么会跟望月仙界的修士熟悉。
“此人应该是灵霄宫的修士,修为虽然也还只是筑基三层左右。但筑基初期的修士恐非其一合之敌,手上更有一把丹元法器,更有一只相当于筑基初
期的蜈蚣傀儡。便是我收拾他,也颇费手脚,你们若是单独碰到他,有多远逃多远。”段回天沉声说道。
“丹元法器,蜈蚣傀儡?”在场的人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一个拥有如此武器的筑基修士必然是门派金丹老祖的得意弟子或者嫡系血亲后代。
“不过此人再是厉害,非其一合之敌,恐怕有些太过了吧,哪怕是丹元法器,我也不信撑不过一招。”一名看上去脸上有几分傲气的青年张士元不服气地道。
“竹林一战,包括孟师弟在内,加上鹰羽门的弟子,有七人都是死在此人手里,孟师弟三人加起来,都未撑过一招,此人身上有一种专门克制低阶修士的宝物。对于刚筑基没有多久的修士而言,甚至远比丹元法器还要恐怖百倍,我言尽于此,若是你们不服气,后面大可自行其事便是。”段回天冷冷一笑,若不是在这所谓的混元道藏中危机重重,出去之后还要面对随时可能杀到的望月修仙界各派修士,以他以往的性格,才懒得理会这些拖油瓶。
有七人都是死在此人手里?跟着段回天的金蚕谷修士都面如土色,他们一起二十多人进入混元道藏,被妖兽群冲散,现在实力也是大减,若是按照段回天所说,没有段回天在,他们这六人加起来恐怕都奈何不得对方,搞不好还要被对方斩杀几人。几人脑子里不由同时闪过一个疑问,这样的实力,难道真的只是筑基初期?便是不少筑基中期也没有这种本事。
嗵!地面一声剧烈的震动,发动地撼山摇一般。一只体形巨大,足有数十丈高,如同鳄鱼一般扁长的大嘴巴,嘴边两排错落的上百颗大大小小的牙齿,看上去分外的狰狞恐怖。身体像是一个放大了数十倍的巨象。浑身黑色的毛发,突起的额头上,一只海碗大的眼珠子。
“山岭巨兽!”透过灌木丛,陆小天看到这样一只小山般的巨兽,根据修仙界见闻录里面的介绍,山岭巨兽达到二十丈左右便算是成年了,眼前的这一只足有三十多丈高,还是金系巨兽,移动起来如同小山一般,错非这里的地面坚硬无比,否则要是出了混元道藏,估计奔跑都能引起小型的地震了。成年的山岭巨兽,介乎五阶与六阶妖兽之间,眼前的这只体型如此巨大,只怕在山岭巨兽中也是极为罕见的存在。至少也是六阶妖兽的水准。山岭巨兽不仅有强大的攻击法术,更为恐怖的是这小山体型所带来的厚重力道,那层厚厚的毛发,防御力更是惊人。因为背上一道像小山一般的***所以被修仙界称之为山岭巨兽。
哪怕是金丹修士,也不敢靠近了跟这种洪荒时期遗留
下来的巨兽一较长短,否则稍不小心,都随时可能被山岭巨兽击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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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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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从婚礼的疲惫中复原过来,秦书凯又陪着柳橙飞到了四川的九寨沟。
九寨沟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九寨沟县境内,是白水沟上游白河的支沟,以有九个藏族村寨(又称何『药』九寨)而得名。
这里是中国惟一拥有“世界自然遗产”和“世界生物圈保护区”两项国际桂冠的自然风景名胜区。
秦书凯跟柳橙到达的第一个景点是进沟的第一个藏寨--荷叶寨,这是九寨沟内繁华的村寨之一,村寨中的藏民一改过去游牧和农垦的生活方式,定居在寨中,原有的古老木结构的房屋现在都成了家庭旅舍,他们随时用香喷喷的酥油茶、甘甜的青稞酒热情款待每位慕名而来九寨沟的远方贵客。荷叶寨的后边有一棵百年巨松,孑然独立,苍劲伟岸,那便是迎客松,传说是萨尔当年来九寨沟降妖除害时,曾变成一只雄鹰搏斗,这棵孤松就是他追捕妖魔自天空飞过时扇动翅膀而留下的标志。
两人在导游的带领下,马不停蹄的看了双龙海,犀牛海,五花海,镜海等景点。晚上,导游又安排游客一起去当地人的寨子里去吃藏餐,牛肉,酥油茶,青稞酒,歌声,笑声让在场的人深深的陶醉,唯有秦书凯,累的上眼皮跟下眼皮直打架,很长时间没有出远门了,这次一下子走了这么远,又有高原反应,如果不是顾忌柳橙的感受,他早就躺在宾馆,好好的休息,不想再多走一步了。
原本计划一周的旅游,柳橙偏要再玩几天,秦书凯急的火烧眉『毛』,他心里有数,最近单位里正是动人的关键时候,自己可不能因为玩耽误了正事。
柳橙哪里管这些,闹着要把九寨沟玩过后,还想去附近的几个景点转转。
秦书凯憋着火,什么都没说,虽然两人这是在度蜜月,他的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柳橙实在是太任『性』了,可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自己没花什么钱,娶了个老婆,让父母的心里不再为自己的婚事着急,这就够了。
第二天,秦书凯好言好语的劝着柳橙,亲爱的,你是知道的,我们单位这几天正是人员调整的关键时期,你总不希望,你自己的老公比别人进步慢吧。
柳橙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个主任科员,就把自己当成人物了,机关里像你这级别的,不知道有多少,一次的人员调整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你陪我玩高兴了,回家后,我请父亲随便打个电话,帮你提拔一下不就行了。
秦书凯心想,拉倒吧
,你那父母看到我简直是恨不得把我扔出去,哪还会帮我,再说了,我这么多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打拼,从来都没指望外人帮。
秦书凯想走,柳橙想留,两人就有了矛盾,第二天出去玩的时候,彼此的心里都不爽。
柳橙看到旅游景点的路边有几个卖特产的老人蹲在地上,老人面前摆着一块深『色』的破布,破布上摆着几个从未见过的东西,她饶有兴趣的低下了身子挑选起来,老人见有生意上门,赶紧热情的介绍,说自己卖的是阿坝州雪宝的顶水晶,产于阿坝高原,质地纯净,晶莹剔透,具有多种『色』泽,经常佩戴对人体有益,旁边摆的是雪莲花,这雪莲花常见于高山岩缝,雪线附近的冰迹陡岩、砾石坡。雪莲花大如莲花,叶『色』如碧玉,花序紫『色』绮丽,芳香宜人,不是随便可以采到的。
老人的介绍,引起了柳橙的兴趣,她停下脚步拿起一株雪莲花随口问老人,多少钱?
老人竖起了一个手指头,柳橙问,一百块?
老人摇摇头,说,一千块。
站在柳橙身边的秦书凯忍不住了,这个老人明明就是看出一身名牌的柳橙是个不懂行的主,稍微有点常识的人也知道,这雪莲花花叶是紫『色』的,根和茎应该是白『色』的,况且这种东西岂是随便哪个都可以采到的,这摆在地上的枯花颜『色』倒是紫『色』的,只不过根和茎却早已变成了枯黑『色』,怎么看也是个仿品。
秦书凯一把拉起柳橙的手说,拉倒吧,哪有真花卖给你,还一千块,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柳橙却说,又不是花你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柳橙甩开秦书凯的手,蹲下来,对老人大声的来了句,给我包起来。
老人喜的屁颠屁颠的赶紧找了个盒子,把这朵枯花给包好,放到柳橙的手里,一手交花,一手拿钱,两人交易立马成功。
秦书凯站在一边气的直冒烟,见过傻子,没见过这么傻的。
秦书凯问柳橙,你这钱是天上掉下来的,过日子是要一天天的过的,你这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就是有座金山也不够你浪费的。
柳橙对秦书凯的话一点也不感冒,她讥笑的口吻说,你真是癞蛤蟆没见过鳖大的天,这一千块算什么,我随便买个包,买个鞋不都是千儿八百的,看把你急的,还真当回事呢。
秦书凯说,你知道我的父母每天起早贪黑一个月才能挣多少钱吗?三千块,你这么随便一出手就是一千块,你是不是太有点浪费了。
柳橙听了这话,黑了脸,她转身面朝秦书凯大声说,秦书凯,你有没有搞错,你父母挣多少钱那是他们的命,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别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好不好,我柳橙从小到大就是这消费水准,怎么刚跟你结了婚,你就想控制我,我今天把话跟你说清楚了,我花我自己的钱,跟你秦书凯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以后在我面前闭上你的嘴。
秦书凯也气坏了,他的声音也大起来,他冲着柳橙喊,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你现在是我老婆,你要跟我过日子的,你这样的花费,我们俩的工资也不够你一个人花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这是秦书凯第一次对柳橙冷脸,柳橙有点受不了了,她气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不甘示弱的说,不能过就离婚,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我告诉你,就算是我父母都没有这样管过我。
说完这句话,柳橙拔腿就跑,山路崎岖,秦书凯担心她一时激动别出什么意外,赶紧跟在后面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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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新装
溺水三千
我喜欢平静。陆白徐徐地讲述着,娶个身份低调的妻子,过着安稳的生活,她给我家,我给她爱,我负责赚钱,她在家负责貌美如花,偶尔秀下恩爱,给她制造点惊喜,过着富余但低调的生活,等她毕业,再生两个孩子,美好浪漫度过一生
陆白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越来越紧,所以打破我们生活的无论是南宫焱烈,还是南宫家族,我都不会轻易饶过他们!
所以,将南宫小姐监禁下来,陆总是打算用来对付南宫焱烈么?秦修桀当然知道是这样,但他还是问了下。
陆白冷笑,既然她那么想接近我,那就给她一个机会吧,我给她一个牢笼。
秦修桀没问了,低下头,是。
陆白现在满脑都是安夏儿,他微仰起脸庞看着外面黎敏前的星辰,我本来打算去到‘环亚康乃馨’妇婴医院就跟她解释,南宫蔻微只是住进浅水湾不会住进我们的家,尽量取得她的谅解让她安心做手术,之后我会陪着她,直到她的身体和胎儿稳定。
但这场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却破坏了一切。
这场该死的交通事故,我一点也不相信是偶尔。陆白说起这个时,平时出奇的平静,似乎他已经肯定了是人为的车祸。
陆总,dyictyirchen那边听到少夫人出事了,也很婉惜。秦修桀道,本来他那边手术已经准备就绪了,就等着少夫人回去。
不用让人盯着他了。陆白道。
是。
安夏儿遇到这么大的交通事故,现在人还生死未仆手术都不是最重要的了。
再跟意大利那边的人确认一下南宫焱烈的行踪。陆白目光泛起寒星一般的冷芒,出了这种事,他第一个防范的便是他最大的敌人。
我知道了。秦修桀道,我马上去联系。
秦修桀退出去后,休息室再度恢复了平静。
陆白深拧着眉,这应该是他最喜欢的平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但这时,他却期望听到一点闹喳喳的声音,对,希望安夏儿像平时那样粘在他身边。
并且晃着他手臂跟他问这问那。
他指腹轻轻抚上左手的无名指,抚在他的婚戒上,那是在婚礼上安夏儿抖着手给他戴上去的,自此,他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花花世界,美人无数,溺水三千,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夏儿。
——那个对他最重要的女孩。
回忆他们的一幕幕,唇角似乎总是扬起的,平
时吵得再凶,原来终盖不过他们之间的甜蜜和美。
但他这次却再次忽略了安夏儿的感受,南宫蔻微这一次的到来,估记已经让她心力交悴了,但他只是计划着如何解决这件事。
女人感性,男人理性。
陆白唇角再次压了下来,你总是不愿等,为什么不等到我回去跟你解释,为什么不等我陪你过去,你明明知道我并不喜欢她。
休息室外面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魏管家的脚步声,从一个人的脚步可以猜测出年龄。
叩叩。休息室外面的门敲了两下,魏管家推开门,大少爷,医生的验尸结果出来了。
陆白没说话,背着后面的人甚至没有回头,目光看着外面天边的拂晓。
魏管家脸上尽是悲色,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件死者身上的遗物。
一个资深的验尸医生站在旁边。
魏管家心情沉甸无比,陆白不问,他甚至都不想说。
说。
陆白终是说出了一个字。
是。魏管家微微颔首,尽量忍着情绪,将声音放平稳,这具尸首是经由这位有着从业二十年经验的医生三小时的详细验尸,尸体从坠入海中的车内炸了出来,在爆炸中被汽油燃烧过了,并且泡过几个小时的海水,已看不清面目,我不建议大少爷过去看
最后一句话,魏管家几乎不忍说出来。
陆白手紧紧握着,脸庞紧绷,继续说下去。
是。魏管家垂下眼睛,经过验尸,可以确定这是一具女尸,从骨骼牙齿上断定是20岁,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亚洲女性这,这是从尸体上拿下来的东西,戒指,还有,一个项链。是少夫人的。
魏管家将手上那个托盘,缓缓放在陆白身后的茶台上。
陆白缓缓转过椅子,看着托盘上的东西。
当看到上面的东西时,他心脏猛地揪了一下。
那是安夏儿的戒指。
和他手上戴的是一对的婚戒
那个项链,串着的是他送给安夏儿的那枚领带夹,是安夏儿的东西!
啪!
陆白突然挥手一扫,连带托盘和东西全部扫在了地上,你们拿着几件安夏儿的东西回来告诉我,她死了吗?我告诉你们,除非我亲眼看到她没有呼吸躺在我面前!!
医生脸色煞白。
魏管家赶紧道,大少爷,你冷静一点,这些东西确定是少夫人的无误,你
不能将少夫人这样丢了,尸体,尸体我可以让医生再去检验。
你。陆白脸色冰冷可怕地盯着这个验尸的医生,冷笑一声,你确定那个尸体是我的妻子?你认识我的妻子么,你为什么下定论?你是让死者和我的尸验血验dna作过比对了?整个亚洲有多少20岁的女性,你又是凭什么说那是我的妻子,如果你验错了我会让你去死!
一个杯子摔在了医生和魏管家脚下。
伴随着陆白的声音,仿佛连空气都为之颤动了起来!
不不不,陆先生,我只是验尸。医生吓得满脸是汗,我只是给出尸体上的信息,以及发现了尸体上佩戴的仅有的几件遗物,我没有说那么陆少夫人,我没有下定论。
魏管家知道,就算这个尸体是他们少夫人,如今他们大少爷也不会接受这个事实。
他们谁也不愿去接受。
但他是管家,主人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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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家宴
随着王霞此话落地,众人都不由得微微抬头,看着这个曾经带领着他们那么久的女总裁,脸上却是浮现出了一抹无以言表的表情。
“王总,你知道,我们现在关心的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方总在里边生死未卜,我们跟你一样,心急如焚!三天过去了,没有方总的丝毫消息,你让我们如何安心回家?!”
人群中,一个人抬起头,直视着王霞,语气非常坚定的说道。
王霞转头看向他,沉吟片刻之后,点了点头道:“行啊!好人都是你们做了是吗?重情重义是吧?既然你们这么在意他的生死,为什么不去劫狱呢?为什么不去拼命呢?站在这里一个个张牙舞爪的,你们想干嘛?是想让我知道,你们都是重情重义的好人?!”
王霞的语气极不客气,让刚刚那个说话之人听完这话之后,脸上的肌肉顿时就颤抖了起来,虽说曾经的王霞也是威风凛凛,可那毕竟是曾经了,现在刚刚回来,她就用这样的语气跟这些人说话,这些人心里显然是有点不太自在。
“王总,你如果这么说的话,我倒要问问你了,方总被关这几天,你都做些什么?现在又在做些什么?难道只是在这里对我们大呼小叫吗?”那个说话之人咧了咧嘴,刚刚王霞的话,深深戳中了他的内心,让他极难接受。
王霞闻言,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微笑,随即目光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而后再度看向那个说话之人,一字一字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滚!”
“王霞!别以为你做过我们的总裁,我们就得一辈子听你的怕你的!明达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不是你,而是方总!现在方总落难,你自己不仅毫无反应,还要让我们不管不顾,你做得到,我们做不到!”
王霞的话,终于彻底惹怒了那个人,他顿时就对着王霞大喊起来,甚至,连一声‘王总’都不再称呼。
而一旁的李潇潇和张振国看到这一幕,也顿时着急了起来,原本以为王霞能回来是一件好事,可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姐,你消消气,大家也只是心里太着急了……”李潇潇顿时就走向王霞,轻轻拉了拉王霞的胳膊,小声说道。
“你别管!我倒要看看,这群人今天能把事情闹多大!”然而越说,王霞却反而越来气,甚至撸了撸自己的袖子,眼看着就要冲向那个人。
那个人也是不由一愣,话都能说得出来,可是心底里,曾经的王霞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了,得罪了这样一个女疯子,可没有他的
好果子吃。
看到王霞走向自己,那人顿时就不由得后退半步,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心想: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今天在场的这么多人,难道还能怕一个女人不成?
随即,那人顿时就昂首挺胸的对着王霞前进了一步,脸上的表情也是极为坚定,口中说道:“怎么?你还想打我不……”
那人话未说话,王霞一个耳光直接打在他的右脸!
“啪!”
随着那一声脆响传出,众人都不由一愣,看着王霞那一脸的凶相,此刻谁都不敢再像刚才那个人那般,口出狂言。
那个被打之人捂着自己已经发红的右脸,顿时就狠狠地抬头,看着王霞,然而正当他准备出口反驳只是,王霞却是抢先说道:“给过你机会,你也不好好珍惜啊?不带着人解决问题,却带头在这里闹事,谁给你的胆子?”
王霞这话说的声音并不大,是伏在他的耳边说的,听完这话之后,那人顿时就愣了愣,他这才明白过来王霞的意思,随即也不再开口反驳,不过脸上却依然有一抹不甘之色,毕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被一个女人打了一个耳光,怎么说面子上也有点过意不去。
“真想救方总的话,就带人去方总被关的地方,他们不放人,你们就一直围在门口!”王霞再度伏在那人耳边,轻声的如此说道。
那人闻言之后,脸上最后的几丝不甘之色也终于是完全消失,王霞这话,他不得不听。
再度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王霞,那人随即就转过身,对着自己身后的一群人挥了挥手道:“各位,随我走!”
人群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王霞这么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打的不仅仅是那个人的脸,更是今天在场所有人的脸,可他们此刻都处于茫然之中,都还没来得及愤怒,却发现带头的大哥已经被打怕了!
虽然他们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可是看着大哥已经转身率先抬脚的身形,众人也只好是跟着转身,再度看向王霞之时,众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抹隐隐的不甘之色。
不得不说,方志强在他们心里的印象太过深刻了,方志强遇到这么大的困难,他们谁也放不下心来,王霞这么公然的阻止他们,他们心里自然是不乐意的。
可毕竟,王霞的身份在那里放着,毕竟是曾经的带领他们的明达总裁,怎么说,他们也不敢真的当着王霞的面胡作非为。
解决了众员工的事情之后,王霞这才再度转身,看了一眼李潇潇,她脸上顿时就浮现出一抹笑容,随即开
口道:“潇潇,刚刚我故意做给他们看的,你别生气。”
李潇潇显然也已经明白了过来,那群人太过固执,自己和张振国已经在这里劝说多时,可他们根本就不听劝,一直滞留在这里,嘴上说是不放心方志强的安危,可他们那样的做法,却对方志强的安危没有丝毫作
没想到,王霞这一来,三加五除二的就把他们给解决了,李潇潇顿时也是笑着说道:“还是我姐有办法!”
“王总,欢迎您归来!”一旁的张振国此刻也是客气的对着王霞说道,他和王霞,也算是老相识了,这么长时间不见,再度见面,便是看到王霞如此霸气的一面,张振国也不由得心中怅然。
“呵呵,王什么总啊,集团都没了,还总呢!”王霞摆了摆手,开玩笑道。
张振国自然看得出来,王霞此刻的精神状态还是非常好的,至少,没有因为明达的覆灭而产生什么不良的情绪,这一点是最为重要的,但同时也是让张振国最为不解的。
曾经的王霞那么重视明达,几乎把明达看得比她自己的命都要重要,可是现在,她为什么能够如此淡定?好像明达的覆灭,对她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一般。
张振国带着心中的疑惑,看着王霞健步走向门口,正准备开口说话,王霞却率先说道:“账上的资金都处理好了吗?”
此刻的王霞盯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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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大雪
悄咪咪的回去是一项学问~
一要保证过程无人发现~这点秦香不担心,毕竟用了变性卡,翠娘又通易容术,所以只要不出去乱晃悠,问题还是不大的。
二则是秦氏那些孩子们的安全问题~这个本来是个大问题,但游戏有了互动交流,送来了沈峰,那可操作性就太大了!反正沈峰有着绝对安全的特殊能力,还有给与的临时技能,再加上自己这边留下的热武器,那还有问题就奇怪了。
三……那就是小刺客的问题了。影十一对不应该可信任了,偏偏又是个炮灰~秦香目前还真不能干掉他,只能带着回去,一路上看看能不能感化一下。如果真的不能感化的话,只能到时候再借机解决掉了。但这一路回去~要怎么样对方才会乖乖的呢?目前看来可不容易,得想带你大忽悠的办法才行。
四……那就是回城的道具。
其实不太急,毕竟这一路时间很长,目前他们也没有走出太远,回去的不能太快,飞机是用不上的就对了。
她在游戏商店好一通找,才找到了合适的替代品。纯氪金,无级别限制,再合适不过了。
-物品:小马呱呱
-级别:无
-简介:虽然叫做小马呱呱,听起来也很可爱,但其实是机械大马,使用外来能源~足以以假乱真。
……
秦香拖着小刺客在一个深夜沉入了水中……
影十一的水性非常好,但是他在水中却瞧见那个人根本就没用力,只轻轻松松的带着他,一晃眼就到了岸边。等他们装出水来,那一艘船队已经远远的去了。
他的任务也正式宣告失败。
两人挪到岸边不远处的一个峭壁下面这里晚上没有传过,外面也看不到。
秦香肯定是没有野外生活这个技能的,直接在游戏里买了一个篝火堆花了一个游戏币。于是篝火堆就凭空的出现在了地面上。这还不算,边上还有个柴火炉,柴火炉上还有一口锅与一个烧水壶。
就很魔性了~
“吃拉面吧?”
小刺客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秦香却是久违的起了下厨的乐趣~
反正柴火炉做起来也方便~
拉面、骨汤、大排、炸鸡排~
香喷喷的,一人一大碗。
只她都吸溜了一口了,小刺客还没有动静:“你怎么不吃?没有胃口吗?”
小刺客瞪大了眼!!“你、你你你你这些东
西哪里来的啊?”
“哎呀~忘记说了啊!”秦香笑眯眯的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一命吗?”
“(⊙_⊙)?”这哪里是能知道的?!“你是搞杂耍的?想收我为徒?”
“呵~”秦香对他的脑袋已经无语了:“你是我族中小辈,我自然是要保你一命的。”
……
-【香香不是熊猫】:香香的妖怪论又要来了。
-【小白兔大长腿】:遇见他的金手指都会变成妖怪,哈哈哈哈哈。
-【游客】:小刺客看来也跑不掉了。
-【糊涂不糊涂】:怀疑人生的眼神,我为什么是妖怪,我为什么会是妖怪呢?
-【蓬松小年糕】:哈哈哈哈哈~震惊的小眼神!
-【小白兔大长腿】:小朋友受到了惊吓!
……
“胡!胡说!!”
“怎么会是胡说呢?”秦香笑着说:“你也能猜得到的吧?毕竟正常人哪里变得出那么多东西呢,你没看我们什么交通工具都没有啊,放心,明早我就变出两匹马来。”
不信吗?小刺客有些茫然~其实还是有点信的,毕竟昨天在水里,这人都没有游游的动作,就这么哗的一下冲出去了~
可是……“什么叫做同族的小辈呢。”
“顾名思义就是你是我祖宗的小辈,就这么简单。”
“我……”我眼前这个人是妖怪,他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信的,毕竟古人多迷信,他也一样。虽然说他是个安慰,但是求神拜佛的事情也是一个都没有落下过。更何况他们府上的夫人不就是神仙娘娘吗?可是如果说自己是妖怪……这就太过分了一点:“我是人我不会,妖怪的那些东西我也编不出来。”
秦香笑着说:“难道你没有发现,只要你露出一点可怜的表情,别人就会特别容易原谅你吗?”
“……”小刺客想要否认,但是他一想起自己过往的那些画面,又觉得有些不确定,毕竟过去无论是在暗卫营还是府里,但是大家最宠的是自己。偶然犯点小错,也是一会儿就过去了。
他也曾经听说过,别人说他看起来就一副乖巧的可怜模样,谁都不忍心责怪他。
“妖怪都会这样的能力吗?那你为什么不会?”
秦香乐了:“咱们种类不一样,虽然都是妖怪,但是你是狐狸精啊。”
“……%*#!@*”
-【熊熊专业户01】: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是大猛0】:我这个是狐狸精,可还行。
-【不想穿越鸭】:想到了关于物种的选择之前我就在猜了,主播会把小刺客弄成什么妖怪,没想到是狐狸精。
-【新人五四三二九】:真的是万万没有想到~太夸张了。这就算是狐狸精,那也是个懵懂的小狐狸精呀~哈哈!
-【哥哥心好酸】:真有意思~
-【可达很可爱】:看看小刺客惊恐的……难以置信的眼神~嗷!
……
影十一是真的有些崩溃的!大喊:“我不是男狐狸精!!我还没有喜欢过人。”
当然,喊归喊,但是还是吃起了面,看起来还挺香。
秦香乐的很,生气也不影响胃口啊:“谁告诉你狐狸精就是勾引人的了?”
“话本上都这么说的啊~戏文上面也是这么演的。”说着又有些期待的问:“真的不是勾引人的吗?”
“当然不是,狐仙狐仙~那是仙人,对情情爱爱什么的根本就不看重的好吗?更何况你身上只不过只有一丝的狐仙血脉,想做狐狸精?还想的挺美~”
-【香香不是熊猫】:哈哈哈,有点蠢萌。
-【小白兔大长腿】:我对小刺客有点喜欢了,如果不是他出现在刺杀群体中的那一幕,现在对他的好感度应该会很高。
-【游客】:这样的好苗子就不要留给女主那种过,加油。
-【糊涂不糊涂】:不要当炮灰。
-【蓬松小年糕】:不过主播等天亮了,眼睛就要蒙起来了。到时候小刺客想做些什么他都没办法,所以这个晚上就很关键了。
-【小白兔大长腿】:向漩涡鸣人学习吧,大忽悠之术。
-【游客】:说起来其实小刺客人感觉也不坏。
-【糊涂不糊涂】:现在看得出来个屁,说不定明天早上一起来就掏出刀子来了。
-【蓬松小年糕】:还好他的金手指不强,主播对他也没有过于巨大的反应,自保之类的还是没问题的。
-【小白兔大长腿】:希望小刺客不要让我们失望吧。
-【熊熊专业户01】:他才不管我们呢,他只在乎他的神仙娘娘好吗?
-【我是大猛0】:那有什么关系,以前在乎神仙娘娘,以后再忽悠,过两年不就行了吗?
-【不想穿越鸭】:居然觉得楼上说的有点道理,呵呵。
-【新人五四三二九】:我要去睡
觉了,今天4小时的直播时间差不多了吧?。
-【哥哥心好酸】:到12点以后不就刷新了吗?
-【可达很可爱】:主播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今天晚上过了12点就不直播了,等明天白天直播,带大家看看古代路上的风景。
-【香香不是熊猫】:这也不错。
-【小白兔大长腿】:那么大家晚安吧。
-【游客】:晚安!
……
而在秦香这边也在做着明天上路的准备。
她并不打算弄什么马车,骑马就比较好,主要是没那么招摇。虽然说肯定没有坐马车舒服,但是这样也会比较自在一些,反正都是满级大佬,谁怕谁呀。但为了在有可能出现在路人面前种颜色,该带的东西还是要带齐的。
于是当两匹高头大马出现的时候,她就开始准备相关物品了。不过小刺客的注意力全都被这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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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
从京城回来后没几天, 林惜岚就感冒了。
云浮没有供暖,冬天的寒风一吹,湿漉的雨雪一淋, 夜里登时就发了烧, 赵雾摸到她发烫的身体, 立马从床上翻身起来, 床头灯一开, 温度计一量,问她:“要不要医生过来看看?”
林惜岚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连着咳嗽几声, 头晕乎乎道:“我睡一觉就好,别小题大做。”
她脸烧红了, 不太乐意说话, 赵雾赵雾端了温水喂她, 退烧贴贴上,问她头疼不疼。
林惜岚轻轻摇头,赵雾把她凌乱的发丝从枕头上拨出来, 哄她喝药。
感冒药有些发苦, 她眼睛困得睁不开, 萎靡地拉过赵雾手腕,微眯着眼看时间,半点没看清,赵雾摸摸她的脑袋,“两点五十三了。”
林惜岚裹着被子往床另一边滚,逃避喝药,最后还是被赵雾拽住了,喂了下去。
“小乖真懂事。”赵雾表扬她, 林惜岚耷拉着眼皮,见他掌心伸来一颗剥开的硬糖,低头含住,草莓味的,甜丝丝。
赵雾抱着她靠在床头,掂着她发烫的手背贴自己脸上,忽然道:“要是我不在,小乖该怎么办?”
光是想想,他心脏就像泡在苦涩的酸水里,头抵住她的退烧贴,温柔地抚摸她的脊背。
林惜岚嫌他吵,有气无力道:“我还要睡觉呢。”
她不搭理他,眼皮沉重地阖上,脑海里一片混沌,晕晕乎乎的,不知怎么想起了上回发烧的时候。
在京大毕业后的出租屋里,流感来袭,她烧得下不了床,一个人被困在鸽子笼大小的单间里,只好睡了又睡,被饿醒了就起来烧开水喝,迷迷糊糊地点了外卖,送到时又睡过去了,不知道几点醒来,把门外冰冷的盒饭拆开,就着一个小小的锅加热,也不记得味道了,大概挺难吃的,但她实在太饿了。
同事打电话问她今天怎么没来,也没请假,林惜岚看着日期时间,唯有不断的道歉。
孤身一人,北漂在外,生病像是对这一场留存的全面开战,她的意志力和信念溃不成军,林惜岚已经很久没生病了,囤的感冒药过期了也不知道,公司要求她尽快到岗,不然原定交给她的采访就给另一名同期生了,她步履沉重地走到医院挂号,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挂上点滴,吊水的时候又睡着了,手一动血液回流,她叹了口气,无力地喊起护士。
像是一场无止境的清醒梦,林惜岚没想到自己记得这么清楚,她那时候特别想给兰晓英打电话,也想念老林,她最怕打针了,每次都要拖延好久,才被他们牵着去见医生,不断安慰和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些幼年的点滴回忆像是细小的针,不断扎在她心尖,几乎叫人熬不住。
生病是一种什么体验?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们总是把它想得太轻,生理上的痛苦和不快足以摧毁无数心理建设,林惜岚疯狂地想回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出租屋,再次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
生理盐水从眼尾溢出,忽地有人伸手揩拭掉那抹湿润,林惜岚眼皮颤抖着睁开,赵雾的手背贴上她额头,低声问:“还是难受?”
她忽然止不住眼泪,无声地哭了出来。
赵雾抱住她,林惜岚哭得抽噎,头疼,眼睛疼,到处都疼,心也疼。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赵雾吻她,林惜岚要推开他,他却把她抱得更紧了,全然不在意传染。
这一点也不理性,可是他还是想这样做,安慰在此刻如此苍白,他想和她感同身受,想将她全部的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林惜岚哭累了,又昏沉沉睡过去,赵雾差不多一夜未眠,给她换退烧贴,量体温,早上医生还是上门了,烧褪下来,重新开了药,赵雾把叮嘱写成便笺贴在冰箱上,坐在对着卧室的客厅里办公。
电话不断接入,他怕吵到林惜岚,声音放低,县里在催他回去管招商的事,赵雾没给准信,语气不复往日温和放松。
林惜岚是下午一点醒的,赵雾做了几个清淡菜,又怕她不爱吃,叫餐厅送了几个招牌菜和养生粥过来。
“你怎么还没走?”林惜岚脑子一清醒,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赵雾哑然,“你生着病,我怎么走?”
原定他今早就要回平澜的,也亏林惜岚还记着,她拍了拍自己脑袋,认真道:“我已经好了。”
“你好没好,我说了算。”赵雾不吃她这套,把人拖到餐桌前,看着她进食,“报社那边给你请假了,你上司让你多休息几天。”
林惜岚正要问这个,赵雾怎么会不清楚她想法,早就安排妥当了,她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还好没耽搁。”
说是这么说,被押着喝完药后,林惜岚立马就投入了工作,去京城的行程本来就是硬凑出来的,她一人扛的任务量顶三人,节假日也不得松懈。
赵雾看不得她这样,林惜岚更看不得他留在这,声音有些沙哑道,“你再不回去,巡察组的探望指不定就要扑空了。”
他从京城回来,多少人眼巴巴着呢,赵雾说不过她,索性把她电脑一合上,撑着臂弯望她,“林记者,你就忍心这么对我?”
林惜岚有什么不忍心的,勉强抬头:“你还不回去?”
赵雾恨得磨后槽牙,按住人吻了下去,林惜岚立马挣扎,拍他后背,奈何赵雾手劲儿远不是她能比的,节节溃败,很快被吻得喘不过气来。
松开后,林惜岚瞪他:“你是觉得,你也感冒了就不用走了吧?”
赵雾笑起来,忍不住又亲了亲她,“我们岚岚还是这么聪明。”
可他到底还是没被传染,林惜岚是风寒,烧退了就没多少事了,连声音都没哑,但赵雾还是不准她抱电脑,连自媒体账号都不让看,只准她休息。
新公寓的书房还有些空,堆的大部分是打印资料,林惜岚很快就无聊了,赵雾坐在她对面一板一眼地开会,她支着手肘光明正大地偷听,听到反驳他的意见忍不住露出笑,赵雾瞥她一眼,两人就在桌上写起小纸条,像小学生一样开起小差来。
会议不算什么重要的会议,不然赵雾也不会这么放肆,结束后林惜岚下完厨,做了简单的红烧鱼和蛋花汤,又点了个外卖,一顿饭就凑合了出来。
两人基本都没时间在厨房磨练,经常是一半动手一半外卖,区别是,赵雾点的外卖不是高级餐厅就是大饭店直送,林惜岚则是大众平台随意下单。而这一差别没多久就被抹平——赵雾再也没让她点过单了。
几家餐厅的经理名片被输入林惜岚微信,不论在家还是在公司,每天送来的外卖便当都不带重样。
社内时有同事惊讶地问她这是哪家店,林惜岚都不好意思说——顶级餐厅专人送外卖,这也太夸张了。
“你不是眼馋那爱心便当么?”赵雾笑道,“我下次叮嘱他们,摆盘要再浪漫一点。”
林惜岚头皮发麻,连声拒绝,再也不敢提起那劳什子便当了。
虽然没去上班,但她的存在感分毫不减,没多久就收到了工作群里刷屏的感谢消息,林惜岚抬头,无奈:“你又给他们订下午茶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事儿赵雾早不是第一回干了,一开始还会提前和她说一声,现在是送得越来越自如,想起来了就打声招呼,托他大方的福,全报社的人都知道林惜岚有个家底丰厚的村官男友。
林惜岚对此装聋作哑,但必须承认,这些小惊喜为她换来了极好的人缘,平时出外勤愿意跟着她跑的摄影和实习生都变多了,她和同事的话题也终于不只局限于工作,开始有人主动和她分享起八卦秘闻。
吃完饭两人难得有空,林惜岚感着冒不想出门,两人索性窝在床上,就着投影幕布看起了老电影。
电影是林惜岚选的,她童年就没听说过电影这样东西,中学时代去了县城,路过无数次电影院,但从来没有走进去过。大学后有电脑了,就抱着窝在宿舍里,借个会员能看一整天。
她只在大屏幕上看过两次电影,一次是团组织的宣传电影,一次是京大校内的路演点映,共同点是都免费。
赵雾摸摸她的脑袋,“下次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
他也很少去电影院,理由很多,归根到底是没那么感兴趣,但他对林惜岚看什么电影很感兴趣。
“困雀山在建的村民活动中心,以后可以定期组织看电影。”赵雾捏着她的掌心,简明地谈起规划,林惜岚听得心头一暖,这不是什么太难办到的事,但有心组织的总是很少。
室内昏暗,她凑近了吻他的脸颊,被翻身压下,电影还在播着,谁也听不清对话了,赵雾俯身吮她的锁骨,抬头蹭她的脖颈,问:“是真的想要我走吗?”
林惜岚被他弄得笑不出来,赵雾抓着她的手抚摸自己,“小乖,看着我回答。”
她不是真心想要他走的,她想要一直和赵雾在一起,不分开,一直一直。
心跳扑通,明明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可还是会有心动的感觉,她抱紧赵雾的脖颈,在翻涌的情潮中忍不住呢喃低吟:“好想你。”
——好想你,好喜欢你,好爱你。
——赵雾,赵雾,赵雾。
冬天马上就要跨过去了,春天就要来临。
两人复工后,云浮省城的天气开始逐渐回暖。
困雀山的脱贫成效见报,赵雾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林惜岚却还在不停歇的忙,她最近跟了一个新闻调查,奔走起来能攒一两天的消息才回赵雾。
她拍了很多素材,线人的消息和走访没断,整理得差不多了,却被领导压下没给通过。
林惜岚丧气地躺回沙发,问正在给代帕吹毛发的赵雾,质问道:“你说什么叫不够正能量?明明就是有人施压,他们怕事!”
吹风机在响,她不得不拔高音量,看起来有些凶巴巴的,赵雾笑了,关掉噪音,“你把内容发给我看看。”
毛发一烘干,代帕立马滑溜地跳下来跑了,林惜岚今年太忙,在省城压根没时间天天照料它,于是它便又被送回山里撒野了一段时间,今天才跟赵雾一起过来。
洗干净了的橘猫乖顺地凑近女主人,倒在她怀里,林惜岚抚摸着它道歉,又看向赵雾,头忽地垂了下来。
她最近报了很多新闻,跑了太多现场,手机里存满各种令人皱眉不快的照片,紧绷忙碌的时候没感觉,弦一松便觉得难受无力,像是生了病,提不起劲来。
赵雾抬起她的脑袋,“想播就播,想报就报,只要是真相,只要有证据,没有人能拦住你。”
林惜岚头靠在他肩膀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雾掐住她下颌,同她直视:“但是,不准冒生命危险,不管什么情况,你的安危是第一的。记住,你只是记者,不是救世主。”
她不说话,片刻后才反驳:“可是有时候——”
赵雾堵住了她的嘴,林惜岚被他压在沙发背上深吻,脑袋仰起,脆弱的雪白脖颈尽数暴-露出,露出那根细长的墨色玉坠吊绳,发丝如瀑地悬空倾泄。
他的吻有些野蛮,林惜岚吃痛地攥紧他衣领,听见他说,“你要做的只是记录,然后——”
她眼神涣散了,盯着他的视线难以聚焦,代帕脚步极轻地从沙发上跳下去,识趣地远离战场。
赵雾把她领扣解开,轻吻下唇:“然后给我打电话。”
林惜岚自然不会答应,然而此时已是羊入虎口,挣扎不能,落地窗的纱帘吹起,吹落一地春光。
省城的春日悠长,可供人徐徐享受,日子在这样明媚的阳光中指缝般溜走,叫人只叹难以挽留。
可她依旧陷在沉重灰色的世界里,那些人间苦难和恶念把她思绪搅得一团糟,她和赵雾谈起这些,谈到最后,每每都是无力。
赵雾说,儿童节快到了,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儿童节快到了——林惜岚都差点忘了。
她早就答应过村小孩子要去看他们的表演,赶忙抽出了一天时间,特意回了一趟青木镇。
不到两年,平澜咖啡的名声渐起,省城标平澜字样的咖啡店肉眼可见地变多了,没多久,平澜出产的如岚咖啡随着金婷娜在世界咖啡师大赛上夺冠名声大噪,这款本就在生豆大赛中夺得魁首的豆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冠军豆,开始频繁在各地的咖啡展上露面。
林惜岚这一趟回来,也顺带接过了采访冠军的任务,她约金婷娜到了镇上新开的一家咖啡馆,露出比职业化微笑更亲切的笑意,点了咖啡,轻松地聊了起来。
提及投身这一行业后的变化,金婷娜温柔地笑起来,对着镜头有些紧张地官方道:“以前我连省都没出过,现在经常要去参加展会和比赛,这些对我都是非常宝贵的体验。”
林惜岚也轻笑起来,金婷娜如今全国到处跑,也算实现了当年飞出去的愿望,那只小小的蝴蝶,真的翻山越岭,去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她想起上次遇到小留蝴,她不无自豪地说起自己妈妈是冠军,做的是很高级的咖啡,和之前阴郁暴躁的模样判若两人。
金婷娜的大本营在平澜县困雀山,和女儿见面的频率高了起来,前阵子还和她请教买房的事,想攒一笔钱在县里定居,把两个女儿接过来读幼儿园小学,免得耽搁了。
说起这些事,金婷娜眉眼带笑,充满生机与朝气,那一瞬间,林惜岚仿佛看到了过去熟悉的留蝴,然而又比过去的狰狞更加成熟圆融,饱含岁月的沉淀。
那些纯真的童年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但那又怎样呢?不管什么姿态,她们总归还在顽强地向上生长着。
她们分别时其乐融融,林惜岚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做过这样的采访了,轻松愉快,仿佛处处有希望。
她回了一趟家,兰晓英身体好多了,复查结果也叫人宽慰,母女俩太久没聊过天,当晚林惜岚陪她入睡,本来以为会不习惯,结果却入睡很快,一夜无梦。
困雀山的一切都给她安全感,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自赵雾来后带来的改变,她看到了自己脚下的那片土地,那便是她最坚实的守望。
这里的人们几乎都认识她,儿童节当天,她入校时就有门卫大叔打招呼,一路喊她的学生不断。
他们没穿校服,换着不知道从哪借来的演出服,晴晴穿着纱裙,在舞台上领舞,没上台的刘小娟告诉她,几个班的舞都是晴晴帮忙编排的。
儿童节的节目青涩却并不幼稚,这群小孩们都在努力长大,尝试着向成熟靠拢,宛若一株株茁壮的枝丫,生机蓬勃,不愿叫人看低。
困雀山合唱团登场了,林惜岚一段时间没关注,竟不想他们进步飞快,办得有声有色,压轴曲目依旧是那支耳熟能详的苗语《春之歌》。
林惜岚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可当他们再一次唱起,在热闹的礼堂内,简陋的舞台上,她拍得有些怔神了,黑白色的世界在那飞扬的歌声里染上缤纷色彩,五颜六色的盛大世界绽开花朵,连成一片无尽的叫人目不暇接的花海。
“爬上崇山峻岭,我看到远处的风景……”
林惜岚跟着哼唱,人头攒动,台下的孩子们也跟着大合唱起来,那幼小的声音汇作一簇簇希望的火苗,点亮本将败落的山村。
她举着相机记录着这一刻,下意识地把自己隔绝在场景之外。忽然间,林惜岚心有灵犀,蓦然回首,一瞬定格在他人的取景框内。
赵雾放下手机,隔着一大群小萝卜头,毫无障碍地同她对视,含笑问候:“儿童节快乐。”
计划
赵雾驻村结束那天晚上, 做了一个五年规划。
林惜岚看见那煞有其事的红色抬头和仿宋字体时,差点没呛到,“你这写的什么呀?”
赵雾一把揽住她的腰, 将人带坐在皮质转椅上, “你看看有什么想法。”
他列了好几个表格出来, 从生活到婚姻到事业, 林惜岚凑近了细看没忍住笑出来, 斜睨他:“是不是该感谢您没把婚育计划写进去?”
赵雾一根根捏着她的手指,旋即握住:“生育是你的权利,我当然不会列进去。”
林惜岚觉得有些新鲜, 兴致上来:“那你的意思是,我想什么时候生, 生不生都可以?”
赵雾捏她脸颊:“本来就是你的自由。”
他对小孩没有多大兴趣, 甚至在遇到林惜岚之前, 他完全没有想象过自己的婚姻生活,一直以来独行侠一样的生活,突然间被另一个人强势闯入, 摩擦过后, 又在日常里生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温馨。
在过去二十几年里, 赵雾从未感觉孤独是多痛苦的感受,可一旦尝过另一种滋味,那独居的孤独便如顽毒,叫人彻夜难捱。
林惜岚确实没有要孩子的打算,闻言放下心来,她如今倒不担心结婚了,只担心一结婚就催生,她正是事业上升期, 哪有放下的道理。
赵雾的这一承诺比求婚还让她感动,林惜岚吧唧亲了一口他的面颊,“赵队长怎么这么好啊——”
被抱在怀里的动作一颠,她赶忙搂紧了他脖颈,侧着头靠在他肩上笑,“现在是不是不能叫赵队长了,赵主任?”
赵雾挠她腰窝痒痒,面颊贴着她的面颊,“调任还没正式下来呢。”
五年规划里,他的发展全在云浮,林惜岚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再劝什么,不管什么选择,赵雾的考量总是周全的,形势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林惜岚还在翻动他的计划表,坐在他腿上敲起键盘,添加道:[必须戒烟!]
赵雾举起手保证,无奈道:“今年一定。”
“你抽了我也看不到。”林惜岚扭头打量他,“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的。”
赵雾其实现在也不怎么抽烟,只是不巧老是被她敏锐发现,“你压力太大了吗?”
“不是因为这个。”赵雾抚摸她最近剪短的柔顺发丝,忍不住亲吻道,“只是太想你。”
一想到她,就总是控制不住,瘾就犯了。
然而林惜岚完全不吃这套,一双乌亮的眼睛盯着他,指责道:“别拿我当借口。”
赵雾哑然失笑,故意咬她,“小乖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林惜岚也不欲拒还迎,偏头笑问:“有多想?”
谁也不管那计划了,赵雾的手伸向她背后的纽带,满心满眼只剩下眼前人,两人愉悦地享受当下的一切,灵魂和身体都如此契合,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热恋实在让人上头,就连赵雾也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每时每刻想看手机就为了等某人回消息,会把她不经意的一句话记挂心间,费尽心思为她实现。
让她开心,让她幸福就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他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责任与义务,必须要将她送上云端,让她不受任何拘束地自由翱翔——赵雾低声哄她,“小乖,让我看着你。”
衣衫半褪不褪,他低头亲林惜岚鼻尖溢出的薄汗,书桌上混乱不堪,呼吸交缠,他们一路从书房跌撞着做到客厅,又倒回浴室和主卧,安全套胡乱丢着,柔和的壁灯照亮床头,景致犹如古典油画一般叫人着迷。
林惜岚逐渐习惯全然接受他的付出,他用这般疾风骤雨的方式诉说爱意,击打在人心上,叫她心疼,也想要更爱他一点。
这么久过去,他还是喜欢夸她,什么都夸,无一处不夸,好像她就是天底下最完美最值得珍惜的宝藏,他吻过她的每一寸肌肤,每天都要告诉她,好爱她。
赵雾亲她的手背,“小乖,夸夸我吧。”
林惜岚眼角的泪都要出来了,轻轻喘着,搂着他赤-裸的臂弯,凑近他耳廓吹气说话,细声细气的,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赵雾被刺激得按紧了她,林惜岚朝他狡黠地笑,又拿腔拿调,奇奇怪怪地问:“赵雾,你怎么都不脸红呀?”
她音调微扬,一双雾濛濛的明眸宛转凝视着他,赵雾掐她腰窝,佯作正经:“我受之无愧。”
他们的夜晚还很长,而在这之后,还有无数个夜晚。
赵雾的调任正式下来,两人见面更频繁了,平澜县通往省城的高速也陆续修了起来,不用驻村后赵雾的工作时间比林惜岚还要规律,虽然应酬更多了,但下班时间找他的电话骤减,清净得林惜岚都有些不习惯了。
与之相反的是林惜岚,她被社里委以重任,开始带团队了,之前是一个人忙,现在是一群人忙,她还要不停地拿主意,压力大得一回来就瘫在沙发上。
代帕跳到她身上,它最近被喂肥了许多,沉甸甸的猫爪一踏上来,林惜岚差点被它踩得吐血。
赵雾好笑地拎起它后颈肉,“嫌你不搭理它呢。”
林惜岚精疲力竭,懒洋洋的,眼皮也不抬:“都是你惯坏它了。”
电视机放起轻松搞笑的影视剧,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清起脑袋里的缓存,没多久,她又爬起来做家务,靠简单的体力活换换脑子。
赵雾看笑了:“这地板阿姨上午才过来擦过。”
林惜岚闻言转身瞪他,赵雾拍拍自己一旁的座位,“来吧,说说。”
“不想和你说话。”林惜岚拒绝,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赵雾配合她打开音响放音乐,笑道,“林大记者,您对外人也是这种态度?”
林惜岚扭头看他,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抱膝道:“你是外人吗?”
赵雾凑身过来,忍不住抱抱她,“当然不是,谁惹我们林记者不高兴了?”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拍自己脸颊,可林惜岚到底下不了手,只轻轻抚摸,垂眸叹气道:“被臭骂了一顿。”
这种经历在她实习期算家常便饭了,但林惜岚干了这么久,突然间遭到空降来的上司一顿劈头盖脸输出,别说她自己了,报社的其他同事也被整懵了。
但工作受挫又实在再正常不过,林惜岚说出来觉得有些矫情,又怕赵雾暗地里帮忙,可不说,他有心的话迟早也会查到,她警觉地盯着他:“说出来是让你别插手噢。”
“我能插什么手?”赵雾轻笑,“给你们报社送下午茶算吗?”
他明白林惜岚的意思,就像他不喜欢赵陈两家对他事业的插手,他也不会自作主张的为她安排什么。
这是对她的尊重,也是信任。
林惜岚干脆躺在了木地板上,四肢舒展开,长叹道,“新来的领导把我栏目叫停了,真想不通。”
赵雾躺在了她身边,两人就这样放松地一起倒在凉凉的木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不插手不代表不了解,赵雾早把他们报社的组织架构研究透了,闻言有了想法,林惜岚睨他一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知道,她只是想拉他一起抱怨而已。
赵雾失笑,反应过来揉她脑袋:“这哪来的领导,识人眼光这么差。”
林惜岚哼唧几声,赵雾顺毛摸的时机还没晚,相处久了,他可算是摸透她这脾性了,除非她主动问,否则不要试图教她做事,她心里亮堂着呢,什么都知道,不去做无非就是不想做。
好在赵雾也有个优点,从来不计较面子,也不会纠缠着事实不放,硬要分辨什么道理,他没有第一时间悟出她的真实意思,那就是他的问题。
什么实事求是,什么事实真相,在家里领导面前都让步,工作有对错之分,家庭里却没有。
他帮林惜岚痛斥起这个不讲理的可恶领导,听得林惜岚直笑,“好吧,其实也没那么坏,我明天主动上门,再去问问他原因。”
本来不想面对的明天,这么说道几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林惜岚过去也经常吐槽赵雾的上级,说得难听一点,是讽刺,她刻薄起来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没点文化水平还反应不过来,乡镇县市,是个上级就想支使或者请求赵雾办事,他工作量至少有一半是被各种领导折腾出来的。
她也算见识了赵雾的脾气和修养,八风不动,实乃叫人叹服。
这样的赵雾和京城圈内的形象有不小出入,然而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真实的、只有林惜岚懂得的赵雾。
她突然开始期待起有他相伴的余生,期待起她过去不抱幻想的婚姻。
——赵雾是不同的,始终是特别的。
林惜岚在木地板上打了个滚,凑近他问:“我记得你的五年计划里有领证这一环。”
有这一环没错,但没定时间,毕竟能找到一个同时满足“良辰吉日”、“有意义的纪念日”和“双方有空”这三个要求的日子,简直难如登天,可遇不可求。
赵雾好整以暇地点头看她。
“你知道我国的五年计划有什么特点吗?”林惜岚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等回应,煞有介事地给出答案,“——总是提前完成。”
她盘腿坐在地上,像是在谈一件很普通的事,“从前年开始,民政局就不收工本费了,结婚证免费领,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明明是秋天,却仿佛大地回春,赵雾怔了足足两秒,倏尔露出达到眼底的笑意,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眼前的人,生怕是水月镜影。
可除了林惜岚,还有谁会对他说出这么吝啬的求婚呢?
“不和你去,我还能和谁去?”
赵雾捧起她的脸,在寂静的世界里,温柔落下庄重一吻。
婚礼
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
要找个十全十美的领证日困难, 林惜岚琢磨了一下自己的日程表,简单地圈定了一天——她和赵雾那日都能腾出半天来。
赵雾:“不选个有意义的日子吗?”
林惜岚:“比如?”
赵雾:“520?”
林惜岚:“……谐音梗不适合你。”
她没忍住叹了口气,无奈笑道:“而且我查过了, 那天是周末, 民政局都不上班呢。”
赵雾又道:“我们初见的日子?”
林惜岚淡淡地看他:“你说的是在水木苑, 我被你吓到那次吗?”
赵雾住嘴, 片刻后挽尊:“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老巷咖啡馆, 你坐在一棵梨花树下。”
两人都没有聊起过这场不算相遇的初见,林惜岚记得那杯简简单单的冰拿铁,她一直都很好奇, 这会儿支着手肘,眼巴巴问道:“那赵学长是对我一见钟情吗?”
她对赵雾的称呼总是随心情变来变去, 赵雾不知道多久没听她这么喊过了, 一听便知道她又在动歪脑筋, 叩她的脑门笑回:“我说没有,你会不会失望?”
到底有没有呢?赵雾也说不准,比起好感, 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怜悯和好奇, 他一直不是那么轻易为色相所诱惑的人。
林惜岚却摇摇头, 把手中的笔放下了,“我不信一见钟情。”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挺讨厌的。”她微微一笑,“还担惊受怕了好久,怕丢了兼职。”
这是赵雾第一次听到她这么直白地谈起京城过往,不加掩饰地表明态度,而不是模棱地敷衍过去,一时间竟有些怔忪。
他帮她把日历本上的初见和初遇都划掉了, 翻到困雀山的重逢,欲言又止,最后叹道:“好吧,我知道那会儿你也讨厌我。”
林惜岚不喜欢不速之客,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把头靠在他肩上,“也谈不上讨厌吧。”
不想有交集,不想见面而已。
她一直在刻意遗忘京城,刻意将他扫入记忆簸箕里,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翻到湖边的告白,翻到他们的第一次接吻,那些所谓的有意义的日子,似乎都无法真正代表这一段复杂的感情。
他们的悸动和决心散落在每一天的日常里,浪潮翻涌,冲刷出些许晶亮贝壳,可那无法斗量的海水才是真实的全部。
“纪念日,你知道什么最重要吗?”林惜岚情绪恢复过来,指腹划过他的喉结,“我们都有空最重要,选个方便休假的日子吧。”
赵雾被她打败了,揉了揉太阳穴,真就这样和她随意定了下来。
领证自然是要告诉双方家人的,林惜岚和兰晓英提起时,她倒不算意外,只是确认道:“真的确定了?”
林惜岚答:“真的。”
她以为自己会犹豫,可话却脱口而出,甚至忍不住维护了赵雾几句,“他各方面都挺好的,你又不是没和他打过交道,很正直,很负责……”
赵雾的优点太多,她夸得有些词穷了,兰晓英便笑着问:“他会洗碗吗?”
“会。”林惜岚不禁笑了出来,“他还会做饭呢。”
现在赵雾工作稳定下来,下厨的频率远超她,他学什么都快,她最喜欢吃的那几个餐厅招牌菜差不多都学会了。
兰晓英莞尔:“他很爱你,这就够了。”
那些数不清的外在优点,都比不上一颗沉甸的真心。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样内敛的赵雾,正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着她。
一直以来,林惜岚都畏惧着张扬热烈的爱,那样的爱太像一团炽热燃烧的火球,可赵雾不会伤害她,他像落在地面的和煦阳光,不会灼得她睁不开眼。
领证那天回来,林惜岚把准备的喜糖发了出去,寨里的人和小孩都欣喜万分地祝贺,不断询问着什么时候办喜酒哇,热热闹闹地要送礼——林惜岚全部婉拒了。
反而是赵雾准备了整车的伴手礼,一个礼品盒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喜糖喜酒和当地民俗里的方巾帕子,不要钱一样在困雀寨里挨家挨户地派送着,开车的蔡平安喜庆极了,末了还得了一个大红包,“你们这也太客气了!这是不打算办酒了吗?份子钱一个都没收啊……”
赵雾笑:“怎么能收份子钱,大家的心意已经收到了。”
“真不打算办?”兰晓英也询问起女儿,“你的嫁妆我和你小姨已经在置办了,知道你想从简,可也不能太寒酸呀!家里也要拾掇一下,我们的面子无所谓,但万一让亲家看轻了——”
林惜岚无奈,赵雾安抚起岳母,从善如流地改口:“妈,不会的。”
“最近我和惜岚都太忙了,婚礼年底一定在京城补办,我听惜岚说,您不是一直想出省旅游吗?正好可以一并去走走。”
兰晓英被劝住了,又担心起在京城办婚礼耗费太高,两人刚工作没多久,正是支出多的时候,说着说着,去拿存折,不肯叫亲家全包拢了。
小姨一家也来了,和林惜岚拥抱,有些哽咽道:“我们岚岚也要嫁人了啊,以后还能常回来吗?”
赵雾笑叹:“不是嫁人,我和惜岚只是结婚。”
她还是她,林家兰家也永远是她想回就回的家。
兰晓英叮嘱他们要去和父亲说说话,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你爸以前老惦记你出嫁的事,去告诉他吧。”
那个一想到她会离家就忍不住眼圈通红的男人,林惜岚鼻头发酸,和赵雾一步步重返泥石流后的森林。
他们提了礼物,老林喜欢吃苹果香蕉和桔子,都是最常见最便宜的水果,赵雾带了很多,原始的泥巴路走得费力,到处是枝丫蔓生,蚊虫纷飞,那场灾难的痕迹在这深山老林依旧保留了许多,倾塌的土方和粗壮的树干堆积着,只有簌簌风声和不绝的鸟雀啼叫声。
林惜岚走在前面带路,滑坡后许多丛林小路有了不少变化,她原以为自己会彷徨迷惘,可当走到新的岔口前,她却总能辨认出正确的方向。
熟悉的,她在梦里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林振远的土包坟已经和山林完全融为一体了,那棵枯木大树下,凝固的黄土泥水覆住简陋的墓碑,林惜岚为他擦拭起来,一点一点的,石头很粗糙,磨得手有些发麻,她把纂刻的“林振远”擦干净了,然后从赵雾手里接过那包着的碎玉,将它埋了下去。
林惜岚今天特意戴了求婚戒指,枝形指环的绿宝石,美丽灵动,她的手抚上那墓碑,轻声告诉老林:“爸爸,我结婚了。”
森林沉默着,林惜岚把额头靠上墓碑,“我已经长大了,不会被人欺负了,你不要担心,也不要难过。”
老林会对她说什么呢?林惜岚想起他的笑脸,墓碑上连一张照片也没有,他几乎没有拍过单人照,永远是蹭她的合照,她突然泪如雨下,以后在这深山老林里,还有谁会来看他呢,他那么好的人,却只有她们母女两个家人,她们是他的全部,可她们都要离开这座山了。
背后传来温暖的触碰,赵雾抱住了她,林惜岚拉住他的袖子,眼睛全红了,抽噎得说不出话来,赵雾轻柔地拍她的背,指腹拂去她的眼泪,“你没有离开,惜岚,只要你记得他,他就正陪着你。”
“你看,从此以后,我们家又多了一个人惦记爸。”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前,“你替我问问,爸对我满不满意?”
林惜岚的泪痕未干,胡乱点头,头靠在他脖颈,抽泣道:“他、他会对你满意的。”
她眼睛哭肿了,赵雾便把橘子皮剥开,放在碑前,随意地坐在带潮意的地面上,安静地,不知道和老林聊了什么。
一直等到林惜岚的眼睛消肿了,他们才一起下山,兰晓英在家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她爱吃的,和赵雾不好意思地说起自家女儿的毛病,让他多担待,她打小心思重,不爱和人说话,但心地却是好的,吵架了不要和她冷战,你冷战不过她的……
临走前兰晓英一定要把存折给女儿,林惜岚喉口发涩,说不出话来,努力挤出笑容:“我真的有存钱的,今年还拿了好几笔奖金,真您还是自己收着吧……”
她的推拒无效,回到省城时,她才发现母亲还是把它塞进了背包夹缝里。
兰晓英说,赵雾家里条件好,但我们女儿也是家里的宝贝,这些钱该花就花,不要省着,把自己置办得好一些,挺直背了,不准小家子气!
林惜岚把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摆在一起,盯得出神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赵雾从此就是合法夫妻了。
夫妻,不仅是情侣、恋人。
这意味着——
她忽然卡了壳,不知该如何描述,像是风筝突然发现了牵引自己的丝线,鸟雀突然发现了归巢的轨迹路径。
她转头问赵雾:“结婚后我们会有什么不同吗?”
那一纸证书,多少情人的归宿,多少爱情的坟墓,林惜岚不明白,到底是婚姻作祟,还是时间改变着人。
“结婚后,”赵雾沉吟了片刻,倏然一笑,“你的还是你的,我的都是你的。”
林惜岚却没有笑,赵雾抬起她的手掌,让她抚摸自己的脸颊,“为什么不开心?”
“我的也是你的,赵雾。”她说,“尽管和你能给的相比,我的很少,但我还是想给你。”
给他自己所珍视的一切,分享所有喜怒哀乐。
她能给的很少,可那真的是她的全部了。
他们领证的消息传到京城长辈们案头,一直到入冬,结婚典礼的请柬开始派送时,才真正在圈内掀起一阵惊涛巨浪。
谁都知道陈家接班人爱上了一个灰姑娘,可谁也没想到,赵雾就跟被下了蛊一样这么快要结婚。
“都说你英年早婚啊,都不给人留点念想……”聂长川对自己兄弟也充满了困惑,想到什么,惊道,“你们该不会真的是奉子成婚吧?”
“少听他们胡扯。”赵雾把外套挂起来,“这群看戏的还这么精神?”
“可不是,他们还指望着周宴和你闹起来呢——”
这话就是无稽之谈了,都是笑料,在云浮大打出手的这事儿传到京城,自然免不了添油加醋,这群阔少公子毕竟没亲眼看到,胆子大得很,扯了几面大旗,就敢看戏吃瓜起来。
赵雾轻嗤一声,这个圈子就是这样,都是被捧惯了的人,明面上笑脸相迎,背地里多的是看热闹的八卦,他们不敢编排他,话题的焦点便成了毫无背景的林小姐。
赵雾这几年不常驻京城,偶然听闻,当场一笑而过,然而几个领头的还是吓得特意组局来赔罪,斥责起刚入京的新人不懂事。
不论如何,收到婚礼邀请函的人没有一个敢于无视这场典礼,更不敢轻视这位即将入主的女主人公。
林惜岚的名字随着请帖再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然而当事人却对此全然无察,还在遥远的云浮疯狂挤时间熬夜赶稿。
新领导依旧看她不顺眼,假期也批得不痛快,何鸢也和他不对付,和她抱怨起部门现在的氛围,两人齐齐哀叹一声,继续埋头苦干。
赵雾问她,“要不要帮忙?”
林惜岚摇头,“他不是针对我。”
何鸢在报社也是有资历的前辈了,不少人都对新领导怨声载道,按这样下去,先走的人是谁还不好说。
年底,困雀寨的脱贫成果已经验收完毕,赵雾作为第一书记荣获全国脱贫攻坚奖,要回部门接受表彰。
林惜岚没有提前跟去,兰晓英从没坐过飞机,她怕她学不会,执意要等到婚礼了才去。
婚姻是两个家庭的大事,陈教授既然已经接纳了林惜岚,便不会再为难她,赵雾认定了要和她结婚,陈家能做的也只有尽心尽力操办起来。
“都结婚了,就是自家人,没有嫌弃的道理。”陈教授和陈暄说着话,语气平静从容,“你爷爷奶奶也是这个意思,闹出幺蛾子了,最后生疏的还是赵雾。”
“毕竟日子是他们俩过,我本来就挺喜欢那姑娘的,怕的是赵家那边……”陈暄点到即止,又笑道,“惜岚这孩子,怎么还不来看看,对自己婚礼也忒不上心了。”
陈俪不言语,眼神微垂着修剪花枝,陈暄便明白了,这场婚礼恐怕还是赵雾求来的。
林惜岚确实没有办婚礼的打算,更没有在京城大张旗鼓办的准备。
然而赵雾正式提起时是在兰家,兰晓英和妹妹一脸惊喜,“我们全家都去京城吗?”
路驰高考结束,顺利录上了京城理工大学,一个人背着行李坐火车去,路途遥远,交通费不便宜,路家夫妇都没能陪他去大学看看。
全家都想去京城,林惜岚实在找不出拒绝的借口了,回去后幽怨地望着赵雾:“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赵雾揉她脑袋:“难道你真的不想要一场婚礼吗?”
他说这话时不是反问,迟疑了一下,好像真的有点拿不准她的想法。
说实在的,林惜岚看起来确实不像有什么公主婚纱梦的姑娘。
“……拜托,要办也不想在京城办。”
林惜岚忍不住用枕头砸他,赵雾也不躲,硬生生受住了,放下后去抱她,“他们又不会吃了你。”
他不懂,林惜岚想,那是他的故乡,所以他不会懂外乡人在京城的感受,更不会懂得面对他的圈子时她的感受。
赵雾亲昵地刮她鼻梁,又凑头吻她,“惜岚,我想把你风风光光地捧在世人面前。”
他一双眼眸垂着,认真地看着她。
林惜岚嘴边的话收了回去,轻声回:“真的没有必要。”
“很必要。”赵雾和她较真地权衡起利弊,他太清楚了,这才是林惜岚的命门,“陈家已经很久没有组过社交宴了,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也是最好的介绍你的场合,从此以后,谁也不敢随意置喙你。”
林惜岚的关注点却在前一方面,“陈家需要这场宴会吗?”
赵雾毫不心虚地点头,摸摸她的脑袋,笑道:“岚岚帮了我们大忙呢。”
婚礼是陈家操办的,林惜岚没费半点心。她带着母亲一家平安落地,入住酒店,趁着得空到处转起来,这个时节的京城依旧到处是人,林惜岚带着全家逛故宫、□□和国家博物馆,通知她试婚纱的前一天,林惜岚人还在爬长城。
旅游途中,赵雾抽空陪他们去瞻仰了纪念堂,去颐和园吃了顿私房菜,还擅作主张地约了两家见面时间——按他说法,是家母邀约。
林惜岚立马紧张起来了,然而兰晓英却很高兴地一口答应,显然,这件事才是她此行的重点。
把人送回酒店后,林惜岚怪他没提前和自己商量,赵雾却觉得不需要准备什么,笑着弹她额头,“你没看到么,兰校长都早就准备好了。”
林惜岚只得默然。
“你的婚纱已经做好了。”赵雾勾她发丝,“你都不好奇吗,叶穗应该问过你意见吧?”
确实问过,林惜岚诚实道:“设计图很好看,她太用心了。”
那是一身带着苗族元素的复古高定,极简的廓形,暗纹压花的苗族图腾,手工钉珠,蜡染的曳地裙摆,取非遗精华,将民族特色与现代婚纱奇妙地相融,林惜岚虽然早就见过设计图,但看到成品时还是被实打实的惊艳到。
纯手工定做,完美贴合她的身材,举世只有这一件的属于林惜岚的婚纱。
“苗族元素是赵雾要加的,赶工累死我了。”叶穗望着换上这一身婚纱的新娘,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实在太完美了。”
林惜岚盯着穿衣镜里的自己,一时间有些认不出来自己。
婚礼已经步入倒计时,她却还毫无实在感,像踩在不切实际的云端上,随时要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她将奢侈的婚纱换下,一路走回酒店,路过了很多的玻璃橱窗柜。
在京城那几年,她也经常这样路过商场的橱窗,但从未停留。
她从来不念想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
室外的气温很低,她穿着雪地靴走着,围巾遮得严实了,手揣进衣兜里,摸到一个还依稀发热的暖宝宝。
试婚纱时从毛衣上撕下来,被揉成一团了,这是早上赵雾给她贴上的,她身上总是暖和不起来,哪怕在暖气里也老是四肢冰冷。
夜里赵雾总是用自己的手脚把她捂热了,她才逐渐有睡意。
林惜岚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遥遥的,在寒风里,从后面传来。
她转过身,看到了追过来的赵雾。
大冷天的外面没什么人,他哈出白色的雾气,问她怎么走这么早。
林惜岚试婚纱太快了,没有各种拍照,也没有犹豫,把准备的几套婚纱挨个试过,就真的结束了。
“是不是生我气了?”赵雾把她被吹掉的羽绒服连衣帽戴好了,“我应该早点过来的。”
林惜岚摇头,“是我来提早来了。”
赵雾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我应该带你过来的。”
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一早上被临时喊走了,按预约时间到工作室时,被叶穗嘲笑扑了空。
“我没有生你的气,赵雾。”林惜岚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我待会儿要带我妈去全身体检,和你发消息说了。”
可赵雾只是看着她。
“……我不是反悔。”林惜岚觉得有些好笑,但却没有笑出来,“我只是,好像没有想象的开心。”
躁动不安、紧张恐惧,忧虑感如影随形,让她无法如往常一样轻松自在地面对这段感情。
“抱歉。”赵雾牵起她的手,放轻声音,“惜岚,这是婚前焦虑症,很正常。”
他将人揽入怀中,挡住所有风霜,“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婚庆的前一天,林惜岚依旧在对抗这种焦虑。
她尝试写稿,尝试练字,和人聊天,陪母亲逛街,听赵雾介绍礼宾名单,可她却像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林惜岚很想让自己高兴一点,她不想让赵雾,让别人觉得自己不高兴,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多不高兴。
当天晚上,赵雾说要提前送她一样礼物。
林惜岚问,是不是戒指,如果是的话,他们可不可以直接在家把婚求了,明天只去走个过场。
她还说,我已经答应过你一回了,我还没后悔。
赵雾哭笑不得,忍不住吻她颤动的眼睫,“不是戒指,你看。”
林惜岚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骨木镶嵌的檀木藏盒,上面雕刻着一轮圆月,下方是并行的两道人影,手艺精绝,风格典雅。
“这是一个能穿越时空的月光宝盒。”赵雾眼底带笑,“打开试试。”
林惜岚一时怔住了,手搭上那微凉的搭扣,打开后看到的竟是一沓信封。
她一一展开信纸,字迹不一,来自她从小到大的师长,看着她长大的亲友,还有受过她教导的学生们,他们高兴地书写着对她的印象,对她的祝福,她还看到了很多简笔画,花束、爱心,还有一个个火柴人。
“一直以来,我都很遗憾缺席了你人生过去的二十二年。”赵雾说,“我想试着以这样的方式参与你的过去,我去看了你的小学、初中还有高中,我们岚岚真的很厉害,所有老师都记得你,他们谈起你都特别高兴。”
林惜岚低头看着那些遥远的,尘封已久的时光来信,心脏抽哒了一下,赵雾继续说,“你在京城是不是经常想念故乡呢?婚礼上他们都没能来,你会不会遗憾?明天到处都是你不熟悉的人,会不会觉得无聊?”
他没有等待她回答,答案是如此显而易见。
短暂的停顿过后,赵雾说:“对不起。”
他并不期待她的谅解,双手将她的掌心合上,头低着,像一个忏悔者。
林惜岚抽出手来,忽地抱住了他的头,轻声道:“没关系。”
把和她交好的人全部带到京城,本来就不现实,林惜岚从没这样想过,赵雾为此感到亏欠反而叫她心中发涩不止,她向他道谢,赵雾总是在为她考虑,面面俱到,而她能为他做什么呢?
林惜岚几欲落泪,她忍住了,伏在他肩头,哽咽道:“赵雾,谢谢。”
她确实无比幸运,林惜岚开始对这一点深信不疑,那一个来自过去的宝盒将她从对未来的惶恐中解脱出来,她忍不住去想赵雾去到她的县中学时的模样,一定有很多人好奇地打量他,他那么忙,可还是愿意抽出大把的时间,做这些似乎没多少意义的事。
他和其他在意她过往的人不同,那些不堪回首的,狼狈的贫瘠青春,竟也能被他挖出一朵花来,他不觉得落后是可耻的,正如他不觉得自己成长的环境是理所应当的。
赵雾对探索她这件事依旧兴致勃勃,反观她总是在逃避,她假装对他的圈子不感兴趣,假装自己可以和他一直泾渭分明。
可婚姻把这一切都打碎了,她是赵雾的妻子,所有人都看着她。
林惜岚早就做过心理建设,可回到京城后,这一防线轻易坍塌,她甚至说不上缘由,只是一种敏锐的本能,她确信自己早已不是曾经那个落荒而逃的自己了,可在巨大的体制威压面前,她依旧如此无力。
月光宝盒合上了,她看向赵雾,人到底能不能超越自己与生俱来的局限呢?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林惜岚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好多了,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曾经的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爱情是,我不在意你的过往,也不介意你家的条件,可赵雾却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得多,他全然包容,全然理解,他来到她的故乡,真实地跋涉着她所走过的路。
结婚典礼当天,林惜岚已然从容。
她和赵雾轻松自如地迎宾,他会提醒她来人是谁,林惜岚早就把来宾名单记熟了,真面对上了,反而没有多少陌生的紧张,给人留下落落大方的好印象。
聂长川说他们是一类人,不管环境如何风云变幻,人前赵雾永远靠谱,林惜岚从不掉链子。
巨大的宴会厅内高朋满座,气氛比上回孙王两家联姻不知热闹了多少,到处是端着高脚杯敬酒的人,一张张面孔言笑晏晏,张亦澄到处跑着,一会儿要捧花一会儿要气球,吵得叶穗躲着她走。
兰家一伙人头一回参加这么隆重的盛会,林惜岚提前几天带他们去商场挑了身新衣裳,一家人看到吊牌价连连咂舌,“一件衣服怎么能这么贵的啊?”
他们都推拒,但林惜岚还是执意买单了,一家人说服不了她,只得悻悻穿上。
这一问题赵雾也早有准备,然而林惜岚没收,还是选择花自己的年终奖。
她很早以前就想给家里人买套新装了。
这一笔花销目前看来是正确的,她看着至少着装上没有格格不入的一家人,心中松了口气——她在意的并非自己的面子,而是怕兰晓英一行人在宴会上窘迫不适,被人暗地里嘲笑。
她可以容忍那些投向她的恶意目光,却无法容忍家人承受这种轻蔑。
当然,在这一场合,自然不可能有不长眼的惹新娘不快,陈家发放的请帖几经斟酌,圈内甚至以收到这一邀约为荣,更有甚者据此判断起如今的形势。
比如那明显被拉入黑名单的周家,价值几何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婚礼有一环父母致辞,陈教授先上台发言,表达起对新人的祝福,最后罕见地和林惜岚开了个友善的小玩笑,调节气氛,有力地打破了谣传,一番讲话体面克制,无可指摘。
轮到兰晓英了,林惜岚比自己上台还紧张,然而在前一位大学教授面前,这名山沟里出来的小学老师毫不怯场,展露出一个朴素自豪的笑容,她谈起了女儿的成长,女婿初见的印象,向京城展开一副未知的陌生画卷,讲到最后,她的笑意渐淡,看向女儿,由衷地祝福起他们的未来。
台下坐着数不清的大人物,兰晓英不傻,她又不是不看新闻,她也终于明白了女儿一直以来的彷徨犹疑,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兰晓英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支持这一段关系。
可路是走出来的,她唯有祝福他们继续好好地走下去。
林惜岚把她的话记着了,看着她下台,看着她用湿纸巾擦自己冒汗的手心,兰晓英为了这场致辞排演了多久呢,改了又改,背到滚瓜烂熟,惦记着不想给女儿丢脸,她没有表现得那么从容,可正是这一份背地里真实的局促,最叫她潸然动容。
宴会厅里忽地响起了弹奏的琴音,林惜岚穿着礼服,站在长长的花路T台上,追光投向中央的一架三角钢琴,赵雾身着与她相衬的新郎装,十指跃动,为她演奏起那支熟悉的曲子。
是一生所爱。
那支她曾在校园演唱过的,他们曾在困雀山篝火下弹唱过的,永恒的《一生所爱》。
场内不断有人低声惊呼,很快重归安宁,静静地听着赵雾张扬的独白。
他极少在人前弹奏什么,这或许是唯一一次,他无视了周围不绝的拍摄,如潮水般舒卷的琴音只涌向一人——
林惜岚站在原地,他们之间空无一物,毫无阻隔,只需要抬脚,然后跨过去——
一曲毕,赵雾起身,笑着朝她走来,林惜岚也朝他走去,一步一步,然后交汇相遇。
赵雾说:“让你久等了。”
没有身披金甲战衣,没有脚踩七色云彩,林惜岚眼前忽然蓄上一层朦胧的水雾,可那又怎样,她的意中人依旧是个盖世英雄,依旧坚定不移地朝她走来,赵雾伸出了手——
指尖相触,林惜岚握紧了,她眼底的泪花盈盈泛光,“我不会再放手。”
交握的手被牵起,赵雾将它放到唇边,低头轻轻一吻。
他们始终走在同一条路上,因此无论等待多久,都终将重逢。
矛盾
婚姻究竟是不是爱情的坟墓?
若是问二十五岁的林惜岚, 她会付之一笑,但若问结婚三年后的林惜岚——她思量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提出问题的李菀大笑起来, “赵雾看到你摇头, 恐怕要失望!”
林惜岚面露无奈, 李菀注意到她今天在家化了淡妆, 见状也不动筷子了, 凑近八卦:“不会吧,你们这么快就有婚姻危机了?别吓我呀!”
她去年从淮海搬到云浮省城,现在在师大附小教书, 和已经当上小老板的蔡平安感情稳定,最近正在谈婚论嫁, 显然, 李菀对进入一段婚姻还是相当谨慎的, 不然也不会和林惜岚聊起这样私密的话题。
“危机还谈不上。”林惜岚轻笑,“但婚后和恋爱确实不一样——当然,我也不认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这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 在真正结婚前, 甚至刚结婚那会儿,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来应对这一切,然而现实却远比想象麻烦得多。
李菀做出倾听的闺蜜模样,林惜岚却吊人胃口地转移了话题,好在李菀早就习惯了她的嘴严,只笑叹道:“不管怎么样,你们总不会吵架吧?”
她和蔡平安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几乎每天都有被气到的老毛病或新鲜事,但认识林惜岚和赵雾这么久来, 李菀几乎从没见两人红过脸,情绪稳定得叫人难以想象。
然而事实上,就在昨天,林惜岚才和赵雾吵完一架。
李菀走后,她窝在沙发看电视,上司给她放了假,然而她的心情却说不上多放松愉快,播着的节目半点没有进入脑海,思绪漫无目的地漂着,一不小心便合上了眼睛。
她是被代帕叫醒的,猫爪踩在她肚子上,林惜岚迷迷糊糊睁眼,对上那张有阵子没见的猫脸,她的腹部不知何时盖了张毯子,电视机已经放到了深夜档,在暗淡的客厅里亮着屏幕。
书房的门半开着,林惜岚没起身,疲惫又懒散地继续窝着,用遥控器换了个台,新闻立刻变成刺耳的男女主角对吵,换作平时,她肯定是不看肥皂剧的,但今天她就想不带脑子地打发时间,随便来点什么都行。
赵雾自然也听到了动静,起身端着保温杯出来,接完茶后又给林惜岚倒了一杯温水,临着人也坐在了沙发上。
客厅主灯没开,两人落在一片阴影里,只听得见电视剧的声音。
先开口的是赵雾,“怎么不进去睡?”
他语气平常,林惜岚最讨厌这点,好像之前的矛盾都没有发生过,轻飘飘地就带了过去。
她不回答,也不问他什么时候赶过来的,憋着一口气不说话,打定主意要晾着他了。
赵雾又问了几个寻常问题,她都当作没听见,显然,这一态度非但无法缓解气氛,简直是在激怒人,赵雾呷了口茶,直白问:“你这是要和我冷战?”
林惜岚终于侧头正眼看他了,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目光有几分说不清的意味,“是你说不想吵架。”
她话有些硬邦邦的,足见这气氛她也不好受,代帕已经溜了下去,不敢在客厅逗留。
赵雾沉默一会儿,双手交握,上身前倾看她:“除了吵架和冷战,我们没有别的沟通方式了吗?”
他试图引导她走出来,林惜岚有些心烦意乱,“我不喜欢这样,赵雾,我不想要改变,你不能干扰我。”
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昨天的争吵点,一天的休整让她的大脑清晰了许多,坦诚地提起自己的诉求。
“你没有改变,也不需要改变。”赵雾肯定她,林惜岚却只是长久地凝视着他,末了移开视线,起身从酒柜里抽出一支红酒,夹着一个高脚杯坐在了空无一物的圆弧矮茶几前。
她开红酒的动作不熟练,软木塞插不稳,几次尝试赵雾自然地接过开瓶器,拔出软木塞,往面前的玻璃高脚杯注起了红酒。
林惜岚没有表达异议,也没有急着端起入口,依旧盯着他,从那双遒劲有力青筋凸起的大手,到下颌没刮的青茬,再到眼下遮不住的淡淡乌青。
电视机的光亮有些刺眼,她看清了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他最近很忙,县委一大摊子事等着他处理,今天周五,他驱车三小时赶过来,回来后也不得闲,也不知道这几天睡了几个小时。
电视有点吵,谁的心思都不在上面,林惜岚索性关了,客厅内便立马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餐厅的背光隐隐传来,依稀照清轮廓。
高脚杯只拿了一只,像是不打算同身旁的人分享,可偏偏又坐了回来,赵雾洞悉了她内心的纠结,认真道:“昨天是我失态了,我应该相信你的判断——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做的是报警,而不是带着摄像机跟上去。”
他的念头并没有回转余地,林惜岚盯着他,“你没看我写的吗,当地派出所说这是‘自由恋爱’,一个淮海的女大学生和村里猥琐老头自由恋爱!”
赵雾面色不变,沉吟,“给我打电话,惜岚。”
林惜岚端过高酒杯,毫无优雅气度地干了一大口,酸涩的葡萄酒味在唇齿中蔓延开来,她重新望着他,“赵雾。”
“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良知,我不可能遇事就找你,你也有你的工作。”
她加重了语气,然而赵雾岿然不动,“我们只是在寻求更好的解决方式。”
四目相对,互不让步,赵雾接过了她手中的红酒杯,轻抿一口,“我发现我妻子失联了,报警找人,有什么不对吗?”
“……我应该有和你说过,那边太偏远了,信号很差,我会尽早回消息……”林惜岚说着底气不足了,胸口堵着,忽地道,“那个女孩就是被拐到那种地方,我看到她被关的破屋子——”
她眼前失神,想起了那些场景,摄影师偷拍到了很多细节,那些确凿的证据,他们一行人被威胁删除,好在派遣干警来得近乎神速——赵雾一直有她的卫星定位。
他亲自来将灰头土脸的她接走,不知道是提醒还是警告,“第二次。”
是的,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他们开始爆发争吵,车上,餐桌上,电话里,最后,赵雾问:“你就这么想当英雄吗?”
林惜岚的怒火和委屈被彻底引燃,不可思议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为了当英雄?”
谁也不说话了,林惜岚情绪一激动眼泪就控制不住,几乎是摔门进了主卧,再也坚持不住地失声啜泣。
他们团队当然有做预案,也有和当地机关组织取得联系,信号掉线也在可控范围内,赵雾的介入诚然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能快速解决这件事也是她想看到的——她看到赵雾时其实很开心。
可赵雾不高兴,神情如山雨欲来。
她把门反锁了,差不多一夜未眠,凌晨四点听到赵雾离开的动静,中午起来勉强招待起上周约好上门聚餐的李菀。
她就快结婚了,林惜岚遗憾起自己无法做伴娘,李菀不以为意,和她拥抱着要蹭蹭福气,至少在云浮的亲友们看来,她和赵雾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惜岚啜了一口红酒,除了苦涩别的什么也尝不出来。
她想和赵雾聊她这一路的见闻,比困雀山更偏僻更绝望的山村,那双看到她时骤然亮起的女孩眼睛,她是怎么通过蛛丝马迹打听到地址的,是怎么和当地村委交涉询问的,本来,她很想和赵雾分享的。
高脚杯再一次回到赵雾手中,两人一人一口地交换共饮,在沉默的黑夜里。
他一定累了,不用想也知道,堆积如山的公务,还有总是生事的她,她突然很想道歉,然而几乎是在她迟疑的同时,赵雾说:“对不起。”
“我对我昨晚的话很抱歉,我没有充分考虑你的心情,你能原谅我吗?”
林惜岚那坚硬的心脏立马软了下来,她必须得忍住快夺眶而出的眼泪,“对不起,我也很抱歉。”
“我知道,你只是最近一直没休息好,睡眠不足容易让人情绪失控,你不是故意的……”她说着说着,滑下来的眼泪被赵雾伸手擦拭掉,“我,我知道你只是太在意我了。”
她被赵雾抱住了,盘坐在地毯上,赵雾吻上她发颤的双唇,吮吞着那熟悉的红酒滋味,林惜岚搂紧了他的脖颈,和他额头相抵,心中酸胀难言,低声道:“我当时特别想给你打电话,但没想到信号那么差……”
有那么几刻,她确实后悔了,团队三人在那落后蛮荒的山村简直像待宰的羔羊,赵雾突然抓紧了她,“我很害怕,惜岚。”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可以护佑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现在,我必须承认,我没有那么无所不能,我承受不起意外。”他神情止不住的疲惫,然而凝视着她的眼神却令人心惊,“我承受不起一丝一毫失去你的风险,在你的安危面前,多少准备和防护都是不够的。”
赵雾不欲回想自己和她失联的那几个小时是如何度过的,和平时的忙线不同,危机感彻骨袭来,一次又一次,他的容忍濒临极限——林惜岚被他攥得发疼了,赵雾却还嫌不够,将人抵在沙发墩前,深重又凶蛮地进入她。
林惜岚紧密地贴着他,发梢被打湿,眼泪被他含混地吃掉,她呜咽着,指甲用力地挠他背后,就是不喊停,他们都急切地需要这样的方式确认对方的存在,哭声被撞碎,然后重新拼合成一场淋漓的夏日暴雨,她收起了那些尖刺,泣不成声地抱紧他。
赵雾把她抱浴缸里泡澡,林惜岚被热气后知后觉地闷出了些许喝酒的微醺,前言不搭后语地和他说话,一会儿说爱他,一会儿怪罪他,赵雾照单全收,给她擦沐浴露,林惜岚把泡泡沾到他被扯得乱糟糟的衬衫上,忽然说:“我会改的。”
赵雾的手一顿,林惜岚抬头,眨了一下眼睛,天真得叫人心碎:“我是不是让你觉得很累?我真是一个……很过分的人。”
她有点醉了,说的却是不知道藏了多久的真心话,是的,她总是在做那些危险的选题,揭露腐败报道官商勾连,深入一线实地探访,她的文章尺度很大,过分犀利——近乎有恃无恐。
和其他大胆的记者相比,她是幸运的,而与此同时升起的是更深的责任感,她有义务做得更多一点。
她知道她的安全感来源是什么,她也知道某些内容可能会给赵雾带来麻烦……她确实是很过分的人。
赵雾神情一点点变得忧郁而温柔,捧起她的脸,不容置疑道:“没有。”
“我们小乖是特别特别好的人。”他顿住了,喉口发涩得几乎难以吐词,“多过分也没关系,我们林大记者什么也不用怕,我保证——”
“我会跟上你的脚步,不管你去到哪里,遇到什么样的人,你都能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背弃他控制欲的本能,近乎苛刻地逼迫自己立下这般誓言,然而那浴缸里泡得晕乎乎的傻姑娘却只是伸手,往他鼻尖点了点沐浴泡泡,偏头奇怪地笑,“赵雾,你怎么哭了呀?”
赵雾只是亲她的面颊,“所以,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林惜岚含混点头,赵雾不知道她明天醒来还会不会记得,如果不记得了,他会同她再说一遍,不论如何,赵雾会永远记得。
正如他曾经所言,让她自由和感到幸福,就是他毕生的责任和义务。而为了达成这一目标,他将永不懈怠地前进,一点点建设一个能够实现林惜岚理想的现实世界。
他将人从浴缸中捞起,擦干抱回床上,林惜岚半梦半醒,小声呢喃:“赵雾……”
赵雾抱紧她,轻声回:“我在。”
他一直都在,今后也将永远都在。
念念
一年之中, 京城最好的季节莫过于秋天。
微风和煦,干爽宜人,草坪上, 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正玩着游戏, 有的来回乱跑着, 有的在和好朋友喋喋聊天, 还有的正拉着年轻的母亲或者保姆阿姨要去小摊买饮料或冰淇淋。
这是京城西区最为低调的一处公园, 然而对这地段有所了解的人绝不会因附近缺少豪宅别墅而流露轻视,只消看那草坪上友善社交的全职太太们,便知这顶尖学区收揽了多少名门。
在那群嬉闹的小孩中, 有一个戴着酷酷鸭舌帽的小女孩落了单,独自坐在树下, 安安静静地打量着这群新同学们。
“那小女孩是这学期新转过来的。”有对幼儿园变动了如指掌的太太主动闲聊起, 引来来一片好奇, 虽然是开学季,但片区适龄的小孩并不算太多,基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 突然有生面孔进入大班, 在这个名额极其难求的幼儿园, 不免叫人有些在意。
“念念!我妈妈做了小饼干,你喜欢吃星星还是月亮?”
奇奇举着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形状饼干,大声问树下的新同学,很快的,其他小朋友也朝她喊起来,“我带了巧克力!”“这里有冰淇淋卖——”
老师和妈妈都说,要关心新来的小朋友,就是她们不叮嘱, 他们也会这样做的,无他,念念长得太好看了,而且和班上打扮得像洋娃娃的小女孩们不同,她实在太酷了!
在幼儿园里,可爱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而这群心智尚未成熟的萝卜丁们,对扮酷毫无抵抗力。
穿着运动衫、头戴棕色鸭舌帽的念念第一天在幼儿园露面,就立马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围着她七嘴八舌的新朋友就没停过。
但目前来看,这个酷女孩似乎真的没有那么合群。
别看只是个幼儿园,太太圈里对家长群可相当重视,念念的妈妈是在群里的,然而就跟透明人一样,别说收到或感谢了,各种通知经常需要单独艾特或私聊才能到位。
一个很忙的职场女性,这群全职太太们很容易就勾勒出了这样的画像,近期搬到附近,没有保姆,估计是套老破小,工作忙碌的中产阶级家庭,疏忽对孩子的社交教育,也不重视兴趣特长的培养。
“念念你好,”见小女孩起身走近,几位太太依旧扬起温柔的笑容,“你想要苹果派还是菠萝派?”
这个圈子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不聪明的,在这个资源过卷的西区,任何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色,都绝不能轻易得罪。
然而出人意料的,这个才六岁的小女孩摇摇头,婉拒道:“谢谢阿姨,但我已经吃完今天的甜品份额了。”
显然,和她们的想象不同,这是一户管教严格讲究规矩的人家。
奇奇妈妈惊叹道:“念念,你的自制力太了不起了!”
不需要人看管,念念小朋友主动移开视线,克制住对那菠萝派的渴望,继续望向那踢着球过来的小男孩,走近清脆喊道:“小满哥哥。”
这一声把所有目光喊过来了,那带着饼干和各种派的太太们惊讶了半秒,立马热情起来,“小满!你今天怎么来公园了?”
“一年级开学适应吗?要不要尝尝这个……”
到处是打招呼的人,和念念这个新人不同,小满是片区的老熟人了,他已经有了小大人模样,见到寒暄的大人也不害羞,大方地回答道:“我放学了,是来找念念的。”
“念念——”奇奇妈妈拖长了调,“没想到念念是小满的朋友啊!”
几名太太对视一眼,思绪电转,不约而同地想起念念的大名,可没听说哪家姓林呀。
草坪旁,围着小满哥哥的小朋友越来越多了,他去上小学后,这群萝卜丁就群龙无首,没人指挥起他们做游戏,都没意思了。
但今天,已经荣升为一年级生的小满显然不打算带他们玩了,只和念念说话,“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我妈妈说要带你一起回去吃晚饭。”
幼儿园早就放学了,念念是被老师带过来一起参加班级秋游的,她跑过去和老师解释,又回到小满身旁,“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奇奇妈妈问:“你们没有大人来接吗?要不要我帮你们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这一公园街区可以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念念一点也不害怕,回答道:“谢谢阿姨,我记得路的。”
然而小满却被说动了,问念念:“你记得你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吗?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妈妈看到你们一定很高兴!”
“不。”戴鸭舌帽的酷女孩果断拒绝,“我可以自己回去。”
然而奇奇妈妈已经把手机递了过来,“念念,你和小满一起走,老师也会不放心的,郊游规矩就是要家长来接,你也不想打破规矩是不是?”
没有人来接她,念念嗫嚅了一下,看向放学路过的小满,有些幽怨地输入了一串电话,喊起澄姐姐。
她没有给爸爸打电话,更没有给妈妈打电话,念念知道他们这个点都没有空闲时间。
学区不大,然而却等了好一阵子,小满已经指挥起其他小朋友跳格子,他叫念念参与,却被拒绝,“我不喜欢这个游戏。”
她谈不上高兴地扫过这群人,眼底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早慧,叫人好奇起是怎样的家庭氛围才能培养出如此严肃的小女孩。
几位太太有意将念念一家拉入亲子社交圈,然而这孩子却对父母含糊其辞,没有正面回答过大人们开玩笑一般的问题。
这一态度显然进一步激起了一圈人的好奇心,本来要赶兴趣班的也不急着走了,等起这神秘的家长来。
不久后,穿着一身休闲套装,妆都没来得及化的女子从驾驶座匆匆下来,见到齐刷刷投来的目光吓得差点后退一步,尴尬地招手:“嗨?”
念念立马熟练地上车,“走吧走吧。”
张亦澄还不明所以着,她没认出这些太太们,毕竟年龄都不算同一辈了,然而这圈太太却对她面熟得很,也不乏没有想起来的,愈发迷惑地看着那年轻人把两个小孩拎走了。
“我从水木苑赶过来呢,你们坐地铁多好,车都堵死了!”
张亦澄哀嚎一声,念念回答:“现在地铁也很挤,我们应该走路回去。”
小满面露惊讶:“念念,你怎么知道地铁很挤的?”
念念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当然是因为我坐过呀。”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张亦澄脑袋都大了,步行没多久的路程还在绕圈,到达小满家时差不多花了半个小时。
“停——”她把车门锁开了,转头看向念念,“小祖宗,你放过你那可怜的小满哥哥吧。”
“我在和他讲道理。”念念认真道,又扭头看他,“小满哥哥,你还有很多需要提升的地方,希望你不要荒废一年级的学习。”
小满快哭了,打开车门往家门冲,扑进妈妈怀里,惹得一群大人止不住笑,“怎么了,你澄姐姐欺负你了?”
念念刚搬来没多久,便以懂事听话跃居全院最喜欢的宝贝第一名,小满妈妈笑着和张亦澄打招呼,留她一起吃饭,小满瞅了淡定的念念一眼,吞下了嘴边的告状,故作坚强道,“……没有人欺负我。”
小满妈妈是名医生,也没管自己这淘气儿子,和保姆把菜布好,笑意盈盈地和念念说话,“念念喜欢新幼儿园吗?京城和淮海比怎么样?”
念念不喜欢回答外人的问题,只喜欢提出自己的问题:“我什么时候能上一年级呢?”
没有人会怪罪长着这样一张可爱面庞的小天使,小满妈妈忍住了贴贴那脸蛋的冲动,笑道:“念念想和小满哥哥做同学吗?”
小满的筷子都吓掉了,“不!”
小满妈妈看过来,皱眉:“聂正骞,你今天怎么回事?”
被点了大名的小满委委屈屈,妈妈肯定不会相信念念欺负他,就算说了丢人的也是他,“我没有……”
念念看向他,“小满哥哥想和我做同学吗?”
恶魔!小满瞪她一眼,这个妹妹根本不是天使,他一定要让大人都看到她的原形!
可他是斗不过这个外地来的丫头的,小满失落极了,念念却突然安慰他,“小满哥哥,放心,就算我拿了第一,也不会嘲笑你的。”
她说这话时很自然,把小满妈妈和张亦澄都逗乐了,“我们念念实在太聪明了,小满,听到没有,以后在学校里,你也要罩着念念,别让其他同学欺负人。”
念念闻言冲小满哥哥一笑,小满顿时什么怨言都没有了。
她和张亦澄回了水木苑,今晚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念念叹了口气,看电视的奶奶立马望过来,“念念,你今晚可以看动画片,过来玩吧。”
“不,谢谢奶奶。”她抱着小提琴上楼,“我练一个小时的琴后再下来。”
陈俪无奈地见着孙女噔噔上楼,同张亦澄感慨,“这孩子怎么养出的这性子?”
张亦澄见怪不怪,“像她爸妈!”
念念说练琴就练琴,半点懒不偷,自制力是不是随赵雾不知道,但那旺盛的精力一定是随了爸爸。
练完琴,她又自个儿看书,给今天的计划表打勾,拍照发到群里,这才下楼陪奶奶看电视,也不换台,就看新闻。
念念和奶奶很亲近,但这不是说她会撒娇要什么好玩的——这是张亦澄小时候的做派,念念亲近一个人,主要体现在她会和对方认真聊天,回答问题。
比如奶奶问她今天在幼儿园怎么样,适不适应淮海,念念觉得都挺好的,不过她不喜欢中午幼儿园吃的胡萝卜。
她出生在云浮,几年后随父母工作调去淮海,四年任期结束,她又跟着父母工作变动回到了京城。这当然不是念念第一次来京城,每年寒暑假,她都会来水木苑奶奶这小住,但比起京城人这样的自我认知,念念还是更喜欢云浮,她最喜欢去的是平澜县困雀山,那里的一切都和都市不一样,对久居城市的小孩充满新鲜感。
念念习惯了每年变动的生活,也很满足,每年都能和爱她的长辈相处一段时间,最重要的是,她能长期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尽管他们老是加班,但总是能见到的,能亲亲抱抱举高高。
她有些想爸爸妈妈了,但她知道工作刚变动,正是很忙的时候,念念没有提起他们,时间一到,乖乖地回房间睡觉了。
有些睡不着,她想起来京城前爸爸妈妈的对话,他们房门没关紧,她上卫生间经过时,好像听到妈妈在小声的哭。
可是他们好像没有吵架,早餐桌上爸爸还给了妈妈一个早安吻,念念有些困惑,但不知道该问谁,问外人是不可能的,念念在家学到的第一条就是保密,但问妈妈,说不定她会伤心。
念念打定主意,要找个时间问个清楚。
可没等到爸爸回家,念念就被澄姐姐带出去玩了。
说是玩并不准确,这是大院老人家的大寿,德高望重,难得家族愿意操持,陈家自然也要捧场。
念念对这样的筵席还有些陌生,爸爸妈妈在淮海根基浅,类似的人情家庭宴会从不参与,当然,也有她年龄太小的缘故,可京城就不一样了,念念心里比对着差异,似懂非懂地任澄姐姐给她打扮起来。
好在这场宴会还有同龄小朋友,念念不是唯一的那个,她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新同学,他惊喜地同她打招呼,拉着父母朝她走,念念只好拽紧了张亦澄,向陌生的叔叔阿姨问好。
这对夫妇显然认识张亦澄,笑着摸摸念念脑袋,“我们肖肖最近老是念叨新来的小朋友,你就是念念呀。”
肖肖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了,念念记住他了,这家人显然和公园里送饼干的全职太太家庭不同,她乖巧地点头,听起澄姐姐和他们的寒暄,下一分钟看到小满,赶紧朝他挥起手来。
这场宴会的规模并不大,小孩更是少得可怜,念念不喜欢和生人说话,可老是有人凑近问她问题,澄姐姐突然不见了,小满决定带念念去找她,“外面有一个很漂亮的花园和喷泉池,里面养了很多肥肥的鱼……”
“那是锦鲤。”念念瞥了他一眼,走廊转弯,一个没注意,竟然撞到了人。
“抱歉。”她下意识开口道歉,那男人熨帖了一下西装,没有在意地正要离开,却在她抬头的那一刻,脚步堪堪顿住。
“等等。”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说不清的语调,念念奇怪地转身,眼神问小满,他也摇摇头,不记得这个人。
到处有监控,念念抬头看了一眼位置,一点不怕地仰头,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灵动逼人。
他端详她的同时,念念也在观察这个陌生的英俊男人,他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脾气也不太好,后面跟着的几个像是下属,总的来说,和她爸爸完全不像,更像是开公司的暴躁老板。
她确定自己刚才没有踩到他皮鞋,也没有把他西装蹭到脏东西。
“你是哪家的小孩?”他眼皮抬起,扫了两个萝卜丁一眼,问的还是小女孩。
念念不回答,反问他:“您好,您是哪家的大人?”
对方不怒反笑,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答道:“我叫周宴,你知道是哪两个字吗?”
念念的量已经很大了,识字也很多,可她没法确定是哪两个字,应该是周六的周,迟疑间,一张名片递到了她手里,他竟然蹲了下来,问道:“这位可爱的小公主,请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很奇怪,但不像个坏人,念念扫过名片,回答他:“我叫林霁。”
“林霁。”周宴重复了一遍,琢磨问,“哪个jì ?”
念念打量着他,犹豫了几秒,才回:“光风霁月的霁。”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后悔告诉他名字了,一旁的小满插嘴,“这是什么字,是一个成语吗?”
念念觉得小满哥哥实在太笨了,可周宴却大笑了起来,摸了摸念念的脑袋,忽然问:“你妈妈是谁?”
念念又不回答了,一旁的下属对视一眼,惊奇起自家老板古怪的举动,这么多年来,周宴就没和小孩这种生物产生过关联。
“你的眼睛和你妈妈实在太像了。”周宴看着她,“不说话的表情也很像。”
可那是一张酷似赵雾的幼态面孔,五官英气,任谁也不会错认他和这孩子的血缘关系。
周宴的笑容淡了下来,念念发现了,问道:“你认识我妈妈吗?”
他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十余年过去,曾经的恩怨是非如烟散去,那些曾以为无法和解的挫败也终究在岁月的冲刷下被磨平。
自那以后,周宴第一次看清了不成熟的自己,也必须承认,那是一段失败的、不合适的关系,而他对此心怀愧疚。
“我见过她。”周宴露出一个微笑,问面前的小女孩,“她有没有如愿成为一名大记者呢?”
念念立马答道:“我妈妈是这世界上最棒的记者。”
周宴还想摸摸她的头,然而念念眼前突然一亮,视线越过蹲下的他,朝走廊尽头飞快跑去——
赵雾笑着弯腰,双手将飞奔到怀里的女儿高高举起,“念念,想爸爸了没?”
念念搂紧他,笑得甜甜:“超级想!”
他手臂轻松抱着女儿,目光落到一点点站起来的周宴身上,没有打招呼,径直转身离开,念念扭头看他,好一会儿才回头,告诉爸爸,“爸爸,那个叔叔说认识妈妈。”
赵雾笑着应了声,喊小满一起走,“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的?还有,不是说过吗——”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两个小孩齐齐回答完,念念还要解释,“我们交换了名字,不算陌生人了。”
赵雾知道女儿是个胆大的主,利落地没收了念念口袋里的名片,又和女儿异口同声道:“下不为例!”
赵雾忍俊不禁,念念挣扎着跳下来,自己走路,“爸爸,我已经长大了!”
小孩似乎总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成长,念念确实比一般小孩都要懂事得早,赵雾也不打算真的压着她。和外界想象的不同,他和林惜岚都不怎么管束唯一的女儿,念念长成这般性格,完全是任其天性自由发展出来的。
一重新进入宴会厅,张亦澄便急冲冲地跑过来抱紧了念念,“我差点被你们吓死!一眨眼就找不到人了——”
赵雾下班后直接来了宴会,张亦澄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所幸,所幸……她刚才差点就让宴会主人地毯式搜查了。
而赵雾的突然出现也引起了不少目光,他离开京城圈长达十四年,年轻的面孔换了一波又一波,真正走上这条道路的却不多,而这么多年过去,不管是哪一层的圈子,都再无人能无视他的存在。
他牵着女儿,上前和过寿的老人家问好,多的是窃窃私语,“这就是新上任的那位……难以想象的年轻。”
小满被送还妈妈手中,他还惦记着和念念说话,却又有些怕念念爸爸——虽然他一直朝他和颜悦色地笑,从来没动过脾气,不知道比自己那爱闹腾的老爹温和多少,可小满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不敢冒犯的气场。
小孩子对这种气息很敏锐,对父母的态度更加敏感,因此哪怕念念在大院里初来乍到,也绝对没有小孩敢欺负或者孤立她。
念念对小满哥哥的这些小心思全然无察,她给自己系好安全带,问爸爸:“今天妈妈回来吗?”
和妈妈相比,念念没有那么怕爸爸,除了忙一点,她觉得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调任安定下来后,赵雾的工作时间便逐渐走向规律,相比要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和到处跑的林惜岚,他陪女儿的时间要更多一些。
念念已经习惯了他们加班,听到妈妈今晚会回来,开心得露齿一笑,“我今晚要和妈妈睡!”
赵雾无奈应好,回到家后日常健身——他绝对是同辈里身材保持得数一数二的男人了,哪怕和年轻人相比也不遑多让,穿着西装往台上一坐,各种官方摄像里最端正的总是他。
为此某人常常调侃,果不其然,今晚也不例外,林惜岚把包一扔,往沙发一躺,休整几分钟后爬起来,跪坐着手臂支在沙发背上,笑吟吟看着跑步机上的人,“赵队长自律得真叫我自叹弗如呢。”
“这是为了谁的幸福?”他背对着沙发跑步,轻笑气息不变,林惜岚转身也只能看到他渗湿的衬衫后背,闻言笑容更深,“有危机意识是好事。”
两人的床上生活一直很合拍,哪怕是到了奔四的年纪,得益于赵雾的运动习惯和天赋异禀,幸福水准依旧维持在较高的水平,林惜岚每每想起,都不禁感慨自己实在幸运。
赵雾从跑步机上下来,颈上的汗巾擦拭了一下,凑近沙发给仰头的林惜岚一个深吻,木楼梯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两人不徐不疾地分开,念念几乎是跳上了沙发,有些赌气道,“我们已经快三天没见了!”
林惜岚摸着她脑袋道歉,“对不起宝贝,是妈妈的错,下次一定回来早一点。”
念念没有真的怪她,反而摸摸她的头发丝,“妈妈,你太辛苦了。”
林惜岚心都化了,亲亲她的面颊,听到她要陪睡后下意识转头看赵雾,赵雾微微耸肩,林惜岚笑着捏女儿鼻子,“好吧今晚陪念念宝贝。”
念念已经练完琴了,找妈妈一起下围棋,她没有上过围棋兴趣班,都是在曾祖父那学的,除此之外,她还喜欢练书法,和三分钟热度的小朋友不同,只要她下定决心要学的,至今没有放弃过一门。
相比之下,林惜岚这个妈妈就有些懒散了,工作之外,根本无暇发展别的兴趣爱好,每年能抽出几个短假和赵雾去户外徒步就是极限,其他时间不是在写稿就是开会。
这些年来,她也算大大小小拿遍了新闻奖项,代表作极多,进入人民日报社后,林惜岚更是凭借着对新媒体的敏感度,把握住了主流价值观的重要阵地,成为了沟通年轻一代的传声筒,能犀利可亲切,可谓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少人看好她成为副总编辑,因此林惜岚的繁忙程度还真不比赵雾少。
念念喜欢听妈妈讲故事,和爸爸那无聊枯燥的工作不同,妈妈的世界简直充满戏剧,到处是惊心动魄的事迹,比童话寓言要有意思多了。
把棋子收好,林惜岚陪念念躺在小床上,熟练地编了一个故事出来,一个又一个,念念依旧没有睡意,反而抓住了故事里的一个小点,发散问道,“妈妈,爸爸有没有欺负过你呢?”
林惜岚大脑正放松休息着:“没有呀。”
“可是我有听到妈妈哭。”念念挽住她的手臂,“就是在回京城前那晚,那不是伤心的意思吗?”
“噢宝贝。”林惜岚终于反应过来了,有些尴尬,面上依旧镇定,“哭有很多种原因不是吗,感动、幸福,这些都可能流泪……”
她情绪激动就容易流眼泪的老毛病随着年龄改善了不少,然而在赵雾面前却变本加厉,惹得他拿她半点办法没有。
念念明白了,“那妈妈上次是幸福的眼泪吗?”
林惜岚头皮发麻,“对。”
念念以前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幸福对她来说是一件不需要过问的事,现在她开始思考了,“为什么呢?”
林惜岚试图和她解释,“因为爸爸很爱妈妈,妈妈也很爱爸爸。”
“这就是幸福?”念念问道,“那我也是幸福的?”
“当然。”林惜岚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你就是因为爸爸妈妈很相爱,很幸福才出生的宝贝。”
她无比轻松自然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林惜岚心中一动,望着眼皮一点点沉下的女儿,涌起一阵阵暖意。
念念的床太小了,林惜岚没有真的陪睡,给她捻好被子,留了小夜灯,刚一出房门就被一个打横抱起——
赵雾俯身亲她鼻尖,往主卧走去,“刚才的话我可都听到了……”
隔音门被锁好,林惜岚伏在他颈项直笑,又作乐似的凑近他耳畔,“我明天休假。”
赵雾的浴袍腰带一松,两人一齐栽倒在大床上,他轻咬上她的下唇,含笑道:“巧了,我也是。”
青云
念念最近一直住在水木苑, 奶奶退休在家,只偶尔出席活动,过着怡然自得的闲暇生活, 然而念念却觉得奶奶可能无聊, 刚放寒假就主动举手要来陪她。
水木苑的独栋洋楼有些冷清, 这些年来, 大多时候只有陈俪一人独居, 也就只有念念或者张亦澄来了,才热闹几分。
这么说不免显得有些晚景凄凉,然而一头银丝的陈俪本人并不这么想, 她似乎天性喜静,这么多年桃李满天下, 亲手带出来的学生活跃在各界, 多的是要为她庆祝或要拜访的提议, 然而几乎无一例外地被婉拒了。
外界对这位神秘的离任院长显然也琢磨不透,冷淡得简直像一座冰雕,社交场合扬起的微笑永远礼貌而疏远, 随着时光荏苒更添几分不言自明的威严。
而要问这世上有谁最不怕她, 首当其冲的便要数念念小朋友了。
“奶奶!”念念爬在书架的梯子上, 一手扶着一手举起一个小巧的飞机模型,“这是什么?”
那是一架等比缩放的战斗机模型,型号明显过时了,落着灰藏在一排排书后,古旧但仍看得出制作精良,显然不是一般的流水线工艺品玩具。
陈俪反应慢了好几拍,抬头看到了那栏书架,念念把手探进去, 又从书立后扒拉出了一本泛黄陈旧的薄脆老书,她读出书名:“《存在与虚无》,让·保罗·萨特。”
这样破旧的书封在书架上并不多见,念念下意识翻开了第一页,一张小小的黑白老照片掉了出来。
那张照片从梯子上飘落,一路落在实木地板上,陈俪缓慢地蹲下身,拾起了那张遥远的结婚照。
黑白胶片里,新婚的年轻人并肩而坐,女方披着时下正流行起来的白色头纱,不见笑容,男方一身空军装,英姿飒爽,唇角闪过微末笑意,定格得有如一场难以证实的错觉。
念念已经跳了下来,怀里抱着那本书和战斗机模型,问:“这是奶奶的东西吗?”
陈俪已经多年不用这间书房了,也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些物件,宛若尘封的回忆,被静悄悄地遗忘在书架背后,再无人开启。
她没有马上回答孙女的问题,像是被短暂地带入了渺远的过去,波澜不惊的面孔罕见地露出些许难言的情绪。
念念把那架飞机模型搁在书桌上,上下打量起来,眼尖地看到了底架上刻的数字,已经有些磨损了,她给它擦拭起灰尘,辨认起机型,她对飞机不是很感兴趣,但小满很热衷,所以她也跟着去过博览会,不算一无所知。
她没有认出这古董一样的机型,转而瞥见奶奶手中的照片,眼睛一亮,“这是奶奶和爷爷吗?”
那是一张结婚照,尽管跨过近半个世纪的时光,新时代的念念还是轻而易举地分辨了出来,她立马兴奋地凑近了——
奶奶却只是把照片重新夹进了那本书内。
“奶奶——”念念拖长了调,这个酷女孩一旦准备开始撒娇,任何人都将毫无抵抗力,她转圜了一下,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爷爷,这是爷爷吗?我从来没有见过。”
伴随着新一代的出生,老一辈的逝去似乎是件无可厚非的事,念念很少想起爷爷这一角色,想起时也很难有感伤。
可奶奶的神色却让她无端地感到了难过,老人家坐在了一旁的躺椅上,平静地告诉她,“你爸爸也没有见过他。”
念念愣住了,这个在幸福海洋中成长起来的小女孩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爸爸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光是想到这,再换位想一想,她就难受得有些难以呼吸了。
她无法想象那样的世界,也无法想象那样可怜的爸爸,还有奶奶。
念念迫切地把那本书再次翻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奶奶没有笑,旁边那张英俊的面孔似乎有些开心,念念觉得那五官很有亲切感,和爸爸很像,和自己也有点儿像。
赵陈两家都没有摆放过赵青云的照片,每年的祭奠也极尽低调,念念当然是去过的,可那墓碑上也没有遗照。
爷爷结婚时的模样,念念端详着这照片,像要把它印进脑海里,他看起来就像爸爸的兄弟。
甚至比爸爸还要年轻,爷爷从来没有变老过。
她把那张小小的照片翻转过来,出人意料地看到了一个笑脸简笔画,再简单不过的勾勒,手笔流畅,念念立马惊喜地叫了出来:“奶奶!这是你画的吗?”
奶奶像是要在藤椅里小憩,这个时间,念念看了眼挂钟,觉得有些奇怪,得到奶奶否定的回答后,她放轻了声音,“那是爷爷画的吗?——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奶奶在回忆。”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太久了,我也已经忘了。”
她也快要忘了,这世上还有谁记得赵青云呢?她已经衰老,也终将走向死亡的终点,到那时候,那些回忆也将悄无声息地埋进坟墓。
年幼的小孙女好奇地翻开那本装帧快要散架的《存在与虚无》,扉页上书:[如果我们不扮演存在,我们就一无所是。祝所愿皆成,赵青云,1987.01.01]
念念面露茫然地辨认着那行云流水的黑色字迹,这么多年过去,墨水已经有了淡淡的褪色,然而却难以折损分毫落笔的气度。
她攒了无数的问题,好奇地望向奶奶,这一回陈俪没有回避,苍老的视线逐渐放空,对焦不准——
有人拿着胶片机对准年幼的陈俪,她快要笑僵了,洗出来的照片也泛着黄调,一切都被盛夏晒得褪色。
大太阳下,五岁的陈俪从镜头前解放走开,在那一时期,哪怕是他们大院里,能拍照的机会也是不多的,陈俪对这些新奇玩意儿很感兴趣,孩童天性,他们对所有没见过的东西都保持着好奇。
陈俪兴致勃勃地和朋友们分享起每天的趣事,这一大院住的小孩们家世背景相仿,幼儿园是在一个四合院里,他们一起趴在平台上,看铝饭盒里的蚕宝宝“沙沙”地吃掉一片片桑叶,然而没几天蚕宝宝就不见了,陈俪和一群小朋友端着那蚕茧大哭——赵青云就是那时候嗤笑着出现的。
他和他们明明一样大,然而语调却不像同龄人,问挂着眼泪的萝卜丁们:“你们都是笨蛋么?”
那时候,陈俪也是他口中无知笨蛋的一员。
赵青云飞快地融入了这个新集体,即便他的初登场不是那么讨喜,可这群被惯坏的孩子都奇迹般地被他收服,融洽地打成一片。
陈赵两家那时是邻居,比其他家来往更加频繁,两个小孩金童玉女,自然少不了被打趣,被长辈们笑闹着要定娃娃亲。
五岁的陈俪对这一玩笑警铃大作,在幼儿园里躲着赵青云,可大人们的这一玩笑还是飞进了整个大院,她的朋友们都拉着她问,“你和赵青云什么时候成亲呀?”
那是一个保守的年代,性意识的萌芽让陈俪感到了难堪,她不再和赵青云说话,赵青云也很自觉地不和她搭话,可幼儿园真的很小,两人总是碰头撞上,然后各走一边。
在那段娱乐匮乏的时期,幼儿园的小朋友里没有能逃掉过家家的,陈俪被一群小孩胡乱打扮着,桌布披在身上,其他小孩鼓着掌喊新娘,而新郎,自然就是那个活像被绑过来的赵青云。
几个小男孩挥舞着木剑,开始演起救新娘的戏码——他们当然不是喜欢陈俪,只是为了给自己加戏,和赵青云打架罢了。
太阳高高照着,陈俪涨红了脸,赵青云双拳难敌四手,眼看着就要落入下风,起哄的小孩越来越多了,大家都在等着看高高在上的赵青云吃瘪,可他还在笑着挑衅,威风凛凛,叫人真是——
陈俪把正要偷袭他后背的大块头猛地推进了水坑里——这出戏码真是叫人烦透了!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水坑很浅,不过是积了点雨水,但那身衣服是别想要了,大块头挣扎着要站起来了,老师的脚步声噔噔地走近了——陈俪还愣在原地,有小孩看热闹地大喊,“陈俪闯祸了!”“陈俪为赵青云打人了!”
下一秒,陈俪的手臂被拽住了,然后是如风一般地奔跑,她身上乱七八糟的装饰一路狂掉,赵青云的手劲很重,不放手地抓紧她逃跑,老师的吼声随风支离破碎地传来,他们绕过曲折的胡同,躲进了几条街外的老店,竟然就这么逃了出来。
赵青云没问她为什么推大块头,直接进了店里,然后很快分给了陈俪一颗大白兔奶糖。
两个幼儿园小朋友就这样一起蹲在店门口,等到放学的时间才装作什么坏事没干地回家。
陈俪已经不记得当初逃跑后,幼儿园是怎么到处找他们的了,反正陈家没有发现,隔壁赵家把赵青云打了一顿,两家的窗户对着,她躲在窗帘后偷看,含着甜滋滋的大白兔奶糖,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我也吃过大白兔奶糖!”念念笑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共通点,奶奶也笑,现在的小孩普遍不知道大白兔奶糖了,那个年代的口腹滋味多少有些过时,商场里花花绿绿的进口糖果和巧克力让人眼花缭乱,甜味早已不是什么难求的奢侈口感。
念念催她继续说下去,上个世纪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天方夜谭,比一千零一夜还叫她兴奋好奇。
奶奶这回却沉默了很久,藤椅一动不动了,她眼前闪过无数张面孔,不久后,在一个暴雨后的黄昏,她和家人离开了京城。
那时的陈俪还太小,她最后一次遥望那个静伫的大院,雨中闪过手电筒的光亮,不知为何,记得的却是站在人群中,却显得无比寂寞的赵青云。
那一去便是十年,童年的星点情谊淡得记不清面容,陈俪再次回到西区,已经是高中。
虽然人在外地,但她的学业没有耽搁多少,在四中也是拔尖的名列前茅,然而相比风云人物赵青云,陈俪委实没有多少存在感。
那时的陈俪是什么样的?样貌平平无奇,家世不过标配,突出的成绩为她打上书呆子的标签,她游离在群体之外,冷淡地做着观察者,从不参与。
她看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写诗歌,激情澎湃地朗读诗歌,身边的一切开始翻天覆地,满天飞的情书,不断更迭的潮流,入目是奇装异服,自由的空气钻进胸腔,鲜活的青春到处招手,而陈俪,惟有沉默,沉默。
她是班级里最格格不入的存在,相貌平庸,从不打扮,她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在食堂吃饭,然后离开。
赵青云则处在相反的另一级。
哪怕在四中,他依旧光芒万丈,尤其在那个狂飙突进的岁月里,女同学们都喜欢他,男同学们也喜欢他,他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充满个性地四处闯荡。
没有人再提起幼年的过往,那些共同回忆被默契地封存,陈俪埋头读书,一期不落的《诗刊》,砖头厚的思想丛书,她流连在理想的世界里,抗拒世俗的侵扰。
然而当她发表的第一篇诗歌被当众抢夺,高声朗诵起来时,陈俪面色潮红,孤高的面具被撕开,在同学们面前暴露出一颗脆弱的心灵——她的头低着,在夸赞抑或嘲讽的论战中逃也似的离开。
“陈俪,你写的这是爱情诗吗?没想到啊我们才女也渴望……”
她听不到了,迈步飞快地逃离,下楼梯的步履急促,前倾的脑袋撞上拐角的来人胸膛,又引起一阵哄笑。
陈俪慌忙抬头,赵青云朝她促狭一笑:“听说陈同学的诗发表了?”
她想往后退,然而后面是台阶,她脚尖抵住几秒,很快侧身跑开,无视了他和身边的一大帮朋友。
那是诗歌的黄金年代,人人都在以诗人自居,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赵青云碰了一鼻子灰,上楼后没多久又在众目睽睽下追了出去。
陈俪早就已经不知所踪了,赵青云转悠着,很快在图书室前的阶梯上看到了她。
“陈俪!”他喊住了她。
陈俪回头,两人相顾无言,赵青云道:“马上就要上课了。”
话音刚落,清脆的铃声响起,陈俪和他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你不去上课吗?”
赵青云才不在意上课,他反问她:“你不也没去?”
大街小巷,到处是叛逆的光点,可陈俪不一样,她从来不参与,她像一座沉静的冰雕,谁也没办法让她脱轨。
那一天的太阳很大,日头晒人,陈俪那张万年不变的冰霜脸融化了一点,泄露出点点真情实感,“我不想回教室。”
不回就不回,赵青云翘课熟练得很,自行车推来,“想不想去外面转转?”
陈俪拒绝了。
赵青云激她:“你这可不是叛逆,是怕了那群嚼舌根的同学吧。”
陈俪盯着他。
“这么多年不见,你人缘怎么还是这么差?别告诉我,一个人吃食堂,一个人练排球,这些都是你主动乐意的。”
赵青云按响了自行车的铃铛,瞅了眼后座,“来吧!”
陈俪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
她也会骑自行车,但这是她第一次坐别人的后座,赵青云的大长腿轻易蹬出了校园,保安看都没有看他们,夏天的风是燥热的,从巷子里铺面而来,陈俪扎着麻花辫,额角的刘海儿被吹起,赵青云越骑越快,呜呼的风猎猎作响,她忍不住抓上他的衣角,心脏剧烈地狂跳起来。
人群越来越密集了,他们在友谊商店前停下,赵青云进去,然后递给她一瓶时新的可口可乐,陈俪摆手,他直接把那冰镇的黑色饮料塞进她怀里,“给你就拿着。”
陈俪不打开,他又把瓶盖拧开了,塞进她手里。
“你是不是没喝过这个?”赵青云问得随意随意,并不担心她买不起这种伤害自尊的问题,无所顾忌道,“你家里人不让吗?”
陈俪摇头,重新还给他,自己去冰柜里要了瓶北冰洋汽水。
赵青云依旧打量着她,这是他们长大后头一回独处,没想到也是逃课,也是在商店门口。
他想到这,突然笑了出来,“陈俪,你怎么老装不认识我呢?我变化很大吗?”
变化大的是陈俪才对,她瞥了他一眼,“我找你说什么呢?你在幼儿园挑食得逼疯老师吗?”
赵青云大笑,“也不是不可以呀,还可以聊你要当我的新娘子的事。”
陈俪大窘,声量都拔高了:“我没有!”
她死死剜了他一眼,想不通他怎么好意思提起这么尴尬的事的,尤其——尤其她早就不好看了。
若说小时候两人还能算金童玉女,青梅竹马,长大后的今天,赵青云是越长越俊雅,陈俪就是越长越普通了,什么女大十八变,落到即将成年的高三,也只能算个眉目清秀。
“okok.”赵青云笑,“你没有,是我要你当的成了吧?”
一点也不成!陈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事上过不去,她心里有些疙瘩,但又不想显得自己没有气量,索性换了话题,“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逛街呗。”赵青云看她,不赞同道,“你一看就没有来逛过。”
一条街十年可以发生多少变化?这早已不是陈俪熟悉的京城了,高楼林立,巨大的陌生感让她有些恐慌,她宁愿龟缩在三点一线的世界里,也不想面对那无处找回的失落岁月。
可赵青云已经推着自行车走了起来,陈俪犹疑再三,赵青云转头看她,“陈俪,你把我当不当朋友啊?”
陈俪只好跟上了他的脚步。
她和赵青云的关系在一次次照面里变得熟稔起来,就连班上的同学都惊奇,“陈俪,原来你认识赵青云啊?”
八卦往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班上的同学们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和这不问世事的才女主动聊起了赵青云,他的球鞋和比赛,和他走得近的女生,叫人钦慕的家世,经常得满分的理科和一塌糊涂的作文,他的校园生活多姿多彩,愈发衬得陈俪黯淡无光。
或许是她发表的诗,又或许是因为赵青云,陈俪身边确实开始有朋友了,至少课后有人喊她一起打排球了。
赵青云没有任何避嫌的概念,他会跑到陈俪班级窗外,喊她去看他比赛,会给她送冰镇的北冰洋汽水,还会问她放学要不要一起走——而这些仅仅是因为他真把她当朋友。
陈俪被无语到了,咬牙切齿地警告他:“我不是你兄弟。”
赵青云看傻子一样看她:“我知道啊。”
陈俪被噎住了,而年级的女同学们投向她的目光也越来越狐疑——但凡她漂亮一点,这绯闻就板上钉钉了。
终于有一天,她被堵在了开水房,有女同学问她:“陈俪,你该不会喜欢赵青云吧?”
她的口吻就像是她不配喜欢他一样,陈俪心中涌出一股恼怒,但她克制住了,冷淡地摇头,几人眉开眼笑,安慰似的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同学呢?我猜你喜欢文艺一点的……”
她们对陈俪并不感兴趣,不过是在得到想要的回答后挽回示好,陈俪无所谓地拧紧保温瓶,抬头看到墙上贴的招飞海报,随口道:“我喜欢飞行员。”
“哇哦。”几个女生睁大眼睛,成功被堵住了话茬,“……那挺不容易的。”
她们欲言又止,不知道是说考飞行员不容易,还是有飞行员看上她不容易——飞行员,在四中这个指标比考上京大还难得多,然而陈俪抛出这个话头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回到教室,她就后悔自己刚才接的话了,按照陈俪的性格,她本来该置之不理的。
但那股总是盘旋的恼意,随着那句轻快浅淡的回复,忽然之间消散了——她有喜欢的男生类型,而那个类型才不是赵青云。
然而陈俪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赵青云很快通过了招飞选拔。
他分享完这个大好消息,奇怪地看着一动不动的陈俪:“你这是什么反应?”
陈俪深呼吸一口:“恭喜。”
那一年高三兵荒马乱,到处野蛮生长,到处生机勃勃,陈俪迎来十八岁成年礼,毫无悬念地考上了京城大学哲学系。
赵青云也要去京城大学报道,他在京大学习三年,之后再进入空军航空大学培养,陈俪听说时正骑着自行车,她踩住刹车,惊讶地盯住一旁同样骑自行车的赵青云,“你不去军队?那你岂不是又能放浪三年。”
而他露齿一笑:“你怎么这么懂我?”
可陈俪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懂赵青云。
她皱眉沉默,听着他的全国游玩计划,没有答应,一个人在家窝了整个假期。
京大校园不比高中,两人课程安排差异大,基本没什么偶然碰面的机会,陈俪不习惯的并非这点,而是当时大学里那远比中学狂热的文化热,作为一名早有发表成绩的“诗人”,陈俪受到的关注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各种学生社团和沙龙邀约层出不穷,甚至还有舞会——
这届的新生舞会是强制要求参加的,与在高中时的无人问津相比,京大想要邀请她做女伴的男生可就多太多了,而要与赵青云校内的受追捧程度相比,陈俪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被迫提前练习起交谊舞步,点头应下了第一位邀请她的社会学系男生,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不算特别帅,有些害羞,陈俪对他的腼腆比较有好感。
那是一个交谊舞盛行的年代,各个单位和学校都在学跳舞,联欢会,集体活动,舞厅遍地开花。然而陈俪学得很痛苦,她跳起舞来肢体不协调,几个舞步比最绕的知识点还难记,到那一天换上裙子时,她几乎是硬着头皮,像被抓壮丁一样拉进了大厅。
陈俪张望着脑袋,找提前打过招呼的舞伴,在《青年友谊圆舞曲》响起之前,他们终于顺利会晤了——陈俪旋转起来的时候,想的是这支曲子一结束,她一定要早退逃掉。
实在是太尴尬了,男生显然也很紧张,浑身僵硬,两人都面无表情,机械地做着动作,曲毕两人都是松了口气。
男生吞了一口口水,他连一身正式的衣服都没凑出来,见了这场面,脸红得发烧一样,比她还夸张地落荒而逃了。
舞厅里很快又放起了《蓝色多瑙河》,陈俪立马紧张起来,迈步走到门口了,忽地被一双手拉住,赵青云一身白色马甲西装,伸手带住她笑:“跑什么呀?”
他语调有些欠揍,陈俪脚步不稳,踩中了他,赵青云眉毛都不动,自然地揽过她的腰,随着音律舞步动了起来。
陈俪根本不会跳华尔兹,胡乱应着步伐,头都不敢抬,感受到一道道投来的视线,恨不得把赵青云千刀万剐了。
那双皮鞋差不多是被她踩毁了,亏得他神色不变,也不怕痛的,她的手扶住他的臂弯,赵青云依旧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只有唇角揶揄的笑意泄露出捉弄的心思。
这一支曲子结束,陈俪是半秒都待不住了,室友问她,同学问她,所有人都在问她,“你认识赵青云呀?”
陈俪更想问他们,你们怎么都认识赵青云啊?
对整日埋头读书的她来说,这简直是个世界未解之谜。
那时候别说手机了,互联网都还没出现,可赵青云就是有办法——或者说有魅力,轻易地让所有人记住他。
大学到底是大学,陈俪也开始试着参加文化沙龙,和朋友一起去参观,她对京城很熟悉,可京大朝她开放的却又是另一个世界,自由之风徜徉,如同一场盛大的精神洗礼,狂热和激情从压抑中成功突围——
就连赵青云都成了文艺青年,心潮澎湃地写起打油诗来,陈俪简直想嘲笑他,可为什么不呢?这一体验如同他们的童年记忆一样,延伸成一种无法忽视的共同印记,不断颠覆、不断解构,陈俪在那一冲动中突然窥见了精神的贫瘠,那是一片寂静的荒野——
“喂!陈俪!”
她被喊醒了,赵青云正带她看电影呢,当然,还有别的朋友一起,这是一个外国译制片,陈俪集中注意力,赵青云有点埋怨她,“你怎么睡着了呢?”
陈俪不免有些惭愧,但又觉得古怪,压低声音:“你喊我干嘛?”
赵青云瞥了她一眼,没吭声,旁边的同学凑近低笑:“陈俪,你也太会挑时间睡了吧?错过好戏。”
陈俪已经理顺了剧情,猜不出来漏了什么好戏,大家都笑而不语。
其实相比出门,陈俪还是更喜欢宅着看书,赵青云过于慷慨,乐于助人,人缘好到叫人吃惊,他也经常约她,陈俪并不常去,每一次都是人来人往,他的朋友身边环绕的人实在太多了,才子佳人络绎不绝,陈俪常常能听到他的绯闻,带谁去看电影了,和谁跳舞了,和谁一起吃饭了,那些暗含着羡慕嫉妒的八卦挡也挡不住地钻进陈俪耳朵里,那些女生名她大多都认识,赵青云就是这样,喜欢带一群人一起玩,埋单的也是他。陈俪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个添头,可有可无地来凑个数,慢慢地不爱出门了。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维持着,陈俪拒绝得比较少的是圈内的沙龙,在这一方面,他们的共同话题和所了解的背景远不是一般同学朋友能比的,然而她过于低调,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
在那时,沙龙的最后难以避免地会来场跳舞,陈俪已经对交谊舞的基本舞步很熟悉了,可那天晚上,客厅里放起的是迪斯科舞曲,赵青云和朋友们大笑着摇摆,五彩斑斓的球灯旋转着,刺激的音乐声里,他的新潮外套脱下搭在肩上,黑暗里彩色灯光落在他发丝上,落在他白色的衬衣上,他肆无忌惮地笑着,活像个浪荡公子哥儿——他朝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她高声喊,“陈俪!陈俪!”
到处是起哄声,陈俪的脸腾地烧起来,可赵青云却不管这些,突然向前攥紧了她的手腕,兴奋地带着人转入沙龙的隔间,五光十色的绮丽光芒乍然合上,漆黑的小包间里,陈俪的心脏狂跳起来,赵青云的手烫得她想要挣扎抽回,可他就是不松手,渐渐地,她能看清他的轮廓了,也看清了他眼底戏谑的笑意。
“害怕我对你做什么?”赵青云说这话时像个混蛋,陈俪反问他,“你拉我进来干什么?”
“难道不是你不见我吗?”赵青云偏头,松开了手,有些不满道,“约了你那么多次都不出来,就你架子最大。”
陈俪顿了几秒:“赵青云,这么多人陪你,还缺我一个吗?”
赵青云抱臂盯着她,忽然不说话了。
陈俪也顾不得嫌外面迪斯科吵闹,推门要出去,赵青云却不让她走,“你要去和谁跳舞啊?”
“我和谁都能跳。”陈俪觉得他多管闲事,赵青云却已经搭上她的腰,低头道,“你和我跳吧。”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了,可赵青云却已经大笑着放开了她——她又被戏弄了!
“你跳舞那么烂,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吧。”
陈俪生出一股无名火,赵青云打开了房间的日光灯,没有乱七八糟的射灯,她看清楚了他抓得凌乱的碎发,也看清楚了衬衫上擦过的口红印。
赵青云显然没有注意到,他还在试图逗她笑,“你别老是冷着脸嘛,这样交不到朋友的。”
他意有所指,陈俪不以为意,又听他说,“我给你跳舞,你笑一个怎么样?”
他跳的不是华尔兹不是交谊舞,突然开始后滑,脚尖交替移动,振肩旋转,行云流水的后滑步简直像魔术一样反直觉,他的动作毫不拖沓,最后甩手打了个响指——
“Michael Ja!”陈俪惊呆了,“Oh my god!”
赵青云显然对太空步研究颇深,模仿得惟妙惟肖,不可思议极了,陈俪把他先前的戏弄全抛到了脑后,“你怎么学会的?”
赵青云卖关子,倚靠在墙边耍宝一样笑,唐突地揉起她冰山一样的脸颊,帮她扯出一个笑容来,“还不快夸一个,目前为止,你可是我唯一的观众。”
陈俪无法想象他要是公开表演起这月球漫步,会引起多少尖叫,她张了张嘴,抬头看着那张微微出汗、充满魅力的面孔,叹道:“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那可不可以请你再看场电影呢?”赵青云像是突发奇想,陈俪无奈,“现在?”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现在。”
陈俪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跟赵青云半夜跑到电影院,把之前的片子重新看一遍,进场的时候已经开始放映了,黑漆漆的环境里,她差点绊倒——赵青云扶住了她,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看电影,陈俪紧张起来,银幕里的剧情毫无悬念,赵青云却看着很入神,没有侧头分心看她。
陈俪却看不进去,她上次睡着了,赵青云是想让她补完那段错过的片段吗?她想不通,忍不住打量他,可他定力十足,明明是他拉她单独出来的,现在却不搭理她了。
电影过半,陈俪让自己耐心点。很快地,她明白了自己上次错过了什么,她嘴微微张开,瞳孔微缩,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了吻戏。
——蜻蜓点水,可那确实是一场未删减的公映吻戏。
她脑袋空白地紧盯着这一幕,下意识地扭头看赵青云,他没有看幕布,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陈俪再冷冰冰的脸也烧了起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校内外赶潮流的同学们谈论的是什么,可赵青云——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带她来看这一场吻戏。
那些长年压抑的隐秘,在黑暗的剧院里蓬勃滋长,青年男女眼波流转,陈俪屏息着放缓呼吸,不敢直视他晶亮的眼睛。
两人谁也没有发表评论,沉默地看完了后半出戏,结束时已经是深夜。
晚风里,赵青云推着自行车,他让她坐后座,他送她回去,陈俪却不知为何拒绝了,赵青云便推着车和她走路,两人一路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大有怕被误会成流氓罪的样子。
他们在陈家门口前分手,两家现在不在一个大院了,来往多有不便,陈俪镇定自若地和他告别,赵青云跨坐在自行车上,却没有点地急着走,他似乎有些挫败,没头没脑地道:“现在社会提倡自由恋爱。”
陈俪认可地点头:“是啊。”
赵青云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鼻子皱了皱,陈家人亮灯出来了,陈俪催他走,他这才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时光?陈俪想了很久,最后只能用“自由”二字来形容她的大学,自由,那是她过去未曾品尝过的滋味,人与人之间是自由的,文艺和思想的碰撞是自由的,到处都在喊“开放”,作为高等学府里的一员,她也切实地感受到了一天又一天的变化。
室友们陆续谈起了恋爱,牵手轧马路,纯情而甜蜜,只有陈俪依旧泡在书斋里,对朋友们的催促一笑置之。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玩过了,听说附近新开了舞厅,还有酒吧,陈俪不感兴趣,她买了一个录像机,一个人反复地看那几部译制片,反复地听那配乐,闭上眼睛,好像就回到了那天影院里——
赵青云仔细地捕捉着她的神色变化,吻戏一眼也没看。
空气凝滞,陈俪觉得他看自己时很遥远,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家里兄长问她:“那天夜里送你回来的是赵家那小子?”
陈俪点头,她觉得自己快要抓住问题尾巴了,赵青云的暗示,他对她特别的原因,陈家餐桌一片沉寂,她久违地感到了不快,甚至感到了一种“背叛”——她看起来一定像个傻瓜!
赵青云再一次堵住她时,见到的就是一个比过去还要冷漠的陈俪。
他挠着后脑勺,似有不解,“我又哪里惹你了?”
陈俪也不躲,“是你为什么老要来招我。”
“……陈俪。”赵青云皱眉,“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她讥讽反问,“知道那个荒谬的提议?知道你的惺惺作态?”
赵青云惊讶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剧烈的反弹,然而很快他便收敛了表情,顿了一下,回:“我知道这对你是一个难以接受的决定。”
四目相对,陈俪忽然冷静了下来。
“你已经接受了吗?”她语气平静,字句却尖锐无比,“你觉得反正没有对象,反正没有喜欢的人,所以可以无所谓地将婚姻当作交易的筹码?好吧,也许你现在觉得无所谓,可等到真正结婚的那一刻,或者遇到你真正爱的人时,你一定会后悔的,不管这个决定将来会为你带来多少好处,你终究会后悔的——”
她注视着赵青云,似乎想从他眼里看出些许动摇,可什么都没有,他斟酌着合适的措辞,回答她:“但对你我来说,这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不是吗?”
合适——又是合适!陈俪想起兄长的话,“你们各方面都很合适,当然,如果你能喜欢他,那就更好了。”
合适是第一位的,爱情不过是锦上添花,年轻人才会在乎感情,这是她大哥的口吻,可陈俪不敢相信,赵青云竟会妥协至此。
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没有争辩,没有反叛,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安排。
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她喜欢的那个赵青云不是这样的。
陈俪眼皮不适地飞快眨动着,她魂不守舍地离开了,之后谁也不搭理,她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自习,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击球。
那年的电视机里转播着京城工体演唱会的场景,歌手抱着吉他,边弹边唱,“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陈俪忽地想起那个要拉着她跳迪斯科的青年,她本来想跟他走的——
她翻开用了很久的外语词典,对着生词一个个查着,眼泪突然掉到了薄薄的纸页上,洇开印刷的墨渍。
暑假过后陈俪升入大四,赵青云去航空大学实践了,两人没有音信往来,就这样自然地断了联系。
那是如梭的一年,随着赵青云的离开,陈俪身边的人谈论他的频率明显下降,她忙于学业,无暇分心,一直到新年的元旦,她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本萨特的《存在与虚无》。
[如果我们不扮演存在,我们就一无所是。祝所愿皆成,赵青云,1987.01.01]
陈俪凝视着那几行字,看到了右下角篆刻着“青云”二字的印章,她见过他抛着那枚当世大师制作的私印玩,他笑着告诉她,他只会在重要的内容上盖印章。
空军航空大学比京大更忙,陈俪知道赵青云的性格,要做就做最好,他有天赋,也从不吝惜努力,她没有回信,各自异地冷静着,一晃便是毕业。
领证日选在了赵青云生日后一天,法定婚龄刚过,他们便拍好结婚照了。
流程简洁无比,没有外人,甚至双方父母也没有到场,平静得像是逛街路上,信手进去登记一下。
陈俪质问过兄长,“为什么要这么急?”
大哥望着她的神色复杂,“如果不是这么急,也不会选择这一方式了。”
他按住她的肩膀,向她保证,“赵家绝对不敢亏待你的,陈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洁白的头纱遮住些许视线,要拍照了,摄影师笑容灿烂,试图捕捉这对新婚夫妇的笑靥,然而陈俪面无表情,赵青云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他侧头看她,可她依旧没有看他。
婚礼办得很低调,但圈内的人都知道了,过去几年赵青云和她的来往也成了这段爱情的佐证,人人都在为这对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唱赞歌,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没有告白,没有交往,只是联姻而已。
新婚夜里,陈俪站在新房的阳台前,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可胸口还是不畅快,太多人羡慕她,羡慕她平平无奇却能得到赵青云的垂青,哪怕是在这一圈门当户对的子弟里,赵青云这等相貌才华的亦是不多见。
“我本来拿到了公派留学的资格。”陈俪突然转过身看他,她穿了一条红裙子,勾勒出苗条曲线,可站在晚风里,薄弱得像是随时会被吹走。
赵青云明白她的意思,他刚要出声,就被陈俪打断,“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她伸手烦闷地扯开了衣领的纽扣,从阳台走了进来,那张冷漠的面具揭下,她躺在了红色的新婚被褥上,眼睛盯着帷幔上的喜字,喃喃自语:“……能怪谁呢?”
她的失落、痛苦和迷惘被尽数托住,赵青云躺在她身旁,一起放空盯着天花板,他们多久没好好说话了?陈俪没有数过,赵青云又问她,你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赵青云。”婚床很软,陈俪还是没看他,“喜欢不意味着就要结婚。”
她的声音很轻,并不奢望他能理解,赵青云支起肘,侧身看着她,“我也不是和谁联姻都可以。”
陈俪一愣,忽然笑了,“那这是我的荣幸吗?”
赵青云注视着她,她收回了那近乎嘲讽的笑容,他翻身下床,没有再回卧室。
说实话,婚后的改变并没有陈俪想象的大,她照常上研究生的课程,在京大继续深造,住在宿舍,吃在食堂,赵青云显然也很忙,两人几个月见不着一面是常事。
陈俪平静地享受着校园生活,她没有告诉同学自己已婚——准确说,根本没有人会主动问她有没有结婚。
她的做派太单身主义了,流露的气质也和有对象格格不入,陈俪无意张扬自己的婚恋,索性一个人坐着冷板凳与学术为伴。
然而世事总不遂人愿,陈俪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追自己,宿舍门外给她递情书的男同学低着头,陈俪没有接,“投稿的话邮筒左转直走。”
男生尴尬不已,磕巴地解释起来,陈俪发现自己似乎很吸引这类羞涩腼腆的男生,这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那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成熟稳重的,温柔幽默的,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一问题,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回答竟然是多年前那句不走心的“飞行员”。
可飞行员是什么样的?陈俪只认识赵青云这一个飞行员。
粉白的荷花苞在眼前晃动着,赵青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眼前,他垂着眸盯她,“不喜欢?”
十余支荷花苞被他捧在手里,大片花瓣细腻温柔,这是一个花卉市场尚且贫瘠的年代,陈俪下意识地发问:“哪来的?”
“我摘的。”赵青云倏地露齿一笑,陈俪恍惚了几秒,突然间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这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改变的不仅是她,同样深刻地改变着赵青云。
不等陈俪沉思,赵青云已经看向了那送情书的男同学,她比那男生还要尴尬,下意识拉住了赵青云要朝他走去的衣摆,他扭头冲她莞尔,非常有气度地停住了脚步,搂过陈俪,宣示主权道:“我们是合法夫妻,明白吗?”
他这话幼稚得惊人,可相当有效,结婚证的威力堪称降维打击,很快就没有几个男同学抱有二心地接近有夫之妇了,陈俪有些好笑地看赵青云,“你这样以后派对还有几个朋友敢来?”
“本来就没想要他们来。”赵青云漫不经心道,陈俪称奇,“这么看,你结婚也牺牲了很多嘛。”
赵青云扬眉,突然没忍住笑出声来。
两人难得回婚房,陈俪把荷花一支支插进玻璃瓶里,赵青云又送了她一个索尼随身听,放起歌来,国语的外语的,都是她喜欢的。
陈俪问他怎么知道,赵青云有些得意,“我猜的。”
他哼唱起《一无所有》的调子,陈俪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青年,他后来也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表现过,这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样,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赵青云呢?
她想对他冷言冷语,可赵青云总是没脸没皮地凑上来,让陈俪生出一种恋爱的错觉。
可她没有这样的自信。
婚姻究竟改变了什么?陈俪也说不清,分别是常态,她的生活似乎没有多少变化,然而这像是覆盖着一层透明薄膜,里头早已闷得叫人窒息。
她失去的护照,禁锢的爱情,世界风云变幻,她守在原地,日复一日。
赵青云冲上蓝天,而她只能仰望星空。
他们不常见面,赵青云一有空给她写很长的信,不谈生活,只谈诗歌,谈哲学,谈电影,他们默契地不触碰现实,生怕它轻轻一推便分崩瓦解。
可陈俪不喜欢同他聊这些,她问他一代代战机,听他描述苍穹之上的刺激,她的兴趣点燃赵青云的激情,一写就是好些页信纸。
可陈俪的回信总是很短,交代几句和赵家的往来,再例行公事一样叮嘱他注意安全,她不谈自己,生活学业乃至未来规划,她闭口不谈。
就像赵青云不会谈每一次起飞的危险,试飞的沉重,赌-博一样的执行任务,他们无法为对方分忧,所以唯有沉默。
年关将近的时候,赵青云终于回来了,陈俪说不上期待,他们早已不是少年人,要考虑的实在太多,沉甸的责任压在心头,她不是嫁给赵青云,而像是嫁给赵家。
她想起幼时的过家家,新郎拉着新娘子逃跑,可成年后,他们谁也逃不掉。
不同的是,赵青云依旧神采奕奕,依旧意气飞扬。
他给她带了一架歼6等比模型,这是他出任务常用的喷气式战斗机,赵青云会驾驶着它冲出四方天地,飞向蓝天。
陈俪逐渐养成了抬头看天空的习惯,她知道他的战斗机不会从她头顶掠过,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看。
赵青云在她面前晃:“天上现在有什么比我好看的吗?”
“云好看。”陈俪觉得,天上的云很近,身边的他很远,她望向赵青云,有很多很多的问题,她只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他怎么可以对一个不爱的女人如此亲厚温柔呢?
赵青云问她喜欢哪朵云,等他飞上天空了,他把它收集了送给她。
陈俪微微笑,赵青云盯着她,两人静默地对视——
男人的唇触碰上女人的唇,睫毛乱颤,眼睛是不是要闭上?他们青涩地摸索答案,绞尽脑汁搜寻书本里的描述,最后在胸膛的起伏间,在苹果味的洗发香波里,逐渐找到战栗的本能。
日夜交替,现实和理想不断翻转,他们一起浪费时间,虚度光阴,然后匆忙奔赴下一程山海。
一年又一年,他们总是再分别,然后分别,赵青云的信越来越多,他问她,为什么不爱和他说话,为什么总是不高兴?
陈俪想要自由。
自由是什么?赵青云匆忙赶回来,眼睛凌厉地盯着她:“你想要离婚?”
陈俪突然哭了,她从来没有当着他落过泪,他手忙脚乱,抱着她坐在地板上,他语无伦次地说爱她,他其实对诗歌毫无兴趣,但是她喜欢,所以他也写打油诗装文艺,他只想和她跳舞,也只想和她看电影,他想逗她开心,但总是失败,他好像总是在做错事,在她面前把事情搞砸——
赵青云亲吻她,安慰她,他终于后悔了,这场婚姻是他们爱情失败的开始,他们本来有机会谈一场自由恋爱的,可他只是对她说,“我们很合适。”
他应该知道的,陈俪想要自由,她决定和他结婚,同她被迫与他结婚,是截然不同的选项,赵青云依旧是赵青云,陈俪却不再是那个陈俪。
她挣扎在赵陈两家的桎梏中,甚至无法离开京城,她想去国外深造,想满世界飞来飞去,从烦闷的日常中透气出来,她爱他,可是她更爱自由。
赵青云搂紧她,他向她道歉,他后悔了,他拂过她的泪水,浑身冰冷:“陈俪,你做到了。”
赵青云不再爱笑,他也不再是那个赵青云了,他们一起在这场婚姻里变得面目全非。陈俪偶尔会想起那个总是冲她笑的青年,耍宝一样不在意形象面子,只是为了逗她也笑。
他用他的方式诉说着爱,她察觉得太晚,他们不断错过,不可挽回地走向破碎。
临别前,赵青云最后一次吻她,“再等等,等今年初雪,我会回来。”
他会让她解脱,给她自由。
那一年的初雪漫天飞舞,赵青云再没有飞回来。
在那普普通通的一天,他和他的战机粉身碎骨,埋葬青山,在翻滚中褪色,缓慢冻结。
陈俪总是望向西南的天空,赵青云没有留下遗言,他甚至没来得及得知她怀孕的讯息,就这样匆忙离开,成了她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埋着。*
他回来的那天清晨起了大雾,烈士山上什么都看不清,国旗看不清,棺椁看不清,可她总好像听见赵青云在逗她笑,挥手高呼,“陈俪!陈俪!”
“你舞跳得这么烂,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吧。”
“你别老冷着脸呀,这样交不到朋友的。”
“你喜欢哪朵云?我要走了,我知道你会想我,但也别太想我哦……”
陈俪眼前一片模糊,仿佛看见那架战机从天上直坠下来,赵青云戴着头盔,她知道他会把她的照片纳进口袋里,他最后看到的景色是什么样的?他有没有害怕?他为什么要做飞行员呢?
他怎么能不回来呢?他们还没有解决问题,她不想离婚了,她还没有告诉他,他们可以重新开始,其实她比想象中的更爱他一点。
他们也不需要离婚手续了,他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惩罚她,他明明说要让她自由,可她却再也无法解脱了。
赵青云为什么不回来?她病态地质问每一个人,他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她就不要他了。
外面又下雪了吗?陈俪从藤椅上探起身来,窗棂堆落雪花,念念趴在她膝盖上,忍不住哽咽喊:“奶奶。”
陈俪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没有说话,站起身来。
她打开门,凛冽的寒风瞬间侵吞暖气,她已经白发苍苍,而赵青云永远年轻。
她的脸上布满沟壑皱纹,声音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苍老:“念念,你记住爷爷了吗?”
念念努力点头,陈俪忽然露出一个笑脸。
飞雪中,她听到了轰轰的螺旋桨声,赵青云高声喊着:“陈俪!”
她抬起头,看到青年从落地的战机上翻身而下,冲她露齿一笑:“你还愿意做我的新娘吗?”
他站在她面前,如无数次一样,不消她点头,便自作主张地拉起她的手,放声大笑,朝路的尽头飞奔而去。
白皑雪地被踏出蜿蜒脚印,雪花纷纷扬扬,年轻的姑娘将雪球砸向青年,两人头上落满雪花,四目相对,恍若白头。
尾声
寒冬一过, 万物复苏,念念就念叨起出门玩的事,原本答应要陪她逛京城的奶奶不适合出门, 澄姐姐也跟着感冒, 转悠一圈最后只能磨起爸爸妈妈。
念念不像一般小孩, 策略也不是死缠烂打地央求——那也太“幼稚”了!
刚迈入七岁的她已经学会了旁敲侧击, 吃饭时打探他们的时间, 一边提醒他们自己一个人上了四个兴趣班,一边带他们回忆起上次家庭出行的时间,冷不丁地又来一句“小满哥哥昨天去海洋馆了”。
赵雾的愧疚心果然被勾起来了, 打开秘书新给的日程表,敲敲太阳穴, “念念想去哪里玩?”
念念克制着亮起的眼睛, 别扭道:“你们有多长的时间啊?”
林惜岚泡着咖啡, 闻言一眼看穿她的小九九,失笑:“你想要怎么安排我们?”
念念再也抑制不住眉眼的笑,惊喜合掌:“我做了一张一日游计划表!”
夫妻俩对视一笑, 不禁哑然, 最后拆拆补补, 还真凑出了共同的一整天假,开启了家庭春日游。
这一行念念不可谓不重视,全程由她带队,一戴上棒球帽,捧着攻略书沉思,还真有几分导游的样子了。
林惜岚和赵雾在她的要求下换上统一的红色卫衣,显然,这就是念念为他们选的一家三口亲子装了。
套头衫正面是念念喜欢的卡通图案刺绣, 赵雾穿上瞬间年轻好些岁——说实在的,林惜岚还真没见过这般打扮的他。
念念满意地点头,“现在我们出发,第一站,自然博物馆!”
两个大人毫无架子地听她安排,半点没有平日工作时的威严,乐着随她参观起来,林惜岚问:“念念导游,我记得你们去年幼儿园组织来过这儿?”
“对!”念念清脆应答,随后嘟囔道,“可是你们没有来过呀。”
她其实不知道他们去过哪些地方,反正自一家人来京城,爸爸妈妈就一直在加班,没见他们逛过景点。
林惜岚确实没来过,大学四年对京城的探索寥寥,她看向赵雾,赵雾这个老京城人朝她一挑眉,笑道:“我小时候经常来玩?”
他语气故意犹疑了一下,念念也学他一挑眉:“那爸爸可以看看有什么变化。”
她拉起林惜岚的手往里面走,“我来给妈妈讲解!”
念念兴致勃勃,请了清嗓子,竟是把各个展厅的讲解给背了下来,她最喜欢恐龙公园,眼睛放光地围着古生物标本化石转悠,林惜岚听得微微笑。
博物馆里人很多,乌泱乌泱,不少穿着校服的学生队伍,她和赵雾这些年已经很少挤公共场所了,此刻淹没在茫茫人潮,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家长,在热闹中生出一些特别的滋味来。
两人站在一座庞大的恐龙化石骨架群前,念念介绍起许氏禄丰龙、沱江龙和永川龙,旁边的大人都被吸引了,好奇地跟这小志愿者搭起话,林惜岚看着一有生人打断状态立马不自在起来的女儿,笑着瞅赵雾:“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怕生人?”
赵雾煞有其事地纠正:“不是怕,是不喜欢。”
和成年后在人际上游刃有余的状态不同,旁人不清楚,但林惜岚猜得出,赵雾小时候多半是不怎么爱搭理人的,但一碰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又侃侃而谈,聂长川说,念念那股子“酷”劲儿和他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按林惜岚的看法,这分明就是别扭得很。
念念压低帽檐,从夸赞中逃脱,狐疑地扫视两人:“妈妈,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三人的红色亲子装在展厅里分外亮眼,好像有人注意到了他们——就这一行的颜值气质来说,实在想忽视都难。好在赵雾和林惜岚都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好奇,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至少没有负责人突然跑出来迎接他们。
“说你爸爸小时候来这儿。”林惜岚自如把问题转给了赵雾,这也是她惯用的招数了,念念语言能力爆发期那几年,问题多到叫人心力交瘁,林惜岚每天回来说得最多的话都变成了“念念去问爸爸吧”。
然后赵雾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帮她各种查十万个为什么,刚浏览完一份地方报告,转头就要回答起关于外星人的问题。
“爸爸,你小时候来的时候,这里有这么多恐龙吗?”念念开始发问了,赵雾不再看手机,含笑道,“有呀,我以前来的时候,这里还有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大体老师呢。”
念念知识面很广,听懂了这两个术语,眼睛微微发亮,遗憾道:“现在人体展没有开放。”
林惜岚皱眉:“念念不害怕?”
念念摇头,想起什么,“妈妈胆子小,我们不看。”
赵雾忍不住闷笑,林惜岚踢了一下他小腿,两人很快又落到了后头。
“林老师这么放肆,哪里胆子小了。”赵雾也不躲,承了她猫挠一样的一击,林惜岚眯着眼瞧他,两人半步距离,一身红色卫衣颇有年轻情侣的感觉。
赵雾讨饶地主动牵她,林惜岚不如他的意,顺手把女儿的外套搭在了他伸出来的手上,“念念又跑哪里去了?”
两人都不怎么担心女儿,不疾不徐地在展厅逛着,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休闲放松过了,难得有约会的机会,谁也没急着回去。
“我们这算约会吗?”赵雾忽地问。
林惜岚望着终于想起他们,正跑过来的女儿,无奈道:“你说呢。”
念念抱怨起他们不跟上她的脚步,展馆内暖气有些热,林惜岚帮她把帽子摘了,抓梳了一下隐隐浸湿的额发,“念念导游,我们下一站去哪?”
“下一站,侏罗纪公园!”
赵雾驱车往目的地行驶,林惜岚陪女儿聊天,念念最近在接触地理,对爸爸妈妈去过哪些地方很感兴趣,天南海北,基本都是出差路过,念念不满:“我问的是你们玩过的地方。”
林惜岚从后视镜和赵雾对视一眼,念念眨眼,“你们每年假期都会消失一段时间,澄姐姐说你们去玩了,故意不带我的。”
张亦澄专业拆台,林惜岚无奈:“……爸爸和妈妈是去山里徒步,等念念长大了,也可以一起去呀。”
赵雾假咳了一声,像是在表达抗议,念念却已经露出胜利的笑脸:“我已经长大了,以后都要带上我!”
她哼起歌来,不给人反悔机会地立马又问:“那我们今年去哪啊?”
林惜岚看向赵雾,他过于专心地开车,视线盯着前方半点不偏移,她不禁失笑,把问题熟练地抛了出去:“念念问爸爸吧。”
和往常不同,他们就在一个小空间里,念念有些奇怪,但还是前倾凑近驾驶座:“爸爸,我们今年长假去哪玩呀?”
出乎意料的,爸爸竟然回:“念念,你去问妈妈吧。”
念念皱眉,扫了一眼驾驶座和副驾驶座,脱口而出:“你们吵架了吗?”
车内同时陷入沉默,片刻后,林惜岚接话:“没有喔宝贝。”
念念却很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那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小满哥哥说,他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就拿他当传声筒,还不理他。”
林惜岚头疼地盯着赵雾,眼神道,看你干的好事。
赵雾无奈:“好吧,念念你想去哪?今年长假听你安排吧。”
念念依旧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扫着目光,随后点了点头。
到达景区后她直奔侏罗纪世纪大冒险,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沉浸式进入热带荒野,逼真的恐龙越来越近,暴龙朝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嘶吼着,念念兴奋地叫起来,林惜岚眼睛都不敢睁开,头被晃晕,总感觉霸王龙一尾巴能把他们车给扫了,赵雾配合地当起气氛组,在一片漆黑里隔着女儿抓住了她的手。
出来的时候念念还不过瘾,要去坐飞跃过山车,这回林惜岚怎么也不肯陪了,念念面露遗憾,又希冀地看向爸爸,随后嘟囔:“我知道你也不坐了。”
爸爸肯定选择陪妈妈,念念对此已经非常有经验了,她摆摆手,重新戴上棒球帽,“那我自己去排队了,坐完后我给你们打电话。”
林惜岚轻笑出声,示意赵雾陪她去玩,然而惨遭拒绝,“接下来是我们的约会。”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赵雾不知从何变出一个冰淇淋甜筒,递到她跟前,林惜岚就着他握住的手舔了口冰淇淋尖尖,随后松开,赵雾也尝了一口,然后又递到她唇前,亲昵地轮流品味着。
清甜的凉意在口腔里漾开,两人坐在长椅上随意聊起天,林惜岚故意挑起他不自在,“你在车里是不是想和我吵架来着?”
赵雾立马否认,见她依旧直勾勾地打量自己,叹气道:“以前说好的,长假就我们俩过,你这是失信。”
他迎着她的目光,淡淡的语气染上几分不正经:“林老师都不安慰一下我吗?”
林惜岚没忍住笑场了,她故作认真地想了想,“好吧是我的错,你想怎么安慰呢?”
两人对视,又飞快移开视线,林惜岚脸颊印过一个轻快的吻,赵雾挠她手心,声尾向上挑,“林老师连自己思考的诚意都没有吗?”
“那,再补一次?”林惜岚有些受不住他了,公共场合两人音量都压得低,头也凑得近,眼神怎么瞟都能撞上对方。
他们的假期不容易凑,赵雾却应得很快,确认道:“你说的。”
两人的忙还有些不一样,赵雾怎么说也是在体制内,他自己不打算加班还真没几个人会有异议,相比之下,林惜岚就有些身不由己了,突发事件一来,她就是那个冲在加班前线的先锋。
换作一般的家庭,她早就该被丈夫婆婆闹着要辞职了,这一点林惜岚在这一行越久,便越觉得自己幸运,哪怕是一直没要孩子——有念念她已经快三十了——赵陈两家也没怎么提出过异议。
甚至是给念念取名“林霁”时,他们也依旧没有异议,或许是提出过的,但按他们的风格,一定会先和赵雾商量,不管怎样,林惜岚几乎没有感受到过来自京城的不满,平静而自然地是按自己规划走了下来。
她不知道赵雾承受了多少压力,他从来不会和她主动提起这些,只会在她焦虑时鼓励她保持住自己的步调,女性的事业上升期总是比男性艰难,错过了再难追回,而他还可以耐心等待时机。
婚姻是不是爱情的坟墓?林惜岚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回答——它不是坟墓,而是他们爱情的堡垒,他们栖息于此,共同对抗着现实的重压,从不退缩。
林惜岚把手搁在赵雾手心,保证道:“我说的,以后每年再多抽出一个长假陪你——就我们俩。”
赵雾笑了,环住她的肩膀,眉眼舒展:“那今年去哪?我记得你想去长白山泡温泉。”
她当初不过信口一提,林惜岚心中涌过暖意,眼睫弯弯:“好呀。”
念念坐完飞跃侏罗纪回来了,带着两人继续逛着,在家人面前率性地流露出小孩的活泼,不再严肃的板着面孔,她简单算了一下今天吃的零食,花零花钱买了一个冰淇淋甜筒,又问:“妈妈,你要不要,今天我请客哟。”
林惜岚莞尔:“谢谢念念,妈妈今天已经吃过了。”
念念稍稍挑起眉毛,又扫了一眼爸爸妈妈,“你们和好了吗?”
“爸爸和妈妈没有吵架。”赵雾无奈澄清,有些好笑道,“念念,你不用担心这个,好不好?”
念念咬下一口甜筒,“噢”了一声,紧接着道:“我从来没有担心过。”
一家人齐齐笑了出声,念念的计划表一项项打勾,回家时已是傍晚。晚霞染红半边天,映得胡同里的红门砖瓦也灿金古朴,念念熟门熟路地和警卫打招呼,扬起一张笑脸,眉飞色舞地回答:“今天特别开心!”
灰色砖墙后,一株巨大的老树缀满白色梨花,繁花如瀑,枝条倾倒几欲垂落,清绝动人,林惜岚从墙下慢步经过。
赵雾停完车,在门口等她,恍惚间,似乎回到了那年初见,梨花从她肩头吹落,风铃声响,她蓦地抬头,和二楼玻璃窗边的男人对视一眼——满地梨花踏碎,没有如果,也没有重来。
晚风拂过梨花清香,林惜岚就在眼前,赵雾从车箱后抱起一捧鲜花,将它绅士地递到妻子跟前。
她惊奇地接过那束花,抬眸含笑:“什么时候准备的?”
赵雾微微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他忽地倾身凑近,在那热烈鲜花遮掩背后,轻柔地吻上她的唇。
梨花漫天飞舞,他们不再擦肩而过,从此将相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