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谁与度》 第一卷 一,月是故乡明 1 号角呜呜,马蹄声声,黄旗招展,正是乍暖还寒时。 大金皇室的禁苑,一只矫健漂亮的雄鹿正在拼命逃窜,它越过水涧,草地和山坡,迅捷而轻盈,但它的命运已注定,身后成弧形的几十位猎手离它越来越近。 当先的少年,银色猎装,英姿飒爽,头上的束发金带,游龙般在风中呼呼飘响,他弓在手,箭在弦,瞄准,发!雄鹿应声而倒。 少年飞身下马,抽出腰刀,一步窜到猎物身边,手起刀落,七叉鹿角已然在手。骑士们勒僵落马,振臂欢呼:“恭喜六大王。” 六王子完颜杭笑道:“春寒料峭,万木待发,本王今年第一次出猎,竟有如此收获,实在是我阿娘之福。”初春的阳光照在他犹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俊眉朗目,意气风发。 一骑士在雄鹿的伤口处涂上药粉,笑:“六大王的箭法是越来越来精进了,这一箭可毫不伤它性命。”那受伤的鹿儿似也听懂了他的言语,竟抬起头呦呦地鸣叫几声。 完颜杭见状失笑:“哈哈,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鹿儿也知我阿娘心地仁慈么?鹿儿鹿儿,我要给她治病,便只好让你受点苦了。”环顾四周,命令:“你们,不许告诉她我来守猎了。对了,昆奴呢?跟上来没有?” 正寻找,远远一人一马急奔而来:“六大王,昆奴来得晚了。”完颜杭瞧着他粗壮的身形,挥手上马:“快,回宫。” 穿过气势磅礴,金碧辉煌的宫门城墙,完颜杭带着侍卫们直奔阿娘住处,走到香榭殿,迎面遇上同父异母的胞兄,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完颜征,二皇子完颜南。 完颜征长方脸形,精明利落,见到他便笑容可掬地问候:“六哥,听说你去游猎,果然收获不小。”完颜杭行了一礼,道:“多谢大哥,阿娘有福报,我也是托爹爹吉言。” “哼哼,爹爹他说什么?”完颜南瞪眼发问,白胖的脸蛋被金冠的丝带围勒着,状若京都街头小贩烙成的炊饼。 完颜杭斜眼看他,满眼得色:“他说,杭儿孝感动天,眼下虽不是出猎的大好季节,也一定会有所作为。” “又出什么风头?皇宫里养着大群雄鹿,偏偏要去禁苑打猎。”完颜南反唇相讥,他二人向来不和,完颜征和众侍卫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听了此话,并不惊讶。 完颜杭笑道:“我喜欢,你如何?宫里的鹿,象有些人一样又懒又肥,哪配我阿娘喝它的血。”说罢,摇摇手中的鹿角:“这个,可是鲜活得很。” “你!”完颜南被他骂成畜生,气极之下,出言不逊:“你阿娘若不整天装出副西子捧心的可怜模样,怎能勾得爹爹天天去看她。” “放屁。”完颜杭大怒,将鹿角往昆奴手上一塞,身形晃动,“啪”的打了完颜南一个耳光。眼角余光瞟过处,晴空高阔,飞檐叠秀,一只雄鹰正展翅在其间,劲飞。 完颜南措手不及,未及还手,又被他一脚踢中胯部,幸亏他武功也不弱,当即沉腰立马,才未被踢飞出去。正要挥拳击出,已被身后的两个侍卫紧紧地抱住,气得只是乱打乱踢:“杂种,那杂种又打我。” 完颜杭此时浑身筋骨舒泰,却也被众侍卫拉住,不得接近,嘴里却道:“敢骂我阿娘,我撕烂你臭嘴。”边说边要挣开侍卫扑向完颜南。 “二哥六哥,且别闹了。”完颜征两不相帮,从旁劝架:“六哥,还不赶紧将鹿血给秋小娘娘送去,待会冷了。” 这话一下点中完颜杭的要穴,听罢即刻收手,领着侍卫率先转身疾行,匆忙中不忘狠狠地瞪完颜南一眼:“明日有空找你算账。” 完颜南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叫道:“我等着。”摸摸脸上火辣辣的痛,怒火中烧:“那杂种仗着爹爹宠他娘俩,越来越不像话。” 完颜征摇头和他说理:“二哥你也不对,那叶秋娘是汉人,敏凤两妃亦非大金之人,你这一骂,可把五哥和三个皇妹都骂上了。” 完颜南愤愤回答:“大哥,难道你没看出?爹爹对叶秋娘独有专宠。她来自江南,就给她建什么秋月瑶台,敏妃西夏人,可没什么西夏楼台,凤妃也没有蒙古包,母后乃正室皇后,爹爹更没有天天来看望!” 完颜征不以为然地淡笑:“自古以来,君王独宠一个妃子,稀疏平常的事,你我在后院也不曾一碗水端平过,爹爹是男人,你何必大惊小怪。” “真不知你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完颜南握紧拳头当小灵通:“昨日我听衮禄兴讲,爹爹有意挑僧格连西的千金做那杂种的王妃。僧格连西是我们大金帝国除了金兀术之外最有兵权的人。” 完颜征心中咯噔一下,暗想:爹爹至今未立皇储,难道真想将皇位传给那血统不纯,生于庶室的杂种?过得片刻才笑道:“二哥,这只怕是流言不可信,大金例律规定。王子未满十八不能纳妃,六哥下月才十七岁,爹爹怎会想到为他安排亲事?” “总之,我们还是小心为妙。大金的皇宫,决不能和弱宋的宫廷相同。”完颜南望着远处的秋月瑶台,在一遍气势恢弘的沧池宫城中,水榭曲廊,楼阁亭台,点缀着奇花异草,尤显高华和精美。 此时的金国和辽蒙一样,都在仿照和学习汉族的文化,政治和经济制度,却未全盘接受他们立诸依嫡长的秩序,权利大多仍从争斗和厮杀中来。 那杂种小小年纪,向来装出一副张狂得意,喜欢玩乐的模样,却从未惹过大祸让爹爹厌恶,众臣非议,这分寸倒是拿捏得极好。好,很好。 完颜征不语,眼中却隐隐地浮上凶光。 —————————————————— 注: 1,如文中所说,宋时的少数民族政权,都在学习汉制,与汉唐的不同。因此,本文中金皇室的称呼,也是采用宋皇室的规制,当然也考虑到现代读者的习惯,文中有些改变。 2,宋是一个相对平等的年代,无论大臣还是平民,见了皇帝可以不下跪,也可以直接叫皇帝为“官家”。它取义于“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皇帝兼三、五之德,故曰官家。皇帝在正式场合也称自己”官家“,一般情况称“我” 3,皇子皇女在非正式场合,和平民一样称皇帝为爹爹,称皇后(嫡母)为娘娘,如果生母为嫔妃,称为姐姐(考虑到读者的接受度,本文改为阿娘),非生母的嫔妃为小娘娘。 4,整个皇室家庭成员如民间一样,对皇子皆以“哥”称呼,比如老二称老三为三哥,老三称老二为二哥。其他人员只对太子称殿下,皇子称大王,六大王就是排行老六的皇子。 5,本文虽有真实历史和人物,但更多纯属虚构,请读者不必与史对照。 第一卷 一,月是故乡明 3 叶秋娘送走皇帝夫君,转身见儿子满脸得色,不由笑问:“杭儿,何事如此欢喜?”完颜杭亦笑脸相答:“阿娘,我若告诉你,我武功长进不少,你欢喜不?” 风从尚有积雪的远山吹来,拂起叶秋娘的长发,冷凛如霜刃,二十多年了,她依然不适应北地的气候,皱起眉头:“你上次说正在和雪山飞鹰队的总教头练错金刀,都练会了?” “雪山飞鹰队是我大金皇室禁军中的最强,他们的总教头得多厉害,你儿子虽说聪明绝顶,也不能短短时间就把他的绝技学会了。”英俊少年颇有自知之明地摇头。 叶秋娘摸着儿子的发髻,叹息:“杭儿,官家一心要将你培养成将相之才,历史策论,军事谋略,律法吏治,十八般武艺,都要你学。但阿娘看来,王侯将相,又哪及凡人的幸福快乐?” 完颜杭拉着阿娘斜依在宽大的绣榻上,侍萍带众宫女进屋请安,为他换过丝袍便装,烫了一杯杨梅饮,才默默地退守在绣屏旁。 完颜杭执杯依在阿娘膝下,笑道:“孩儿不管做王侯将相,还是平凡山野人,只要能和阿娘永远这般,孩儿就心满意足。” “好孩子,武功进益了,可不能去欺负人。”叶秋娘将兰花香片扔进香炉,不到几息,淡远的香味便在室内萦绕。 完颜杭眨眨眼睛:“我今日和二哥切磋武艺,以前只能赢他一招,今天赢了两招。”他瞟着侍萍,晓她已从侍卫处得知自己和完颜南打架一事,做着手势,示意她管住宫女,不许张扬。 侍萍微笑点头,以示领会。叶秋娘不知内情,关心道:“你们切磋可要小心,别伤了对方。” “我知道,我们好歹是兄弟嘛。”他随口敷衍,叶秋娘却只当儿子懂事了,吩咐:“不要每次都赢,输几次,让他和娘娘也欢喜才好。” 阿娘的聪慧都用在诗词书画上了,人情世故却不太通达。不论我如何做,只要爹爹还宠她,人家便无论如何也恨的。完颜杭扬起眉毛,不以为然地想。 “我说话呢。”叶秋娘听儿子不答,微微提高了嗓音:“我受不得风,不便出门,刚打了几付绦子,你出去替我给娘娘和敏凤两妃。” “我送,我送。”完颜杭嘴上应付着她,脑里却转着念头:阿娘从来不谈她的父母家人,也从来不提她是怎么到大金的,这次南下,我一定要搞清楚。 将杨梅酒一气喝完,转头冲绣屏方向道:“侍萍,从明日起收拾东西,我们要去趟江南。” “什么?江南?”侍萍生在大金,父母是靖康乱被掳到北方的汉人。江南于她遥远而陌生,听说要去,不禁又惊又喜。 叶秋娘拧了拧儿子耳朵,微微责备:“又乱说,你爹爹还没恩准呢?”眼光却落在窗外那几株从江南移植过来的梅树,挺秀的枝头花叶落尽,昔日的幽姿舒态,早已随飞雪而去。 “阿娘放心,”完颜杭亲热地搂着她的肩只是笑:“爹爹一定会恩准的,他若不,我也有办法带你走,你的心愿,我们都会想尽办法实现的。” 不出他所料,完颜契默果然在十日后答允他们南行,条件自然是换称呼,改行装,事事尽量从俭,绝不引人注目。 半月后,叶秋娘在儿子的陪同下,悄然出宫。一路上,昆奴驾车,完颜杭骑马,侍萍陪叶秋娘坐车,不过月余,已到河南山东的交界之处。 暖风和煦,春山翠微,碧水蜿蜓,山花烂漫。 叶家杭看了半晌景致,掀开车帘低问:“阿娘,孔夫子是山东阜曲人,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的故居?”。 出宫后他便使用化名,王子的气派也全都收敛起来。行李虽多,但当时北地沦丧,举家南迁的富裕人家尽是如此,旁人见了,也不以为异。 “杭儿,你若想去,就去吧。”叶秋娘从来对儿子就是千依百顺。当儿子的顺势要求更多:“对啦,还有济南的大明湖,听说也是十分的美,我们既然已到此地,不妨去看看。” 侍萍却有些害怕,悄声道:“公子,听说岳雷的义军在山东河南最为活跃,我们还是赶快南下吧。” “你怕什么,有我在呢?”叶家杭拍拍胸口,半天又道:“我娘和你都是宋人,他保家为民,正该保护你们才对。再说,我娘倾国倾城,你也长得好看,谁也不忍心对你们动手。” 侍萍听了,脸上一红,正不知说什么,叶家杭已放下窗帘,大声道:“大风起兮云飞扬,我陪娘兮归故乡。昆奴,你欢喜不?” 昆奴憨声道:“欢喜,欢喜”。“唉!”叶家杭叹口气:“昆奴,我们这一路见了好多新鲜,你要再好玩一点,就十全十美了。” 昆奴呵呵傻笑,看得叶家杭直摇头:“跟你说不通。俗话说,千金易求,知己难遇,我怎么连个有趣的人都遇不上。” 他自小备受宠爱,成日为奴仆围绕,性格飞扬跳脱,这一路处处小心,时间一长,便觉得很是无聊。正觉得几分沮丧,便瞧见迎面来了十多个金兵,折枪弃甲,连滚带跌,显然是吃了败仗。 昆奴连忙将车靠在路边,叶家杭却有意惹事,拉马大摇大摆站在路中间,金兵们停下来,互相说了几句。 叶家杭本是金人,懂他们的话语,有人说:“打死这个宋猪,抢他身上珍宝。”有人道:“看他不怕死的样子,兴许是个厉害主。”最后一人说:“快跑吧,让那两个凶神追上,命也保不住。” 众人一听,竟绕开他溜烟逃窜。 大金士兵向来凶悍,什么人将他们吓得如此?难道是岳雷的义军?叶家杭纵马赶上,拦住那帮兵士,笑道:“喂,你们不是要抢珍宝吗?可别错过。” 其实鲁豫已然沦陷,金兵四处烧杀抢掠,寻常百姓遇见,连逃也逃不及,哪有敢送上门的?众士兵见他如此,都是一愣。 叶家杭用马鞭在先前说“打死这个宋猪”的士兵肩上一抽:“下次再骂宋人宋猪,看我打死你。” 他轻轻一鞭,便把那人铠甲抽裂,里面夹袍翻开,露出白花花的肩膀,那人吓了一跳,抱头便跑,其余人见了,也纷纷逃走。 叶家杭玩心顿起,正要追去大加戏弄,却听昆奴在远处大叫:“公子。”回过头,只见叶秋娘和侍萍的脸从车帘伸出,既关心又担忧,他无奈地叹口气,乖乖地打马回去。 ———————— 注: 1,汉初才有济南的地名,宋从徽宗后称济南府。当时河南属于京西南,北两路和开封府路。其中的东京城(开封),又称汴梁、汴京。人口超百万,是当时世界最大、人口最多、最繁华壮丽的城市,有清明上河图作证。为了读者方便,本文地名一律以现代名字称呼。 2,1127年,大金入侵,占领燕云十六州,向南直到部分江西和浙江。山东和河南全境沦陷,百万难民南迁。 第一卷 一,月是故乡明 5 叶家杭话音未落,果然有两人从树梢跃下,一个面皮微黄,一个微黑,俱是中等身材,长得毫不引人注目。 黄脸人手持雪亮大刀,阴阴说道:“六王子果然精细,却不知武功如何?” 竟知我的真实身份!叶家杭心中微惊,嘴上却笑道:“打家劫舍么?遗憾本少爷身上没带银票,等我回家取了再给你们。” 黑脸人冷笑:“你这趟出来还想回去?送你一句话,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言罢抡起长枪,挺身直刺。叶家杭侧身躲过,那边刀光又劈头削来。 金光一闪,叶家杭的长鞭也已出手,带起呼呼风声,如毒蛇吐信,又如矫龙盘旋。 大金国为女真人所建,游牧民族尚武,军制上实行军民合一,其铁骑兵尤为精锐。皇室的王子们,更是在会走路时即向高人学艺。 叶家杭文武聪明,是皇室子弟中的佼佼者,谁料几十招后,那两人竟毫无败象。 如此武功,知我底细却敢来杀我!叶家杭心思转动,不禁又气又悲:他,竟然是真的要取我性命。 那两人见他面色微沉,手势渐缓,眼里还隐有泪光,以为他后继无力,更是刀刀狠毒,枪枪逼命。 可别让娘等急了,过来看见不知会如何担心。叶家杭想罢,抽空跳出圈子,顺手抹去眼角泪痕,笑道:“住手,好,你们很好,我知道啦。” 那两人厮杀得正起劲,听他夸奖,顿觉莫名其妙,忍不住齐声喝道:“你知晓什么?” 叶家杭收起鞭子,以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出门前二哥和我说过,要我帮他考验你们的武功和为人,今日一试,你们武功不错,也很忠心,连他亲弟弟也敢尽全力,嗯,不错。” 那两人互望一眼,想起皇室内种种规矩,犹豫片刻,黄脸人抬眼嗫嚅道:“你,你怎知是二王子派我们来的。” 只有老二那个笨猪,才会如此粗暴简单,直接派你们这些笨猪来杀我。叶家杭腹内暗骂,面上轻描淡写:“我和他本来就讲好的嘛,你们怎的不信?”。 眼见对方迟疑,随手将鞭子缠回腰间,掏出几锭金子,笑道:“过来领赏,去告诉老二,我一切还好,他要的南宋山川图,我定然想法为他弄到手。” 六王子喜玩乐厌国事的名声在大金皇室人人尽知,这两人也曾听完颜南说过欲求宋朝山川图,如今听叶家杭如此说法,不由得信了几分。 叶家杭见他们神情松动,欲擒故纵:“你等不信也罢,回去问了老二再说。”边说边把金锭往怀中放。 那两人眼见煮熟的鸭子要飞,赶紧上前赔笑:“我们信,我们信,多谢六大王赏。” 叶家杭嘻嘻笑道:“这就对了,快拿去吧!路上开销大,用得上的。” 两人喜孜孜地放下兵器靠近叶家杭,谁料赏金未到手,两只白光却从对方袖中暴射而出,大惊欲躲,但为时已晚,嗖嗖两声,箭驽直接扎进了各自心口。 叶家杭偷袭得手,后退几步,冷笑:“这才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们,死去吧。” 黄脸人手捂心口,嘴里嘶嘶有声却说不出话来,黑脸人睁圆眼睛,指着他:“你,你使诈。” “笨蛋,兵不厌诈,懂么?”叶家杭收起金锭,眼见两人挣扎着倒地,最后面呈死灰,抽搐数次断了气,心中不觉有些害怕。 他向来受宠,胆大妄为,但这杀人的勾当,却是平生第一次做。 呆怔片刻,转念间不禁咬牙冷笑:阿娘常教导我以人为善。我平素与你争风斗气,从未真的伤过你,你,你却真的想要我性命。哼哼,难道我怕了你?老二,老二,老二。 激愤之中伸脚将树踢得砰砰乱响,重重地呼吸几次,忽然打一个冷颤:老二想害我,老大呢?他若动了心思,必定更狠毒,更巧妙。 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着两人尸身,犹豫是否用树枝将他们遮住,又听见分枝拂叶之声远远而来。 他手握鞭梢,暗道:难道他们还有厉害帮手?也罢,本王今日就大开杀戒。 身形微动人便躲在树杈,准备打来者一个措手不及。 等看清来人竟是那两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凶神”,不由得松了口气,纵身落地,转身要走,却见杨杰亮抱拳行礼:“此两人乃金人走狗,公子将其击毙,在下多谢!” 施赛在旁边附合:“公子杀金狗帮凶,英雄本色,俺佩服之至,敢问英雄大名尊姓。” 老子我也是你们眼中的金狗呢。叶家杭腹诽半句,装成一付惊慌模样:“小可,小可来此解决内急,不料竟遇上了打劫的强盗,吓得连忙爬上树去,谁知他们竟然,忽然毙命,还以为是两位好汉仗义相救,原来,这林间另有高手。” 他一边说一边退,在看似东张西望,跌跌撞撞间走出了这片树林。杨施两人搜寻片刻无果,也骑马跟了出来。 叶家杭刚出得林子,即见昆奴匆匆地迎面奔来:“公子,夫人惦着你,差我过来看看。” 叶家杭抬眼,远远瞧见母亲的马车停在路边,人却和侍萍站在车外,不停地向这边张望。 一时心里温暖:只有娘最爱我,爹爹也爱我,却总是他的江山更重。 侍女眷们坐进车厢,昆奴一声吆喝,马车启动。叶家杭跃上马背,更不回头,好像根本没有杨施两人的存在。 “这小子不承认,那两人究竟是谁动的手?”施赛摸摸小胡子,眼里满是狐疑。杨杰亮摇头,沉声道:“管他是谁,那金狗鹰犬死了便好。走吧,雷将军和商先生还等着我们复命。” 两人上马拉缰,马行如龙,片刻之间就把叶家杭等人远远地摔在后面。 第一卷 二,此间少年美 2 话说施赛欲对秦乐乐动粗,杨杰亮连忙从一侧抓向他的手腕,施赛看他指间灌满真气,缩手:“杨兄弟,你真要维护这小坏蛋。” 杨杰亮不正面作答,只当和事佬:“小公子快告诉他,你和那秦贼无关,不就结了。” 我正要他心气浮躁才好应付呢。秦乐乐暗想,火上加油地拍手唱道:“大青蛙,呱呱呱,眼睛圆圆睁眼瞎,嘴巴大大乱说话,心眼小,肚肠窄,大伙一起来打他,来,打,他。” 他边说边划,众人听他清音徐徐,唱词琅琅,仔细看施赛,都不觉莞尔:这人的确长得像个青蛙。 一位须发已白的客官上前对施赛行礼:“这孩子顽皮而已,并无过错,壮士何必与他计较?” 长者看似客气,语中却有责备之意,施赛游目四顾,见众人脸上也大多带着轻视,悻悻然地放手,再瞧秦乐乐满面得色,不禁怒火重起,哼了声:“小子,我们下次再见。”说罢掉头便走。 杨杰亮瞟了眼秦乐乐,也沉默地转出门。秦乐乐跟着他到门口,眉开眼笑地挥手:“杨壮士走好,大青蛙,你要再见我,我可不愿再见你。” 施赛黑着脸不接话,负气地一跃上了马,却不料白蹄乌长声嘶呜,前蹄直立,力道之大,竟猛然将他掀下了马背。 好在他武功上乘,空中双腿微曲,一个跟头后,仍就又飘又稳地落在地上。 “大青蛙摔跤了。”秦乐乐在门边拍掌大笑,将他干净利落的姿势传达成狼狈不堪之相。里面的茶客听见,一涌而出来看热闹。 施赛脸色由黑变红,重新上马,这次他拉紧缰绳,双腿用力,马儿却反抗更烈,前窜后踢,发疯一般嘶叫,就是不肯前行。 施赛无比惊惧地跳下马,御了鞍,细细查看了好几遍,发现白蹄乌全身一无所伤。 刚才还好好的,怎会忽然间变成这样?杨杰亮目光转动处,见秦乐乐幸灾乐祸的模样,心里一动:莫非是他做了手脚?不对,他刚才明明从后门进来,施大哥的目光也一直在留意马儿的。 “可惜啊,可惜!好好一匹白蹄乌,却被个小人糟踏了。”秦乐乐摇头叹息,似乎在自言自语,却又偏偏让施赛听到。 施赛握拳大吼:“小杂种,你说什么?”杨杰亮此时也查过一遍,找不出原因,正不知如何是好,听秦乐乐唤出马名,精神一振,报拳道:“敢问小公子,白蹄乌究竟为何这般? 秦乐乐咬着指头,斜眼看着他冷笑:“我不过是生在秦氏,他便要打杀于我,你刚才也亲眼见了,说说看,我可有帮他的理由?” 他一席话把杨杰亮问得哑口无言,只愣在当地,盯着他纤柔修长,莹白耀目的手指发呆。 秦乐乐说罢,要了只矮椅,在上面抱膝而坐:“茶博士,给我上杯好茶,我要在这里看杂耍。” “你个!”施赛听他将自己说成小丑,心中有气,正要窜上去揍他,秦乐乐又道:“大青蛙,你还是乖乖呆着吧,我没准一高兴,就把原由讲给你的朋友听。你要对我无礼,便是门也没有。” 施赛双拳紧握,气得发抖,却不得不生生忍住,喘着粗气背过身,不再看他。 众人见秦乐乐小小年纪,几句话即将两个粗犷大汉玩于股掌间,不由大奇,听他说能讲出白蹄乌发病源由,又有些不信,默契地围成半圈,静等下文。 杨杰亮暗想左右无计可施,不如信他一回,深深地行礼:“杨某请教,愿洗耳恭听,小公子请讲。” 秦乐乐不语,杨杰亮再请一次。 秦乐乐见他态度诚恳,才开口说道:“自汉武帝西征大宛,西域天马便被引进中原,这些马经与各色马种交配,一代不如一代,但也不乏好马,比如李世民的昭陵六骏,青骓,特勒骠,拳毛禺,什伐赤,白蹄乌,飒露紫。其中以飒露紫最为骏美。” 说到这里,瞟了眼门前那排拴马桩:“你的这匹青骓,就是昭陵六骏中青骓的后代。” 杨杰亮见他博闻强记,识马眼光精准,问道:“雷将军的宝马,是否就是六骏中白蹄乌的后代。” 秦乐乐点头:“飒露紫早已绝迹,白蹄乌当世只有两三匹,什伐赤性寒喜北地,据说金国皇室养了几匹,这白蹄乌,可惜啦,传世骏马就这样被糟踏了。” 施赛听罢不服气,大声反驳:“怎会被糟踏了?我一路小心照顾,像侍伺亲爹一样。” 秦乐乐不与他目光相触,答道:“天地日月蕴含精华,人畜万物皆有气质。像白蹄乌这样的宝马,性灵之极,若非人中龙凤,谁配驾驭它?” 施赛和杨杰亮是武功高手,内外皆修,深懂采气运气之道,但说马亦有气质,一时却难以接受。 一位茶客插话问道:“小公子是说,普通人若骑了此马,便会让它失了灵性?” 秦乐乐称赞道:“老伯见识不凡,人乃万物之灵,气质压过马性,马遇良主相得益彰,而肮脏小人则与它相克,时间一长,马儿不耐,便狂性大发。” “胡说。”施赛听他借机又将自己埋汰一番,却不知如何失了刚才的怒火,愣得半晌,才怨怼回去。 秦乐乐扁起小嘴,一副不屑模样:“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你根本不配当此马的主人。” “这”施赛神情沮丧:雷将军和商先生骑它,几年无事,我骑它三天,它却性情大变。那二人文韬武略,自是人中龙凤,我,莫非,莫非我真把这宝马给糟踏了。一时心乱之极,额上已显微汗。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大多都在直叫遗憾。秦乐乐低头喝茶,嘴角一丝笑意,浅浅淡淡,若有若无。 —————————— 注: 1,汉宛战争(天马之战):一场因外交处理不当引发的战争。大宛为中亚古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盛产汗血宝马,亦称“天马”。张骞出使西域,经大宛得知此马。前104年,武帝命使节重金求马被拒,汉使大怒,妄言。大宛王杀死使团,夺其财物。为此,武帝令宠妃之兄李广利两次远征大宛,以数万人的代价,得马三千。 第一卷 二,此间少年美 3 杨杰亮对秦乐乐的话也将信将疑,沉吟半晌,与施赛商量:“且不说小公子之言是真是假,总之马是不能骑了,不如我先回去,将原由禀告雷将军,再派专人来接回你和白蹄乌。” 施赛黯然长叹,无可奈何地同意:“请代我向将军请罪。”杨杰亮应了声,向秦乐乐告别而去。 施赛望着同伴背影消失后,又将白蹄乌系回马桩,退到茶室悻悻地喝茶,瞧着马儿四踢刨地,似是十分焦躁,心里也不由着急。 眼看就要被派到后方,却惹出这档子事来。雷将军念我立功,又是无心之过,不会罚我,可我自己怎么交待?这一下,义军上下皆知我骑坏了雷将军的马,我施赛的脸面往哪里搁去? 他在这厢愁眉不展,秦乐乐却在门口悠然地沐着春光品茶,不时看看东边掩映的垂柳,西头绽放的桃花,兴致来了则执根茅草,去逗弄茶室主人养在大石缸中的几尾鲤鱼。 茶客们见此,纷纷效仿他,也要了桌椅在外浴风观景,忙得茶博士室内室外地奔走,墙角的小狗却高兴地跑到桌下窜来窜去。 日照渐晚,秦乐乐才伸着懒腰自言自语:“我也该走了。”说罢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马桩。 “你欲何为?”心思全在马儿身上的施赛立即大喝一声,从屋内几步飞窜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秦乐乐吓得尖声后退,反诘道:“你意何为?” 两人再次对峙,众茶客见秦乐乐年纪虽小却见多识广,不由得都袒护喜欢,此时见施赛又要欺负他,忍不住齐声指责,更有几个挽袖举拳,要与施赛一战。 施赛沉声道:“不许你碰白蹄乌。”秦乐乐回过神来,指指马柱上的那匹白马,讽刺道:“敢情这马儿也不许我碰了?”茶博士一旁失笑:“那是这位公子的坐骑。” 施赛摸摸小胡子,尴尬地退回室内,暗想自己太过鲁莽:那小子身形单薄,显然不会武功,白蹄乌已大失常性,连我都驾驭不了,他能奈之何如? “谢谢各位叔伯,小子告辞,后会有期。”秦乐乐团团一揖,众目睽睽之下,走近大白马,在它头上轻轻地摩蹭片刻,弯腰去解它的缰绳。 施赛瞧他背向白蹄乌,便放心地去端案几上的茶盏,哪料茶水还未进嘴,忽听一声马嘶,赫然竟是白蹄乌,且鸣声中居然有说不出的欢悦。 猛然抬头瞧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秦乐乐骑了白蹄乌,人已在十丈以外。 “当”的一声碎响,茶盏坠地,他飞纵出门,运功紧赶,但那马撒开四踢,如流星赶月一般,瞬间已将他远远地摔下。 耳听着秦乐乐的嘻嘻笑声,断断续续地随风传来:“笨青蛙,大嘴巴,你骂我全家,我取你宝马,公平公平……” 施赛气得捶胸顿足,众人却是看得目惊口呆。 秦乐乐放马急奔,如身在云端,轻飘平稳,心中赞道:果然是好马,那雷将军不同凡响,竟有此等宝贝。管他呢,马在我手里,它就姓秦了。 跑得一会,料想施赛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才松了马缰,拍拍白蹄乌的脖子道:“白蹄乌,对不起,让你挨我的微雨纷纷了。不过,我会好好照顾你,虽然不像那只青蛙把你当亲爹。” 原来他在茶室认出白蹄乌,再听施赛恶毒咒他全家时,就谋划着要取马报这一箭之仇。 趁着室内骂声四起,一片纷乱,他佯装入厕,从后门出,将一蓬暗器“微雨纷纷”射入白蹄乌的腹部。 待施赛骑上马,白蹄乌被他双腿一夹,腹部奇痛,狂性大发,无论如何不肯前行。 杨杰亮和施赛虽然武功高强,但铁血男儿经年转战沙场,奔放粗豪,哪能想到有人会花心思将暗器弄得细若牛毛?因此查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加之秦乐乐讲的理由虽是瞎编,但大宛天马,武帝西征,昭陵六骏却是历史,以致二人被骗得半信不信,只好分头行事。 估计杨杰亮已经走远后,秦乐乐才借机靠近白蹄乌,反手用磁石将微雨纷纷从它身上吸出来。 这暗器细微之极,钉入肉内奇痛无比,一旦吸出则痛楚立消,白蹄乌欢声长鸣,他则斩断马缰,跃马急驶。 行到十字路口,古道迢迢,四通八达。正值斜阳西下,秦乐乐勒马立在黄昏,瞧远村袅袅的炊烟,阡陌间归家的农人,思量。 我去哪里呢?爹娘只说蓝雪在北方,可我都快到原大金境内了,也没听说过有一片雪是蓝色的。 爹爹究竟去了何处?他与翁翁向来不和,这么多年过去,他为何不回来看我?是不是因为阿娘去了,他伤心欲绝不要我了。 想到这里的少年,泪水夺眶而出:不会的,不会的,我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茫然悲伤半晌,左顾右盼:开封,济南,已在大金属下,繁华不比从前。二百年来汴河路,沙草和烟朝复暮,听来便觉得伤感。还是先去孔夫子故居吧,虽说我讨厌他子夫也者的说教,不管怎样,他总是一个人物。 边想边将马头向东:说不准还会遇见夏先生,几月未有音信,他怕也是到北地了。还有,那个杨杰亮武功很好,却不知和府里的汪青峰那个更好? 至于大青蛙,我回去叫马俊能打歪他的鼻子,竟敢骂我祖宗十八代,嘿嘿,不过也许不用了,他现在的鼻子恐怕早就气歪了。 想着想着,又不由转悲为喜,唱着小曲,得意而去。 —————————— 注: 1,宋人称祖父为“翁翁”或“大爹爹”,称曾祖父为“公公”。 第一卷 二,此间少年美 4 却说叶家杭带着母亲和仆从,一路顺利,不日便到了风光明秀,物产丰盛的济南府治所。 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东张西望,暗叹不已:听说济南府归顺大金后,百业凋零,望族富户大多南迁,却依然有如此繁华景象,难怪爹爹做梦都想将宋国收归大金。 一个熟悉的马影闪进了他的视线,凝目细看:白蹄乌!那姓施的也来了?伸长脖子再瞧,重重叠叠的人影中,却不见那牵马的人。 跟到一家叫迎宾客栈的门口,白蹄乌失去了踪迹。姓施的住店了?噢,这客栈既舒适又精致,那粗人竟也会享受,我倒是看走了眼。 叶家杭沉吟片刻,也跟进去要了几间上房,梳洗完毕,陪母亲坐在露台,看青石铺成的深秀小巷,就着茶水和小点闲聊。 春和日丽,柳絮满天飞,黛瓦粉墙藏在茂密的枝叶,不时有素约或鲜妍的花丛点缀,美如图画。 “娘,这客栈的位置极好,前门对着热闹大街招揽客人,后院却临清幽安静的小巷,正好歇息。” 叶秋娘的眼神有些恍惚,细弄悠长,粉墙绿窗,若加几弯小桥流水,便是家乡。 家乡,水墨画成,诗词写就。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曲院风荷,断桥残雪,南屏晚钟……… 曾最爱在杏花烟雨里,坐在游廊看濛濛的山影湖色,隐隐的画船楼阁;看庭角那树海棠,看那浅淡青色的油纸伞,以及,伞下那玉树临风的身影。 “阿娘。”叶家杭听母亲久不答话,轻轻地喊了声,语意几许忧虑:江南渐近,她恍惚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娘的心底,为何总是不快乐? 此时一只翠鸟飞来,停在街道,蓝绿两色,羽色鲜艳,蹦蹦跳跳,清清鸣叫得甚是可爱。 叶秋娘回过神,向儿子微笑:“这样的鸟在杭州春天到处都是,没想到这里也有,多年不见了。” 叶家杭道;“娘喜欢,待孩儿去给你抓来。”说罢身形微动,从二楼露台直扑街心而去。 哪知就在眨眼间,早有人影从楼下角门掠出,轻轻巧巧地,就捕住了那鸟。 叶家杭手上落空,不假思索地,抬脚便向那人踢去,那人侧身躲过,道:“先下手为强,你自己晚了一步,还怪别人。” 声音清脆,容颜俊美,正是华服美少年秦乐乐。 叶家杭的目光遇上他深黑灵动的眸子,停得一息,才道:“你自己也说,你是早了一步,我们要同时动身,还不见得鸟归谁家呢。” 秦乐乐不理他,只用手指梳理着鸟的羽毛,喃喃道:“燕燕欲飞,差池其羽,好漂亮的鸟儿。” 叶家杭听他言语风雅,落眼处小手纤纤,玉一般的洁白透明,不忍和他强抢:“要么你放了它,我们再比过,看谁先抓到。” 秦乐乐斜了他一眼,目光鄙夷:“你当我傻么?到手里的东西,会让它飞了?” 叶家杭生平第一次受人奚落,发狠道:“哼,你以为我抓不到吗?我偏要抓一只给你看看。” 秦乐乐笑道:“好,我就坐在这里看你抓。”边说边悠悠然地转回角门,斜依在那里,哼着小调把玩着那只小鸟。 这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它没有兄弟姊妹,也有父母,待我把它们引出来。 叶家杭转回客栈,让昆奴买了大袋米粮,从房顶一直洒到街面,然后摆起零食汤饮,屈膝踞坐在屋檐,边吃喝,边等待。 低头再看秦乐乐,不知他从何处弄了个纹竹鸟笼,小翠鸟在笼里叽叽直叫。他不时逗逗小鸟,又看看叶家杭,仿佛故意在气他。 两人就这样一上一下,谁也不睬谁地等了半晌,忽听到天边一阵鸽哨,秦乐乐抬头看见,似乎自言自语:“小翠鸟没引来,倒引来一群鸽子。” 话音刚落,鸽子们盘旋而下,啄着屋脊上的粮米,毫不客气地吃将起来。 不过片刻,叶家杭精心准备的诱饵便被消耗大半,昆奴急得抄起竹竿一棍打下,鸽子惊飞四散。 “小气鬼,连几只鸽子也容不下。”秦乐乐冷哼出声,叶家杭耳根一热,连忙制止昆奴。 鸽群很快重聚,在屋顶饱餐一顿后,呼啸而去。 这些鸽子同飞同起,颇有架式,象是经过特别训练,也不知是何人豢养?叶家杭正猜度,眼前金光一闪,似乎有物什落下,他窜过屋脊,见一小竹筒躺在黛瓦间。 昆奴那一竿,竟打掉了别人的往来书信。他抬手一鞭,将那物什卷到眼前。 打开竹筒,里面小片薜涛鉴,上书:“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霖。” 低眼瞟见秦乐乐正仰头好奇地望着他,微微一笑,将信笺装回竹筒扔下去:“居然有人以信鸽传张文潜的词。” 秦乐乐一把抄过竹筒,看完忍不住喝彩:“行间玉润,法则温雅,好俊逸的书法,正配苏门四学士的词。” 叶家杭道:“要是我,宁愿写晁无咎的句子。”说罢漫声吟道:“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秦乐乐咯咯地笑:“这盐角儿毫社观梅写得别致,但苏门四学士中,我最喜欢秦少游,他的词婉约端丽,意境秀美。” 叶家杭摸了摸鼻子,扬眉道:“他文字虽然不错,脑子却不太好用。” “呸,你脑子才不好。”秦乐乐听他贬低自己的本家偶像,怒道:“跑到屋顶抓鸟,一辈子也休想。” 叶家杭反驳道:“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喜欢一个人,既要两情长久,又要朝朝暮暮,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夕之欢,怎比得过一生之乐?” 秦乐乐侧头想了想,笑道:“嗯,你说得也有些道理,朝朝暮暮,总胜过飞星传恨。”再看看纸笺上的诗,问:“如此飘逸俊隽的字,我可写不出,你呢?你书法如何?” —————————— 注: 1,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人合称。四人都出自苏轼门下,曾受苏轼的培养,奖掖和荐拔。最先将此四人并称加以宣传的即是苏轼本人。他说:“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 2,中国古代男子在冠礼成年后取字,故其名与字不同,传统上自称名以示谦虚,他人称其字以示尊重。文中秦乐乐和叶家杭受过良好教育,自然是以字称他们。 第一卷 三,风起青萍末 2 叶家杭在瞬间如被雷击。 他聪明机警之极,眼见约好的人临时有事,已是心中起疑,少妇支走许掌柜后更加谨慎,连喝茶也以衣袖遮住,借机将茶水尽数倒入手帕。 后来跟着少妇亦步亦趋,以避开随时可能到来的机关暗器,或在危急时好将她当作人质脱险。 他无论如何没料到,这少妇本身才是个陷阱。 十七岁的大金皇子见多识广,到底未经历过男女情事,突然间被美艳妇人投怀送抱,温香软玉满怀,再听她柔情款款的呼唤,竟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大胆贱妇,果然红杏出墙,背地里与小白脸私通。”男子愤怒的声音由远而近,转眼便到了花厅前。 远远地,几个仆人好奇地张望,相互询问,却到底不敢走得太近。 叶家杭如梦初醒,匆忙推开怀中少妇,转眼即见个须发斑白的锦衣男子满面怒容地冲进门,他的后面,紧随着个侍卫打扮的佩剑青年。 那锦衣男子不容分说,对着小白脸就劈头盖脸地一番拳脚。 叶家杭听他似乎是这少妇的丈夫――向贤居的主人,也不还手,一边避开他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一边试图澄清:“员外住手,请听小可一言。” 锦衣男子用尽全力却连小白脸的衣角也沾不上,怒火更炽:“原来还是个会家子,难怪到我徐氏作乱。”咬咬牙便抽出长剑开始砍杀。 “员外不可。”说到迟,那时快,侍卫急步上前,左手拦住徐员外,右手却出人意料地,向他胸口猛然地,一剑捅去。 徐员外惨呼一声,长剑落地,双掌下意识地捂着前胸,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侍卫:“你,你。”话音未落,人已前仆倒地。 少妇凄厉的尖叫中,侍卫连剑带人地冲向震惊不已的叶家杭:“你这见色起意,害我东家的凶徒,纳命来。” 他的武功显然在徐员外之上,剑刚出鞘,已织起一遍森寒雪亮的杀气。 与此同时,一柄刀,漆黑,没有反光,带起阴冷的风,从少妇的纤纤玉手,刺向他的后心。 电光火石间,叶家杭身形微动,一把托起那侍卫的手腕,剑锋走偏,堪堪贴着少妇的头顶滑过,但少妇那一刀,却毫无阻拦地刺进了侍卫的腹部。 叶家杭接着一肘打在少妇肩头,直接将她打得飞起,砰地一声摔倒在绣墩,少妇在痛喊中失声惊呼:“你,到底是谁?竟有如此武功?” “不知我是谁,便想害我性命?不知我是谁,便要栽赃嫁祸于我?你们,可恶,当诛。”叶家杭恨恨地拍着案几,一屁股坐在摇椅,大声质问。 少妇见侍卫踉跄着倒地,鲜红的血不断地从腹部流出,忙挣扎过去,撕下衣袖为他包扎,那侍卫却眼珠不错地望着她,眼神炽热而痛苦。 叶家杭伸开长腿,冷笑:“原来奸情在此,恶妇谋杀亲夫,刁奴背主弃义,畜牲不如。嗯,许掌柜为何共谋?老实交待,你等何人?受何人指使?” 眼见少妇埋头料理伤口,侍卫也恍若未闻,叶家杭气得猛窜过去,双手一拧一错,只听咔嚓一声,侍卫的胳膊已被从肩头卸下。 伤上加伤,那侍卫痛得满头是汗,却依然倔强地沉默不语。 窗外的风带起满园的花香,吹散了室内浓重的血腥味,也吹散了少年因愤怒而发热的思绪。 他们布下这一局,是算准我们会来游孔庙,算准我会到书画斋拾漏捡缺,算准我会因阿娘信佛来求观音图,甚至算准我缺乏应对女人的经验。 夜色在悄悄地降临,风忽然变冷,叶家杭心中冰凉:此人知我底细,思虑周全,行事环环相扣,老大,老大果然出手了。 既然是他,这张网一定织得细密,想逃怕是不容易,哼哼,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如何对付我。 想到此处的少年反而冷静下来,斜依在靠背,抱臂而问:“你们不说,我来说,安排我来背这杀人的黑锅,必定串通了官府,人呢?他们何时才到?” 说罢他侧耳听了听,轻哼:“说曹操,曹操到。”想必少妇刚才那声哭喊便是给出的信号。 瞧外面天色渐暗,顺手将案上灯烛尽数点亮:“老子要好好地瞧一瞧,人间魍魉究竟长得是何模样?” “呵呵,这凶徒竟然还有几分头脑。”随着男子数声冷笑,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到了花厅。 当先的男人中等身材,绿色官袍,进屋便当仁不让地坐在主座,四个捕快打扮的则分立于门窗要害之处,摆明是要防止叶家杭从室内逃跑。 绿袍男子眼光转过室内一死二伤,最后落在叶家杭的身上,声色俱厉:“大胆狂徒,见色起意,持刀杀人,人证物证俱全,给我拿下。” 叶家杭左腿盘在右膝,神情踞傲地将来人细细打量,大脑急速地运转。 从进门的身法和站姿看,门前两位当是大金六扇门中的顶级高手,他两人联手,直接冲突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欲以杀人的罪名将我除去,又怕阿爹察觉,是以避开禁军用六扇门,大概是以执行绝密任务的名义。 找个七品官借徐员外之死除掉我,必不会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这些走狗们。 我想悄无声息回江南,他欲悄无声息让我消失。却不知,他为我编造了何种身份?这徐员外又犯了何事,让这芝麻官不爽? 公开身份我不能,否则,江南之路将难以上青天;令努哈他们现身也非上策。如此,那便只能分化和离间。 叶家杭手指间把玩着一支骨哨,刚要说话,眼光拂过墙角的素馨插花,心中一动:乐乐,小家伙在分手时对我挤眉弄眼,莫非,他早有发现? 想到此处,哈哈大笑:“这位官人还未审案便为我定罪,如此草菅人命,不怕丢了官帽?话说,你有人证物证指控我杀人,我亦有人证物证指控你结党营私,阴谋造反。秦乐乐,我说得对否?” 去你娘的青鸭蛋,栽赃陷害,莫非只有你才会? “叶公子说得不错,我便亲眼见到这位官人滥杀无辜,密谋造反。”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秦乐乐从屋檐一跃而下,衣带飘飘地立在门外。 ———————— 注: 1,宋时普通人称官员为官人,大人是明清以后的事。唐宋以前的“大人”是指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或父母叔伯等长者。 第一卷 三,风起青萍末 3 防守在门边的两位金使一见秦乐乐,立即抽出佩剑堵在花厅口,沉声喝道:“凶案现场,闲杂人等一律禁止入内。” 秦乐乐摇摇头,啧啧两声:“看你们握剑的别扭样,平时里惯用骨朵吧?不知你们使的是蒺藜还是蒜头骨朵?对了,听说还有沙袋骨朵,那东西长成何等模样?可好玩?” “沙袋”高个的金使见秦乐乐明眉皓齿,笑语吟吟,满面的天真好奇之色,防备之心立消,差点便要脱口回答,直到得其同伴手肘一撞,才连忙闭嘴。 “你喝了不少茶,现下还能站得稳,可见武功着实不错。”秦乐乐转向矮个金使笑道:“许是李官人的迷药不够好,或是,你二人只用了一人的量。” 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里望,提高嗓音:“李官人,对不住了,你令画儿给叶公子的迷药,被我分给这两位啦,他们远道而来,很是辛苦,需好好歇息。” 原来他进向贤居不久,发现一路谈笑自如的许掌柜表现微妙,既不向宾客介绍府第情况,对叶家杭的沿路点评也应对得极是勉强。 当下借故四处察看,行至茶水房听到女仆谈话才知这是一个早已布好的圈套,便引发骚乱并趁机将迷药调了包。 两位金使听罢面面相觑,叶家杭却在室内放声大笑:“好乐乐,干得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哈哈,可惜了那杯茶,看色泽是今春上好的洞庭君呢,竟被我倒去了一大半。” “好你个小贼奸。”那矮个金使反应过来,举剑便刺,谁知小贼奸早有意料,身子激退,双掌一扬,轻呼:“看针”。 金使侧身躲过,就这一顺,小贼奸又退几步,却哪有什么暗器。金使大怒,脚尖轻点,又欺身上来。 他武功本好,虽然喝了迷药,此时全力一纵,也几丈有余,秦乐乐见他已到眼前,双手再扬,又道:“看针。” 金使不躲不闪,冷笑:“故技”话音未落,忽见眼前银光闪闪,他忙运剑阻挡,谁知这暗器细若牛毛,拂之不尽,金使只觉脖子微麻,这“重演”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秦乐乐两个跟头飘出,摇头道:“我告诉过你两次,你偏偏不信,啊哎,这可不好办啦,我把针石留在客栈了,不然还可以把这微雨纷纷给拨出来。” 金使被他这通边鼓气得七窍生烟,偏偏在药性和暗器的双重打击下四肢终于失力,只好站在原地暗暗运气,指望能把暗器逼出。 秦乐乐瞧他不动,也静立原地,咯咯地笑:“我倒想看看,是李官人的迷药厉害,还是你的内功厉害,依我小人家的法眼看,你现在才来用功,怕是太晚啦。” 却说叶家杭那厢,在矮个金使举剑的一瞬间,身形骤起,刚啪啪两脚将窗前的两个捕快踢倒,高个金使的拳风已到。 叶家杭借力空翻,顺手一抽,腰间软带即成笔直银剑,点刺撩挑,寒光点点,那金使却以一双手掌,轻风般地穿梭在冷光织成的杀网中。 剑气掌风此起彼伏,两条人影急剧晃动,李官人先被这系列变故弄得目惊口呆,随及命令两位倒地的捕快:“快起来,起来。” 两位捕快还未撑着身体,即见高个金使脚下一软,已被叶家杭踢中膝盖,摔倒在地。 叶家杭乘胜追击,连接几剑点了金使和捕快的全身大穴。与此同时,只听室外一声重响,却原来是矮个金使药性发作,晕倒过去。 微风许许,花香阵阵,秦乐乐拍了拍手,沐着暮色和初升的月光,步履轻盈地进得花厅。叶家杭迎上前,揽住他的肩膀,感激道:“乐乐,多谢相助。” “我们说好的嘛,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秦乐乐横眸轻笑,一双美目,在明亮的烛光下,顾盼生辉,溢彩流光。 叶家杭长于皇室,见过不知多少俊男美女,此时被他容光一照,竟看得呆了。 “李喆,字勉之,建炎末年举人,由同乡李潼举荐而入士,现任曲阜县令。”秦乐乐转向绿袍男人,收起笑意,一字一句:“李官人,你好大的胆子。” 李勉之自然想不到会有人从小拿宋朝官员的名册履历当识字启蒙,被他一语道破生平,惊得差点从椅上掉下来:“这这位公子,下官,下官在执行公务。” “执行公务?到凶案现场,一不验尸,二不查找作案凶器,三不收集证据,四不审讯嫌疑和证人,五不传唤外围有关人员,六不记录勘查现场和线索。你李官人执行的是哪门子的公务?”秦乐乐将他诸多的纰漏一一揭出。 李勉之听他说得在行,愈发惊恐,赶紧为自己辩护:“小公子,下官所言句句属实,两位金使确有中都六扇门的大印官文,是上面。” “上面,上面,上面要你栽赃陷害你便栽赃陷害,上面要你吃屎你也吃么?你身为朝庭命官,代天牧民,便是如此治理地方?”叶家杭气得一脚直接将李勉之从椅上踹到地板:“我看你不是脑子坏了就是良心黑了。” 秦乐乐拉拉叶家杭的衣袖,道:“冷静,先弄清楚首尾再说。李官人,说来听听,六扇门的金使到底是如何要你配合行事的?” 李勉之摸摸差点摔成八瓣的屁股,忍痛:“他们传话,这位叶公子乃潜伏至此的西夏细作。那徐向贤,却是数年致力抗金,上窜下跳,扰乱地方,凌知府甚为恼怒,下官,便。” “哈哈,好,好一个讨好上官的下属,好一招一石二鸟的计谋。”秦乐乐拍手冷笑:“加之这徐宅夫人数年来红颜伴白发,心生怨恨,与人私。” 她话未说完,即被一声怒吼打断:“小子休得辱没锦娘。”长久沉默的杀人凶手终于开口道。 ———————— 注 1,骨朵:古代少数民族用的一种兵器,一头形似花骨朵,所以后人又用来称未绽开的花。 第一卷 三,风起青萍末 5 叶家杭愣得一息,转头迎向秦乐乐的视线,两人目光相撞,火树银花般地绽放,定格,然后,消失。 “嗯,说得也是。”叶家杭僵得半刻后,终于从怀里掏出一方暗黄云纹丝帕递过去,李勉之仔细看过,大礼而下:“叶公子,下官得罪了。” 秦乐乐眼风过处,瞟见绸布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机密要事,务必全力配合。左下侧并列着大金皇帝的玉玺和私人印章。 嘿嘿,果然如我所料,皇帝的宠妃和爱子微服南行,怎可能没有影卫和后手? 李勉之神情恭敬地谢罪之后,道:“下官不才,此事如何善后,还请特使示意。” 老大老二的歹毒用心,爹爹迟早知晓,我何必去告状惹他心烦。叶家杭沉吟半刻:“事既机密,自不宜张扬,且留下这两人性命,其余的,官人应机处理便好。我等尚有要事,告辞。” 言罢挑断两位金使的四肢筋脉,自言自语:“看在这个对乐乐还算客气的份上,让你少受点罪。” 再看一眼这建在花园尽头的轩阁,玲珑秀致,与大金壮丽巍峨的皇宫,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锦绣光鲜之下,藏着无数的欲望和心机。 他眼神复杂地驻足半刻,终于拉起秦乐乐的衣袖,头也不回地奔出向贤居的大门。 夜色沉沉,花香醉人,两道如风卷起的身形,惊得枝头宿鸟一阵阵地扑腾。 上马启程前,叶家杭拦住秦乐乐,诧异地发问:“你是如何,猜出我来自大金皇室的?” 秦乐乐看着月色下他俊朗逼人的脸,不答反问:“我使手段逼迫了你,你恨我不?你曾说要与我同生共死,我怎可能连你的真实身份都不确认?” 叶家杭摇头道:“你是在意才查我底细的,我原本也不想瞒你。乐乐,你的心思比我重,我拿你当好友,才不管你是皇子还是乞儿。” 少年的声音如水一般在夜色中流动,纯净透澈如他一腔的真情,秦乐乐愣神片刻:“叶家杭,这点我不如你。我,有许多的话想对你说,但,你先陪我去问一件事情,好不?” 见叶家杭面上几许疑惑,举起镯子给他看:“锦娘并未否认它的名称,打开的机关也相同。这真的就是看朱成碧,我娘亲带过,济南府还有个娘子也在带。顺着这条线索,或许,我可以找到爹爹呢。” 他语意急切,低柔,却微微颤栗,几分期盼,几分小意,像是一不小心,爹爹就再也找不到了。 叶家杭凝视着这精灵般聪慧的少年,看到他全不在乎的表象,被风一吹,如薄雾在暮色中散开,露出内心深处对父母无法言说的思念。 “乐乐,千山万水,我定陪你找到你爹。”叶家杭慎重地承诺,才紧随着他飞身上马。 月色朦胧地照着,笔直的官道,两侧是平坦宽阔的阡陌,远山在浅蓝的天空下起伏连绵,人间所有的繁华秾丽,混乱颠倒,都被夜色,无一例外地吞没。 天地寂静,微风拂面,唯两位初涉人世的少年在旷野,并辔而骑。 “叶家杭,你听说过白蹄乌么?”秦乐乐奔得一阵,似乎没头没脑地问。 “你不提我差点忘了,前阵子我还见过。就因为它我才住进迎宾客栈。不知为何,这大半月却不见踪迹了。”叶家杭答道。 “我已将它涂成泥里黄啦,你既认不出,想必杨杰亮他们也不认得了。”秦乐乐说得有点小得意。 “怎么回事?白蹄乌怎会在你手上?”叶家杭又惊又喜地问。秦乐乐便将自己如何骗人取马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叶家杭听后却不解气:“那姓施的无缘无故地要打杀于你,你取他宝马真真是便宜了他。乐乐,我再送你一柄宝剑,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你。” 秦乐乐道:“我又不杀人,要剑作甚?嗯,我担心杨杰亮找我,便将白蹄乌改了模样,寄养在如归客栈的掌柜白桃那处,没想到她手腕上居然也有看朱成碧,我向她打听镯子的来历,她无论如何不肯说。” 叶家杭恍然:“是了,你是想用锦娘的事去套她,要她上套,便得在她得知徐宅一事之前。” 两人纵马回城,寅时敲开了归来客栈的门,睡眼朦胧的白桃,但见秦乐乐站在门外,沉默地,将一只朱砂手镯举到她的面前。 深翡的朱砂,碧绿的蝴蝶,生动欲飞的双翅上,隐隐沾有血迹。 “锦娘,出了何事?”她冲口问道,却又霍然闭嘴。秦乐乐听她真的与锦娘相识,强按心中喜悦,道:“说出它的来历,我救锦娘性命。” 白桃咬着嘴唇,细细地打量眼前少年,相识不过半月,事涉盟中成员性命,她有些犹豫。 “锦娘生死难料,你还想再拖?若不放心,稍后我们同去便是。”叶家杭从秦乐乐身后转出,刷地一声抽出软剑,几朵剑花闪过,丈远的老槐树无风而动,落叶纷纷。 白桃见他露出这一手,微微动容,连忙将两人请进上房。 此时天空开始飘雨,湿冷的风从窗外拂进,白桃拨亮烛火,秦乐乐控制着急促的心跳,坐在绣榻,听白桃清柔的嗓音在耳边回荡。 十五年前,有个叫问心的女剑客行走江湖,正值朝庭无力保护自己的子民,她看见了数不清的悲惨之状:白骨露于野,乌鸢啄人肠,田园因战乱毁灭,至亲在流亡中离散。 世道混乱,人心不堪,但孩子们是上天的馈赠,他们无辜且干净,每个女童都值一件雪纱裙,每个男童都应有只小竹马。 问心开始了她的行善之路,救助和抚养她遇上的孤儿,并请各行业的师傅传授他们生存的技能。 孩子们渐渐地长大,男子自谋出路,女娘则成为雪纱盟的成员。看朱成碧,则是盟里人的信物。 “问心盟主可有说她为何选中看朱成碧为信物?雪纱盟以前可有一个姓杜名若兰的女子?”秦乐乐沉吟片刻,问。 —————— 注 1,古代有宵禁,夜晚一般不开城门,虽说宋朝相对松懈。但对叶家杭和秦乐乐这样的人,翻墙肯定不是问题。有多少亲和俺一样,想起大学翻墙的往事? 第一卷 四,还我女儿娇 1 白桃摇头道:“盟主除了交待盟内事务,向来不喜多言。杜若兰这名字,妾可为小公子打探一二。” 失望之色在秦乐乐眼中一闪而过:“那要如何才能得见盟主?” “她老人家极喜清简,每年只招见分舵的大娘子,至于外人,我从未听说她何时见过。”白桃的回答让秦乐乐的希望再次破灭。 他的视线茫然地落在灰青迷离的夜色:“白娘子我骗了你,锦娘她,已无恙。” 然后他变得安静,低下长睫,以丝帕仔细地擦拭着那看朱成碧,仿佛在对待自己最珍爱的珠宝。 叶家杭见状,咳嗽一声,以种不辨喜怒的淡漠声调,将发生在徐宅的事大致说出。 “锦娘这是让仇恨蒙了心,丢失信物,擅自夺人性命,罪上加罪,盟里少不得要重罚她。”白桃听后脸色陡变,顿足长叹:“两位公子暂请稍作歇息,我马上遣人去查看究竟。” 外部危机解出,她一颗心从半空落回胸腔,想起应有的待客之道,令人招呼好茶点,才恭敬地行礼告退。 不到一刻,茶叶的鲜醇香郁便氤氲满室,微微淡去了雨夜的清冷和潮湿。 两人相向而立,叶家杭瞧着似乎连呼吸都暗沉下去的人,劝慰:“别急,我们总能想出办法。” 秦乐乐仿佛没有听见,怅怅地抬起眼帘:“叶家杭你知道么?济南府还有杀手在等着你。” 不待对方答话,自顾自地说将下去:“我前晚来看白蹄乌,偶然听到两位江湖客的对谈。嘿嘿,他们说话声音很低,却不料我的内功不错。” 言罢嗓音忽变:“大哥,俺就不明白,宰个小子咱哥俩足够,二大王如何还派出翠皮鹦鹉那老怪同来?” “四哥你有所不知,据说那六大王人小鬼大,武功又高,俺们还是小心为妙。” 叶家杭听他柔嫩清脆的江南口音,将几分粗豪的山东腔仿得惟妙惟肖,原本想笑,但听完颜南再派杀手,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心下黯然,语中苦涩:“老二上次派的被我反杀,才过两月又来了,乐乐你信么?我从来没有起心害过别人。” 秦乐乐上下打量他,烛光中的少年挺秀英朗,华彩天然,一双深目却凄凉而悲切,恻隐之情顿起:“你自小锦衣玉食,不喜勾心斗角,怎会让自己双手沾上人血?你这是被两位兄弟逼出来的。” 叶家杭呆呆地杵在案头,忆起阿娘给他讲晏叔原的梦入江南烟水路时,曾说江南有最美丽的景致,最缠绵的雨声,那烟波浩渺的湖色,最能勾起词人心中婉约深沉的情怀。 彼时阿娘微笑:或许我的杭儿,便会在江南烟雨的季节,小巷深处,桥边人家,不经意间便遇见了他梦中的小娘子。 彼时自己大声抗议:阿娘错也,你儿子到哪里,都是万千小娘子遇见了她们梦中的郎君。 阿娘不知道,通往江南的路杀机重重。自己未料想,爹爹的爱,将我的出生在别人眼里变成了罪。 那一顶皇冠,那一个宝座,我何曾向往过? 水光慢慢地在眼里聚积至溢满:“兄弟,兄弟如此,难怪你不肯与我结拜。”言罢止不住地潸然泪下,抱着秦乐乐便哭将起来。 他的伤心引得秦乐乐也不禁泪水涟涟:他好歹还有爹娘,我可是连爹娘也没了。 两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秦乐乐才擦去腮边泪珠:“听完那两人对谈,我便想这金国六王子一定已到了济南府,忆起你要送我的珠宝,品质非皇室公府不可有。加之我曾听说大金皇帝的宠妃是个汉人,你娘如此高贵端丽,于是我便猜到你的身份,得到徐宅,我已差不离地肯定。” “故此你逼我拿出手谕来最终确认。”叶家杭明白过来,红着双眼,低问:“乐乐,你不嫌我是金人么?” 秦乐乐长叹口气:“金人也罢,宋人也好,大家都是人,自己的出生,谁又做的了主。”他的脸上,浮出一种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无奈。 停得几息,又问:“叶家杭,你与你娘欲到江南游玩,你爹特派使团便可,两国的朝庭和地方皆会护卫你们的安全,何必如此冒险。” 叶家杭答道:“我娘执意不肯,她说她以汉家女儿的身份离开,要以汉家女儿的身份回来。再说,若随使团同行,我哪得如此自在?哪能与你结识?” 心里却想:爹爹说皇子都是在厮杀中过来的,以前我不信他,他,也是想趁机教导和考验我么? 莲花连枝灯上的一支蜡烛燃尽,秦乐乐抬手换去新蜡:“你要当心,虽说你爹定有别的安排,但要时时防人算计。” 叶家杭听他关心自己,转悲为喜,笑道:“我本就不怕,如今有你相助,更无需担忧。” “你对我好,我自然会帮你。”秦乐乐难得地温顺,新烛燃起的火焰映照在他明秀无比的容颜,似乎月光在满室流淌。 叶家杭的心忽如风过荡起的涟漪,拉起他的手贴在胸口,刚要张嘴说话,查觉异样,低头看去,奇道:“乐乐,你的手怎如此的小?” 掌中的小手细软,滑腻,温香,纤白指尖的尽头,淡粉指甲如樱树上的花瓣,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 鬼使神差般,他轻轻地一口咬下。 秦乐乐猛然抽出手来,喝斥:“叶家杭你做甚?”叶家杭愣了愣,脸红到耳跟,低声认错:“乐乐对不住,我,可有伤到你?不知如何,我就想,就想。” 秦乐乐看他紧张得不知所措的神情,某个画面闪过脑海,指着他便哈哈大笑:“这傻相,跟昨日被锦娘抱住一模一样。”说罢僵立当地,做出副张口结舌的呆愣样。 “你笑我,你敢笑我。”叶家杭的脸更是红到脖子,作势举掌要打他。 秦乐乐自不理会,低头抱着肚子笑了好一阵,方才问道:“喂,大金皇子未满十八不得纳妃,你是否不曾被女娘抱过?” —————— 注: 1,晏几道(1038年—1110年),北宋著名词人。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曾任乾宁军通判、开封府判官等。与其父合称“二晏”。词风似父而造诣过之。婉约派的重要作家。有《小山词》留世。 第一卷 四,还我女儿娇 2 叶家杭听了此话,正色道:“乐乐我给你说,女娘不仅无趣,还很麻烦,你可千万别乱招惹,不信,瞧瞧王公贵戚的后院,盖子揭开,全是乌烟瘴气。” “胡说,你阿娘也不好么?”秦乐乐先撇嘴反问,随及是笑非笑:“莫非,锦娘那一出让你怕了?” 叶家杭挑起眉头:“我阿娘懿美聪善,温良恭俭,全天下仅此一个。其他的,正如阿爹所说,无不争宠善嫉,像抢食的母鸡,面目可憎。”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男子不仅争女娘,还争权,夺利,抢土地,劫珠宝。”秦乐乐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他一席话将叶家杭怼得哑口无言,摸摸鼻子,悻悻道:“算了,不说别人,说我。爹爹欲将僧格连西的千金指给我,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言罢一屁股坐在摇椅,苦恼地叹气:“乐乐你帮我想想办法,上次因我娘反对,爹爹才作罢。眼见明年我便满十八了,他总要指女娘给我的。” 秦乐乐却很轻松,眼皮不抬地在盘里选出水果糖剥开:“这多容易,找个你中意的便好。” “站着说话不腰疼,去何处找个我中意的?”叶家杭愤愤地瞪他几息,忽然笑道:“你们南人瘦弱,你又长得好看,要不?你扮成女子模样,我给爹爹说与你成亲,如此。” 话未说完头上便遭连续爆栗:“你脑子坏掉了么?这种主意都想得出?” “哼哼,莫非你重色轻友才不肯帮我?”叶家杭奋起还击,伸手去搔他腋下痒处。 哪知秦乐乐早有所料,闪身避开他的魔爪,绕着案几转圈,边笑边叫:“叶家杭,怕女娘,叶家杭,怕女娘。” 怕女娘的刚要施展神功以报一箭之仇,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场你追我躲的游戏。两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白桃披着微弱的晨光进得室内,见了他俩便大礼而下:“妾与李官人确认,锦娘性命无虞,全因两位公子手下留情,妾,感激不尽。” 叶家杭收起笑意,还她一礼,嘴角却是冷冷的嘲讽:“放心,姓李的乃官场老油子,必将此案渲染成一桩美谈,刘五忠心护主受伤,员外为免妻受辱与歹徒同归于尽。知府不定还褒奖他治下有功,徐宅忠义传家呢。” 以倒霉的金使为刘五杀人替罪,六扇门那处他抵死不认。老大内心有鬼,本就偷偷摸摸行事,必不愿节外生枝,不敢再派人详查。 这事,便就此揭过了。 秦乐乐作为局外人并未多想,沉吟片刻,转换话题:“白娘子,那两位穿黄衫的江湖客可还住在你处?” 叶家杭听他为自己谋划,眼眶微热,拢了拢他的肩膀:“江湖客而已,不必多虑。倒是,白娘子,我等如何才得以与贵盟盟主一见?” “黄衫江湖客?”白桃想了想,回答:“那哥儿俩昨日已离店。要见盟主,确需细细思量。” 秦乐乐强压心中忐忑,试探:“收养孤儿需不少资财和护持,少不得要与各方打点交道。若我能在某些关节与你等方便,不知,可否得见盟主?” 瞧对方依旧犹豫,取出手镯还给她:“你言锦娘罪业极重,这丢失之过便不让她承担,与盟主见面事宜,烦请白娘子替我周旋一二。” 他做下此番人情,偏偏白桃推辞不得:锦娘乃她下属,拿回信物在盟主那处更好交待,想罢,敛裙许诺:“妾定尽力而为。” 待两少年出门卯时已过,潮湿空寂的长街,在细雨薄雾笼罩下,渐渐地泛起人间烟尘的气息。 次递经行的人家,贤惠的女主人为家人准备早点,好学的少年在诵诗书,懒床的童子打着哈欠,夫妻楼上低声调笑,老翁楼下大声咳嗽…… 尘世纷乱无止的声音,此起彼伏地落在叶家杭的耳膜,因一层浅淡薄雾而显得虚幻遥远。潇湘竹的伞骨微微倾斜,绘有绿梅的油纸淡雅而清新,如身边少年那铅华不染的眼眸。 冷风细雨都似乎被关在了外面,他侧头看着那双眸子:“你取了白蹄乌,哪日有空我去试试它的脚力?” 秦乐乐却有几分意兴阑珊:“等天晴了再说,我困了,想睡。” 叶家杭点头道声好,撑着雨伞与他走过洇湿的青石长街,转到客栈,各自回房补觉不提。 话说那日施赛失了白蹄乌,捶胸顿足了半晌,才最终骑上秦乐乐的马,一路飞奔地赶回岳雷所在的义军大本营。 哪料在离营地数十里之遥,他遇上了先行报信的杨杰亮,连忙将马拉在路边与他招呼叙谈。 “我,到底将雷将军的宝马丢了。”再难启齿的事,也不得不说出口。 他面红耳赤地讲完始末,杨杰亮却不意外,拍拍他的肩,劝慰:“雷将军已料到了,说那秦公子极聪慧,要斗心眼你我十个都非他的对手。” “那,先生如何说?他可有办法将白蹄乌找回来?”商先生是岳雷的谋士,几万义军的智囊,施赛满怀希冀,支支吾吾地问。 杨杰亮抬眼远眺,江水倒映着晴翠山峦,碧波荡漾,那人乘坐的孤帆小舟,早已随浩浩流水而去。 摇头道:“我此次未曾有幸得见先生,他因恩师病重回山,怕得走上好几月。” “他一离开无人主持大局,那,雷将军也只得留在营地了。”施赛沮丧得搔头抓耳,语不成句:“小奸贼,他,我。” “将军但说无妨,秦公子或许不过一时恼你,等气消了,不定便将马儿归还。只你这牵怒无辜的脾气,回去恐被将军斥责。”杨杰亮给他打好预防针,方重新上马:“我有要事在身,你先归队报备。” 马蹄轻快,杨杰亮的心情却极沉重:他刚回营即被派出,只因后方招募的新兵在北上时遭遇金人埋伏,损伤过半,岳雷得急报后立刻遣他前去接应。 谁知,等他急驰至联络地,发现那处早已人去楼空,唯满地狼籍显示出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循着现场匆匆留下的信号,他明查暗访,昼出夜行,终于在十多日后也追踪到了济南府。 —————— 注: 1,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两句说的是绿珠的故事,绿珠为西晋富豪石崇爱妾,美艳善歌舞,赵王司马伦政变后,其党羽孙秀索要绿珠不得而诛杀石崇并灭其三族。绿珠坠楼而死。 2,写《绿珠篇》的唐代乔知之,有宠婢窈娘,美姿色,善诗文歌舞,被权贵武承嗣看中,强迫乔知之以金玉赌窈娘并抢走了她,乔知之怨悔作诗。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自杀。 第一卷 五,借刀不杀人 2 客人不在堂屋喝茶,却自个在院外乱转,杨杰亮一时有些发懵,暼见她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素锦华服,拍拍脑袋:他原来是从未见过乡野小民的日子,匆匆出门吩咐几句,也沉默地陪在她的身边。 秦乐乐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此乃黄瓜,难怪李妈说要搭架子,南瓜的藤老长却爬在地上,许是瓜儿太重,噫,杨壮士,那翁翁在挖竹笋么?” 杨杰亮答道:“那是绿竹笋,也叫马蹄笋。小公子若不嫌弃,午后与我等一道用餐。” “好啊,我与你去摘菜。”小公子想也没想地满口应下,语意欢快。 很快收获半筐鲜蔬,秦乐乐坐在屋檐下将豆角去筋,笑吟吟地问:“杨壮士,何不在庭中栽果树?春日看花,夏秋吃果。” 我等前线搏命,生死关头何来闲情逸致?杨杰亮暗中苦笑,见她一双明眸在顾盼间灿然生辉,问:“小公子愿加入我义军么?你如此聪慧,雷将军和先生一定重用于你。” 这一幕被秦乐乐在后来的岁月里无数次地回忆起,问自己假如此时应了他,她的生命,是否便不会有与爹爹相见即永诀的至深伤痛和遗憾? 甚或,假如她是以爹爹女儿的身份出现在那人的世界,她和他,是否就能毫无阻碍地走到一起? 但此时少不更事的她,不知道自己苦苦寻找的,有时其实就在身边。更不会料到,在这粗陋的农舍,她失去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她只是下意识地反诘并拒绝:“义军有甚好玩?我才不去。”杨杰亮凛然道:“河山破碎,百姓置身水火,大丈夫当挺身而出,投身抗金大业,将来青史留芳。” 秦乐乐眨眨眼睛:“我非大丈夫,不想青史留芳,我死都死了,还管什么留芳留臭。” 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杰亮无言以对,气氛一时尴尬。 几只燕子从屋檐掠过,停在院后那堆用着柴火的麦秸垛上,鸡鸭在院篱下的草丛觅食,绿草中长出了星星点点黄色的小花。 老翁送来半蓝鲜笋,朴实的脸上遍满笑意:“小公子多留几日,明儿我去河里给你捞鱼吃。” 秦乐乐的视线落在他粗糙黝黑的大掌,脑里浮现出她日日见到的那双手,保养得体,修长白皙,却握着万千人的生杀大权。 笑意勉强地道过谢,沉默半晌,方问:“你们雷将军,也过得,如此清简么?” “将军曾被流放广南路,死绝之地,如今的艰难算什么?”杨杰亮眼里烈火灼烧,语音却极轻淡。 再度沉默一刻后,秦乐乐从怀中取出个药瓶递去:“保和堂哪里有好药?这个给你袍泽,保他性命无忧。” 杨杰亮眼风瞟过那葫芦状的淡青釉瓷瓶,大喜过望:“京城百草堂的还魂丹,如此贵重之物,小公子真愿赠于在下?” 秦乐乐点头肯定,跟他进到里屋,狭小的窗户糊着厚厚的绵纸,将本来明亮的天光过滤得晕黄暗淡,隐隐只见个粗壮汉子躺在墙角的床上。 杨杰亮道:“余成龙乃义军后方高手,护送新兵北上却被金人偷袭,重伤发烧。”侍候病人服完药,将小瓶还回:“此药极珍贵,我不当贪心,剩余的请小公子收好。” “你开口闭口的应当,何为应当?”秦乐乐皱眉问,杨杰亮沉声答:“合符理法的事,便是应当。” 秦乐乐反驳:“理法亦是人订的,事事合符理法,岂非别人让你做甚你便做甚,人非木石,当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 自小奉行恪守的准则遇上挑战,杨杰亮微微一怔:“如此,你凭甚行事?”秦乐乐挑起眉头:“我喜欢便做,不喜欢便不做。” 深受忠勇孝义熏染的男子不自觉地皱眉,但瞧她一张眉目如画的小脸,叱责的话便卡在喉咙,暗想:老施如此待他,他却未曾暗中害老施,可见本性不恶,只要悉心引导,定会走上正路。 于是,用他以为最温和的语调劝诫:“这可不成,难道你喜欢杀人,也随便杀人?” 不料他一番好意,却得对方冷冷嘲讽:“你少来训我,杀人放火既不好玩还招天遣,我从来不做,不像有的人,手上不知沾满了多少人血。” 杨杰亮再也忍不住,举掌拍桌:“杨某所杀之人,全是金狗和奸贼,俱是该杀之人。”秦乐乐漫不经心地斜他一眼:“若你杨壮士生来即是金人,是否也该被杀?” “你……”杨杰亮张目结舌,无词以答,两人对谈再次陷入僵局。 正此时,床上的余成龙忽然低声咕咙出两字,他说得含糊,醒着的人俱有内功,耳力甚好,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红莲?”此时的秦乐乐自然想不到这个红莲有朝一日会和她有关联,道:“好像是个女娘,原来这余成龙是在叫他的意中人。” 她忽然来了兴趣:“噫,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抗金义士,除了保家为民甚也不想呢。他的意中人叫红莲,你呢,你的意中人是谁?长得好看不?” 杨杰亮瞧她忽又天真好奇的神情,不知当气还是当笑,摇摇头,叹气:“我们用饭去吧。” 一顿粗茶淡饭刚结束,探听消息的杨栋回来报告:前日的鸿远客栈的确发生了抢马事件,涉及的人物和马儿也找画师描出,霍然便是翠皮鹦鹉,秦乐乐和白蹄乌。 杨杰亮与翠皮鹦鹉在阵前多次交手不分胜负,此时确定白蹄乌被他抢去,暗想这老怪从此如虎添翼,今后怕是更难应付。 秦乐乐见他脸色阴沉,眉头紧锁,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掌来回地搓着膝盖,显然是遇上难题不得解的模样。 起身揖手:“杨壮士,谢谢你的款待,既然事情已经证实,我与你们义军便从此两清,天色不早,请容我告辞。” 说完摔袖从他身边走过,出门行到中庭偷偷回头瞟去,见他仍僵坐原地,正待迈步,却听他沉声挽留:“小公子,请慢。” —————— 注: 1,真实的历史是岳飞去逝后,朝廷下旨将其家属流放广南路(除三子岳霖被好心人收养),岳雷最终死于流放地,岳飞平反后,岳雷被追封武略郎。本文虚构,给他一个不那么悲惨的命运。 第一卷 六,君若云间月 1 长亭外,古道边。 千尺垂丝绿柳沿河岸拂波飘绵,临风而舞。野鸭们在水中悠然游弋,曲颈向天,热闹了一川晴好。 秦乐乐牵着乌云,马背驮着行囊和兴奋不已的丑花,正与叶家杭依依道别。 身著樱草黄绣花夏衫的年轻女郎,肤如凝脂,眼若春波。一条玉色发箍横拢头顶,长及腰下的黑发,瀑布般在身后散落流淌。 叶家杭的心波也随着那青丝飘动来回荡漾:“乐乐,你生的真好。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秦乐乐嫣然笑答:“我知道了,你已经说过几十遍啦。”叶家杭摸摸鼻子,转而叮嘱:“路上千万当心,吃好住好,赶路不得太急,以免错过客栈。 丑花模仿秦乐乐的口吻接话:“我知道了,你已经说过几十遍啦。”叶家杭瞪他一眼,作势地扬起鞭子:“你若不听姐姐的话,当心我揍得你屁股开红花。” 他的威胁只惹得丑花咯咯直笑:“笨哥哥,我才不怕你,你看上去凶,心肠还是很好的。” 秦乐乐从怀中掏出件物什递给叶家杭:“你送我许多礼物,马儿都载不动了,我也送你一个巧儿,好看么?” 叶家杭接过那碾玉巧儿,小小女童双平发髻,容颜秀美,正嗔眉笑眼地敛手作揖,观之可喜。 这女娃娃好生可爱,乐乐幼时定是如此模样。情窦初开的少年,看着想着,便不由得拿起玉巧儿在脸颊贴了贴。 玉质柔软温润,似是意中人儿那细滑暖香的肌肤,呼吸一滞,方才答复:“摩候罗儿,做工精细,造型生动,好看。” 秦乐乐不知他暗中已将这巧儿当成是她,只道是送对了礼物,心里十分欢喜。 这两月她和叶家杭几乎行影不离,共经患难,相处得甚好,早将他当成自己的好知己好兄弟,换回女儿装后,心思行动仍然不改。 上前半步拉住他的手,提醒:“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该回去了,不然伯母会惦记。” 前日等杨杰亮等人走远,两人收拾停当,叶家杭才将阿娘拍醒,轻描淡写地说遇上了拦路抢劫的强盗,他已轻松地打发了。 叶秋娘信以为真,兴致勃勃地游历了向往已久的大明湖,今早却借口身体不适在客栈与秦乐乐道别,只为儿子能与意中的女郎多些独处的时光。 叶家杭不知阿娘这个过来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心意,纵千般不舍,也伸臂最后抱了抱秦乐乐:“你我生死之交,只要我活着,定然去湖州见你,四季客栈,不见不散。” 秦乐乐满脑子要到湖州找寻爹爹的线索,别离就在眼前却并不难过,听他言词伤感,想起他兄弟相杀同室操戈的艰危处境,安慰道:“你福大命大,人又机灵,还有影卫,几只恶狗奈你如何? 掏出身上所有的暗器塞进他的怀里,不等对方推辞人已上马,笑:“别牵挂我,你给我的绕指柔,打遍天下无敌手。” 她自小深受诗词音乐文玩等雅艺熏染,不喜武刀弄枪,直到爹爹离府后,有了出来找寻的念头,方跟先生和侍卫学了些防身的功夫。 府内全是高手,她这并不勤奋的学生水平比普通练武之人高上不少,是以她向来不带兵器,因此次遇险,叶家杭坚持将绕指柔相送,她才勉强收下。 “乐乐。”叶家杭见她打马欲行,忽地窜上去拉住她的手,再次叮嘱:“千万不得忘记,四季客栈。” 夏风吹来,弯弯绕绕,兜兜转转,带着太阳的微暖,草木的淡香。 少年一袭竹月云纹长衫,松竹般挺拔修长,目色仿若午后云层的日影,迷离,热切而直接。 秦乐乐拍拍他的手,笑道:“叶家杭你又魔怔了么?我怎会忘记?”话音未落,马蹄的碎响,已滴嗒敲击地面,越来越快,终成急促飞奔之势。 叶家杭僵立在古道旁,痴痴地眺望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欢悦无限,却又若有所失。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非报也,永以为好也。”少女的歌声远远传来,清柔甜美,随风断断续续地萦绕。 这是诗经-卫风的句子,叶家杭心里明白:她是在说,她赠我礼物,不是回报于我,而是要和我做永远的知已,永远的好友。 待那小巧窈窕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大叫一声,飞身上树,在树枝叶缝间来回地穿梭奔跑,直到精疲力竭。 却说秦乐乐为了节省时间,沿着当初北上的原路返回,诸事顺利,偶遇强盗见财起意,也被她巧计识破,巧计脱身。 她急着赶到目的地,一路除了用餐,白日里马不停蹄,人不离鞍,但丑花究竟是个孩童,对这种急行军的方式难以适应,免不了经常哭闹。 秦乐乐不曾带过小孩,哄骗几回便失去了耐心,那日渡江后得知丑花的家乡小还庄就在湖州,更是快马加鞭,直奔湖州而去。 哪料途中忽然天降暴雨,银河决堤一般,大地成江河,她无处躲避,用仅有的油纸伞勉强护住丑花,自己则在滂沱大雨中艰难前行,等得到客栈,她已经全身湿透,喷嚏连天。 次日起床便觉浑身软绵,她想这是受了风寒,随身的药品全部送了杨杰亮,本想看完大夫再走,偏巧出门时,丑花又哭将起来。 她好容易哄得童子上了马背,时辰却已不早,不愿耽误行程,便再次将看病的计划取消。 得到酉时,丑花忽然兴奋起来,指东指西地为她不停地引路,不过十余里后,他便大声叫嚷:“小还庄,小还庄到了,我到家啦。” 秦乐乐抬眼望去,不觉大奇:这小还庄竟是一座树木苍翠,连绵起伏的峰岚。 山麓拱门高耸,巨石砌成,上刻四个金色大字“还我河山”,结构方正,骨力遒劲,落笔处凛然雄浑,有气吞山河之势。 岳帅的题字怎会被刻在此处?秦乐乐勒马驻足,晕沉沉的想。 —————— 注: 1,宋时的巧儿,也叫摩候罗儿或磨喝乐,如现在的芭比娃娃,常在乞巧节期间大量上市,材质大小不一,大多造型生动,饰以衣帽,深得当时的成人及儿童喜欢。 第一卷 六,君若云间月 5 老天总算放了晴,阳光灿烂得毫无遮拦,明亮洁净地透过小轩窗,留下一室的清朗。 张翁与崔嫂在庭园整理断枝落英,雨后的小筑绿阴幽草,兰香满院,小鸟飞来飞去,啾啾啼鸣,似乎也为这晴好天气欢呼。 秦乐乐的心情极好,吴先生许她明日出门,她寻找雪纱盟的计划终于可以实施了。 梳洗完毕,收拾好房间,赏一会景致,弹过两首曲子,看一眼蹲在檐下玩草蜢的少年:“三哥哥说今日不上学,要去桑梓苑,你可知这是为何?” 小铃子低着头装聋作哑,秦乐乐了然地笑了笑:“我知你有些话不能说,但你想想,三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兴许,他若有难处,我可以帮得上呢。” 那日公子虽然责我打扰了秦姐姐养病,但黄木村的灾民得到足够的食水,公子心里是欢喜的。 小铃子经过她的循循诱导,权衡一番利弊,以宁愿被骂也不让公子为难的悲壮气概,说:“公子见的是周官人,我刚才伺茶时,听他说中书舍人俞超上书,弹劾他勾结乱党,图谋不轨。” 宋代御史与谏官职责合一,前者有谏官的议事权,后者有御史的监察权。中书舍人和给事中等负责对圣旨封驳的官员也有弹劾权,尤其是对朝廷不当人事的任命。 秦乐乐对此行政监察制自然了解,思忖片刻,问道:“周官人,莫非便是湖州知府周致深?” “嗯,周官人是个好官,民在水火他在水火,他和先生是好友,对我义军也多有支持。”小铃子对本地的父母官赞不绝口。 此时秦乐乐已知三公子的义父便是岳雷的军师商先生,此人德才兼备,文韬武略,寄居湖州郡不到十年,便得士林“谨重宽宏,深沉旷达”的雅评,三公子读书并协助管理的白云书院,也是他一手创立。 周致深与他交好,定然同情义军,这与官家议和的国策相违,加之湖州富庶,盯着他位子的人不在少数,有人弹劾他,并不稀奇。 “三哥哥如何说?”秦乐乐问,小铃子答:“公子说商先生早有预料,建言周官人上书官家,直言自己治理地方数年,定然多有厥失,俞超恪尽职守,当得朝庭褒奖。” 秦乐乐意外地挑起眉头:这位商先生好是厉害,竟然对帝王心术和翁翁的性情如此了解。 官家要议和却也要制衡,翁翁打击异已却也得顾忌黎民生计,周致深虽与义军往来,毕竟只是辖制地方,与他憎恨的怀奸附鼎的吴表臣等人不同,可以动摇到他手中权柄。 商先生的回应举重若轻,光风霁月,官家与翁翁无处下手,那俞超一拳打在绣了金边的棉花上,定遭不少同僚的暗中耻笑,自然也不能再穷追不舍。 记得翁翁评价周致深时,用的是中正拙讷四个字,当时自己偷听到,还奇怪他如此性情,竟能知湖州多年,原来是有高人指点。 此外,义军在夹缝中生存,必然也需要官方默许,民间支持,这商先生如此高材,难怪义军能发展壮大。 “我家公子还说,近来水患致多处良田毁损,唯小还庄免于灾难,竟有稻谷一株七穗的异事,此乃官家圣德所致,问周官人是否需要上表,他可着人安排,周官人听后大喜。”小铃子见她沉吟不语,再道。 秦乐乐暗暗叫好:三哥哥这一出,更把官家架在供坛下不来。他聪慧如此,在周官人前却极谦逊,进退分寸拿捏得正好。 展颜笑道:“小铃子,对不住啦,这些事你家先生和公子很是高明,锦上我添不了花。” 次日一大早,天光初开,秦乐乐未用早餐便先直奔四季客栈,与掌柜的招呼,若有叶姓房客寻她,请到吹花小筑通告云云。 然后,她进得湖州最老牌的珠宝首饰行,出资请他们办理酬谢顾客的活动,条件则是要他们暗里打探看朱成碧的线索。 她能说会道,出手大方,珠宝行这方不花成本即得利益,自然不遗余力地与她合作。 大半月间,她在中高低三档知名的首饰店如法炮制,成功地吸引了众多女性的参与,却无一人见过那造型奇特的手镯。 倍觉挫败的人儿早早回到吹花小筑,神情沮丧地坐在绿竹的阴凉下,仰起脑袋看天发呆。 云在空中变幻无穷,舒卷之间去留无意,她却没有那份潇洒,为重重心事所牵绊。 以暗访的手法找线索是她和叶家杭在济南府定好的,白桃说问心盟主极为内敛低调,不敢透露她的丝毫详情,若自己来个千金悬赏之类的方式找人,定然会惹其不快。 雪纱裙内的成员各种行当皆有,锦娘贵夫人,白桃是掌柜娘子,两者的看朱成碧全是她在不经意中发现的,湖州郡的分盟,会以何种方式存在呢? 三哥哥在湖州长大,定然熟悉当地人事。然,他每日早出晚归,房里灯光夜夜到中宵方灭,她在此处已得他许多关照,怎好意思再给他添增麻烦? 若以格天府的名义动用地方人手和资源,如今洪涝刚过,周官人正忙于灾后安置。何况私事公办,翁翁知晓了定然一顿臭骂。 责骂她倒不怕,只,官家盛赞翁翁一德格天,封益国公,赐甲等宅第和百官喜雪御筵,明眼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翁翁替他行了那极不体面的事,如果可以,她不愿和格天府沾边。 几条出路都被堵死,若是一家家地暗访,何时她才能找到问心? 她左思右想,正在发愁,偏那蝉儿在高树扯着嗓子不停地鸣叫,捡起一粒小石子投去,好容易得片刻安宁,小铃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少年一身新装,喜气洋洋又神神秘秘:“姐姐,我告诉你,今日是我家三公子的生辰,崔嫂给我换了新衣,还说要多加两个菜,你可有甚好主意?” 第一卷 七,小楼听花语 3 岳霖说的好去处,是指距离吹花小筑几里外的飞云塔,传说织女曾在那里的天空,踏着彩云探望苦苦等她的牛郎,于是,有人便在此地建起了高塔。 秦乐乐前段时间忙于奔波,只远远眺望过那斗拱飞檐,并未实地观游,此时一听要去那处赏月,丢下杯盏便拉起岳霖出了门。 “红砖砌成,青石铺就,八层六角,高二十丈,每层设劵门。基座门楣上有雕刻,两侧嵌碑石,其撰文笔势纵横驰突,跌宕烂漫,极具情韵,据说是唐时高僧怀素所书。” 岳霖的简介让秦乐乐忍不住地笑:“三哥哥当真爱书法,六十二字说全塔,二十八字论碑文。” “我幼时常去临摹,义父偶然也趁夜到塔顶教我轻功。”岳霖的脸上浮起几丝暖意:“乐乐,我想带你登高塔顶,远眺太湖,看中空孤月,水天一色。” “多谢三哥哥”秦乐乐想象着那悠远空明的意境,无限怀想:“阿爹以前也常带我与阿娘登高,世界浩瀚无垠,人不过是天地之蜉蝣,沧海之一粟。” 她的语音轻柔,月的清辉无声倾泻,为她全身披上一层淡薄的白纱,飘逸脱俗仿若来自三界之外。 岳霖的眼光落在她天鹅般纤长优美的颈脖,忽然想化身为羽,离开这尘世,与她一道,飘向天地的尽头,沧海的彼岸。 最终却只转过视线,笑:“塔的檐角有百余只铜风铃,即便在微风,清越的铃声也可声闻数里。” “月照花林湖光,空里流霜,再加”秦乐乐话语未落便听到一阵铃声,珠落玉碎般时轻时重,时急时缓,喜叹:“果如三哥哥说的那般动听。” 拉起岳霖衣袖疾行,不过半个时辰,孤形秀出的塔影,已尽在眼前。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驻足,静观片刻,秦乐乐刚要迈步,忽听岳霖沉声道:“塔中有人。” 凝目望去,果见一星小小灯火,从窗户镂空的木纹映出,缓慢而均匀地,向下移动。 两人心照不宣地运起轻功,片刻已悄无声息地潜到塔基劵门,分立两侧,屏气等待。 终于,一人俯身弯腰,后背向外,倒退着沿台阶下来。秦乐乐见她体态妙曼,从头至脚罩着件华美的茜色丝袍,立即判断这是个年轻的女子。 深更半夜,一个华服女人,在黑魆魆的古塔执灯倒行,这情景怎么看也觉诡异。 “你欲寻找何物?”秦乐乐忍不住开口,那女子身形一顿,随及脚尖轻点,疾退出门,匆忙间不忘举掌,击向挡住退路的发问人。 说到迟那时快,一支玉箫迎截了她飘忽凌厉的掌风,却是岳霖担心秦乐乐安危,出手相救。 女子青纱遮面,身法轻盈如云如烟,而岳霖手中的箫,在挑刺点削间,竟蕴含无上的剑法。 不过盏茶功夫,对阵的两方高下已分。女子左冲右突,却总被岳霖拦住去路,心一横,从怀中抽出一对蝴蝶双剑来。 剑光匹练般地流过,岳霖惊异地挑了挑眉头,箫剑相击,伴着风铃,叮当清脆之声,不绝于耳。 “三哥哥,揭她面纱。”秦乐乐圈外旁观,暗想这女子不愿曝露真容,究竟想要遮掩什么?一时好奇,便要岳霖掀开来看。 哪知此语竟让女子脑中灵光顿现,回手一划,只听一声轻响,衣袍滑落在地,雪白玲珑的胴体,只余粉色的肚兜和柳绿的小裳。 岳霖立刻闭上眼并转过身去。 皎洁的月色下,秦乐乐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子纤美的玉臂套着朱砂镯子,上栖一只碧绿的蝴蝶,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看朱成碧。她惊呼之声未出口,女子早拾起衣袍,风一般地向远处卷去,秦乐乐反应过来,拔腿便追。 “乐乐回来。”岳霖估摸着那女子已消失在视线,才转过头,向秦乐乐的背影喊道。 秦乐乐眼见追之不及,无比沮丧地止住步伐,暗怪自己学艺不精,错失了机会,三哥哥轻功虽好,然他端方君子,遇上女娘耍赖便束手无策。 转目却见岳霖如先前女子一般,弯腰低头地查看地下,心中大奇:“三哥哥,你在找甚?” 月色清朗,如水,似银,岳霖拾起一物给她:“此是她的头发,我们仔细查看,不定还有其他线索。” “好,先查塔外,你向东,我往西。”秦乐乐的提议遭到岳霖否决:“雪纱盟救弱抚孤,今夜行事却这般诡异,其中定有蹊跷,你伤愈不久,还是跟在我左右,以免危险。” 秦乐乐听岳霖为她的安全考虑,不再反驳,乖乖地跟他往塔的背面行去。 绕过半圈一无所获,她正颇觉失望,岳霖忽然靠近,左掌盖上她的双眼,右臂半环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搂进了怀里。 秦乐乐在一瞬间窒息。 男子的怀抱宽厚而温暖,带着松香,沉香,侧柏叶,兰草,茱萸的味道,一切,都是那般的好。 她合上眼帘,仿若落回久远前阿爹的怀抱,也是这样的暖,这样的好,带着淡淡的熏香。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此月何月,见此邂逅? 岳霖的眼神落在不远处那个扭曲的人形,和迸裂的脑浆。他不知道,他这温柔一抱,将少女带进了她此生此世的花期。 感觉怀中那具柔软的身子如幼鸽般轻轻地缩瑟,低下头,柔声道:“乐乐别怕。” 他口中的气息,温湿轻软,夹杂淡淡的梅子酒香,拂在她的耳边,秦乐乐的感官无限放大,酥麻从耳心扩散到足底,颤栗得更是厉害。 “别怕,三哥哥在。”岳霖以为她看见了那个从高层摔下的尸体,只是拥着她不停地安抚。 早秋的三更,风轻露浓,月在中空,清光如雪,玉洁荧荧地照着整个天地,也照着这对花信初绽,亲密依偎的少年男女。 第一卷 八,心似双丝网 1 小铃子不知少女乐乐之烦恼,兀自哪壶不开提哪壶:“可金五说三公子善合香,会合香的男子能哄女娘,哦是了,金五便是金家五哥,和金四不同,芸娘下葬后,他和金七跪在她的坟前替兄长赔罪,三伏天极热,公子还让我送食水来着。” 三哥哥在我伤病时照顾我,危急时保护我,怕我孤单让小铃子相陪。原来他对别人也同样关怀和体贴,想来,对其他女娘子也不例外。 密长的眼睫一点点地随心事往下落,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茶盏:“三哥哥既然参加了芸娘的葬礼,定是也和楚腰有往来。” “我家公子是抗金的人心所向,凡支持义军来捐银粮和物资的,哪个不与他交道,楚腰和天音坊也不例外。要不我说义军的后勤全靠三公子呢。”小铃子挺起小胸脯,无比骄傲地说。 若在平时,秦乐乐早从他话里品出味来了,此时她怜惜着岳霖的劳苦艰辛,顶顶聪明的脑袋竟一时短了路,暗想:刘邦论功行赏时将萧何排在首位,皆因他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三哥哥对义军也类似,难怪他这般奔波和忙碌。 转动着乌黑大眼,笑:“小铃子,你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想必姐姐们都和我一样喜欢你吧。” “可不,她们也送我不少礼物,阿蛮姐,雨荷姐,纤纤姐,李娘子,杏儿,蕊儿,红莲姐,小秋姐………”懵懂少年也没品出问话人的深意,只搬起手指,恨不得将他识得的小姐姐全部数将出来。 他一介书童,女娘子们定是看在三哥哥的面上,可见三哥哥待人家也是极好的。秦乐乐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此处太闹,我们去金宅附近转转。” 半个时辰后,两人行到金氏所居的适时坊,与安乐坊相反,街道安静而清冷,难得见到人迹和车马。 这情形和秦乐乐预想的一样:金四可恶,金家缺德,但邻居们还是遵照了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的礼,以示慰问。 “姐姐,这附近没有茶”小铃子话未说完,已被秦乐乐一把拖进街角,他扭着脖子偷看,却见自家公子和数十同学正远远地向金宅行来。 清一色的白缌麻服,是按本宗族兄弟的规格,金四的同学,不论心里如何想,礼不可废。 秦乐乐眼尖,早见岳霖行在最前的中位,商先生的义子,书院最特殊的人,并不像别的贵介子弟,至少也有一两件金玉佩饰。 木簪绾发,两袖轻风的男子,却在这群仪容翩翩的少年中秀出群伦,清雅,温润,从容,带着一种让人见之难忘的意志和力量。 蔚蓝的天,清浅的风,飞檐绿瓦,宽阔空寂的青石板巷,风华正茂的诸位学子,都被渐渐地拉远,只余他一人,行在人间,如在云端。 直到他们进得金宅的大门,小铃子才吐吐舌头:“是啦,我忘记说了,金四未成婚,无妻儿守灵,公子要和同学们在金宅夜祭,头七后才回小筑。” 秦乐乐几近仓惶地逃回书斋,心神不定:我如何竟怕见到三哥哥?是了,昨晚在他面前失了礼数,怕他笑话。还好,最近不与他碰面,免了尴尬。 庭前看得半晌兰花,独自摆开棋子手谈一局,找出文房四宝,燃半柱香,平心静气地开始练字。 前几天过得悠闲惬意,除开伺弄花草,便与诗词书画做伴。窗纱已旧,她买新绢换上,桂花始落,她和崔嫂收起晾干,准备以之酿酒。 这日午后在书案前作画,搁笔时太阳已然西移,九月的阳光从豆绿色的窗纱漏进,温润而沉静,卷起竹帘,便见小铃子苦着脸,坐在一方山石下,抓耳搔脑。 形影不离近两月,秦乐乐已知他甚深:“小铃子,你一副热锅中蚂蚁的模样,出了何事?” “啊,姐姐好,没事,没事。”小铃子闻声抬头又摇头,连声否认:三公子说过,有事不能再去烦她。 秦乐乐拂然不悦:“上午打赌输给我,才说要对我肝脑涂地,这么快就保密了?” “那个,前线送粮草的队伍回来了,又要拉走不少库存,仓库需要新的补给,今年洪灾歉收,偏马员外狮子大开口,市场一石米涨一百文,他要涨二百文。”小铃子交待完毕,暗想:公子说得对,秦姐姐便是专门来收我的。 “谁是马员外?”秦乐乐问。小铃子答:“湖州城最大的米商,他婆娘郑氏是个母老虎,可厉害呢。” “你怎知他要涨二百文?”秦乐乐再问。“我刚才到桑梓苑听到陈方两位先生和他谈话。你那时在画牡丹花瓣。真是的,画一瓣花要涂十六次色,十瓣就一百六十次,要是画个牡丹园,不得画上一辈子吗?”小铃子说着说着又开始跑调。 秦乐乐道:“我去瞧瞧。”收好笔墨,便领着少年分花拂柳,绕水榭,过长廊,前方便是桑梓苑。 还未进门已闻内中人语:“马员外走好。”秦乐乐赶紧躲在树后,从花叶间往外张望:“那个白白胖胖长山羊胡的便是马员外?” “是的”小铃子蹲在树下不敢抬头,不停地祈祷:千万别让两位先生看见姐姐。姐姐也应景地矮下身子:“你说全湖州城都知道金四的事?” 小铃子点头如鸡吃米,却听她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句:“水已经浑了。”话未落,人已远。 少年来不及拉住她,一时大急:这下糟了,她要出小筑去找浑水了。匆匆从树后转出,恰与马员外撞了个正着,慌慌张张地道完歉,溜烟地跑开。 马员外却悠然地背起手:三公子不在,不用给义军面子,总算把他二人打发了。哼起小调跨进轿子,得意洋洋地打道回家。 一路上越想越兴奋,进屋见到夫人便笑:“成了,每石涨二百文,一万石便是二千两银子。” 郑氏听后更笑得脸上肥肉直颤:“听说三公子和方仆都不好对付?” 马员外捻着胡须:“三公子在也无妨,要知道小还庄种的粮食远不够养活义军,官府也在购粮赈灾,市面上供不应求,他们不买也得买。” 郑氏连声叫好,见牙不见眼地夸赞丈夫:“老爷事情做得好,今晚好好喝一杯。”当即吩咐仆人整顿鸡鸭,备菜煮酒,夫妻二人喝得微醉,才高高兴兴地上床歇息。 次日晨光初开,马员外尚在梦中,忽听郑氏一声尖叫,翻身坐起,醒眼朦朦地问:“夫人,怎了?” 第一卷 八,心似双丝网 3 九月小阳春,空中无云,风和日暖。 秦乐乐坐在书斋,小心翼翼地搅动茶汤,日光倾斜,影透窗隙,伴着淡淡的香气和水雾,整个兰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静好。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有琴声远远传来,低回宛转,萧瑟离离。 三哥哥回来了。温柔笑意浮上秦乐乐的眼底眉梢,放下茶筅,仔细地将杯盏注得半满,起身先到屏风后对镜理了理头发,才端起托盘寻声而去。 迥廊半卷的珠帘下,香炉边,容止端雅,白衣如雪的男子在弹琴,一人一琴一拄香,她在离他丈远的地方驻停,依在栏杆,聆听,细品。 一首“停云”经他手指流出,那不能与斯人相见的抱恨之意,绵绵不断,幽凉悱恻,带着无法言说的黯然和寂寞。 秦乐乐不知道他这是在向她,向心中初发的爱意告别,以为他刚祭奠完同窗,情绪低落之故。 琴音渐低,终是止歇。他垂目片刻,方才抬起头,安静温和地笑:“乐乐,我回来了。” “三哥哥,这是我特意用兰露煮成的茶,为你洗尘。”她将托盘置于案几,递过杯盏。 “香远味醇,难得的好茶。”岳霖饮完,道:“为了助你尽快寻到雪纱盟,少歧同意将你介绍给阿蛮。” 秦乐乐大喜过望:“到底是你想得周到,我已在教坊逛过了,天音坊与楚腰只隔两间铺子,阿蛮若肯帮忙,行事定然方便许多。” 岳霖点头认可:“我们且等少歧的通知,待你和阿蛮熟悉了,金四之事怕也平息,那时,便可着手查找线索。” 他将她寻找爹爹的事告诉陈少歧,托他让阿蛮邀请秦乐乐到天音坊小住,理由是那边接触的人多,消息灵通。 自然,他只字未提此事与雪纱盟的关联,以及他们在飞云塔的见闻。 他以为这是目前对她最好的安排。从此,不相见,心便不念。但,她若有事,他也可以随时相助。 自然,秦乐乐不知道他已经在计划将她送出吹花小筑,只高高兴兴地改换话题:“三哥哥,听说你们在采购米粮,不知办得如何?” 岳霖诧异地看她一眼,尚未答话,小铃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公子,马宅的管家求见。” 马员外前几日才和两位先生议过买粮一事,十万石米不可能如此快地装车,难道他又变卦不成? 岳霖带着疑问进得桑梓苑,管家见到他便深深一揖:“不请自来,请三公子恕罪。” 未等对方答复便奉上礼单:“我家员外让小的转告公子,一万石大米正在筹备,不日运往小还庄,价格维持原样。此外礼单上列的五千石马粮,二千条熏鱼,六百匹布,是老爷献给义军的,另有玉器八件,敬请三公子赏玩。” 马员前倨后恭,却是为何?岳霖听后大奇,面上却不露声色,推回礼单,微笑:“员外对义军支持甚多,这份厚礼在下不敢当。” 马管家急得差点跪将下去,硬是把礼单和玉器放在桌上:“人命关天,求三公子成全。” 岳霖有些莫名其妙,只能打着太极拳:“员外若有吩咐,在下尽力便是,何必如此客气。” 马管家卷起长衫单腿跪下,“小的先替员外谢公子大恩,老爷欲在小还庄买一块地,价格任由公子做主。老爷还说每年效敬义军,数目与今日相同。” 难道他想插手义军事务不成?决不能让此等奸狡小人混水摸鱼。岳霖的笑意,渐渐地从眼里消退。 马管家见他目色渐冷,连忙解释:“老爷买地别无他求,只求建一寺庙供奉前线阵亡将士。” 他的语意和神情都不似作假,岳霖心里疑惑:马员外向来重利轻义,三年内仅靠粮米一项便从我方赚得万两,怎会突然做起善事来了? 伸臂扶起对方:“请起,此等大事,岳霖一人做不得主,待我与两位先生。”话音未落,外面已有人笑道:“我们来了。” 马管家眼见陈德义和方仆进来,再次作揖:“请三位商议,小的后堂等去,三公子,万望成全。” 他前脚才离开,陈方二人便同声发问:“公子可信鬼神之说?”“三公子,商先生和捕快王的功夫如何?” 岳霖择一作答:“义父的武功出神入化,捕快王的武功,学生不敢妄加评论。” 方朴笑道:“三公子果然好涵养,那捕快王的武功,比之先生无疑秋萤比明月,可当先生轻功走过,捕快王可有查觉?” “当是惊鸿一现。”岳霖如实回答:再厉害的轻功也不是隐身术。 “这便对了!”陈德义一拍大腿;“金四之死,到底发生在无人之处,马家闹鬼,却在近百人的眼皮下,试想众目睽睽中,两个大活人怎会神秘消失,又忽然出现?捕快王守在卧室门口,整夜蚊子都没见过一只,可仍旧出了事。你说,不是鬼是什么?” 岳霖皱起修眉,他在金宅七日与世隔绝,外间的消息他不方便,也没有心情去打探。 陈德义知他刚回到小筑,便绘声绘色地将马家三晚发生的奇事说了一遍。 难怪马员外不露面,只派管家前来。岳霖脑中浮现出他胡须头发尽数掉光的画面,再忆起秦乐乐的问话和神情,忽然明白:原来是她的杰作。 一时间,竟忍不住地开怀大笑起来。 他向来温文尔雅,进退有度,不像普通的年轻人那般恣意纵情,陈方两人从未见过他放声大笑,此时见到,莫不愕然。 岳霖笑得片刻,道:“两位先生,马员外为义军献礼,请转告他礼物我们收下了。立碑的地,只要不占房屋耕地,尽可选用。失陪。” 说完抱拳一揖,人已出门。小铃子匆匆地追将出去,奇道:“公子,你怎的忽然改变主意了?” 岳霖微笑不语,但觉眼前山明水净,天高海阔。 —————— 注: 1,陶渊明(约365—427年),名潜,字元亮,别号五柳先生,世称靖节先生,东晋杰出的诗人,辞赋家,散文家。曾任江州祭酒、彭泽县令等职,最后归隐田园,躬耕维生。他的诗闲静和穆,超尘脱俗,被公认为“隐逸诗人之宗。”影响了后世的诸多大咖如杜甫,王维和苏轼等。作品有《饮酒》和《桃花源记》等。文中岳霖弹的停云,也是他的作品,以景起兴,说不见友人的徘徊和忧郁。 第一卷 九,风雨青衫客 4 “中元节俗称七月半,民间亦叫鬼节。正值庄稼成熟收割之际,百姓按例祭祀祖灵,此乃我华夏怀想先人,慎终追远之传统。 西去千里有天竺国,佛陀无上智慧,大慈大悲,一弟子以神通为其鬼母施食不得,求救于佛,得知需在此日供养十方僧人,集众僧之力方能救母。 是以,无论中土西域,古时今时,敬祖孝亲皆为人伦美德,汝等当铭记于心。” 叶家杭行在人流,与侍萍左右搀扶着阿娘,耳听身旁的中年书生对几个垂髻童子一路讲解。 全身素缟的叶秋娘,手捧一盏雪白莲灯,容色正如灯盏上的莹玉花瓣,苍白至透明,美丽而凄切。 当儿子的瞟着阿娘,心内惶惑:从记事以来,每当中元节,她都雷打不动地沐浴重孝,不食不语,在佛坛前焚香清坐,默经供奉,黄昏时再到河边祭放花灯。 向来对她关怀备至的阿爹却不闻不问,三日内不现身秋月瑶台,只让宫人们尽心伺候,若有意外方去禀报。 此为何来?叶家杭不敢问,只无数次地猜测过:定然与阿娘的亲人有关,比如外翁翁他们。 夜幕缓缓地降临,人群步调一致地涌向天河,不懂事的孩子们拍手跳脚地你追我赶,其余诸人则神情肃穆地缓缓前行。 河面已浮着无数彩灯,水色幽幽地散发出异光,半轮淡白的弯月,在轻波中孤寂地摇曳。 远处画舫隐约飘香,丝竹声声清慢,和着哀哀的悼亡词,人类的无奈与悲伤,在此刻如此地相像。 毕竟,谁人能逃得开生老病死?终究,谁人不与至亲至爱生别死离? 叶秋娘凝视着苍茫夜色,冷月珠灯,似在看那幽冥忘川,虔诚地再次祈愿,方将花灯放入河中。 驻足良久,视线追着它顺水漂流,越来越远,最后汇入那望不到尽头,可慰生者,可告亡魂的迷离光影。 叶家杭用披风裹住阿娘,一声口哨,画舫随风而来,等他半扶半抱着她进入舱内,丝乐声起: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雪白的莲灯便在这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的阴阳相隔中,随水飘流。 忽然,连续几粒石子,力道强劲地击打它一侧的水波,迫使灯盏改变了方向,不过片刻,便栖停在河岸。 青衣长剑,超拨轩秀的男子,托起莲灯,打开藏在花蕊深处的薜涛笺,上是清丽秀婉的瘦金体。 月白殇离别,祈父母大人永安好。追思千秋索,愿子鸿哥哥长喜乐。 手指陡然失力,莲灯直跌河中,四溅的水花在片刻间风平浪静:时空悠悠,亘古不停,人类的生死,亦不过是一春花开,一秋零落。 再两日,叶家杭母子终于在休整后重新启程。 这天时辰尚早,阳光已呈炽炎之势,云层很低,车马稀少的古道上,马蹄踏过处,尘土细细飞扬。 行程安排得极是轻松:信马游缰,沿途观赏。几人不时停下喝一杯冷淘,食几粒鲜果,偶尔还到路边溪泉掬水,林间采花。 午后天气开始变阴,云层更低。察觉到异样时,叶家杭正曲膝踞坐马背,击掌而歌:“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歌罢叹气:“娘说得对,还是凡人快活些,上位者若既要权势又要享乐,这王后主和李后主便是前车之鉴。” 眼风瞟过,脸色渐变。他们正行在下坡的中段,左右百步皆为茂密松林。大片壮观苍莽的竹海,横在路的尽头,其间,小径深幽,蜿蜒不知何方。 点去阿娘的睡穴,按下机关以铁板护住车厢,尖锐的骨哨声后,三十人的暗卫队似凭空出现,以他与马车为中央,背心朝内地围成一个圈。 刀出鞘,剑在手,每个人都在严阵以待。昆奴则跳下车,矮身躲进马车的两个轱辘之间。 死寂般的沉默,风从原上吹来,夹杂着细尘,摇得树梢沙沙作响,狂乱的影子映在地面,鬼魅一般舞动。 伴着尖利的破空声,铺天盖地的利箭从树林中暴射而出,只在瞬间,漠云长,日无光,天空的清朗似被密密的蝗虫遮蔽,狂卷的杀气猛烈而苍凉。 叮叮当当响声不绝,影卫队立刻缩小圈子,人挨人,背靠背地织起一张刀剑之网,以此为盾,去对抗当时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顶级杀器。 叶家杭飘身下马,一颗心也跟着向深渊坠落:剡木为栝,射雕为翎,箭镞铁质呈桃叶状,刀刃般的锋利,极具穿透力。 金兀术的重箭队!老大,我小看了他。震惊痛悔的少年,眼前闪出那人对自己向来亲近而温和的笑脸。 他擅长阴谋,会行奇招,出乎意料地与大金最强的军队联手,在我认为已然安全的宋境,给我雷霆一击。 若仅独自一人,尚可如狡狐从猎网中撕开口子逃命,但他料定我不会丢下阿娘不管,此次伏击,乃必杀! 闪电划过,头顶雷声大鸣,短促,沉闷,震耳欲聋,几个影卫被巨响所惊,手上微顿,立即被飞箭射了个穿心透,闷哼着倒地而亡。 此起彼伏的哀叫中,叶家杭的坐骑,神俊非凡的狮子照身中数箭,慢慢地跪将下来,拉车的青锥健马,更是被射得如刺猬一般,先后瘫软在地。 天地昏暗,风亦狂猛森寒起来,众人的衣衫和头发被高高卷起,猎猎作响。 “弟兄们坚持,待箭发尽,我们,与他们决一死战。”来吧,反正是死,老子要死得够本。 叶家杭的眼中精光闪动,当下高喊几句,拨出金刀,错金刀法已达第七层,总能杀他娘的一个痛快。 果然,箭雨毕,百余名精甲明胄的军人呐喊着涌围上来,枪如林,剑似雪,带着沙场曾经饮血啖肉的铁腥味。 另有二十余人身着常服,长声清啸,势如闪电,奔跑在队伍的前后。 完颜征成府深沉,行事周密,上次诱捕不成,这次伏击不仅在风格上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还担心王牌精兵失手,同时配备了江湖顶级高手。 没想到老子竟值他如此不计血本。生死一线间,叶家杭的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不,不是我,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宝座。 —————— 注 1,《佛说盂兰盆经》:佛弟子目键连有神通,看到死去的母亲化成饿鬼饥寒交迫,如处倒悬,求佛救度。佛告诉他在七月半准备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僧,可使其母解脱。 2,国人过盂兰盆斋节始于梁武帝萧衍,节日期间,除施斋供僧外,寺院还举行诵经法会以及放焰口,放灯等活动,以利益据说在这天来到阳间的亡灵。 3,王衍(899―926年),字化源,五代十国前蜀最后一位皇帝。国破后在押往后唐都城的途中被杀,死时仅二十八岁。王衍有文才,以《甘州曲》和文中叶家杭所唱的《醉妆词》流传于世。 4,王衍被杀的过程中,有一感人的事,唐庄宗下令杀王衍一行,其枢密使张居翰擅自将诏书中的“一行”改为“一家”,使王衍的臣仆千余人得以存活。救人的张居翰在风雨飘摇的乱世得长寿善终,而杀人的庄宗却很快死于兵变。正应了易经所说:劳谦君子,有终,吉。 第一卷 十,若只如初见 4 同样的夜晚。月如钩,寂寞梧桐,冷院锁清秋。 秦乐乐睁着双清灵灵的大眼,愣愣地望着一院的冷寂。丑花娘特意换上的柳絮芦花被与她惯用的丝棉同样地柔软而温暖,但那秋风飘摇出的寒气,依然透过窗缝,直往她的骨缝里钻。 心中从未有过的矛盾和挣扎:三哥哥原来是岳帅的公子,我怎会和他遇上?他若是知道我的来历,定然恨不得杀了我。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见到他。 那人皎如玉树临风前的模样又在脑海,深秀的眼睛,清浅的微笑,不!偶然他也因她而开怀大笑,每当那时,她心灵的天空,万里无云万里睛。 我若就此消失,三哥哥定会牵念记挂,我呢?我为何这般伤心?和叶家杭分手时我没有哭。 抬手抹去满脸纵横的泪水:再也见不到三哥哥了,见不到他满室的书籍和幽兰,不能为他点茶,弹琴,唱曲儿,洗手做羹汤。 我生病的时候,他也不能守在我身边,给我送药喂饭,他看我时如阿爹一样昵宠,阿爹要在就好了,他会告诉我该怎么办? 捧着脸无声地哭得好一会,心里又说不出的后悔:总以为他是谁不会妨碍我们的交往,便如我和叶家杭一样。我早就该问小铃子三哥哥的姓名,我为什么偏偏等到今晚才问丑花的娘。 可是,昨日和今日又有什么区别? 她回答不出,却又真真确确地感到,从今天起一切都变了:她靠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如迷失的蝴蝶,终于找到遗落在前世的花魂,好想就这般栖落其间,与他相依相伴,永生不离。 她说话从来都平视别人的眼睛,为什么今天?他的眼里燃着火苗时,她会害羞地低下头去,心里小鹿般的乱撞乱跳,畏惧且期待,怕他象赵家哥哥对芊芊那般待她,却又盼望他象赵家哥哥对芊芊那般待她。 我爱上了三哥哥,他在那一刻也动了心。中宵不眠的人儿终于明白:此乃男女之爱,不同于她和叶家杭的知已之情。 然,风波亭的血迹未干,开国府的荒凉和死寂犹在。她下意识地抚摸腕上润泽欲滴的玉镯,精美花绫的亵衣,歉疚到难以呼吸:它们和格天府一样,每分每寸都沾满了罪恶,沾满了三哥哥一家的血泪。 脑中又是那人伫立月夜的模样,身形笔直,修眉微蹙,双唇紧抿,眼神沉郁,悲伤而坚毅。 三哥哥家破人亡时只有十二岁,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想到此处,心痛难抑,才收起的泪水,又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 好想在三哥哥身边,让他欢喜让他笑,可,我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 独坐秋夜的女郎终于在黑暗中迷失,天地从此寂寞,她在无人的荒原折花枝,恨花枝。而他,是远去的渡舟,彼岸的灯烛。 次日午后,岳霖办完公事出得山门,却不见秦乐乐的踪迹。小铃子奇道:“姐姐说话一向算数,怎会没来?莫非又遇上强盗了?不对,小还庄怎会有强盗?定然是因为她女儿家走得慢的原由。” 自问自答时,忽听有童稚的声音在喊三公子,转目看去,一位梳着朝天辫的孩童正从山的转角跑过来。 “丑花,他一定晓得姐姐去了哪里。”小铃子大喜,飞奔而去,刚奔出两步,人影一闪,岳霖已把丑花抱将起来。 丑花气喘吁吁地说:“三公子,天仙姐姐让你别等她了,她买马先回吹花小筑了。” 岳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直觉是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她已就此离去。将孩童置放在地,温言问道:“丑花不急,告诉三公子,姐姐昨日都做什么了?” 丑花答道:“昨天姐姐和我玩过家家,然后带我到山上采果子,阿娘做晚饭,然后我就睡觉觉了。” “今日呢,今日你们做了甚?定是你不听话姐姐才走的。”小铃子气势汹汹的质问吓得丑花哇的一声哭将起来:“不是的,不是的,姐姐大早坐在河边,不停地唱,君子乐,君子忧,唱完就说要走了。”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既见君子云何其忧?忆起那时她那含羞带怯,不胜凉风的低头,岳霖眼神一暗:莫非,她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他一直都知道,小还庄的许多人,都将红莲看成了他未来的妻。 如此,也好。断了彼此的念头,便不会再有逾矩的行为。他闭上双眼,长呼口气,心里却到底,失落而怅然,夹杂着隐隐的酸楚,微微的刺痛。 和颜悦色地对丑花说过几句话,打马即往湖州城急奔,回到吹花小筑,陉直走进她曾住过的书斋。 果然,一切依旧,除了她的行李不见以外。风吹过满院的兰花,阵阵清幽,案几上是她留下来的一堆珠玉,一张洒金笺,墨迹清丽而秀致:小小心意,祈愿义军与小还庄诸事安顺。 将她平日最喜欢的花胜和佩玉也尽数捐赠出来,却只字不提他和她自己,更无半分不辞而别的理由。 “三公子,姐姐的马儿不见了,她果然是走啦。”小铃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报告:“她为什么便走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全怪我这张乌鸦嘴讨人厌,我自己也不懂,我为何成天说个不停?” 岳霖听他又在哆嗦,心里烦躁,忍不住地轻喝一声:“小铃子。” 小家伙识趣地停了摇铃儿,坐在门栏,看自家公子站在案几前一动不动,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仍静静地立在那处,如化石雕像,似乎亘古以来,他就如此站着。 小铃子看着看着,眼泪一滴滴地流下,然后抽抽咽咽,终于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秦乐乐如他所愿地离去,却非他所愿地那般离去,岳霖心中忽冷忽热,时而轻松,时而苦涩,时而混乱,时而苍白,此时听见小家伙放声大哭,长叹口气,皱眉问道:“你哭什么?” 小铃子哭道:“三公子,只有秦姐姐来吹花小筑以后,你才满心欢喜地笑过,我怕她走以后,你再也不欢喜了,你不欢喜,小铃子就只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沧然而涕下了。” 他前言不接后语地胡乱引用,本来好笑,可岳霖胸中堵得发慌,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沉默中庭园风起,无数的秋海棠在虫语呢喃中悄然落下。一树风华,堪才初初绽放,便从枝头凋谢,零落,终至成泥。 —————— 注: 1,史记:风波亭后,高宗大肆奖赏秦桧,至本书发生的八年内,先后三次封公,赐甲等宅第,缗钱金帛无数,亲笔写“一德格天”匾额,甚至命绘秦桧像亲自做赞。恩荫并至妻儿子孙,家庙得祭器,府宅赐百官喜雪御筵。凡反对秦桧的官员非贬即流放,凡吹捧秦桧的尽得升迁。亲们想一想,此为何来?明白了这一点,便明白了秦乐乐对三哥哥的心情。 第一卷 十,若只如初见 5 惜花人何处,落红春又残。倚遍危楼十二栏,泪痕罗袖斑。江南岸,夕阳山外山。 秋雨如丝般悠悠飘飞,将远山近水和楼阁屋宇都薰得氤氲如醉,这首张小山的小令,在此景此时,更显得清秀含蓄,无限思意。 秦乐乐撑着把松花色的油纸伞,行在一条幽深的小巷,听到这曼妙伤感的歌,忍不住地驻足楼外。 她闭上双眼,脑中再现:秋影翠微南雁初飞的时节,马快如风,轻盈如燕,她依在岳霖的怀中,转眼即逝的景致和他有力的臂膀,都让她沉醉。 她似乎再次听到,他欢悦的笑声温柔的低语;再次看到,他满身的风华满襟的落花。 三哥哥,无声的呼唤情深意致,缠绵婉转。 离开吹花小筑好几日了,她依然想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办?眼前一次次地重复着与那人在一起时的画面,这些画面羞和笑分,静好如初,有时让她欢悦,有时让她脸红,更多的时候让她惶恐和迷茫。 漫无目标地四处徘徊,这时路过此地,听见里面的歌女清音呢喃,如翠鹂鸣柳,水流空谷,便忍不住的停下,侧耳倾听。 待到歌声止歇,转到正门,只见楼前挂着横匾,心香一茗,熟悉的字迹,让她记起那日昆奴一竿子打去别人飞鸽传书的事。 行间玉润,法则温雅。她再次见到这让她和叶家杭都倾慕不已的书法,进得茶室,小伙计热情地迎上来:“客官可要喝茶?” 盏中茶汤温热暖香。她静坐案几一旁,看窗外朦朦细雨,心事悠长。不知不觉,暮色降临,宾客散尽,店家即将打烊,手中的茶饮却丝毫未动。 转头见掌柜正安静地看她,历尽世事的眼里闪过一丝猜测。秦乐乐知道,她举手投足来自簪缨之家,此时却木钗布衣,简素之极,难免引人好奇。 行礼微笑:“请教掌柜的,贵茶室横匾题字秀而有骨,开合得体。不知是为何人所书?” “小娘子有眼光,懂行的都说这笔字难得的好,此乃年前小老儿为义军略尽薄力,三公子特意为我茶室所提。” 得到的回答令秦乐乐心中一颤:原来我早见过三哥哥的墨宝,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他是在以张文潜的词去问候他的义父和二哥。 字若其人,是不是那时,我便喜欢上了这写字的人? 三哥哥的书法造诣如此之高,吹花小筑却从来不张挂他的作品,想必是求字的人太多来不及书写。小铃子曾说但凡人家捐助,他总是想尽办法回报。 义军的粮草后勤,便是靠三哥哥点点滴滴的心血筹起来的。也许,我不当离他太远,万一今后他有需要。 想罢与掌柜攀谈数句,得知他正找煮茶的娘子,她露了一次手艺,就此留在了茶室。 接下来的半月,秦乐乐隐身在那黛瓦粉墙白石铺就的小庭院,每日与红泥炉,茶叶,茶盏,茶具和清水为伴,闲暇的时候,坐在院内香樟树下,看白云苍狗,数秋叶飘落,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和恭谨。 掌柜对她十二分地照顾,单独给她一个房间,每日派的活也不多。而她,似乎对外物失去兴趣,只是专心地烹茶,甚至提不起劲去想雪纱盟主的事。 仅有的外出是到四季客栈通知掌柜的,若有叶姓客人找她,请将人支到心香一茗来。 回程的路上,一只全身漆黑四肢短小,长得象狐狸的小狗抓住了她的视线,它半蹲半座在街道角落,深黑的眼睛又圆又大,象是温柔,象是忧郁,她俯下身体看它,才发现它的后腿折断,卷曲着站立不起。 可怜的小东西,肯定是饿极了偷吃被打折的。它柔软的身体引发了她的同情,她轻轻地触摸它,良久,它对她产生了信任,伸出舌头去舔她的手指。 长久不曾有的笑意浮现在她的脸上:我是沧海里的孤萍,你是流浪的小狗,咱们,做个伴吧。 她抱起它到药铺接好断骨,从此除了煮茶,心思大都用在小狐狗身上,为它洗澡剪毛,喂食换药。它也总是晃着脑袋,闪着大眼,低声唔唔叫着,样子很是可爱。 她本想将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叶家杭的到来,再与他商量如何去找问心盟主的事。 但人生常常是计划比变化还快,她先遇到的,竟是那个据说是赵氏人却不像赵氏人的哥哥。 赵懿是吹着口哨不紧不慢地来到湖州郡的,他也不曾想到会在一家茶楼遇到秦乐乐,更没想到在他眼中作天作地的小女娃会变了模样。 叶家杭出人意料的礼物不仅帮他打击了庐州官场对私盐和人口贩卖的参与,还帮他另外立了一功,让宋使以金兵擅入宋境为由,在明年的岁贡上与对方讨价还价。 至于金兵为何进入宋境,他只负责提供人证和物据给他阿爹指派的人,原由留给两国的该想的人自己去想。 他此时当然也知道了叶家杭的身份非同寻常,但那又如何,不对他安定郡王有任何的威胁便好。何况那小子性情率直,文武聪明,不拘一格,很合他的胃口。 这天照旧在湖州城的大街小巷明察暗访,行路行得有些渴了,抬眼见到端正温雅却力道铮然的门匾,看得几息,抬脚便进室内要茶喝。 上来的茶汤调配极匀,面色鲜白地浮于盏面,呈现一种疏星淡月的意境。这种调调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但他亦知道,以时下的标准判断,这点茶的技艺,绝佳。 慢慢地喝着茶汤,心里极是愉快:祭祖的差事完成得不错,顺带解决了几桩民生问题,还得到了小女娃的消息,这一趟,算是圆满。 伙计见客官面露满意的微笑,骄傲地说:“我家刚聘得一位茶娘,手艺之好,天下怕是无双,每一汤的击拂之法,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赵懿此时心情大好,听他将牛皮吹破天,只是逗乐:“如此,可否请那茶娘出来,在下也可请教几句?” 伙计见他是笑非笑,明显一副我就不信你的模样,顿时恼怒,转身便去内院寻新来的茶娘,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秦乐乐被他缠磨半晌,放下手中物什行到大堂,眼风瞟见赵懿,条件反射地要离去。下一刻,却停在原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 注 1,前面提过,点茶是宋时从皇帝到平民都喜欢的一种雅艺,分备水,辗茶,点茶,分茶四个步骤,以黑盏白茶最是典雅。 2,绍兴十一年(1141),宋高宗与金国达成绍兴和议,南宋向金国称臣。每年给金国岁贡:白银25万绢25万匹,次年开始交付。 3,绍兴和议的主要内容:重划宋金两国的边界;宋奉表称臣于金,金册宋主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及元旦,宋均须遣使称贺;宋每年向金缴纳贡银。 4,有个细节容易让人忽视,赵构在1142年除夕杀岳飞,正月立即遣使北上迎生母韦氏归宋。宋史记:绍兴十二年夏四月丁卯(1142年5月1日)(韦)皇太后偕梓宫(徽宗灵柩)发五国城,金遣完颜宗贤护送梓宫,高居安护送皇太后。 第一卷 十一,行至水穷处 1 赵懿这厢正悠哉游哉地喝茶,眼见个面目姣好的少女进得大堂,漫不经心的笑意还未达嘴角,便差点将口里的茶汤喷将出来:格天府的小女娃。 几步窜到她跟前,习惯性地去拎她的后襟领子,未料她并不如往常那般敏捷地躲,反而安静地抬起密长的眼睫,看他:“赵家哥哥,你怎到了此地?” 赵懿的大手停在空中,缓缓放下,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依旧是那欺霜赛雪的容颜,却有些憔悴,似乎曾度过无数的不眠之夜,那双灵动得溢彩流光的明目,也似乎笼上了淡淡的忧伤之色。 半年余不见,这小女娃竟然长大了,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散发出一种让人怜惜的哀愁和美丽。 愣得半刻才皱起眉头,问:“乐乐,怎扮成如此模样?你翁翁看不见,折腾不了他的。” 他俩在家庭内部与长辈的对抗上是同类,他向来与阿爹和皇后暗中较劲,她则因益国公不肯道出她阿爹离府的原由,找着机会折腾老头子。 “你阿爹有时不也穿着粗布衣去亲耕么?”秦乐乐随他行到案几旁,反问。 她有意的,她明知他对高高在上的亲爹一年中当半天农人的事呲之以鼻,认为他不过是在装模作样。 事实上他对自己的亲爹一直没看明白,当年的他文武聪明,勇敢果绝,甚至能挽弓至一石五斗。诸臣也赞他资性朗悟,博学强记,在靖康元年的国难中,众人失色惊慌,他却慷慨请行去与金人交涉,副使少宰张邦昌恐惧得鼻涕眼泪齐流,他却极冷静,与金人比射箭三矢连中,以至金庭疑他非皇子而出自将门。 后来的他一意求和,半壁偏安,究竟是因为厌倦了那段内忧外患,怆惶辗转的日子,还是为求生存惧怕二圣归来,或者,不敢太过得罪金庭,毕竟诸位至亲还被质在北地,随时可成刀下鱼肉,剑下亡魂。 或许,都有?他摇摇头,看秦乐乐眼中毫不掩示的讥讽,咬了咬后牙: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先是警戒且奇怪地待他,后来则常常话里话外地刺他。 但这不仅不是他的错,还搞得他好长时间心里有阴影。算了,男人不跟女子讲道理,讲也讲不通,等她出嫁后明白伦常了,自然会改变对他的态度。 “老头子让我去旧都祭祖,顺路暗查一下官场和民情,再便是想办法把你弄回格天府。”赵懿回答她的问题后又把球踢将回去:“可要跟我一路走?” 秦乐乐偷偷出府时并没有通知赵懿,知他总拿她当小女娃,此时也不接他的话,只漫笑盈盈地说:“你阿爹对老头子可真谓体恤呢。” 她虽然时不时地折腾益国公,但从来还是唤他为翁翁的,现在居然和自己一样了?赵懿忽然觉得,小女娃的刺这次不是针对他,而是转向了两个老头子。 心里微妙地欢喜起来。因为他对她温润儒雅,权倾天下的翁翁总是敬而远之的。老头子便如现在的阿爹及他领养的同宗兄弟们一样,与他赵懿是活在不同的世界的。 他们总是衣冠楚楚,谈吐文雅,要么游走在圣贤的文字,要么慷慨在治国的庙堂,而他作为皇帝的亲生儿子,却阴差阳错地,注定流着汗,淌着血,骂着娘,提戟抡枪,在刀光剑影的战场,或黄沙弥漫的演武场。 “好乐乐。”眼前的人仿佛又是多年前那个明眸善睐,左一句赵家哥哥,右一句赵家哥哥的天真女娃,他极是喜欢:“你若不愿回府,捎封信回去也行,益国公因牵挂你都病倒了。” 未料得到的回复竟白开水一般地淡:“他年纪大了,伤风感冒常有的事,未必是因我之故。” 这次,赵懿收起笑意,开始认真地打量她:娟娟静美的容颜,一双明眸如水洗过般的清净。 沉静,她的神情中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沉静。 何事让她改变这许多?他未来得及细想,又听她问:“你出来可有带陈猛他们?” 陈猛,以前常与他干架的那伙少年的头,后来双方不打不相识,握手言和,一邦人便在个破落的祠堂开起了武学,专门训练流浪少年,等他们长大,再进入他的军队谋前途。 他的月钱远不够花,秦乐乐曾不余遗力地以首饰珠宝支持过他,当然,也用他的人,在格天府内大搞破坏活动,弄得府内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想到那宽阔破旧的石墙,以及两侧的雕梁画栋,奇花异石,唯中间百米土埂衰败,荒草丛生。他便忍不住想笑:左右的大户人家谁也不问津他的武学,当然是心有默契,任这一方天地,隔断家长里短,流言蜚语,各自家里也就有了隐私。 名门望族啊,越高越大就越需要一块遮羞的布,生在天下第一大户的他,太懂其中的道理。 就如小女娃那曾隐在深宅的阿爹,那样一个谪仙般的人,却是益国公最喜爱却又最不愿为人知的嫡长子。 “你要用人?”瞧着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幽光,他问。这小女娃时不时会被精怪附体,搞些怪动作来戏弄人间,这次,她又要做甚? 她不回答,自言自语:“你难得远行,陈猛一定跟着。嗯,此去北地几月,再来到湖州郡,你便没有生出什么想法?”将茶盏推过去:“好歹我烹出来的,知你不在意,也别浪费了。” 赵懿分不出她的口吻是嘲讽还是无奈,将茶汤一气喝到盏见底,答:“有甚想法?办好差事便是。” “你不觉得,很多人有充足的理由来恨你我?”秦乐乐犹豫半晌,终于将心事委婉地问将出来。 赵懿的手再次在空中顿了顿,北地多州被划给金庭,义军活跃。湖州因岳三公子在此,岳帅旧部纷纷聚集前来,当地人上至知府周致深下到底层百姓,都对主战派特别是岳帅一家报有普遍的同情。 他放下茶盏,眼神变得阴沉,冷笑:“两个老头子吃的饭,让你我去跑茅厕,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再说,我姓赵的不也有齐安郡王这号人么?秦氏还有你阿爹。” 他忽然打住,看对方黯然哀伤的眼神,叹口气,放缓语意:“我说过多次,我真的,不知道详情。” —————— 注: 1,齐安郡王赵士?[niǎo],(1084—1153)字立之,郇康孝王仲御之四子。有大志,好学,擅文章。历任宁远军承宣使,权同知大宗正事等位。按辈份是赵构的叔父,是他向孟太后请求让赵构继承皇位并得诸多支持。齐安郡王为人正直,做过不少救济国难,怜悯百姓的事。当岳飞蒙冤,他入宫找赵构理论,以全家百口担保岳帅无罪,结果反被万俟卨(岳飞案的第二个主审)弹劾,终被革职,逐出临安,贬死地方。 2,孟皇后,昭慈圣献皇后(1073年—1131年)宋哲宗的第一位皇后,曾二度被废二度复位,并两次于国势危急之下垂帘听政,扶持赵构上位。 3,青年时代的赵构的确文武双全,1126年靖康难之前,他因出使金国表现良好,他爹徽宗升他任节度使和几州牧,后来他哥钦宗也拜他为兵马大元帅,募兵勤王,但不久后旧都破,徽钦二帝及百官都被金人所掳,特别是他在次年登基以后,估计他的心态就发生了微妙变化,毕竟,二圣归,构何存啊。毕竟后世的土木堡之变证明了,哥哥回来了,弟弟只好死了死了的。 第一卷 十一,行至水穷处 2 秦乐乐不语,赵懿说过他当时回杭州不久。只记得那几日宫中往来人员不断,安定郡王,韩世忠,李若朴,何彦猷,薛仁辅,甚至案子的前任主审何铸等,都为岳帅担保求情。皇帝震怒,老头子则通宵达旦地陪着,曾提及秦乐乐阿爹的背逆,但其中细节,他并不知晓。 赵懿也不说话,他初识小女娃,是在那场改变了诸多大员及生民命运的狂风暴雪之后。每次见她,都是格天府的护卫或老妈子伴着她,纤弱的身影,有着和他与之同龄的公主妹妹珠瑶不一样的孤单和倔强。 直到后来两人熟了,他才知晓她的阿娘已然病逝,阿爹离府出走。 是以他心里一直对她很是亲近,不仅因为她见面便为他开脱,还因为他觉得她与他,同样的年少孤苦,同样地居住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令人伤感的沉默中,一阵喧闹从远处传来。 两人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下楼,寻着声响走过半段小巷,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 两侧的商铺酒肆乐坊依然如常营业,但在一家绸布店的门口,十多位奴仆打扮的男子正守着排列整齐的家具,古玩,书画,饰品等物什叫买,声情并茂,动作夸张,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 秦乐乐和赵懿听得半天,总算明白:几月前湖州洪灾,稻谷歉收,官府为灾民建起新房,却一直无有余银平仓米价。周大人只好倡导众官员身先表率,以此带动大户捐借银两来应对难关。 本州通判钱学理为官清廉无有积蓄,但为了赈济百姓,响应上司,便将多年的收藏拿出来义买。 “这出戏他娘的毫无新意,无趣得紧。”赵懿笑了笑,摔着袖子便往回走。 秦乐乐也一脸了然,当下属的不敢不捐,却舍不得拨毛,于是便演出这一幕戏码来哭穷卖惨。 当然,他们也必须如此,否则俸碌有限,多出来的银两何处得来也? 她摇摇头,眼风无意中扫过,立即心神大震,脸色陡变,瞬间便失去了思维和行动的能力。 岳霖出现在大街的转角,依旧的温文尔雅,沉静内秀。秋深霜薄的日子,他一袭白衣外多了件天青色的披风,想是面料极为轻软,衣袍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在身后飘动,衬着他松竹挺秀的身姿,整个人便如谪仙般御风而行。 远远地他看着这出闹剧,修眉下的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冷静之极,象远山蓝天下千古不化的积雪。 曾经便是这份冷静,深深地刺痛过秦乐乐的心:正值飞扬跳脱的年纪,他却古井深潭般的平静,似乎人间诸多声色光影,都无法在他目中留下一丝一毫的涟漪。 现在的她终于明白:全拜那握有天下生杀大权的人所赐,而她的翁翁,也心甘情愿地做了斩断他一生欢乐的利刀。 吹过他的秋风流淌过来,挽起逝去的回忆,倾进她的怀中,却似乎是久远尘封的旧梦。 也许只在一瞬,也许已是沧海桑田。发呆的人儿回过神,连忙转身并小跑,跟上赵懿的龙行虎步。 她知道,商先生与周致深是莫逆之交,故在离开前曾嘱咐书院要在地方事务上尽力协助,岳霖来此处,必定是想了解有关情况。 周致深是个好官,不以此为名目加收其他百姓的税赋,以前,小铃子说他给了义军诸多方便。 按捺着急剧的心跳,她一路沉吟,快到茶楼门口才勉强镇定,笑道:“赵家哥哥,你说他们演得无趣,要不?咱俩陪他们演一出可好?” 这小女娃又要作妖了。赵懿立定,满脸警戒地看向她,他曾躺着也中过她的枪,不得不小心些。 秦乐乐心知原由,脸上一红,长睫微阖,低声道:“那个,赵家哥哥最是关心民间疾苦,有些事不能给你爹说,就地解决,岂非皆大欢喜。” 小女娃总归是懂他的。赵懿长叹口气:“说罢,你要我做甚?” 他曾在乱世流落民间,体会过卑微小民挣扎求活的苦楚,虽说他对自家阿爹诸多不满,但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他赵氏的子民,这一点,他从未忘记,也不敢忘记。 秦乐乐跟在他身边:“我要陈猛几个,再打听一下,近期有哪家官人宅里有喜宴寿宴。” 赵懿道声好,重新坐回先前位置,点了茶汤,象是想起什么,道:“我在庐州见过你的好友叶家杭。” “是么?快说,他可好?你们是如何遇上的?”秦乐乐睁大双眼,无比惊喜地催促。 赵懿于是将有关叶家杭的一切,他亲身所见所闻,以及青衫人转述的那场猎杀,细细地向她道出。 两位皇子乐莫乐兮的新相知,大金皇室内悲莫悲兮的兄弟互杀,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听得秦乐乐既为好友欢喜,又为他暗中捏一把冷汗。 “他比预期的晚到,我便猜是叶伯母身体欠佳,或是遇上了麻烦。”她听赵懿并不十分清楚叶家杭的身份,只含含糊糊地带过,再次与他确认:“先生真说他身边有高人护他足够?” 眼看赵懿肯定地点头,才终于放下心来:夏先生的眼光不会错,完颜契墨暗中也一定有安排。 青衫人夏子鸿,便是她爹为女儿找的老师,博学多才,能诗善文,工书法,精绘艺,擅金石,通律吕,一手流云剑出神入化,格天府武功最好的汪青峰说,可与禁军十大高手比肩。 可惜自己以前不知珍惜,既调皮又贪玩,未曾好好向名师学艺。 想到此处的人儿无比地惭愧:先生每年一次外出收集文玩古籍,她便是趁他不在府中偷跑出门的。等下次见到他,一定改过自新,乖乖地当个好学生。至少那手书法,不能差三哥哥太远。 此时太阳已然西移,彩霞散天外,千里光曈曈,绚丽灿烂得,无以言表。 秦乐乐凝视着余晖晚照下的一排金翠楼台,忆起也是这样的落日黄昏,向贤居内,她察觉到了金使对叶家杭设下的圈套。这一次,完颜征不惜冒天下之不韪,要将自己的亲兄弟击杀于道上。 那金碧辉煌的皇座,无不是由人头铺就,鲜血染成。三哥哥一家,何不是站在天阙最高的那位为了稳固权利的牺牲品? 只没料到锦娘与叶家杭,竟似乎如此快便干戈化成了玉帛。人与人的关系,也总是变化无常,难以捉摸。 我与三哥哥之间,将何去何从?本以为与意中人行到末路的女郎,心里又隐隐地升起一线希望。 —————— 注: 1,为岳飞辩护的基本都没有好结局,除了前章介绍的安定郡王,韩世忠闭门谢客,大理寺少卿薛仁辅,大理寺丞何彦猷和李若朴都被罢官,第一任主审御史中丞何铸被贬。等等。 2,赵构登基三年内,遇上内部兵变,被迫退位,让孟太后再次垂帘,好容易叛乱平息,又先后两次被金人追杀(搜山检海捉赵构),不得不四处逃亡,甚至一度出海。压力山大得二十多岁便失去了生育能力。因此他的公主,实际年纪应当比秦乐乐大一些,但文中为了故事,假定她们同龄。 第一卷 十一,行至水穷处 3 赵懿看小女娃歪着脑袋,秀眉微蹙,一副心事飘忽的模样,知道她若不想说,问也是白问,干脆捡自己最关心的说:“猜猜叶家杭救的小娘子何许人也?” 秦乐乐托着雪腮,漫不经心地摇头:她又不在现场,哪知他救的是谁。 “珠瑶。”自问自答的人眼见这名字让对方几乎跳将起来,再清清楚楚地补充:“没错,是珠瑶,她不仅为叶家杭所救,让人担心的是,她还对那小子起了爱慕之心。” 珠瑶乃赵构最小的女儿,仍在母腹时她爹便因内忧外患,颠沛流离而失去了生育能力,因此她自小得到的宠爱便可想而知。 哪料在七岁时,赵构开始了对秦氏的大肆赏赐,连带对那个与她同龄的小女娃也格外地恩宠:有珠瑶的必定有秦乐乐的,而有秦乐乐的,却未必有珠瑶的。 失去阿爹专宠的公主,从此开始与格天府的小霸王针锋相对,行动言语上却下意识地有样学样,那人在格天府胡作非为,她在宫里胡作非为,那人偷偷独自出府,她则尾随亲哥偷偷出宫。 不过她两人倒也有相似之处,首先都长得如花似玉,不然珠瑶也不会被人当成秦乐乐去碰运气领赏。其次境遇也极为雷同:一个危急之际遇上岳霖,另一个被人贩子捉住撞见叶家杭,还都不约而同地向年轻英俊的救命恩人,绽放出女儿家心底最初的花露。 然而两人毕竟不同,珠瑶脱险后心里怕极,人生地不熟之时,只得先丢下叶家杭去找亲哥作靠山。 哪料亲哥对她用了军人简单粗暴的作法,一番严厉呵斥后,点住穴位派属下送回杭州。 便是在她的哭泣呼喊声中,赵懿才知道叶家杭救的小娘子原来是她,以及,她懵懵懂懂的女儿心思。 “不行。”秦乐乐极力反对,不是因为珠瑶从小与她作对,而是叶家杭乃大金的皇子,完颜契墨断然不会让心爱的儿子长期质在宋境。 若叶家杭将珠瑶娶回金庭,那里虎狼环侍危机四伏,骄纵无脑的公主只能成为夫君的拖累。 但珠瑶起了心思,她亲娘刘婉仪定会为女儿尽力争取,刘婉仪因美貌出众备受赵构宠爱,难怪赵懿担心这会闹出事来。 最糟糕的情况是叶家杭也犯糊涂喜欢珠瑶,一想起他被锦娘抱住时的傻愣样,秦乐乐便忍不住地为好友着急,珠瑶长得可比锦娘更为楚楚动人。 岳霖那厢让她心事如絮,有风纷飞游离,无风凌乱纠结。哪料,叶家杭这厢也令她忧烦,不得安神。 小女娃不由自主的深叹让赵懿第三次细细地打量她:落日的余晖浅黄轻软,栖在她如画的眉眼,密长的睫毛如蝶儿的翅膀,巍巍地颤动出一丝忧伤和倦弱。 他从来便不是个温情的男子,此时心里仍不可抑制地起了些许怜惜:莫非小女娃也对那小子动了心思?开始为情烦恼了? 但到底小女娃不说,他个直男如何开解,想了片刻,道:“珠瑶的事你知道便好,先静观其变。听说前月湖州城出了两件鬼影重重的案子,官府未能破获,加之夏日洪涝,秋收不足,周官人五日后要在慈恩寺为百姓祈福,东林寺的高僧慧海为他救世济民之心所感,特意过来护持法会,我也在被邀之列,你若想去,与我随行便可。” 鬼影重重?秦乐乐抬起眼帘,暗想:想必一件是金四之死,另一件便是她捣估的马员外家里闹鬼。 如此盛大活动,三哥哥必会去帮忙,她仍然不知如何去面对他,下意识地逃避:“我得带陈猛他们去梨园学艺。” 半空彩霞的另一头,是黛瓦粉墙的古雅院子,中堂檐高厅明,雕梁画栋,两侧游廊在花木亭阁里曲径通幽,颇有柳暗花明之意趣。 陈宅的后花园很是清静,除几只鸟雀在枝叶茂密的树上鸣叫,便只有两个丫头在甄选鲜花。 “五娘子要带两盆墨荷,两株金皇后,还有四盆报君知去慈恩寺供佛。”黄衫少女为选中的花儿打上蓝丝蝴蝶节。 绿衣女子轻言慢语地说:“七娘子的紫玉莲,残雪惊鸿,白玉珠帘也已着好标记。明日,我们记得请大兴他们一并装车。” 黄衫少女笑道:“七娘子喜欢诗词书画,连带着姐姐你都如此斯文,今后你跟她一起嫁去吹花小筑,不定三公子也会看上你。” “休得胡说。”绿衫女郎轻轻责备,目色忧虑:“商先生曾说儿女婚事自主。大公子向三公子提及两家联姻,却未得回应,我只盼七娘子早早放下,哪有为自己打算的道理。” 黄衫少女听她无意,顿时起了八卦的兴致:“我前日到雅味阁购香,听张九公子他娘说,三公子为了感念征衣社筹集的军衣,送了她两盒幽谷和风。全湖州城的人都晓得,幽谷和风乃是商先生的香方,唯三公子会合,似雪中春信那般珍贵,一金难求,三公子送给她,莫非是在回应张八娘的心思?” 绿衫女子驻足,沉吟道:“怕是三公子知道张氏女眷稀罕香呢,他送大公子他亲手绘的画提的诗,难不成便因他喜欢七娘子?” “得罪哪一家都会影响义军的后勤补给,难怪三公子谁家提亲也不答应。五娘子曾说,人人都喜欢的郎君是天上的月” 黄衫少女的话未讲完,便被青年男子恼怒的喝斥声打断:“小丫头背后乱嚼舌根,该打。” 两位该打的寻声望去,但见两个青年男子正立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 说话的大袖飘飘,发间斜簪一朵泥金香,些微的愠怒难掩与生俱来的风流倜傥。沉默的却白衣翩翩,笑意清浅,手中拈一枝胭脂点雪,皎如明月照玉树。 “大公子,三公子。”黄衫少女一声惊呼,吐吐舌头,转身溜烟跑了。绿衣女却敛裙行礼:“怡儿见过两位公子,七娘子年过二八未定亲,身边人为她忧心乃是寻常,大公子不必恼怒,马三娘院里的小娘子们天天说你呢。” 言罢莞尔一笑,不慌不忙地离去。 “这,这,这简直是反了。”陈少歧先是张口结舌,后是气极败坏。 岳霖微笑:“小丫头调皮,陈兄不必当真。”因他与地方士绅望族时常交道,周官人便指派他到各家协调法会参与人员,住宿及供品安排等事宜。 得到陈宅,被好兄弟拉来后园赏花,不料听到这番议论。他原本便是公众关注的焦点,也并不在意别人说三道四,反而出言劝慰陈少歧。 转目再看怡儿渐走渐远的背影,嘴角笑意却变得少许僵凝,他最后见到梦中人,也是这样一袭宛如枝头初发嫩芽的绿衣。 离开已然大半月,她,可还安好? —————— 注: 1,雪中春信,苏东坡花了七年合成的名香,据说气味幽凉,似万株梅花于雪中绽放。古代男子熏香和簪花一样,是用来表达情感和意境。说起苏东坡,不得不感慨人间自有天才在,诗,词,赋,散文,书法,绘画无一不精,并且达到时代顶峰,同时在政论,佛学,美食,合香等方面也颇有造诣。 第一卷 十二,宁知心有忆 2 远方的已看淡生死,眼前的仍沉浮世间。慧海记起同样白衣翩翩,洵洵儒雅的那人,道:“父子情深,他对你兄弟俩亦最是挂怀,知我喜欢听他操琴,一连弹得数曲,硬是感动老衲破例为你和雷将军占卦。” 想着义父,岳霖的语意极是温暖:“义父琴技超绝。他奏高山流水,可见天地浩远,山水灵韵。他弹梅花三弄,可闻暗香浮动,万花飘落。” “你义父确有桓子野之风,磊落,旷达,温雅君子,可惜。”慧海取出一个小药瓶,转过话题:“老衲采集百草,经数千僧众念经加持过的甘露丸,尚存数粒,顺带与你结缘。” 义父说大师的占卦从未错过。岳霖的太阳穴猛然一跳,随即但觉欢喜:他不赠与前线枕戈寝甲的二哥,可见他的安全无忧。 难怪当初那人选他继承岳氏门楣。慧海看他面色依旧从容,暗赞:此子不如其父猛志常在,但聪慧坚韧,这千斤重担,他挑得起。 “世事随心而变,老衲赠药,只是以防万一,可护你及心中珍惜之人。”看透前生今世的智者,意味深长地嘱咐道。 难道乐乐有危险?岳霖胸口如被刀尖轻轻划过,细微却尖锐地痛,长身再拜,神情一丝僵直:“多谢赠药,但请大师不吝赐教。” “诸法从缘起,缘尽法亦灭。老衲当年曾劝过岳帅,因缘未到不必强求,如今,因缘聚会不必拒绝。”慈祥平和的法音,伴着檀香的清远气息浮绕,盈满怀袖,那是穿越千古连接生死的智慧。 因缘未到不强求。大师以前从不对他说曾经提醒过父帅的事。岳霖一愣,脸色点点变暗,垂下眼帘,掩住目中深邃的沧桑和悲凉。 他曾在幼时问过义父风波亭事件的原由和始末,答复是等他长大自己去探究。无数次悄悄地躲进酒肆茶楼听人议论,自认为熟知案发前后的那段旧事。 绍兴七年徽宗死,皇太后韦氏依然被质,赵构悲恸号哭,遣时任直学士的王伦交涉,金庭撤销伪齐,还回河南陕西两地,却仍拘留韦皇太后。 次年,赵构结束长达十载国步危艰,左支右绌的怆惶局面,定都杭州,政权南渡。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金兀术撕毁和约,率金国最精锐部队大举南侵,败于父帅和刘锜之手,退军北上,要求议和。赵构的回应是解除诸将兵权,条件是迎接皇太后归国。 绍兴十一年底,父帅蒙冤,两国达成绍兴和议,金庭立即释放皇太后还宋,赵构称臣赔款,外加割地三州,南北分治的格局形成。 坐在天阙最高的那一位,忧惧的是丢掉宝座和身家性命。何况人君亦人子,眼见年迈孤苦的娘亲,在敌方受尽凌辱,于心何忍? 倘若宋军大举北伐,直捣黄龙,金庭若放回钦宗却残害太后,赵构如何自处?父帅请战,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确也有强求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嫌。 赵构议和乃人性使然,换着是我,怕也同样难以抉择。但,他解除父帅兵权不够,仍要。 手在袖内悄然成拳,身形却如石雕纹丝不动。慧海注视着他,默然悲悯:斯人已远,英魂难招。轮回黑暗,众生皆苦。 西风起,黄叶落,白云萧散。细雨不知何时又开始霏霏飘下,一只失群的孤雁从屋外的半空掠过,哀鸣声声,凄恻悲怆,如那不堪追忆的前尘往事。 岳霖似乎被这雁鸣声所惊,缓缓地抬起眼帘,目色重新平静:因缘聚会?大师既来,必定与天下或生死大事相关。 沉吟一息,起身三拜:“学生愚钝,不知现下何种因缘聚会?诚请开示。” 他在深山秋风秋雨更秋雁,孤影萧瑟,湖州城内却天高气爽,红尘喧闹,各种闲事忙事,趣事无聊事都在时时处处地发生。 秦乐乐这日在梨园便遇上了一桩。 当时她手上举着一只草编的蜻蜓,领着陈猛等人到梨园学艺,还未进门,已听得里面传来阵阵笑语和喝彩,夹杂妇人不时惊呼的祈求:“当心,你给娘下来,有话好说。” 进得院门,便见宽阔的戏台上,一位身材高挑的美丽女郎在走高窜低,时而攀旗杆,时而爬屋檐,几位青衣小帽的家仆东奔西跑地试图阻拦,却不敢真的动手,故而被她屡屡逃脱。 围观人群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满头珠翠的中年美妇,双手紧握丝帕,身侧几个婢女,气急无奈地冲女郎喊道:“当心,当心摔倒。” 女郎听而不闻,足尖微点,连续踏过众家仆的肩头,落在戏台边一位俏俊儿郎的身边,拉起他的手,对美妇笑道:“儿欲跟玉郎学唱戏,阿娘你瞧,我与他有缘,连名字也都一样。” 此言一出,惊落了秦乐乐手中的蜻蜓:嗓音清亮纯净,却带着男子才有的粗壮。 陈猛弯腰去拾蜻蜓,秦乐乐则细细地将那女郎从头到脚地打量,才发现他原来分明是个俊美郎君,想是为了唱戏,才装扮成女子的模样。 “九郎,你喜欢唱戏,娘请师傅专程教你,不必非要住在瓦舍,跟娘回家啊。”美妇语音温柔地哄骗儿子。 明媚少年横眸一笑,捏起兰花指,娇娇地拉长嗓子唱:“看那秋日挂天心,照得上林花似锦,我与玉郎呀恩爱深,愿对对双双,双双对对进家门。” 他这番半真半假地与他阿娘对答,看得人群中有人叫好,有人鼓掌,连满腹心事的秦乐乐也忍不住莞尔一笑,转目去看九郎他娘,却见妇人气得差点仰倒。 “湖州有名的玉郎张九公子,书读得好好的,不知为何这阵子竟突然变得如此荒唐?”旁边有人悄声议论。 秦乐乐听在耳内,忽然记起小铃子说张九和岳霖陈少岐一样,人物俊秀,文采风流,是小娘子们倾心的对象。 原来是个娘娘腔。她撇撇小嘴,暗想:三哥哥长得俊秀却有将门男子的轩朗,这张玉郎轻功虽说也不错,凭甚与我三哥哥齐名?他不在书院读书,也不去法会听经,却到此处演这一出,却是为何? —————— 注 1,桓伊(?--391),字叔夏,小字子野。东晋时大将,曾助谢安大破前秦,音乐家,擅吹笛作曲,治理江州时拯济抚恤,深受百姓信赖。晋书中说他聪慧过人,标悟简率,性谦素,有大功而不骄,音乐才华为江左第一。他最有名的故事有二,高歌进谏孝武帝,为陌生的王徽之吹笛。有兴趣的亲们可自己去详查。 2,史记,赵构说与金人的议和是要将亲娘迎回。老爹死后,他谕辅臣:“宣和皇后春秋高,朕思之不遑甯处,屈己请和,正为此耳。”绍兴议和前,他说:“朕有天下而养不及亲。徽宗无及矣!今立誓信,当明言归我(韦)太后,朕不耻和。不然,朕不惮用兵!”。 3,古人多认为男人着女装很显懦弱,但也有男子以此来搞笑。比如唐朝有举子温定,屡试不中,便男扮女装,与众侍婢来到及第者庆祝的曲江池畔,当新科进士们乘舟游乐,见岸边佳丽众多,便移船近岸调笑,兴致方浓时,温定露出长毛的小腿恶心他们,进士们见后纷纷以袖掩面,落荒而逃。 说明:关于小说诸角色对当时时局的想法,是作者根据史料和人物个性揣度而来,不必认真,看戏而已。绍兴和议在胜战的情况下谈成如此结果,除了赵构软肋(亲娘)被人拿住,作者想不出其他理由。熟悉那段历史的亲们以为如何? 第一卷 十二,宁知心有忆 3 秦乐乐方自暗忖,又听美妇无奈叹道:“九郎,你若回家,我为你纳楚腰的雨荷。”儿子以前喜欢舞伎,总比眼前跟男子鬼混要好。 原来这小子是为了心爱的人在行自污之计。他娘爱子心切,不曾识破。秦乐乐恍然大悟,再看这娘娘腔时便很顺眼:眉目清纯,颜色天成,站在我三哥哥身边,勉强也够得着。 “雨荷的舞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玉郎的戏让鱼儿沉水,马儿忘食。我将他俩一齐娶回去可好?”张玉郎得寸进尺,话越说越荒唐。 美妇气得玉容变色,大庭广众之下却生生忍住:“不纳雨荷便逐出家门,二者选一,你阿爹与翁翁那里我去说。” 张玉郎理着戏服,眼皮也不抬:“我再想想,反正此处住得很舒适。”摔摔长袖,拉起同伴,头也不回地离去。 秦乐乐见热闹已散,与陈猛等办完正事,尚未安置停当,已有人上门拜访:“禀神慧之天然,性幽闲之雍容。湖州城来了如此风仪的小娘子,我竟不知?小可张玉郎,敢问高姓大名?” 却是张玉郎听说梨园来了美女,好奇地前来探看。 俊美少年彬彬有礼,脱去先前的作态,他比秋日的海棠更明媚。秦乐乐报上名字:“多谢谬赞,你亦是纤尘不染白玉郎呢。” 隔壁有人练琴,音曲清和,绘声绘影。玉郎安静地听得片刻,摇头点评:“但见春江花月之静美,不闻人生代代无穷之苍茫,比阿蛮差太多。” 秦乐乐点头同意:“春江海潮,明月万里,立意何等高远。江月年年,人生代代,思哲何等深阔。此人仅驻停在游子思归,离愁别恨,难免小家子气。” “是个懂行的。”少年不由分说地拉她坐上石阶:“有缘相遇,何不谈天说地。” 清幽的庭院,墙角的银桂,枝叶间雪蕊细碎,满地落花,色淡如那人常穿的素白衣衫。秦乐乐脑中不期然地现出在茶楼听到士林对岳霖的评价:早孤,风神秀异,天质自然,恬静宽简,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 这是与她至少在那一刻,两情相悦的男子啊。此时想起,一如当初,痛入骨髓却满心欢喜:“张玉郎,你不知我,我却听说过你。你在湖州城,与岳陈两位公子同样有名。” “不同样。”张九郎懒洋洋地答复:“我确与他两人情同兄弟,他们一个志在修齐治平,兼济天下,一个只愿对酒当歌,超脱自在,就我,还未决定。” 秦乐乐笑吟吟地接口:“九郎眼下不思前程,只爱美人,赖在梨园不走,无非在逼你娘改纳为娶,依我看,此事难办。” “我知。”张玉郎苦恼地叹气,话未说完人已跳起,绕着她转过半圈:“你,如何看出来的?” 有小铃子那小灵通,加之今日这一出,瞎子也知道怎么回事。秦乐乐沉吟半刻:“我来湖州不久,想听当地名人趣事。你说几件稀罕的如何?说得好,我帮你将雨荷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你?”张玉郎怀疑的眼神将姿容美丽的少女看了又看,明显不信。秦乐乐循循诱导:“若是安定郡王护卫长的亲妹,你娘可会考虑?” “会。”少年想也不想地答:雨荷美貌温婉,当儿子的喜欢,能与郡王府半个主人结亲,那还用问。 秦乐乐轻描淡写:“我这便拉郡王护卫长与你一起喝酒,如何?”桂子花期未尽,余香馥郁,伴着隔墙回环琴韵,几分闲适,正合支起小泥炉,杨梅来煮酒。 张玉郎暗忖:听说安定郡王到了湖州,行踪飘忽得连周官人也只见过他一面,秦娘子如此风仪,必非常人,莫非她,是与郡王同行? 秦乐乐瞧他揣测的眼神,自不会说出她与赵懿的交情,只道:“我曾相助过王府护卫长陈猛,让他认个小妹并非难事。” 当初陈猛领着一帮孤儿到处偷鸡摸狗,与赵懿等少年干架,穷困潦倒。她和秦桧置气,没少将格天府的珍玩珠宝往外挪,陈猛及兄弟便是最大的受益人。 张玉郎瞧她胸有成竹的模样,敲了敲脑袋:“这主意,似乎的确比我的管用。” 便说两件无伤大雅之事。他清清嗓子,道:“湖州城里,小娘子们最爱听的,无非是我三人的事,但传言不可信,比如,都说陈大流连歌台舞榭,其实他最率真,对阿蛮那是一往情深,除却巫山不是云,人人都赞岳三温润儒雅,却不知道他打起架来有多可怕。” “三,三公子打架?”秦乐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玉郎见她惊讶,倍受鼓励:“可不?先生刚建白云书院时,岳三成日一言不发地坐在学堂。我们以为他是个哑巴呆子,背着先生和陈大可劲地折腾他,在他座位放马粪,背上画乌龟,书案下丢蛇,金四还拿棍子揍他,他照样不动也不说话。” 少年清音徐徐道来,每字每句都如长钉,一根接一根地扎进秦乐乐的心:三哥哥那时,定然是悲痛极了。 她忽然难以呼吸,天地冷寂,连空气也变得沉重。 隔壁琴音不知何时变成了广陵散,正是嵇康临刑时最后的雷霆风雨,戈矛纵横,以曲为剑,在强权和黑暗的世道前,捍卫自己生而为人的尊严。 张玉郎似乎被这绝响震撼,沉默,直至琴音完全消散,又才低声道:“有一日先生外出,马六撕烂岳三的书,我踩了花圃兰草,他忽然爆发,瞬间便将我俩撂倒在地,引来众人轮流围攻。这一仗从早打到晚,他以少胜多,自己也遍体鳞伤。后来,大伙知道了他的身世,才觉得对不住他,也才服了他。” 少年长叹口气,眼里一丝暖意:“陈大的爹与先生莫逆,我与岳三是打出来的交情。你要听稀罕事,我讲的全是外人不知的,不错吧?” “的确不错,我定然守诺。”秦乐乐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嫣然一笑,伸手点住他的穴位:“忘了告诉你,我也喜欢将马粪涂在别人身上,不过,我的乌龟,是画在人的脸上。” —————— 注: 1,张若虚(660—720年),唐朝诗人,与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号称“吴中四士”。张曾任兖州兵曹。诗作存世的仅《春江花月夜》和《代答闺梦远》两首,其中《春江花月夜》雄奇壮美,被后世誉为“孤篇冠全唐”,是唐诗的代表作之一。 2,嵇康(223—263年)字叔夜,魏晋时杰出的思想家,诗人和音乐家。曾官至曹魏中散大夫,故后世又称嵇中散。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史记嵇康“性烈而才俊”,在当时极具声望。因对司马氏抱着不合作的态度而招来杀身之祸,临刑前,三千太学生上书请以为师,未得许。而他,从容弹奏广陵散,终成千古之绝唱。 说明:注意到亲亲们顶顶聪慧又善良,俺不忍让大家难过,可这个题材便免不了后面有虐心,俺有些为难。 第一卷 十二,宁知心有忆 4 岳霖在山里自然不知秦乐乐与他的好兄弟不期而遇的桥段,风寒雨晦,平和怜悯的声音在对他说:“孩子,即便因缘具足,有时,你需得放下,才能接纳。” 放下,接纳。岳霖仰望手结定印,跏趺式端坐在莲台的释迦牟尼佛,如在凝视日月星辰。 何等强大?方可宽恕灭你国屠你族的琉璃王;何等智慧?方可同体大悲,无一例外地慈爱世间所有生命,包括数次试图谋杀你的阿阇世王。 你是迦毗罗卫国的太子,你在混乱血腥的时代,舍弃王冠与刀剑,以大智大悲来改变人心和世界。 没有任何力量有资格为你加冕,所有的皇朝和帝王都不如你长久永住,你超越时光,遍满虚空。 细雨被风斜斜地吹进,沉思的少年白衣浮动,黑发飞纷,修眉深目间洋溢着热望的崇敬,渐渐地秋意弥漫,丝丝缕缕,尽是哀凉。 “我,难以放下。”我终究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终究只是,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慧海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佛像,轻叹口气:“他亦曾是凡夫,历经劫难方证菩提。孩子,宫里来人了,说是因我,实则为你,见,或不见,你不必强求。” 赵构遣使?岳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下意识地身形便挺得笔直,沉默几息,语意如常:“他长我幼,他是君,我为民,无论理法人伦,我都当见。” 眼前仿若再现父兄从容赴死的场景,任何时刻,君子不失礼与义。况,纵阎王修罗殿,我亦何惧?岳霖稳稳地起立:“敢问大师,何时何处?” 当晚,在慈恩寺最幽静雅致的房间,女子跪坐在梨花木案旁,就着火炉点茶,微凉的夜里,滚烫的茶水翻滚。老夫人在佛坛上好香,礼拜,坐下,默念经文。 下意识地拨动念珠,僵直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她轻轻地活动着粗糙突出的关节,还未入冬,它们已开始入骨地冷痛。 眼光落在佛像前的风雨兰,这在夏季雨后才开的花,不知为何今日绽放,花团锦簇,在柔和的灯光,缭绕的檀香间,美得如梦如烟。 但,往事,并不如烟。 书香门第的女子,虽非世代簪缨,也出落得娴静秀美,碧玉年华时被选入端王府。年轻的皇子才情非凡,风流俨雅,侍妾众多,未曾留意到她。 熟读诗书笃信佛法的人并不沮丧,无意争宠,但看清风白云,赏花香鸟语,一如既往地淡泊悠然,仁厚有容。 世事难料,在她花开荼蘼之际,已成皇帝的赵佶不知如何注意到她,招她入侍,次年诞下九皇子赵构,母以子贵,她被封为才人,再至修容。 爱美成性的皇帝喜欢收集奇珍异宝,妄耗百出,不可胜数。她婉转劝诫,过度奢侈乃祸败之源,要他以史为鉴,爱惜民力,远离奸佞。 她因此被帝王再度冷落,二十年的冷火秋烟,她浸润在子集经史,佛法经典,修心性,怡情致,温不增华,寒不改叶。 直至金人的铁蹄战鼓,惊破宋庭的升平歌舞。皇帝怆惶让位于长子赵桓,宗亲诸臣慌乱无措,是康王赵构慨然请命出使金国,表现出色,她再次因子而贵,升为贤妃。 报应终于来临。金人毁约南下,旧都沦陷,新老皇帝及宗室贵戚男丁二千余人,两位皇后嫔妃宫女三千多被掳到北庭。 金人为侮辱赵氏,行牵羊礼,封赵佶为昏德公,将年长的女性包括她发配洗衣院,年轻的,则分给金将为侍妾使女。 与此同时,亲儿赵构在南方称帝,遥尊她为宣和皇后,以彰显其孝敬及思忆之心。 赵佶的皇后不敌苦寒病逝,赵桓的皇后因姿色艳美被辱自杀。她作为贵妃却逆来顺受,为奴为婢,不论寒风凛冽还是炎炎酷暑,曾经握卷弹琴的手,日日在冷水里浸泡劳作。 她坦然接受,只因坚信佛法教导:当罪业的苦果成熟,唯有受报方可灭罪,自杀只能再造苦因,生而为人,她尚有机会去忏悔并积德。 赵佶金贵的龙体在苦寒北地熬了八年后驾崩,她在南宋由皇后升级为太后,但在金庭苦役的命运却并未改变。 再过七年,绍兴议和,她终于回銮杭州。 彼时的她早已过了花甲顺耳之年,即便听到她在金庭以色侍人或被轮奸的流言,她也只是淡然一笑。 但当听说自己归宋乃以岳飞父子的性命换来,依然控制不住地愤怒,在将赵构一番斥责后,决意出家修行,以忏悔赵氏罪业,并为岳氏祈福。 一连月余,上至帝后下到大臣宫仆川流不息地来她跟前,跪请乞求阻拦,她无奈入住慈宁宫,定期到净慈寺闭关,为岳氏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她在金庭为奴不得自在,在宋庭当太后照旧不得自在。 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将这段至理名言默诵数遍,敲门声响起,恰到好处的节奏和力度,彰显着敲门人良好的教养和蕴含的风骨。 门开。丰姿神秀,白衣翩然的年轻男子,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当他幽深乌黑的眼眸触到她视线的瞬间,如清风吹过平静的湖水泛起一丝微澜,似乎惊疑,似乎伤痛,最后明明白白地,了然。 嘴角不再有她曾经见过的朗月如怀般的微笑,他疏离而不失礼貌地深深一揖,嗓音僵硬:“岳霖见过皇太后。” 竟然是他?韦太后微微一怔,暗中唏嘘:岳氏对我再造大恩,我当如何以报?随及又觉欣慰:元帅,你有子如此,在天之灵,当得安息。 “好孩子,原来是你。”起身对他微笑致意,语音亦尽力不改初会时的慈爱和亲近,心里却说不出的遗憾:我与这孩子的忘年之交,怕是就此终结。 果然如她所料,岳霖再次弯腰一揖,以无可挑剔的小民对君上之礼:“小可不知是太后驾到,昨日轻狂失礼,请恕罪。” 韦太后轻叹口气,亲手为他斟一杯茶汤,置于案几:“好孩子,你我难得地投缘,我们一老一少,便打开窗子说些心里话,先请坐,喝茶。” —————— 注 1,琉璃王:古印度?萨罗国国王,因释迦族有人嘲笑他为婢女之子而攻打释迦族,佛陀曾力劝三次,仍不能阻止其家族灭亡的命运。此典故说明:1)当因缘成熟,佛陀也无回天之力。2)佛陀是全知不是全能。 2,阿阇世王:古印度摩揭陀国国王,曾与人多次合谋刺杀佛陀,后来皈依佛陀,琉璃王死后统治了?萨罗国。他和琉璃王的王位都是搞兵变从父亲处篡位得来。 3,显仁皇后韦氏(1080—1159年),宋徽宗赵佶的妃嫔,宋高宗赵构之生母。因曾被俘到金国,民间许多关于她的传说并不靠谱,比如当时已近半百的她如何可能以色侍人?想是由于她因岳飞死才得以回宋,便有人写书羞辱她。 4,佛教认识世界与物理学有异曲同工之处。物理学分宏观微观,比如杯子与电脑,宏观上不同的,微观却都由夸克组成。佛教则分显现与本质,比如杯子与电脑,显现上不同,本质上都是空性是如梦如幻的存在,若不分开这两个层次,读佛经时会晕头转向,处处矛盾。 第一卷 十二,宁知心有忆 5 父帅遇难时她被质押在金庭,骨肉分离,长年苦役,哀哀望归而不得。一介女流,实无过错。何况,二哥能得自由,有她的极力斡旋。 岳霖伫立当地,视线落在韦太后粗厚变形,枯黄斑驳如老树皮一般的双手,不由得心升怜悯。 然,眼前又是满天弥漫的飞雪,触目惊心的乌木棺棂,长眠不醒的是大哥和他美丽的新娘,他们婚房的红烛未灭,西楼彩缎绾成的同心结,在溢彩流光地祝福着一对金童玉女,鸳鸯白头,琴瑟好合。 而被秘密杀害的父帅,连遗体也不知去了何处。 八年过去,这一幕依然让他痛彻心肺,悲屈愤怒可遮天,可蔽日:若非为她韦氏,开国府兴许不会覆灭败亡;若非因她,北地万千百姓兴许已逃离金人的铁蹄碾压。 胸中似有猛兽在焦躁地低吼,徘徊踱步,想要破膛而出,却被理智的铁栅死死地拦住。 韦太后瞧他目色交错变幻,知他心绪复杂难言,缓缓地重新就坐,自言自语:“周公言,天命靡常,惟德是辅。老身以为,靖康之难,是上天对先皇穷奢极欲,不施仁政的厌恶和惩罚。” 岳霖仿若未闻,眼神却冷如冰雪:先皇无道,赵构难道有德?自己甘当儿皇帝也罢,以巨额岁币和北地四州换来偏安一隅,迎你归来。 赵氏一宗得百姓供奉,赵构可曾想到过生民的负担和苦难?他屠我父兄,流我满门,以及所有为岳氏说话的大臣,身为人君,他何尝帅天下以仁? 满室沉寂。窗外的风依然是风,雨依然是雨,河山笼罩在凄风苦雨,千年流逝,从未改变。 良久,韦太后柔和的语音再度响起:“好孩子,你猜,老身在金庭十五年,除开日日念经修佛,支撑我活下来的是谁?” 她毫不避讳痛苦耻辱的过往,摆出一副对他敞开心扉的姿态。岳霖本能地抗拒,却也佩服她在后生小辈前软得下身段,语音不可控制地生硬:“小可愚昧,难知太后雅意。” 西凉公李暠之妻尹氏。 男子目光不由微微一凝,似乎穿越历史的迷雾,扫落时光的尘埃,看到那个群雄并起,战火纷飞,充斥着掠夺与屠杀的时代。 一去风沙千万里,长风浩荡,雄关远望。尹氏协助夫君李暠东征西讨,捭阖纵横,终于缔建起西凉一国。 她是如此地智识明达,以致夫君将她当成最重要的谋士,以致民间处处传唱:李与尹,王敦煌。 但李暠去逝后,他专骄任性的儿子不听母亲修德养民,谨慎用兵的劝诫,对邻国的有意挑衅不知隐忍,发动战争,挑战英勇善战,博学深谋的北凉王,一代枭雄沮渠蒙逊。 结果如他母亲预言:战败,身亡,师丧,国灭。 尹氏就此沦为北凉俘虏,她坦然面对生死和屈辱的风骨,赢得了敌人的敬佩,沮渠蒙逊好生地安置她,并为爱子求娶了她的女儿。 后来尹氏成功逃出,还归故里。多年后她的第七代孙李渊,开创了令华夏民族千年引以为自豪的唐朝。 熟读史书的岳霖自然明白韦太后此话的深意:她与尹氏同病相怜,她对先皇和赵构也有过进谏,奈何人不敌天。当铺天盖地的北方铁蹄袭卷而来,身为柔弱女子,她也只能悲哀无奈地随波逐流。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脑中不自觉便划过那以弱女子血泪写成的诗篇,岳霖一声悲叹,默默地注视垂垂老矣的妇人片刻,径直行到禅房的尽头,推开了两扇宽阔的大门。 昔日宋太祖曾令人将宫殿的大门依次打开,端坐皇座看那一片轩敞,言:此如我心,少有邪曲。 聪慧绝顶的孩子啊!韦太后的笑意未及升起,便如烟花在刹那熄灭,只因她发现好孩子已低头去看足尖的前方,显然是在避免与她目光相触,在拒绝与她坦诚交流。 昨日我的洋洋江河,遇上你的峨峨高山,彼此相视会心一笑的场景,不会再现。 苍老睿智的眼里,慢慢地浮起浓郁的伤感:他说他知我心无邪。但,血泪流成的海,他在那头,我在这边。无论如何地才情早熟,素养宽博,到底才是个及冠少年,我不杀他父兄,他们却因我而死。 示意仆人关闭大门,从怀中取出封书信,灯火摇得她的笑意既苦且涩:“老身年迈力弱,所为有限,此番前来,无非当个信使罢了。” 岳霖接过信函,打开,熟悉娟秀的字迹,让一向怒不变容,喜不失节的人,在一瞬间眼眶湿润。 阿娘的亲笔:她和两个小哥儿在漳州尚可,地偏心安,要他好好地读书修身,今后方能不负父兄及全家的期待。 地偏心安。他的视线滞留在那四字,简洁却意味深长:阿娘在说,我岳氏忠肝义胆,虽然污名未洗,生活贫寒,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家书万金,小可不胜感激。”岳霖行礼致谢,心绪复杂到极致:周官人告诉过他,漳州知府恶毒卑劣,落井下石,在案发之初便上书朝庭停发岳氏口粮,欲将阿娘他们活活饿死。是韦太后派人实地监督,才让那无耻小人不敢胡作非为。 她是祸害我族的根源,却也是我族的保护伞。世间的恩怨纠缠,如此迷离纷乱。 岳霖幽深的双目,凝望着庄严慈祥的佛陀,祈祷:请赐我如你那般遍知一切的智慧,告诉我,当如何做,才能既不失去礼仁,又能安顿好自心? 香残,炉冷,夜色清阑。韦太后看了一眼墙角的漏沙,再问:“好孩子,你可知那年大师和先生曾到杭州与我相见?” 岳霖不直接回答,只慢慢地点了点头:三年前义父和大师到她闭关的净慈寺,经虚明禅师的引见,与她商谈了释放二哥,成立义军的事宜。 作为义军后勤的全权负责人,他当然也知道,每年从杭州到湖州来捐款的几位商家背后是谁。 韦太后无声微笑,终于说出她此行的最大目的:“他们都赞你的墨迹古雅高逸,秀美轩朗。不知可否请得你的手书一封?老身回宫,也好与圣人一道欣赏研讨。” 岳霖何等聪明,立即领悟到她的用意以及背后的原因。轰然一声,心中便如重石砸进深潭,万丈巨浪,腾空而起。 —————— 注: 1,宋徽宗(1082—1135年),北宋第八位皇帝,有才艺,擅音律,精丹青,创瘦金体,对瓷器,金石等亦有研究。但政治腐败,奢侈享乐,因征集花石纲而民不聊生,同时,撕毁维持百年的澶渊之盟,联金灭辽,终致靖康之耻。 2,蔡文姬,名琰,东汉大文豪蔡邕的女儿,著名的才女,诗人,文学家。代表作《胡笳十八拍》(本文有引用)和《悲愤诗》等。她曾被匈奴左贤王所掳,与他育有两个孩子。曹操统一北方后,花重金将她赎回。 说明:可能有亲觉得俺把韦氏写得太好,有兴趣的亲们去看一下历史上诸多贤德智识的女子事迹,比如刘秀之阴丽华,辛宪英,本文提到的尹氏,曹操的卞氏,李世民的长孙氏,朱元璋的马氏等。写这个人,便是想对那些以贤善和智慧彪炳史书的女子致敬,她们,是中国千年历史的彩虹。 第一卷 十三,路出寒云外 1 她要我的手书给赵构,无非是他在后宫和民间的双重压力下,对枉杀父帅有了悔意,却碍于君威,不愿低头认错,需要个台阶才平反风波亭一案。 这个台阶,他想要我来给,让我代表岳氏递表乞恩,他以赐恩的方式下诏来昭雪冤案。 为父兄和被牵连的将领正名,骨肉团聚,带动因反对一味议和或流或贬的有志之士重返朝堂,是自己和阿娘魂牵梦萦的念想。 但,为一桩不折不扣且必当流传后世的冤案,难道赵构不应有人君的担当而自省自查,罪已天下? 当初父兄坚拒认罪,赵构便是纵容秦桧找出个莫须有的名头,也要置他们于死地。如今悔了,却要我来下跪乞求,为他的昏庸败德涂脂抹粉。 父帅宁死不求他的恩赐,我怎会辱没岳氏的尊严门楣?如此,阿娘即便得释,她不会心安,胡李等官人纵然官复原职,亦如何能坦荡无愧地立于朝堂? 父帅一生英勇忠烈,光明磊落如夏日之阳,足赤之金,他的平反,绝不能有任何的妥协! “太后有令,不敢不从,只是小可笔法实在粗陋,不宜现丑。天色已晚,太后若无别的吩咐,请恕告退。”岳霖的拒绝,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九郎,开局你已输了。韦太后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那一刻,她在朗然照人的青年身上,看到了星光灿烂。 岳霖前脚告退,赵懿便大踏步地进来,给韦太后请过安,一屁股踞坐在案几旁,笑:“祖母,我听说姜汁加艾粉能治关节痛,茉莉,快去弄来。” 他不讨赵构和皇后等人喜欢,老太后却说他真情率性,向来宠他,是以祖孙两个一向亲近。 “这两日在山里转,只转出一个偏方来么?可还有其他见闻?”韦太后将一碟素点推给他。 赵懿拿起酥饼吃:“周致深官当得不错,山里的百姓衣食无忧,知礼义,辩善恶。离此处不远,还有个规模不小的私塾。” 眼见对方欢喜地微笑,端起茶盏,问:“刚出去的,是岳帅的公子?”韦太后不答反问:“你觉得,此子如何?” 赵懿摸了摸鼻子,他来湖州听说最多的便是这位岳三公子,士林对他的评价几近完美,无可挑剔。民间传言则极为夸张:他的风仪让全城的小娘子颠倒痴狂,他的琴声可引飞鸟盘旋,他的书法能惊泣鬼神。 刚才那人远远地迎面行来,行止与他在太学见过的青年才俊似乎相差不大,优雅得体。但不知为何,他却联想到曾见过的最奇秀之河山。 “你孙儿只对小娘子有感觉。”赵懿心里莫名怅惘,面上却痞痞地笑:“祖母招见他,必是和老头子又有新的协议,这个,当然,不关我事。” 韦太后习惯了他私下里吊儿啷当的语气,收拾好经卷,侧头看他:“你只想知道恪天府长公子的事。” “祖母肯说了?”赵懿放下茶点,喜孜孜地挪到韦太后身边,殷勤地为她按摩:“我便知道,你最喜欢孙儿。” 韦太后却让他再次失望,摇头叹息:“我说过多次,这事我应过你阿爹,不让他人知。” 不说我也知,是与岳帅有关。男子眼中飘过一丝清明:当时益国公刚为老头子办完脏事,却为他最赏识的长子请罪,定然是因为触了天子逆鳞。 韦太后听他不语,以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紧盯着孙儿,正色警告:“你这无非是为了恪天府的小女娃,我给你说,眼见她一日日出落得跟花骨朵似的,你万不得对她动什么歪心思,她翁翁是绝不会让她进你安定王府的,到时,难受的还是你自个。” “祖母又犯糊涂啦。我对她和珠瑶一般心思,再说太熟悉,你孙儿我虽好美色,却也下不了手。”男子啼笑皆非,嬉皮笑脸。 女仆在银盘薰笼中燃起苏和香,清淡的气息温和柔软,恰如太后此时叮嘱:“如此,便对海棠好些,早日生得一个孩儿,也算给你爹和皇后有个交待。” 赵懿原本眉开眼笑的一张脸,慢慢地沉将下来。 话说岳霖告退后,独自行在秋夜的凉风暮雨,一袭白袍衬着青石小径上的稀疏红叶,在微弱的路灯光里,一半是凄清,另一半是孤寂。 倘若事事入心,负荷过重便难以承受,清醒之际学会放下些许。不得忘记你从何而来,但尽人力,结果如何,且听天命。 当往事次次循噩梦而来,当心中的悲愤和哀伤无法排遣,义父的教诲,便响在耳边。 忽然之间,对远在天边的义父,思念如排山倒海。 他的身上流着父帅的血,学识武功,人格铸造却来自义父。在一生成长最重要的时光,日日的陪伴和照顾,方如春雨润物,言传身教至灵魂深处。 子集经史,义父精通,君子六艺,义父谙熟。到湖州半年,当地士绅便因他沈深有德,谨重博雅唯他马首是瞻,如此大德高才,竟因与他的父子缘分,放弃隐居,毅然出山。 缘分,因缘聚会不必拒。不禁再次想起大师所言,他指的必然并非父兄平反一事,他原是知道我绝不会接受如此安排,才说见与不见不必强求。 我断然拒绝韦太后的提议,她却毫无半句劝言,反而欣慰地笑称我为好孩子,不对,凭她的智识和对我的了解,如何会提出这种毫无胸襟的要求?这其中,有何种原由? 前方天地,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远处的风铃在丁当作响,却是风起,雨更急。 回到客房小院,经行陈少歧的房间,里面传出他气急败坏的低斥:“一日一夜不吃喝,到底想要如何?嫁不到意中人,你便不想活了,若都这般,被你拒亲的儿郎岂非全去寻死?岳三自小家破人亡,好容易才有先生和我陈家,你若因他出事,他如何有颜面再与我家往来?口口声声地说你心悦于他,我看你是只顾自己。罢了,我劝不得你,怡人,收好她的行李,明日我送你们回家。” 立于冷风苦雨的男子,想到了四月春光,以及,灼灼桃李下,与好兄弟共同饮过的那一杯酒。 —————— 1,岳霖在此章想到的胡李两官人,是指胡铨和李光,前者在此间少年美中已有介绍。李光(1078-1159年),南宋四大名臣之一,文学家,于徽宗年间中进士,累官至参知政事,因面斥秦桧“怀奸误国”而被贬官,秦桧死后,复官左朝奉大夫。 第一卷 十三,路出寒云外 2 次日,当最初的晨曦落在窗棂,陈少歧便如昨日计划,去到东南院,连哄带劝地将亲妹塞进了马车。 天已完全放晴,七娘垂首坐在车中,柔和的阳光照着她眼角隐隐的泪痕,她的神色无比地悲伤。 秋高气爽,风些微的凉。早起的鸟儿在树枝间觅食,和那狠绝的郎君一样,对她的真心视而不见,慈恩寺的晨鼓响起,难解她此生的痴迷与情劫。 陈少歧乘兴而来,郁闷而归,一路沉默,暗想回去便到阿蛮那处听她的曲儿,再与她去百味斋用晚餐,好久没有尝那处的月中丹桂,鸳鸯筒,凤凰卷,七彩烩素,丁香糕,罗汉吊汤面…… 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倒让情绪莫名好转,才进得城门,瞠目结舌地发现,好兄弟张九又在被人群追逐围观。 与往昔的宝马香车不同,这个以湖州卫玠,璧润之玉而著称的美少年,竟被绑在了一辆平板牛车的木桩上。 他精致入时的锦衣涂满马粪,墨迹深黑的乌龟,一只张牙舞爪地半立在右颊,另一只肚皮朝天地仰卧在左脸,形态各异,却同样的生动而传神。 几个戎装打扮的军人策马随行,像是为了阻拦民众靠近,亦像是防止张九跳车逃跑。 让人困惑的是美少年自己竟似乎欢天喜地,一对桃花眼里光芒四射,有机会便与观众谈笑风生,不时却又低头认罪:“我对不住雨荷,对不住三公子。” 陈少歧惊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之时,妇人娇柔急切的声音远远传来:“九郎,我儿,这是怎么啦?” 锦衣美妇在奴仆的簇拥下,分开人群进入现场,眼见儿子受苦受难的模样,顾不得熏天恶臭,向他扑过去,却被军士拦住:“张玉郎始乱终弃,将军在为女弟讨还公道,请夫人不得干预。” 难不成心肝宝贝又惹上了哪家的小娘子?美妇猜度未果,便听儿子凄惨呼唤:“阿娘救我,雨荷长兄怪我错对于她,你快快给他说清楚。” 陈猛见来了正主,照着剧本先自报家门,接着将张玉郎一顿臭骂,最后痛心疾首地说幸亏他随郡王到了湖州,不然胞妹被如此欺负他还蒙在鼓里。 街头混混出身的人,打架骂街乃是其看家本领,此时重操旧业,明明是表演,却如行云流水一般地自然。 张九娘看他说得声情并茂,唾沫星子乱溅,心里既是惊惧又是欢喜:儿子的意中人竟是安定王府护卫长失散多年的亲妹,自己先前想纳她给儿子为妾,定然是将人家狠狠地得罪了。好在,尚未过礼。 一方望族的嫡系长媳,当机立断地换上笑容:“将军这可是天大的误会,湖州城的人哪个不知我儿爱慕令妹,雨荷贤淑温良,花容月貌,能娶她进门是我陈家修来的福分。这不,妾身正要请媒人到楚腰求亲,不想出门便遇上亲家儿郎,将军若不嫌弃,请移步茶楼,你我仔细商量。” 她这厢应付着亲家儿郎,那厢奴仆则动手解救清理小主人。陈猛似乎被她热情到头发丝的态度所感染,下马交待随从几句,跟她进了附近的茶楼。 陈少歧戏看到此处,眼眶从溜圆变成了半月形:前阵张九说在想办法娶心上人。小子行啊,搭上安定郡王这条线,明天问问他是遇到了哪一路的神仙。 其实神仙就在他背后不远处悠然地观赏自己的杰作,心里颇为得意:臭张九,欺负我三哥哥,还想娶美人,我先让马粪熏死你,让众人看杀你。 念头转动间,但觉遗憾:我怎忘记在他额头和下巴也画上小乌龟呢?嗯,且观他今后如何。抽身欲行,忽然顿住:张九的姻缘终于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那,三哥哥,我,我总想得出办法。 眼前似乎明光乍现,全无暖意的秋阳,司空见惯的青石老街,在一瞬间变得灼灼其华。 过得良久,微风扬起她的五尺长发,也吹动对街小楼的旗幡,四季客栈。她在茂盛艳丽的世界里,想起久无音讯的故知:叶家杭遇袭受伤,不知现在如何了? 人字的雁群在头顶的秋空高鸣,她不知道,它们不久才飞过她念叨的那个少年。而他,正在想她娉娉袅袅地坐在轩窗,轻拢慢捻,弹奏瑶琴的模样。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娘,你评这两句清美流畅,乐乐却不喜欢,说芳春眼见过尽,令人伤感。”叶家杭骑在马上,对车内的叶秋娘道。 他在庐州遇险,损兵折将,几个影卫和爱马狮子照遭受重创,休整二月余,才重新带着众人踏上往南的官道。 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叶秋娘正在车内读佛说无常经,闻言,微笑:“娘在少时亦不喜欢。” 无常吹落一切花,催老所有人。荣光繁华,是非成败,无不转瞬成空,只在黄纸竹卷,留下以生命,或智识写成的文字。而这文字,也终将随着时光,纷飞烟灭。 如此残酷的世间真相,青春初初绽放的青涩少年,怎会喜欢? 叶家杭听阿娘少时与意中人相仿,几分惊诧,伸手理了理车顶的流苏,正欲问详情,却听到身后远远地传来车轮碾过硬土的声音。 英姿勃勃的骑士们,簇拥着一辆马车急驰而来。居中的男子高大矫健,对上叶家杭探究的视线,抱拳豪爽一笑,领了众人,绝尘而去。 “他们,会是些什么人?官不官,民不民的。”叶家杭好奇地自言自语。目光一直追随着男子横在马上的长枪,夺目鲜艳的红缨,以及,雪亮的枪尖。 叶秋娘顺口接道:“地方的军人或捕快,想是为官人办私事,不便做官服打扮。” 阿娘竟熟知宋朝官场的调调?少年惊讶的目光看过去,却听她淡淡地改了话题:“宋朝武力不济,百姓生活,却比金国治下要好。” 娘俩说说谈谈,不觉已是夕阳满天。极目望去,远处大江如带,宛流天地之间,万道霞光照映其上,半江萧瑟,半江绚丽。 叶家杭凝望片刻,忽然道:“阿野,跟我到前方看看,努哈照顾好阿娘。”话未说完,连人带马已在数丈之外。 —————— 注: 1,看杀的典故最早出自于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容止》中的看杀卫玠。卫玠:晋朝人,风姿秀异,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男人漂亮得一出门引来人山人海,亲们可能想象? 2,宋人每天仅早晚两餐,官员士人概不例外,中间可吃点心,《续古今考》中提到:人家常食百合斗,一餐人五合可也,多止两餐,日午别有点心。 3,宋朝经济发达,海上贸易搞得好,制定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外贸管理法《广州市舶条法》,所以比大多朝代都富裕。赵构就说过:“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当,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 第一卷 十三,路出寒云外 3 叶秋娘看得半分没错,那队人马便是青州地方军士。领头的乃指挥使林诚,此次奉知府令,为其在杭州的恩师送去生辰礼物。 当然,光明正大的贺寿礼中,夹带着孝敬皇帝宠妃刘婉仪和秦桧亲信三镇节度使张俊的珍玩。 林诚行武出身,办差雷厉风行,接到任务即刻点了兵马,餐风宿露,心无旁骛地向京城急奔而去。 正值黄昏人累马乏,前方便见一幢泥瓦小院,屋顶旌旗斜挑,上书青山客栈四字,简朴得几近粗陋。然对长途奔波的行者而言,能避日晒雨淋,可安稳歇息用餐,已是福地。 众军士欢呼着欲提缰快行,忽听林诚挥手叫停,语意中竟几分惊惧。随及,他胯下的坐骑在长声哀鸣中跪将下来,其余的马儿不是软倒在地,便是掉头狂奔。 军士们纵然大胆,也不禁相顾失色,纷纷下马拨出兵器,互为倚角,严阵以待。 风吹起树木沙沙地响,数丈外的客栈却无半点声息,诡异的气氛中充满了不寻常的血腥味道。 忽然,几声虎吼狮啸,天地变色,一行人从客栈半开的大门行将出来。 当头之人蓝色劲装,左手挽鞭,右手持刀,停在丈远的地方,冷声道:“林指挥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竟然知道我的来历。林诚眼角猛跳,捏紧手中长枪,仿若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漆黑的夜,他在森林独自地面对着一头野猪。 晚风起,凉如水,吹在身上,寒意逼人。 不等他答话,蓝衣人举鞭一抽,尖锐的怪响唤出一只吊睛白额虎,它慢吞吞地东嗅西闻,然后趴在蓝衣人的脚下,象极主人身边乖巧的小狗。 众军士不约而同地后退半步,蓝衣人见状,满意微笑,直接亮明来意:“指挥使若留下奇楠盒,你我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一头野兽便想让我听命?”林诚冷笑,蓝衣人颇有深意瞟了对方一眼:“野兽不能,人能。” 垂首立在林诚身边的军士闻言,突然一刀刺入上司的侧腰,林诚不及躲避,痛怒惊诧:“宋高你?” 宋高沉默拨刀,余晖映着饮血的利刃,雪亮耀目。蓝衣人大笑:“野兽到底比人可靠。”笑罢一声口哨,几只老虎从客栈跳将出来,直扑林诚等人而去。 虎吼人斥,杀气排山倒海,摇得树叶萧萧而下。 林诚腰间血流如注,却奋起反击,枪尖斜挑,避过老虎几剪几扑,提气拧腰,转枪刺入老虎咽喉。蓝衣人举手示意,青衣汉子们也呐喊着杀入阵中。 刀光剑影,暮色冷风中回荡着喊杀,呼痛,和兵戈相击声。恶战很快结束,虎倒在地,人倒在地,鲜红的血,似乎将渐渐暗淡的天也染成艳色。 林诚与最后一个同伴靠在马车前,喘息,挣扎。蓝衣人和众青衣汉子冷冷地看着,脸上带着残酷的快意:当年,宋庭的军人,也是如此屠杀我们的弟兄。 袖手旁观的宋高此时才行到蓝衣人的身边,林诚嘶声质问:“畜牲,为何出卖袍泽?”岂曰无衣,我与你朝夕相处,共修戈矛,理当同仇敌忾,你却。 “我乃楚人。”宋高清晰回答,眼神却很复杂:十余年前赵构根基未稳,义士钟相率领几十万众割据地方,自立楚王,后被宋庭剿灭。 他们身为漏网之鱼,聚啸山林,不时游击与官府作对。为行事方便,他才打入敌方内部。此次青州知府将大批民脂民膏送往京城,他们自然要想法拦截。 林诚弄清原委,知晓自己厄运难逃,霍然起立欲与对方同归于尽:“奸贼,看枪。” 他已重伤,蓝衣人一脚便将他踢翻,冷笑:“赵氏无德,祸乱天下,欺压百姓,你甘当走狗,该死。”正欲朝他胸口补刀,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喂,借你的老虎玩玩可好?” 暮色苍茫中,叶家杭一身天青色秋衫,如岩如松地立在不远处,笑语晏晏。 蓝衣人见他服饰精致,暗想哪来的贵公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理他,径直挥刀向林诚砍下,不料手腕一麻,刀已坠地。 “公子有何贵干?”蓝衣人脸色大变,叶家杭懒洋洋地抱起双臂,半笑不笑地和他掉书袋:“圣人言,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赵氏骄奢淫逸,不得人心。钟氏照样高踞龙簟金椅,聚众造反,致生民食不果腹,流离失所。故小可以为,那奇楠里的宝贝,当归我叶氏。” 他舌绽莲花,原来也是为奇楠盒而来。蓝衣人不知叶家杭已隐身旁观良久,更不信世上真有人只为好奇而行事,眼光利箭一般地射向宋高,宋高颤声道:“不,我不识得他。” 林诚嘿嘿冷笑,趁机煽风点火:“能出卖袍泽的人,就一定能出卖任何人。” 当年父兄便是被叛徒出卖。蓝衣人的瞳孔突然收缩,轻啸一声,脚边的老虎慢慢立起,一步一步地向宋高逼去,宋高汗毛四竖,步步后退,他如何也没料到,报应会如此快地降临。 夕阳将逝,一群乌鸦从树梢飞起,尖叫扑腾,如死神在招唤。 宋高后退着,风吹着他被冷汗湿透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爬上四肢百骸。他忽然站住,那老虎似也怔得一刻,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凝视着手中短刀片刻,刃上林诚的血,已化碧凝固,宋高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刺进自己的胸膛,鲜血立即渗出,身体向前仆倒,抽搐几次,终于不动。 老虎低吼一声,窜到宋高身旁。人影闪过,叶家杭轻轻一掌拍在它的背上,老虎就地滚得两滚,又一剪一掀地扑将上来。 虎威之猛,百兽难及。叶家杭闪身避过,谁料它竟突然腾身,使出飞鹰搏兔的招式,几点乌光同时暴射而出,带着强劲的风声,分打叶家杭的上、中、下三路,这老虎竟然,是一个武林高手! 如此惊人的变化,如此歹毒的暗器,如此近的距离,叶家杭眼看不能躲避。 蓝衣人的脸上露出笑容,林诚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 注: 1,1130年金军紧逼,赵构被迫退兵南下,宋军在溃败中沿途剽掠,加之政繁赋重,激起民变。商人钟相打着等贵贱,均贫富的旗号,设立官属,建国号楚,自立为王。钟相死后,下属杨幺立钟相之子为太子,自号大圣天王,重建楚政权。1135年岳飞受命镇压,他先诱降分化,再以大军压境迫之,最后兴兵剿灭,终将这股反朝庭势力平息。 第一卷 十三,路出寒云外 4 谁料叶家杭只是冷笑:“你骗得了别人,却如何骗得了我?”袍袖拂动间,已将暗器尽数地归还于他。 虎人害人却终害已,踉跄后退,揭开脸上虎皮,露出怪异丑陋的面孔,不解:“我十余年与虎为伴,自信没有破绽,你是如何瞧出来的?” “满地血腥无动于衷,看到宋高自绝却愣怔一刻,你当我与你一般低能?”少年的答复令虎人无言,只连说两个好字,终于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叶家杭遗憾地摇头:“若非你在暗器淬毒,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会取你性命,我是真心想与你比试,你却定要咎由自取。” 风从林中吹出,初升的月亮浮冰一般升在山顶,星光隐在薄薄的云层后,风冷,月白,星稀。 蓝衣人一声口哨,青衣汉子们手中的十余柄长剑,便如破竹,如闪电,直向叶家杭刺去。眼见言语无用,叶家杭也拨出金刀,抢如剑光织成的大网,一阵金光闪过,叮叮当当的脆响此起彼伏,所有的剑全都断成两截。 蓝衣人呆立片刻,脸色由青转白,低啸声中,十余人瞬间没入树林,不见了踪影。 叶家杭唤来阿野等影卫,救治林诚二人,指挥使躺在血泊,道:“奇楠盒就在车坐下,公子请自便。”得到的却是少年顽皮一笑:“我真的只想瞧瞧,你等拚却性命护送的,究竟是何等宝贝。” 拉起阿野到旁边吩咐两句,对上他惊讶的目色,摇头,暗叹:若是乐乐在,早就看出蹊跷,哪里轮到我来说破。 想起那无时难忘的梦中精灵,怔怔地仰视了一会天上冰月,掌中似乎是佳人欺霜赛雪的皓腕,纤细,柔软,滑腻。握着,便永不愿放手。 长长地叹口气,从马车取出奇楠盒,打开,只见内里两颗夜明珠,一管宣州诸葛笔,半枚歙州李墨,几块壁玉,不以为然地笑了。 忽然,目光定在一札手稿:岳帅的行军日志? 岳帅用兵如神,数次以少胜多大败金国战力最强的金兀术大军。名将宗泽说他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他的日志,绝对是武将和史家眼中的无价之宝。 叶家杭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凝重。这晚,他房间的灯光,一直亮到翌日晨时。 慈恩寺,夕晖斜斜地照进客房。纤纤素手执着一封岳帅旧日的亲笔书信,从午课到现在的两个时辰,几度开门,几度闭合。 我到底要不要去见他?手的主人,红莲,在慈恩寺女客的房间,思前想后,犹豫不定。 自上次与岳霖在小还庄相见,娘亲便收拾行装,以看病为名,带她住进了阿舅在城里的仆园。 离吹花小筑相距只有数里,但月余过去,她不曾找到机会与他单独相处。远远地见过两次,不知为何,感觉他又回复到从前:温雅轩朗,彬彬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 那晚清寒月色下,他眉目间昙花乍现的深情,似乎只是她的错觉,或者,根本只是,兰柯一梦。 湖州城名门闺秀聚会之时,她见过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陈氏七娘和张氏八娘,一个婉约如惠兰,一个艳丽如桃李。 无论是家族实力还是自身才貌,她不得不承认,她们无可挑剔。自己的优势,无非只是阿爹与岳帅同生共死的情份。 “刚才我在文殊院外见到三公子,他亲手给了我一盒天竺檀香。”室外传来女子兴奋的声音,接着便是叽叽喳喳的议论,有羡艳,好奇,也有刺耳的冷言冷语:“三公子乃谦谦君子,对谁都客气友好,你厚着脸皮跟人家要,能不给么?” 红莲轻叹口气,拉开房门,步伐轻盈地走了出去。 松清而奇,有石嵯峨。白衣男子坐于其上,诵经:无明灭即行灭,行灭即识灭……颠倒当知,一切众生,不能见于十二因缘,是故轮转生死苦趣…… 他低头专注地诵持,山风凉而轻柔,吹得树影摇起丝丝暗纹,也将他的声音吹散,起伏飘荡在寂静的空庭。 男子磁性的嗓音阻止了女子的脚步,她驻立在月门之外,痴迷的目光,无法从那俊秀而坚毅的侧颜移开。 千怜万爱中忧伤在盘旋,似乎有一只飞蛾,从心中展翅而出,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无所顾忌,一往无前,扑向轮回的万丈火焰。 你是照耀我生命的光。直到一部经书诵完,她才款款地进得院子,轻唤:“三公子。” 岳霖闻声起立,微笑:“午间听说你们到了,法会期间,不便到东南院向伯母问安,抱歉。” “阿娘觉得累,便先歇了,遣我过来将这封信给你。”女子脸庞微微发热:“你一直在收集元帅手札,此乃阿娘在阿爹以前的旧衣里寻到。” 岳霖神情肃然地施礼道谢,接过书函,没有立即打开:永远只会在独自一人时才会研读父帅手迹,只因在那字里行间,无声之处,他触碰到的,是一颗炽热勇敢的心,一腔孤愤悲怆的血。 “我也正有封信要请你们带给陈大哥。”太后的招见极不寻常,他猜度,在父帅平反事宜上,她可能与赵构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协议,但似乎最终,取决于自己的行为和姿态。 故此,他给前线二哥和后方负责人写信,要他们万事周全,约束各方,杜绝出格的事件发生。 玉质娉婷的女子接过信,欲说还休,秋波含情。岳霖脑中清明,沉吟一刻:“陈家的四哥贤良方正,学问优长,已到议亲的年龄,你是否。” 眼见那双秀丽的眸子急剧收缩,生生地将考虑一下四字咽进喉中:七娘闹的那出尚未妥善处理,他不得冒险再牵出另外一桩。 沉默片刻,方道:“你是否能协同伯母,在小还庄适龄的女娘子中,选几个品性好的,我想择一认着义妹,为她到陈氏提亲。” 他不曾想到,这番顾忌在女子那里演变成委婉的暗示:当年元帅为将士的亲事牵线搭桥,也总让夫人出面。 “我尽快和娘回小还庄办理。”女子满面娇羞地低头,发间斜插的步摇在风中微微地颤栗。 若能给四郎寻一门好亲,加之丰厚嫁妆,也算是对陈家的补偿。岳霖目光落在远处那一树深红浅黄:“我与大师约定,今晚去他禅房抄经,恕先告退。” 女子敛裙行礼,望着那渐走渐远的轩朗身影,心中甜美,似乎看到她为他红袖添香,他为她镜前描眉,琴瑟好合的,未来。 —————— 注 1,现实中的岳霖也是致力收集整理父亲的手稿,甚至向孝宗要回朝庭抄走的部份资料,传承至其子岳珂,加上如高宗写给岳飞的亲笔手语,岳飞的编年传记,岳飞的表跋、奏议、檄文、诗词、题记,后世为他的平反,定谥、追封、改谥的文件等编撰的《金佗粹编》和《金佗续编》,是史界研究南宋初期政治和军事的重要文献。 2,淳熙五年(1178)孝宗皇帝便殿诏见岳霖时说:“卿家纪律,用兵之法,张、韩远不及,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之”。岳霖稽首涕泣说:“仰蒙圣察抚念,故家臣不胜感激”!岳霖遂上疏请求归还高宗当年所赐岳飞的御札,手诏,孝宗皇帝诏令准左藏南库还之。(以上为本是人间客执剑卫苍生的读者补充,在此感谢。亲们全是学霸,俺常常与有荣焉。) 第一卷 十三,路出寒云外 5 下元节过后,秋意更深。这日霜冷风凉,通判钱学理家宅的后园却一片繁忙华盛,热闹非凡。 正值老太太七十高寿,儿子在楼阁亭台,花木扶苏间搭起戏台,以酒宴歌舞给母亲拜寿,当然顺带也热络一下各方的关系和情感。 古稀老妇的生辰,钱氏的子孙亲友齐聚,知府周致深及同僚,当地有头脸的士绅都衣著光鲜地来捧场,甚至办差路过的安定郡王,也被邀请列席。 酒筵歌席,珍馐美馔,一场宴饮,便如老寿星身上的浅金缎服,说不尽的富贵风流,荣华逼人。 秦乐乐坐在戏台边放置道具和戏服的小阁,目光越过靓丽喜庆的万寿菊,看各种表演,包括观众席上的。 弹丝吹竹,莺歌燕舞,主客欢聚,灯红酒绿。 这种场面在格天府她不知见过多少,规模和格调都远远过之,向来厌倦,只因她知晓,几乎所有的笑容和厚礼后面,都包含着心机与目的。 是以,每每府里宴饮,她都躲在远处,不时给她的当家婶子添些麻烦,以排遣心中的寂寥或空无。 但今日她不惧人情的世故和凉薄,只觉得温暖,如沐浴在暮春四月绵绵的阳光,因为那个人,他在这里。 他昨晚才从慈恩寺回城,今日便应邀来到钱宅。丰神秀彻的脸上,一如既往地笑意清浅,不辨悲喜。 他被安排坐在年轻士子的中位,大约是为了表示慎重,他穿了件群青色的衣袍,玉簪绾发,庄重而深沉。 逶迤花径的那端,赵懿津津有味地观赏节目,间隔时与周致深等官人谈笑风生,一派融洽和乐的气氛。 歌舞升平,酒至半酣。台上台下都渐入佳境,戏里戏外全是故事,似乎只有她,在故事之外。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身披石兰,腰束杜衡的美丽女子在舞蹈。 如慕如诉的乐声里,婀娜多姿,体态翩跹的多情山鬼,艳丽得暗淡了秋阳,也刺痛了她的眼目。 忽然间幽怨横生,不能自抑:难不成今后,我亦会如山鬼思念她的情郎一般,徒劳无奈地想念三哥哥么? 山中人兮芳杜若,娘亲的名字叫杜若兰,她与阿爹之间,是否也曾经如此:砰然心动,月下花前,情浓爱蜜,最后,相思成灰? 娘亲泉下泥销骨,阿爹必在人间雪满头,他们阴阳两隔,椎心泣血,非人力所及。而我此生,当真要与三哥哥尚未开始,便已然结束,在将来的岁岁年年,永不再见? 她怔怔地凝望着那让她朝思暮想的容颜,他的微笑,清浅如风,他平视舞者的目光,安静似水。 她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乐曲终,舞蹈停,众人鼓掌,大声喝彩。接着是来自梨园的表演,两个杂技后,开始巧变戏法。 男子站在台中,手持一方红色大绸布,为证明自己并无骗局,请求尊贵的郡王挑人见证,赵懿即刻指派护卫长陈猛代替自己去查。 先从绸布里变出来的是一筐寿桃,陈猛笑嘻嘻地将它分给观众,宾主尽欢;接着出来的是一幅祝寿图,陈猛恭敬地献给老寿星,引得老夫人笑得合不上嘴。 最后,男子说自己祖传点银术,然自己福份根基不够,以致时灵时不灵,今日正遇法会结束,大师与周官人为百姓祈福,他也发愿有能力救赈灾民,恳请诸佛菩萨加持,他能借老寿星的福德,表演成功。 言罢舞动红绸,嘴里念念有词,片刻,大吼声中,他身前的案几上,赫然现出一堆明晃晃的白银。 众人目惊口呆,男子喜形于色,与陈猛一道,将千两银子献到惊讶不已的周致深面前。 赵懿的眼风瞟过微微发愣的钱学理,暗笑:老小子还不曾发现,自家私房银子一部分,已被捐献了出来,不知他察觉后,脸上是何等模样?那设下此局的小女娃,此时又在何处得意? 当然,他所料有错,小女娃非但不得意,反而心中哀婉凄凉,正伤情时,两个舞伎进阁里卸妆换衣。 “春儿你可瞧见吴治世?听说他订亲了,当初芸娘为他拼命护住清白不成,自杀了断,真真不值。”一个惋惜不平的声音在说。 答复却极是淡然:“男欢女爱,男为欢,女为爱,瞧那姓吴的满面春风,哪里还记得起芸娘?天下男子尽是如此,旧爱未走,新欢已来。” 听到这里的秦乐乐,胸中犹如被利剑穿过一般:三哥哥,也终会忘记我,去娶别的女子吧。 却说岳霖从钱宅回到吹花小筑,如负重释,换上便袍,独自一人走进兰园。 杯觥交错,金石丝竹的宴饮于他向来便不得自在:在众人面前,他是岳帅之子,是抗金的象征,行为容止代表着岳氏门楣,不能有任何的差错。 即便独自一人时,他也不曾想过,他可能有仅属于自己的悲伤和喜乐,直到遇到了她。 深秋风起,萧涩冰凉,满园依然盛开的秋兰,当记得她曾经的笑语:三哥哥,此是我花了两个时辰为你沏的兰露茶,你可一定要喝呀。 握着她戴过的珠花,上面似乎还有她的发香,他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 日头渐渐西沉,他的心也在一点点地沉:她终于是走了,如你所愿,不再回来。岳霖,不得期待,孤老终生,是你注定的宿命。 夕阳把他的身影长长地拉在花木上,他象一个从美梦中醒来的人,失落空虚,怅惆忧郁。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人在看他,微微地皱起眉头:“小铃子,你又跟来做甚?” 没有回答。他心跳加剧,蓦然转身,眼前顿时缤纷灿烂:是她,他诗风词雨里最美好的那一道彩虹,他暗淡心空里最明媚的那一束流光。 她站在花径中央,静静地凝望着他。 岳霖蓦然起立,却不敢迈步,害怕那只是一个幻影。“乐乐,是你么?”嗓音暗哑,这三十二天,竟似乎是漫长到数十年的春秋变幻。 秦乐乐脸色苍白地望着他,乌黑幽深的眸子却如火焰燃烧,那么的亮,似乎要燃到他的心底。 她就用这燃烧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三哥哥,我,我想问你一句话。”她的声音,连带身体,都在微微地发抖。 —————— 注: 1,屈原(前342—前278年),楚国贵族,战国时著名政治家,诗人,楚辞文体和香草美人传统的创造者。官拜左徒,为楚王近臣。主张楚齐联合抗衡秦国,因此被两次流放,后投江自尽,后世的端午节便因纪念他而诞生。他的作品主要有《离骚》,《九章》,《九歌》,《天问》等,风格雄奇,文采壮丽,对后世文学影响极大。 2,故事到此,想与亲们讨论:是不是该有一个情感分析了?乐乐为什么爱三哥哥?三哥哥为什么爱乐乐? 第一卷 十四,尘香花亦妍 1 “若是有一天,我做错了事,伤害了你,你还是我的三哥哥么?”秦乐乐的声音紧涩,象溪流被冰雪封冻已久,初春消融时的滞重。 岳霖松下口气,苦笑:“乐乐,人非圣贤,哪有不做错事的,我怎会因此怪你?” 这个答复没能消除少女满目的凄然和无奈,百转千回,不曾迎来春暖花开:“万一,万一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恨我呢?” 岳霖立即想起方仆和陈德义看见他们手牵手时的神情,耳尖微微发热,负疚且惭愧:“是我行止不端,他们对你,并没有恶意。” “不,我是说。”她用力地摇头,似乎在努力地挣扎,却又徒劳:“倘若我的存在,让你痛苦,你会恨我么?” 我愿用累世的生命来爱你,可是我的血管里,流淌着那人的血,他是杀你父兄,毁你家园的帮凶。 这是我上天入海也无法改变的现实。 此时的岳霖做梦也想不到秦乐乐来自格天府,只见她泪光盈盈的美眸中,充满了无法诉说的忧伤,以及碧海青天般的情意。 花凝晓露,珍藏在心底的女孩在哀哀地流泪。他再也忍不下去,伸臂抱住了她,发现她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栗。 “乐乐,你究竟遇上了何事?我不会恨你,相信三哥哥,别哭,我在。”岳霖心中怜爱交加,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语意温柔地安慰。 秦乐乐双眼蓦然迸发出亮光:“真的,不管我是谁?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是我的三哥哥,永远,永远。” 一丝疑云在岳霖脑中快速闪过,却被她脸上焕发出的艳艳流光所驱赶,他不由自主地点头:“永远。” 但她的眼睛仍在盯着他,象要穿透他的灵魂,抵达他生命的尽头:“三哥哥,此为君子的誓言。” 岳霖轻呼口气,视线流过天边的夕阳,风不再冷,世界如此温暖而绚丽,只因他怀中彩霞,永不逝去。抚上她的柔发,清晰而坚定:“此为我的誓言。” 笑容顿时如花一般在秦乐乐脸上绽开,她挥动长袖,在兰园香径且歌且舞。轻盈妙曼的舞姿,欢天喜地的容颜,比花解语,比玉生香。 岳霖痴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天上人间,只觉得,那经阕烟雨,数载风霜,曾经过的血泪,历过的艰辛,在忽然间全部烟消云散。 “姐姐跑得好快,我快累死了。”小铃子本在桑梓苑与张翁扫落叶,眼见秦乐乐如风一般掠过的身影,便大叫着追过来,他人小腿短,轻功不济,此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 过来恰遇秦乐乐收袖,与岳霖脉脉相视,和乐融融的模样,便习惯性地摇响了铃儿:“姐姐回来可好了,这次千万再别走啦,那日你不辞而别,公子从黄昏站到深夜,幸亏我伤心大哭,不然他化成石像,我可怎么办?” 他说者无意,秦乐乐却是心中一颤,看过去那双眸子,晚阳中如薄雾轻笼的湖水,深不可测却柔得似要溶化,刚要伸手去牵岳霖,他已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 忽然间一切语言变得苍白,天地万物都远去,两人存着共同的念头,无论世俗的烟火如何熏染,就这样牵手下去,走到黎明,走到地老天荒。 宽敞的院子,雕梁画栋。青翠可人的湘妃竹丛中挂着一只鸟笼,毛色鲜艳的雀儿,在婉转欢快地鸣叫。 赵懿拎起一个肥大的螃蟹,从通红的背壳剔出膏黄,蘸过姜汁醋,刚扔进嘴里,便见小女娃被下属领了进来。 坐在梨木案那头的陈猛和一个高大男子,即刻起身行礼,赵懿吞下满口鲜香:“乐乐过来,坐我这边。” 秦乐乐瞟一眼那高大男子,才将眼光移向赵懿,安定郡王满脸无辜地说:“什么眼神?我遇上了你,能不给老头子写封信交待么?” 高大男子恭敬行礼:“太师听说小主人平安,病情已经好转,老夫人派小人来接你回府。” 下仆送上洁净餐具,秦乐乐坐在赵懿身边,捡起一块小点,淡声道:“我暂时不想回杭州。” “不想回府,好歹写封信罢。”赵懿在案上的水杯洗完手,斟一杯酒给她:“我明日离开,再不走,要被人恨死了。” 钱宅的一番表演,官员们回过味来,都以为是他的手段,不约而同地化被动为主动,这家变买了祖传之物,那家发现先人埋下的银两。总之,算是给周致深凑齐了平仓粮价所需的财资。 想到此处的赵懿满眼玩味:“张九那小子聪明,与你聊得投缘,你兴致来了助他一臂之力我懂,但你向来不爱管官场闲事,如何会帮起周致深来了?” “你说我下棋不按常理,给你猜中了,还是常理么?”秦乐乐将花瓶中的菊花摘下,一瓣一瓣地扔进洗水杯:“向你阿爹如实汇报各地见闻便好,管许多做甚?” 赵懿眯了眯眼,笑:“也是,此生有美食,美酒与好友,管这许多做甚。我和汪青峰先回去,陈猛带几人留下,护好乐乐,等张九的婚事办完再说。” 令两人退下,才轻声道:“祖母前几天也到慈恩寺了,我旁敲侧击地又问了那件事,她仍是不说,可,她却招见了岳三公子。” “三,他”少女脸色陡变,脱口而出。赵懿肯定地点头:“我琢磨着你爹的事既然与岳帅有关,不定能从岳三处查到些线索,不过那小子不是个好对付的,年纪轻轻,滴水不漏。” 他从那晚与祖母谈过话,便悄悄派人观察岳霖,不料被他察觉,彬彬有礼地暗示属下,似乎真的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一枚。 “你不得派人监视他,湖州这边的事归我管。”秦乐乐的不由分说,有种宣誓主权的意味。 赵懿仔细打量她,小女娃以前浑身是刺的模样,以及上次见到的哀愁竟不见了。眉梢眼角,全身上下,似乎被一层柔光笼罩,明媚,温柔,而欢喜。 心思转动间,大惊:“岳三风度翩翩,才情出众,你,你不是也喜欢他吧?”眼瞧着她不置可否的神情,停顿几息,补充道:“那小子绝非良配,何况,你们两家。” 秦乐乐的脸色变了变,眼光追着青石板上一片翻卷的枫叶:“不管我喜欢谁,你今后得帮我,便如当初我帮你和芊芊。” 芊芊,赵懿心中一痛,握着酒杯的指节,渐渐泛白。 —————— 注: 1,绍兴十一年(1141年)十月,秦桧指使谏官弹劾岳飞,将岳飞诬告入狱。十二月,秦桧亲自诬告岳飞谩侮先皇、意图谋反,受诏不遵等罪,将岳飞赐死狱中。绍兴十二年(1142年)九月,徽宗及显肃、懿节二灵柩至行在。太后还慈宁宫,秦桧被封为太师,进封魏国公。十月,进封秦、魏两国公。绍兴十五年(1145年),赵构拜秦熺为翰林学士兼侍读,赐秦桧甲等宅第及金帛无数,恩荫及妻,子,儿媳。亲笔题写“一德格天”的匾额赐给秦桧,绍兴十七年(1147年),赵构改封秦桧为益国公。绍兴十八年(1148年),任命秦熺知枢密院事。绍兴十九年(1149年),高宗命绘秦桧像,并亲自做赞。 第一卷 十四,尘香花亦妍 2 快三年了,连祖母也不曾在他面前提及芊芊,没心没肺的小女娃今日却不管不顾地揭他的伤疤。 也许,从一开始,他便不该去玉落,是他害了她。 起因还在他和皇帝的冲突上,那年及冠,他高高在上的亲爹给他赐字:改之。 他明白老头子不满意他的不学无术和粗野气质,要他以诗书礼乐来熏染自己,当即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生为皇子却长在乡下是他的错么?靖康耻那年他才三岁,当爹的护不住亲儿便罢,居然要他改之? 他学不来才高八斗的翁翁的书画,于是效仿他追逐歌伎的风流,有空便到玉落听曲,为当时红及一时的金子捧场。 那里,他遇上了金子的丫头芊芊。 芊芊幼时也在乡间长大,并不特别聪慧,十七岁的女娘子,心眼比不过七岁时的小女娃。 但他喜欢她。她的小脸,红润得好像村头盛开的桃花,她的眼神,明净得如山里奔流的溪泉。与她相处,他仿若回到牧童时,卧在草丛看白云悠悠,骑在牛背听鸟儿歌唱,惬意而自在。 他娶芊芊为妻的念头遭到帝后严厉斥责,他们为他定下参知政事的千金为妃。意图很明显,要将他塑造成一个符合上流社会标准的所谓君子。 相持大半年,小女娃知道了,在格天府连续七晚通宵练琴,吵得当时还是魏国公的秦老头夜不能寐,以此迫他去劝说皇帝答应自己的亲事。 双方妥协的结果,他迎娶帝后为他选的海棠,并在同一天也纳了芊芊为夫人。 世间欢乐总是短暂。一年后,芊芊死于难产。他找不出阴谋的证据,也从此不再踏入海棠的房间。 “赵家哥哥可记得?芊芊生孩儿前几天,我去看过她。”小女娃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伤与痛。 赵懿咬牙不答话,秦乐乐叹口气:“我摸着她的大肚问她难受不?她说为你生孩儿死了也值的。我那时年幼不明白,如今懂了,她说此生与你两情相悦,纵然不得高寿,也比长命百岁要好。” 安定郡王在一瞬间泪目,方始明白小女娃是在为他松开未解的心结。 风萧萧,人默默,青竹丛中的鸟儿仍在婉转清啼,似乎在唱村头的那一湾溪泉,以及,溪水边桃花一样的女郎。 过得半晌,赵懿起身打开鸟笼,注视着鸟儿们扑腾着翅膀在空中飞翔,道:“我枉为男子,不如芊芊通达,她说得对,平淡百岁,不如有滋有味一日。” 秦乐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秋空似有流星闪过,禁不住心中怅怅地黯然:我想三哥哥永远是我的,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永远? 瞬间的伤感,挡不住初恋时与情人共处的花好月圆,高山流水,诗情画意。 岳霖每日照旧到书院助教,或在桑梓苑商议和安排后勤事务,黄昏则到兰园陪同心爱的姑娘,诗词以和,品鉴书画,斗茶赌书,听曲弈棋,甚至,与她做女子才喜欢的插花剪纸,扑蝶放风筝。 白天,她在他脑海,夜晚,她在他身边。每时每刻,他的心里,除了欢喜,还是欢喜。 他不再是岳氏的门楣,抗金的符号,他只是一个深陷情网的二十岁的青年。他有时甚至会忘记北地的滚滚狼烟,八年前的那个血色黄昏。宋金两国的争斗,朝庭内部的暗流巨礁,都似乎在她的如花笑颜中淡去。 这晚,两人在香室品香。 岳霖坐在香案,取出小块银炭烧红,埋于香炉灰的中间,再以银片隔火,最后将一粒香丸放在薄银片上。 柔和的气息缓缓逸起,秦乐乐嗅得几息,笑:“清幽淡远,香而不腻,这是空谷和风么?我猜里面有兰花,松香,侧柏叶,沉香,白荷花。” “只差没将用量说出。”岳霖赞许道:“义父教我制香,是为练习雅艺,义军成立后,为答谢各方支持,我便以熏香和书画相赠。” 秦乐乐侧头轻笑:“你的空谷和风赠女娘,松露云霭给郎君,每年用量定然不少,好在吹花小筑遍植青松绿竹,庭院中处处兰草,间有百花,半池莲荷,你可就地取材呢。” “嗯,松露云霭幽凉怡人,读书阅卷时用来提神醒脑,士绅和官人们都十分地喜欢。”岳霖边说边将一盒干花浸于麝香溶液。 秦乐乐支起下颌,皱眉:“说起读书,今日我读韩非子,且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 她一气背完《备内》,道:“我看韩非子乃是恶人。教人连妻儿都不信。难怪夏先生不让我读他的文章。” 岳霖温柔微笑,眸色澹澹地看向她:“君王多妻妾,身处权利中心,不得已而为之。” 秦乐乐道:“妻妾相争,兄弟阋墙,结症便在男子好色,若男子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些破事怎会发生?韩非子不宣扬男人当洁身自爱,偏鼓吹阴谋斗争,最后被李斯害死,活该。” 岳霖看她鼓起腮帮子,一副愤愤然的模样,但笑不语。秦乐乐却不放过他:“三哥哥,那厮说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天下男子皆因年轻的妾而冷落老妻么?” “荀奉倩中庭卧冰,王子敬以火自残,痴情的男儿也不少。”岳霖抬眼看她,神情专注,深秀的眼眸安宁沉静,如夜空染上微霜的星辰,却带着清凉的伤感。 两双华彩流光的眼眸,脉脉相望,里面是数不清的慕艾痴恋,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不知过得多久,岳霖才转过目光,香灰已冷,幽味散尽,他取出另一盒香,道:“昨日从雅味阁购得的月下蝶影,我觉得,很适合你。” 重置银炭,放上香丸,清新柔媚的气味在室内散开,秦乐乐沉吟:“有桃花,蔷薇,丁香,百合,麝香,明明是我用的清扬婉兮,三哥哥坏,你闻香识出,帮我买来,却以假名骗我。” 她扬起拳头作势打他,岳霖只是低笑,垂目但见晕红的烛火照着她的翠眉红唇,流转眼波,禁不住地心跳如鼓,刚要挪开距离,她柔软的身子已经依了过来。 他在那一瞬间僵住。 —————— 注: 1,中国的香文化萌于先秦,汉初成,完备于隋唐,宋时达到鼎盛,祭祀庆典,官府宴会,文武官考试及第后的同年宴,祝寿等场合,都无不用香。 2,古时制香如配药,需根据香的用途,香型和品位等按五运六气,五行生克,天干地支的推演来确定君,臣,佐,辅的用料。制香对文人来说乃雅艺,苏东坡和黄庭坚等人都是个中高手,并有独创。 3,文中提到的两个痴情男子,荀奉倩是曹魏太尉荀彧幼子,与妻曹氏感情甚笃。曹氏在冬日生病发烧,他至中庭卧冰为她降温,后来爱妻去逝,过度悲伤而死。王子敬是书圣王羲之第七子,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姐郗道茂,夫妻恩爱却被公主看中,自焚双足致残以避免赐婚,但为家庭利益还是被迫离妻另娶,临死遗言“一生憾事,乃与郗道茂离婚。”还有清朝的纳兰容若,全是风度翩翩的痴情贵公子。 第一卷 十四,尘香花亦妍 3 他曾拥抱过她。月白如霜,护她避开金四的死状,当时只道寻常;共乘一骑,天地唯存她盈耳清歌,温香气息;兰园的花径,走遍千山万水,只盼再见她楚楚欢颜。 这一切都可以勉强为自己找出理由。然而此时,他清楚地知晓,但凡回应,便是两心相许。 从此,不离不弃,余生,甘苦与共。 拿笔握剑稳定有力的手,忽然变得重若千斤。微微抬起,刚要触碰到她的罗衫,颓然放下,再次抬起,又悄悄退开,数度挣扎,终握成拳,驻停在空中。 “乐乐,你确定?”金石清朗的嗓音变得暗哑,身体在不易察觉中轻轻地颤栗,呼吸成为奢侈,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秦乐乐不答,却毫不犹豫地拉起他的手,引它们环抱住她纤细的腰肢。 “我乃罪臣之子,若有一天,朝庭。”岳霖话未说完,少女已伸手捂住他的嘴唇,低柔却清晰地说:“三哥哥,我,山无陵,江水为竭。” 燕语呢喃出至死不悔的誓言,她低下头,将一张羞花闭月的脸,紧紧地贴在他宽厚的胸前,止不住灼热的泪,在他薄薄的秋衫上化开,渗进去。 她的泪与爱,仿佛在他身上点燃了一把火,从和她相触的地方,飞快地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每个角落。 “霖,此生不负。”岁月无限,他能给予的不到百年。然,何其有幸,与你邂逅,何其有幸,执子之手。 情难自禁地拥紧她,仿若置身五彩斑斓的仙境。 金鸭香冷,烛火成泪,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就这样相依,听更漏暗度,听彼此的呼吸,任窗外露冷星寒,淅沥夜风,吹残了月色,吹落了秋兰,直到晨光,悄然地映上珠帘。 随后的日子,每一刻,都甜美如新酿的蜂蜜,浓郁如经时光沉淀的陈年醇香。 却说叶家杭那厢救下林诚,直到他脱离危险,才到他的榻前与他道别:“此乃奇楠盒,我完好无损地还与你。” “公子大义,末将感激不尽,若有任何差遣,但请吩咐。”林诚挣扎着起身。 叶家杭伸手阻止他行礼的企图,漫不经心地微笑:“我只好奇,岳帅那本手札,是青州知府孝敬给谁的?格天府?三镇节度使府?” 林诚犹豫一息,答复:“节度使到处收集岳帅遗物,许官人得知后,千方百计寻来的。” 果然是张俊那厮。叶家杭摸着下巴,想起秦乐乐以地图骗翠皮鹦鹉一事,她哄人也不会全是瞎编:图被那厮拿去是真,张氏儿郎包伎子亦是真。 暗中冷笑:老小子曾是岳飞的上司,最后下级变上级,非凡的天赋和累累战功都让他望尘莫及,可不是要嫉妒得发狂。 同室操戈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老小子一有机会,不仅陷害得岳飞身死家灭,还将他的遗物当成战利品。 真他娘的黑。只是,宋庭的内斗,关我屁事。 沉吟半刻,道:“你这趟公差想是平安了,等你回到青州,若遇上有苍鹰图案的商家客栈,烦请照顾一二。” 自从他在庐州遇袭,考虑到与两个兄弟已经完全撕破了脸,不争也得斗。无奈之下,收起及时行乐的心,开始谋划如何自保。 将那场激战中的俘虏选择性地收编,在北方几个重镇开设商铺和客栈,明里经营,暗中则收集情报,培养武士,建立关系,以备将来。 那些人任务失败,身份暴露,不敢回金国复命,六大王既往不咎,出手大方,哪里不是混口饭吃,思来想去,最终发誓效忠新的主人。 叶家杭自然不会轻信,每处皆留下影卫统管,并与地方士绅和官府结交,既是关照,也是监督。 如今他救得林诚及属下性命,青州这一地界,今后行事也就有了可靠的助力。 至于老大老二做的好事,他仍然不曾告状,赵懿那货必会好好利用,除开震慑那帮丧尽天良的官场老油子,他肯定会拿去与金庭讨价还价。 宋朝出面,比自己的哭诉更打阿爹的脸:皇室兄弟阋墙的丑事在敌国暴露,不仅帝王的威严受损,还会引起各方人马闻讯而动,届时好戏连连,阿爹的南征计划只得搁浅,那天子一怒,反正不会冲他发出。 转到最远角落的房间,看床榻上斜躺着的男人,是笑非笑:“今日感觉如何?” 男子脸色青白,目光复杂,虚弱地咳嗽几声:“公子既看破了我,如何处置,但请直言。” 宋高,当时绝境求生,将短刀刺进离心脏几寸远的地方,怕人发现,特意面孔朝下地摔倒,不料此举没有瞒过叶家杭,让阿野救了他。 叶家杭挑起眉头,淡淡地笑:“蓝衣人可是钟子仪?他如此轻易地对你下杀手,想必是因他父兄和扶持他的杨幺全被自己人出卖,成了惊弓之鸟。” 宋高不语,叶家杭说的半分不错:正因钟子仪多疑寡恩,滥施兵威,楚国余部才人心离散,实力越来越弱,若是不甘效力赵氏王朝,自己何苦勉力支撑,甚至出卖朝夕相处的袍泽? “如今天下,楚齐已灭,宋金西夏三朝鼎立,各国无不是内争外斗,风疾雨狂。大好男儿,当自命自定,快意人生,何必依附一姓一朝,为他人卖命?” 凝视着窗外秀拨远峰,清峻松林,叶家杭的语意从未有过的低沉,将心中之言,说给宋高,也说给自己。 银鞍白马,春风得意的皇子,在经历一次次的残酷猎杀与反杀之后,开始思考。 他不喜政事,亦曾为大金的强盛骄傲,但一路行来,游牧民族眼中的弱宋,竟商贸繁荣,物产丰饶,文化发达,生民的日子,远比金国富裕安康。 渐渐地便有了留在宋土的想法,在养育出如阿娘和乐乐那般诗情画意女子的这方水土,与她们春种兰,冬赏梅,夏秋游历名胜山川,超凡绝尘,自由自在。 凭他和乐乐的智识聪慧,不必依附别人,让完颜氏的金国,赵氏的宋朝都滚他娘的青鸭蛋,他不与他们纠缠,只想与所爱的人,但享红尘乐,不问世间事。 他的这番话,引发了宋高的无限辛酸,思量半生境遇,犹豫良久,终于长身拜下:“公子若不弃,高愿追随左右。” —————— 注 1,《后汉书》:初,光武适新野,闻后美,心悦之。后至长安,见执金吾车骑甚盛,因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 yù]),娶妻当得阴丽华。”(感谢本是人间客执剑卫苍生帮助查史。) 说明:本想将两人定情安排在共经生死之后,但,毕竟缘分是个奇妙的东西,遥想当年刘秀对阴丽华一见钟情,立下誓言:“娶妻当得阴丽华。”从此对她的爱重一生不变。白富美的娄昭君在城门看到保安高欢一眼,许下芳心:“此真吾夫也!”并辅助他登上帝位。再说俺是亲妈,希望他们的欢乐时光能长一些。 第一卷 十四,尘香花亦妍 4 “烦请给我一个理由,我可以为你让林诚不快。”叶家杭坐在矮椅,伸开两条长腿,懒懒地笑。 宋高沉默半晌,淡声道:“钟子仪背弃其父等贵贱均贫富的教导,穷奢极欲,床榻亦用金玉镶嵌,部下却困苦潦倒,以至于岳飞来剿便争相投附。如今留在他身边的,大多与我一样,只因不愿做赵氏走狗。公子若愿收留他们,我可劝弟兄们为你所用。” 不料他这番表白换来几分讥讽:“等贵贱均贫富?这骗人的调调你们也信?本公子的属下按差办得好坏领赏,都均贫富了,谁会好好干活?” 远处松树林的洼地,汇集起一汪从高坡流来的溪池,风起时,波光粼粼,几只黄羊在池边紧张地饮水,不时警惕地四处打量。 宋高的视线落在它们身上,仿若看到自己任人宰割的命运,苦涩一笑:“我等升斗小民,信与不信都不过是讨口饭吃,逼紧了什么都干,劫官府,抢商贩,也劫岳雷的义军。” “姓岳的手下不少高手,你们也劫?”叶家杭想起杨杰亮和施赛,微惊:“或者是,钟子仪记着岳飞杀杨幺的仇,处心积虑地要从他儿子身上找回来?” 宋高目色幽暗,道:“劫过几次粮草,没成,弟兄们倒折损不少。”停顿片刻,转过话题:“公子救我性命,我如何有脸提赏钱,高,当以死相报。” 叶家杭仔细地打量他,瞧他似乎很认真,道:“动不动提死,不好,很不好。人活着才有趣。你先养着再说。” 心里却暗忖:这货心思灵活,坚韧有急智,倒有几分特别,等见到乐乐,再与她商量如何用他。 想到此处,仿若又见那人轻盈娇美的仪态,是笑非笑的眼神,心中一阵甜蜜:世界如此大,他却有知音。但,她如此地遥远,如天边那颗最亮的星,夜夜梦里照耀着他,醒来时离开他,只留下空落落的惘然和遗憾。 一时,相思成灾,无限寂寞。 这日岳霖从桑梓苑走回兰园,暮色已临。绚丽夕阳如一场火烧云,将西天镀得似锦如缎。他在小筑的高处驻停,看邻近的黛瓦粉墙,小桥流水和人家屋顶冒出的袅袅炊烟。 街的尽头逶迤着高秀青灰的城垛,远方的秋原在视线中缓缓地蔓延铺陈,那对兄弟,会匿藏在何处? 才安排好送往前线的冬衣粮草和药品,却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杨杰亮等诱捕灰鹧鸪的行动失败,反被对方寻着线索找到联络站,救走了翠皮鹦鹉。 义军在北地搜寻月余不见踪影。岳霖看完战报,凭他对灰鹧鸪的了解,直觉他是在反其道而行之,放弃了与义军高手争锋,在找秦乐乐和叶家杭复仇。 这便不能不让他忧心。 他不知道秦乐乐是为了好友叶家杭,才去诱捕翠皮鹦鹉的,以为她从小备受宠爱,养成了随心所欲的习惯所致。 他曾猜过她的来历:才思敏慧,气质清雅,显然出于棋琴书画日复一日的熏染。 官宦女儿几乎都会婚配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可能养成那般真实自由的心性。因此,他推测她是出生在毫无约束,甚至极度纵容天性的富商之家。 何况,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员,并未听说过有谁的儿子在八年前离家出走。 至于叶家杭,仅从他送给乐乐的绕指柔,那柄世所罕见的软剑来看,来历就极其不凡。当然,乱世之中,民间和江湖隐藏着诸多异人,他也不能贸然推断叶氏儿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归巢的鸟雀从头顶振翅而过,他以并不轻快的步伐走进了兰园。 秦乐乐穿着一袭梅花折枝软罗衫,正哼着歌儿与崔嫂准备晚餐,抬头见到岳霖,笑从双脸绽放,还未开口,小铃子已冲将上前:“公子,你猜秋湖花枝和峨眉夕照是什么菜?姐姐天天弄出新名目,猜不准可就得清理厨房啦。” 岳霖扬起眉头,笑:“定然是姐姐和你打的赌,你想耍滑丢给我,抱歉,你家公子不上当。” 小铃子被一语揭穿,当即垮下脸儿哑了铃,惹得秦乐乐和崔嫂哈哈大笑。 “三哥哥,今日晚回一刻,定然忙坏了。来,先用餐。”秦乐乐笑意盈盈地拉他坐到案几前,两人对视的瞬间,岳霖在她宝石闪光的瞳仁中,看到自己曾如镜子般平静的眼眸,荡漾着无限欢悦的波澜。 餐后,岳霖牵起秦乐乐的手,走向书斋。淡白的月色升起,映得他的白衣和眉眼,光华隐现。 秋日夜风几许飒凉,秦乐乐望着雍容轩朗的情郎,只觉得行走在春意盎然的秀丽山水。 “三哥哥,我已悄悄查过楚腰所有女子的足印,都不是那蒙面女子的,接下来我想去天音坊。”她这段时间以学舞为名,白日都去那处寻找雪纱裙的下落。 岳霖不置可否地笑:“推迟几天如何?我准备在桑梓苑请一次客,需要你帮忙筹备。” “你,请客?”秦乐乐停下脚步,有些吃惊:小铃子说先生和公子都不喜欢热闹,小筑从来不曾有过宴饮。 岳霖将他请红莲母女为他找义妹人选,准备与陈氏联姻的事说完,道:“她们三日后到,我想请少歧及兄妹,张九兄妹,阿蛮,雨荷,七娘,还有书院几位好友小聚。” 秦乐乐明白他的意图,笑:“让陈四郎先看,他挑中后你再认义妹,此法可行。但若想同时釜底抽薪,怕是行不通。因为我的三哥哥啊,天下只此一个。” 她早从小铃子处探到对他芳心暗动的女子。如今听他欲将几人和书院同学请在一处,知他是想为她们牵线搭桥,然,倾慕他的女子,如何会轻易看上别人? 岳霖与她心有灵犀,听她娇娇地称赞自己,再见她秀美无伦似喜似羞的模样,胸中一荡,伸臂搂她进怀,不知说什么才好。 秦乐乐却既骄傲又烦恼,骄傲的是小娘子们喜欢三哥哥,他却只悦自己,烦恼的是她们追着三哥哥,说不定时间一长,春雨润物,人家便悄悄进到他心里。 长长地叹口气,忆起某个情景,问:“听说红莲是小还庄第一美人,你可知,谁对她有意?” 第一卷 十四,尘香花亦妍 5 岳霖笑答:“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过不了你这道关,也定有人过不了她那道关。” 联络站破旧简陋的房间,余成龙重伤高烧之际,梦呓出红莲的名字,秦乐乐当时只觉得好笑,如今她倾心爱过,再回望那一幕,却说不出的感动。 粗壮汉子质朴的情意,便如北方满山遍野的青纱,天高地阔,宽广而深厚。 忽又想起黄昏日落,阡陌幽静的小路,绿草萋萋,野花烂漫,蝴蝶飞马前,蜻蜓在身后,红衣白马的英俊少年,欢天喜地,向她飞奔而来。 不知叶家杭如何了?她这厢暗中猜度好友近况。岳霖那厢怕她胡思乱想,生出误会,婉言澄清:“我以前,从未想过儿女情长。”弯腰从小径摘下一朵花,轻轻地簪在她的鬓角。 兰之素雅,衬上少女雪白玉润的小脸,美得难描难画。她回过神,握住他的手,玲珑剔透的眼眸秋波流转:“为何现在想了?” 岳霖凝望着眼前娇美无俦的容色,低声调笑:“自然是因你天姿灵秀,既清雅又妩媚,我难以抵挡之故。” “三哥哥坏,甜言蜜语,我要听实话。”秦乐乐轻轻地啐他,半喜半嗔,一双翦翦清瞳在黯淡的暮色中,光华流转,明艳生辉。 她心思细腻,真情真性,听到红莲的传言,即离我而去,深闭茶楼,与世隔绝;和赵氏护卫有交情,便忧我生出嫌隙,难过哀婉,哭得泪人一般。 痴孩子心里不知经历过多少兵荒马乱,才回来找我求证。岳霖满眼痛惜,慢慢地敛起笑意:“我的世界原本幽暗清冷,一片死寂。是你,带来了花香鸟语,莺飞草长,流泉阳光,带来了生命与色彩。” 你牵引出我作为男人该有的悲与喜,情与欲,从此不再只是一个象征或符号那般地存在。 秦乐乐的心如被针尖刺过,全身一颤,凝目处,他深深的眼底,万般伤感,无尽怜爱,忍不住地,潸然泪下:“三哥哥,我,何能何德?” “傻孩子,此为你我今生注定的缘。”岳霖修长的手指,拭去她的泪痕,温柔仿若微雨润湿新叶,晚风吹拂霜华。 轻怜蜜爱,情思缠绵。相依良久,秦乐乐止住泪水,环抱住男子的腰身:“三哥哥,不管将来如何,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 “等义父回来,我便向他禀报,他和二哥定会为我们祝福。”岳霖从袖中取出一条项链挂在她的颈脖:“里面是大师赠的甘露丸,解毒护体,你答应我,随时戴着不离身。” 记起慧海预言和翠皮鹦鹉的逃脱,不禁又是一阵担忧,只紧紧地拥抱着她,但愿灾难,都降临在我身上。似乎如此,便能护得她,永生安乐。 秦乐乐听岳霖话里有与她终身厮守的打算,欢喜铺天盖地,情难自己,嘤咛一声,伏在他的怀里,久久不语。 兰径清幽,烟光残照。远处灯火微茫,有人弹起丝竹,低吟浅唱: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黎明,静谧而安宁。晨光初起,薄雾缭绕万物,鸟儿开始觅食,在枝叶和屋檐上唱着动听的歌。 吹花小筑从未有过的热闹:陈少歧和张九昨日便带着下人住进桑梓园,男子打扫庭院,摆放桌案。女仆则准备吃食酒水,设杯置盏,挂画插花。 午时一切就绪,只等客人上门。哪知该来的还未露面,秦乐乐便得到信报:四季客栈有人找。叶家杭到湖州了?大喜之下问情郎:“三哥哥,你请客,我也带几位朋友如何?” 岳霖自然表示欢迎,陪她走到院门,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悠长街巷,对影壁后的张翁吩咐几句,才转身返回游廊。 秦乐乐不知他担心她的安全,派了人在悄悄地保护,只喜孜孜地奔到客栈,不见好友,却见一对风尘仆仆的劲装男女在等候。 她愣怔了几息,认出女的乃向贤居的夫人锦娘,男子却是叶家杭的影卫吉利。 锦娘早脱尽贵夫人的娇柔华贵,以江湖女儿的爽朗向她行礼:“秦娘子,我得叶公子所托,亲手将此物交给你。” 秦乐乐打开小箱笼,几封信笺,数件礼物,一望而知是他从不同的地方精心选购。感动之余,将他的情况详加了解,方知庐州那场围杀如此惨烈和凶险。 沉默,心里转着主意:完颜征如此狠恶,总得想个长久之计才行。叶家杭久久不到,想必也在一路安排。他迫锦娘亲自送信,无非是要帮我寻到雪纱盟主。 “你们一路辛苦,我已安排好住处,休整半天,有事明日再说。”她的建议却遭到锦娘果断拒绝:“路上耽搁太久,我需得立即到总盟报到。” 秦乐乐的眼光落在车马如流人如织的街道,繁华喧闹的朝夕烟火牵出她几许凄凉:三哥哥要将我们的事禀告给他义父,我却连个说的亲人也没有。 我要尽快找到爹爹。做出决定后,请小伙计给岳霖捎去短信,随及跟锦娘走出客栈的大门。 与此同时,红莲抱着为岳霖缝制的披风,与三位年轻女郎在吹花小筑的门外下了马车。 远远地望见那曲巷深院,绿瓦粉墙,便忍不住地呼吸加快,抚摸着手中锦缎,柔如心底爱意,衣上密密丝线,绵长不比她一腔情意。 心心念念,针针线线,绣出来的是不离不弃,不分不散。合欢,双燕,盈盈簇簇的都是心语:只羡鸳鸯,不慕神仙。 虽然舅舅方仆每隔几日便来吹花小筑商议事务,但她到访的次数并不多,每每都是在桑梓园的花厅喝完茶便走。今天,她希望能到兰园转一转,那是他日常起居的内院,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到的地方。 转过影壁,却意外地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怔得片刻,问:“余大哥,你怎来了?” 余成龙转目一瞧,憨厚地笑:“红莲,早听说你们要来,三公子在花厅等着。” 垂下眼帘不敢看她,同为岳飞旧部之后,他们早就认识,不知从何时起心里就有了她,但她是小还庄的第一美人,玉洁端庄,人人都说她是三公子的良配,方氏话里话外也将岳霖当成女婿,他一介武夫,怎能和三公子比?怎敢有丝毫妄想? 他垂着大手紧张,红莲的脑子也在运转:前线的冬衣粮草刚送出,位列十大高手的人并未如往常随车队押运,却罕见地被三公子招到吹花小筑。 直觉有事发生,但男子们不说,她知趣地不问。两人对答几句,行到花厅,又意外地愣住了。 第一卷 十五,应怜雪纱裙 1 花厅已有数位客人,俊男靓女,衣香鬓影,正围坐成弧形,听一位眉眼清秀的男子侃侃而谈:“尧舜之道,唯以仁政,方能平治天下。诸位试想,若非文景二帝慈惠爱民,宽减刑罚,慎武睦边,何来汉初承平大治?反之,便是睿智如诸葛孔明,严刑峻法,征战不休,亦终致汉蜀生民困苦,国祚难继。” 红莲对此高论充耳不闻,只想心事:三公子要认义妹为陈氏选妇,两族联姻,为何请这许多不相关的人来? “此言差矣,施政宽严当审时度势。汉初意在纠偏秦法酷烈,安抚民怨。孔明却在矫正刘璋父子之暗弱,重树法礼。”另一位男子顾盼神飞地反驳,遇上陈少歧半笑不笑的眼神,微微羞恼:“少歧神情古怪,快说,我与袁兄有何不妥?” 因为今日的主角是陈四郎,向来锦绣满身的男子素衣敦朴,摇头而笑:“袁吉金五书呆子,美酒在手,美人在侧,不谈风月,偏言此等无趣之事。” 金五不放过他:“你若不说,我便不休,烦死你。”袁吉在一旁起哄:“少歧常有高见,我等洗耳恭听。” 陈少歧无奈地耸肩:“圣人言君为轻,民为贵,孔明曾说他之苛严,是因平民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竟则慢。备受推崇的上位者如此想法,其余的更不必说。故此学生以为,我等小民含辛茹苦地供养天下,要紧的是先明白,谁在施恩?谁在受宠?” 趁对方愣怔的片刻,左顾右盼,瞧见红莲等人在云母屏风边静静而立,满面笑意地起身:“小娘子们都等着呢。岳三,张九,阿蛮,我们走。” 坐在圈外的岳霖微笑起立,向众人引见了红莲及小还庄的几位女郎。 当红莲与陈四见礼,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忸怩令她恍然:原来三公子是要他先相看,邀请众多青年男女到场,无非是为了避免尴尬。 心中不禁五味陈杂:喜的是他行事周全,忧的是他事先不但不与她商议,还邀请了那张氏八娘。 冰肌玉骨,杏眼桃腮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以俊美著称的兄弟张玉郎身侧,一袭胭脂红的衣衫,更将她衬得娇如春花,丽若朝霞。 三公子性格持重沉静,怎会喜欢如此艳丽跳脱的服饰?红莲将对手的失误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落落大方,不失端庄地与众人见礼。 “吹花小筑向来清寂,今日难得热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岳三将宴席设在藕香榭,诸位,请。”陈少歧拉起阿蛮的手,一马当先地出了门。 经行梅花林时,脚步顿得半刻,耳边似乎回荡着七妹银铃般的笑声,这是他们和岳霖初次相遇的地方。 那年白雪纷飞,阿爹带两兄妹来访,趁大人们说话的机会,他领着小妹乱转,无意看到一片随风而起的漫天花雨。 小女娃极为高兴,拍着手要花,他运起轻功想摘下高处最艳丽的绽放,不料中间换气被冷风灌喉,一头栽将下来,危急时有人轻轻地扶住了他。 惊魂未定中,他的视线,遇上了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眸,而那双眼眸的主人,丰神俊朗,沉静如水。 他的小七妹,从此便想长大后做那人的新娘。 想到此处的男子,微微叹气,转头对情人道:“阿蛮,明日我将七娘带到你处,给她找些事做,我看她的烦恼都是闲出来的。” 他想着胞妹,没料到刚才他的话会在别的女娘心中荡起涟漪:藕香与莲字暗合,难不成,三公子特意是为我选在那处? 红莲含羞带怯的目光看向梦中人,他正语音温和地问候她的同伴:“路上辛苦,住宿可都安置好了?” 他的笑意依旧浅淡,眉目间却如春风和煦,竟似乎蕴含洋洋欢悦。他定是对我选中的人极为满意,红莲在欣喜中,一时忘记接话。 聪明伶俐的巧儿忙敛裙回答:“多谢三公子,莲姐将我等照顾得很是周到。”她们不知详情,以为恰逢宴席来吹花小筑开眼界。 岳霖不知女子自作多情的浮想连翩,只微笑着对红莲致谢,引着众人行到藕香榭。 盖在水池的敞厅,四面临湖,左右回廊以小桥跨水接岸,遥望对面一片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轩敞之中,亦见清幽。 陈少歧停在香榭门口,将早已备好的菊花分发给女客,宣布:“宴饮不分宾主高低,诸位随意选座,小娘子先请,每张小案上有岳三馈赠的礼物,挑好将花置于案几。金五转过头来,不得偷看美女们选座。” 这番话引起人群哄笑,红莲却忽然觉得一丝失落:原以为岳霖会将她安排在他身边,宴席是为安排陈四郎的亲事,这,难道不是她在操办? 进得香榭,眼前不由一亮:栏外微波荡漾,云影徘徊。室内则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盆香草,蔷薇,奇松,秀石。姿态优美的鹤形香炉,分立在半卷的竹帘下,嘴里袅袅地吐着香雾,底座通红的银炭,温暖了微凉的霜风。 深秋僻静寂落的香榭,被这简单随意的摆弄,生生变成了春日秀雅怡人的花柳山水。 红莲闻着淡淡的清幽之气,暗忖:这分明是极具雅趣和审美的人顺手拈来,三公子有此修养却无此闲情,想必是他。 眼光落在门外风流倜傥的陈少歧身上,隐隐听得他正和众郎君打趣:“记住有花的案几已被选中,男子汉大豆腐,不得与女娘争位。” 抑或是她?再看不远处风姿绰约,仪态优雅的阿蛮,倍觉心酸:阿爹去后,我不曾耽搁诗书礼仪,但精致典雅,匠心独具,我不如他们。 陈少歧在吹花小筑事事张罗,有如半个主人,并与三公子情同手足,只要他妹子一日不嫁,那人一日不娶,将来如何,总归难料。 心事重重中绕着围成一圈的案席走过,其上礼物五花八门,文房四宝,琴谱,诗集,熏香,书画,短剑,绢花等平常之物,包装却精巧别致,韵味悠长。 选定一张摆着描花素缎的案几,她精女红,长家务,善协调,若将这方丝缎绣好,嵌框成屏送与三公子,当是很好的提醒:当家主母掌管的是内院,德性和持家才是最重。 等女娘们尽数选好席位,三三两两地聚到栏杆看景,陈少歧才带着众儿郎鱼贯而入。 岳霖落在最后,几次回看大门方向,温和明净的笑意,难掩眉宇不易察觉的焦躁:不见张翁发出信烟,说明乐乐并无危险,会是什么,让她至今不归? —————— 注: 1,文景之治:汉初几位皇帝实行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偃兵息武的国策,上层不骄奢浪费,比如文帝及后宫衣不曳地,帏帐不得文绣。终得天下稳定,百姓安宁。 2,诸葛亮治蜀时严明法纪,整顿吏治,公正廉明,不徇私情。但在用人上力求完美,致贤才不得重用,屡次北伐以转移内部矛盾,结果耗费民力,上下离心,汉蜀只存在了43年。陈少歧引用他的那段话,是他对蜀汉重臣法正所说,短短十六字,尽显上位者的傲慢。 第一卷 十五,应怜雪纱裙 2 秦乐乐和吉利跟随锦娘,沿着十里长街,走过繁华闹市,深街幽巷,来到一座青瓦粉墙的庭院。 入门但见一方草坪,平坦开阔,两侧零星散落着嶙峋怪石,秀木佳林。 应当是个练武场。秦乐乐的眼光瞟过,忍不住再次回眸:小径中,青衣短襦,布带束发的中年妇人,在不急不缓地清扫落叶。 妇人样貌极其普通,举手投足间却从容舒朗,给人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仿若她的帚下不是姹紫嫣红的枯叶,而是沧桑岁月,流离红尘。 “她是谁?”她问。锦娘答:“大姐的干娘。”雪纱盟中,大姐的位置仅次于盟主。 雪纱盟看来也是藏龙卧虎,这个青衣妇人绝非等闲之辈,想必在盟中的位阶不低。白桃说除去分盟大娘子和总部几个姐妹,便只有立过大功的成员方能得见盟主,不知什么样的功劳才够得上标准。 她在满腹思量中,规规矩矩,亦步亦趋地被领到一间书房。 泥墙石阶,幂窗绵纸,竹帘纻帏,雪纱盟的总部比吹花小筑还清简。刘梦得说得对,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三哥哥便是如此。 明亮的房间全是书架,中间宽大的案几也堆起尺高的线装书册,看样子大半是厚厚的账本。 身著蓝布衫的女子埋首两堆书山之间,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举手招呼:“请坐,非烟,上茶。” 如沐春风的音色让秦乐乐心中一跳:我在何处听过?想得半刻,却没有印象。 女子完成手中活计才抬起脸来,肌肤微黑,细眉,慈目,一团和气地笑:“秦娘子安好,没想这么快又见面了。” 水云间的掌柜曲素娘。岳霖带她初见阿蛮,便是在她的茶楼,那个品茶观景的绝佳处。 对上她毫不意外的表情,秦乐乐微微一怔,随及了然:白桃定然不敢将我的事对总部隐瞒,素娘那日已知是我,却不露声色地等我寻来。 她有求于人,本就落在下风,干脆也不绕圈子,直抒来意:“秦乐乐但求与盟主一见。” 提到盟主,素娘的眼神说不出的温柔:“你聪慧可人,对锦娘有恩,只可惜,盟主她老人家已多年不见外人。” 秦乐乐沉吟几息,问:“请教曲掌柜,加入贵盟需得什么条件?”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得到爹爹的线索,她也要尽力争取。 “一颗扬善弃恶的心。”素娘对着她白玉无暇的小脸和顾盼生辉的美目,微笑。 成长在锦绣膏粱之地的少女,日日受诗书礼仪的熏染,也目睹不少皇室和官场尔虞我诈的黑暗,行事大半以自身喜好为准,不曾深思过是非善恶。 当下秀眉微蹙,再问:“何为善?何为恶?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我为何要扬善弃恶?” 三哥哥的父帅光明磊落,人品高洁,正值英年却含冤九泉。而同为武将的张俊,粗鄙纵暴,贪财好色,却至今位高权重,活得风生水起。 “善是诚实无欺,是关爱他人,至少,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素娘敛起笑意,缓缓地褪下手腕上的看朱成碧,目色深邃:“每个姐妹入盟,得此信物时,都需发誓以善心行善,因为善让我们化茧成蝶,即使生命短暂,也永远活在春天。而恶,即便千年,也在泥潭。秦娘子,你信么?有人愿活在光明一日,不愿活在黑暗一生。” 芊芊说没有赵家哥哥的爱,她情愿去死。秦乐乐看看深翡的朱砂,展翅欲飞的蝴蝶,再看看素娘,女子脸上天水般的温柔,让五官平常的她变得说不出的美丽。 简朴的书屋,似乎也开出朵朵绚丽的花。每个人都有他值得以性命去保护的东西,秦乐乐沉默半晌,回答:“我信。” “入盟非儿戏,除去两年考察,还有严格的盟规约束,秦娘子,你需得三思而后行。”素娘知她性情跳脱,无拘无束,好意劝阻。 风从远处吹来,香而洌凛,卷起片片金黄橘红,也送来少女平静的回答:“两年考察,从今日开始如何?贵盟在青州遇到的麻烦,不妨让我来应对。” 赵懿说他七月已在庐州见过锦娘,她却在今日才来湖州,一个违犯盟规的人,断不敢随意拖延行程。 是故,秦乐乐在来的路上便向吉利讯问过,得知锦娘在青州分盟停留良久,似乎是那处遇上了麻烦,但具体细节,他却不知。 素娘审视着少女,后者也正看向她,黑亮的眼眸沉静柔和,没有任何情绪。 看来入盟并非她的临时起意。青州一事,已拖了几月,二姐和锦娘无功而返,横竖不会更坏,何况,白桃曾提到她对官府中事极是稔熟。 目光在少女的绿罗裙上逡巡了一遍,猜不出她的来历,想了想,提议:“你求见盟主是为寻找至亲,并非要投身我盟所行之事。不如,你帮我应对青州之事,我以此去求盟主她老人家,如何?” 秦乐乐想也不想地同意,于是,锦娘将青州事宜详细道出。 白纱盟的每个分盟都经营着大小不等的产业,所得利润除了上缴总部,就是养育本地救助的孤儿。 青州和湖州一样鱼米之乡,民生富庶,加之蚕丝棉纱织业兴盛,素有衣被天下之名,雪纱盟成员全是女子,故分盟最大的产业便是几处丝棉作坊。 青州的姐妹谨守盟规,禀持商业信用,数年经营,所得丰盈,不仅能自足,还有余力支助其他分盟。 然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青州郊外的土匪被当地官府招安,头目吕山将女儿送给三镇节度使为妾,从此仗势,在当地招摇撞骗,惹得众人敢怒不敢言。 后来他看中了分盟的产业,强买不成便常派喽啰到作坊打砸破坏,借机报复。 掌柜多次与吕山商议不成,只好一纸状书告到官府,谁料知州惧怕节度使,以各种借口拖延不管。 分盟无奈上报给总部,但面对已然成为官府一部分的黑恶势力,总部左右为难,既不能就此屈服,也不能真的动用刀剑,毕竟,吕山及属下罪不至死,毕竟,分盟还要在那处经营下去。 张俊。秦乐乐咬着牙,暗想:天日昭昭,我若不让你难受一番,怎对得起你当年诬陷三哥哥的父帅。 —————— 注: 1,张俊:南宋初年的四大武将之一,平内乱高效,与外战平庸,遇金兀术精兵多次退缩。其军队号称自在军,因多次纵暴(掳掠平民)而被时人诟病。对于他工于商而拙于兵,曾流行过一首讽刺歌: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史料还记载他和人争夺妓女,杀害宗室的事。本书中秦乐乐对他的评价,没有冤枉他。 2,纺织业在中华历史悠久,西周已有纺织机,汉朝发明了缇花机。宋更是改良了各种加工设备和棉纱织机。特别是棉纺业的先驱黄道婆,她的技术不仅成就了中原纺织业的繁荣,还传往了欧亚,北美和非州。 3,纺织业的祖师爷主要有三位: 1.伯余:据记载,他是上古时代黄帝的臣子,最早用手工搓捻麻丝并织成麻布。 2.张衡(也被称作张平子):他是后汉时期的科学家,被誉为纺织机械的祖师爷,因为他对机械有着高超的研究 3.黄道婆:元代时的纺织家,从黎族人那里学到了纺织技术,并在各地推广。(感谢本是人间客执剑卫苍生的补充。) 第一卷 十五,应怜雪纱裙 3 家资巨万,田产过百万亩,年收租百余万石,园苑宅第无数,年收租七万贯,各州经营着酒楼,客栈,妓院,当铺,珠宝行等。 秦乐乐脑里闪过张俊数年来贪纵敛财的成果。格天府不仅有各级官员的背景履历,还有他们的资财和亲朋关系等详细资料。 偏偏,老头子将这些堆放在不同的书籍中间,偏偏,她喜欢翻看各种杂本,并,过目不忘。 一员武将,每年仅良田收租单项,便双倍于帝国最富庶的绍兴府全年收入。如此名目张胆的强取豪夺,贪赃枉法,两个老头竟然听之任之。 以三哥哥父帅的性命,换来了赵构的成功偏安,格天府的权倾天下,以及,节度使府的富可敌国。 君臣联手,各得其所,各偿其愿。好算计,好手段!忆起曾经见过的升平歌舞,觥筹交错,灯红酒绿,怔怔而坐的少女恍然:原来,那是阴谋和陷害在弹冠相庆。 视线越过半卷的竹帘,看向庭院一角的菜地,畦侧有篱,篱前种菊。 秋风瑟瑟,菊花残,满地伤。 我便是不信,你们的君臣和谐天衣无缝。秦乐乐沉默良久,方道:“青州之事可应对,只我参与其中,还请贵盟不得外传。” “一言为定。”素娘见她神情笃定,沉重的心绪几分轻快:“介时,若盟主她老人家实在不愿相见,你有任何差遣,我万难不辞。” 总归要试得一试。秦乐乐道一声好,忍不住问:“贵盟救孤扶弱,光明正大,为何如此隐蔽?公然行事,岂非可得各届支持?” 打扫落叶的妇人,挑着两只水桶行到菜畦旁,放下,弯腰,取水,稔熟而专注地,浇菜。 “不少孤儿乃是姐妹们从人贩子手中救出,部分事涉地方官场,故此。”素娘长叹口气,说一半留一半。 秦乐乐自然听得明白,联想起岳霖及义军的处境,也长叹口气,起身告辞。 她心情复杂地走出书斋,不知身后有一双伤感得悲哀的眸子,在定定地注视她的背影。 那双凝望她的眼睛,似乎再次看到,雨丝盈面的春日,仪容丰瞻,气质优雅的男子,在对着同一伞下的少妇,低头浅笑的模样。 一枝被雨丝润湿的梨花,斜在女子纤秀的肩头,美得如她的容色。男子的眼里,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欢悦和柔情。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若仙若灵的女子,到底,没能携他的手,走到白头。 如今,他们的女儿,几乎照着她的模子刻下来的,找上门来了。 秦乐乐和吉利出得庭院,沿着十里长街,走过深街幽巷,繁华闹市,到达一座红瓦绿栏的两层楼阁。 进门便见陈猛及手下正挥刀对练,侍卫长见她前来,连忙在树下搭起苇席和案几,奉上茶汤。 小女娃对他有恩,他常怀感激,曾经被她修理,又些许敬畏。事实上相比郡王,他更怕她,却喜欢为她做事,因为她不可捉摸,那意味着刺激。 不久前才将钱学理那厮宅子里的银子变成湖州府的平仓款,她又要做甚?粗汉子在隐隐兴奋的猜度中,规规矩矩地跪坐在高不及他肩膀的小女娃对侧。 秦乐乐要来笔墨,先写好三封信,分别给赵懿,秦桧和张俊,然后向陈猛布置了几项任务。 眼见陈猛挑起浓黑的眉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好像要将她看出个窟窿来,知他好奇,也不理他,只淡声说道:“照我说的做。雨荷成亲还有月余,你们快马加鞭,时间够了。” 智珠在握的人,不曾料到:她在谋划着对付张俊,有人也在谋划着对付她。 “明日你带红莲先回小还庄。”方仆负手站在屋檐下,对坐在小凳上纳鞋底的妇人吩咐道。 方氏扭头瞅着兄长,语音奇怪地问:“好容易来一趟城里,让红莲和三公子多处处,为何急着要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两人年纪都不小了,该考虑亲事了,要不?你直接去给他提。” 天气很好,秋空碧蓝,没有一丝云彩。方朴的心情却很糟,摇头:“眼下不是好时机。” “为何?三公子才将为陈四寻亲的事交给我们办,以前。”方氏话未说话,已被打断:“人家那是将你我当成长辈,红莲自然是家中姐妹。” 此话激得方氏刷地一声起立,提高嗓门,颤声问道:“啥?他拿红莲当姐妹?他对你说过?” 方仆瞧着气急的妇人,道:“我等不提,他怎好主动提与小娘子的事?我,本不想说的,只,你千万不得告诉红莲,以免今后夫妻不睦。” “究竟出了何事?”方氏听罢更是着急,顿足质问:“你瞒着我娘俩什么了?你究竟有没和三公子提过他俩的亲事?” 方朴不答她的问题,却道:“三公子那性子,唉,你回家教教红莲,她若想得他的心,便不要太矜持。” 此话换来妇人几番白眼:“什么鬼话?女娃子就是要端庄稳重才好,行止轻佻怎配做岳氏夫人?” 方朴双唇开合几次,终于一摔袖子:“三公子前阵子在路上救了个女子,那女子样貌绮丽,一双眼睛勾人魂魄,在吹花小筑住过几月,不知用了何种手段,三公子对她,竟然,很是喜欢。” “你说什么?居然有这等事?三公子怎会喜欢狐媚子?你怎能让那贱人在小筑住上几月?”方氏心急火燎,口不择言,手中鞋底也叭的一声掉在地下。 方仆摊开双手,无奈叹道:“桑梓苑乃先生捐给义军的,不少女客也住过,三公子一向持重,哪料。”对了,他一开始便将那女子安排在兰园,可见那时,他心中便待她与众不同。 暗自懊悔:他识得岳霖五年,观察过数次他与美貌娘子的互动,彬彬有礼,从无逾矩,眼神向来温和而沉静,是以,确信他肩负国仇家恨,真的无心儿女情长。 但男女大欲乃人伦天性,一旦遇对了人,爆发便是天雷地火。当在水云间看见岳霖牵着那女子的手,脉脉含情的眼神时,他知道已经晚了。 在他未想出应对之策前,不知为何那女子竟然自行离去,刚松下口气,岳霖的眼神又起了变化,不必问,是她回来了。 “不行,得想法将那狐狸精赶走。”方氏头发长见识短,行事简单且直接。方仆却慢慢地踱了几步,摇头:“知彼知已,百战不殆,我已派人去查她的来历。” 秦姓女子,很好。与那奸贼无关也得有关,到时候义军和小还庄群情激愤,看你如何再以媚色迷惑三公子。 —————— 注: 1,张俊的财富数量,来源于《夷坚志》,说他最多赀即最有钱。说他役使部下为皇帝营造宫殿,为自己修豪宅,因他贪婪无度,军中称他铁脸,即不要脸。《三朝北盟会编》记录他的纵暴,虏掠良人妻妾,夺取财物,其酷无异金贼。 第一卷 十五,应怜雪纱裙 4 吹花小筑的宴饮进行得如火如荼,青年男女的欢声笑语,在空阔幽静的清波上飘荡。 “拚沉醉,金荷须满。”纤白的手指托起青玉酒杯,樱桃小嘴在娇俏地笑:“柑橘酒的口感柔和甘甜,我最喜欢,三公子,你以青绿玉杯搭配此酒,倒比常用的白玉杯更显雅致。” 岳霖微笑,向喜事临近满面春风的女子:“多谢谬赞。”眼神却落在靠门的空位,暗忖:不知乐乐那边是否顺利? 此时他已得到四季客栈送来的纸条,只有短短几字:将去雪纱盟,尽早归。 “雨荷,不得顾左右而言他,不对诗,则喝酒。”监酒使袁吉尽职尽责,对美女也照样铁面无私。 女子再度拿起案几上的酒筹,沉吟片刻,终是摇头,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究竟哪位高人出的联?已经难倒五人了。”金七的好奇被袁吉打断:“下一位,三公子。” 岳霖先饮完一盏浮玉春,方答:“我已知下联,喝酒。”忆起昨日心上人坐在香榭,对着一片清幽竹海写酒筹的情景,嘴角便忍不住地微微上翘。 “哈哈,岳三真君子。”陈少歧拿起酒筹,低低地念得几遍:风竹绿竹,风翻绿竹竹翻风。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雪梅白梅,雪映白梅梅映雪。” 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男子却豪爽地将杯中之物喝了个底朝天:“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梨花酒最好,芳香清冽,冰雪浮于翡翠杯,如我家阿蛮那般地美。” “没想到吹花小筑还藏了这许多好酒,还是梅子黄酒好,暖胃,舒肝,还活血。”金五伸手去抽酒筹,笑道:“我倒期盼抽个难的。” 岳霖瞅着摇头晃脑的金七,想起曾经许给他的字画还在书房,对陈少歧低语几句,起身转出香榭。 行至花园梅花林,阿蛮的歌声远远传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却是她对诗不成,酒量有限,以唱曲代替。 优美温柔,略带忧伤的旋律,在微微萧瑟的风中婉转断续,那是苍山绿水间,女子无处可诉的爱情:今夕何夕,我遇上了你。但世上最远的距离,是我深深地爱恋你,你却丝毫不觉。 岳霖的脚步顿得一刻,再次想起那个他为之摘花为之描眉的女郎,心中绮丽缠绵,柔情万千:今夕何夕,我遇上了你。世间最好的事,是你知我心,我亦知你。 轻快如风地从兰园取出字画,转过游廊,见小铃子正坐在假山前,与阿蛮的小丫头严蕊说话,想是他讲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惹得仅有的听众不停地欢笑。 正换牙的小女娃似乎觉得嘴里漏风不美,羞怯地拎起一张桃红丝帕,遮掩住口鼻以下的部位。 艳丽的秋阳照在那方丝缎,闪动细碎的光泽,岳霖摇了摇头,正要移开目光,豁然想起一事,驻留当地半晌,皱起修眉,思量。 然后,重到书房寻得片刻,才缓缓地踱回藕香榭。 此时宴饮进入到一曲唱词酒一杯的阶段,玉郎张九拿起拍板,边打边唱:“春未老,风细柳斜斜,……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年轻俊美的男子唱起超脱婉约的诗词,唱起绚丽盛大的春天。 他唱得很慢,一咏三叠,清音袅袅,情韵悠悠。岳霖望着陶醉在幸福中的好友,祈愿他,以及世上所有的人,都永远这般,平安喜乐。 诗助酒兴,酒长诗情。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在初冬的午后,品酒,对诗,纵歌,投壶,猜谜,将烦恼丢弃,任青春绽放,让秋水成诗,流过时空,直至,永远。 当曲终人散,岳霖向最后一对壁人道:“乐乐生日快到,我需请阿蛮帮一个忙。”将两人领进兰园,停在心上人住的书斋门口:“天气转冷,她还没有冬袍。” “你这是要阿蛮帮着量她衣衫尺寸?谁说岳三不会讨好女娘?”陈少歧开着玩笑,却知趣地停在庭院,毕竟,那是兄弟爱侣暂住的闺房。 阿蛮随岳霖入得书斋,取出秦乐乐的一套秋衫,仔细测量并记录在纸笺,搁笔轻笑:“乐乐这身段,若是进楚腰。” 话音未落,凌厉劲风从头顶迅猛袭来,带着强烈的杀伐之气,下意识地便飘离座位,举掌相迎。 视线撞进一双极为清冷的眸子:“是你。”岳霖手中,几根卷起的发丝,一副足印的拓图。 物证在手。何况他如自己所料隐瞒了官府,并无恶意,何况锦娘已被秦乐乐的好友盯紧。迟早,她是瞒不住这两人的。阿蛮早有心理准备,却不知破绽出在哪里,无奈苦笑:“你,如何猜到?” 岳霖见她变向地承认,坦率道:“那晚月色明媚,我看得清楚,你眼睛和头发的颜色比旁人要浅。” 兄弟心爱的人,他不曾仔细地打量过她,直到被严蕊的举动提醒,比对半晌,才生出了试探的心思。 “阿娘生在胡商之家,南迁时已有身孕,与阿爹失散后遭遇匪盗,后为盟主所救,在我五岁那年,她。”阿蛮低下头,秋波流慧的眼眸黯然凄凉,一语未完,已道尽乱世两代女子的悲伤往事。 人生到底难如意。岳霖专注地听着,深秀的眼眸带着微凉的伤感:“少歧可知?”眼见对方摇头。他犹豫一刻,终于道:“他看透世事,唯喜山水和雅趣,在他眼里,你便是美。” 冰雪聪明的女子领悟到他字里行间的深意,坦诚以告:“最初,确是为了我盟在湖州方便,到后来,常恐负他。” “善即是美。”她的真挚得到了他的赞许,轻轻叹息:“你乃谦谦君子,揭穿我的身份,无非是为了心爱之人寻找线索,只是陈年旧事,阿娘似乎不愿多提。” 岳霖深深一揖,尽在不言。他的深情,遇上她的理解:“我,再想想法子。”言罢,两人相继出门,但见风流倜傥的男子,立于中庭,拈花而笑。 草色凝霜,荷枯菊荒,寒冬,就要来了。 —————— 注 1,宋代皇帝,官员和普通人都喜欢宴饮,方式丰富多彩,常常离不开诗与酒。书中提到的酒筹又名酒算,本是用来记数的,后来发展成酒令,用作诗,对联,猜谜等来赌酒。 2,宋朝民生富裕,《夷坚志》曾描写南宋小康之家待客人:手捧漆盘,盘中盛果馔,别用一银杯贮酒。《东京梦华录》里也说街上卖冷饮时鲜的店家,生意好的都用金银器具,故此吹花小筑的玉杯并不奢华。 3,宋时的酒基本有三种:黄酒,主要以粮食酿成,有时也加红花、紫草等染色植物。果酒,以桃,梨,石榴,柑橘,葡萄等酿成。其他,原料多样,比如药材,香草,甚至肉类,有时皇帝给大臣们赐的御酒,就是羊羔酒。 第一卷 十五,应怜雪纱裙 5 卯时,冬阳红彤彤地半悬寒山,柔和的斜光将行行树影拉得极长,宛如青烟。 一群大雁舒展羽翼,在清蓝的天光中悠然飞翔。 岳霖独坐在吹花小筑最高处的望湖亭,眼光不离灰青方砖砌成的大门。 雀跃的少女沐着余晖,张开双臂,乳燕投林一般轻盈,飞奔过影壁,游廊,梅林,月门。男子无声微笑,身形顿起,如风拂过,几个呼吸间,便抱起她,转过两圈,才轻轻放下。 “叶家杭遣雪纱盟的锦娘送信来,我逼她带路去了总盟。”秦乐乐介绍完情况,趁机打个埋伏:“有些事我不能全说给你听,今后不要怪我。”苦恼地皱起秀眉,左思右想,还未找出办法,如何将叶家杭和自己的身份坦白。 岳霖此时哪料玄机,笑道:“小还庄的事,我也不能全说给你。” 少女放下心来,喜不胜致地打开丝袋,将礼物一个个地分享:“瞧这玉犬,尖嘴,细腰,好是清瘦,玳瑁花冠,简洁素雅,与你送的手链风格类似,卫夫人的书法摹本,正好我们练字用,还有这个……” 件件精巧,样样别致,暗合她的喜好,叶家杭显然对她用情甚深,她却迷在局中,浑然不知。岳霖旁观者清,一颗心却如迷雾看花,不能分明,不可言说。 秦乐乐对他的心思毫无察觉,看完礼物读信,忽然记起:“陈四可有相中小娘子?” “梧桐。”岳霖理顺她被风吹乱的长发:“她扶起你特意扔在花径的扫帚,座位等到其他小娘子选定后才挑,贤惠谦让,嫁与陈家,定能上下和睦。” 秦乐乐听后却笑不起来,浅浅愁绪若有还无,暗忖:我既不贤惠也不谦让,如何是好? “我的事,义父和阿娘向来让我自己作主,二哥管不了的。”岳霖观其色知其忧,婉转试探:“倒是,你家里会不会嫌我。” 秦乐乐身形一僵,这些日子,她与岳霖两心相悦,可在梦里,飞拱延绵,巍峨典雅的格天府,常化为狰狞恶兽渐逼渐近,她立在悬崖,无处可逃。 抬起长睫望向情郎,清波潋滟的美目凄凉欲绝,语意萧瑟:“爹爹不在,我,哪里有家?” 她苍白小脸流露出的忧伤,看得岳霖万千怜惜,从小失去父亲的人,懂得那是怎样的绝望,轻轻地为她拭去泪痕,温柔道:“无论如何,你若愿意,兰园便是你的家。” 他的承诺,让秦乐乐既觉欢喜,又说不出的酸楚,扑进他的怀中:“三哥哥在,我的家便在。” 岳霖抚上她的头发,手指划过浓密丝滑的青丝,落目处优美的颈脖雪光荧荧,心神激荡,低头轻轻地将唇贴上去,爱到极处,无话可说,低喃唤她:“卿卿。” 他的耳语和亲吻,让她悸动,全身颤栗地软在他的怀里,如月下未凝的雾缠绕着云间的风。 人间帘幕垂,天上星河转。 男子抬起头,环抱着情人娇软柔媚的身体,暖玉在怀,幽香扑鼻。发乎情,止乎礼,原来,这般地艰难。深深地呼吸几次,才道:“有件事我不曾告诉过你,翠皮鹦鹦被他兄弟救出,北地不见踪影,我。” 秦乐乐鼓起勇气,看他脸上未消的柔情与迷醉:“你猜他们南下找我或叶家杭了?” 岳霖点头:“是以,我与余成龙等几位高手商议着引蛇出洞,他们若在,最好,不在,也可趁机带你在湖州赏玩一番。” 奇秀山峰,层峦叠幛,烟霭弥漫,曲曲小径依山势蜿蜒,稀疏的红叶与青松翠柏相映成趣。 岳霖拉着秦乐乐的手,立在山腰,看村居散落在水畔林间,田园牧童骑上牛背嬉戏,村妇在河边洗衣。 “好一派初冬佳景。”秦乐乐拍手而笑,这几日她特意换上男装,从早到晚陪岳霖在城外的青山旷野游玩,虽有任务在身,却也无限欢悦。 “乐乐,此情此景,我为你吹得一曲。”岳霖话音未落,箫声已起。 满山花开,近水含烟。她霓裳羽衣,他白衫翩然,被月老的红线,缠缠绵绵地,穿越前世,飘过三生石,牵成了如今相依相偎的并蒂莲。 情不自禁地合上眼帘,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馆娃魂散碧云沉,化作双莲守恨深。若非亲眼所见,在下定然不信,岳三公子竟有断袖的癖好。”随着一声冷笑,十余位手持兵器的男子,已将两人团团围住。 居中之人瘦削修长,灰白丝袍,气质娴淡,一双眼睛,机警而温和。 岳霖容色不变,收好玉箫,行礼:“在下岳霖,阁下想必便是徐前辈,久仰。” “大哥,便是那小儿,是他骗我,害我落得如此下场。”翠皮鹦鹉等不急地指证秦乐乐,嗓音沙哑地控诉。 秦乐乐微微惊讶,翠皮鹦鹉阴冷锋利,没想到他的兄长灰鹧鸪,却有这等风度。 灰鹧鸪并不理睬兄弟,道:“在下虽是江湖人,却也佩服岳帅忠肝义胆,听闻三公子敏识宽大,何以对那诛你父兄的昏君俯首称臣?” 秦乐乐不等岳霖回答,道:“先生此言差也,宋庭君昏臣暗,然我大宋有圣贤之仁义,礼乐之风仪,诗词书画之雅,黛瓦粉墙之美,丝竹箜篌之妙,它们在一日,我华夏之魂便在一日。” 清音琅琅,如潺潺流水,轻柔宛转地流进了岳霖的心间,一时悲喜莫名:世之至难,莫若知人,乐乐聪慧绝顶,终究知我愿以性命悍卫的是何物。 当即微笑:“先生眼中小儿识得的道理,霖不信先生不明,先生若离开金朝,霖从此与先生化干戈为玉帛,常相往来,切磋文武。” 灰鹧鸪辨道:“孟子曰,君视民为草芥,民视君为仇寇,你乃愚忠,如何是遵循了圣贤之教?” “先生既是饱学之士,如何不知我宋朝繁华,百姓富庶,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杭州坊巷八十九条,商店林立,百肆杂陈,珠玉珍异及花果时新海鲜野味奇器,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你所效忠的大金治下,可有如此景象?”秦乐乐齿牙伶俐地驳他。 灰鹧鸪愣怔半刻,看向岳霖,四道同样温和而坚定的目光相遇,他一抖袍袖:“如此,三公子,你我于公各为其主,于私各有所护,那便免不了一战,请吧。” 岳霖不语,慢慢地取出一柄剑,剑长而窄,在阳光下冷冷地闪着银光,他注视着它,眼中一丝痛苦:人类,为何一定要用剑说话? —————— 注: 1,柳永(985年—1053年),原名三变,字景庄,北宋著名词人,作品流传甚广,盛行一时,相传“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早年流连歌楼酒肆,写下许多艳词,影响了他的仕途,中年后才中科举,此后流宦各方。柳词多用民间流行的慢词,不限于士大夫常用的小令,拓展了宋词的形式,多描写男女之情与羁旅行役,善于融情入景和铺叙手法,技巧高妙,影响了其后词人如苏轼和周邦彦的作品,后世文学亦推崇柳永的地位。作品辑为《乐章集》。 2,宋的科技,文化,经济,艺术的发展在中国历史登峰造极。四大发明中的三项诞生于这个时代,它是当时世界最大的经济体,藏富于民。宋词,散文,书法,绘画,宋瓷等文化现象和产品空前绝后,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造极于赵宋之世。”可惜,崖山之后。 3,宋朝之所以成为“最富有的朝代”是因为不抑商,活跃外贸,放宽宵禁令、促进交通以及推进科举制和均田制。这些措施促成了经济发展,令宋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富有的王朝。宋朝到底有多富裕?用地球1.9%的面积至少独占世界70%的GDP。(感谢本是人间客执剑卫苍生的补充。) 说明:有朋友说:书中太多诗词和古意,但诗情画意就是宋代文人的日常,隔着千年的时光,我不能描述其优雅和风华之万一。今古之间,好生为难。 第一卷 十六,雪落望梅开 1 再将目光转向周遭敌人,他们神情穿著各异,老少高低不同,离得最远的瘦弱少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衣衫单薄,他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颤抖。 战报中义军歼敌的数字,变成眼前活生生的人,脑补着父兄率领大军与千万人互砍,最后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的惨烈,岳霖握剑的手,苍白至指尖。 毕竟,所有的断腿残肢都曾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为爹娘所生,也是深闺女子梦里的情郎,却在遥远的异乡,被残酷地杀戮,留在世上的,只有腥浓的血味,最终随着风沙,飘远散尽。 如此生命,有何意义?万物之灵,为何竟不能彼此和谐友好地共处? 当视线触碰到爱侣那明艳不可方物的小脸,眼前闪过被金兵抢劫和杀伐过的大宋百姓,愤怒的火焰,又烧卷了他心底的恻隐。 将门男子,包括他岳霖,为了保护身后的家园和亲人,以及,那渗入骨血的典雅绚丽的文明,只能义无反顾地去杀戮,直到有一天,成为无数尸身中的一具。 想必父帅便是如此,在经历过百千次短兵相接的残酷厮杀,心,才变得越来越硬,最终,成为中华将星灿烂的天空,耀目闪亮的一颗。 或是,如澶渊之盟,以少于军费的资财换和平,两国之间礼尚往来,通使殷勤,生民不必遭受战乱流离之苦。 然若,朝庭从此忘战去兵,壮年男子不识干戈,遇上毁国灭族的虎狼之师,又当如何?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居安思危,方可长盛不衰。 人间无有双全法。义父的教诲又在耳边:世事无常,国土脆微,你我不得太过执着,但求无愧于心。 闭上的眼睛再度睁开,剑锋般的凛冽:“湖州乃义军后方,岳霖不才,对先生的行踪早有安排,先生若执意一战,小可恭敬不如从命。” 听到这里的秦乐乐取出怀中陶埙,高高低低地吹得几声,不过一刻,风声起落间,余成龙,张翁和小还庄的几十位武士,将对方的包围变成了夹心饼干。 退路被堵死,还有远处树林中隐隐的刀剑,不知有多少埋伏。 灰鹧鸪眼光转动间,脸色微变:他救出翠皮鹦鹉选择南下,固然要避开杨杰亮等人的围捕,主要还是想拿住秦乐乐或叶家杭,逼问金国六大王究竟去得何处,目的何在。 对于兄弟贸然卷入金朝皇室的内斗,他极不赞同,好在得罪的仅是皇子的替身,他们尚有撇清的机会。 一路追踪,线索停在了吹花小筑。 他在前线军中与岳雷对峙三年,知道他果敢英勇,颇有其父风范,岳霖却只是刚过及冠的书生,本以为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料。 不由自主地再次打量眼前少年,奇异地想起家乡河水下的鹅卵石,圆润晶莹,却又无比坚硬,那是来自某种力量日复一日的冲刷和磋磨。 我托大轻敌了。胸中悔恨之至,声音却深井般的冷静:“岳元帅盖世英雄,叱咤风云,想必三公子也非平庸之辈,为避免祸及他人,你我一战定输赢,如何?” 灰鹧鸪在家境中落前上过私塾,不像兄弟完全是个混货,面对彬彬有礼的敌手,也留着一份尊重。 “小可愿与先生一战,只是,不论获胜与否,先生及随从都不得再为金庭效力。”岳霖的意思清楚,话却说得含糊。 他动用了小还庄诸多武士是为了永绝后患,断不会因自己的成败而影响大局。何况,他虽然常与高手练习,但真正对敌的机会并不多,如今遇上灰鹧鸪,便不愿轻易放过。 “好,我输,随你处置,若侥幸赢得一式半招,自废武功。”灰鹧鸪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明白今日难逃厄运,只好败局求生,自己下手倘有余地。 岳霖的目标在于消减金军力量,并非要他性命,略一沉吟,点头同意。 “先生乃成名已久的高手,却要与无名后生单打独斗,传将出去,岂非有欺负小辈之嫌,平白惹人笑话。我看,三哥哥需用绕指柔才配得上先生的名声。” 秦乐乐领教过翠皮鹦鹉的厉害,暗忖灰鹧鸪的武功怕更高明,自然不愿情郎冒险与他博命,眼见不能阻止,便寻思在兵器上胜得一筹。 明明是要维护岳霖,面上却将话说得极漂亮,结果是,岳霖不好拒绝,灰鹧鸪见得那绝世利器,当即变了脸色。 当灰鹧鸪从背后取出一对银色短枪时,秦乐乐的脸色也禁不住地变了。 短枪为笔,化单为双,笔的两端嵌利刃,加之他内力深厚,一旦出手,杀伤力极大,难怪他还有个绰号:梨花银枪。 梨花开后,红霞满天。这句传言讲的不是自然的美景,却是他枪法的绚丽和无情,当银枪舞动,银白的花蕊雪光灿烂,流光散尽,便是他对手的血,冲天喷射,有若红霞。 “前辈在上,小可请教了。”岳霖一声清啸,剑光如电,荼白色的披风随身形翻飞,风起云涌,推波掀澜。 灰鹧鸪则凌空跃起,招式猛烈迅疾,强劲内力催动双枪,挟起万道寒光,在白光中穿梭往返。 秦乐乐紧张地睁大眼睛,渐渐地,她看不清两人的出招,只有白银两光交缠,美,却杀气逼人,如嗜杀的阿修罗,在天地间肆意。 地面和周围的落叶飞起来,宛如一群群精灵,伴随两人如羽翼张开的衣衫。 灰鹧鸪浑厚的内力,激荡起衣衫,吹旋起枯叶,也幻化出朵朵梨花,流光飞泻,每一朵都织起森寒的杀气,罩向岳霖,甚至他身后数米外的大石,也被雪光击打出无数深达寸许的小坑。 岳霖的剑法轻灵妙曼,在对方狂风暴雨的攻击下,如汪洋中的小舢,在汹涌的波澜中,起伏沉浮,只要有足够的意志坚持,趁风暴的间隙,出击,就能将对手击倒。 这两人,一个浸淫武功数十年,功力雄厚,非同寻常,另一个身形灵动,剑气充盈,当银白两光交错,便是精钢磨在精钢上的令人闻之心惊的声音划破长空。 任何丝毫细微的失误或疏忽,都必然是致命的错误。 几柱香的时间过去,秦乐乐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她来回踱得数步,忽然唱起南国水乡的曲儿来。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清柔活泼,黄鹂般宛转的歌声,唱出春日晴空,碧水绿波,芰荷满塘,少女信船而游的情景。 她们荡起双桨,和棹而歌,依伴戏谑。西天的夕阳暖而耀目,最纤美的那只手,折下一团荷叶来遮挡。 岳雷在前线将金军麾下高手的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岳霖自然知道,灰鹧鸪成长在洞庭湖周边,曾参与钟相杨幺的造反,以楚人自居。 洞庭的芦苇飞絮,荷塘莲花远近闻名,引得无数文人为之写诗作词,秦乐乐唱此曲,旨在仿效当年垓下汉军以楚歌来牵勾敌方军人的思乡之情,瓦解他们的士气。 果然,灰鹧鸪的双枪,在往复回旋的歌声中,不可察觉地顿得一顿。 —————— 注 1,古代读书人大多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儒家经典《大学》中的八目来要求自己,前四字内修:格是格物,致是致知,指通过思考来认识真理;诚是诚意,正是正心,指内心要正直公平,追求真与善。后四字外治:修是修身,齐是齐家,指要有良好的自我修养并协调好家庭。治是治国,平是平天下,指除了关心自家,还要胸怀天下,心系苍生。是以岳霖和其同学常会谈论和思考如何兼济天下。 2,估计有些亲已然忘记,在借刀不杀人那章,叶家杭说:六大王岂肯与畜牲纠缠?小可不过是扮成他的模样迷惑你等。没有承认他的皇子身份。 3,澶渊之盟:1003年,辽萧太后与辽圣宗以收复失地为名,深入宋境,攻克定云两州,宋真宗在澶州督战,双方互有损伤,1005年达成停战协议,内容包括:1)宋每年输辽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即“岁币”。2)两国互约为兄弟之国,辽圣宗称宋真宗为兄,宋真宗称辽圣宗为弟。3)所有两朝城池,依旧守存,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隍开拔河道。 第一卷 十六,雪落望梅开 2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那是何等久远的过往! 可团荷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红润可爱的樱桃小嘴,却忽然间,鲜明地浮现脑海,宛如昨天。 采莲摘荷的巧手,能将柳丝编成洗衣的蓝,头上的冠,以芦笋藜蒿做成的野菜,胜过世上任何时鲜。 那双手曾在灯下为他制鞋缝衣,将简单温暖的家理得明窗净几,室前屋后栽满芭蕉,蔷薇,兰草,一年四季地,飘散清香。 那时,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并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陪着他到儿孙满堂,白发苍苍。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年洞庭湖泛滥,恰遇他离家去拜访师傅,尸位素餐的宋庭狗官,平时享用民脂民膏,灾难来袭却不思赈救,以致大批灾民,包括她和刚满五岁的孩儿,丧命在滔天洪水。 他一怒之下杀了几个狗官,从此浪迹江湖。钟相揭竿而起时,他加入义军,钟相被杀后,当钟子仪变得如狗官般腐败奢侈,他随兄弟投靠了金朝。 他非岳氏父子,顾不得什么华夏之魂,天下苍生,他只知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以仇寇报之。 三十个春秋弹指即去,渐渐地对妻儿的怀想越来越少,对宋庭的仇恨,却从未消失。 人是奇怪的物种,有时会忘记为何如此,却会循着惯性,一直如此。 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尽摘团荷遮晚照。明媚活泼的歌声,忽然将他带回久远的过往。 那碧水绿波上的红袖永远地消失了。 心中不可触摸的伤痕,连风拂过也会生痛。自以为已百毒不侵的人,不由自主地就慢得半拍。 岳霖立即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轻喝声中,失去内力支撑的精铁双枪,被绕指柔应声斩断,绵密的剑势不歇,连带右手,也一道被顺了下来。 歌声嘎然而止。银枪断,梨花落,当传奇消散,满天红霞,只能由创造传奇那人的鲜血染就。 天地瞬间沉寂。唯冬日的寒风,长啸出原野,凛烈地摧残着树木,翻滚起江河。 灰鹧鸪盯着地上厚厚的枯叶,斑斑血迹,微微蠕动的断掌,痛得全身冷汗,心中却诡异地感到轻松:终于有理由歇息了。 脸上浮起似哭还笑的惨然:“长江后浪推前浪,望三公子信守诺言,许在下与从属隐居林泉。” “先生保重。”岳霖举手示意诸武士让开通道,拭去额上微汗,暗叫惭愧:我侥幸取胜,全亏乐乐的宝剑和攻心之法。 灰鹧鸪长叹一声,撕下衣衫包扎断腕,下令随从先行撤退。 翠皮鹦鹉却驻留原地,紧盯秦乐乐的眼神恶毒而不甘,犹豫片刻,终是抡起手中钢刀,使出全身力量,向她猛掷过去。 岳霖立即挡在爱侣的身前,剑光闪过,刀成数段,叮叮咣咣地坠落满地。 余成龙见状,举钎便向翠皮鹦鹉砸去,他手臂灌满内力,招式刚猛迅疾,失去武功的人,眼见便要头骨尽裂,脑浆迸出。 千钧一发之际,灰鹧鸪左手闪电般地将人扯开,再夺来随从兵器,将他右臂齐肘斩断,最后向岳霖深深行礼:“三公子请恕罪。” 他这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毫无犹豫,显见其果敢决断,如此对手,岳霖也不由得佩服:“可惜此生不能与先生同道,后会有期,请。” 听得鹦鹉的惨号声渐行渐远,秦乐乐才从岳霖身后探出一双眼睛,注视着灰鹧鸪袍袖翻飞的背影,吊在半空的心总算落到实处:三哥哥这边总算无忧,不知叶家杭那厢如何。 她自然料想不到,此时的金国六王子乐不可支,高兴得就像捧着一只大花生米的小松鼠。 叶家杭满面笑意地斜靠在湘妃榻,左腿曲榻上,右足踩脚踏,一顿一顿地打拍子:“乐乐知我心中计较,把张俊的珠宝阁和望江亭的两处田庄转送于我,我岂能辜负了她的好意?待诸事完毕,我争取元日赶到湖州与她相聚。” 这几日是他与秦乐乐道别后最快乐的时光,完颜契墨察觉完颜南对他的追杀,已将人拘进大理寺审讯,并派出禁军中最强雪山飞鹰二十名,来暗中保护爱子及宠妃。 老二暴露了,老大干的脏事,阿爹迟早也会知晓。哼,我看你到时有何下场。然,棋未下到终局,我仍是不得不防。 正几分得意地思量,吉利带着陈猛和锦娘求见,汇报了秦乐乐的计划,要他配合行事。 朝思暮想的小娘子不仅为他送上大礼,还隔空体察并帮助他应对危局的谋划,少年的心里,美得比六月吃了梅花冷淘还爽。 忍不住瞟一眼端坐在绣墩的少妇,道:“就说乐乐能帮你吧?你等奈何不得的吕山,在她手里便是一只臭虫。你盟内高手不少,但那货抱了张俊的粗大腿,你们投鼠忌器,免不得为难。” 心里却暗忖:乐乐能差遣赵懿的侍卫长,敢明目张胆地拿张俊开刀,她仗的势,只能是皇室或格天府,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妾已按秦娘子的吩咐,收集了诸多吕山欺男霸女的证据,还有百户商家的签名抗议书。”锦娘双手平放在膝,显得很是有礼。 盟中规矩,她擅自杀人本当被斩一臂,并三刀六洞地被驱出盟,却因中途救人戴罪立功。这次若能协助秦乐乐将青州事宜解决得当,则可完全免去处罚。 是以,她对秦叶两人的态度便格外地恭敬。 叶家杭见昔日桀骜的女人终于驯服,满意地转向陈猛,问:“你,如何会听乐乐差遣?” 陈猛张了张嘴,眼前闪过少时和一邦流浪少年偷鸡摸狗的岁月,栖身在简陋废弃的祠堂,吃得上顿愁下顿,卑微,困苦,苟且世间,毫无希望。 后来与郡王不打不相识,他一席话将众人说得群情激昂:大好男儿,你等跟我练武习文,长大入伍,保家护国,封侯挂帅,轰轰烈烈地干他娘的。 但皇子的月例仅够他们食宿,其他如兵器书本,文房四宝,改建祠堂等费用毫无作落。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小女娃知晓了,从此便不断地从格天府挪出珠玉珍宝,直到他们长大参加行伍。 小女娃是他的恩人,也是他文课的先生。当然,也曾将他罚得怀疑人生。 “这,这个,你今后还是去问秦娘子。”五大三粗的汉子吞吞吐吐地不答,揣摩不透小女娃的心思,怕讲出来惹她不喜。 叶家杭不用想也明白,拍着案几哈哈大笑:“看来也是挨过她的修理,不敢说。”眼光转向窗外,自言自语:“阿野他们,快回来了吧?” —————— 注 1,宋人称春节为元旦,元日,后世引入西洋历法,为与阳历元旦区分,才改称为春节。 2,《大学》除了八目,还提出了七证:“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即:知、止、定、静、安、虑、得。能够知其所止,止于至善,然后才有定力;有了定力,心才能静,不会妄动;心不妄动,才能安于处境;能随遇而安,才能处事精当思虑周详;能思虑周详,才能得到至善的境界。(感谢人间客执剑卫苍生的补充) 3,个人看书的一点体会:圣人之道,不论儒道释哪一家,都在教诲我们首先要征服自己而不是世界。所谓先破心中贼,再破山中贼,先内修,再外治,先知止,才明德。而止,定,静,安的修持方法,以佛学最为详细。 说明:拙作被起点女生网在继古代言情专栏,新书精品,古典言情分类每周强推后,再次获首页频道青云推荐。在此特别拜谢平台编辑和众多投票朋友们的鼓励,感谢补充,留言,评论,打卡的朋友们,一路走来,有你们支持,倍感幸福。 注意到多家网站也在转载拙作,茫茫人海,有缘通过文字交流,我很珍惜。有一个小说网将拙作名改成了“千秋度是什么意思”,不知哪位亲能联系到他们,身为作者,俺以为还是原名较好,希望此愿能得满足。谢谢。 第一卷 十六,雪落望梅开 3 一辆宽大的马车,稳稳地停在幢纤巧秀丽的建筑门前,两位劲装结束的男人,拎死狗一般,将一位头罩黑布的大汉拖进庭院。 七转八拐过好几刻,大汉忽觉鼻中淡远清香,周遭温暖如春,正觉得全身酥软,眼前忽然明亮:一个剑眉朗目,龙章凤质的少年半卧湘妃榻,正懒洋洋地打量他。 他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少年朗声大笑:“哈哈,我家军士刺花屁股,你他娘的弄花脸,这马屁拍得好,拍得妙,小爷我心里爽极了。” 南宋初年,战事频繁,岳飞和韩世忠远戍在外,张俊却常逗留杭州,闲来无事,挑选高大英俊的士卒,令其自臀而下文刺至足,然后短打出游,纵民围观,故而被百姓称为花腿军。 没想到吕山这厮投诚以后,为了讨好张俊,不仅献上豆蔻年华的女儿,还命其手下喽啰在脸上刺花,被青州人称花脸军。 脸上描花,谁还认得出这花脸军是谁的。天助我与乐乐也。 大笑声中,叶家杭伸出穿有硬底棉袜的脚,在大汉脸上轻轻地拍得数下。 汉子眼前金光闪耀,却是少年雪白的棉袜以金丝绣上的蝴蝶,反射烛火灿然生辉。 脑中依然晕成一团浆糊,作为吕山的心腹,他也捞了个正九品副尉的职位,在青州城作威作福,吃香喝辣,连知府对他也客气三分。 今日正昂首挺胸地巡视街头,时不时地进得店铺收取保护费,却不明不白地遭遇突袭,被人拖进了这不知是何处的地方。 简约典雅的家私,华丽柔软的波斯地毯,英朗轩秀,威势逼人的少年,看得他眼花缭乱,不由得便双膝一软,拜倒在地:“小人见过公子。” 叶家杭端起案几夜光杯中的葡萄酒啜得半口,架起二郎腿,似笑非笑:“小爷我是谁?” 汉子微微一怔,每每见到上位者,都在问他姓甚名谁,这位却,不按常理。 大着胆子抬起头,眼光扫过对方的金丝八宝冠,赤金缨络圈,银红撒花锦缎衣,嚅嗫:“公子。” 忽然记起他说我家军士刺花屁股,大喜道:“公子乃节度使府小公子。下官伍石头给公子请安。” 他曾听吕山说过,节度使的幼子张子正,风流俊秀,精于商业,走狗斗鸡,最得张俊的真传和喜欢。 当即几个响头磕下,心中盘算:元日将近,这位正太大驾光临,赏赐必然不少。 “嗯,不错,赏。”少年不冷不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随及一盏雨过天青的瓷碗现在眼前。 伍石头双手捧接,仰头喝下,满口的香浓丝滑,却不知是以何物做成,只抹着大嘴傻笑:“好喝,多谢公子。” 叶家杭轻轻一笑,翻身而坐,肩平背直,双掌分置膝上,如松如岩,如山如钟:“吕山是谁?” 吕山?伍石头再次迷糊:宁远将军不是,不是节度使第三十八房小妾,公子你小娘她爹么? 想是府里的小娘太多,公子他记不清楚了。伍石头咽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提醒:“那个,将军是贵府。” 话音未落,即被旁边一只蒲扇大掌抽打得眼冒金星,鼻血长流:“下官”伍石头的脸上,立即印上半个手掌和四根手指,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吕山是谁?”少年冷冷的声音,听在头晕目眩的人耳里,时断时续,缥缈悠远。 伍石头不敢抬头,盯着少年石青绫罗的裤腿,脑中急转,不想与节度使有关,那便,官职? “宁远将军乃青州府。”这次,一记更重更快的耳光过处,直接扇出了两颗大牙。 “公子息怒,小人,蠢笨,罪该万死。”伍石头磕头如捣蒜,不敢擦拭满嘴的鲜血,只含含糊糊地求情。 锦娘端坐绣墩,盯着匍匐在地的粗壮男人,以及散落在香案花叶足旁两颗带血的牙齿,轻轻摇头,说不出的伤感。 她与几家织坊掌柜,曾在很长的时间,试图与伍石头及吕山好生商谈,他们的回答从来不曾改变:免谈,照做。 有些人,真的只懂一种声音:刀剑的。 “想明白了再答。”清脆的女音,烫得伍石头全身一激,转目寻去,透过血泪,才发现室内另有他人,说话的少妇,好像在哪家的商铺见过。 原来,小公子与他的三十八房小娘怨怼上了。 伍石头醍醐灌顶,魂飞魄散中,先求活命自保:“禀公子,吕山,他乃青州无恶不作的土匪。” 三日后,小雪。 隆冬的寒意没有消减元日将至的热闹,青州最繁华的立信坊店铺林立,货物琳琅丰盛,两侧的屋檐下张灯结彩,暮色已临,兴奋的人潮却依然熙熙攘攘。 荟萃阁的大厅里,掌柜一身蓝绸夹袄,看着川流不息的客人,老脸因欢笑而绽放成菊花:数年和平,百姓富庶,普通人也可穿金戴银,东家的生意一年好过一年,家中的日子,也跟着水涨船高。 眼光瞟过大门处,笑意僵得片刻,暗骂:晦气,花脸狗子又来了。 老脸随及舒展出一朵更大的菊花,迎上前去:“校尉大驾光临,请坐,小的正说给将军送年货去。” 哪料伍石头没有平素的飞扬跋扈,臊眉搭眼地不看他,反倒几分畏缩地望了眼身侧那人。 高大陌生的花脸军士,手握一柄雪亮长剑,眼光扫过,不怒自威:“所有人,放下物什,靠墙站好。” 嗓音低沉沙哑,节奏缓慢凝重,沉而重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多数便不由自主地,按他的命令行事。 “你是何人?凭”锦衣妇人话音未落,长剑已堪堪贴着她的头皮飞过,尖利的叫声中,铎的一声,颤巍巍地钉在硬木嵌成的墙壁。 瞬间,满室惊心,连呼吸也低得几分。 另几个花脸军士冲进门,迅速地将荟萃阁的珠宝首饰扫荡得干干净净,然后,一声口哨,闪电般离去。 当天,青州知府的百里加急奏折直奔杭州而去。 原土匪头目现青州地方军仁勇副尉伍石头,勾结盗匪,于众目睽睽,洗劫了二十余间盈利丰厚的珠宝古玩书画店和赌场,其中多数是三镇节度使张俊名下的产业,损失高达十余万两白银。 在此访亲的安定郡王侍卫长陈猛,路见不平,拨刀相助,却因寡不敌众致遍体鳞伤。 脸上开满颜料铺子的陈猛,次日冲进知府衙门,以刀架住许官人的脖子,逼他拘捕了伍石头的上司吕山。 一番审讯后,快马加鞭地将人送到节度使府,同时附上了受他欺凌的地方士绅及商行掌柜的联名抗议。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格天府小女娃的亲笔信。 —————— 注: 1,张俊的花腿军在前面介绍过。 说明: 1,将张俊的小老丈人之一改名为吕山,姓陈的太多了。哈。 2,感谢风气云端的提醒:岳霖与灰鹧鸪的打斗,笔力不如叶家杭那场,因为三哥哥骨子里是读书人,博弈时的首选是智慧而非力量。比如他和太后之间,既是机锋,也是交锋;他与灰鹧鸪则是料敌于先,加之乐乐的攻心术,胜败早定,故而下笔轻淡。但考虑到气氛确实渲染不够,还是回去加了三百字。 当然,在实力完全碾压的情况下,再多的智慧有时也无用武之地。很快,喜欢看武打的亲们,会看到满纸的肢体表达,但是,通过动作,写的还是情感与个性。 第一卷 十六,雪落望梅开 4 信是以世家孙女的口吻写给张家翁翁的,说她在外遍观山水,并揽人文,玩得很是尽兴。 前月在湖州与赵家哥哥邂逅,得陈猛随身护卫,更是如鱼得水,好不自在。 哪知在青州购物时却值遇土匪洗劫,混乱中她被人推倒在地,惊吓之至,陈猛为了护她也被一顿群殴。 当她查清盗匪的背后靠山,更是气愤不已,那个被招安的吕山居然以张家翁翁的名义在地方招摇撞骗,欺男霸女,说你的三十八房小妾是他的女儿。 张家翁翁乃大名远播,战功彪炳的名将,乐乐不忍肮脏小人如此辱没你的一世英明,于是命陈猛逼着知府抄没吕宅,连带他的诸多罪证,送到节度使府任你老人家处罚。 至于吕宅资财,乐乐已以节度使府的名义,补偿给那些被洗劫一空的无辜商家,他们对张家翁翁的仁义之举,感激不尽,皆说要去寺庙为你供香祈福。 最后补充,此信写于望江亭边的小茶楼,窗外阡陌纵横,沟渠密布,虽然冬日树木凋零,旷野萧涩,但当春风绿遍,此处必然是桑梓满,花房绽,麦浪轻的美景,她很喜欢,要在此地小住,等明年才去向你请安。 满纸的客气和溢美,其实都在向他讨要说法。张俊心明如镜,暗中将那不知逃到何处的伍石头,连带小妾的爹,祖宗十八代地骂过不知多少次。 格天府的小娇娇被惊吓,安定郡王的侍卫长被打伤。前者是太师的心肝,后者涉及皇帝的亲儿。 立即提笔给小女娃回复,先表示遗憾,外加安慰,接着对她的维护感激万分,最后小小心意,请收下望江亭方圆百亩田庄,并青州最赚钱的几家商铺,是为压惊,也是让她在那处观光休养时,有居家之便。 至于被打成胖猪头的陈猛,自然忠勇可嘉,当得厚赏。 娘的,这顿打挨得值,当侍卫长与随从背着两盒金玉回到安定王府,心里说不出的兴奋:小女娃说要给我寻一个如雨荷那般好看的娘子。 赵懿却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张俊送给他的丰厚年礼,满眼狐疑:“小女娃为何要对付节度使?” “她跟锦娘有交情,她的姐妹被吕山欺负了,于是便拉着叶公子。”陈猛将知道的情况巴拉巴拉地汇报。 赵懿仍是觉得不对劲,摇头:“若仅如此,对付吕山便好,牵连不到节度使府。何况,我在湖州时,她便要我想法借银子给张子正,越多越好。” 节度使府的小公子喜欢包歌伎,他已将杭州城最贵的林仙儿安排给了他,那可是个无底洞,小女娃如此行事,究竟,所为何来? 莫非,她真与岳三好上了,想为他家报仇?倘若如此,她的翁翁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沉吟片刻,吩咐陈猛:“你先回湖州把雨荷的亲事办好,我去宫里请命到青州剿匪,顺便将小女娃孝敬祖母和老头子的年礼呈上。” 登车离府,不曾注意一辆小巧华美的香车停在院墙的转角处。 慈宁宫,瓦青霜微。 粉了白石灰的院墙和堆叠的山石间,几株红梅,将开未开,星星点点的妖娆与热闹,眼见抑制不住地要从枝头迸溅出来。 “年纪大了,就是喜欢这红艳艳的暖。”老太后的视线落在苍老古雅的树枝,不经意就忆起阿娘绣在她童衫上的红梅花,那是生命最初点点滴滴的欢。 多少个北风凛冽的寒冬,躬身为奴,低头洗漱,当时麻木,事后想起,才觉得淡淡的悲苍和凄婉。 当年的人,包括那改变自己命运的多才而凉薄的风流帝王,都已消散在岁月的河流,唯有她,穿过一路雪霜,活成了一朵傲寒的明媚。 披荆斩棘的尽头,到底要温厚,敞亮,宽阔才好。 赵懿慢慢地打开檀木的盒子,红艳艳的光漏出,灼人眼目:“小女娃懂你,看这一树的欢喜和热闹。” 韦太后转过目光,微笑:“质地晶莹密实,红而不媚,艳而不俗,两株这般高的珊瑚,便是宫里也少见,她在哪处寻来的?” “说是在张俊的珠宝店看到,趁陈猛与盗匪打斗时她藏起来的。”郡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要给老头子上眼药,只好对老太太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谎话。 韦太后果然微微惊讶:“节度使随便一个店铺,竟有如此宝物?难怪小女娃如此费心。” “这物什真这么好?”赵懿对精巧别致的东西向来无感,抽一抽鼻头,佛坛前的檀香,袅袅地将空气氤氲出一片祥和。 冬日的风从梅树穿过,拂起老妇的白发,她转目望向佛像,那在彼岸,与尘世隔着生死汪洋的觉者:“人人都在拼命地上爬,只恨不够,却不知。” 停得半刻,轻叹口气:“茉莉,记得今年慈宁宫给节度使府的赏赐,一筐柑橘。” “柑橘?节度使怕是坐拥我朝几州,祖母不怕寒酸?”赵懿笑中几分凉意。 老妇看着孙儿,目色柔和:“恨君不读万卷书。懿儿,你要记得,人情世故,安身立命,从史书学,内心安乐,生死智慧,从佛经学。” 冬日寒冷的午后,帝国最尊贵的老妇人,如所有的老祖母一样,对坐在火炉,依偎膝下的小辈讲故事。 八百年前的南朝,刘宋,文帝曾与他任司徒的阿弟君臣和谐,励精图治。 一日,皇帝抱怨上贡的柑橘味道欠佳,阿弟便将自家府中的送了几筐。 汁多味甜,香气扑鼻的柑橘让兄长惊觉:原来优质的贡品先被送进司徒府,次等的才供宫廷用。 于是权倾朝野的阿弟被贬官流放,为他送行的高僧叹息:恨君不读百卷书,史上类似的事,层出不穷,司徒若能以史为鉴,怎会志得意满而得如此遭遇? 后来刘宋与北魏战争,文帝为免后顾之忧,杀了已成庶民的阿弟,曾经的兄友弟恭,终于人鬼殊途。 所有的骄狂,都终成痛悔和凄惶。懿儿,你要低调,谦退,高峰之上,除了无限风光,还有万丈悬崖。 “懿儿谢祖母教诲。”向来在老妇前嬉皮笑脸的安定郡王,神情端严地行大礼:“你的柑橘,是在提醒节度使行事要谨厚收敛,不得僭越。” 韦太后拨动念珠,低叹道:“你爹虽说偏安一隅,却得太师辅佐,将天下打理得外无大战,百姓富裕,这些离不开当年四将的出生入死,节度使虽汲汲于富贵,我却不愿你阿爹将事做绝,行我当行之事,如何应对,在他自己。” 天晚欲雪,风寒云冻,赵懿望向远处雕栏玉砌,暗想:小女娃这副眼药对祖母无用,不知在老头子那处管用不?格天府知晓后,又将如何? —————— 注: 1,岳飞,韩世忠,张俊,刘锜合称南宋初年的中兴四将。先面介绍过岳张两人。 2,韩世忠(1090-1151)字良臣,早期在对西夏作战中屡立战功,后镇压方腊。赵构即位后曾参与平定苗刘兵变,多次与金军战斗获胜,多次上书反对议和。岳飞被害后,被解除兵权,入朝任枢密使,累迁至三镇节度使,封咸安郡王。晚年杜门谢客,口不谈兵。死后累赠太师、蕲王,谥号“忠武”。 3,刘锜(1098-1162),字信叔,泸川节度使刘仲武之子。自少随父征战,多次战胜西夏,颇著威名。曾协助岳飞北伐。多次大胜金军。后被罢去兵权,两知荆南府。去世后被追封吴王,加赠太子太保。 第一卷 十六,雪落望梅开 5 光泽如漆的歙州墨,安静地躺在蓝田羊脂玉盒中,黑如暗夜,白如霜雪,泾渭分明,却同样的,温润坚密,丰肌腻理。 衣冠楚楚,眉目淡雅的老者执起墨,在鼻下嗅了嗅:内中加有珍珠,麝香,冰片,樟脑,藤黄和犀角等香料。 用它抄写的书,即使存放百年,香气如故。 歙州李墨,天下第一品,当年的才子秦观珍藏了半块,制墨名家潘谷看到,下跪惊呼:我生得再见矣。 曾经的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如此珍贵之物,他可日日把玩,欣赏,甚至,磨墨书写,亲身体会笔下那玄妙的芳香和流畅。 就如整个江宁府的人都不曾想到,那个摘枝为笔,铺沙为纸,勤学不倦的贫苦少年,会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指点万里江山。 权焰熏天,风光无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依然填补不了,心中的至深遗憾。 跋涉千山万水得到的风景,不能与所爱分享,呕心沥血创下的家业,后继无人,至亲至爱,都离他远去。 那年,素衣少年的他,谦卑尔雅,细雨霏霏中摇橹过河,江南洁白的杏花,飘落在一川绿水,也飘落在他的小船。 抬头,她伫立在一弯拱桥,淡黄轻罗衫,手持青花伞,眉目如画,婉丽似水。 春雨迷离,满城花树,两两相望,从此思君朝与暮。 她不动声色地守望着他,天资聪颖的寒门少年。他心有灵犀地在各种诗会文赛中崭露头角,终于,求娶到了名门望族的嫡女。 婚后夫妻恩爱,次年便喜得麟儿。但一颗翱翔九天的心,怎会只停留在儿女情长? 三年后,他进士及第被王氏榜下捉婿,王氏故交遍朝野,却少才情出众的子弟。 双方各有所求,他娶王氏为平妻,与原配并列。 谁料,素来温柔的她,不仅拒绝赴京与他团聚,且将珍藏的两人发丝,还给了他。 谁料,王氏因小产终身不育,他只好领养了妻兄王唤之子,取名秦熺。他想,这是老天对背叛的惩罚。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他在宦海沉浮,在兵荒马乱中转辗,两朝皇帝甚至金帝都赏识他,赐美女无数,他不曾接纳,没有了那人,再多的莺歌燕舞,也毫无意趣。 十七年的时光弹指即过,忽一日,刚才及冠的亲儿求见,看到风姿卓然,与已酷似的骨血,他喜极泪下。 那时他刚从敌国逃回,作为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踌躇满志地正要施展才学,与金人解仇议和,以求内部安定繁荣。 以为双喜临门的他,却得到她已去逝的消息。惊涛骇浪中逆水行舟,蓦然回头,远桥上再也不见了那绰约妙曼的身影。 他的心伴着室外的雨,泪流了一夜,残花拂了满地,宛如在为她的一片痴情,终究付了流水,伤了时光。 唯一可慰的是,她长年修行礼佛,终究释然,临去前吩咐儿子守丧期满,便到他膝下尽孝十年,以报生恩。 望儿文武聪明,内外兼修,精六艺,博古今,却与她一般,不喜繁华,但爱山水。 望儿不愿入仕,他多次劝说被婉拒后,便不再强求;望儿逢春要到山里与授业师傅团聚,他没有异议;望儿选中的妻,美慧过人却任性娇蛮,他亦欢喜接纳。 后来儿媳诞下孙女,玉雪可爱,聪明活泼,他心肝宝贝地宠她,她亦乖巧,除了恋着爹娘,便是最爱在翁翁怀里撒娇。 仕途风光,儿孙绕膝,他终于满足,家业无人继承如何?毕竟,谁又管得了身后事? 然而,想来还是他积德不够,老天终是要他孤身终老。从古至今,高峰险崖上,冷寂寞落,寒风萧萧。 震惊天下的岳飞案,毁灭了开国公府,也毁灭了他的天伦之乐。 风雨如磐,黑云压城。失去至爱,从不参与朝政的望儿竟与皇帝对抗,他以孙女要挟,亦换不回望儿要兴灭继绝的心。 望儿手持长剑,在风雪凛冽中离开他,不曾回头。 那一瞬,儿子挺拨高大的背影,那人聘聘袅袅的身形,与自己面对金人刀丛剑林时的慷慨陈词重叠。 他忍不住地老泪纵横,仰天长笑:你们终究,与我异路。你们终究,与我同类。为了胸中禀持,纵滔天洪水,亦要截断众流,横身而过。 当晚,他第一次在皇帝前下跪。 乖巧可人的小孙女,陡失父母,从此变得怪僻,横蛮,惹事生非。他知道原由,加倍地宠她,王氏和秦熺之妻叫苦连天,却不敢,也不能拿她如何。 今春她偷偷离府寻父,几月不归。他心急如焚,派人找寻不得,忧虑至大病一场,皇帝体察他,特遣安定郡王到旧都祭祖并四处打探。 得知她平安无恙,他才放下心来:小女娃孩子性情,玩够了,总归要回府。 谁知她竟以受到惊吓为名,向节度使索取大笔资财,并写信给他,说姓张的爪牙欺负了她的姐妹,她要为民除害,他不得多管。 张俊不了知她,信了。他却知道此事背后必然还有原委。沉吟片刻,终是让府中第一高手汪青峰前去详查。 节度使,他意味莫名地笑了笑:盗匪出身的酒色之徒,全靠在苗刘之变力撑皇帝而得信任,当然,他从军中收集的伪证,也帮他的大理寺有了上书杀飞的理由。 天气越来越冷,书房依旧温暖如春。 红泥炉上的水在咕噜噜的沸烧,仿若再次见到望儿点茶的模样,正如年轻时的他,端严,沉静,坚韧。不同的是,他没有爱妻娇女在侧。 缓缓地将茶水入杯,梅花雪水煮成的茶,清香四溢,可那味道,再也不如从前。 “禀太师,有人拿着小娘子的画像到处打探,已被抓获。”侍卫长马俊能进门汇报。 秦桧的手顿得一顿,语意极淡:“审。”目色却变得鹰隼般的犀利深沉:这些自诩仁人志士的蠢货,不懂恃力者终亡的道理。大金游牧尚武,全民皆兵,若不与它修睦罢兵;便只能以举国之财力去拚。 连年战争,军费巨大,民不聊生之时,方腊钟相之流必如过江之鲫,届时内忧外患,赵宋必亡。 何况,皇帝早已厌倦,那些年左支右绌,如丧家之犬一般不停逃跑的生活。他愿意以尊严和江山岁币换和平,换他亲娘的回归。 自己上察圣意堪怜,下恤生民时艰,他们却时时谋划着刺杀他。如今,竟要将黑手,伸向一个花季小娘子了么? “回太师,此人乃湖州义军首脑之一方仆的家奴,说主人让他查小娘子的来历,他说,说,小娘子一直住在岳三公子的吹花小筑。”不过半刻,马俊能便前来禀报。 咣当一声,秦桧手中茶盏掉在地上,滴水润泽的壁玉瞬间摔得粉碎,喜怒不形于色,老谋深算的人,猛然从椅中站起:“马上去湖州。” 随及颓然坐下:不,她向来吃软不吃硬,何况,以她的聪明,他们奈何不得。沉默一息,眼中精光闪烁:“将她在吹花小筑的事,漏给杜若芷。” 北风呼啸,寒冬已至。很快,胭脂将漫过梅梢,正如碧血,将染红格天府。 —————— 注: 1,秦熺(1117~1161年)字伯阳。秦桧妻兄王唤之子,被秦桧领养,进士,曾行秘书郎,秘书少监,后擢礼部侍郎,枢密院使等官职,秦桧死后以少师致仕。 2,秦桧这人很值得研究,死后万人唾骂,生前却人人喜欢,徽钦二宗,伪楚皇帝,金太宗和大金诸多贵族都喜欢他,想用他。他也并非如吃瓜群众想的那样怯懦,除了公然反对金国扶张邦昌称帝,也因拒绝割地被赵构直接任命为割地使,还再三请求撂挑子不干。他与赵构的关系很微妙,在世时,张俊情愿得罪皇帝也不得罪他,死后赵构说自己再也不用在靴里藏刀(朕今日始免靴中置刀矣。) 对他抛妻弃子的事,纯属作者为情节虚构,反正他的骂名已经不少。多一桩无妨,哈哈。 第二卷 十七,生死一线间 1 秦乐乐不知狂风暴雨将至,逢岳霖书院放假,为小还庄的老幼安排年货后,事务不多,便喜孜孜地拉着他上街采购年货。 岳霖的心情却极复杂,父兄被害于除夕夜,每年从祭灶到上元节,他都会闭门幽思,远离那些五光十色,火树银花的热闹景象。 义父未上前线前,除开偶然的外出访友,也总是陪在兰园,如平日那般研习学问,点茶合香,或持起刀剑与他对练。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义父心里,其实与他一样,清冷,孤寂,哀哀伤痛。 街道两侧的屋檐下,挂满各色花灯,闹市中搭起高棚戏台,万丈红尘中,每一个人都是演员。 眼前所见,早在词人笔下: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食材,瓜果,鲜花,酥糖,糕点,屠苏酒,新衣,历书,桃符,春贴,金彩,馈岁盘盒,五色纸钱都全备好,你不喜缕花,戴幡胜如何?”秦乐乐拖着情郎进得珠玉店,要了贵宾单间服务。 心里却想:皇帝看上去性情温和,为何连几天都等不得?非要在大过年时对岳帅及部将动手? 三哥哥八年都不曾过元日,他的父兄终究是回不来了,他总得走出来,象平常人一般活着。 拿起个燕子形状的玉绾在岳霖头上比划:“这个如何?”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正好配他。 “你的眼光哪有不好的?”君子微笑作答:“只这次,我自己付费。” 秦乐乐有理有据地反对:“我在小筑白吃白住,你还为我购置不少新衣,花费太大,这次年货和礼物得算在我的帐上。” 三哥哥在书院的薪酬微薄,为别人书画合香从来免费,青州那边顺利,张俊不敢不给我补偿,除开送给叶家杭那份,还可顺手牵羊几个店铺。 她暗中正小小得意,眼风瞟过满墙陈列的臂钏,翠翘,冠梳,步摇,不经意便落在外间大厅一角。 她怎也到了湖州?呼吸停得半拍,下意识地转过身体,后背向外,大脑飞快运转。 岳霖的心思已飘到别处:“你请陈猛帮雪纱盟应对青州事宜,他怎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听说连张家的诸多产业都被洗劫一空。” “想必是郡王与姓张的有过节,陈猛抓到把柄,趁机狠狠地报复回来。”秦乐乐稳住心神对答,微微焦躁:得赶紧找到个法子向他透露我的来历才行。 顺手再挑一付镯子,似乎刚才想起:“雨荷说要与我商量衣服绣样,你先回小筑,可好?” “嗯,等你晚餐。”岳霖抚了抚她的头发,笑意温柔:“张翁要回小还庄过节,我也送他一程。” 眼见他秀逸的背影,走过曲尺朵楼,朱栏彩槛,消失在车水马龙的人流,秦乐乐才慢条斯里地付完帐,出到大厅。 不过两个呼吸,那人的眼光便落在她的身上,飞奔过来,质问:“秦乐乐,快说,叶家杭在哪里?” 冬日的街头阴冷潮湿,阁内却温暖而馨香,通明的烛火灼灼地照着满室珠光,也照着两张同样冰肌玉色的少女容颜,美如江南初融的雪。 珠瑶,皇帝最宠的公主,自从被赵懿送回宫廷,便成日往郡王府跑,目的当然是打探意中人的消息。 那天在兄长书房偷听到陈猛汇报,趁郡王入宫请命,揪着侍卫长的耳朵,逼他将她一路带到湖州。 这次她学得乖了,知道天南地北地找叶家杭太过麻烦,就押着陈猛在湖州城守株待兔地等秦乐乐,今日远远地见人进得珠宝阁,一路追踪,果然将她堵了个正着。 秦乐乐的目光先向陈猛瞟去,侍卫长下意识地向角落一缩,脸色绿得比最茁壮的青苗还茂盛。 她逼我。他垂头丧气地以唇语申辩。瞅着小女娃脸上仍无表情,连忙挤出一丝笑意,弯起右手大拇指,暗示任务顺利完成。 这辈子最怕郡王,比郡王更可怕的是这两只豹猫。 秦乐乐这才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扭身走回先前的贵客室,斜靠在湘妃榻,淡淡地看着小公主不语。 珠瑶急得抓耳搔脑,习惯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求于人,依然忍不住地嘲讽对头:“瞧你一副小厮装扮,难看死了。” 岳霖是湖州名士,公众眼里的谦谦君子,秦乐乐不愿给他惹闲话,与他出门都是书童打扮。 再说,年关将近,她修理张俊的事定然瞒不过秦桧,他若派人寻她,换了装容也不易辨别。 “你说出叶家杭的行踪,从前的事一笔勾销。”珠瑶等得半晌,见对方仍然沉默,只得先摇旗示好。 “不得对任何人说出我的来历。”秦乐乐这才抛出第一个条件:珠瑶缠着她,迟早会遇上叶家杭,说与不说差别不大。 “成交。”公主见她妥协,爽快地点头同意,姣姣红颜,被鬓边金玉步摇一衬,更显得秀丽而娇贵。 “叶家杭不愿做的事,你不得逼他。”秦乐乐几分无奈:他的桃花,还得他自己去应对。 珠瑶目色凌厉地下命令:“不许你喜欢他。”霸道的口吻,遇上冷冷的回应:“我与他早就互相喜欢。” “你,你抢我阿爹,占我阿兄,如今又来抢我看中的郎君,我,去告你翁翁。”珠瑶气得顿足,语不成句。 来来去去就这一招。秦乐乐暗中冷笑,以往她随她去告,反正老头子拿她没辙,可是,眼下。 “我与他,便如张子正与你,朋友那种。”她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解释。 “张子正那厮,岂可与叶家杭相比?”珠瑶大声辩驳,自己看中的郎君自然是天下最好,谁也比不得的。 秦乐乐淡淡道:“不信?以我阿爹娘亲的名义发誓,我未来的夫君定然不姓叶。”话已出口,才记起叶家杭原本姓完颜。 听得此句的小公主心花怒放,只觉得一向看不顺眼的人刹那间变得可爱之极:“你要什么?我给你弄。” 秦乐乐眼眸转动,润润微光闪过:“你既喜欢叶家杭,何不给他送份见面礼?” 然后解释:叶家杭本是一位大家族的小公子,他兄弟为了继承家业要害他,这才逼得他和阿娘出门游历。 珠瑶一拍案几,恍然:“难怪你跟张家翁翁要许多资财,秦乐乐你够朋友。你既要得,我也要得。” “好主意。”秦乐乐目的达到,竖起拇指,不忘夹带私货:“叶家杭少年英雄,最崇拜岳帅,张家翁翁收集了不少开国府的刀枪剑戟,你让张子正偷偷拿几样出来如何?” “这个容易,他喜欢拿宫里的东西到瓦市炫耀,我跟他换。”珠瑶轻描淡写地说完,又问及最重要的问题:“可我何时,能见到叶家杭?” 她不曾想到,她心心念念的少年,此时已在几里之外。 —————— 注: 1,现在我国的春节习俗,多在宋朝成型,比如守夜,拜年,送贺卡,贴春联,放爆竹等。 2,缕花是用绸布和彩纸剪成花朵的形状;幡胜则是蝴蝶、燕子等动物造型,也可以用金属来制作。 3,宋朝人有亲朋好友间相互赠送新年礼品的习俗,被称为“馈岁”。馈岁盘盒就是用来装礼品的红漆木盘,上面有盖,盖子上刻有“吉祥有余”等祝福语。 第二卷 十七,生死一线间 2 叶家杭到达四季客栈后,安顿好阿娘,梳洗装扮整齐,便迫不急待地出了门。 掌柜的转给他秦乐乐的信件,说她在吹花小筑等他的讯息。他琢磨着要给心上人一个惊喜,决定亲自去当送信使者。 深冬风寒,云冷霜重,刚过申时,暮色已临。 节日将到,孩子们蹦跳着放爆竹烟花,满城的灯火将夜雾染成白昼,寒流被热情化为乌有。 大街上车马交驰,彩棚,舞场,歌馆,酒楼,茶室,商铺毗邻,货物充实,行人笑语喧哗,往来不绝。 宋人的奢靡享受之习他从北自南看多了,也不奇怪,只兴奋地期盼着与分别已久的人儿早早重逢。 急切中不忘记拐到花市,购得一盆文竹和墨兰,馨香幽色,掩在绿雾丛里,如他俩对彼此的好,深藏在浑不在意的表相。 吹花小筑月门紧闭,并无浓厚节日气氛,晕淡柔和的灯光,隐约照见一派秀致与精巧。 正要抬手叫门,忽见有人径直越墙而入,那柔婉轻盈的影子,常在他梦里走来走去,令他无时难忘。 冲口而出的叫声被生生地忍住:乐乐并非不知礼数,住在别人家宅,怎会如此横冲直撞?难道她又有什么谋划? 他初来乍到,不知岳霖从来不过年节,是以每到祭灶,便放仆从和暗卫回家。 此时的吹花小筑别无他人,秦乐乐办完事,知道情郎在等她归来,为节省时间,便直接翻墙而过。 远远地望见瘦骨峻峋的太湖石旁,岳霖淡白薄袍,独坐在霜重露寒的花园,心念一动,悄悄绕至他背后,欲去蒙他双眼。 谁料行到离他丈远处,忽见黑影闪过,快若鬼魅,轻如烟雾,眨眼已到岳霖身边。 “三哥哥。”秦乐乐骇得大声尖叫。 岳霖听她语音凄厉,下意识地飘身而起,喀嚓一声,身下结实原木椅便被劈为两段。 眼风过处,一个蒙面黑衣人正以疾风迅雷之势向自己杀来,抬手相迎,不过三五招,已险象环生。 秦乐乐看不清两人快如闪电的过招,冲将上去,手中绕指柔只管往黑影上刺。 那人似乎不想搭理她,身形微侧,闲庭漫步般斜斜一挥,少女已觉森寒之气势不可当,如遇坚冰厚雪,被迫缩手撤剑。 岳霖趁这瞬间空隙,将袖中烟信猛掷于地,几道红光冲天而起,下一瞬他已拔剑削向对方肩臂。 蒙面人却不避不躲,左掌划过半圈,内力生生拖偏匹练般雪亮的剑锋,右掌同时变爪,抓向岳霖头顶。 岳霖攸然后退,那人亦如影随形,两手成拳,双风贯耳分袭他的两侧太阳穴。 拳未到,涛涛风声已排山倒海地压将过来,夹杂焦雷一般的炸响,传至耳膜,岳秦两人都不由感到胸中气息窒滞。 忽然,尖锐的骨哨声划过夜空。 叶家杭呼唤暗卫的鸣音,他怎会到了此处?秦乐乐听得耳熟,来不及思索,再次挥动绕指柔,削向飘忽变幻的黑影。 蒙面人这次似乎些微焦躁,左掌并成剑指,在她素腕轻轻一弹,她的半边身体,立即酸麻。 “唰”的一声,平平削出的软剑,不坠落地反而冲天而起,显然是那人内力传过所至。 这一照面让秦乐乐魂飞天外:他的武功不知比鹦鹉老怪和灰鹧鸪强上多少! 惊骇中双足飞起,直踢敌人小腹,岳霖耳边风声稍减,矮身躲过那人右拳,急喝:“乐乐,不可。” 此人内功深不可测,秦乐乐与他相差太大,若真的踢上他,内力反弹,她轻者双腿骨折,重则内脏受损。 话音未落,岳霖衣袖拂过,长风流云般卷起少女,一个燕子抄水飘出丈余,他救人要紧,全不顾自己背心完全暴露。 蒙面人毫无迟疑,欺步上前,双掌齐发,猛然向岳霖后背击去。这一推他用尽全力,掌风才起,已有风狂雨暴,飞沙走石之像。 秦乐乐刚刚足尖着地,眼见情郎背后受敌,电光火石间,绕着岳霖颈脖,细柳回风,身子便盖在他的背上。 蒙面人似乎一怔,掌力回收,但瞬间停滞后往前激推,眼见巨大掌风就要触上她娇怯怯的身体。 忽然金光闪过,有人大呼“乐乐”,随即一条鞭影,毒蛇般地缠向那人双腕。 叶家杭,真的是他。秦乐乐既惊且喜,呼吸之间,少年身随鞭至,红衣翻飞,鸳鸯双腿分踢蒙面人的后脑和肩膀。 岳霖死里逃生,反手抱下爱侣,运剑如风,盘旋飞舞,招招直指蒙面人要害。 蒙面人腹背受敌,侧头避过叶家杭一腿,右掌格开岳霖长剑,左掌却暴然而出,击向岳霖咽喉。 叶家杭脚上落空,双手前扬,两只袖箭直飞蒙面人而去,蒙面人双臂旋引,那两箭随及转向,凌厉,迅猛,带着呼呼风声,插向岳霖心口。 秦乐乐看得花容失色,用劲全力撞开岳霖,却把自己送到袖箭之下。 叶家杭见状,大叫一声,飞扑过来,只听啵啵两声,袖箭不偏不正地钉进他的双肩。 这两箭本来安在叶家杭手腕,装有机关,加之蒙面人以强劲内力接引,声势更加骇然。 叶家杭受此猛击,站立不稳,抱起秦乐乐便撞向岳霖,这一撞几丈有余,岳霖收势不住,三人叠罗汉一般,齐齐跌倒在地。 蒙面人见叶家杭受伤,愣怔一息,伫立当地,似乎在考虑是否继续。 秦乐乐夹在中间,知道岳霖无恙,微弱灯影下只见叶家杭双肩鲜血淋漓,急得哭道:“叶家杭你怎么样?” 叶家杭双肩痛彻入骨,听她关怀,心中温暖,挣扎着要爬将起来,后背微紧,已被人一把提起,远远地抛将出去。 岳霖见敌人再次袭来,抱起爱侣就地疾退,蒙面人双腿一分,如凌空大鹏,直踹而下。 岳霖以剑点地,左臂送出秦乐乐,身子侧飘,两足踢向敌方头部,那人脚下落空着地,轰然巨响,坚硬鹅卵石铺成的花径,竟被踹出两个大洞。 他一踹不中,随即沉肩出掌,右手将岳霖右足脚踝前拉,左掌向他胸口拍去。 岳霖人在空中,刚才那招既躲敌又攻敌,还将秦乐乐推开,招式已然用老,全无回旋余地,无奈之下,便将真气集于前胸,准备硬接。 秦乐乐见状心胆俱裂,身子纵起,如灵猫扑食般死死将岳霖抱住。那人收掌不及,砰的一声落在她的背上,同时将两人打翻在地。 远处叶家杭才忍痛呼吸两口,蓦见秦乐乐被击中,红了双眼,顾不得伤疼,嘶声大叫:“我和你拚了。” 左鞭右刀,揉身而上,只攻不守,明知对方武功和内力都高出许多,仍是铁心要拚个玉石俱焚。 岳霖抱起秦乐乐,见她脸色雪白,气息已闭,心中如重锤锤过,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第二卷 十七,生死一线间 3 正此时,远远有人语传来,却是陈德义,方朴和吴一鸥见到岳霖信号,纷纷带人赶到。叶家杭的影卫阿野及努哈等武士,亦从不同方向逼近。 蒙面人眼观八方,身形微动,呼吸之间,便如一缕黑烟滚滚而去,倏忽无影。 天下竟有如此高明的轻功。陈德义等人心中大惊,待确定岳霖安好无事,才松下口气:今晚幸亏这对少年男女,否则三公子凶多吉少。 叶家杭见到气息全无的秦乐乐,心痛加伤痛,当即晕了过去,阿野连忙将他抱在怀里,努哈则默默地拾起主人落在地上的兵器。 岳霖以最快的速度将叶秦两人安顿在花厅,然后目光专注地看向吴一鸥,神情如常,胸中却如几十只吊桶在摇晃。 吴一鸥拔出银针,先在秦乐乐的太阳,百会,合谷等穴刺得几下,不过片刻,少女悠悠地睁开双眼,气息微弱:“三哥哥可好?” 岳霖见她醒来,心中大喜,听她受伤后仍挂念自己,眼眶一热,几近哽咽:“我,无事。” 秦乐乐依在他的怀里,游目四望,低声恳求:“烦请大夫先看叶家杭。” 吴一鸥依言替少年点穴,拨箭,止血,上药,他出手如风,盏茶功夫就替他包扎清理停当。 “他失血过多,好生休养几日便可。”在神医眼中,深透入骨的外伤并非大事。 阿野与努哈见主人无甚大碍,恭敬地道完谢,看一眼脸色苍白的少女,心照不宣地行到厅外守护。 秦乐乐放下心来,才觉背后奇冷,忍不住地娇声喃喃:“三哥哥,我冷。” 岳霖见她秀眉紧蹙,长睫乱颤,不停地往自己怀里钻,可怜又可爱,恨不能以身代她,却只能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安慰:“乖,我帮你将外衣脱去,让先生看看。” 听到这里的陈德义和方朴互望一眼,知趣地退到门外。两人心头,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三公子若出了事,我们如何向义军和天下人交待? 吴一鸥剪开秦乐乐的中衣,只见她雪白粉嫩的肩胛间,清楚地印着个蓝色掌印,晕柔的灯光下,幽幽地闪着荧光,美丽,却说不出的诡异。 皱起眉头,以薄布褒住手指查探伤势,谁之一触之下,冷如冰雪,坚如玄铁,停顿半刻,低头沉思。 岳霖见状,一颗心蓦地提到喉咙,呐呐问道:“先生,她,怎么样?”担心之余,连声音也颤栗起来。 吴一鸥长叹口气,先点了秦乐乐的睡穴,才回答:“这样的怪掌,我从没见过。”坐上摇椅,苦思冥想。 此时天已漆黑,室外风起,透过窗缝吹得灯罩簌簌地响,也吹得岳霖全身透彻的凉:吴先生一代神医,竟找不出原由,乐乐她,她是为了我。 身僵如石,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发抖:定能找到法子,先生若束手无策,还有慧海大师,千山万水,我要找到他。 “冰雪,玄铁,冰雪,玄铁。”吴一鸥来回地念叨着这几字,忽然,猛地从椅中立起,却又跌回:“寒玄掌,这是寒玄掌。” 神情沮丧地长叹:“据说此功是在极北之地的冰天雪地练成,打在人的身上,形成一层寒气,冷如冰雪,坚如玄铁,只有解药,才能化解。” “若无解药呢?”岳霖立即追问,静夜中他的声音无比凄惶,惹得门外的四人都侧目看他,他却恍然不觉,只死死地盯着吴一鸥。 吴一鸥摇摇头,目色阴郁:“若无解药,寒气逐渐蔓延全身,多则五六日,少则三四日,中掌之人就会被活活冻死。” 什么?岳霖如遭电闪雷击,脑中轰然一声,霎时呆住,厅里四人却心思各异。 方朴高兴,他刚才已见这对情人为了彼此舍生忘死,奋不顾身的模样,只有秦乐乐不在,红莲才有机会。 陈德义忧虑,这小娘子是为公子受这一掌,于我义军有恩,若就此死去,三公子终生都将痛苦内疚。 阿野和努哈难过:秦娘子美貌聪明,六大王对她朝思暮想,好容易重逢,她若有个三长两短,皇子定然悲痛。 乐乐绝不能出事。那人的目标是我,也似乎并不愿伤及无辜,我若以性命相换,他定会给我解药。 岳霖从短暂的打击和震惊中回过神,敛摄心潮,平稳气息,竭力让自己冷静。 可,如何找到那人?他以布蒙面,身法奇快,就算他此时站在我眼前,怕也难以认出他是谁。 欲杀我者,若非金国便是钟子仪,然钟氏已穷寇末路,手下不过数百人,难得如此高手效忠于他。 或许,朝庭那对君臣变了主意,却碍于太后,不敢明目张胆地处理我与二哥,便行这阴诡暗杀之事。 花园树枝巨大的暗影,投在粉墙摇曳不定,远处不时升空的爆竹烟花,更衬得这满室的凄清和悲凉。 将那惊心动魄的场景细细地回味几遍,是了,那蒙面人顾忌叶家杭,他俩之间,是否有着某种联系? 视线转向少年沉睡的面容,年轻,英挺,几分单纯,乐乐说他出生望族,然,普通的富贵人家,如何有这等反应神速的护卫? 他究竟是何来历?到湖州的目的何在? 他对乐乐,先前用心良苦,今晚拚死相护,真情不假,若非有他,我怕是性命难保。 深长地呼吸几次,将怀抱中的人儿安放在少年榻前的躺椅,再请吴一鸥以针将叶家杭唤醒。 大金国的六皇子睁开双眼,便见玉树临风的男子向自己施礼:“岳霖多谢叶公子相救之恩。” 岳霖?他竟是岳帅的公子。叶家杭一愣之后,立即想起昏迷前发生的种种,也不回礼,直接问:“乐乐伤势如何?” “公子可否听说过寒玄掌?”岳霖不答反问,眼光一眨不眨地盯紧他。 叶家杭皱起眉头,几分不耐:“什么寒掌热掌?乐乐到底如何了?” 岳霖确定了他对蒙面人并不熟悉,听他提及心上人,又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吴一鸥简单地将自己的诊断重复了一遍。 叶家杭听罢连连摇头,他不信,不信梦中人已行到死亡的边缘。 她活泼,跳脱,她是明媚的阳光,婉转的黄鹂,她纵然哭泣,也是陌上杏花雨,永远那般飘逸,灵动,充满了诗意。 欲起身去查看秦乐乐的伤势,却因剧痛重新跌回枕榻。他侧卧榻上,以盛满哀伤的目色,抚摸着近在咫尺的她。 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象一朵被风雨打落的香百合,苍白,萎顿,丽色依旧。 不,一定有法子,一定有。 慢慢地将视线转向岳霖,脑中再现出秦乐乐以性命维护他的场景,他们的关系,似乎比她与自己更亲密。 不论战场还是情场,姓岳的都是他的对手,但此时,叶家杭明白他为何唤醒自己,满面阴郁地开口:“我的确不知蒙面人的来历,你若要以我挟迫他给药,我全力配合。” 随及吩咐阿野回客栈禀告阿娘,他已与秦乐乐相见,一切安好,要在吹花小筑住得几日。 护卫的背影还未出门,他的目光,已再次转向心中朱砂痣,恨不能以自己的生命,换回她的生命。 第二卷 十七,生死一线间 4 岳霖得到叶家杭的承诺,行到方朴身边:“烦先生去请周官人帮忙,暗查最近到湖州的可疑之辈。” 年节往来频繁,防范疏松,正是行刺好时机。一般说来,绝顶高手必然意志坚定,他既打算取我性命,便不会轻易放弃。 等方朴领命离去,转向陈德义:“先生,请布局吹花小筑的护卫,务必留置一些细微破绽。” 话音刚落,陈少歧及张玉郎匆匆进屋,平素风流倜傥的男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兄弟,可是出了大事?父老乡亲们牵挂着你,都聚在门外等你消息。” 每到年节,吹花小筑和主人一般安静清冷,湖州民众多数明白其中原委,从不打扰。 今日烟信升空,周官人,四大望族和留守书院的师生,以及受过商先生和岳霖恩惠的百姓,都不约而同地派人赶来寻问究竟。 尽管头疼如裂,心如冬晚暗云般的潮湿沉重,冰凉彻骨,岳霖依旧笑意浅淡地站在众人面前。 他很早便知,他的泪水,注定只能流在心里。 先对诸位近邻亲朋的关切一番感激,才说歹徒夜闯吹花小筑,自己安好,访客叶氏公子却为寒玄掌所伤,谁若有治疗方案,请不吝赐教。 如此说法,便是将叶家杭的伤与解药联系。 酉时,湖州城最好的十位大夫被努哈及属下或重金相请,或刀剑架颈地弄到了吹花小筑的花厅。 “你等听着,治好她,赏金千两,治不好,全部为她陪葬。”面色苍白的大金皇子,声色俱厉地下死命令。 心中却懊恼后悔之至:当初不该依着阿娘,就应将郭太医带上,他定然比这狗屁吴一鸥高明。 勉力撑起身体,靠坐榻头,眼如利剑,紧盯着大夫走马灯似的为心爱的小娘子诊脉验伤。 吴一鸥仍然丝纹不动地坐在椅中,双眉紧锁,弓背缩肩,苦思冥想,想先找出缓解伤势的方案。 数丈外的书房灯火通明,陈少歧及数位士子商量着草拟抄录数百份告示,张贴在湖州的大街小巷,暗示刺客以解药来换取叶家杭的安全。 亥时,细碎的雪花开始飘落,渐渐地,屋顶,地面,树枝,假山,都铺陈出白茫茫的一片,哀伤而清冷。 岳霖送走络绎不绝前来询问的百姓,正准备关门,忽听一个温婉优雅的声音:“叶家杭之母秋娘拜见岳三公子。” 原来叶家杭暗想那刺客对他如此顾忌,定然是阿爹派来且认识自己的高手。自己前脚到湖州,刺客后脚出现在吹花小筑,莫非,是藏在他的暗卫队? 于是在吩咐阿野回客栈时,也以手势另外给他派了几项任务。 阿野身为他的侍卫长,精明过人,与主人甚有默契,知道秦娘子是六皇子爱若珍宝的人儿,此番身受重伤,皇子是不惜一切也要救她。 回去排查暗卫队,故意闹出不小的动静,侍萍察觉到异样,得知皇子受伤,毛遂自荐要去照顾,阿野偏偏不让,两人争执几句,不免便惊动了叶秋娘。 阿野只得老老实实地将吹花小筑发生的事,简略地向皇贵妃交待。 叶秋娘听后立即带着昆奴和侍萍,以及大量珍贵药材来到吹花小筑。 一路上忐忑不安,虽然阿野说爱子伤得不重,但秦乐乐生死未卜,儿子必定心急如焚。何况,湖州人大多对金人报有仇恨,若儿子身份曝露,即使岳氏无杀他之意,他岂非也很危险? 直到岳霖对她一揖到地,沉声道谢:“小可对叶公子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她才放下心来。 跟随主人行至花厅,正逢大夫们战战兢兢地向儿子汇报诊断结果,其中八位找不出原由,另有两位同意吴一鸥寒玄掌的说法。 叶家杭也不放走他们,只令他们赶紧商量出一个治疗方案。听到脚步声转头,瞧阿娘从岳霖身后出现,灼烧干枯的眼中,忽然泪花涌现。 慈母为爱子拭去泪水,安慰几句,再行到长椅边坐下,望向气息奄奄,半死不活的花季少女,依旧娟娟静美,我见犹怜,长叹一声,默默地诵经祈愿。 沙漏轻响,烛光摇曳。似乎在昭示,生命,无论如何地流光溢彩,皆脆弱之至,宛若风中之烛。 时光穿过似乎被剪碎的断续风声,悄然流逝。 当晨曦初染窗棂,张玉郎带人送来早点,却遇叶家杭的拒绝,岳霖提醒他:“你我需要体力,刺客今晚再来,我们须得好生应付。” 得到的回复平淡如凉白开水:“有何难应付的?你死了他不给解药,那便我死。” “砰”的一声碎响,叶秋娘手中茶碗坠地,此时才明白,原来岳霖和儿子,或交换或要挟,都存着以性命求解药的心思。 一时心痛如割,以手巾捂嘴,剧烈咳嗽起来,昆奴与侍萍连忙上前伺候。 叶家杭为母亲顺完气,又去摸秦乐乐的额头,触手便下意识缩回,大惊失色:“快来人看看,她好像比昨夜更冷。” 数位大夫一涌而上,查验得半晌,面如土色,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言语。 最后是吴一鸥长叹道:“她本就娇弱,上次伤病未痊愈便忧思过度,此番寒毒在她体内长驱直入,已伤极心肺,她,只有一天的时间了。” 叶家杭听罢,俯身抱着秦乐乐冰冷的身体,失声痛哭。 岳霖怔怔地瞧着吴一鸥的脸,如掉进了万丈深渊,四周一片黑暗,空荡荡的,想喊,喊不出来,想抓住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叶家杭哭得半晌,忽然扬起手,猛然击向自己头顶,昆奴慌忙扑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叶秋娘见状,哀声道:“杭儿,你不要娘了么?”叶家杭泣声道:“娘,自从认识了她,我没有一刻不在想她,没有她,我活不了。” 母亲望着爱子,泪落如珠:问世间情为何物?儿子长大了,为了心爱的女孩,他要丢弃娘亲,永不再见。 天旋地转,眼前金星四冒,身子一软,晕将过去,侍萍赶紧抱住了她。 花厅立即混乱,人仰马翻。 半晌,吴一鸥救醒当娘的,并几针将当儿子的扎晕,然后开出药方,吩咐阿野伺候夫人回去客栈修养。 室内人影纷沓繁杂,室外天光暗淡苍茫,雪,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飘飞,旋转,落下。 岳霖僵立在原地,长久不动,仿佛被冰冻结。 吹花小筑的大门外,阿野见侍萍等将贵妃送进马车厢,腾身轻跃,坐在驭者身侧,低沉且清晰地说:“昆奴,果然是你。” —————— 注: 1,驭术是古代驾驭马车的技术,君子六艺之一,经验老到的驭手可在很多场合派上用场,小到上司的日常出行,大到国家的外交与战争。 2,君子六艺:一指周礼中贵族教育体系中的六种技能,即:礼、乐、射、御、书、数。后为儒家要求学生掌握。驭术即御。有五御,是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过君表、逐禽左五科。二指汉代以后的六经。(感谢本是人间客执剑卫苍生补充。) 2,古代很长时间内,不论中国还是欧洲,战争都是在各国贵族之间,那时的贵族有权利也有保护平民的责任,直到后来,才让平民当炮灰。 第二卷 十七,生死一线间 5 昆奴握住马缰的手微微一顿,再轻轻一抖,马车徐徐前行,他沉沉苦笑:“到底,被六大王试出来了。” 出生贫寒的少年,放牧之际被西夏掳掠,与众族人一道沦为奴隶,是皇子完颜契墨率军大败敌国,解救出他们,并给每人发放返乡费用。 归家后发现父母兄弟已死的死,散的散,四处飘零时机缘巧合,苦学十年,终于练成绝世武功。 后逢金庭招募,他想起救命恩人也去应征,谁料事隔多年,对方也居然认出了他,说他性情忠厚,为免他被人欺负,安排他专职驭车。 在那场南征宋朝的激战中,他以高绝的武功救得完颜契墨性命,从此成为皇子最信任的近身侍卫。 当叶秋娘到达北地,他又被派在她的身边,多少次的暗杀,都是他悄无声息地阻挡。 随着叶家杭的出世,他保护的清单上又添加了小皇子的名字,小皇子调皮捣蛋,却真情真性地待他,他则全心全意地回报。 “庐州遇袭,青衫人说我们身边有绝顶高手,六大王便暗中在护卫队中排查,但,从来不曾怀疑过你我。”阿野解释:“想必昨日刺客与他前后脚地到达吹花小筑,且顾忌于他,才动了试探你的心思,暗示我将贵妃请到现场。” 摇摇头,自嘲地笑:“他知我没有这个本事试出你来,因此要亲自动手。” 昆奴不语,想起六大王击向头顶那一掌,碎玉断石,仍然心有余悸:自己离他几步远,情急之下显露真功夫,好在当时一片混乱,并无他人注意。 阿野见对方惜言如金,叹气:“他试出你后,暗中向我伸出三个指头,我琢磨着,一要你交出解药,二是停止对岳家臭小子的追杀,三要我想法将你的嫌疑摘出。” 昆奴沉默半晌,才说出自己的秘密使命:“解药好办。但,此次出来,陛下命我保护贵妃和六大王,此外,就是刺杀岳家兄弟。” 阿野不用想也明白,虽然北地义军战斗力远不能与当年岳家军相比,但这对兄弟继承父志,已成为宋朝抗金的标杆。 陛下要摧毁的不是两个人,而是宋朝与金国对抗的勇气和精神。 目光落在前方幽深径巷,身著斗篷的人行于风雪,飘零而苍茫,他的思绪,也跟着那身影拐了个弯。 “陛下给你的任务哪样最重?自然是护住贵妃和六大王,可,你也看见了,六大王对秦娘子,唉,她却似乎对岳家那臭小子有意,若那小子出了事,她还不得作天作地,届时六大王可得好过?六大王不好过,贵妃可能安好?” 停得片刻,补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陛下口谕既无时限,眼下六大王想停,那便今后再见机行事。” “说得也是。”昆奴想了想,点头同意,然后,闷声发问:“那,如何将嫌疑摘出?” 阿野的笑,冷瑟如风雪寒枝:“岳家的对头仅有我大金国?宋高及弟兄们正憋着力气无处使,听说钟子仪也在谋划行动。嗯,秦娘子醒来,最需体贴和照顾,这个机会,得给六大王,至于那臭小子,先不急着宰,却不能便宜了他。” 附在昆奴耳边说了几句,引得对方频频点头。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苦苦为主人做的布置,会被毫无关系的陌生女子破坏。 珠瑶这日心情原本极好,早晨起来,开窗便见楼阁亭台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极目处尚未结冰的湖面,被白雪围成一滩清浅的水墨,空旷静谧地,安卧在原野。 一只柳黄毛色的小鸟,轻盈掠过,歇在水边停靠的那首乌篷船顶。 羽翎展动,惊醒大地朦胧黛霭的眼睫,也摇动着年轻女孩的一汪心波。 她冲到铜镜前,盯着那肌光若玉,黑发如云的人儿,美了半晌,才令伙计送来早点,面对如诗如画的初雪美景,感慨民间的饭菜胜过宫中的味道百倍。 好半天洗漱梳妆完毕,蹦蹦跳跳地到隔壁找陈猛:“侍卫长,今日我们继续上街逛去。” 秦乐乐曾提醒她,要给叶家杭准备一份见面礼。她见样学样,也给张俊写封信,说他家在湖州的珍宝阁极好,她和秦乐乐都喜欢。 她是在婉转提醒张老头,年节将近,他既给秦乐乐厚礼,也当至少给她平等的对待。 陈猛瞧着妆容精致,笑容可掬的娇蛮公主,暗想:夏日被人贩子捉过,吃了苦头,这次不再珠光宝气地惹人觊觎了。 格天府的小女娃从一开始便不告诉自己她住在何处,分明是不想被打扰,昨日公主运气好遇上了,今天上街随便转转,交差了事。 心里打着小九九,哪料刚进大堂,便遇上伙计们在议论吹花小筑遭遇刺客,三公子张贴告示求解药的事。 两人起初饶有兴趣地当吃瓜群众,但听说受伤的是远方来的叶家杭公子,立即就不淡定了。 珠瑶自然是因芳心暗许,陈猛却因与叶家杭在青州联手洗劫了张俊产业,坐地分赃,合作精诚且愉快,加之叶家杭出手大方,性情爽朗,与他很是投缘。 更何况,那人还颇得郡王赏识,更是小女娃的知已好友。 急忙问清路线,牵出坐骑,风驰电掣地往吹花小筑奔,男子高大的身形挡不住风雪的侵袭,少女粉白的脸儿很快便被吹得冰凉通红。 白雪在粉墙黛檐间的淡抹写意,被男子急促的叩门声惊碎:“安定王府陈猛请见三公子。” 桑梓园的中堂,意态娴雅的学子彬彬有礼:“三公子正处理要务,小可陈少歧暂时接待客人,不周之处,请侍卫长见谅。” 陈猛军旅作风,直抒来意:“末将乃叶公子莫逆之交,冒昧前来,实为探伤。” 当在花厅见到记忆里神采飞扬,英姿俊朗的心上人,如今憔悴苍白地躺在榻上,珠瑶鼻中一酸,泪水涌上眼眶,上前便要验查他的伤势。 “休得惊醒我家公子。”努哈伸臂拦住她,大夫说过,六大王失血太多,需要休息。 珠瑶定了定神,尴尬地将眼神投向陈猛,哪料侍卫长见到叶家杭,反而不再牵挂,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外伤算不得什么。 只寻思:小女娃与他关系甚密,他受了伤,怎不见她来到此地?心里想着便开口讯问陈少歧,得到的答复,如五雷轰顶:秦乐乐危在旦夕,大夫正在书房紧急抢救。 粗壮汉子听罢魂飞魄散,几欲晕倒:我命休矣!纵是殿下饶得了我,太师也定将我千刀万剐。 第二卷 十八,只有香如故 1 珠瑶听罢,愣得半刻:那个成日抢她父兄宠爱,让她嫉妒,她恨得要命的人终于要死了?不,不,死不得,她死了谁将叶家杭介绍给自己?她死了自己跟谁比来斗去? 心中忽觉空落落的,眼见陈猛失魂落魄的模样,气哼哼地上前拉扯他的耳朵:“侍卫长你魔怔了?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阎王怎会收她这种撞祸精。” 陈猛这才如梦初醒,咳嗽一声,低语:“公主,末将这便回杭州请太医。” “八百里加急,让阿爹将虞太医给我送到湖州城来,就说秦乐乐把我气得病倒,快死了。”小公主拨下玉钗递到侍卫长手中。 粗汉子如风卷平岗般离去,珠瑶转向努哈,冷冷道:“秦乐乐最喜干净,醒来要是见到你家公子浑身是血的邋遢样,定然责怪你照顾不周。” 努哈拍拍脑袋:六大王喜欢秦娘子,定不愿她见到自己这个样子。也不答话,只与属下将仍在沉睡的主人从头到脚地洗了个干净,换上柔软宽大的丝棉袍子。 回到花厅,发现珠瑶已卷起窗帘,燃上熏香,将满室的血腥味驱散殆尽,还跟小铃子要来时鲜水果和精致点心摆在案上。 小铃子见她俨然比岳霖更象小筑主人的模样,心中不服,但听她自称是秦乐乐的故交,也一声不吭地听命于她。 珠瑶咋咋呼呼半天,到底不敢去书斋打扰,一屁股坐进太师椅,暗忖:秦乐乐那小怪,究竟如何了? 书斋,秦乐乐暂居的闺房,素雅,静谧,苏合香袅袅散发的轻烟,消融不去室内紧张的气氛。 吴一鸥眼见少女的伤情呈断崖式恶化,只得唤醒她,以珍贵药材为她续命,恰逢来了帮手,便强制以外力减缓寒毒的扩散。 秦乐乐伏在岳霖怀中,胸背处剧痛酷寒,恨不得叫他一掌打死自己,以免受这诸般苦楚,但触及那深秀目中从未有过的焦灼和心痛,又强自忍住,用尽全力,按大夫吩咐的方法呼吸来配合治疗。 岳霖见她全身颤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自责痛惜之至,夹杂着说不出的感动:千娇百宠的小娘子,却为我不顾性命,她所有的痛和苦,都因我而起。 身形笔直的青衣妇人坐在秦乐乐身后,双掌贴在少女的背心,缓缓地将内力输进她的体内。 浑厚绵长,温暖和煦的真气,不能化去已然成形的坚冰,却有效地阻止了它的快速扩散。 但这无疑是一件极耗体力的事,半个时辰后,妇人的额头已渗出密密的汗珠。 吴一鸥闭目数着少女的腕脉,片刻,示意岳霖替换妇人的位置。 阿蛮立即从热水中绞出手帕,为阿娘试汗,心里却忍不住地再次猜度:阿娘,究竟和乐乐,以及三公子的父母有何种关系? 乐乐的娘亲并非盟中成员,却佩戴过我盟的信物,连大姐都不曾见过她,也不知其中的原由。 阿娘将总部迁到湖州,是在商先生带着三公子隐居此地的次年春天。 她关注着这父子俩的动静,却从不登门拜访,并约束姐妹们不得在吹花小筑十里内活动,更不许暴露自己雪纱盟成员的身份。 待义军成立,商先生去得前线,她则令大姐在小筑附近开设茶楼,目的便是暗中护卫三公子的安全。 她确确实实是,在不为人知地远望着先生,不为人知地保护着三公子。 至于乐乐,阿娘在接到白桃传来她在打探雪纱盟信物的消息那晚,房间的灯光,亮到天明。 可她,偏偏不与乐乐见面,直到得知她伤势凶险才匆匆赶来救她性命。 大姐昨晚发出紧急信号,人也失去了踪迹。莫非,她也曾与那绝顶的高手过招而遭遇了不测? 不知姐妹们可否找到大姐的线索?大姐和我自小为阿娘亲手抚养,阿娘心里,定然焦急万分,可在面上,她镇定如常,我,远远不如。 原来,这面目平凡,内功深厚的青衣妇人,便是秦乐乐一直在找寻的雪纱盟主,阿蛮及大姐的养母,问心。 日光,就在阿蛮的揣测中,在问心和岳霖的交替运功中弹指而过,当花架上文竹蕙草的影子再次变暗,室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岳兄,解药。”屋中的人依然静止,似乎觉得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开门,我是少歧。”屋外的人提高嗓音:“刺客刚才到了掬风堂,留下了药瓶和字条。” 阿蛮膝盖发虚地打开门,接过伙计递来的小葫芦和字条,寻常白纸上歪歪斜斜的红字,象用左手写成,又象孩童涂鸦:“药送岳霖。” 字迹血红,淡淡腥味,伙计颤抖着嘴唇讲述:“申时店里忽然来了个蒙面人,没见动作,掌柜的半个耳朵已掉下来,那人不发一言,以血为墨。” 吴一鸥将药倒出少许正欲验查,岳霖沉吟:“他若有心害乐乐,不必再用毒药。” 夜幕早已降临,毫无知觉地。 等秦乐乐再度睁开眼睛,天已全暗,窗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却又无声无息,清冷的月光,在满天飞蝶中浮光,掠影。 她一侧头,就见岳霖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她,神情沧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盟主和阿蛮呢?”秦乐乐低声问道。“雪纱盟出了意外,她们先告辞了。看朱成碧的事,等几天再说。叶家杭不曾发热,状况良好。”岳霖知她心意,将她的疑惑一一作答。 少女目光转向窗外:“千树万树梨花开,冬天的兰园,冷得极是热闹。” 岳霖将她扶起,穿上贴身小袄,半靠在榻头,道:“梅花也开了,你一向喜欢,便摘了几枝过来。” 胭脂霞影,红得如叶家杭肩头鲜血,秦乐乐想起那不过一刻的生死之战,心中激冷:“那刺客功夫极高,我怕,他会再来找你。” 岳霖从身后拥住她,微笑:“别担心,吹花小筑已有布置,他暂时不会来了。” 胸中却泛起难言的凄苦:刺杀于我并不可怕,生在开国府便已注定,我不是死在沙场,就是死于流放。我畏惧的,是让你痛,不论身上,还是心里。 “得想个法子,让他永远不再来害你。”秦乐乐将头靠在情郎胸膛,抬睫望他,他也正凝视着她,一双眼睛,如万丈深潭,深不见底。 两情缱绻,缠缠绵绵,盈盈一水间,脉脉不需语。 第二卷 十八,只有香如故 2 不知过得多久,岳霖转目凝视窗外洁白天地,道:“每至冬夜,我亦喜欢在炉前灯下,读书,弹琴,看雪。” “嗯,初雪常是冰粒,像细微尘埃,后来成透明的片状,集得多了,才有浅白直至明亮的纯白色。”秦乐乐透过摇曳的灯影,看满眼纷飞的花。 乐乐她,会是多么的孤独,才会如此仔细地看过雪。岳霖心中怜惜,不知她观察自然的习惯,是那个曾握刀围杀了父兄的人养成。 轻轻地摸了摸少女的脸,低语:“乐乐,今后你想看雪,告诉三哥哥,我陪你。” 秦乐乐沉默一刻,握起情郎的手,鼓足勇气地问他:“刚才我醒来时,你正看着我,你,在想什么?是你的父帅么?” 未料回复却是:“乐乐你可知道?你长得极象我的大嫂,她是怀化大将军花平的女儿,和大哥青梅竹马,自幼订亲,我们兄弟从记事起,便叫她大嫂。” “将军府在我家隔壁,那时父帅总在前线,阿娘常去安抚将士家眷,大嫂大哥照顾我们,比父帅和娘还多。有次小五练刀法受伤,痛极大哭,不叫娘,只叫大嫂。” 岳霖无声地笑了笑,深深的眼眸,却慢慢地浮起一层朦朦的水雾。 “大哥教我们练武习剑,大嫂送汤水点心,大哥与我们读书写字,大嫂捧墨磨砚。有时,他们会带我们到野外赛马,踏青,打猎。” 他闭上双眼,似在回望,那仿若隔世的童年:众兄弟银鞍白马,飞扬明朗,如春日最暖的阳光。 停得片刻,继续道:“后来大哥上了前线,大嫂依旧陪着我们,但我们都知道,她的心,跟大哥走了。” 脸色渐渐地暗淡:“当父帅打到卞梁,人们欢天喜地,以为能收复沦陷的河山,谁知,那昏君连发十二道金牌。父帅回府即为大哥完婚,到处是喜烛鞭炮,我们象是回到了从前,但大哥似有预感,他不再习武读书,整天牵着大嫂和我们游玩。” 秦乐乐听到这里,已知后面是什么。一颗心蓦然提到喉咙,她无数次地听别人说起这桩旧案,但从岳霖口中,却是第一次。 “果然,不到两月,父帅和大哥被收监,家中唯二哥曾去伺奉父帅饮食,见过他们最后一面。诸多大臣为他们鸣冤,大年初一,娘将大哥领回,暴雪成团地往地上砸,风割如刀,大哥躺在车上,死不瞑目,大嫂不曾流泪,只是一遍遍地亲着夫君的脸。” 岳霖语音平淡,眼神发直,他清楚地记得,大哥的头是被缝在身体上的,车板下的皑皑白雪,散着几滴艳红刺目的鲜血。 秦乐乐此时早已泪水纵横,紧紧地抱着情郎,泣不成声:“三哥哥不要难过,你没有了父帅,大哥大嫂,你还有阿娘,义父,众兄弟,你,还有我啊。” 岳霖无声地抱住她,任她的泪,湿了他的衣襟。 过得许久,少女止住哭泣,抬眼看他,只见他脸色泛青,没有泪水,一双眸子,深如汪洋,色似灰冰。 原来,仇恨和悲痛,随着时日的积聚,不是刀锋的利,不是烈火的灼,而是透入骨头的阴和冷。 他的眼睛,如地狱的黑暗阴霾。她打了个寒噤,轻呼一声“三哥哥”。 岳霖转目看她,将往事说完:“大哥终于闭上眼睛,大嫂只对娘说请将我们合葬,抬手一刀,便刺进自己心窝,然后,倒在大哥身上。” 两行清泪,终从岳霖眼中滑下,父兄去时,他不曾哭过,将门男子,每一次离家都可能永诀,那是他们不能改变的宿命。 唯有悲愤焚心,因为他们不是战死沙场,是被高高在上的权利绞杀。而长嫂如母,她在花一般的年华,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去,是他毕生也抹不去的悲凉和哀伤。 久久沉默,秦乐乐忽然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对不起,三哥哥。”她倒在情郎怀中,泪如雨下,全身颤抖。 岳霖抬起她的脸,低头,将额头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与她泪水交织,发丝相绕,心同悲,情共伤。 飘飞的雪在忽然间密集,被风吹过窗帘,少许洒在他们身上,相拥共泣的一对人,却浑然不觉。 过得半晌,岳霖低语:“不知为何?当你性命垂危,我看着你,脑中总记起大嫂自绝的那一幕,欲哭不能,好像整个世界都荒芜了。” 秦乐乐全身一震,只觉得天地间的寒冷,都绕过榻头那花落燕飞的秋光画屏,丝丝缕缕地,向她逼来。 长长地吸口气,颤声问道:“你智谋过人,义军中诸多高手,为何不去,去,找那格天府报仇?”声音如断了翅膀的蝴蝶在雨中挣扎,断断续续,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完这段话。 岳霖望着微暗烛火,如在凝视天地间最大的人心黑洞:“钦宗若返,赵构何属?况且,百姓爱戴父帅,将他的军队冠以岳姓,也触了皇帝的逆鳞。秦桧老贼,不过是揣摩上意,甘当利刀。” 眼神复才清亮,亮如星辰:“我幼时喜欢读书,父兄的毕生愿望是王师北定,恢复失地,对我的期待却是治理一方,造福百姓。我若以个人恩怨为念,行刺朝臣,又怎能堂堂正正地去实现他们的希望?” 静夜沉沉,雪光冷冷,内敛沉毅的男子,向心爱的女郎,倾诉着心中最深的伤痛和梦想。 “何况,勇者不必死节,我写不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传世之作。但有关父帅的真相,我要记录下来,不虚美,不隐恶,此是对岳氏,对天下,乃至后世的一个交待。” 秦乐乐勾着岳霖的颈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三哥哥,等我伤好,我们一道收集岳帅的奏议,日志,诗词和衣冠武器,当他沉冤昭雪之后,供在祖祠,让后人缅怀,追思和祭拜。” 岳霖听罢,忆起她在生死关头义无反顾的维护,万千柔情,如疏雨轻烟,婉然无声地润进心的最深处。 凝视着少女泪痕未干的脸,灯光雪影下清美绝伦,带着大病未愈的苍白。 我今日怎如此冲动?不顾她刚才重伤醒来便和她提及这些?岳霖暗中自责,喂她服好汤药,低声道歉:“对不住,我,不该,让你难过。” 少女的嗓音,婉转温柔:“三哥哥与我交心,我欢喜还来不及,听说你昨晚不曾合眼过,今日,你早些歇息。” 岳霖嗯了声,助她脱去小袄,掖好丝被,在她发上轻轻一吻:“乖,好好睡,三哥哥在旁边守护你。” 言罢侧卧在床榻的地毯,秦乐乐闭上眼睛,任他醇厚暖热的气息,匀称悠长的呼吸,铺天盖地一般地将她包围,心潮起伏,如满天大雪,无休无止。 庭院人静,小轩灯暗。卯时,晨光未现,室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三公子,杨杰亮求见,小还庄出事了。” —————— 注: 1,岳飞冤案有两个细节值得回味:一,秦桧操纵的大理寺上奏以“谩侮先皇,意图谋反”罪处死岳飞,对岳云的处理意见是“徙三年”。但赵构下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二,岳飞入狱后绝食,秦桧安排岳雷入狱照顾,“飞始复进食”。 2,现实中的岳霖,不论在何处任职,都体恤百姓,公正清明,政绩卓著。特别是知钦州时,以自己的薪水,拓建学堂,兴修水利,筑堤防洪,奖励生产,使钦州“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赢得各方爱戴,钦州名宦祀中数百年来一直供有他的牌位。有关他父帅的史记,他完成了收集,整理,最后由次子岳珂成书。 3,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传世之作是史记作者司马迁的志向。司马迁,那个选择腐刑,对任何男人也比死亡更大的羞辱和痛苦的惩罚,也要真实记录历史的男人,是中华士子的风骨,为历代良心未泯的学人所景仰。 第二卷 十八,只有香如故 3 “禀三公子,小还庄昨日遭遇袭击,钟子仪等从北路进山,在多处井水投毒,掳掠妇孺十余人,激战后我等抓获了姓钟的。南路头目是位黑衣蒙面高手,在他的掩护下,匪徒焚毁六号仓库后逃脱。” 桑梓苑的花厅,杨杰亮单腿跪地,神情沮丧地向岳霖汇报,目光与上司清亮镇定的视线一触,立即生出连手脚都无处安放的局促,垂眼看向对方的衣角。 身为义军十大高手之一,大半年间他连续遇挫:白蹄乌丢失久无音讯,接到岳霖的书信才找回来;新兵队伍被袭,靠秦乐乐助力方查出奸细,并擒获鹦鹉老怪;诱捕灰鹧鸪失败,又是岳霖在南方布局降服了敌手。 马不停蹄地在年前赶回后勤基地,小还庄却平地起了这场风波。 “天寒地冻,你一路奔波辛苦,起来喝点热饮,慢慢说。”岳霖扶起他,温言安慰。 粗汉子喝完茶汤,顿感温暖外加十二分的歉疚:三公子对我体谅关怀,我却屡屡让他收拾残局。 黑衣,蒙面,高手。岳霖仔细问过有关那人的武功招式,确定他正是袭击自己的刺客,但:“如何断定他与钟子仪一伙?” 杨杰亮的证据不可辩驳:“蒙面人带领的队伍中,好几人曾跟钟子仪劫过义军粮草,我识得,并与他们交过手。” 他不曾料到,南路那队是阿野利用宋高策反的同伙,让昆奴加入并与钟子仪同时行动,如此既摘出了金庭的嫌疑,同时还将岳霖调离吹花小筑。 此等高人究竟因何原由为钟子仪所用?叶家杭与他两者是何关系?岳霖脑中诸多疑团,但此时不是追问的时机:“可有人中毒?” 眼见杨杰亮目色阴郁地点头,对闻讯而来的陈德义一番吩咐,匆匆行至书斋,脱去被雪风侵冷的大氅,才绕过屏风走到榻前。 “乐乐,我”对上那一双因伤病憔悴而更显幽深的大眼睛,歉疚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为我受重伤,我却。 秦乐乐前一晚心事翩跹,知他有急事出门,并不失落,只是忧虑:“会不会是那坏人在设计引你出去?” 岳霖抚着她的柔发,宽慰道:“别担心,有杨杰亮和陈先生等高手护卫,少歧也会带人随行,他伤不了我。” 轻轻地拥抱她:“你在家好好休养,九郎和雨荷留在小筑照顾你,就在茶室,你随时可以用铃声呼唤。” 依依不舍地与爱侣道别,转出门外,与闻声而来的叶家杭碰了个正着。 “叶公子早,正说要找你。”两双同样漂亮的眼睛对视,片刻剑拔弩张的目光交错后,岳霖彬彬有礼,叶家杭微笑示意。 情敌之间,你知晓我,我懂得你,彼此提防。但当一方不能照顾共同爱着的那位,另一个绝对是最佳托付的人选。 “三公子早,听说小还庄出了事故,可需人手?阿野他们可随时听你调遣。”自己暗卫做下的事,叶家杭心知肚明,面上却是一副关切模样。 多事之秋,姓岳的肯定不许外人进得小还庄,但姿态总是要做的。始作俑者的声音不高不低,意中人在里面正好听见。 岳霖的拒绝当然也很得体:“大恩不言谢,乐乐需静心养伤,烦请叶公子及属下在小筑多加照看。” 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叶家杭才轻轻地敲了敲书斋的门,听到那声熟悉却恍若隔世的请进,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深吸口气,伸手推开了虚掩的门。 夹杂着梅花芬芳,草药清苦,少女幽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为之一窒,蕴藏在心底温柔的情愫,似乎都被浓缩进这微妙而馥郁的香气里。 对她的爱意,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点点滴滴,涓涓细流,不知不觉,终于聚汇成一片汪洋。 秦乐乐依在榻头,打量英姿勃发的少年,天色将明未明,灯光透过白绸罩落在他的额角,像镀上了一层柔光,那年轻俊朗的脸上,已有隐隐的风霜。 叶家杭注视着少女的眼睛,那双溢彩流光的乌黑眸子依旧灵动,明媚,却比过去增添了一份温婉。 彼此都察觉到对方的改变。毕竟,或明或暗,他们都体会过爱的悲欢,都曾游走在生死的边缘。 这,已足够让人开始成熟。 “叶家杭,我们终于再见,你伤痛得可厉害?伯母可好?”秦乐乐语意轻快地招呼好友,想起几人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眼中不禁浮起薄薄的水雾。 少年眼见日夜思念的女子泪光莹然,忍不住一步跨到榻前,肩伤不能拥抱她,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哑了嗓子:“乐乐,你终于活过来了。” 含笑带泪地凝视她良久,叶家杭将青州的善后详细告之,张俊送的产业他分别转到锦娘和阿野的名下,宋高和花脸伍石头的人刚好隐蔽在那一望无际的农庄,且可相互制约。 青州知府上赶着拍马屁,指挥使林诚则与他有过命的交情,是以,只要秦乐乐愿意,今后那一处可以成为他们活动的基地。 秦乐乐对他的安排自然满意,简略地说了两人别后的情况,最后,皱起秀眉,忧心忡忡:“我与三哥哥两情相悦,可却不敢向他坦白我的身份来历。” 她真的对他,有了情意。少年脑中轰然一声,馨香温雅的房间瞬间倾覆,心如万剑穿过,剧痛,嘴里千枚黄连,极苦。 从那生死一战到与岳霖相处的短暂时光,他很清楚同为男子的心思,但因秦乐乐也曾为他几乎在鹦鹉老怪掌下丧生,他对她的想法并不肯定。 如今,她亲口打消了他仅存的一点侥幸。 “你在局外更明白,帮我想个办法。”少女为此事苦恼良久,只求尽早寻到解决方法,并未注意到少年的情绪。 叶家杭定定地看着那张如珠似玉的脸,长睫微动,颊上淡淡红晕,美丽不可方物,带着几丝憔悴,几份忧虑。 这让他砰然心动的娇羞,妩媚,百转千回的楚楚堪怜,皆因那人而起。 沉默地放开她,端起案几一盏不知是何物的琥珀液体,微微荡漾,却是双手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秦乐乐看他脸色苍白,修眉紧皱,以为他伤痛发作,连忙夺过瓷碗,按响铃当,微嗔道:“你可不能乱喝。” 转头对闻声而来的女子道:“雨荷姐,烦去花厅将叶家杭的药拿过来。” 叶家杭脑中渐渐清明,先得弄明白战况:“乐乐,你究竟是何来历?”他从未想过问过,因为在意的是她,不是她的背景。 “我阿爹是当朝太师唯一的亲生儿子。”少女的声音细不可闻,阴云密布。 什么?少年震惊得跳将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秦乐乐。难以抑制的狂喜奔涌而上:此乃天助我也,姓岳的,你完了。 —————— 说明: 1,宋时男女相对平等,民风开放,但对于外男是否可以进入女子内室俺不清楚。此处因叶家杭是金人,加之牵挂秦乐乐受伤,住的又是岳霖的书斋,所以就现代了一把。 2,有人说宋朝女子没有地位,亲们品一品这个: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李大小姐如此勾人露骨的作品可以公开发表,还没人骂她,只有点赞无数,可见当时女人的地位,怕是比现在还自由开放。 3,宋《名公书判清明集》记载,宋朝女子嫁入夫家之后,享有和丈夫平等的财产继承权,公公婆婆去世后,遗产是夫妻二人的共同财产。宋朝女性地位是有:财产继承权、离婚改嫁权。(感谢本是人间客执剑卫苍生的补充) 第二卷 十八,只有香如故 4 “我临行前翻阅过宋朝三品以上官员的履历和生平,太师也曾在金国呆过不少时日,怎不见他还有亲儿的记录?莫非你阿爹?”叶家杭竭力稳住开怀大笑的冲动,低声发问。 秦乐乐蹙起一对黛色烟眉,啐道:“你瞎想什么?我祖母是他在家乡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 少年讪讪地摸了摸鼻头,刚才从大痛到狂喜,海底浪尖地翻过一圈,脑子发懵,竟差点脱口问出她阿爹是否是私生子的话来。 暗骂自己蠢笨:太师年轻时英俊多才,中年后位高权重,若是喜欢一个女人,不用弄得偷偷摸摸。 但,仍有疑点理不出头绪:“既然明媒正娶,为何你阿爹竟不为人知?” 少女语意清浅得如案头梅香:“老头子与祖母成亲时相约一生一世一双人,中完进士却娶了王氏为平妻,是祖母主动要求和离的。” 停得几息,目色渐渐柔软:“阿爹自幼喜欢游览山水,及冠后才奉母命到京城孝养生父,他在老头子面前行止谨重,格守礼仪,外人都以为他是秦氏寄居的子弟。” 是了,乐乐阿爹不在太师身边长大,父子俩定然不亲近,他不愿入仕,当爹的便不必到处宣说。到底,背信弃义引得发妻主动和离,多少是件上不得台面的事。 叶家杭在瞬间明白其中首尾:但无论如何不能瞒过高高在上的那位,是以赵构定知实情,当乐乐逃出府门,太师病倒影响到朝务,才遣出郡王四处打探。 想到秦桧本有学富五车,风姿俊雅的亲儿,却不能公诸于世的失落,以及,平生心血无法传承的痛苦,叶家杭忍不住腹中讥诽:假如当初便知荣华富贵的代价是妻儿离散,不知,他是否依旧如此选择? 世间唯有大智慧,方能从繁华,看见萧瑟,从绚丽,预测到凋零。真正的智者,从来不求功名利禄,因为那些,不仅浮云短暂,还会招致祸端。 便如乐乐的翁翁,权倾天下,却引得无数怨恨,遭遇数次暗杀,以致出门,随行护卫都在五十以上。 悟到此处的少年恍然:难怪阿娘身在红尘高处,却尽全力淡欲望,修慈悲,颐性情。 收拾好思绪,字斟句酌:“乐乐,我若是你,便直接告诉岳三公子,他若释怀,皆大欢喜。不然,还君明珠,锦书休寄,你大好年华,何愁天涯无芳草。” 暗里却想:即使姓岳的能释怀,他的家族,义军和小还庄,断不能容他娶太师的直系血亲,太师也绝不会让心肝宝贝嫁到他家受委屈。 他想到的,秦乐乐自然也想到了。烛火跳跃在她幽深的眼眸,水波潋滟,光影交错的明丽,消不去绵绵而起不止不休的忧虑。 叶家杭目色纠结地望向梦里人,算着她与岳霖的情感毫无希望,暗自欢欣鼓舞,但见她愁肠百结,胸口又被猫抓一般的难受,是喜还忧,不知说什么才好。 良久沉默,直到银铃般的笑声在门外响起。 “秦乐乐你可大好了?我点了你最喜欢的丁香馄饨,梅花蒸饼,莲子糕,还有鱼桐皮面,牛肉包,笋泼肉面,估摸叶家杭会喜欢。” 随着笑语和环佩铿锵进门的,自然是那个娇俏可喜,香培玉琢的小公主珠瑶。 她昨日张罗半晌,困极便在太师椅上睡到凌晨,睁眼不见心上人,知他是去看望秦乐乐,稍加梳洗,便差小铃子去买了早餐送来。 秦叶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夜雪初霁,晨光清寒,长空之下,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珠瑶的视线则定定地望向叶家杭,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靠在案几,银红的丝袍衬着素锦帷帐,那修眉朗目,宽肩直背,便如一副工笔绘就,绮丽而生动的画轴。 她越看越爱,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少年察觉,挑起眉头,隐隐不悦,眼光转向秦乐乐,问:“这是?” “我是珠瑶,叶家杭你不记得了?酒爷,你在酒爷救了我,我,还未曾感谢。”小公主抢着答话,眼见对方神情淡然,补充:“我乃乐乐好姐妹。” 叶家杭好奇地看向秦乐乐,暗忖:好姐妹?乐乐怎不曾向我提起过? 秦乐乐明知公主在借自己的人情,无心辩驳,只叫过小铃子上前布菜:“俏花溪的早点不错,叶家杭你多吃些。”心里却想:不知三哥哥可有时间用餐? 却说岳霖一行顶风冒雪地到达小还庄,先挨家挨户地探望了中毒的病患,好在发现及时,尚无死亡案例。 他松下口气,吩咐吴一鸥及诸位大夫安排汤药,好生护理,才马不停蹄地赶去火灾现场。 最后,当他走进那远离人烟,按军队扎营方式建成的建筑群时,已是黄昏,暮色蔼蔼,山风凛冽,乱雪纷飞,他停在门外,驻足片刻。 里面关押着与他和义军有深仇大恨的人,楚国曾经的天圣大王:钟子仪。他的军队和义父,皆被父帅或剿灭,或招安,他也从金碧辉煌的王座,堕入林泉沼泽地。 室内的布置简单粗犷,硬木案几,青铜烛台,精铁炼成的兵器架,宽大空旷的青石板地,是将士们的演武场。 目色阴沉,身形高大的蓝衣男子被绑缚在粗大的桅杆上,岳霖进门,径直行到他身边,淡淡地施礼:“钟先生好,在下岳霖。” 钟子仪一得自由,举掌便向说话人劈去,掌风凌厉而迅猛,岳霖抬臂相迎,拳来脚往,几十招后,各取兵器在手,窜高伏低地斗了盏茶功夫。 “居然并非绣花枕头。”钟子仪停住手,冷讥的嘴角几丝讶异,从他的经验看,皮囊俊秀的男人常常中看不中用。 上下打量着岳霖,冷笑:“想必是刚去看望过那些中毒的贱民,可惜,时间太短,没弄死他们。” 岳霖掠起袍角,面色微沉地坐在案几侧,不答反问:“先生对无辜的民众下毒,良心安否?” “想当年,我父王改恶法,行善法,等贵贱,均贫富。爱民如子,病者请医,贫者济粮。然而”钟子仪负起双手,来回踱步,冷声道:“这些贱民眼见宋军强盛,便忘恩负义,背叛出卖我父兄,他们匍匐于强权,不问是非,个个该死!” 岳霖摇摇头,只沉默地坐着,安静地看案几上的油灯,那灯发出的光,昏黄而惨淡。 立在他身侧的杨杰亮却忍不住地喝道:“你父兄当年被下属出卖,与我小还庄百姓何干?” 钟子仪忽然狡黠一笑:“三公子,说来你我还同病相怜,我也是为你防范于未来。谁知这小还庄,将来不出王贵董先之流?何况,当年岳家军,除了张宪和花平,有谁曾为你父帅喊冤?” 字字带血,句句挖心,锋利的眼神,也鹰隼一般地盯在岳霖脸上。 —————— 注: 1,自秦汉以来,华夏行政管理是以中央集权的郡县制为主,民间自治为辅。皇权不下县,再往下基本是士绅以家族为单位进行自治。那时富裕的乡绅,修桥铺路,抚养孤寡,扶助老弱,兴办族学来培养族中子弟是他们的义务,故书中提到乐乐阿爹在秦府,被人认为是家族寄居子弟是很正常的事。 2,王贵和董先都是岳飞的部下,与张俊一起陷害岳飞。 3,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出乡绅。 第二卷 十八,只有香如故 5 “无耻小人,休得在此胡言乱语,挑拨离间。你父曾经爱民如子,不过是天下未取时的欺骗手段,你等不及地坐上龙簟金椅,败德昏庸,骄奢淫逸,如此行径,竟妄想要与三公子相提……”杨杰亮的驳斥被上司抬手制止。 岳霖看向钟子仪,喜怒不辨:“天下为先,恤民疾苦,君之本份;保家为民,身先士卒,将之本份。我岳氏将门,但管自家忠肝义胆,行止端严,其他,自有天日昭昭,史笔如刀。” 话锋一转,语意陡然透出几分锐利:“我此次前来,是与阁下商谈归还你部掳走的老弱妇孺。” “天日昭昭,你爹踏着我义父的尸骸,从正四品升至少保,枢密副使,开国公,最终得了个飞鸟尽弓箭藏,赵构偏安成功便遭横死的结局,哈哈,好,好一个天日昭昭。”钟子仪拍掌大笑,神情怨毒而讥讽。 杨杰亮勃然怒道:“你义父杨幺算个屁,岳帅守襄汉,救淮西,收复襄阳六郡,商虢两州,数次重创金兀术主力,战功卓著,当世豪杰,千古流芳。” 挟震主之威,引祸,戴无赏之功,招灾。父帅兼济世救民之志,正合奇胜之才,却怎奈生不逢时。运也?命也? 岳霖的脸色微微泛白,视线落在窗前枝干虬扎的老梅,寒风凛冽,它却怒放冰雪,明春纵然零落成泥,亦一身清正,香透人间。 哀凉的眼神渐渐化为沉静,不争不辩,淡声问道:“小还庄的人,阁下打算如何归还?” 钟子仪紧盯着岳霖,眼中飞出无数把小刀,端正的五官,因嫉恨而微微扭曲:他爹精忠报国,我父救民水火,凭甚,他岳氏得万众景仰,我钟氏却为人厌弃? 都曾在高处闪耀,为何,他手握万金,可以高洁到两袖清风,自己却无法拒绝美色与享乐?都曾经跌落谷底,为何,他恬静宽厚,自己却心藏刀剑万千,连最近的亲卫也要提防? “全是些只会吃饭的无用之辈,三公子何必如此斤斤计较?”放出的毒剑遇上无形的虚空,他咬牙半晌,开始油头滑脑地耍花腔。 岳霖不与他论理,直接抛出条件:“释放人质,放你归山,否则,杨兄弟自有法子。”语速疾缓适度,似乎超然,却隐隐夹带着寒意。 言罢,起身,袍袖一拂,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行去。 杨杰亮会意地笑,露出森森白牙:“每日但请阁下尝尝我的错骨分筋术如何?” 钟子仪的脸,如同刚被人扇过一巴掌般难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正在沮丧愤怒之际,岳霖忽然留步,问:“你人手有限却兵分两路,以致为我所俘,如今可悔?” 钟子仪怔愣一息,暗忖:莫非还有人同时袭击了小还庄,所为何来?心思转动间,阴沉沉地笑:“若非如此,怎能引你出得湖州城?” “我将计就计,来了,你待如何?”温润有礼的男子出乎意料地锋芒毕露,扬起双眉,挑衅。 钟子仪既恼怒又错愕,然,他为鱼肉,面对刀俎无计可施,只得发狠:“岳三,有本事放了我,你我再斗。” “一言为定,明日交换人质,今后,不得伤害无辜。”岳霖达成协议,不作任何停留,抬脚便扬长而去。 出得审讯室,便见陈少歧迎将上来,轮廓分明的脸上,难得的严肃和慎重:“如何?” “从钟子仪的性情和智识上看,他驾驭不了那样的高手。”岳霖摇头。他到小还庄的目的,除去救人,还存着查找刺客线索的心思。 陈少歧表示怀疑:“杨兄弟可是亲眼见到那厮的部下与刺客一路,或许,钟氏对他有恩?” “我亦如此想过,是以才假意离开,再突然问话,他不曾防备,第一反应是毫不知情,接着试图掩饰,然后我故意挑衅,他若有绝顶高手可用,绝不会如此应对。”岳霖语意肯定地推测。 仔细回忆钟子仪的言语神情,沉吟:“他对下属的背叛深恶痛绝,想必,杨兄弟认识的那些人,也是投了新主子,对,这便说得通了。” “钟子仪部下有人背弃了他,向刺客或其同伙汇报过前主子的计划,因此,刺客趁机与他同时行动,意图将我引出小筑。我们来时变换了路线,他们谋划落空,也许,回程的路上,会有所动作。” 岳霖思虑缜密,见微知著,将阿野的计划及与钟子仪的关系猜准了大半,却没猜到阿野引他出来的目的,以及叶家杭已经叫停昆奴对他的追杀。 正欲叫杨杰亮到沙盘推演,为明日的行动布局,发现好友心不在焉,眼神不停地往门外飘,神情尴尬,无奈而焦灼。 “出了何事?”岳霖沉声问道,他这位同窗共读的兄弟,若无重大意外,绝不会此种状态。 陈少歧沉默几息,才歉疚地说出实情:七娘偷偷地混进陈宅为增援岳霖派出的护卫队里,先跟到吹花小筑,后在凌晨随着队伍出行。 不幸的是,她在急驰中摔下山坡,陈宅护卫发现后离队追踪,至今未有消息。 岳霖立即安排了数百人的救援队伍,沿着小还庄到出事地点一路搜寻。 而此时,那个美丽精致如上等瓷器的少女,正趴在冰天雪地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她在马儿剧烈的颠簸中摔下山坡,顺着粗粝肮脏的冰渣碎石往下直滚到谷底,片刻的晕头转向后,开始艰难地往上爬。 荒芜人烟的原野,风寒云冻,冷雪如鞭,少女曾用尽全力拼命地求活。 原来生命真如阿娘说的那样,除了情意,还有责任;除了风花雪夜,还有艰难挣扎。 慈恩寺里她芳心寸断,但求一死,阿娘后悔过去对她太过娇宠,将她放进家族的庄园和商铺学习历练。 她慢慢地成长,却依然不曾放下对那人的牵念。回家过节,听说吹花小筑出了意外,便穿上护卫服一路跟随。 雪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可她分明看见,当秦娘子因他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他哀痛欲绝的模样。 爱是懂得,是成全,是患难与共。阿蛮姐问过她,你可知他心中所思,所求,以及,所伤? 目睹过在小筑发生的一切,她才明白,原来,在那丰神俊朗的外形下,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倔强的心,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承袭父辈泣血捍卫的信念,以及尊严。 他并非仅仅是她心心念念的风仪翩翩,才华横溢的美男子,他还是这时代少有的孤勇血性的英雄。 跟随他,意味着无数的重荷,艰辛和凶险,她不知天高地厚的任性,不仅不曾为他分担,还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惹下麻烦。 以前的她,多么地幼稚,自私,而愚蠢。少女在生死的边缘,深痛极悔,对着天地起誓:假如有来世,我定然,以另一种方式去爱他。 第二卷 十九,岁岁花相似 1 白雪纷飞,胭脂色的梅花随风起舞,漫天的花雨中,阿兄腾空跃起,长臂轻舒,欲摘下高处那枝,最艳丽的绽放。 寒风吹来,他摇晃着跌下。少年稳定的手,扶起了他。 黛瓦粉墙的庭园,白雪塑成的狮子栩栩如生,雕梁画栋上,张挂着各式的年画和桃符。 阿娘的微笑和煦雅逸,慈爱温柔:“年后许你们去吹花小筑踏雪赏梅。” 迷迷糊糊之间,记忆的碎片,如柳絮羽毛,在少女的脑海,缭绕旋转,飘忽变幻。 琼筵欢宴,丝竹空篌之音喜悦轻快,忽然,白色纸钱从天而降,满座雪衣,阿娘的双眼,泪如雨下。 阿娘,少女勉力睁开眼,挣扎着想要站起,可是四肢失去了控制,软塌塌地完全使不上力气。 只好无奈地趴在原地,娇嫩的脸靠在晶莹透明的冰碴,麻木得没有了感觉。 她闭上眼帘,纷乱无止的光影和记忆再次浮现。 但其间,总有一双深秀的眼睛,在注视着她,那不染铅华的明净,如冰山顶上清绝的湖水,带着永不热烈的浅淡笑意,静静地,流淌在她的梦中。 “岳三自小家破人亡,好容易才有先生和陈家,你若因他出事,他如何有颜面再与我家往来?”兄长的训斥,如雷鸣震撼在耳边。 岳大哥,她在心里轻轻地呼唤。这一声是浓得化不开的痴念和惆怅,荡气回肠,更是言语无法倾诉的歉疚和悔恨。 不,我绝不能让他因我而孤苦无亲,两行泪水从少女目中流出,瞬间冷却凝结,在她微微泛青的小脸。 狠狠地咬破舌尖,剧痛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再次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远处似乎有杂乱人语,隐隐的火光连绵成蜿蜒星河,“七娘。”凛凛的山风送来此起彼伏的呼喊。 我在这里,她恍惚半晌,回应的声音细不可闻,接着用尽全力,将重若千斤的身体,向火光挪去。 同一方天地,有人雨雪霏霏,有人杨柳依依。 吹花小筑的书斋,珠瑶象一个活泼欢快的喜鹊,不余遗力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秦乐乐,我查看了你采购的年货,远远不够,即便护卫在外点餐,我们几个加叶家杭阿娘,三公子,还有近仆,十余人的年饭,我已让崔嫂带小铃子出门采购。此外小筑冷冷清清,全无年味,彩灯,桃符,狻猊,虎头,大小门神,锡打春幡胜,百事吉斛儿……” 秦乐乐牵挂着岳霖安危,神情恹恹地应付:“说得极是,你看着办便好。” 叶家杭知晓原由,也不说破,微笑:“我和乐乐都需静养,上不得街,看不到歌台舞榭,灯市龙船的热闹,你多搬些彩灯烟花爆竹回来。” 珠瑶得到意中人的肯定,更是起劲:“对了,得为护卫和下仆备好赏钱,嗯,叶家杭你救了我和乐乐,玲珑阁俏花溪便送给你了。” 跟张俊要的年礼未到手,已迫不及待地送出去。但她这种不经大脑的说法,却惹得少年很为恼怒。 难不曾我救人是为区区回报?叶家杭正要坚拒,却见秦乐乐向他使眼色:“珠瑶她家产业遍天下,以前也给过我一份。” 她厌恶张俊,能多占他一分,心里便高兴一分。 见她发话,叶家杭立即闭嘴,珠瑶只当他默认,暗喜自己今后可以秦乐乐的名义去拿捏他,他定然会像张子正那样听自己指挥。 天真的少女没想明白:张氏儿郎怕她因她的公主身份,叶家杭怕秦乐乐却是男子对梦里人的满腔艾慕。 当她欢欢喜喜去安排年货,少年向秦乐乐摇起橄榄枝:“乐乐,我已想过,那刺客怕是与大金有关,我马上给阿爹去信,说三公子乃我至交,他得护他性命,不然,我便在此住下,以防有刺客加害他。” 嘴上讨巧,心里嘀咕:阿爹一向光明正大,怎会行暗杀这等阴诡之事?想必是昆奴脑子不好用,曲解了。 秦乐乐正琢磨着如何与他提及此事,被他主动说出,感动得眼眶湿润:“叶家杭,你真好。” 少年趁机握住她的手,含蓄地诉说,也给情敌埋下地雷:“你忘了?我发过誓的,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我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知已。” 对上他目中不曾改变的昵宠纵容,两人在春光明媚时的初遇,花木扶苏中湖光山色间的携手对敌,连带济南的桃花雨,陌上桑,一幕一幕,浮现在少女眼前。 她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出来,却,身世难堪,不敢诉说,爱到深处,惟恐情绝。 一瞬间,秦乐乐忍了良久的伤痛,凄惶和畏惧,齐齐地爆发,无法抑制地,靠在好友的胸前放声大哭。 “车到山前必有路,乐乐别哭,等你伤好,我带你去西湖散心。”日色反射着积雪映在叶家杭英挺的脸上,半是柔光半是阴影:我永远不会,让你伤心。 秦乐乐哭得半晌,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擦干眼泪正要说话,雨荷来报:“有个自称汪青峰的求见你。” 终于来了。少女的呼吸停得片刻,理好头发,穿上外袍,绕过屏风到外间的会客区,正襟危坐。 “汪青峰见过小主人。”粗汉子恭敬行礼,悄悄地瞟她一眼,垂手而立。 秋时被她遣回杭州,太师不曾多言,这次却要他到湖州了解她的行动。 小主人脸色苍白,气息虚弱,显是重伤未愈,陈猛那厮护卫不力,罪该万死。 莫非,太师已料到有人要加害她?传言小筑曾遇刺客,难道受伤的并非叶氏公子? 岳三是否已知小主人的身世?莫非,他是为复仇设局,再拿她来挡剑?狗东西这是吃熊心豹子胆了。 手掌缓缓地探向腰中长剑:若真如此,不惜杀他个血流成河,也要将小主人安全救出。 “你是寻着陈猛的行迹追踪来小筑的?”秦乐乐见对方点头,再问:“老头子让你来,所为何事?” 老头子,汪青峰心里格登一跳:离府大半年,竟对太师如此疏离,这,绝不能让他知晓。 “小主人离家已久,他甚为想念,令小人接你回府过年。”汪青峰确信四周无人,唇语相问:可被挟迫? 秦乐乐知他所疑,摇头:“你不得胡思乱想,我在此地安好,你,先去办一件事。” 抬睫看向窗外,晴了整日的天空又变得阴沉,一场暮雪正在酝酿。 第二卷 十九,岁岁花相似 2 目送着汪青峰高大矫健的背影渐行渐远,秦乐乐请张玉郎叫醒了在桑梓苑歇息的陈猛。 侍卫长昨日被珠瑶遣回杭州,心急如火地在官道奔驰,却在半路遇上吉利及随行的两位太医,以及,十余位皇室禁军高手。 原来叶家杭那晚在确定昆奴的身份以前,给阿野的首要任务,便是差人到京师,通过大金使臣去请宋庭的太医。 如此,他的皇子身份,便不可避免地暴露。 赵构听说完颜契墨最宠爱的儿子已到宋境,且身受重伤,当即抓狂得跳脚:好容易顶住各方压力和谈成功,若这小子出了事,金国免不得找他兴师问罪。 大规模的战火,绝不能在两国重新燃起。 连夜派出的禁军护送着太医出发,与霜雪满身的侍卫长汇合后,便在岳霖离开不久,顺利抵达吹花小筑。 当太医双双确认小女娃已经转危为安,陈猛禁不住地双膝发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才将心安稳地放在胸腔又暗中叫苦:两个女娃已难侍候,却遇上个来头更大的金国皇子,连今上也不敢轻易惹的人。 好在格天府的小女娃对他不错,体谅他在夜雪中奔波辛苦,让他吃饱喝足后去客房休息。 叶家杭不欲张扬,待太医确认秦乐乐的伤情缓和,将一干人全部打发到客栈待命。 蒙在鼓里的珠瑶并不知陈猛不曾到达杭州,还以为阿爹派来太医全因她的请求。 听说雪纱盟至今未找到大姐的踪迹,秦乐乐便吩咐汪青峰去听候差遣。 本想让陈猛从旁协助,但见他摸着脑袋支支吾吾地找借口:“这个,郡王说末将的职责是护你安全。” 秦乐乐知他被她受伤一事吓狠了,现在怕是无论如何都要呆在她的身边,轻叹口气:“也罢,你便帮着珠瑶准备过年。” 侍卫长领命而去,卯足劲要让小女娃在惊吓伤病后过好年节。珠瑶则有意显示本事,两人窜上跳下,一番折腾,结果便是岳霖归家时,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原本清静典雅的吹花小筑,变成了火树银花的海洋,绚丽华盛的游园。 飞檐长廊,楼阁亭台,全都高低错落,疏密有致地悬挂起了灯笼金彩,连相对偏僻的梅花林,也是彩纱华灯满枝头。 “谁的手笔?”成长在名门望族的陈少歧,视线扫过设计新颖,做工精巧,镶珠嵌宝的灯盏,也觉得眼花缭乱。 千余盏灯的费用,是小康人家一年的生活。岳霖推测:“不是叶家杭便是珠瑶。” 查找刺客的事头绪未清,乐乐牵挂他,定然无心大张其鼓地安排这些。更何况,她懂他,不会将财资白白地用在奢华享乐的事上。 他几年不曾过年节,本与爱侣约好今年将二十九当成除夕来过,三十他照旧为父兄念经祈祷。不想,计划,终不如变化快。 晚霞夕岚,冷风吹合,细碎的雪花纷纷洒下,极小极美的素色晶体,随风轻舞,欲落还休,带着说不出的温柔缠绵。 开国府在年节,曾经也是这样张灯结彩,热闹喜庆,如今,不知阿娘和两个小阿哥如何?义父可有回到前线?二哥的年节,想必又是在军营和将士们过。 轻轻地叹口气,摊手去接那细碎绒花,它们却在掌中消融,悄然无息地,只余空落落的清和寒。 稍加梳洗,不做停留便向书斋行去,却在兰园的游廊,遇上闻讯而来,云雀般轻快的秦乐乐。 金童玉女,执手相望,身无彩凤,心有灵犀。 一个眼见情郎归来,眉梢眼底,爱意绵绵,波澜起伏的心,瞬间泊进了安详静好的海湾。 一个长舒口气,她的盈盈笑意,流转眼波,俱在昭示,她的身体,在渐渐地康复。 小怪精果然无意叶家杭,珠瑶在不远处看得心花怒放,随及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她的相好,居然是岳帅的公子? 公主身边的侍卫长却半晌才反应过来:难怪小女娃要隐瞒她的住处,这下糟球了,太师定然拿我出气,老子的屁股眼见要开红花。 叶家杭立在转角处,目色变幻,心潮翻涌,说不清是嫉妒,酸楚,还是怜惜:乐乐重伤未愈,等她身份接开,怕是又要经历一场狂风暴雨,若能欢欢喜喜地过节,我管她与谁。 一眼瞥见岳霖身后的粗壮汉子,强作欢笑地上前招呼:“杨壮士,没想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杨杰亮却仍目瞪口呆地望着弱质纤纤,玉颜楚楚的美丽女子,无论如何,不能将她与那个精灵古怪,惹事生非的少年联系在一处。直到顶头上司转过身,温和地笑:“你们三个,也算是故人重逢。” 既是故人相见,便免不了叙旧,而陈猛刚从掬风堂沽来的绿蚁酒,正酿到最佳时。 天寒岁暮,新知旧友,灯下闲坐,围炉对酒,说人生飘忽百年,叹天地万古情长。 次日二十九,吹花小筑上上下下,都按秦乐乐的吩咐,扫门闾,净庭户,挂桃符,贴金彩。卯时,换上新衣,齐聚花厅,准备团年,守岁。 华灯,鲜花,彩帛,香炉,流苏,金杯玉盏,将花厅装饰得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岳霖也请来了叶秋娘,她年纪最长,居中间主座,青年男女则分坐两侧,言笑晏晏,辞旧迎新。 下首一席的陈猛,杨杰亮,阿野,昆奴,侍萍诸人,尽在客气友好的气氛中,保持着距离。 户外烟花缤纷,室内小泥炉的银碳烧得极旺。嫣红的火苗映着泡沫浮动的酒水,也照着众女子的花容,以及,郎君们的,欢颜。 按此时的习俗,屠苏酒从年纪最幼的开始,众目睽睽之下,小铃子一反平日的活泼,紧张得手足不知放何处,好容易喝得两口,竟被呛得连连咳嗽。 善意的哄笑声里,这一程序总算结束。 接下去的节目由陈少歧和珠瑶当仁不让地主持,他两人别出心裁地舍弃酒筹,直接采用摇签的方式。 第一个摇到的是小筑主人。岳霖也不推辞,取来古琴,低头调息片刻,琴声起。 层峦叠峰,峨峨兮若泰山,幽涧流泉,洋洋兮若江河。起得深沉,承得绵延,转得流畅,合得浑厚。 一曲毕,众人仍沉醉在缕玉清音的绕梁余韵,操琴者起身向客人恭敬行礼:“自古知音难觅,有幸值遇诸位,恰逢年节,霖借此曲,感恩各位的知遇和相救之恩。” 曲韵自然,调达抑扬。他在刺客威胁未解的情况下,心性如此稳定,这份风度,我怕是不及。叶家杭暗中比较反省,明里抚掌赞赏:“山之巍然,水之壮阔,弹拂之间,仿若天成,三公子好琴技。” 张玉郎轻笑:“叶公子有所不知,岳三最好的是书法,其次是画,再次是棋,这琴么,只能排在最后。” 陈少歧旁观良久,敏锐察觉到叶家杭对秦乐乐的心思,暗想此子定然不及兄弟的才华,开口就将他安排在精彩的表演之后:“叶公子深谙韵律,也来一曲如何?” —————— 注: 1,《东京梦华录》记载了宋时百姓吃年夜饭时的情景:“居室华灯皆燃,举家围坐,长者上首,男女分左右,频举杯觞。”桌上的菜肴无论贫富,都必备屠苏酒,春盘,馎饦这三大标准件。 2,屠苏酒:将八种药材装进布袋,放进井底,过年时捞出来和家里的酒一起煮沸的饮料,名字叫酒,其实味道甘甜,酒精浓度低,老少咸宜。 3,春盘,也叫五辛盘,最早由蒜、芸薹、藠头、芫荽、韭菜五种蔬菜在盘子中摆成好看的造型,宋朝人则喜欢用萝卜丝和生菜段,然后插上漂亮的纸花。 4,馎饦,即手擀面,擀好的馎饦放进肉羹或菜羹里煮熟,然后与羹汤一起食用。 5,门神、桃符、钟馗、春贴、天行贴都是用来装饰门面的,有辟邪纳福的作用。金彩则是用丝绸和彩纸剪成的长条形装饰品,除夕那一天挂在大门上和厅堂正中。 第二卷 十九,岁岁花相似 3 “雪花酒上灭,顿觉夜寒无。”叶家杭先是举杯而笑,一盏下去,心暖身暖,兴致盎然:“阿野昆奴,取鼓来,小爷我要跳舞。” 琴曲起,鼓声响: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红衣金冠的少年,宽袖微展,火烈鸟一般阳刚惊艳地出场,踏着鼓点琴音,时而扭身转腰,时而旋转跳跃,时而翻腾飞跨,将太阳神的尊贵,威严和英武,演绎得淋漓尽致。 随着这热情洋溢,豪迈雄奇的舞蹈,陈猛口哨以助,珠瑶敲碗击箸,张玉郎唱歌相和,雨荷起身伴他共舞,心事纷飞的秦乐乐,脸上也不由地绽开笑意。 一时间,花厅光影闪烁,乐曲清亮,舞姿翩翩,笑语飞扬,沉寂的松柏梁柱,亦似开出朵朵溢彩流光的花,平常不过的屠苏酒,胜过王母瑶池的玉液琼浆。 岳霖凝视着纵情不羁的少年,心中不由得淡淡苦涩,隐隐羡艳:他,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高堂在侧,情有所钟。 少年举手投足中闪耀的灿烂华彩,又让以才情风仪著称的人从未有过的自卑:他,当比我更能给乐乐以幸福。 叶家杭在一遍掌声中结束他的表演,当娘的眼里浮起微微笑意:好孩子,知晓意中人心有所属,便学会了大度地接纳和隐忍。面上却摇头批评:“投机取巧,三公子的琴艺方是真功夫。” “夫人此言差矣,若非深谙音律和词意,断难有如此生动的诠释。”岳霖站在主人公正的立场来评介。 珠瑶眼里更是百千个太阳在闪烁:“就是,好的舞者,不仅感知音韵,更要表达出体验和情感。” “岳三和叶公子都极好,我是那个望尘莫及,驷马难追,五体投地,百里也难望其项背。”陈少歧油腔滑调地打着圆场。 春盘上桌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意境,芫荽,韭菜若萋萋芳草,芜青与两种萝卜卷成迎风的花朵,色彩缤纷,赏心悦目。 珠瑶志得意满地笑纳了众多的点赞:“明年我们还在一起过年,仍由我和秦乐乐主办。” 未谙世事一帆风顺的少女不曾料到:无常才是人生的底色,此情此景,那人,以及,那春心初动的期盼和甜蜜,都将永不再现。 这一晚,将是她余生最为美好的记忆。 在少女兴致勃勃的介绍中,一道道以花作料或装饰的荤菜素食端上了桌:鹤鸣九天,东篱采菊,诗酒田园,月中丹桂,娇莺戏蝶,小家碧玉等。 小铃子吃得兴高采烈,晃着脑袋道:“两位姐姐在餐桌上的花样一般多呢。自从有了秦姐姐,我与公子都比过去胖了。” 雨荷的眼波在岳霖和秦乐乐之间转得一圈,微笑逗他:“那便想法让姐姐长住小筑。” 两位爱慕者都不由自主地向秦乐乐看去,却见她若无其事地挑起一块东坡肉:“色泽红亮,软糯醇厚,肥而不腻,今日的火候掌握得极好。” 她顾左右而言他,心里却有几十只吊桶在乱晃:珠瑶和汪青峰先后到达湖州,凭着三哥哥的聪明,一丝破绽都会被他猜出真相,我需得尽快,亲口告诉他我的来历。 珠瑶不曾忘记自己的职责,停下玉箸,笑嘻嘻地摇签:“陈公子,轮到你了。” 陈少歧沉吟:“刚上一道东坡肉,在下便讲一段东坡先生的事,些许不雅,诸位可别介意。” “成日总是棋琴书画也无趣,有点不雅才带劲,少歧,快快讲来。”叶家杭拍着案几连串地催促。 哪料讲古之人还卖弄关子:“你们说说,东坡先生风评如何?” “那还用说,先生自然才华卓绝,旷世奇才。”珠瑶抢先回答:“几度沉浮,不改豁达与乐观。” 张玉郎以史为证:“当年英帝有意让先生直接入翰林院,韩相反对,说远之大器要逐渐培养和提拔。先生得知后,感谢韩相爱人以德,可见其旷达。” 众人频频点头,岳霖却一个激冷:父帅曾经力拒封赏,赵构却坚持越级提拔,以致,父帅在三十二岁便手握重兵,远超过去的上司和同级武将,烟花般地上升,然后,坠落。 陈少歧那厢将故事讲得不紧不慢:“先生曾与好友佛印禅师隔江而住,有一日他做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台,自认为意境很高,差人送到禅师处,以为他会大加赞赏,谁之得到的回信只有两个字,你们猜,是哪两字?” 叶秋娘猜测岳霖定然知晓此典故,眼风过去,对方轻声道:“知行合一难,先生亦如此。”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互一笑,随及不约而同摇头深叹。 禅师的修为极高,难不成只是不错二字。秦乐乐暗忖,还未接话,叶家杭已冲口而出:“定是放屁二字。” 众人齐声笑了,张玉郎道:“想那佛印乃才高八斗的出家禅师,怎会讲出此等粗语。” 叶家杭想也不想地反驳:“人生百年,活着就要痛快,爱恨喜悲,都要尽兴才好,他这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台真是无趣之极,不是放屁是什么?” 陈少歧点头:“叶公子的话虽然与禅师的本意大相庭径,但他的的确确写的就是这二字。” “真是如此?”“真的么?”几个少女不可置信地齐齐发问。 陈少歧继续解释:“东坡先生看后不服,气冲冲地跑到禅师处评理,谁之禅师庙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两行字,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妙啊。”叶家杭抚掌大笑:“先生这可上当了,就说嘛,世间哪里有人真能做到八风吹不动?” 秦乐乐却道:“说明先生看重禅师,倘若别人如此说他,他定不在乎,更不会过江去评理。” 言为心声,秦乐乐性格孤傲,除去知己朋友,谁也不在乎。叶家杭听在耳里,笑容微敛,是悲还喜。 珠瑶花容乱颤地笑:“我看一那个什么过江来,比端坐紫金台要高妙。”大胆任性的公主,终于不好意思在心上人面前说出那个字来。 小铃子咧嘴笑得半天,道:“一屁过江来,这句好记又好懂,少歧公子,今后你多教我几首放屁诗。” 话音未落,众人忽听“噗”的一声轻响,却是小铃子真的,不迟不早,此时此地放了个屁。 片刻的沉默,众人忽又哈哈大笑,女郎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叶家杭和张玉郎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可怜的小书童满脸通红地奔出了花厅。 笑声中,岳霖眼光滑过秦乐乐的如花笑靥,暗中祈祷:愿卿卿欢喜,岁月不负;愿海晏河清,普天同乐。 —————— 注: 1,感谢本是人间客执剑卫苍生补充:据说屠苏酒是汉末名医华佗创制,将大黄、白术、桂枝、花椒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宋朝文学家苏辙有诗道: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饮酒是从年长者饮起,过年饮屠苏酒正好相反,却是从最年少的饮起。 第二卷 十九,岁岁花相似 4 再欢乐的筵席,有散场的一刻。再优美的乐章,有曲终的一瞬。 最先告别的是叶秋娘,她原本健康欠佳,加之前几日受过刺激,虽不曾旧病复发,也需要早早歇息。 秦乐乐转危为安,叶家杭没有再留的理由,心里纵然恋恋不舍,却笑意洒脱地搀扶着阿娘登车而去。 待长者离席,小辈们便随意地围坐火炉,以腊雪煎起清茶,对诗吟词,更唱迭和,间或也相互玩笑,取乐,打闹。 说得兴起,三位男子相约明春游学,过长江,探禹穴,访齐鲁,趁着青春年华,观赏大好河山。 珠瑶不停地撺掇秦乐乐也加入,后者却只是双眉微蹙地应付她。 岳帅的冤案,三公子怕是不敢恨阿爹,只会将仇记在格天府。小公主瞧从前的对头愁绪不解,些许同情,暗想:年后我去求阿爹为开国府平反。 一轮弯月不知何时升上中天,月色漏进重帘,与各色华灯交相辉映,雪梅清浅的香气随风充溢着花厅,良辰美景,却是人散楼空时。 岳霖将两位兄弟和雨荷送出大门,他们从刺杀发生一直为他奔忙,年节无论如何当归家与亲友团聚。何况,七娘的冻伤不轻,他不好亲自去探望,请少歧带礼问候和照顾总是必要的。 热闹喜庆的地方蓦然变得寂静而清冷,只余珠瑶和陈猛大眼对小眼地烹茶煮汤说闲话。 夜空清冷,初月在天,霜雪染就的月华透过梅枝的光影,照着花径并肩而行的一双壁人。 岳霖止住脚步,温柔地替少女拢好雪帽,犹豫良久,才低低说道:“乐乐,对不住,我想,你还是重新考虑一下。” 你到底因我而受伤。容止端雅的男子,眼里如微风拂过水面一般柔和,心中却是浩瀚生涩的无边苦海。 秦乐乐立即明白他的思量,目光笔直地看他:“三哥哥,你那日也曾不顾性命地护我,我心里欢喜,甘愿与你同生共死,便如你大嫂……” 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打断了她的话语。 两人抬起头,只见无数的火树银花升上天幕,呈现出种种变幻的图案和色彩,象一群群的精灵,在广袤的虚空飞越,绽放,尽情舞蹈,直至消失。 秦乐乐仰视着满天的辉煌绚丽,以及华灯映射下的幽香芳蕊,不知何处而来的直觉惊现脑海:此生唯一回,她与心爱的人,能同赏这元日烟花,夜雪冷艳。 扑进岳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哀伤凄婉地低喊:“三哥哥,我死也不要和你分离。” 如珠似玉的少女,真切浓烈的倾诉,柔软温香的身体,此音,此情,此色,在刹那间汇成一股热浪,毫无阻拦地冲上岳霖的头顶。 最难消受美人恩。梦里人的奔投,是任何男子都不能拒绝的尘世天堂,荣光与梦想。 平素总是清浅的眼神,变得迷离缠绵,象有火焰在燃烧,又如无法逃离的幽深漩涡。 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她,柔软炙热的唇,滑过少女精致的眉眼和脸庞,最终,停在她的下颌。 秦乐乐的心剧烈地跳动,无边欢喜,无限恐惧,仿若置身于冰火之间,全世界的花都在开放,凛凛雪风也扑面而来。 她全身颤抖,试图阻止他突如其来的激情:“三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极重要的。” “别说。”岳霖低低地耳语,闭上眼帘,轻轻地亲吻她的樱红小嘴。 花明月暗,漫天灿烂炫目的流光烟火,繁华到鼎盛,却如江南冬日的这场初雪,悄无声息地飘落,不忍惊动,那一帘幽梦,万缕柔情。 千树万树的高空之花,在大金帝国的六皇子眼里,依然难敌草白霜凝,夜长月清的萧瑟。 他这几日在吹花小筑养伤,仅靠手势和暗语与护卫交流,回到客栈,才听他们汇报详情。 昆奴的描述简短直白:“我将拦在后门的女子扔进了小湖,男的前门挡路,他功夫甚好,封我寒玄掌,我用内力伤了他。” “乐乐说年节小筑的暗卫都被遣回家了,岳三这厮对她都撒谎。”叶家杭恨恨地咬着后牙。 昆奴摇头:“我瞧着这两个不像小筑护卫,女子发出了信号,但姓岳的并无提防,男的似乎没有同伙,倒象是宋庭的禁军高手。” 他的判断,叶家杭不能质疑,暗想:原来赵构果然两面三刀,笑脸与阿爹议和,转头支持岳氏兄弟在边境惹事生非。 女子及同伴会是何方神圣?看来湖州真乃义军大本营,他沉吟片刻,道:“不得再有动作,静观其变,钟子仪既然被擒,岳三怕已识破阿野的迷魂阵。” 不等对方答话,又道:“我的身份已暴露,也不怕他猜出来,嗯,你们如何评判岳三那厮?” “我看那小白脸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昆奴没有表态,阿野不余遗力地连贬带损。 叶家杭飞脚踢他:“瞎说,那厮将门出生,气宇轩朗,通音律,精书画,昆奴,我与他的武功,谁高半筹?” 想起那人与乐乐情丝交织的眼神,胸中不由得一阵阵烦躁,一阵阵酸楚:他们此时,是在围炉煮茗共清欢,还是在月下疏影中缠绵。 “他。”昆奴诚实的回答让皇子沉默,室内香断灯昏,唯清冷霜华,伴着月色,静静地洒落在窗帘。 盏茶功夫,才令阿野去悄悄地将侍萍唤出,他想听听小娘子的说法。 来的却是叶秋娘,她一觉睡醒,听阿野在叩门找人,料到儿子心中有事,披上衣,撑着烛,独自去到他的房里。 “娘,除却武功,我尚有何处不如他?”母子连心,叶家杭直截了当地问。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叶秋娘看着似乎已消瘦不少的爱子,心疼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敏感聪慧如她,又怎会看不出秦乐乐已与岳霖两心相许,轻叹:“一个美玉,一个赤金,没有高下,只有不同。” “可乐乐选了他。”叶家杭垂头丧气,叶秋娘耐心分析:“三公子身世坎坷,年纪较长,乐乐眼里,他宽厚,包容,可靠,她自小没有阿爹,需要父爱。” 见儿子深坐不语,眼神却变幻莫测,知他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平生第一次喜欢的小娘子,却花落到了别人家,他向来聪明大胆,可别犯了糊涂。 念头转过,正色警告:“杭儿,你万不可让嫉妒蒙了心智,做那伤天害理之事,若如此,阿娘失望,乐乐也定与你反目为仇。” 叶家杭笑得悠然:“你曾给我讲过南康公主的往事,难道你儿还不如一介女流?再说,我对岳三真的几分欣赏,我要光明正大地,与他相争。” 抬起头,似乎在遥想南康当年,见到蜀国公主姿容绝色,性情坚贞,忘记了嫉妒和夺夫之恨,留下那传诵千古的人性之光: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好孩子,无论遇上怎样的挫折和风寒,也要将心灯点亮。叶秋娘抚着爱子的头,欣慰地问:“我瞧珠瑶那小娘子,很是喜欢你。” —————— 注一:东晋大将桓温灭蜀,因蜀国公主美貌而金屋藏之,其妻东晋南康长公主嫉恨交加,手持利刀要去结果她,不料,夫君美若天仙的新欢不卑不亢,神色凄婉地但求一死,感动得南康扔下凶器,长叹: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我看到都喜欢,何况那老东西。其实老东西那年只有三十五岁。) 答一:有友人问上章东坡诗句中为何是八风,此是佛教术语,指的是称,讥,毁,誉,利,衰,苦,乐世间八法。佛陀教导弟子,得到的不管是称赞是讥讽,是毁谤是荣誉,遇上利益或衰败,苦难或幸福,都不必执著,要宠辱不惊,泰然处之。 第二卷 十九,岁岁花相似 5 叶家杭意味莫明地笑了笑:他在金国便得无数小娘子的青睐,怎会看不出珠瑶对他的那层意思。 但他心中另有风景,那里,他可以找到自己的安稳与欢喜,不必理会,红尘世相的纷扰和迷离。 叶秋娘盼望爱子尽快摆脱失恋的煎熬,明知他对乐乐情有独钟,仍然试图劝说:“珠瑶娇娜俊俏,亦懂诗书礼仪,你要不?试着和她处处。” “阿爹曾对我说,世上佳丽万千,乱花迷眼,但他自从遇上你,便再无他念,我对乐乐亦是如此。”叶家杭的眸子明亮而透彻:何况,岳三虽然占得先机,但他诸多羁绊,绝难和仇家女儿喜结连理。 至于珠瑶,乐乐的翁翁权焰熏天,除去公主,还有谁能在她面前时不时地流露出高高在上的优越? 昔日宋朝旧都沦陷,赵氏上至皇后下到嫔妃都被掳到金庭为妾为奴,大多终身未归。 如此耻辱,定是赵构不可触碰的伤痛,才会割地赔款也不愿两国和亲,嘿嘿,我才不去趟这一池浑水。 “你若无意,便不必强求。”叶秋娘看着窗外,无数烟花绽放,照亮了她倾国倾城的容颜,几丝恍惚,几丝淡然。 爹爹专宠阿娘,她却似乎并不喜欢。叶家杭暗叹口气,轻笑:“你儿子我英姿朗逸,疏阔通达,若是娶不到妻,天下男人怕都要打光棍了。明日我们去上香,祈愿阿娘福寿绵长,欢欢喜喜看我儿孙满堂。” 他估摸着珠瑶会找上门来,懒得和她纠缠,阿娘信佛,带她上寺庙住几日,一箭双雕。 次日清晨,当珠瑶兴冲冲地带着年货到客栈时,叶家杭母子早已走得不知踪影。 小公主转到闹市看得半晌热闹,又将太医寻来,借口复查伤势,昂首挺胸,名正言顺地守株待兔。 此时,深居庭院的秦乐乐却无半点她的轻松,心神不定地,对着铜镜慢慢梳洗。 昨晚她与岳霖情深意浓,良久缠绵,寅时方才各自回房。一夜辗转反侧,梦里梦外,全是迤逦依偎时,他痴迷的眼神,他有力的臂膀,他热烈的亲吻。 三哥哥悦我,便象赵家哥哥悦芊芊。少女的心千回百转,起伏宕荡,亦羞亦喜,甜蜜绮丽,却也惆怅幽怨。 素服清颜地出门,与早等在檐下的男子含情带怯地对视片刻,才捧起经书,带着花果,檀香,清水等供品,来到供奉岳帅父子的祭堂。 进入中厅,即将跨过内室的瞬间,她忽感害怕,止步,低睫,颤声问道:“我,在佛堂念经,可好?” 父帅和大哥生前驰骋沙场,身经百战,免不了杀业深重。岳霖停在门槛,看她,她的神情,紧张而惶恐。 到底是娇弱小娘子。他暗叹口气,抚抚她的长发,目光温暖如春日烟光一般:“好,累了便去歇息。” 转身走得内室,恭恭敬敬地上供,礼拜,打开经书,清朗平和的声音缓缓升起: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秦乐乐在外间侧耳听得半晌,寻到绣垫,全心全意地修持梁皇宝忏:缘起,皈依,断疑,忏悔…… 字字句句皆至诚忏悔,每一跪拜都倾力祈愿:是我秦氏对不住开国府,诸佛菩萨请慈悲为怀,保佑岳帅父子沉冤早雪,英灵安息,三哥哥平安如意。 佛坛的青灯,光影交错地照着她的容颜,虔敬痴绝,仿若已经求了千年万年。然而,世间情爱的尽头必然是伤,花信年华的少女,她不曾领悟。 岳霖在初二黄昏时出关,很快发现她行走的姿态失去了平素的轻盈,卷起裤管见她膝盖青红紫色,心疼与感动,无法言喻:她明知前路血雨腥风,却心甘情愿地,跟随我,悲欢共,生死同。 沉默地将人抱回书斋,沉默地为她处理伤势,最后取出贴身玉佩,放在她的掌中,慎重托付:“此乃父帅留给我的唯一纪念,他说君子比德于玉,要我每日三省。将来我若忘恩负义令你伤心,你只管碎了它便是。” 岳帅一生光风霁月,财色不染。秦乐乐凝视着那羊脂润白的壁玉,以及男子沉毅坚定的目色,明白他是以父亲的在天之灵,发誓此心不改,此情不渝。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秦乐乐捧着尚带体温的玉壁,哽咽着正要说出心中挣扎已久的秘密,却听他问:“乐乐,你说有要事相告。” 忆起彼时幽香盈鼻,温软满怀,自己意乱情迷的场景,岳霖的脸红到耳轮:“我,现在,想听。” “三哥哥,我刚到小筑时,并不知晓你”秦乐乐回眸凝泪,停顿几息,准备短话长说,让他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不料起头就被急切的敲门声打断,夹杂陈猛兴奋的粗嗓子:“秦娘子,京城来消息了。” 岳霖为爱侣理好衣衫,扶她坐到外间茶室,开门迎客:“侍卫长请进。” 当陈猛将手中之物小心地置放在案几,岳霖的笑意顿然凝固:父帅用过的青锋剑,读过的孙武兵法。 轻微颤栗的手指摩挲半晌,沉声问道:“敢问,侍卫长从何处寻得?” 陈猛悄悄看小女娃一眼,按她事前吩咐作答:“有禁军在,在抄贵府时偷藏的,这些年他欠弟兄们银两,逼得紧了,拿来抵债。” 乐乐幼时接济过陈猛,他知恩图报,如此做法,定因乐乐曾经谋划过。 岳霖目光流过深坐不语的少女,眼中薄雾悄然浮现,施礼致谢:“多谢侍卫长。” 打扰人家好事是要被雷劈的。陈猛搓着大掌嘿嘿憨笑:“三公子客气,那个,我还有事,告辞。” 出门溜得比兔子还快:小女娃这厢交待了,公主日日早出晚归,也未见到六皇子,老子的耳朵快和脑袋分家了,得先找地方藏起来。 室内,岳霖的动作却极慢,安静地拭擦完长剑,一页页地翻书,许久,拥着情人,耳鬓厮磨:“原来是要送我大礼,卿卿深意,三郎何以为报?” 秦乐乐定定地看他,他的微笑,苍凉,却有流光在闪动,那是,历经磨难,却有爱与被爱的幸福。 柔情和忧伤如水一般在她心里流淌:三哥哥难得欢喜,我,先过完年再说罢。 靠在他的胸前,语音清柔有若梦呓:“我知你肩负使命,有许多的事要做,可仍是忍不住地痴想,你能放弃所有,带我到一个没有金国,大宋和义军的地方,象我阿爹和娘亲那般,轻舟纵马,采菊东篱,琴曲以和,书画相伴,该有多好。” 她微闭的双眸,在跳动的烛火中,悠悠远远,说不出的神往。 岳霖全身一震,不祥之感蓦然升到脑海:大哥入狱前,大嫂曾对他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我这是情到深处,由爱生忧。他镇定一刻,修长的手指,插进那万缕青丝:“待年后有空,我带你去义父清修的地方住几日。” 南窗夜月,飞花弄晚,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 注 1,书中岳霖诵持的是《金刚经》,大乘佛教般若部经典之一,被尊为经中之王。佛在经中阐述了一切法空,指出万法本体皆具空性,行者应在“不执著一切”的基础上生起菩提心,广度众生。注意,经中的“空”与“无我”,并不是“没有和不存在”的意思,而是指没有固定的自性。据说此经具有强大的开智慧,断厄运的能力。 2,梁皇宝忏:南朝梁武帝的皇后郗氏去世后,托梦给丈夫,说她生前害死过他的妃子,以此恶业而转为蟒蛇,日夜被虫子啮咬,煎熬难忍,求他救苦。武帝便请高僧为她作经。据说,此经抄录《法华经》和《华严经》等佛经中的佛号编成,能与冤亲债主解怨释结,也能除病消灾。 第二卷 二十,往事不堪忆 1 大雪初晴,庭院梅树花枝斜逸,少女靠坐窗台,晨光起在窗纱,淡淡地将她晕染进那一片暗香疏影。 花与人相映,丽质天然成。 男子手持黛青墨石,专注地为她描眉:“卿卿的眉毛浓淡适度,轻若烟霞,若画倒晕,则玉净花明,若成远山,则幽姿逸韵。” “我三哥哥丹青妙笔,信手拈来已是世间最好风景,只是人人都说他端正清肃,原来也哄小娘子呢。” 少女音色柔媚,双颊晕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仰视着情郎,波光流动,脉脉含情。 岳霖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男女之事,人道大伦。父帅英武威猛,也为阿娘折腰簪花。” “我听说你的父母也是琴瑟和鸣,伉俪恩爱。”想到上一辈鸳鸯失伴的伤痛结局,少女的脸色渐渐苍白。 轻叹声里,小书童急火火的铃声传来:“三公子不好了,两位先生吵架啦。” 岳霖与秦乐乐对视一眼,歉疚地抚抚她的柔发,出门径直行到桑梓苑议事厅,远远听见陈德义的质问:“一封书信而已,岂能证明就是他?” 方朴的声调平静如常:“信里写得明明白白,六大王完颜杭,偕生母叶秋娘南归故里。” 岳霖心里微动,他在夜审钟子仪后,便开始怀疑叶家杭的身份,只是没有证据,不能完全确定。 “听说叶家杭的阿娘自称秋娘,是以老夫推断他就是完颜杭。”方朴不疾不徐地讲出理由。 陈德义依旧质疑:“天下之大,同名同姓者不知多少,倘若他是金国六皇子,那日三公子遇险,他又怎会舍命相救?” 方朴以阴谋论来解释:“施恩相救以博信任,伺机破坏,正是常见的阴诡伎俩。” “若是伎俩,绝不会让皇子和宠妃冒险,刺客武功惊世骇俗,让他直接杀害三公子,岂非是我义军最大损失?何必另费周折?”陈德义说得头头是道。 方朴一怔,随及反问:“他若与那刺客无关,刺客为何偏偏对他手下留情?” 陈德义无言以对,难堪的沉默中,岳霖进门,站在屏风等衣袍上的寒气消散,施礼问道:“看来搜索有了结果,不知方先生可否详细说说?” 方朴双手一揖,呈上物证:“公子遣我请周官人协助搜索,这阵子我等明查暗访下来,发现了一可疑男子,来湖州城月余,成日打探公子的消息,这封送往万俟卨的书信,便是从他身上搜到。” 若诚心送信怎会在此逗留月余?打探我的消息却不上门请见,显是要引起我的怀疑,莫非,是有人故意要将完颜杭送到义军手里? 他正想心事,方朴又道:“既是金国皇子,不如暗中了结他,那完颜契墨定找赵氏算账。”他兄弟为金人所杀,姐夫与岳飞同死风波亭,自然恨不得那金宋两庭互相撕斗。 义军不比父帅在时,难以抵挡金军大举南下。何况,两国若举国一战,免不得生灵涂炭。岳霖的眉头轻轻一蹙,面上仍不动声色地倾听。 “他是金人证据不足,他救公子却是我等亲眼所见,我们不可忘恩负义。何况两国交战,对我义军未必有利。”陈德义大声反对。 两人唇枪舌剑半晌无果,不约而同地向岳霖看去,得到的答复滴水不漏:“两位先生所言都有道理,事缓则圆,我看,不妨先等一等,兴许会有新的转机。” 他们争议的焦点,数里外的叶家杭忽然觉得耳垂发热,暗忖:乐乐怕是正与岳三闭关,难道是珠瑶那小娘皮在骂我?阿野来报她连续几日在客栈等着,说乐乐要大夫复查我的伤情。 遇上冬雪的寺院,仿若妙笔画出,远山,高墙,飞檐,放生池上那一弯小桥,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素袍。 当娘的在禅房听师父开示,儿子沿着一间间不同菩萨和佛像的殿堂慢慢地行走,边看,边想。 功名利禄,男欢女爱,承载不动人类对生命意义的追问。阿娘的话伴着清越悠扬的钟声,在耳边回荡。 长长地叹气:我能轻易地看透许多人的心,可娘亲的世界,有时我却不能进去。 就在此时,那个曾与他恩怨相缠的美丽少妇,袅袅娜娜地,出现在他的视线。 自从叶家杭手下假扮的花脸军大闹青州,锦娘协助分盟顺利地安顿好诸事,年终到湖州汇报,谁料总部因大姐失踪上下忙乱,迷茫无措的妇人,也来清静佛地上一炷香,散几日心。 少年模样依旧,华服金冠,轩秀明亮,但在她的眼里,他已褪去初遇时的青涩,举手投足,多了沉稳,多了威仪。 也许只因我曾见过他对付流氓的狠辣手段。妇人敛裙行礼,客气有礼地问候。 雪落在她的肩头,雪光映在她的明眸,她立在长廊,色丽姿媚。叶家杭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两人一时无话,走也尴尬,留也尴尬。 还是男子先开口:“你我曾经敌对,也曾两度合作,今日在寺庙不期而遇,想来是菩萨示训,那便不妨将话挑明,冤家宜解不宜结,从此我不记你害我之恨,你也忘了我伤你之仇,如何?” 锦娘爽快地点头:“说起来是我们先对不住你,何况,二姐说秦娘子怕是与我盟渊缘极深,要我听命于她,你既是她的生死之交,我岂有记恨你的道理?” 叶家杭的眼光落在远山,平林漠漠,晨雾迷漫在洁白与深黛之间,天地和心情一样萧瑟。 想当初我在济南府与乐乐形影不离,春风得意马蹄轻,如今她不是和岳三厮守,便是被珠瑶纠缠。 岳三那厮迟早从她身边滚开,珠瑶?心中微微一动,转向妇人,似笑非笑:“可愿帮我做一场好戏?” 低低说得几句,妇人啼笑皆非地睁大眼睛:“你便不怕秦娘子会有想法?” 少年斜眼看她片刻,鄙夷的答复随着冷笑在寒风中抑扬顿挫:“你以为,乐乐与你一般愚笨无趣?” 珠瑶在客栈望穿秋水,盼着意中人的归来,虽说她与叶家杭在小筑相处不到半月,但他对她客气友好,少女以为,假以时日,她与他,终会象秦岳二人那般,情投意和,直至两心相许。 不停瞄往大门的目光,终于看见那挺拔的身形跳下马车,她欢欢喜喜地迎上前,却在半路生生地顿住。 绽开的笑意瞬间凋零,眼前的景象无限地放慢,却如闪电一般击在头顶。 日夜等待的俏郎君,竟从车里抱出一个美妇人。 —————— 注: 1,中国的经史典籍中,夫妻被视为人际关系中最重要的伦理关系。《周易》中说,天地生万物,万物生而男女有别,故夫妻关系是人伦之首。儒家则因夫妻能衍生出父子,兄弟,姐妹,亲族及社会其他关系,更将夫妻关系置于君子修养的起点,即修齐治平,齐家在治国之先,而正夫妻之道又在齐家之先。 2,万俟卨(1083-1157),字元忠,北宋大臣,登第后曾任枢密院编修官,尚书比部员外郎。后附属权相秦桧,擢右正言。为御史中丞时,主审并诬陷岳飞,因力主向金国求和投降,被视为奸臣。 3,佛教八风:“八风”指的是人的八种感官刺激,又叫“世八法”。指尘世间煽惑人心的八件事:利、衰、毁、誉、称、讥、苦、乐。详见《释氏要览·澡静》。唐王维《能禅师碑》:“不着三界,徒劳八风。”宋范成大《偶箴》:“情知万法本来空,犹复将心奉八风。” 第二卷 二十,往事不堪忆 2 丽人眉梢带情,红唇含春,长长的秀发散落在粉白的脸颊,一双妩媚的眼睛,波水溶溶。 她柔弱无骨地依在少年胸前,双臂藤蔓一般缠住他的颈脖,笑意妖娆,恰如暗夜开得最艳的罂粟。 高大俊朗的年轻男子,光天化日之下,抱着个千娇百媚的美妇从大门一路走进客堂,立即汇聚了众客官的眼光。 珠瑶也惊得呆住,直到两人与她擦肩而过,幽暖的暗香扑鼻而来,才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少年衣袖,顿足道:“你,你不许带她。” 叶家杭扭过头,像是刚见到她的样子,客气地招呼:“是你?有事明日再说。”举步欲走,却被少女死死拉住。 叶家杭的脸色,慢慢地沉将下来。 锦娘的眉梢却扬得更高,嘤咛一声从叶家杭怀里挣扎出来,上下打量着珠瑶,娇笑道:“哟,原来是你,这是要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成。” 珠瑶这才认出少妇竟是救过她的锦娘,不过今日她穿着一身水红轻软缎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身体丰盈起伏的曲线。 原来,他与她早有勾连。少女片刻愣神,语不成句地问:“你,你们。” 锦娘的笑意更加秾丽,声音变得柔腻而魅惑:“如此美貌的小娘子,我见犹怜,只是,似乎不曾有过燕婉之欢,要不,姐姐我好人做到底,免费给你上一课。” 轻晃水骨,微动玉山,涂着红蔻的纤纤玉手,便要来搂少女的肩膀,珠瑶下意识地后退,待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羞愤得满脸通红。 围观的客官,有人在放浪暧昧地笑。 “你,给我抓起她。”少女转向身侧的微服禁军,命令。不料对方无奈地摊开手,低声道:“公主,这等你情我愿的事……” 我,珠瑶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原来,即使贵为最受宠爱的公主,也追逐不到,那颗不爱自己的心。 她在忽然间失去了斗志和勇气,转身急冲出门,街道车水马龙,寒风呼啸割来。 奔得半刻,五脏六腑开始尖锐地痛,蹲在地上护住自己的心跳处,泪终于流出,雨水般不停。 紧追其后的侍卫为她披上外袍,肝肠寸断的小公主在他怀中缩作一团,嚎啕大哭:“我要爹爹,阿娘。” 这厢叶家杭拉起锦娘,几步跨到楼上窗户,见少女在闹市急窜,怆惶绝望如全身著火的松鼠,可怜的禁军,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将安全回宫,从此不再纠缠。少年刚轻松地舒口气,又觉得说不出的酸楚:自己,其实与她同病相怜。 最是情深少年时,好梦易醒,情伤难愈。锦娘的目光追逐着少女的背影,神情哀怜:我在她的年纪,朝思暮想的,也是和五郎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多谢,有事尽管找我。”叶家杭难得地对她扔下一句软话,头也不回进得房间,摔上门,仰倒在柔软的床榻,盯着天花板,茫然地,发呆。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珠瑶不过与我几面之缘,已伤心难过至此,乐乐若与岳三那厮分开…… 心乱如麻。一会想当个正人君子,想办法成全他们算了,只要她安好,我便天晴。 一会千万个不甘不愿和不舍:明明我先遇上她,爱慕她,我比岳三更能给她快乐和陪伴。我要娶她,不管她曾爱过谁,她只能是我的。 情感与理智变成敌对两方,激烈地争吵和殴斗,越来越烦,最后悲哀地发现,他最好,静观其变。 因为无论他做什么,聪慧如她,终将知晓。 沉寂中腹中在咕咕地叫,方记起忙于赶路,以致太阳升到头顶,他还不曾用过早餐。 未来得及让外间等候的阿野去寻吃食,客栈伙计气喘吁吁地敲门:三公子求见。 饥饿感立即飞到九霄云外,他换得一套新衣,对镜梳好头发,深深地呼吸几次,才慢慢地走进客厅。 与情敌的首次单独会见,他的眼光,无法掩示地变得警惕,防范,带着隐隐的凌厉。 周围忽然安静,冬日的阳光洒进来,温和如来宾嘴角的笑意:“今日冒昧前来,请叶公子恕罪。” 叶家杭也彬彬有礼地请客人就坐:“大名鼎鼎的三公子光临,蓬荜生辉。” 岳霖递上包装精致的礼盒:“才知令慈乃当年海棠社的女墨客,霖不胜景仰,小小心意,请她品鉴。” 借阿娘的过往暗示我的身份,不点破,自然是便于他作为抗金标杆的人设,继续与我往来。 叶家杭拆开礼物致谢:“三公子心思慧敏,人所不及,此笺以胭脂木浸泡,带有兰花纹路,与薛涛笺有异曲同工之妙,阿娘定会喜欢。” 他对身份一事既不承认也不否定,显然领悟了自己的意图。岳霖暗忖,开门见山地说:“小可今日前来,意在提醒公子,湖州最近不太平,除了刺客,还有金国奸细在活动。” 简单地介绍完情况,笑问:“送信人不直接去杭州见万俟卨,却在义军的势力范围内流连月余,你说奇怪不奇怪?” 大雪初停,檐下斜出一段绿松树枝,青白相衬,潇洒写意,带着水墨画般的雅致。 叶家杭却无欣赏的兴趣:他娘个鸭蛋青,老大再也无力组织大规模的追杀,便设计想将我送到义军手里,哪料老子却阴差阳错地救了岳三的性命。 他以君子自居,有恩必报,同时深知义军无力对抗阿爹雷霆一怒,非但不害我,还专程来提醒,嗯,也是挑拨,我的亲兄弟在老子背后捅刀。 老大,你他娘的小看了我,也小看了他。 呵呵干笑两声:“自古以来,皇室兄弟相争司空见惯,金庭嘛,也不例外。” 岳霖诚恳地表示同意:“说得极是,我若是那六皇子,便从何处来,就回何处去,毕竟腹背受敌,道上很不安全。” 叶家杭上下看得对方几眼,暗想:这是在说有抗金的人想害老子,我不如先回去把内部安顿好。 你想坐山观虎斗,我偏不让你拿我当枪使。叶家杭的笑容,淡得如天空飘浮的云:“金宋与我无关,我只愿阿娘在江南顺利一游。” “要说风物美,还得数杭州,此时的断桥,必定飞絮仍雪,更不提孤山的梅花。”岳霖看着松树上一群鸟雀,尽在低头觅食,不会仰望天空。 于公于私,他都想对方早日离开。 叶家杭自然明白,脸上笑意不冷也不热:“阿娘急于赶路,我却想等一位好友同行。” 被他视为好友的,无非是乐乐。岳霖的瞳孔蓦然凝结,语音清冷:“眼下,只怕你的好友不太肯去。” 叶家杭抬起下颌,轻叹口气,神情隐隐挑衅:“世事常常是无可奈何的。三公子,我若是你,便不将话说绝。” 他知晓真相,却也不曾料到,风未断余音,老天便开始应证世事无常的道理。 —————— 有感而发:元代以前,华夏社会对女子还是很宽容,与本书基本相同的时代,不提那个以再嫁之身母仪天下,并临朝称制的女主,有才名的女子李清照和吴淑姬都再婚过,朱淑真发生过婚外情,唐婉将对前夫的思念写在公园墙上,公布于众,后面的夫君(赵氏宗室)也不介意,痴心不改,在她生前不纳妾,逝后不再娶。 第二卷 二十,往事不堪忆 3 次日,离张玉郎的婚礼还有三天,岳秦两人正要前去张宅,陈少歧带来了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 雪纱盟的大姐找到了,她在冰雪覆盖的湖水里,栩栩如生,却永远地,不再呼吸。 男子平素漫笑的眼睛,沉沉忧郁,因为一个年轻生命的凋零,也因为阿蛮告诉他,自己是三姐,从此将不得不分担,盟里的诸多事务。 所以她不知晓,余生是否能一如既往地保持对他的承诺:常伴君侧,将世事唱尽。 “据说大姐因内脏受损而逝,约半月左右。”岳霖听罢眼皮一跳:时间巧合,难道她是被那刺客所害? 不动声色地拍拍兄弟的肩,安慰:“盟里出了大变故,暂时忙乱不可避免,将来,未必毫无转机。” 他俩人乃新郎傧相,陈猛名义上为女方兄长,都不得缺席婚礼,雪纱盟的丧事只好由秦乐乐先去吊唁。何况当她性命垂危,盟主连夜赶来救治,无论情理,她都应当到场。 连续几日,岳霖和陈少歧在张宅忙着接待宾客,协助赞礼,看不尽的十里红妆,花朝彩鸾,听不完的喜乐喧天,笙箫连绵。 待新人终于入得洞房,曲终客散,两人换好素服,赶到雪纱盟清简庄严的祭堂。 往复的风吹动经幡和纸钱,那是虔诚和悲伤搭起的天梯,承载和护送着逝去的芳魂,如云如烟,悠悠荡荡地,飘向上界。 悼亡词由一代名伶阿蛮亲唱,隐忍而哀伤地道出一个女子的诞生,成长,救孤扶弱十年,最后,无声无息地沉在冰冷清寂的湖底。 苍茫如天地的旋律,直逼灵魂深处。 岳霖安静地驻足在门槛,一时恍惚,只觉得时空交错,红尘万丈,生命,流星般灿烂,却瞬间凋零,孤独地,不由自主地来,无可奈何地去。 幽凉沉郁的心绪中,先在花厅赠送衣衾,再到棺柩前礼拜,致哀,上香,最后才牵起神情凄凉的秦乐乐与主人告辞。 长久沉默。唯辘辘车轮,辗过薄雪的青石街,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低响。 透过车帘摇晃的缝隙,可见华彩灯光下男女老幼的笑容,两侧一户户的人家,以及,沿街小贩的叫买,艺人热闹精彩的表演…… 世间烟火如画卷一般在眼前展开,岳霖心里升起久违的温暖:从此,茫茫人海,我有一双在风里雨里牵扶着的手。 温柔地抚上爱侣的秀发,微笑:“你未能参加喜礼,九郎说明年定要去吃他孩儿的满月酒。” 少女嗯了声,心思在别处:汪青峰帮雪纱盟寻到大姐,说公主已然离开,你也当回府了。 我再也不要回格天府,可年节以后,我必须要向三哥哥说明真相了。从此,只怕是,只怕是,只怕,每次到这里,她都不敢,不愿,不能忍受地,再想下去。 “我有点累,想歇息一会。”她依进情郎宽厚的肩头,傍晚的霞光红得凄艳,照进她眸中两泓秋水,星星点点,全是泪光。 怕被他发现,闭上双眼,却隐隐听到悠扬飘摇的风调: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马车终于稳稳地停在灯火依旧的小筑前,低空开始飘雪,风,也在呜咽着准备呼啸。 “公子总算回来了,杜夫人已经等你半天啦。”小铃子瞧见自家马车便冲将出来。 自义军成立,杜夫人年年到小筑捐款,她喜欢兰园花草,次次都在春季时来,今年如何? 岳霖揣测未果,小书童补充:“夫人说还想见见秦姐姐。”看看主人脸色,辩解:“不是我,我也不知她如何晓得姐姐在小筑的。” 长辈找上门来,推脱便是无礼。一对情侣心有灵犀地对视片刻,并肩行至桑梓苑的花厅。 老妇人白发苍苍,一身青衣,腰板笔直地坐在案几侧,室内灯烛明亮,茶水瓜果点心齐全。 “岳霖见过夫人,未能远迎,请恕罪。”男子恭恭敬敬地问礼,半晌却听不到回音。 抬眼见她死死地盯着沉默敛裙的秦乐乐,嘴角一丝笑意,仿佛欢喜,却又极度悲伤。 秦乐乐瞧访客脸上皱纹密布,神情哀苦得几乎狰狞,心里有些发毛,拉着岳霖的手臂,直往他背后躲去。 正待找理由离开,妇人却开门见山,变客为主地指着扶椅,不容拒绝地说:“两位请坐,我来小筑,是要给你们讲些旧事。” 前尘往事,在老妇暗哑缓沉的叙述中,如低音的琴弦,将时光流年,沉沉地弹起。 昔日,旧都汴梁有户望族,姓杜,养有三个如花似玉,博学多才的女儿,长姐温婉,二姐开朗,小妹最是聪慧美丽,似乎天地灵气都汇集一身。 杜家爱惜女儿,婚姻全由她们自己做主。先是长姐选中年少英俊的花平将军,次秋已有女儿梦兰,说是为了想念小妹而取。 花梦兰,岳霖意外地听到这熟悉而伤痛的名字,不安地皱起眉头:她指名要见乐乐,讲的却是大嫂阿娘家的事,难道乐乐和大嫂,真有某种关联? 老妇的目光却一直盯看着秦乐乐,神情变幻莫测,亦情亦仇,亦恨亦爱。 不久金军攻陷汴梁,杜氏南迁杭州,长姐却随抗金的夫君留在北地,与娘家联系渐疏。 几年后才回杭州,彼时二妹已然出嫁,小妹仍待字闺中,求亲的男子络绎不绝,却无一个让她中意。 元宵佳节,姐妹约到西湖赏灯,偶见一位年轻书生,风神俊朗,才华甚高,和诗,对词,投壶,猜谜,解音律,破棋局,全是风轻云淡地顺手拈来。 小妹不服气,一路与他争锋,那书生温雅大度,并不计较,处处相让于她,后来,双方相谈甚欢,直到中宵方各自散去。 没料几日后,书生上门向小妹求亲,表明身份,却是时任礼部尚书秦桧之子,名望,字望舒。 岳霖皱起眉头:朝野上下皆知秦贼娶妻王氏,膝下无有子女,抱养了妻侄秦熺,怎会突然冒出个儿子? 老妇似乎看透他的心事,解释:秦桧赴京赶考前便有妻儿,及第后被王氏榜下捉婿,奸贼贪图权势,便娶了王氏为平妻。 但其原配却很有风骨,主动和离,秦望舒也自小游历,及冠前都不曾探访过生父,因此,外界根本不知秦桧还有一个亲生儿子。 杜家的规矩本是女儿自选夫婿,但一路南迁,饱受迁徙之苦,仇视金人,而秦桧当时正奉圣意要与金庭解仇议和,是以听说秦望舒的身份后,便直截了当地拒绝。 其时花平已是岳帅部将,两家儿女自幼定亲,因此长姐反对尤其激烈。哪知小妹却对秦望舒一见钟情,偏偏执意要嫁,双方就这样对峙良久。 听到这里的岳霖,心里忽然升起极大的恐惧,仿若站在绝壁之顶,下临万丈深渊,他却无法避开。 一时只觉寒气直逼骨髓,灌进身体的每分每寸,连睫毛也被封冻,失去了言行和思维的能力。 —————— 第二卷 二十,往事不堪忆 5 凛冽森寒的北风,夹带着纷纷乱雪,瞬间从半开的门涌进花厅,吹灭烛火,只留一盏孤灯,在幽暗迷离间缩瑟。 少女下意识地跟了两步,然后,如秋叶从枝头萎顿落地,飘零,无依。 撕心裂肺的痛,源于纵横反复的念头:我和三哥哥,从此成陌路!余生的千山万水,天遥地远,我只能自己,孤独地走过。 那次我为什么要回去?倘若干净利落地离开,他不会伤心,他会很快将我忘记。 不!我不要他忘了我。我宁愿他恨我厌我却记得我,记我一辈子,就象我会记他一辈子。 我,山无陵,江水为竭。霖,此生不负。 曾经的山盟海誓,伴着呼啸的寒风,交替往复地回旋,那露冷星寒,初明心意的秋夜,仿佛就在昨日。 老天,求你让他不要难过,让他不要恨我。少女无助地祈求,粉白的小脸泛起淡青色,泪痕被冻成薄冰,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老妇人盯着那酷似小妹的少女看得良久,方上前抚摸她的肩头:“乐乐,姨给你上药。” 秦乐乐这才意识到还有人在身边,擦干眼泪,摔开她的手,恨恨道:“惺惺作态,滚。” 正要撑着身体站起,陈猛挟风带雪地进来,弯腰扶起她,低问:“先去客栈可好?” 自从小女娃受伤,若非特殊情况,他都护卫在她左右,刚才见岳霖从未有过地失态狂奔,便猜到她的底细已经暴露,赶紧过来问话。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秦乐乐驻立在吹花小筑的大门,凭吊,那曾经与他相伴的朝朝与暮暮。 从此,她的世界只有风雨,再也没有那双牵扶她的修长温暖的手。 不愿也不舍就此离去,扶着侍卫长的臂膀,沿着小筑的外墙,缓缓地,艰难而行。 闭上眼睛,最后感受一次,这里的风,雪,这里的空气,全是他的低语,他的心跳,他的笑意。 许久,睁开眼,梦呓一般:“我若死去,让赵家哥哥将我埋在小筑,墓碑就写:她在这里,与他相遇。” 陈猛打个寒颤,手中风灯差点摔在地上:“姑奶奶你可千万别,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马蹄的碎响自远而近,却是叶家杭接到暗卫发出小筑异常的信号,打马前来。 他端详着心爱的女郎,见她满目哀绝,胸前血渍殷红,千般痛惜,万丈怒火:“岳三那混账东西,竟然行凶伤你?” “是我自己。”秦乐乐如见亲人,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叶家杭,我一时没想起他,可是世上只有他,才会不管我是谁,都对我好。 她在亡母惨死,旧病新伤,情郎决裂的几重打击下,心力交瘁,见到好友,再也撑不住地,摇摇欲倒。 叶家杭连忙将人抱到太医处,等她疗伤后沉沉睡去,凝视着那苍白的小脸,可爱可怜,终是怒气难消,提起鞭子,跃马而去。 却说岳霖出得花厅,胸中烈火焚烧,爱情与仇恨交织,分不清哪个更多,哪个更深。 疾风暴雪中,他漫无目标地飞跑,仿若要逃掉那蚀骨之痛,以及,不堪之情。 终于,他扑倒在一棵大树,十指深深地插进凝结的冰凌,泪水无声无息地流:老天,为什么?为什么让我遇见她?为什么给我这样的罚? 自从父兄遇难,皇宫和格天府在他脑中便是恶魔般的存在,随着年纪渐长,他明白,开国府其实是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为了实现父兄平生所愿,振兴岳氏门楣,他谨记义父教诲,告诫自己不得仇恨,因为它会让他丧失理智,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甚至,会牵连主张抗金的仁人志士。 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他会在一日,深陷情网,和手上沾满父兄鲜血那人的骨肉。 不知过得多久,有鞭子在狠狠地抽他:“你这混蛋,疯子,该死的。” 身体的剧痛让他终于喘过气来,心里竟说不出的轻松和快意。 偏偏几鞭后,来者停手,气急败坏地喝斥:“是男人你就和我干一场。” 世事常常是无可奈何的。忆起叶家杭曾经的挑衅,岳霖恍然:他早知真相,所以才一直等她。 语意冷如远山积雪:“金庭上次行刺未遂,这次,你尽可杀了我。” “我便是想杀你这畜牲。”叶家杭的瞳孔因怒火而收缩:“叫你始乱终弃,叫你出剑伤她。” 他劈头盖脸地抽,鞭子雨点一样地落,岳霖丝纹不动地挨着,白袍上血痕交错,脸上却毫无表情,似乎感受不到那炙烧的痛楚。 杨杰亮不知真相,开始本在远处袖手旁观,军中男子,互相拳脚发泄情绪本是常态,但看得半刻便觉不妙,自家公子并不还手,一声口哨,几个护卫从四方飞掠而来。 阿野及属下立即分头阻拦,六大王隐忍已久,好容易找到机会痛打情敌,一定要让他尽兴,反正昆奴在暗处,不怕他会吃亏。 日前还把酒言欢的众武士,为了各自的主人,怒目以视,拳脚相向。小筑梅林华灯未撤,花红似锦,风雪飘舞,刀光剑影。 “姓岳的,你他娘的,还手。”叶家杭冲上前,一把卡住对方的脖子,步步紧逼。 一朵胭脂红的梅花,悠悠地飘下,轻轻地拂过岳霖的脸,鲜妍,清香,柔软如她的唇瓣。 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这华灯绚丽,芳香清艳的梅花林。就在这里,他曾与她,象任何相爱的男女一样,忘情拥吻,琴瑟缠绵。 不管她是谁,来自何处,她给他的,都是刻骨铭心的深情如许,永世难忘的美妙体验。 他痛楚而无奈地,闭上双眼。 叶家杭拼命地摇晃他:“姓岳的,老子便是完颜杭,大金皇子,我来就是要灭你宋朝,将你们通通干掉,你岳帅之子,竟要做缩头乌龟?” 岳霖蓦然睁眼,伸手扭住对方的手腕,往下一压,叶家杭游鱼般滑开,右手同时出鞭,却被岳霖顺手抄住鞭梢。 两人对视着,眼里都是刀锋般的冷,渐渐地,杀气在沉默中升起,蔓延。 叶家杭忽然一拳直击岳霖面门,后者则头稍侧过,左肘微抬,用力撞向他的软胁。 两人拳来脚往,闷声狠打,用的都是近身搏击擒拿术,招招攻向关节要害,似乎都想废了对方才甘心罢休。 过得几刻,两人又是双手交错,各自握着对方手腕,四目相对地僵持。 火星飞溅之际,远处陈猛在大叫:“叶公子,不好了,秦娘子突发高热,极是凶险。” 粗豪的嗓子宏亮而焦灼,透过呼啸北风,直透耳膜,叶家杭听罢立即放手,转身飞纵离去。 岳霖紧追几步,终是停下身形,驻立原地,杨杰亮看他几眼,长叹口气,追着阿野出了门。 夜,冷而漫长,似乎太阳,将不再升起。 —————— 第二卷 二十一,花市灯如昼 1 少女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头长发,乌云流瀑般散在玉枕周围,雪白的小脸衬着海棠红的软缎被面,灯影下几分说不出的明媚。 叶家杭摸摸她的前额,寻问的目光转向守在榻头的老太医,对方的答复让他顿然轻松:情况稳定。 转身走出隔门的珠帘,抬脚便向陈猛踢去:“你个狗东西,竟敢骗我。” 两人曾联手收拾过吕山,算有旧情,在吹花小筑心照不宣地保持距离,此时打骂于他,是责怪也是亲昵。 陈猛任他一脚踢在屁股上,才指向客厅外轮值的禁军,苦着脸道:“六大王我求求你,秦娘子已经不好了,你若再出意外,我和那几条命都不够交待。” 说完自己说对方:“金宋早已议和,可两国皇宫内外,多少人在互扳手腕,边境更是天天打群架,你们三人身份特殊,稍有不慎便是麻烦。再说那岳公子已成过去,你出了气,就该收手。” 阿爹虽与赵构议和,骨子里是想打到江南的,老子和姓岳的,天生便是死对头。 叶家杭暗忖:湖州是他义军的大本营,那混蛋看着冷静,万一他失心疯害我,我虽不怕,但此次南行是为阿娘归故里,事非还是少惹为妙。 抬眼笑道:“你小子看着粗鲁,倒也精明。”暗中却想:也是,他若真像外表那般憨傻,赵懿如何会选他做侍卫长? “六大王,杨杰亮等在楼下,说秦娘子若退热好转,请告他一声。”阿野推门,低声报告。 叶家杭侧头看向珠帘,内室寂静,烛影无声,案头插瓶里的数枝梅花,恰似她如兰的呼吸,正浅浅地逸出清香,心中忽然便觉得安稳。 “先晾他两天。”淡淡地撂下几字,沉吟片刻,才问:“可否将今晚发生的事详细道来?” 等陈猛三言两语地说明情况,立即让他将一路跟到客栈的杜夫人请将进来。 同时令努哈备好茶水点心,放下身段,客气有礼地对老妇长长一揖:“小可叶家杭见过夫人。” 杜若薇的神情有些恍惚,目色灼热而混乱,对他的礼敬,仿佛视若不见,听而不闻。 “大夫说乐乐的剑伤仅是浅刺,严重的是心病,小可恳求夫人道出原委,助她尽快康复。”叶家杭推测老妇人跟到此处,若非有事相求,便是与秦乐乐有某种关联。 果然,杜若薇在片刻的沉默后,详详细细地讲述了岳秦两人决裂的过程。 月沉霜降夜半时,少年重新坐到少女榻前,握住她细滑的小手,心中最柔软处,半是因怜惜生出的痛楚,另一半却是沉静难言的欢喜:乐乐,从此你我天涯相伴,我保证不让你难过。 当朦朦的天光染上窗纱,吹花小筑的游廊,响起童子清脆的歌声:雪霁天晴朗,梅花处处香,骑驴过灞桥,铃儿响叮当。 小铃子伸着懒腰,兴奋得一嘣一跳:明日上元节,秦姐姐定要准备许多美食,不定和公子带我上街去赏灯看戏。 走到房门半掩的书斋,蹑手蹑脚地进屋,从屏风后伸出小半个脑袋,偷偷地往里瞧。 没看见往常他为她画眉,她为他绾发的场景,却见自家公子白袍上血痕交错,如泥像石雕一般独坐窗前。 小书童惊骇得发不出声音,只一个念头在脑中升起:难不成秦姐姐又受重伤了? 正不知所措,便听公子吩咐:“将彩灯,桃符,狻猊,虎头,门神统统撤了,小筑从此恢复以前模样。” 童子矮身转过屏风,触及到主人沉沉的视线,不禁嗫嚅:“这,这,我,先去找秦姐姐。” 未及迈步,便被岳霖揪住衣襟,阴冷的话语一字一字地扎进耳膜:“不许再提她。” 话音未完,人已不见踪迹。小铃子呆呆地立着,张嘴欲哭却又不敢,公子待他向来宽容,偶有责罚也是轻轻带过。 如今他一夕之间变得这般冷漠严厉,小书童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原由。 不敢怠慢,匆匆地跑出去找人忙得半天,总算完成了任务,瞧着重又清冷萧色的庭院,小家伙忽然感到说不出的难过。 起居室内,岳霖面无表情地梳洗换衣完毕,眼神瞟向沙漏:已是辰时,杨杰亮仍无消息,想必是她的高热未退。 转瞬告诉自己:她是秦桧的亲孙女,岳霖,你已与她情断爱绝,不该再去关心她的死活。 她何罪之有?她乃大嫂表亲,对你情深意重,你不思图报,忘恩负义,凉薄得令人齿冷。 然,父兄何罪之有?秦桧附议昏君将他们赶尽杀绝,你却恬不知耻,对奸贼的亲骨肉牵肠挂肚。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间谁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你若与她位置对换,你将如何感受? 那根无形的扯不断的钢丝,在脑中来回拉锯,从昨晚直到现在,将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左右互搏不得结论,仍是启程去吴一鸥家,请他到客栈为秦乐乐看诊,自己则心神不定地等在隔壁茶楼。 哪料不过片刻,大夫便来到他的座前,摇头:“侍卫长守在门口不许我进,说有太医在,不必劳我的大驾,等秦娘子好转,自会通知你。” 岳霖听罢,反而些许放松,按叶家杭的性情,如果她真有性命之忧,定会强迫全城的名医齐聚会诊。只是,得找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人去探望,确定她平安无恙才好。 吴一鸥瞧着向来风仪翩翩的人脸色苍白憔悴,眼里尽是风霜,目光便带了几分狐疑:“侍卫长,似乎对三公子有点成见。” 叶家杭那厮甚是狡猾,当时请太医到湖州,如今行这阻拦之事,对外都打着陈猛的名义,先生想来是误会自己和安定郡王在争小娘子。 岳霖暗中长叹口气,也不解释,只起身谢过吴一鸥,慢慢地出得茶楼。 冬日的阳光凉得刺骨,长长的街道空寂无人,地上是厚厚的冰雪,他行在其中,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仿若整个世界只余他,独自地走,永不停息。 径直去到雪纱裙的祭堂,远远瞧见陈少歧和阿蛮双双出院迎接。 金童玉女衣袂飘飘地携手而来,天光云影般的美景,于他却如利剑穿心而过,经过门槛时竟差点一跤摔下。 执子之手,与尔偕老。此生,我将再也不能牵握所爱的手。 “少歧,陪我去喝一杯可好?”低沉暗哑的声音,惊得好兄弟差点掉了下巴:谨守礼度,从不贪杯的端方君子,竟然一大早跑来拉他去喝酒,神情,还从未有过的狼狈。 这是,天塌了么? 第二卷 二十一,花市灯如昼 2 昨日他和秦娘子亲密无间地离去,今日却吊影自伤地回来,定然是情侣之间起了冲突。阿蛮很快反应过来,微笑:“三公子难得有对酌的雅兴,不如,我将埋在花园的桂花酿挖出,陪着你们兄弟慢慢饮。” 小泥炉的炭火烧起,嫣红的火苗映着泡沫浮动的琥珀液体,馥郁的酒香缓缓在室内升起。 女主人侧坐案头煮酒,浅酌则止,两个男子却默然无语,一杯接着一杯地对饮。 阳光不知在何时变成浅淡金色,仆妇在庭院刷刷地清扫积雪,声音断续,反衬着一室奇异的安静。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陈少歧数杯下肚,忍不住慨叹:即便在诗仙所处的盛唐,也难得世道清明,还好世上有诗酒,有好友。 阿蛮奉上早点,春风般的笑意,温暖了这岁暮寒天,侵霜客袖:“丁香馄饨,汤是用我从松枝扫的雪水煮成,藏得一整年,去了土气的,你们不可辜负。” “空腹饮酒伤胃,多吃点。”陈少歧深知好兄弟不会主动提及心事,逼他吃得半饱,才借机发挥:“腊雪甘冷解毒,不知这香汤可能解得你心中烦忧?” 岳霖视线落在露台的松木栏杆,经年日久,漆痕已破旧斑驳,新雪堆砌,却梨花般洁白。 犹豫良久,声音低不可闻:“我,昨晚,失手刺伤了她。” 一言既出,陈少歧惊得跳起,阿蛮掩嘴惊呼:他的武功早到收发自如的境界,若非心乱之极,绝不会错伤他人,何况,那是他恨不能捧在掌中的女子。 “她乃秦贼亲骨肉。”岳霖混乱的思绪,本在雪风的侵袭和好友的陪伴中渐渐恢复,提起与秦乐乐的恩怨,又免不得一阵波澜起伏。 凛冽的冬晨,酒香袅袅地随轻烟四散,男子低沉磁性的声音,透着不同寻常的哀韵。 当说到少女万念俱灰地扑向长剑,他的语意几近哽咽,那张凄美绝伦的脸,那双泪水盈盈的眼,从不间断地浮现在脑海,让他无论如何,不愿,不舍,也不能,将这楚楚堪怜和格天府联系。 “她真的,是秦贼的嫡孙女,她为什么,为什么?”难以为继,只无奈而悲伤地低喃。 陈少歧专注地倾听,眼神伤感,最后拍着兄弟的肩,长叹:“你不糊涂,自然懂得祸福无门,忠奸无种的道理,只不过事发突然,难免一时转不过弯。” 祸福既无门,忠奸岂有种?赵构昏昧,齐安郡王却正直明识,不惜舍了身家性命去维护父帅;秦贼奸狡贪权,秦望舒却清举高洁。 岳霖的深眸现出无边黑洞:“我不恨乐乐,我只是,难以接受,尤其,想到父兄阿娘和被牵连的将士们。” “三公子此言差矣,你父帅通达权变,胸襟如海,生前曾数次释俘纳降,招安敌将,怎会容不下区区一个女子?何况,乐乐小小年纪便丧母失父,长大后对你情深爱重,我看,你父帅在天英灵,只会加倍怜惜她。”阿蛮以女性特有的视角开解并提醒。 此话如醍醐灌顶,猛然洗去岳霖心中的羞耻之感:义父曾说,谁也不能选择遇见的人和事,而德行和智慧,体现在待人接物的方法。 当年大兄和二哥的阿娘与人私奔,父帅纵然气愤,却依旧在她与后夫困顿潦倒时慷慨救济。 眼前不禁模糊:父帅真正做到了仁爱礼智信,但世道颠倒,人心幽微,容不得他的忠勇和高义。 陈少歧为兄弟添杯的同时表示理解:“你我皆非圣贤,先站在自身立场也是常情,安顿好自心,才有能力去体察他人。” 各自立场。岳霖心中苍凉之极:我骂秦桧奸贼,昏君却大肆褒奖他德可格天;我责金庭侵宋狼子野心,叶家杭却定以为他阿爹一代明君,威被天下。 视线流过阿蛮优美精致的眉目,暗忖:她的先祖来自龟兹,曾说我汉族引以为傲的大唐伟业,于她母国和高昌焉耆等西域小国,却是永久的耻辱和悲伤。 忽然间倍觉惶恐:我长在开国府,不曾体谅过乐乐生为奸贼之后的痛苦,我在为汉唐强盛深感荣耀时,也不曾悲悯过弱小民族的屈辱。 孔子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慧海师开示真正的仁慈是毫无私心的成人之美。 我幼受庭训,少读诗书,道理全明白,心里为何,依旧却对乐乐来自格天府挖掘一道跨不过的鸿沟? 阿蛮瞧他沉吟不语,脸上神情不停地变幻,试探道:“要不,午后,你我一起去探望乐乐?” 她刚才婉言责我不曾推已及人地为乐乐想过,倘若,我因出生被人怨恨咒骂,连以心相许的爱侣也不容我,我定然痛苦绝望,说不准还会自报自弃,干脆做出一些坏事来报复。 想到此处的岳霖不禁愣愣地打个冷颤:乐乐她聪明绝顶,纵情任性,若真的做起坏事来,再加一个叶家杭,可不得了。 低头片刻,方道:“阿蛮言之有理,我,不知,可否请求盟主她老人家告之望舒先生的线索?” 陈少歧听罢拍案而笑:“正是,帮她找阿爹,还可趁机拉她反水,气死秦桧那厮,不战而屈人之兵。” 得到的答复却是说不出的酸楚和失落:“如此重大变故,我与她,相见难,别亦难,还是各自冷静为好。” 深谙人情世故的阿蛮听懂了弦外之音:他牵挂着乐乐,但眼下心结未解,不知如何自处,以及如何与她相处,是以,便想借她阿爹的事去慰藉她。 几人又商谈半晌,岳霖才回到吹花小筑,意外地发现,方朴和陈德义正在客厅等候。 一番问礼寒暄,方朴说明来意:小还庄的乡亲听说三公子终于开始过年,便推举了几位古稀老人来看望他,为了方便,大伙请公子到朴园共贺上元节。 不曾说出口的是,姐姐方氏借口照顾老人,带着红莲也住了进来,好给女儿和意中人的相处创造机会。 刚巧陈德义担心小筑的安全防护,说准备将院墙加固修整,两人一拍即合,异口同声地劝岳霖离开小筑,搬到朴园暂住。 岳霖面无表情地听,心里分不清是喜是悲,是甜是苦,也不深想,只下意识地回答:“但凭两位先生做主。” 吹花小筑的每一寸青砖,每一处翘角,每一扇轩窗,都是她的巧笑嫣然,罗衫翩跹。黄昏离开小筑时,忍不住地回望。 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鸟儿,飞过清雅如画的院门,落在盘根错节的古树枝头,鸣声清越,却又凄切。 第二卷 二十一,花市灯如昼 3 象是风雨飘曳,象是冰雪满天,玉树临风的男子行在荒原,孤独而匆忙,少女全力追赶,却被无形的绳索牢牢地牵住。 乐乐,妇人凭空而来,颜若舜华,衣衫翩翩,嗓音柔婉而慈爱,少女欢喜若狂地迎上:阿娘。 正欲扑进母亲怀里,前方的男子忽然转身,铁青着脸,剑似闪电霹雳,向美妇当胸刺去…… 秦乐乐尖叫一声,从床上蓦然坐起,慢慢地转过眼珠,金绣软帐下的少年,正满目关切地注视着她。 “做噩梦了么?伤口可还痛?”叶家杭轻轻地为心爱的女郎试去额头冷汗,温言问道。 昏睡前的场景纷乱急速地划过脑海,我再不能住在吹花小筑,我再不能见到三哥哥。阳光透过薄薄的云母窗格,摇晃折射成满室光点,细碎如少女哀伤的心。 少年体贴地为她披上薄袄,端起热在小泥炉上的补血粥:“睡了一日两夜,定然饿了,来,我喂你吃。” 秦乐乐看着眼前眉目清朗,笑容灿烂的少年,神情迷离,语音虚浮如薄烟散在空中:“谢谢,我想单独静一会。” 叶家杭的笑意僵在脸上,随及点头:“好,我在外间等,有需要随时叫我。” 少女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呆得半晌,才转向窗外,风将瓦檐的积雪扬起,跌落,仿若那晚纷纷扬扬的烟花。 辉煌华彩的天空下,年轻的男子容颜轩朗,情深款款,她沦陷在他的目光和拥抱中,甘愿用千年万世,换取与他半生共度。 但,烟花易冷,彩云易散,世间一切相遇的结局注定是离别,不论迟早。 从此我与他,天涯各安。少女抚着伤口,哀痛欲绝:娘亲逝于乱刀,阿爹定然心疼死了。三哥哥平时那般地怜惜我,这次竟对我拨出剑来,他一定恨毒了我。 我要怎么做,才能消去他的恨?他的父帅,大哥大嫂总是活不过来了,他总是恨定了我。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以前读诗吟词,不明白人们述说不尽的,为何大都是无奈的苦痛和忧愁,原来人生,本就是哀。 隔门的另一侧,叶家杭从安坐静候到来回踱步,几次悄悄地从珠帘缝隙观察,室内静得似乎连空气亦凝结了,唯有莲花漏里的水,在均匀缓慢地滴下。 她缩在榻头,象受伤的小兽,长睫微合,肩头轻颤,雪白的脸上泪痕宛然,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叶家杭眼睁睁地看着,想不出办法哄她再展欢颜,只觉得一颗心时而像被什么死死地捏住,时而像是摔进了油锅,被烈火往复煎熬。 阴沉着面孔出门,刚要带阿野去找岳霖,又想那畜牲既然丧心病狂地将她刺伤,必定是下了狠心要恩断情绝。 姓岳的,小爷与你本是对头,你既做得初一,向她身上和心里刺剑,那便别怪老子做十五,也给你他娘的来一刀。 念头转过,附着阿野的耳朵低声吩咐片刻。 太阳开始西移,室内却依旧没有动静,叶家杭终于忍耐不住:无论如何不能由得她继续折磨自己,阿娘寻问几次了,她的面子乐乐总是给的。 正欲到隔壁请贵妃大驾,陈猛通报:阿蛮求见。 湖州第一名伶,蕙质兰心,才情出众,乐乐曾说与她极是投缘,她定能劝得了她。少年当及眉花眼笑,随及却驻足:她如何知晓乐乐在客栈?是了,陈少歧是那畜牲的死党。 伤情的少女得到消息,暗忖:她定然知道三哥哥的最新情况。挣扎着下床,洗去脸上泪痕,对镜理好衣衫,强作欢颜地接待访客。 拎着食盒的女子迤逦而来,见到长发披背的人儿便笑语晏晏:“我好容易从吉祥楼订的小点,咱们趁热就茶吃。” 问候几句,吃得半晌,阿蛮将窗户开得一缝,凉风袭来,吹得她的嗓音如琴弦般婉转:“严蕊今晚要到朴园为小还庄的老人献歌,想与你商量,看宴席选什么曲子好?” 来自格天府的人儿何等机巧,立即听出她除了暗示情郎的行踪,还在试探自己的态度,突然一口呛住,连忙搁下玉箸,取出手帕掩嘴轻咳。 片刻,才十指交握膝上,神情平静地抬起一双剪水清瞳,眼波似水,定定地瞧着对方,两帘长睫却不停地扑闪,昭示着内心的波动和不安。 阿蛮瞧她镇定,直接点了那人的名:“三公子昨日求见阿娘,得知了你娘亲的旧事。” “他?”少女幽深的眸子在瞬间明亮璀璨:我想见盟主许久不成,三哥哥居然一试成功?他去探我阿娘往事,那,心里依然是在意我的。 阿蛮点头,目色亲热:“你娘亲居然是我阿娘的师妹,是以,我盟的信物看朱成碧她亦带过。” “盟主武功如此之高,我娘若与她同门,又怎会被?”少女皱起秀眉,托起玉腮,悲伤,又百思不得其解:同门师妹,这般近的关系,为何盟主连阿蛮也不告诉? 阿蛮叹息道:“三公子当时也问过,只因你娘不喜武功,只挑选了诗词,书画,音律,术数,合香等雅艺学,师公宠她,也不强求。” “原来如此。”窗下案台的几盆芍药,牡丹,被碧绿的叶子衬着,开得姹紫嫣红,少女的神色却黯然伤感,犹豫好一会,才问:“既是故人之后,为何盟主她老人家先前拒绝见我?” 阿娘明明对乐乐爱护有加,却似乎总在回避于她,这其中,究竟有何原由? 阿蛮起身为少女梳发,轻言细语:“她素来喜欢清修,近十年更是专注于颐养性情,练功,扫地,养花,除了盟里高阶位的姐妹,谁也不见。” 心跳突然加快:阿娘的变化,似乎就在风波亭案发不久,她对吹花小筑和三公子格外关注,难道,也因曾经受到此案牵连? “想必正是念着我娘的旧情,她才在我伤重时赶到小筑帮忙救治。”秦乐乐的语意满是感激。 阿蛮停得片刻,补充:“阿娘派了锦娘来照顾你,要你好好养伤,寒玄掌余毒难消,千万不要落下病根。她说,等大姐百日祭后,她有事需得出门一趟,会顺便打听你阿爹的踪迹,很多事,必须由他亲自给你答案。” “盟主真的要帮我找阿爹?”少女眼前豁然开朗,愁绪密布的小脸,在刹那间如明月出岫。 俏丽的笑颜,光华流转,衬得发间刚簪上的并蒂珠花,也在午后浅金色的阳光下,灿然生辉。 —————— 注 1,古代在唐以前计时一般沙漏,宋时大多用水漏,据说有一种莲花漏,造型精巧,造型美观,每天计时误差不超过20秒,比当时欧洲的钟还要精确。可见宋时华夏的科学发达。(感谢本是人间客执剑卫苍生的补充:唐朝唐彦谦有《叙别》诗云:“谯楼夜促莲花漏,树阴摇月蛟螭走。”北宋毛滂的《玉楼春·己卯岁元日》说:一年滴尽莲花漏。碧井酴酥沈冻酒。) 2,中国最早的反季节栽培出现在秦代,汉朝出现温室,唐朝发明温泉浇灌,宋朝在帛上涂油,隔绝空气和阳光的散射。 第二卷 二十一,花市灯如昼 4 眼见少女喜气洋洋,美目流盼的模样,阿蛮微笑点头,不忍扫她兴致,又与她谈得半晌音律诗画,到长日将尽,才终于将话传完:“吹花小筑需得加固防护,修缮院墙,三公子已经搬到朴园暂住,你还在养伤,怕是离太医近点更方便。” 耳边似有飘渺的歌声响起: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青山亘古如斯,兜兜转转,你我终究也只得这般。少女如珠似玉的小脸,光华在一刹那流散。 他到底是个君子,绝然离去时,也考虑到我的感受,怕我撑不住,便拿阿爹的名义来牵扶我,说不定还会有些藕断丝连的话。 阿蛮悠悠的叹息在耳边忽近忽远,断续空无:“他说对不住你,不曾体谅你的难处,然,他确实需要一段时间。” 少女抚上胸口,紧贴肌肤的是他赠与的玉佩,那是一颗鲜活的心,伴随着她的,在深情地跳动。 “我懂,三哥哥做什么我都懂,他已然,很好很好了。”少女的声音,如疏烟淡日流过天空,轻得几乎让人不易察觉。 他原本是许给我一生一世的,是我德浅福薄,配不上他,忠孝节义的岳氏门楣,怎能容得下格天府的后人? 无限凄苦地刚要取出玉佩,想起赵懿那字糙理不糙的话:两个老头吃的饭,让你我去跑茅厕,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我与赵家哥哥都不曾做错什么,三哥哥是明白道理的,他没有怪我,兴许,他是真的,需要时间。 他不曾归还我送给他的玉绾,是不是意味着有一日,我还能替他梳发?他说过,不管我是谁,他永远都是我的三哥哥。 上元节的夜幕,就在她千回百转的心思中缓缓拉开,那是灿烂的星空,降落在了人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大街上光影陆离,弦管笙歌,车水马龙,州府在最繁华的花市,仿照皇帝陛下与民同乐的金瓯酒,设置了银杯饮。 衣香鬓影,欢声笑语,男女老少,高低贵贱,都在三五成群地赏月,看灯,猜谜,观戏,品酒,听曲…… 岳霖瞧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宴席后兴致不减,也披上大氅,陪他们出门看元夜的热闹。 红莲不近不远地跟着,所有的心思都在意中人身上,他一如既往地,微笑得体,言语温和,被访客和侍卫簇拥,却,彬彬有礼地关照到每一个人。 那些难以言说的期盼与情愫,都随着她的每一次顾盼,落在他如刀裁成的鬓角,清逸俊朗的侧颜,蓝色氅衣上的缂丝墨竹…… 忽然,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得一顿,嘴角的微笑,些许僵凝。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琉璃瓦檐下,古雅露台上,有一双并肩而立的壁人。 少年英姿挺秀,仪度翩翩,华丽的雀金鹤氅,衬着他脸上的舒展笑意,让人无端便想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类的诗句。 少年凝视着少女,少女却翘首看月,清晖映在她不施粉黛的素颜,清绝秀雅,若灵若仙。许是迎风立在高处,宽大的羽缎斗篷,掩不住她的身形妙曼。 碧宇青天,圆月清晖,仿若来自上界的神仙眷侣,将正梦想着如此这般站在梦中人身旁的女子,看得说不出的羡艳和期盼。 正几分失神,但见少年微微侧头,目光与岳霖视线一触,便扬起下颌,半是倨傲,半是意味深长地向他展开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然后,他张开双臂,簇拥着少女的肩头,走向室内,清凉的风声,隐隐送来他温柔的话语:“外面风大……” 红莲回头看向意中人,却见他已垂下眼帘,面无表情,似乎什么也不曾看到,什么也不曾听到。 她自然听不见,他的心在被刀刺后寂寂流血的声音,只皱起眉头,走向负责外围护卫的余成龙,低声发问:“余大哥,刚才那少年?” 吹花小筑先前曾公开求药,护卫森严,后来张灯结彩地过节并非秘密,但内情究竟如何,她却不知晓。 “北地来的贵公子,慕名与三公子文武比试,各有胜负,都挂了小彩,想是心里仍就不服。”忠诚的侍卫不因私情而忘记对外统一口径。 三公子聪慧过人,文韬武略不输任何翰林院的才俊。红莲忽然记起阿舅所言:当然也因为他曾遭遇大难,毅力非凡之故。只,如此心性,怕不会主动向女子示爱,你要自己找机会。 脸色微微一红,只觉寒浸浸的月光,在半空烟花和灯光的映照下,也泛起说不出的馨香和温暖。 一晃几日过去,这天打听到他好容易有一个时辰空闲,忙将精心养育的一盆水仙捧到他住的小院。 刚进月门,便听到小书童在响铃声:“三公子,这篇《岳阳楼记》今天已抄过两遍了。” 接着便是意中人清朗有质感的嗓音:“仅抄诗文不够,要学文正先生的德行。” “我晓得,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公子是先小铃子之忧而忧。”小书童的话引得女子莞尔,也让男子语中一丝难得笑意:“你究竟,何事不悦?” 小铃子顺竿子往上爬:“我在朴园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要见公子也不易,公子还是让我回吹花小筑吧。” 不料他的请求未被批准:“既来之,则安之,小小不适,便好生克服,不要逃避,外面何人?” 话音未落,人已行到檐下,看见女子手中的盆花,腊蕊素瓣,冷艳幽香,一时不禁有些发愣。 水仙,那是乐乐在冬日的最爱,她说它在岁暮天寒,花事岑寂之时,能增色入画。曾经,他每日凌晨都要摘下一朵,为她簪在发髻。 恍然间,她又在眼前,用那双情致缠绵的明目看他,用那甜蜜得要融化他心灵的语音唤他。 分别不到十日,她夜夜入到他的梦中,那里,他曾一拳将她击下万丈深渊,更多时候,却是用力地将她拥进自己的怀抱。 不要逃避了。他在心里再次重复,他不能将她遗忘,也舍不得就此与她分离。 可她,是格天府那奸贼的骨血,这件事,我如何向义父,阿娘,二哥和义军各首领提及? 红莲看着梦中人的眼光落在花盆,几许柔情,几许迷惘,心里的欢喜快溢满出来,尽力克制住急速的心跳,问:“三公子可也是喜欢水仙?” —————— 注:宋朝的元宵节有一个惯例:天子与民同乐,以示亲民。一首宋代小词写道:“奏舜乐,进尧杯,传宣车马上天街。”说的便是宋朝皇帝与民同过元宵的情景:一起观赏花灯,看相扑、蹴鞠、百戏等节目,让百姓可以瞻见天表。小贩守候在门外,等皇室中人叫买小吃零食,有幸运的,一夜之间就发了财。“有一夕而至富者”。 徽宗年间,皇室还在皇城端门摆出御酒,叫“金瓯酒”,那看灯的百姓,休问富贵贫贱老少尊卑,尽到端门下赐御酒一杯。有一年某女子饮酒后,顺手牵羊将金杯放进怀里,想偷走。被皇室卫士发现,女子说:“夫君平日管得严,我将金杯带回去,做个证物,说是皇帝御赐的酒,夫君就不敢有意见了。”宋徽宗便将金杯送给了她。 第二卷 二十一,花市灯如昼 5 瞧着女子双颊晕红,既娇且羞的模样,岳霖心里明镜一般,暗想自己曾经沧海难为水,千万莫要误了人家的青春。 毫无迟疑地婉拒对方示好:“我平素诸事缠身,没有时间照管花草,不过,陈四必定喜欢,你要不在他和梧桐的定亲宴时,带几盆到陈宅?” 红莲点头称诺,一颗心怦怦地乱跳:我该如何向他说,我愿易,愿易为他织布缝衣,红袖添香,洗手做羹汤…… 欲语还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视线触及男子衣袖外修长漂亮的手指,忽然便想去握住它们,心思才起,如被火炙一般,怆惶看向自己的足尖。 岳霖的目光落在远处薄霜浸染的寒林:乐乐的事,我必须亲口告诉义父和二哥,无论如何,要争取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对待叶家杭,义军内部也应有统一策略,不得过激反应,以免打破太后和赵构之间的微妙平衡。 沉吟几息,开口道:“最近事故频发,我想去一趟前线。也许,金戈荡寇,埋骨沙场,才是将门男子的本色和归宿。” 不!红莲蓦然抬头,生生忍住冲口而出的阻拦:他矢志继承父业,抱负远大,我怎好拖他的后腿? “我们要去前线打金狗了,公子,何时启程?我好准备行李。”跟着出门的小铃子欢呼雀跃。 岳霖当即按哑他的铃儿:“说风就是雨,这个想法,我还不曾和两位先生商量。” 他先将想法告诉于我,显然,在他眼里我位置特殊。女子芳心暗喜:“前线也好,只,粮草,军饷,方方面面的关系,离不得你。” 男子一如既往地谦和:“承蒙大家看在父帅的份上,对我信任有加,操心的其实是两位先生。” 红莲迟疑片刻,鼓足勇气地问:“难道,湖州,便没有你留恋的地方和人?” 得到的答案面面俱到:“小还庄的乡亲是父帅旧部家眷,书院凝聚着义父心血,我与诸多同窗相处经年,陈张两氏待我亲如子侄,城中百姓,对我关爱。” “三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他的话被匆匆行来的杨杰亮打断。女子转目,惊讶地发现,后方第一高手的脸上,竟有隐隐的惶恐。 年节刚过,湖州城的大街小巷,酒肆饭馆,歌楼舞榭,就有民众议论纷纷,说的全是宋庭立储一事。 甚至,有人大逆不道地嘲笑赵构不敢与金国开战,只因他已经不是男人。 储君废立关乎到王朝稳定和社稷的长治久安,历朝历代都被视为国家根本,是君王最忌讳臣下妄议的话题。 而不能行人道,则是赵构作为一个男子的奇耻大辱。 周官人危也。岳霖听罢脑中轰鸣,刹那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逐渐地冷却。 赵构与金国鉴定不平等协议,达到偏安一隅和迎回太后的目的,却自觉憋屈,加之外交需要,才释放了二哥,默许他组建义军在边境牵制金人。 但,这绝不意味着他放任义军及其支持力量的壮大。是以,前线和湖州都受到朝庭时时的监视,敲打和压制。 去岁中书舍人俞超上书弹劾周官人,就是最明显不过的例子。 眼下这出风波,即便赵构能忍,秦桧那奸贼为了维护主子尊严,完全可能以怂恿治下“妄议立储,谩侮圣上”之罪赐死周官人。说不定还牵连到当初举荐他的参知政事,少歧的伯父陈文宇。 这一招在顷刻间就能扳倒义军在后方的最大支持者,迅猛狠辣,干净利落,狂风扫落叶一般无情。 事涉赵构最引以为耻的隐私,绝非出自秦桧或依附他的朝庭主和派之手。 叶家杭。眼前闪过少年那意味深长却灿烂无比的笑容,岳霖只觉得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 他带娘亲归乡,按理说风平浪静地来去对他最好,能让他忍不下去的,只能是我伤害了乐乐。 关系到她,我也做不到全然的冷静。忆及那晚自己从未有过的失控和迷惘,岳霖懊恼地深叹口气,吩咐小书童:“收拾行李,我要去一趟杭州。” 曲尺朵楼,胭脂染就,夕阳斜照,琉璃碧瓦,依稀还记得幼时曾经见过的并不宏伟壮丽的宫城,如果可以,他永世,不愿再去。 转向红莲:“你懂刺绣,烦请到翠微绣庄请一幅精巧雅致的观音菩萨像,谢谢。” 望着他风一般消失的背影,红莲脸上的笑意慢慢凝结,心绪紊乱:他究竟,对我存有何意? 此时的秦乐乐并不知晓这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桥段,深坐窗前,盯看庭院那株花叶落尽的海棠树,不可言状地悲凉:平生挚爱,没有一个留在我的身边。 杜若薇坐在对侧,凝视着她:“乐乐,你是小妹的女儿,也是我的亲骨肉。” 妇人连日守在客栈,要求照顾少女,叶家杭怕引发心上人思忆亡母的悲痛,等到她伤情大好,才许了两人相见。 秦乐乐毫无表情地打量着姨母,从上到下,从下到上,过得许久,冷笑:“亲人?不先与我商量,直接选了最坏的方式将我的来历讲给三哥哥听,你便是存心让他恨我,可惜,他深明大义,你未曾得逞。” 杜若薇迎着她的眼光,坦然地承认:“我就是存心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梦兰同样下场。” 秦乐乐全身一震,闭了闭眼,淡淡回答:“如今的情形,和那时全然不同。” 杜若薇痛心疾首地陈词:“你可想过,三公子是何许人也?他要娶妻,他二哥和义军岂不会查得一清二楚,你是秦贼的亲孙女,三公子悦你,尚在激愤之下对你拨剑,其他的人,怕是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得到那时,你只怕在劫难逃。” 少女咬着嘴唇,倔强地回答:“我才不怕,只要三哥哥爱我,全天下的人恨我又何妨?” 杜若薇摇头,语重心长又毫不留情:“那,你让三公子如何面对义军和那些主战派,你这不是要逼死他,逼死你自己么?”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秦乐乐刚要反驳,又徒然闭嘴:除非三哥哥能和阿爹一样隐在世外,否则,他必然要向别人交待。但,父兄冤情至今未雪,阿娘和小哥俩还在流放之地,他如何忍心?她又怎能因一已之私,去夺他的骨肉之情? 顿然语塞,只觉天地茫茫,时空悠悠,无一处一时能容得下她和岳霖。好容易修复起的一颗心,重又片片碎裂,千片万片里,都有他情深难诉的眼睛,温柔似水的笑颜。 太阳缓缓落下,暮色渐渐降临,庭院幽闭,无人看见她心中悲哀的泪痕。 —————— 注: 1,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谥文正,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軍事家,教育家。一生正直清廉,几次因触怒皇帝被贬。他为官推行仁政,是著名的《答手诏条陈十事》的主要倡议者。他致力兴学重教,培育人材,对宋代教育有开创风气之功。 范文正公提拔了狄青等名将,对西夏采用讨伐和怀柔并重策略,边境得以大治。他也写过众多脍炙人口的词作,欧阳修曾称他的《渔家傲》为“穷塞外之词。” 范文正公也是“只为苍生请命,不为君王赞歌”的典范,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更为后世读书人所垂范。 2,宋朝赵氏在历代皇室中,还是比较体恤百姓的,比如太祖训诫不加农田之赋,皇宫远不如其他朝代雄伟壮丽,史书也有多次皇帝想修建宫殿,却因百姓不欲迁而退让的记录。赵构在下葬亲娘时,需要拆迁一部分“士庶坟冢屋宇”,也是“先估实直”,最后按照市价加倍的标准进行补偿。 第二卷 二十二,何德以格天 1 杜若薇望着少女,但见她纹丝不动地盯看着庭院,任时光流逝,仿若日出月落,沧海桑田都与她毫无关系。 相对无言,直到天色变得漆黑,才点亮烛火,握住少女冰凉的小手,叹气:“你和若兰长得极像,脾气也一样。” 秦乐乐正要摔开她,听她说起自己娘亲,沉默半晌,终于问道:“我娘怎么了?” 杜若薇目中悲欣交加:“若兰平日温柔乖巧,碰到大事却倔强之极,那次家里将她关在高楼,她也是这副模样,脸色雪白,不吃,不喝,也不言语。” 秦乐乐恨恨道:“都是你们不好!阿爹诚意求亲,你们非逼他们逃走,阿爹最爱娘亲了。” 最后一句语音转柔,带着说不出的爱意,仿佛又见那些清晨和黄昏,花木扶苏的亭台楼阁中,阿爹和娘亲两相依偎,恩爱缱绻的情景。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体会父母对彼此的情意,以及,阿爹失去娘亲的悲恸哀绝。 杜若薇见她脸色转缓,语音中不禁增加几分暖意:“长姐最宠若兰,每日清晨第一件事便是为她梳头。” 秦乐乐眼眶微湿,她还记得阿娘梳妆时的美丽,那七尺长的光亮浓密,如流云黑缎一般铺陈到地。 心中一软,问:“大姨,后来如何?”到底这不是她的错,她失去夫君,女儿和女婿。三哥哥若是含冤被害,我也会不顾性命地为他复仇。 “她从此变得有些颠狂,你阿爹安排她到一个隐士处治疗,未料她好转后不打招呼便偷偷下了山,不知去得何处。” 杜若薇的目光发直,没有悲伤,只有仇恨,雪白的头发散在额头,脸色干枯,苍老,隐隐凄厉。 这一切都是老头子的错,是他帮皇帝害死了三哥哥的父兄。否则,娘亲不会死,爹也不会离开。 我要回府去将娘亲的牌位迁出来,她一定不愿留在那阴森,冷酷,毫无人味的地方。 秦乐乐端起茶杯递到杜若薇的手里,自己也捧起杯盏,一点点地吞着,凄苦,而绝决。 却说小铃子奉命收拾行李,匆匆转回吹花小筑,穿过满园寂静,很觉无趣:想当初,秦姐姐在这里,天天有多热闹,多欢喜。 悻悻地经过书斋,里面似有响动,先惊:大白天难道有贼不成?后喜:或许是秦姐姐回来了?” “秦姐姐,你可想死……”推门大叫,话音未落便呆立原处,瞬间哑了铃儿,撅起了嘴儿。 却是方氏那日琢磨着秦乐乐曾住在小筑,便毛遂自荐来清理房间,以找查那狐媚子能迷住三公子的原由,陈德义负责装修,大男子不懂老妇心里的弯弯绕,想着女人做事周到,立即准许。 岳霖托阿蛮看望心上人时,将她的随身物什带去大半,只有无关紧要的仍留在书斋,因此离开时仅仅锁了自己的起居室。 方氏得以进入书斋,此时正将榻上丝被和衣衫裹在一起,见小书童张口结舌的模样,问:“你不在朴园,来这里干吗?” 小家伙早被她拉着旁敲侧击地拷问过数次,此时见她擅自处理秦姐姐的物什,很是不悦:“公子虽说暂住朴园,可总惦记着小筑,尤其是他的书房,叫我每日都来看看,有没有不三不四的贼人……” “放肆!”方氏一声喝斥,小书童闭上嘴,见纸娄半满,顺手捡起一团纸,打开,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离开那日我清空了的,公子这阵子回来过,他还想着秦姐姐。 缥缈云间质,盈盈波上身……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绵绵思恨少年心,字迹却温润雅致,笔法老到。 方氏斜眼瞟见,暗想:狐媚子果然把三公子带坏了。随手打开的柜子里,文房四宝,花粉胭脂,首饰玩物,应有尽有,件件精美,样样别致。 再看墙角的古琴棋盘,书案上的诗集话本,画得大半的花鸟工笔,更是伤心:三公子和那狐媚子在这里,不知有过多少欢乐时光。 可怜我的红莲,每日想他,还当他是为了大业不顾儿女私情,不敢将心事表露半分,成天和寡妇孤女为义军缝衣做鞋,手都磨起了血泡老茧,便是为了让他少操一分心。 我苦命的女儿啊。她心里悲伤委屈,眼见小书童站着发愣,沉下脸,催促道:“快去干活!” 我家公子都不曾给我脸色,你这老货想指使我。小铃子被她激怒,猛然转身:“好,我干。” 拎起字娄风一般冲出,又风一般冲进,将秦乐乐的包裹,衣衫,枕头抱起:“秦姐姐的物什,我自会安排。” 方氏正恨得咬牙切齿,听他叫得亲热,怒气上涌,拦住童子的去路:“放下。” “偏不”小书童要躲,老妇人要拦,来回数次,童子忽然一头撞向对方腹部,方氏始料不及,被他撞得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铃子趁机冲将出去,过得一会,又两手空空地回来,欲再转移其他物什。 方氏瞬间气得失去理智,翻身站起,左手揪住他,右手抄起鸡毛掸子,劈劈叭叭打他屁股:“狗奴才,仗着三公子喜欢你,竟敢冒犯老身,说,那贱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她膝下无子,守寡多年,生命的全部意义便是求得女儿幸福,丈夫和岳帅生死交情,女儿对岳霖一片痴心,她也早将他当成自家女婿,哪知半路却杀出一个狐媚子。 虽说那妖精几番来去,和三公子之间定有重大冲突,八成已然分手。但她一口怨气欲出不能,此时小铃子竟公然维护那狐狸精,正好撞在她的枪口。 小铃子乖巧机灵,湖州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岳霖的书僮,个个对他客气,秦乐乐更对他百倍友好。 如今被老妇痛打,身上固然痛极,心里更视为奇耻大辱,干脆一不休二不做,抓住方氏厮打起来:“你要红莲姐给三公子做老婆,那是老猫嗅咸鱼,嗅想!休想!” 他年纪虽幼,但常年往返小还庄,对方氏的心事知道得清楚,将主人对待两位姐姐的态度也看得明白,平时知趣地不吭声,此时痛怒之极,就不管不顾地说将出来。 “我告诉你,秦姐姐比红莲姐聪明千万倍,美貌千万倍,对我家公子还有救命之恩,公子心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公子头上的玉绾看见没?那是秦姐姐送的,他天天带着,便是天天想着姐姐,还说要姐姐为他梳一辈子的发。” 他口才本就极好,此时一意要气方氏,更把秦乐乐说得无双无对,犹如天仙,却将偷听到主人给爱侣的情话也漏将出来。 方氏听罢怒火更旺:“三公子喜欢那妖精,除了她投怀送抱,一定也有你这狗东西穿针引线。” 下手更不留情,小铃子究竟力弱,频频挨打,刚巧被一棍打在脸上,蓦然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哭,松开老妇,直奔朴园,一路嚎叫:“三公子,救命。” 方氏怔得一怔,来不及放下掸子,下意识地也跟了上去。 第二卷 二十二,何德以格天 2 这怕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了。岳霖看天空又开始悠悠飘雪,暗里祈愿:瑞雪兆丰年,愿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乐。 商议完有关周致深和春季购粮的方案,才放松片刻,方朴一席话又让他顿生警觉:“雷将军和三公子都已及冠,早过了议亲的年龄,元帅和夫人不在,此乃我们做长辈的失职。老陈你看,是不是该在小还庄选两个家世清白,美貌温柔的小娘子来为岳氏承续香火。” 小还庄,忠良之后,美貌温柔,首选便是他家红莲。陈德义年节在吹花小筑负责护卫,知晓某人心事,捋须而笑:“言之有理,只是,义军成立几年,曾受多方鼎力支持,两位公子人中龙凤,不知多少人家想与他俩结亲,若单单在元帅旧部择妻,未免寒了其他各界的心。” 言罢看向岳霖,他的答复合情又合理:“我和二哥曾有誓言,边患不除无以家为,即便要为岳氏延续而议亲,也当是兄长优先。至于女方人选,能否烦请两位先生拟定一个名单,我去征求二哥的意见,你们看如何?” 从前我提到他的婚事,他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说父兄冤情未雪,如今竟留有余地,必是对那秦姓女子动了真心。方朴念及此,后背忽然一凉:老刘去查她来历,二月余竟杳无音信,莫非是出了意外? 陈德义别无他想,点头附和:“三公子所言极是,便如此照办。”话音刚落,蓦见小铃子闯进室内,怆惶痛哭。 岳霖见小书童脸上一道红色伤痕,心里痛惜,忙将他拉在身边,仔细察看:“你这是怎么啦?” 小铃子见主人关切,更是哭得震天价响,眼泪如泉水一般往外涌,解下夹袄,抽抽咽咽地告状:“我回小筑去,准备行李,遇上夫人,她在书斋,说狐媚。” “噤声。”岳霖的眼风滑过提掸走进来的方氏,立即明白小家伙是因为维护秦乐乐挨的打。 暗中惊讶,几许忧虑:以张岳两氏的交情,即便不结亲,也绝不至于结仇,伯母不知乐乐的身世,竟已如此恨她。 恭恭敬敬地向老妇行得一礼:“小侄管教无方,小铃子的冲撞之过,在此道歉。” “我,他,这。”方氏眼神躲闪,老脸微红,她跑去吹花小筑查看,并与小小孩童冲突,究竟有失体面。 方朴连忙施礼,找理由为姐姐开脱:“红莲她娘最近阴虚火旺,昨日还将我一顿斥责,这个,请三公子多多包涵。” 陈德义也笑着圆场:“我请夫人帮忙清理小筑物什,忘记给公子汇报,这,全是老夫考虑不周,引发误会。” 岳霖没人事地微笑道:“我幼时时亦贪玩淘气,惹人招烦,幸好阿娘管教才明事理,既然议事已完,请恕告辞。”拎起小铃子便出得门去。 回屋为小家伙料理完伤口,沉声责问:“我说过不得再提你秦姐姐,挨完这一顿,可长记忆了?” 小铃子看看主人,有些害怕,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没忘,可我不服,陈先生说不能堵天下悠悠之口,秦姐姐是好人,你为何要我住口?我想她了。” 岳霖不语,只暗中叹气:你想她了,我情何以堪?她将启程和叶氏母子一道回杭州,依方朴的性子,既已怀疑叶家杭,必定会有所行动,不定还会对乐乐不利。 沉默半晌,才道:“大人的事,你还不懂,总之,今后不得再提她,你和别人冲突,我不能护短,受苦的还是你。” 随及招来余成龙,吩咐:“跟踪保护叶家杭,特别要阻止义军内部人员的冲动,不得再给朝庭以任何借口。” 望着汉子矫健的身影渐走渐远,对那人的牵挂,如一圈乱麻,斩不断,理还乱:乐乐定会因她阿娘和我大闹格天府,到时,怕又免不得一场伤心。 此时的他不曾想到,少女要面对的,并非普通的冲突,而是一场惨烈的绝诀。 数日后,秦乐乐立在格天府巍峨恢宏的大门前。 她凝视着当今皇帝的亲笔提字,脸上是无法抑制的讥讽和鄙夷:嘿嘿,一德格天。我闻在昔,惟伊尹格于皇天;民到于今,微管仲吾其左衽。 一个金玉其外的大粪坑,内里全是丑态百出,趋炎附势的马屁蛆。阿爹和三哥哥的父帅都不愿与之为伍。 面无表情地向几个门卫点点头,领着杜若薇便进入了府门,这于她熟悉又陌生,恍若隔世的地方。 迎面的影壁磨砖对缝,雕刻精美,装珠嵌玉,花台以各色盆景点缀,亭亭葱郁,意境高雅。 杜若薇目光惨然地绕过影壁,入目处一遍烘云托月的水榭亭台,她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顿得一顿。 秦乐乐这段时间和她朝夕相处,心有默契,见她脸色雪白,牙关紧咬,颤声问道:“我娘,就在这里?” “阿娘。”眼见对方点头,不由得低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娘亲正是在这里,被人乱刀刺死的。 泪眼朦朦中,大理石铺成的地面红影隐然:那是娘亲的血。嗒嗒连续的轻响,泪珠如雨点落在地上,炽热滚烫,顷刻顺着石缝渗进土里,相交相融,象是母女连心。 闻讯而来的丫环仆人们远远地停住脚步,他们都知道小主人的脾气,见她脸色铁青,垂头掉泪,大多找借口跑开,唯近仆桃叶和李妈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他逼死了我娘,逼走了我爹,他逼得三哥哥不得不和我分离。愤怒痛苦的呐喊在少女心中回荡,一浪比一浪更高。 慢慢地握紧拳头,呆得半天,才强逼自己回到闺房,收拾完行装,再去祠堂恭恭敬敬地拜得三拜,取下了娘亲的牌位。 下仆们送上的茶水小点,她没有触碰,慢慢地去到秦桧的书斋,静静地等他下朝。 杜若薇此时却似乎变得极为从容,喝完一杯茶,用了几块糕点,又去后园赏看梅花。 秦乐乐坐在室内,良久无语,太阳西移,照着满室的金玉锦绣,精美字画,她却闻到一股腐烂陈旧的死亡气息。 这里曾经如此地清新和美丽,她的视线落在窗外,园里有池,水里有鱼。春日杏花吹满头的时节,父母喜欢带她去投喂池里的游鱼。 碧水天光,映着阿爹清朗的笑颜,阿娘的容貌,花影一般明丽,幼时的她,便象鱼儿一样,在花香四溢充满爱的空气里,自由自在地嬉戏。 而格天府的主人,曾经在她眼里温文尔雅的老者,微笑地看着他们,目色慈祥而满足。 风波亭一案撕碎了这温情脉脉,华丽动人的锦绣帷幕,露出其中的丑陋,黑暗和残酷。阿爹看清后绝然离去。不,他早就明白,他不过是遵祖母遗嘱来偿还生恩,不得不在此驻留。 如今,轮到她了。多少次的夕阳西下,多少个似曾相识的清晨,十六年的时光和记忆,从此,将永远地过去。 —————— 注: 1,我闻在昔,惟伊尹格于皇天;民到于今,微管仲吾其左衽。是赵构亲自书写“一德格天”的匾额赐给秦桧后,其他朝臣对秦桧的恭维,说他的德行可比伊尹和管仲。 2,伊尹(前1649—1549年),姒姓,伊氏,名挚,商初重要名臣。伊尹奴隶出生,因杰出才华被提拔成宰相,辅助商汤灭夏立商,任职时整顿吏治,洞察民情,使商初经济繁荣,政治清明。他历经五代国君,去逝后享天子礼葬。据《史记》记载,他曾将昏庸的国君太甲流放,自行摄政,直到太甲悔过自新才让他执政,可见其胆略和手腕。 3,管仲(前725—645年),姬姓,管氏,名夷吾,字仲,谥敬,春秋齐国的政治家,哲学家,任内大兴改革,主要措施是废井田,土地私有化并允许买卖,建立常备军,鼓励商业等。管仲被视为中国历史上宰相的典范。当然,他与齐桓公和鲍叔牙的君臣,朋友之交,更成千古美谈。 第二卷 二十二,何德以格天 3 当落日的余晖洒在窗纱,权倾朝野的当朝宰相兼太师,回府换上便装,对镜整理片刻,才迈着稳稳的步子走向书斋。 他知道,那个传承他血脉的少女,已在那处等他。 多年在天阙游刃有余的老者,早就练成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此时竟有些许的紧张,隐约的畏惧。 穿过连绵不断的楼阁,亭台,游廊,立在书斋半开的梨花木门外,透过镂空雕花的隔屏,悄悄地看她。 碧玉年华的少女端坐案几前,正意态舒缓地点茶,素淡的裙袂在地板散成圆弧形,娴雅如一朵临水照影的百合。 热水绕着茶末的边缘注入,她清柔的声音从氤氲水气里飘散出来:“既然到了,何不进来饮杯热茶?” 秦桧尴尬地低咳两声,进得室内,打量她:“你在外游历一年,长大了,也更警觉了。” 茶末变成膏状,少女眼睫不动地说:“经历过生死,还差点被人贩子卖到烟花柳巷,总要长点记忆不是?” 秦桧得报她在吹花小筑受过伤,却不知她竟差点到那腌脏之地,惊怒交加:“略人之法最为严重,我这便下令彻查。” 秦乐乐拿起茶筅,慢慢击拂:“珠瑶在庐州也遇过,想必是与我一样,听说圣上仁德,各地吏治清明,才偷跑出宫到民间游玩。” 她是在怨怪我和圣上粉饰太平,差点害了她。秦桧瞧她嘴角明显的嘲讽,低声解释:“天下总有光照不到之地,你放心,翁翁定然请旨整顿。” 少女淡淡一晒,并不接话。秦桧也沉默地审视她,目光疑狐而警惕。 他从汪青峰处了解到她在湖州的行迹,也大致猜出她和岳霖的关系,做好了等她回来造反的准备。却不料,她不再如过去那般的天真和使小性子。 一室安静,唯茶筅碰在玉盏清脆的韵律,伴着双螭壶里沸水的轻柔声。 待茶汤终于变成乳白色,疏星淡月一般浮在杯面,秦乐乐才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请翁翁喝茶。” 那双曾经晶莹剔透会说话的眼睛,如此地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无恨无爱,不冷不热,那是对陌生人的漠然。 秦桧的心忽然冰凉,颤抖着双手接过茶盏,缓缓饮完:“你的点茶术,进益不少。” “曾经有一阵,我在茶楼为客人点茶,练出来的。”秦乐乐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回到那整日坐在庭院花叶下,与茶水茶具为伴的安静时光。 情愿做小工,也不愿归家。她心悦岳三,便如当初江宁府望族的嫡女,爱上寒门少年。秦桧忽然觉得哀伤:他会负你,便如我终究负了你祖母。 心里明白如镜,却依然问道:“何不归家?”少女直直地看他片刻,慢慢地吐出四字:“但觉耻辱。” “你。”秦桧终于不能淡定,连带指尖也不由自主地颤栗,他曾被岳飞和其他主战派当面唾骂,却仅一笑了之。 但是,面对自己十六年捧在掌中的娇花,他无法不应,沉沉辩解:“靖康难时,我不惜触怒圣上,也力主抗金,反对割地求和。直至亲见金人凶悍,全民皆兵,其重甲铁浮屠更是难敌,刀枪不入,箭矢不伤,方知圣上无奈。” 停得一息,目色沧凉地补充:“我朝将少兵弱,财政不足前朝三成,北有张氏分庭,南有钟相等众匪作乱,若与强金开战,无异以卵击石,唯有先保存实力,与民休养生息,以图将来。” “说的极是,两国开战,于金不过胜负,于赵氏却是存亡。”秦乐乐点头,她自然知道若无和平共处,弱势的那方只有被强大的绝杀。 淡淡反问:“可以后呢?三哥哥的父帅不计生死,灭伪齐,剿钟氏,四次北伐,收复失地,扶大厦于将倾,救百姓于水火,你为何?要帮皇帝杀害他?”说到最后,语调渐渐走高,却尽力控制着一腔激愤。 她一个花季少女,锦衣玉食地长大,满脑子想的便是找寻阿爹,本无多少家国情怀,但后来到北地,亲见普通民众流离失所,再与岳霖朝夕相处,受情郎影响极深,才有改变。 老谋深算的狐狸自然也知,他此时是隔空与姓岳的年青人论战,并,争夺眼前的少女。他知晓情爱对年轻女子的力量。但,望儿自爱妻去逝不曾再娶,这是他唯一的骨血。 他不为自己辩解,也不说岳飞的不是,只道:“你可托安定郡王去政事堂下,查看前后数年的诏书,奏折,朝议记录等便知,圣上急需和平,偃武修文方是苍生福祉。” 秦乐乐一针见血地说:“他大可在三哥哥的父帅收复失地后,再与金国和谈,他明明更怕的是兄长回来,他丢了宝座,你可不是要丢了相位?” “你?”秦桧敲着桌面,为自己的私欲辩护:“赵恒优柔寡断,怯懦无能,反复无常,以他为君,祸国殃民。何况,太后还在北地为奴,国君尊严何在?” 秦乐乐知他总能找到借口,不再纠缠于此,转过话题,冷笑:“我不曾听说,全德元老王文正公,大司空宋仲子能感通上天。” 图穷匕见,正中七寸。秦桧当即哑口无言,老脸一阵青一阵红,胸口如被重捶击中。 宋真宗宰相王旦,同朝寇准经常与他作对,他不仅在寇准犯错时为之辩解,还推荐他接任自己的宰相一职。而当赵构欲治罪岳飞时,秦桧不仅没有回护,缓解君臣矛盾,反而迎合上意,陷害忠良,致一代名将含冤而逝。 东汉的大司空宋弘,皇帝想将新寡的姐姐嫁给他,宋弘拒绝道: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而秦桧,则无情无义地背弃了对原配的承诺。 相比之下,秦桧简直是赤裸裸的小人,赵构却说他德可格天,而他,也将赐匾高挂府门。 秦乐乐指责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见他终于无话可说,才恭恭敬敬地三叩:“一杯热茶,敬谢太师十六年的宠纵,你予我骨血,来日当天下人责你骂你,我必年年为你上香供花。天高路远,愿太师常享荣华,永安富贵。” 这是要与他决裂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跟这老狗还有何话可说?”妇人低沉痛楚如炙烧的声音传来,接着,书斋的门猛地被打开,杜若薇抽出怀中匕首,刀光如电,直刺秦桧胸口而去。 —————— 注 1,宋朝的文明和先进,还体现在对奴婢的态度上。在宋前后的朝代,中国或多或少都有“奴婢贱口”制度,奴婢在法律上被划入贱民,是私有财产,可被自由买卖,“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宋朝时,奴婢成为具有独立人格的自由民,与主家的关系由依附变成雇佣,法律将这些奴婢称为“人力”,雇佣奴婢时必须订立契约,还规定了年限:“在法,雇人为婢,限止十年。” 虽然奴婢贱口买卖在宋代已不合法,但依然有人口贩卖的现象,宋朝对此有严厉的刑法,凡略卖儿童为奴婢的判绞刑。有兴趣的亲们自己去看。 第二卷 二十二,何德以格天 4 电光火石间,人影一闪,马俊能右手剑气如水银一般泻下,阻挡了刀光,左手同时将秦桧护在身后。 “不许伤我姨娘。”秦乐乐同时冲上前,张臂护住老妇。侍卫长微微一怔,即刻挟起主人,激退到门外,嘴里却喝斥道:“杜若芷,你数次行刺太师,他都看在少夫人的情份饶过你,你不知感恩,却还变本加厉,离间人家骨肉至亲,你要脸不要?” 当秦桧得知秦乐乐住在吹花小筑,便派他将消息透给杜若芷,妇人果然如料去到现场,将少女与情郎分开,并将人带回格天府。 但老奸巨猾的狐狸也有失策,不曾想到,嫡亲的孙女竟决定从此与他陌路。 秦乐乐自然不知秦桧背后算计,只下意识地转目去看脱去外袍,全身素缟的妇人,恍然:她一路神色平静,原来是早已存了死志。 “你是大姨,却骗我说是二姨,你到吹花小筑逼我和三哥哥分离,就是为了能近身行刺他。”秦乐乐发现真相,惊讶且难过:连亲姨娘也在利用我。 疾风般密集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侍卫们将书斋团团围住,秦桧的语音阴冷狠厉:“杜若芷,乐乐要有毫发损伤,我将你千刀万剐。” 杜若芷听而不闻,只绝望地对少女惨笑:“你娘死后,三千多个日夜,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如何杀了老狗,今日就差一点,差一点,老天不开眼啊,苍天,你不公!” 她双目发直,神情激狂,双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赤红,秦乐乐皱起秀眉,很快冷静下来:“快,你挟我为人质,先逃出去。” 老妇道一声好,伸手连点少女几处大穴,然后,一脚踹开书斋大门,挥动着匕首,直冲出去:“我等了九年,不想再等了。” 少女穴位被封,动不得,喊不出,只能无助且无奈地透过琉璃窗,看着老妇以羊入虎群,飞蛾扑火的悲壮,杀向秦桧。 秦桧负手靠在重檐亭的栏杆,双目沉沉,马俊能则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持剑守在他的身侧。 众侍卫见杜若芷冲出来,一涌而上地想生擒了她,哪知老妇却疯人一般,左右开弓,乱砍乱戮,只攻不守,很快便有两名侍卫被她刺伤,痛呼着倒地。 她几近疯狂的激恨让秦桧心惊肉跳,声音从牙缝挤出:“格杀勿论。”秦乐乐听罢,瞳孔急剧收缩,胸中无声呐喊:不!不要。 但她却只能,定定地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刀枪剑戟,尽数往杜若芷身上砸去。 老天,娘啊!娘亲被害也定如这般。少女脑中想象与现实重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前唯有刀光剑影,血花飞溅。 这时天起大风,将朵朵血红吹成半空赤雾,杜若芷的素衣白发也被染得鲜红,却仍在不停地砍杀,拚尽全力地往前冲。 一位侍卫手里大刀挥过,劈在她的肩头,她早已重伤,躲避不及,痛呼声中,一只手臂齐根而断。 “老狗,我到地狱,变鬼抓你。”她凄厉大喊,拚死最后一跃,竟越过几人头顶,向秦桧直扑而去。 众人莫不骇然,马俊能轻轻抬手,剑气闪过,一道血泉从妇人胸前标出,她踉跄摔倒,抽动片刻,才终于死去。 沉默!那突如其来的大风亦在瞬间消失,众侍卫为她的勇悍和凌厉震惊,连马俊能这等一流高手,见她死得如此惨烈,也不禁暗暗心惊。 秦桧看着离自己不过尺远的尸身,以及四周血凝固成的暗紫色,后怕又厌恶,脸色灰白,嘶声命令:“将她扔出去。” 忽听一声尖叫,秦乐乐飞奔而来,阻拦:“不许动她,谁动我杀谁!”却是她在震惊悲愤中,体内血气翻涌,撞开了穴道。 众侍卫见她双眼通红,手持绕指柔,后退几步,围成半圈待命,秦桧冷冷道:“你也看见了,是她想杀我。” 所有的理性都被鲜血洗尽,仅存的一丝亲情,亦被残酷的围杀抹去,留下的,只有无法弥补的,伤痛和怨恨。 “是你们先杀了她的夫君和女婿好不?还有,我娘是怎么死的?我爹为何不要我了?你说,你说。”少女尖着嗓子质问。 秦桧长叹口气:“你娘的事确是意外,她和你爹成亲,她娘家不认她,可我接纳了她,我对你们,是有感情的。” 秦乐乐剑指苍天,哈哈大笑:“感情?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亲儿和发妻的小人,也配说感情。” “你,你究竟,意欲如何?”秦桧被戳中痛处,以进攻来掩盖自己的不堪和心虚。 秦乐乐咬牙切齿:“你杀了我娘,你逼走我爹,如今又杀了我姨娘,你为何也不杀了我?如此,你刚好绝子绝孙,统统绝光。” 秦桧听她说得阴损,知晓无论如何是留不住她了,望儿走了,她若再走,自己是真的众叛亲离,绝子绝孙了。 眼前晕黑,连叫几句:“你,你,你。”身形晃动,一口鲜血喷出,便晕倒过去。 几乎同时,慈宁宫,天下最珍贵的那对母子,也在进行一场不见刀光的较量。 赵构立在宫门,眼光落在庭角的老梅树,挺秀的枝头花将落尽,昔日的幽姿舒态,也随飞雪而去。 自古花事如情事,皇宫历代花事繁盛,尤其高产幽怨之花。 万千佳丽秀色,从锦瑟年华便被困高墙,日复一日,寂寞无奈地等空庭春来,从清晨到暗夜,春始到秋尽,期待到绝望。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看得明白的究竟是少数,当今太后,他的亲娘定然是其中之一,她甚至,明白得太过。 他从记事起就未曾见过她争宠,得宠亦不固宠,还不识时务地在阿爹前唠叨:以史为鉴,爱惜民力,远离奸佞。 结果是具有戏剧性的讽刺,她自己被君王远离了。 她也不以为异,一如既往地活在书香,花香和檀香中,如此柔软的物什,却熏染出她强大的心性。 凭着这份心性,她活过了那些被皇帝冷落的岁月,活过了在金庭苦役卑微的岁月,作为儿子,他爱敬并庆幸她的强大,但作为一国之君,他却些许畏惧而怨怪她的强大。 想到这里的男子将目光转向案几整齐摆放的花枝树叶,以及亲娘粗糙变形,关节突出的手,心里复杂难言。 “插花要紧的是,不得破坏花叶的自然美感和动韵。”他听见她在轻言细语地对宫女说:“一叶一菩提,一沙一世界,花木随季节变迁开落,如业力因果那般不会错乱。” 等她固定好瓶口木条,赵构才抬脚迈进室内:“这盏立华线条简洁,色泽典雅,却将万千风景容于一瓶,不知那主客副三枝,是代表佛法的三世,还是道家的天地人呢?” 太后转头见到儿子,吩咐伺候茶点,半笑不笑地问:“九郎谈佛论道,眼里却有峥嵘,莫非是哪位官人又要被徙千里了?” 周致深的事我下朝前才与太师商议,她竟已知晓?赵构吃得一惊,几分郁闷,几许恼怒,脸上皮肤,便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第二卷 二十二,何德以格天 5 “我刚得一幅行书,差人去请你,却说你正与太师单独议政,是以如此推测。”太后瞧着不惑之年便满头白发的亲儿,怜其不幸,恨其不正。 他从赵氏王朝的灭顶之灾中拚出一条血路,迎回母亲,存续了赵氏国祚,却也因颠沛流离,内忧外患而过早衰老。 幸好半壁江山安稳,南方百姓富裕,否则他将如何对祖宗和天下人交待,如何面对镜中佝偻皓发的影像。 金国强悍凶暴,议和确是无奈之举。但,飞鸟未尽,自毁弓箭,诛杀岳飞父子及部将,在她看来,实属不仁不智。 即使能征善战的武将威势过重,本朝太祖已有杯酒释兵权的先例,如此,既全君臣之义,亦为帝国保留人材。 更何况,他还将大批主战和为岳帅说话的朝庭柱石,如赵元镇,胡邦衡等能臣,或徙或贬或罢官。对他有恩,扶他上位的齐安郡王合家也被远远发配。 赵构知晓亲娘不喜自己乾纲独断,不喜秦桧权焰熏天,张俊奢侈无度,所以才释放了岳雷并默许义军成立,以此来对内平衡,对外牵制。 周致深将地方治理得不错,是以他才容忍其对岳氏和主战派的同情,不想竖子竟放纵刁民妄议朝事,侮慢帝王。 流他千里,是我的仁慈。赵构心里恨恨地想,脸上却微微地笑:“阿娘要儿看的,必是佳作。” 太后示意宫人将一卷精心装裱的宣纸送到赵构手里:“你的墨迹不比你阿爹好,却也颇具慧眼,看看这幅心经抄写得如何?” “字迹秀润清正,古雅雍容,笔势委婉遒劲,上佳。”赵构扬起双眉赞不绝口,沉吟半刻,补充:“只是,骨架稍过高峻,胸中倘有微澜,嗯,修为不如阿娘。” 太后淡淡地回应他的马屁经:“此子年方及冠,却能与我对谈自如,学问智识,旷达从容,远胜同龄儿郎。” “阿娘又去翰林院炳烛了?”赵构含笑问道,老太太年事虽高却学而不殆,常去和青年才俊一起听课。 春秋著名乐师师旷将年少读书比作初升之阳,年老读书比作炳烛,他便以此来打趣娘亲。 太后摇摇头,深叹:“此子天资聪颖,宅心仁厚,翰林院的翘楚,依我看来,远不如他。” “如此有为后生,我竟不知?”室内炭炉烧得极旺,赵构的脸颊隐隐有些发热。 “九郎。”太后收拾好一案花叶,将双手在手炉捂热,挪到矮椅坐下:“来,到阿娘身边来。” 待皇帝坐在她身前锦垫,取下他的幞头,柔声道:“好久不曾给我儿通发,手都生了。” 赵构见母亲一反平日静淡超脱的慈爱模样,也不由地露出孺慕之情:“阿娘手巧,我幼时最喜拿着你打的宫绦,做的纸鸢到大哥处炫耀。” 可惜记忆中那双纤美白皙的素手,因多年苦力变成那般的丑陋僵直。赵构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我被你阿爹冷落,连累你不被重视,好在你孝顺聪明,我心甚慰,后来国难,你慷慨请命与强敌交涉,阿娘当时,既为你的果敢与才干骄傲,又怕你就此被金庭扣押不归。”老太后忆及往事,眼眶不禁微微湿润。 赵构伸手捻了捻自己肩头散开的苍苍白发,几许伤感,却沉默不语。 “后来我到北地,听闻你经历千难万险,在风雨飘摇中撑起赵氏江山,只恨不能插翅飞到你的身边,为你分忧解难。”老妇无奈地苦笑:“可待我回来,九郎已经不爱听阿娘唠叨了,阿娘的手,也再没有当初的灵巧好看了。” 赵构的眼泪终于滑下,为母亲过去的耻辱和苦难,也为曾经怆惶飘零如丧家之犬的岁月。 悄悄试去眼角水痕,沉沉地笑:“阿娘又瞎说,儿子每日早晚请安,便是喜欢听你的教诲。” 太后轻轻地为儿子按揉头皮:“阿娘这一生,看过太多的争权夺利,宫廷倾轧,太多的血腥和眼泪,现在老了,便喜欢看些和趣与安乐。” “我赵氏身居天阙,为天下赋税所养,被人议论评说,原是顺理成章。君王四海为家,要容得下政见不合之臣,甚至心怀恶意的对手,才会常怀忧惧,谨慎自省,保江山社稷无虞。” 她动我以情,晓我以理,无非是想让我放过周致深,赵构犹豫片刻,究竟意气难平:“周致深纵容小民妄议立储,羞侮君上,若不严厉处置,今后人人皆可爬到我的头上。” 老太后摇头轻叹:“晨时刘婉仪来请安,说你要为珠瑶议门亲事,她绝食相抗。”言下之意,你连亲生女儿也管不住,却要周致深管住老百姓的嘴。 “珠瑶已到议亲年纪,阿娘可有合意的人选?”赵构揣着明白装糊涂,借机转移开话题。 “珠瑶的心事,我再找机会问她。”太后见他敷衍,不再转弯抹角绕圈子,单刀直入:“你与太师意欲如何处置周致深?” 赵构避无可避,只好回复:“全族徙漳州。”他既支持岳氏,便去与岳飞家眷做邻居罢。 “官员若因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被罚,九郎盛德;若因言获罪,九郎糊涂。”太后恨不能仿效当年薄氏,以头巾将儿子打醒:“圣贤曰,何以息谤?无辩;何以止怨?不争。你为几句话如此惩罚朝庭命官,不是要引得更多流言么?” 眼见赵构脸色微变,又缓缓补充:“我朝有劝孝之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周致深本身无错,与你一样老母在上,我儿不怕天下人责我养子不教么?” 赵构眼光滑过佛坛前一盆写意插花,触及到那双慈悲智慧,可照亮众生心灵最深处的佛眼,愣怔半刻,讷讷道:“我,我,容我想想。” 太后的叹息让他转过视线:“上次你欲品鉴岳帅公子的墨迹,他婉言拒绝,今日他托人呈上心经,见字如人,你赞他清正雅量,我儿的境界,定然不比他差。” 你要他为父兄昭雪冤案而祈求,他不肯低头,这次,却为周致深全族的命运而请恩,俯仰之间,光风霁月。 早春二月天灰湿重,赵构却似乎看见阳光在云层闪烁,垂下眼帘,沉默半刻:“与阿娘的赌注我输了上次,这次便打成平手,让周致深去知永州。” “好孩子。”太后欣慰笑道,脑里却猜测:岳三那好孩子听到这个消息,定然欢喜。 当然,她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这个好消息,岳三那好孩子差点因打架斗殴而惹上牢狱之灾。 —————— 注 1,周勃联合陈平,诸杀众吕,把汉文帝扶上皇位,自觉对皇帝有恩,不免有点小得意,被贬,后来帝王对他起了杀心,其母薄太后当众将头巾扔在儿子脸上骂他糊涂:“绛侯当年掌天子玺时不反,偏你把他赶到一县之大的封地时要反。”周勃因此捡得一命。 2,说到帝王胸怀,当年武则天修建明堂,让其男宠督工,时任监察御史王求礼上书说:明堂花费太多民脂民膏,可比商纣的琼台,夏粲的瑶室,暗指她是暴君。还说为了端正宫闱的风气,皇帝你应把你的面首给阉了,武则天一笑了之。还有初唐四杰的骆宾王将武氏骂得狗血喷头,她却拿着他的文章对众臣朗读,质问群臣,如此人材,为何不能为我所用。 第二卷 二十三,隔雨相望冷 1 岳霖的杭州之旅,本是打算不为人知地,低调来去,毕竟不管民间如何,在官方,岳帅未被平反,他仍旧还是罪臣之子。 为了隐瞒身份和行踪,他和陈少歧父子同时启程,食宿也在少歧伯父参知政事陈文宇的家宅。 张玉郎和雨荷坚持跟过来,打着新妇探亲的旗号,实际担心两个好兄弟若有意外,他也可助一臂之力。 前期诸事顺利,岳霖凭太后的信物将手书送到净慈寺,陈氏则暗中活动各级关系,试图将湖州的妄议风波大事化小。 消息终于在紧张不安的气氛中出来,周致深湖州任期早满,虽然地方父老一再挽留,朝廷不再恩准他的续任,改调到偏僻贫穷的永州。 至于当初举荐他的陈文宇,不曾受到任何波及。皇帝妥协的结果远甚当初预期,众人悬着的心便就此放下。 尘埃落地,张玉郎携娇妻及丰厚礼物到安定郡王府求见结拜小舅子,不想见到侍卫长时,他正拉着苦瓜脸在床上养伤叫痛。 格天府祖孙决裂,太师一病不起,为平息秦桧怒火,汪青峰自请幽禁半月,赵懿也赏了陈猛满屁股的红花。 陈少歧陪伯父外出办事,岳霖独自回到过去的开国府,如今的国子监,赵构将他幼时温暖的家,置办成了太学。 他穿行在恍若隔世的楼阁,亭榭和小径,丝丝的凉雨飘忽迷蒙,洒落在连绵相接的飞檐画角和青石铺成的庭院。 一切,宛如梦幻。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年轻的他不曾想过,初春的雨,也可以如此地苍茫,清寂,及哀伤。 凄苦缥缈的水雾中,他和与自己同样风华正茂,白衣黑氅的学子们擦肩而过。别人成群结队,对未来无限憧憬,他则思忆前尘往事,孤魂野鬼一般。 隔着江南初春的雨丝,他再次看见了父兄对练武功,研习兵法战阵的身影,看见阿娘和大嫂温柔如水的笑容,那棵曾经日日听他晨读的樱树,高得他需要仰头才能见到枝头…… 那时的日子就像妍丽的花朵,盛开在他少年高远的天空下,但是,所有的静好岁月与天伦之乐,都如风吹落叶,永远地离他而去。 回陈宅静坐良久,心绪稍稍平复,归来的两位兄弟便拉他到酒楼浮一大白,天气幽寂寒冷,当把酒为周官人庆贺。 说得半晌闲话,张玉郎终是讲出从郡王府探听到的消息:秦乐乐反出了格天府,带着姨娘的遗体和娘亲的牌位。 岳霖早从暗里跟随她的余成龙处得到消息,此时听人重提,心中怜惜依旧难以言说:乐乐,和大嫂一样温柔灵巧,也一样地,痴迷,决绝。 “岳三,乐乐住在雪纱盟的杭州分部,你,要不抽空去看看?”张玉郎拉他出来也是为了劝一对爱侣尽快和好。 我,岳霖无言苦笑:尚未得到义父和二哥的支持,我拿什么去见她?有什么立场去照顾她? “叶家杭母子住在金国馆驿,乐乐有锦娘照料,倒也不必太过牵挂,只是。”陈少歧的声音被一个冷傲无礼的男子打断:“兀那美貌娘子,过来陪本公子喝几杯。” 四人同时转头,只见隔座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雨荷喊话,二十不到的样子,紫衣金冠,漂亮的眉眼间,满是张扬和骄狂的意味。 三个男人互看片刻,心有默契,妄议风波好容易平息,实在不宜再节外生枝。 张玉郎强忍不快,向紫衣公子双手一揖:“相见即是缘,此乃小可拙荆,兄台风趣,不如我们合案,煮酒论道,好不快哉?” “你虽俊俏,小爷却只喜与美女共饮同眠。”那少年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将几个学子放在眼里,知晓名花有主,言语中依旧满是轻浮的调戏。 外面的雨越发地密集,没有夏雨的泼辣暴烈,只更加的缱绻细软,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天地都网入其中。 做丈夫的刚要发作,却被陈少歧制止,同时淡淡地接过话头:“公子既不肯赏脸,那便请恕我等先行告辞。” 举手示意结账,哪料伙计未到,紫衣公子的一位随从已飞窜过来,伸臂便向雨荷肩头抓去:“公子叫你陪酒,没听见么?” 遇上如此横蛮无礼的流氓,陈少歧也不客气,起身变掌,挡住他的魔爪,两人随及衣衫翻飞,拳声呼呼地斗在一处。 岳霖瞧男人身形快如闪电,招式瞬息万变,暗忖:那少年是何来历?竟有如此功夫的侍卫? 众客官眼见争斗顿起,纷纷侧目,离席,若大的一个房间,除开几个爱看热闹的还散在墙角,栏杆边,只有场中打斗的两人,以及,各自的同伴。 “玉郎,我送你和雨荷先走。”岳霖暗想他和陈少歧要脱身相对容易,护着好友夫妻便向门口行去。 “站住。”紫衣公子却存心挑事,随着他一声令下,雪亮的剑光泼水般地闪过,暗淡的天光亦似被照得一遍明朗。 两位侍卫左右夹击而上,岳霖身形微动,人已在几丈远的轩台侧,突然其来的凌厉攻势让他下意识地拨剑,刹那便进入了备战状态。 他站在那里,微微低头,如渊水深沉,高山耸立,眼神宁静而空灵,似乎天地间除了手里的长剑,全无它物。 紫衣公子怔得半刻,起立,阴沉沉地笑:“小白脸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你们都给我上,小爷倒要看看他有多厉害。” 莫非是张子正?岳霖的眼光落在少年腰间的金玉犀带和似曾相识的五官,脸色苍白,往事如闪电一般照亮心底。 父帅曾是张俊的部将,虽然后来军功和职位都胜过老上司,却依然对他甚为客气和恭敬。 这种造型奇特的腰带是当年父帅从金将处缴获,曾送给张俊和韩伯伯一批,剩余的几条,在抄家时失散。 他在幼时,也曾和张子正有过交道往来,九年过去,彼此都长大成人,相逢不仅陌路,且,仇深似海。 “阁下要试小可武功,不如你我立下生死状,一决胜负如何?”声音如常地平淡清冷,却隐隐带着压抑的情绪。 张子正明显不想讲武德,抚掌大笑:“小子,你打赢了我的两个手下,再与我比。” 岳霖不再言语,轻轻地抬手,剑如流星闪电,幻化成两道白色光影,飘忽而迅疾,同时分刺左右侍卫。 两侍卫迅速包抄回击,剑光盘旋飞舞,铿锵冷锐的金属交击声不断,如珠滑玉落,叮叮当当,没有刹那的停息。 寒芒闪烁,剑气交错,三条身形游走分合,室内气流如波涛起伏,汹涌澎湃。 一位少年看得眼花缭乱,如醉如痴,不由自主地向圈子靠近,却被强大气浪击中,踉跄几步,身体翻过膝高的栏杆,径直便向底层大堂摔去。 众人惊呼声中,岳霖急忙抽身,想飞跃出圈子救人,却被左右侍卫死死拦住,呯的一声重物落地,随着少年惨烈叫喊,整个酒楼立即大乱。 第二卷 二十三,隔雨相望冷 2 叶秋娘凝视着迷蒙细雨,二十多年心门落上的锁,被熟悉的风物打开,藏于隐秘处的思忆,便不可抑制地苏醒。 杏花烟雨,山色空濛,长街高低各色的油纸伞,随手掬起的一抹凉风,都是诗是画,是过往斑驳的色彩,是无法言语的美丽。 江南,每一处瓦檐屋脊,楼阁亭台,雕梁画栋,都记录着华夏民族千年的传承,蕴含着工匠的技艺,千万人的痴念,比如她,还有他。 平生最大的愿望,是和他携手在这诗情画意的地方,温柔平静地,走过此生,直到冥冥昏黄的白头。 “重游了西湖,孤山,灵隐寺,海棠诗会,等天转晴,我们再去南山樵舍可好?”妇人的思绪被儿子的问话打断,她转头微笑:“等你去看过乐乐再说。” 秦乐乐自从在姨娘的坟前淋过一场大雨,便连日高烧,宫里派太医精心治疗,好容易退热,又开始咳嗽,反反复复,拖了大半月依然不见好转。 大夫说她忧思过度,寒入五脏,这明明就是心病。叶家杭轻叹口气:“阿娘,我是不是干脆向她挑明,我悦她,要她做我的王妃。” 叶秋娘认为时机不妥:“她刚和格天府决裂,又逢亲姨娘逝去,怕是不会想儿女情事。” “正因为她此时孤单难过,我才想告诉她,这世间有我,愿一生一世陪伴她,照顾她。”叶家杭摆出自己的理由。 妇人犹豫片刻,道:“一对相爱的男女,若迫于外力分离,那是生生地将心掏了出来,你想,她离开湖州才多久?此时你表白,她定然拒绝。” 叶家杭全身一颤,望向母亲,轻问:“这么多年阿娘都不快乐,我问你如何去到金国,你也从来不说,莫非阿娘的心,也曾经被掏出?” 叶秋娘不想答复,转过话题:“杭儿长大了,阿娘看在眼里,真是高兴,却又担心。” “为何担心?”叶家杭拉起母亲的手,打趣道:“你儿子聪明伶俐,天塌下来也能应对。” 当娘的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世事无常也无奈,倘若乐乐终其一生,都忘不了三公子,倘若有一日,你不得不与她别离,你可会以平常心接受?” 此话如一击重锤,狠狠地敲在少年心坎,淅淅沥沥的细雨,随风进帘,浸染着他质地华丽,做工精美的春衫。 他垂头半晌,哑着嗓子:“她若忘不了姓岳的,我自然难过,可若此生不能与她共度,我更难过。阿娘,自从遇见她,我才明白你那首送别词里说的,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叶秋娘抚着儿子的发鬓,叹息:“我礼佛数年,却仍放不下你,杭儿,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你心里的煎熬,娘帮不上,只得靠你自己应对。” 叶家杭凝视着母亲,语意沉郁:“娘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娘,你说儿长大了,却不愿和我提及往事,不知娘的心事,儿如何与娘分忧?” 叶秋娘见他执意要问,先搭了个梯子:“杭儿,你要记得今日娘说的话,我们遭遇的一切,都是为了自我的觉醒,为了认清生命的真相,然后,学会去超越,超越爱恨,得失,以至生死。” 叶家杭听得半懂不懂,只顺从地说:“阿娘所有的教诲,儿都记在心里。” 良久沉默,叶秋娘开始讲述往事:她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得父母宠爱,成天只知道在诗词音律中纵情取乐,及笄后与青梅竹马的意中人订亲,岁月安好。 宣和七年,未婚夫外出收采金石,归来时正值重阳,知府高官人邀请他们全家到山中别院赏菊小住。 情郎送她到皋亭山麓,当时西天余晖绚丽,他说,秋娘你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刚回来,你却要走。 妇人停得片刻,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她不曾料到,这竟是他在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马蹄声从身后响起,一队面目凶恶的汉子直冲过来,当先那人不发一言,挺枪便向他刺去,他血流如注地倒下。 她惊得呆住,眼睁睁地看着恶徒们又向父母兄弟下手,她反应过来,尖叫着要去阻拦,却被一拳打在头上,晕将过去。 “狗娘养的土匪。”叶家杭蓦然起立,大怒:“娘,我一定找到他们,为你全家报仇。”得到的答复却是:“你爹爹已经为我报仇了。” 原来,待叶秋娘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榻,被女仆们照料。她们告诉她,强盗头子见她美貌,想掳她做压寨夫人,回山的路上遇见完颜契墨,还要劫他财物,反而被他团灭。 “凭阿爹的武功,要杀这些强盗,简直易如反掌,一群蠢货坏种,活该。”叶家杭咬牙切齿地骂完,恍然:“难怪你说阿爹当年羡艳宋朝风物,曾扮成富商到江南游历。” 叶秋娘喝得半碗热饮,才将旧事说完:“我家破人亡,你爹爹顺路送我回旧都祖家,哪料未到汴京,金国大举南侵,天下大乱,两边祖家早已不知去向。至此,你爹爹才坦承身份,说我工诗文,善音韵,要请我到皇室教贵女读书,我走投无路,才到金庭当了女先生。” 一室沉默,窗外凉风苦雨,衰叶寒枝,似乎天地,亦在为人间的生死离别而哀伤。 叶家杭面色晦暗地盯看窗外片刻,问:“那日我们去吊唁外祖他们的墓,是阿娘建的么?” 妇人摇头:“村民到知府报案,高官人收敛安葬的。”父母长眠之地不远,便是心中那人的安息处,她当年见到的他的墓碑,早已在乱世中毁损。 “我们修整坟地时,阿娘吩咐工匠为邻近的坟墓建碑,上刻夏子鸿的名字,莫非,当时你的未婚夫婿,就是那个笔走龙蛇,江南一鸿的大才子夏子鸿?”叶家杭皱起眉头,问道。 叶秋娘的笑苍茫而飘缈,语音轻得如在喃喃自语:“二十五年过去,多少人还记得,当年杭州城的夏子鸿和叶秋娘?” 在岁月的长河,无垠的星空,所有的人只是一粒微尘,曾经名动江南的才子才女如是,帝王将相亦如是。 叶家杭见她肯定,沉吟片刻,正欲开口,瞟见努哈在隔屏后探头探脑地张望,拍拍阿娘的手,掀开珠帘出得门去。 “六大王,姓岳的小子惹上麻烦了。”努哈一脸幸灾乐祸地向主人报告。 自从抵达杭州,皇子的近卫队便一分成三,昆奴保护贵妃,阿野守候秦乐乐,努哈则形迹不定地收集消息。 他的麻烦关我屁事。六大王面无表情地听完事情经过,暗想。 倘若乐乐终其一生都忘不了三公子。阿娘的话又响在耳边,心中不由得嫉痛交加,冷冷道:“最多治他个当众斗殴的罪,托人打点杭州府尹,多赏他几天牢饭。” 想到那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情敌,就要呆在恶臭黑暗的牢狱,他又忍不住地开怀欢笑起来。 第二卷 二十三,隔雨相望冷 3 叶家杭造访时,秦乐乐正半依在湘妃榻,轻轻地摩蹭着情郎相赠的壁玉,思绪如帘外潺潺的雨,细密而绵长。 吹花小筑的梅花,想必全都谢了,正是学子重回书院的日子,三哥哥怕又在成日忙碌,也不知小铃子是否照顾好了他的衣食,催促他按时歇息? 她这阵子情绪低落至极,加之抱病在身,整日宅在内院,自然不知心中想念的人,其实离她不过几个街道之远。 炉中的银炭烧得艳红,她的指尖却感到了玉的温润,就如他的牵握,曾经给她,无尽的温柔。 “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锦娘怎的不点灯?”叶家杭将手中鲜花玩物置放案几,掏出火折子将烛台一一燃起。 秦乐乐见好友来访,起身相迎:“是我不让点的,你又带这许多物什做甚?屋里都快堆满了。” 眼见那双秀媚眼里的淡淡忧郁,叶家杭暗里将姓岳的骂得狗血喷头,笑容却朗日一般灿烂:“全是阿娘的心意,我只负责跑腿送货来。” 少女以素丝遮住口鼻,咳嗽几声,上前从小炉上倒出一盏热茶:“天气潮凉,你不要天天往我处跑,万一将病气过给你娘,便不好了。” “我身体强健,不怕。”叶家杭视线落在案几一卷:“你说这本玉豀生诗集是夏先生抄的,看这墨迹娴雅肃穆,凝练厚重,与海棠社夏子鸿洒脱旷然的林下之风全然不同,但人若遇惊变,会不会,性情和字迹也跟着变呢?” 少女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思绪:“你怀疑我的先生便是夏子鸿?可,夏先生文武双全,他的武功,绝非一般人可比。” “武功可以后来学嘛,乐乐,你可知晓你先生的名和字?”叶家杭的追问没得到答案:“他手持阿爹的信物来教我,我问他的尊名,他不肯说。” 叶家杭敲着脑袋:“我总觉得此事蹊跷,高官人请同僚到庄院小住,自家却不同行;土匪向来拦路抢劫,那日却从后面追赶,且一言不发就动手杀人。乐乐,我想去查皋亭县志,看看那几年的地方治安。” “嗯,绝不能让你外祖全家莫名其妙地被冤杀。”秦乐乐何等机巧,立即懂他心思:“兴许是你外祖得罪了高官人,兴许。” 话锋一转:“你阿娘是如何做了你爹的贵妃?”目前为止,完颜契墨是这次杀戮的唯一受益方,他也值得怀疑。 叶家杭明白她的意思,摇头:“绝无可能,不说我爹行事光明正大,我娘先在金庭做了两年女先生,直到西寿王的儿子在和宋交战时被杀,他的未婚妻神令志昏地找我娘这个宋人复仇,阿爹才提议让娘做他名义上的侧室。” 说到此处,不由满目痛惜:二十五年了,阿娘都在沉默中哀伤追忆,任风吹雪落,岁月漫过。难怪年年的清明和中元节,她都雷打不动地沐浴重孝,不食不语,在佛坛前焚香默经,阿爹也从不打扰。 叶伯母是完颜契墨请到金庭的,他自然应当为她的安全负责,但,皇子旗下众多高手,他完全可为她挑一门好的亲事。 不过,还可能是她心里装着夏子鸿,不愿嫁人。秦乐乐不好对少年说出自己的猜测,问:“然后呢?” 叶家杭对她毫无隐瞒:“阿爹喜欢汉文化,每隔几天,他便去看娘一次,下棋品诗,听琴点茶,始终以礼相待。直到四年后,先皇病重,太子无能,要将皇位传给阿爹。” 眼瞧着烛光下姣美娴静的少女,暗忖:我认识乐乐不过一年,已经忍不住地要向她倾诉,阿爹那时定然无意阿娘。 捡起碟中糖果,剥开:“阿爹若继位,免不得宫廷流血,若推辞,则会埋下杀身祸根。左右为难间,以酒解愁,听到阿娘的琴音,错将她当成敏妃,后来才有了我。” 秦乐乐静静地听着这存封多年的旧事,心内风起花落般的伤感:山高水远,道阻且长,相爱的一对人,就此阴差阳错地生死相隔了。 可怜叶伯母,在痛失至亲和爱侣的遗恨中,半身独自在异乡风雨漂泊,帝王的万千宠爱又有何用? 闭目想得片刻,道:“彻查此事,需找到始作俑者,我记得当朝的官员名录中没有高官人。不如,我托赵家哥哥到政事堂下查找旧档,你那边让宋高多方打听,当年钟相作乱,曾与不少官员暗通曲款。” “双管齐下,好办法,你我联手,万事可成。”叶家杭抚掌赞道:能将她的心思从姓岳的身上移开,自然极好。 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过两日张俊要宴请赵构,老小子让我也去,那货宝玩满堂寝,田园占吴下,乐乐,你不是总想狠狠地敲他一笔么?你想要何物?” 我。秦乐乐脑中闪过开国府被抄的清单:金玉犀带数条及锁铠,兜鍪,南蛮铜驽,镔铁弓剑,鞍辔,布绢三千余匹,粟麦五千余斛,钱十余万,书籍数千卷。 君昏臣侫,世道黑暗,岳帅清廉高洁,忠肝义胆,却早早含冤而逝;张俊贪赃枉法,粗鄙野蛮,却逍遥苟活至今。 “老小子有个房间专藏开国府的物什。”少女以前知晓但觉厌恶,如今想起,却忍不住咬牙:总有一日,我要将它清空。” “好,我便专找那屋里的物什要。”叶家杭毫无迟疑地答应:岳飞父子虽是我大金对手,但光明磊落,岳帅一代英雄,他的遗物落在小人手里,连老子我都看不过眼。 暮色不知不觉地降临,晚雨潇潇,庭院深深。 秦乐乐撑起油纸伞,将少年送出门:“这几日你要赴宴,还得陪伯母进宫见太后,我有锦娘,你便别再辛苦奔波了。” 叶家杭望着少女,虽在病中,依然亭亭如伞面那朵迎风绽放的青莲花,万分不舍,却也顺从地点头。 “秦娘子,吹花小筑刚托人将你的衣物送来了。”少女回到室内,锦娘便拎着一个包袱进来。 绿罗衫,白绢提花扇,李墨宣纸,诗集琴谱,幽谷和风,玩物首饰....... 件件都让她顿时回到那花满径,香满襟的小筑。清寂幽静的地方,因她和他的两情相悦而温柔缱绻。 难道是三哥哥知晓我借住雪纱盟,怕给锦娘她们添麻烦特意送过来的? 满庭游弋不定的水雾,绽放出鲜妍明秀的花儿,她将旧物件件展开,往事如水一般从心头漫过,欢愉而柔情。 当最后一个小盒子打开,她的笑意和眼神同时僵凝,枯木穷巷,日月轮回,她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如遥远的绝响。 他退还了她赠送的玉绾,他终是不能与她如春日燕子那般双宿双飞,他再也不要她为他绾发。 暮风入袖,寒意透骨,细雨丝丝散落,时断时续地飘在江南的阁楼,长街和庭院,将天地洇湿成深深浅浅的泪痕。 她呆呆地盯着案上衣物,几乎每一件,都留有他们共同的指印。 夜雨萧瑟,烛光摇曳,她独坐良久,起身,行到隔壁锦娘的房间,嗓音暗哑:“收拾行李,明日,我们启程去漳州。” 第二卷 二十三,隔雨相望冷 4 “岳三,陈大,这杭州府尹将我们关在此处整整一日,定是张俊那厮背后指使。”张玉郎望着土屋小窗,窄窄的不到尺宽,雨过的晴天纯成碧蓝。 看热闹的少年被摔成重伤,众目睽睽下,事件经过和几方责任简单明了,府尹却借口案情复杂,需得深入调查,将动手的双方暂拘在府衙土牢。 陈少歧苦苦一笑:“天下除了圣上和秦贼,便是张俊一手遮天,府尹怕他,哪里用得着特意指使?他将张子正的亲卫同样处置,已经算是公平正直。” “难道我兄弟真要被冤去吃牢饭?”张玉郎恨恨地在室内绕得两圈,手肘轻轻撞向长久沉默的人:“我们得与外界联络,你脑经一向动得快,可有办法?” 岳霖摇摇头:“不急,雨荷定会和陈猛联系,郡王府的面子府尹肯定会给。何况,府尹惧内,夫人来自湖州,老丈人年年为义军捐赠,与我交情甚好。” “待雨荷来探时,让她去找府尹夫人,再不成将事情捅到他老丈人处,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张玉郎大喜,注意力转到基本需要:“一日一夜,也不给本公子半口吃的。” 正要高声叫人,少女清亮娇嫩的声音远远传来:“三公子,张九郎,你们在哪里?” 珠瑶?三人互看几眼,莫不惊讶已极。自从秦乐乐的身份暴露,他们便猜出珠瑶定是当朝公主。原以为再见无期,哪料金枝玉叶竟亲自跑来土牢,还指名道姓地寻他们。 原来小公主伤情回宫,无所事事,见谁烦谁,连飘摇宫墙的柳条,也如冷风细雨一般萧疏无趣。 刚巧那日皇帝说要为她议亲,她便抓着机会发泄,不吃不喝地抗议,将屋中陈设扔得满天乱飞。 尽管亲眼见过叶家杭和别的女子亲热,可她无论如何忘不了,他轩朗的眉眼,挺拔的身形。就连梦里飘来飘去的,也是他刚劲的舞姿,洒脱的笑颜。 他不同于太学彬彬有礼的年青才俊,他和英姿勃勃的亲兄一般,是真正的男子汉。她的心里,他无可替代。 当然她也知道,即便他与她两情相悦,高高在上的阿爹也绝不许她下嫁一个富商之子。 听到格天府的小霸王与翁翁决裂的消息,她更加地恹恹不快,这次她不能模仿:小怪精父母不在,可以为了意中人离开,而她的阿娘刘婉仪,心肝宝贝似地疼她,她如何舍得下? 这日赵昚,皇帝的养子来看望她,说张俊要宴请阿爹和诸位宗亲,外加金国皇子,让她有空也去散心。 于是先转到安定郡王府,想问问亲兄是否同行,门前与求见侍卫长的雨荷不期而遇,听她说起岳霖等无辜被拘,便直接找府尹要说法。 在公主的监督下,府尹只得雷厉风行地召集数位证人,按律审案的结果,涉事双方无罪释放,只罚银百两,补偿那受伤的少年。 无故惹来的麻烦出乎意料地解决,张玉郎想起娇妻差点被羞辱仍然恨恨不已:“小王八仗势欺人,总得报这一箭之仇。” “明日我找他来赔礼。”珠瑶拍着胸脯担保,张子正对她百般讨好,过去觉得他人还不错,没想他见到美女竟是这等下流模样。 一行人在闲谈中走出杭州府大门,岳霖见余成龙在对街徘徊等待,心知有异,连忙上前询问。 “禀三公子,秦娘子今日晨时南下,阿野等尾随其后,我也派了杨栋悄悄跟踪。”余成龙施礼后汇报。 南下?岳霖的脚步顿得片刻,修眉微皱:“目的地何在?近日可有意外发生?” 余成龙没有答复,他负责小筑的外围防护,不像杨杰亮隐隐知晓主人对少女的情感,接到命令保护叶家杭和秦乐乐,只远远地暗中护卫,并不了解详细内情。 岳霖看看日头,已近正午,橘色阳光带着春的暖意,街檐下的灯笼随风轻轻晃动,少女乘坐的马车,怕早在数十里外。 轻叹口气,问:“你传信来说,她和叶家杭曾在杜夫人墓地遭遇袭击,可否将详情道来?” 余成龙道:“他们埋葬棺木,竖起墓碑,上书花将军夫人杜氏若芷,凭吊未完,有侍卫如飞而至,向秦娘子行礼,说太师病中念她,请她回府。秦娘子道我不想见。侍卫下跪相求,秦娘子冷声质问:我若回去,不定哪日趁你疏忽杀了他,你担得起么?侍卫身形一晃,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是大嫂的阿娘,她与过去判若两人,我竟不曾认出她来。岳霖暗忖:乐乐说此狠话,自然是为了让秦贼死心。 当他得知秦乐乐带着姨母遗体反出府门,便猜到是杜若芷早存死志,冒充杜若薇将他们分开,再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离间仇人与掌珠的决裂。 她做到了。微凉早春的风,拂过男子深邃沉静的双眼,眸中的悲伤无边无际:仇恨和欲望的烈火,吞噬了世间无数的生命,我与乐乐,究竟是,无处可逃么? 心爱的人和所有的杜氏女一般地美丽和决绝,便是这份美和烈,如江南丝雨,温婉柔和,却执著而不露痕迹地潜进他的骨子,让他怎样也忘不了,淡不去,每一次想她,他都会心痛。 余成龙不知少主思量,继续讲述:“秦娘子在墓碑前祭拜,忽然天降大雨,叶家杭拉她欲走,却被一群大汉拦住。当头那人自报家门:吉元通在此,金狗拿命来。叶家杭并不理会,趁众侍卫和对方激战,带着秦娘子离开,暴雨如注,打斗的双方,也被迫很快地各自散去。” 吉元通阿爹曾是父帅部将,因抗金战死沙场,他对金人恨之入骨,是谁向他泄露了叶家杭的身份?金庭,还是方朴? 岳霖驻立原地,只觉无形的杀气扑面而来:叶家杭绝不能有意外,否则,两国大规模的战争必陷百姓于水火,何况,若他兄弟得势,义军的处境会更加不利。 方朴气量不够,陈德义憨直鲁莽,在对待叶家杭和乐乐的事宜,我与他们难以一致。必须尽快去到前线,争取义父和二哥的支持。 他正沉吟,又听余成龙道:“启程时,我远远听到秦娘子咳嗽甚烈,也许,是去南方养病。” 乐乐体内尚有寒玄残毒,莫非,她痛失姨母,再加大雨刺激,引得寒毒重发?岳霖心中一抽:叶家杭定知真相,我需得向他问个明白。 变化似乎永远比计划快,他未及行动,叶家杭自己却找上门来。 第二卷 二十三,隔雨相望冷 5 叶家杭这日陪母亲在慈宁宫觐见完太后,才回驿馆,便得到秦乐乐的辞别信。 他整个上午正襟危坐,聆听两位意态优雅,智识敏慧的年长女性对谈,有关诗词,文史,佛法,各地风物等,内心宁静而平和,以为自己对于人生可以淡然处之。 但,少女的不辞而别让他立即破防:乐乐说不胜春寒,逐日而去,不会真的是因这绵绵雨季。她不曾与我商量,走得突然,难道是秦桧,或岳三那狗东西又作了什么让她伤情的事? 明知意中人已然远去,仍然打马向城外疾奔,以最快的速度,似乎如此,便能缩短与她的距离。 送信的吉利和诸侍卫也急忙跃上马背,紧随其后。飞奔急行的马队,引得众人纷纷侧目退让。 襟带飞扬,大袖迎风,未来得及换下宫廷觐见典雅繁复的礼服,少年的心在风中零乱:她要去何处?要去多久?阿野等人能护她的人身安全,然,当她难过,谁能安慰?此番一别,重逢之时,她的身边,可否又有爱慕她的英俊少年? 风驰电掣中,叶家杭恍然在溯水而行,穿过重重的蒹葭芦荻,汀芷沅兰,追逐着那在水一方的佳人。 终于,他颓然勒马:我不可丢下阿娘一人。何况,此番追去,悦她之心立即暴露无遗,阿娘说得对,我的情意,此时只能添加她的烦恼。 寻问吉利片刻,雪纱盟的情况并无异常,回城打听到岳霖已被释放,便毫无犹豫地直奔陈宅。 与情敌再次单独相见,叶家杭一副大咧咧的模样,仿佛重回吹花小筑的时光:“不请自来,请三公子见谅。” “贵客来访,甚幸。”岳霖将来客请进庭院凉亭,言行更为谨慎,几番交锋,深知对方年纪虽小,行事却极为狠辣。 “飞檐展翅,青松滴翠,三公子博学多才,哲思高远,每一处住所,皆有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境界,小可实是佩服。”叶家杭打量着周遭境致,半笑不笑地说客气话。 “惭愧,承蒙伯父厚爱,将最好的院子拨给我。”岳霖待下仆送上茶水,方才就座:“叶公子,请。” 叶家杭明白情敌想知道有关秦乐乐的消息,偏偏不提,信口说起了京城和宋庭的一些趣事。 岳霖清楚对方无事不登三宝殿,也只礼貌倾听,不时插上两句,一副宾主和谐,其乐融融的局面。 半柱香过去,到底是牵挂秦乐乐的健康,先是岳霖没能绷住:“不知公子最近可去了雪纱盟拜访?” 叶家杭捕捉到情敌眉间隐隐忧虑,确信他是真的不知道秦乐乐的详细情况。暗忖:他这些时日麻烦缠身,当没有时间处理与乐乐的事,她,难道真的因不喜天气去南方?或者,格天府那边? 身体微微后仰,道:“雪纱盟诸事皆安,只是乐乐淋过大雨,再被你父帅的旧部惊吓,心悸受寒,需得好好调理。我来便是请教,这笔帐当算在谁的头上?” 要查出究竟是谁将他的身份透给了吉元通,这件事,自然是岳霖去办合适。 岳霖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深秀的眼眸与他对上:“多谢信任,我定给公子一个答复,只,但愿不再牵连无辜。” 他猜出了周致深那事是我的杰作。叶家杭收起脸上半笑不笑的神情:“我亦不喜牵连无辜,却更恨被人触到逆鳞。” 澹澹清风拂过,晴了大半日的天空又开始飘雨,想是隔院有人合香,一阵清远淡甜的花香,随风翻墙而来。 他阿娘和乐乐都是他的逆鳞,岳霖怅然地望向天际,似乎又见到那人含情带韵的双眼,微微苦笑:“我们一言为定,只是,这个答复,兴许不很具体。” 叶家杭见好即收,也不强求,补充一句:“若是金庭,自然越详细越好。”他并未将吉元通放在眼里,后面的黑手,却不容忽视。 眼见岳霖应承,目的达到便起身告辞,出门不忘吩咐吉利请了太医沿秦乐乐的踪迹追去。 岳霖送走来客,独坐亭中,望着越下越大的春雨,幽思飘浮: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自从那晚惊变,他搬离了吹花小筑,却几次忍不住地在深夜回去,游荡在每个角落,念她想她,回味与她相伴时的欢悦宁静,因为有她,这红尘烟火,方始安稳。 此时,相思如潮水般不可抑制,欲拥她进怀,吻去她的泪和痛,欲向她诉说,他要为爱争取,尽管前路,千山万水,他亦要披荆逆流而过。 她吓退了府中侍卫,秦贼想来不会轻易放手,义军内部也会有阻力。但,若他恳求义父,义父雅量慈和,定会理解他们,且,凭他的威望和智慧,成全他们。 沉吟良久,唤来杨杰亮和余成龙,煮酒对酌,谈得半晌前线,后方,江湖,庙堂的种种,最后对两人大礼拜下。 杨杰亮大惊失色,慌忙起立,回礼道:“三公子如何行此大礼,属下不敢当。” 余成龙更是紧张得半晌才道:“公子有任何吩咐,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岳霖开诚布公地说:“现有一事,不仅关系到义军和北地百姓,也和岳霖本人干系重大…….” 随后便将他,叶家杭,还有秦乐乐之间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最后,说需要两位的理解和支持。 许是春雨缠绵,许是隔墙淡香清浅,男子低沉的语意,也在如烟似雾的空朦水丝中,显出几分脉脉温情。 余成龙想也不想地答应:“大义重于私情,公子如此对待叶家杭,深谋远虑,秦娘子不仅为我义军筹集粮饷,更为公子舍生忘死,并与秦贼决裂,这样的女子,配得上岳氏门楣。” 话音落下,才悲欣交加地记起放在心上的那人:红莲的一番痴情,终是要成空了。 杨杰亮沉吟片刻才道:“当年先父枪杀公子小叔,元帅心胸似海,不记前仇,授先父前锋大将军。他在天之灵必然赞同公子的安排,接纳秦娘子为少夫人。至于那些脑筋糊涂的,有雷将军之威,商先生之智,当不足为惧。” “如此,明日先南下一趟,然后,赶往前线。”岳霖见得力下属理解并尊重他的决定,暗想:此番北上,至少几月,我两手空空,不好与乐乐相见,但绕道远远地看看她,总归可以。 细雨迷离,如情丝纷纷,飘在天地,缠绕他心:何时?才能与她一道,共剪那西窗红烛,共话那巴山夜雨。 —————— 注 1,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两句出自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国古代许多哲人诗家都有仰看天地浩浩无垠,俯观世界万物丰富多彩,感慨生命之短暂的文字。 第二卷 二十四,中宵立风露 1 连绵起伏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高堂梁柱,一律沉水香木,便是池塘和花台,亦以黄金砌成。 收刮民脂民膏的暴发户,真他娘的奢靡逾禁。成长在钟鸣鼎食的大金皇子进入节度使府,也不禁惊讶地腹诽。 花厅内丝竹悠扬,舞姿翩翩,叶家杭到时,皇帝的养子和亲儿都已在场,镂花嵌玉的梨花木大案上,摆满了百余碟水果,干果,香花,蜜饯,酸咸小吃及腊味腌制品。 一番礼貌客气的问候完毕,叶家杭被安排在贵宾位,赵懿和珠瑶则分坐在他左右。 小公主直到落座,也未从极度震惊中恢复: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竟是金国最受宠爱的皇子。 余光打量着眉目轩朗,谈笑自若的少年,心中又升起隐隐的期盼:他无论如何喜欢锦娘,也娶不得她。我既与他不期重逢,又门当户对,此生必定有缘。 她阿娘本为赵构侧室,是以她虽金枝玉叶,却不像秦乐乐受父母影响,在婚姻大事期盼着男方的忠贞。 觥筹交错,张子正殷切地将一盘砌香萱花柳儿端到诸皇子和公主面前,满面笑容地介绍:“各位请尝,此乃我府独门制作,以珍贵花草混合,再加萱花汁搅拌,浸入蜜糖而成。” 叶家杭依言尝得一枚:“香气清淡,却有萱花之甜,灵芝之素,玉昙之净,绿竹之清,并禅莲之空灵,让人回味无穷。” “六大王说得不错,这道蜜饯的确美味。”赵懿皮笑肉不笑地附合,记起他俩初见时喝茶比剑,共惩贪官的往事,暗想:小子八面玲珑,不知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赵昚和赵璩也纷纷夸赞,平素最活泼的小公主,却心事重重,沉默地挑选自己喜爱的吃。 张子正受到鼓励,又将十来种小座吃食的产地,风味,制作方法一一介绍。 “我看张公子的用度享受,比你们皇家更加精致奢华。”叶家杭忽然转头,对珠瑶和赵懿低笑道。 这明目张胆的挑拨离间,让小公主明白了他对节度使府的态度,当即发声责问曾经的好友:“张子正,你前日欺负的雨荷是我和乐乐在民间的姐妹,晚些你得随我去赔礼道歉。” 她知晓意中人和秦乐乐有过硬的交情,话里话外都站在那人的立场,偷眼看向少年,果见他目中几许赞赏。 “一场误会而已,我本是慕他几人风采,想结交来着。席后我与你同去,解释清楚便是。”张子正面不改色地说谎话,眼见珠瑶明显不信,补充道:“三辰为证,一言不欺。” 不学无术,敢做不敢当的怂货。叶家杭实在控制不住,轻笑出声,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距此二百年前,后唐皇帝庄宗李存勖灭蜀,曾下诏给蜀主王衍:固当裂土而封,必不薄人于险。三辰在上,一言不欺。 他才以日月星三辰发誓,墨迹未干,誓言犹在,却派人诛杀王衍及与之同行的宗族,后妃,大臣和宫人,连后唐的枢密使也看不过去,悄悄地将一行改为一族,救得千余性命。 资治通鉴曾评价:誓之以三辰而终杀之,非信也。 张子正大概不知从何处听过此话,却不解其详,此时借来粉饰自己恶行,便显得极为荒谬和可笑。 三位赵姓皇子读过史书,正觉尴尬,张俊领着皇帝及几位大臣进得花厅,众人纷纷肃然,起立,施礼。 赵构曾在崇政殿正式会过叶家杭母子,所以此次在私人场合只问候几句,随及被引向垂拱门后的宴席,留下一众年轻人继续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 仆人鱼贯而入,撤走碟盏碗箸,川流不息地上了第二轮餐前小吃:果子切片,时鲜水果和果子制品,共约七十余盘。 叶家杭趁机提议以诗词猜果名的游戏:轮流出题,输一次便赠一件赢者想要的物什。 珠瑶率先拍掌赞同:意中人说的不好也是好。赵昚和赵懿素来同情岳氏,赵璩则怨怪节度使穷奢极欲得令人发指,此时见金国皇子意在夺取张氏财物,无不顺水推舟地想趁火打劫。 “我先抛砖引玉,金谷风露凉,绿珠醉初醒。珠帐夜不收,月明堕清影。请问张公子,此是何种水果?”叶家杭一马当先,首先发难。 张子正自小厌恶文课,此时敌众我寡,来势汹汹,脑中一片空白,讷讷半晌,终以输阵仗不输气势的姿态道:“好,你要何物?不信我府拿不出。” 叶家杭悠然一笑,直奔张俊丰厚私库:“天下皆知节度使富可敌国,小王自然不疑贵府信誉,公子才说要带我等参看藏品,且先记下如何?” “如此甚好。”珠瑶笑盈盈地接话:“我来,张子正接招,王母阶前种几株,水晶帘内看如无。只应汉武金盘上,泻得珊珊白露珠。此为何种水果?你说。” 张子正不知恋爱中的少女脑子发热,为了情郎甚至可与家人决裂,眼见对他向来友善的小公主改变立场,惊惧交加,更是半天说不出话,又输得一场。 三位赵氏皇子趁势痛打落水狗,连番出题,当第一道下酒菜上案时,张子正已输了二十次。 叶家杭神情愉快地拿起玉箸品菜:“这道花炊鹌子烩荔枝白腰子洒以蔷露,散以冰脑,倒也别出心裁。” 张子正却毫无食欲,只想着如何将败局挽回,眼见场上舞伎们袅袅娜娜,千姿百态,脑中灵光一闪:“我们来咏赞美女,顺座往下接,接不上的算输。” 不等众郎君答复,已得意洋洋地曼声吟道:“小雁斜侵眉柳去,媚霞横接眼波来。” 他常年流连烟花巷陌,偎红倚翠,为讨美人欢心,在情色艳词上很下了一番功夫。 此时输得急眼,便想叶家杭年纪还小,赵懿一介武夫,另两位素来假正经,定然在这方面落后于他,便不管不顾地起了头。 “鬓垂香颈云遮藕,粉着兰胸雪”赵璩作为男人,显然读过《香奁集》,加之习惯了宴饮时吟诗度曲,下意识地便续了上去。 眼光瞟过义妹珠瑶,又连忙改口:“酒后胡言上不得台面,适才我等猜诗,接下来不如投壶?” 投壶比技艺不比才情,张子正满口答应,但他未曾想到的是,这一项他竟然输得更惨,原因是除了叶家杭,赵懿也是个中高手,两人根本不玩倚竿,而是次次贯耳。 风从庭外起,拂面不寒,染就柳黄,吹暖寒江,莺啼燕呢的春天,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 节度使的小公子却觉得背心泛起凉意:不怕别的,就怕又要他爹最喜欢的岳飞遗物,为了还清安定郡王府的债,他已经偷偷地顺出过几件。 当然,他不知道,叶家杭正是奔着这个来的。 —————— 注 1,关于张俊宴请高宗的事,有兴趣的亲们可以自己去查历史,一顿饭摆出来的上等酒,食,果子便多达几百种,进献之物包括金器三千两,珠子近七万颗,外加大批玉器,古玩,书画,绫罗缎绵。 2,投壶从六艺中的射礼演变而来,后来成为宴席上的游戏。它起自春秋,鼎盛于唐宋。投壶时,箭身靠在壶口叫“倚竿”,箭插在两边的空心圆柱里叫“贯耳。” 第二卷 二十四, 中宵立风露 2 当夕阳由浅转深,清风徐徐,叶家杭出得节度使府,脚下带风,眉间含笑。 一顿宴席,他带出的礼单上有十二件岳帅遗物,包括书籍,刀,弓,剑和鞍辔,以及数件张俊收藏的玉器和夜明珠。 岳帅遗物乐乐定会转送到吹花小筑,此事无关私情,只关乎道义,他本也会不遗余力去办理。 其他的,他打算捐给雪纱盟的救孤扶弱事业,自从见过她们的简朴和清贫,便不由得心生感佩。 阿娘常常教诲,厚德方可载物。康宁福禄,若无相应的善行支撑,必然不可持续。无数权贵,皆因骄矜放纵而家毁身亡。 那以三辰发誓的李存勖和为他所灭的蜀主王衍,便是前车之覆轨,后车之明鉴。 张子正立在赵懿身旁送客,笑意勉强,只因叶家杭不仅索要岳飞遗物,还拐弯抹角地奚落他爹:“我大金虽败于岳帅,却崇拜他,真汉子,光明磊落,忠诚英武。” 叶家杭却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快,笑语吟吟地与他和赵懿弟兄道别:“有空一起踏青去。” 然而,皇子的好心情也不长久,才回馆驿,便有侍卫飞马来报:三公子及两位近卫今早出城,轻装快马地往南去了。 不管是回湖州还是到前线,他都当往北而行,这是去追乐乐了。叶家杭的脸当即由晴转阴,一脚将那侍卫踢个跟头:“何不想法将他们拦下?” 侍卫从地上爬起,苦笑:“看他三人的身形,属下怕只能缠住一个,只好远远地跟踪半日,确定好方向即刻回程禀报。” 室内熏香微醉,少年望向树梢成双的飞燕,落寞地,徘徊:阿娘说,若真爱她,她的欢喜,便是我的欢喜。 可为何?当我看见,甚至想起他俩间的柔情蜜意,我的心,会如针刺一般地痛。 何况,岳三不能给她一生安乐。忆起去岁初见,她俏丽活泼的模样,对比如今烟兰泣露,秀眉不展的轻愁淡恨,少年停下脚步,命令侍卫:“备马,我要让他立即回京。” 却说岳霖一行顺着杨栋的信号,在几日后追到一个山清水秀,古朴幽静的小镇。 杨栋报告秦乐乐一行已在此住过两晚。岳霖猜测约莫是她喜欢此地风景,故此要多做停留。 他没有与她相见的打算,不知为何,心里明明念她惜她,发誓对她此生不负,但总觉得他们之间仍有一层隔阂,让他不能如过去那般,毫无阻碍地亲近她。 他准备趁着夜色,不为人知地看她一眼,确认她安好无恙,便悄然离去。 远山青黛,绵延在半阴半晴的天空下,薄雾缭绕着一坡绚丽桃林,深红浅粉,朵朵都开出了她的软香,清甜与明媚。 忘不了曾经画楼听琴,西窗共读,忆不尽梅林迷梦,雪夜情深。然父兄和大嫂的音容,也在脑海,常常浮现。 理性知晓自己与爱侣并无过错,父兄不会怨怪,大嫂更会欢喜接纳,可到底,他不能得到他们的亲口说法。 独坐窗前,直到暮色降临,他才施展轻功,向少女所在的客栈奔去。 行及院墙,即被一柄长剑拦住:“抱歉,秦娘子交待,不见外人。”阿野劲装结束,对他冷冷说道。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小可不愿与叶公子的手下兵刃相向,侍卫长,请让行。”岳霖日夜兼程赶来,自然不肯放弃。 “我家公子与未婚妻子见面,关你何事?”杨杰亮一声喝斥,举枪便向阿野挑去,余成龙和杨栋,也闷声不响地与诸侍卫战在一起。 岳霖趁机转出圈子,行到秦乐乐所在院落的凉阁,站定,望向她房间的轩窗,晕黄的灯光透出,映着檐下花枝落在绿纱的淡影。 室内并无人语,不时有她低低的咳嗽,这声音让他心中阵阵发紧:她的风寒仍不见好么? 他自然不知秦乐乐本就风寒未愈,收到玉绾,以为他经过这两月的思考,终于决定与她分手,是以自伤自弃,再加上旅途疲劳,病情反而日渐加重。 “秦娘子,该服药了,你高热才退,虞太医说,万不可让寒入肺。”锦娘得盟主令来照顾秦乐乐,眼见她病体支离,便联合太医苦劝少女在此短暂休养。 少女咳嗽两声,淡然道:“人各有命,生死在天,该好之时自然会好,你不必担心。” 低哑的嗓音,听得岳霖无限自责:伯母过世,她与秦贼决裂,我都不曾陪伴她,让她独自承受这一切。 忽然一阵冲动,想去拥她入怀,告诉她,他不想继续这无路可走的迷茫,他要去前线恳求义父和兄长,助他跨越世俗的偏见,仇恨的鸿沟。 可偏偏,身体象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的确,没有绝对的把握。 “今晚星光灿烂,来,披上外衣,开窗让你瞧瞧。”锦娘尽心尽力地,想让少女开怀。 岳霖下意识地隐在廊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窗户吱的一声打开,烛光朦胧,照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小脸。 曾经芙蓉般的鲜妍清丽,变得消瘦而苍白,曾经灵动澄澈的美目,也说不出的忧郁。 春风有信,花开有期,她却因他憔悴至此。他苦涩地闭上双眼:原来不敢见她,也有对自己的质疑:我真的,能予她安乐? 不知过得多久,久得似乎庭前的杏花,都开谢了数次,久得连夜的冷露,浸湿了他的衣袖,他也浑然不觉。 “秦娘子,你说要去漳州,那处僻远贫苦,我们沿路得采购些食材药品才是。”锦娘似乎想起什么,建议。 漳州,岳霖立即领悟少女的意图:阿娘和两个小哥儿被流放,不许探望,但她,无论手持格天府或安定王府的信物,都无人敢拦。 她不知太后已然暗中派人,这是要为我看望并帮助阿娘他们,也许顺便,调开那个对岳氏落井下石的恶毒知州。 卿卿,我何能何德,值你情深似海。内敛持重的男子,一时只觉得眼眶微热,痴怔当地。 风淡露浓,星辉清浅,洒在庭院香雪盛开的杏花,以及花树下,俊雅温润的男子。 ————— 注 1,有友人说岳霖对乐乐的怨恨消失得太快,有些古人的心胸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曹操曾宽恕杀自己爱子和爱将的张绣,李世民拜策划过谋杀他的魏征为相,岳飞对杀害自己弟弟的杨再兴有知遇之恩,等等。何况乐乐本无过错,还与三哥哥同生共死,两情相悦。 第二卷 二十四, 中宵立风露 3 秦乐乐一夜清咳,辗转难眠,次日到午时才恹恹起床,略加梳洗,推窗看向庭院,立即惊得呆住。 几盆她从未见过的兰花,盛开在柔和明朗的阳光下,秀丽典雅,猗猗清香,随风而扬。 她还未回过神来,锦娘带着杨栋进屋:“在下奉三公子令为秦娘子送花,祈早日康复。” 原来昨夜岳霖听闻她将去漳州,心潮起伏,痴立半晌,然后一气奔到群山之颠,在寂寥无垠的天地,仰望浩浩星空。 家仇国恨,尘世沧桑,泯灭不了胸中对爱的渴望:她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好,却近在咫尺,不得相见。 夜风似水清凉,思念似火炽烈,往昔和她相伴时鱼水般交融的愉悦甜蜜再次涌现心头。 满腔爱意无处诉说,只将手中长剑,在黑暗的荒原穿梭往返成绵密剑气,再与两位下属过招对练大半宿,最后,汗如雨下,筋疲力尽,方始倒在冰冷的草甸。 凌晨从野外醒来,发现幽谷竟有罕见的兰花品种,便挖出几株,临行前吩咐杨栋送将过来。 三哥哥如何得知我生病?秦乐乐怔得片刻,明白:他定然和叶家杭一样,也派人暗中保护我。 秦桧揣摩上意陷害岳飞的往事,如利刺一般长久横在少女心里,是以,当她误会岳霖还绾断情,对他并无怨怪,只筹划着为他再做几件事,以减少血亲对岳氏犯下罪孽带来的负疚感。 此时见情郎依然牵念着她,盼望她平安康健,忍不住悲欣交加,哽咽无语。 杨栋半天听不到回复,抬眼偷看,但见少女双目垂泪,似喜还悲,很觉迷茫:公子日夜兼程地赶来,不见她,不让她知晓,却大半夜满山乱转,秦娘子见到礼物也这般模样,他两人这内里,究竟卖的什么葫芦? 沉默半刻,道:“娘子生病,公子很是忧虑。”粗汉子琢磨不出这对恋人千回百转的心思,暗想拉近关系总是错不了的。 “他,可好?如今何处?”秦乐乐自姨娘过世,便深闭庭院,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 杨栋答复:“公子还好,只是,四处奔忙。”昨日才到,今天便收到京城眼线的飞鸽传信:有人在公开拍售岳帅行军日志,他只得调整计划,匆匆赶将回去。 岳帅平生大小二百余战,多数以步对骑,却所向披靡,几无败绩,这非凡的治军和战阵经验,绝不能落到金人之手。 眼见少女目中疑惑,便将能说的周致深一事和行军日志说了。 秦乐乐忧虑顿生:都是针对义军和岳氏的重大事件,难怪三哥哥不得不亲自应对。 刺客的事还未查出,我不能再成为他的烦恼。她沉吟半晌,道:“替我多谢你家公子,不必牵挂,我的病很快会好。” 意识果然有极大的力量,一旦少女下定决心,她的病情日日好转,并很快启程继续南下。 阳春三月,天光明媚,风物绮丽。秦乐乐以马代车,沿着官道赶路,诸事顺利,直到台州,遇上了一件意外的事。 当时她正在路边的饭馆用餐,按习惯靠窗而坐,一边懒懒地和锦娘说着闲话。 眼风瞟过道旁李树,花枝茂密,灿如云霞,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少年,坐在树下歇息,想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个个面黄肌瘦,羸弱不堪。 其中的一位,十二三岁,五官清秀,外表和其他少年没有区别,但他的脸和手都很干净,气质沉静而稳重。 他神情疲惫,象是走过很远很坎坷的路,累且饥渴,却倔强地挺直背脊,一双墨黑的眼眸,有他那个年纪不应有的情感,似乎悲伤,似乎绝决,象沉默燃烧的火苗。 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秦乐乐竟然恍惚,生出一种和他似曾相识的错觉。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军士从马背跳下,当头那人进店便对掌柜说:“十斤干牛肉,十瓶清酒,快。” 众军士随他步入店内,分散各处,剽悍,警戒而严肃。 掌柜手慌脚乱地沽酒切肉,军士们则四处打量,众客官摄于压力,低头吃饭,不敢与他们对视。 唯秦乐乐这伙人面色不改地谈笑自如,军士们瞧他们有些来头,客气地隔空抱拳,阿野点点头,算是还礼。 等掌柜备好酒肉,军头付完银两,掏出一幅肖像画,送到掌柜面前:“可见过这位?” 秦乐乐扭着脖子偷看,画中人眉目端正,清俊斯文,可不正是刚才与她四目相对的少年。 脑中忽然浮现另一人的画像:相似的年纪,相似的眼神,只是长得更加英俊,带着将门男子特有的轩朗之气。 一时不禁悲从中来,怜从心起,那是张玉郎向她讲述岳霖往事时,顺手画出的他少时模样。 再转头看向窗外,那清秀少年已不知去向。 当即叫过阿野吩咐几句,向那军头招手,居高临下地命令:“你,过来,我有话要问。” 那军头见她衣饰华美,气质高雅,身边护卫个个高大矫健,武功明显在自己之上,虽在执行公务,也不敢怠慢,连忙过来施礼:“小娘子有何吩咐?” “你等要寻的少年,是何来历?”秦乐乐并不废话,直截了当地发问。 军头犹豫片刻,拒绝回答:“此乃地方公务,请恕末将不便透露。这,这,我等正追踪罪臣余孽。”待看清努哈手中安定王府的腰牌,话风立变。 “努哈,出去让他说实话。”秦乐乐不想影响官客用餐的心情,继续喝茶。 其他军士瞧着上司如死狗一般被人拖出,蜂拥而上,却被杨栋和众侍卫在几息之内打倒在地。 不过盏茶功夫,努哈回来禀报:领头的是漳州地方军的指挥使,正在追捕通判方翰的幼子。 方翰为官清廉正直,知州却贪污受贿,鱼肉地方,于是他收集了知州犯罪的证据送往京城,不料消息泄露,知府贿赂张俊,反到赵构处诬告对方,皇帝一纸下来,判其死罪。 方翰身死,其妻悬梁。知府惧怕方翰后人报仇,斩草除根,谁料其幼子却被忠仆以亲儿换下,东窗事发后知州令指挥使追踪,一伙人寻着线索追到此处。 竟真的,又是一起冤案。若非今日被她遇上,那方氏幼子定然逃不脱被诛杀的下场。 风从林间吹来,吹得少女长发飞纷,衣袖飘动,她垂下头,只觉心中哀凉之极:三哥哥一家的惨剧,自古以来,或大或小,或明或暗,从未断绝,也将难断绝。 从前在格天府看过的无数邸报,奏折,案宗,君臣对谈从脑中流过,花信年纪的少女如被雷击,因为,她忽然明白。 大金皇室的残酷倾轧,宋庭血腥的战和之争,其实并无二致:皇帝为宝座用尽手段,众官员为身家性命选边站队。 唯岳帅和方翰这等清正之士,才真正地在意百姓福祉,家国天下。但他们都太干净,敌不过这世间沉沉黑暗,浩浩污浊。 三哥哥想要的政清人和,万民安乐,是一个永不可企及的梦想,即便短暂成功,亦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聪明如此,定然早已看透,忆及那晚他说出一生志向时深如黑洞的眼神,她想,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 一如他的父帅。在姹紫嫣红,如诗如画的春日,悟到此处的少女不寒而栗。 —————— 注: 1,岳飞被害后,漳州知府在给秦桧上书的奏疏当中说:“叛逆之后不应留,乞绝其急需,使尽残年。“建议饿死岳飞家眷,秦桧读完,大骂此人“狗彘不食其余。”说他无耻得猪狗都嫌。 2,岳飞冤死前后几年,金庭内部也是血雨腥风,先是宗干和宗磐联手弄死宗翰,后来宗干联手宗弼(金兀术)灭去宗磐及与秦桧议和的完颜昌。吊诡的是,两国议和,一国主和的干掉主战的,一国主战的干掉主和的。 第二卷 二十四, 中宵立风露 4 极为寻常的春晨,清脆的鸟啼声从庭前高树传来,昨夜的疏雨未曾打落满树的芳菲,反将它们洗得更为娇艳。 赵懿整装结束,准备前去争夺岳帅的行军日志,皇帝老爹交待过,此物绝不可落在大金或西夏人手中。 “看来岳帅的厉害,圣人心里也是门清。”陈猛的伤终于养好,又生龙活虎地站在郡王身边。 赵懿摇头叹气:“做臣子的德行不可太好,你看岳帅财色不贪,权利不恋,老头子便起疑心了。” “殿下不是说,最近圣人对节度使也很不爽。”陈猛的问话引得赵懿感慨还是中庸最好:“老小子太过,穷奢极欲,老头子自然也不喜。” 停得片刻,笑道:“想必和小女娃的眼药也有关。还有叶家杭那小子,在皇宫甚是淡定从容,得到节度使府,即刻一副眼花缭乱没见过世面的蛮族样,你说老头子心里如何想?” 两人边走边闲聊,未到院门,侍卫送来书信,赵懿拆开看完,递给侍卫长:“小女娃的,你亲自去办。” 秦乐乐在信中简单说了方翰的事,要将方氏幼子和几位军士先藏在他府中,等她自己回京再做处理。 她不欲打草惊蛇,赵懿猜测她的计划:怕是要到漳州查找更多证据,非将那知府扳倒才罢休。说不准,还顺带再往张俊身上敲两棍子。 侍卫长却下意识地摸摸才养好的屁股:“我,我,这便带人前去接应。” 赵懿一拳擂在下属胸口:“放心,只要不涉及到岳三那小子,不会有事。”笑声未落脸色又暗:没想到小女娃会和太师闹到这个地步。 长叹口气,龙行虎步地出得门去。 天气离奇温暖,云层浓厚,阳光从大朵大朵的云团中透出,金光闪烁,煦如暮春。 郡王行到专程拍售珠宝古董的群玉楼,打量片刻眼前的高轩华院,才下马进得巨大的花厅,发现内里或坐或站已有近百人。 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墙角的岳霖和叶家杭身上,一个白衣如雪,风神俊朗,一个红衫金冠,英姿飒飒。 正值银鞍白马度春风的肆意年华,郡王暗叹口气,半是羡艳半是庆幸:我不再年轻,却也不会再受情伤。 想起芳魂远去阴阳永隔的芊芊,神情渐暗,负手行到两人身旁,道:“来得好早。” “郡王安。”岳霖浅浅微笑,对曾有一面之缘的赵懿作揖还礼,目光交汇间,彼此看到对方的认同。 叶家杭则洒脱地抱拳:“我就是来看热闹的。”不论在金在宋,他都是对政务国事不感兴趣的主。 奴仆送上茶水点心,鲜果香茗,看去精致,尝着可口,赵懿端起茶杯,问:“不知拍售的东家是何方神圣?” “听说是林仙儿。”顺着叶家杭的眼光,便见花木葳蕤中长廊逶迤,从轩窗外直延伸到院墙。 廊尽亭现,有女子烟轻丽服,斜依在亭边雕栏,身形绰约,姿态曼妙,远远的一个背影,已尽现万种风情。 她?赵懿皱起眉头:杭州城秦楼楚馆的翘楚,传言她裙下无数达官贵人,才俊巨贾,她却独独爱才,自选入幕郎君,怎也会卷进这庙堂之事? 他已很久不曾去过歌榭舞台,这本不是他喜欢的调调,当年少年风流,也是要反抗老爹对自己人生的安排。 随着琴声叮咚几响,花厅顿时寂静,一位广袖罗裙的女子走进室内,敛衽行礼,宣布拍售规则:拍品特殊,东家在开拍前,要从文武两项考察求购者的资质。 这一规则,立即淘汰了不少人,包括或因好奇或想谋利的收藏者,以及,张子正这般才学不精的贵族子弟。 经过几日的射箭,骑术,武功和沙盘推演的层层筛选,最后仅余赵懿,岳霖和另一个叫莫卡的西夏贵戚。 为公平起见,文考只设两项:乐和舞,且是考官单独考核,如此,莫卡便不因语言而陷于不利局面。 赵懿听罢心中忐忑,他向来不喜棋琴书画,除了当初在玉落学得些音律,舞蹈更是一窍不通。 趁着莫卡去应试的空档,无奈地对着岳霖苦笑:“三公子,接下来,怕得全靠你了。” 天光渐暗,隐隐可听见隔楼清柔的琴音,庭院秋千那边有一片花圃,香味弥散在暮色,似在等待云开月来。 岳霖深秀的双目如暗夜一般深沉:“无论如何,父帅的日志,都不得让莫卡取走。” 大半柱香的功夫后轮到赵懿,他深深呼吸几次,踏着华丽厚实的波斯地毯,步入文试的房间。 女子端坐琴前,雪莹修容,风姿动人,如丝的长发瀑布一般散在她柔软纤细的腰间。 赵懿身为皇室贵胄,也曾流连风月场所,不知见过多少佳丽,却没有一个,如她这般集美艳与清雅于一身,一时间,竟有些发怔。 林仙儿两汪秋波横过,察觉出身高贵,英武沉毅的男子几乎手足无措,微笑:“郎君请坐,妾弹得几曲,敬请赐教。” 赵懿连忙客气地问候施礼,入坐,对上那温柔倦慵的笑容,全神贯注地等她出题。 女子素手轻拂,琴声悠扬,男子眼前顿现:夕阳西下,满天彩霞,鸿雁飞鸣,水波滟潋,百舸竟归。 乐声停,男子嘴角含笑,徐徐点评:“此乃滕王阁序,林娘子妙手,轻拨慢捻,将那诗情画意,曲韵和谐,演绎得淋漓尽致,在下佩服。” “谢郎君谬赞。”女子懒懒轻笑,嗓音令人骨酥膝软,赵懿品着案上甘美浓郁的葡萄酒,不曾放松警惕。 琴声再度响起,玉树琼花,雕栏玉砌,万乐齐鸣,如百鸟朝凤,群袖飞舞,似霞光流泻,千山点翠。 赵懿听罢动容,道:“霓裳羽衣曲,说的是大唐繁花绮丽,娘子一曲古琴,竟集百器之长,弹出个煌辉灿烂的天下。” “郎君既懂乐韵,必然亦长品酒,这杯中之物,名唤西域天后,你看如何?”林仙儿起身托起酒瓶,为赵懿续杯。 灯下女子颜盛色茂,艳光照人,男子不禁有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忙镇定心神,答复:“此酒味足,醇香隽永,变化莫测,令人流连忘返。” 林仙儿脸上片刻伤感:“我品此酒,有即将凋零的蔷薇味道,听说,花至荼靡前最是美丽,想必酒与人亦相似。” 随后回座,熏风曲,陌上桑,玉树后庭花……… 两人便如此一弹一评,赵懿听得缕玉清音,看着桃李华容,置身繁花浓香,禁不住地渐渐放松。 她的琴技极好,弹的却都是时下耳熟能详的曲目,并无难度,莫非,她是想借机将行军日志献给宋庭?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舞蹈,想必不会太过生僻,凭自己经常参加宴饮的经历,应当可以顺利应对。 金炉香浓,月移花影,妙音仙乐不绝于缕。以为胜券在握的男子,不曾料到,事态会向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方向滑去。 第二卷 二十四, 中宵立风露 5 当赵懿发现情势异样时,林仙儿正在跳与胡旋和胡腾齐名的西域柘枝舞。 “柘枝初出鼓声招,林娘子舞姿婀娜,轻盈俏丽,与此舞明快的风格相得益彰。”赵懿的赞叹随着女子腕上金铃而抑扬顿挫。 女子横眸轻笑,晕红的烛光照着她娇艳的面容,迷离的双眼,飘扬的裙袂,摇曳出满室绮丽的风情。 男子心中一荡,连忙垂下眼帘,却见一双雪白纤巧的玉足,在五彩缤纷的地毯如幼鸽般飞旋,漂亮之余,也对人类雄性透出种若有似无的招唤。 此时的安定郡王早已不是青春冲动的少年,他有过灵肉交融的爱侣,有过奉皇命而娶的正妃。何况,从芊芊逝后,他以为自心已是古井不扬波。 但眼下,那分合转折的柔软与轻盈,扭动跳越的翩翩倩影,竟让他口干舌燥,血脉贲张。 呼吸变得沉重,胸中隐密地滋生出男人通常在暗夜才有的欲望,仅有的一丝理性提醒他尽快离开,欲望却以离场便是认输为借口选择继续留下。 林仙儿就在他防卫最脆弱的时候,露出了京城顶级艳姬的本来面目,她从天界向凡间坠落,半空中丢失了绢衣,脱落了钗环,腰肢微动间,跳起了据说早已失传的绿腰舞。 起伏迤逦的曲线如花叶在轻风中摇摆,优雅,性感而冷艳,伴随着引人沉沦的邪魅之气,直向男子逼来。 “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妾愿与君共入梦。”她踏着款款舞步靠近,玉臂的每一摇动,红唇的每一低喃,都是他无法拒绝的邀约。 赵懿脑中轰然大响,无数的太阳光在眼前闪动,炙热而明媚,他在全身快要炸裂之前,伸臂搂住了那一具温香软玉。 他抱起她走进珠帘帷幕的深处。 月亮缓缓地升上中天,朦朦地照着一片静谧,窗外风摇花动,室内香雾弥漫。 春意盎然........ 却说岳霖这厢,趁着等待的时光,尽力回忆秦乐乐说过的舞蹈知识,他于音律造诣颇高,品鉴舞蹈,却委实让他为难。 “踏歌舞以细腻圆润,刚柔相济见长,身体需成三道弯才有舞婆娑,歌婉转,仿若莺娇燕姹的效果,瞧,便是这般。”少女边唱边舞的婀娜与柔媚,重现脑海。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美好的事? 忽然间情思缠绕,行到窗前,闭目,仰头,深深呼吸,鼻端充盈着清幽的草木花香。 忆及与爱侣在小筑掬水月,弄花香的欢畅时光,不由得满腹惆怅,满眼荒凉:乐乐若在身边,定能助我顺利过关。 片刻,察觉自己心思散乱,连忙调整念头:盘鼓舞起于汉时,既有罗衣从风,长袖交横的舞姿,也有浮腾累跪,跗蹋摩跌的技巧……. 月色笼罩着天地,花木树影如描,庭院石踞里的灯光,昏黄幽微地,照着通往文试房间的小路。 两柱香后,岳霖被领着踏上这条曲曲花径,衣袖当风,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沉稳而坚定。 当晨曦透过薄薄的云母窗,落在花厅镂金错彩的家具和隔屏,群玉楼向一众求购者宣布了拍售结果。 东家以为,岳帅的行军日志可造福天下,亦可酿发动乱,是故唯德才兼备,文武双全者方有资格求得。 经过层层筛选,资质考核的唯一胜出者,三公子岳霖,以银百两,取得了其父的行军日志。 此时的赵懿才恍然:昨晚的文试不是在考乐舞,而在考美色诱惑下的心智和定力。 瞟一眼莫卡,他的目中,也浮起了羞愧之色。 岳帅日志重归岳门,英烈子弟德才皆优,众人唏嘘感慨半晌,又觉得理所当然,随后便是恭贺之声络绎不绝。 岳霖神色肃穆地向父帅日志恭恭敬敬地行礼,尔后不卑不亢地向众人道:“承蒙诸位照拂,小可侥幸得回先父遗物,本当亲备薄酒相谢,然因公务在身,只好请少歧兄代为宴请,霖就此告辞。” 叶家杭和赵懿,两位同样头戴金冠,身著锦绣的皇子,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他从容离去的背影,神情复杂。 半晌,赵懿才无比沮丧地苦笑:“就他看林仙儿的绿腰舞不起邪欲这一项,老子我服他。” “他定然也起了欲念,只不过比你心眼多,扛住了。”叶家杭淡淡地接口。 眼见对方不解,说明:“他擅长合香,一进屋怕便嗅到熏香中有苍兰和香豌豆等让人放松的花草,于是以月色清美为由打开门窗,同时跪坐绣垫,从始至终,滴酒不沾,保持着神志的清明。” 原来老子开局就输球,不仅选择有靠背的矮椅,闻了半夜熏香,还喝过不少引人乱性的酒。 赵懿更加沮丧,暗中对岳霖却说不出的佩服:他自幼家世惨变,志存高远,时时警醒,智慧和定力,都远胜我这个平庸闲散的皇子。 “乐乐说他长年修习禅坐,当林仙儿跳绿腰时,他的眼神似乎在看舞,其实落在虚空,想必是佛家观色为空的功夫。”叶家杭忽然嘻嘻地笑:“你在盘鼓舞时眼神已经不对。” “你小子”赵懿猛然醒悟,想到自己昨晚种种竟被这狗东西看去,惊疑且恼怒:“难道幕后东家竟然是你?” 叶家杭是笑非笑地承认一半:“说过我是来看热闹的,你放心,我在隔间,刚好两屋中窗有一缝,帷帐内的风景,我不曾看见。” 随即嘴里发出猪笑声:“莫卡比你还不如,听琴时便忍不住动手动脚,却被林仙儿赶将出去,想来是你英俊潇洒,体魄强健,被她一眼相中,当了入幕之宾。” 他救青州指挥使林诚时,将知府献给张俊的日志留下,仿了份假的替代,本想把玩阅读后还给岳氏子弟,是对敌手的尊重,也有他的骄傲:人家的东西,他不想占为已有。 谁料岳霖竟抢先一步夺走梦中人的芳心,他意气难平,得知情敌紧追少女南下,想起她嘲笑自己在锦娘怀中傻样,便设下这一石双雕,要试情敌在美色前的反应,同时也将他两人分离。 不曾见到姓岳的呆样,心有不足,但看到风仪翩翩的莫卡和豪爽刚劲的赵懿,都在一代艳姬前变成急色鬼,又令他忍不住地捧腹大笑。 “想来只有小女娃能看到岳三失魂落魄的模样。”赵懿昨晚一时迷乱,醒后意识到自己破了对芊芊的誓言,追悔莫及。但被他眼中的小屁孩嘲笑,又忍不住地反击。 叶家杭被他一语捅到肺管子,笑声嘎然而止,顿得好几息,才铁青着脸回怼:“棋未下完,你他娘的急甚?” 拂袖出门,青石街的两旁树树樱花,亭亭怒放,玉雪荧光,宛如梦里人的容色,淡极方知其艳。 去花市购得几盆春兰和海棠,微微忧虑:天气渐暖,阿娘的咳嗽却越发严重,得请太医长住,以便时时照顾。 回到馆驿,却见一位俊朗超拨,青衫长剑的中年男子,正对门卫道:“在下夏子鸿,请见金国六大王完颜杭。” 竟然?是曾在那场惨烈的围杀中相助自己的青衫客,他是夏子鸿?叶家杭手中的花盆,瞬间落地。 第二卷 二十五,似被前缘误 1 夏子鸿听到响动,转头便见少年正愣愣地立在当地,双手一揖:“大半年不见,六大王可安?” 叶家杭回过神,连忙还礼,试探性地问:“恩公可是当年被称为笔走龙蛇,江南一鸿的夏先生?” “彼时年少轻狂,浪得虚名,实在不值一提。”男子言语如风轻淡,往事却历历在目,沉沉地压在心间。 当年飞来横祸,他被刺伤后当即昏厥,血流如注,但却命不该绝,就在众土匪杀害叶氏一家掠走秋娘不久,恰逢秦望舒路过,出手救起了他。 秦望舒遍游名山大川,结交了不少高人异士,加之禀赋非凡,年纪轻轻,武功和医术都在一流。 才高八斗的才子与学富五车的同龄人相遇,彼此欣赏,秦望舒不仅治愈他的枪伤,还求恩师传授他剑法和内功。 夏子鸿经过生死剧变,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于是弃文学武,一边刻苦练剑,一边打听未婚妻的下落。 几年过去,他走遍大江南北,穿过乱世烽烟,剑术武功日渐高强,叶秋娘却依然杳无音讯。 才华横溢的少年才子,性情原本骄傲,多年寂寞痛苦让他变得孤僻,后来索性连家也不回,亲友渐远,唯秦望舒宽厚温良,且无意世事,和他极为投缘。 待秦望舒与杜若兰成亲,夏子鸿见师兄神仙伴侣,如花美眷,自己却吊影形单,黯然神伤中有意躲开二人,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孤魂野鬼。 谁知风波亭案发不久,秦望舒找到他,说爱妻已逝,家中独女需要教诲,自己却不能伴她左右,夏子鸿便当仁不让地去格天府,做起秦乐乐的先生。 小女娃聪慧精怪,不喜约束,反倒很投夏子鸿的脾气,两人相处数年,情份颇深。他的冷漠恨世,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不少。 但对于痛苦往事和秦望舒的难言苦衷,他却绝口不提,因此秦乐乐自始至终,都不知晓他的来历,以及,父亲的踪迹。 时光流失,暮去朝来。夏子鸿没有忘记心爱的女子,每年春秋,他仍然以收集金石为由出门,四处打探叶秋娘的消息。 自己的恩公竟是阿娘以为早已去世的未婚夫,叶家杭不知是惊是喜是尴尬,摸摸鼻子,道:“那个,自庐州一别,小可常念先生高义,不知可否请到茶楼一叙?” 两人并肩而行,夏子鸿的眼光落在身侧高大俊朗,英姿勃发的少年身上,欣慰,却也伤感。 二十五年过去,眼见找到心上人的希望越来越杳茫,他差不多快要放弃时,竟在叶家杭的腰间,看到她以独特手法结成的丝绦。 他暗中尾随,终于在中元节的苍茫夜色中见到她,阔别多年,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迹痕,她依然优雅端丽,举手投足间更多了一份高贵,让人不敢仰视。 从她身边武功绝佳的侍卫,他推断,她的丈夫将她保护得极好,他显然极珍爱她,也定然是个出类拔萃的男子。 彼时,他在不远处遥望,她的眼光似乎曾从他脸上扫过,却没有片刻的停留。 她如何认得,这个鬓发斑白满脸风霜的男人,就是当初那风流倜傥,笔落惊鬼神的翩翩才子。 更何况在她心中,他早就不在人世。 但她目中藏有深深的忧伤,她送往忘川彼岸的莲花灯,藏着子鸿哥哥,这个经年萦绕他梦魂的呼唤。 月白殇离别,祈父母大人永安好。追思千秋索,愿子鸿哥哥长喜乐。光阴荏苒,她思忆他的心,依然不曾,改变。 于是,他决定护送他们一程,并在大雨滂沱的伏击中,出手相助,发现欲置她母子于死地的杀手,竟是金国最强悍的精兵。 他潜入金庭,弄清楚来龙去脉,才知她乃皇帝宠妃,叶家杭也因此被兄弟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先生神龙不见首尾,今日却专程前来寻我,不知有何指教?”坐在茶楼,闲谈几句,叶家杭忆及与男子的初见,心中好奇:他那时既不相认,如今改变主意,必有原由。 “自与金兀术精兵交过手,我便北上去得金庭,如今完颜南已被流放,完颜征也已被软禁,但他们仍有手下潜进宋境,你需得谨慎。” 简单几句,略过了过去数月,他在大金皇室参与的惊涛骇浪你死我活的残酷争斗。 叶家杭神情微敛,向他恭敬施礼:“多谢先生爱顾。”并坦诚地将处境禀告:完颜征的残兵败将不能组织大规模追杀,便和宋境的反金人士联合,虽说岳霖以大局为重,约束着义军的行动,却有其他势力在蠢蠢于动。 “我听说你们自到杭州,都在热闹的市区或风景名胜地活动,他们不便动手,我看,得将他们引出来才可除去后患。”夏子鸿语音中带着几丝忧虑。 叶家杭击掌而笑:“先生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本计划等乐乐归来,与她商议后再动作,如今有先生助力,那便速战速决。” 顺着话题将秦乐乐南下的事也汇报给他,暗想他既是她的先生,今后还可撮合他们。 夏子鸿看透他的盘算,暗想小女娃极恋她阿爹,怕是喜欢沉稳的男子,叶家杭心性纯粹,文武聪明,却是太过跳脱。 但对方既然开口,不便拒绝,道:“漳州地处偏僻,瘴疠多妖,乐乐只有侍卫随从,到底不够周全,等你解除威胁,便可前去迎她回来。” 叶家杭得到上方宝剑,心花怒放,含笑请求:“先生说得在理,我自当前去助她一臂之力,只阿娘身体还未康复,不知可否烦请先生多多照拂。” 这,夏子鸿犹豫不答:在他看来,秋娘早得良人,往事已矣,他将口信送到,助他母子安全便抽身离去,谁料她竟将过往告诉了儿子,少年也不计较,竟请求他陪伴她的左右。 “请先生成全。”叶家杭大礼拜下:“阿娘健康欠佳,皆因伤痛亲人与先生遭遇不测,若她得知你仍然在世,必定万分欣喜,说不定,还能助她康复。” 叶家杭向来洒脱,与母亲感情极深,斟酌片刻,便摆脱了些许尴尬,只要阿娘欢喜,其他的,都是浮云。 盏茶功夫后,夏子鸿随叶家杭行到馆驿,进得花厅,便见女子容颜如玉,皓腕如霜,正倚在湘妃榻,就着天光,闲闲地翻着手中书卷。 眼眶微热,恍惚间,又见那个轻烟软雾,温柔似水的少女在含情带羞地呼唤他:子鸿哥哥。 叶家杭却快步窜上前,拥上阿娘肩头,微笑:“阿娘,儿今日为你带来一位贵客。” 叶秋娘抬起眼帘,超拨峻峭,熟悉而陌生的中年男子走进视线,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她,嗓音暗哑:“秋娘你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刚回来,你却要走。” 女子全身大震,随及晃得一晃,叶家杭立即扶住她,示意男子走进,将她交到他的手中,悄然地,出得门去。 第二卷 二十五,似被前缘误 2 秦乐乐一行顺利抵达漳州,先按方翰幼子提供的名单和线索,暗中收集了知府诸多的犯罪证据,才吩咐阿野执格天府的腰牌,通告知府到城外迎接她。 她以深得皇帝和秦桧宠纵的面目出现,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横蛮模样,以此打消对方的警戒,并防止他以种种理由,阻拦自己去见岳霖的阿娘及兄弟。 ----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格天府有一位比公主还霸道的娇娇。 三年前阿娘送给她的狮猫丢了,她到处寻找不着,整日啼哭,不吃不喝,秦桧情急之下,令杭州府尹调动所有捕快全城搜索,最后惊动禁军,大半跑来帮忙,惹得赵构还以为是金人再度兵临城下。 当然,除了有限的几个知道实情,所有人都以为那娇娇是秦熺的女儿崇国夫人。 现在秦乐乐知道了赵构纵容自己的原由,除了老头子帮着他害了三哥哥的父帅,还因为阿娘的惨死让他内心有愧。 于是,她得理不饶地仗起两个老头子的势。 漳州知府连滚带爬地出城,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骑在高头大马,簇拥着一辆梨花木香车。 睥睨四海的武士,矫健雄悍的骏马,典雅华贵的香车,静立城墙百米外,在苍茫的青天下,组合成一股高高在上的威严气势,铺天盖地向他逼来, “下官,不知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知府的行礼似乎比见皇帝还恭敬。 喵,喵,一只雪毛绿眼的名贵狮猫从车里跳出,冲他张牙舞爪地叫得几声,吓得知府连忙抱起:这祖宗绝对不能丢,漳州可没有禁卫军那般的好身手。 弯腰将猫儿小心翼翼地递送到车帘外:“夫人狸奴珍贵异常,万不能让尘土沾染。” 等得半刻,才见一只雪白素手掀开轿帘,年轻的妇人眉若远山,目似天水,珠玉佩环,雍容高贵。 她冷冷地看他两眼,毫不遮掩目中的厌恶之色,只伸手接过爱猫,又不发一言地落下帘子。 知府自然不知妇人乃是雪纱盟的锦娘,只道自己言行不周惹得格天府的娇娇生气了。 正值惶惑,领头的阿野道:“夫人曾得岳三公子恩惠,顺路前来探访元帅夫人,烦请官人派手下引路。” 难怪她如此看我。知府顿时惊得失色,镇定好几息,才勉强道:“这,好,好,下官这便安排,想必夫人路途辛苦,先到城内歇息两日再去。” 他为讨好赵构,向来刻薄岳氏,不过因有人曾经警告,才公事公办地定时发放粮食等生活必需品,此时上面追究,便欲找时间先做安排。 但,在阿野森寒凛冽的目光下,他不敢拖延,只得硬着头皮亲自率人开道。 罪眷流放处被当地人称为瘴雨山,这个地方和它的名字同样地纷乱,闷热,潮湿而危险。 繁茂的树木和充足的水源孕育了无数的生命,无数的美和丑,为生存而发生的厮杀布满每一个角落。 阿野遣走知府,秦乐乐才下车立在远处,忆及情郎给她念过的母亲来信,女子温婉的坚定,以及,教诲儿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风骨,忍不住地泪落如珠。 三哥哥的阿娘,就在那破旧简陋的院墙内,节衣缩食地度日,他血肉相连的同胞小哥儿,就在这穷山恶水,艰难而孤独地成长。 而始作俑者,便是自己曾经感激和爱戴过的两个老头。 恭恭敬敬地三次大拜,却再没有勇气前行,只派阿野和杨栋将几车衣食,药物,书籍和家具等必需品送过去,说是受过三公子大恩的主人奉上。 最后沉默地凝望,看阿野修补屋顶和院墙,杨栋捡拾数堆柴火,锦娘笑盈盈地为看守士兵发放礼物,托付他们尽心照顾元帅的家眷。 难以言诉的悲凉在心中滋生:世界如此地让人失望,而她无力改变,只能强迫自己接受现实,无论如何地,不甘和不愿。 锦娘回来瞧着少女目中深不见底的忧伤,暗暗摇头:她和三公子好事难成,情深难断,希望叶公子能将她早日从痛苦的泥潭拉出来。 却说叶家杭这日也带着礼物行在官道,他受赵懿邀请,去郊外参访所谓的开荒。 不久前赵构以鼓励生产,提倡农耕为名,命令所有的皇子和二十岁以下的大臣之子都去开荒,给百姓做表率。 城郊五十里外的地方,每个参与者有一个独立的营帐,可以带自己府内侍卫,另有大批禁军和太监,负责皇子公子们的就餐和安全。 他们每天按时到田野劳作,其他时间则自由活动,这对多数不知稼穑为何物的权贵少年来说,是一件尤为新鲜的事。 赵懿当然知晓他的皇帝老爹是个心机深沉的角色,做每件事的背后都有他的目的,不会就这样把近百个可能影响帝国未来的生力军,放在一个地方让他们挖地却不闻不问。 他没有证据,但他坚信,他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老头子在京城,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 但他无欲则刚。他对天阙最高的宝座没有兴趣,不欲趁机拉帮结派,也不愿太过任性妄为,像有人那般,从城里偷偷地带青楼女子。 他只单纯而快乐地享受此处的田园生活,如重新回到少年在山里的时光。 经过赵构的同意,他邀请叶家杭参访,毕竟,他有招待盟国皇子的责任,何况上次两人言语曾些许不快,他想弥补。 叶家杭为了郡王在体会农夫生活时不致寂寞,带了一车书籍,一车美女,一车酒肉作为礼物,当然,他也另有目的。 空气清冽,阳光洁净得如透明的气体在流动,道旁古树参天,散发出草木芳香,不时鸟儿飞过,留下几声优美啼叫。 少年一身淡紫罗衫,发缀明珠,手摇折扇,胯下雪白雄健狮子照,正是春风得意时去踏青看花的意态。 “叶家杭,等等我。”远远地传来少女急切的呼声,回头便见珠瑶和两个侍卫打马追来。 少年的目色立即冷淡:他想趁去参访赵懿的机会,摆出一副花天酒地毫无防备的模样,将完颜征的残兵败将引出来,这位娇弱的小公主,对他就是天大的麻烦。 勒缰停马,似笑非笑:“小可应郡王之邀到访郊外的开荒营地,那里全是与我一般的粗鲁男子,冒昧请公主留步。” 珠瑶见到意中人,高兴得全身都轻飘飘地舒泰,正欲开口答话,身旁树枝上忽然窜出一道红色影子,闪电般地直扑叶家杭的后背。 这影子来得好快,少女连叫也不曾叫出。 —————— 注 1,崇国夫人丢了猫,临安府兵和大半禁军出动,全城搜索的事被著名诗人陆游记在《老学庵笔记》,赵构知道后,也只叹了口气,可见当时秦桧权焰熏天以权谋私到何种地步。 2,宋人养猫要聘,哪家的母猫生了小猫,别人想养,需聘礼才能将它领回家,可见那时将宠猫在人心中的地位。黄庭坚有诗: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陆游的诗也说:盐裹聘狸奴,常看戏座隅。衔蝉和狸奴都是对猫的昵称。 3,为新书广而告之:即日起在女频连载《幻世之靖王妃外传》,欢迎亲们前去捧场。感谢。简介:被现实的铁锤锤得完全认命的白富美,穿越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本计划这辈子混吃等死,躺平了事,谁知,天杀的命运,让她遇上了乱世,还有,未来的战神..... 第二卷 二十五,似被前缘误 3 说到迟,那时快,与叶家杭并辔而骑的昆奴,出手如电,手指夹住那红影,猛然往地上一摔。 珠瑶定睛看去,竟是条七寸长的小蛇,全身赤色如火,头呈三角形,此时被摔得骨节寸断,也看得出原是剧毒无比。 小公主下意识地便捂上双眼,长声尖叫。 叶家杭却咬牙不语,他外衫内贴身穿有软甲,并不惧怕,只恨血脉相连的兄弟,竟如此恶毒,多次杀他不得,便无所不用其极。 少女几乎歇斯底里的凄嚎中,几个侍卫抽搐着倒地,片刻前健康红润的面容,立即扭曲成狰狞的青黑色。 蛇阵才过,乌黑的暗器又如雨一般,从两侧树林射将过来,穿林破空之音,尖锐急速,令人听着发怵。 行在最前方的夏子鸿,身影微动,剑光如水银般拨开暗器,以飞鸟投林的轻功,扑向伏击的敌人。 昆奴指挥众侍卫围成两个半圆,将叶家杭和珠瑶护住,少年却上前与众人并肩,挥动折扇,挑削挡撩,将暗器击落一地。 他早有防备,看似精巧雅致的扇子亦是上好的兵器,骨架以精钢铸造,开合之间,能攻能守。 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中,珠瑶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知所措地四周看了看,刚要行到叶家杭身后,肩头一痛,却是一枚暗器穿过人缝,击中了她。 “暗器有毒,收紧包围。”叶家杭余光瞟见小公主受伤,神情微变,来不及思考,猛然将少女摁倒在地,连点她身上几处穴位,接着顺势便骑压过去。 珠瑶躺倒在地,不得动弹,心脏却急剧地跳动,世界失声,眼前的一切都被放慢。 朗日晴空下,淡烟春云,少年俊朗轩秀的面容离她只有半臂之远,他的双膝跪在她的大腿两侧,与她肌肤相亲,左手则一把撕开了她轻软的华服。 那一瞬,她的感官无限敏锐,微凉的和风滑过皮肤,他修长有力的大手,半握住她裸露的肩膀。 年轻男子强健的肢体,掌中灼热的温度,指尖薄薄的硬茧,都让她极度地眩晕。 她不停地颤栗,以致当他从腰间利落地抽出短刀,她眼中只有他微蹙的修眉,紧抿的双唇,却不明白他的企图。 当少年将刀尖毫无犹豫地刺进她的身体,旋腕一剜,世界轰然炸裂,她痛极大叫,却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只因他深邃俊秀的双目,从未有过地,专注在她的身体。 满天缤纷的花雨,飘飞,落下,柔软而美丽。 叶家杭迅速地为少女上药包扎,瞧她脸色惨白,瞳孔涣散,汗水将发丝凌乱地沾在额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得放低声音,安慰道:“出来的血已经变红,你没事了。” 脱下外衣盖住她,转头发现博杀已近尾声:大半侍卫进得树林和夏子鸿一道围追敌人,昆奴等少数仍守在他的身边。 长长地松下口气,却沮丧无比,珠瑶受伤是个意外,虽然此非他的过错,但总归,这场围杀针对的是他。 他不知少女的情从何而起,作为一个正常男子,不能给予对方期待的情感,他也希望她平安顺遂地活着。 不等夏子鸿等人归来,便怏怏不快地安排随从护送少女回宫,自己则打马赶往赵懿所在的开荒营地。 谁也不曾料到,他来的当晚,便引发了长久以来宋庭最大的政治不正确。 两个兴趣相投的皇子再次相遇,浩瀚星空下,炽红篝火旁,美酒助兴,歌舞以和,气氛很快热烈,其他营地的男子受到感染,也纷纷前来参与。 酒喝到酣畅时,叶家杭拨出长剑,跳上高台,大喊:“弟兄们,今晚我请大伙喝酒,谁不醉老子揍谁。” 赵懿则唱起将军令:塞上长风,笛声清冷,大漠落日,残月当空。日夜听驼铃,随梦入故里。…….报朝廷,谁人听? 激昂沉郁的男低音,将人带到金戈铁马,号角齐鸣的战场,在场的都是青少年,不由地便想起北地沦陷的大好河山,以及,流离失所的万千同胞。 悲壮的情绪在酒精的催化下萌芽,蔓延,不知是谁先唱得一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渐渐地百人同唱,最后连叶家杭也跟着唱: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此时没有金宋区别,没有身份高低,只有身为男儿,对英雄一腔精忠报国热血的仰慕和追思。 此事当晚就被人禀报给赵构,如被一记耳光猛然扇在脸上,皇帝难得地掀翻了龙案。 当圣旨随着朝阳到达开荒营地时,喝得大醉的赵懿和叶家杭,正梦到百万雄师,连天烽火。 而百余名贵戚公子,侍卫和太监,则横七竖八地躺在他的营地,没能按时出勤。 赵懿醒来第一件事,是跪在地上听宫人宣读他从到京城就没有变过的训斥,但这次,他明白他是彻底激怒了他的皇帝老爹。 他被褫夺去郡王位,罚关半月的黑屋子,每日必须在老爹亲派的先生监督下读书,同时,戒酒三年。 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比挨一顿板子更难受。 “是我连累了你,对不住。”叶家杭垂头丧气坐在黑屋子外面,满怀歉意地与赵懿隔墙说话,他觉得赵构怨恨的,其实是他,不过碍于他的身份,才将怒火发在亲儿身上。 赵懿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不干农活,还可与你谈天说地,观赏外面的青山绿水,花草树木。”他的黑屋子被叶家杭强行开了个窗,管事的官人们都装着视而不见。 叶家杭看着不远处的一棵玉兰树,阳光穿过枝木投下阴影,花儿的香味很是清雅,风过处,花瓣飘下,落在蜿蜒的小溪。 此地的夜晚定然极美,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乐乐最喜欢的景致,只是,又要等半月才能去接她回来,一起闯的祸,他至少要陪赵懿走出黑屋子。 长叹口气,问:“你今后如何打算?”赵懿耸耸肩,道:“我挑衅了老头子的国策,怕是两浙路大将军的职位也得免去,如此,祖母怕是要我去禁军当职。” “到底是你爹亲生的,他不会。”叶家杭笑了笑:“酒后乱性,不至于。”赵懿在屋内转得一圈,苦笑:“你自小受你爹宠爱,不知权利的无情。” 叶家杭漫不经心地眼光忽然凝结,他记起秦乐乐曾经说过的话:他们这些人为了权力,无情无义,比如格天府的老头子,他伙同宝座上那位杀害岳云和花平将军时,可曾想过他们一个是我表姐夫,一个是我大姨夫? 再记起少女问起阿娘如何成为他爹侧妃时的表情,忽然一个激冷:乐乐真心在怀疑,阿爹是外祖一家灭门的始作俑者。 念头一出,呼吸立即变得粗重,靠在墙壁的身体,也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