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娇李策》 小姐捉奸 眼前是一幅活春宫。 马车晃动着,里面的人情到浓处,忍不住低声呻吟。 叶娇趴在车窗外,小心挑开车帘边角,向里面窥视。 错不了,昨日还说非她不娶的相府公子,正衣衫凌乱地同另一个女人欢好。 宽大的身影挡着,让人看不清女人的脸。 只看到她红色的衣衫褪到腰部,钗环凌乱。 “给我吧。”傅明烛柔声哄着。 “你好坏,”女人娇声喘息,“你要娶的是叶娇,怎么不去找她?” 听到此话,帘外偷看的叶娇连忙屏住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攥紧,金丝银线勾勒的帘子顿时变得皱巴巴。 “她懂什么?”傅明烛把女人的衣服扒下来丢到一边,“空有一副好皮囊,却碰都不让人碰,也没有你这般勾魂摄魄。” 女人闻言哼了一声。 “你放心,”傅明烛道,“家里不过是觉得国公府如今太可怜,才硬要定下婚事。但是我的心在你身上,只要她一过门,我就纳你为妾。等她死了,扶你做正房夫人。” “哪儿有这么容易啊?我看她身体好得很。” “容易,”“爷有一万个法子,让她活不到明年。” 马车内的情形更加不堪入目。叶娇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慌乱渐渐化为怒意。 狗东西!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叶娇怎么也没能想到,这个从小就跟她定下亲事,端的一副人模人样的未婚夫,不仅浪荡无耻,竟还要加害于她。 无数思绪闪过。年少初识的懵懂,逐渐熟悉后的默契,他说过的诺言,他求娶时的郑重……那些都是哄骗吗? 真想打他一顿! 叶娇放下车帘扭头就去找树棍。 密林地上有许多断枝,叶娇找到最粗的木棍握紧,却又有些犹豫。 眼前这荒郊野外,她一个人怎么能打过两个?万一傅明烛发狠把她杀了,她就白死了。 马车摇晃得更加厉害,叶娇的视线落在车板边角。那里垂下来两件衣服,蓝的圆领袍,红的石榴裙。 叶娇突然有了主意,她小心翼翼把衣服从马车里抽出来,又解开拉车马匹的套绳,撒腿就跑。 丫头水雯在官道旁等她,见叶娇出现,连忙迎上来。 “小姐!怎么样?真是傅少爷与人私会吗?” “真是!”叶娇喘着气跳上马车,“咱们走!” 水雯又急又气,抹着泪哭诉:“奴婢要到国公爷坟上哭去!还没进门呢就这样,他们傅家太欺负人了!” “哭什么?”叶娇亲自赶车,“难不成祖父还会诈尸吗?赶紧走!我自有办法。” 水雯一路上都在担心。 怕叶娇一气之下退婚,怕叶娇哥哥同傅家打起来,怕夫人知道了气晕。絮絮叨叨间,马车已经穿过城门。 长安城车水马龙繁华热闹。 水雯发现马车没有往自家府邸的方向去。 “小姐,咱们去哪里?” 从朱雀大道拐进一条宽阔的坊街,有个胡人杂耍班正在表演。弄剑、顶杆、走长索,吞刀、吐火、叠罗汉。围观的百姓很多,叶娇跳下马车挤进去,丢给班主几个铜板,借来铜锣。 “这是干什么?”百姓们问。 “呀!这么漂亮的姑娘也会杂耍?”不少人惊声鼓掌。 叶娇跳到一面大鼓上,“梆梆梆”敲几声锣,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之后才大声吆喝。 “叔叔伯伯大哥大嫂们,今日我们主人过寿,无奈车轮损坏、骏马丢失,停在城外官道第三个岔口往西的林子里,出不来了。大家行行好,去抬一抬。只要你们把马车抬到御街,人人有赏!” 人群顿时热闹起来。 “真不真啊?赏多少?” 叶娇抓着一把铜板扬手撒出去,直撒得周围遍地都是。 “等抬到御街,每人再赏银二两!”她承诺道。 百姓捡起铜板,还是有些怀疑。 “你的主子是谁啊?怎么让抬到御街?” 叶娇的眼珠转了转,双手叉腰道:“不瞒各位,奴的主人,是当今圣上的九皇子殿下!” “皇子啊?怪不得这么阔气!” 百姓们不再迟疑,一窝蜂全跑了。 杂耍班看着空无一人的坊街,问叶娇道:“俺们也能去吗?” “能啊!”叶娇扬声道,“人人有份!” 做完这些,叶娇觉得通体舒畅,心中的委屈愤怒减去大半。 丫头水雯却有些不解。 “小姐,您为什么要说是九皇子?不怕得罪他吗?” “因为其他皇子都在京城啊,”叶娇丢下锣锤走向马车,“九皇子不是传说中的‘活死人’嘛,咱们不用怕他。” 叶娇的马车离去,一个手拿糖人的男子缓步拐进坊街。 他年约二十,身如玉树、皮肤瓷白,五官俊美绝伦,却带三分病容。在以衣衫华丽著称的大唐长安,他只穿着一件玄青圆领袍,衣无刺绣通体如墨,在腰里系着一块白色的方形玉佩。书包阁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玉佩上雕刻着一只鹿。 雕得精妙无比、鬼斧神工。 见到杂耍班如此冷清,这人有些疑惑道:“怎么,今日不演吗?” “别提了!”杂耍班主满脸郁闷,“都跑城外去抬车领赏了!” “哦!”男人品尝着糖人要转身,又忽然站定,问道,“抬谁的车?” “九皇子啊!”杂耍班主解释,“九皇子的丫头说了,请人把马车抬到御街,赏银二两!每个人都赏!” “九皇子?”男人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和好奇,看向身后的随从。 随从立刻上前,恭身道:“殿下,要不要卑职……” “不用,”男人饶有兴致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他向前走去,脚步比之前快了些,像是等不及要看什么热闹。 郊外树林中,傅明烛总算得手。 他累倒在车厢里,意犹未尽地搂着女人的腰,正要抚摸那柔软的肌肤,忽然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是那辆吧?” “肯定是,你看马都跑没了。” 傅明烛惊坐起身,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隙,便见前方男女老少,呼呼啦啦几十个人,向这边跑来。 他吓得连忙缩回来,惊慌道:“衣服呢?快穿衣服!” 可车厢里哪里还有半片衣服? 正在这时马车动了动,外面的人兴高采烈道:“九皇子莫急,我们帮你把车抬回去。” 傅明烛掀开车帘只露出头,惊骇怒骂道:“快滚开!我有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冷汗淋漓而下。 马呢?他的马呢? 叶娇驾车来到御街旁,耐心等待。 过不多久,百姓们真的把马车抬来了。 只见拉车的马已经跑了,二十来个男人抬着马车,周围又有不少妇人孩子簇拥着喝彩。 马车里时不时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 “你们是谁?” “快把车放下!放下!” 抬车的人不忘了安抚歇斯底里的男人。 “九皇子莫急,得让咱们抬到地方啊!” 京里都传九皇子住在皇陵,脑子坏了,果然如此。 “什么九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傅明烛七窍冒烟。 百姓们七嘴八舌道:“皇子就是不一样,这是在隐藏身份。” 惊神手段 比叶娇更慌的是丫头水雯。 “小姐,你不能出去,抬车的人会认出你的!” “小姐,你得让大家知道,车里不是你啊!” 既不能出去,又不能被傅明烛败坏名声。 叶娇躲在马车里,视线在车内乱扫,看到了一把弓。 她的祖父当年战功赫赫获封国公,叶娇的功夫虽然一般,箭术却很不错。 她把弓握在手中,挑起马车窗帘向外细看。 御街很宽阔,叶娇的位置距离傅明烛有二十丈远,中间要么是闹哄哄的百姓,要么是看热闹的朝臣,还有几个听到吵闹,快步走来探查的禁军。 没人注意她,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傅明烛身上。 车里只有三支箭,叶娇全搭在弓上,上身挺直右臂后拉,瞄准对面。 要快,快到不被发现。 要准,准到不会误伤百姓。 要狠,狠到足够吓到那人。 “嗖——” 三根箭矢同时射出,一支从两个百姓中间的缝隙穿过,一支从坐在父亲肩头的孩童手边掠过,还有一支擦过傅明烛的耳垂。 傅明烛痛呼一声捂住受伤的耳朵,身后已爆开三声响。 “嘭嘭嘭!” 一支箭射落车帘,一支箭射裂车板,正中的那支箭钉入车厢,距车门只有一尺远。 快准狠的三支箭刚刚落定,车厢内便响起刺耳的尖叫声。一个女子从里面仓皇逃出,两丈长的披帛裹住她的身子,勉强没有露出肌肤。她面色惨白站立不稳,扯住了傅明烛的衣袖。 “谁?谁要杀我?” 没有人要杀她。 她以为是乱箭齐发,其实只有三支。 三支箭,逼她出车。 “秦白薇?” 惊怒交加的声音从宰相身后传来,那是不久前还在看热闹的吏部员外郎秦落晖。 马车中逃出的女子,正是他的女儿。 秦落晖疾步走来,一巴掌打在女子脸上。 女子捂住脸,浑身颤抖跪倒在地。 秦落晖扭头便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从随从身上扯下外袍,兜头蒙住女儿面容。 “走!” 他连拉带拽把女儿带走,留下面容惊惶的傅明烛,和气到险些晕厥的宰相。 “原来不是叶小姐啊!” “那个人,看那人的官服,是五品官儿吧。”百姓们大声议论着,不时打量宰相。 “你——” 禁军已经挤过来,宰相夺过一把刀,便向儿子砍过去。 “傅阁老,”禁军慌忙拦住他,提醒道,“此处是御街啊阁老。” 天子脚下,言官面前,怎么能动用家法呢。 宰相这才收回些心神,他压下怒火,让随从给抬车的百姓发放银两,又沉声吩咐禁军。 “劳烦几位看看,是谁在御街用箭。” 在御街用箭,轻者杖责,重者可按谋逆论处。 他的目光掠过四周,又停在傅明烛身上,神情已恢复平静,只剩下处理此事的果断。 “你先回家跪着去。” 傅明烛唯唯诺诺应声,哭丧着脸离开。 百姓收到钱,三三两两结伴而去。 叶娇也要走,因为不方便露面,便让水雯去驾车。 水雯刚钻出头,又扭转身子,车帘半掀,苦着脸道:“小姐,禁军来了。” 一名皮肤黝黑的禁军走过来,站在马车外询问。 “车里是谁?可曾带什么兵器?” 叶娇见这人身披黑色兜鍪铠甲,便知是禁军十六卫中的左右威卫。她不动声色把弓弩藏在身后,坐在马车里回话。 “将军是左威卫的吗?奴家来找你们严指挥使,请问现在方便见他吗?” 听说是找自家指挥使,禁军脸上的寒气消融几分。 “恐怕不成,”他摇头道,“指挥使还没散值,小姐酉时再来吧。” 叶娇笑着感谢,便吩咐水雯驾车。 水雯答应着,禁军让开一步,又似想起什么,“哎”地一声,拦住了她们。 “请小姐下马车,让卑职看一眼车内,也好有个交代。”他语气平和,却又不容置疑。 糊弄不过去了。 叶娇的心在胸腔内砰砰乱跳,她小心把弓挪到裙子底下。准备说自己腿断无法行走,请禁军上来看。 如果禁军还要坚持,叶娇就只能夺路而逃了。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说话声。 “今日是你当值啊!”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九——”禁军转过身,手指把兜鍪顶高些,走开几步,又不知同来人说了些什么,便笑着走远了。 叶娇抚了抚胸口,总算有惊无险。 她吩咐水雯快走,车帘外却又冒出一张脸。 是刚刚跟禁军搭话的男人。 白皙。 白得像是从来都没有晒过太阳,却偏偏穿着一件通体漆黑的圆领袍,于是衬得一张脸更加白。 病弱。 五官俊朗英俊、发如黑玉、肌肤如瓷,却偏偏每一分都加了一点羸弱,只在那双锦缎般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些少年英气。 那不是普通的少年英气,似要用这英气,隐藏原本的风姿潇洒、气宇轩昂。 不知怎的,只看一眼,叶娇便知道这人惹不得。 “请让一让。”她好声好气劝说。 车帘外的男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脸色清冷,对叶娇道:“请小姐给点封口费吧。” “什么封口费?”叶娇顿时攥紧拳头,“阁下是要在京城打劫吗?” 男人微微一笑,缓声道:“刚才的三支箭,是小姐射出去的吧?鄙人佩服小姐的爽利,但不知若禁军知道小姐在御街用箭……” 他说着看一眼盘问路人的禁军,做出随时都可以前去举告的样子。 叶娇的拳头险些送出去,她硬生生收回,闷声问:“你要多少?” “一百两。”男人答。 “谁出门会带那么多?”叶娇说完凝眉思索,感觉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好像刚刚傅明烛被追讨抬车费,也是这么说的。 “没有银子,金子也成。”男人一边说,一边看了眼叶娇头上的珠花。 叶娇束着飞仙髻,没有插簪,只在髻尾缀着两朵金珠花。 她犹豫着,见禁军又要走过来,只得恨恨地扯下珠花。 可是就这么给他,未免太便宜了。 金色的花瓣托着五颗珍珠,叶娇迅速摘下珍珠,又把金花瓣团在一起,揉得不成样子,才递出去。 男人来接,叶娇又收回来,气不过地往珠花上“呸呸”两口,这才挑衅地伸出手。 这一幕看得水雯目瞪口呆,而男人却不以为意。 “多谢小姐。”他把变成金疙瘩的珠花拿在手里,看了看,似乎分外满意。 “还不知小姐芳名……” “闪开!”叶娇恶狠狠驱赶他,又指着他的鼻子道,“我可记住你了!下回别让我再遇到你!” 马车驶离御街,透过车窗,叶娇见男人安静地站着,周身笼罩着一丝寒气。 “什么人啊?”叶娇气得浑身发抖,“再见到他,一定打他一顿!” 马车在街市上转了几圈,才驶回安国公府。 叶娇的祖父荣封国公,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叶娇出生时,家境已经开始衰落,到如今只是勉强撑着门面,没有倒下罢了。 她是偷摸出去的,此时小心溜回家,唯恐严厉的母亲会发现,可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去哪里了?”叶夫人轻轻晃动团扇,声音温婉。 叶娇的母亲四十来岁,长相端庄,常年主持家事,让她看起来比京都同样年龄的贵妇人年老些。 不过幸在骨相好,仍然风韵犹存。 “去东市转了转。”叶娇面色不变道,“给母亲捎了枣花蜜。” 她说着便喜滋滋靠近母亲,把专程去买的蜂蜜塞进母亲怀里。 叶夫人不似平日那般问长问短,她的神色有些不对,接过陶罐,淡淡道:“回去歇着吧,没事别总出门。” 叶娇麻溜回屋,这才放下心。 她躺在床上,想起今日的种种,觉得除了那个黑衣男让人生气,别的都好。 傅明烛的丑事天下皆知,退婚也就容易了。 只是…… 叶娇翻过身,觉得眼睛有些酸。 为什么啊? 她做错了什么,才会被人背叛呢? 三月三上巳节时,傅明烛还带着她在郊外游春。他摘了一束杏花相送,她的回礼是一块端砚。 端砚啊,连皇帝都在用的砚台。 等等…… 叶娇突然直起身子。 她是不是吃亏了?一束花?换一块端砚?为什么那时候她开心得不得了,花瓣落了都不舍得丢掉干枝? 叶娇懊悔地倒在床上,正要大呼小叫,忽然听到屋外有丫头敲门。 “小姐在吗?傅家来人了,夫人请小姐去见。” “他们还敢来?” 叶娇跳下床,气势汹汹踢开门。 皇子李策 九皇子李策,字慎思,年及弱冠,生母顺嫔。 皇族起名喜欢用生僻字,一则彰显尊贵,二则也方便立储登基后,行文避讳。 单看李策寻常的名字,便知这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子。 起名时,皇帝就没想过要立他为储。 这也怪不得皇帝轻视。 那一年皇陵地动,司天台上观星象,说勾星在房、心之间,阳微阴盛、气失其序,故而地动。 若想天地之气不失其序,需要陛下舍一子送入皇陵,以纯阳抵消阴气。 送谁呢? 皇帝已经有八个儿子,但他喜欢其中两个聪明伶俐,喜欢另外几个孝顺懂事,稍微不喜欢的那两个,偏偏他们母族尊贵,不能得罪。 李策那时刚巧出生,尚未满月,皇帝想了想,干脆就把他丢去皇陵吧。 周岁时皇帝为他赐名,自然也不会赐太过显赫的名字。 二十年来李策很少回京,即便回来,宫里人也觉得他很晦气,避讳同他接触。 再加上李策常常患病,皮肤白皙、身体羸弱,京中便传言九皇子乃墓中活死人,身贱不祥。 如今李策上殿,朝臣才注意到这个皇子已经长大了,皇帝也才正眼看了看他。 不错,虽然病弱,模样倒是好看,像朕。 李策跪地后轻声咳嗽,言官立刻斥道:“微臣要弹劾九皇子李策殿前失仪。” 皇帝瞥了言官一眼,心中略觉烦闷。 “是病了吗?”他问道。 “回父皇,”李策勉强止住咳嗽,“儿沉疴难愈,在此请罪。” 皇帝便白了言官一眼,那意思是说朕的儿子是病了,不是不顾礼仪,你就口下留人吧。 言官抱着笏板退回去,皇帝才开始问话。 “朕听说是你让人把傅家的马车抬到御街的?” “儿没有,”李策否认道,“儿只是恰巧经过御街,看了个热闹而已,不知是何人冒用名讳。” 他说话时神情真诚,漆黑的眼珠里露出柔和的光,让人觉得坦荡持重,不忍苛责。 皇帝问到此处,便等着朝臣开口。 果然,不久便有朝臣为九皇子辩解,称此事万分蹊跷,应该抓到冒用名讳者,还九皇子清白。 “即便如此——”皇帝沉声道,“朕也得罚你。堂堂皇子,怎么能像寻常百姓那样热忱于凑热闹看大戏呢?怎么忘了皇家的体统?” 李策连忙再次请罪。 事情问得差不多了,再不退朝,跪在殿外的员外郎就要中暑。 于是皇帝做主,让这件事情有了了断。 安国公府同傅家婚事作废,傅家以一千两白银致歉,改而迎娶员外郎之女秦白薇为妻。 傅明烛婚前悖礼失德,终身不得参加科举、不得荫袭、不得举荐做官。 宰相和员外郎家教不严,罚俸半年。 九皇子李策不务正业,削去今年俸禄,待元旦后方能领取俸银。 皇帝说完这些,又仔细问道:“卿等可有觉得不妥之处吗?” 朝臣左右看看,皆称圣明。 可九皇子却叩头道:“儿以为如此,尚不够周全。” 众人惊讶地向九皇子看去,不知道他这个人微言轻的守陵皇子,哪儿来的胆量质疑皇帝。 皇帝倒是没有生气。 “你来说说,怎么不够周全。” 李策使劲儿咳嗽了一阵,才侃侃而谈。 “父皇的决议看似公允得当,可傅明烛也只是被罚终身无法做官,宰相和员外郎罚了点俸禄,员外郎家的小姐倒是得了一门好亲事。可安国公府被人耻笑、婚约作废,竟只获赔一千两白银。儿听说安国公府虽然并未袭爵,但祖上产业不少,并不缺少银钱。儿怕这么做,寒了开国功臣子嗣们的心。” 殿内静悄悄的,无人敢附和,也无人开口反驳。 不能做官,难道还不算重罚吗?你没看到宰相在哆嗦吗?你倒是不在乎前途,随便就得罪当朝宰辅啊。 再说了,区区没落的国公府而已,也在乎他们会不会寒心吗? 事实上,国公府小姐还不如员外郎小姐家世好呢,毕竟吏部员外郎也算是实权在身。 皇帝脸色沉沉听李策说完,今日的好脾气也磨完了。 “慎思,慎思,你倒是思虑周全!” 慎思是李策的表字,皇帝一语双关,李策垂头不语。 “这么着吧,”皇帝道,“朕派你挑选几样礼物,代表外朝内宫乃至我李氏皇族,亲自到国公府慰问,如何?” 这话听起来像是旨意,其实是诘问。 “儿遵旨!”李策大声应下,像是没听懂那是个反问句。 皇帝的脸红了。 他站起身挥手,大步离去。官宦连忙宣唱退朝,朝臣恭送。 “秦员外郎,好消息啊。”出门的朝臣扶起秦落晖,“陛下金口玉言,令爱得择佳婿啊。” 虽然名声不好,但秦白薇不必做妾了。 秦落晖用衣袖遮脸,满面羞愧。 宰相走路有些摇晃。 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就为了男女欢爱,葬送大好前程。同安国公府结亲,是为了彰显丞相府对开国功臣子嗣的眷顾,为了有助于官声清名。 虽然朝臣皇族各个对安国公府避之唯恐不及,但宰相知道,安国公府那桩旧事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十二年他们安然无恙,足以表明他们自保的能力。 员外郎有什么用?傅家乃清流砥柱,根本不屑于结党营私。 汗水湿透朝服,过一会儿连汗都没有了,被殿外明晃晃的日光燎到头脸,宰相头晕目眩,险些晕厥。 几个朝臣聊着天路过宰相身边。 “若不是今日提起,下官都忘了安国公府了。” “可不是嘛,连个爵位都没有,还算什么国公府?产业再多有什么用,再过几年,跟商贾何异?” “如此看来,这门亲事黄了,还真是国公府的损失啊。” 朝臣偷笑着离去,宦官拉住了向后宫方向拐弯的九皇子。 “殿下,殿下,您往哪里去?” “去库房挑礼物啊!”九皇子道,“你没听到父皇的旨意吗?去找辆车来,既然是慰问,便要像个样子。” “九皇子,”宦官好心提醒,“礼物是否贵重,不在大小多少。” “也是。”九皇子点着头,露出懵懂无知的神情,“那就把最里面的库房打开,让我好好挑挑。” 最里面的库房,当然放着最贵重的宝物。 宦官斜睨九皇子一眼,偷偷摇头。 真是个傻子,看不出皇帝不乐意吗? 瞧瞧这急冲冲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往丈母娘家跑呢。 正午未到,叶柔便慌张归家了。 她眼含热泪见过母亲,又去找妹妹叶娇。 叶娇正在把玩弓箭,看到姐姐,笑着迎上来。 “姐姐怎么回来了?哥哥去接了吗?” 出嫁女若无娘家上门去接,轻易是不能回来的。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还能安心待着?”叶柔的泪水掉下来,“你姐夫今日从衙门回来,我才知道傅家的事。傅家公子,怎么就……” 她委屈又愤怒,牵住叶娇的手,把她拉进厢房坐下。 “娇娇,你要打定主意,这婚,不能退。” “为什么?”叶娇瞪大眼睛。 “这实在是一门好婚事,”叶柔为妹妹分析,“你想想,小时候同我们一起玩大的姑娘,有哪个能够得上宰相家的门庭?咱们家虽说有个国公府的底子,可其实已经被人瞧不起了,只有你嫁过去,才能光大门楣,以后也好帮助哥哥。” “哥哥不需要帮,”叶娇咬紧嘴唇,“哥哥说了,他自己考状元。” 叶柔深深叹气。 “他考状元?你有没有见过他写字?你姐夫说他在书院的成绩一直都是丁等,丁等!” 丁等,别说是状元,就是进士及第,也不可能了。 哥哥果然不是读书的料。 “可傅明烛婚前便同人苟且,让我怎么忍?” 叶娇猛然摇动团扇,疾风吹拂她的头发,露出一张娇艳恼怒的脸。 叶柔听她这么说,脸色灰暗几分,还是叹息着劝道:“女人家不都得这样吗?你姐夫已经纳了三房妾,我不是也只能忍着吗?” 叶娇想起她那位胖嘟嘟的姐夫,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姐姐回来,就是劝我嫁到相府的吗?”叶娇道,“那如果傅明烛想杀了我呢?” “怎么会?”叶柔勉强挤出一分笑。 此时屋外有脚步声传来。 “大小姐,二小姐,宫里来人了。” “宫里?”叶娇手里的团扇停下,“宫里五十年没来过人了,不见!” …… 注:古代的元旦当然不是现在的阳历元旦,而是正月初一哦。 卖妹求荣 宫里上次来人,还是叶娇的父亲出生,先帝派宦官送来贺礼。后来老国公去世,只有几位朝臣前来吊唁。 几十年来,宫中对国公府的疏远冷淡,招致宗室朝臣纷纷效仿。渐渐地,就连国公爷当年亲手提拔的老部下,都不再同国公府来往了。 而十二年前的那件事后,国公府更是只能保全性命罢了。 叶柔唤妹妹一起去迎接天使,叶娇拿起弓箭往后院去,对姐姐摆手。 “我不去,你就说我病了。” “好好的,怎么能诅咒自己呢?” 叶柔无奈,只得在丫头的催请中独自去了。 来的竟然是位少年皇子。 叶柔恪守本分不敢细看,但偶尔目光触及,注意到这少年皮肤白皙身材修长,五官硬朗,隐有山川峥嵘之相。 可她也看出,少年病得不轻。 叶柔垂着头,同母亲一起施礼。 九皇子介绍完自己,不忘了解释为什么是他来。 “请叶夫人多担待,几位兄弟各有差事抽不开身,所以我的名声虽然不太好,也还是前来叨扰了。” 名声不好,是指“活死人”的绰号,指众人的避讳。而恐怕那几位皇子也并非抽不开身,只是不想跟国公府有所瓜葛。 李策的声音绵软柔和,让人莫名生出一丝怜惜。 果然,叶夫人笑着摇头。 “安国公府以武兴族,是踏过尸山血海的,从不畏惧鬼神。九皇子殿下孤身一人在皇陵侍奉先祖,是孝悌表率,怎么会名声不好呢?” 叶夫人严厉惯了,偶尔夸人,便把李策夸得有些羞涩地抿唇浅笑,消瘦的脸上露出两个极浅的酒窝。 这么一笑,硬朗的五官突然俊美无比。 “不知二小姐在吗?父皇今日已作主为二小姐退婚,他日必将再择佳婿。我从宫中带来几样礼物,务必亲手交给二小姐。” 李策见叶柔束着妇人的堕马髻,便猜出这是叶娇已经出嫁的姐姐。 他想见到叶娇,是要确认一件事。 李策已详细问过昨日御街上的百姓。 听他们描述的衣服相貌,可推断出请人抬车的,正是射箭的姑娘。 那么射箭的姑娘,是叶娇吗? 见未婚夫与人苟合,便冒用皇子姓名雇人抬车? 见未婚夫辱没清名,便三箭逼出秦白薇? 李策背了那么大一口黑锅,罚没半年俸银,他总要知道对方是谁。 更何况,那姑娘实在有趣得很。 可叶柔却微微摇头,施礼道:“家妹因昨日之事心中难过,面容憔悴,唯恐失仪,不便见客。” 李策清雅地笑笑,虽觉失望,也很理解地颔首道:“既然如此,礼单在此,请夫人收下。” 叶柔放下心来,李策却突然又问道:“既然安国公府以武兴族,不知二小姐可擅骑射弓弩吗?” 猝不及防间听到李策这么询问,叶柔有些惊慌地看向叶夫人,叶夫人面色不变,温婉道:“小女最擅琴棋书画、刺绣女红。” 李策又不甘心道:“可曾……学一点弓箭之术吗?” “不曾,”叶夫人道,“小女手无缚鸡之力。” 而此时后院中,叶娇正挥动斧头劈开一根坚硬的桑柘木,木头断成两半,叶娇兴高采烈地对身边的男仆道:“就用这个做新弓!” 叶娇身边的男仆五十来岁,名叫冯劫,是当年国公爷的旧部。他曾身负重伤,伤好后一条腿失去知觉,走路只能依靠拐杖。 朝廷的抚恤银子很少,病腿让他无法做工挣钱,国公府便收留了他。 这么些年来,冯劫看着叶娇长大,教叶娇骑马射箭。 “冯伯伯,”叶娇捡起桑柘木,试了试韧劲儿,“偷偷做把弩呗?” 弩箭杀伤巨大,是管制军械。 冯劫果断摇头。 “教小姐射箭是为防身,夫人已经因此责备过我好几次。再做弩弓,夫人就要气得把我赶出去了。” 叶夫人一直觉得,姑娘家还是要斯斯文文的。她同傅明烛早就订婚,可傅家也没人知道叶娇懂得射箭。 “怎么会?”叶娇眯着眼笑,“母亲若赶你走,我就单独买个院子,把冯伯养起来,再给冯伯娶个媳妇。” “你这姑娘!”冯劫佯装生气,手里的木条打向叶娇。叶娇跳起来,笑着往外跑。 “啊,忘了前门不能走。” 宫中的天使估莫还在呢。 叶娇便去翻墙。 墙边种着一棵桃树,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叶娇顺手扯下一颗桃子,三两下跃上墙头。 “小姐可以走后门啊。”冯劫提醒道。 “才不呢!”叶娇骑在墙上剥掉桃皮,“我才不想多走路。” 她一跃而下,身子迅捷落地,余光看到一个人。 从安国公府出来,李策先打发宦官回去,他自己则沿着国公府的院墙,缓缓踱步。 李策喜欢走路,心中有事时,更喜欢多走走。 这时便见院墙上有人影晃过,稍一抬头,便见一个绯红的身影翻落下来。 少女艳丽的长裙束在胸口,外罩霜色对襟襦衣,跳落时层层裙裾飞扬,宛如一道烟霞在天际炸开。 当真是好身手。 李策心中赞许,视线落在这女子脸上,才发觉她很眼熟。 有些圆润的鹅蛋脸,眉翠鼻翘,桃花眼里像洼着春水。此时她略带笑意,啃着桃子唇角湿润,眼如月牙微弯,含了三分朦胧醉意,比昨日愤怒时更加娇艳。 没有错,就是她在御街射出三支利箭。 李策笑盈盈地看着她,女子已经转过身,她偏过头注意到李策,突然收敛笑意,大步走过来。 是要打招呼吗? 李策上前一步,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只有力的手。 叶娇左手拿着桃子,右手按住李策的肩膀,把他按得向后退去,直直退得抵住院墙。 “当真是冤家路窄,”叶娇也认出了他,“昨日讹我金子,今日还敢出来?” “你是叶娇。”李策老实地靠在墙上,笃定道。 “不是。”叶娇否认。 “那就是有女贼大白天翻墙盗窃,”李策假装要仰头高喊,“来人啊——” 他的声音被生生截断,叶娇把桃子塞进了李策嘴里。 刹那间,甜蜜的汁水在李策口中蔓延,一瞬间充满整个口腔,他无法吞咽,抬手想取出桃子,叶娇却按住他的手臂。 力量之大,让病弱的李策动弹不得。 这哪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光天化日之下,他被一个女人按在墙上,嘴里还塞满桃子,像刻在墓墙上的壁画,一动不动。 “我警告你,”叶娇的声音热辣辣的,“少在我们国公府墙外溜达。” 她说着把手伸进李策的衣袖,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为了空出一只手,叶娇的腿抬起来,膝盖抵着李策的手臂。 李策只感觉叶娇整个身子贴在他身上。 柔软,炙热,像冬日的篝火。 “这个,是我的了。” 头晕目眩中,叶娇已经松开他。 李策连忙取出桃子,一面咳嗽,一面问道:“你就不怕我把昨天的事说出去?” 叶娇侧过身子,伸手道:“请啊,谁不知道我是弱质女流?射箭?我可不会。” 她一脸耍赖的表情,打开荷包清查银两,顺手捡了一块最小的,丢给李策。 李策下意识接过。 叶娇施施然道:“看你身子不好,赏你回去路上乘车用。” 李策怔怔地看着她,叶娇已大步跑开。 她的速度很快,李策没有去追。 所以今日他被人抵在墙上,抢了一包银子吗? 京都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李策轻抚胸口,咽下丰盈的桃汁。 挺甜的。 礼物有三样,宫制绢地绘如意团扇,白玉透雕双狮形佩,还有一个铜錾花包角楠木箭匣。 东西倒都是价值不菲,只是这楠木箭匣,怎么都不像是送给闺阁女子的。 叶夫人神情不安。 “宫里不会是知道叶娇用箭吧?” “不会。”叶柔安抚母亲,“咱们瞒得很好。娇娇也不在外面用箭。看来这是送给哥哥的。” 叶夫人沉沉点头。 宦官已送来宫中的旨意,傅家和秦家各有赔礼,傅明烛和叶娇的婚事,算是彻底作罢。 在叶夫人看来,宫中今日的礼物,是安抚,也是警告。 事情到此为止,为了朝廷的威仪,安国公府不便再说什么了。 无论如何,叶柔都觉得憋屈。 “外子说,”她叹息道,“朝里都在贺宰相和员外郎联姻。” 外子,也便是叶柔的夫婿。 叶夫人面色沉沉收起礼物。 “他还说,”叶柔试探着道,“如果娇娇真的退婚,他愿意牵线搭桥,做媒把娇娇说给户部侍郎的小儿子。” 叶夫人面色好转,想了想问:“户部侍郎有两个儿子,是在左威卫驻守皇宫的严指挥使吗?” “不是……”叶柔起身道,“算了,母亲,当我没有说。” 叶夫人的脸刹那间通红。 “你该不会……”她手中握紧团扇,声音颤抖道,“要把娇娇嫁给户部侍郎那个外室养的傻儿子吧?” “他不傻,”叶柔辩解着,“他只是不聪明而已,如今他已经被接回府中,记在主母名下了。” 叶夫人手里的团扇摔出去。 “啪”地一声,落在叶柔脚下。 “好!”叶夫人咬牙道,“这便是你们夫妻俩的谋算!” …… 注:本章的天使不是天上飞有翅膀的那种,而是“天子使臣”。 婚姻私隐 叶柔滑跪在地,叶夫人怒气难消。 “想我堂堂国公府,虽无实职在朝,但毕竟是清门静户人家,竟沦落到要靠卖女儿攀附权势了吗?” 叶柔哭泣道:“母亲,女儿实在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叶夫人高声质问,“且不说外室子的身份,有多么遭人鄙视。就说他去年在平康坊被骗到只穿一条亵裤回家,难道是常人心智吗?想要这么糟蹋妹妹,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钱友恭?” 钱友恭,便是叶柔的丈夫,如今在京兆府做司户参军。 司户参军需要常常同户部打交道,他自然要巴结逢迎户部官员。只是没想到竟如此狠毒,心思动到妻妹身上。 叶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说不到头,就要大口喘气。奶娘把她扶坐在八仙椅上,她的眼睛盯着叶柔发髻上颤抖的发簪,摇头道:“柔儿,你也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怎么学得如此……” 辱骂的词语梗在叶夫人喉中,面对亲生女儿,她无法骂出口。那支摇摆的发簪,还是叶柔出嫁当天,她亲手插上的。 叶柔只知道哭着道歉,叶夫人挥挥手,赶她离开。 “你走吧,回去告诉钱友恭,再有如此下作的想法,我定饶不了他!” 叶柔颤颠颠起身,丫头扶住她的胳膊,她像触碰到雷电似的躲开。 “母亲,”临走前,叶柔抹泪道,“娇娇喜欢吃西市的桃酥,女儿来时过去买,已经卖完了。改日我让丫头买了送来。” 叶夫人余怒未消,手背支着额头,仿佛没有听到。 叶柔心如刀绞地回去,进家后先去梳洗,再到婆母面前请安。 婆母略微问了几句,劝她不要担忧娘家。 “这事闹到了早朝上,圣上都知道了,自然也会为你妹妹留意好人家。” 叶柔稍稍宽心,告退回屋。 刚进院落,便见洒扫的丫头面色不对。叶柔再走几步,就听到正房内有调笑之声。她推门而入,钱友恭正坐在春凳上,怀里抱着新纳的小妾。 屋内有腥咸的气味若隐若现,身体饱满的小妾露出半边酥胸,一双勾人的狐狸眼看向叶柔,不闪不躲,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在这个家里,正房嫡妻是没有什么尊严的。 见叶柔回来,钱友恭的身子动了动。 因为有些胖,他屁股下的春凳“吱呀”作响。在小妾大腿上又捏了一把,钱友恭才推她离开。 “滚回去等着爷。” 话不好听,声音却腻得能淌下油水。手中的红布丢给离开的小妾,正是他刚从小妾身上解下的肚兜。 “怎么样?”钱友恭端起茶盏,询问叶柔。 “不成!”叶柔的声音硬了几分,“母亲气得不行,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想要巴结户部侍郎可以,别把我妹妹往火坑里推!” 钱友恭似乎没想到素日温顺的叶柔竟敢教训起他,顿时丢掉茶碗走过来,矮胖的身子活像个一座矮山。 叶柔后退着想要躲避,手腕已经被钱友恭握住。 她忍痛蹙眉,陪嫁丫头春燕吓得跪地求饶。 “老爷,求求您松手,娘子在安国公府挨了骂,这才冲撞了您。娘子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呢。” “滚开!”钱友恭一脚踢在春燕胸口。 “叶柔,你给我好生听着,”他厉声骂道,“丢了宰相家的婚事,你们安国公府便再无出头之日。你指望着你那哥哥能有本事吗?我呸!嫁给户部侍郎外室子,都算你们安国公府高攀了朝臣!” 叶柔紧咬牙关面容惊惶,钱友恭的手指像铁钳般,几乎把她的骨头捏碎。 “所以你当初上门提亲,是因为想要同相府公子做连襟吗?” 叶娇的婚事定在叶柔前面。 “不然呢?”钱友恭丢开叶柔,“难不成是为了你那些嫁妆?为了你这寡淡无味不懂伺候人的性子?” 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叶娇的婚事黄了,这点指望都没有了。 他捏住叶柔的脸颊,扯得她唇角变形露出贝齿,叶柔忍痛没有呼叫,钱友恭顿觉索然无味,丢下她扬长而去。 丫头春燕连忙拿来活血化瘀的药水,给叶柔涂抹。 不光是胳膊,她的全身各处,遍布钱友恭施暴的痕迹。 “小姐,”春燕的泪水雨滴般落下,“咱们回去告诉夫人吧,逼他和离也好休妻也罢,就算一辈子孤苦,也好过日日被人欺负。” “不行……不行,”叶柔快速摇着头,似乎要挥走心中的念头,“妹妹被人退婚,我再和离归家,我们安国公府更加遭人议论,沦为笑柄了。我留在这里,那些想欺负我们的,起码会看在京兆府的面子上,不敢太过猖狂。” 虽然京城遍地都是当官的,京兆府的司户参军官职也不大,但总好过朝中无人。 春燕忍不住悲声哭泣。 “这算什么事儿啊,求娶小姐的时候,他恨不得跪下。怎么娶到了手,反而不知珍惜了呢?” “都怪我识人不明,”叶柔翻折衣袖,仔细涂抹伤痕,“他求亲的时候,母亲就不同意,说钱家读书人少,钱友恭是举孝廉做官,家世同国公府相差太多。可那时我贪恋他关心呵护细致入微,昏了头。” 主仆二人相互帮忙抹药,叶柔认了命,只盼早日怀上孩子,能得一点眷顾。 紫宸殿。 用过午膳,皇帝开口询问九皇子的事。 “真是憨傻,把朕那么好的楠木箭匣,拿去可怜国公府。” 皇帝用帕子揩干净唇角,嘲笑道。 “这是九皇子敦厚。” 宦官之首高福捧来清茶,伺候皇帝漱口,恭维道。 皇帝抬眼抿唇。 “你没看到今日宰相傅谦那样子,朕忍了几忍,才没有笑出来。当日他做言官时,没少弹劾朕疏于教子,怎么轮到了他,儿子竟然在御街上脱裤子呢?” 皇帝哈哈大笑,惹得几个随侍的宦官连忙低头。 傅明烛当然没有在御街上脱裤子。 但是传言就是这样,越传越荒唐。 现在京都的人说,傅明烛被抬到御街上时,身上已经没有一件衣服了。说他用车板挡着私密之处,还不如户部侍郎那个傻儿子呢。 人家起码穿着开裆裤。 “还有那个秦落晖,”皇帝道,“他怎么那么倒霉呢?” “也不算倒霉,”高福恰到好处地堆着笑,“陛下宽宥,让他和宰相结亲,也算是个好结果。” 皇帝颔首,又面露不悦。 “这媒可不是我做的,孩子们不懂事,朕只是从中说和。” 反正只是牺牲国公府而已,宰相是他的左膀右臂,还是哄着点吧。 高福笑着点头,皇帝又想起什么,问道:“是谁三箭逼出秦家姑娘,还没查出来吗?” “没有。”高福道,“十六卫都在查,只是那箭头像是自制的,怎么都查不到。” 皇帝顿觉有些扫兴。 住在宫里,日子千篇一律,偶尔有点浪花,他忍不住说了又说。 “查出来,射箭的和雇人抬车的,肯定是一个人。朕觉得很有趣。” 高福连连点头。 日光之下,龙首原之上,长安大明宫。 在御街上远远望见东西二十丈宽的丹凤门,便会被大唐气势恢宏的宫城正门震撼。 待进入皇宫,见殿宇巍峨、檐兽庄严,那些番邦前来觐见的使臣,大多都瞪大眼睛,以为坠入梦境。 若有幸进入后苑,又能见绿茵漫漫、广场星罗、繁花锦秀、曲径通幽。 然而这样的巍峨锦绣,却跟李策的关系不大。 在一处最僻静的后宫殿宇含棠殿,九皇子李策正在伺候顺嫔用膳。 “母妃,”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昨日我来看过您,送的礼物,您可还喜欢吗?那个枕头是儿子采来蒲公英,晾晒做成的。采了一年才凑够,太医说您体内火气过盛,说不定这个有用。” “儿子今日就要回皇陵去了,再见您,只能等到中秋。” “母妃,”他又道,“儿子见到一位极有趣的姑娘。她蹦得很高,跑得很快,像一团没有规矩的火,暖得很。” 李策停了停,似乎在回忆着今日短暂的见面,忍不住笑了。 “她还送这个给儿子吃。”李策从衣袖中拿出一颗桃核,桃核缝隙里的桃肉已经剔除干净。 李策像拿着一件极好玩的东西,抛向天空,又稳稳接住,眼中星光闪烁。 自始至终,顺嫔都没有说话。 她乖巧地张口吃饭,吃到硬物便吐出来,吐得前襟脏兮兮的。李策认真地给她擦拭干净,似乎早就司空见惯。 李策的母亲顺嫔,已经疯傻七年了。 皇帝怜悯,给她找了一处安静的院落养病。 李策走到屏风后,等母亲换好衣服,再走回来。 宫婢一面为顺嫔打扇,一面道:“每次九皇子回来,娘娘总能多吃点。” 李策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但还是点头表达谢意。 临走前,李策把随身带来的包袱放在桌案上。 “这些银两和金叶子你们收着,好好伺候着母妃,若有什么尚药局不容易买到的药,就托人给我捎信儿。” 又嘱咐了几句,李策便起身离去。 宦官早等在含棠殿外,引着李策,缓步离开大明宫。 一路上宦官缄默不语,李策也没有说话。 他能听到自己的脚踩在大明宫光洁地板上发出的声音。每一声,都有些舍不得离去。 以前也不想走,但从来不像今日一般。 一定不是因为什么叶娇,是因为京都有些事还没有处理妥当,让他放心不下。 走到宫门口时,李策遇到五皇子李璟。 璟,玉之光彩,帝王珍视之物。 李策避让到一边,对李璟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以前李策都是郑重施礼,今日他没有那么做。 李璟是皇后嫡子,相貌英俊、性格开朗,就是对李策很是嫌弃,说话也难听。 偶尔参加宫宴时,李策坐在哪边,李璟就要把位置换到另一边,并且在桌案上放一块泰山石。 说是镇邪。 今日见到李策,李璟也有些没好气。见李策没有行大礼,更是忍不住气愤。 “哟!”李璟歪头道,“还活着呢?又去看你那个疯娘了?” 其实像这样侮辱奚落的话,李璟以前也说过。 但今日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 李策看一眼宫门外等着接他回皇陵的马车,再看看李璟趾高气扬的样子,上前一步。 “你想干什么?”李璟挺胸道,“打架吗?” 李策一拳头砸在他胸口,沉声道:“打架!” 殿下有疾 听完了别人儿子的荒唐事,皇帝对自己的教养水平愈发满意。 他得意地对高福道:“朕那几个儿子,就没有不知礼数的。” 高福垂着头恭维:“这是陛下您言传身教的成果。” 这时候宦官来报,说五皇子和九皇子在宫门口打起来了。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人有些发懵。 “谁?怎么就打起来了?都给朕滚过来!” 人很快带来,李璟一个劲儿咳嗽着,灰头土脸,看起来没有伤口。 李策却是躺着进来的。 原本坐在冰鼎前乘凉的皇帝紧蹙眉头,看向御林军抬进来的九皇子。 李策躺在一块梨花木板上,脸色灰白气息奄奄,只睁着一只眼睛,似乎随时就要咽气。 “儿……不能给父皇……请安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沙哑微弱。 “李璟!”皇帝顿时暴怒,他看向五皇子,厉声道,“是你把李策打成这样的?他可是你的弟弟!” 李璟惊惶地跪下,解释道:“回禀父皇,是他先动手的。他一拳砸在儿子胸口,我只是推他一把,他就向后摔了两丈远,倒地晕厥了!” “推一把?”皇帝猛然起身,“朕推你一把,你能摔成这样?”皇帝左右看看,寻找目击者。 “你说!怎么回事?怎么就动手了?” 跟随皇子们进来的小宦官战战兢兢回答:“的确是……九皇子先动的手。” 五皇子是皇后嫡出,小宦官就算再傻,一时也不敢为李策说话。 “为什么动手?”皇帝追问。 小宦官这才老老实实回答:“起因是五皇子殿下一时失言,对顺嫔娘娘不敬。” 失言,不敬,减弱了“疯娘”二字的严重性。 皇帝怒气稍散。 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李璟为何会对顺嫔不敬。疯傻的人,能得到谁的尊重? 他沉思一瞬,开口道:“传太医为小九医治。” 听到这句话,李策突然睁开双眼,看向皇帝。 小九…… 他已经二十岁了,这个称呼有些奇怪,让人心中五味杂陈。 出生至今,他很少待在宫中,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在父皇面前承欢膝下过。他的印象里,皇帝是严肃的、疏离的、只能敬畏的。可如今皇帝的头发束在金冠中,鬓角有一缕依稀的白。 这个他从未亲近过的父亲,已经年近半百。 李策僵硬地躺着,眼眸渐渐低垂。 太医很快到了,见到殿内的情况,低头掩下惊乱,跪地听命。 “仔细瞧瞧。”皇帝看向李策,声音里有几分怒火,更多的是关切。 太医连忙走到李策身前跪下,诊了许久,才叩头回禀。 “九皇子暂无大碍,只是陈年旧疾过多,以至于血脉瘀滞,稍微动怒,便可能血管崩裂回天乏力。微臣建议留京静养,暂时莫入阴寒潮湿之地。” 留京静养,也就不必回皇陵去了。 “准。”皇帝凝眉道。 只是在何处静养,成了麻烦事。 皇帝有十几个儿子,成年者各有府邸,九皇子却还没有。 “就住在李璟那里,”沉思片刻,皇帝下令道,“老五!朕今日不罚你,但你要好好看护弟弟,为他养伤医病。” 李璟有些嫌弃地看一眼李策,嗫嚅道:“可是……他白森森的,怪吓人。” “说的什么混账话!”皇帝举手要打,被高福劝住,只得扬声道,“他病成这样,还不是为了守护皇陵?早知如此,当初朕应该叫你去!” 无论如何,他对于李策,还是有些歉意的。 安排太医照顾李策,又命李璟准备礼物到顺嫔处致歉,皇帝才拂袖而去。 李璟无奈地捂嘴咳嗽着,忽然发现手心里有一丝红色。他惊慌又欣喜地举起手道:“父皇!快看!儿臣被打得吐血了!” 他身上没有外伤,但李策那一拳头,的确很重。 已经走到殿外的皇帝没有理他,高福转过身,对李璟摇摇头。 这会儿吐血有什么用? 惹怒皇帝吗? 还不如学学李策,躺着进来呢。 眼见殿内众人小心离去,郁闷的李璟踢一脚李策躺着的梨花木板。 “起来吧!别装了!” 李策躺得更直,像要僵死过去。 “劳烦兄长,把我抬去府邸吧。”他声音微弱道。 “真是晦气!”李璟大步向外走去,不忘了吩咐随从,“给我找泰山石去!弄块大的,这回邪祟入府,怕镇不住。哦对了,把最差的西厢房给他,热死他!” 随从连连点头,但府中的长史却不同意。 “殿下这么做,万一九皇子病死在府中……” 李璟看着被一路抬回来的李策,脸色蜡白倒吸一口冷气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把最好的院落给他,伺候着吧!” 抱起泰山石,李璟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胆战心惊。 李策安心在李璟府中住下来。 他身边只有一个随从,今日跑来要碳炉锉刀说是打磨金器,明日要冰块乘凉药材医病,时不时请太医来诊脉,事情又多又杂。 总之在李璟眼中,是白吃白喝的神仙日子。 这神仙日子,李策是要过下去了。 陈年旧疾难以治愈,每次李璟托人去问他的病情,李策就抬起惨白的脸,一个劲儿咳嗽。 李璟气得到皇后宫中哭诉,被皇后厉声斥骂赶回来。 无可奈何,他只能任由李策住下去,眼睁睁看着李策一面咳嗽,一面溜出大门逛西市了。 逛街的热情,比他这个没病的都大。 李策的随从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很管用。 随从打听到,安国公府二小姐盛名在外,却足不出户,日日在府中学习刺绣和女红,是名门淑女。 但其实,她喜欢西市。 特别是西市的几家百年食肆酒楼。 李策闲下来,便独自去西市逛逛,果然遇到叶娇。 她正坐在一家食肆二楼的露台,手里拿着大骨头啃下去。肉像是烤的,看不出是羊肉还是牛肉,但她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喝一口酸梅汤。 同那日一样,叶娇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裙。 天气热,她的头发全盘在头顶,做了个利落的单刀髻。发髻上没有珠花钗环,只簪着一朵盛放的月月红。 单看这些,觉得画面很美。 但叶娇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年约弱冠,穿着书院学子的衣服,只从头顶的玉冠,看出身份矜贵。他不怎么吃东西,一双眼睛几乎都在叶娇身上。 给叶娇递吃的,给叶娇递喝的,还用沾了皂角水的丝帕,给叶娇擦手。 李策的视线连忙收回,非礼勿视,不敢看叶娇那一双白皙柔荑。他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见二楼露台已经没了人。 怅然若失间,却见食肆伙计牵出一匹骏马,不久前坐在叶娇对面的男人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他很大方,赏了店伙计好几枚铜板。有乞丐牵着孩子拦马行乞,他竟转头对店伙计说了什么,伙计便拿出几根排骨一兜馒头,施舍给乞丐。 这是个走在人群中,让人觉得灼目的年轻人。 高大威武、热忱豪爽、剑眉入鬓、眼睛清亮。 李策向后看去,没有看到叶娇出来。 她在做什么?食肆里传来喝彩声,是有人在说书吗? 今日来时万般期待,此时已化作妒意和失落。 李策向前走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响亮的马嘶声。 停在店门口的马匹高高扬起前蹄,黑色的蹄甲在街市上闪着寒光,猛然踏在地上,尘土飞扬。 马惊了。 一处临街油饼摊的热油飞溅到马身上,马匹被烫伤,一面扭动着身子,一面一次次举起前蹄,踏在地上。第一次远离百姓,第二次便向人群冲去。 人门尖叫着四散逃开,马上的男人厉声控制马匹,可被热油烧烂皮肤的骏马张嘴嘶叫,再次举起双蹄,对准街中呆怔的乞儿。 那孩子刚刚接到排骨,正在狼吞虎咽,此时忘记躲闪,只像被钉在原地般一动不动。 千钧一发间,李策飞身上前,抱着孩童向前奔跑,倒在街对面。马儿的前蹄落下,擦过他青色的衣角。 马儿终于恢复安静,男人把缰绳丢下,跑来感谢李策。 “多谢阁下仗义相救!” 小乞儿已经被乞丐抱走,李策喘着粗气扶住街边的旗杆,勉强站直。他的身体的确很弱,稍稍用力,便气息混乱。 “不必。” 李策摆着手准备离开。 面对这个同叶娇亲密同席的男人,他思绪复杂不想多说一个字。 男人却捉住李策的手,塞上一块银锭。 “鄙人叶长庚,暂以此银,谢兄台高义。” 李策的气息渐渐平稳。 他看着面前的男人,惨白的脸恢复血色,受惊丢失的魂魄似乎齐齐钻入躯壳,一时间血液奔涌,脸上惊诧莫名。 “你是?”李策确认着,漆黑的瞳孔中如同点着一把火。 “鄙人叶长庚。” 特地溜出书院请妹妹吃饭的叶长庚长出一口气:“人命关天,幸亏阁下舍命相救,才没有伤到别人。鄙人该如何感谢阁下?阁下用饭了吗?走吧!咱们去喝一壶!” “真的不必感谢。” 李策心道。 你的名字就是最大的谢意。 叶长庚,不就是叶娇的哥哥吗? 这一家人不太正常,哪有妹妹十七岁了,哥哥还给擦手的? 她不正经 “小娘子……”严从效试探着,触碰叶娇的手臂。 “你扶我起来吧。”叶娇闷声道。 回到她躯壳内的每一分力气,都要好好珍惜。 严从效闻言大喜,他捉住叶娇的手臂,把她拉起来。吃过蒙汗药的叶娇站立不稳,更添几分柔弱之态。 “娘子慢点,慢点。” 涎水从严从效唇角淌下,他顾不得擦,扶着叶娇晃悠悠抬脚,走到被打开的窗子前。 在这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叶娇忽然抓紧窗棂,翻出去。 叶娇的动作不算敏捷,腿脚仍然沉重,这艰难的翻越,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力量。 幸好是她,幸好她周岁抓周,抓到一把青铜长剑,得以跟着祖父的老部下,学了这么多年功夫。 她站过的桩,打过的拳,无数次拉开弓箭练就的臂力,或许都为了这一日。 为了在野兽的爪牙下,逃过一劫。 “娘子哪里去?” 到手的尤物将要逃脱,严从效立刻跟出去。 他的脚踝仍然很痛,好不容易翻出窗子。 外面是观景露台。 不知道叶娇是不是故意,她的速度不快,翻过窗棂后向前几步,便僵硬地停下脚。 看来是没力气了。 严从效急不可耐地扑过去。月光下,前面白乎乎的人影却猛然闪开,严从效撞在栏杆上,还未站直,脚踝又是一痛。 叶娇蹲下身子掀起严从效的脚,严从效失去平衡,从栏杆上直直摔下去。 “咚”地一声巨响,楼阁下的木桥断裂,严从效的惨叫和钱友恭的呼喊交织在一起。 “严公子!严公子你怎么了?” 叶娇向下看去。 严从效躺在地上。 一根铁棍穿透严从效的腹部,把他钉在破损的木桥上。 看那铁棍的位置,应该是叶娇无意间插在木桥缝隙里的网兜铁杆。 黑铁质地的杆柄在月光下颤动,森森然如地狱判官的勾魂笔。 池塘水面上,散开腥红的血。 叶娇呆怔在露台上,魂飞魄散。 钱友恭惊惧地晃动严从效,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娇知道,她不能留在这里。 姐姐! 去找姐姐救命。 身体仍然酸软,叶娇提起一口气下楼,向叶柔住处的方向走了十多步,渐渐恢复理智。 姐姐如今正在孕期,不能受惊。 不能让她半夜起身,发现自己的妹妹差点被人奸污。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然是她的丈夫。 叶娇退后一步,绕开楼阁。 她看到钱友恭没有追来,他在忙别的事。 “严公子!严公子!”钱友恭询问严从效,“你来的时候,带随从了吗?” 严从效痛得惨叫连连,却还是回答了钱友恭的话。 “没有。” 钱友恭点头,把那根铁棍从严从效体内抽出。他的动作粗野残暴,丝毫不顾惜严从效的性命。抽到一半,发现铁棍下是网兜,他索性把严从效翻过身,再从另一边抽出铁棍。 叶娇躲在树后,一种可怕的直觉让她手脚冰凉。 失去珍宝 叶柔睡得浅,听到外面有动静时,以为是哪个仆人起夜。可再听一会儿,发觉是半月塘的方向。 叶娇就住在半月塘,她的睡眠向来很好。 三四岁时,叶娇就能摆好姿势瞬间入眠,一夜都不醒。 是因为换了地方,不习惯吗? 叶柔放心不下妹妹,让丫头扶着自己去看。 说话声在此时消失无踪,叶柔仔细瞧着路,慢慢走到半月塘边,见一个人正在奋力挖土。 月光下那个身影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的身形,陌生的是他的气息,还有他抬起头时,那张鲜血淋漓、狰狞的脸。 “郎君!你怎么了?”叶柔抢过丫头手中的灯笼,踉跄走近。灯影和月影交织下,她看见土坑里躺着一个人。 “这是谁?”叶柔弯下腰,又扭头看楼阁,恐惧瞬间摄住她的心。 灯笼掉落在地,熊熊燃烧。 叶柔跪下去,双手颤抖着插进浅坑,奋力向两边扒开土。 顾不得脏,顾不得血腥,也不敢到楼上确认,她害怕这个被埋了一半的人,是她的妹妹。 “这是谁?是谁?”她几近疯狂地嘶吼。 “你不认识!”钱友恭把叶柔拉起来,呵斥道,“滚一边去!这人要欺辱小姨,是我拦下了。” 拦下? 用这种方式拦下吗? 丫头早吓得软倒在地,叶柔六神无主又心惊肉跳,却摇头道:“不能!不能这样!郎君,咱们去报官吧!他入室行凶在先,如今你把他埋了,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你懂什么?”钱友恭道,“他可是户部侍郎的儿子。” 户部侍郎的儿子…… 叶柔盯着拼命填土的丈夫,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是钱友恭想要撮合给叶娇的外室子吗? “他怎么知道妹妹住在这里?他怎么能找到这里?是你,是你把他带来的!娇娇呢?” 叶柔歇斯底里地拽住钱友恭的胳膊,她不敢到楼上去看,不敢想象她尚未出阁的妹妹,今晚经历了什么。 严从效死有余辜,可她的妹妹呢? 钱友恭不耐烦地挥开叶柔,只差一锨,就能把严从效破烂的脸埋住。可叶柔再次抓住他,不顾一切厮打他,钱友恭索性抄起铁锨,把叶柔打倒在地。 “贱人!”他像一只丢失猎物的野兽。 叶柔蜷缩双腿护住小腹,在地上抽搐呻吟,却再也不敢打扰钱友恭。缓了缓,叶柔手足并用,向楼阁的方向爬去。 “娇娇……” 她轻声唤着,泪水汹涌而出。 都是她的错,她不是一个好姐姐。 腹部开始疼痛,像在收缩,在搅动,那痛是从骨头里蔓延出的,让她步履艰难、大腿湿黏、头晕目眩。 叶柔觉得她就要死了,但死亡之前,她要找到妹妹。 楼阁里黑漆漆的,没有丫头,也没有随身婆子。 叶柔推开门,呼唤着叶娇的名字,寻找烛台。 她没有找到烛台,可数道光影伴随着人声撞入楼阁,外面燃起了灯。 数十支火把涌进钱宅,惊醒丫头婆子,惊动深夜埋尸的钱友恭。 手持火把的人大声呵斥。 “钱友恭!有人举告你杀伤人命!快快束手就擒!” 浑身浴血的钱友恭站在半月塘边,右手捂住胸口,宛如灵魂出窍,一动也不能动。 火光照亮了来人的脸。 那是京兆府的衙役、是里坊的武侯、是钱友恭的上司,京兆府府尹刘砚。 叶柔再也支撑不住,背靠柱子滑倒在地。 原本叶娇要借一件外衣,穿上去报官。 但这个深夜溜达的男人说,他认得京兆府府尹。 他系好衣服,他独自驾车,他把马车停在京兆府外,临下车前,在车帘外开口。 “叶娇,”他的声音很郑重,“你确定要举告钱友恭,不后悔?” 有太多人胆小怕事,更有太多人谨小慎微却活在悔恨中。 他们人生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摇摆不定。 “不后悔。” 马车内的声音坚定不移。 一如她那日在御街射出的三根箭。 李策拍开京兆府的大门,进去只约一刻钟,便很快出来,驾车离开。 “怎么样?”叶娇问道。 “刘砚还没有睡,应该会很快。”李策回答。 叶娇掀开车帘,看着李策月光下的面容。 他依旧很白,许是吹了夜风的缘故,偶尔会轻声咳嗽。可不知为何,他柔弱的病容下,笼罩着一种森然的冷冽。 “你这是去哪里?”叶娇问,“我来驾车,我要去钱家。” 在这种时候,她要去陪着姐姐。 “不去。”李策果断拒绝。 “为什么?”叶娇竖眉。 李策咳嗽了一声,转头道:“我胆小。” 他胆小? 他明明才走进森严的衙门帮她报官,告的还是京兆府司户参军,这会儿竟说胆小。 撒谎。 李策有些怯弱道:“谁知道你能不能告倒钱友恭?我可从不惹衙门里的人。” 语气委屈绵软,时不时咳嗽着,似乎随时就能病倒。 叶娇急得要跳车,李策坐在车门处,把她堵在里面。 “他们会送消息过来。”他安抚叶娇道,“再说了,你穿成这样走到官差面前,他们还怎么做事?” 带叶娇转过好几条街巷,又拍开一道里坊的大门,驶入一条短街,李策跳下马车,再次拍门。 门应声而开,有人在里面卸下门栏,马儿像知道路途般,径直把马车拉进去。 这是个幽静的小院落,正房内点着灯,仆人似乎隐身不见了。 李策掀开车帘。 “屋里有伤药,有衣服,一会儿会送进去热水。” 病弱的公子安排得井井有条。 叶娇这才明白他为何要带她过来。 这个人实在不错,虽然哪儿哪儿都出现,虽然讹过她金子,但今夜危难之时,幸亏有他。 叶娇想说一声谢谢,可又觉得只是说谢谢,远远不够。 她走下马车,在寝衣衣袖中掏了掏,里面空空荡荡。她又伸手扒拉头发,发现昨晚睡得急,并未解下钗环。 “伸手。”叶娇对李策道。 李策莫名其妙,叶娇已经捉住他的两只手,把他的手指摊开,手心向上。接着开始从头上拔下各种发饰。 东珠珠花、火珊瑚发簪、凤尾金钗、金镶玉宝钿、翠玉鬓钗,一件件珠光璀璨,一件件放在李策手心,而她乌黑的长发失去束缚,松松散散垂落腰间。 李策一时看得呆住。 叶娇已经长舒一口气道:“今晚多谢帮忙,这是谢礼。”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初见时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娇憨和豪爽。 为母则刚 像无边夜色中劈下一道闪电,室内又亮又安静。 叶夫人看起来不通半点武艺,可御赐宝剑带来的威严森冷、母亲救女裹挟的奋不顾命,到底还是让钱家人恢复了神智。 “叶夫人,您别急啊。” 钱老夫人怔愣着起身,又呵斥大夫。 “还不快给媳妇用药?媳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 她的眼睛空洞地左右张望,束手无策却心有不甘。 叶娇见情势暂稳,走过去安慰母亲。 “母亲,别担心,姐姐没事的。” 叶夫人示意叶娇走近,瞪了她一眼,低声道:“还不快点拿走?这也太重了,金子做的吗?我胳膊都麻了。” 她说着就要把剑丢在地上。 叶夫人平时是不碰刀枪剑戟的贵妇人,挥剑闯门,的确是难为了她。 叶娇连忙接过,回答道:“是古越国的青铜。母亲您平时不都不让我碰嘛。” 御赐之物,一般都供在家中正堂内,小心保管。 叶娇把剑扛在肩上,像扛着一把锄头。 她站在叶柔床前,明亮的眼睛看谁一眼,谁就吓得直哆嗦。 救活叶柔并不困难。 血崩是因为滑胎,盲目保胎会让她血竭而亡,可若狠心用药催产,等胎儿堕下,血流便止住了。 血止住,胎儿也没了。 叶柔躺在床上小声哭泣,叶夫人没有碰钱家奉上的茶水,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钱老夫人连忙解释:“这孩子不懂事,半夜跑去半月塘找叶二小姐,这才出了事。” “不是,”虚弱的叶柔牵住母亲的衣角,悲愤道,“是钱友恭打我,孩子才……没了。” “胡说!”钱老夫人上前一步,急着为儿子辩解。叶娇把宝剑从肩膀上卸下,钱老夫人便又退回去了。 “这不是胡说嘛!”她小声地嘟囔着。 “走吧。”叶夫人站起身,抬手搭在奶娘胳膊上,迈步向外走去。 这就走了? 竟没有因此发怒? 钱老夫人一颗心七上八下,正要送客,又听叶夫人交代奶娘道:“用软轿抬着大小姐,给她裹严实,小月子也不能吹风。” 这是要把叶柔带走。 钱老夫人顿时慌了。 “亲家,您可别这样。这事儿脏污,哪儿能回娘家坐月子?” 叶夫人回过头,一双杏眼中含着冷冽:“你们钱家才脏污,我们叶家不脏,也不怕脏。” “亲家!”钱老夫人拦住叶夫人的路,“您这么做,是逼着两个孩子和离吗?” “和离?”叶夫人冷笑道,“你们也配和离?明日京兆府,接我们叶家休夫的状纸吧!” 折腾了一夜,天已蒙蒙亮。 叶娇扛着剑走到钱宅门口,看到那里守着京兆府的衙役,远远地,那人的马车仍停在道旁。 娶个娘子 李策咳得肩膀耸动,胸口像坏掉的风箱,整个人如一吹即倒的芦苇。 李璟立刻摸出衣袖中的泰山石,惊恐退后道:“李策,你撑住,我这就去找太医,你可千万别死在我府上。” 如果府里死了个未成婚的青年人,那可真是晦气中的晦气。 李策抬手拒绝。 “娶谁?”他的问题简明扼要。 “不知道啊。”李璟仔细观察李策的面色,因为咳嗽了一阵,他的脸露出几分奇异的潮红。有了这丝红,李策素日惨白的脸反而好看了许多。 “那你怎么说……咳,我要成亲了?你看我这身子,破衣烂衫一般,如何成亲?” 李策摇着头,一脸苦笑。 李璟鼓了鼓嘴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知道父皇怎么就惦记起你的婚事,说是七夕临近,让姑母主持乞巧宴,把宗室和朝臣家未嫁未娶的适龄男女都凑到一起。当然,主要是让你挑选,别人都是凑数的。若有合心意的,姑母会趁势做媒。我回来的路上,见宦官已经去传旨了。” 原来是这样。 李策兴致索然道:“我还病着,没力气去。” 李璟也不太关心李策的病情,他喜欢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父皇还趁机安抚户部侍郎和安国公府,特许让严家没成亲的那个小子,和安国公府的叶二小姐,都去赴宴。” “谁?”李策直起身子。 “叶二小姐啊,”李璟揣手道,“听说人长得很美,还温柔善良擅长女红音律。傅明烛那个王八蛋,丢了明珠娶鱼眼,倒让别人捡便宜了。” 李璟展平衣襟,施施然道:“你说若我娶她做侧妃,父皇会不会答应?” 李策抬手攥住了李璟的衣袖。 “扶我起来。”他把李璟拽得险些摔倒。 “你干什么啊?”李璟抱怨着扶起李策,“不是没力气吗?怎么这会儿力大如牛了。” “父皇都说了是为我择妻,”李策勉强起身,微微咳嗽道,“我挑剩下的,才轮到你。” “呵!”李璟满不在乎地转身,“这事儿讲两情相悦,嫁给你做正妃,还真不如跟着我吃香喝辣。看我这风流倜傥的模样,哪个姑娘不喜欢?” 瞧他那样子,是一定要去了。 圣旨先送到长公主府上,很快,长公主便拟定名册,做好请柬,四散出去。 收到请柬的人家大多欢天喜地,但安国公府反而很安静。 叶柔正在坐小月子,叶娇每日练剑骑射后,就到姐姐屋里叙话。 “听说长公主要在七夕节设宴,你去吗?”叶柔问。 “不去。”叶娇答得干净利落。 经过钱友恭的事,叶柔不再逼迫妹妹高嫁。 她面露愧色点头道:“不去也好,姐姐丢了人,很怕你因为我,被那些宗室贵女议论取笑。” “姐姐不丢人,我也不怕她们议论,”叶娇拍了拍姐姐的手背,“我不去,是因为那日西市乾县豆腐王开业,我要去吃豆腐脑。” 叶娇对各地美食如数家珍,早听说乾县豆腐脑好吃。这是他们在京城的第一家店,从装修开始,叶娇便惦记上了。 见色忘义 “叶氏?”皇帝微微意外,笑道,“朕听说你的狗险些咬到叶氏,而叶氏一棍子把那条恶犬打晕,看来你们是不打不相识啊。” 叶娇不能抬头直视皇帝,下意识地,她跪得离李珑远了些。 这个小动作被皇帝看在眼里,他威严地询问道:“叶氏,朕的儿子恳求赐婚,怎么?你不愿意吗?” 李珑是唯一封王的皇子,深得皇帝器重。皇室的尊严,是不容挑衅的。 李珑是把叶娇、把安国公府十年来对朝廷的忠诚,一并架在火上。 叶娇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办,如果拒绝,要用什么理由? 姐姐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惹事不要生事,可她还是惹了。 叶娇的眼睛转了转。 这会儿两眼一瞪口吐白沫还来得及吗?假装得了失心疯? 慌乱中,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那个男人到了。 “恐怕是肃王殿下求娶得太过仓促,惊到了佳人。” 这句话缓和了殿内的气氛。 “哦?”皇帝道,“莫非叶氏另有想法?” “有!”叶娇心中如点燃火把,瞬间亮亮堂堂,她忙不迭点头道,“民女已心有所属,实在不能答应肃王殿下。” 没有什么比这个理由更好了。既无损皇室尊严,又能全身而退。 肃王李珑尴尬难堪地看了叶娇一眼,众目睽睽之下,他是无法强逼人嫁的。 可皇帝却并未善罢甘休。 他的手掌重重落在大腿上,像一个喜欢趣事的富家翁般,问道:“不知这位让你宁舍皇子,也要下嫁的佳婿,是哪一位呢?” 叶娇才同傅明烛退婚不久,闹得人尽皆知。 此时哪儿能瞬间抓出一个人,假冒她的情郎呢? 不对,还真有! 叶娇拎裙起身,向那男人走近几步,转头对皇帝介绍道:“就是这位,他是……他叫……” 叶娇怔在原地。 他们见过那么多次,她却从未问过他的姓名。 倒是长公主在浅笑,皇帝也笑着开口说话。 他英武的剑眉展开,和蔼道:“不用介绍了,朕认识他。” “圣上认识啊?”叶娇意外地看向李策,轻声笑道,“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个本事。” 李策眼中散开日月般明亮炙热的清辉,神情却仍然郑重。他越过叶娇,撩袍下跪,叩首道:“父皇。” 叶娇半张着嘴,瞠目结舌。 他唤了什么?父皇? 皇帝像是在看好戏般,逗趣道:“看来叶小姐选来选去,还是选的朕的儿子。朕就知道你二人有问题,只是李策啊,你怎么还没告诉人家你是谁呢?是觉得九皇子的身份,不够体面?” 叶娇脑中嗡嗡的,没听清李策怎么解释。 她忽然明白了李策为何在御街讹她,明白了为何他能敲开京兆府的门,明白了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与五皇子同席。 他也是皇帝的儿子,是那个皇陵守墓人,是京都只知其名,未见其面的“活死人”。 不知李策回答了什么,皇帝哈哈大笑,又道:“看来你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所以一定要给朕找个身强体壮的媳妇,好生养皇孙了。” 一棍子打晕狗,恐怕是京都最有力气的女子。 李策跪在地上,轻咳一声道:“还请父皇恩准。” 皇帝身边的宦官低声催促着什么,皇帝恋恋不舍地起身道:“你自己的事,自己去求安国公府。倒是李珑,走,送朕回宫吧,你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成全弟弟。” 李珑应声起身,去扶皇帝的胳膊。 叶娇觉得,是从这一刻起,皇帝才对李珑有了亲近之意。似乎是放下了什么防备,可以像寻常父子那般,聊天说话。 而皇帝像一个刚散学又被叫回去读书的学子,有些意犹未尽地勉强迈步。忽然他又停下脚步,视线落在殿外某处,神情一瞬间严肃。 “李璟!你给朕出来!” 在一棵半人高的石楠树后,李璟缩着脖子走出来。 “父皇……” 他面带怯意施礼下跪,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 “你怎么来了?”皇帝毫不留情问道,“朕委托你姑母办这个祈巧宴,可不是让你来选侍妾的。 京都盛传,李璟贪恋美色,常常到中宫去,跟皇后商量要纳哪家的小妾。当然,十回有八回要被骂一顿,努力多年,府上也就只有一位正妻,两名侍妾。 这件事成了京都的笑话,有些贪恋富贵的末流官员,甚至为了跟李璟攀亲,常到他府上去。 皇帝最厌官员和皇室来往过密,故而时常因为此事敲打李璟。 李璟低着头,支支吾吾道:“儿臣……儿……” 皇帝已经向李璟迈步走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要抬脚踹。 正在此时,九皇子李策忽然开口道:“启禀父皇,是儿臣身体不好,恳请兄长搀扶陪同的。” 皇帝站住脚,剑眉微挑道:“他不久前才打你一顿,这会儿有这个好心?” 李策恭敬道:“我们兄弟之间,争执是有的,但毕竟是骨肉血亲。兄长他这些日子对我无微不至,儿子的病已经好多了。” 皇帝闻言斜睨李璟一眼,虽然仍旧不太信,但到底没让这个快要三十岁的儿子太过丢脸。 “你们兄友弟恭,”他颔首道,“朕很欣慰。” 一群人恭送皇帝离开,李璟站起身,看了李策一眼。 “谁要你帮忙了?”他低声抱怨,“多管闲事。” 李策回给他一个淡淡的笑,便走去叶娇那边。 “什么骨肉血亲?”李璟拍拍衣衫撇嘴,“还不是见色忘义了?” 此时叶娇正准备出门开溜,可她的手再次被人牵住。 这次不是手腕,是手心,牵她的人是李策。 他的手指有些凉,力度却刚刚好。 “你做什么?”叶娇压低声音,脸颊微红。 李策浅白的唇角散开笑容,靠近她,几乎是贴着叶娇的耳垂,答道:“叶小姐,做戏要做全套,不然你这欺君之罪,我可不敢同担。” 叶娇的手软下来。 手软,心也软,仿佛有人用柔软的丝带,把她的心捆绑住,打了个结。 叶娇迷路般跟着李策向外走,李策牵着她,走过或艳羡或嫉恨的人群,走过目瞪口呆的李璟,走过闪亮的灯笼飘飞的幡旗,来到略微幽暗的地方。 他这才松开叶娇的手,指着天空中的某处道:“你看,牛宿星和织女星。” 叶娇跟着他的目光抬头。 银河在幽深的天空铺陈开,有两颗闪亮的星辰,像在隔河相望,情意绵绵。 “你要许愿吗?”李策问。 乞巧节是可以许愿的,最多的愿望当然是好姻缘。 叶娇痴痴地望着天空,半晌才叹息道:“不许,不灵的。” 她曾经无数次对着天上的星星,许愿父亲能回家。许了十年,没有灵验过。 她原本是鲜活的、骄纵的,这一刻却露出柔软难过的样子,惹人心疼。 夜风习习,叶娇的衣裙擦碰李策的手背,他凝神看她,眼底温柔。 恳求赐婚 安国公府乱成这个样子,李策的目光终于落在叶长庚身上。 “咳,”他放下茶盏,温声道,“叶兄既然能回来,便说明这桩案子有些蹊跷,想必刘砚这会儿暂时离开了京兆府。” 刘砚是个认真到有些迂腐的人,如果他在,断不肯让犯了命案的人跑回来。 “谁知道呢?”叶长庚直着脖子,“反正我说,我只是吓一吓钱友恭,是他自己不争气,一吓就死。” “吓死了?”叶娇火上浇油道,“这算哪门子弄死?” 看她攥紧的拳头,似乎还想上去给两拳。 叶长庚一五一十把京兆府的事说了,叶夫人惨白的脸终于恢复血色。 “如此……”她凝眉道,“就要看刘府尹如何决断。” 她说完又请教李策:“不知道九皇子怎么看。” 自从叶长庚开始讲述,李策便凝神细听,听到最后,神情渐渐放松。 “叶兄的确去过兵部挂名吗?”他问。似乎这是最关键的环节。 “是,”叶长庚道,“朝中向来以文官为重,但我不是读书那块料,不过……”他乖巧地看向母亲,“从军的事还请母亲恩准。” 依据募兵令,家中独子可以免去兵役。叶长庚如果离家,安国公府便只有女人了。 叶夫人攥紧手中团扇,缓缓叹息道:“往日我不肯让你从军,是因为家中需要男人支撑。但你如今要靠这个躲避灾祸,我又怎么会阻止呢?” “我不是靠这个躲避灾祸,”叶长庚辩解道,“我想清楚了,人还是要做自己擅长的事,我擅长刀枪剑戟,就该到军营去。” “既然如此,”李策分析道,“能证明你不是有意要射杀钱友恭的,只有你的箭法。” 李策细看叶长庚,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叶长庚热忱开朗,像是不拘小节的硬汉。今日他才知道,这个人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有一颗善于谋划的心。 他报了仇,又实现愿望入军,敢兵行险着,也能从容应对。 李策庆幸自己不是钱友恭。当这家人的女婿,有些凶险。 “我的箭法?”叶长庚道,“刘砚也会这么想吗?” 李策意味深长地笑,心说你装什么装,难道你没有想到吗?叶长庚懵懂担忧,见到李策的神情,便也挠头笑了。 “我的箭法,没问题。”他骄傲道。 叶娇看着他们两个打哑谜,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策已经站起身道:“这事多半有惊无险,如今天时地利,我回宫中看看吧。” 天时地利,还差一个人和。 离开前,他对叶娇郑重道:“今日叶兄的事情要紧,咱们不能演当街吵架的戏了。” 叶娇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李策转过身,眼中散开明亮的笑,像得到恩准,能多拿一会儿小人书的孩童。 求娶叶娇失败,肃王李珑有些遗憾。 这种情绪很奇怪,明明求亲是掩饰野心的权谋,如今失败,应该继续担忧皇帝怎么想,可他总是想起叶娇。 或许是因为,苍猊犬险些被叶娇打死吧。 他在同幕僚议事时出神,被王府詹事轻唤:“肃王殿下?我等觉得危局暂缓,您怎么想?” 御前得名 【月落说:为点赞整百加更——请各位笑纳】 是谁? 皇帝吗?皇帝恩准叶长庚以“百步穿杨”自证箭术,并未有别的旨意。 钱家? 微末官宦,没有这个本事。 御街归禁军十六卫管辖,禁军统领阎季德负责今日演箭筹备以及防卫工作。那个把假柳枝捆绑在箭靶上的军将,要么是兵部的,要么就是阎季德的人。 阎季德,为什么? 他应该只效忠皇帝,不会参与勾连和党争。 不…… 李策挤过人群,在奔跑中心慌意乱。没时间了,他一定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皇帝只看结果,没有人会禀报柳枝的问题。百姓们就算发现,也只会以为原本就是这么安排的。 没有人敢质疑朝廷的部署。 距离太远,铁制的箭头碰到铁制的柳叶,最大的可能是箭矢撞歪柳叶,力竭落地。 就像轻擦而过,射偏了一般。 李策向射台快步走去,他要拦下叶长庚。 朝廷不该痛失忠臣良将,安国公府的后人,也不该落得流放三千里的结局。 箭靶距离箭台一百步,李策却跑得无比艰难,他咳嗽着,喘息着,感觉拥挤的人群像是化开的糖人,黏住他的脚,把他向下拽去。 李策差点倒在人群中,忽然有清脆的声音询问道:“你要死了吗?” 人群中有一只手拎起李策的衣领,将他拉起扶正。 是叶娇。 她站在箭台下,距离她兄长最近的地方。 李策脸色惨白,急促道:“快!拦住你哥哥,柳叶是铁的。” 叶娇的神情瞬时改变。 她看一眼远处,那根柳枝已经被绑在箭靶上。今日无风,柳叶低垂,翠绿单薄,根本看不出真假。 然而叶娇没有半点质疑。 “是皇帝的决定吗?”她问。 李策原本以为不是,但叶娇这么问,他一时又无法确定。万一是皇帝临时起意呢。 “你叫停他们,我去求见陛下。”李策道。 今日戒备森严,但他这个皇帝的亲儿子,还是能够登上丹凤楼的。只是,如果这的确是皇帝的决定,叶家该怎么办? 叶娇已恢复镇定,她第一次看到李策慌乱的神情,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 “别怕。”叶娇的眼神刹那间坚定无畏,“看我的。” 李策怔在原地,不久前还惨白如纸的脸,突然红成甜柿。 她刚刚……是在哄自己吗? 摸头? 一袭红衣的女子跃上箭台。 “什么人?”禁军立刻驱逐,叶娇指着已经拉开弓弦的叶长庚,“那是我哥,我有话跟他说。” 叶长庚听到动静转过头。 “娇娇?”他含笑道,“去旁边等着哥,待会儿哥带你吃好吃的。” 叶娇拎裙而立,在丈余高的箭台上,对叶长庚发号施令。 “哥,去换四石弓,换无羽箭。” 弓以“石”数多少划分拉力,数越大则拉开一张弓需要的力量越大。叶长庚虽勤于锻炼,平时也只是用两石或三石的弓箭。 禁军的箭头都是统一的,但箭羽却分无羽、双羽、三羽和四羽。箭羽越多,箭的稳定性越好,箭速却越慢。 叶长庚拿着两石弓和三羽箭,略微自负地笑笑:“不用!” “用。”叶娇道,“必须去换!” 她清澈的眼眸看着叶长庚,往日剪瞳似桃花,此时眉下如燃火。叶娇没有说为什么,但她的神情和语气,都表明这件事无比重要。 叶长庚不明白为什么。 四石弓和无羽箭只是速度快而已,可射中百步外的柳叶,更需要准确。 叶长庚纠结地握紧弓箭,对叶娇蹙眉。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帝、朝臣和百姓都看着呢,他就这么去换弓,乖巧地听一个女人指挥吗? 他犹豫着,禁军在身后催促:“你到底射不射了?圣上已经驾临丹凤门,你要抗旨吗?” 叶长庚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对禁军道:“劳烦将军稍等,我换把弓。” 弓架就在身后,有十多把弓可以选择。箭矢三筒,想用哪支都可以。 叶长庚认真挑选后重新站回去。 罢了罢了,听女人指挥又如何?他自己的妹妹,生气了谁哄? 禁军手持令旗,在箭台上挥动。 战鼓擂响。 丹凤门城楼上,禁军统领阎季德请皇帝起身,带着朝臣和觐见大唐的各国使节,走到栏杆前。 皇帝颔首,城楼上令旗摇摆,箭台上的禁军看到,同样举起令旗回应。 “开始吧。”禁军对叶长庚道。 闹哄哄的百姓顿时噤声不语,箭台下,叶娇紧盯叶长庚的动作。四石弓很重,叶长庚拉开弓,瞄准远处的柳叶。 他屏气凝神,箭头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城楼上的皇帝同样看看叶长庚,看看御街,看看群情激动的百姓。 这是他的子民,他的长安城。 能见一见百姓,真好。 箭矢离弦。 四石弓,加之无羽箭,离弦快如闪电,众人几乎来不及反应,便听到铁器相击的锐声在御街响起。 那声音尖利刺耳,不过只是刹那间,便戛然而止。 数万目光在箭靶上聚集。 那里停着一根箭,箭头穿过柳叶,静止不动。 “射中了!” 叶娇高举双手,同欢声雷动的百姓一起,重重鼓掌,大声欢呼。 李策站在叶娇身边,听欢声悦耳,心中激动难当。 四石弓,无羽箭,纵有青铜硬铁,唯快不破! 谁说叶娇冒失草率?她对弓箭了解,对兄长有信心。 叶长庚也厉害,是怎么克服无羽箭的波动,百步穿杨的呢?书包阁 李策静静地站着,虽然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惊涛拍岸。 “射中了!” 百姓激动万分,却又隐隐觉得不对。 病娇难哄 冰凉,坚硬,凸凹间有奇怪的纹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李策辨别着身边的东西。 曲颈双头,头顶权桠横生,巨眼圆睁,长舌垂至颈部,脖颈间捆绑着破碎的毛皮。 李策惊呼一声向后退去,他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又瞬间消失,像是被什么东西吞掉。 这里是墓室,他被镇墓兽围在中间。 李策向前摸索,沿着冰冷的墓道,在稀薄的空气中勉强前行。 四周静得可怕,他害怕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冰冷,这样的荒诞诡异。 前面有光亮,似乎是烛光摇摆,他小心翼翼挪进去,见到巨大的棺椁、堆积如山的随葬品,以及死在墓中机括里的盗墓贼。 巨大的弩箭把盗墓贼钉在墙上。洞穿胸口,撕裂脖颈。 李策如遭雷击站在原地。 他想起来了,他是不小心从盗洞里滑下来的,他如今正独自站在大唐密不透风的皇陵里,无法逃出。恐惧摄住李策的心,他小小的身子站在原地,听到墓道中传来指甲刮擦石板的声音。 是谁? 是谁爬来追他了? 头顶隆隆,四周的黑影交织在一起,向李策扑来。 他蜷缩着蹲在地上,心神俱裂地哭喊求救,忽然感觉有人在抚摸他的头顶。 “别怕,”那人的声音如火焰般炙热,“有我呢。” 李策睁眼抬头,身体顿时向下坠去,四肢如浮在空中,人竟然一瞬间躺倒。手脚有了力气,顿觉身体沉重。 风,细微的风吹动他的碎发。 光亮像把刀劈进他眼中,李策看到明艳的日光,看到眼前有一块泰山石,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原来刚才是梦,是他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李策咳嗽着,把泰山石从脸前挥开,石头后露出五皇子李璟的脸。书包阁 “你还活着?”李璟抱紧石头道,“刚刚我看你一口气喘不上来,以为你要死在这里了。” 他惊魂未定地坐在床前,抱手道:“感谢九弟不死之恩。你不知道,那会儿在御街上,太医吓得比你的脸还白。” 李策躺在床上,想起了许多事。 御街上拥挤的百姓,奔跑时胸口的憋闷,以及那一张笑脸,那根射穿铁柳叶的箭。 叶长庚应该已经顺利脱险。 这里是五皇子的府邸,他回来了。 心中空落落的,李策叹息道:“多谢兄长关心,我好多了。” 李璟瞬间开心起来。 “既然你好了,”他凑过来道,“那你能不能劝劝你那个小娘子,让她麻溜离开啊。” 小娘子…… 李策神情疑惑。 “叶家那个女魔头啊!”李璟像在努力咽下一块石头,充满了艰难困苦,“你知道她有多能花钱吗?” 据李璟哭诉,叶娇自从来到府邸,便已经花掉了海量的银子。 太医开完药方,其实完全可以等太医署抓药的,但叶娇嫌宫中慢,便带着李璟的账房先生,到西市抓药。 恶人是谁 【月落说:为点赞过整百的加更,下次加更是点赞过500,或者留言、月票过百哦,感谢各位支持,请笑纳。】 叶夫人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阻止一件事难,支持更难。 独子可以免去兵役,叶长庚原本不必从军的。战场上是什么样子?刀剑无眼,除了本事,还要有运气。 一将功成万骨枯,名留青史者少,大多数人,都是那茫茫枯骨。 儿行千里母担忧,然而担忧并没有什么用。 “我听说今日御街,柳枝是铁的。”叶夫人缓缓道。 “是,”叶长庚点头,“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想害儿子。好在娇娇察觉了他们的诡计。” “然后呢?”叶夫人问。 “然后儿子换了弓箭,射中柳叶了啊!”叶长庚骄傲道。他奇怪这件事母亲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 叶夫人微微摇头,添了几分郑重。 “然后呢?”她刻意拖长了声音,像是等待对方想通什么。 叶长庚总算懂了。 “母亲,”他正色道,“然后儿子明白,从今往后,要害儿子的人还会有很多。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不轻信、不轻慢、不占便宜也不吃亏,要谨遵家训行事。” 叶夫人这才点头。 她抬手从丫头手里接过锦盒,慢慢打开,取出两面护心镜。 护心镜被擦得平滑光亮,却能看出年代已久。上面有道道划痕,只看一眼,就能想象到这两块镜面,经历过什么。 “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叶夫人把护心镜递给叶长庚,“心主神明,护住心神,则万事皆安。挣功名重要,保住性命,也重要。” 叶长庚乖顺地点头。 叶夫人起身,陪着他走出院子。 坊街上的热闹传进耳中,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去,而这热闹本身,却已心神安定。 “孩子,”叶夫人道,“你且记住,咱们国公府虽然没落,却不靠孩子的性命博前程。母亲见识短浅,不想说什么为国尽忠、死而后已,只盼着你好好回来。更何况如今你身为军官,不管手底下有多少人,需知他们也都是父母生养的,要爱护他们,保住他们的性命。” 叶长庚喉中哽咽,闷声点头道:“请母亲放心。” 叶柔尚在休养,叶长庚告诉她钱友恭的死讯,也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 “哥,”叶柔低声道,“你还记得他有心缺之症,对吗?” 叶柔嫁过去后,发现钱友恭总是在深夜坐起来,按抚胸口,许久无法入睡。钱家人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叶柔偷偷探查才发现,钱友恭先天心缺,前胸会有压榨性疼痛。 心缺之人,最忌恐吓。 那晚钱友恭埋尸时,就喘着气,脸色苍白,几乎要晕倒在地。 叶柔回家时曾提起这件事,想必叶长庚听到了,也记在了心里。 听到妹妹这么说,叶长庚的神情添了几分阴沉,摇头道:“我不记得,你也没有说过。我无心吓死了他,圣上已经赦免,你就放心吧。” 叶柔乖乖地点头,又垂泪道:“哥,都怪我没出息。” 叶长庚抬手拍了拍叶柔的胳膊。 “什么叫没出息?还有人一辈子顺风顺水吗?嫁错了就回家,家里养着你。你等哥哥赚个将军回来,到时候谁还敢欺负你?全京城的男人,都排队给你当球踢。” 叶柔被哄得破涕为笑,这时候叶娇回来了。 她奔进屋子,大喊道:“快给我看看,圣上赏了什么?” 叶长庚摊手表示什么都没有赏,叶娇从后勾住他的脖子,勒着道:“到底有没有?” “有,有,七品官儿。”叶长庚讨饶道,“俸禄全给你,算谢你今日帮忙。” “这还差不多,”叶娇松开叶长庚,嬉笑道,“不过你那俸禄,还不够我买一副纯金头面的吧?” 叶长庚的脸瞬间红了。 “等我走了,”他气道,“账目和生意都归你管,这行了吧?” “好啊!”叶娇跳起来,“姐姐作证!快去搬账本!” 兄妹俩打打闹闹地出去了,叶柔抬手,示意丫头把她扶起来。 她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了些力气,小产后一夜枯萎的身体,正在慢慢焕发生机。 天亮得有些晚,云霞的暗影慢慢散开,日光照在琉璃瓦上,闪着光芒。 一只野蜂飞进室内,又被仆役赶出去。 屋子擦了好几遍,窗台、屏风、地面,抹布蘸了皂角和香料混合的水,擦完后室内虽不熏香,却清新好闻。 管事确认了两次,李策都说今日不必给他送早膳。 他时不时起身看看院子,又连忙躺下。有一次听到门响,躺回得太匆忙,踢倒了仆役的水盆。 结果门开了,是一个前来梳头的婢女。 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慢到李策有时间把昨日的事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错不了,叶娇答应了他的要求,今日要来给他带早膳。 他的日子本来是静止的,静止地看着皇陵里长不高的树,看着永远不变的镇墓兽和山脉,静止到他以为时间是不会流动的,直到叶娇出现。 不知等了多久,忽然听到有爽朗的笑声传来,随从像迎接神佛那般把叶娇迎进来,李策装作从容地开口,语气和缓道:“你来了。” “来了!”叶娇把食盒放在桌案上,快步走到屏风外,探头道,“今日好些了吗?如果不能起身吃饭,就让婢女喂你吧?” 让婢女喂? 李策犹豫着,叶娇又道:“队伍排得好长,我好不容易才买到两份,如果你好些了,我们可以一起吃。” 她的桃花眼灵韵有神,说话间面部表情极为丰富。 李策立刻坐起身。 “我好了,我们一起吃吧。”他干脆利落道。 诱人碰撞 她放下筷子,推开碗碟,静静地坐着,脊背比之前更为挺拔,裙裾微动,那是想要起身的样子。 李策的确有让人怀疑的理由。 但如果是他,又何必在箭台下告诉叶娇呢?为了送出消息,他甚至引发旧疾,刚刚还躺在床上呢。 叶娇又坐回去。 李策手持柳枝仔细端详,时不时轻咳一声。 阎季德的神情很严肃。 不是那种生气的严肃,是觉得这件事事关重大,不能马虎的严肃。 李策触摸柳枝上的纹理,苍白的脸颊上,眼神锐利清澈。看完了归还给阎季德,沉声道:“不是。” 不是,并不做更多的解释。 阎季德当然不肯罢休。 “请殿下说明,为何不是!” 李策薄唇微抿抬头,脸上露出几分清俊的冷意,声音却仍旧温和。 “墓中的确有这种东西,折柳相送,以示不舍之情。但墓里的东西都是要防腐的,这根柳枝上没有油脂,漆也是新的,故而绝不是墓中之物。” 阎季德半信半疑地捏揉柳枝,一时有些尴尬。 “那……”原本威武英勇的禁军十六卫统领,此时像走进死胡同的困兽,“求九皇子示下。” “你……”李策道,“跟李璋是什么关系?” 李璋,皇帝的第二个儿子,皇后嫡子。 璋,圭形美玉。可测日影,可量琼浆,皇帝祭祀时,也会捧着向神灵祝祷。 这个名字厚重尊贵,只能赐给皇嫡子使用。 阎季德是带着二皇子的名帖来的,也就是说,二皇子并不在意别人知道他和阎季德的关系。 也就是说,这关系无需隐瞒,可以问。 李策常年驻守皇陵,京都的很多事都不清楚,也没有心思去探听。 阎季德面有得色道:“小女三个月前嫁入二皇子府,是为家人子。” 家人子,未封王皇子的侧室。 原来阎季德的女儿嫁给了二皇子,待二皇子封王,便是侧妃。若二皇子有机会荣登大宝,便是皇妃。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一切豁然开朗。 “这枝柳条上的叶子工艺复杂,”李策淡漠道,“需要先打出铁片,再切割打磨。砂轮细致,只有兵部能做出来。” 阎季德猛然起身,因为太过激动,胸口起伏短促地呼吸。 “谢殿下示下。” “不必客气,”李策道,“你拿着兄长的名帖来,我当然要知无不言。” 阎季德急匆匆地告辞离去,紧绷的唇角,似乎随时要出门寻仇。 叶娇忍不住急急地询问。 “是兵部吗?” “对啊。”李策好整以暇地把最后一颗炸圆子,推到叶娇面前。 叶娇却没有心情吃,她眉心微蹙道:“兵部谁?” 隔着桌案,叶娇站起身,因为倾身向前,几乎贴到李策身上。 李策看着她,想要笑,却紧张到呼吸都是慢的。 “你要先答应我,”想了想,他温声道,“我告诉你是谁,你不能找他寻仇。叶兄的事虽然凶险,但结果是好的。现在对叶家来说,养精蓄锐更重要。” “你放心。”叶娇道,“明的不行,我会来阴的。” “那也不行。”李策坚持道,“太冒险。” 叶娇嘟着嘴唇,桃花眼垂下来,似乎随时都要委屈地哭泣,李策的心立刻软了。 他哄她道:“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叶娇再靠近他一点。 “好,你轻声说,不让别人听见。” 隔着桌案,她整个人贴过来,耳朵下意识凑到李策唇边。 清晨的阳光钻进室内,照亮叶娇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她的耳朵红嫩好看,几乎透明的耳垂悬挂两颗珍珠。 珍珠时不时撞在一起,虽然声音低微,却像在撞着李策的心。 一下下,敲碎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外壳,敲进他周身上下唯一炙热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的美,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就算是九天之上的神明,也会被诱惑到丧失法力。 李策心神波动,小心退后一点,让开男女大防的距离。 他屏息道:“柳枝是兵部做的,但兵部背后是李珑。李珑不满李璋鼓动朝臣,让陛下收回了他的兵权,召回京都赋闲。阎季德如今同李璋关系非同寻常,李珑这么做,等于把禁军的管治权从李璋手中拿走了。” “不是兵部,是大皇子啊!” 叶娇站回去,初秋的风从她和李策中间吹过,把他们隔得好远。 叶娇原本就对李珑没有好印象,此时立刻恼了。 “李珑是吧?”她翻折衣袖,转身取下支撑窗棂的棍子当作兵器,便往外面去,“他今日死定了!就该让他跟他那条狗一个下场!他同二皇子争斗,关我们叶家什么事?看我——” 叶娇大步向外走去,李策绕过桌子,急急地拦她。 叶娇身子灵巧,她飘扬的披帛从李策手中飞过,李策愣是没有捉住。 “你不是答应了不寻仇吗?”李策急急地追赶。 “我说话从不算话。”叶娇抬脚疾奔。 李策紧跑几步,又去抓叶娇的手臂。这次捉住了,她柔滑的手腕被李策攥在手心,怎么都不肯松开。 李策脸红心跳,沉声道:“听话!” 叶娇仍在挣扎,李策捂着胸口就倒下去。 叶娇这才丢掉棒子。 “你怎么了?”她慌乱又内疚地扶住李策,呼唤李策的随从,“快去请府医!” 李策的身子软绵绵的,叶娇连拉带拽拖住抱住扛住,把他送回床上。 看起来病入膏肓的男人这时才开口说话。 “我……还好。” “你好什么好?”叶娇道,“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痊愈吗?还能活几年?” 她小巧的鼻头上闪着汗水,让人想伸手拂去。 “主要是不能受惊,”李策道,“所以请你……” 叶娇长叹一口气。 “我不去就是了,就算去,也不让你知道。” 李策用力地咳嗽起来,叶娇这才妥协道:“我不去了,还不成吗?” 李璟这时跑来了。 匆忙之中,他没有忘记带上泰山石。 传说泰山石降妖、镇宅、避邪,可挡万种邪祟。 因为听说叶娇也在,李璟拿了两块。 府医为李策诊脉,李璟站在旁边看着,见李策比昨日精神好多了,便猜出几分。 他阴阳怪气道:“是谁说我装病还不够,得装死呢?呵,我还没有装,你倒是先装上了。吓得为兄早膳都没有吃,折腾一阵回去,夫人就全都吃完了,一点都不会给我剩。” 他絮絮叨叨地说,没有注意到叶娇的脸色变了。 “你骗我吗?”她站在床头,桃花眼中浮现怒色,“你骗我啊!”她又重复了一句,转身便要离开。 李策从床上坐起身。 他是骗她了。 这是情急之下的哄骗,也是他第一次遇到有人关心,忍不住像孩子般耍赖躺地,讨要蜜糖。 幼稚、轻率、莽撞。 李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他一直是克制小心的,不管是在皇陵,还是在朝堂,他都谨言慎行、如临深渊。 李策急匆匆地起身,把府医惊得瞪大眼睛,他跑出门,高声唤着:“不要走!”bookAbc.Cc 院门口的护卫以为发生了什么,立刻守住门口。叶娇气哼哼地转身,一眨眼便翻过墙头,不见了。 这处院落紧邻坊街,她翻出去,就自由了。而如果要走正门,需要绕来绕去走很久。 五皇子李璟瞪大眼睛,指着墙头跃过去的身影问:“她会翻墙?” 李策慌得也去翻墙。 五皇子因为知道自己犯了错,忍不住跟着一起翻。 仆役们不懂主子为什么放着正门不走,要去翻墙,连忙搬来矮梯。 李策瘦一些,身子虽不算敏捷,但也灵巧。只不过翻过墙头时,蹭掉一团青草。 李璟有些笨拙,好不容易翻过去,头顶顶着一团青草。 他扯掉草,左右看看问道:“人呢人呢?” 李策就在不远处。 人来人往的坊街上,他正把叶娇抱在怀里。 “发生了什么?”李璟瞠目道。 他只是翻了个墙头,难道就过去几千年了吗? 哪儿有这么快,就情投意合当街拥抱的? 与君相拥 李策跳下墙头时,叶娇已走出很远。 他跑着去追,迎面冲来一辆马车,叶娇跳开到一边,扭头发现马车快要撞到李策。她转身回来,气哼哼地拉开李策,一脚踹在马车车厢上。 “不长眼睛吗?没看到他走路不稳当?” 车夫不知是仗着哪家的人势,竟挥鞭向叶娇甩来。 叶娇要凌空拽住鞭子,却被李策抱在怀中。 他低下头,后背硬生生挨了这一鞭。 李璟看到的拥抱,便是挨鞭子后,李策险些跌倒,又被叶娇拥住的样子。 马车要继续向前行驶,被叶娇拦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李璟这才发觉不对。 “他撞人还打人!”叶娇指着车夫。 车夫大声道:“滚开!谁敢拦我们主子的马车?” 说完话又发现李璟不似李策那般衣着素雅,脸上的跋扈便收敛几分。 李璟立刻来了兴趣。 他身穿紫底绣蓝纹压金丝锦缎长袍,脚蹬羊皮短靴,腰间各样玉佩挂坠叮叮咣咣,衣袖低垂,里面藏着泰山石。大步走过去,抬起下巴道:“你们主子?谁啊?” 天底下的主子有很多,但是最厉害的那个,是他亲爹。 马车车夫扬眉道:“老奴的主子,正是肃王殿下。” 肃王,大皇子,果然可以不把京都坊街随便走动的大多数人放在眼里。 “哦——”李璟长长地叹了一声,扭头去看李策。 李策已经走过来。 “你走吧。”他对车夫道,脸上竟然已没有怒气。 车夫非常满意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他扬鞭而去,马车车轮险些辗轧李璟的脚。 “真是好威风!”李璟夸赞道。 李策淡淡地笑笑。 “不行,”李璟握紧拳头蹙眉道,“我得到父皇那里告状去,就说万一你死了,不是我舍不得用药,而是被肃王的恶奴打死的。” “别去。”李策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是因为他太安静了吗?怎么他身边的人,都是急慌慌的。想到这里,李策心中微怔。 从什么时候起,他也有了“身边的人”? “不去咽不下这口气!”李璟几乎跳起来。 他没必要同恶奴置气,下人犯了错,自然由主子承担。 “后日再去,”李策道,“有好处。” 李璟看着李策,一双大眼眨着,贴近他道:“什么好处?” 他最喜欢有好处的事了,自从李策到来,他就倒霉得很。 李策却不再回答,他转身看着叶娇,对她道:“我有好些话想同你说,但是身边如果有人乱挥鞭子,或者站着一只五颜六色的大公鸡,那是怎么都无法开口的。我知道一家店的糖人很好吃,我请你去吃,好吗?” 叶娇的目光从李策身上的鞭痕收回,咬唇点头。 她决定答应李策的要求,先不去找李珑寻仇。李璟尚且能等两日,她也能等。 “哪儿有鸡?”留在原地的李璟左顾右看,怀疑李策看错了。旋即又发现这里距离府邸的每一道门都很远,顿时气得不行。 就知道跟着这两个人,准没好事! 西街有一家糖人店,糖里掺着蜂蜜,能做成各种形状,生意很好。 李策跟叶娇一起,站在队尾排队。 叶娇注意到李策的衣服脏了,有一处甚至有轻微的破口。 “不去换一件吗?”她问。 “不去了,”李策眼中含笑,“日光短暂,经不起浪费。” 其实他浪费过不少时间。 那些守在皇陵的日子,他常常摊开一本书,在日光下晒太阳。从清晨到日落,才慢悠悠走回小院。 四周空寂无人,能陪伴他的,只有看不完的书。 他能浪费掉所有的日子,只是不肯浪费掉这一日。 李策不觉得队伍长,因为叶娇的衣裙会时不时擦碰他的手背。有时候,他们的手背会碰到一起。 叶娇当然没什么反应,心中惊涛骇浪的,是李策。 他们一人拿一只糖人,慢慢品尝。 “我以前以为会很腻,这是第一次吃。”叶娇道。 李策的心里比糖人更甜。 秋高气爽,他们在西市大街散步。书肆书坊的伙计会跟李策打招呼,但是同叶娇打招呼的,都是各种食肆酒楼。 “叶小姐出门啦?” “叶小姐,咱们店的新菜不错,有机会来尝尝啊!” “叶小姐,上回您说想看露肚子的胡姬跳舞,老板给您请来了。” 叶娇平时被这样招呼,一般都会潇洒地挥挥手,应下改日就来。今日莫名其妙,她的耳垂有些红。 “我也不是……经常……” “你这样很好,”李策道,“太史公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如果大唐人人都如叶小姐,懂得吃,有银子吃饱穿暖,百姓安居乐业、民殷国富,便是大唐的盛世到了。” 叶娇低头舔一口糖人,也觉得甜。 “你要说什么来着?”她问,已经完全原谅了李策欺骗她的事。 嘴这么甜的人,当然是为了她好。 但是叶娇也下定决心,以后就算李策翻白眼没气儿了,她也不去救。 他们走进一条短巷,这里略微偏僻,两边都是高墙,没有店铺喧闹。 李策站定身子,对叶娇道:“我想先向你道歉,我利用你的关心欺骗你,实在罪无可恕。这是赔礼。”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白玉。 玉质莹润,上面雕刻着一只鹿。 李策目光深邃,隐隐有波光流转。 “我出生后便到皇陵守墓去了,母亲舍不得,在襁褓里放了这个。鹿是仙兽,配之则健康无虞。这块玉不算贵重,请你收下。” 他双手把玉送过来,叶娇收起玉,吸口气道:“健康无虞啊?” 她心中怀疑,又不好意思直说。 这根本就是没什么用嘛! 你所谓的健康,就是吊着一口气不死吗? 叶娇瞅了一眼他腰里另外一块金桃子配饰,心说你还不如送这个呢。 “我接受你的道歉了。”叶娇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李策的肩膀。 “以后不要随便吓唬人,你看你五哥,都快被吓死了。” 李策含笑点头道:“我给他买了糖人赔罪。” 叶娇瞬间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蹦蹦跳跳地向前走,李策仿佛随口一说道:“对了,我能做你的朋友吗?” “能啊。”少女甩起拴着玉鹿的绳子,声音欢快。 李策看着她的背影,看她颤动的发饰,飘飞的披帛,裙角流动的日光。 这是最好的一天,平生最好。 阎季德当然先查了禁军,但是一无所获。 柳枝是当天清晨采摘的,放在木匣中。禁军传递木匣,等传递到守靶禁军手中,不知经过了几个人。 故而那日箭靶旁的禁军,还以为就是要用铁柳枝。 但李策指明了兵部,便好查了。 从圣上下令百步穿杨,到那日御街射箭,中间也不过隔了一日。一日之内,谁进出兵部,谁去了工坊,都有记录在案。 查来查去,查到肃王李珑的一位部将。 到这里就可以了。 阎季德恳求在早朝回禀此事,皇帝允准,于是他身穿粗麻布衣,在朝堂举告兵部。 皇帝何等聪明,立刻把目光投向肃王李珑。 “肃王,”皇帝道,“你说说吧,怎么回事?” 李珑抬起头。 慌乱让他额头冒汗,天子的威仪惊得他慌忙跪下。 铁柳枝的事,的确是他做的。 征战七年,如今被召回京都,战功累累都化作土,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 这只是李珑的反击而已,打掉二皇子李璋的势力,让兵部那些摇摆不定的部将,看到他的凌厉。 但李珑没想到阎季德竟然查出来了。 怎么回事?这种柳枝明明皇陵里也有。那一年先帝下葬,他亲眼见到过随葬品。 豆大的汗珠从李珑额头冒出,他心神大乱,在森严的朝堂,忍不住要把这件事构陷给别人。 “儿臣什么都不知道,”李珑叩头道,“儿臣倾慕叶长庚的妹妹,怎么会对他不利呢?” 倾慕一个人的妹妹,讨好笼络还来不及呢。 皇帝眼皮微合,唇角散开冷意。 “据朕所知,叶长庚的妹妹心有所属,你难道还不死心吗?” 李珑摇头道:“儿臣想再努力努力。” 陷入儿女情长的人,怎么会有精力搞这些阴谋诡计呢? “儿臣听说,”李珑想了想道,“那日射箭时,九弟第一个发现是铁柳枝,还跑去告知叶小姐。说不定九弟对这件事比较清楚。” 笼络有很多方法。 故施诡计,再施以恩惠,算作一种。 皇帝的神情愈加阴沉。 “李策吗?”他沉思道。 【月落说:半小时后有点赞500的加更,下一次点赞加更是1000赞。感谢大家。明天看情况,如果月票够一百,会有月票加更。】 李策封王 【月落说:为点赞500的加更,感谢。】 除了岁首举行的大朝会,五皇子李璟很少到朝堂去。 一是没有资格,再则谁愿意站上两个时辰,听朝臣和皇帝讨论琐碎朝事呢?最重要的原因是:二更天就得起床赶过去。 被窝不暖和,夫人不够黏人吗? 但这日宦官前来李璟府邸宣召时,他已经爬起来,梳洗停当。 李策让他等两日,他等到了。 “李璟,”朝堂上,皇帝问道,“小九在你那里养着,身体还好吗?” 事关李策,皇帝却只是召问李璟。 “不太好,”李璟垂头丧气,“昨日才好些,就被肃王府的车夫挥鞭子打到。幸亏儿臣站得远,不然这会儿也不好了。” 他气嘟嘟的。 来吧,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也不看看我是怎么被父皇母后宠大的,竟然敢纵奴行凶让我受气。 肃王李珑眼如铜铃转头,对着李璟便呵斥起来。 “五弟休要胡说!” 他最厌烦李璟那跋扈不成器的样子。 李璟怯生生地往大臣身边挪了挪,叩头道:“父皇面前,若扯谎话,我愿以大不敬罪被惩处。” 李珑起身辩解道:“车夫在哪里?你这是污蔑!你和李策早就结为一党,妄图拉拢朝臣、私心犯上!” 言官迅速手持笏板出列。 “微臣要弹劾肃王李珑朝堂失仪之罪。” “他这不只是失仪,”李璟吓得躲在言官身后,“他是要行凶!” 朝堂乱糟糟的,但皇帝没有乱。 他示意言官稍安,对李璟招手。 “你过来,”皇帝道,“那车夫,你当场捉住了吗?” 李璟想了想道:“没有。” “既然没有,”皇帝道,“那便是被有心之人冒充。你们兄弟之间,该兄友弟恭才好。” 李璟垂下头,神情虽然委屈,却乖巧道:“儿臣知错了。” 皇帝颔首道:“朕问你,那日在御街,是李策看出铁柳枝吗?” “是,”李璟老老实实道,“我们站在靶位那里,距离最近。如果不是他提醒,叶长庚还不一定能射中呢。” 皇帝宽和地笑道:“这孩子,怎么不来朕这里讨赏呢?” 发现铁柳枝,避免了大唐朝廷出丑,的确该赏。 但今日皇帝关心李策有些多,夸奖也有些多,李璟露出不满。 “父皇,”他大胆反驳道,“李策二十岁,不是孩子了。” 皇帝没有理睬他。 这是朝堂,难道要在这里争宠吗? 皇帝再看向阎季德,沉声道:“这件事你不用再查,到此为止。” 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阎季德惶恐抬头,不知皇帝是什么意思。 不查了?是要包庇肃王吗?你包庇儿子可以,让我官复原职啊。 皇帝的视线落在肃王李珑身上,那目光充满慈爱。 “朕信任自己的儿子。他在边关数年,即便没有功劳,苦劳总还有些。朕信肃王不会徇私枉法党同伐异,阎卿查到他哪个部将做错了事,交给吏部刑部大理寺问罪就好。” 阎季德放下心来。 因为皇帝说“阎卿”,他是“卿”了,职位必然恢复。 果然,皇帝起身道:“禁军不能一日无帅,你不要怠惰,快给朕回去做事!” 阎季德跪地叩头,感谢圣上圣明。 皇帝离开,朝臣三三两两散去,李珑才慢慢站起身。 他心中七上八下,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父皇就这么放过他了吗?因为信任?因为边关征战的功劳? 他看向李璟,见李璟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瞪我干嘛?”李璟越过李珑,大声道,“闪开!我得去看望母后,该用早膳了。” 李璟没有吃到早膳。 皇帝下朝后径直到了立政殿,这是皇后的居所。 “立政”二字,取母仪天下之意。 李璟踮着脚朝里面看了看,宦官高福陪着他,暖声道:“老奴引殿下到偏殿用膳吧?” “不,”李璟道,“我就要同母后吃,我还得告状呢!” 今日朝堂上,皇帝袒护李珑也太厉害了。朝臣们还来不及提出异议,皇帝便快步离去。 高福笑起来:“若如此,殿下不如回去等等消息。” 李璟立刻警惕起来。 难道父皇来到这里,是同母后商量大事吗?能不能偷听? 高福抬臂拦住李璟。 “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高福是皇帝的心腹,李璟不便造次,只得草草告别。 立政殿内一张食案,帝后相对而坐,皇帝却许久没有动筷。 “梓潼。”皇帝这么称呼他的妻子,握住了皇后的手。 皇后锦衣华服端坐,年过四十,并不十分漂亮,却胜在端庄聪慧。 “圣上。”皇后轻声回应,示意内侍婢女离开。 “朕……”皇帝的声音一瞬间衰老许多,说话的气力,不足在朝堂的一半,“朕是不是老了?” 皇后并没有说春秋鼎盛那样的恭维话。 她含笑道:“今日臣妾为圣上梳发时,的确看到几根白发。但圣上英姿不减当年,何必多虑。” “朕的确是老了,”皇帝叹息道,“若不然肃王也不敢为了争权构陷朝臣,若不然朕今日也不会优柔寡断,包庇纵容了。” 他知道肃王做了什么,他只是没有说破。 那些朝臣也知道他知道,所以故意装作来不及反驳的样子。 至于他那个傻儿子李璟,恐怕还等着告状呢。 皇后脸上神色变幻,过了许久才滴水不漏道:“圣上乃天子,治国安邦、奉顺天德,自然也是宅心仁厚的。” 皇帝苦笑着摇头。 “当初朕封李珑为王,是犒赏他镇守边关的功劳。朕薄待咱们的孩子,你生气吗?” 皇后含笑道:“圣上乃圣明之君,臣妾有什么可气的?” 到底是嫡庶有别,就算李珑是长子,是第一个封王的皇子,又怎样呢?他不会以为头上顶着一个王衔,就有机会染指御座吧? “是朕偏颇,以至于此。”皇帝眉心紧锁,松开皇后的手起身,对殿外的高福道,“传中书、侍中、尚书令觐见,朕要册封王侯。” 肃王李珑惴惴不安地回到王府,同府中幕僚大致说了朝堂的事。 幕僚们或脸色苍白,或心神慌乱,他们跪坐在蒲团上,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真有那么糟吗?”李珑道。 他虽然也觉得事情不对,但是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 怎么这些幕僚们,一个个如丧考妣? 终于,府中詹事低声回答:“若陛下今日动怒,就好了。” 君心难测,动怒大骂一顿,甚至是开口重罚,都比这么不声不响的好。 因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暗流在缓缓涌动。 “宫里有消息吗?”李珑沉住气,闷声问。 “有,”詹事立刻回答道,“圣上下朝后去了立政殿。” 去了立政殿,没有召大臣议事,那或许还有机会。 李珑安慰着自己,忽然听到迅疾的脚步声传来,一名部将大步迈过门栏走进来,跪地道:“殿下,不好了!” 圣旨传进五皇子府邸时,李璟正在同李策抱怨李珑运气太好。 “凭什么?”他不屑道,“因为生得早吗?” 李策不说话,一面吃药一面咳嗽。 李璟又道:“又不是母后生的,父皇竟对他如此偏爱。把军权给他,王位也给他,我还什么都没有呢!” 平时的娇惯不是真的宠,肯给权力给好处,才是真宠。 他说完觉得有些不对,安抚李策道:“你别生气,你虽然也不是母后生的,但是不讨厌。” 讨厌跟吓人是两码事。 李策放下药碗,抿唇笑笑,不说话。 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个面生的男人小跑进来,对李璟道:“殿下!大喜!” 真是喜事。 圣上以皇子大多已成年为名,册封王位王妃。 连带李璟在内,总共册封五人为王。中书正在拟旨,要不了多久,皇帝的旨意就到了。 “有我?有我?”李璟跳起来,“父皇是真宠我!除了我还有谁?” 那人回答道:“封二皇子为晋王,三皇子、四皇子都要封王,殿下您封赵王。” “赵王啊……”李璟喜滋滋地,旋即又皱眉道,“我又不姓赵。” 那人抹了一把汗,有些难以置信地解释:“殿下,楚、赵、齐、燕这些,都是始皇帝统一前的诸侯国名字,是以诸侯为王位。” “哈!”李璟笑,“没有‘肃’对吧?李珑那算是个什么王位?真丢人!” 他说完起身,对李策显摆。 “九弟啊!以后你的前途,可就靠哥哥我了!等你病好了,没事要多给哥哥捶捶背,哥哥一定不会薄待你。” 李策含笑点头。 报信的人脸红成烧炭。 “殿下……”他等李璟蹦蹦跳跳地说完,禀告道,“圣上也封了九皇子,是除您以外,年龄最小的,封为楚王。” 晋、秦、齐、楚,是封号最为尊贵的王爵。 李璟心中只有一个问题:“凭什么啊?” …… 注:关于皇帝称呼皇后“梓潼”,并不是因为皇后就叫这个名字,而是爱称。最早春秋时期,诸侯王称呼妻子“小童”,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合,牛逼哄哄给改了。 她的轻浮 是丫头水雯端来的橘皮汤唤醒了叶娇。 天光已经大亮,是第二日了。她躺在熟悉的房间,闻着熟悉的醒酒汤,模糊记起昨日的事。 醉仙楼的牛肉煲和葡萄酒,以及灯笼的柔光里,严从铮的歉意。 “我是怎么回来的?”叶娇问。 水雯嘴快,似乎就等着叶娇问这一句,说话像倒豆子般劈里啪啦。 “是九皇子殿下把小姐背回来的,幸好奴婢出门接,没被别的人看到。殿下看起来又辛苦又狼狈,额头都是汗水,送小姐回来后,扶着墙才能走回去。” 扶着墙…… 叶娇往锦被里缩了缩,手指捏了捏自己腿上的肉。 他行不行啊? 那副样子柳枝都能压弯,更别提她这个一百斤的姑娘。 心里想着,索性翻过身去趴在床上,胸脯挤压着床,蓦地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 叶娇眯起眼,想起昨日她在李策背上时睡时醒,后来…… 叶娇脑中“轰”地一声,记起了更多。 月光洒满长街,她的唇凑近李策的耳朵,整个人软绵绵,像煮熟的面条。 她说醉话,在他的肩膀上擦口水,咬住他的耳朵,逼他背着自己转圈圈,逼他唱歌背艳诗。 他笑着转圈,吟诵的却不是艳诗。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这是李长吉的名诗《苦昼短》。 这首诗豪情万丈笑问天地,性情傲岸不肯屈服,跟艳诗一点都不沾边。 李策像撕开了什么伪装,声音抑扬顿挫清爽不羁,却又饱含洒脱无畏。似被狂风吹打的猛禽,似被巨石压住的灵兽,似万丈深渊下,潜在水底的龙。 李策不听话,而叶娇自己,简直——比露肚子的舞姬都轻浮放荡。 完了! 不能见人了! “小姐,你怎么了?”水雯伸手触摸叶娇的额头,“不热啊,怎么脸这么红?” 好气! 叶娇捶打床头。 本来是要吵架分手的,怎么就一起吃酒,被他背回来了。 “我吐了没?”叶娇嗡声问。 水雯赶紧宽小姐的心。 “没有,小姐是担心吐在殿下身上吗?” “不是,”叶娇坐起身,“昨晚酒肉太好,我怕糟蹋了。” 这事儿得有个了断,必须有个了断。 她接过醒酒汤,咕咚咕咚喝下去,水雯絮叨外面发生的大事。 “圣上封了五位皇子为王,还有九皇子呢。” “哦。”叶娇魂不守舍道。 “二皇子仁厚孝顺,刚刚晋封,就去代替九皇子守灵了。” “怎么是代替呢?”叶娇放下碗,“坟里埋的不是他祖宗?” 也就李策好欺负,病得要死还守那么久墓。 水雯嘿嘿笑笑,继续说别的事。 “上回乞巧宴求亲的肃王殿下,小姐还记得吗?” 叶娇的神情恢复了自在,跳下床道:“记得,还记得他的狗。” 听说那条狗已经醒了,就是威风大不如从前,看到女人就哆嗦,比老鼠都胆小。 “他啊……”水雯卖着关子道,“被皇帝丢去南地就藩了。” 肃王的部下都在北地,这么多年也习惯北地的水土。“就藩”二字说起来好听,其实是褫夺了军权,隔绝人脉,赶出京都,扼杀了继承帝位的可能。 恐怕肃王身边的人,这会儿已经作鸟兽散了。 只是—— 叶娇想起李策来,那日他让叶娇忍下,他让李璟等等,没想到肃王的结局真的这么差。 差到叶娇觉得换柳枝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就如此严重。 皇子们,已经开始争夺太子位了吗? 李策晋封楚王,他虽然身体不好,但他周身的气度,异于常人的聪慧,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甚至他曾经吟诵过的两首诗,都不同寻常。 叶娇抱紧胳膊,觉得周身发冷。 不行,安国公府不能同夺嫡有关。 以前国公府不是这样的。 听兄长说,他小的时候,家里的客人很多。逢年过节,拜访的人摩肩擦踵。他们说情真意切的话,带着自家的孩子,希望能让晚辈结交,相互照顾。 宫里经常送赏赐过来,有些是老太后送的,有些是新帝和皇后。除夕赐菜,安国公府甚至会比别家多一个点心。 说是送给孩子们吃。 叶娇的父亲虽然没有官位,但他东奔西走,为皇帝处理一些朝廷不方便出面的事。有时候甚至要到藩属国去,半年才能回来。 后来呢,兄长去给人贺寿,都能被赶出来。他们把安国公府的礼物丢到大街上,再“呸呸”几声,以示不屑为伍。 兄长已年过二十,却尚未婚娶。姐姐嫁出去,又横遭欺辱。 兄长私底下说,这是因为姑母嫁给陈王,陈王谋逆被诛,把国公府卷入了惊涛骇浪。 海量的银子花出去,欠下无数人情,父亲离家修行,祖父的旧部主动避嫌,这件事才算揭过。 原本枝繁叶茂的国公府,如今像一艘破烂的小船,经不起半点风浪。 叶娇神思沉沉。 她喜欢拳脚和武力,不喜欢苦思冥想。今日她想得有些多,想明白了,便觉得那件事不能再耽搁。 昨日就该说清楚的。 怎么能嘴馋成那样呢? 一面说话,水雯已经给叶娇梳好头。 “小姐今日有什么安排?”她问,“奴婢问了,厨房做了粉蒸肉和水盆羊肉。” 叶娇的肚子叫了一声。 她犹豫着,问:“有胡麻饼吗?” “当然!椒香酥脆。” 叶娇终于当机立断道:“先吃饱再说。” “笑什么呢?” 赵王府上,李璟盯着棋盘很久,才放下一颗棋子,放下后觉得不对,偷偷换一个位置,问李策道。 他担心李策看到自己换棋。 李璟好不容易说动李策打赌,谁输了谁请对方吃酒看戏。当然李策身子差,不能饮酒太多,主要是李璟吃。 这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李璟已经通知几位兄弟给肃王饯行。人多,这顿饭能吃穷李策。 “我没有笑。”李策低头看一眼棋盘,随意放下棋子,继续等李璟。 李璟再次陷入思考权衡,他屏息凝神放下棋子,把之前的一处也挪动下,才假装轻松地同李策搭话。 “你托着腮帮子笑半天了!耳朵红得像鸡血,肯定有事儿!” 他有事儿吗?李策低头看棋盘,再次丢下一颗子,忍不住扭头,看看铜镜里自己的脸。 笑容是不自觉在唇角散开的,怎么都收不回去。 他想起昨夜的事,那姑娘在李策后背上伸开胳膊和腿,在他的快速旋转中,大喊道:“吾乃陀螺精转世!” 陀螺精……她可太有趣了,李策回来时笑了一路。 “你可准备好银子吧!”李璟慎重落子后道,“兄弟们都特别能吃。” 不光能吃,还喜欢找人伺候。说不定整条街的胡姬都得请来,乐伶和舞姬陪着,简直是一日千金的活法儿。 太高兴了,李璟想,趁王妃心情好,说不定准我再纳几房姬妾。 李策点头看看棋盘,手里的棋子落下去,起身道:“你输了。” “怎么可能?”李璟叫起来,“棋童!快来数数,我就不信了!” 李策走到院落里去。 房间太小李璟太吵,盛不下他的快乐。 外面有风,李策轻咳一声,便见院门打开,他的眼睛亮起来。 “娇娇。”李策道。 远远地,叶娇对李策施礼。 她今日穿着碧蓝长裙,肩裹一件霜色披帛,看起来稳重素雅,不似平日那般活泼。 “楚王殿下,”叶娇对他施礼,像是换了一个人,“奴家来同你说件事。” 屋内的李璟在大呼小叫痛心疾首,李策走得离叶娇近些,含笑道:“出去说吧。” “在这里就好。”叶娇似乎唯恐发生什么,唯恐她自己变卦。 李策的笑容渐渐僵硬,声音依旧柔和。 “请小姐示下。” 叶娇深吸一口气道:“我想了想,吵架也不见得要当着大家的面。今日我走后,就算吵过了,我同楚王殿下,从此之后就只是普通朋友。为了感谢你昨日的酒肉和护送,我给你带来一根人参,算是谢礼。” 她说着转身,从丫头怀里接过人参,塞给李策。 那人参支大芦长价值不菲。 李策没有接。 “为什么?”他问,声音寂寥难过。 …… 注1:古代的重量单位跟现在的不太一样,古代的一百斤也比现在的轻很多,但我不能说叶娇是个快两百斤的姑娘,所以这里是按照现代人的斤数说她一百斤。 注2:专家根据出土的文物推断,最早的陀螺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 他的爱恋 这事儿还用解释为什么吗? 眼前的男人神情郑重,非要等一个答案。 叶娇的短靴在地上蹭,像要钻出一个洞。她是洒脱利落的人,怎么这般扭扭捏捏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是这样的,”想了许久,叶娇才郑重道,“楚王殿下仔细回忆回忆,三个月前,咱们认识吗?” 李策垂眉道:“不认识。” 叶娇的桃花眼溢满浅笑,循循善诱。 “再回忆回忆,是不是参加了一个乞巧宴,忽然就跟我……”叶娇指着自己,“不清不楚起来?” 李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看她灵动的表情,丰富的动作。 转机的确就在乞巧宴,但是在那之前,他讹过她银子,深夜陪她报过官,她也曾把他抵在墙上,搜刮得干干净净。 原来是他想多了吗。 叶娇见李策不答话,便伸手拉过他的胳膊,把人参塞进他怀里,又像辞别朋友那般拍了拍李策的肩膀。 “你身子不好,要多补补。以后若有什么需要翻墙打架的事,尽可以招呼我帮忙。” 人要善于挖掘自己的优点,她很明白自己擅长什么。 说完这些,叶娇迅速对李策施礼,逃跑般转身,却又被李策捉住胳膊。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叶娇的手臂,像是那年困在古墓时,握住从天而降的绳索。 同样的情绪从脚底袭来,只是那次的恐惧里,没有得而复失的空荡。 “昨晚……”李策斟酌着措辞,尽量妥当,避免叶娇被人误解,“我还以为我们,跟往常不一样。” 昨晚她曾在他背上欢闹,咬着他的耳朵,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心事。 他知道她担忧离家的父亲,知道她想找个长相厮守的丈夫,知道她心疼她的母亲,知道她害怕国公府被人欺负,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 他咏诵《苦昼短》,她背了一段《南园》。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都是李长吉的诗,都是那么豪情万丈。 缱绻深情,怎么都不算了? “昨晚啊……”叶娇推开李策的手,动作轻得仿佛怕他会碎掉,“昨晚是我喝多了,我酒品不好,请殿下见谅。” 李策眼中的神采暗下去,这些日子闪亮的光线,仿佛被谁按进子夜。 他薄唇紧抿,收拾起自尊心,略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本王就不送了。” 话到此处,若再纠缠,只会让她烦恼吧。 叶娇脸上有浅浅的意外,却下意识地和李策同时转身。 午后的日光斑驳温暖,院子里的枫树红得像霞光,分开的他们,却像星辰的轨迹。 李策黑色的衣袖在阳光下翻飞,在空中拖拽出长长的阴影。而叶娇霜色的披帛垂在裙边,像是被凉风冰冻。 就这么结束了。 叶娇跨过门栏走进甬道,转过水榭穿过垂花门,她走得很急很快,一路上不说话也不赏景。 引路的管事似乎察觉到什么,同样不敢吭声。 一直走到坊街上,钻入马车,叶娇眼中的泪水才汹涌而出。 “我这是怎么了?”她懊恼地拭泪道,“明明是假的,为什么我会掉泪呢?” “是啊。”水雯撇嘴低头,跟着小姐坐在马车里。她双手托着脑袋,对小姐的心情感同身受。 在水雯眼里,李策温和聪明,又懂得讨小姐欢心,除了身子不好,没什么缺点。 不过身子不好当然也不太行,万一生不出小娃娃怎么办? 但这件事关键在于得试试,不试怎么知道生不出来呢? 水雯胡思乱想着,听到叶娇“哦”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 叶娇苦思冥想,终于想通。 她抬起头,一面甩飞眼里的泪珠,一面道:“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了。咱们家以前有个仆人,年纪很大也没有发卖,就在府里养老了。后来他常常满身尿味儿,大夫说他无法控制身体,尿失禁了。” 水雯满脸疑惑。 这跟你哭有什么关系。 叶娇抹泪道:“所以我这不是伤心,我这跟尿失禁差不多,是泪失禁。” 泪失禁? 有这个病吗? 水雯立刻忘了李策的事,盘算着回去告诉夫人,得给小姐请大夫。 李策回到屋子时,李璟正逼着棋童撒谎。 “本王怎么输了?本王是赢了。” 棋童刚正不阿道:“殿下真的输了。” 李璟气得躺在地席上蹬腿撒泼耍赖。 “我不管!这顿饭老九你得请!自从你住进来,我府上的银子就不够花了,哪儿还有余粮请客。” 这个弟弟太鸡贼了,守陵二十年,谁教他的棋艺?以为他是废物一个,哪成想深藏不露。 李策神情黯然走进去,把人参丢给他。 “拿去典卖,去请客吧。” 他说完同李璟一样躺下去。只是李璟躺得肆意,李策躺得像是失去力气,一动也不动。 “这么大的人参!”李璟眼睛闪亮起身,小心翼翼捧着,“叶小娘子给的?你小子,好福气啊!” 李策没有接腔,他翻过身去,听到李璟快要走出屋门,忽然又唤他。 “你回来。”李策丢出去一包银子,“人参留下。” 李璟不想归还人参,嘟囔道:“怎么又舍不得了?抠门!” “给我。”李策伸出手,清冷的表情,像是已跟李璟形同陌路。 李璟气得三两步走过去,把人参塞进他怀里,气急败坏道:“抱住吧抱住吧,只当抱着个媳妇。” 他说完捡起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策呆呆地看着屋顶,半晌没有说话。 人参才不能当媳妇。 能成精做人媳妇的,只有陀螺。 他想不明白,怎么叶娇就这么离开,怎么自己这么煎熬。 像骨头被人抽出去,只留下撑不起身子的皮肉;像山火蔓延,天地之间被烧得寸草不生;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像他躺在棺木里。 住在一起 齐王向后闪躲,撞到手捧热茶的六皇子,茶水泼出来,浇了十皇子一脖子,十皇子大呼小叫起身,掀翻桌子。这下原本在桌子对面看热闹的兄弟们,猝不及防接了一身酒菜汤水。 众人或叫或骂或去拉架,转头看泰山石砸倒了烛台,“轰”地一声,火苗点燃细纱隔帘,冲天而起。 这还吃什么? 逃命吧。 秋季干燥,等这场火救下来,京都最大的玉琼楼主楼,已经被烧掉一半。 店老板知道纵火的王爷皇子们不好惹,他站在坊街里,看着夜色下残楼的余烬,浑身颤抖。 “本王不是有意的,”李璟满脸黑灰,叹气道,“都怪齐王!” 齐王早跑了,李璟找不到人对质,扯住最晚逃出来的六皇子。 “六弟六弟,你跟老板熟,快给人解释解释。” 六皇子附和道:“的确不是赵王的错。” 店老板两眼发直,哆嗦道:“鄙人不关心对错,只想问一问,谁赔钱?” 李璟连忙往后退,但六皇子退得更快,李璟不得不叹气道:“赔钱可以,能赊账吗?” 店老板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不出意外,第二日早朝,弹劾几位皇子的言官气势惊人,所呈罪状,差点把皇帝气到昏厥。 斗殴、纵火,烧店,还没钱赔给人家。 皇帝有些惊怔,怎么只隔了一两天,他的儿子们都欠揍起来。 “朕问你,”皇帝询问灰头土脸跪着的李璟,“你请他们几个到酒楼去,所为何事?” 李璟胆怯道:“为了给大哥饯行。” 肃王只是就藩,身上并无罪责,兄弟们送一送,也是应该。李璟根本没有深想肃王被逐的原因,他的头脑不允许想太深。 “你大哥去了吗?”皇帝继续问。 “没有。”李璟垂头丧气。 主客都没有到,这些人竟然都能吃吃喝喝打起来。 真是一群废物。 但是皇帝也很好奇,他们到底为何事殴斗。 “回禀父皇,”李璟扬声道,“齐王辱骂老九,说老九晦气,早晚要死在我家,所以儿臣才忍不住拿石头扔他。” 他倒知道“扔”字比“砸”字好听。 皇帝横眉道:“酒楼之中,哪儿有石头?” 李璟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回答:“儿臣自带的。” 齐王也跪在大殿,闻言觉得找到了李璟的纰漏,立刻道:“父皇,赵王这是早有准备!儿臣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竟让他设局殴打。” “设局殴打?”皇帝指着李璟道,“他有那个设局的脑袋吗?” 李璟感激于皇帝的袒护,立刻喜滋滋地笑起来。 旁边跪着的六皇子好心提醒他:“父皇是说你没脑子。” 朝堂闹哄哄的,皇帝已经不再关心火烧玉琼楼的事,他关心别的。 “老九晦气。你们都觉得……你们的兄弟晦气吗?” 皇帝说话的声音小了些,不再洪亮震耳,不再含着雷霆之威,不知为何,却反而让人心生畏惧。 皇子们低垂着头,感觉四周突然肃静下来。 先前还有大臣或议论或帮腔,甚至趁乱啃一口袖子里藏的大饼。现在他们都静下来,像深夜密林里,被火把照到的白兔。 呆滞恐惧,明白后面准没好事儿。 果然,皇帝走下御座,边走边道:“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为宗族镇守皇陵者,晦气;因为曾在古墓中毒,只吊着一口气的人,晦气。你们上不敬天地,下不护黎民,每日蝇营狗苟不知何为皇族职责何为声誉。朕看你们干脆都到皇陵去,都跪在祖宗面前,学一学什么是廉耻荣辱!”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仿佛雷声阵阵震慑心神。那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击穿廊柱和琉璃瓦,惊飞栖息在屋脊檐兽上的鸟。 一众皇子吓得缩头颤抖,大臣们则惶恐跪地,高谏不可。 哪儿有让皇子们都去守陵的道理? 再说了,这些皇子是甘愿吃苦受罪的人吗?到时候在陵墓下修起行宫带去奴仆买来乐伶搭起戏台,大唐皇陵,将成为世间最热闹的地方。 若戏文点错了,唱一出《龙凤呈祥》,就不光热闹,还喜庆。 这是去守陵,还是让祖宗不得安息气到诈尸呢? 皇帝也明白自己说的是气话,但是这些人是一定要惩治的。 他沉吟片刻道:“李璟生事烧楼,罚没一年俸禄,罚亲自监工,把玉琼楼恢复原样;李琏言语刻薄品行不端,俸禄就不罚了,你到九嵕山去,替你二哥守陵吧。其他人身为兄弟,未行劝诫之责,罚你们各凑五百两,协助修缮玉琼楼。” 李琏,便是同李璟打架的三皇子齐王。 他听说自己要去守陵,面如土色道:“可是父皇,二哥还在路上,儿臣明年再去吧。” 二皇子可是自请去守陵的,怎么能还没有到就召回来呢。 但皇帝有自己的理由。 “你去!老二是为孝悌而去,你是受罚而去。你把老二换回来,去过过小九的日子,看看还觉不觉得晦气!” “儿臣知错了父皇,请父皇收回成命,齐王妃将要生产,儿臣不想离开京都。” 李琏苦苦哀求,就差没有抱住皇帝的大腿。 但皇命已下,这件事就此定下。 每一个出席宴会的皇子,都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齐王自不必说,因为一句话,去守陵了。 嘲笑肃王被赶出去,结果他跟肃王一样,去的地方还没有肃王好呢。 其他皇子呢,吃一顿饭就损失五百两银子,关键是那顿饭,就喝到一口酒。 这是迄今为止最贵的酒了。 李璟也觉得自己倒霉。 凭什么啊,他好心请客吃饭,主客不来,楼又烧了,让他监工修楼,他连猪圈怎么盖的都不明白,如何修建精巧的玉琼楼? 那几天几个皇子天天骂人,骂李琏,骂李璟,还骂根本没有到场的肃王,以及事件的起因楚王李策。 真是活见鬼了,李璟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竟然也会为了李策说好话。 果然住在一起了,就是不一样。 李璟也骂李策,旋即觉得自己的一切倒霉都是李策惹的,于是他蹲在李策门口不走了。 “我不管,”李璟道,“这楼我不会监工,要监也是你监,都是因为你。” 他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看着咳嗽着吃药的李策,扬声道:“反正你修过皇陵,有经验。” 皇陵跟玉琼楼能一样吗? 李璟觉得一样,都是住人的,只不过是活人死人的区别罢了。 李策不置可否。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开始频繁在朝堂被人提起,这几次事情都跟自己有关。 这不符合他一直以来安身的策略。 “我养病呢,”李策道,“最多让修建王府的人前去帮忙。” 皇帝已经命工部修建楚王府,要不了多久,就能开工。 李璟仍不罢休。 他絮絮叨叨道:“都怪老六,推荐什么玉琼楼,说是安国公府的私产。我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才不去呢。” 李策微惊一刻,旋即摇头。 “玉琼楼不是安国公府的产业,他弄错了。” 认识叶长庚后,李策查过安国公府的事。他们兄妹虽然喜欢美酒饮食,却并未涉足酒楼生意。 李璟大骂六皇子,急道:“玉琼楼距离安国公府很近的!站在楼上,国公府尽收眼底。” 李策仍然摇头:“如今站在废墟上,什么都看不到了。” 李璟干脆抱住李策的大腿。 “你帮帮我,我告诉你国公府的秘事。我知道叶娇的父亲在哪里。” 李策猛然抬头,问:“什么?” 李璟到底得逞了。 还好秋日不冷不热,李策主持修缮,身体还能扛住。 只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第三日开挖地基,挖出一副枯骨来。 人类的枯骨。 枯骨身上的衣服均已破烂,但腰间挂着一块鱼符。 进出宫禁的鱼符。 李策站在那副枯骨前,神情沉沉,询问身边的李璟。 “你的泰山石呢?” …… 深夜私会 已经有七天零两个时辰没有见过叶娇了。 还好,她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仍然是那么活泼灵动。生得娇艳无双,却偏偏透出莽撞的单纯感。她的皮肤健康红润,跟自己病弱的白完全不同。她的气息很热,朝气蓬勃,让人不由得想靠近。 李策看着叶娇,忘记回答她的问题。 为了提醒李策,叶娇伸手攥住了他的领口。 “怎么说?”她又问,人也站得更近。 这简单的动作,惊红了李策的耳垂。 “不是。”他笃定道。 叶娇松了口气,但很快又觉得不对。 尸骨挖出后便被京兆府带走了,李策不认识她的父亲,更不可能辨别出尸骨。她这么逼问他,没有道理。 “算了,”叶娇叹口气道,“我还是去京兆府问问吧,我担心……” 她转过身,眼帘有一瞬间的低垂,那是她从不曾流露过的恐惧。 心底最大的恐惧。 李策看到这个表情,感觉自己的心似被割了一刀。 “不是,”他追着叶娇又说了一句,“我听到的消息是,令尊如今在天台山修行。” 这个消息是李璟透露的。 “老五!”李策说完呼唤李璟,“你告诉她,她的父亲还活着。” 李璟慢悠悠走过来,饶有兴致地看一眼李策。 他的印象中,这个男人心思深沉有些阴险,做事想十步走一步,心里有十句话,也只倒出一句。 但是面对叶娇,他好像突然简单起来。 “哦,”李璟打着哈哈走近,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回答道,“令尊的确还活着,如今在天台山修行。本王用这个消息,换小九监工修建玉琼楼,绝不会错。” 天台山…… 在江南道,那么远。 叶娇对李璟要客气些。 她把弓箭背回肩膀,对李璟恭恭敬敬地施礼,郑重其事。 李璟吓得后退两步,下意识去摸衣袖里的泰山石。石头有两块,一块砸李琏,丢在玉琼楼了。这一块还带在身上,有些小,不知法力够不够。 叶娇以前没有兵器尚且张牙舞爪,现在带着弓箭,可更了不得了。 叶娇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开口就要他的东西,更没有出言不逊,而是郑重道:“请问赵王殿下,家父的消息,您是从何处得知?” 眼前的女人忽然正经起来,真是让人不适应。 李璟压制住自己想要打哆嗦的冲动,低声道:“自然是从宫里知道的,父皇天纵英明,世间的事,他都知道。” 其实李璟是偷听了皇帝同禁军的谈话。 这么多年来,禁军对叶娇父亲的监视,从来没有停止过。 叶羲在安国公府眼中,是十年不归家、杳无音讯的家主,可皇帝甚至能知道他上一顿饭吃了什么,收了几个徒弟,哪本经文破了个角。 “那如果……”叶娇缓了缓心神道,“如果你们没有骗我,玉琼楼下埋的不是家父,那又是谁?” 谁会恰好身穿道袍,恰好三十多岁,恰好佩戴鱼符,死在距离安国公府最近的酒楼。 怎么会这么巧,巧到无懈可击。 “你不必管他是谁,”李策道,“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跟我,跟老五,都没有关系。我继续修楼,你继续到西市吃吃喝喝。案子该京兆府来审,他审出什么,就是什么。” 总之不关心,不插手。 可叶娇做不到。 “我要去看看那具尸骨,”她摇头道,“家父的小腿骨折过,我确认了,才能放心。” 但京兆府的验尸房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李策犹豫片刻,对叶娇道:“我去打听打听。” 叶娇明白了。 这件事他要避嫌,所以不能像上次那样,直接去叩京兆府尹刘砚的门。既然要避嫌,便是担心会惹祸上身。 叶娇于是点头道:“别着急,你慢慢打听,多谢你费心。” 她说完果然向西市走去,那里是京兆府的相反方向。 “怎么这么乖?”李璟见叶娇走远,撇嘴道。 “不是乖,”李策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摇头,“她没有谢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璟顿时为叶娇打抱不平起来,“人家一个姑娘家,难道因为你打探个消息,就要以身相许吗?” 不是的。 李策目光沉沉看着李璟,轻咳道:“她每次谢我,总会送谢礼,从不吝啬金钱。那才是她真的托我办事。” 如今叶娇只是说谢,什么都没有给。 那是她准备自己解决了。 她看出李策在避嫌,不想麻烦他。 “我不管啊,”李璟站开一步,抚着胸口道,“见到那副枯骨已经够倒霉了,你要是敢再去见一次,就别进我赵王府的门!” 这个吓唬一点都没有用。 当天晚上,李策在安国公府外,等到了身穿夜行衣的叶娇。 李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她穿一件男人才会穿的骑马裈裤,上身裹着窄袖小衫,细腰被缎带束紧,看起来玲珑有致,也让某处显得曼妙无比。 这打扮跟国公府小姐的身份格格不入,俨然是一个江湖大盗。 “你怎么在这里?”叶娇解下蒙面的丝巾,惊讶道。 李策就等在墙外面。见叶娇跳下来,他没好气地挥动马鞭道:“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叶娇低头看看自己。 “今日临时买的。你是在等我吗?国公府的墙那么长,你怎么知道我从这里翻?” 李策坐在马车上,斜斜地靠着车厢。 “因为这里没有墙头草。” 翻墙多了,墙头走成了路,当然就长不出墙头草。 叶娇恍然大悟地点头,又对李策挥挥手:“我走了。” 她说着便真的向前走去。 李策驾着马车跟在叶娇身后。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衔接在一起。 “走吧,”李策妥协道,“我带你去。” “你去找刘府尹了吗?”叶娇问。 “没有,”李策道,“我恰好知道去验尸房的路。” 他知道的真多。 京兆府的后门打开着,只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李策的脚步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迈进去。 往日戒备森严的京兆府此夜没有几个侍卫,通往验尸房的路很好找,李策递给叶娇一块手帕,让她捂住鼻子。 那手帕有些潮湿,不知涂了什么东西。放在鼻子上,有缕兰花的幽香,能遮蔽验尸房的浊气。 李策打开火折子推门进去,对叶娇道:“你怕吗?” “不怕。”叶娇说。 她只怕这里躺着父亲的尸骨,除了这个,不惧鬼神。 李策让叶娇稍等,他在数张木板架上找到那副枯骨,对叶娇道:“你来看吧。” 叶娇走过去,刚看了一眼小腿,刺目的光线忽然射进验尸房。数十支火把围拢过来,人声鼎沸,为首的道:“果然如人告密所说,今日京兆府有人闯门!来呀!抓起来!” 叶娇怔在原地。 李策似未听到外面的喧嚣,他把火折子凑到那副尸骨腿部,温声道:“你看,没有骨折过的痕迹吧。这不是令尊,你放心。” 只要她放下心,也便好了。 他明知这是陷阱,也踏了进来,就是为了让叶娇放心。 火把的光芒在李策身上闪动,他们站在数具尸体前,认真看那具尸骨。骨头的颜色很暗,丝丝缕缕的灰色覆盖原本的白。 但它的确光滑,没有伤痕。 “我看到了,”叶娇到底不如李策镇静,问道,“然后呢?” “你说……”李策看向外面,“如果我们说是来这里幽会,他们会信吗?” 朕很快乐 京兆府府尹刘砚人称“闷葫芦”,不爱说话,却铁面无私。 验尸房是勘察重地,闯进这里,一般都是意图干扰审案的嫌疑人。刘砚当场就要把两人拿下,叶娇连忙解释。 她当然不会说是来幽会。 她的理由很充足,因为怀疑玉琼楼下的尸骨是父亲,所以才偷偷潜入。 “既然怀疑,为何不到公堂外呈上状纸,正大光明请求验看?”刘砚上前一步询问,他的下属却没有跟上来。 验尸房的味道很不好,刘府尹喜欢闻,自己闻就好。反正拍这个上司的马屁没什么用,而且几个眼尖的已经看出叶娇旁边站着李策。 那可是晋封不久的楚王殿下,还是不要惹了。 叶娇走到验尸房外,才乖巧回话。 “回禀府尹大人,近几个月来,安国公府并不太平。先是奴家的姐夫杀伤人命在狱中吓死,再是姐姐小产、哥哥离家北上杀敌。桩桩件件,都让家母寝食难安。奴不想到公堂去,是怕母亲知道了,担忧惊惧,伤了身子。” 刘砚半张着嘴,眼中流动一抹温情,胡须颤动道:“原来如此。” 叶娇的姐夫是他亲自缉拿的,叶柔休夫小产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至于叶长庚御街上的惊天一箭,刘砚就在现场。 “那……”他的神色稍稍和缓,“你倒是一片孝心,让本官无法苛责。” 叶娇立刻道:“但奴家的确有错,还请府尹大人责罚。” 因为已经确定尸骸不是父亲,叶娇已经不再焦虑。 怎么罚,她都认了。 刘砚再看向李策。 按照规矩,官员见到王爷,是要施礼下拜的。 但刘砚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他的面色甚至比看向叶娇时要难看些,板着脸道:“王爷深夜到访京兆府,自然是为了陪同叶小姐。” 李策致歉道:“惊扰了刘府尹,本王请罪了。” 他拱手施礼,举止郑重。 刘砚冷眼道:“下官岂敢让王爷请罪,今日之事,在场之人都是见证,明日本官必然禀告圣上。如何处罚王爷,自有圣上决断。” 刘砚看起来公正严明铁骨铮铮,他身后的部下却再退几步。 别呀大人,您要招惹王爷,别把我们带上。 月光隐进云中,宵禁的夜晚,大街上很安静。偶尔有武候巡街经过,查看过李策的通行牌,才施礼放行。 叶娇同李策并排坐在马车前室,看李策熟练地驾驭马车,抱歉道:“对不住,让你因我获罪了。” 她身上没有带银子,想要致歉却拿不出赔礼,面容沮丧。 “不是因为你,”李策道,“他们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我很胆小,原本想躲过去。” 他总说自己胆小,却似藏着百折不挠的锐气。 叶娇把这话当作安慰,没有作声。 李策便又道:“他们挑了玉琼楼吃酒,玉琼楼又烧掉一半,挖地基时自然就把尸骨挖出来。原本是陈年旧案,却非要把我扯进去,真是可恶。” “为什么要把你扯进去?”叶娇问。 “因为……”李策犹豫一瞬,还是对叶娇坦白,“我知道尸骨是谁。” 他还知道是谁杀的。 长安城的夜晚很安静,却似乎有看不到的野兽蛰伏在暗处,蠢蠢欲动。 在时明时暗的月光中,李策从容地驾车前行。马儿昂头刺破夜色,而他白皙的脸上,有一双澄澈明净的眼睛。 仿佛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远,也更难过。 叶娇的手指按在车架上,触碰到李策的衣襟。他穿玄青近黑的衣服,每次都是这样。 “喂,”叶娇轻声道,“他们想利用你,是吗?” “是。”李策转过头,看到叶娇的面容。 她的桃花眼里,分明有内疚的情绪翻涌。她在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李策握鞭的手一瞬间攥紧,心中有一缕希望的火苗引燃。她有没有可能……会不会…… 纷乱的思绪涌上脑海,却见叶娇忽然展开眉头,扬声道:“去他的!思思!你装病吧!” 她的口吻里没有半点玩笑,是为李策找到了解决之道。 而她唤他,思思…… 李策的身子陡然僵住,秋风钻进他的衣袖,他的胸膛,鼓鼓囊囊,在他的心窝盘旋着,让他一瞬间忘记要说什么,做什么。 是了,他的字是慎思。 她唤他“思思”,是在回应他唤她“娇娇”吗? 可是她说要分开后,他已经不敢再这么唤她了。 “娇娇。”李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回到小时候,身在古墓,握住了那根垂下来的绳索。 叶娇兴致勃勃地帮李策分析。 “就说你陪我去了一趟京兆府,吓晕过去昏迷不醒。圣上担忧你的身体,大约也不会治罪于你。如果要怪,就让他们怪我好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 “不,我最近的身体还好,”李策却笑着摇头,又看一眼天上的月亮,“那就做一次他们的棋子,顺便,我也来讨个好处吧。” 李策送叶娇回府,她照样是翻墙进去,身形灵巧。骑在墙头时,叶娇对李策挥挥手。 “今日要多谢你,还要赔礼,你想要什么?” 李策抬头看着她,温声道:“放心,我不会吃亏的。” 他从她那里,已经得到了很多,还想要更多。 李策驾着马车回李璟的赵王府时,门房还没有歇。他下车进去,看到照壁那里站着个身影。 那人揣着衣袖,手里照样拿着他的宝贝石头,看到李策,冷哼一声转身。 “老五,”李策心情很好,开口唤道,“你在等我回府吗?” “滚开!”李璟骂道,“谁稀罕等你,我是出来撒尿的。” 他走得又急又快,仿佛担心李策带回什么不祥的东西。可即便很怕,他还是等在这里,等他回府。 李策抬脚走回院落,跨过门栏时,脚高高抬起,比平日轻快许多。 这个夜晚,肃王府的灯火彻夜未熄。 肃王李珑明日就要出京就藩了,他这些日子谨小慎微,只希望能快快避出去,安稳到达封地。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行李已经收拾停当,其实这几车的行李,只是给朝廷看的。 淮南道是富庶之地,只要有银票,什么都能买到。 带足银票就好了。 府内的幕僚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李珑看一眼有些凄凉的大厅,不由得满心怒火。 “陇右道的信寄出去了吗?”他问。 陇右道,是李珑驻守的地方。在那里,他曾经南敌吐蕃,北拒白夷,立下功劳,也培植了大批亲信。 “寄出去了。”王府詹事道,“比晋王的速度更快。” 晋王李璋已奉命前往北地,接管李珑的兵马。比李璋的速度快,就能抢在前面通知旧部。 李璋这趟,必死无疑。这个仇,李珑是一定要报的。 “本王看他还有什么心思看闲书。”李珑仰头轻笑,又看向王府詹事,问道,“怎么?情况有什么不对吗?” 王府詹事心事重重道:“卑职是担心玉琼楼的事。” 玉琼楼的事李珑自然也知道了。 他紧锁眉头起身,在屋内踱步道:“这件事太久,谁会认真去查呢?这些不过是巧合罢了。你还是要盯着北地。” 王府詹事在心中轻叹一声,没有再反驳。 京都局势风云诡谲,谁敢相信发生的事,就一定是巧合呢?事实上,大部分的巧合都是有意为之。 “等明日城门一开,”王府詹事道,“卑职就送王爷离开。” 赶紧走,这京城不能待了。 但是朝臣在城门打开之前,便已经点卯上朝了。 封王之后,李策便能旁听朝事。他平日常常缺席,今日到得早一些。 内侍总管照例询问朝臣,是否有本要奏。 京兆府府尹抢在其他朝臣之前,举起笏板出列,举告楚王李策干扰审案,同安国公府小姐叶娇一起,深夜闯入验尸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叶娇的名字,皇帝原本有些困倦的眼睛忽然睁大,问道:“你说什么?叶娇那丫头,跑到停尸房去了?” 不愧是她,隔几天就给朕找个乐子。 刘砚不明白皇帝在想什么,提醒道:“陛下,她是跟楚王一起去的。” “这是自然,”皇帝点头,“她和小九情投意合,难道还能换个人同行吗?” 刘研现在怀疑皇帝还没有睡醒,他只好再次强调。 “圣上,微臣以为,年轻人宵禁时幽会,也在常理之中,但他们去的是京兆府,是微臣的停尸房。” 皇帝这才迷糊过来。 都怪昨夜他睡得太沉,今日头脑有些昏蒙。 为了找回颜面,他厉声喝道:“李策!你给朕跪下!” 心疼情郎 【月落说:为留言一百的加更,请笑纳。如果这两天给力,还会有月票60张的加更,感谢每一个支持的小伙伴。】 找人若不知道姓名,无异于大海捞针。 知道了,查起来也就很快。当京兆府府尹刘砚看到李策摊开的账册时,有些惊讶。 他从高耸的案卷中抬起头,询问李策。 “楚王如何判定,这人便是玉琼楼下的尸骨?” “因为住过甲字一号房的,只有这一位是道士。刘府尹若不信,可以让内廷核对鱼符。” 内廷早就开始核对鱼符了,奈何总也找不到。如今既然怀疑死者是先陈王的人,就容易许多。 果然过不多久,派去的京兆府少尹回禀,内廷已查实,此鱼符的确是先陈王所佩。 怪不得找不到。 因谋逆被诛的人,跟他有关的东西,想必早已封存不动。 先陈王李乾,死于永庆十二年。皇帝仁慈,没有株连李乾旧部。就连陈王妃,都只是被罚在淮水旁守墓。 听说当初是李珑平叛,因为平叛有功,才获封肃王。 “肃”有严正、清除之意,尽管这个封号不够正统,却是当初皇帝的执念。 事涉谋逆旧案,刘砚再也无法淡定。 他仓促起身道:“容臣去求见圣上,再同楚王商议。” 李策没有同刘砚一起去,他静静地在京兆府等着,晒晒太阳,听听鸟鸣。 刘砚去了很久,回来时汗水湿透官服,神色也有些惶惶。 “圣上命我等查明司马承恩死因,”他沉声道,“且已经下令十六卫,快马追回肃王李珑。” 李珑,走不了了。 百里曦的住处很简陋。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群仆美婢。 他是科举出身,家世清白、官声清廉,从校书郎一直做到御史中丞,官居正五品。 言官闻风奏事,即便没有证据也可检举官员。 但百里曦从不莽撞,他秉承肃正纲纪之责,总要有确凿证据,才开口进谏。 故而只要百里曦弹劾,那官员十有八九会获罪下狱。朝臣视他为眼中钉,百里曦也不以为意。 因为皇帝器重他,甚至让他做了二皇子的老师。 今日百里曦归家后,只吃一碗咸粥,便到书房做事。过不多久有人敲门,百里曦听得那是约定的暗语,便亲自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精壮的男子,那男子头戴斗笠,对百里曦施礼,并呈上信笺。 “殿下一切安好,请老师放心。”男人恭敬道。 百里曦转身坐下读信,立刻写好回信,交给来人。 “去吧,”他声音轻松道,“京都一切如愿。” “如果事事如愿就好了。”叶夫人斜倚凭几,叹了口气,“那时你姑母已经怀孕,老夫人开心得在家里缝制老虎鞋,结果鞋子还没有做好,便出了那事。你们的祖母病倒去世,那可怜的孩子也没了。” 因为同样失去过孩子,叶柔感同身受,眼含清泪。 叶娇风风火火地回来问事情,此时快速摇动蒲扇道:“那事儿会不会是误会?我听说陈王府有位道士叫司马承恩,还是父亲的朋友。” 提起司马承恩,叶夫人笑了笑。 “他跟你们父亲年纪相仿,脾气大性子急,但做事还算稳妥。他认为修仙需入世历练,便进了陈王府。陈王信任他,司马承恩便常常往返胜州和京都,帮助陈王送信议事。他熟悉路况不惧劫道匪,怀里揣块饼,能走三百里。后来陈王自尽,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叶娇把蒲扇放下,没有说出玉琼楼尸骨的事。 她原本担忧那人是父亲,知道不是后松了口气,如今听母亲聊起司马承恩,不由也感觉惋惜。 当初逍遥自在的道长,如今身披羽衣却未成仙,而是被埋在玉琼楼的地板下,十年才得见天日。 验尸房里她看过司马承恩的尸骨,那灰白的骨骼,不觉得阴森可怖,只让人感到凄惨难过。 终究是,道法未成,没有升仙。 理智告诉叶娇不要管这些事。 人已经死了,查出来又有什么用。万一对国公府不利呢?那现在的这点惨淡光景,也不会有了。 可是情感,让她离开家,把消息送到李策那里去。 “司马承恩,”叶娇道,“他是负责送信的。” 李策正在翻看案卷,闻言点头道:“这就能解释他为何佩戴先陈王的鱼符。” 鱼符是出入宫禁的凭证,带上鱼符,更容易求见皇帝。 但司马承恩没有见到皇帝。 他去了玉琼楼,为什么? 李策抬头看向阴云笼罩的天空,缓缓道:“他去见了别的人,一个往日能带他进宫的人。” 但是这一次,那人把他杀死在玉琼楼,连尸体都封进地板,抹去了他来到京都的痕迹。 “是谁?”叶娇问。 李策看着她,迟迟不语。 叶娇来得慌乱,连他递上的茶水都没有来得及喝。她白皙的脸颊像是沾着桃花花瓣,稍微不均匀的红铺开,鲜艳活泼,也略显急躁担忧。 叶娇一定很担心这件事跟安国公府扯上关系。 她原本该无忧无虑飒爽自在地生活,是因为他的连累,才让她这么煎熬。 想到此处,李策故作轻松道:“你放心,跟国公府没关系。这件事如果查清,说不定还对你有好处呢。” 叶娇苦笑着摇头,坐在李策对面。 “你到底,”她问道,“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十二年前,李策也只有八岁而已。 八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那一年,我病了。” 李策再次把茶水递给叶娇,把那时的事讲给她听。 八岁的孩子,已经病了一年。 七岁时,李策掉入盗洞,在古墓中整整九日,才得以逃脱。那九日,李策为了活命,吃下许多东西。 墓壁上的藤蔓、陪葬的酒水、掉进盗洞的虫蚁。他不顾一切想活,盗墓贼更想活。 她的宠爱 李璟还是跟着去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实在不行,就吃几只蚂蚁。 那东西很可怕吗?大不了蘸了酱油再吃。 可是李璟万万没想到,这顿饭会如此煎熬。 醉仙楼位置最好的包间里,李璟自己剥开石榴吃石榴籽,李策也吃石榴籽,叶娇剥的。 李璟一颗颗吃,却瞥见叶娇熟练地把石榴籽全剥到瓷碗里,让李策用调羹舀着吃。李璟拿着调羹要蹭几口,李策捧着小碗躲开,仿佛捧的是能飞升成仙的灵丹妙药。 李璟索性丢掉石榴去吃茶,茶水太烫,只能等它慢慢变凉。转头却见叶娇正手拿蒲扇,一点点扇凉李策的茶水。那表情虔诚认真,仿佛温度略热一点,就会把李策当场烫死。 李璟吹胡子瞪眼喊胡姬来跳舞,胡姬的腰果然够细够露,腰上挂着的垂珠缨络甩起来,迷花了李璟的眼。 哪知道才跳了半支舞,叶娇便抚掌对胡姬道:“来来来,坐在这位公子大腿上。” “这位公子”,当然是指李策。 李璟“呼”地站起身,大喊道:“不行!坐我这里!” 我也有腿,我的腿不比他短。 真是受够了! 难不成这个病恹恹的活死人一日之间变成天王老子了吗? 胡姬呆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该继续跳舞,还是该一屁股坐在谁腿上。 李策也没有动,他乖巧地吃着石榴,抬头看叶娇和李璟吵架。 不知道是不是李璟眼花,竟觉得李策的表情充满享受宠溺的孩子气。 叶娇的眼睛瞪得比李璟的还大。 “王爷来蹭饭蹭酒,还蹭屁股吗?” 蹭屁股…… 李璟的脸瞬间通红。这是什么话?这像是大家闺秀能说出的话吗? 果然李策也听不下去,他咳嗽着,脸颊憋得通红起身打圆场:“如果胡姬愿意,就坐在老五腿上吧。我……咳咳,恐怕筋骨弱,享不了这个艳福。” 叶娇这才作罢。 的确,万一把思思压骨折了可不太好。 胡姬也便摇动着腰肢,牵着李璟的手去一旁跪坐。李璟稍稍消气,又点了好几样美酒。 酒菜已经布好,叶娇托着下巴看李策吃菜,时不时问一句:“好吃吗?” “咸甜怎样?” “这个炖蛋也要吃哦,我小时候病了就吃这个。” “好吃。”李策答。 “很可口。”李策点头。 “多吃些。”叶娇道,“要把小时候没吃过的好吃的,全都吃一遍啊!对了,还要把我小时候吃过的好吃的,也都吃一遍。就是东市那个很好吃的馄饨店搬走了,等我找到他搬到了哪里,就带你去吃。如果他不开店了,就请他到家里做给你吃。” “好。” 在叶娇的絮絮叨叨中,李策答得很简洁。他低着头,看起来像是自顾自在享受美食。只是桌角晃动的酒水里,映照出他感动的神情。 这无微不至的关怀,只有母亲给过一点点。 而如今他已经年及弱冠,却出现一个人,把他看作孩子般心疼。 李策感觉自己缺掉一块的心,在这个午后被补得严严实实。 用过午饭,他们三人并排走在坊街里,李璟神气十足,叶娇走路带风,李策走得慢一些,却自有一种风度凛然。 随行的小厮提醒李璟,他不能再逛,得去监工修建玉琼楼了。 李璟便又拉下脸。 自从李策被抽调去京兆府办案,李璟就不得不亲自监修。 他看不懂图纸,也不屑于多管,但就算让他什么都不干,站在飞瓦丢砖的工地旁,都是一件苦差事。 “小九,”李璟停步转头问,“你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赶紧回来干活儿啊!” 叶娇马上替李策打抱不平。 “还不是你烧的楼,害思思这么辛苦。” 李璟也知道自己不占理,闻言委屈道:“我哪里知道烧个帘子就能把楼也烧了呢?都怪小九住我那里,搞得我流年不顺如此倒霉。” 他们两个又要争论起来,李策却忽然想起了别的事。 “老五,”他的声音一瞬间审慎,“那日你只是烧了个帘子?” 李璟点头如啄米。 但布帘连着房梁,烧起来也不意外。 李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容,问道:“我记得你说,是老六推荐的玉琼楼,也是他最后出来的。” 李璟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我是因为他,才这么倒霉的。” 但李策觉得这跟是否倒霉没什么关系。 他早就知道他们故意烧了楼,故意露出尸骨,甚至很可能是他们故意让叶娇联想到叶羲,跑到京兆府去探查尸体。 所以御史中丞百里曦才能在朝堂上短短几句,就让皇帝决定由李策戴罪立功,协助京兆府破案。 当初在皇陵陪伴李策的人,很多都已经离开,散入京都做事。 知道他曾经派内侍找过司马承恩的人,肯定很多。 李策被逼到成为他们的匕首,被他们利用。他知道他们的目的,只是还不能确定那人是谁。 是六皇子吗? 还是别的,不露痕迹就能颠倒乾坤的人。 “这案子到底好不好查啊?”李璟抱怨着,拽住李策腰间的鱼符,仔细问。 李策却对叶娇笑笑,白皙的脸上露出深深的酒窝:“好查。” 人人都说京兆府府尹刘砚是个闷葫芦,但其实他审案时,说话很多。 为了查明十二年前的真相,刘砚询问了几十人。这些人里有当初的朝官,还有陈王府的旧臣。 到最后,刘研总算弄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 那时陈王李乾在封地胜州就藩,紧邻胜州北部的突厥仓胡部单于忽然降而复叛。皇帝派李乾前去镇压,而李乾得胜后,却迟迟不肯归还兵符。 李乾上了十几道奏折,说边关守卫松懈,他愿意带兵驻守。 但皇帝岂肯让已经封王的兄弟长久带兵? 京都的旨意八百里加急往胜州去,与此同时,皇帝命大皇子李珑亲自到陈王处,催回兵符。 这对皇帝而言,已经是忍到极限的事。 他不忍兄弟阋墙,骨血亲族自相残杀,内耗国本、影响朝政。 但李珑还未动身,胜州的兵马便叛变了。 陈王李乾亲自带兵,沿黄河南下,誓要逼皇帝退位,夺取皇位。 消息传到朝廷,京都大乱。 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大皇子李珑带兵镇压,陈王投降,被赐毒酒自尽。 “所以安国公府,”刘砚询问知情人道,“没有管吗?” 毕竟安国公府是陈王妃的母族。 而朝中安国公的旧部,多如牛毛。 …… 【月落说:半个小时后,还有加更。】 她要出家 【月落说:为大家的点赞和月票加更,请笑纳。】 “怎么会管?”知情人露出唏嘘的神情,“难道要赔上全族性命,跟着造反吗?” 也是。如果管过,国公府早就不在了。 刘砚回去整理案卷,不得不佩服皇帝深谋远虑。 把肃王李珑唤回来,是对的。当初是他主导平叛,必然清楚许多事。 刘砚马不停蹄去拜访肃王。 肃王府的人已前往封地,只有李珑奉旨回来,故而服侍的人不多。 他请刘砚坐下,亲自煮茶招待,笑道:“不知本王能帮上什么忙。” 刘砚开门见山,询问是否认识先陈王府的司马承恩。 “是个道士。”为了让李珑想起来,刘砚特地加了一句。 李珑皱起眉头,苦思冥想片刻,摇头道:“不认识。” 刘砚手捧茶盏怔住。 他性子闷,不擅长同人打交道,也不懂什么弯弯绕绕。 刘砚以为李珑虽然认识,但会撇清关系,但万万没想到,李珑直接说不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呢? 就藩的王爷无召不得进京,所以司马承恩等同陈王的喉舌。 他为陈王传递消息,也帮陈王拉拢朝臣。 十二年前,皇帝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大皇子李珑和二皇子李璋。无论他们在朝中是否得势,司马承恩都会去拜访他们,与他们结交。 但李珑说不认识,刘砚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愁眉苦脸回去,路过赵王李璟的府邸时,忽然想起自己是有帮手的。 他们亲兄弟,应该好说话吧。 然而李策说,即便是他去问,也不会有区别。 刘砚跪坐在浓重的药草味道中,看李策仰头饮尽一碗又一碗汤药,有些失望。 谁都不会愿意得罪人,更何况对方有权有势,而且看李策的身体,也太差了些。 能活命就不错了,又怎么会牵扯进朝堂纷争。 如京都所传,九皇子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 刘砚闷闷地坐着,觉得可惜。但他不会说关心的话,见李策翻动卷册,便起身道:“既然如此,下官回去了。” 李策却并未起身相送。 “刘府尹,”他指着卷册中的某处道,“你来看看这个。” 刘砚疑惑地低头,又惊讶地靠过去,因为太过激动,差点把李策挤到一边。 “王爷怎么能想到这个?” 他的声音又惊又喜,显然找到了突破案件的关键。 李策含笑道:“试试这个线索吧。” 李策找到的,是司马承恩的房契地契。 司马承恩出家前,在京都附近购置了田产房屋。这些年来,田地一直有人耕种,房屋转了几手,卖给了旁人。 这便很不寻常。 谁租出了这些地,谁又卖了他的房子? 死人是不会交易的,别的人以为司马承恩只是去云游,也不敢随意处置他的财产。 只有确认他已经死亡的,才有这个胆量。 临走前,刘砚深深看了李策一眼。 “楚王如此聪慧,当爱惜身体。” 他不善言辞,也不会关心人,说完这句已经脸颊微红,抱着卷册,急冲冲地出去了。 刘砚刚走,李珑便呼唤王府詹事议事。 “果然是因为司马承恩。” 他已不像先前那般冷静,手中捏着杯盏端坐,额头上渗出汗珠。 “谁查出的司马承恩?”见詹事闷声不语,李珑摔杯道。 詹事这才垂头道:“是楚王李策。” 李珑的脸僵硬如铁,半晌才冷笑出声。 “看来有人嫌自己命太长。” 以为那人行将就木成不了气候,却没想到竟阴险毒辣给他当头一击。 这已经不是李策第一次坏他的事。 从求娶叶娇,到御街射箭,都有李策从中作梗。是他太过仁慈,才让这个弟弟以为自己好惹。 李珑盘算着如何让李策闭嘴,王府詹事却在忧心别的事。 “殿下,”他小心翼翼道,“既然查到司马承恩,那跟司马承恩有关的人,是不是……” 李珑静静坐着,总算找回了些神智。 让李策闭嘴之前,得先让他的一些人闭嘴。 “让张黎来。”李珑神思沉沉。 王府詹事连忙去找,过了许久回来,说张黎不见了。 “刚刚还在外面。”王府詹事脸色苍白。 张黎是李珑的贴身护卫,这么多年来,跟随李珑出生入死。当然,有些李珑不方便做的事,也是张黎经手。 刚刚还在,也就是说听到司马承恩的事,才开溜的。 饶是李珑不喜欢思考,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找到他!查他的家人,我记得他有一个亲戚,在骊山出家。” 李珑下令道:“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肃王府情势危急,安国公府也没有消停。 整整三日,叶娇在后院校场,用雄黄水、赤石、甘土、胡粉之类搅拌在一起,修筑了一个炼丹炉。 她忙得昏天暗地,府里的人便跟她一起忙碌。丫头采买材料,仆从挥动铁锹,就连瘸腿的冯劫,都看着配方,指点如何把做丹炉的“六一泥”搅拌均匀。 众人忙完了问:“小姐,您做这个干什么?” “炼丹。”叶娇郑重道。 这消息惊到了叶夫人。 家里出一个道士就行了,没必要再出一个尼姑。 叶柔纠正母亲,说女道士不叫尼姑,叫女冠。 叶夫人气得险些跳起来。 需要纠结怎么称呼吗?这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叶柔又安抚母亲,说叶娇整日跟着李策转悠,怎么也不像是要出家。 叶夫人这才勉强镇定下来,她抬脚去看后院的丹炉,见叶娇已经开始在丹炉下放置炭火。 “你这是……”她凑近了仔细瞧,看着自己一脸凝重的女儿,疑惑道,“要炼什么丹药?” “救命药。”叶娇一刻不停,又去买药材。 她问过冯劫,司马承恩的确会炼丹,当初还跟她父亲讨论过。 冯劫记性不错,能把配方记得七七八八。 叶娇是这么想的,等她把丹药炼出来,就可以把李策治好。等身体治好了,那些不能享的艳福就能享了,舞姬坐大腿这样的事,还不是小菜一碟? 买回材料,叶娇严格按照配比,开始炼制丹药。 练了三炉火,均告失败。 还是叶夫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差人去请李策。 “咱们家人人身强体壮,哪里需要炼丹吃药?”叶夫人分析道,“八成是给楚王做药。” 说完又叹息道:“冤有头债有主,赶紧把楚王请过来,别让咱们受罪了。” 的确是受罪。 安国公府每日都飘散着浓烈的药味,时而辛辣时而酸臭,已经不宜居了。 李策赶到光德坊,见平日里热闹的坊街人烟稀少,不知是怎么回事。bookAbc.Cc 再走几步,见一个乞丐踮脚看着国公府,满含期待。 李策的随从忍不住问那乞丐。 “看什么看?” 乞丐笑呵呵道:“等一等,听响儿呢。” 什么响儿? 李策递上名帖迈步进去,便听得“轰”地一声巨响,大地颤抖,房子都似乎晃了晃。 他连忙冲进国公府,在国公府下人抓到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中,被引到后院。 迎面见到一个倒塌的丹炉。 丹炉后面的女子身穿红衣,满脸黑灰,头上发髻歪斜,手里捧着一张纸,正在骂人。 “怎么又炸了?不是说不要放硫磺硝石吗?” 听声音,那是叶娇。 李策呆怔原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叶娇也看到了李策。 她把手里的纸三两下团起来丢进灰烬,乐呵呵地走过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怎么来了?你等我去洗把脸,带你吃好吃的哈。” 叶娇说着就去拽李策,李策却没有离开。 他一步步走近灰烬,捡起那团纸,慢慢打开,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 “金、银、铜、铁、锡,朱砂、雄黄、云母、空青……” 这是“五金八石”,是他说过的药方。 李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叶娇,”他问道,“你在给我做药吗?” …… 她心动了 【月落说:为大家投的月票加更,感谢!】 妇人转过身,看到眼前站着一位姑娘。 容貌艳丽、云髻高悬、钗环璀璨、红裙曳地,宛若身在城隍庙,见水陆画里的仙子掉落人间。 纵然同为女人,妇人也忍不住夸道:“这位小娘子气派得很,可是比王真人还厉害的仙姑吗?” “那倒不是,”叶娇道,“我想问问你,为何要让丈夫折寿呢?” 少年夫妻老来伴,能相伴到老,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妇人的手仍死死拽着王迁山,口中叹息道:“非是奴家刁钻古怪,实在是奴那丈夫,日日待在平康坊,生意不做,孩子不管,说他几句就要打我,甚至还打骂公婆。家里大把的银钱都送给青楼名妓,自个儿染上病不说,还把家产快要败干净。小娘子说有主意,能有什么主意?” 周围静了静。 不光妇人等着叶娇出主意,就连王迁山都抱臂等着。 他身穿绿色道袍,身材颀长笔直站着,像一棵云杉树。脸上带着好玩和作弄的神情,等着看一场笑话。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有办法整治嫖客吗? 叶娇粲然一笑,计上心头。 “既然大姐的夫君染了病,当然需要医治。加点巴豆让他不断跑茅厕,多用夏枯草让他浑身无力,等他躺下不能动了,你就雇车把他丢到妓院门口,让那里的女人们收留。她们断然是不肯收的,如果守卫厉害,说不定还要打他一顿。记得把平康坊的妓院都跑一遍,让人人都知道他生了脏病,家里的妇人还难缠。这以后他再去,恐怕就没人敢迎客了。” 妇人半张着嘴,慢慢松开王迁山的衣袖,整个人面对叶娇,恍然道:“还能这样?” “当然。”叶娇摊手道,“恶人还要恶人治,大姐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等着他折寿升天啊。” 妇人深吸一口气,仔细盘算一刻,道:“奴家若不想和离,也只能这样了。” “除此之外,”叶娇道,“让娘家人把他打一顿,也可以。真要做绝,就去衙门投状纸,别告他流连烟花地,就说他殴打父母禽兽不如。当今圣上重视孝悌,衙门不管嫖妓,管不孝。” 不孝才是大罪,抓牢里几日,就够他受的。他若想好好服侍父母,妓院也就去不成了。 妇人连连点头,仔细伸出手指,记下这几个方法,才迈开腿直奔药房去了。 巴豆是吧?要多买些,下猛药! 叶柔一脸怔怔,胆怯道:“不会出人命吧?” 叶娇想了想道:“不会,大姐一看就心软,会有分寸的。” 王迁山心惊胆战,叹道:“小姐手段高明、聪慧异常,不愧是跟贫道有大缘的人啊。” “承让。”叶娇拱手,又漫不经心地看看天色,顺口说起闲话,“真人还在赵王府住着吗?那里喧闹,怎么不搬到僻静地方呢?” 其实她不关心王迁山住在哪里,她只是下意识,就要提起赵王府。 好几天没有去了,也不知道李策怎么样。还躺着吗,这几日太阳好,是不是常常晒太阳?送去的人参吃了吗?李璟那个混蛋,肯定会偷摸顺走几支大的。 王迁山展开阔袖,低声道:“不瞒姑娘,本道喜欢赵王府,是因为那里风水好,隐隐有祥瑞普照,有利于成仙。” 又是这样。 三句不离成仙。 叶娇意兴阑珊地负手而立:“我听说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真人要成仙,不如去把赵王府的病秧子治好,说不定这善事一做,立刻就尸解升仙了。” 尸解升仙,是道门的说法,意思是人死了,尸体像蝉蜕般留下,灵识飞升天界。 “不要尸解!”王迁山横眉道,“本道要身体与灵识同时飞升,才是形神俱妙。” 他说着扬头看天,盯住一块浮云,俊美的脸上露出白日做梦的表情。 “不过……”王迁山自言自语道,“我倒真可以去做姑娘说的善事,不知姑娘肯给多少供养啊?” 他说着扭头寻找,见叶娇已经离他三丈远。披帛飘飞,比他更像仙人。 这姑娘,跑得怎么那么快?兔子托生的吗? 不能买金饰寻开心,好在还可以吃好吃的。 醉仙楼的包房里,叶娇说要吃牛肉,跑堂的伙计受惊般后退。 “这位小姐,大唐禁宰耕牛,这里没有牛肉。” 装什么装啊?叶娇瞪他。不久前,李策还请她来这里吃过呢。 她把银两放在桌案上,笑道:“放心,我是熟客,会保密。” “哦……”伙计挠着头,总算想起她是谁,“您是上次来看胡姬跳舞的,得咧,给小姐来一份。” 伙计转身出去,叶柔笑着看叶娇:“哟,谁带你来吃的?哥哥可不知道这里有牛肉。” 叶娇饮一杯茶水,重重道:“一个讨厌鬼。” “有多讨厌?”叶柔追问。 叶娇双手托着下巴,眉头蹙起,桃花眼眨了眨。 “特别讨厌,”她慢悠悠道,“头脑聪明,却会讹诈人银子;看起来温文尔雅,发起脾气却吓死人;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只是假装几天,结果越来越像真的了;想揍他一顿,又想起他实在是很可怜;最后想着当朋友相处吧,他又用那种目光看人。” 叶柔顿时坐直了身子:“什么目光?” “就……”叶娇仔细想着,“跟兄长看母亲的目光差不多吧。” 有点崇拜,有点热切,想要保护之类的。是那种目光吧?反正让人心神荡漾,像飘在云里,乘着狂风。 “你难道……”叶柔大惊失色道,“认了个干儿子?” “什么啊!”叶娇拍桌子道,“我说的是李策,你见过的。” 叶柔总算放下心。 还好还好,这个妹子没有不知礼数到未婚认儿。但是想想又觉得不对。 “你……”叶柔挪开茶壶,握住叶娇的手,“你跟李策……” “我俩是普通朋友。”叶娇道。 “不对,”叶柔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叶娇,笃定道,“你俩有事儿!” “我俩不会有事!”叶娇摇头反驳,“姐姐别忘了,他是皇帝的儿子。母亲都说过,咱们叶家,再不能同皇族扯上关系。” “但是母亲喜欢李策啊,”叶柔道,“母亲还心疼他呢,担忧他的身体。” “那万一……”叶娇犹豫着,还是说出她一直犹豫的事,“我同姑母一样……” 叶娇的姑母叶颖,因为嫁给先陈王,卷入夺位谋反,险些牵连得安国公府被夷灭三族。 这些年来,叶娇听哥哥讲了很多事。 讲朝中大臣如何嘲讽奚落安国公府,讲他们家的生意如何被有背景的商人侵占,讲他们如何受尽白眼,昔日朋友亲族作鸟兽散。 她曾经恨过自己不是男人。 如果是男人,就可以把家人护在羽翼下,让他们无人敢欺。 如今她又怎么能,把家人置于危险之下? 叶柔听了她的话,却只是笑。 “什么时候,你像我一般胆小了?”她眯着眼睛,因为这些日子养得好,肤色红润,说话也中气十足,“李策那个身子,恐怕没有精力与人争权。更或者,根本活不了二三十年了。姐姐只担心你变寡妇,别的事,不担心。” 叶娇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还想问问你,”叶柔道,“你考虑了这么多,甚至都想到婚嫁,不正是……喜欢上他了吗?” 叶娇慌乱地起身,垂在桌案上的披帛带翻茶盏。 “我……”她惊慌失措地嗫嚅着,见叶柔已经掩唇而笑。 “喜欢一个人,骗不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想跟他在一起,稍稍接近一点,心就要跳出喉咙。甚至……想更亲近,亲近到身体挨在一起。不信你去看看他,感受一下自己的心。” 叶柔说完垂眉饮茶,掩下自己的心中时不时还会浮现的难过。她也曾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可惜喜欢错了。 叶娇听着叶柔的话,周身的血液渐渐滚烫,脸也火热。 她喜欢上了他吗? 她心动了吗? 牛肉已经摆上了,但叶娇没有心思吃。 她当初喜欢傅明烛时,何曾这般心慌意乱、日日夜夜脑海里都是对方的身影? 病弱的他,长身玉立的他,说俏皮话的他,目色阴沉的他,心思诡秘的他,笑着的他,蹙眉的他,因为叶娇陷入危险,生气的他。 原来这才是心动。 “姐姐,”叶娇道,“这顿饭,你自己吃吧。” 她是做事果决的人,这件事,要立刻验证。 喜欢上一个人,会心跳加快,想要亲近,想要身体挨在一起吗? 那么—— 好在赵王府并不遥远,那个病恹恹的九皇子,就躺在床上。 …… 亲一口啊 走大门是不可能的。 要递名帖,要管事通传,一道门一道门走进去,等见到李策,恨不得整个赵王府都知道她来了。 所以叶娇翻墙进去。 李策的院落紧挨围墙,大白天防卫松懈,叶娇身形灵巧翻进去,连墙头草都没有蹭掉。 正是秋日午后最温暖的时候,仆从和丫头轮班用饭,院子里只有两三个人。一人在晾晒药材,两人守着院门。 见叶娇进来,守门的那个指着她,正要惊叫,就被叶娇嘘声。 “别说话,”她轻声道,“我去看看你们王爷。” 守卫当然认得叶娇,也知道这些日子成箱搬进家的金头面都是为了她。闻言不敢再喊,快走几步,要为叶娇打开屋门。 叶娇挥手拒绝。 她就是要来得出其不意。 李策在做什么? 下棋?看书?还是睡觉? 叶娇轻轻推开屋门,蹑手蹑脚走进去。室内家具整洁、帐幔拂动,却没有人。凑近屏风向里看,终于见李策静静坐在床沿边,手中握着一支步摇。 真漂亮。 镶嵌绿松石的金凤凰展翅欲飞,口衔东珠流苏,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下熠熠生辉,仿佛它把所有的光芒披在身上,霸道灼目。 李策正目光幽幽看着那支步摇,唇角噙着笑意,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谁的步摇?哪个女人送他的步摇? 叶娇握紧屏风,感觉妒意填满心肺,连呼吸都不太顺畅。 真奇怪,姐姐说喜欢一个人会想亲近,她怎么只想上去挥舞拳头呢? 听到动静的李策已经看到叶娇,他瞬间把步摇向身后藏去,有些慌乱,有些惊讶,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娇娇……”李策白皙的脸有一丝丝红,站在床榻前,开口道,“你来了?” 她来了,太好了。 李策正要同她表白,正要问她想不想嫁给自己。问清楚了,他才敢求父皇下旨赐婚。 可叶娇已经大步走过来。 “不打扰殿下思春,”她凉声道,“我就是来试一试,试完了,立刻走。” 试什么? 李策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叶娇已经走上前,牵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神情无比郑重,是事关重大不能有错的郑重。这种郑重里甚至有些肃穆,像是他们一瞬间移步到了万人跪拜的祭坛下,献上牲畜,等待司天台占卜吉凶。 在这种丝毫不敢大意的氛围下,李策只能一动不敢动地看着叶娇。而叶娇一只手攥紧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口。 到底在干什么? 李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姑娘,虽然神色如常,心却像站在万米高的空中,随时会掉下来。 紧张,紧张这个有趣的姑娘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他的寿限 李策比叶娇更加疑惑,他低声交代道:“听声音,不认识。” “不认识,人家喊你哥?”叶娇迅速起身整理衣服,“她怎么不喊我哥?” 她娇俏的脸上带着一丝愠怒,愈发可爱狡黠。 “可能是族里的哪位妹妹。”李策道。 他认真帮叶娇重新插正金钗,把她的披帛也缠回胳膊,动作一丝不苟,小心翼翼呵护着。 在李璟带着那人闯进来前,他们已经在几案旁,对坐着说话。 “这白瓷盏是邢窑的吗?”李策拿起茶盏问。 虽然耳垂通红,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可能吧,”叶娇也拿起一只道,“不过虽然这胎体轻薄,造型规整,釉色又莹润,但我还是喜欢越窑的青瓷。青瓷贵些,让赵王给殿下换一套。” 这句话正好被推门而入的李璟听到,他吓得怔在原地道:“换什么?青瓷多贵你知道吗?你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抄家的?” 叶娇施施然起身,看向李璟身后。 那女子身形苗条,穿一件丁香色抹胸长裙,梳着兰花髻,胳膊绞一条霜色披帛,见屋内还有别的人,便低头掩面,只露出一对细长的瑞凤眼。 看模样举止,是个恬静的姑娘。 “原来是舒文来了。”李策放下杯盏起身,对这姑娘点头。 宗室女中,姓舒的,只有长公主和驸马生养的孩子。叶娇看了看这姑娘的面貌,便猜是长公主最小的女儿。 果然,李策询问道:“不知道驸马还好吗?” 舒文露出容颜,施礼道:“家父将要痊愈,奴听说九哥也病了,特来看望。” 她身后的婢女递上礼盒,舒文把礼盒双手呈上,姿态动作,颇有大家闺秀的优雅。 叶娇注意到她的手指,一根根白皙如葱根,精心修剪过的指甲上描画花纹。姿容穿着,都是上乘。 李策接过礼盒,便把她介绍给叶娇。 “这位是长公主的女儿,舒小姐。” 舒文眼下没有晋封,只是宗室女身份。 叶娇对她施礼,舒文端庄回礼,含笑道:“想必这位便是安国公府叶小姐。” “对,”李璟站在舒文旁边,撇嘴道,“妹妹好眼力,这位小姐不好惹,你还是站远些。” 舒文却上前一步,抬手从腕上褪下一只花丝缠枝金手镯,送到叶娇手上。 “初次见面,这份见面礼,还请不要嫌弃。” 这赠予让叶娇有些惊讶。 向来都是她拔簪子送人,没想到遇见个跟她一样的。叶娇立刻心生好感,便顺手摘下头上最贵重的十二花神金步摇,回赠给舒文。 这一番你来我往的相赠,让叶娇对舒文再无忌惮。哪儿有送情敌礼物的,这姑娘一准儿看不上李策。 舒文愉快地接过,浅笑道:“小姐慷慨,倒是让奴家占到了便宜。” “你可别被骗了,”李璟道,“等她把你坑穷,你就有得哭了。” 说完赶紧站远一步,唯恐叶娇掏出剑。 可奇怪的是叶娇今日心情很好,她任李璟奚落,也只是笑。 “你们谈事情吧,”叶娇做出大度的样子,“我还有事,这便告辞。” 李璟连忙让开身子。 “记得走正门。”他嘱咐道,“不然摔断了腿,我得养两个废人。” 当小九的哥哥太难了,他自己病秧子一个,又偏偏喜欢翻墙舞刀的姑娘。 叶娇照样没有生气,她愉快地迈步,点头道:“好的。” 李璟如同见鬼,问李策:“你又装病了?” 上回他装病,把叶娇哄得忙前忙后乖巧懂事。 李策没有回答李璟的话,他当着兄长和妹妹的面,呼唤叶娇。 “娇娇。” “嗯?”叶娇回头。 “明日中秋佳节,”李策道,“你能陪我吗?” 叶娇没有立刻答应,她摆手道:“我很忙的,明日再说。” 叶娇说完快步离去,下意识便往围墙处拐,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重新走向院门。 李策看着她抿唇笑,一直等她的身影消失,才回过神。 “舒文来这里,还有别的事吧?” 一瞬间,他的语气不再充满宠溺,只像要为妹妹解决问题的哥哥。 舒文的确有事。 长公主府近日有些不太平,驸马摔伤,长公主夜不安枕。于是舒文想设一处祈福禳祸的坛场,供养香火祭品,请王真人出面祝祷。 “好说,”李璟道,“他白住在这里,我差遣他去。” 然而舒文却摇头道:“其实昨日在外面,奴家已经请过他。他不肯,说忙不过来。” “呵!”李璟皱眉,“给他嘚瑟的!信不信我把他赶出去!” 李策却示意李璟不要着急。 “我去问问他吧。” 舒文这才放下心。 她端正地坐着,眼尾上翘,听人说话时恭顺安静,自己开口时又极尽温柔。 “奴家也觉得,王真人是跟着九哥从骊山回来的。九哥如果出面,会好说些。”她郑重施礼道谢,“这个情谊,妹子欠下了。” “别这么说,”李策温和地笑笑,“去年中秋,我发病没能回来,是你往含棠殿送了节礼,又赏赐宫婢内侍,让他们好生照顾。这些事,也是我欠你的情谊。” 含棠殿,是李策生母的居所。 舒文恬静地笑笑。 李璟已经坐下去,他仰头吃茶,闻言道:“就是,京中也就舒文心善,不嫌你晦气。” “五哥,”舒文低垂衣袖,瓜子脸有些消瘦,说话的声音很轻,“现在你照顾着九哥,也没有嫌他晦气啊。” “我嫌着呢,”李璟指指他的衣袖,“这里面,泰山石有两块。” 全靠泰山石敢当,才没有沾染上李策的晦气。 李策特地把随从安排在门房等待,王真人一回府,便被请过来。 舒文和李璟已经走了,王迁山抱臂站在院子里,点头道:“楚王殿下真会选地方,这院子极好。” 李策请他就座。 夕阳正霞光万道、彩云炫丽。李策便在院内银杏树下铺上地毡,放置桌几蒲团,端来几样素菜,盛一壶果酿素酒,请王迁山坐下。 王迁山跪坐在几案旁,看一眼菜碟,皱眉道:“殿下或许还不知道,本道乃正一派,可成婚,也可吃酒吃肉。只要不是牛、龟、雁、犬,百无禁忌。” 不吃牛龟雁犬,是因为这几种动物分别代表“忠、孝、节、义”,与道家理念相符。 李策闻言说声抱歉,命人撤去素菜,换上鸡鸭鱼肉以及烈酒。 王迁山这才高兴起来。 酒足饭饱,李策说起正事。 令他没想到的是,王迁山一口拒绝。 李策大惑不解。 王迁山虽然早就声名远播,但他刚到京城不久,去帮公主府做法事,一可认识权贵,二可得到丰厚供养,有何不可? 王迁山先是摇头不语,后来喝多了酒,微醺之中,才说出实话。 “若本道答应了殿……下,跑去长公主府祈福禳灾,就砸了本道的招牌了。” “为何?”李策没有饮酒,故而头脑清醒。 “因为啊……”王迁山摇摇晃晃站起身,“长公主府三日以内,必有灾厄。” “什么灾厄?” 李策虽然同长公主不亲近,但那毕竟是他的姑母。 王迁山抬头看天,夕阳已渐渐消失,长庚星在青灰色的天空闪烁。 “因为啊,”他拿起酒葫芦,狂饮几口,叹息道,“驸马爷,寿限到了。” 李策虽然敬重王迁山,却从不信怪力乱神这一套。 你说三日,就是三日吗? 第二日一大早,李策便拜托李璟,请太医到公主府给驸马问诊。又暗地里给长公主去信,请她这几日务必加强府中守卫。除此之外,他还亲自面见刘砚,请京兆府巡街时,注意长公主府。 刘砚的伤情已经好转,如今正忍痛审案,唯恐歇太久,皇帝把他换掉。 他不善言辞,只是点头答应,并不多问什么。 李策离去时,刘砚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李策道:“劳烦王爷问问叶小姐,她是怎么让京兆府的衙役那么服从命令的?” 李策先有些惊讶,想了想才明白。 刘砚的手下向来不太听话,但骊山抗敌时,他们唯叶娇马首是瞻,让刘砚又嫉妒,又愤愤不平。 “这个简单,”李策答应道,“本王去问问她。” 正好,到了他们要见面的时候了。 想起叶娇,李策便觉得周身都热起来,比晒到正午的太阳,还要暖和。 让他没想到的是,安国公府竟然有个男人。 比李策到得还早。 …… 善待老五 李策甚至都没有生气。 他沉默地站着,看向李珑的目光中有一丝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娇娇,”李策轻声对叶娇道,“他不想活了,你要让他得逞吗?” “不想活?”叶娇看一眼李珑,显然对他不够了解。 “是啊,”李策长身玉立,在凄冷的牢房中,握紧叶娇的手臂,“我这位哥哥贵为皇长子,从小飞扬跋扈逍遥自在。在边境十年,也算征战沙场为国尽忠,却落得这个下场。幽禁终身,还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他胡编乱造,要让你像叶长庚吓死钱友恭那样,一箭给他个痛快。” 李策娓娓道来,李珑似被戳破了心事,更加愤懑。 “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吗?你若足够聪明,怎肯做李璋的狗?”他痛骂着,把手里的发簪,使劲儿砸出来。 “啪!”地一声,金簪落在李策身上,沿着他漆黑的玄衣,掉落地面。 李策依旧没有生气,他低头对叶娇道:“这里冷,你到马车上去等我,好吗?” 叶娇想了想,答应下来。 “我才不会中计呢,”她嫌弃地对李珑道,“要死你自己死去,别连累我们。” 明白了对方为何造谣诋毁,叶娇的气散去大半。 李珑看着叶娇迈步离开,神情颓然,摇头苦笑。 身边那一团火离去,李策顿觉周围更冷。他俯身捡起发簪,轻轻擦掉上面的尘土,叹了口气。 “叶小姐已经走了,兄长有什么话要交代,尽管说完吧。” 即便对方已被贬为庶人,李策还是唤他兄长。 疏离,却也不失礼数。 牢中光线昏暗,李珑随意坐在蒲团上,倚靠牢门,斜眼看着李策。 “你知道我不是想死,”他长叹一声,吐尽胸中浊气,“我就是想单独同你说句话。” “那你也不必如此气她,”李策道,“她真有可能杀了你。” “我还要多活几年,”李珑咬牙道,“我要看着李璋倒台,看他的下场比我更惨,我才能去死。” 西北道的兵权,是李珑偷来的。 他为了那点兵权,策划了先陈王的谋反。之后在边境十年,刀口舔血培植亲信。可李璋甚至没有出面,就假借京兆府和李策的手,把西北境全权接管,兵不血刃。 李珑空忙一场给别人做嫁衣,自己又失去王位如此凄惨,怎么能死心? “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李珑道,“你为何会帮李璋做事。” 玉琼楼尸骨的身份是李策查出的,顺藤摸瓜找到李珑部下,也是李策的主意,就连骊山灭口,都因为李策的到来,功亏一篑。 李策没有解释。 他接手玉琼楼的案子,是被御史百里曦三两句话逼迫。而百里曦,显然是李璋的人。 他和李珑同样受李璋作弄,不同的是李策是刀,李珑是案上鱼肉。 “我讨到了好处,”李策笑道,“毕竟十二年前你栽赃陷害的,是叶小姐的亲族。” 安国公府的冤屈洗刷殆尽,叶娇和叶长庚才有未来。 这就是李策当初说的,要讨一个好处。 “呵!”李珑冷笑一声,“那如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呢?” 说来说去,这句话才是他今日的目的。 李策看着李珑,表示洗耳恭听。 李珑整张脸转过来,长久没有清洁的皮肤宛如长了一层泥痂,胡茬从泥痂里钻出来,看起来落拓潦倒。可他的眼眸是闪亮的,像藏着一盏同归于尽的毒药,透着熊熊燃烧的希望。 “你的生母顺嫔,”李珑道,“因李璋而疯。” 李珑一字一顿说完这句话,字正腔圆,话中恨不得藏下千言万语。他一面说一面紧盯着李策的脸,他在等待。 这个弟弟比他孝顺。 听说李策每次回京,都会到顺嫔那里,给她喂饭,陪她闲话,虽然他那个娘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若不是宫婢尽心伺候,早就烂在宫里。 这么孝顺的他,知道是谁害生母至此,当然会很愤怒,很怨恨。 然而李策没有。 他狭长的眼睛里只是闪过一丝意外,便很快暗沉下去,同往日一样,像幽冷的湖水,深不可测。 “是吗?”李策问。 “是……啊!千真万确!”李珑唯恐李策不信,急得站起身,“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李策道,“杀了李璋,我娘就能好了吗?” “你能报仇啊!”李珑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年顺嫔娘娘生下你,父皇便要把你送去皇陵。宫中闲言碎语说这是去献祭,说你去了就活不了了。于是她跪在紫宸殿外恳求养足百日再送,磕头磕得满地是血。父皇那个人,只在意有出息的儿子,这么多年对你不管不问,顺嫔疯傻前,都是她给你送去衣裳金银。如今你知道谁害她,竟然不报仇吗?” “不报。”李策看着李珑,摇头笑笑,“所以你以为,我做完李璋的棋子,还肯做你的?” “我不会下棋,”李珑道,“你若是连这个仇都不报,就是卑劣小人,就是《诗经》里说的那种人。” 李策没有兴趣知道是哪种人。 他转身离去,听到李珑在他身后喊叫。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李策!你连老鼠都不如!不如老鼠!” 李策已经走出天牢,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身上,却丝毫不觉得温暖。 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大明宫,只觉得遍体生寒。内心空空荡荡,并非不觉得愤怒,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小,这愤怒像是一团棉花,无力软弱。 除了愤怒,更多的是自责内疚。 这么多年,他竟然以为母亲真的只是得了疯病。因何而疯,有没有人谋害,他从未查过。 因为他们母子在大明宫,卑微弱势,不会挡任何人的路。 他在皇陵守墓,母亲在宫中服侍帝后,还要他们怎么做,才能安然度日? 李策怔怔地站在天牢前,直到马车的车帘掀起,露出叶娇和暖的脸。 “思思……”她把手拢在唇边,小声唤道,“快来,别冻坏了。” 李策僵硬地向前走去,他走出阴影,走到阳光下,走到马车前,一步步迈入马车,车帘在身后落下,他坐在车内,木然坐下,出神地看着叶娇。 叶娇握住了他的手。 “呀!都冻凉了。”她大惊小怪道,“李珑那个王八蛋,又跟你说了什么?他想利用我杀了他,是不是还想利用你?思思聪明,他想让你帮他对不对?” 李策回过神,发现这个往日大大咧咧的姑娘,也有敏锐的时候。 “是,”他的声音小如蚊蝇,“但是我不想中计,现在的日子很好,真的很好。” 二十年来,他身边总算有一个女人,关心他陪伴他,用炙热的手暖着他。像一盏灯,照亮前路,像九天的太阳,驱散凶厄。 他不想卷入任何是非,他也没有能力同李璋和皇后作对。 “娇娇,”李策颓丧无力道,“我真没用。” “你最有用了!”叶娇反驳他,桃花眼里盛满真诚,“你帮司马承恩报仇,帮安国公府取信于陛下,骊山那次如果没有你,我就死掉了。思思最管用,思思还孝顺父母、善待老五。” 善待老五是什么鬼?老五李璟吗? 李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的坏心情正逐渐散去,心中鼓鼓囊囊,都是叶娇生动的脸。 “思思还长得好看,”叶娇继续夸着,“比我白,比我哥聪明,天底下的男人都没有思思好,思思长命百岁,思思寿与天齐——哎你!” 叶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被李策拥入怀中,抱得结结实实。 马车平稳地向前驶去,叶娇短暂的惊讶后,在心中暗暗后悔。 是不是夸得太猛了? 搞得李策这么激动。 起码……“寿与天齐”不该说吧。 她扬起小脸要收回刚才的话,却突然碰到李策的嘴唇。 那薄薄的嘴唇正是在寻找着她的檀口。 叶娇想避开的。 如果她想逃,十个李策也追不上。 但她看到了李策的眼睛。 他的眼睛紧紧闭着,漆黑的睫毛上,有一滴莹润的泪珠。 他……哭了吗? …… 注:李珑骂李策的那句话,出自《诗经》,意思是你没脸没皮没有尊严礼节,活得还不如老鼠,不如死了算了。 陛下赐婚 顺嫔没有回应李策的呼唤。 她看到了李策带来的布匹。 那布匹是恒州织造的孔雀罗,表面闪光、精美华贵。顺嫔一把夺过孔雀罗,牙齿咬住布匹边缘,双手用力一扯,就把那布“刺啦”一声撕开。 宫婢连忙过来劝阻,李策却屏退她们。 “母妃要撕,就由着她撕吧。” 宫婢内侍退出去,李策背对敞开的殿门,跪坐在生母面前。 其实他同母亲相处的时间不多。 李策出生就被送去皇陵,母亲留在宫中服侍帝后。他记忆中跟母亲有关的东西,是她托人送到皇陵的礼物。 小一点是吃食玩具和衣服,大一点,便是各种书籍,和似乎从不间断的信。 母亲识字不多,送去的书也五花八门。经史之学、书画棋谱自不必说,有一次里面甚至夹杂了话本子。 话本子当然比正经书有趣,李策几乎把那本书翻烂。 不过十三岁后,母亲就不会再送任何东西了。 她莫名其妙病倒,然后发疯,等李策赶回来,母亲已认不出自己。 譬如现在,明明他就跪在母亲身边,母亲却只顾摆弄那块布。她的动作很快,没几下就把布匹撕得一条一条,绑成一根绳子。然后紧紧攥着那根绳子,盯紧李策,唯恐他抢了去。 “娘。”李策含笑看着她,泪流满面。 “娘,对不起……对不起。” 他就这么一句句道歉,却不说是为了什么道歉。而顺嫔就那么攥紧绳子,紧张胆怯地盯着他,眼神中满含警惕,没有半分慈爱。 李策在含棠殿待了很久。 久到内侍前来催请,说圣上召楚王议事,万不可迟。 李策让内侍稍等,他起身整理衣冠。 面见皇帝,衣服要一尘不染,头发要纹丝不乱,神情要肃穆恭敬,行止要从容不迫。 李策走去紫宸殿,路上紧抿唇角、不发一言。 紫宸殿内已经来了很多人。 帝后高坐,其余人松散地站着,气氛融洽。 宰相傅谦满面含笑同礼部的人说话,几位兵部官员交头接耳,不知偷说些什么。距离香炉略近些的位置,竟然站着两个人。书包阁 安国公府叶夫人,和叶娇。 叶夫人神情庄重,却也掩不住满面喜色。 见李策进来,叶娇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灵动的眼眸中藏着欢喜。 李策面色不变,对皇帝施礼。 “小九来了!”皇帝递给李策一本奏折,显然心情大好,“晋王送来捷报,我大唐军队力挫吐蕃军,已经得胜。吐蕃退守甘泉水下游,呈上臣服表文。” 原来是打仗胜了,怪不得圣上如此开心。 李策开口夸晋王勇武卫国,是皇子表率。 “你们是得跟你二哥学学,不过,朕破格拔擢的翊麾校尉也很不错。” 翊麾校尉,是叶长庚的军职。 这便是请叶夫人前来面圣的原因了。 皇帝起身道:“叶长庚深入敌军,埋伏数日,以三十人弱小兵力,切断敌军后方补给,这才给晋王创造反击机会,一举击败敌军。朕已提拔他为游骑将军,从五品上。” 从五品上,这个军职已经不小,安国公府想必很开心吧。李策恭敬地对皇帝施礼,哑声道:“父皇圣明。” “你的声音怎么哑了?”皇帝关切道,“身体不好,要多歇歇。朕听说你今日还到长公主府去吊唁了,下次这样的事,让老五去。” 李策应声答允。 他的声音哑了,或许是因为忍着心事,因为有太多的泪水哽咽着,淌入喉咙。 然而他的神情是克制的。 提起长公主府,皇帝派人前去安抚,皇后说她一早就已经差人去过了,帝后同心,皇帝拍了拍皇后的肩膀。 “当着他们的面,别哭了。等过些日子,皇后再亲自宽慰长公主吧。”皇帝说着走到李策身边。 “小九,朕今日召你来,还有别的正事。” 他看一眼皇后,皇后便跟着开口道:“原是我这个做母后的不够尽心,楚王年及弱冠,本宫竟忘了你的婚事。若不是圣上挂在心上,这事儿还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李策站在御座旁,像一棵被狂风吹拂的竹子,不管他有多努力想要站直,都有些微微摇晃。 原来让安国公府来,还有这个原因吗? 早知如此,他应该…… 李策下意识扭头看向叶娇,叶娇没有像其他京都贵女那样,适时表现出羞涩的模样。 她白皙生动的脸颊上一双妙目好奇又期待地看向皇帝,可爱有趣,让开口说话的皇帝都笑了。 “你身子不好,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朕之前为你留意过京中的姑娘,都不太合适。” 不是不合适,是看不上,也没有那么有趣。 但皇帝当然不能这么说,一向威严的他眼睛眯着,圆眼快眯成一条缝,看着远处的叶娇,就忍不住想乐。 太好了,以后叶娇成了他的儿媳,就可以常常见到。这儿媳能文能武能搞事儿,在宫里搞事儿他可以顺便看热闹,在宫外搞事儿他可以趁机出宫。 一举好几得,一定要娶到家。 皇帝继续挑眉道:“眼看楚王府将要建成,上次在乞巧宴上,朕听说你和安国公府次女叶娇情投意合。今日朕把她赐给你做楚王妃,你可愿意?” 叶娇这才低头,叶夫人不失稳重地微笑,皇后频频点头。几位大臣中,礼部的人已忍不住推算好日子。 李策跪下去。 你可愿意? 当然。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是他娇嫩的姑娘,是他想娇宠的恋人,是他期盼求娶的娇妻。 他原本要亲自开口求旨,他准备了满屋的彩礼,他买空了长安城金楼的头面,都是为她。 他感谢过上天好多次,二十年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般,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太好,好到忍不住想落泪。 都是因为她,如果能娶她,该有多好。 他愿意,愿意拿他拥有的全部,交换同那人一生一世的相守。 他对皇位没有兴趣,对金银没有执念,他所求不过是身边的人健康安乐,不过是有一个家,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有,她暖和得很。 可是—— 李策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那地板似乎连接着地狱的寒冰。 冰雪顺着他的膝盖蔓延向上,把他的手脚冰冻、心脏冰冻、面容冰冻,只留一张会说话的嘴巴。 “父皇,”李策叩首道,“儿臣……” 他需要用全部的力气控制嘴唇和舌头,才能说出那三个字。 “不愿意。” 儿臣不愿意。 紫宸殿原本的热闹一扫而光,朝臣静谧无声,叶夫人面容惊讶,皇后娘娘忍不住起身,而皇帝怔在原地,问道:“你说什么?” “儿臣不愿意。” 说过一遍,再说时,就顺畅多了。 …… 拒婚原因 “你们不是……怎么会……你到底在说什么?” 皇帝的震惊大过愤怒。 不是没人忤逆过他的赐婚。当初李璟成婚时,就曾不顾身份要纳歌姬,被他痛斥一顿,打了十个板子。 也不是没人反驳过他的旨意。皇帝有善于纳谏的圣名,朝堂上的言官凶起来,敢丢掉笏板同皇帝对骂。 但皇帝怎么也想不到,李策竟然会拒绝赐婚。 那可是叶娇! 上哪儿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姑娘? 上哪儿还能娶来这么好的媳妇? “你昏了头吗?”皇帝骂道,“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愿意?” 你不愿意,怎么还深夜帮人家报官,怎么还牵着人家的手赏银河,怎么还拼死去骊山救人,怎么还在国公府跑来跑去,连中秋节,都要在人家家里吃一顿。 怎么? 原来只是为了蹭饭吗? 皇帝怒其不争地瞪着李策,李策僵硬地跪着,像冻硬在墓前的石像。 “儿臣同叶小姐只是误会。”李策面无表情地解释,“这些日子也一直恪守男女大防,并未越礼逾矩。父皇若不信,可以询问叶小姐。” 李策背对叶娇。 他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叶娇的表情,他怕自己看了,便会心痛、会妥协、会忍不住收回那句不愿意。 殿内静得像在等待事关生死的裁决。 檀香清幽,朝臣屏息,皇帝看向叶娇,而叶娇上前一步,庄敬跪地。 她灵动的双眸此时如潭水般沉静,声音如金石般清亮,说道:“回禀圣上,奴家同楚王殿下,的确恪守礼仪,并未逾矩。” 一句话像是什么都回答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挑不出错处,却没有意义。 皇帝更加着急。 朕是在乎你们有没有逾矩吗?朕是怕你们从不逾矩。 他还想再问,却看到叶娇眼中慢慢汇聚的泪水。 这孩子,她受委屈了啊。哪个姑娘受得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拒绝? 因为自己的混蛋儿子,她受委屈了。 皇帝立刻抛下李策,认真考虑叶娇的事。 “叶娇,”皇帝道,“你在骊山救护刘砚和衙役们,阻止肃王行凶,立下大功。朕要赏你,是一定会给你指门好亲事的。楚王是个病秧子,他自己知道配不上你,才拒绝了婚事。但朕还有许多儿子,比你大的就有十个,你想嫁给哪个,尽管开口!” 这是皇子里面随便挑了,还没有哪个贵女得到过这样的荣宠。 好在皇后并未像皇帝这般冲动,她很快发现了不妥之处。 “圣上,”皇后悄声提醒道,“想必叶小姐也不愿委身为侧妃,好些皇子已经婚娶过了,不能挑。” 皇帝沉思片刻道:“皇后说的有道理,那就等朕封了谁做太子,由太子娶叶氏,做太子良娣。” 太子良娣,是仅比太子妃位低一级的侧妃,一旦太子登基,便是协理六宫的贵妃。 皇帝一言九鼎,这意思是要为了弥补叶娇,开始考虑太子人选了吗? 这话惊到了礼部官员和叶夫人。 官员们乱糟糟地议论,叶夫人连忙跪地恳求。 “求圣上收回成命。”叶夫人道,“圣上隆恩,安国公府感激不尽,但奴的女儿福薄,万不可因为她,让朝廷乱了章法。更何况身为大唐的百姓,协助官员办案,也是她的本分。陛下谬赞厚赏,安国公府承受不起。” 叶夫人第一次面圣,却举止娴雅、不亢不卑、进退有据。一番话说得朝臣点头,皇后也深感宽慰。 “圣上,”皇后跟着劝道,“婚嫁大事,也要两厢情愿才好。陛下要厚赏,不如问问叶小姐想要什么。” 对啊,赏的毕竟容易不合心意,想要什么,才重要。 皇帝走到叶娇身边,像一个和蔼的长者,问道:“你想要什么?” 皇帝喜欢主动给,讨厌别人开口要。但是今日他可以破例。 这孩子乖巧懂事,肯定不会说要做女帝吧? 叶娇眼中的泪水已经不见,她正看着不远处李策的背影,震惊、疑惑、恼怒,拳头攥紧,胸口微微起伏,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白皙的脸颊透出一抹紧张的红。 皇帝很怕叶娇会突然跳起来把李策大打一顿。 在宫中喧闹放肆,是要治罪的。今日这么多朝臣在,一定要冷静。要打回去打,朕就不看了。 眼下赶紧说说你想要什么。 儿子不成器,只能自己来弥补了。 “什么都能要吗?”叶娇抬头问。 皇帝沉沉点头,这么近距离看着叶娇,真觉得自己儿子瞎了眼。 “民女想……”叶娇的余光看到李策木然的跪姿,不由得心头火起,可她又知道自己不能蛮干。她不光是谁的恋人,还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一府荣辱,都系在她和哥哥身上。 叶娇其实从未想过,要凭借嫁给谁,得到尊崇的地位。 她想要些什么呢,从小到大,她都希望自己是男儿,可以读书入仕,可以战场博名。 想到此处,叶娇心中像亮起一盏灯。 “圣上,”她清澈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满含期待道,“民女想当官,可以吗?” 皇帝微惊直起身子,不远处的朝廷官员差点跳脚。 “这怎么行?” “女人当官,有违法度!” 在这一片嘈杂中,皇帝挥挥手笑了。 “别听他们吓唬你,我朝怎么就没有女官呢?宫中女官就有不少,她们习女教、修四德,掌管祭祀,也负责协助皇后管理后宫。你想留在宫中吗?” “不想!”叶娇坚定地摇头,“我想在宫外当官。” 刚刚安静下来的朝臣再次急了。 “胡闹!” “你这是挟功邀赏!” “到底是个小姑娘,这般不懂规矩啊。” 叶娇不理他们怎么说,只眼巴巴地看着皇帝。 是你说要赏的,是你问我想要什么,不会不答应吧? 皇帝蹙眉走了几步,看向宰相傅谦。 一直沉默不语的傅谦,其实差一点就成为叶娇的公爹。皇帝的表情透出一丝责备。 都是你们傅家惹的事。要不是傅明烛当初作死,怎么会有这后面的许多事? 傅谦顿时觉得脊背冰凉,他察言观色,上谏道:“其实开国以来,不是没有过女子当差的事。当初长公主未嫁,先帝欣赏她明达吏事、聪敏异常,还曾让她留在中书协助拟旨。除了长公主,还有民间女子做过捕快仵作,受先帝嘉奖。只是若要知人善用,需知叶小姐的长处,方好决断。” 皇帝露出赞许的神色,皇后也趁机开口道:“叶小姐曾在骊山以一己之力,保护京兆府一众人等对抗逆贼。这一点恐怕没有人有异议。” “是啊,”皇帝频频点头,断然道,“那就让叶娇到京兆府去,协助刘砚查案吧。至于官衔……”他再次看向宰相,傅谦只好斟酌着道:“刘砚前阵子上书说,衙役武侯中有许多不服管束,不如就让叶小姐去,做武侯长。只是这官职略小了些,有些委屈小姐。且每日要带领武侯衙役,巡街查案,比较辛苦。” 傅谦希望叶娇能知难而退。 这样就不是皇帝不愿给官做,而是她自己拒绝的。 武侯长这个职位,俸禄低,油水少。好好的小姐,回家弄妆做女红不好吗?巡什么街? 可叶娇看到李策转头看向傅谦,目光中有一丝冷意,她便立刻答应下来。 你觉得不好,我偏要干,气不死你。 她叩首道:“谢陛下隆恩,民女就做武侯长了!” 叶夫人虽然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跟着致谢。见皇帝还要训斥李策,便带上女儿,先行跪安告退了。 李策在紫宸殿没待多久,便起身离开。 许是皇帝觉得叶娇做武侯长这事很有趣,对李策的气也少了许多,只是警告他道:“朕再也不会给你指婚!” 李策抬脚走下台阶,不知转了多少道弯,才走到御街上。 秋风阵阵,一片尚是青色的树叶被风吹落,从屋檐上翻滚着,落在李策脚边。 他俯下身捡起那片树叶,紧抿唇角,继续向前走。 随从青峰已经赶来马车,神情有些古怪地让到一边。 李策抬脚走上去,刚掀开车帘,便见一只素白的手伸出来,攥紧他的领口,把他整个人拖入车中。 他的身体没有磕在木板上。 叶娇的动作灵巧有力,把他按在引枕上,居高临下看着他道:“说,为什么。” 李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手抬起来,用衣袖捂住嘴唇,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这连绵不绝的咳嗽中,他的目光沉静如幽冥,让人看不出半点情意。另一只胳膊按在地板上,似乎在刻意同叶娇保持距离。 叶娇在这样的目光中松开李策,等他咳嗽完,忍着恼怒道:“你不愿意,为什么?” “你早就知道,人是会变的。”李策背靠车厢散漫地坐着,“当初傅明烛会变,我当然也会。” 傅明烛,曾婚前与人苟合,甚至起意谋害叶娇。 这句话,比殿前那句不愿意,更伤人心。 然而叶娇并没有责骂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她问道,“谁要杀你吗?你要杀谁吗?怕连累我?还是说有什么大麻烦,要撇清同我的关系?” 她绝不信李策是傅明烛那样的人。 肯定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但李策坐着,唇角扯出一丝笑容,淡淡道:“承认自己不被人喜欢,这么难吗?” 他的笑容里带着戏谑和嘲讽,让就算是叶娇这样厚脸皮的姑娘,也忍不住觉得羞恼。 李策定定地看着她。 他知道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像猝不及防扎入身体的利刺。 叶娇是刚烈的姑娘,这些刺会永远留在她心中,让她不管有多痛,也恨上自己,忘记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狠下心,说这些可怖的话。 大概是因为,骊山道长王迁山那句话更可怖吧。 “楚王殿下,您知道了自己的阳寿又如何呢?就连我师父,都不能逆天改命的。” “不是十年,你误会了,我虽然伸出十个手指头,但是……” “是十个月。” …… 古代守寡 十个月,是王迁山推算的,李策剩余阳寿。 如果没有长公主驸马的事,李策不必相信他的胡说八道。但驸马爷的确死了,没有刺杀,不是因为病痛,像是寿限真的到了,所以吃东西都能噎死他。 十个月其实,也并不很短。 遇到叶娇之前的二十年,枯燥无味得像是每一年都在一遍遍重复。重复着走过一座座皇陵,重复着阅读一本本书,重复着躺在日光下,看太阳升起落下,星辰满天。 可遇到叶娇后,他翻过墙头报过官,看过射箭验过尸,他品尝过什么是情爱,也尝过她的唇角有多甜。 有叶娇的大唐长安,繁华盛景才跟李策有关。 所以十个月,可以做很多事。 她不会嫌弃他的,她是愿意分三十年寿命给自己的人。 她会心痛地说不可能只有十个月,然后带着他千里跋涉,去找名医;她还会同意皇帝赐婚,风风光光嫁给他;十里红妆比翼连理,同他度过剩余的时光。 他们在秋日纵马出猎,在冬天赏雪下棋,下一个春天,他会带她去芙蓉园赏花,然后李策会死在夏天。 很热,所以尸身不能放太久,七日后封棺下葬。 从此后,叶娇就是皇室的未亡人,楚王遗孀。 按照规矩,她需要为夫君守孝三年。 叶娇要身穿不缝边的粗麻斩衰,不能离家,不能逛街,不能佩戴华贵的首饰,不能唱歌跳舞饮酒访友,所有她现在喜欢的,都不能做。 她会待在失去男主人的楚王府,在内侍宫婢的监督下,为了皇室的颜面,足期服丧。 她难过伤心,可就连同朋友见面,连在母亲怀里哭一场,都做不到。 三年后,叶娇也不能随意嫁人。她走了,楚王府就空了。皇室大概会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孩子给她,让她把这个孩子养大,而她也熬完了一生岁月。 这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十个月的相守。 从王迁山那里到母亲居住的含棠殿,李策已想完所有可能。这些年如果说他有什么出众之处,那便是他的推算很少有错。 他是不孝的人,没能力为母亲复仇;他也是残忍的人,所以他要说出这些话,逼叶娇放手。 我不喜欢你了,变心了,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 他不会让叶娇知道真相的,他会假装出游五岳寻找名医,死在无人知晓的荒山野岭。 李策看到叶娇攥紧的拳头,看到她含泪的桃花眼中盛满怒意,她高高地扬起手,似乎要殴打李策,可她又重重放下,拎起衣裙跳下马车。 “叶小姐。” 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是十六卫中左威卫指挥使严从铮。 李策坐在马车中,听到叶娇向严从铮跑过去,森冷道:“把刀给我。” “噌”地一声,是抽刀的声音。 李策静静坐在马车中,纹丝不动。 “叶小姐,你要做什么?叶娇!” 严从铮向叶娇追过来,叶娇的动作却更快,不知道她穿着那么华丽的衣裙,是怎么跑得像一颗流星。 然后那颗流星带来的直刀砍在马车上,“啪”地一声,描画鹿纹的车厢被砍了一道口子。 “去你的人心会变!” 她的声音响亮铿锵,透着无处发泄的气愤。 叶娇“啪啪啪”连砍数刀,砍得车厢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露出李策端坐的身影。 “去你的没人喜欢我!” 叶娇向车内砍去,严从铮吓得去拉,随从青峰连忙去挡,其实叶娇只是要砍掉李策的衣袖。 他那么可恶,值一次割袍断义。 因为没有得逞,叶娇抬腿去踢,严从铮已经抱住她的腰,把她向后拉去。 “还不快带楚王走?”严从铮喝令吓得手足无措的青峰。 青峰这才反应过来,他跳上马车前室,驾起马车,一溜烟跑了。 马车在御街狂奔向前,狂风扑入破洞,冰冷的风灌入李策的衣领和袖口。 他呆呆地坐着,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在御街砍人,砍的且是楚王殿下。等李策一走,禁军便把叶娇团团围住。 “干什么?”严从铮摘掉叶娇手里的刀,怒喝禁军,“退下!” “指挥使,”禁军有些犹豫,“可是……这样不好吧?” “退下,有什么事,我担着。” 严从铮的声音很低,却透着威压。 禁军们再不敢拦,他们垂着头离开,假装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 但御街上可不只有禁军。 很快,一位恰巧要进宫面圣的言官就一路小跑到达紫宸殿,把御街上的事说了。 “微臣要奏安国公府行刺楚王,要弹劾禁军指挥使严从铮包庇凶手。” 殿内的朝臣面面相觑,既觉得叶娇这么做有些过分,又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偷摸对言官打手势,意思是你之前没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别管这事儿了。 但言官不依不饶,见皇帝蹙眉不语,便把御街上的事再说一遍。 “叶小姐拿的刀有半丈长,一刀砍烂车厢,两刀砍个口子,第三刀就要朝着楚王的喉咙下手。她身穿红衣宛如女阎罗,楚王吓坏了,连躲都没有躲。如此可怕,求圣上一定要治罪啊。”书包阁 “她……”皇帝看向言官,问,“就光挥刀砍,没说什么?” “说了!”言官气道,“她说‘去你的!’” “这是恼了啊,”皇帝神情内疚看向皇后,“朕就说嘛,寻常姑娘遇到这样的事,免不了要一哭二闹三上吊。还好还好,叶家这姑娘,没有寻死。” 言官惊怔地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他强调道,“那楚王殿下……” “他——”皇帝把奏折重重拍在御案上,“该!” 御街上,严从铮执意要送叶娇回去。 安国公府的马车已经拉着叶夫人离开了,叶娇没有车,就这么走回去,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不用。”叶娇道,“我要真想杀他,现在他已经进棺材了。我就是生气,太生气!” “你们……”严从铮俊逸的脸上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舒展,“不是清晨还好好的吗?” 作为严家的长子,今日严从铮也去长公主府吊唁过。 密集的人群中,他看向叶娇,叶娇看着李策,她还笑着眨了眨眼。 “我问你,”叶娇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束好,发钗插紧,“长安城没人喜欢我吗?” 一瞬间,严从铮像是回到了书院的学堂里,夫子突然提问了他知道,却不敢回答的问题。 “我……”他的手紧紧握住刀柄,那里还停留着她的温度,“不知道。” 叶娇一面往前走一面翻折衣袖,瞪了严从铮一眼。 “还有你不知道的呢?你不是四书五经过目不忘吗?当初在书院,傅明烛学习不如你,还自惭形秽过。” 严从铮没有回答,他默默走在叶娇身边。 他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像今日这样,陪她走一段路。 叶娇继续自言自语着:“的确清早还好好的,这会儿他突然变了卦。不娶我了,还气我,还说难听的话,比肃王都可恶了。” 严从铮猛然抬头,心中像有一棵埋在密林深处的竹笋,破土而出。 “好了,你回去忙吧,”叶娇对严从铮摆摆手,“多谢你今天帮忙,改日请你吃酒。对了,明日我就要到京兆府做武侯长了,往后巡街遇到,还请指挥使大人让条路出来哦。” 她又露出一丝笑,虽然笑得勉强,看来却没有被今天的事击垮。 叶娇要做武侯长的事,传遍了整个京城。 “这不是胡闹吗?” 宰相傅谦府上,正在准备婚礼的傅明烛听到消息,顿足道。 “我朝什么时候出女官了?还是武官!若遇战争,武侯是要转军籍的,能有女长官吗?” “能啊,”傅谦眉心微挑道,“花木兰不就是吗?” 父亲的态度让傅明烛收起牢骚,略带畏惧地问道:“父亲,是出什么事了吗?因为楚王拒婚,叶娇就能想干嘛干嘛了?” “她不是想干嘛干嘛,”傅谦看着儿子,摇头道,“她是得了圣心。” 得了圣心,多可怕,能不能嫁给楚王,也就不太重要了。 “圣上甚至说要议储立太子,就为了能给她找个好归宿。你觉得你以后见到她,该怎么办?” “儿子已经被她害得够惨了,”傅明烛道,“若不然明年儿子就能参加科举,谋一个功名。” 傅谦对傅明烛冷笑。 “你啊……”他起身离开,不想再跟这个孩子待在一个屋子里。 蠢而不自知,瞅瞅他教出了什么儿子。真是家门不幸。 皇帝有意立储了啊,儿子竟然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安国公府内,叶夫人同样担心叶娇做武侯长的事。 “要查案,要巡街,”她摇动团扇道,“京中坊街内,多的是地痞流氓。这是苦差事,刘砚都差遣不动那些衙役武侯,你能吗?” 话音未落,打听消息的仆人冯劫进来。 “问出来了,衙役们在骊山得过小姐的好处,倒是没什么怨言。就是那些武侯觉得被女子管束是件耻辱,他们决定给小姐一个下马威。” “什么下马威?”叶夫人紧张地问。 “这就问不出来了。”冯劫道。 “好啊,”叶娇坐在几案前撕开烤鸡,目露凶光,“我正有气没处撒呢!可谢谢他们了!” …… 不怀好意 出门前,安国公府恨不得全员出动,护送叶娇前往京兆府应卯。 叶娇看着密密麻麻舞刀弄棍的人群,长叹一口气。 “你们领着安国公府的月银,要帮京兆府巡街吗?” 家丁护卫七嘴八舌解释:“我们是怕小姐受欺负。” 上回叶柔在钱家被欺负,就是他们连夜赶过去,把人抢回来的。 叶娇冷笑一声,甩手让他们回去。 受欺负?还不一定谁受欺负呢。 但是不带人,总要带上兵器吧? 叶娇看着冯劫抬来的武器,更觉无语。 长弓短弩、大刀利剑,红缨枪就有好几根,连带还有一堆能藏在身上的暗器。 “冯伯,”叶娇双手叉腰道,“我这是去做官,还是贩卖军械?你不会不知道大唐管制弩箭吧?” “小姐,”冯劫恳切道,“您好歹挑一件,有武器傍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叶娇把披帛向后一甩,转身走出去。 “不带!”她说道,“武侯都会配发横刀,用咱们自己家的作什么?还没领俸禄呢,先就把家底儿赔了。” 不带护卫不拿兵器,可二小姐这低胸长裙挽着披帛,动作也不方便吧? 丫头水雯追出去,亦步亦趋跟在叶娇身后,小心地建议。 “小姐,总得换身儿衣服吧?比如穿男装?奴婢都给您备好了。”水雯拿着一件青绿色的男式半臂长袍,在叶娇眼前晃荡。 “不穿。”叶娇仍然拒绝,“太丑。” 她就这么钻进马车,甚至拒绝水雯跟随。 水雯站在屋檐下,撇着嘴快要哭了。她的小姐真惨,昨晚翻来覆去熬到丑时才睡,今日一大早,就要到京兆府做事了。 那些武侯要么是官家跋扈子弟,要么是狠辣的不良人转籍过来的,哪个好打发? 可怜小姐细皮嫩肉的,可别伤了。 细皮嫩肉的叶娇先到吏部领了就职文书,再到京兆府去。刘砚正在看一份卷宗,见叶娇到来,惊讶地接过文书,仔细看完,问道:“小姐不怕?” 刘砚昨日便已得到消息,叶娇被拒婚后求了个官儿做。现在京中各个衙门,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有什么可怕的?”叶娇施施然道。 刘砚点头:“那你自己去吧。” 你不怕,我怕。 他说完继续翻动卷宗,一直等叶娇离开,才悄悄抬头,松了口气。 刘砚不擅长同人打交道,特别是女人。 一旁伺候笔墨的随从连忙问:“大人,不陪着叶小姐过去吗?” “不用,”刘砚安排道,“你去让那些大夫等着,金疮药也多备些,藏几个人在武侯铺外,万一他们敢对叶小姐动手,立刻阻止。” 那些武侯平日就不听管束,又因为里面几个领头的颇有背景,刘砚不能得罪,忍了许久。 他有些担心叶娇,但更多的,是期待。 武侯铺就在京兆府旁边,是个小衙门。 武侯负责京都的昼夜巡查,帝驾出行时,还要在前后列队清道、刺探路情、左右警戒。虽然刘砚能差遣他们做事,但武侯的直属上级是禁军十六卫各指挥使,故而对刘砚爱答不理也很正常。 京都武侯约有两千人,这会儿武侯们大多都在各处值守。留下等待新任武侯长就职的,是十位队长。 叶娇身穿赤霞红裙,披一件羽纱面白狐狸薄氅避寒,头顶束着单刀半翻髻,只插一支多宝花神簪。 因她走到武侯铺时天已经暖了些,故而把白氅解下搭在肩头,路过武侯铺的围墙外时,折了一支月月红。 月月红的茎杆儿很长,梢处开一朵杏色大花。 叶娇推门进去,院内空无一人。 按例,各位武侯队长需要在这里迎接新任武侯长,听训话、表忠心。 他们都不在,这是第一个下马威。 叶娇在武侯铺转了一圈,熟悉地形设施。 这里前后两道门,十来个屋子,最大的客厅有七间,能容纳数十人。后院有一个宽阔的校场,里面刀具齐全,立着梅花桩。 最外面的梅花桩上绑着一个少年,他约莫十七八岁,武侯服被鞭子打烂,露出一道红血印。不知是不是晕过去了,此时低垂着头。 叶娇负手走过去,怀疑这是第二个下马威。 “喂,”她拿月月红的花枝轻轻拍打少年的脸,“你醒醒。” 少年幽幽醒转,迷茫忧郁的眼睛看着叶娇,干燥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 “你是……” “我是你的新上司,”叶娇道,“你是谁?” 听说是新上司,少年猛地迷糊过来,他的眼睛瞪大,挂着血痕的脸透出恐惧的表情,喊道:“武侯长,快,快跑!” 伴随着少年这句话,原本安静的校场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军械声。那声音来自高大的围墙,来自屋檐,来自向叶娇飞来的弩箭。 “抓贼啦!” 身穿黑色圆领缺胯袍,臂饰豸样图纹的武侯们一面大喊,一面射出了手中的箭矢。 “哪儿来的贼?”叶娇抓住搭在肩上的薄氅,飞速旋转裹住一支箭,又靠灵巧的身形躲避着,问道。 “我就是那个贼。”被绑的少年哭喊着道。 这不是抓贼,贼已经被抓住了,他们这么做,是要用抓贼的名义,吓跑叶娇。 这才是今日的下马威,是不敢忤逆圣意的他们,想出的法子。 叶娇若负伤,他们大可以说是为了捉贼。叶娇若不小心死了,他们也找好了替死鬼。 箭矢流星般从叶娇身前飞过,被绑的少年吓得大喊大叫,叶娇躲过一支,看到远处有两支箭撞在一起改变轨迹,朝着少年直直飞来。 她可以躲开,反正这少年说不定跟那些人是一伙的。 但他示警了。 为了那句示警,她可以—— 叶娇伸出手,电光石火间,抓住了那支箭。 这动作迅疾爽利,她的红裙在梅花桩前飞扬,像一朵在幽冥盛开的花。 叶娇生气了。 扔下手中的薄氅,她一手握着那支箭,一手握着月月红,飞跃而起,踩着梅花桩躲避最后一支箭,然后向武侯们扑去。 不就是要打吗? 凡是靠近叶娇的武侯,无不节节败退。 箭矢划破武侯的脸,短靴踹在薄甲上,你要射箭我便按住你的弓,你要拔刀,这把刀——是我的了。 叶娇抢夺过一把横刀。 那刀精美华贵,刀鞘装饰着飞云走兽,银地鎏金的刀柄上,绑一串莹亮的蓝绿琉璃。 被抢走刀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他剑眉英武、眼神锐利,因为兵器被夺,恼羞成怒地抢过别人的刀,向叶娇砍来。 他亲自迎战,其余武侯便退到一边,大声呼喝着助威。 叶娇没有用刀刃。 她是来立威的,不是来杀人的。 武侯中其实会武艺的人并不多,若不然他们会去前程更好的十六卫。 红裙旋转,头顶的发髻纹丝不乱,叶娇挥刀,刀背击打青年人的肩膀、胳膊、手腕。 “啪啪啪”三刀,那男人手里的兵器掉落,叶娇已近身上前,飘飞的披帛缠绕着,绑住了男人的脖子。 叶娇像牵着一条狗,把披帛的另一头丢上房梁,跳起握紧,只使劲儿一拉,那青年便被她拉得悬在空中。双腿乱晃,宛如要吊死一般。 那青年双手抓住披帛,唯恐被勒死,脸已经变成紫色。 “放开——放开我!” 他嘶哑着喉咙喊,叶娇清亮的眼眸扫视四周,问道:“你们知错吗?” 武侯铺的校场一片静谧。 不过武侯铺外,有人在小声地商量。 那是一群京兆府的衙役。 “咱们要进去救人吗?” “府尹大人说了,让咱们来保护叶小姐。叶小姐需要保护吗?”一个人问道。 “不需要,不需要。”几个衙役幸灾乐祸地向里看,觉得热血沸腾。 “让这些人也尝尝被欺负的滋味,特别是那个白羡鱼,仗着他爹本事大,就知道在这里耍横。” “对!”为首的衙役起身,“收工!”说完又走回来,“不,看完热闹再收工。” 武侯们已经丢下兵器,单膝跪地。 叶娇冷哼一声,道:“你们谁是领头的?” 一个武侯小心地伸出手,指了指房梁上吊着的青年。 叶娇向上看一眼,显然不想跟那青年说太多话。 “你们的上任武侯长是谁?”她又问。 听说圣上指了她做武侯长,原来的武侯长就被降级做了队长。 武侯们齐齐抬头,再次看向房梁上吊着的青年。 好吧,怎么都躲不开你。 叶娇松手,那青年摔在地上,他倒是脸皮厚,一面喊疼一面解开披帛,大骂道:“圣上派你来,是要你殴杀人命的吗?” 叶娇扬起刀,他便僵硬地转过头,又骂那些部下。 “还有你们?是被谁买通了吗?射箭射不准,打人也不用力!” 武侯们各个垂着头,不敢言语。 “得了,”叶娇用那把刀削着月月红的短刺,抬起头道,“咱们说说规矩。” “这武侯铺的规矩,是我定的。”青年喊道。 “你们还听他的吗?”叶娇问。 武侯们叹了口气,便齐齐摇头。 “好,”叶娇道,“你们出去通知,半个时辰内,十位武侯队长,我都要见到。谁不来,便择选新人晋位补缺。武侯队长不见得要升官做武侯长,你们谁做得好,我到陛下那里请旨,调你们到府兵、到禁军那里做部帅,光宗耀祖。你们谁再敢像今日这样放肆,我就让你走不出武侯铺的门。” 她说着轻轻摇晃削干净花刺的月月红,扬声问道:“我说完了,有人反对吗?” …… 城门美人 牛马粪便和那些落叶果皮虽然被油布袋包着,但因为高高抛落,洒下来不少。一个值守的侍卫直接被淋了一脸,李璟勒令他不准去洗,等着李策出来看看。 看看他造的孽有多大,女魔头有多可怕。 李策听完李璟的详细描述,询问道:“她走了吗?” “扔完就走了,”李璟道,“我爬上梯子看了,那阵仗,父皇出巡也不过如此。” 说完意识到不能折辱帝驾仪仗,便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无奈道:“你说怎么办?你要是不喜欢她,当初就不要惹她。现在好好的,拒什么婚啊?她今天扔,明天扔,我这赵王府就变粪池子啦!” 李策没有解释什么,他坐在室内照不到阳光的暗影中,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略带歉意地开口道:“楚王府快要建成,等我搬走,她就不会来了。” 他的语气谦恭有礼,反而让李璟不自在起来。李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尊重了?他不是一向在占便宜吗? 李璟呆呆地站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他的衣袖晃了晃,手足无措道,“说什么呢?本王……我,赶你走了吗?” 李璟吞吞吐吐地转身,似乎生怕自己多埋怨几句,就要招致更奇怪的话。 “那个……”他挥手让满脸马粪的护卫去清洗,故意扬声道,“本王就不到父皇那里去告状了。扔屎好,地壮!明年在这里砌个花坛,种花!你开心点,得空带你逛花楼。”bookAbc.Cc 李策的随从青峰站在门前,不知该送李璟出去,还是收拾一下马粪。过了一会儿,他见李璟仍怔怔地坐在蒲团上,忍不住开口道:“种花好,燕云快回来了,他会种花。” 自从三皇子被派去守陵,李策便让青峰把皇陵里他们的人调回来。 燕云便是那里的首领。 这句话仍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李策就那么坐着,仿佛人间烟火、流云时光,都已与他无关。 京兆府内,无心查阅卷宗的刘砚抬头,终于等来了消息。 “怎么样?叶小姐受伤了吗?” “没有。”衙役都头的脸上带着笑,幸灾乐祸道,“伤的是武侯们,最惨的是白羡鱼,险些就勒着脖子上天了。” 刘砚顿时有些担忧。 “可别惹了不该惹的人。” “这您就放心吧,”衙役道,“白羡鱼平时有多嚣张,这会儿就有多老实。他正陪着巡街呢,卑职跟了半个时辰,见没出什么乱子,才回来禀报。” 对于曾经在骊山死里逃生的衙役来说,鸡飞狗跳已经不算乱子,不值得汇报。 刘砚捏着一张卷宗,欣慰道:“那些武侯,都听叶小姐的话吗?” “听得很,”下属一五一十地回答,“就连叶小姐下令往赵王府抛粪,都在所不辞。抢着抛呢!” 刘砚瞠目结舌,抖动的手撕烂一页卷宗。 抛粪?这是哪门子命令?巡街有这道工序吗? 今日稍稍放心的,还有禁军十六卫左威卫指挥使严从铮。 武侯归禁军辖制,传句话很容易。 “指挥使放心,”一个下属恭敬地回禀,“您让带的话卑职都带到了,几个队长说了,不会找叶小姐的麻烦。” 不会找麻烦,不代表就配合做事。 这些混子们,有的是办法阳奉阴违,让叶娇无法施展。 但很快,严从铮就听说了巡街的事。 十个队长整整齐齐,簇拥着叶娇转遍长安城主要坊街。看来叶娇今日立了威,已得不少人心。 “都很乖。”再次来汇报的下属道,“这会儿一伙人奔城门去了。” 一伙人…… 听起来像是山贼劫匪一般,可见声势浩大。 叶娇到城门去,是听说城门出事了。 一名脸上带伤的小武侯跑来抓住白羡鱼的手,哭道:“武侯长,咱们的人被欺负了,照死里打呢!” 白羡鱼烫手般甩开小武侯:“瞎喊什么呢?小爷我如今荣任武侯队长,不是武侯长了。” 他说完瞧向叶娇,把这个麻烦甩出去。 敢招惹武侯,且往死里打的,要么是哪个皇族跋扈的皇子公主,要么是有实权不怕被弹劾的将军朝臣。 那些人别说是他,连禁军都不敢得罪。 就让叶娇去碰这个石头,也叫她明白,不是擅长动手,就能在武侯长的位置坐稳当。 叶娇于是往城门去,百姓便看到数十匹马在道路上飞奔。天高云淡、树叶金黄的秋日胜景中,叶娇裙裾飞扬,像一抹天边的流霞。 至于她身后的武侯,倒像是野外的一群黑衣野狼。 这抹霞光很快在启夏门停下,城门已经无法通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虽然是看热闹,百姓们也都远远地看,不敢靠近。 城门前停着十几辆马车,车辆宽大结实、制式统一,想必是同一户人家的。马车主人膀大腰圆,身穿藏青银纹圆领袍,脚蹬牛皮靴,手持马鞭,正重重打在一个武侯身上。 被打的武侯跪在地上,疼得面容扭曲,却咬紧嘴唇,绝不求饶。 这武侯叶娇认识,正是白羡鱼绑在梅花桩上,刚拿了叶娇的银子去买药的。 怎么这么快,就又被打了? 叶娇尚未开口,便有认识那男人的武侯队长下马劝说。 “这不是宗大将军嘛!快停手,一个小东西,也值得将军您亲自动手。” 武侯队长出头劝说,叶娇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仔细瞧着那男人,想起来这人的身份。 宗全武,归德将军,从三品下。 想起来,这人同安国公府还有些渊源。 当初宗全武的父亲,是叶娇祖父安国公的帐下都尉。安国公面圣时带他觐见陛下,宗全武的父亲才得以提拔。 但这家人势力眼得很,后来安国公府没落,宗父去世,叶娇的哥哥叶长庚去吊唁,被他们赶了出来。 气得叶长庚熬了好几个通宵读书,说要考状元。 去年夏天,宗全武被言官弹劾贪腐,虽然只查出他几个部下,但圣上还是让他到辽城协助边防,算是小惩。 辽城苦寒,想必他趁着年末述职,想回京做事。 见武侯队长劝说,宗全武把鞭子丢给手下,啐了一口吐沫。 “什么东西,也敢查我的行李?” 原来是那小武侯拿着银子回家抓药,路过启夏门,见宗家的马车进来,城门守卫却没有拦截详查。 小武侯上前提醒同僚,被宗全武听到。 只因这一声提醒,宗全武就把人打成这样。 叶娇翻身下马,分花拂柳般走过去。小武侯见她到来,忍着疼痛,眼神惊慌胆怯,对叶娇摇头。 他担心自己连累到叶娇,毕竟对方的官职,就连京兆府尹都要给几分薄面。 你救了我,给我银子,已经让我感恩不尽。千万不要招惹这将军,他征战沙场多年,你是打不过的。 叶娇身后的武侯也都笑哈哈同宗全武打趣说话,希望这件事就此揭过。 官大一级压死人,武侯常常受这样的委屈,被打算什么,这些人只把咱们当作朝廷的狗。就连老百姓,也常常偷偷这么骂。 只有一些同情小武侯却又无可奈何的百姓,低头私语。 一个挨打的小武侯而已,不值得因此得罪三品武将吧?哎,这些武侯,也就只能欺负欺负小老百姓。 叶娇却已抬脚上前。 “《大唐律》,过城门者,严查货物是否违禁。这是武侯的职责,也应一视同仁。怎么宗将军才出门一年,就忘了京中的规矩,忘了大唐律法吗?” 一片恭维声中突然冒出这句诘问,宗全武惊愕之下转身,看到缓缓走来的女子。 高髻金簪、赤霞红裙,眉眼中有京中贵女的大气雍容,却偏又带着江南女子的精巧绝色,让人过目不忘。 这是哪个府邸爱管闲事的姑娘? 宗全武不知叶娇的底细,没有责骂,只有些倨傲道:“本将军不是忘了京中的规矩,是他这个小武侯,不配查我。” “原来如此。” 叶娇恍然大悟地点头,又伸出手,在衣袖中摸索。 宗全武被她的动作吸引,武侯和百姓们也向叶娇看过来。 这姑娘怎么说着说着,开始找东西了? 就见叶娇先从衣袖中拿出一枚玉牌,看一眼上面的鹿纹,随便丢在地上;又拿出一个糕点盒,递到白羡鱼手里委托保管;最后总算找出一枚巴掌大的铜牌。 她把那铜牌高高举起,给宗全武看,也给武侯,给围观百姓看。 铜牌做工精致,正中用金条镶嵌三个大字,阴刻方形印鉴。 “小武侯查不了你,我这个武侯长,可以吗?” 叶娇声音冷厉,说完伸手指向宗全武的马车,喝令道,“只要是宗将军的行李,无论大小,都给我详查!” 跟随叶娇到来的武侯们大惊失色,叶娇已经率先走到马车前,扯下来一口两尺长的木箱。 她站在高大巍峨的启夏门前,眉目间纵横言官才有的锐气,那般百折不挠,令武侯和围观百姓动容。 叶娇朗声道:“武侯者,负责京都昼夜巡查、缉拿盗匪、守护京都安宁。今日不查宗将军,来日就可能放过贪官污吏、盗匪奸细。宗将军拒查,可是这行李中,有不敢见人的,有威胁我大唐社稷的,有伤我大唐百姓的吗?” 叶娇深吸一口气,指着那口木箱,喝道:“来人,给我查!” 短暂的震惊后,百姓们纷纷鼓掌呐喊。 “查他!” “就是!凭什么不查他!” “武侯是为了我们百姓的安危!” “武侯!武侯!武侯!” 百姓的声音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让那些武侯心神大震。 他们习惯了百姓们的畏惧,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拥护;他们习惯了对高官忍气吞声,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可以扬眉吐气。 他们不是朝廷的狗,是守护长安城的武侯。 “对不住了!” 白羡鱼率先走上去,打开了那口木箱。 里面的东西令在场的人深吸一口冷气。 …… 英雄救美 归德将军宗全武有两件事想不明白。 一是皇帝怎么任命了一个女武侯长,二是这武侯长怎么就这么大胆,敢查他这个从三品的朝廷大员。 且查出的第一件,便是管制军械。 脚张弩。 这是单兵弩的一种,因为拉力有两百来斤,上弦容易伤到背部,只能用脚上弦,故名脚张弩。书包阁 弩身用上好的酸枣木制成,箭矢笔直,机括和箭头泛着冰冷的寒光,被白羡鱼拿在手中,仔细打量。 “将军大人,”他啧啧两声,悠然道,“您知道规矩,这个不能带进城。” 这种弩射程可达两百丈,你远远站在朱雀门,就能射进皇宫去,当然不能带。 宗全武的脸色很不好。 “本人身为朝廷归德将军,随身行李带几样军械,是最寻常的事。你们武侯因为这个拦我,是不顾大唐社稷安危吗?我有要事向圣上禀告,你们还不让开?” 就你们会保护百姓,难道我就不是保护百姓吗? 见宗全武诡辩,白羡鱼又把目光投向叶娇。 之前挨打的是白羡鱼的部下,他率先检查行李,是做给自己人看,找回面子。 至于吵架打架得罪人的事,还是甩给叶娇。 叶娇并未反驳,她点头道:“宗将军这么说,倒也有三分道理。只是其他行李尚未查验,此时放行,还为时尚早。” 宗全武上前一步,扬眉道:“其他的也都是弓弩。” “呵!”叶娇冷笑一声,走到第二辆马车处,“看来将军您千里跋涉回京,是给兵部送军械来了!” 她说着就要打开木箱,箱子上了锁,宗全武面露紧张,忽然快步上前阻拦。 此时武侯们一拥而上检查行李,但宗全武只拦叶娇。 既然拦,必然是有猫腻。 叶娇摆弄着铜锁,思考是砸开还是找钥匙,宗全武已经抽刀上前。 “不识好歹!” 他大喝一声,明晃晃的直刀朝着叶娇和木箱间的缝隙劈砍下来,武侯们被吓得惊声阻止,然而他们都站得太远,除了喊叫,什么都做不了。 叶娇并未躲避,也没有畏惧,她同样抽刀。 横刀两尺多长,刀背向上刀刃向下,同宗全武的刀在空中相撞,硬生生接下这一击,接着变上而下,向木箱砍去。 “嗖”地一声脆响,结实的木箱硬生生被砍下一尺宽的边角。金灿灿的东西从木箱中倾泻而出,“咚咚咚”掉在地上,看花了围观百姓的眼。 那是数不清的金锭。 叶娇虎口发麻,手中的刀几乎脱飞而出。 她躲闪到一边,笑道:“宗将军好阔气,您是把三百年的俸禄全都领了吧?” 这辆马车很大,木箱足有十多个。如果每口箱子里都装着金锭,那就不仅仅是三百年的俸禄。 将军去边关训练军队,回来却带着金银财宝。 是去练军,还是贪污军饷、搜刮民脂民膏了? 宗全武气急败坏地捉住了叶娇飘飞的披帛。 “找死!” 他猛然把披帛拉向自己,接着挥刀向叶娇砍去。 若单论武力,叶娇绝对不是宗全武的对手。这一点不光叶娇自己知道,白羡鱼也能看出来。 他下意识去抓宗全武,却已经来不及。 叶娇勉强举刀抵抗,她站在马车上,酸麻的手腕没有足够的力量,躲闪间,从车上跌落下来。 完了。 叶娇心想,这下要破相。 她惊慌地挥动双手,刀也掉落在地,可身体却并未跌向地面,一匹马闯过来,马上的人俯下身,揽住叶娇的腰,一个转身,便把她侧放在马背上。 动作干净利落、闪电般迅捷。 “好身手!”围观百姓大声叫好,叶娇扭过头,看到左威卫指挥使严从铮铁青的脸。 他带着叶娇驾马绕行李一周,让马儿放慢速度,才稳稳停下。 “何人在城门前械斗?”严从铮道。 “他!”叶娇指向宗全武,快速告状,“他带管制军械,强闯城门。” “拿下!”严从铮抬手,身后的禁军一呼百应齐齐宣喝,抽刀向前,把宗全武的人团团围住。 严从铮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守卫皇城的禁军。 面对禁军,宗全武的态度好了些。 他丢下叶娇的披帛,上前说话。 “严指挥使,咱们见过面,”宗全武低声道,“我同您的父亲……” 严从铮点头道:“将军若要拜访家父,可择日前往。” 宗全武的脸白了白。 既然对方不徇私情,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是这样的,武侯搜查本将军的行李,动作轻慢,毁坏了不少,我这才有些动怒。” “你可不是动怒,”叶娇坐在马上,哼道,“你是要杀人。” 城门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宗全武知道再不离开,恐怕不等他见到皇帝,便要被言官弹劾。 他只好忍下怒火,开口道:“不如先让我回府,这件事,我自会向圣上陈清。” 宗全武的官职比严从铮高,对方没有硬来,反而这么和气地说话,一时让严从铮举棋不定。 正犹豫间,大街上忽然传来悦耳的马蹄声,数名禁军簇拥着一名紫衣内侍到来,那内侍用沙哑的声音高喊道:“上谕——” 上谕? 皇帝的口谕? 宗全武一头雾水。 只不过是同小武侯们打一架,皇帝这么快就知道了? 一个愣神间,周围禁军、武侯、百姓已齐齐跪地,宗全武莫名其妙地跟着跪下,心里打鼓,面色不安。 半个时辰前,皇帝让聒噪的朝臣早早回各部衙门处理公事。他一面饮茶,一面随意翻动奏折,听内侍汇报今日长安城的趣事。 当然,皇帝最想知道叶娇怎么样了。 听到她把昭仪娘娘的弟弟吊起来打,在武侯铺立威,皇帝顿时笑起来。 “瞧,”他转头对内侍总管高福道,“看他们谁敢质疑,这不管得很好嘛。” 皇帝非常满意自己用人的眼光。 高福却有些担忧。 “昭仪娘娘那边……” “无妨,”皇帝挥手道,“去传旨,就说朕今夜留宿云雪阁,让她高兴高兴。” 云雪阁,是昭仪娘娘的寝殿。 为了这点乐子,皇帝愿意晚上去哄哄白昭仪。 此时有言官求见,开口便说起叶娇巡街鸡飞狗跳的事。 皇帝顿时有些不悦。 难不成鸡狗比百姓的安危还重要吗? 他清了清喉咙道:“巡街是武侯的职责,惊飞鸡狗,也很寻常。爱卿就不要太过苛刻了。” 他说完端起茶盏,吹开浮沫,喝了一大口。 “可是,”言官举起笏板道,“叶武侯长向赵王府抛粪,也是武侯的巡街职责吗?” “噗——” 皇帝一口茶水喷在奏折上,顿时模糊了上面的字迹。 他站起身,眼睛瞪得老大,顾不得擦掉胡须上的茶渣,问:“抛粪?你再说一遍!详细说一遍!” 言官走后,皇帝才敢放声大笑。 “活该啊活该!”他笑着看高福整理奏折,不住地拍着御案,“亏她想得出来,刀砍马车不够,这会儿开始扔粪了!可怜李璟那孩子,莫名其妙府邸就臭了。” 高福也笑着摇头:“老奴真是想不明白,楚王怎么就拒绝了赐婚。” “呵,”皇帝横眉道,“管他呢,朕也生他的气,看他病恹恹的样子,又不忍责罚他。就让叶娇收拾他,咱们瞧个热闹。” 此时最新的情报来了,说是宗全武硬闯启夏门,叶娇在跟他吵架呢。 皇帝顿时恼了。 “他不在辽北好好待着,跑回来干什么?” 此后接连送来两个消息,似乎这架再也吵不完了,又听说宗全武逞凶,把一个小武侯打得半死。 皇帝便要下一道口谕。 高福立刻起身,准备前去传旨。 皇帝道:“朕这道口谕下给宗全武,就说——滚回去。” 只有三个字,滚回去,滚回辽北去,少在京城碍眼。 高福怔在原地,想了想,小心道:“陛下,既然老奴要跑一趟,要不——给叶武侯长也捎两句?” 只要多说几句,就不会那么离谱了。 高福难得能出宫透口气。 他站在马车上,面对跪地的众人,高声道:“圣上有旨,武侯守卫京都,侦察缉拿、赤胆忠心,特赏骏马两匹、白银百两、太医署金疮药十瓶,以嘉其功。” 皇帝说了,与其表彰叶娇,不如借此赏赐武侯。他们都是聪明人,会知道自己的荣宠来自哪里。 跪地的武侯万万想不到,这第一句,就提起他们,且是赏赐。 当了好几年武侯,皇帝哪曾想到过他们?怎么叶娇一上任,恩赏立刻到了? 他们感激涕零跪地叩头,而跪在马车前的宗全武,已经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和武侯起了冲突,皇帝嘉奖武侯,那么他…… 高福又道:“归德将军宗全武,不遵法纪当街逞凶,交大理寺查办。” 高福说完松了口气。这才像皇帝说的话嘛,只说一句“滚回去”,百姓还以为他是假传圣旨呢。 跪地的群众听闻口谕,顿时欢欣鼓舞,人人露出笑容。这才是大唐盛世,官民平等的盛世,皇帝贤明的盛世。 严从铮扶叶娇起来,示意她到高福那里谢恩,接受赏赐。 叶娇的眼睛却盯着地面,走来走去开始寻找起来。 “我的玉呢?” 她的面色,比宗全武还要惊慌。 …… 定情之物 在当着宗全武的面找出武侯长令牌之前,叶娇曾从衣袖中寻出一块玉。 众目睽睽之下,她把那块玉扔地上了。 看起来满不在乎,可这会儿要找,却又找得天翻地覆。 听说武侯长丢了玉,所有武侯都忙起来。 “长官的玉长什么样子?” “多大?啥颜色?扔哪儿了?” “对对我记得,是不是在草窝里?” 除了白羡鱼,其他武侯都弯着腰到处找,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甚至钻到马车底下,结果卡在那里,半天才钻出来。 白羡鱼一面打开手里的糕点盒,拣了最完整的一块桂花酥放进嘴里咀嚼,一面对身边的严从铮道:“看她急的,八成是情郎送的。” 严从铮刚刚送走高福,闻言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那块玉长什么样子?” 白羡鱼认识严从铮,说话滔滔不绝。 “有半个巴掌大小吧,质地倒是很好,羊脂玉,中间刻着鹿纹,估计值不少钱。” 他把盒子里剩下的桂花酥碎末一股脑倒进口中,幸灾乐祸道:“丢了好哈哈,谁让她敢欺负小爷我呢。” 今天脖子差点断掉这笔帐,早晚要算。 白羡鱼说着向严从铮身边靠了靠:“快散值了,喝花酒去?” 这位禁军指挥使不太好约,但是白羡鱼得空就要试试。 万一约上了呢? 严从铮的视线一直在叶娇身上。 她半蹲着,长长的锦纱红裙散开,桃花眼里露出着急、惊慌和难过的神情。目光落在地面上,一寸寸寻找,早把别的事抛诸脑后。 也把别的人抛诸脑后。 严从铮长久驻守皇宫,他记得每一位贵人的衣着配饰。 羊脂白玉,雕刻鹿纹,巴掌大小,雕工精妙。 那块玉,是九皇子楚王殿下的随身之物。 他一直佩戴鹿纹白玉,直到后来添了一块桃子形状的金块,后来玉就不见了,原来是给了叶娇。 他们就算分开,她就算拿刀砍了他的马车,也依然舍不得丢掉他送的信物。 “指挥使,咱们该走了。” 身边的下属提醒严从铮,他转过身,微微愣神道:“走吧。”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严从铮微微低头,手指下意识放在马鞍前方。 那里曾侧坐一位姑娘,眉眼动人、裙裾飞扬。 禁军带走宗全武,也带走他的十几辆马车。 武侯们几乎把城门前的地皮翻过来,也没有找到那块白玉。 “别找了!”懊恼的叶娇大手一挥,决定做更重要的事,“你们快把咱们的人带去就医。” 她还不知道被打的小武侯叫什么名字。 顿时跑去一群人要照顾小武侯。叶娇又道:“其余的人,回武侯铺分赏银。” 刹那间,照顾小武侯的人又跑了个干净。 叶娇顿时气极。 “这样吧,”她再次下令,“什么时候他的伤好了,什么时候才分银子。” 这下武侯们干脆把小武侯抬起来,朝着药房一溜烟跑去了。 第一天上任还算顺利,除了…… 叶娇看着空荡荡的地面,猛拍一下额头。 她怎么就把玉扔了呢?她不是真的要丢下,只是那会儿乍然看到,心里烦恼。 到底是谁把玉拿走了?混蛋! 赵王府李策居住的小院中,一个年近三十、身姿矫健、穿着靛蓝半臂袍,脚蹬长靴的男人单膝跪地,把白玉双手奉上。 他的面容很普通,普通到丢进人群,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百姓。不显眼,也不会引人注意。 但他那一双窄小的细长眼中,却透着小心谨慎和精明能干。 “殿下,”那男人道,“卑职在来的路上,捡到了这个。” 李策转过头,视线似被什么东西灼伤,表情却依旧如故。 “是殿下的玉!”随从青峰已经跑过去,问道,“燕云大哥在哪里捡到的?” “城门口,”被唤作燕云的男人道,“一位极美的姑娘丢弃了这块玉,卑职趁乱捡起来。卑职认得这块玉,这玉是殿下的随身之物,也是密室的钥匙。” 极美的姑娘,必然是叶娇了吧。 青峰面露尴尬接过玉,向李策递过去。 李策却没有拿,他只是眼皮微抬,郑重道:“一路辛苦。皇陵那边还好吗?” 燕云恭敬道:“卑职接到消息说三皇子齐王要去守陵,便把咱们留在皇陵的人手全部调离。几个孩子淘气,走之前拆了隔离野兽的栅栏和陷阱。齐王过去,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李策道:“不必为难他。” 燕云连连点头,又露出一丝担忧道:“殿下之前一直说,京中没有危险,自己回来就好。如今是出什么事了吗?” 作为李策秘密豢养的护卫头领,燕云不像别人那样只受命做事。他会思考,会担心,也会问出来。 李策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微微思索一下,便吩咐道:“有事要做,让他们都回来吧。” 青峰高兴起来。 “那就热闹了!今年过年,可以跟去年一样,喝酒守岁。” “恐怕不能热闹,”燕云站起身,有些鄙视地看了青峰一眼,“你跟着殿下,难道只长个子,不长心眼儿吗?” 京中都以为李策没有府邸,也没有几个护卫。忽然蹦出来上百人,也太惹眼了。 青峰顿时泄气,撇着嘴道:“我还长见识呢!” 不光长见识,他还知道了殿下的不少秘密。 比如喜欢的姑娘,以及那姑娘喜欢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戴什么首饰。 青峰和燕云说笑着出去了,午后的阳光照在窗台上,才刚到九月,室内便有些凉。 李策看着青峰随意放在桌面上的玉,手指伸出去,却没有拿。 他走到窗前,在那里站了一刻,还是走回去,把玉拿在手里。 这块玉是他为了表达歉意送给叶娇的。 送玉的时候他问过,能不能做她的朋友。 她答应了。 可如今看来,是连朋友也不能做了。 这样也好,等他做完事离开京都,她大约也不会觉得难过。 燕云正在院子里讲城门口的事。 “那姑娘险些被武将伤到,幸好去了一个禁军指挥使,弯腰就把姑娘抱走了。” “你别说了。”青峰小声制止燕云。 “为什么不能说?”燕云道,“殿下的玉怎么在那姑娘手里?”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什么,捂着嘴不说话了。 “你才没长心眼儿吧?”青峰抱怨着撞了燕云一下,带着他离开小院。 “禁军指挥使。”李策轻声念道。 是严从铮吧,她青梅竹马的朋友。 严从铮散值回家时,喜欢脱去黑色的虎纹缺胯袍、解下头上的抹额,把长发束起,穿一件白色圆领锦袍回去。 衣衫素雅,只在袖角织了一朵不太显眼的桃花。 不带佩刀、不披铠甲,看不出禁军左威卫指挥使的身份,甚至没人知道他是武官。 他本来就不想做武官的。 进得家门,照例要先到祖母处请安。母亲也在,告诉他父亲已经放衙回来,就在书房等他。 严从铮的父亲,是户部侍郎严廉,官居正四品下。 严廉今日的脸色不太好。 “虽说朝廷轻视武官,但宗全武的官职比为父还要高,你为何要惹他?” 看来今日不是放衙早,是严廉心里有事。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茶盏,却一口都没有喝。面容深沉紧张,嘴唇颤抖。 “父亲,”严从铮道,“护卫都城,是儿子的职责。想必您也听说了,就连圣上,都责罚了他。” 严廉是国字脸,动怒时看起来有些可怕。 可他看着眼前风流倜傥、虽恪守礼仪却隐隐在抵触自己的儿子,不得不压下怒火,沉声道:“你是为了安国公府那女人吧?” “父亲!”严从铮猛然抬头,桀骜不驯的眼眸中露出冷意,反驳道,“她如今是圣上钦点的武侯长,她有名字。” 严廉冷笑一声。 “不过是圣上寻开心的玩偶罢了。你可记得,眼下你最重要的事,是早日得到禁军统领的位置,好把十六卫全部纳入麾下,成为你姐姐的助力。” 原本跪着的严从铮缓缓起身。 “我若不呢?”他问道。 这么久了,放弃心中最重要的人,每日做着讨厌的事,就因为姐姐嫁给皇子,就因为严家要参与夺嫡。 他从来没有忤逆过父亲的决定。 可是今天,严从铮突然有些疲累。 …… 你喜欢她 即便是粗心大意如李璟,也发觉李策的情绪不太对。 先前李策吃药,总要蹙眉慢慢饮,苦得难以下咽。今日傍晚时,李璟见李策把汤药一饮而尽,仿佛喝的是白水。 不在乎嘴上的苦,说明心里更苦。 不行了,得带小九出门转转。 没有什么郁闷是一顿花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没有解决,就再来一顿。 谁知哪个天杀的把花朝楼包下了,李璟想同掌柜身边的漂亮姑娘说两句话,可他刚停下,李策就径直离开。 李璟没办法,只得跟上。 走了没两步,天上就浇下来一团东西。 热乎乎湿哒哒,兜头而落。 “对不住啦!”楼上有个清亮的声音道歉,“是酒水,不信阁下舔舔。” 还让他舔舔?李璟气得浑身发抖。 等等……他疑惑地抬头看去,正撞见三楼露台上,一位姑娘弯腰看过来。灯光映照着她的倩影,那么美丽又那么骄横,不是他的死对头,又是哪个? 白天泼粪晚上倒酒,真当他是垃圾池子吗? “叶娇!”李璟举起折扇指着露台,大喊道,“你给本王等着!” 他说着便气势汹汹往楼上跑,掌柜的见李璟头发湿了半边,散乱地粘在额头上,也不敢拦,任由他上去了。 “完了!”叶娇跳开一步,就要逃跑。 她先是要下楼,很快发现如果下楼,就跟李璟撞个正着。然后往弹琵琶的花魁身后躲,发现花魁比她瘦,挡不住她。再要往严从铮身后藏,可又想起他刚才说的话。 他是不是说了喜欢自己? 这都认识多少年了?突然来这一手! 叶娇估算了对面房屋的高度,就要跳楼逃跑。这一番耽误,李璟已经冲上三楼。 他跑得气喘吁吁,把折扇插入腰间鞓带,翻折衣袖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叶娇已经翻过栏杆,闻言对他笑道:“都说过对不住啦。” “还有我家的粪!”李璟不依不饶,“午后怎么又泼进来一袋子?” 被惊动的武侯队长们已经涌上三楼,见找麻烦的是赵王殿下,便也不好护着自家长官。 几个武侯队长反驳道:“没有的事,就早上泼了一回。” 白羡鱼却笑着挤进来,跟叶娇解释。 “是这样的,有个混子想求武侯长办事,为了讨好您,先去赵王府抛了一次粪。” 李璟目瞪口呆。 往赵王府泼粪,成了效忠叶娇的投名状吗? “我怎么不知道?”叶娇攀着栏杆,“以后不准再泼!就说我说的!”她说完对李璟眯着眼笑:“这下好了吧?我能上去了吧?” 李璟冷哼一声算是作罢,严从铮伸手去拉叶娇,她只微微借力,便轻巧地翻过栏杆。再抬头时,赫然见李璟身后站着李策。 而她的手,正抓着严从铮的手臂。 是夜色掩盖了一身黑衣的他,还是他只是刚刚出现呢。 可那俊美白皙的面孔、束在玉冠中的黑发、隐隐透出的王者气息,分明无法隐藏。就算在人山人海中,叶娇也能一眼辨认出他。 叶娇松开严从铮的手臂,神情僵硬,不知该说些什么。 “误会解开就好了,”严从铮打破这片刻的凝滞,邀请李璟和李策入座,“王爷们若不嫌弃,就在这里吃几杯酒,听听花朝楼碧落姑娘的新曲子。” “那卑职就在这里伺候着了。”白羡鱼连忙上前。又是搬桌子又是放蒲团,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一个好机会,不光能跟严从铮说上话,还能攀上两位王爷。 因为知道他的家世,严从铮没有阻拦。 “这还差不多,”李璟笑着抹一把头上的酒水,又吩咐身后的随从道,“打盆热水来,借哪位姑娘的头油一用。本王这副样子,可没心思吃酒。” 立刻有一群姑娘陪着李璟下楼,要帮他束发。 叶娇也趁机溜出去,却被严从铮抬手阻拦。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看着她,眼神含情,又带着些霸道。 叶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干什么啊?偏挑这个时候。 她还没跟李策彻底了断,完全听不了别人半句情话。 叶娇偷偷瞄了李策一眼。 他已经跪坐在几案前,身姿笔挺,神情自然。深邃的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情绪,甚至没有妒忌或者恼怒。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安静地等待他们落座。 根本不关心叶娇与人私会,不关心严从铮的阻拦,不关心她,也不关心他们。 一股怒火在心中窜出,叶娇脸颊微红拳头攥紧,索性豁出去了。 她大步走到几案前,坐在李策对面,抬眼便看到他的腰间,挂着一枚白色玉坠。 玉质莹润,鹿纹精美。 “这个怎么在你那里?”叶娇顿时忘了生气,指着玉佩喊道。 “某人扔了,”李策端起琉璃盏,干笑道,“本王的随从捡回来的。” 叶娇懊恼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紧咬嘴唇,手指攥紧又松开,不知该如何解释。 正在煮茶的白羡鱼看到这一幕,连忙道:“原来是被王爷捡去了,我们武侯长丢了这个,都吓哭了,在城门口足足找了两三个时辰,午饭都顾不上吃,差点饿晕。” 他的语气很夸张,搭配着眉飞色舞的表情。 事实上没有吓哭,也根本没找那么久,饿晕更是不可能。 但白羡鱼察言观色,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看来坊间传闻不错,楚王拒婚,叶娇死缠烂打,扔大粪什么的,都是撒气撒娇呢。 既然打不过叶娇,索性先帮帮她的忙。 等叶娇嫁给楚王做了王妃,这武侯长的位置,就得还给他。 听了白羡鱼的话,李策没有再说什么。 他低垂着眼帘,认真饮酒,紧绷的脸颊像是在克制什么情绪,却只是淡淡道:“没事,也算物归原主。” 叶娇松了一口气,又觉得烦恼。 对面是李策,旁边是严从铮,她觉得如坐针毡。 好在李璟回来了。 他怀里搂着个姑娘,心情愉快地坐在李策身边,从几案上拿一颗葡萄,送到姑娘唇边,笑道:“还是花朝楼的姑娘好,小九,你要不要?反正是叶姑娘包场,不花你的银子。” 席间静了静。 白羡鱼小心翼翼煮茶,不敢再说半句话。严从铮为叶娇斟酒,心事重重。 叶娇咬唇看着李策,听到他说:“好啊,你去帮我挑一个。” 严从铮斟酒的手停住,下意识看了看叶娇。 这是最让人难堪的时刻,旧情人当着她的面,就要招妓了。 叶娇却并未生气,她猛然拍一下桌案,开口道:“一个怎么够?来十个!” 十个姑娘,左拥右抱只嫌胳膊少了。李璟对叶娇竖起大拇指:“阔气!” 叶娇环顾四周,又道:“有男人吗?也给我来十个!” 李璟的大拇指僵在半空,哆哆嗦嗦收回来,讪笑道:“楼下那些武侯队长,不都是……你的男人吗?” 话说到这份上,就看谁脸皮更厚了。 叶娇忽然笑起来,笑得春风化雨,全然没有了不久前的羞恼。 “他们都太老,”她娇声道,“我喜欢年轻的男人。” 李璟瞠目结舌地看着叶娇,便见她牵起白羡鱼的衣袖,手掌托着下巴,歪着头仔细问:“小鱼,你几岁了?是不是比我还小?” 她轻轻摆动白羡鱼的衣袖,声音柔软、模样娇嗔,让人骨头都要酥了。 这里哪一个姑娘,比得上她一半的风情万种? 小鱼…… 白羡鱼哆嗦一下,差点栽倒。 “我……我今年……” 他尴尬又难堪,还带着莫名的羞耻,半晌才道:“长官,你饶了我吧,我今日差点被你勒死,这会儿要被你吓死了。” 叶娇满不在乎地放过他,把这里的男人全部打量一遍。 她柔嫩的手指轻轻抬起,指着李璟、严从铮、李策,一个个道:“老、穷、又老又穷,唉……”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长安城这么大,竟然没有一个我看得上的男人。” 阔袖甩了甩,叶娇带着白羡鱼扬长而去。 呵,不就是要气她吗? 看最后谁更生气。 “还有,”走到门口,她又转身对李璟交代,“我只包了二楼,你这三楼的花销,自己付。” “谁怕谁啊!”李璟立刻站起身,拉起他的姑娘,“走吧小乖,咱们去二楼吃酒。” 这不就解决了?说完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我老了吗?” 这女魔头真可恶!太打击人了! 月亮隐入乌云,花魁碧落奏完一曲,抱琴离去。 两个男人对坐饮酒,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却又像说了许多话。 “你还喜欢她,”终于,严从铮忍不住问道,“为何要拒绝赐婚?” 李策裹紧披风,唇角散开寂寥的笑。 “严指挥使,”他沉声道,“我查清了顺嫔娘娘的病因,你要不要听听?” 顺嫔,是李策疯癫的生母。 李策拿起火杵,拨开铜炉里的炭火。 冷艳的火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 注:有位读者提出唐朝后宫没有“嫔”这个妃位,是这样的。唐朝的嫔是: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为九嫔。没有特别写她的嫔位,是立人设的时候没有想好,所以简单写了”嫔“,随后会具体起来。 又赢一局 严从铮原本有些失神。 叶娇虽然只是嘲讽一通,但他懂了。 老,穷,又老又穷。 把他跟李策和李璟放在一起说,不过是因为有年少相识的情分在,不好拒绝得太过直白。 她喜欢的是别人。 自从李策出现,叶娇整个人都不太一样。 她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就连生气,也是生李策的气。 严从铮奇怪李策为什么会拒婚,他甚至有些恼怒,可李策并未回答那个问题。 李策提起顺嫔,提起顺嫔为何疯傻。 宫闱秘辛,且事关李策生母,绝不会被轻易讲出来。 除非这件事跟自己有关。 严从铮收神抬头,清朗的目光中添了几分凝重,放下酒盏道:“末将洗耳恭听。” 李策把烧尽的炭渣一块块夹出,神情幽冷,声音淡漠。 “七年前,阎季德还是北衙六军中的羽林卫将军,率队驻扎在西内苑,拱卫皇城。那年冬月,天降雷火点燃寿康宫一角。阎季德原本应该快速去灭火,却为了借机上位,反而命人趁机纵火。” 严从铮显然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那年的大火,烧死了居住在寿康宫内的太嫔娘娘。圣上雷霆大怒,禁军内有许多人因此获罪,阎季德却被提拔为禁军统领。” “是啊,”李策淡淡道,“因为他赶在大火烧尽寿康宫前,冲进去救人,烧伤胳膊。” 演得一手苦肉计,感天动地。 “不过这跟顺嫔娘娘有关吗?”严从铮问。 李策沉沉点头,丢下火杵静静坐着。 秋天的晚风吹动他的衣衫,他靠得距离火焰更近些,脸色苍白。 “那晚不是阎季德值守,他却到宫里去了,跟心腹安排这件事时,恰巧遇到顺嫔娘娘从皇后宫中返回。” “所以……”严从铮一向温和的声音,也逐渐变冷。 “他不敢下毒,却知道顺嫔一向服用医治神乱心悸的药。于是在大火后,禁军往含棠殿连送三道消息,吓疯了顺嫔娘娘。” 那三道消息,都跟李策有关。 ——皇陵塌陷,九皇子被埋,已无生还可能。 ——消息有误,请娘娘不要惊慌。九皇子安然无恙,明日便会回京。 ——娘娘,九皇子的确没有被埋。可他掉入陷阱,被野兽撕咬,尸骨无存。皇陵那边送来了血衣,娘娘要看吗? 三道消息,大悲大喜却又当头一棒。顺嫔本来就因为大火通宵未眠,神思混乱间,崩溃疯癫。 事后阎季德求到二皇子李璋那里,李璋帮他处理了当日所有知情的宫人。 所以在天牢中,肃王李珑说,顺嫔娘娘的疯傻跟李璋有关。李珑说对了一半,其实李璋只是掩盖真相的人。 真正的凶手,是阎季德。 严从铮眉宇间浮现一丝厌恶和愤怒。 他是放荡不羁的人,也是嫉恶如仇的人。 可他也很谨慎。 “我如何相信楚王殿下的话?”严从铮问。 月光挣脱乌云,薄薄的亮色洒在李策脸上。一身黑衣的他有些倦怠,而白衣的严从铮身上,却充满了年轻人的生命力。 李策看着他,忽然有些羡慕。也许活得够久,才是圆满。 他有些抱歉道:“你的部下中有一个叫田迎雨的,今日请假说病了。其实他没有病,昨夜我的人把他抓住,审了两个时辰,就全招了。他是阎季德的心腹,当时亲自把消息送给顺嫔。如今安排在指挥使身边,是为了盯住你。他还有一口气,指挥使可以去见他一面。” “田迎雨。”严从铮咬紧牙关道,“楚王殿下要到圣上那里举告吗?” “不。”李策摇头道,“只靠一个人的供词,没有用。况且时间太久,我不想让顺嫔娘娘再次被议论、被嘲笑。这件事揭过不提,但阎季德这个人,我要除去。” 除去,除去手握十五万禁军的龙武大将军,禁军统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简直痴人说梦。 李策说得如此坦诚,倒让严从铮有些意外。 因为叶娇的缘故,他们就算不是敌人,起码也该是陌路人。 但李策开诚布公来讲这件事,甚至透露他的目的。 他不担心严从铮泄密,也不担心严从铮到阎季德那里投诚领赏。 “为什么要告诉我?”严从铮的身体下意识向后靠去,不想蹚这摊浑水。 “因为……”李策有些肃重地注视严从铮的眼睛,像是一眼看破了他的灵魂,“京都局势风云诡谲,你若想保护她,区区一个左威卫指挥使,远远不够。” 所以禁军统领的位置,可以想一想。 想明白了,就知道在这场血雨腥风中,该怎么做。 “我……”被人知道对叶娇的心意,严从铮却故作散漫道,“我的梦想是离开京都,去江湖饮酒作诗、行侠仗义。” 那一天,有个姑娘攀在桃树上,向远处眺望。她说她要踏遍万水千山,做个自由自在的游侠。 从那天起,严从铮便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放得久了,也成为他的梦想,日思夜想。 李策看着严从铮,有些惊讶。 作诗? 这便是他周身书卷气的来源吗? 行侠? 没有官牒文书,人人可屠? 李策站起身,玄青色的衣袖低垂,腰间的玉坠和金桃子微微晃动。他没有质疑严从铮,幽深的眼眸里露出温暖笃定的光芒。 “你问过她吗?”李策看向楼下,饱含激赏道,“她的梦想,是以一己之力,守护安国公府。” 严从铮若有所思地起身,陪着李策走下楼。 李璟已经喝多了,正在跟白羡鱼扳手腕赌输赢。 白羡鱼故意输银子给他,而叶娇因为押注白羡鱼赢,赌输了钱,往白羡鱼头上打了好几下。 武侯们或者起哄或者押注,倒是都把千娇百媚的姑娘们丢在一边。 李策和严从铮的目光都落在叶娇身上,一个缱绻,一个温柔。 他们之间如今没有对抗和争夺。 让那个女人幸福,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二楼看不到月光,可到处点燃的灯笼蜡烛,反而最能映照出叶娇的美。 一身红衣、动若脱兔、洒脱自在、陶然自得。 “又赢一局!”李璟乐得鼓掌,叶娇气得要自己下场,被武侯们劝开。 “白队长巴结王爷,”他们道,“武侯长您瞧我们的!” 叶娇叉腰等着,桃花眼盯紧李璟的手腕,紧张兮兮,可爱有趣。bookAbc.Cc “短短一日,”严从铮道,“她便收服武侯们。竟然比京兆府的刘砚,都有本事。” 这样的姑娘,甘心离开京都,行侠仗义吗? “那还要多谢指挥使跑去城门救人。”李策温声道。 宗全武在城门拒查被圣上治罪,是今日的大新闻。 严从铮淡淡地笑了,叹息道:“捎信到十六卫府衙,让我去救人的,是王爷吧?” 李策没有回答,他只是把目光从叶娇身上收回,看看外面浓浓的夜色,迈步道:“我先走了,你……送她回去吧。” 叶娇才不让任何人送她呢。 到最后,只有那个白羡鱼,屁颠屁颠跟着叶娇回去。 “武侯长别生气啊,您今日赌运不好。”他劝道。 “是真的,我赌运不好的时候,押大一百回,全输!” 叶娇冷哼一声道:“本人不是赌运不好,是见了某人,太晦气。” 怪不得李璟老是拿着泰山石呢。 看来见李策晦气这件事,所言不虚。 “武侯长说得对,”白羡鱼顺着她的话道,“改日聚赌,得先看黄历,再找人算上一卦。” 叶娇点着头,忽然怔怔地停下脚步。 “我怎么没想到呢!”她重重抚掌道,“我得找人算算啊!” 算一算李策怎么就突然拒婚了。 算一算他们俩有没有姻缘。 算清楚了,她也能死心。 “小鱼啊,”叶娇突然换上一副笑脸,问道,“你认识卦师吗?” 白羡鱼再一次打了个哆嗦。 “武侯长,”他的眼珠转了转,聪明机灵道,“您自己,不就认识一个吗?” …… 血光之灾 叶娇的确认识一位卦师。 骊山道长王迁山。 王迁山刚到京城时,颇受欢迎。每日忙着起卦、收邪、打平安醮,挣到不少供养。 如今他已经不再抛头露面,安心住在赵王府中,念经炼药,等待升仙。 看来上天之前的银子,是赚够了。 叶娇转身就要往赵王府去,白羡鱼忍不住提醒她。 “这么晚了,咱们上门打扰,不合适吧?” 如果他们走得快,会比喝醉的赵王早到家。 “谁说我要走正门?”叶娇摆摆手,“会翻墙吗?” “不会。”白羡鱼踮起脚尖就准备开溜,被叶娇拽回来。 “劳烦小鱼给我望风啊。” 白羡鱼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提卦师的事儿了。哪知道叶娇听风就是雨,一阵一阵不消停。 “你可快点啊,”他们来到赵王府外,白羡鱼嘱咐叶娇道,“我家就我一棵独苗,回去晚了,我娘会担心的。” 话未说完,便见叶娇退后几步,奔走到墙下纵身一跃,人已攀上墙沿。 “武侯长……”白羡鱼目瞪口呆又隐隐担忧,“您……不知道我家在哪儿吧。” 王迁山是跟随叶娇从骊山回来的。那时叶娇送李策回赵王府,王迁山趁机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说是地气好,风水好,千年难遇。 李璟倒乐得有道士镇宅,给他安排最西面的院落居住。 这里同李策住的地方一东一西,中间隔很远。 叶娇刚刚跳进院落,就发现赵王府跟以前很不相同。 护卫更多了,甚至有一些不易发现的暗哨。 若不是叶娇熟悉位置,恐怕不等她摸到王迁山的居处,就要被抓。 这个李璟,藏了什么好东西吗?添这么多厉害护卫。 叶娇腹诽着,蹑手蹑脚走到王迁山屋门外。她轻道一声打扰了,就推门进去。 屋内正厅放着一座小巧的八卦炉,八卦炉旁边设几案蒲团。几案上的茶盏还飘着热气,屋内却空无一人。 叶娇绕着八卦炉转了一圈,总觉得这里除了她,还有别的人。 难道…… 王迁山不会是把他自己炼化了吧? 叶娇弯下身子去瞧八卦炉,确认里面空空荡荡。再抬头,便见一个人死命抱着房梁,瑟瑟发抖。 正是王迁山。 多日不见,这个二十来岁的小道士胡须长长,俊朗的脸上颇有几分仙气。只是这个姿势有些不雅。 “怎么?”叶娇奚落道,“道长您搬梁上住了?” 这一看就是为了躲她。 王迁山干笑一声,有些尴尬道:“这是本门修仙秘诀,可澄心制欲,明心见性。” “下来。”叶娇拍一拍大刀。 “好咧。”王迁山麻溜顺着柱子滑下来,屁股墩在地上,“咚”地一声。 他整理衣襟,若无其事地邀请叶娇落座。 “半个时辰前本道起卦,卦象说有贵人到访,原来是叶小姐啊。” 叶娇不说废话,从衣袖里取出剩下的银两,全部推过去。 “我来问问自己的姻缘,请道长如实相告。” “好说,”王迁山找来一张红纸,“如果是合婚,就劳烦小姐将双方的年庚写下。” 年庚,便是准确到时辰的出生日期。 叶娇不知道李策的年庚,她连他的生辰是哪一日,都不清楚。 她看着红纸发愁,迅速写下自己的,给王迁山看。 “道长您就说,我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贵人。”王迁山掐指一算,笃定道。 “废话,”叶娇心有不甘道,“我身边就没有贱人,嫁谁都很贵。” “不不不,”王迁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姐您嫁的这个人,位高权重、乃贵中之贵啊。” 叶娇仍不满意:“您就说……”她的脸颊有些红,随意指了指东边,咬唇道,“楚王殿下,我嫁不嫁得?” “那倒绝无可能。”王迁山这回连算都没有算。 叶娇微红的脸颊顿时苍白,她抬手把红纸抢回来,重重拍在凭几上,恶狠狠道:“算准了吗?为何绝无可能?” 我看你是不想在京都混了! 不,我看你是今日就想升天。 叶娇清澈的桃花眼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压迫感,让因为修道多年,心神敏感的王迁山并不好受。 但他还是摇头道:“小姐,贫道没有骗你,的确没有可能。” 这位姑娘命里多子多福,怎么会嫁给只剩十个月寿命的楚王呢? 浓重的失望袭上叶娇心头,她感觉自己像掉入一团迷雾,东南西北不辨方向。身边空无一物,茫然失措。 自从李策拒婚,她心中一直是委屈愤怒的。这会儿反而变得无力,仿佛她的一生都在早已注定的生辰年庚中,无法改变。 所以他们的相遇相知,都是错的? 所以她该大方地放开李策,不再追问为什么? 不!她偏不信! 你说没有可能就没可能,你是谁啊?天王老子吗? 叶娇对着王迁山冷哼一声,王迁山的身子向后避让,眼中划过一丝心虚。 等等…… 叶娇心中如有鼓捶,慢慢有了盘算。 李策的确不是位高权重的贵人,但王迁山回答得也太快了。 快得有些不同寻常。 不对! 叶娇的酒意尽数退去,她盯着王迁山的眼睛,身子向前,手也向前,抓住了王迁山的胳膊。 “你没有楚王殿下的年庚,是怎么知道,我同他绝无可能的?” “你是不是知道他的年庚,是不是算了什么?” “他拒婚的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王迁山起身就跑,叶娇抓住他的衣衫,他索性脱掉外衣继续跑,叶娇拦在他面前。 一把明晃晃的刀,抵住了王迁山的脖子。 “你不说明白,”叶娇道,“今日就尸解登天吧。” 跟武侯们待了一整天,叶娇更加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了。 “你不能杀我,”王迁山气喘吁吁,扶着柱子,半晌才道,“贫道才疏学浅,算错了,小姐不信,就不信吧。但万万不能杀我,咱们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叶娇横眉道。 “错不了,”王迁山指着自己的胸口,猛点好几下,“我……家师叶羲,正是令尊。” “哐当”一声,叶娇手里的刀掉在地上。 叶羲,她的父亲,她十二年未见的父亲。 王迁山娓娓道来。 “我原本在江南道天台山修道,前年师父说我已经学成可以下山,我才到了骊山。不信你看我的度牒!” “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师父的真实身份。但他既入道门,无心俗世,贫道也就没有去贵府打扰。” “不过师父也说了,他的孩子们这几年都有灾厄。轻则患病,重则死伤。依贫道看,小姐近日就有血光之灾。” 王迁山把他的度牒摊开,上面果然有江南道的印鉴。 叶娇静静站着,神情变幻,忽然冷笑。 “他无心俗世,他知道我们有灾厄,可他连句提醒都没有送回来。十二年了,他出他的家,我们过我们的日子,算什么自己人?” 王迁山的嘴巴张了张,想要解释,却只是道:“我们修行人……” “修行?”叶娇低头捡起长刀,收刀入鞘道,“我听说紫虚元君因为济世救人成仙,汉钟离因庇护苍生成仙,吕洞宾因积德行善成仙,比之道家各祖师,你师父连自家孤儿寡母都不顾,怎敢妄言修行,怎么可能成仙?” 叶娇说完甩袖而出,留王迁山呆愣在屋内。 “紫虚元君因为济世救人成仙……”他念叨了一遍叶娇的话,忽然抬头看向外面,恍然道,“你这姑娘,懂得蛮多嘛。” 虽然恼恨不顾家的父亲,但你是不是偷偷,学过道家的典籍啊? 叶娇的脚步有些凌乱。 她是来询问姻缘的,却问到了父亲的消息。虽然李璟早就说过,父亲就在天台山。但叶娇以为那是他和李策联合哄骗自己,没有敢信。 原来是真的啊,就在江南道的天台山。 灾厄,说得不错,今年姐姐小产了一次。 死伤是说谁?千万不要是在北地打仗的哥哥。 她情愿是她自己。 叶娇走到墙头,想要翻过去,却因为心神混乱,暴露了行踪。 “什么人?” 一声厉喝传来,共同到来的,还有一支无法躲避的箭。 箭矢刺入她的肩膀,疼痛在叶娇身体里炸开。 “是我……”她挣扎着,扶住围墙,慢慢滑下去。 …… 他的心疼 太疼了。 叶娇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她带着哭腔道:“哪个王八蛋射我?我是武侯长……”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夜色寂静,对面的人听到了。 “完了!” 那人低喊一声,反而没有过来查看伤情,而是向相反方向跑去。 叶娇狼狈地蹲坐在地上,拔出箭矢。 好在箭射得并不深,箭头没有倒刺,只是迅速涌出的血,带走了她的力气。 “疼……” 叶娇低声呻吟,想站起来。 她不能倒在这里,她是大唐长安的武侯长,三更半夜闯入赵王府,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说不定明天就要被革去官职,发配岭南。 不行,得出去,翻墙逃出去。 叶娇站起身,扶着墙努力了好几次,但是平时很容易攀爬的院墙,此时像是陡然耸立的悬崖峭壁。 慌乱中,她听到奔跑的脚步声传来。 那人像是劈开夜色的一道闪电。 他穿着就寝的白色中衣,衣服单薄,奔跑时像兜了一团凛冽的风。 他蹚过花丛跃过山石跳过矮小的灌木,磕磕绊绊,甚至没有走青石板铺好的路,就那么冲到叶娇面前。 李策。 月光如水,他凉得像一团冰。 他怔怔地站在叶娇面前,确认眼前是她,确认她还活着,然后走上前,看到她流血的肩膀。 “叶娇,叶娇……”他慌得只顾喊她的名字,手指抬起放下,忘记该怎么办。 “有金疮药吗?”叶娇问他。 “有。”李策转身要去拿,却又忽然转回来,一把将她抱起。 “你干什么?”叶娇在他怀里挣扎,李策已经快步向前走去。 “别说话。”他低声道,“别让赵王府的护卫听见。” 原来刚才伤到她的,不是赵王府的护卫吗? 李策一路脸色青白,好在穿过花园没多远,就是他的小院。两个护卫一个在前面开道,一个在叶娇身后不停道歉。 “对不起武侯长,卑职不知道是您。” “对不起殿下,请殿下责罚。” 李策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直到走进灯火通明的寝殿,把叶娇放在床上,才沉声道:“关门!” 那护卫连忙噤声,关得太快把自己关进了屋里,又开门出去,战战兢兢地守在外面。 叶娇坐在床上,看李策忙乱。 他像是昏了头。 打开好几个抽屉,终于找到金疮药。取出金疮药走几步,又想起热水。端着热水过来,被地上的蒲团绊到,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而当李策带着全部的东西过来,为叶娇清理创口时,叶娇看到了他身上的血。 一部分是叶娇流的血,一部分是李策自己的。 他的胳膊、袖口和衣衫下摆被什么东西划破,一道道长长的伤痕,血迹刺目。 “你这是怎么了?”叶娇问他。 “没事,碰到月月红了。” 李策的脸色依旧苍白,说话间没有什么关切的表情。 他只是很认真地擦去叶娇伤口周围的血渍,把创口清理干净,倒上一瓶金疮药,用布团紧紧按住。 “还好,”他念叨着,“燕云这一箭只是试探。” 叶娇没有听李策说什么,她想起来,李策跑去找她时,没有走正经的园路。 花园里有浓密的月月红,他是从花丛里蹚过去的。 月月红的利刺划破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该有多疼啊。 他是关心自己的吧,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 叶娇鼻头一酸,她拿起金疮药,要为李策涂抹。 “不用。”李策的身体避开一步,若不是手还按着叶娇的伤口,恐怕会避得更远。 “不用就不用!”叶娇猛然推开李策,胡乱包扎好伤口,向外走去。 “你等等!”李策站在原地,阻止她道,“以后不要翻墙来赵王府。” 如今他的房舍四周,都是自己的护卫在守护。人手不多,却各个精良。 他要除掉禁军统领阎季德,这个敌人不容小觑,必须多加小心。 “我不是来找你的!”叶娇咬紧嘴唇,一字一句道,“你不要自作多情,我来找王迁山。” “你找他作什么?”李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张。 “不用你管!”叶娇恶狠狠地说话,踢开门。 在这个屋子里,他们曾经一起用饭,一起晒太阳,就连衣衫擦过,都像是流动着莫名的温情。 可此时此刻只要多待一会儿,叶娇就想暴打李策一顿。 这个猪油蒙了心的人,为什么他一面关心她,一面又像瞒着什么要紧的事。 叶娇眼含热泪向前走,李策伸手去抓她的披帛,却发现她的胳膊上空空荡荡,披帛早不知丢到哪里了。 “叶娇。”李策跟出去,眼神中有浓浓的不舍和心痛。 叶娇背对李策站住,希望他能真心诚意跟自己谈一谈。 谈谈为何突然变卦,谈谈他遇到了什么难处。 她的身后是一片难捱的沉默,终于,李策开口道:“我让青峰送你从正门出去。” 打发了白羡鱼,叶娇独自回家。 青峰不远不近地跟着,唯恐她会出什么事。 但叶娇已经不太难过了。 罢了,他去做他的事,自己堂堂一个武侯长,难道还守着李策,等他回心转意吗? 家不管了?官不当了?兄弟们不招呼了? 饭不吃了?酒不喝了?不看舞姬跳舞了? “去你的吧!”叶娇夹紧马腹,觉得身体有些麻木,伤口也不那么疼。 或许因为,疼的是心吧。 没想到这么晚了,安国公府男女老少,还在门口等着接她。 “恭迎小姐归家。” 这是叶娇第一天上任,就带领武侯们得到了圣上的赏赐。 仆人护卫们又是鼓掌又是要燃放炮仗,被叶娇制止。 “你们知道什么叫‘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吗?”她刻意站在骏马旁边,挡住自己的伤口。 “不知道。”仆从们面面相觑。 他们的小姐一向只爱舞刀弄棒,什么时候文绉绉起来。 “要低调!”叶娇道,“这么晚了,你们不睡,别人也不睡吗?快都回去!”她说着找到人群里的丫头水雯:“明儿一早,给大家派赏银。每人一贯钱!” 众人欢天喜地地感谢,才渐渐散了。 人群一走,叶娇就抓住了水雯的胳膊。 “快扶住我,”她倒吸一口冷气,“我受伤了。” 原以为能瞒过去,但叶娇走进闺房,发现姐姐叶柔坐在窗前。 她点着一盏灯,正仔细地翻动账册。右边放一把算盘,手指拨动得很慢。 叶娇快步走到床边躺下,盖上被子,才幽幽道:“姐姐在等我吗?” “嗯,”叶柔没有抬头,蹙眉道,“母亲刚刚也在,我让她先回去睡了。你看你才休息两天,各处掌柜们就送来不少要核对的账目。我想帮忙算算,也能让你少些辛苦。” 自从叶长庚离开京城,安国公府各处的生意账目,都是叶娇在管。 她需要核对账目有无错漏,也要稳住人心,要忙的事有很多。好在到目前为止,尚无错漏。 叶柔算完一页,做了个标记,把账册合上,才起身同妹妹说话。 “太晚了,你早点睡。明天白天我多算出一些。” “让姐姐辛苦了。”叶娇小声道。 叶柔轻轻把叶娇的被子掖好四角,柔声道:“我还在家里白吃饭呢,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家里的账目啊,银钱啊,我可管不了,就是做点小事情。你的冬衣我已经做好了,为了方便你骑马,做了眼下时兴的带裆裈裤。” “姐姐……”叶娇忽然柔声地呼唤,已经走到门口的叶柔回过头。 叶娇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瓮声瓮气道:“我跟李策,好不了了。” 叶柔又走回来,抚了抚叶娇的额头,拭去叶娇的泪水。 “他配不上我妹妹。” “那你要给我找个好的。”叶娇哽咽着撒娇。 “好。”叶柔俯下身子,轻轻地抱了抱妹妹。 第二天,虽然伤口疼着,叶娇还是到武侯铺去了一趟。 京兆府的官差等在那里,请叶娇去见刘砚。 刘砚从一堆公文书海里抬起头,对叶娇露出又赞赏又担忧的表情。 “今日有两件事,”他缓缓道,“一是宰相府的大公子成婚,街上会比较喧闹。” 叶娇觉得自己的肩头又疼了。 昨日她还对严从铮说,要打劫新娘呢。 “第二件呢?”叶娇问。 “左威卫里丢了叫田迎雨的小军士,”刘砚道,“禁军派来协查文书,让武侯配合寻找。叶武侯长,这是禁军对武侯们的信任,可一定要做到啊。” 刘砚说着递过来那禁军的家宅地址。 他想嘱咐叶娇一切小心,却又说不出口。 总感觉这事儿很大,事关朝局。 …… 男人隐秘 白羡鱼把阳奉阴违这件事,发挥到了极致。 昨日还帮叶娇望过风,今日叶娇让他去找人,他温顺地领命出去,转身就进了赌场。 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还真指望他给抢他职位的人好好干活吗? 原以为会有很多武侯愿意跟着他一起偷懒,没想到叶娇昨日的举动太过收买人心,陪白羡鱼一起出去玩的,只有三五个人。 玩了小半日,钱输得差不多了,白羡鱼才回到武侯铺。 叶娇不在,他在叶娇的主位上坐下去,问留守的小武侯道:“那个谁,哪儿去了?” “找田迎雨去了,”小武侯道,“禁军来人催呢。” 白羡鱼顿时从八仙椅上跳起来:“谁来催?” 可别让人知道他偷懒的事。 “左威卫指挥使,姓严。”小武侯道。 白羡鱼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去。 严从铮?他哪儿敢来催叶娇?他是借着办公事儿,截胡人家的小娘子来了。 管他呢,无论是他还是楚王,赶紧把这尊菩萨从武侯铺请走,白羡鱼就谢天谢地。 叶娇和严从铮各骑一匹骏马,到田迎雨的家去。 道路有些拥挤,不方便说话,也省得两人尴尬。 禁军是不能随意搜家的,但武侯不同。武侯受京兆府辖制,可缉拿盗匪、查验户籍之类,能进宅搜索。 田迎雨住在靠近城墙的常安坊。宅子不大,他的妻儿都住在洛阳,京都长安这边,只有一个老仆看家。另外还有厨娘、洒扫仆妇等,没几个人。 老仆迎出来,说他们的主人已经有两天都没有回来了。 叶娇点头道:“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老仆闻言让开,叶娇迈过门栏,忽然蹙眉,手指下意识按住肩膀。 她今日穿着窄袖短襦间色裙,妆容清淡,只在眉心贴一朵梨花花钿。此时因为疼痛紧皱眉头,花钿松动,几乎掉落。 严从铮下意识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叶娇左肩的衣服鼓了一个小包。 他停步细看,走到叶娇右边去,抬起手臂。 “你受伤了?”严从铮的声音很轻,示意叶娇扶住他的胳膊。 “小伤。”叶娇忍痛再走几步,左边胳膊低垂,不似平时那般有力地摆动。 “你放心,”严从铮跟上她的脚步,把手臂再递过去,“既然你不愿意,我已不再妄想,我们做朋友便罢了。” 叶娇这才扶住他。 “早知道不去请你同来了。”严从铮走得小心翼翼,自责道。 “不关你的事。”叶娇走进田迎雨的屋子,在心里骂一遍李策。 仆人们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 叶娇随意翻动桌案上的茶具摆件,没有看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倒是严从铮敲击床板,找到一处中空的位置,从里面抽出一张房契。 “他在京都还有别的宅子。”严从铮起身便往外走,看到叶娇,他有些犹豫。 “你就不要去了,你受了伤,我去搜就好。” 严从铮眼眉低垂,像是在掩饰什么心事。虽然身穿黑色的左威卫制服,挺拔英俊,但那抹犹豫让他看起来比别的禁军更儒雅温和。 叶娇真担心他被人伤到。毕竟进入禁军之前,严从铮一直是书院里的学生。 “你一个人去,不合规矩。”叶娇执意陪同。 田迎雨的另一处宅子也在常安坊,不过是略偏僻些,只有一个小院子,一座三间土房。 严从铮快步走在前面,叶娇跟在后面,他推开门,忽然又迅速转身,伸出手挡住了叶娇的眼睛。 “别看。” 严从铮的声音又惊又骇,像在保护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孩子。 叶娇更加好奇地踮起脚尖,严从铮结实的胸膛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别看,你会害怕。” “我才不怕呢。”叶娇索性蹲下来,趁着严从铮不留意,歪着脑袋去看。 室内的光线很暗,但是那具挂在房梁上的尸体,却分外显眼。 叶娇向后退一步,险些跌下台阶。严从铮扶住她,温声道:“你去外面太阳下站着,这里有我。” 田迎雨找到了,但是已经上吊自杀。 京兆府的人很快封锁现场,严从铮把从这座宅院搜到的东西全部转交给刘砚。 刘砚接过那些厚厚的密信,似乎是下意识地,问道:“这些东西,是严指挥使和叶武侯长一起搜出的吗?” “当然。”严从铮面色不变道。 刘砚点头,带着衙役和尸体迅速离去。 尸检结果当日便已送到刘砚案头,人是受刑死亡后被吊在空中,伪造了自杀的现场。 刘砚并不惊讶,让他震惊的,是严从铮从田迎雨隐秘宅子中,搜到的密信。 刘砚把那些信一封封打开,看了又看,看到汗毛倒竖,汗流浃背。 他僵硬地起身,对下属道:“本官要进宫一趟。” 皇帝今日如往常一样忙,一样无趣,一样有压力。 白昭仪愈发骄纵了,早朝前用细长的双腿缠着他的身子,怎么都不肯让他走。 皇帝是要做明君的,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抽身出来,路上遇到赏花的邓婕妤。 一大早的太阳还没有出来,提着灯笼赏花,也是奇怪。 还装作扭了脚,娇声娇气就往皇帝身上倒,那胖嘟嘟的身子,差点没把皇帝压死。 “烟烟啊,你是叫烟烟吧?等你脚好了,多走走路吧。”皇帝狼狈地爬起来,再三交代。 再胖下去,朕可就不敢去睡了。 好不容易上完早朝,想着就在紫宸殿简单用一顿早膳吧。 结果三个嫔妃都来送吃的,一个煲的鸡,一个烤的鸭,还有一个带着活鱼,说要亲手做鱼脍给圣上吃。 一大早的都是荤腥,皇帝苦着脸,怀疑这些人是要谋害自己。 等打发走各种吃食,皇帝在腥味儿尚未散去的大殿里批阅奏折。批了两份,告诉高福说自己这个月不需要嫔妃侍寝,就住紫宸殿了。 朕自己住,图个清静。 结果太后立刻差人前来送粥,粥倒是很清淡,但话里话外,是说圣上要顾惜身体,也要雨露均沾,力保大唐国祚绵延。 大唐国祚? 呵呵,皇帝长叹一口气。 都十几个儿子了,还绵延不下去吗? 嫔妃们争风吃醋也便罢了,有些还打呼噜,被他踹醒后还要哭一场,再哄一阵,折腾着天就亮了。 朕是皇室的生子工具吗?就不能安享晚年吗? 这时高福禀告说刘砚求见,皇帝连忙宣他进来。 指望他带来一些好消息,比如那个姑娘打人啦,骂架啦,鸡飞狗跳啦之类的。 他可以把奏折放一放,沏一壶茶,听到就寝。 没想到刘砚说,死人了,验尸了,搜到必须面呈圣上的密信了。 皇帝瞪着刘砚,把茶盏缓缓放下,又看一眼高福。 内侍总管高福一脸无辜,他轻轻抹汗,对刘砚露出同情的神色。 皇帝好气。该被人同情的,是他吧?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冷肃,皇帝从刘砚手中接过那些信。 禁军田迎雨的字不好,但是写得还算清楚。 其实密信的内容刘砚已经总结陈述过,是田迎雨趁自己在宫中驻守的机会,搜罗的隐秘消息。 比如受宠的几位皇妃喜欢吃什么,有什么旧疾,几月怀孕,母族是哪里,跟谁不和,事无巨细。 连白昭仪撕过苏美人的脸,都写了。 除了宫中这些,还有宫外的。 几位朝臣的喜好,谁跟谁走得近,谁有私产田宅,谁偷养外室,谁行贿受贿,谁喜欢睡哪个小妾。 他掌握这些干什么? 难道他还想胁迫朝臣和宫妃,左右政事吗?他一个小小的禁军卫士! “田迎雨的上官是谁?”皇帝询问道,语气生硬。 “回禀圣上,”刘砚道,“是禁军左威卫指挥使,严从铮。” 严从铮此时,正在赵王府李策处。 “这算不算阴谋诡计。”他迈进寝殿,似在自言自语,也似在询问。 李策正在喝药,闻言道:“阴谋诡计,坏人用得,我们就用不得吗?” 严从铮点点头:“对了,今日去找田迎雨,我请了叶武侯长同行。” 李策的神情瞬间变了。 “本王说过,”他看着严从铮,眼眸中滚动怒火,“不要把叶娇牵扯进来。” 严从铮负手而立,淡淡道:“她在,刘砚和圣上才不会怀疑那些密信。” “她不在,圣上也不会怀疑。”李策笃定道,“你不该做这样的事。” 严从铮含笑看着李策,露出探究的神情。 “我做事情,不喜欢云里雾里捉摸不透。” 李策一身黑衣,立在有些幽冷的寝殿内,没有说话。 严从铮继续道:“比如你明明事事以她为重,却在她最在意的事上哄骗她,伤害她。这个中的原因,我需要知道。不然……” “不然如何?”李策问。 严从铮爽朗地笑笑,手按横刀。 “不然我就在圣上面前,把你供出去。” 他在乎禁军统领的位置吗?或许吧,如果身边有她的话。 如果没有,什么职位都无所谓。 …… 给你提亲 殿门敞开着,李策走到严从铮身边,含笑看着庭院内的景致,许久没有说话。 严从铮转过身,也像李策那样看看外面,只觉得无论是飘落的树叶,还是来不及成熟的果实,都稀松平常。 不过是秋天到了,有什么好看的? 就当他准备抬脚离开时,李策忽然缓声道:“严指挥使,你在田迎雨的秘宅里,有没有见到有关四皇子魏王的情报?” 四皇子魏王,名琛(音同“嗔”)。 李琛的生母昭容娘娘,是春秋时鲁僖公的后裔。李琛出生时皇帝很高兴,便从歌颂鲁僖公的诗文《鲁颂·泮水》中,取“琛”字,为他命名。 ——“食我桑葚,怀我好音。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意思是归降的部族,送来珍贵的财宝。 李琛对皇族来说,是珍宝一样的子嗣。 他娶了严从铮的姐姐严霜序为妻,如今获封魏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严从铮的手指紧握刀柄,脸色僵硬道:“楚王殿下是什么意思?” 李策同样负手而立,声音却很温和,仿佛看穿了别人的心事,却又表示理解。 “魏王拉拢朝臣,委托严员外郎,送黄金百两给言官百里曦。这件事就记在田迎雨的密信上。如果这会儿圣上没有见到那封密信,便说明严指挥使你趁职务之便,把搜出的密信拿走了。” 魏王李琛是严从铮的姐夫。户部员外郎严廉,是严从铮的父亲。 姐夫委托父亲行贿,这样的密信当然不能让皇帝看到。 严从铮紧绷着脸。他的衣袖很窄,那封信藏在胸口处,很平整,却滚烫炙热,像是毒蛇的信子,在舔舐他的魂魄。 李策继续道:“我今早派人告知田迎雨的位置,让你去搜,为的就是让你发现密信。” “你看过了?”严从铮问。 “看过了,”李策道,“田迎雨在被拷打时,亲自把所有他经手的密信又写了一遍。不然怎么会那么多呢。” 严从铮咬牙道:“百里曦没有收金子,密信里写得很清楚。” “没有收,又如何?”李策转头看向严从铮,冷笑道,“若指挥使真觉得无所谓,待会儿还有机会把密信呈上。” 田迎雨是严从铮的部下,圣上是一定会召他问话的。 虽然被李策找到把柄,严从铮还是语带不屑道:“所以呢?这跟你为何拒婚,有什么关系?” 他质问李策为何拒婚,李策却说出严家的秘辛。是在要挟他少管闲事吗? “没有什么关系,”李策看一眼院子里计时的日晷,对严从铮道,“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们两个不是对手。你们严家和魏王的事,我也不想管。所以我为什么拒婚,将要怎么做,也不在指挥使你要考量的范围。” 先管好你自己家的事吧。 在供出我之前,先想想你自己的家人。至于你做不做禁军统领,我跟你一样,无所谓。 严从铮转过铁青的脸负气而去。刚走了两步,院门被人推开。 “指挥使在这里啊,”赵王李璟的头露出来,“父皇召你觐见。” 严从铮对李璟简单施礼,李璟还要说些什么,他已经大步离去。 李璟要抬起的手停在空中,尴尬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那个……”他问殿门口的李策道,“你喂他吃黑火药了吗?” 出乎意料,皇帝并未询问有关密信的任何事,他问的,是田迎雨的情况。 这人跟着你多久了,平时做事认真吗,跟谁比较熟悉。 严从铮一一回答,皇帝凉声道:“七月才调到左威卫的?” 七月,距今也不过三个月而已。但那些密信中的内容,时间跨度远超三个月。 一个问题,便择清了严从铮的嫌疑。 皇帝看一眼京兆府府尹刘砚,刘砚便率先开口道:“是这样的,本官已查出,田迎雨乃畏罪自杀。但是有些事情本官还需要细查,故而禁军那边,还请指挥使找个借口,不要让同僚生疑。” 畏罪自杀吗? 严从铮虽然没有验过尸,却见过田迎雨的死状。上吊之人,舌头都没有伸出来,怎么会是自杀? 但他不能质疑,只得答应下来。 临走时,皇帝抬眼看了看他,说道:“朕应该表扬员外郎,给朕养了个好将军。禁军中,朕要有信得过的人。” 皇帝不怒自威,这句话却说得很和气,让人如沐知遇之恩。 严从铮神情惴惴地跪安,走到紫宸殿台阶下时,忽然觉得日光有些晃眼。 禁军中皇帝相信的人应该是阎季德,如今这么说,是对阎季德起了疑心。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调查朝臣宫妃的信件,会指向禁军统领。而那些信件,又让皇帝相信严家。 是李策。 是他做了什么手脚。 严从铮向前走去,秋日的风从他衣领处吹过,冰冷狂烈。 他感觉自己似站在奔涌的黄河里,河水扑面而来,把他裹挟进浑黄的水流中,无处躲藏。 一个禁军士官的死,掀不起什么风浪。 同僚们听到消息,好奇大过哀伤。听说是在赌场欠下赌债,为免连累到家人,自缢身亡,更是取笑了他一阵。 “还有人敢找禁军讨债吗?” “这么胆小,真是丢禁军的人。” 大家揶揄地笑着,就散去了。 只有严从铮知道,田迎雨是被李策的人严刑拷打,逼出密信后处死的。 李策说过,七年前,就是田迎雨给顺嫔娘娘送了三封急信,吓疯了李策的生母。 田迎雨死有余辜,但严从铮总觉得,李策更可怕。 他站在秋日的大殿门口同严从铮说话时,严从铮总能感觉到一种决绝。 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决绝,纵使死去也决不妥协的决绝。 那么李策的目的,除了除掉阎季德,还有别人吗? 阎季德没有过问田迎雨的任何事。 一个小小军士的死,不值得他开口询问。但是严从铮再见阎季德,发觉他腰间多挎了一把刀。 刀是武将的安全感,他在害怕了。 三日后,皇帝命阎季德挑选禁军出城操练。 阎季德身为龙武大将军,领禁军统领一职。十五万禁军守护都城,是大唐精锐。每年秋天,都会选出十万人,在城北操练一个月。 阎季德奉命离去,出乎意料地,皇帝把京都的防卫之权,暂时交给了严从铮。bookAbc.Cc 言官提醒皇帝,说严从铮只是一名左威卫指挥使,不够资格卫护皇城。 皇帝颔首,笑道:“爱卿倒是提醒了朕。转眼就是吏部给官员考绩挪动的时候。朕插个队,先提拔严从铮为左羽林军将军,代禁军副统领一职。” 官员低着头,相互偷瞄几眼。 不知这严从铮一无军功二非皇族,怎么就被陛下青眼有加呢? 只有户部员外郎严廉激动地涨红了脸。 儿子有出息了!可为魏王助力! 受训禁军整装出城时,一封信送到了叶娇手里。 她拿着信回家去,一路上快马加鞭。肩头伤口的血痂正在脱落,她时不时就想挠一挠。但今日因为太开心,她甚至都不觉得痒。 “母亲!姐姐!”她跳下马,喊得整个国公府都听到她的声音。 “怎么了?瞧你,满脸汗水。” 叶夫人从正厅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脸上描红的婆子。 这婆子有些眼生,看到叶娇,眼神像黏在她身上,不住地打量。 “街上只远远见过一面,没想到当面见到,奴家差点以为嫦娥下凡了。” 婆子说完屈膝告辞,叶娇来不及思考她是谁,便给母亲看信。 “哥哥寄来的!” 叶长庚在信中说,已收到朝廷送去的嘉奖。他将要护送吐蕃使臣,回到京都。也就一个月,就能到家。 他在信中问候母亲和两位妹妹,说是亲手猎下一头白毛野狼,剥了狼皮给母亲做了一套护膝。 叶长庚交代叶娇,要照顾好母亲和姐姐,少惹事。 三个人把信读了好几遍,读得热泪盈眶,心中喜悦。 叶夫人抱怨儿子也不多写几句,叶柔担心哥哥护送吐蕃使臣,会不会太辛苦。只有叶娇乐呵呵道:“我得算好日子,到时候带着武侯们去接他。也让他瞧瞧我的本事。” 母女三人笑了一阵,叶娇忽然想起那个婆子,问道:“刚才那个胭脂抹得三尺厚的访客,是谁啊?” “哦,”叶夫人整理心情,对叶娇笑道,“说亲的,给你提亲。” …… 风流成性 提亲! 叶娇嘴里的蜜饯嚼到一半,怔怔道:“我没听错吧?” 叶夫人笑起来。 “怎么会听错呢?自从你跟傅明烛退婚,说亲的人就没有断过。娘觉得都不合适,就一一回绝了。后来你哥有了军职,趋炎附势者又来了许多。不过有一阵子倒没人敢来,现在又来,娘瞅着今日这个,就很不错。” 没人敢来,是她同李策打得火热那会儿吧。 现在又来,是知道李策拒婚,可以来安国公府捡漏了。 叶娇哼了一声,重重咀嚼蜜饯,问道:“谁啊?” 叶夫人轻轻给叶娇整理头发,似乎很满意。 “这孩子也是武将出身,他爹如今镇守剑南道,在朝中颇有威名。” “哦。”叶娇淡淡点头。 叶夫人眉开眼笑道:“娘说心里话,之前你跟楚王走得近,娘想起你的姑母,心中便总有些忐忑。这个孩子不是皇族,不过他的姐姐倒是在宫中为妃。” 叶娇的眼睛转了转,仔细思考。 谁的姐姐在宫中为妃啊?怎么感觉好像知道这么一个人。 叶夫人继续道:“说起来,你还跟这孩子认识呢。他姓白,叫……” 叶娇惊叫一声跳起来。 “等等,娘你别说了,”她瞪大眼睛,丢下左手的蜜饯,右手的核桃,表情崩溃,“白羡鱼?他可是女儿的部下。” “什么部下不部下的,”叶夫人眯着眼抬头看女儿,“等你成了婚,还在武侯铺做事吗?” 万万没想到啊,白羡鱼这个混蛋,为了夺回武侯长的位置,连求亲这种事都干出来了。 这叫什么?无法在武力上碾压你,干脆把你娶进门? 叶娇在赌场找到白羡鱼,一脚踢翻了他的凳子。 白羡鱼蹲在地上,手里的骰子还拿着,保持一个不那么狼狈的姿势,表情无辜道:“今日不是我轮值,武侯长是不是打错人了?” 在一片起哄声中,叶娇把他拉到赌场外面去。 “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娶你的长官?” 白羡鱼比叶娇还要惊骇。 “谁要娶你?娶回去挨打吗?你知不知道我是白家的独苗?” 待问清缘由,白羡鱼吓得丢掉骰子跑回家,抱着他娘就哭起来。 “我不要娶母狮子,娘啊,你咋就看上她了?” 白夫人屏退奶娘丫头,示意她们把屋门关闭,才对白羡鱼道:“这是你姐姐的意思。” 白羡鱼的姐姐,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娘娘。 自从她入宫为妃,在娘家的地位就陡然拔高。偶尔捎回什么指示,白夫人也都照办。 白夫人苦口婆心劝道:“昭仪娘娘说了,圣上多次在她面前提起叶小姐,赞赏有加恨不得娶来做儿媳妇。咱们家能娶到她,圣上龙颜大悦,说不定给你封个什么官做。” 白羡鱼苦着脸。 “不要。”他抹一把不存在的泪水,气哼哼地坐在地上,撇着嘴,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娘啊,你是不知道,这叶娇风流成性,先是肃王惦记她,后来楚王惦记她,就那个刚刚提拔起来的禁军副统领,看到她都像狗看见肉骨头,恨不得啃上去。儿子有几条命,敢跟他们争抢?”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喜欢比自己还能打的女人。他喜欢温柔似水,时不时掉两滴泪让人心疼的。 白羡鱼一面说一面揉了揉脖子:“您赶紧告诉姐姐,这事儿我不干!哪有这样卖弟弟的?她喜欢,让她儿子去娶!等叶娇见我,得喊我一声舅公。” 想到这里白羡鱼哈哈大笑,忽然觉得头上猛地一疼,是他娘在打他。 “你个混小子!”白夫人气恼道,“你外甥才五岁!怎么能娶叶小姐呢?”bookAbc.Cc 白羡鱼捂住头往外挪,梗着脖子跟母亲吵架。 “总之我可不娶,我就是娶老母猪,都不娶她。安国公府的门,我是绝对不会踏进去的!” 一个茶壶扔过来,白羡鱼吓得夺路而逃,走到门口时他扭头提醒母亲:“咱们白家,可就我这一棵独苗!打死就没有了!” 没人再往赵王府扔粪了。 也没有人陪他吃饭,跟他怄气,趴在他的后背上,假装自己是一个陀螺。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李策膝边,他微微收神,这才听到随从的声音。 “你说什么?”李策问。 青峰躬身又重复了一遍:“阎季德已经离开京都,驻扎在北边百里处操练军阵。严从铮已经上任,目前还没有什么大动作。听说甘州地动后,赈灾做得不好,圣上今日早朝责成户部要以安民为主,动用库粮前去赈灾。” 李策微微点头,捏住那片银杏叶的叶柄,神情失落。 为了让主人心情好些,青峰继续道:“还是殿下您算无遗漏,把跟阎季德有关的密信都摘去,圣上这才对他起了疑心。” 之所以是消息秘事,自然都是调查别人。 田迎雨之前一直跟着阎季德,突然调到严从铮那里去,又掌握那么多秘密,皇帝必然会起疑。 皇帝这些年脾气好了很多,不代表他头脑昏聩。 “还有严从铮,”青峰又道,“殿下您加了几条朝臣讨好严从铮被拒的小事,又有一条无伤大雅的错事,圣上竟给了他那么大的好处。” 皇帝最怕朝臣结党营私,他只喜欢忠心奉上的官员。只要对皇室忠心,有些瑕疵,反而更易管束。 但严从铮能得到那个位置,也跟他这些年在禁军中的风评有关。 严从铮是外表潇洒自在,实际谨小慎微的人。 他其实更适合做文官。 青峰说完这些,见李策还是那副表情,忍不住道:“殿下您……还想听什么消息吗?” 比如武侯铺? 比如娇娇小姐? 李策抬头看他,有些不解道:“你说完就走,卖什么关子?” “就是!”院门处有人大声道,“我这里倒是有不少消息,想要跟楚王殿下分享。” 李璟说着,人已经晃悠到李策面前。 见李策坐在院子里,李璟也甩开衣袖坐下,盯着李策瞧了瞧,笑道:“为兄见到小九,真开心。” 李策看了他一眼,漠然道:“你开心得太早了。” “瞧你这副臭脸,”李璟干笑一声,“也就为兄还不嫌弃你了。我可刚刚得了叶娇的消息,你想听不?” 李策端正地坐着,几案上搁着一把剑。他没有回答李璟,只是拿出油布,缓慢擦拭剑刃。 长长的睫毛颤动,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暗影。 李璟自顾自说起来:“过不了几天,叶娇就不能耀武扬威地带着武侯,来找本王的麻烦了。女人出嫁前得准备不少东西,够她忙活一阵。” “什么出嫁?”李策抬起头,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是李璟想看到的神情,他为此更加得意。于是便悄声道:“我刚从宫里出来,听母后说,白昭仪正缠着父皇,要父皇给白羡鱼赐婚呢。你猜他们要娶谁?” “叶娇。”李策冷冷道。 “真聪明!”李璟抚掌。 李策无奈地看着李璟:“你来的时候便说了,是叶娇的消息。” 李璟笑着拍自己脑门:“你看我,高兴得迷糊了。为兄跟你说啊,你不娶她是对的,那天在花朝楼吃饭,我就看她跟严家那小子……” 李璟絮絮叨叨,看样子不说一个时辰,是不会走了。 “有个事儿,”李策打断他,缓缓道,“你回来的时候见到王嫂了吗?听说她得知你要纳侧妃,把叶娇送她的弓箭拿出来了。” 李璟的脸僵住。 他的确高兴得太早了,忘了还有这一出呢。 李璟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院门:“什……什么?什么箭?” 叶娇第一次来赵王府,就跟王妃打得火热,还教了王妃和侧妃们防身的技巧。 “纳妃的事,”李策重复道,“王嫂知道了,这会儿在练箭。准头好送你上天也便罢了,就怕……” “就怕半死不活!” 李璟像是坐进开水里一样跳起来,转头要往院门处逃,跑了一半又回来,喊护卫拿梯子。 李策看着他爬上梯子翻过院墙,墙外“嗵”地一声巨响,世界清净了。 白羡鱼当然要马不停蹄告诉叶娇,他已经跟家里人说过,绝无可能娶她为妻。 “长官且放心,”白羡鱼在大街上遇到叶娇,跳下马跑过去,“属下绝对不敢动邪念,属下清心寡欲,属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叶娇恶狠狠道:“闭嘴!” 叶娇站在集市中央,正看着不远处的胡人杂耍班。有个男人从聚集的人群边走过来,目光落在叶娇身上。 白羡鱼揉了揉眼,认出那是李策。 “是楚王殿下啊。”他小声道。 “对,”叶娇点头,“白队长,”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妖娆起腻,“借你的肩膀一用。” “啊?”白羡鱼呆在原地,感觉叶娇修长的胳膊已经环住他的脖子。 …… 你别娶他 白羡鱼的感觉,就像是夜里去做贼的时候主人突然醒了。他动也不敢动,走也不能走,浑身僵硬呼吸暂停希望自己像空气一样透明。 求佛祖菩萨保佑,千万别让楚王殿下看到我。 但是他想要透明,挂在他身上的人可不想。 叶娇说话的声音大得能吓醒睡着的猪。 “小鱼啊,”她娇媚乖巧道,“你说我们是去逛东市西市还是曲江池啊?” 白羡鱼浑身颤抖小声道:“长官,我觉得我得去逛黄泉路。” 而且是死得很惨那种黄泉路。 京城的人都知道,楚王拒绝迎娶叶娇,让国公府丢了脸。 但白羡鱼可不这么想。那日在花朝楼,如果严从铮是想啃叶娇一口,李策就是想把叶娇吞到肚子里。 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相比之下,白羡鱼更想跟着李璟鞍前马后。李璟那个人,简单,好骗。 话音刚落,叶娇的手指就使劲儿掐了一下白羡鱼的后背,白羡鱼疼得面容扭曲,汗毛都竖起来。 “好好配合,”叶娇压低声音道,“要不然我的脚底下,就是你的黄泉路。” 白羡鱼发自内心地浑身颤抖。 横竖都是死,豁出去了! 他的声音比叶娇还大,像是喊出来的:“逛……逛曲江池吧,我给长官租条船!” 如果他们白家独苗的人生结局是跳船自杀,那也躲不过了。 没想到叶娇继续掐他。 “别叫长官,”她的额头抵在白羡鱼胳膊上,一字一句道,“喊我娇娇。” 娇娇…… 白羡鱼手脚发麻连带着嘴唇都是麻的。 你哪点娇了? 但是已经豁出去了,不在乎底线再低一点。为了活命,他可以无底线。 “娇娇!”白羡鱼索性主动牵住叶娇的手臂,“你看那边是不是卖糖葫芦,走啦,我请你吃。” 他假装自己看不到李策已经走到面前,眼睛瞅着天,步子迈很大,转身就要把叶娇带走。倒是叶娇停止不动,假装惊讶地瞪大眼睛,对李策道:“哟,楚王殿下出门买药了?” 活死人当然药不离口。 李策的表情像是吃饭的时候吃到苦药,爬山的时候遇到山崩,睡到半夜房子漏了。 说不出的苦涩和一言难尽,但又竭力隐藏眼中的阴郁。 “白队长先走,我有事同武侯长说。”他对白羡鱼道。 白羡鱼看一眼叶娇。 “长……哦不,娇娇,我能走吗?” “你去曲江池等我吧。”叶娇道。 白羡鱼连忙跑路,走了几步听到叶娇在身后道:“小鱼,路上慢点啊。” 他的腿一软,差点摔地上。 叶娇这才抱臂同李策说话。 “什么事儿啊,”叶娇歪头翻着白眼,踢一脚地上的土块,“我们家可不卖药,也没资格跟皇子公主什么的打交道。” 既然你拒婚,我也没必要给你好脸色。 李策对叶娇笑了笑。 是和煦清爽的笑,像秋天的风从金黄的树叶中穿过,让人舒适轻松,差点就忘了跟他的仇怨。 “劳烦你写一封信给长庚兄,”李策道,“让他护送吐蕃使团回来时,不要从甘州过。” 叶长庚将要护送吐蕃使团觐见大唐皇帝,这件事叶娇已经知道了。 “甘州怎么了?”她下意识道。 “那里地动过,”李策解释说,“官道损毁行走艰难,会误了回来的日子。” 听起来似乎是好意,不过…… 叶娇的眼睛转了转:“你自己不会写信吗?我哥看不出路坏了?你少在这里管我们叶家的闲事!” 她说完扭头就走,飘飞的披帛擦过李策的手指。那绵软光滑的绸缎像少女的嘴唇,一瞬间,让人堕入思念的深渊。 李策静静地站着,看叶娇离去,一群武侯们也跟着她离去。那些武侯以前耀武扬威连京兆府尹都不看在眼里,此时一个个的,却都像叶娇的小马驹。 大唐的女武侯长,她如今是这里闪亮璀璨的星星了。 真好。 叶娇走出去好久,才假装整理披帛,扭头看了一眼。 大街上的行人很多,却没有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胡人杂耍班正在表演喷火,嘴里的火喷出一丈远,吓得坐在父亲肩头的孩子哇哇大哭。那父亲带着孩子转过身,哄着来到卖糖人的推车旁。还没有付钱,小孩子就又笑着跑开,去逗街边的一条流浪狗。流浪狗停下脚步,确认这孩子手里没有吃的,就迈开四肢跑走,在食肆门外汪汪地叫。 一辆马车经过食肆,里面的人丢出来一个包子。狗咬住包子,跑走了。 大唐长安繁华热闹车水马龙,可叶娇心里,空得像割去农作物的田野。只剩下一根根密密麻麻的枯杆,走上去又硬又疼。 “混蛋!” 她低声骂了一句,身边的武侯们提醒道:“长官,要去曲江池吗?” “不去了,”叶娇道,“哪儿有心情玩耍啊,好好巡街。吐蕃人快要来了,不能给咱大唐丢了面子。” 虽然如此,可是……不管白队长了吗? 武侯们相互看看,见叶娇心情不好,没敢吱声。 这个午后,白羡鱼躺在曲江池的游船上,听了两个时辰的曲子,也没等来叶娇。 他宽慰自己,除了费钱,这样的日子也能过。 回去路上白羡鱼遇到了出门溜达的李璟。 “怎么不见楚王殿下随行呢?” 白羡鱼巴巴地贴上去,笑着问。 “他不想出来,”李璟意兴阑珊道,“近日小九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害得本王无趣得很呢。” 白羡鱼连忙提建议:“要不……殿下乔装打扮,跟卑职一起,到赌场转转?” “不去,”李璟毫不犹豫拒绝道,“去了会输钱。” 白羡鱼倒是没想到,赵王殿下竟然如此节俭。 “输钱不怕,”他劝道,“这不是找刺激吗?” “呵,”李璟冷哼一声,“本王要是想找刺激,回府就能找着,还用去赌场吗?” 府里有个女人正在练箭,准备随时收拾他呢。这刺激还不花钱。 白羡鱼神情讪讪不知该说些什么,李璟倒是忽然开口,语气有些郑重。 “那个……咳咳,叶娇,你还是不要去添乱求娶了啊。本王这是为了你好。” 白羡鱼眨了眨眼,英雄所见略同啊! 但他的眼睛又转了转,立刻假装很难过,很纠结,不甘心,肝肠寸断,装了很久,才沉沉地叹了口气,揉着腰间的玉佩,欲言又止。 李璟连忙又道:“你不是想认识我二哥吗?等他回来,我带你去晋王府做客。” 晋王李璋,是目前皇子中身份最为贵重的,也是最难结交的。 白羡鱼有些难为情,又露出壮士断腕般的决心,深吸一口气道:“既然赵王殿下这么说了,卑职听命便是。我这就去给我姐姐写信,别让她自作主张,让圣上费心。至于我自己……”白羡鱼揉了揉没有泪水的眼睛,“我就做她的部下,看着她幸福快乐,也就知足了。” 简直感天动地。 李璟露出笑脸。他持重地点头,拍了拍白羡鱼的肩膀。 小九啊,哥哥也只能帮到这里了。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但是你可赶紧卖啊,因为你心里稀罕的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抢手了。 抢手得不可思议。 看来天底下不怕死的人,太多了。 李璟按了按左边衣袖里的泰山石,右边衣袖里的符文,略微放下心。他可不想见到那个女人,完全不想。 入秋不久,北地的风霜便很重,天气也更冷。 叶长庚从营帐里钻出来,身上裹着叶娇为他准备的冬衣。 他率领的军队呈六花阵形状扎营,把吐蕃使团保护在最中间。这是大唐的国境,虽然是夜里,叶长庚也并不觉得紧张。 出来半年,他的脸上添了一道伤疤。被北地凛冽的风吹过,竟喜欢这样的日子。 怪不得妹妹总是喜欢念塞外从军粗犷的诗歌,等回到长安,他也要多背几首。 使团的主营帐内还亮着灯,想必是吐蕃公主还没有就寝。 里面有个人影缓缓走动,在营帐上投下女人曼妙的身影。 叶长庚连忙转过身,向远处的哨卡走去。 丛林深处,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正盯着他,蠢蠢欲动。 在那双绿眼睛后面,越来越多的绿眼睛悄无声息地聚集。 …… 温柔触摸 围绕营地,叶长庚检查每处哨卡。 有一名值守的士兵生病,把手拢在嘴上咳得喘不过气。叶长庚让他回去歇着,睡两个时辰再过来。 今夜银河垂地、月华如练。叶长庚不懂得吟诗作赋,也觉得这样的夜色很美。 美得有点想家了。 哨卡是两人共同值守,那名生病的离开,还有一个陪着叶长庚。 士兵靠在树上,有些警惕地看向远处,说道:“将军,今夜不对头啊。” “怎么不对?”叶长庚走近一步,瞬间警惕。 这士兵名叫朱彦,长得虽然贼眉鼠眼,却机灵得很。 “太静,”他悄声道,“你听,连鸟叫声都没有。” 往日夜晚值守,树林里叫得最欢的是蟋蟀之类的小虫子。进入深秋后,蟋蟀少了,但鸮鸟的叫声总是不断的。 士兵讨厌那个报丧一样的声音,总会丢石头驱赶。 鸮鸟走了,还能见夜鹰和蝙蝠飞过,老鼠在地面吱吱呀呀爬着,觅食的野兔受惊地逃窜,惊飞栖息在树叶上的萤火虫。 但是今晚实在很安静,除了篝火燃烧的毕毕剥剥声,静得像是他们耳聋了。 叶长庚向远处看去,突然一手握紧刀柄,一手把朱彦往身后拉。 “快回营地,叫醒大家,狼群来了!”他的命令急迫又有条不紊,朱彦头皮发麻怔在原地,被叶长庚重重拍在背上,才想起来奔跑。 “起来起来!”他敲着腰里示警的铜锣,“有狼群袭击,快起来!” 营地大乱,远处的狼群也不再隐藏行踪。 一匹一匹,它们像奔向羊群狩猎的幽灵,闪电般向营地袭来。 叶长庚只来得及从篝火中捡出烧得最旺的木棍,便跑向进出营地最宽阔的道路。狼群已经来了,它们撞飞阻击的士兵,扑向人群,也扑向营帐。 叶长庚挥动火把吓退一匹狼,那匹狼却并未逃跑,而是同其他狼一样,疯狂地扑向其他人。 “保护吐蕃使团!”叶长庚喊道,“用火!用刀!围在一起,不要单独抵抗!” 他的命令让混乱的士兵稳定心神迅速集结,而叶长庚自己,也突然想到了什么。 狼! 一个月前,他狩猎到一匹雪狼。莫非那匹狼竟然是头狼吗?头狼死去,狼群是一定会寻找复仇的。 那雪狼被叶长庚剥皮,一半皮做成护膝,还有一半就挂在营帐内。 他迅速向营帐冲去,从墙上取下狼皮,又把装信烟的袋子绑在身上,跑出营帐。 “三队上马!”他喝道,“其他人守卫营地!” 将士齐齐应声,叶长庚翻身上马,用刀割开胳膊,往狼皮上抹了一片血迹。 “你们的头狼是我杀的!”他甩动那条白色的狼皮,喊道,“要报仇,跟我来!” 马匹惊叫着扬蹄,窜出营地。那些狼嗅着血腥味紧随其后,在窄小的道路上,扬起一片尘土。 叶长庚在前,三队十人在后,中间夹着二十来匹野狼。 跑到空旷处,叶长庚丢下雪狼皮。 那些狼一拥而上,争夺片刻,已然决出胜负。率先抢到狼皮的,便是新一任头狼了。 那头狼口中咬着狼皮,退后几步,而它身边的野狼,像是听到了什么号令般,向叶长庚扑来。 叶长庚没有惊慌,他跳下已经受惊不听指挥的马,人落地,弓已经在手中握紧,箭矢射出去。 跑在最前面的狼头顶中箭翻滚在地,第二匹、第三匹,三匹狼中箭,其余的已经冲到面前,弓箭也就没有作用。 弃箭用刀,第四匹飞跃而起的狼咬到叶长庚的肩膀,叶长庚忍痛挥刀,剖开野狼肚子。 狼吃痛掉落,奔跑时踩到自己的肠子,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叶长庚喋血而立,在黎明浅淡的晨光中,如战神从天而降。 狼群围着叶长庚,逐渐形成一个小圈。它们小步奔跑试探,却不敢进攻。叶长庚取下信烟,放倒在地上,燃放。 “咚咚咚”几声巨响,信烟向四周炸开。 狼群惊乱一阵,不远处传来嚎叫。 那叫声凄凉悲伤,又带着中气不足的退意。 狼群闻声而散,向远处跑去。 此时三队人马才追来,他们纷纷举起弓箭,叶长庚勒令他们住手。 “够了!”他道,“狼群已经得到白狼皮,不会再跟着了。” 有人去追跑走的马,有人上前给叶长庚简单包扎伤口,叶长庚低下头,看到被他剖开肚子的狼还没有死。 “有针线吗?”叶长庚询问跟来的一名士兵。 那士兵连忙掀开马匹褡裢,取出针线,有些担心道:“等回去了,让大夫缝吧?” “不是我。” 叶长庚说着蹲在野狼身边,野狼要逃跑,却无法站立。他把那些掉落的肠子塞回野狼体内,看了看,肠子没有断,兴许能活。 叶长庚不擅长针线,只是把狼皮对在一起,粗糙地缝合好,洒上金疮药,叹了口气。 “救它干什么?”部下面露不解。 “原是我猎狼触怒了它们,”叶长庚道,“到底是条命。如果不管,它会活着看自己被野物啃食。” 肚腹剖开暂时不会死去,但秃鹫或者豺狗很快就会来。 部下扶起叶长庚道:“快回去吧,将军的伤口也耽误不得。” 好在营地损坏不大,抵挡及时,有几名士兵受伤,伤得还没有叶长庚重。 吐蕃使团亲自迎接叶长庚,见他安然返回,便双手举向天空,大声说着吐蕃话,为叶长庚祈福。 叶长庚对他们点头,使团散开,露出正中站着的吐蕃公主。 她穿一件蓝色的偏领大襟裙,头戴金丝缎狐狸帽,胸前挂着一个金项圈,上面缀满五彩宝石。面纱挡住了她的脸颊,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 她会说汉话。 “叶将军,你受伤了。” 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却能从那双眼睛里,感觉到关心和担忧。 军中大夫拎着药箱跑过来,叶长庚对吐蕃公主简单施礼,便向营帐走去。 没想到大夫刚刚拆开粗糙包扎的伤口,吐蕃公主就到了。 “我来吧。”她手里拿着一瓶药水,对大夫道,“狼牙有毒,只是止血包扎,很快会发热生病的。” 叶长庚站起身,推辞道:“承蒙殿下关心,怎么能劳动您亲自……”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夫就识趣地溜出去。 吐蕃公主对叶长庚笑笑,柔声道:“奴家一路有将军保护,才能安然无恙。我们那里不像汉人有这么多规矩,为您治伤,是奴家的本分。” 她说着话,手指已经碰到叶长庚的胳膊。 因为个子不高,她轻轻地踮着脚道:“请将军坐下。” 叶长庚有些别扭地坐下去,吐蕃公主弯下腰,把药水倒在叶长庚伤口上。一股凉意在伤口边缘散开,叶长庚以为已经结束,正要说话,吐蕃公主的手指已经碰到他的肌肤。 她细长柔嫩的手指轻轻聚拢,挤出伤口内的血水,连挤三次,又用药水冲洗三次。 或许是弯腰太久不太舒服,她竟然缓缓跪下来,身子贴着叶长庚,似乎是无意,又用尽了风情。 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跪在他身边,洁白的面纱时不时拂动他的胳膊,细长的丹凤眼满含情谊,细致入微为他治伤。 叶长庚脸颊通红扭过头去,一直到吐蕃公主轻轻说了声:“好了。” 叶长庚转过头,竟然见她掀开面纱,正对着伤口上多余的金疮药吹了一下。 药粉散开,叶长庚的眼神也失神地散开。 他没敢注意公主长得怎么样,只觉得浑身滚烫。 “请将军好好养伤,”吐蕃公主柔声道,“对了,将军还不知道奴家的名字吧。格桑梅朵,烦请将军记得。” 她已经重新戴好面纱,除了那双迷人的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她的声音,又羞怯,又自然,有一种迷人的矛盾感。 “末将记住了。” 叶长庚木木地回答,感觉自己像站在云彩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跌落下去。 虽然在朱雀大道拒绝了李策,但叶娇还是给哥哥写了一封信。 内容很简短。 不要从甘州经过,切记。 把信交给最快的驿站,叶娇骑着马儿在街上溜达。慢慢地,走到了公主府外面。 她想起吊唁那日,自己同李策眉来眼去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的心情就似乎有些不对。但叶娇粗心,只觉得是场合原因。 叶娇对着公主府的门,叹了口气。 正要离开,里面忽然走出来一个身穿孝衣的门房。 “是叶武侯长吗?”那门房恭身道,“我们小姐想请您一叙。” 长公主的女儿舒文如今正在孝期,是不能出门的。 要见人,只能请人到府上来。但这里不久前才办过丧事,不是关系特别亲密的,轻易也不会登门。 叶娇怀疑自己在人家门口晃荡太久了,才惹得舒文以为她有事要办。 把马绳丢给门房,叶娇在丫头的引路下,见到舒文。 她倒不是为了叙话,是为了让叶娇帮忙送东西。 给严从铮。 …… 我来搜身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句话吓到,李策的手离开车窗,窗帘落下,马车内的光线陡然变暗,让他们之间的氛围,莫名有些暧昧。 叶娇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那一双咄咄逼人的桃花眼盯着李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用眼神催促他配合检查。 “叶武侯长,”李策抬头看着叶娇,有些无奈道,“本王并未听说京中有大盗出没。不知道这贼人叫什么名字,偷了什么东西。” 他席地而坐含笑说话,虽然散漫自在,却因为脊背挺直、面容俊雅,自有一种超然绝世的风范。 仿佛李策不是坐在马车里,而是在某个夕阳西照的林中溪边。远处瀑布倾泻,近处流水潺潺,俊美的青年人手握书卷,在薄雾中微微蹙眉。就算是路过的麋鹿,都不忍打破这美妙的画卷。 但叶娇才不会吃美男子这一套。 她想都没想,回答道:“贼人名叫张三李四,偷的五花马千金裘,你到底脱不脱?” 她一面说,一面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气势凌人。马车内空间小,大刀施展不开,匕首的确更合适。 显然,来的不是麋鹿,是野狐狸。 李策看着叶娇,忍不住想笑。 张三李四…… 五花马…… 连编瞎话都这么有趣的吗?还是这么有趣。 李策决定不再反抗,就任叶娇搜过,好早早赶路。 他先解开黑色大氅的系带,把大氅提在手中晃了晃,示意里面没有藏东西,丢到一边。 再解开腰间革带,革带上系着的鹿形玉坠和桃形金块撞在一起,叮咣作响。轻轻放下革带,墨色的斜领衣襟松开,露出里面的红色中衣。 黑色和红色的搭配,含蓄中裹着热烈,像一团拼命燃烧的火焰。因为领口敞开,他的锁骨和胸口露出来,虽然消瘦,骨骼的走向却很有力量。 像嶙峋的山石,迎风的松。 “还要搜吗?”李策张开手臂,摆动衣袖。 衣袖晃荡的幅度很大,里面显然没有东西。 “脱下来,”叶娇道,“我自己搜。” 她盯着他的动作,咬紧嘴唇,强撑着某种气场,不放过眼前的男人。 李策脱下外衣,递给叶娇。 叶娇伸手去接,手指刚捏到外套,李策已经松开。叶娇下意识向前弯腰探手,衣服坠落,她也失去平衡站立不稳,摔下去。 叶娇手里还拿着匕首。 惊慌中,她只来得及把匕首丢掉,以免在李策身上扎出一个血窟窿。 匕首的寒光在车厢中分外刺目,李策却没有躲开,他的双手向上伸出,接住了扑向自己的女人。 叶娇仍然是火热的,又热又柔软。 剧烈的撞击让他们的身子贴在一起,她的唇瓣擦过李策的脖颈,螓首埋进他怀里。她的双膝抵住他瘦长的腿,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动不动。 李策躺在地上,拘谨又担忧地开口。 “叶娇……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像是从温泉池子里冒出来的,咕嘟咕嘟,模糊不清。 “我疼……还有……”叶娇闷声道,“我的右手在你的衣服里。” 摔倒时她的手顺着李策敞开的衣领插进去,此时正紧贴他胸部的肌肤。那里很结实,微凉的皮肤被她紧紧按着,能感觉到肌肉下的肋骨。而手心正中有些鼓鼓的东西,是什么? “叶武侯长,”李策的声音幽幽地从头顶传来,“你们武侯铺搜人,每个都是这么搜的吗?” 都压在身上,手指摸着肉,占一遍便宜。 “才不是!” 叶娇猛然抬头,头顶磕碰到李策的下巴。她短促地吸一口气,手指像被烫伤般从李策衣服内抽出,人也爬起来。 不管了!刚才摸到的,只是一团肉罢了。 叶娇虚张声势恨恨道:“我搜得认真怎么了?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等你回城,还要再搜一遍!” 她说着整理好衣服,掀开车帘时,又扭头瞪了李策一眼。 李策仍然保留着躺平的姿势,他的衣服乱了,叶娇起得太快,掀起的衣衫盖住了李策的脸。 他就那么任由衣服蒙脸,只有胳膊虚弱地抬起,对叶娇挥了挥:“不送。” 马车出了城门,李策才发现叶娇把匕首落在他车上了。 安国公府有自己打造兵刃的习惯,这把匕首开双刃,尖而薄,乌木鞘上缠着麻绳,虽然没有宝石点缀,却锋芒逼人。 这是一把好刀。 李策把这把匕首收入衣袖。 现在,他的衣袖不再空空荡荡了。 叶娇发现匕首丢了的时候,李策已经出城半个时辰。 她爬上城墙,看向夜色中的官道。李策似乎只带了两名护卫,行不行啊? 自己应该也跟过去,起码把匕首抢回来啊。 外面黑漆漆的,偶尔有几处篝火,那是甘州的流民在野外过夜。 京兆府在城外设了施粥的救济点,但是按照惯例,不准流民入京。 “武侯长看什么呢?” 在外面玩了一整日,到城门落锁时才回来刷存在感的白羡鱼出现了。 “为什么流民不多呢?”叶娇蹙眉问,“不是说甘州那边情况很严重吗?” “这个啊?”白羡鱼揣手看看外面,露出贵公子的优越感,“能活着到达京城的人,原先就有粮食吃。真正穷困的,要么在路上当盗匪,要么早饿死了。” 所以圣上才把李策派出去赈灾吗? 叶娇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道:“真可怜。” 她以前曾觉得安国公府被排挤的日子苦,可是这些老百姓,才真的苦。 “有什么好可怜的?”白羡鱼接过叶娇手里的刀,帮她抱住披风,笑嘻嘻道,“人的命,天注定,全靠投胎有能耐。您看看我,投得就很好,白家独苗,我爹娘怕我死了,甚至都不让我到禁军里去。” 禁军是大唐最勇武的兵力,需要出城作战。因为怕死,所以白家宁肯让他待在武侯铺这种地方,也不去禁军或者府兵中历练。 叶娇站定,对白羡鱼笑笑。 夜色中,她的笑莫名有些冷意。 白羡鱼连忙噤声,嬉皮笑脸道:“武侯长投胎也很好,比我好!而且您投的还是女胎,长得美,能靠嫁人一步登天完成二次投胎。” 叶娇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胡言乱语,正色道:“大唐不只有你这些富家公子,还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他们日夜劳作,交起赋税,才让大唐养得起官员、兵马,和你我这样的武侯。不是你投胎好,是百姓好。” 历朝历代,反叛的百姓还少吗?但叶娇不能说得太多,她夺回自己的长刀和披风,大步走下台阶。 白羡鱼怔怔地站在她身后,挠着头,自言自语道:“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 在京都北边靠近陇州的驿站门口,燕云也这么询问驿丞。 他们赶了一夜的路,清晨时想要歇歇脚,吃口热饭,驿丞却说这里没有吃的。 “灾民们抢了两车原本配发给驿站的果蔬粮食,闹得这里只有糙米粥了。这粥粗糙,怕殿下吃不习惯。” “无妨,”李策迈入驿站,温声道,“能果腹就好。” 驿丞连忙吩咐人去盛粥,李策找了处安静的位置坐下,询问他道:“我记得驿站的马车都是有地方府兵护送的,灾民抢走粮食,府兵没有管吗?” “管不了!”驿丞道,“有个府兵被打成重伤,陇州府动怒,把他们围在北边了。” 听到这里,青峰忍不住问:“户部发的赈灾粮食呢?” “都给了啊,”驿丞苦着脸道,“哪想到他们那么贪心呢。” 李策没有再说话,他把一碗糙米粥吃得干干净净,起身道:“走吧,去看看。” 马车刚出驿站两里,便见官道正中堵着一棵树,密林里窜出来三个年轻男人。他们衣衫褴褛,手上拿着破旧的棍棒,拦住李策的马车。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 话未说完,一根飞去的箭就钉在为首盗匪的脚趾前。 “滚开!”一直在车架前打瞌睡的燕云大吼一声,收箭道。 驾车的青峰挥动马鞭,淡淡道:“顺便把那棵碍事的树挪走。” “你是谁呀?敢这么嚣张!”盗匪们挥舞棍棒上前一步,“会射箭了不起吗……” 又是一箭,这次射中了盗匪的手。 盗匪丢掉棍棒仓皇逃窜,李策在马车中道:“抓住他。” 燕云很快把盗匪抓回来。 据盗匪交代,他是甘州的流民,太饿了,才打劫东西,求李策饶命。 “不对,”李策道,“你的口音,不是甘州人。” 盗匪惊讶地抬头:“你还知道甘州话?” “这还用知道甘州话吗?”燕云踢了他一脚,“你说的明明就是俺京都话。” 盗匪立刻高兴起来。 “原来是老乡,您家是哪儿的?老乡,能不能放我走啊,我再也不抢劫了,回去肯定好好过日子。” “你也不是盗匪,”李策又摇头道,“你是禁军。” 禁军? 燕云立刻紧张起来。 什么禁军会伪装成流民,在官道上打家劫舍。 盗匪垂着头,忽然咯咯地笑起来。声音阴森古怪,翻起眼皮盯紧李策。 “楚王殿下,”他凉声道,“您知道得太晚了。” …… 【月落说:今天有250张月票的加更,总共更5章,其他的稍等,校对后放出。】 我来赈灾 如果说闪电的速度够快的话,那么这个盗匪的速度,就如闪电一般。他在刹那间暴起,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刀,朝着李策斩来。 像野兽张开利齿,势必咬住猎物的咽喉。 他假装被擒,跪在李策脚边讨饶,就是为了这一刻。 李策并未后退。 不知是被这猝不及防的攻击吓坏,还是根本就没有反抗的力气。他稳稳地坐在车架车驾上,眉目森冷。 燕云和青峰慌了。 因为马车停下,青峰在检查马的褡裢和铁蹄。距离太远,来不及拦截。 燕云虽然按着盗匪,却被盗匪突然挣脱。紧张中,他上前拽住盗匪的胳膊,而盗匪的刀也因为他的阻拦,贴着李策的下颌骨掠过。 只差毫厘,就要划破李策那张清俊的脸,就要捅进他的喉咙。 “殿下!” 燕云大声示警,希望李策能反应过来,向后躺倒躲闪。 然而李策仍然没有退,他冷静地坐着,在盗匪变换动作再一次刺来时,突然伸出了手。 那只手很白,白得像是冰雕玉琢一般,手中握着的匕首也很白,却像团着一层刺目的光。 这是叶娇留给他的匕首,削铁如泥。 “噗嗤”一声,是匕首刺入身体的声音。 李策一击而入,又迅速抽回匕首。因为足够快,刀刃上只留下细长的血线。 他刺得并不深,没有当场要了盗匪性命,却让他失去反击的力气。 那盗匪丢掉刀捂住伤口,万分震惊地看着李策。 “你……” 你应该是活死人,是身体羸弱的病秧子,怎么懂得杀人,怎么知道反击?怎么如此狠毒? “本王留一条命给你,”李策的声音居高临下,温文尔雅中带着刺骨的锋芒,“你回去告诉阎季德,赈灾事大,我同他的私人恩怨,以后再说。” 阎季德正带着十万禁军在杨泉山操练,其余的五万,均由严从铮管束。 如此蠢笨的刺杀方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做的。亏得七年前,他能想到用那种办法,把李策的生母吓疯。 或许那根本就是田迎雨的主意。如今田迎雨死了,阎季德便黔驴技穷。 盗匪捂着伤口后退一步,惊讶对方肯放自己一条生路。 “还不快滚!”燕云恼怒道。 盗匪跌跌撞撞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先前跑走的禁军只捉回一个,这个也跑了,李策就没有证据到皇帝那里弹劾阎季德。 但燕云并不质疑主人的决定,他只是万分懊悔。 “都怪卑职蠢笨粗心,请殿下责罚。” 燕云跪在地上,双手把大刀举起。 李策看了看他,没有接刀,只是用匕首轻轻磕碰,温声道:“你射箭精准,武艺高强,所以并不蠢笨。但是你的确粗心。” 燕云低垂着头,脸膛通红,汗如雨下。 “不过……”李策语气坚定道,“人无完人,以后改掉粗心的毛病,就好。” 他起身钻回马车,把匕首擦拭干净。 燕云和青峰连忙赶马,等过了一会儿,青峰撞了撞燕云的肩膀,低声道:“你知道殿下为什么说你粗心吗?” 燕云苦着脸,垂头丧气道:“因为今天没有按住那个禁军。” 我来救命 官道时宽时窄,两边的树木一会儿是国槐一会儿是雪松最后是挺拔的白杨。 人挺不住时可以训人,但是后来牛马也挺不住了,李璟只好允许他们歇一歇。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李璟,这些人都跑去上风口撒尿。 李璟只好顶着尿骚味儿和衣而眠,梦中叶娇举着一个油炸大长腿,对李璟晃动着问他:“我吃饱了,赵王殿下吃吗?” 那条腿又直又长,绝对是李策的! 李璟吓得一个激灵醒来,听到四周都是沉沉的呼噜声,方才安心。 他捂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大喊道:“着火啦!” 运粮的户部官员吓得从车厢里弹起来,额头撞得车顶板“咣咣”响,等迷糊过来后,带着怨气问:“赵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啊?” “不做什么。”李璟指着前方道,“本王睡够了,快赶路!” 终于经过一处驿站。驿丞说用不着跑到陇州,前面不远就是府兵管束灾民的地方。 “楚王殿下清晨才从这里过,驿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就给他盛了一碗糙米粥。” 驿丞叹息着看了看后面的粮车,咽一口口水。 李璟挥手道:“好,我们这就走。” “殿下,”驿丞道,“要不然卸一袋粮食,卑职给您做一顿饭,吃暖和了再走?” 他眼巴巴地看着李璟,几乎能闻到车上稻谷香甜的气息。 李璟却揉着眼睛催促户部官员:“等到了地方再吃,不差这一顿。” 户部官员疲惫不堪地相互看看。 的确不差这一顿,但是再这么折腾下去,下一顿也不用吃了。 累死的人是不需要吃饭的,挖坑埋了就行。 距离灾民的地方越近,李璟就越紧张。 他坐在最前面的车上,一马当先冲进格挡内,还未说话,便见一个灾民半躺在道旁,揉着肚子道:“这顿饭吃得真饱。” 旁边的灾民剔着牙道:“好久没有这么饱过了,我都吃出了肉味儿。” 吃饱了?肉味儿? 李璟汗毛倒竖怔在原地,扯住一个前来接引的府兵,喝问道:“楚王呢?李策呢?” 府兵被他的气势吓坏,颤抖地抬起手,指向远处的大锅。 那口锅黑黝黝,很大,还冒着热气。 李璟如遭雷击腿脚发软,正要蹲坐在地,便见大锅后面走出一个人。他手拿烧火棍,敲着锅看向李璟:“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算着时辰,得到晚上。” 正是李策。 李璟大步向李策走去,他想痛揍对方一顿,像几个月前在宫门口那次一样。这次最好打得李策满地找牙。父皇不在,他也不能告状。 可李璟还没有走过去,便见李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不过还是要多谢五哥,晚饭有着落了。” 五哥…… 李璟扬起的拳头停在空中,被李策的笑容感染,捶不下去。 户部的官员已经走下马车,带着几分怨气大声询问:“赵王殿下,我等……可以去如厕了吧?” 有了粮食,灾民的情绪得到安抚。 接下来分发冬衣,依旧是排队领取。 一个女人领了衣服,还想再要一件,被府兵呵斥驱赶。她又偷偷溜到李策面前,垂着头哭泣。 “殿下,”女人道,“奴家想给家里的男人也领一件衣服。” “他不在这里吗?”李策问。 “他……”女人神情闪烁,半晌才开口道,“村里几个同乡说,杨泉山那边能填饱肚子,他就跟着去了。” “杨泉山哪儿有吃的?”旁边站着的府兵开口道,“他们是去杨泉山偷军粮了!昨日有一个被抓住,打得半死爬回来。你男人说不定已经死了。” 杨泉山的军粮,应该是阎季德所率禁军的。 军粮关系到国家安危,故而若在战时偷盗,是可以被就地处死的。现在没有打仗,给偷盗者一点教训,也是应该。 女人立刻哭起来:“早些时候是不打的,所以同乡才带他去了。” 李策示意女人不要哭,转头对府兵道:“去问清楚,看看跑去杨泉山的人,有多少。” 府兵很快带回消息,说还有七十九人。 “带人去找,”李策站在夕阳下,郑重道,“本王既然奉命送甘州流民回去,就一个都不能少。除了他们,还有在京都城墙外领粥的那些人,还有乞讨的、流浪的,也都带回来。咱们三日后再动身回去。” 府兵领命退去,天色也晚了。 李璟决定在这里睡一晚。 他其实更想住在不远处的驿站,但跟着他来的随从累得不想动弹,有几个户部官员睡了半天还没有醒来,跟死了一样。李璟也就只好答应在野外将就一晚。 他铺上柔软的毛毡,把大氅叠成枕头,翻来覆去睡不着,钻出马车找李策。 “你怎么不睡?”李璟裹着雪白的被子,露出一颗圆脑袋,艰难地挪步到李策身边,询问道。 “我等大夫们回来,问问有没有急症的灾民。”李策道。 李璟这次来,还带来几个大夫。 凡有天灾,易生瘟疫,李策很重视大夫的问诊。 李璟打了个哈欠道:“小九啊,不是哥哥说你,就你这样的身子,是不能虚耗的。你还想不想娶老婆生小孩了?行不行啊你?到时候要是不行,哥哥可以代劳洞房。免费!” 李策坐在灯笼下,柔和的暖色光芒笼罩着他的脸庞。他对李璟抿唇笑笑,问道:“你今日来的时候,怎么那么着急?” “呵!”李璟干笑一声,裹着被子坐在石头上,有些气恼道,“还不是那个女魔头,说我来晚的话,你就被人油炸了!” 他说着又打了个哈欠,靠在树干上。 李策忍不住笑起来。 “五哥,”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嘱咐道,“以后你要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朝堂之内诸多凶险,不是你没有争斗之心,就能避免的。” 他还要再说什么,见李璟已经靠着树干睡着。 李策轻轻叹息,拿起一根烧火棍,把快要熄灭的篝火,重新点燃。 第二日用过早饭,府兵校尉军官林育山带回消息,说阎季德不放人。 “阎将军说了,”林育山小声说话,唯恐声音过大被人听到,“那些流民偷军粮时,杀了看管粮食的军官。他决定活埋流民,以儆效尤。” “活埋?”李策确认道。 他神色不变,眼神却清冷可怕。 “是,”林育山也露出惊骇的表情,“卑职想是不是要禀告朝廷,让圣上……” 李策摇了摇头。 “我去一趟杨泉山。”他沉声道。 揉着脖子整装待发的李璟正巧前来辞行,疑惑道:“你不是得去甘州吗?怎么又去杨泉山?” 昨夜李璟睡落枕了,脖子歪着,不能扭转。 李策不想让李璟知道太多。 “你回去吧,”李策温和道,“路过城门,别跟她说话。” 她,自然是指叶娇。 这是怕自己找茬吗?李璟僵硬地转身回头,瞪了李策一眼。 瞅瞅这胳膊肘,净往外拐了。没心肝! 回去的路上,李璟仔细想了想,终于得出结论:“叶娇骗了我。” 那么多府兵看着,怎么会让灾民油炸小九呢? 关键是,灾民根本就没有油。 就算是吃人,也得水煮。 无论如何,那个女魔头骗得他逃命似地去送粮,险些急死在路上。 他救火都没有跑这么快过。毕竟作为被父皇母后宠爱的嫡子,烧坏多少东西,他都赔得起。 就比如玉琼楼,后来都是李策在修楼,在监工,在赔钱。 无论如何,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就是吓人吗?谁不会呀? 李璟躺在马车里,想了一路,终于想到一个主意。 不出所料,进城时他依然见到了叶娇,还有那个八面玲珑的白羡鱼。 “殿下辛苦了!” 白羡鱼见李璟走下马车,又是给他捶背,又是扶他走路,发现李璟脖子扭了,就要上手揉一揉。 李璟像赶苍蝇一样挥手,把白羡鱼撵走。 “喊你们长官过来。”他严肃道。 白羡鱼立刻把叶娇请了回来。 李璟酝酿了一路的泪水,也总算掉下来。 “叶武侯长啊,”他抹泪道,“我那个可怜的小九弟弟,他……” 叶娇原本轻快的脚步停下,人也僵住。 “他怎么了?”她的手按着横刀,整个人紧张起来。 这就对了,李璟在心中大笑。 叫你骗我,叫你欺负我。 但是他的表情,依然难过悲伤。 “小九本来就身子不好,还去赈灾。赈灾也便罢了,还跑去杨泉山找流民。找流民也便罢了,还掉到悬崖下面去了。府兵说,就找回来一条大腿,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野兽。你说可怜不可怜呜呜呜……一条大腿啊……又直又长的大腿啊……” 赵王殿下一面哭,一面透过指头缝,偷看叶娇。 他很满意。 …… 救救情郎 秋末冬初,枯叶上凝结一层白霜,皮靴踩上去,能听到叶脉的断裂声。 冰凉的风在旷野中掠过,李策的视线从阎季德的军靴上移开,温声道:“打扰了将军练兵,本王是为流民的事来。” 他没有提起官道刺杀的事。 既然已经把受伤的禁军放走,此时便没有对质的必要。 李策开门见山只提流民,是为了尽早救出那七十九人。 如果李策所料不错,那些流民正作为引他前来的诱饵,还活着。 而阎季德到底给他布下什么陷阱,就只能亲自涉险,才能应对。 清晨很冷,禁军已经开始操练。 阎季德只身一人迎接李策。 三丈开外时,他的神情还有些僵硬。待听到李策只提流民,便又圆滑地笑起来。 “怎么能劳动楚王殿下大驾呢?”阎季德身材魁梧,军服笔挺,声音中气十足,对李策简单施礼,留意了一下他的随从。 同情报中说的一样,李策只带了两人随行。 一个驾车的小厮,一个箭术高超的护卫。 阎季德在心中松了口气,面上温和道:“请殿下这边请。” 流民果然好好的。 他们就坐在两个营帐内,刚刚吃饱饭,虽然有些消瘦,但长途跋涉应该没有问题。 听口音,的确是甘州人。 见阎季德进帐,流民纷纷起身施礼。有两个人竟跪地叩头,称呼阎季德为活菩萨。 阎季德淡淡点头,对李策道:“先前有几个流民打死了校尉,末将生气,才扬言要活埋他们。但其实是那个校尉主动动手,流民只是反击。查明真相后,我打了他们一顿,也就算了。” “是我们不对,以后再也不了!”流民纷纷认罪。 李策站在帐内,神情沉沉,问道:“为什么他们都穿着军服?” 流民们整整齐齐,都穿着禁军今年冬天的新衣。他们甚至还系着革带,头发在头顶束一个小髻,同禁军一模一样。 阎季德笑着解释道:“既然是军中,怎么能有散乱之相呢?再说了,他们逃荒来时穿的都是单衣,走回甘州,说不定就冻死了。这些军服,算是本将军送他们的。” 流民激动地叩头感谢,阎季德交代他们道:“这位是负责赈灾的楚王殿下,你们以后就跟着他,务必要言听计从,不要违抗。” “是!”流民们齐齐应声,七十九人,声音如同响雷。 “辛苦将军,”李策道,“那本王就带着他们回去了。” “且慢,”阎季德抬手作请,“既然来了,不如看一看禁军演练。” 流民站在高台下,阎季德带着李策走上高台,挥手指向前方。 “殿下,您认识这军阵吗?” 校场上的禁军军容肃整,行走时英姿飒爽,举枪时勇猛果敢,呼喝时虎虎生威。他们不断变换阵型,看起来滴水不漏却又一往无前。 他的心尖 大理寺狱,关押中央诸司犯罪官吏和京师地区重要案犯。 因为这些人所涉案件都非同小可,一般不容任何人探视。 叶娇第一次恳请严从铮帮忙。 严从铮的眼中都是歉意:“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那个贼是禁军抓的,赃物是我送去京兆府的,我不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叶将军,我……” “你没有错,”叶娇站在御街旁的巷子里,绢纱做成的幂篱遮掩头脸,宽慰严从铮道,“这是你分内的事。再说,是我们不够小心,枉费了你提醒的苦心。” 那日叶长庚宴请宾客,傅明烛和严从铮都提醒过她,要提防别人,离吐蕃使团远些。 她知道有人针对安国公府,可还是没能防住。 严从铮仍然很内疚。 “叶娇,”他唤她的名字,担忧得眉心紧蹙,“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叶将军只是恰好去了大学习巷,你也不可能知道林镜同贼人苟合。还有那封奏疏,竟然能做到和叶将军笔迹相同。对方苦心孤诣,你们早晚都会落入陷阱。” 防是防不住的,只能在狭路相逢时,奋不顾身、拔剑迎敌。 只是眼前这位头一次佩戴幂篱遮挡面容的姑娘,让人心疼难过。往日她落落大方潇洒风流,钗环轻摇眉目绝色,何曾这般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过? 一定很难吧?安国公府只有她了。 李策说得对,叶娇的梦想,是以一己之力守护安国公府。而若想保护她,区区一个禁军指挥使,或是眼前的副统领,还远远不够。 “你回去吧,”叶娇从严从铮手中接过通行牌,退后一步,“别让人瞧见。”书包阁 安国公府危如累卵,离近一步,便可能被扯入漩涡,无法抽身。 “我陪你一起去。”严从铮说着便向大理寺狱的方向走去,叶娇拽住他的衣袖。 他青墨色军服的衣袖很窄,叶娇的手触碰到严从铮的手腕。他们的体温一样,带着滚烫的热意。 “别。”叶娇压低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郑重和严肃。 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她攥紧他的手臂,在冬日树影单薄的坊街,说出为他考虑的话。 “咱们可不能全军覆没,”叶娇道,“你过去,正中了某些人的诡计。我知道你心里念着安国公府,就足够了。” 一股暖流沿着叶娇的手指传遍严从铮全身,他神情动容,禁不住喉头哽咽。 她懂他,知道他关心她,知道他不是胆怯惜命的人。 一种想要不顾一切为叶娇付出的情感在严从铮心中凝聚。他转过身,想要抱住叶娇,想要牵着她的手,大摇大摆走进大理寺狱。 甚至她若想劫狱,严从铮也敢赌上全部身家。 但叶娇已经松开严从铮的手臂屈膝施礼。她的动作很快,严从铮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叶娇已经快步离去。 严从铮这才注意到,叶娇今日穿着青色的衣裙。 不如红色娇艳,却像越王的利剑,有一种锐不可当的力量。 严从铮转身回家去。 他的父亲严廉今日回家得早,正同四皇子魏王的幕僚密谈,闭门不出。 严从铮推门进去,魏王幕僚惊讶地抬头,待看清来人,立刻站起身,恭敬地施礼。 “原来是副统领回来了。” 他的表情中带着三分讨好。 未等严从铮开口,严廉已经动怒。 “有客人在,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无妨无妨,”魏王幕僚笑道,“都是一家人。” 魏王李琛,娶了严从铮的姐姐严霜序为妻,是严从铮的姐夫。 “儿子回来,”严从铮对严廉道,“是想向父亲大人请教一件事。诬陷叶长庚的局,是魏王做的吗?” “胡说八道!”严廉手里的茶碗顿在几案上,站起身怒骂儿子,“你是昏了头吗?你姐夫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吗?” 魏王幕僚也连连摇头,见严廉和严从铮父子之间势如水火般,又特意开解严从铮。 “公子,”他刻意唤得亲切些,“恐怕这一回安国公府不是那些人的箭靶。公子想想,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就会知道这是谁做的局。” 真实目的吗? 吐蕃使团同大唐将军勾结,拿到绝密军机,那么—— 严从铮顿觉脊背发凉,他恍然道:“是吐蕃,他们不想和谈。” “令郎聪慧超群啊!”魏王幕僚恭维严廉道,“看看,一句话就懂了。这可是魏王同我们一起,思索许久才弄明白的事。” 严廉冷哼一声道:“‘凡兴师十万,出兵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这中间经手的衙门,有多少油水可以拿,又能滋生多少邪念,他怎么能够想到?” 魏王幕僚补充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打仗还可以立威,可以生财,可以站稳脚跟。有的话我们不方便说,公子不妨仔细想想。有些仗是非打不可的,保家之仗、统一天下、立国之战,这都是必须打的。但是吐蕃……有必要吗?” 没有必要。 吐蕃地处高地、空气稀薄,虽然屡屡滋扰边境,但没有造成过大规模伤亡。这次晋王带兵征讨,也打得比较顺利。 龙颜大悦,朝中私下已经有人议论,圣上有立储之心。 但是有人不愿意让吐蕃和谈。 为名利也好,为争权也罢,安国公府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成了俎上鱼肉。 严从铮板着脸回官衙去,那个幕后的人,他已经心中有数。 可是远在千里之外,那人真的能操纵朝局吗? 或者,京都有那人的党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便已经自作主张了。 无论如何,严从铮的手紧握刀柄。 不会,不会让你们得逞。 吐蕃使团同样乱成一团。 盗贼桑青被抓时,他们已经听禁军说使馆遭贼了。 无非是丢了几样东西,事情不大,使臣甚至都没有打扰熟睡的公主。 待到清晨,他们的人打听出来,桑青从使团偷出来的,是大唐的绝密军机。 什么军机?压根都没有见过! 使臣被吓得满脸冒汗,连忙禀告格桑梅朵。 “公主殿下,要不要去礼部或者鸿胪寺,恳求面见大唐天子?” “公主殿下,还是去大理寺吧?咱们是清白的。” 格桑梅朵端坐殿内,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不必,”她淡淡道,“大唐有一句话,‘清者自清’。本宫虽然认得叶将军,却的确没有让他打探什么军机。我们是诚心和议的,这件事说不定还能帮助我们把事情办成。” “真的吗?”使臣满脸疑色。 “当然,”格桑梅朵笑道,“你们见过叶将军杀狼吗?这大唐的官员,难道比狼还厉害?” “他很有能耐。”格桑梅朵笃定道。 大理寺狱中,叶娇站在牢门前,放下手中的食匣,看着端坐草毡的叶长庚,掀起幂篱道:“你的能耐呢?” 叶长庚抬起头,清俊的脸上露出委屈,但更多的是内疚。 “对不起,”他道着歉起身,走到栅栏边,对叶娇解释,“这里怎么比战场还可怕?我怎么就泄露大唐军机了?” “你没有,”叶娇道,“你只是有些蠢笨。” 叶长庚垂下头,无地自容地叹了口气。 他往日明亮的眼眸中,多了一丝遭遇挫折后的沉稳。 “你是不是生气了?哥哥错了,等……等我出去,算了,哥要是因为这件事死了,下辈子变成耕牛,一头撞死在你面前,让你吃一年牛肉。” 大唐是禁止宰杀耕牛食用的,叶娇贪吃,总想大吃一顿。叶长庚一直记得这件事。 叶娇忍不住笑了。 “我哪有那么爱吃牛肉?” 看到逗笑了妹妹,叶长庚挠挠头道:“母亲还好吧,别让她担心,别让叶柔哭,把眼哭瞎了,我就得养她一辈子……” “你别啰嗦了,”叶娇打断叶长庚的话,肃容道,“我来是想问你,那封军机奏疏,你事前看到过吗?” “没有,”叶长庚正色道,“他们分析吐蕃朝事时,我说了些自己的所见所闻,但奏疏是一个字都没见过。” “好,”叶娇点头,“那你送奏疏的路上拐过弯吗?逗留过吗?遇到过什么人吗?” 叶长庚一一回答,末了道:“哥要是完了,你是不是也做不成官了?” 叶娇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被停职。 身在监牢中的哥哥,比她这个奔波忙碌的人,更心焦,更难受。 叶娇提起食匣道:“你放心,我好着呢。我跟楚王赵王的关系都不错,大不了厚着脸皮去求一求,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叶长庚伸手去拿食匣,叶娇却后撤一步,有些俏皮道:“不是给你的。” “不给我?”叶长庚抱臂道,“这里还有你别的朋友?” “有啊,”叶娇道,“人家不像你,是饱餐一顿关进来的。你就在这里空空肠胃吧,道家的辟谷听说过吗?帮你延年益寿。” 叶长庚伸出胳膊去抢食匣,叶娇已经跑开。 她的模样,仿佛这件事会迎刃而解,不必担忧。但叶长庚总觉得,妹妹的脚步很沉,呼吸浅得仿佛胸口压着石头。 都是他的错。 叶长庚攥紧拳头,朝自己的大腿上重重砸了一拳。 赵王李璟在殿内踱步,一面走动,一面自言自语。 “不管,我不管,泄露军机、投敌卖国,这是小事吗?谁管谁死谁倒霉。我跟叶长庚不熟,管他呢!” 对,管他呢。 李璟端起茶盏就喝,没留意水太烫,呸呸几下吐出茶沫,立在原地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可是叶长庚,是女魔头的亲哥哥。” 他跟女魔头倒是很熟,是那种彼此看对方不爽的熟。 “是她才不管呢!”李璟努力挤出一个笑,哈哈道,“你倒霉了吧?谁让你抢我的弟弟,伤他的心,往我们家扔屎的?对了,还骗我往甘州跑,还抢我的肉包子,简直无恶不作。” 想到这里,李璟长舒一口气,就决定不管了。 他大步出门,先去勾栏听了个曲子,又去给王妃买了一副金头面,走到王府门前时,忽然没有力气迈步。 李璟的脸扭曲成一团。 “可她是本王的女魔头,却是小九的心尖尖。这……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李璟仰天长叹,差点就哭了。 …… 带着被褥 在府门口犹豫、纠结、自说自话了一刻钟,直到门房和护卫怀疑主子有些疯癫,李璟才离开。 他要进宫去。 皇宫在别人眼中是神圣、庄严、生杀予夺的存在,但是在李璟这里,就是个百宝箱。 除了美妾,他能在里面讨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这一回,李璟要为安国公府讨一份信任。 他可以为叶长庚作保,为叶娇作保,他们兄妹的确莽撞,但绝不会叛国投敌。 李璟连进谏的话都想好了。 “为利?安国公府不缺银钱;为名?这天底下最大的名,都要由父皇恩赐。” 李璟把这句话在心中背了好几遍,背到滚瓜烂熟,见个人都想说一遍。 但他还没有进宫,便被内侍拦住了。 “赵王殿下,”内侍总管高福对李璟施礼道,“皇后娘娘凤体微恙,圣上口谕,特命赵王前往太医署熬制汤药,不得有误。” 李璟望向宫门,疑惑道:“母后怎么了?往日侍疾的不都是宫妃吗?制什么药需要盯着?” 也就只有他,敢反驳皇帝的旨意。 高福压低声音,神情郑重道:“赵王殿下还是小点声吧,这是娘娘为您做的打算。” 也就是说,是皇后想要他熬药侍疾,圣上允准了而已。 李璟呆了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母后没有生病,母后只是猜到他要来请谏,便先他一步阻止而已。 母后不让他管安国公府的事,那也就是说,安国公府凶多吉少。 “本王要进宫见过父皇母后,再到太医署去。”李璟硬着头皮往宫里走,高福苦苦拦住他,一副唯恐事情闹大的模样。 “赵王殿下,请您留步。” “您再走下去,咱家就只能让禁军驱赶了。” “赵王殿下,您就听咱家一次,别去了。” 李璟个头不低身体结实,横冲直撞下,五十来岁的高福根本拦不住他。 可李璟刚刚冲进宫,便突然听到一个冷厉的女声道:“来人。” 他抬起头,见前面站着皇后宫中的女官。 “潇然姐姐,”李璟眉开眼笑就要贴上去,又面带委屈指着高福道,“他不让本王去见母后。” 平时总绷着脸忍住笑意的女官,此时面无表情扬手,清声道:“赵王殿下不认得太医署的路,你们带他去吧。” “我认识!不就在太常寺……” 李璟话未说完,便被两个禁军左右夹住胳膊,提溜起身子,直奔宫外太医署去了。 “本王不走,本王要面见父皇……本王,本王有冤……” 身边的禁军果然把他放下,可李璟还来不及庆幸,嘴里就被人塞了一团布。 禁军重新提溜起李璟,并且提醒道:“宫禁重地,请赵王殿下噤声。” 李璟气喘吁吁,只能模糊不清地抗争道:“我的鞋……” 只剩下一只鞋的李璟被禁军丢进太医署,那里有一个半人高的大缸等着他。 缸放在灶台上,下面燃着极小的火苗。 太医署的官员嘱咐李璟道:“这就是汤药了,请赵王殿下看着火。已经用武火开过锅,接下来要用文火熬着。” 李璟看着那一大缸的药汤,悻悻道:“这是要请天下人吃药吗?” 太医署的官员躬身道:“赵王玩笑了,是要把这缸药熬成小小的一碗,才能熄火。” 李璟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是熬药吗?这是熬人。 太医署的官员出去,禁军把守在门口,对李璟道:“赵王殿下,得罪了。” 李璟冷哼一声,抽出一把柴火,恶狠狠丢进炉膛。 小九啊……哥哥尽力了。 实在不行,这药可以分给你一碗。 这人可不像叶长庚那般,即便坐牢也挺直胸膛,像是来大理寺狱值守的。 叶娇站在牢门外,对林镜的愤怒一瞬间化为乌有。 他的额头抵着地,双膝跪在地板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低声呻吟,试图睡过去。 破衣烂衫裹着林镜的身子,能看到胸口、肚腹、大腿,乃至脚背,全部伤痕累累。 一根断裂移位的肋骨,在侧腰处从内向外顶着肌肤,露出可怖的凸起。 他受了重刑,所以不能躺也不能趴,只能跪着休息。 “林镜。”叶娇唤了一声,便见眼前的少年如遭雷击,哆嗦着转过头。 林镜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娇,嘴唇颤抖,扶着地面和栅栏,用胳膊把自己的身体拉起来,站着同叶娇说话。 即便疼痛到站立不直,他还是努力拉紧衣服,不在叶娇面前失礼。 “武侯长……我……”林镜的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悔恨和痛苦啃噬着他的心,让他恨不得死过去。 但是林镜知道自己不能死。 他若死了,别人就可以抓住他的手,在诬告叶娇的供词上按下手印。 所以他要撑着,即便死有余辜,他也得撑下去。 “你的确认识桑青吗?”叶娇问。 桑青已经受不住刑,死在大理寺狱。当然他死前,已经把能交代的事全都交代完,甚至大理寺卿都亲自提审过他。 铁证如山,武侯勾结盗贼。 叶娇玩忽职守纵容下属的罪责,是跑不了的。 林镜的头垂下来,他带着血丝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忽然绝望地回答道:“武侯长,我罪该万死,是阴沟里的老鼠、破屋里的蛀虫,你不要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吧。” 他说着松开栏杆,努力挪动双脚,想要转身离去。 “林镜!”叶娇喝住他,情绪激动,“阴沟里的老鼠,会在城门口对抗大将军吗?破屋里的蛀虫,能承受这么多重刑,绝不认下栽赃吗?我来到这里,带着金疮药,带着被褥和饭菜。你若想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你若想对得起我对你的看重,就给我滚过来!坐下吃饭,好好说话!” 林镜肩头耸动,埋着头,压抑地哭起来。 他哭得很用力,好像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压抑,全部在今日宣泄出去。 “少哭一会儿,”叶娇抬手按了按湿润的眼角,“我赶时间。” 叶娇不知道林镜喜欢吃什么,她带的都是自己爱吃的。 她问的话,也都是自己关心的事。 “我差你去大学习巷值守,你为什么离开同伴,在吐蕃使馆外溜达?” “你以前帮桑青做过多少次,他的人你都认识谁,那些人住在哪里,有什么特别的吗?” 饭菜香甜,林镜饥肠辘辘。可他每次都完整地答完叶娇的问题,看她没有再问,才继续吃下一口。 叶娇离开时,没有把碗筷和食匣带走。 “我这个人爱干净,”她起身道,“等你出去了,把这些东西洗干净,再还给我。” 食匣的最底层,放着一碗红糖。 在寒冷阴暗的大理寺狱,失血过多的林镜无法服用药汤。这碗红糖,能让他不至于冻饿至死。 叶娇把她带来的被褥也塞进去。 “这东西我就不要了,”她松了一口气道,“你离开时也不要带走,牢里睡过的铺盖不能带回家,晦气。” 林镜抱紧被褥,像一个乖巧的弟弟,点头说:“武侯长,我记得了。” 他已经不哭了,被泪水洗过的脸颊,还挺耐看。 一座气派的大宅内,武侯队长白羡鱼盯着写好的书信,犹豫该不该寄出去。 他以前给李策写的信,都是些鸡毛蒜皮。 叶娇同严从铮说话啦,有个哥们儿向他打听叶娇啦,叶娇的衣服上绣了一朵桃花啦,这种就算贴在朱雀大道的告示栏,都不会惹出是非的事儿。 但今日不同。 他写了叶长庚的事,写了叶娇被停职。 这其实是最应该快马加鞭送给李策的信,但白羡鱼犹豫了。 他不想卷进去。 白家三代单传,他的姐姐在宫中为妃,父亲驻守富庶的剑南道,白家并不争权夺利,所要的无非是让他在武侯铺有个闲职,安稳度日而已。 上回姐姐说皇帝喜欢叶娇,让他迎娶叶娇,讨皇帝欢喜。白羡鱼后来没有答应,姐姐也没有逼迫。 父亲说了,他是扶不起的阿斗,能好好娶妻生子就行。 可眼下这封信送出去,会有很多人知道是他给楚王报信,他就会被划入楚王阵营。 那等晋王回来,他还能巴结上吗? 再说了,叶娇最好一直停职,他就能坐回武侯长的位置。 白羡鱼心中纷乱,目光盯着墙壁,忽然注意到那里空缺了什么。 缺了他的横刀。 他那么锋利名贵的横刀,被叶娇抢走了。 她…… 她是挺讨厌的,但是她家的桃酥挺好吃。 就算是为了桃酥吧。 而且世事变幻莫测,李策就好惹吗?等他回来发现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得气到发疯? “来人!”白羡鱼起身道,“送信出去!” …… 他来搜家 叶娇半刻都没有停歇。 根据林镜提供的线索,她找到了桑青的几个地痞同伙。 他们都知道桑青犯了案,且是大案,所以全部缄口不言。 “你们放心,”叶娇高高抛起手中的银锭,又稳稳接住,“我不需要你们去大理寺作证,只向你们打听一件事。谁最早说,这锭银子就是谁的。” 银子在空中飞起又落下,迷人的光芒吸引了众人的眼睛。 “我只有一个问题,”叶娇道,“你们之中,有谁认识朝廷官员吗?” 盯着银子的几个地痞齐齐收神,露出畏惧的表情。 果然,他们知道内情。 林镜告诉叶娇,桑青早年的同伙中,曾经有一个杀手。后来听说这个杀手走了好运,傍上某位朝臣。 别的情况,林镜就不清楚了。 “武侯长抬举我们了,”几个地痞道,“我们认识的朝廷官员只有您。您天天在街上巡逻抓人,我们不敢不认识啊。” 就像老鼠最熟悉猫,他们连叶娇的背影都认识。 “你们的朋友里,”叶娇道,“有一个人。” 她的桃花眼眯起来,轻松的模样让人放下提防,开口道:“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一起喝酒时,他曾经说过‘苟富贵勿相忘’那样的话,可是傍上高官一朝升天,就把你们丢到一边了。别说请你们快活几次,就是街上遇到,也假装不认识。如此狗眼看人低,真是白瞎了你们当初的情谊。我说的对吗?” 叶娇轻声慢语,却句句挑拨离间。 她不认识林镜口中的杀手,但她知道,为了金银草菅人命的人,是不会顾及同伴死活的。 而弱者的妒忌不平,最能勾起仇恨。 果然,一个衣袖露出破洞的地痞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武侯长莫非认识那个混蛋?” 叶娇道:“所以,他的名字是?” 这一次,地痞们争先恐后地回答。 “封名!” “他叫封名!” “奶奶的,武侯长要找封名,这个忙咱们帮定了。” 叶娇把银子丢出去,笑道:“跟我走吧……然后,别骂人。” 转身时,叶娇突然有些恍惚。 她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直来直去,反而像李策那样,一肚子心眼儿了呢? 真是近墨者黑。 以后离他远点。 “阿嚏!”正在打磨匕首的李策打了个喷嚏。 他们一路从甘州飞奔回京,几乎没有停过。但是今日马蹄铁坏了,李策跳下马车,在等待的间隙,忍不住磨了磨匕首。 这是叶娇落在马车里的。 但是李策已经自己骗自己,相信是叶娇送给他的。 要不然怎么恰好掉了呢,还帮他挡过一次刺杀,更重要的是,叶娇没有索要过。 匕首冰凉,但如果在火边暖一暖,对着太阳旋转到某个角度,就有些像叶娇的身影。 但是青峰说,那不是武侯长的身影,是日头晒伤了眼睛,眼花了。 从那日开始,李策有什么心事,就不再同青峰讲了。 赶路,赶路要紧。 匕首磨到一半,前面山路上有骏马飞驰而来,跑过去很久,又调转马头,折返回来。 “请问这是楚王的马车吗?” 骏马上的男人询问道。 青峰抬起头,看到来人,问道:“你是?” “这是给楚王的信,”那人从胸口取出书信,又道,“主人交代,得见到楚王的印鉴确认身份。” 青峰看向李策,李策点头,双方确认过,那封信才送到李策手中。 熟悉的信笺,是白羡鱼。 李策迅速拆开信,只看了一行,便猝然起身。 他脸色铁青,深邃的眼中凝聚怒意,嘴唇微动,手指下意识握紧,尚未丢下的匕首,划破了他的手心。 马蹄铁还没有修好。 这里距离京都,还有百里之遥。 信使已经骑上马,准备离开。 “下马!” 李策快速走向信使,没有披避寒的大氅,没有拿果腹的食物。 信使不明所以,但还是被李策身上恐怖的气息击溃,浑身发软滑下马。 李策翻身而上。 “殿下,您到哪里……” 青峰的话还没有问完,李策已策马扬鞭,消失在官道尽头。 今日没有下雪,寒气却无孔不入,把青峰冻僵在道旁。他大张着嘴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谁,让殿下他……不要命一般回京都去了? 接连两日,早朝时都有事关安国公府的案情禀告。 第一日审问桑青,把林镜拘捕到案。第二日查出奏疏字迹,把叶长庚投入大牢。 到第三日时,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的人似乎突然哑巴,一句话都没有呈奏。 身穿赤黄朝服的皇帝腰佩九环带、脚蹬六合靴,神情不怒自威,视线扫过几位朝中重臣,声音威厉。 “安国公府的案子审到何处了?” 三司各部阁老相互看看,最后是御史中丞百里曦上前回禀。 他模样刚硬、身材瘦削,凛然开口,有前朝直言善谏魏玄成的风范。 “林镜招认曾为贼寇望风,但声称他已经洗心革面,没有参与盗窃使馆。叶长庚拒不招供,说字迹可以伪造。但那日与他同行聚餐的学子,都说叶长庚曾经出去过一刻钟。” 一刻钟,足以把大学习巷逛一遍,当然能够走到吐蕃使馆送信。 皇帝漫不经心地翻看面前的奏折,突然抬头道:“那一刻钟,叶长庚如何解释?” 百里曦回答道:“他说是去出恭。” “出恭”这么不雅的词语竟然出现在朝堂上,若是以前,必然会有御史出言制止。 但今日没有。 今日的朝堂很安静,安静得像是每个人头顶,都悬着一柄利剑。 朝中有关安国公府重获圣心的传言,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先是叶娇婚事受挫,皇帝亲命九皇子上门安抚;再是叶长庚三箭吓死严从效,反而得以授官入朝;再后来,皇帝给叶长庚升官,就连叶娇,都坐到了武侯铺长官的位置上。 安国公府恩宠日盛,人们恍然觉得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了皇帝登基以前。 那时候的先帝,信任倚重安国公,就到了言从计纳的程度。 这一次呢?皇帝会站在哪一边? 片刻的思索后,皇帝清亮如鹰隼的目光看向百里曦,问道:“既然如此,几位堂官准备怎么审呢?” 朝堂更加安静,几个平时偷吃东西或者打瞌睡的官员,这会儿心惊胆战,唯恐皇帝问到自己。 此事不光关系到安国公府,还关系到大唐同吐蕃的战事。 君心难测,说话容易出错,活着比死了好。 他们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近日没有生病,不能请假。 在一片肃然中,御史中丞百里曦进言道:“昨日尚书大人倒是有一个主意,就是臣等都觉得此事莽撞,怕圣上不许。” 怕不许,却还是要说。 说出来,听的人就要抉择,就要被放在火上烤。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人对皇帝的尊重,开始以一种微不可察的速度变少。 他们不再揣测圣意,反而跑去勾结皇子。 站在御座斜后方的高福偷看皇帝的脸色,恭谨的表情里,难掩一丝怨愤。 皇帝常常鼓励臣下直言上谏,这次也是。 “百里中丞不妨说说。” 百里曦的头低下,眼睛却上抬道:“搜家。” 搜家! 此言一出,朝堂震动。 什么人会被搜家? 证据确凿的人,圣上朱批死罪的人,绝无可能翻身的人。 如今要搜安国公府了吗? 那他们的好日子,真的就到头了。哪位朝臣开的有棺材铺,可以趁机坐地起价了。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百里曦扬声道:“若叶长庚的确跟吐蕃并无苟合,则一不会搜出密信,二不会搜出赃物,如此,便可还安国公府清白。那封信,就可以再查一查,吐蕃那边,也能问一问。” 搜出密信当日,吐蕃就有使臣说过,画是他们的,奏疏不是。 大唐的军机内情,他们一概不知。 第二日鸿胪寺的人陪伴大理寺官员去问,那位公主把奏疏看了一遍,含笑柔声道:“这是大唐的字吗?真好看。” 他们不承认,朝廷也没办法。 毕竟是刚刚休战的邦交国,难不成拘拿人家公主问罪吗? 所以先审自己人,审干净了,才能扩大事态。 皇帝听着百里曦的话,神情不变,额头青筋却跳了跳。 他微微阖目,想起那个年轻人的样子。 御街上他惊天一箭,为大唐立下国威;北地战事中他埋伏数日,切断吐蕃供粮通道;回京后他曾到御前谢恩,一双清澈的眼眸,能看清的只有赤胆忠心。 长庚,傍晚时夜幕中的第一颗星辰。 这样的人,经得起搜家这样的细查吗? 皇帝仿佛得到一块未经淬炼的青铜,要不要丢进火里,要不要锻造打磨,都需要他下定决心。 这是一步险棋。 许久的静寂后,大唐皇帝开口道:“此案,全凭三司定夺。” 全凭三司定夺? 百里曦眼中闪过惊喜。 可以搜家了! …… 楚王归来 叶娇看了看那副枷锁。 表面整洁,没有鲜血之类的污垢,锁也崭新,估计不会很重。 严从铮寻找枷锁,是为了帮助叶娇拖延时间,也的确找到了最合适的。 叶娇有些感激地对严从铮笑笑。 “副统领稍等,”她从容道,“请准我前去梳妆,今日不知道需要披枷带锁,头发披散着,会绞进枷锁里。” 叶娇梳着一个小小的望仙髻,其余头发松软地散在腰后,黑缎般微微起伏。 她不亢不卑,甚至没有回答严从铮的询问。 看来关于逃跑,叶娇从未想过。 她或许也没有想过,如何在百余禁军乱糟糟搜家的时候,找出一间不被打扰的房间。 更或者,如何从四散奔逃恐惧大哭的婢女中,找到一个镇定自若能帮她梳妆的人。 严从铮神情冷峻,恼恨自己无能的愤怒袭上心头。他举起枷锁,朝照壁下的石桩狠狠砸去。 “咣!”地一声巨响,枷锁碎成两半。 严从铮开口道:“叶小姐不必去梳妆了,本统领到底是没有挑到好枷锁。” 叶娇脸上五味杂陈。 她松了口气,又为严从铮的举止担忧,最后自责地退后一步,对他屈膝施礼。 “多谢将军。” “不要再说谢字。”严从铮内心煎熬,背过脸去,“我会守在宣政殿外,我会守着。” 他不敢承诺什么,但他会守着她,若真有刑罚或者灾厄,他会竭力抵挡。 可是除此之外,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带领禁军,把这座府邸翻了一遍,亲自拘拿叶娇进宫受审。 约莫有一个时辰,搜完了安国公府。 严从铮安排一个禁军寸步不离跟随百里曦。 此时那禁军抱着一个木匣,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除此之外,就是国公府厚厚的账册。 “为何要拿账册?”叶娇的心提起来,“如果御史中丞扫一眼,就会知道这上面都是安国公府的生意。这回的案件,跟生意没有关系。” “小姐说没有,”百里曦瞥了一眼烂掉的枷锁,抱手遥拜皇宫方向,“圣上未必觉得没有。” 看来是躲不过了,要查账。 叶娇抬头看向前厅,叶夫人已经走到走廊里。 她的身子站得笔直,却一瞬间似乎老了许多岁。眼中焦灼难安,唇角起皮,整个脸颊陷进去,瘦得让人心疼。 叶娇道:“容我去告别母亲。” 百里曦似乎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故而对叶娇很宽容。 “请便。” 叶娇缓步走到叶夫人面前,解下自己红色的赤狐大氅,裹住母亲的肩膀。然后压低声音,询问道:“咱们家出去的那些银子……” 叶夫人显然也想起了这件事,她有些慌乱道:“都是你父亲的安排,不关我们的事!圣上若问,就把他供出来,叫他不要在山里躲清闲,也进一进大理寺的监牢!” 安国公府一直有一些神秘的支出,只在账册中能看到。 叶娇百密一疏,没想到百里曦会把账册抱走。 母亲这么说,叶娇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 她只希望查账的人看不出来。 离开府邸,大街上静悄悄的。 原本喜欢看热闹的百姓都远远地站着,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嘲笑讥讽,只有些惴惴不安,有些激动担忧。 “为什么啊?”他们窃窃私语。 “到底是为什么?”突然有人高声问道。 “对啊!”这询问引来更大的质疑,“国公府常做善事,每年都在城外施粥,叶武侯长上任后,盗贼都少了不少,怎么就把她抓了?” 没有人回答。 严从铮铁青着脸向前走,叶娇被四名禁军前后夹在中间,缓步慢行。 这是拘拿的架势,而安国公府被搜家的事,早就传开了。 百姓们继续熙熙攘攘地问着,百里曦直到爬上马车,才有些不悦地回答道:“这是圣上的命令,尔等要抗旨阻挠吗?” 百姓顿时噤声,大街上死寂一片。 圣上的命令啊……完了,国公府完了。 上朝的官员有好多,按照官职官位,他们在宣政殿内站成数排。 因为这里大多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故而远远望去,像一片紫色和绯色交织的云霞。 云霞正中是一片青白色的地面,那是留给三司讯问的位置。 叶娇到时,叶长庚和林镜已经被押在朝堂内。 叶长庚那一件衣服已经穿了好几日,纵然眼中撑着一股英气,看起来也颇为狼狈。 他端正地跪着,一副决意慷慨赴死的模样。 叶娇在心里撇了撇嘴,再看林镜。 短时间来看,林镜是死不了了。但因为乍然被拉到朝堂上,他跪在地上,额头一直触碰地板,片刻都不敢抬起来。 林镜在发抖。 他的双腿、胳膊和身子,没有一处不在哆嗦。 天子威严,把这孩子吓坏了吧? 叶娇迈步入内,跪地叩首。 “微臣叶娇,叩见圣上。” 她虽然被停职,但还是大唐的官员,是圣上的臣下。 上次面见皇帝时,叶娇因为救助李策有功,被皇帝奖赏。她还记得皇帝的表情,像是手中握着许多糖果的家翁,逼着叶娇挑一颗最甜的。 因为叶娇没有挑选李策,皇帝甚至有些遗憾。 而这一次,却是三司会审,皇帝听审。 这样很好,大唐龙首原上的这座大明宫,应该比大理寺公堂,更加公正严明。 皇帝今日的神情,叶娇很陌生。 威重、严肃、板正,眼神扫向叶娇,带着疏远和审慎。 这是大唐皇帝的另一面,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朝乾夕惕。 “搜完了?” 皇帝没有理睬叶娇,反而询问百里曦。 “回禀圣上,”百里曦跪地道,“微臣从安国公府搜出账册若干,另有房产田地契书,及密信数封。” “好,”皇帝道,“户部的官员都在,他们擅长看账,就让严侍郎带人去查。大理寺和刑部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御史中丞拍下惊堂木了。”bookAbc.Cc 这话里的语气,似乎对百里曦格外看重。 百里曦答曰不敢当,便走到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身边,恳请大理寺卿汪辰明开口审案。 汪辰明和刑部尚书又推脱一阵,最后还是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百里曦。 按理说百里曦官职最低,但这个案子如今是烫手的山芋,大理寺和刑部已经觉得很难办。 圣上对百里曦委以重任,就让他来审吧。 百里曦问的第一个问题,便让叶长庚七窍生烟。 “叶将军,你不承认自己同吐蕃勾结,那么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护送吐蕃使团回京的路上,吐蕃公主为何与你同处一帐、深夜不归呢?” 叶长庚下意识就要否认,忽然又想起一事,只能争辩道:“那是因为末将杀狼受伤,吐蕃公主前来问候。” 他没有说格桑梅朵帮他敷药的事,毕竟那是位女子,要顾及她的声名。 百里曦冷哼一声道:“问候需要半个时辰吗?这个时间,足以密谋许多事。” “你这是揣测、是诛心,是口说无凭!” 叶长庚怒目圆睁,同百里曦争执。 然而百里曦却稳如泰山、斯文优雅,与叶长庚急赤白脸有些心虚的样子正好相反。 他逻辑严谨,一句句逼问。 “你能解释那封吐蕃使团里的奏疏,为何是你的字迹吗?” “你能解释大学习巷中你离席时,到底去了哪里吗?” “你能解释为何护送使团回京时,绕过甘州,多走了十日路程吗?” “你难道不是带领吐蕃人,熟悉我大唐各地城防吗?” 叶长庚的每个回答都很恳切。 “不是我写的。” “我去出恭了。” “因为甘州地动,路不好走。” “走的都是官道,没有接近城防要塞。” 虽然恳切,但是没有一个证据。 而百里曦,却像是一条草丛里窜出的毒蛇,咬住叶长庚的心窝,让他恼羞成怒,却只能濒死挣扎。 他还有大招,一个安国公府无法抵挡的大招。 如果是关心朝事的百姓,就会发觉今日已经到了巳时,宫城内还没有散朝。 那些往日下朝后饿着肚子,在路边买豆腐脑肉包子的朝臣,一个都没有出现。 而如果有谁注意到城门,会发觉已经连续几日,叶娇都没有在城门口出现过。 这里戍守的,是前任武侯长,现任白队长。 白羡鱼正站在城墙避风处,手里拿着烤红薯,一面暖手,一面啃了一口,还不忘了夸奖下属懂事。 “这老陈家的烤红薯,去晚就卖完了,亏你能买来。” 下属嘿嘿笑道:“别人买不来,咱武侯还买不来吗?” 白羡鱼立刻警惕起来:“你小子,可别做蠢事,小心武侯长骂人。” 下属拍马屁道:“您就是咱们的武侯长,您不骂,谁会骂?” 不知为何,这个马屁像是拍到了马腿上。 白羡鱼抬脚就踢在下属屁股上,骂道:“滚一边去,守好城门!这几天叶武侯长不在,出了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下属嬉笑着跑开,没过一会儿便跑回来。 “有人闯门!有人闯门!” 白羡鱼丢掉热红薯,抽出大刀就冲过去。 宗全武那件事后,还没有人敢正大光明闯过城门。 以为我们武侯长不在了,我们就是猪仔吗? 他越过排队通过城门的百姓,越过乱糟糟的牛羊马匹,看到有一个人从远处飞驰而来,他骑着骏马,没有停下的意思,直直朝城门口撞来。 人群惊乱着散开,下属喊道:“白队长,咱们下绊马绳吧?” 白羡鱼目瞪口呆看着马匹上的人。 温文儒雅的楚王殿下,怎么今日令人毛骨悚然呢? 他再次向下属的屁股踢去。 “下你娘的绊马绳!快给老子清障!清障!” …… 郎君救命 宣政殿东西二十余丈,南北十多丈。 它不是大明宫内最宏伟的宫殿,却因为这里是皇帝听政之地,故而无论是展翅前伸的飞檐,还是屋脊两端的粗大鸱吻,都在向天下昭示皇权的威严。 但是自大明宫修建以来,这里不光有高风亮节的明君贤臣,还有卑鄙龌龊的国之蛀虫。 叶娇的目光无遮无挡落在御史中丞百里曦身上,不明白这个人为何如此审案,像是跟安国公府有仇。 为什么啊? 这些年来,他们无职无权,只是在京都做些生意。所盈利的被父亲拿走一大部分,余下就只够他们衣食丰足而已。 更何况哥哥和她都是军职,对文官毫无威胁。 除非百里曦身后站着一个人,而叶娇和兄长,有意无意挡住了他的路。 百里曦接连发问,虽然诛心,却也条理清楚,驳得叶长庚哑口无言。最后他更是斥问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叶长庚结结巴巴,胸中填满委屈愤怒,却无法辩驳,憋得脸颊青白,气息混乱。 这个时候,叶娇才开口道:“既然百里中丞允许自辩,那不如,让下官说几句吧。” 叶娇早就想说话了。 这个法堂有些奇怪。 皇帝和百余朝臣听审,三司里却只有百里曦讯问,而她的上级刘砚不知道是不是被连累了,跪在一边高举官帽。 看来已经举了很久,胳膊在抖。 叶娇很想说几句话,想在户部发现账册问题前,扭转局势。 百里曦闻言不悦道:“本官还没有问到武侯长。” “但是大人在询问下官兄长,”叶娇道,“大唐律法,叛国投敌,罪诛九族。所以下官有申辩的权利。” 百里曦转过身,恭恭敬敬要询问皇帝,皇帝已经开口道:“让她说。” 叶娇叩头谢恩,正色道:“既然御史台查明,字迹是叶将军的。那我想请问兵部各位大人,这奏疏中,可曾有‘四’‘时’‘微’,三字?” 兵部尚书和侍郎就在殿内,闻言相视一眼,回答道:“别的不敢确定,还要细看,但‘时’字,一定会有。” 既然是国之军机,必然会有关于何时进攻吐蕃有利的分析。 叶娇点头感谢,对百里曦道:“家父姓名,讳羲,字‘四时’,家母的名字中,有‘微’字,故我们几个兄妹自小习字,遇到这几个字,都少写一个上提的‘勾’,以示敬重避讳。奏疏中若有这几个字,劳烦三司几位大人看看,是不是真如我们所写。” 模仿笔迹是仿形,不会注意对方习惯写错的字。 百里曦闻言微微惊讶,然而不得不取出那份奏疏,交到大理寺卿汪辰明手中。 汪辰明年纪大,眼神不太好。他盯着奏疏仔细寻找,总算找到“时”字,仔细辨别后,点头道:“不错,这个字有‘勾’。” 叶娇心中松了一口气,叶长庚终于呼吸顺畅,然而百里曦又道:“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或许誊抄奏疏时,叶将军故意为之。” 叶娇淡淡一笑,不再同百里曦争辩此事。 今日圣上在,有没有罪,都是圣上说了算。 叶娇又道:“那我想请问,兵部把奏疏交给叶将军前,可曾准他看过吗?” “没有。”兵部侍郎笃定道。 “好,”叶娇点头,“据下官查问,奏疏给到叶将军手中,是申时三刻,枢密院收到奏疏签批,是申时四刻。叶将军从兵部到枢密院,快马加鞭,路上遇友人搭讪都没有停,才用了一刻,便把奏疏送到。那么请问各位大人,有哪位能用一刻钟送信,路上在马背上誊抄全文吗?” 时间太短,短到能洗清叶长庚的嫌疑。 而这么关键的证据,三司竟然视而不见。 百里曦闻言紧蹙眉头,一直持重的脸上露出片刻慌乱。他看向大理寺卿,询问道:“时辰有错吗?” “没有,”大理寺卿汪辰明道,“不过咱们也没有计算过这个时间啊。” 大殿内静悄悄的,良久,听到皇帝冷哼一声,沉声道:“叶娇,你起身回话吧。” 站起身,说话中气就更足了。 叶娇身着青衣立在朝堂中,像红色云霞之上的青色天空,举重若轻,有的放矢,还有些浅浅的倨傲。 她逐一驳回百里曦的讯问。 “至于叶将军离席去了哪里,想必他再蠢,也不会亲自送信。” 叶长庚闻言露出一丝笑容,点头表示自己的确不蠢。 叶娇又道:“叶将军绕道甘州,是因为下官给他送了一封家书,说甘州道路损坏,又有流民,担忧损害我大唐国威。” 朝臣闻言点头。大唐的国威是将士们好不容易打出来的,怎么能因为流民,让吐蕃看轻呢? “至于有没有路过城防要塞,”叶娇扬声道,“兵部护送吐蕃使团有三百人,难道人人都被叶将军买通了吗?把路线图画下来,对比城防隘口,一看便知。” 原本肃重的朝堂,因为叶娇的这些话,气氛终于松弛了些。 没有人希望朝中出现奸细。 百里曦被叶娇问得哑口无言,却面色不变,看向禁军手中的木匣。 只要拿出木匣中的密信,安国公府就洗不去勾结吐蕃和朝臣的嫌疑。 而只要户部能从账册中查到那些—— 心中想到此处,便见户部侍郎严廉大步迈入殿内,扬声道:“回禀圣上,微臣在安国公府账册中,发觉一处解释不通的地方。” 话音刚落,殿外戍守的严从铮便是一惊。 他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知道安国公府绝不会卖国求荣,但是账册是怎么回事? 殿内众人抬头,都从叶氏兄妹脸上,看到一晃而过的心虚。 严廉把发现的问题禀报给皇帝。 “安国公府所涉生意,有货运、茶叶、杭丝。从账册上看,每年盈利丰厚,但总会在某个时候,支出大部分银两,导致账面出现短时亏空。” “支出的名目是什么?”百里曦问道。 这是一个谜团,一个安国公府的账房先生不懂,百里曦也想不明白的谜团。那么多银两,足以行贿官员,豢养死士。 严廉道:“名目只有一个字,‘济’。” 这字没头没尾,看不明白。 为了让朝臣加深联想,百里曦打开木匣,从里面拿出一沓信。 “账册放在叶武侯长房内,这些信件是跟账册一起找到的。有一些看不明白的吐蕃文字,还有的,是某位皇子。” 涉及到皇室,就不是三司能够过问的了。 看如今的情形,难道安国公府每年都行贿皇子吗? 是谁?最有可能继位的晋王李璋?还是温和憨厚的赵王李璟?更或者是楚王李策?他和叶娇的纠葛,难道是两家勾结的障眼法? 朝臣的心中乱糟糟的,皇帝心中也乱。 他看向百里曦,心道:“你倒是说啊。” 然而百里曦一定要先从账册上逼问叶娇,他厉声问:“所以,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些巨额银两支出,哪里去了?” “不知道。”叶娇生硬地回答,觉得有些无力。 从她开始接触生意,这些支出就有了。 父亲虽然从未归家,但每年的某个时候,都会有人手持他的印信,到府中支取银两。 有时多,有时少,但都在千两以上。 兄长曾经抱怨过,但母亲说,这些是父亲离家时,就约定好的。 所以他虽然不管家,不在乎他们这些子女,但他要钱。 母亲要她供出父亲,让父亲无法修道,也尝一尝牢狱之灾。 但是叶娇不忍心,不想说。 或许是因为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为了救起她,摔伤了腿。那件事叶娇已经不记得了,但冯劫记得,他每说一次,叶娇就坚信父亲疼爱过她,是位好父亲。 一丝轻蔑得意的神情在百里曦脸上出现。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不知道,”叶长庚见妹妹抿唇不语,开口道,“我安国公府如何支使银子,也要向你报备吗?” “如果出去花天酒地,”百里曦道,“自然不用。但如果用来行贿勾结朝臣,则有违国法,所以还是讲清楚的好。” 然而叶长庚兄妹的确不知道,这些银两也的确勾起了众人的好奇。 因为这些银子,叶娇之前条理分明的辩驳似乎被人忘记。他们只想知道两件事,银子去哪儿了?信是谁写的? 朝堂寂然无声,御案后的皇帝阖目一瞬,接着双目微睁,用探究的语气道:“你们不知道,你们的母亲,知道吗?” 怎么会有人家,支出巨额银两,却不知去向? 叶长庚惊愕地抬头,又惶恐叩首道:“圣上,这是我们兄妹的事,请不要提审家母。” 这样百官审视讯问的朝堂,哪是母亲能够承受的? “你倒是孝顺,”皇帝凉声道,“但如今朕也想知道,这银子,到何处去了。” 皇帝厌恶朝臣结党营私,而每年千两的银子,足以买通许多人。 叶长庚看向妹妹,在叶娇眼中看到同样的无助和惊慌。 他们都知道银子是父亲支走的,他们却都不想招供。 那位在江南道清修的父亲,他可曾知道,自己的子女会在某一天,遭遇这种险境? 在一片难捱的寂静中,叶长庚准备招认他痴迷赌博。 对,赌博。 大唐禁止朝臣参赌,大不了这个官儿他不做了! “回禀圣上,微臣——” “回禀父皇,儿臣——” 叶长庚惊讶地发现,有一个声音跟他同时响起,大殿内风吹帘动,朝臣衣袂翻飞,进来的是一位皇子。 他带来的,还有九州四海那样清爽凛冽的风。 叶长庚瞠目结舌地看着李策,看到他形单影只,看到他满面风霜,看到他脸色铁青,如一团淤积在浓云中的雷火。 李策掀袍下跪,叩首道:“禀告父皇,儿臣知道安国公府的银两,哪里去了。” 叶娇同样也看着李策,她满面震惊,下意识抬手掩唇。 你怎么知道? 这事儿连我们都不知道。 你连我们家的门儿,都没进呢! …… 李策追妻 殿内静默一瞬,百余朝臣、三司官员和皇帝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李策身上。 就连支撑起双层屋檐的粗大圆柱,还有威严耸立的飞檐斗拱,都似乎齐齐屏息凝神,要听一听李策进禀。 安国公府的银两,哪里去了? 除了想听一听李策的解释,大家还奇怪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不是去赈灾了吗?户部的几位官员还没到家呢,李策是飞回来的? 短暂的安静后,大殿内响起皇帝威严的声音:“楚王倒是知道吗?那你不妨说说,然后朕再治你衣着不整、未宣而入之罪。” 觐见皇帝未着常服,就这么心急如焚地闯进来,当然要治罪。 然而李策已经顾不得这个。 他端正跪立,回答道:“儿臣在甘州赈灾时,甘州新任知府尹世才想请儿臣到汤泉休息。儿臣拒绝,他便说汤泉其实跟赈灾有关,因为甘州地动后不久,就有道人在汤泉处施粥,又向衙门布施一千二百两白银,用于赈灾。那道人未说自己在何处修行,只在捐赠的文书上,写了‘济’字。适才儿臣在殿外听到安国公府账册上也有这个字,便想着或许有所关联。” 皇帝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询问户部侍郎严廉道:“你查出的账册,是多少银两?” 严廉谨慎地回禀道:“今年支取的分毫不差,正是一千二百两。” 殿内响起一片惊叹,为银两去向清晰而惊,为竟然用于赈灾而叹。 那可是一千二百两,恐怕占了安国公府每年生意利润的五成以上。 怪不得写作“济”字,这是“赈济”,是“济世救人”,是“达则兼济天下”! 皇帝微微动容,对叶长庚道:“果真是赈灾了吗?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是怕伤了朕的颜面?朕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吗?” 叶长庚疑惑地叩首,不比其他人的惊讶少。 他曾经抱怨过父亲很多次,说他抛妻弃子避入深山,还要拿家里的银两过活。却没想到那些银两竟用于赈灾了。 一时间叶长庚心中五味杂陈,他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父亲。 想到自己身后的妹妹,叶长庚回头看了叶娇一眼。 叶娇对他笑笑,桃花眼里却盛满泪水。不知道是感动的泪,还是庆幸的泪,抑或是在今日,对父亲重新了解的泪。 可是在一片赞叹声中,御史中丞百里曦却继续发问道:“今年的如此,去年有吗?前年有吗?确认这不是巧合?” 对啊,万一是巧合呢? 安国公府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消失的银两,都是用于赈灾了呢? 户部侍郎严廉闻言开口道:“去年是一千一百两,前年八百两,大前年一千三百两,只搬来四年账册,缺失的银两数目,微臣都已经誊抄下来。” “这个好说,”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大理寺卿汪辰明开口道,“户部那里每年都有各地赈灾募捐的记录,只消去查一查,便知道能否对上。” 皇帝抬眼示意户部去查,这里户部官职最低的官员便是严廉,他又一次抹着汗水离开大殿。 走到殿外时,守卫在门口的严从铮迎上来,唤他道:“父亲……” 严廉瞪了儿子一眼,未等严从铮开口,便道:“你闭嘴!本官谨遵皇命履职,不管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情。” 这种时刻,他是不会站队,不会撒谎的。 是福是祸,都看安国公府的造化了。 严从铮僵在原地,看着父亲向宣政殿旁边的户部衙署跑去。他步履沉沉,气喘吁吁,已露出些许老迈之态。 相信你们 大唐大明宫落成至今,皇帝是第一个在朝堂上念出“娇娇”二字的人。虽然他念得字正腔圆、一字一板,但越是这样,越透着一种不和谐的滑稽。 这是多么柔软的两个字,该出现在家人的呼唤叮嘱中,出现在恋人的呢喃倾诉中,怎么也不该是在庄严肃穆的宣政殿。 举座皆惊。 朝臣各个惊讶愕然,抬头见皇帝手拿信件,神情尴尬、纠结又带着点嫌弃,把手中的信件挪远一点,但又忍不住瞥一眼。 皇帝注意到这封信在他之前没有打开过。 也就是说,李策写的这些,叶娇根本就没有看。 那这余下的十几封,也都没有看了? 这是李策紫宸殿拒婚后后悔了,觍着脸追求人家呢? 丢人啊,又丢人又没出息,还倒霉地被人意图栽赃。 皇帝低头看向朝臣,见他们一个个仰着脖子,像一只只彩色的鹅,瞪大眼睛朝御案上瞄。 那好奇的表情,无不透露着他们肤浅的心事:“读啊,怎么不读了?” 皇帝冷哼一声,把那叠信件丢下台阶,扬声道:“都是些儿女心事,没有任何忤逆犯上或结党连群的话。” 朝臣闻言低头,各个都有些失望。 你说没有,就没有吗? 就算没有,我们也想知道内容啊。 娇娇……听这语气,似乎真的是楚王亲笔。 伪造的信件我们就不必看了,这真信件,不正能为楚王洗脱嫌疑吗? 内容到底是什么,就不能念给我们听听?不然我们才不肯相信李策呢。 他是您的儿子,又不是我们的。 当然,没有人敢开口质疑皇帝的话,朝臣纷纷叩首,表示愿意相信楚王殿下。 只是他们的声音有些散乱,神态也有些欲言又止,动作更是乱糟糟的,让人看着心烦。 特别是御史中丞百里曦,像嗅到鲜血的苍蝇一般,胡须颤动,眼睛盯着信,就差要扑过去抢到手里,自己念上一遍。 看来他是打心眼里相信,安国公府和楚王,是有猫腻的。 那今日不让他们知道这信件的内容,是无法服众了。 皇帝扶额片刻,懊恼地甩袖道:“李策,这都是你写的信?” 李策躬身回答道:“是儿臣写给叶武侯长的私信。” “与朝事无关?” “无关。”李策正色道,侧头看向叶娇。 她的脸颊有些红,端正地站着,脸上云淡风轻,虽有些羞赧,却不明显。 李策希望这件事没有让她为难,然而皇帝开口道:“那既然与朝事无关,你同意取出一封,叫大家信服吗?” 皇帝的声音很温和,虽然是在询问,却夹杂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饶是如此,李策还是抗命了。 他怕叶娇会难堪,会在这大殿上夺路而逃。 “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朝臣们齐齐看着李策,眼神清亮,似乎在说:“妥得很。” 李策再次看向叶娇,她偏着头,对李策笑道:“怎么?不敢吗?” 语气中有三分狡黠,七分挑衅。 这真是火上浇油不嫌事儿大。 “是啊,”皇帝爽朗地笑道,“连叶卿都不介意,你一个大男人,难道羞于把这些事宣之于众吗?” 这是皇帝第一次用“卿”字称呼叶娇,这是君王口中,表示信任的辞藻。 李策当然没什么好害羞的。 他担心的只有叶娇。 然而看叶娇的模样,似乎也极力想洗脱安国公府勾结皇室的嫌疑。她可以舍弃自己的尊严,换安国公府风平浪静。 那既然如此—— 李策浅吸一口气,走到台阶下,捡起了他那些信。 真的一封都没有看过。 他的心有些凉,懊恼和悔恨再次席卷全身,担忧会永远失去叶娇的心,让李策的喉咙有些酸涩。 都怪自己曾经当堂拒婚,那么今时今日,在百余朝臣面前,在皇帝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就让他来表白心迹吧。 “娇娇……”他清雅纯澈的声音响彻整个宫殿。 “娇娇,我在大雪纷飞的篝火旁,写这封信。前信未得回音,不免灰心丧气,然而这大约都是我的活该。今日见一流民因为惹怒妻子流泪哭泣,我便觉得他便是我,我便是他。近日感觉天地失色,或许是因为,长安车水马龙的繁华盛景,抵不过你嫣然一笑。赈灾途中一切都好,勿念,李策,于天安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五。” 完完整整,一封信。 真的!念出来了! 但是,怎么这么短?你写信这么短,怎么能追回人家小姑娘? 朝臣们各个目瞪口呆又惋惜不已,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却也连连冷哼。 只有冷哼能压住他内心的起伏。 这儿子,文笔不行啊,远不如自己当年。但是敢朗声念出来,看来他这个儿子的脸皮,已经比城墙都厚了。 内心嘲笑间,李策已经又捡起一封信,“刺啦”一声撕开,取出念诵道:“娇娇,我在行驶中晃动不停的马车上,写这封信……” 看来前面两句,是他的固定格式了。 “停!停下!” 皇帝扬声打断了李策的念诵。 你还没完没了了吗? 他压下心中乱糟糟的情绪,看着朝臣们更乱的表情,抬声道:“一封信足以证明,不必再念。这里不是楚王你的府邸,你想念信,别在朕的朝堂念。滚回去!” 让他滚回去,没有再提因为闯殿治罪的事。 李策连忙躬身下拜,离开前,跪地收拾散落的信件。 “信留下,”皇帝道,“那些都是证据。” 是证据,所以不能拿走。 李策应声是,又偷看叶娇一眼,才转身离去。 她正咬唇盯着那些信,眼中亮闪闪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打发走李策,皇帝扫视殿内一周,表情威严,好让那些朝臣反思,自己是在哪里,能不能露出没有尽兴、很遗憾之类的表情? 这是朝堂,不是说书听戏的勾栏。 朝臣们立刻恢复了恭顺肃重的神情。 皇帝抬手,扶着高福,有些疲累,也如释重负地起身。 “好了,”他叹息道,“安国公府的案子虽然由三司全权审理,但依朕看,这里面必然是有什么误会,也有穷凶极恶者,在栽赃陷害、借机生事。当然,朕的想法不重要,三司还是要好好审理。” 接你回家 一直走到宽阔平整的殿前广场,叶娇才松开刘砚的手臂。 她嘱咐叶长庚道:“送刘府尹回府。” “不用不用,”刘砚不习惯被人这么体贴地对待,“本官自己回去,自己回去。” 叶娇含笑不语,热情的叶长庚硬扶着刘砚离开了。他努力配合着刘砚的小步子,像护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生怕对方有什么闪失。 除了他们,林镜也从台阶上走下来。 他的伤很重,走路很慢,叶娇耐心地等他走过来,才从衣袖中掏出一枚铜牌,递到林镜手里。 “安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宫外,”叶娇柔声道,“有个跛脚的车夫,名叫冯劫。你把令牌给他,他会带你回府养伤。医者早就请到府中了,就等着给你治伤。” “对不起……” 林镜满是血痂的手握紧铜牌,埋头道:“卑职累害武侯长,罪该万死。”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卑微的,今日到这朝堂上来,他才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卑微,还低贱。 侍卫八面威风、朝臣气宇不凡,更别提御座上的皇帝,说不出该怎么形容,只叫人又惊又怕,又忍不住想膜拜颤抖。 只有他,只能跪在冰凉的宣政殿地板上。听恶人口若悬河诬陷栽赃,见叶娇陷入险境,他却没有任何办法,也不敢反驳半句。 他的过去被人用来陷害叶娇,他的现在——不过是这些大人们脚底下的灰尘。 叶娇看到他的表情,温声劝道:“你不要再内疚,我曾经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林镜立刻答道,“认真做事,好好做人。” 叶娇抬起手臂,拍了拍林镜的肩膀。 “众生生而不同,但只有好好做人,才受人尊敬。好好做事,才有活路。你以前做了错事,不罚是不行的。但这一遭受了酷刑,我会同府尹商量,两相抵过,以后让你还留在武侯铺,怎么样?” 林镜没想到事情闹成这样,他竟然还能留下,闻言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半晌才想起下跪感谢,被叶娇拉住。 “你也不要有这种自惭形秽的表情,你在牢里忍下刑罚坚守本心,就已经比那朝堂上的许多人,要强上百倍。” 林镜眼含热泪,咬唇不语。又委屈、又羞愧,又有些难以自持的感动。 “快去治伤吧,”叶娇看了一眼宫外道,“昨日我差人给你娘送过钱粮,她那里你不用担忧。这会儿你若回家,反而叫她难过。不如就在国公府养着,反正我那里养着百多个人呢,不少你一碗饭。” “是。”林镜闷声回答,泪水滴落下来,砸进殿前光洁板正的石砖。 他以后,就要这么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做人。 “看你瘦的,”叶娇又拍了拍他,“这些日子要吃胖些。” 送走刘砚和林镜,叶娇仍然没有搭理李策。 她对殿门口矗立的严从铮挥挥手,又浅浅施礼。 别抢王妃 李璟仍然很着急。 他跳起来,挥舞着烧火棍道:“去过了?事情怎么样?父皇肯网开一面吗?” 他的脸三天没有洗,被烟熏得黑黢黢,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透着焦躁。 李策抿唇笑笑,眼中点点柔光,温和道:“你放心,案子弄明白了,安国公府无罪。倒是你,不要傻到为了我去闯殿。这次如果不是母后拦住,就不是幽禁三日,烧火熬药这么简单了。” 李璟那样的举动,往轻了说,是意气用事、缺乏理智。可但凡有人参他一本,就会说他结党营私、徇私枉法。 圣上最忌什么?笼络人心、党同伐异。 李璟掀起衣袍擦了一把脸,撇嘴道:“本王才不是为了你!本王是为了叶——” 叶家的女魔头?他还恨不得叶娇倒霉呢。 李璟想了想道:“叶柔!本王是看叶柔漂亮,不舍得她家中犯事,被抄没为奴。但本王这几天才想明白,真出了什么事,我是半点忙都帮不上,还被拘来熬药。” 李璟气哼哼地丢掉烧火棍,砸在药缸上。 李策没有再同李璟争执。 今日不管五哥说什么,他听就是了。 “缸里熬的什么药?” 灶台不低,加上半人高的缸,就更高了。 李策踩在马扎上,低头看里面的药。 缸壁上沾着一层层的药渍,看来李璟整整熬干了一缸的药汤。此时缸底只剩下一堆湿润的药渣,太医署的小吏推门进来,用长柄勺滤出汤药,盛进碗里,再起身离去。书包阁 因为没有当众宣读懿旨,李璟并不知道这碗药是给他盛的。 他瞧了一眼药碗,揉着冰凉的耳朵,厌烦道:“是黄连、栀子、木通之类,都是凉药。” 是凉药,也是祛心火的药,可见皇后的良苦用心。 “正好,”李策笑着端起碗,“我从甘州回来,一路上忧心忡忡,心火旺盛,以致头晕目眩。你倒省了我再去抓药。” “真的?”李璟咧开嘴笑起来,抚掌道,“看来我也没有白熬,你都喝了,喝干净,不便宜这些臭太医!” 李策已经把药汤送到唇边。 这药可真苦,却又回甘。 叶长庚送完刘砚,才回家去。 安国公府的护卫仆役早就在坊街等待,他们烧起火盆,让叶长庚跨过去。又燃起炮仗驱除厄运,最后跪在地上,朝着大明宫的方向,遥遥叩拜。 谢圣上至圣至明,为安国公府洗清冤屈。 这隆重的仪式,惹得围观百姓先是叫好,然后跟随跪拜。 叶长庚迈入家门,先去沐浴更衣,再到前厅面见母亲。 叶夫人和两个女儿坐在一起,见叶长庚进来,丝毫没有欢迎他平安归家的笑容,而是凉声道:“跪下。” 叶长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动作很熟练。 “母亲,”他悔恨道,“儿子知错了。” 叶夫人的脸上寒意森森,一双杏眼盯着叶长庚,摇头道:“你不知道自己错。” “儿子真的知道,”叶长庚正色道,“儿子不该粗心大意,误入奸人圈套。儿子以为这京都的官场,怎么也不会比沙场可怕。” “你不是错在粗心大意,”叶夫人道,“你错在天真无邪,你错在二十三岁身在朝堂,竟无防人之心。送兵部军机这样的大事,非你不可吗?就算不能推却,你大可拉几个人同行,就不会有这后面的种种。” 叶长庚那时急着送完就去聚会,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是,”他垂着头道,“儿子错了,儿子以后必然慎言慎行、思虑妥当,再不能拖累家人。” “我们不怕被你拖累,”叶夫人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的妹妹们,是跟你一母同胞的血亲。我不指望一荣俱荣从亲人这里得利,但我实指望,你们就算一事无成,也能平安无虞。这次若不是有娇娇竭尽心力日夜奔波,今日会怎么样,还不好说。” “多谢妹妹。”叶长庚恳切道。 “好了,”叶娇挽着母亲的胳膊出言相劝,“哥哥经此一事,定会多长几个心眼儿。再说这次摆明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就算再小心,也总会有疏漏的地方。不过姐姐的账是算得真不错,他们查来查去,就查到父亲那些,没别的。” 如果生意上的账目错了,或许又被安一个少纳税银的罪名。 叶娇夸奖叶柔,叶柔羞怯地低头笑道:“是母亲教得好。” 叶夫人再对叶长庚冷哼一声,带着怒气道:“起来吧,叶柔给你做了一桌子的菜,再不动筷,就凉了。” 叶长庚忙不迭地靠过去坐下,又起身给母亲和妹妹们盛汤,笑得很乖巧。 叶夫人拿起筷子,又缓缓放下,叹息道:“想不到你们的父亲……” 这一句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表达。 应该恼恨叶羲十多年不归家,每年只是差人拿走银子。 但正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才让今日安国公府有惊无险。 “父亲是发善心,布施天下呢。”叶柔小声地劝慰母亲。 她们已经听叶娇完整地讲过朝堂上的事,知道了银两的去向。 一位父亲,是怎么做到十多年不顾妻儿,却对贫苦百姓极尽爱护的?难道真的道心坚固,要济万民? 叶夫人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把筷子拍在桌案上,恨恨道:“再来支银子,不给了!不就是捐赠灾民,咱们自己不会吗?以后每年仍然从柜上支那么多银两,娘亲自去捐了。叫他做不成大善人!成不了仙!别好人都让他当了啊,咱们几个,轮流捐,咱们也做做大善人!” 叶夫人说完,才开始吃饭。儿女们连忙为她夹菜递糕点,没有人敢反驳半句。 反正都是捐,谁捐都一样,与其巴结那个见不着面的爹,还不如哄好管着一日三餐的娘。 “母亲尝尝这个。”叶娇夹菜。 “还是尝尝这个,这是新菜。”叶柔跟上。 “等母亲用完饭,我给母亲按按肩。”叶娇眯眼笑道。 “我揉腿。”叶柔也哄着母亲笑。 “你们不能给我留点什么吗?”叶长庚急急道。 “哦,你啊,”叶娇瞪了他一眼,“你去把家里的茅房打扫干净吧。” 叶长庚委屈地低下头,只得应下来。 “成!”他扬声道,“这事儿我包了!” 大厅内几人浅浅地笑了,在经历这一场风波后,安国公府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前厅后隔了几个小院子的暖阁内,林镜正在养伤。 他身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绷带,整个人如粽子般被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脑袋。 “冯伯,”林镜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想起来做事。” 总要为武侯长做些什么啊,实在不行,把他们家的茅房给打扫了吧。 “你安生躺着吧,”正在用饭的冯劫笑道,“你把病养好,就算做了好事。别像我一样,瘸着腿,一辈子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也只能干着急。” 林镜已经跟冯劫很熟悉,闻言好奇道:“冯伯的腿是怎么瘸的啊?” 冯劫看着屋外冬日清亮的阳光,眼中却掠过大漠的烟沙,过了许久才道:“我扶你起来,喂你吃几口饭。我那些事儿,以后再说。” 事实证明,杀人如麻的杀手,并不是不在乎死活。他在乎他自己的。 宰相亲审杀手封名,酷刑只用了一道,封名便全招了。 军机奏疏是封名从枢密院偷出来的,找人摹写叶长庚的字迹,然后放入吐蕃使馆,再让桑青去偷,酿成泄露军机的大案。 至于受何人指使—— 宰相听着那个名字,耳中如有雷鸣。 怎么会呢? 那人可是刚正忠直的言官,是直言善谏的御史中丞。 宰相傅谦书写案件讯问奏折时,心中总是有些难以置信。他能想到的百里曦同安国公府的恩怨,只有许多年之前,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时候先帝还在,总是宣身无官职的叶羲到宫中叙话。 有一回大雪没膝,傅谦和百里曦一起等在紫宸殿外。先帝没有召见他们,反而让刚刚进宫的叶羲进去详谈。 大雪纷飞中,他们等了两个时辰,叶羲才从紫宸殿出来。 不会是因为那两个时辰的苦等吧? 傅谦摇摇头,觉得不至于。 那如果不是针对安国公府,就是不想与吐蕃和议? 傅谦恍然大悟,又神情沉重地把奏折仔细收好,抬脚到宫里去。 兹事体大,还是面圣商议吧。 被李策接回家的赵王李璟说,还是家里美,这几日要睡在榻上,搂着王妃,不出去鬼混了。 他建议李策也不要出门。 “外面太乱。”李璟心有余悸道。 “不行,”李策微咳道,“你有王妃,我可没有。” 李璟顿时露出一种提防的表情,把李策从他的寝殿赶走。 李策笑呵呵地回去,脸颊有些红,像在憋着什么。等推开院落的门,李策顿时连连咳嗽,直咳得天昏地暗,惊动了住在院中的府医。 大夫跑来诊脉,听李策说了所食之物,指责他道:“王爷寒瘀体质,怎么能饮下黄连那样的凉药呢?” 李策摆着手笑,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红:“我是开心,今日太开心了。” 他谢过府医,推开寝殿的门,绕过屏风走到榻旁,掀开用红布盖住的聘礼,脸上露出久违的笑,躺倒在床榻上。 李策四肢舒展,疲累一扫而空。 今日好开心,明日,就可以去见娇娇了。 她说了,她不生气了。 …… 嫁给晋王 宽阔柔软的大氅包裹着叶娇和孩子。 不谙世事的孩子趴在李策左肩,梨花带雨的叶娇抵着李策右肩,她的拳头捶着李策的胸口,捶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有些疲累,才气恼地仰起头,桃花眼瞪着他,问:“你还要自己到圣上面前领罪吗?” “不,”李策目光深深看着她,里面万种缱绻,如潮水汹涌,“我会先跟你商量,不再自作主张了。” 原来她一直生气的,是他每次都想独自承担一切。 叶娇在李策身上蹭掉泪水,动情道:“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见了。母亲说他有苦衷,说他是为了家里。就算是吧,可我还是难过,觉得是因为自己太小,太弱,父亲才只能离家。所以我从小都盼着自己长大,长大就能守护家人,守护朋友。可是现在,你——” 她眼含热泪道:“明明我想保护你的,你却一次次把我推开,什么都要自己去做。我不要再认识一个跟我父亲一样的男人!” 叶娇说着便又要揍人,李策连忙把她拥紧一些。 “你的确保护过我好多次,好多次。”他柔声劝慰,声音哽咽。 叶娇这才稍稍宽慰,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偏头看那个孩子。 “他怎么办?” 这孩子还不会说话,最多“啊啊巴巴”叫几声,吃起蜜饯抹一脸口水。他这两天没有哭着找寻母亲或者奶娘,也不知道世上发生了什么,吃饱就睡,很是乖巧。 李策沉默片刻,犹豫道:“他是百里曦的孙子。” “圣上会如何处置百里曦家人?他还这么小,没必要吧?”叶娇担忧道。 “不知道,”李策想了想,抬头道,“等会儿到宫里,你不要为他求情。” “为什么不要?”叶娇用帕子擦干净孩子的小脸,“看,多么可爱,谁都不忍心的。” “咱们不忍心不重要,关键是圣上的不忍。”李策沉声道,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霾。 圣上曾经把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送入皇陵,又怎么会怜惜这个罪臣之孙呢? 但人是会变的。二十年前铁石心肠,如今或许也生出恻隐之心吧。 他们相互陪伴爬上马车,向皇宫的方向驶去。 说书人的故事终于讲完,但客人贪享里面的温暖,没有人急着回去。 在酒楼门口,赶出来送东西的严从铮静静站立,怀里揽着叶娇的大氅,眼睛看向消失的马车。 白羡鱼陪他站着。 “这就和好了?”白羡鱼感觉自己的后槽牙有些酸,“我们武侯长还会哭呢?还会窝在男人怀里撒娇呢?我真是开了天眼,才能看到这副场面。” 简直是见鬼了。 “是啊,”严从铮的声音寂寞忧闷,“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我们呢?”白羡鱼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倒霉人亲眼目睹?” 兄抢弟妻 这掷地有声的回答,让殿内陷入片刻的宁静。 内侍宫婢低垂着头,高福抬眼偷瞄皇帝的表情,叶娇惊愕地看着李策,而御座上的皇帝,不知道被什么吃食噎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高福连忙上前为皇帝拍背顺气,叶娇吓得也要上前,又碍于君臣身份,只得跪地恳求圣上息怒。 “朕……”皇帝憋得脸色通红,半晌才顺过气来,抿了一口茶水,指着李策骂,“朕看你是在赵王府养好了!瞧你这个小身板,还抢亲?你是能打过护卫,还是能打过李璋?如果叶娇遵命要嫁,你难道还能把她拉走?” 只能用手拉了吧?看起来是扛不动的。 皇帝一面生气,一面想到抢亲时的场景,顿时气消了大半,于是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扭曲。bookAbc.Cc 明明在发怒,眼中却淌出嘲讽的笑,最后那笑容散开,舒缓了僵硬的面部,露出一个有些憋闷的神情。 真该直接下一道旨意,然后去瞧瞧他到底敢不敢抢。 “抢亲?”皇帝仍旧讽刺道,“兄弟之间争抢?就不怕丢人吗?” 他挥动阔袖,一块糕点掉落在地,从台阶上滚下去。 “儿臣不怕丢人,”李策执着道,“儿臣都在朝堂读过书信了,想必晋王兄知道儿臣的心意,也不会同儿臣争抢。” “那可说不定,”皇帝泼李策的冷水,“叶卿可抢手得很,朕那位禁军副统领,不还惦记着吗?” 叶娇惊讶地抬头。 皇帝都是这么体察民情吗?怎么连严从铮对她表白过,也知道呢? “叶小姐抢手,”李策承认道,“所以儿臣如获至珍,必会小心呵护。” 皇帝冷笑一声,表示对他前后矛盾的不屑。 总之,气没有全消,不可能帮他赐婚。 皇帝走下台阶,踱步到叶娇身边,声音温和道:“叶卿起身吧,朕不是生你的气。他那时在这里拒婚,朕就觉得他狂妄自大不识好歹。朕不会为难你,你喜欢哪个,凭本心就好。” 反正朕的儿子多,嫁给哪一个,都是朕的儿媳妇。 叶娇起身,恭敬道:“微臣已经不生楚王殿下的气了。” 皇帝撇撇嘴。 你是不生气,他都能帮你守城门了,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哄过呢。 但眼下除了他们的儿女情事,还有国事,皇帝转过头,发觉那小孩子已经四肢着地爬到台阶下。 他努力伸着手,想够一块皇帝拂下桌面的糕饼。 叶娇连忙过去抱起小孩,顺便捡起糕饼递给孩子。 或许是饿极了,那孩子拿起糕饼便往嘴里塞,两腮鼓鼓的,煞是可爱。 叶娇笑起来,抱着孩子给皇帝看。 “圣上,瞧他吃得多开心,看来没吃过这个。” 皇帝神情微动,走回御案,忽然负手而立,沉声道:“大理寺查抄百里曦家产,清单给朕看了,朕信他没有贪污。自他下狱,无人求情,说明也没有结党。这样的人,怎么就私心犯上,做出搅乱朝堂的事呢?” 皇帝脸上露出不解和沉重的表情,叹息道:“有国法在,朕判他斩刑,家人离京回乡,三代内不准科考。” 那便是没有株连。 叶娇看着欢快吞咽的孩子,露出一丝欣慰。 皇帝注意到叶娇的表情,眉心凝重几分。 “叶卿啊,”他叮嘱道,“你们安国公府博施济众,这是好的。但你千万要记得,善良温吞者少,欺软怕硬的多,姑息只会养奸,要有霹雳手段,方能震慑恶人,平安余生。” 叶娇抱着孩子给皇帝叩首。 “微臣谢圣上教诲,也代这孩子,谢圣上宽恕罪责。” 李策也叩首道:“儿臣谢父皇成全。” “朕成全你什么了?”皇帝抬起脚,想走过去踢一脚李策,最终还是气恼地放下道,“你们去吧,朕有些累了。” 李策和叶娇离开紫宸殿,皇帝收回目光,看向一旁躬身侍立的内侍总管高福。 “你怎么看?”他扬眉道。 “嘿,”高福难得地笑出声音,走近道,“奴婢乃无根之人,可不懂这个。就是看到楚王一起身就把孩子接过去了,生怕累到叶小姐。” “他这是惧内,”皇帝摇头道,“没出息得很。” 皇帝说完端起茶盏,却并没有喝。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杯沿,思索良久,方开口道:“天台山那些人,撤回来吧。” 天台山在江南道,是叶娇父亲叶羲修行的地方。 高福的表情立刻郑重,垂首道:“是。” “朕不是有意要监视他,”皇帝突然感怀道,“是当初先帝,太信任他了。就连立储这样的事,先帝都同他商量。朕常怀疑,他手里握有先帝遗诏。” 所以陈王谋逆时,皇帝会如此紧张。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缓声道,“看来没有。” 涉及到朝事,高福不敢多言,只待皇帝重新陷入沉默后,有意无意道:“他这几个孩子,都不错。” “是啊!”皇帝感慨道,“老东西,算他有福气。” 虽然皇帝决意赦免百里曦家人,但如今他们还都关在大理寺狱中。 叶娇已经来过一次,故而熟门熟路。有李策在,无需通行令牌,他们便顺利见到百里曦。 他身姿笔挺地站着,面上毫无悔意。 倒是隔壁牢房的百里曦夫人和儿媳,看到李策把孩子抱来,纷纷起身。她们想要抱回孩子,又不知道圣意如何,一个个低声啜泣,惶恐悲伤。 百里曦紧绷着脸,一眼都没有看孩子,背过身去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走吧。” “我们走?”叶娇道,“这孩子也任由我们处置?” 百里曦的家人哭声更大,百里曦转过头,怒斥道:“哭什么哭?我为国尽忠,即便身死,无怨无悔!百里家的每个子嗣,都该有这样的觉悟。” 听起来,真的是持身清正的好官。 百里曦正义凛然地申辩后,李策清冷地笑笑。 “为国尽忠?”他质问道,“不知百里中丞忠心的是国家、朝廷,还是某个人。秦设御史,自此后历朝历代,御史的职责只有一样:身为天子耳目,监察百官,弹劾、纠察官员过失。你身为御史中丞,以一己私心干涉国政、诬蔑戕害安国公府,这便是你的忠心,你的无怨无悔?” 百里曦脸颊惨白,嘴唇发抖,原本平直的肩膀塌下去,像塌掉了全部的精气神。 李策微微摇头道:“圣上宽宏大量,赦免了你家眷死罪,让我们把孩子送来。你若不要,我们……”李策说着转身要走,百里曦的家人连忙呼喊着跪下。 “殿下,殿下,我们要!求求您把孩子留下。” 牢门打开,李策把孩子递给百里曦。 他僵硬着胳膊没有接,他的夫人哭着求他。 “老爷,您就接住檀儿吧,圣上已经赦免了我们死罪,咱们家,总要留个后啊。” 百里曦上前一步,把孩子接在怀里。那孩子见是祖父,嘴里叫着含糊不清的词,睁大眼睛,双手攥住了百里曦的胡须。 百里曦脸上五味杂陈,却闷声不语。 临走前,叶娇询问道:“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一句,为什么是国公府?” 不想大唐与吐蕃和议,为何要通过构陷国公府?他们两家明明素无瓜葛。 百里曦的视线停在叶娇脸上一刻,又挪向远处,过了许久才露出一丝愤恨不平的狞笑。 “因为叶羲,叶羲!你们是他的子嗣,你们会同他一样,出入宫廷、干涉国政,把一国之君玩弄于股掌之中。” “家父没有!”叶娇反驳道。 “你才几岁?”百里曦不想再说,他抱着孩子转过身,轻轻拍抚孩子的后背,像是在诅咒什么,低声道,“总有一日,圣上会后悔的。” “以后的事谁知道?”叶娇道,“不过今日,圣上倒是很后悔曾经信任重用你吧。” 叶娇疾步离开,她走出大理寺狱,走到坊街上,迈入马车,还在因为气恼,胸口剧烈起伏。 “娇娇,”李策紧跟她坐进来,握着她的手哄劝,“被奸佞诋毁,不正说明令尊清正吗?” 这句话没有安慰到叶娇,她仰起头,依旧气恼道:“我还是很气。” “那么……”李策贴近叶娇,伸手轻轻托住她小巧的下巴。 “这样,会不会心情好一些?” 他说着贴上去,薄唇吻住了叶娇的檀口。 …… 是占有欲 宫婢惊慌跪地,叶娇向后摔倒,但因为这一瞬间的托扶,她得以稳定身形。 飞扬而起的长发和赤狐大氅同时落下,身后的人也适时松手,退后两步,让出足够的距离。 只是有一本书,“啪”地一声掉落在地,被顷刻间转身的叶娇踩在脚下。 她连忙捡起那本书,握在手中看到纸张,便知道是名贵的蜀地铜绿十色笺。没有细看书中的文字,叶娇拍掉纸上的灰尘,抬头要交还书本,却微微怔住。 眼前站着一位身姿笔挺、神情平静的男人。 他年约而立,面容白皙,除了微沉的眉梢外,五官俊朗酷似皇帝。 看衣着,他头束青玉冠,身穿月白色圆领袍,其上绣着青色的山川河流,偶尔在某处点缀金色盘龙,彰显富贵和庄重。 身形挺拔、宽肩窄腰,腰系白玉墨鞓带,挂一枚环形墨玉,一个金鱼袋。 这应该是某位皇子,而算算年龄,该在李策之上,李珑之下。 不知为何,叶娇总觉得他看着自己时,目光似乎直直穿透魂魄,看到她的心里去。 这个人是危险的,他的手中握着某种小心隐藏起来的力量。 叶娇郑重施礼,再双手奉上书本,用同朝中大员客气的语气道:“微臣不小心冲撞了殿下,恳请恕罪。” 因为低着头,叶娇看不到这男人的面容,但他伸出手,抽走了那本书。 “‘微臣’,”他口中咂摸这两个字,声音和缓温和,“看来你便是京都新任武侯长了。本王今晨路过明德门,武侯们军容肃整、忙中有序,果然与以前大为不同。看来圣上慧眼识珠,这京都一大半男人,都该汗颜。” 虽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听这夸赞的语气,很真诚。 叶娇谦虚道:“圣上励精图治,微臣不敢懈怠。” 她这才抬起头,人也端正肃立,就要告辞。 地上的宫婢依旧跪着,颤颤发抖求饶道:“奴婢赶着去麟德殿,求晋王殿下恕罪,求武侯长恕罪。” 叶娇心中微动。原来这位便是晋王李璋,他从北地回来了,这么快! 短短数月,发生了很多事。听说李璋纳了原禁军统领阎季德的女儿为侧妃,不知阎季德获罪,他知不知情。 京都风云诡谲,他既然回来,会干涉大唐同吐蕃和议吗? 还有,会不会像传言那般,圣上封他为太子呢? 心中这么想着,便听到李璋宽恕宫婢,嘱她做事小心。宫婢千恩万谢地走了,叶娇施礼告辞,忽听身后有个声音道:“你在这里啊。” 那声音如此熟悉,让惊魂初定的叶娇瞬间有了底气。 李策快步走了过来。 自从册封为王,他的衣着就比以前更添庄重。玄青色的圆领袍外系一条墨色大氅,因为走得有些快,腰间的白鹿玉佩和金色桃坠磕碰在一起,发出好听的声音。 “我去安国公府接你,他们说你已经……”李策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这才看到李璋,他瞬间停下脚步,露出笑脸道,“晋王兄回来了?” 李璋的神情一瞬间变得肃重几分,对李策点头道:“晨起刚回。” 他说完收回视线,轻轻拍打手中的书本,又道:“你的身体似乎好些了。” 李策点头道:“京都的水土养人,太医调理得也好。” 李璋不再说话,只淡淡点头,似乎在等着什么。 李策也没有再同李璋说话。 他的注意力在叶娇身上。 当着李璋的面,李策塞给叶娇一个手炉,柔声道:“你把这个忘我那里了,我加了梅花炭,这会儿正好不烫手。” 叶娇含笑接过道:“今日不冷。” “化雪天,最冷了。”李策说完故意搓了搓手,又对李璋点头道,“我们先去,在麟德殿等着晋王兄。” 李璋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心微锁,听到李策的话,沉声道:“好。” 李策便向前走去,有意无意间,牵着叶娇的衣袖。 麟德殿外,赵王李璟正翘首以盼。 “听说王兄回来了。”见到李策,他笑呵呵道,似乎心情很好。 李璟不会称呼其他皇子王兄,他口中的兄长,自然是一母同胞的晋王李璋。 李策点头,同叶娇在麟德殿门口分开。 “我们不能坐在一起,”他有些遗憾道,“但我已经交代过服侍女眷的宫婢,让她就站在你身后,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你放心,”叶娇大大咧咧道,“我就是来看歌舞,吃御膳的,亏不了自己。” 她说着跟随引路宫婢转身,刚跨入麟德殿正门,便被眼前的盛景震惊。叶娇站立在原地,忍不住低声赞叹,微微抚掌。 从外看,叶娇已见麟德殿规制宏伟,彰显大唐气象,待步入其中,首先注意到的竟然是光芒。 暮色初至,麟德殿内已点燃烛火。 单看烛台,似乎也不过九座,它们分布在殿宇四处,相比这宽阔的大殿,烛火太少,太微不足道。 但就是有取之不竭的光芒,照射在舞姬飘飞的裙裾上,照射在乐伶轻击的编钟上,照射得每位宾客神采奕奕,红袍紫衫、衣香鬓影间,华光遍地。 烛火的光芒,怎会如此灼目? 不知道精巧的工匠用了什么法门,麟德殿穹顶之上,像是借了一捧冬日最明艳的日光,就这么倾泻而下,使这里宛如幻境。 凭几古色古香,银器陈列其上,只有葡萄酒盛在琉璃盏中,散发芳香。叶娇在清越的编钟乐声中,走向自己的坐席。舞姬的裙裾正在她面前展开,那是一朵朵牡丹。 叶娇的对面坐着吐蕃使团。 相比淡定自如的大唐朝臣,吐蕃使团里的每个人,都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神色。 他们有的仰头盯着粗大的梁柱,有的轻轻触摸明亮的地板,还有人看着餐具美食,迟迟不敢有任何动作。 这就是大唐。 繁荣昌盛的大唐,万邦朝拜的大唐。 叶娇在吐蕃使团中也看到了那位公主,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的目光不在繁华盛景上,反而盯着那几排气势磅礴、音色悦耳的编钟。 她今日穿着吐蕃服饰,靛蓝色的偏领大襟裙,上面绣着某种奇异的火焰纹路。胸前的金项圈做工精湛,五彩宝石熠熠生辉。 这样的装束虽然有些俏皮,但她头顶佩戴着金丝缎玄青狐狸帽,把俏皮压下去,只剩下华丽的庄重。 格桑梅朵今日没有佩戴面纱,同所有的大唐淑女一样,她露出自己迷人的脸颊,那一张脸上,有一对勾魂摄魄的丹凤眼。 或许是注意到叶娇的目光,格桑梅朵的视线看过来,她认出叶娇,遥遥一笑,看起来真诚友善。书包阁 叶娇也同样笑笑。 格桑梅朵的目光在叶娇身边搜寻一刻,便又收回。这次她不再看编钟,而是神情含笑地目视舞者,从容大方。 殿内的大部分人,叶娇都不认识。 已经出嫁的王妃夫人们比较少见,几位公主凑在一起,欢笑着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朝臣们有些同吐蕃使臣攀谈,大多数都三五成群,聊朝事,客套些无关紧要的话。 这些歌舞和美食,都是他们司空见惯的事。 今日虽说是宴请吐蕃使团,但最重要的,是见到圣上,与圣上共饮同乐。 过不多时,叶娇便见李策入席。 今日除了被幽禁的大皇子肃王、去守陵的三皇子齐王,大多数皇子都到了。 他们整齐地坐在一起,俊朗无双,也算是一处景致。 帝后双双到来时,皇子们齐齐起身,离座跪倒,一个个姿容潇洒。叶娇从中找到李策,李策也正看过来,他们的目光触碰在一起,又含笑移开。 叶娇感觉自己像撞进一团柔软的棉花,那棉花还是用糖丝做的。 帝后落座、歌舞暂退,礼官唱喏两国结交、永休战事的颂词。颂词很长,叶娇同大唐所有朝臣一样,神情肃重聆听。 所有人都知道,休战只是暂时。所谓臣服,也不会是永久不变的。 大唐国力强盛,则番邦不敢有所动作。可一旦势弱,四面八方,都会虎视眈眈、妄图滋扰侵占。 这大唐的太平盛世,要靠在座各位,靠战马兵戈,靠黎民百姓,来日夜守护。 颂词毕,众人落座。 皇帝先询问李璋道:“晋王今日回来,早朝后到紫宸殿觐见,帮朕梳理西北边陲奏折,忙了两个时辰。此时又到麟德殿,不觉得辛苦吗?” 李璋回答道:“儿臣这一点辛苦,比不得父皇朝乾夕惕,为国事操劳。” 皇帝颔首微笑,抬袖指着满殿朝臣道:“有他们尽瘁事国,朕很轻松。对了,你见过朕的武侯长吗?我大唐,就连女子,都能统帅两千武侯!” 他说着便在百余人的坐席间寻找叶娇。 “叶卿呢?” 叶娇突然被点名,猝不及防地抬头,才意识到自己左手拿着油浴饼,右手握着琉璃盏,而口中,是满满一大口葡萄酒。 …… 特殊要求 手中的油浴饼好丢,但嘴里的这一大口葡萄酒,必须借着起身回禀的动作,分好几次快速下咽。 一口两口三口咕咚咕咚咕咚,叶娇全咽下去后抬头看向皇帝,而与此同时,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酒嗝。 声音倒是不大,但是在乐舞暂停、群臣肃静的大殿,这声音还是传出去好远。 几位坐在叶娇身边的公主忍不住偷笑,有言官想要起身训斥,好在皇帝适时笑了起来。 “今日的酒好喝吗?”他温声垂问,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得。 “好喝。”叶娇点了好几下头。 皇帝同皇后对视一眼,笑道:“这是晋王从西北带回来的美酒,叶卿既然喜欢,回去时可带走一坛。” 原本想要嘲笑叶娇的人,瞬间露出艳羡的神情。 特别是赵王李璟,他端起酒盏喝了好几口,举止夸张,神情垂涎。但无论他做什么,皇帝都仿佛没有看到。 “怎么她打嗝都有赏赐?”李璟低声抱怨道。 旁边的魏王李琛笑着劝慰李璟:“父皇是要我们知道二哥的孝心,无论是谁先拿起酒盏,他都会问一句,赏一赏的。” 李琛旁边坐着李璋,他的头偏向两位弟弟一瞬,又应和皇帝的话道:“叶武侯长乃女子表率。叶武侯长的兄长,更曾跟随儿臣英勇杀敌。儿臣愿意亲自把酒送去,也省得她雪地搬运的辛苦。” 小小一坛酒,怎么会辛苦呢? 叶娇有些疑惑地看向皇帝,正要说自己一个人也行,便见皇帝笑着颔首。叶娇又看向李策,李策跪坐在几案后,眉心舒展,对她极细微地摇头。 圣上这是有意让李璋同安国公府交好,李璋的话又坦白了他的心意。 这在叶娇看来简简单单的几句对话,在麟德殿这些朝臣心里,却已经弯弯绕绕,走了无数个圈。 心思简单的人明白,这是百里曦那件事后,皇帝再次表明对安国公府的宠信。 心思复杂些的人,知道皇帝没有同吐蕃使臣攀谈,先赏赐叶娇,是表明对征北将士家眷的慰劳。和议是打出来的,朝廷不会忘记那些在边关流血牺牲的将士。 而如李策这种人,想的还要更多些。 圣上要立储了,储君晋王。 皇帝同晋王说完话,才看向吐蕃使团。 大唐国君面对外邦使团时,神情气度,又同之前不太一样。 他的关心带着礼仪之邦的宽宏,又难掩盛世国君的压迫力,开口道:“不知吐蕃公主,在长安还住得惯吗?朕曾嘱咐礼部和鸿胪寺,要安排好公主衣食。若有不合心意的,尽管开口。” 来者是客,大唐对客人,向来是雍容大度的。 格桑梅朵起身施礼,动作谦恭有礼,柔声道:“本宫来到长安,痴迷大唐气象,一时竟不思故土,想要长居了。” 皇帝淡淡地笑笑道:“公主不想走,尽管住下。咱们这里有一位倭国使节,已经待了十年,还不想走呢。听说——”皇帝看向礼部,确认道,“他把咱们的琴棋书画文字全都学会不说,最近在学女子梳妆打扮了?” 我想要你 大唐吐蕃两国,已经和议。 说是和议,其实条约利于大唐。 毕竟胜者为王,战场上那些将士的鲜血不能白流。 皇帝明白格桑梅朵的意思,他夸大唐女子英勇,吐蕃不甘示弱,也要让皇帝明白,胜负只是一时,他们不是柔弱可欺。 一个国家屈居人后可以,但不能差距太大,不然就不是和议,而是吞食了。 皇帝自然希望叶娇赢,他知道叶娇箭术好。剑法嘛,似乎在城门前同宗全武打过几个回合。 这吐蕃公主再厉害,叶娇应该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可是只第一招,叶娇的剑便断了。 她握紧剑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皇帝看出叶娇的慌张。 武艺比试,犹如对弈,宁失一子,不失一先。如今先着已失,锐气顿散,想赢对方,就难了。 “来人,”在一片难堪的寂静中,皇帝扬声道,“剑既已断,便取朕的长寂剑来。” 长寂。休战之年,长夜永寂。这是开疆拓土之剑,也是守护百姓的剑。 叶娇立在殿内,心中有些慌乱,被砍断剑矢后发麻的手腕和虎口,微微颤抖。 她不怕输,她怕给朝廷丢脸,给大唐丢脸。 多少将士浴血奋战,才换来吐蕃不再滋扰边境的求和。她输掉的,会是他们用死亡代价,撑起的尊严。 叶娇感觉此时的每一刻,都难熬得像站在闹市里,等一艘无法到达的货船。 抬头看,对面格桑梅朵的眼中,蓄积着浓浓的倨傲。 叶娇攥紧那截剑柄,余光看到有人绕过几案,穿过人群,在一片肃静中,向自己走来。 李策。 麟德殿穹顶之上的全部光芒,都像是投射在李策身上。 他的脚步轻盈和缓,腰间配饰相撞的声音,听起来比编钟还要悦耳。他白皙的脸颊像镀了一层阳光,眼含热意唇角微扬,是殿内大唐皇族朝臣中,唯一轻松自如、面含笑意的。 李策走到叶娇对面,轻轻抬起手,取走了叶娇紧握的断柄。 叶娇任由他拿走剑柄,略有些愧疚地看向他。 李策却又伸手,温和道:“武侯长忘记了吗?你跟人打架的时候,是要解下披帛的。” 那条天青色的披帛就绕在叶娇手臂上,一半在她身上,一半在地上拖曳。平时看起来飘逸美艳,但与人比武的时候,的确容易牵绊影响。 不知为何,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说完,大殿内原本为叶娇紧张的人,都略有些宽慰地动了动。 像凝固不变的密林被风刮过,枝叶拂动间,人人得以喘了一口气。 叶娇迅速解下披帛,递到李策手中。 李策却并不着急离开。他慢慢地折叠披帛,一面折叠,一面对叶娇说了一个字:“水。” 今晚就要 叶娇自顾自饮用美酒,因为视线被遮挡,她歪着头,身子偏离桌案,努力去看李策的反应,直到李璋在她面前停下。 叶娇这才明白,李璋是冲着自己来的,不是恰巧路过。 有点烦。 虽然他在甬道扶了自己一把,但叶娇此时,只想跟李策逗趣。 小思思脸红了呢,红着脸的他,看起来又脆弱又好看,不是刚才指点江山的从容模样了。 让人想再逗一会儿。 但李璋显然不明白叶娇的情趣。 他眼中的叶娇,是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喝酒歪头,视线盯着对面的皇子,目光灼灼神情顽劣,就差流口水了。 果然,只有这样厚脸皮的,才适合破例钦赐官职。 李璋缓步走到叶娇面前,声音和缓:“这个是武侯长掉落的吗?” 叶娇低头,见李璋摊开的手掌中心,是一支镶有一颗璀璨东珠的金钗。 这支金钗的款式很简洁,东珠却有指肚大小。粉色,正圆,无暇,在麟德殿的光芒中,饱满丰润。如果叶娇没有认错,正是她的。 或许是她比武时掉落的,不知怎么就被晋王捡走了。bookAbc.Cc 但叶娇撒了个谎。 “不是,”她用帕子擦拭唇角,收回面对李策时的挑逗目光,看着珠子摇了摇头,“或许是哪位公主掉落的,晋王殿下可以再问问。” 亲手捡起金钗送还,应该是晋王在示好。但经过御史中丞百里曦那件事后,叶娇已经警惕了很多。 在这麟德殿内,当众同晋王说话,收下他送来的东西,不知会被别人怎么想。 这里有无数双眼睛,她不能做出让朝臣和皇帝怀疑她同晋王结党的事。即便晋王不在乎,叶娇也不能。 她只是想同李策在一起罢了,他们说好了,简简单单,做一对闲王贤妃。 叶娇宁愿失去这支珠钗。 “不是吗?”一抹疑惑的笑在李璋眼角散开,他收起珠钗,抱歉道,“是本王唐突了。” “无妨。”叶娇说着低头斟酒,表示她已经无话可说。 李璋并未觉得尴尬,他挪开几步,同叶娇身边坐着的公主们说话。在外人看来,叶娇只是他最先打招呼的人罢了。 叶娇放下心,再次抬头看对面。 李策脸上的羞红已经褪去。 他端坐在几案后,几位皇子在打趣说话,有些还在比划刚才叶娇的招式,但李策静静坐着,专注地看向这边。 他的目光中交织着关切和紧张,一只手按着地面,似乎随时就要起身,快速走过来。 李璋只不过是来说句话,怎么就把李策吓成那样? 叶娇心中温暖,高举琉璃盏,遥敬对面的知心人。 “我没事。”她摇盏示意。 “哎呀!看!”李策还没有动,李璟已经提起酒杯起身,“叶武侯长要敬本王吗?来来来,今日一醉方休!” 他说着仰头畅饮,说不出的得意自在。 乐声起,舞姬婀娜进场,刹那间腰肢转动,彩带翻飞,今夜的麟德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宴席初散时,叶娇在殿前广场上遇到李璟。 “叫你不押我赢,”她负手站在李璟面前,顽皮道,“银子跑了吧?” “银子没有跑,”李璟正踮脚往大殿方向看,闻言嬉笑道,“它只是从我兜里,去了别人兜里。” 看来虽然输了赌局,李璟心里,还是希望大唐能赢。 “父皇的那柄剑呢?”他凑过来道,“叫本王瞧瞧,上面的宝石价值千金,咱们可以抠下来一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话大逆不道。 “内侍收走了,”叶娇道,“你往殿内瞧什么呢?” “二哥啊,我们还没有说过话呢。” 李璟又看了一眼,见李璋被许多朝臣围在中间,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 他露出遗憾的表情,叹息道:“本王先回了,王妃还等着呢。你记得啊……”李璟在人群中寻找李策的身影,找到后笑笑道,“明年,我得有个孩子。” 他说着双臂环在胸前,做了个怀抱婴儿的动作,脸上笑得像是占了一个大便宜。 “别理他。”快步走来的李策明白李璟的意思,安抚叶娇道,“一个也不给他。” 叶娇掩唇而笑,放下手臂时,感觉李策修长的手指碰触到她的手心。 “思思……”她忽然娇嗔地往李策身上靠了靠,趁夜色迷离,下巴贴着他的手臂,低声道,“你把自己给我了,是不是?” 李策又要脸红,却并未被叶娇吓怕。 他的手指轻轻张开,把叶娇柔嫩的手攥进手心中,压低声音靠近,在她耳边道:“娇娇如此贪心,你是今晚就要,还是另择黄道吉日?” 叶娇被他这句话吓得面红耳赤,双手挣脱推开李策,飞也似地逃了。 李策看着她的背影,笑得深情宠溺。 可惜一个声音阻止了他想去追逐叶娇的动作。 “本王要恭喜楚王,得觅佳人。”李璋阔步而来,停在李策身边,视线看向消失的叶娇。 李策垂下衣袖,对李璋点头。 他语气平淡地说话,似乎没有半点感情:“既然王兄知道小弟同叶小姐的事,就请行个方便。若再有捡拾到她什么东西,可交由小弟转交。” 这句话客气得很,客气又疏离。 看来叶娇掉落珠钗,李策也看到了。 兄弟两人静静站着。 殿前广场上朝臣相伴而去,一个个谈笑风生亲切热络,可是原本应该亲密的兄弟俩,却仿佛被一道屏障隔开,神情淡漠而清冷。 许久,还是李璋打破平静。 “为兄不会干涉你的婚事,”李璋的手指在衣袖中握紧,开口道,“不过有一句话,我想跟你说。” “请王兄赐教。” “本王离开京都前往北地,一是希望守护国土,二是希望能在军中建功立业,在朝中立足。原禁军统领阎季德虽然同本王有亲,但他做的事,我一概不知。” 阎季德在李璋还没有封王时,便把女儿嫁给他做家人子了。李璋封王后,阎氏已经是晋王侧妃。所以他们有亲。 要封太子 阎氏虽然生在将门世家,但她性子柔软,一双大眼睛里常常露出无辜和委屈,眼帘低垂、睫毛微颤,看起来颇有些楚楚可怜。 奶娘已经来传话,说晋王殿下心情好,怕她冻着,准她到寝殿等候。但阎氏还是跪在院门处,没有走。 她希望自己在冰雪初融的石板上多跪一会儿,能得到晋王的怜悯。 男人的怜悯和心疼是无价之宝,可以换来他们原本不肯给的东西。 比如对她母族的饶恕。 比如她父亲的性命和前程。 晋王李璋考问完孩子的功课,才来到侧妃居住的院落。 这是个三进小院,除了有单独的寝殿,还有一处小厨房。为了阎氏的口味,专门请了许州的厨娘。 因为阎季德获罪,这些伺候阎氏的人,颇有些战战兢兢。 李璋迈入院落,见阎氏跪在院门口恭候,奶娘和丫头跪在她身后劝说,但阎氏泫然欲泣,执意不肯起身。 “你们都下去吧。”李璋温和地屏退奴婢,又看向院落其他奴仆杂役,“都出去。” 仆从转身退去,又掩上院门。 李璋伸出手,身子也弯下去,用万分和蔼的语气道:“你先起来。” 阎氏的泪水滴在地板上,小心抬头,牵住李璋的手。 这个男人身量结实、眉目英俊,半年的军旅生涯给他添了几分风霜凛冽。常常淡漠疏离的他,很少有此时这种温软的语气。 许久未见,阎氏不由心中羞涩。 然而阎氏的手刚刚被李璋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拖拽着她起身。 李璋拉起阎氏,径直带着她转身,迅速穿过步道走进寝殿,“哐”地一声巨响,紧闭殿门,欺身而上,把露出迷惑神情的阎氏压在殿门上。 娇小的阎氏低呼一声,四肢动弹不得。 “你是不是以为……”李璋压低声音,斥问道,“这样就可以逼迫本王妥协?” “妾身……”阎氏被吓得浑身僵硬,就连解释,都只能说两个字。 李璋的身子紧紧抵着阎氏,手在她衣襟间摸索,拽掉她的披帛、撕开她的衣裙、揉烂她的亵衣,粉红色的裙裳化作碎布掉落在地板上,李璋的手指握紧阎氏白皙的肌肤,恶狠狠道:“这样呢?你要跪,不如就这么不着寸缕,去跪在院门,去羞辱本王!” “殿……下。”阎氏屈辱地低下头,泪水倾泻而出,李璋脸上却并未有半点怜惜,他站在阎氏面前,一件件解开衣袍,继而铁青着脸,牵着她的手到床上去。 阎氏不敢不从。 烛光颤抖着,把光芒送到巨大的红木床榻上。 李璋发泄心中的怒火,咬着阎氏的耳垂,一字一句道:“七年前你父亲纵火上位,把楚王生母逼疯,七年来本王为他屡次遮掩,保他坐稳禁军统领的位置。他为本王做了什么?诬陷楚王谋逆?把他困进山里炸死?他好大的胆!本王离开时,明明叮嘱过,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轻举妄动!” 阎季德如此,百里曦也如此,这些人愚蠢而不自知,毫无头脑。 他们两个先后下狱,从此禁军和御史台,都没有了李璋的人。 他恼恨,所以他动作粗暴;他气闷,所以他根本不会怜惜身下的女子。 阎氏颤栗不止,在李璋身下软成融化的蜡烛。 良久,李璋才缓缓起身,捡起一件地上掉落的锦被,丢到阎氏身上。 “本王最恨背叛,”他咬牙道,“你考虑清楚,是为你的母族效忠,还是跟着本王,终有一日搬进大明宫去。” 大明宫,那是天子和嫔妃的居所。 阎氏在锦被内一动不动,香肩露出多半,发髻散乱,脸上花掉的妆容遮掩了她的表情,只在凝固的眉心间,看到一丝畏惧和绝望。 李璋重新穿回衣服,临走时转过身,打量阎氏。 “生气了吗?”他坐在床头,伸手抚摸阎氏的脸颊。 她小小的脸庞在他手心中,似随时可以把玩的玉玦。因为李璋的触摸,阎氏微微发抖。 “别气了,”他柔声哄劝,声音语气,仿佛换了一个人,“我在北地时,常常想起你第一天过门的样子。你说你喜欢牡丹花,我让人从洛阳挖来许多。等明年春天,这些花就开了。” 阎氏看向李璋,一滴眼泪掉落。 李璋擦去她的泪水,轻声道:“阎季德这次,父皇原本要定他死罪,是本王临走前请张太傅看顾老臣,父皇才下旨赦免死罪,流放三千里。这一路上风霜露宿,都有晋王府的人出面保护。阿雪,你别生气了好吗,我能为你做的,只能是这样。” 阎氏闺名,寄雪。 阎寄雪低声哭泣,埋头在被褥中,喃喃道:“殿下,妾身错了,妾身不该不顾殿下的安危,一心只想着母族。” 李璋轻声叹息,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乖。” 等李璋回到王妃寝殿,晋王妃已经沐浴更衣完,重新化好妆容,坐在窗前等待李璋。 他迈步进来,大氅递给奴婢,从另一名奴婢手中接过安神茶,轻抿一口,撩起衣襟坐在王妃对面。 “朝中还好吗?”王妃问道。 “还好。”李璋点头,面上云淡风轻,说完又问了一句,“我离家这些日子,你去过宫里吗?” “嗯。”王妃恭谨点头,“姑母一切都好。” 李璋的王妃,是当今皇后的侄女,所以私底下,她仍喜欢称呼皇后为姑母。 李璋宽慰地笑笑道:“今日我已经见过母后,舅父还好吗?” 晋王妃的父亲,是皇后母族,太师之子。 晋王妃含笑道:“都很好。前些日子我带孩子归宁,父亲说等殿下回来,他有事同您商量。明日早朝殿下遇到,可以问问。这会儿不早了,休息吧。” “好。”晋王说去休息,真的就脱衣去休息,他躺在床榻上,很快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晋王妃坐在床头,愣了好一会儿神,才起身走到妆奁前,轻声解开发髻。 这花费半个时辰盘起来的发髻,晋王也只是看了一眼。 虽然只有一眼,也值了。 她蹑手蹑脚爬上床榻,轻轻枕好枕头,把锦被拉上来,盖好自己,然后小心翻了个身,端详晋王的侧脸。 不管醒来还是睡着,晋王看起来,都像是拥有许多,不担忧、不惊惶、从容不迫便能达到目的。 他很放松,这放松里有一种底气。 那是中宫嫡子才会有的底气。 晋王妃看着晋王,一直到看累了,才浅浅入睡。 一大早,赵王府就热闹起来。 先是李璟发现早上的菜少了两样,王妃眯眼笑道:“叶小姐来了,我让嬷嬷把菜多送过去两道。” “她来关我什么事?”李璟不乐意道,“小九也是个厚脸皮的,他自己白吃白喝白住不说,现在就连养女人,都得算在我头上?” 真是委屈带窝囊,倒霉又苦恼。 “你说的什么话?”王妃也恼了,“我故意把参汤送去,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李璟吃一口粥,哼道:“因为贵?” 王妃轻拍桌子,叹道:“不是殿下说的,咱俩不吃药,等着领孩子吗?你不把叶小姐的身子养好,明年咱们怎么来孩子?” “哦哦哦——”李璟“哦”了好几声,顺手便端起一碟鹌鹑蛋,“把这个也送去,鸟类生的多,一窝好几个呢。” “不行,”王妃断然拒绝道,“她会以为我们骂人。” 既然惦记上人家的肚子,难免就要多去看一眼。 但李璟不爽地发现,他未来孩子的生母,正在李策那个院子里生火,说是晚上要做烤全羊。 李策那个惧内的傻瓜,任由他的女人胡闹。 “烤什么全羊?”李璟道,“不能去酒楼吃吗?” “不能,”叶娇摇头道,“听说好几家酒楼的饭菜不干净,吃了容易跑茅房。今晚我哥也来凑热闹,他要来拜访楚王,我们小聚一下。” 李璟闷哼一声。 你们聚,你们怎么不去安国公府聚?我这里每根柴火,都是银子买的。 正说着话,李策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盐巴,对李璟道:“你也来吧,城外恰好有一头耕牛掉进井里摔死了,我差人买了一块肉回来,做牛肉羹。” 大唐禁宰耕牛,只能吃病死、老死、意外死的牛。 这头牛是怎么摔进井里的,还不好说呢。 李璟摆手道:“你们聚,你们聚,你们还吃牛肉,本王才不要被言官参本子呢。二哥回来了,他那里今晚设宴,我答应某人一件事,得去一趟。” 他曾经为了让白羡鱼拒娶叶娇,答应带白羡鱼结交晋王。 他是言而有信的人,不像李策,在父皇那里拒婚,这会儿又恨不得长在叶娇身上。 午后不久,白羡鱼就到了。 他提着贵重的礼物来,先把礼物交给赵王府的管事,又去楚王的小院坐了坐。 羊肉还在腌制,但是烤架已经做好。 无烟的木炭熊熊燃烧,白羡鱼乖巧地蹲在炭火前,一面烤火一面对叶娇道:“头儿,您听说了吗?” “什么?”叶娇正用火杵串着馒头在烤,闻言漫不经心道。 “圣上要封太子了。”白羡鱼压低声音,说完看了李策一眼。 …… 就嫁你了 太子,大唐储君,未来的皇帝。 这是会引起震惊和好奇的消息,但叶娇仍然在烤馒头。她专注地把馒头转了个圈,查看有没有焦糊,无所谓道:“圣上春秋鼎盛,封什么太子?” 似乎相比之下,她更关心她的馒头。 白羡鱼只能主动把消息再透露一点。 “听说是册立晋王。” 叶娇这才抬头,貌似迟钝地撇嘴道:“所谓立嫡立长,当然是他。不然呢?难道还能是老五吗?” 这话恰好被踏入院门的赵王李璟听到。 他猛然咳嗽一声,不满道:“什么老五?你这武侯长还想不想当了?当然是册立二哥,还笑话我呢,你的思思也没可能。小鱼,咱们走,不跟女魔头闲扯。” 白羡鱼应声而起,跟着李璟就往外走,李策喊住他们。 “老五,烤羊肉你吃不吃?” 羊肉已经腌了大半日,可以烤了。 “不吃,”李璟摆手道,“今晚准备醉倒在晋王府。” “牛肉羹呢?”李策再问一句。 李璟已经迈出院子,扭头看向李策道:“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李策含笑看着他,手中的火杵拨动碎炭,淡淡道:“去吧,没事。” 馒头烤好了,叶娇给李策掰掉一半,隔着火堆递过去。 “思思,尝一口。” 李策没有用手接,他的头靠过来,作势去咬那块馒头,却亲在叶娇手背上。 “呀,你!”叶娇快速收回手,挥动木棍,“找打吗?” “我身子弱,不经打,”李策抿唇看着叶娇,突然又沉静了些,幽幽道,“娇娇,娶你做王妃,是委屈了你。” “委屈什么啊?”叶娇咧嘴笑道,“如果不是傅明烛偷人,我嫁的是他呀。他是谁?宰相府大公子而已,能不能考中进士还两说呢。” “可是……”李策有些惆怅道。 “可是什么?”叶娇把馒头塞进他嘴里,“做太子妃就好吗?皇后就好吗?我喜欢的是你啊,就算你是九嵕山放羊的,我也跟了。” 李策咀嚼着口中的烤馒头,越嚼越觉得香甜。 “我要是放羊的,你不得每天都宰羊吃?”他想了想,笑起来。 叶娇起身,柔软的手指伸过来,攥住了李策的衣领。居高临下,带着一点挑衅看他。 “吃什么羊啊?”她逗趣道,“你就是我的小绵羊。” 这一次李策没有退缩。 虽然耳朵还有些红,但他抬手握住叶娇的腰,把她从火堆那边抱过来,接着趁叶娇笑着拍打他,干脆伏身,把叶娇扛在肩头。 “走,本王今日大度,让你尝一口小绵羊。” 李策说着便往屋里走,叶娇悬在空中,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拍打他的后背道:“快放开我,放开我。” “不放!”李策甚至转了个圈,就像很久之前,他们在坊街里那样。 叶娇在他背上哇哇乱叫,忽然听到院门开了,余光见一个人凉飕飕地站在那里。 “她让你放开她。”那人道。 叶娇怔住,李策的动作也停下,他小心地把叶娇放下,去看来人。 是他们的客人。 叶娇的哥哥,游骑将军叶长庚。 叶长庚的神情有些尴尬,还有些愤愤。 他是在青峰的引路下径直推门进来的,没想到就看到这一幕。 楚王扛着他的妹妹,妹妹喊着要下来,楚王竟不肯。 这才几月几?就敢欺负我妹妹了? 见叶长庚的脸有些黑,叶娇主动上前解释。 “我们闹着玩的,”她拽住叶长庚的衣袖,把他扯过来,“楚王不会欺负我的,是不是?” 叶娇看向李策,目光顽皮。 李策已经整理好衣襟站直,面对叶长庚,他竟比面对皇帝还要紧张,闻言立刻抬袖道:“叶将军来了?请坐。” 叶长庚大大咧咧坐下来,似乎还有些怒气。 “我听说你们两个曾经吵架掰了。” “是本王的错。”李策认错道,“已经解释清楚了。” 叶长庚缓缓点头,努力维持身为兄长的派头,道:“那楚王是准备求娶舍妹了?” “是。”李策郑重道,“本王会恳求圣上赐婚。” “正妻?” “那是自然!” 叶长庚的神色这才和缓了些,他看一眼旁边规规矩矩站着的叶娇,对李策道:“舍妹脾气不好。” “很好。”李策否定。 “我说她脾气不好,”叶长庚道,“不是批评她,是请楚王多担待。” “那是自然。”李策含笑递上茶水。 叶长庚接过茶,又道:“她吃得多。” “本王尚能养得起。” “她花钱厉害。”叶长庚轻呷一口茶水。 “本王除了俸禄,还有些产业。”李策含笑回答,每次都答得很快,似乎唯恐叶长庚反悔。 “她是真的花钱厉害,”叶长庚絮絮叨叨,“买金头面像是买菜,一买就是一大堆。” 这句话引起了叶娇的不满。 “哪有那么多?”她踢了一脚火堆,踢飞两块红炭。 “她还爱送东西,拔根簪子就送人了。”叶长庚再补一句。 这句话李策倒是认同。 “对,有一回把头上的都拔下来,全送我了。” 李策说的是叶娇从前姐夫家里逃出来的那晚。 “是吧?”叶长庚哈哈大笑,又有了第一次同李策见面时,想引为知己的感觉。 “你们俩有完没完?”眼看他们从聊天变成了讨伐自己,叶娇连连跺脚。 李策对她眨了眨眼,安抚道:“我是想从大舅哥那里了解一些你的事,免得以后委屈了你。” 是吗? 叶娇歪歪头。 总感觉不太是。 但叶长庚继续说起来:“你知道她小时候有多爱吃吗?刚会跑,就掉沟里了,家父为了救她,跳进去摔到了腿,把她救出来后问她为什么往沟里跳,她说肉包子掉进去了。” “好,”李策郑重记下,“娇娇爱吃肉包子。” “还爱欺负人呢……”叶长庚还要再说,叶娇已经一脚踢在他的大腿上。 “起来烤肉!”她斥责道。 “烤,烤。”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全都努力憋着笑意。 出乎意料,晋王府并不热闹。 李璟出入晋王府从不需要拜帖,这次却被管事拦下了。 “赵王殿下,”管事倒是恭谨,“晋王殿下在同贵客议事,请你在暖阁稍候。” “不是有酒宴吗?”李璟抬脚进门,笑道,“议什么事?” “酒宴取消了。”管事引着李璟往前走,白羡鱼目不斜视跟在后面。 早就听说晋王府规矩森严,不能东张西望。 推开暖阁的门,桌案上摆着冬季难见的果品。李璟和白羡鱼相对而坐,白羡鱼有些拘束,李璟把果品推过去。 “吃吧,只当是在自己家。待会儿等二哥忙完,我带你去见他。” 白羡鱼接过果品,却仍然没有吃,他低声跟李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直到肚子咕咕叫,终于忍不住,剥开一个橘子。 李璟显然也饿了,他有些急躁地起身,走到门口张罗人。 “二哥呢?还没忙完吗?” 管事早就不知去向,但是有个小厮贴过来,小心回话道:“殿下正同贵客商议要事,请赵王殿下稍等。” 李璟哼了一声迈步。 什么贵客啊?有自己这个亲弟弟金贵吗? 但他没有问,他决定自己去看。不过就是几位朝臣吧,有什么贵的? 只是没走几步,便有护卫来拦。 “赵王殿下,这里不能随意走动。” “我找晋王!”李璟有些没好气。 “殿下在忙。” “本王也忙。”李璟有些气急败坏地往前走,白羡鱼跑出来拦他。 “殿下殿下,小弟的事也不着急,要不……改日再来?” 来的时候还是午后未时,这会儿天已经黑透,看来晋王的确很忙。 为了让李璟不觉得太难堪,白羡鱼又添了一句道:“晋王殿下知道您带我来过就成了,这事儿就算有了眉目。要不是有您,我还进不来晋王府的门呢。” 李璟好哄,虽然生气,也不好在晋王府胡闹。 他叹口气道:“你也知道,圣旨快下了,他肯定忙。” “对对。”白羡鱼扶着李璟转身。 虽然……但是,好饿。 不过他说过要醉倒在晋王府的,这会儿饿着肚子回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马车驶过坊街时,李璟就闻到了浓浓的羊肉味儿。 这小子,什么时候会烤羊了? 如果这会儿去蹭吃的,李策会不会笑话他? 走到院门外,李璟还有些犹豫。 听起来里面好些人呢,肉已经吃完了吧?要不然,让厨房给他再做些? 但是这会儿喊厨子起来,得等很久。 而且烤羊的味道很好吃,院门也没有关,一步就能迈进去。 李璟的身影在门口晃了晃,里面就传来李策的声音。 “五哥回来了?”他喊得挺响亮,热烘烘的。 “给你留了羊后腿,快进来。” “对,”还有个略微熟悉的女声道,“楚王盛出一碗牛肉羹,等着您呢。” 李璟心中一暖,厚着脸皮进去了。 算了,他是来看漂亮姑娘的,才不是为了吃羊肉。 不过待李璟看到这位姑娘,顿时觉得很意外。 她怎么来了? 看来有些人,比自己的脸皮更厚。 …… 催情生子 格桑梅朵端坐篝火旁,一身蓝衣在火焰的照射下像是凝结的乌云,不过脸庞白里透红,丹凤眼含笑眨了眨,妩媚动人。 李璟抬头看天,语含嘲讽道:“是本王走错了门吗?看来这不是赵王府的东跨院,是吐蕃使馆了。” 前一天你还在大殿上欺负本王儿子的生母,今日你就跑家里来了?一瞬间李璟想喊人来,把格桑梅朵轰出去。 格桑梅朵起身,对着李璟深深一礼。 “赵王殿下,奴家是来赔罪的。” 她在正式场合自称本宫,显得庄重有气势;私底下自称奴家,听起来温婉又谦逊。 如果不是清楚格桑梅朵是吐蕃公主,李璟真怀疑她这一套,是在大唐朝廷学会的。 李璟今日很生气,气起来连自己人都骂。 “坐下坐下,”叶娇拿着一根大骨头,也在那里劝和,“公主殿下刚来不久,还给王妃带了尼木香料。你待会儿吃完了,给王妃捎回去。” 李璟这才撩袍坐下,接过李策递来的羊腿,又接过叶长庚递来的酒,慢悠悠道:“吐蕃使团何时启程返回啊?” 赶紧走,本王就不多留了。 “圣上允准多留一阵子。”格桑梅朵满含憧憬道,“奴家想看一看大唐的新年气象,听说很热闹。” “看来是不想家。”李璟说完咬一口羊腿。 羊肉被烤得滋滋冒油,咬一口在嘴里,丰润的汁水先包裹住味蕾,接着便品尝出软烂香嫩,第一口刚咽下去,李璟就迫不及待去啃第二口,完全忘了跟格桑梅朵置气。 格桑梅朵出手大方,给每个人都送了礼物。 在李璟看来,最贵重的礼物送给叶长庚了。 那是一柄装饰宝石的匕首,刀刃尖利,也算投其所好。 叶长庚挺喜欢这个礼物,笑道:“正好我的匕首送给娇娇了。” 叶娇有些茫然地抬头,李策拿着热毛巾,给叶娇擦手。 “你又送给我了,忘了吗?”他好看的眼睛弯起来,像是能挤出一捧春水。 “明明是不小心丢你马车里了,还给我!”叶娇想起来了。 “是我的了。” 李策说着话,认真地给叶娇擦干净每根手指,这让同时拿起热毛巾的叶长庚有些无所适从。 从今往后,妹妹的手,只能别人擦了吗? 这场面也让李璟瞪大眼睛。 你们都不害臊的吗? 本王吃饱了。 离开赵王府时,格桑梅朵请叶长庚送她一程。 叶长庚没有拒绝。 百里曦诬陷安国公府和吐蕃使节勾结的那件事后,他们反而要趁机多来往,以示清清白白。 两人没有乘坐马车,缓步走回大学习巷。 或宽或窄的街道内,大大小小的灯笼悬挂着,把他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或者重叠在一起。 可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行了约半刻钟,格桑梅朵才开口说话。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真诚,神态充满歉意,“我没想到那日进帐为你敷药,会致使你被人诬陷。” 似乎早料到她会道歉,叶长庚脱口而出道:“没关系,清者自清。” 格桑梅朵准备说的话哽在喉咙中,她想了想,摇头道:“但你似乎在生气。” 叶长庚停步,格桑梅朵也下意识停步,她转过头,看到叶长庚严肃的脸。 “末将想问公主殿下一件事。”在灯笼的照射下,他俊朗的脸上罩着一层微凉的霜。 “请将军直说。”格桑梅朵屏息道。 “公主今夜为何要来?”叶长庚道,“麟德殿晚宴的事我听说了,如果是别人,该对我们疏远开。怎么公主偏要来呢?” 吐蕃公主不是自取其辱的人,今日她不请自来,虽然李策和叶娇都没有说什么,但赵王李璟的话,并不好听。 听他这么问,格桑梅朵反而放下心来。 她抿唇微笑道:“我出使大唐,一言一行,都是代表吐蕃。麟德殿上蓄意挑衅令妹,是希望大唐官员知道,吐蕃并不惧战。这个道理,叶将军比我明白。” 慎战而不惧战,才不会招来攻伐。吐蕃已经失掉战争,但不想失掉尊严。 “那今日呢?”叶长庚蹙眉道。 “今日我不是吐蕃公主,”格桑梅朵莞尔一笑,“我是寻常外邦女子,仰慕诸位人中龙凤,想要亲近,想要在大唐认识显贵,想要……”她眼眸低垂,脖颈间项圈闪烁,声音细微道,“见你一面。” 格桑梅朵欲语还羞,似烈日下躲避进荷叶中的花苞。 这么直接的话钻入耳朵,叶长庚只觉得心神乱了一瞬。但他很快理清思路,笑道:“大唐朝中显贵又何止一二,既然公主殿下要多认识些人,不妨趁着年节临近,走动走动。” 他主动忽略了格桑梅朵的告白,只当没有听见。 格桑梅朵抬头看他。 眼前的青年人身量挺拔、衣容整洁,黑色的大氅压在肩头,衬出几分山川般的峥嵘。 他是好相处的人,豪爽、大度、粗中有细。大唐朝野波谲云诡,他却坦荡清朗、真诚可靠。 格桑梅朵同样笑了笑。 她抬头看天,幽幽道:“明日如果天气好,奴家便去走动走动。” 叶长庚也看了看天。 冬日的夜晚星空疏朗,看不到银河,但三三两两的星辰在空中闪烁,月色皎洁。 “明日会是好天气。”叶长庚负手而立,笃定道。 大学习巷到了,晚风送来冰凉,也送来不知何处飘来的酒香。吐蕃使馆的护卫就等在巷子口,叶长庚同格桑梅朵告别。 “公主殿下,”他郑重道,“大唐,不只有边关将士浴血守护。这京都朝廷,也有许多人在守着。” 格桑梅朵对叶长庚含笑点头,目送他阔步离去,这才对前来迎接的使臣说话。 “信送回去了吗?” 使臣恭谨低头道:“送回去了。” 格桑梅朵接过奴婢递来的手炉,长出一口气。 送去就好,大唐有许多人守护。吐蕃,也有。 而此时正是大唐册立太子的关头,这种时候,那些人是顾自己,还是顾大唐呢? 格桑梅朵看向距离大学习巷不远的大明宫。 那座宫城气势雄浑,虽然不像吐蕃宫殿依山而建,却也借了龙首原的地势,居高临下,俯瞰整座皇城。 多么像一条栖息的神龙,而此时长安城闪烁的灯火,像神龙在睡梦中呼吸。即便睡着,也森然可怖。 等贵客们告辞离去,已经是亥时末了。 晋王李璋走出前厅,神情中看不出半点疲惫。 管事这才上前,禀告说赵王刚刚来过,带着个姓白的武侯,这会儿等不及,已经走了。 “姓白的武侯?”李璋略一思索,便道,“是白昭仪的弟弟吗?” 管事想了想,不太确定道:“看年龄,有些像。” 李璋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明日差人到他府上去,就说本王请他来坐坐。” 管事应声是,李璋又问:“老五来干什么?” 管事没有回答。 有时候主人看似在问问题,其实是自己思索。 果然,李璋自言自语道:“这半年父皇罚没他的薪俸,又让他去修玉琼楼,他是来借钱的吧?你明日去白府之前,先到赵王府去一趟。” 一大早,李璟就听说晋王府来人了。 “来就来呗,本王很忙,让他等着吧。” “去吧,”王妃劝他,“二哥这么早差人来,万一是要紧事呢?” 李璟这才起身,不情不愿地去见,哪知来人是送银票的。 “晋王殿下此次从北地回来,圣上赏了好些银子。殿下差小的折换成银票,送一千两给赵王殿下。” “怎么送银子给我?” 李璟一时有些诧异,这出乎意料的银票让他脸上努力维持的傲慢一瞬间烟消云散。 来人很会说话。 “殿下说快过年了,近日他太忙,没时间给兄弟备年货,请赵王您自己安排。” 李璟的心里一瞬间暖融融的。 他咳嗽一声道:“别的兄弟也有吗?” 晋王府的管事恭顺地笑笑,露出讨巧的表情:“殿下只让小的往赵王府送,别的没有提。” 李璟撇了撇嘴,眼里都是笑意。 别的自然不会提,他能和别人一样吗? 晋王府的管事离开很久,李璟还在笑。 既然有钱了,就得安排安排怎么花。 他唤管家过来。 “这一份结一下年底的各处花销,把护卫奴仆们的月银顺便支了。” 管家满脸堆笑,赶紧接过去。 李璟很豪爽。 “这一份过年用。” “这一份给王妃添妆。” 支到最后,李璟手里还剩下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这一张……”他想了想,有些不情愿道,“这张养小九,还有那谁谁,他拐来的那个武侯长。” 干脆一起养了吧,谁让你们是我未来孩子的生父母呢。 不过…… 怎么能让他们快点生孩子呢? “对了!”李璟忽然抚掌道,“把太医给本王和王妃开的生子药送去,让他们好好吃上!加大剂量!” 似乎那生子药,还有催情功效呢。 …… 补药催情 今日早朝格外久。 单单汇报今年收支,以及朱批来年各部预算,就用了两个时辰。 退朝时皇帝起身,动作明显有些凝滞。 内侍总管高福适时上前伸手搀扶,遮掩皇帝的疲态。 近日册立太子的议论甚嚣尘上,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让人相信圣上身强体健。 朝臣退去,但是魏王李琛留下了。 他同往常一样,在偏殿简单吃了一碗粥,便去内朝紫宸殿,向圣上请安。 “儿臣又学了一种推拿手法,等父皇用过早膳,儿臣给父皇捏捏腿吧。”李琛恭谨中透着几分轻松。 他常常给皇帝针灸按摩,这已经是很寻常自在的事。 “不用等早膳,”皇帝抬手示意他近前,“朕就在这罗汉榻上躺一躺,你来给朕捏捏吧。” 李琛应声,熟练地脱掉大氅,翻折衣袖净手。 他特意用很烫的水洗手,这样当他的手指接近对方的肌肤,会有一种让人舒适的暖。 皇帝轻轻闭眼,享受这片刻的闲适。 李琛的话很少。 在诸多皇子中,他不是最聪明的,也算不上愚笨,但他很少说话,这种安静给人一种踏实感。 时间久了,踏实感变成信任,反倒是皇帝主动同他说几句话。 “学一些养生医术是好的,你看小九,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年纪轻轻,站都站不稳。” 虽然李策体弱,但是说站不稳,有些夸张了。 李琛含着笑意道:“九弟回来大半年,儿臣看他的身体已经好了不少。五弟亲自照顾,九弟认真养病,没有辜负父皇的关怀。” 一句话夸了三个人。皇帝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打量李琛。 “朕看你似乎跟他们走得不近。” 李琛的手指微微一顿,但很快便充满愧疚道:“儿臣不善言辞,疏于关心兄弟,儿臣……”他的手停止揉捏,叩首道,“儿臣知罪。” “你请什么罪?”皇帝温声让他起来,“朕知道你,最老实。他们一个个的,恨不得长八百个心眼儿。朕是怕你吃亏,才多问一句。” “儿臣没有吃过亏,”李琛连忙回答道,“二哥前日从北地回来,还给儿臣带了礼物。” “兄友弟恭,这样很好。”皇帝重新闭上眼,李琛也继续跪着按揉,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忽然问道,“送的什么?” “用北地的羊皮做的翻领短袄子,羊毛细腻得很,雪白漂亮,一卷卷儿盘在一起,跟珍珠似的。” 许是因为收到礼物,李琛很激动,说的话也比平时多些。 他没有注意这句话说完,皇帝的眼皮微跳,睁眼看向身边端茶侍立的高福,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方便现在就说。 李琛默默又按了一会儿,御膳送进来,他才退下。 李琛前脚刚出门,躺在罗汉榻上的皇帝便坐起身。 要吃你了 叶娇觉得很热。 不是肌肤表面的热,是心窝热,是腰热腿热就连呼吸都热起来。 青峰立刻想到了原因。 “一定是因为地龙烧得太旺,”他蹲下摸了摸地面,“武侯长您也知道,我们殿下怕冷。” 李策惧寒,所以一年四季都爱晒太阳,冬天的地龙也烧得旺。 “那就把窗子打开。”叶娇道,“都开开,楚王不是也怕暗吗?” “还是您了解我们殿下。” 青峰笑着恭维,伸手推窗。可他刚打开一扇窗子,便听到叶娇的喘息声。 叶娇右臂按着食案,螓首低垂,几乎俯身到桌案底下。 “武侯长,您怎么了?”青峰连忙走过去。 叶娇缓缓抬头,细嫩的手指紧按胸口,脸颊红得像成熟时的桃子,勉力道:“你快出去。” “武侯长,你……” 青峰迟疑地站着,慌乱间不知该做些什么。 “出去!”叶娇忽然厉声驱赶,她努力起身,像是在竭力控制着什么情绪,神情扭曲。 青峰吓得跳出去,身后的房门“咚”地一声关上,然后是门闩插紧的声音。 他疑惑地转身,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挠头:“殿下又不在里面,锁什么门啊?” 叶娇觉得整个人燃烧起来。 不是体热,体热不会这么难受,她应该是中毒了。 这种毒让她想脱衣服,想躺在床上,想……这种想缠在一个人身上的感觉,应该怎么描述? 叶娇解下披帛,手指下意识揉搓脖颈,揉得锁骨处一片殷红。 忍着,不能在这里丢人。 她站起身,想要离开赵王府。 拉了一下门闩,身上滚烫,手足无力,竟然抽不开。 有人晃动着门闩推门,接着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娇娇!你怎么了?” 叶娇扶着门板稳定心神,那人已经从窗子里钻进来。他玄青色的衣衫流云般翻动,那一对寒潭似的眸子,此时充满关切。 “思思……” 叶娇上前一步,扶住李策的手臂。 “思思,我忍得好累,好疼,好慌……” 叶娇依偎在李策怀里,在焦躁和炙热中嘴唇干涩、头痛欲裂。 “那便不要再忍,”李策急急道,“告诉我你吃了什么?或者身上有没有伤口?闻到过什么香料吗?” 青峰去请他,说武侯长有些不对。李策撇下晋王和赵王,心急如焚赶回来,一眼看出叶娇似乎是中了毒。 “不用忍了吗?” 叶娇凄迷痛苦的眼神忽然清亮,像是得到了什么恩赦,又像是放弃了什么坚守,唇角荡漾起一抹迷醉的笑意,抬手勾住李策的脖子。 “好。” 她的手插入李策的腰带,“啪”地一声,腰带被叶娇解开,掉落在地。 李策的身体瞬间僵硬,在叶娇的手插入他衣襟时,按住了叶娇的手腕。 “娇娇……”李策欲言又止,被叶娇的动作唤醒悸动,声音滚烫而克制。 他的视线扫过屋子,落在食案上,食物和碗筷动过,应该是叶娇用过膳。但赵王府的饭菜不会有毒,是什么? 李策带着叶娇走到食案前,注意到一碗平时没有的汤药。 他用一只手臂揽紧叶娇,另一只手端起汤药,放在鼻前微嗅。 这不是他平时的药,这是什么? “思思。”叶娇在他怀里挣扎,手指揉搓他的耳朵,额头磨擦他的脖颈,牙齿寻到什么咬什么,又抬起下巴,要去亲吻李策的唇。 “不要动。”李策压低声音道,“你中毒了,我们先看看是什么毒,再来解。” “我没有中毒,”失去神智的叶娇猛然跃起,双腿缠住李策的腰,呢喃道,“我要吃你了。” 我要吃你了。 这是句让人浑身酥软的情话。 叶娇一定不是要把他放在火焰上烤熟吃,她是要用她那白净的贝齿,啃咬他的肩头,把他那陷入情欲的三魂六魄,尽数吸食。 然而除了心中翻滚的欲望,李策还着急、担忧、愤怒。 哪儿来的毒药? 这药会不会伤身体? 有没有解药? 叶娇从他身上滑下来,又不甘心地去解李策的外衣,因为李策一直攥着,她愈发恼怒。 “给我啊!思思,别反抗了!” 刁蛮的姑娘若撒起娇,能让人血脉贲张。 然而李策看向屋外,喊道:“青峰!青峰!你给我滚过来!” 李策没有喊来青峰,反而喊来了晋王和赵王。 青峰说得含糊不清,只道:“殿下,武侯长不舒服了!” 李策急切地离开,李璟也有些坐立难安。 怎么不舒服了?那个女人厉害起来能打死老虎,还会不舒服? 但晋王李璋在,李璟就不能动。 今日李璋突然造访,还没有提起正事,李策就跑了。如果他再跑,李璋肯定会生气的。 但是出乎意料,李璋凝眉思索一会儿,看向李璟道:“武侯长毕竟负责京都防卫,她出了事,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李璋肯去探病,这真是天大的面子。 李璟立刻带着兄长过去,原以为看到的不过是叶娇躺在帐子内,府医在诊脉,没想到推开院门,便见半开的屋门内,叶娇挂在李策身上,正扬起她娇俏的下巴,要去亲吻李策的嘴唇。 叶娇的手也没有闲着,一只手插入李策衣襟,一只手掀开他的领口,露出李策刀刻般的锁骨。 他的傻弟弟小九正在努力抗拒。 李璋被这一幕惊得迅速转身,李璟怔怔一瞬,才想起非礼勿视。他转过头,忽然间心便乱起来。 不会是…… 完了! “五哥!”李策显然也看到了他们,沉声道,“烦请你去问后厨,桌案上的汤药是哪里来的。娇娇中毒了。” 他特意说明叶娇是中了毒,以免有损她的清名。 而他们屋门敞开,也是为了免除外人揣测幻想。 李璟听到这一句,明白叶娇是怎么回事,顿时拔腿就跑。 这时青峰才带着府医赶过来。 李策索性把叶娇拦腰抱起,放在屏风后的床榻上。叶娇偏过头,似要吮咬什么东西,李策把手腕送过去,被叶娇紧紧咬住。 妻子柔情 屏风内的人良久不语,李璟小心地捂住一只眼睛,勾着头往里面看。 李策坐在叶娇床前,握紧她的手,双眼凝神看着她,仿佛濒死之人,在看着一颗能解救自己的仙丹。 那种小心守护的样子,让李璟心中如有鼓捶。 他缩回去想了想,再愁眉苦脸地露出头道:“小九,二哥让我跟你说一声,他先回去了。这药为兄已经吃了好几年,不会有事的。这回是想给你吃,婚前让你养好身子。五哥哪知道,这女魔——武侯长,咳咳,连药都能乱吃别人的呢。当然!武侯长没有错,是哥哥错了。” 李璟低声下气地哄劝着,直到李策回过头。 他的眼圈红红的,神情并不愤怒,只是忍着伤心郑重地说话。 “我还记得那半个包子。” 李策一直记得,所以住进赵王府后,他也曾到光德坊去,给李璟买包子吃。 李璟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钻出来,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小马扎,乖乖地坐在李策身边,露出笑脸。 “你记得就好,我给你说啊,那会儿皇子们是单独守灵的,要不然我能弄来好多好吃的,就不会只给你半个包子。” 他是嫡子,多少人巴结着往他怀里偷塞吃食。那些人李璟甚至不认识,也不会记得。从小到大,他看到的就是一张张笑脸,阿谀奉承的笑脸,体贴关照的笑脸。 哪像李策,虽为皇子,宫里没几个人认识他,现在二十岁了,连个府邸都没有建好。 “五哥。”李策低声唤了一句。 李璟更加开心,看来他是不生气了。 就知道,一个女人,哪儿有兄弟情重要啊。 可李策接下来说的话,让李璟瞬间怔住。 “往后如果再有饥饿的时候,你那块包子,给叶娇。”李策深深地看着李璟,等他的回答。 李璟疑惑地盯着李策,怀疑他说的不是包子。 他说的是叶娇已经比他自己更重要。 他说的是庇护,是大唐朝廷风云变幻下,身为嫡子的李璟,能给叶娇的庇护。 李璟听明白了,又不想听明白,最终他只是说:“你放心!再也饿不到咱们了!” 李策没有强求李璟的承诺,他淡淡地笑道:“把你的补药药方给我吧,你也先不要吃了,我请人看看需不需要调整。” “好,”李璟喜出望外地起身,小马扎被他掀翻到一边,他整理好衣襟,脸上的颓色一扫而光,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哥就知道你知道哥不会害你。” 这句话很绕,但李璟连说了两遍,像是心中放下了好大一块石头。 李策看着他的背影,清俊的眉头锁起,露出一丝阴沉和担忧。 你是吾妻 大野狼变成小白兔,缩在被窝里哼唧唧。 李策隔着锦被拍了拍叶娇:“快出来,你是中毒了。就算不是中毒,你对我那样,也是应该。” 只要是我,不是别人。 叶娇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露出雪白的手臂捶床:“哪儿的毒药?谁敢下毒?你骗我。” “没有骗你,”李策贴近她道,“府医诊断过了,我会查一查是怎么回事。” 叶娇猛然掀掉被子坐起身,又委屈又愤怒。 就是嘛,她怎么会那样勾引李策?她应该矜持些,就算是假装矜持,也好啊。 “真的有毒吗?”叶娇道,“我去查!” “你先用膳吧。”李策捡起床上掉落的钗环,理了理叶娇瀑布般倾泻的长发。 外面传来摆菜的声音,叶娇饥肠辘辘,已经闻到美食的香气。 李策牵着她的手臂下床。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来查。”他温声道,“左右你将会是我的妻子,那些事,就不要放在心上。” “你得忘了!”叶娇仰头看他,撞上李策滚烫的目光,忍不住又红了脸。 “好,我忘了。”李策承诺道,然后把叶娇之前的模样,再次回忆一遍。 若她那时不是因为中毒,该有多好。 严霜序虽然已育有一个孩子,但认真打扮起来,依稀还是青春年少。她身材偏瘦,瓜子脸,眉心有一粒显眼的红痣,为她柔和清秀的五官添了一丝妩媚。 罩上遮脸的幂篱时,严霜序听说门外有一位女人求见。 “女人?”她看向管事嬷嬷,“拜帖呢?” 应该是哪位京中贵妇吧。 刚刚嫁给魏王时,严霜序还不擅长交际,每次有朝臣或者皇室女眷拜访,总要紧张半天,手心里都是汗水。 现在她已经学会了这些应酬。 她能面对任何人都面带笑容,即便那人前一天还弹劾过她的夫婿;她也能有条不紊安排宴会,把坐席和饮食布置得挑不出一点毛病。 严霜序觉得,这都是李琛引导得好。 “不是找王妃的,”嬷嬷道,“是找王爷。” 严霜序的心中便有些惴惴。 找王爷啊……这京都的女人,真是越来越不守规矩了。 除了女人能做官以外,听说圣上还特许长公主的女儿不必守孝三年,说是守三个月,尽一尽孝心,就服侍母亲吧。 房事放纵 欲言又止,并非因为病情可怕,是因为不好说出口。 “赵王殿下……”林奉御表面镇定自若,却有些不敢开口。 能在皇帝身边做事的人,自然谨小慎微。宁可不说,不能说错,更不敢因为一句话,被人扯进是非中,难以脱身。 李策早就想到此处,见状道:“林奉御放心,今日我们兄弟两个在此处,求一个身体康健。绝不攀扯他人,也绝不会泄露半句话给旁人。” 换句话说,即便你诊出有谁毒害皇子,也不会拉你去作证。 但是你今日治病救人的恩惠,我们会铭记在心。 林奉御神情复杂,手指握紧脉枕,微蹙的眉心因为这句话略略舒展,表情虽然警惕,也多了分医者的不忍。 “医不避讳,”终于,林奉御慎重道,“既然楚王殿下如此承诺,微臣便再诊一诊赵王殿下。” “早该如此,”李璟大大咧咧坐下,伸出手道,“是什么就说什么,怕什么?” 林奉御含蓄地笑笑,心道你当然不怕,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说错话可是死罪。 李璟的手放在脉枕上,林奉御只切脉一刻,便微微点头。他身子前倾,恭敬道:“王爷和王妃的病症一样,乃肾阳虚耗,以至于阳亏阴虚。” “本王怎么会亏?”李璟嗤之以鼻道,“本王天天吃药进补,也就这几日才停下。” 他显然没有听懂“肾阳虚耗”的意思,而一旁的赵王妃崔锦儿瞪大眼睛,也是百思不解。 “药方有吗?”林奉御问。 “药方?”李璟蹙眉,李策已经上前,把药方交到林奉御手中。林奉御低头细看药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神情逐渐凝重。 “我们先出去吧,”李策忽然道,“让奉御大人跟赵王单独说说。” 似乎他已经猜到原因,只是不宜宣之于口。 李策首先走出去,崔锦儿有些迟疑,还是跟了出去。叶娇出门时,顺手把桌案上那盘烤鸡端走。 院子里有一张简易的石案,他们三人环绕石案而坐,崔锦儿坐立难安道:“楚王,你别瞒王嫂,那药方不对吗?那可是母后差遣张奉御给抓的药。我们吃了好些年了。” 李璟是皇后嫡子,无论如何,皇后没理由害儿子。敢说一句怀疑,便是大逆不道。 张奉御则是尚药局五品御医,同林奉御官职相同,怎么会有胆子毒害皇嗣? “王嫂稍安,”李策静静坐着,一面接过水雯递来的热毛巾,一面道,“两位御医虽然官职相同,医术却有高下。我听说张奉御家中有事,告假两日。今日既然请来的是林奉御,我们就看看他怎么说吧。” 只剩下李璟在屋里,林奉御便好和盘托出了。 “殿下读过班固的《汉志》吗?”林奉御道。 “你别拐弯抹角。”李璟真受不了这些人说话。 林奉御点头道:“房中者,情性之极,至道之际,是以圣王制外乐以禁内情,而为之节文。传曰:‘先王之作乐,所以节百事也。’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及迷者弗顾,以生疾而殒性命。” 李璟听得若有所思又尴尬地咽了咽口水。 林奉御是引用《汉志》里的话。 意思是说男女房事是人性情的极点,所以圣王制定礼乐,禁止过度放纵,并且用音乐节制情事。如果一味沉迷情色,就会伤身,乃至于失去性命。 “本王……”李璟脸色微红解释道,“本王不是那种人!本王就是为了尽孝,为了绵延子嗣而已。就算有亏损,本王还吃着补药呢!” 你是我的 这是安国公府从垂花门通往叶娇闺房小院的抄手游廊,门房送完蒲公英离开后,这里便没有人了。 叶娇抿唇笑着退后,身姿灵巧,让伸手的李策没有捉到。 她故意道:“这些药材是真的好,严哥哥也好,我一定帮他解决终身大事,把京都最好的姑娘,送到他面前。” 李策的脸是真的黑了。 京都最好的姑娘,不就是自己的娇娇吗? “你敢!”李策一把抓住叶娇的披帛,把她捉入怀中,从背后紧紧抱住,正要亲吻她柔顺的长发,便听到身后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那声咳嗽震天响,像是从肺管里窜出来的,故意得有些明显。 李策连忙松开叶娇,同时转身,见叶长庚正红着脸走过来。 李策的脸颊也瞬时通红。 “楚王殿下。”叶长庚对李策点头。 “叶兄还同以前那样,唤我九郎便好。”李策努力挤出一个笑,像是被主人当场抓获的贼。 叶长庚毫不客气,当下便道:“家母请九郎到偏厅说话。” “好,我这就去。” 李策说着便往偏厅的方向走,叶娇跟在他身后,却被叶长庚拦住。 “娇娇先回去歇着吧,”他道,“母亲没有叫你。” 看来是要单独同李策说话。 叶娇偷偷看了看李策,李策含笑对她点头,意思是让她放心。 “说什么啊?”叶娇轻轻嘀咕,看到一蓝一黑两个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 叶夫人端坐在偏厅主位,正在饮茶。 见李策进门,她和蔼地招呼道:“快进来坐。娇娇生病,有人送来湖州的紫笋茶。这是贡茶,我们不敢喝,但想必用来招待楚王殿下,不算僭越。” 李策闻言坐下,谦恭道:“本朝没有贡茶不准私用的规矩,伯母如果喜欢,我也送来些。伯母如果不嫌弃,就请唤我小九吧。” 李策发现叶长庚没有进屋。 他站在冷风阵阵的门口,像一个把门的将军那般,一动不动。 叶夫人动作优雅地煮茶,低垂的眼帘中露出三分慈爱,七分慎重。 “不必送了,”她抬眼看着李策,郑重道,“安国公府十多年来,一直都是谨小慎微,勉强避祸的。” 话到此处,李策总算明白叶夫人要说些什么。 “先陈王的冤屈……”李策没有饮茶,他端正地跪坐,像一个认错的孩子般,诉说道,“父皇已经清楚了。” 清楚他没有真的造反,清楚他是被肃王逼迫诬陷。虽然覆水难收,但如今皇帝对待安国公府,已经很信任。 叶夫人露出一丝笑容,像早霜打湿芍药花瓣,笑得凄美冰凉。 “楚王殿下,”她收拢衣袖,肃然道,“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逢魔遇佛,皆为度化。安国公府没有怨恨过时运不济,因为相比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相比灾荒年卖女乞食的流民,我们过的日子,实在是太好了。我们只是,怕。” 怕…… 李策伸手去端茶盏,手在空中又收回,视线撞上叶夫人的双眼,又不自在地看向别处。 他知道叶夫人怕什么,他害怕对方的害怕,会让他求娶无门。 叶夫人继续道:“当今皇帝至圣至明,却还会有肃王结党乱政,有百里曦搅弄风云。我是粗鄙妇人不懂朝政,所以我想请问楚王,你准备如何在这漩涡里保护自己呢?独善其身吗?” 独善其身,便修身养性,不问世事,偏安一隅,做一个富贵闲王。 如果你保护不了自己,你便保护不了家人,那么叶娇嫁给你,将要同当初她的姑母一样,落一个淮水边守墓的结局。 如果这样,还不如让她嫁给无职无权的白丁匹夫,起码一辈子风平浪静、鲜有波折。 李策的脸颊紧张发白,胸口也微微起伏,他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漆黑的古墓中,如果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便要孤苦伶仃,死在无人知晓的禁地。 他不知道在叶夫人心中,什么答案是正确的。 李策能做的,只是把心里话倾诉而出。 “我不是独善其身的人,”他恭谨而正色道,“皇室教导我,百姓养育我,都不是为了养出一个懦弱自私的饭桶。我不敢自暴自弃踌躇不前,也不能醉生梦死荒废时光。我将竭尽全力,为父皇分忧,为朝廷做事,即便能量如同萤火,也不敢深藏不露、隔岸观火,置百姓黎民于不顾。” 所以他会前往骊山救助叶娇,所以他会远赴甘州赈灾。 叶夫人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袖,微微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相比其他皇子,他有些过分好看了。俊美绝伦的五官,略带几分病容,让人会误以为他是一个绣花枕头。 却没想到这样的人,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然后呢?”虽然心里这么想,叶夫人还是反驳道,“被人嫉妒忌惮嫉恨,早晚招致杀身之祸吗?” 或许是感觉到叶夫人态度的松动,李策轻轻呼出一口气,对叶夫人笑了笑。 “伯母,”他沉声道,“我也不是蠢笨的人。守陵二十年,我试过做生意,京都除了叶家以外,最大的航运码头和货船,都是我的。我也试着训练过一些护卫,他们如今都进京了,但是藏得很好,您发现了吗?” 李策的样子像是一个等着父母夸奖的孩子,惹得叶夫人笑起来。她好不容易控制表情,刻意冷脸道:“我一个妇人家,怎么会发现?楚王你就别卖关子,你的意思是说,你聪明到能保护娇娇?” 终于提起娇娇了,李策的心软成一团。 “伯母,”他施礼道,“我像保护我自己的心脏那样,保护她。但我不是要屈服、要退缩、要求他们放手。我可以跟他们虚与委蛇,可以不争抢权势富贵,可以站在最阴暗的角落,可以弄脏自己的手,去恐吓、去哄骗,韬光养晦也罢、锋芒毕露也好,大不了就是我站在她身前,举起刀剑,是死是活拼一场。” 李策深吸一口气,恳求道:“伯母,求你把叶娇交给我。我可能不是一个好人,但我真心想对她好。甚至我也想对她的家人好。甚至是,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安国公府,胜过皇宫或者王府。” 叶夫人没有说话,但是门外的叶长庚倒是开口了。 “喜欢也没有用!”他大声道。 李策心中一僵。 叶长庚又道:“我还活着呢,你不能入赘!” 原来是怕他入赘,李策嘿嘿笑了,笑得有些傻。 他仍旧低着头,不敢看叶夫人的表情。过了很久,叶夫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九啊,”她终于这么亲切地呼唤他,“你喜欢吃什么,晚上我让厨房给你做。” 李策心中狂喜,感觉自己开心得有点站不起来。 叶夫人又道:“娇娇好福气,你去告诉她,我准了。” “是!”李策忙乱地起身,跑走几步才想起来转过身,又对叶夫人施礼。 叶夫人的眼睛亮亮的,对他挥了挥手。 叶长庚冻得瑟瑟发抖,终于能走进屋子,喝了杯热茶。 “母亲,”他有些疑惑道,“你怎么哭了?那小子说的也不怎么样,就把你惹哭了?” “他让我想起你父亲。”叶夫人感慨道。 “我父亲?”叶长庚鲜少听母亲提起父亲,此时忍不住道,“他当年,也是这样跟外祖父说的?” “没有,”叶夫人的脸色忽然冷下来,露出几分遮掩不住的怨愤,“他当年跟你外祖说,‘伯父不让我娶,我就把她抢走’,你外祖父气得差点厥过去,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奏折弹劾安国公。” 叶长庚憋着笑道:“看来咱们家,总算来个懂得花言巧语的了。” 叶夫人含笑点头:“刚才他说的你都记下了没?记下,背熟,以后你娶媳妇,用得上。” 叶长庚挠了挠头道:“得了吧,腻得很,我学父亲那招,就够用了。” 叶夫人抬手就往叶长庚头上打,打得他连连求饶,惊叫起来。 李策一路小跑,冲进叶娇的闺房小院。 李璟和赵王妃还没有走。 但李策管不了那么多。 他拦腰把叶娇抱起来,开心地转起圈。 “我的陀螺精……”他大喊道,“你是我的了!” …… 抢个孩子 他们曾经一起喝酒,叶娇喝醉了,趴在李策的背上,让他转圈圈,然后叶娇展开胳膊和腿,大喊着自己是陀螺精。 李策一直记得那一幕。 叶娇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一条跃入潭水的鱼,搅动得他静谧如镜的心,倒映出十里桃花、万里流云。 他抱着她旋转,直到自己力竭,才把叶娇放下来。 “你发什么疯?”叶娇握拳捶李策的手臂,捶得他向后退了一步,微微咳嗽。 “伯母答应把你嫁给我。”李策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就连挺拔的鼻梁和利落的下颌线,都因为这笑容,散发柔和的光芒。 或许是因为匆忙赶过来,他的脸颊有些红润,那平日里微白的嘴唇,也透着石榴成熟般的红。 “恭喜恭喜!”赵王妃崔锦儿咧开嘴笑起来,抚掌打趣道,“看楚王高兴的样子,叶小姐要一座金山,他都会背来的。” 李璟倒是有些不屑。 他抱臂道:“你是真不知道小九的身子骨吗?别说金山,就我那两块泰山石,他都拿不动。” 李策任他揶揄,笑道:“五哥不为我开心吗?” “开心,”李璟提醒他道,“但你可别忘了,叶夫人答应是一回事,父皇还没有赐婚呢。你小心武侯长被人截了胡,到时候哭都没处哭。” 他说完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崔锦儿:“咱们孩子的名字取了没?得抓紧时间了。” 叶娇壮得像牛犊,一成婚就会怀孕的。时间紧迫,必须先把孩子的名字定下来。 叶娇请他们去前厅用晚饭,李璟挥手道:“我们随后就到。” 俩人坐在石桌前,手指头蘸水在桌案上抹画,开始郑重其事给孩子起名字。 李策和叶娇只好先行一步。他们只要并肩走,手指就情不自禁牵在一起,肩膀越靠越近,直到撞到了,才不得不保持距离。 李璟和崔锦儿一致同意,小名得贱,好养。 但具体是怎么个贱法儿,却无法达成统一意见。 比如李璟说如果是男孩,就叫阿牛,女孩就叫雉儿。崔锦儿上手就把那两个字擦了。 “你女儿才叫野鸡呢!”她气得翻白眼。 “这名字又贱又吉祥!”李璟辩解道,“高宗皇帝的乳名,就是‘雉奴’啊。” “我不管!”崔锦儿道,“不准叫野鸡!生一百个也不准叫野鸡!”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说服不了谁,过了一会儿,崔锦儿垂头道:“我看楚王挺好的,当初咱们订婚,你还因为不能娶歌姬,跟母后生气呢。” 翻旧账是崔锦儿的拿手好戏,不管什么矛盾,都能翻到当初的旧账。 “好了好了。”李璟立刻妥协道,“不叫雉儿,名字你来取,成了吧?” 崔锦儿露出得逞的笑容,抬头道:“那楚王还抱着叶小姐转圈圈呢。” “休想让我抱你转!”李璟嫌弃道。 崔锦儿“呸”了一声,表示不在乎,在桌案上写了一个“缓”字。 “叫‘缓缓’,”她憧憬道,“《礼记·中庸》有云,‘慎思之,缓行之,徐图之。’楚王字‘慎思’,他送给我们的孩子,就叫‘缓缓’吧。” 李璟蹙眉去看这个字,有点担心道:“那她长大了,会不会做事很磨蹭?” “你与其担心这个……”崔锦儿悠长地叹了口气,“还不如担心他不给咱们呢。也就咱俩在这里瞎高兴,人家肯不肯啊?” 小院内还是那副景致,桌案上的字还没有干,不久前还兴致勃勃的两个人,瞬间被愁云笼罩。 “如果是我,”崔锦儿道,“十月怀胎生下来,是怎么也不肯送给别人养的。” 李璟蹙着眉,半晌才安慰崔锦儿道:“叶娇皮实。” “那九弟呢?”崔锦儿把那个“缓”字又写了一遍,“我总觉得他不像表面上那么好说话。” “你没听他喊我五哥吗?”李璟有些心虚道,“大不了,到时候咱们去求父皇下圣旨。他总不敢抗旨吧。” “话虽如此……”崔锦儿把那两个字写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写多了,孩子真就有了,“殿下啊,”她吸了吸鼻子道,“妾身不怕疼,妾身愿意自己生。” 李璟瞬间也有些心酸。 这些年来,因为不会生养,崔锦儿受了很多委屈。 夫妻间有什么事,天底下的人大抵都是不会苛责男人的。他们把矛头都指向女人,好像全是崔锦儿的错。 “锦儿,”李璟抬手揽住崔锦儿的薄肩,亲了亲她的额头,承诺道,“咱们去求上天。正月初一烧头香,我去求一求;初五接财神,我再去求;初九玉皇大帝生辰,我献上牛羊来求;上元节的灯盏我不去看了,跪在送子娘娘庙里求。我从正月求到七月中元节,给咱们求来个孩子。” “那如果……”崔锦儿声音微颤道,“天神还是不肯给呢?” 李璟扶着崔锦儿起身,下定决心道:“那这个李慎思,他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李璟语气夸张,惹得崔锦儿哈哈大笑。 他轻轻抱了抱她,哄道:“等有了孩子,王妃赏我什么?” “你想要女人是不是?”崔锦儿踢了李璟一脚,“你休想!” 腊月是准备过年的时节,但长安城的死牢,不会因为节日,给饭菜里多加一块肉。 因为诬陷安国公府同吐蕃勾结,百里曦已经在死牢里待了一个多月。 他的家产被抄没,家人流放出京,亲朋好友避之唯恐不及,故而没有人来探望他。 但百里曦常常竖着耳朵听风声,想听到晋王李璋的消息。 终于,有新下狱的罪官说,李璋回京了。 又有人说圣上正在议储。 过不多久,又说册立太子的事又不谈了。 百里曦不敢主动打听,在寝食难安中,他等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穿连帽大氅,遮挡住风姿伟岸的身形,站在牢门外,对百里曦道:“老师。” 百里曦的泪水倾泻而出,他摇晃着,握住了冰凉的牢门。 “殿下……” 晋王李璋俯身把食匣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样一样吃食。 那些饭菜是新做的,冒着热气。 然而百里曦没有食欲。 他急切地询问道:“为什么没有册立太子?出什么事了?是罪臣连累了殿下吗?” 李璋抬起头,冰凉的眼眸中露出睥睨天下的光芒。 “没有人能连累本王,”他生硬道,“我来这里,是要问老师一件事。” “什么?”百里曦问。 他神情激动,希望自己能够帮上李璋的忙。 李璋把最后一碟菜拿出来,问道:“李琛和李策,谁挡在本王身前?” 是谁,最有可能改变了皇帝册立太子的想法? 不会吧? 短短半年,两个无足轻重的庶子,已经羽翼丰满到这种程度。 …… 卿卿我我 那些僧侣大多身着圆领方襟、宽腰阔袖海青,为首者身披百衲衣袈裟,手持禅杖,远观便觉仪容整肃、道风庄严。 礼部官员很快便迎上去,远远地就合十施礼,以示尊重。 李策见那官员身穿绯色官服,便知是礼部侍郎邹进。 大唐礼部,主管朝廷中礼仪、祭祀、宴餐、科举等重大活动。邹进三十六七岁,正值壮年,官居四品,虽然位居礼部尚书之下,但是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这回负责圜丘祭天的,也是邹进。 而能让大唐的四品官员有礼有节接待的,必是得道高僧。 比如,大兴善寺的住持守直禅师。 大兴善寺乃皇家寺院,常设道场,为朝廷祈福禳灾。 守直禅师身为方丈住持,更是参禅证悟、大乘见道、德学兼备,位同国师。 本朝皇帝并不尊崇佛道两教,但是对待这些出家人,还是很看重的。 这回祭天祭祖活动,按例也需要他们参加。 守直禅师会带领僧众,在圜丘外围设坛诵经。 这会儿他们过来,不知是要做什么。 “过去问问。”李策微微示意,青峰便跑下圜丘。 过了一会儿他来回禀,说守直禅师亲自辨认道场位置,以免元旦当日出错。 圜丘下要站文武百官,还有皇室宗亲,甚至道家也在此诵经祈福,祝祷风调雨顺、禳解灾疫。 往年李策没有参加过祭天,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有这个流程。按理说,以守直禅师的身份,不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还说了什么?”李策问。 “似乎是说他们惯于风餐露宿,不需要待在木棚下,让邹侍郎把木棚下的位置让给别人,他们往西边站站。” 听起来倒是颇有出家人舍己为人的风范。 这木棚往年也是不搭的,只因为去年祭天时恰逢大雪,皇帝站在雪地里,头上的华盖被风吹动,挡不住半点雪花。 等到了登坛祭拜、焚烧祭品的时候,皇帝迈步出列,头顶的冕旒上整整齐齐摞了一寸雪,华服雪白,眉毛胡须冻出两道冰条,结霜的睫毛眨一眨,脸颊通红,看起来像山里窜出来的野猴,狼狈至极。 礼部官员私下里觉得,今年他们的活儿又累又多,都是因为年初祭天的时候,让皇帝恼怒了。 所以无论如何,得把棚子搭起来。 今年就算是刮风打雷,也要让皇帝舒舒服服站在木棚下等待吉时,庄重有威严,从容有风度。 这才是昊天之子祭天祭祖时,该有的排场仪容。 魏王李琛今年也颇注意这道木棚。 木棚在圜丘南侧,以扇形张开,围了半圈。正北紧接皇帝登阶之处,做了九龙聚顶的雕花挑檐,闳敞轩昂、大气磅礴。 此时木棚已经搭建一半,只剩封顶。 工部员外郎陪伴在李琛身边,时不时展开图纸,给李琛看工程进度。 李琛神情认真,会询问地基深度、木棚尺寸、梁柱角度,以及木材情况等。工部员外郎一一回禀,李琛频频点头。 守直禅师来过以后,礼部重新规划了官员在木棚下的站位,发现木棚下空出很大的面积,故而可以略改一改图纸,以加快工期。 工部员外郎不敢怠慢,迅速去做了。 李琛站在木棚下,神思沉沉看向远处走来的李策,自言自语道:“改图吗?” “魏王兄。”李策经过李琛,同他打了个招呼。 “楚王弟,”李琛招呼李策过来,示意他看木棚上的九龙雕花挑檐,“多有气势!” “是,”李策略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道,“又该用膳了,还等四嫂给你送吗?” “今日回去吃,”李琛笑道,“你呢,还吃涮羊肉?” 不会再吃了吧? 你们连吃三天,我身上都有涮羊肉味儿了。而且这三天里,我已经听够了你们的卿卿我我。 我知道你爱吃萝卜她爱吃笋,你们是真损啊,每次都只是虚虚地让一让我,从不真心递筷子。 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的羊肉其实是牛肉。 “不了,”李策脸上露出小孩子讨到糖果的笑容,“今日去安国公府蹭饭,叶大小姐擅长烹饪,难得今日下厨。” “因为今日是叶长庚的生辰吗?”李琛脱口而出这句话,突然神情有些僵硬,有些尴尬道,“我听人说的。” 他心里太乱,以至于说漏了嘴。 被人知道消息灵通,并不是好事。 “是吗?”李策惊讶又感激道,“多谢魏王兄提醒,小弟差点空手而去,失了礼数。” 工地外停着马车,李策上车坐定抱起手炉,青峰便驾车回城。 明德门下有些拥挤,但是他们的马车刚钻进城,车帘便掀开,一个红色的身影扑进来。 “想我了。” 李策高抬双手,接住叶娇热乎乎的身子,顺便在她额上啄了一下。 “不想。”叶娇笑着坐在李策身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问道,“你送我哥哥什么礼物?” 年节走动 林镜说干就干。 数年的武侯生涯,让他对抓人捆人驾轻就熟。他抽出身后粗麻绳,灵巧的手指轻轻一翻,就挽了个活结,直接套在了王迁山的脖子上。 “哎呀呀!”王迁山手忙脚乱抓住绳子,大惊失色道,“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欺僧辱道,是要下地狱的!” “卑职不怕下地狱,”林镜站在雪地里,问他道,“你到底回不回京?” “你急什么?”王迁山咳嗽着摆脱绳索,跳下骡马,“贫道本来就是要回去的,天快黑了,今晚在驿站歇一歇。你那主子跟我师父真是一模一样,难惹得很。” 林镜有些狐疑地看着他,怀疑他会不会逃跑。 “无需着急,”王迁山往北边京城方向看了一眼,按了按鼓囊囊的衣袖,“元旦当日赶回去,就来得及。” “为什么不是除夕?”林镜问。 “因为没人给我压岁钱啊。”王迁山大步向驿站走去,声音响亮道,“好酒好肉送上来,要一间上房,浴汤两桶,后面的武侯付账。” 林镜左手拿着空绳子,右手牵着骡马,闻着骡马刚拉出来的粪味儿,默默算了算他还有多少银子。 这样贪图享乐的道士,怎么可能成仙呢。 距离除夕只剩七日,圜丘修缮工程进入收尾阶段,这个时候,魏王李琛病了。 他起了高热,站在空旷的郊外被冷风一吹,摇摇晃晃就往李策怀里跌。 李策抱叶娇没问题,抱李琛就很吃力了。他只能任由李琛从怀里滑落,半个身子都躺在地面上。 李琛冻得打了个哆嗦,抓住李策的衣袖道:“扶我起来,我能行,我只是头疼……疼得起不来。” “你回去吧,”李策捡起李琛掉落的图纸道,“这里有我。” “父皇若问起来……”李琛神情担忧。 “就说是我在管。”李策道。 除了扇形木棚,其余都已经完成。这几日的工作,多是跟随工部重新核校图纸,看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再过三日核校完成后,这里会暂时封闭,等待元旦当日皇帝亲临。 听李策这么说,李琛不再坚持。 他躺在地上,等来了蜂拥而上的随从。那些随从把李琛抬起来,塞进马车,李琛不忘了掀开车帘,嘱咐李策道:“楚王弟,兹事体大,万不能有失啊。” 李策站在风中,挥了挥手,马车向前窜去,车内“咚”地一声,是李琛的脑袋磕在车厢里。 这一回,他疼得更加起不来了。 软尺拉开,垂球旋转着落地,铺开的图纸上,工部官员仔细核对最后一遍。无论是高度、尺寸,还是支撑木棚的二十四根立柱,都精准无误。 木棚建在圜丘下,以一种拱卫的姿态,仰头看向丘顶。九龙聚顶的雕花挑檐被安放在最上方,鬼斧神工的雕刻工艺,给了木棚点睛之笔。 大唐京都南侧的圜丘,将迎来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祭典。 届时会有文武百官陪同,会有僧道设坛祈福,也会有有幸被挑选的百姓观礼。 “怎么样?”礼部侍郎邹进昂首立在木棚下,有些自得地询问李策道。 “很好。”李策点头。 “那就……”邹进抬起双手,下令道,“清场封闭,只待吉时!” 工匠有序离开,禁军布哨把守,李策同邹进一起走向外面,把手中的图纸交给身边的工部官员。 他在心里算过许多次,工部的木棚建得很稳,就算届时狂风大作,也不会倒塌。 唯一让他担心过的是那个九龙聚顶挑檐,但李策算过承重,没有问题。 终于结束了。 他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开圜丘。 可以回京了,可以见娇娇了,祭天祭祖典礼结束后,还可以入宫去看望母妃。 年节前亲眷朋友之间的走动,必不可少。 今年安国公府添了不少节礼,但依照叶娇的意思,无论对方身份尊卑,全都跟往年一样,回一份等额礼物外,加一份安国公府自制的点心。 她特地嘱咐管家,往白家多送一份。 “小鱼喜欢吃姐姐做的点心。”叶娇对叶柔道。 叶柔正拨弄算盘珠子,闻言笑了笑:“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多给他一份。你抢了人家的武侯长位置,人家还尽心尽力做事,真不错。” 叶娇嗑着瓜子笑:“姐姐又没有见过他,怎么知道他尽心尽力?不过说起来,最近是很乖,前些日子的进出城记档,他都亲力亲为去送。” 不过这几日又懒得送了,总也找不见他。 “过完年,”叶娇想了想道,“我求圣上给我换个差事,这武侯长的位置,还给他吧。” “这才对嘛,”叶柔把账册合起来,“过完年,你也该准备婚礼了。那才是咱女儿家的大事。” 叶娇眯着眼把瓜子丢进口中,笑颜如花。 赵王府的李璟也收了不少礼,这是因为楚王李策也住在他那里,所以他顺便——迫不得已——有些难为情地,帮李策把礼物全收了。 反正门房是他的人,管家是他的人,他想扣几样礼物,自然易如反掌。 “名帖收下,礼物送去库房。” “对对,不用分出哪些是楚王的,都送去吧,亲兄弟,分什么彼此?” 李璟看着礼单,看着越来越满的库房,心里终于舒坦了。 一年了,总归让他从李策身上讨来点便宜。 这一年养着弟弟,他容易吗? 就这样,每日李策早上去监工,他就在府中收礼物。等李策晚上回来,他找李策商量,给皇族亲眷和朋友们,送什么礼物,借机再要点银子。 反正李策也没精力出门走动,还不是他这个哥哥代劳嘛! 不过有一件事李璟想不通,他和李策的俸禄相同,为什么李策总有余粮,他就很穷呢? 一定是府邸太大,养的护卫奴仆太多了。 对,一定不是因为王妃和妾妃多,她们才吃几口饭? 她们很省钱的。 叶长庚也在四处走动。 作为叶家如今唯一的男人,他必须在年节前,拜访亲友同僚,把该有的礼节做到。 除了叶长庚自己的上司,他还特地去了刘砚府上一趟。 刘砚还是那样不善言谈,见他提着礼物到来,忙把他推出去,两人扯了好久,刘砚才答应收下一篮鸡蛋。 “下次别再送了!”他义正言辞道。 从刘砚府上出来,再去礼部尚书府,递上名帖和礼物,叶长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将军。” 那声音柔嫩又清亮,是标准的大唐雅言。 叶长庚转身,见格桑梅朵站在街对面,身边只跟着一个女婢。 她穿着宝蓝色的衣裙,胸口的金项圈闪闪发光,学着大唐女子,头上挽了个发髻。耳朵上戴着毛茸茸的兔毛护耳,看起来俏皮可爱。眉眼含笑看过来,对叶长庚浅浅施礼。 “公主殿下。”叶长庚对她点头。 格桑梅朵走过来,一直走到距离叶长庚很近的地方,才踮起脚尖,小声道:“将军在送礼吗?” 叶长庚爽朗地笑笑,表示他行端坐正。 “这是年礼,不会有言官弹劾的。” 虽然如此,刘砚还是只肯收一篮鸡蛋。 格桑梅朵闻言,了然地点点头道:“大唐的年节真热闹,听说元旦那日还要祭天祭祖?” 叶长庚点头。 格桑梅朵抱着手炉,满含憧憬道:“那一日各国使团也会去观礼,将军去吗?” 叶长庚有些尴尬地摇头。 他官职不高,按理是去不了的。 格桑梅朵看出了叶长庚的窘境,她抿唇笑笑,天真烂漫道:“如果将军不去,我就也不去了!大不了像魏王那样,就说自己病了。” “魏王是真的病了。”叶长庚淡淡道。 “是吗?”格桑梅朵看着叶长庚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 注:这本书会比较长,因为想认真写群像戏。 深夜闯闺 这笑容是在质疑,又不方便说清楚些。 年节前的坊街里人来人往,端庄大方的吐蕃公主含笑站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缓缓道:“将军杀过狼,可知狼很狡猾。奴家觉得,整个长安城,只有将军是率直坦诚的人。” 这真是极为难得的品格,所以格桑梅朵愿意跟叶长庚多说几句。 “公主谬赞,”被人这般直白地夸奖,叶长庚有些拘束地笑笑道,“希望殿下说的率直,不是愚钝。” 格桑梅朵掩唇而笑,再次提起元正之日的事。 “大年初一,”她道,“本宫在使馆等着将军。” 格桑梅朵施礼转身,但她脸上那丝狡黠的笑,一直留在叶长庚心里,挥之不去。 叶长庚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提醒李策。 “魏王是不是装病?”他开门见山道。 李策正在独坐弈棋,执棋的手指停在半空,看到来人是叶长庚,慌忙起身为他烧水煮茶。 “叶兄怎么有空过来?” “不必麻烦,”叶长庚风尘仆仆站在屋内,再次道,“我寻思魏王那人是装病,怕你被他坑了。” 他身形高大明朗坦率,虽然神情担忧,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李策有些感动,回答道:“他或许是装病,不过我也很小心。” 叶长庚在屋内踱了两步。 “家父曾经教导我,说‘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我那时虽然不太懂,但后来吃过大亏,就明白不少。九郎你做事比我精细,我应该对你放心,但又忍不住要多嘱咐几句。” 这句话让原本神情轻松的李策,跟着郑重起来。 这是一种特殊的感觉,像是有一个人,紧贴着自己的魂魄站在那里,每一句的循循善诱和谆谆教导,都透着莫名的责任感。 “总之要细致,魏王病得蹊跷,若圜丘出了什么事,就都栽在你头上了。所以如果有需要帮忙的,你一定要告诉我,别拿我当外人。” 李策看着叶长庚,看着他眼中的关心、焦虑和威严,忽然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这是被兄长悉心教导的感觉。 他有八个哥哥,可除了李璟,他再不曾从别人身上体会到这种兄弟之间的包容、支持和同舟共济。 犹如无数细密温软的雨点浸润他的心,李策点头道:“叶兄,我记住了。”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这是老子的话。 天下的大事都是从细枝末节的小事开始积累的,所以要明白祸患积于忽微,要防微杜渐。 有什么事,是他忽视了的呢。 李策从腊月二十六,一直想到除夕这夜。 中间他陪叶娇立过门神,贴了桃符,看过傩戏,甚至还在贴金箔的梅花笺纸上写了拜年贴。 但是无论他在做什么,都会想起叶长庚的话。 晋王不会莫名其妙让他和李琛去修圜丘,李琛也不会无故病倒,事情太顺利,一定是因为他忽视了什么细节。 足以要人命的细节。 除夕这晚,宫中照例有年夜饭。 李策以前守陵时,因为年初一要拜祭先祖,一般是不能回京团聚的。 今年守陵的齐王提前讨了回京的旨意,所以皇子们倒是聚得很齐。就连前一阵子因为修缮圜丘,染上风寒的魏王李琛,都来了。 皇帝特地赏赐亲手书写的年帖,并且关心了李琛好几句。 “朕虽然乐见你们都在,但你前阵子累病了,还是要多休养,别留了什么病根儿。” 李琛领了赏赐抬起头,目光同李策撞在一起,感激地对他笑笑,又对皇帝道:“儿臣的身体不争气,圜丘能修缮完毕,都是九弟的功劳。” 皇帝缓缓点头,平时肃重的神情,此时多了和煦温润。 “楚王这些年虽然不在朕身边,但的确得到了历练。不过齐王你——”他眯眼看着坐在晋王身边的齐王李琏,有些揶揄道,“今年就只是……长胖了?” 本来就战战兢兢的李琏,吓得酒杯都扔了。 “父皇,”他离席跪地道,“儿臣这大半年在皇陵,丝毫不敢懈怠,七座皇陵全都拜祭过,也按照工部的建议,修缮过其中的三座。” “朕都听说了,”皇帝笑道,“你不必吓成这个样子,朕还听说你找到一个打不开的密室,怀疑里面藏着金子,差点找火药炸开。” 不出大明宫,皇帝便能尽知天下事。 李琏这次脸都白了,李策也神情微动,微抿唇角默不作声。 “皇陵乃先祖安息之地,儿臣不敢动用火药。”李琏叩首道。 “知道不敢就好!”皇帝环顾四周,不怒自威的神情似在警告着什么。他的视线从一个个儿子脸上掠过,最后停在李策身上。 “小九,”皇帝拿起最后一张年帖,示意李策接过,意味深长道,“明年除夕,你可不能再这样形单影只。” 赶紧把朕的武侯长娶过来。 李策心中一烫,就要跪地恳求赐婚,但皇帝已经扶着高福的手臂起身。 “明日还要早起,朕就不守岁了,你们各自回去吧。” 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家,他这个做长辈的,要识趣让他们回去跟自己的孩子团聚。 离开大明宫回到赵王府,四周再无旁人,李策才把随从燕云叫过来。 “皇陵密室,被李琏发现了。” 那是李策之前发现,又重新设置了机关钥匙的密室。 燕云大惊之下,慌张道:“卑职离开的时候,撤走了咱们的人,但那个密室,带不走。怎么办?要不要回去一趟?” “不用。”李策凝神思考,手指下意识握住腰间的方形玉佩,眉心渐渐舒展,笃定道,“钥匙只有一个,他打不开。” 打不开,又不敢炸,不管密室里有什么,李琏都只能干着急。 燕云闻言渐渐放下心,他看着那块玉佩,轻轻舒了口气道:“卑职见过殿下用这个,放上去就能打开密室。卑职离开时,还试过也用这么大的玉佩放,不知为何就是打不开。” “因为重量。”李策道,“即便大小式样纹理厚薄完全相同,重量不同,就无法打开机括。” 说完这句话,李策忽然怔住。 除夕夜的红烛忽闪忽闪地燃烧着,眼前是燕云絮絮叨叨说话的脸,子时的夜晚黑得像玄色的绸缎蒙在眼上,城墙外在此时炸开新年的焰火,“咚咚咚”几声巨响,天地骤然雪亮,驱散李策心中的迷雾。 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真相就在眼前。 重量不同,就无法打开机括…… 李策猝然起身,后背冷汗淋漓,急促的呼吸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 “殿下!”燕云扶住摇摇欲坠的他,而李策抬步向外走去,“安国公府,我去安国公府。” 燕云愕然道:“今夜是除夕,武侯长在守岁吧?” “今夜是除夕,”李策重复燕云的话,俊美绝伦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明日就是元旦,就是祭天祭祖大典。” 他一刻也不敢耽误,就那么冲出赵王府,叩响安国公府的门。 好在国公府的门房很懂事,见是李策,便迅速把他引进去,过不多久,带着倦意的叶娇推开抱厦的门,问道:“怎么这么晚过来?” 李策走上前,紧紧握住叶娇的双手。 他曾经很心疼叶娇做了武侯长,但今日他无比庆幸。 庆幸她求了这么个官职,庆幸她一直在认真做事。 “娇娇,”李策道,“进出城门的记档,在哪里?” 叶娇的表情一瞬间严肃。 李策不是来跟她约会的,他不是花前月下要跟她亲亲抱抱,他是说正事的。 “除了今日的,”叶娇道,“其余都在京兆府,刘砚处。” 李策的脸上掠过一丝遗憾,但他紧接着问:“你记不记得上个月底,工部拆解进京一块木料?” 一个月了,她会记得吗? 叶娇那双笑起来有些朦胧迷醉的桃花眼,此时因为陷入回忆,露出几分警惕和聪慧。 良久,叶娇回答道:“记得,很大一块木头,是樟木。” 干燥的樟木很轻,是木雕的上好材料。 这个木料跟工部图纸里的相符。 “后来,”李策道,“腊月二十,九龙聚顶挑檐雕刻完毕拉出京城,过明德门,你见了吗?” “见了。”叶娇道,“那个挑檐很大,很漂亮,龙雕得很精神,我还跟小鱼夸呢。” “那是什么质地?”李策询问,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叶娇根本无法回答。 果然,少女灵动的表情变得疑惑,她轻声又小心地问:“不是樟木吗?不是了吗?” 雕刻好的木料要刷数遍漆,没有人能再看出木材的质地,但是同样一块木头,同样的雕工,质地不同则重量不同,安放在木棚上,需要的承重也完全不同。 工部的图纸不会有错。 如果圜丘有什么李策忽视了的细节,那便是九龙聚顶挑檐的重量。 正如他的玉佩能打开密室的门,不同材质的挑檐,也能推开地狱的门。 “怎么了?”叶娇询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出大事了。”李策肃然而立,冷冽的表情里,是决意承担艰险的勇气,“而且,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圜丘已经封禁,再过四个时辰,皇帝的仪仗就会到达圜丘,祭天祭祖。 …… 我要叶娇 叶娇今日穿着武侯制服。 青蓝色的圆领袍,大小妥帖裹着肩膀,腰间系一条革带,勒得有点紧,衬出细嫩的腰肢,更显身姿挺拔。 她身上没有披棉服大氅,羊皮短靴踢开地面的烟尘,远远便跪地请旨。 “微臣求见圣上,请见楚王殿下。” 皇帝把手中祭拜天神时拿着的玉器放下,颔首道:“准。” 这个字刚刚说出口,叶娇已经飞奔着靠近,扶住了咳嗽不止的楚王李策。 她单膝跪地,一只手臂轻拍李策的后背,一只手拿着丝帕,送到李策唇边。 李策接过丝帕,擦拭唇角的血迹,抬头看向叶娇,含笑道:“娇娇。” 这个笑容勉强得很,像在竭力忍耐疼痛,不忍叶娇担忧。 “我听说挑檐掉下来了,”叶娇深深地看着李策,眼中是愤怒和心疼,“这挑檐——” 这挑檐被人更换了木头,正好圣上在,一定要举告,要让作奸犯科者罪有应得。 李策握住叶娇的衣角,重重向下拉去,同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这挑檐是神祇的试探,你看到祥瑞了吗?天上的。” 他们的目光相撞,李策用极慢的速度摇了摇头。 不能说,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恰巧出现的祥瑞让皇帝龙心大悦,也让各国使节惊羡赞叹。天佑大唐,这是同兵马作用一样的震慑。 挑檐已经被认定为圣物,此时揭穿李璋或者别人,就是在打皇帝的脸,在伤害大唐的尊严。 国家荣耀面前,他的伤痛和委屈算不了什么。 叶娇咬紧下唇,咬得柔嫩的檀口露出殷红的血色。她扶住李策,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忍下这口恶气,愤懑道:“走,我带你去治伤。” 李策缓缓点头,对皇帝叩拜。 “典礼尚未结束,儿臣身体不适,恳求先行告退。” 皇帝神情关切地颔首。 挑檐砸中李策肩头,外伤并不明显,看他咳出了血,估计是牵动了心肺。叶娇的表情除了担忧,还有些愤怒。 皇帝蹙眉凝神。 这姑娘在愤怒什么?朕还没有气她不跟朕说话呢。明明说恳求面见圣上,见了面却只管照顾她的心上人。是在怪朕没有保护好儿子吗? 眼见他们就要离去,皇帝突然沉声道:“你就只求告退,不求别的吗?你监修圜丘有功,又机敏地扶住挑檐,让底下的朝臣免遭横祸。朕可以赏你些什么,说吧,你是想入政事堂辅佐朝政,还是要黄金万两修建楚王府?” 好不容易起身的李策又跪下去,而皇帝的这番话,已经让皇子和朝臣们面色震惊、身形摇晃。 他们不嫉妒黄金万两的恩赏,能让他们站立不稳的,是“政事堂”三个字。 政事堂原先建在门下省,后来迁至中书省,由宰相主持,定期召开朝政会议,决议一切朝廷大事。 从古至今,能入政事堂听政议政的皇子,前程都不可限量。 本朝只有晋王李璋偶尔能去,也不算正式进入。 看来皇帝要对李策委以重任了。 只要他选政事堂,他便是朝廷唯一能同李璋分庭抗礼的皇子。到时候有的是人拥护站队,李策的势力会越来越大。 从今日起,他再也不是那个出生就被丢去皇陵,无人问津的活死人了。 然而李策跪在地上,抬起的脸颊上有清润激动的光芒,却恳求道:“回禀父皇,儿臣想求旨赐婚。” 权力、金钱,他统统不要。 他只要叶娇,只想在正月初一的大好日子里,同她定下亲事。 她那么好,好到万一被人抢走,他会恨自己一辈子。 皇帝有些错愕地看看左右,忍不住无奈地斥责。 “没出息。” 而周围的皇子和朝臣们,有许多都松了一口气。 没出息好。没出息,就不会同他们争抢,就能给他一条活路。 只有晋王李璋的神情没有紧张或者松弛,他的视线落在叶娇身上,看她瞬息间红润的脸,看她的注意力全在李策身上,每时每刻,没有关心过旁人一星半点。 他们还真是,情深意重。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他虽然责骂李策,还是温声道:“朕准了,让礼部和司天监挑个时候,到安国公府下旨,择日成婚吧。” 李策叩谢皇帝,皇子们也适时上前恭喜,只有一个人没有说恭喜的话。 赵王李璟气哼哼地拍掉身上的灰尘,阔步挤进来,挡住了李策的路。 “五哥,你让让。”李策咳嗽着,虽然有叶娇搀扶,走得还是很吃力。 李璟没有避让,他转过身,蹲下去,反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你这个蠢货,内伤最忌挪动,本王背着你。” 虽然骂他是蠢货,但李璟的声音里都是担心。 “好。”李策没有推辞,他慢慢弯下身子,趴在李璟身上。 李璟稳稳当当地起身,双臂揽住李策的腿,走了几步便骂道:“你怎么这么重?不是很瘦吗?” “是五哥养得好。”李策道,“赵王府的饭菜,很合胃口。” 李璟一时语塞,想了想,才闷声道:“咱得有出息。你小子就要成家了,总不能还赖在赵王府吧?怎么?还指望我给你养媳妇,养儿子?你想得美!做你的青天白日大美梦!” 他絮絮叨叨,直到爬上马车,把接近昏迷的李策放在软垫上,才又骂道:“不要脸的天雷劈脑子的李琛!都怪他把我撞倒,要不然你不会挨这么一下!” 李璟今日有些困,走得慢了些,没想到便被李琛推倒,又压在身上。他虽然不知道挑檐的事,但是知道是他们撞到柱子,才听到断裂声。 迷迷糊糊中,李策握住李璟的手,轻声道:“五哥,别说,别说了。” 这里距离圜丘还很近,隔墙有耳,李策不想李璟卷入其中。 “对,”叶娇扶住李策,吩咐车夫赶紧走,才对李璟道,“骂人是没有用的,有些人只有躺在地下,才能安静。” 李璟被这句话吓得面色一紧,下意识就去摸他的泰山石,忽然又想起叶娇不是说他,才舒了口气道:“你们可一定要在楚王府成婚啊!” 听你说话就觉得很可怕。 就算我养得起,也受不住吓啊。 大唐一年一度的祭天祭祖大典,宣告落幕。 大驾卤簿的皇帝仪仗,卫护皇帝回宫安歇。 皇帝虽然有些不舍,但今日也算过足了瘾。不如就回宫吧,还可以把所见所闻告诉皇后,让她羡慕一次。 距离圜丘十里,在一个草木萧疏的山丘上,道士王迁山背靠石块,准备晒一会儿太阳。 他的身边瘫坐着目瞪口呆、被吓傻了的小武侯林镜。 王迁山逮了一会儿虱子,林镜才战战兢兢开口说话。 “刚才那个,是信烟吗?” 那怎么可能是信烟?信烟会聚在空中长久不散,以此标明方向。可王迁山射入空中的,分明是三色的云团。 像是传说中的织锦天孙,在银河边晾晒的流云。 抓到王迁山时,林镜就发现他衣袖中鼓鼓囊囊,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万万想不到,他藏的是天上的云彩。 王迁山已经捉完虱子,开始抠头皮,一边抠一边道:“算是吧,加了一点炼丹的东西,所以很好看。再乘着南风,就飞过去了。” “你放这个干什么?”林镜烦躁地拽了拽腰带,道,“你知不知道圣上正在圜丘祭天?万一他看到,以为我们在干扰大典。我们死不足惜,可是会连累武侯长啊!” 林镜急得想把王迁山碎成两半,但王迁山辩解道:“你有你的武侯长,我有我的师父啊。我离开天台山时,师父就说让我今日务必放出彩云,我没有不听的道理。”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林镜瞪着王迁山,不想听他东拉西扯。 “为了消灾啊,”王迁山感慨道,“我师父毕竟,还是心疼女儿的。” 应该是算到女儿有灾,而彩云五行属水,叶娇属木,水生木,则万事通达顺利。 他说完转过身,看向东南方向,悠悠道:“我师父他,快回来了吧?” 离家十二年,不知道他想不想家。 他知不知道他的小女儿,很凶,很吓人。 …… 今日伤重 马车一路狂奔,驾车的青峰甩动马鞭,高声呼喊。 “让开!让开!快让开!” 虽然圣上驾临,道上理应很干净,但因为祥瑞出现,京中百姓蜂拥出城,时不时有人跪下叩头,把道路挤得严严实实。 今日是吉日,禁军不方便动用刑罚,只是高声斥责,根本不管用。 而马车里的李策紧闭双眼,呼吸断断续续,让人捏了一把汗。 “怎么能快点?”李璟掀开车帘,一面挥手驱赶百姓,一面道。 再这么耽搁下去,必然延误治疗。 叶娇蹙眉道:“京都最近的正骨治伤医馆在开化坊,太远,这么挤下去,一个时辰才能到。实在不行——”她忽然起身道,“我骑马去请大夫,再折返回来。” 毕竟马车难以通行,单人单骑却快得多。 只是话音刚落,马车突然停下来,一个人挡在外面掀开车帘,大声问道:“人怎么样了?大夫来了!” 叶娇看到来人,眼泪差点落下来。 “哥!”她哽咽道。 叶长庚抬手就把身后的大夫推进马车,这才柔声安抚叶娇:“我就在圜丘外,一听说木棚砸到楚王,就去开化坊请大夫了。别怕,你们让一让,让大夫看看。” 其实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抓”。因为那会儿大夫正在给人正骨,叶长庚直接把人抓来了。需要正骨的伤者晃着脱臼的胳膊,追着他们骂了一条街。 李璟立刻向一边让去,但马车内空间逼仄,大夫已经挤进来,他努力蜷缩躲避,急得就差从车窗里跳出去。 好不容易钻出马车,李璟跟叶长庚一起挤在车帘边,急急地看大夫触诊。 “得罪了。”大夫小心地去解李策的上衣,动作有些谨慎缓慢。李策今日穿着皇子祭天的礼服,繁琐复杂,一时难以解开。 “我来!”叶娇蹲下身子,“刺啦”一声撕开了李策的衣服,露出他白色的里衣。再掀开好几层里衣,露出雪白的胸口。 马车外的李璟和叶长庚同时张着嘴退后,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不好意思和不可思议。 真是的,撕人衣服的又不是他们,露出肉的又不是个女的,他们不好意思什么? “她……我妹妹,是为了治伤。”叶长庚抹了一把汗,为叶娇张狂的举动做出解释。 李璟点头道:“能理解。其实她不治伤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们叶家的孩子,有恪守男女大防的吗?有行为举止不嚣张的吗? 往我们家扔屎的事儿,我还没忘呢。 这么闲谈两句,大夫已经诊治明白。 塌落的九龙聚顶挑檐砸中李策肩膀,致使肩胛骨裂。但其实骨裂并不严重,严重的是内伤。 心脉受损、肺部出血,还有别的无法诊出的淤血,在身体内凝结。 大夫当场施救,用银针疏通筋脉,小夹板固定骨骼,等马车驶入赵王府,李策的呼吸已经舒缓很多。 “是不是很严重?”叶娇提着一颗心,声音颤抖地询问。 虽然是冬天,大夫的额头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慎重道:“鄙人医术浅薄,还是请太医会诊吧。” “请了请了,”李璟和叶长庚一起,小心把李策搬运下马车,点头道,“本王已经派人去请太医。” 其实太医署里也有擅长正骨的大夫,但请他们来,会比较麻烦。眼下李策的骨头已经固定好,接下来就能让太医好好诊治内伤。 这个晚上,叶娇留在赵王府,没有回去。 她坐在红泥小火炉旁,静静地烤手,听着李策的动静。 他有时会咳嗽,有时蜷缩身体,更多的时候沉沉睡去,安静得像一个可以任人伤害的婴孩。 叶娇用火钳夹起炭火,盯着木炭赤红的颜色,紧抿唇角。 明明昨夜,他们去加固过挑檐,可它还是掉了。 不是他们笨,是别人太歹毒。 这个仇,一定要报。 管你是谁,休想就这么欺负人。 叶娇把炭火丢进火炉,桃花眼中燃烧仇恨的火焰。 护送皇帝回宫后,禁军副统领严从铮再次回到圜丘,检查了那座木棚。 雕花挑檐已经被送去大兴善寺,但它压折的撑拱还在,只有一根。 严从铮站在圜丘下,闻着空气中焚烧祭品的味道,忍不住汗毛倒竖,胃里翻涌起一阵阵的恶心。 他唤今日值守的禁军过来,询问道:“夜里我来巡查后,还有人来过吗?” “没有。”那禁军看起来很机警,想了想又道,“但是天刚蒙蒙亮时,魏王殿下差人来过,说是魏王监修圜丘,要最后一次检查,才能放心。” 那个时候禁军正在换防,工部和礼部也会有人进入圜丘,检查布置。 没有证据证明是魏王动了木棚。 即便能证明,他敢去检举吗? 那可是死罪,而魏王李琛,是他的姐夫。 但是一个时辰后,严从铮还是到了魏王府。 李琛已经换下今日祭天的礼服,穿着平日略显朴素的衣服,在带儿子描画傩戏面具。 每逢大年初一,城中就会有盛大的傩戏。人们祭神跳舞、驱瘟避疫,观看者很多都自制面具,戴在脸上穿城而过,游玩嬉戏。bookAbc.Cc “舅舅!”李琛的儿子跳起来,仰起笑脸,给严从铮看他画的面具,“好看吗?我也给你画一副。” “你先出去,”严从铮的脸色不太好,“我有事跟你父亲谈。” 李琛点头,吩咐儿子道:“去让厨房晚上多烧几个菜。” 他拿着蘸满彩色颜料的毛笔,闲适地问道:“什么事,还劳动你亲自跑一趟。忙了一整日,也不多歇歇。” 李琛的语气里,饱含对家人的关怀。 然而严从铮开门见山道:“清晨殿下差人去过圜丘,去做什么?” 一句话,让大年初一亲人间关怀热络的气氛尽数消失。严从铮没有坐,他站在李琛对面,看着一个个略显诡异的面具,脸色阴冷,像一个铁面无私的审判者,发出质问。 李琛轻轻把面具放下,在笔洗中淘洗毛笔。 原本清澈的水很快变得浑浊脏污,而李琛继续晃动笔杆,没有拿出来的意思。 “自然是去检查木棚了,”李琛沉声道,“可惜下人能力有限,没发现那个挑檐会塌。” “是检查,”严从铮压低声音道,“还是破坏?” 李琛把毛笔拿出来,“啪”地一声丢在宣纸上,一直保持温和的面容,顿时有些冰冷。 他哂笑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没有看到吗?挑檐掉落,晋王保护皇帝,被朝臣称赞;楚王扶住挑檐,当场得到赐婚。他们两个各有好处,怎么你反而怀疑起我来?” 严从铮一时语塞,他想了想,条理清楚道:“可是如果楚王没能扶住挑檐,那东西掉下来,可能就会砸到一大片人。首当其冲,便是晋王。然后楚王会因为监修不力,被圣上责罚。今日那些事没有发生,一是因为楚王机敏,二是因为祥瑞。” “对嘛,还有祥瑞,”李琛冷笑着起身,负手而立道,“所以禁军副统领大人,你不如去查查,看那祥瑞是真的,还是有谁装神弄鬼、愚弄圣上。” 他做出送客的样子,此时外面有热闹的动静,仆妇掀起门帘,严霜序走进来。 “你来了?”她含笑道,“真是稀客,今晚在这里用饭吧。” 见到姐姐,严从铮的神情略微好转,摇头道:“府衙还有事,我先走了。”他说着递给严霜序两个用彩绳穿起来的金锞子,“给孩子们的压岁钱。” “太贵重了。”严霜序说着要让回去,严从铮已经抬步离开。他走得太快,以至于腰中佩刀擦到了严霜序的裙裳。 “他……”严从铮离开,严霜序莫名其妙地看向李琛,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没事,”李琛道,“净向着外人,以后还是别登魏王府的门了!” 严霜序怔在原地。 当着仆妇丫头的面被李琛奚落,严霜序的脸上羞红一片。李琛没有要安抚的意思,他也快步离开前厅,走到门口才道:“我带华哥儿出去玩。” 大年初一,本来就很热闹,今年又有祥瑞兆示,使得街头巷尾群情激动,大唐百姓人人兴高采烈。 大学习巷中,吐蕃公主格桑梅朵没有出门。 她兴趣寥寥地抬头道:“今日真是个好天气,可惜……” 可惜等了半日,叶长庚也没有来请她玩。 “要不……”婢女试探着道,“奴婢陪公主出去逛逛吧,外面可热闹了。” “你出去吧,”格桑梅朵道,“顺便告诉我除了祥瑞,还有什么新鲜事。” 不过婢女还没有出门,格桑梅朵便收到了信。 她立刻拆开,并且询问送信人道:“家里的情况怎么样?赞普有接纳我的建议吗?” 赞普,是吐蕃最高统治者。 “有。”来人正色道,“按照公主的建议,出现在大唐军机中倒向大唐的朝臣,全部处死。” 百里曦诬陷叶长庚勾结吐蕃时,那封军机密信,曾经被送到格桑梅朵手中,请她辨认。 那些官员不知道,她懂得大唐文字,并且记住了那上面的信息。 吐蕃不允许出现叛徒。 格桑梅朵缓缓点头,笑道:“这算是本宫的第一个收获,总算不虚此行。” 后面还会有很多收获,直到她达到目的。 城门口,林镜带着王迁山挤进来。 “啊!怎么这么多人?这些人有没有好心布施道士的啊?” “往年没有这么多。” 眼见王迁山被人流挤向别处,林镜提起他的衣领,把他提溜到门道里,带进城门。 “你回来晚了!”城门口的白羡鱼看到林镜,打趣道,“你没能看到祥瑞!” “什么祥瑞?”林镜疑惑地左右看看。 “天上的三色云彩啊!”白羡鱼笑着,“从南边来。” “那不是……”林镜的声音戛然而止。 …… 他的报应 木材店老板说,这种紫檀木非常难得。因为紫檀原本就是中药,大块木料又常常被朝廷征用,一般买不到好木头。 这次很巧,有人主动卖出私藏的木料。 木材店很高兴,连夜把木料拉进京,指望着转卖个好价钱,没想到前一日进京,第二日,白羡鱼就到了。 “白队长要买,咱们怎么敢拒绝?但他说这事儿要瞒着,给了钱,还让我们去报官,不能把他说出来。” 木材店老板瞄着抵在脖子上的刀,用手扶住刀刃,哀求道:“求武侯长放过小人吧,小本生意不容易,你们这些当官的,我们哪个也不敢得罪啊。” 的确没有跟他置气的必要,叶娇迟迟没有收刀,不是想伤他,而是太过震惊。 现在叶娇明白了,年节前白羡鱼为何突然关心起城门记档,有好几次都主动传送。 他是要看紫檀木何时进京。 而那个主动卖出私藏木料的人,估计也是他提前找好的。 这样进城的木料记档就很干净,不会牵扯到白羡鱼,也不会牵扯到某个心怀不轨的皇子。 是谁? 白羡鱼为谁效力? 晋王李璋,还是魏王李琛? 若是以前,叶娇会冲到白羡鱼面前,提起他的耳朵,把事情问清楚。但这一年历练下来,她不敢再鲁莽冲动。 她仔细分析白羡鱼的动机。 叶娇抢了白羡鱼的武侯长位置,对方或许想要升职。再或者,他要给家族找到靠山。 那么,李璋的可能性就更大。毕竟他是皇嫡子,是最有可能继承帝位的皇子。 可是推断出这些,并不能让李璋付出代价。 要从挑檐入手,从工部入手,证明挑檐更换了木材,而这一切的主使,正是晋王。 工部衙署已经休沐,但叶娇还是找到了工部员外郎张进之。 张进之三十来岁,却蓄着浓黑的胡须,让自己看起来老了十岁。他说话做事一丝不苟,衣袖中总揣着图纸,好跟人当面解释切磋。是工部懂得工事、不善钻营的官员。 这一次的圜丘修缮,就是张进之负责的。 见叶娇登门,张进之明白是来兴师问罪。他的脸有些发白,率先道:“楚王殿下可还好吗?本官正要登门探病,还未动身,武侯长就来了。” 虽然比叶娇的官职高出许多,但他还是很客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叶娇的语气也跟着温和不少。 “既然大人问起楚王,下官也不瞒着,”叶娇道,“他不太好,尚有性命之危。” 张进之的脸瞬间皱成苦瓜,他把手放在膝盖上,下意识搓了搓大腿,有些拘束道:“请太医了吗?务必要妥善诊治。虽然太常大人说挑檐掉落乃神的试探,但本官不喜欢怪力乱神那些,所以想了很久,怀疑是因为更改图纸,让木棚受力不均,这才出了岔子。原本该去请罪,但武侯长也知道,事关祥瑞……” 事关祥瑞,事关大唐的荣耀,所以李策即便受伤,也不想让叶娇当场揭穿挑檐的事。而其他人即便有罪责,也不敢请罪,惹圣上发怒。 但叶娇不喜欢雪白细腻引人艳羡的皮肤下,长着脓疮。 “张员外郎,”她开口道,“您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个挑檐根本不是樟木,而是更重的紫檀?” 张进之张大嘴巴,因为太过震惊,他的鼻孔也跟着张大,胡须颤动,脊背僵硬地挺直,问道:“怎么可能?如果是紫檀,撑拱必断。” 他忍不住站起身,踱了几步,心中想着这种可能,但却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樟木和紫檀硬度不同,如果是紫檀,雕工会首先发现。” “那如果……”叶娇问道,“有人拿走了工部的图纸,刻了一模一样的紫檀挑檐,更换了工部的樟木挑檐呢?” 雕工又不是只有工部有,只要得到图纸,什么都能做成一模一样的。 最后挑檐刷好油漆,描绘彩画,遮掩了木头的纹理颜色,就无法辨认清楚。 “那……”张进之看向叶娇,嘴唇抖动道,“那是死罪,是意图让木棚倒塌,砸伤圣上的死罪。如果是那样,本官也不能免罪。叶武侯长这么猜测,可有证据吗?” “证据在大兴善寺。”叶娇同样起身,郑重道。 证据在大兴善寺,在那个被供为圣物的挑檐上。 张进之战战兢兢,跟随叶娇前往大兴善寺。一路上他万分紧张,时不时把手放在衣服上摩擦,蹭掉手心的汗水。 为了这件圣物,寺庙特地清出一座大殿,用一个华丽的玉石基座,承载雕花挑檐。 大殿内挤满了前来跪拜的人,挑檐前的功德箱里,丢满了铜板。 叶娇冷眼看着这些,突然扬声道:“武侯铺检查,请诸位离殿稍等。” “不要宣扬,”张进之压低声音道,“免得被人知道咱们来过。” “无妨,”叶娇道,“今日我特地以防火的名义,让武侯检查京都全部的寺庙道观。我来这里,名正言顺。” 张进之闻言点头,夸赞道:“还是武侯长想得周全。” 跪拜的百姓离开大殿,叶娇上前关紧殿门,扭头道:“张员外郎,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这块木头。” 木头便是铁证,是挑檐更换过的证据。 只要张进之确认挑檐换过,她就能把工部上上下下查一遍。查出更换的时间,查清楚来龙去脉。 到时候,就算会惹怒圣上,叶娇也要告一次御状。 李策不能白白受伤。 所谓因果报应,她愿成为某些人的果报。 张进之沉沉点头,从衣袖中掏出锉刀,走到挑檐下,仰头仔细打量,摇头道:“这真的是我们工部的手艺。” “请张员外郎再确认一遍。”叶娇道。 张进之举起锉刀,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深吸一口气,用力搓开表面的绘画和油漆。 他仔细辨认,又踮脚闻了闻,一张脸刹那间通红,如释重负又欣喜若狂道:“是樟木,是樟木!武侯长多虑了。” 叶娇怔在原地,同那日发现撑拱少一根的李策一样,只觉得汗毛倒竖、不可思议。 “怎么会?”她上前几步,拿起锉刀,又搓了好几处。 “你看这纹理,”张进之道,“纹理顺直,味辛而清凉,这就是樟木啊!紫檀不是这样的,紫檀纹理卷曲明显,也叫‘牛毛纹’。” 他说着比划起紫檀的纹理,又猛拍胸口道:“武侯长真是吓煞本官了。” 叶娇木然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她的推断错了吗? 她错得离谱吗? 张进之乐得大笑了好几声,又跟叶娇告别。 “本官先回去了,本官的心乱跳个不停,得回去躺着。今日叶武侯长怀疑挑檐的事,本官是绝不会说出去的。咱们都平安无事,过个好年吧。” 他推开门出去,百姓们再次蜂拥进殿。 他们叩拜着,虔诚求告。 “求天神保佑,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庄稼能有好收成。” “求天神保佑,犬子科举得中。” “保佑我家宅平安,保佑郎君身体康健。” 叶娇怔怔地听着那些祝祷,目光紧盯挑檐。 这个被尊为圣物的挑檐,真的是砸到李策的那根吗? 她神情灰败,觉得心中如同灌了铅水,沉重得每走一步,都想大喘一口粗气。 抬脚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栏,叶娇忽然停步凝神。 她看到一个身穿武侯制服的男人,快速穿过人群,往大兴善寺后面走去了。 那是白羡鱼。 …… 注:半小时后会有月票数到50的加更 他的子嗣 若是以前,叶娇会大声呼喊小鱼,问他来这里干什么。 难不成要烧香拜佛求个媳妇吗? 但今日叶娇没有问,她微微垂头,以免被白羡鱼察觉。然后在人群中转身,绕过大殿,假装自己是随意溜达的香客,跟着白羡鱼向前走去。 大兴善寺是皇家寺院,也是长安三大译经场之一。 这里不仅有大唐僧侣,还有从天竺、东瀛前来传经修习的僧人。走在他们之中,即便叶娇身穿红裙面容惊艳,也不太惹人注意。 穿过碧瓦飞甍下的层层大殿,走到僧侣休息的寮房,又转了几个弯,在香积厨旁边一个像柴房的地方,白羡鱼左右看看,轻轻推门进去。 叶娇闪身进入香积厨。 这里有几位尚未剃度的居士正在帮忙择菜,见叶娇进来,并不意外或者惊乱。他们有一种修佛之人的沉寂感,像是万事万物,都不能打扰自己的专注。 没过多久,白羡鱼从柴房走出,径直离开。他的神情很镇定,像是总算放下了什么心事。 叶娇估算他的步行速度,应该已经离开大兴善寺,才缓步出去。 她猛然推开柴房的门,屋内的光线渐渐明亮,而眼前看到的东西,让叶娇深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堆灰烬。 灰烬,木头燃烧后的灰烬,大块木头燃烧后的灰烬。 她快步上前,羊皮短靴踏进灰尘中,裙摆沾染上大片脏污,她屈膝蹲下,手指在灰烬中拨动,过了很久,才拿出一小段木块。 尚未烧干净的一小段木头,擦去灰尘,削去焦炭,能看到卷曲的木纹。 正如工部员外郎张进之形容的那样,这是“卷毛纹”,是紫檀的纹路。 这一大堆灰烬,是燃烧掉了整个挑檐,是毁尸灭迹。 她晚了一步,蠢笨如她,竟然再一次输了。 叶娇垂下头,压抑自己心中淤积的愤慨,忽然,她听到身后的柴门“吱呀”一声,有个声音道:“武侯长,你来了。” 冬日的风吹透叶娇的棉服,她感觉自己的脊背僵硬如冰,身体在接近痉挛的颤抖中站起来,转过头,叶娇紧盯白羡鱼的脸。 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惊讶,也并不担忧叶娇看到了这些。 刹那间叶娇明白过来,白羡鱼不是“恰巧”被她看到并跟踪,他是故意出现,是引着她来看这团灰烬。 “你是什么意思?”叶娇问。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白羡鱼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像平时那样有些吊儿郎当,说话的语气却很真诚。 “因为武侯长分派队长们检查寺庙道观防火,把我分到了开远门附近。那里离大兴善寺太远,我就想着,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想再瞒你。” 叶娇冷笑道:“所以紫檀是你买的,挑檐是你换的,你换了两次,现在跑来销毁证据,让我查无对证。” “是。”白羡鱼放下胳膊,有些歉意道,“但是我做那些时,不知道会伤到楚王殿下。” 怀疑白羡鱼时,叶娇觉得愤怒。而如今看他站在自己面前,亲口承认做下这些事,叶娇只觉得冷。 是她一厢情愿,觉得他们是朋友。 “你为了谁,”叶娇道,“做这些会被砍头的事?” 白羡鱼轻轻叹了一口气,撩起衣袍坐在门栏上,低头看着地上的灰烬,淡淡道:“我为了白家的前程。” 他的声音一瞬间郑重,褪去了少年郎玩世不恭的自在,多了几分沉重。 “家父快要离开剑南道,回京就职。估计会是兵部闲职,养老而已。我们家支庶稀疏,宗族薄弱,姐姐虽然贵为昭仪,十四皇子还小,成不了大事。父亲母亲希望我在武侯铺安身立命,活着就行,但是武侯长如果赌博过,就会知道,想在京都无依无靠地活着,等于运气好到连赢庄家十二局。” 叶娇不屑道:“这京都的百姓,难道都是随时会死吗?” 话说出口,她便意识到疏漏,果然,白羡鱼反驳道:“什么都没有,反倒不用怕了。最怕的是我们这种人,看起来也算有头有脸,但谁都知道,我们拥有的一切,别人想要夺走,太容易了。” 太容易了,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他们不堪一击。 看到叶娇神情复杂,白羡鱼露出一丝不忍。 “卑职冒险把武侯长引到这里,是要让你知道,你对抗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他太聪明了,聪明到可以不着痕迹,达到任何目的。比如扳倒肃王,表面上是你和楚王在骊山制服肃王。但是楚王带去的那些赵王府的护卫,是谁的?而圣上命肃王从北地回来,不过是因为朝中有人议储。就这样,肃王一步步掉入圈套,而那个人,手上干干净净。” 赵王府的护卫是晋王李璋的,白羡鱼这么说,是向叶娇坦白了背后主谋。 “那个人的手上干干净净,”叶娇手中攥紧紫檀,摇头道,“但是你的手,脏了。” “我不在乎!”白羡鱼猛然起身,表情有些慌乱,却勉强镇定道,“总之,卑职的确烦恼过武侯长抢走职位,但是后来,我欣赏你的魄力和为人。自从你制服宗全武,给咱们武侯长脸,我就没有为难过你。这一次我不惜告诉你这些,是想劝你,放手吧,咽下这口气。等楚王养好身子,你们成婚,就离京城远远的,避祸,也图个安宁。” “我若不呢?我若非要同他拼个你死我活呢?”叶娇道。 “那么楚王殿下,”白羡鱼咬牙道,“他会第一个不答应。他小时候没有人疼,受过罪吃过苦,所以这口气,他可以咽下去。” 白羡鱼说完转身离去,叶娇又叫住他。 她解下腰间佩刀,丢了过去。 那刀精美华贵,刀鞘装饰着飞云走兽,银地鎏金的刀柄上,绑一串莹亮的蓝绿琉璃。 叶娇爱惜这把刀,特地用金线缠裹刀柄,还在刀鞘外镶嵌五彩宝石。 这是她那时在武侯铺立威,打败白羡鱼,抢来的刀。 如今叶娇丢出这把刀,刀身飞扬而起,又重重落在地上。“啪”地一声,像是击碎了什么东西。 那是某种他们构建过、重视过、珍惜过的友谊。 白羡鱼面色僵硬,弯下身子捡起刀,颓然地笑了笑道:“我已经有新的刀。” “它也不再是我的刀。” 叶娇大步向外走去,忍住眼角的泪水,直到坐在马车上,呆呆地回到赵王府,握住昏迷中李策的手,才掉下泪。 “他说你小时候没有人疼,”叶娇道,“可是你现在有我了,你现在有人疼了!” 有人疼,又有什么用? 她太弱了,安国公府也太弱了,相比只手遮天的李璋,她弱得像一棵能被人随手拔起的禾苗。 紫檀挑檐已经化为灰烬,没有证据,她不能空口无凭指认,是李璋把李策害成这样。 无力感像一面沉重的墙,压得叶娇动弹不得、寸步难行。 叶娇轻轻触摸李策的额头。 还好,他退热了。 太医说只要退热,体内的淤血便会慢慢散去,人也能醒来。 等李策醒了,肯定会劝她,会说伤已经好了,不要去得罪晋王。 凭什么? 凭什么恶人就可以为非作歹,不付出一点代价? 叶娇的额头抵着床头,右手握拳,强忍心中愤恨的情绪,捶打自己的腿。 这时,门外有动静传来。 “在啊?”来探望李策的李璟绕过屏风,坐在叶娇旁边,看了看李策,又轻声咳嗽,拉回叶娇的思绪。 “谢谢你哈,”李璟轻声道,“那个王仙师,给本王看过了。” 叶娇找来王迁山,卜算李璟命中有没有孩子。 叶娇抹去泪水,没有搭话。她心中太难过,难过得不想关心别的事。 “他说本王命里有一儿一女,女为嫡长。这消息让我松了口气,王妃乐得不行,要不是我拦着,就要跑来拉你庆祝了。”李璟说着揉了揉自己因为开心有些变形的脸,“这算是吃了个定心丸。你们可要努力,要不然等我的女儿先出生,定会欺负你们的孩子。我今日求旨请林奉御过来再给李策看看,你放心,今晚我守着他。” 虽然可以去绵延子嗣,但还是先守着弟弟吧。 孩子早晚会生出来的,弟弟要是死了,嗯……李璟想了想,除了夭折的小十二,就只剩下八个弟弟了。 似乎也不少。 他说着往前挪了挪,想给李策掖好被子,此时叶娇唤道:“五哥……” 李璟没有坐稳,一屁股蹲在地上。 “你喊我什么?” 他的脸比来的时候还要扭曲。那会儿是开心的扭曲,这会儿是惊骇的扭曲。 叶娇的眼睛红红的,问道:“我能不能用用你的腰牌?” 话音未落,李璟已经手忙脚乱从腰间解下腰牌,扔火炭一样丢给叶娇。 “拿去用!”他扶着床帮站起来,“不用还了。” 李策喊他五哥,他只觉得心中温暖。叶娇这么喊,他魂都要吓飞了。 女魔头娇滴滴起来,真是让人受不了。 叶娇收起腰牌,箭一般飞奔而出,消失了。 李璟把李策露在外面的手放回锦被,看着他沉沉的睡颜,忍不住问:“那个……媳妇,你真不准备换一个?” 但他的小九弟弟,肯定不舍得换掉这个女魔头。 李璟还记得挑檐掉落后,叶娇跑来扶住李策的样子。那个眼神,那个动作,那个关心体贴的样子,让多少人红了眼,忍不住妒忌起来。 妒忌也没用,癞蛤蟆不能吃天鹅肉。 李璟陪了李策半个时辰,林奉御奉旨前来,给李策诊脉,又针灸一番。 这次的诊疗很有效,林奉御刚走,李策便悠悠醒转。 “娇娇……”他下意识唤。 “喊哥!”李璟纠正他,“我是你五哥。” “五哥,”李策勉强坐起身,靠在引枕上,“娇娇呢?” 得了,喊完哥,还是问娇娇。 李璟无奈道:“着急忙慌出去了,还要了我的腰牌,也不知道是去皇城哪个衙门寻事儿呢。” 李策闻言笑了笑。 “若是去衙门,”他咳嗽了几声,对李璟道,“她的腰牌比你的管用,你的,也就是去宗亲府上方便。” 话说到此处,李策忽然怔住,他的眼睛瞪大,修长的手指抓住李璟的衣袖,神情瞬间紧张,问道:“她是不是,去晋王府?” 李璟的腰牌去宗亲府上方便,而最方便的,是晋王府。 晋王李璋。 她不是去寻事儿,她是去寻仇! …… 注:半个小时后,会有月票加更 他要妻子 叶娇抬头紧盯李璋的脸,她的眼中带着目的达到的笑意,带着奋不顾命的勇气,带着不屑一顾的霸道。 “走不出王府的门?”她笑得比李璋更疯,“除非殿下即刻登基为帝,否则就算你挖个深坑把我埋了,也会有人一寸寸掘开晋王府,到圣上那里讨一个公道。” 李璋毫不在乎自己流血的肩膀,他问道:“比如安国公府,比如李策吗?” 安国公府不足为惧,李策在京中的势力也不大。 “比如,”叶娇的右臂挣脱李璋,肘部后撤,结结实实一拳打在李璋腹部,闷声道,“比如魏王李琛!” 李璋踉跄着退后,扶紧柱子站定,似乎感觉不到痛意,只是恍然道:“李琛,是了,他有资格做本王的对手。你知不知道,这次挑檐倒塌,也有他的功劳?” 叶娇点头道:“他扑倒木柱,挑檐才塌。” 叶娇当时不在现场,多方打听,才问出那日情形。 李璋木然看着叶娇,微微摇头:“所以你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我和李琛互相残杀?李策只不过是受伤而已,何必如此?” “所以,”叶娇低头捡起自己的匕首,“殿下您就大人有大量,开开心心挨了这次打。今日之后,我和楚王都不会再追究挑檐的事,咱们扯平了。” 打了别人,还让人开心,天底下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吗? 李璋抬手抹去唇角的腥咸,看了一眼窗外。 晋王府的仆从很听话,即便这里动静很大,也没有人敢来询问。虽然这里有父皇的暗探,只要他和叶娇不说,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璋在心里权衡利弊。 如今是晋封太子的关键时刻,没有必要同安国公府和楚王为敌,也不能给李琛下手的机会。 不管是什么账,只能以后再算。 想必叶娇也是看清楚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动手。 想到此处,李璋背靠柱子,勉强站直道:“如果,本王告诉圣上,与武侯长切磋武艺,导致受伤,想请武侯长留几日,照顾伤病呢?” 他的语气是商量,脸上却带着几分嘲弄。 叶娇的脸刹那间通红。 她伤了他,所以他要羞辱她。 李璋缓缓道:“本王上回挨打,打我的人全部死净,母后才罢休。这一回挨打,总要得点好处,本王才会罢休。” “你敢告诉圣上,”叶娇道,“我就把挑檐的事说出去。” “值得吗?”李璋道,“你肯为了李策,死在这里,就不肯为了你自己——” 李璋说到此处,突然看向窗外,对极远处的什么人点了点头。院子里很快响起小步快跑的声音,紧接着,那个刚刚跑去大兴善寺的随从,推门而入。 见到李璋受伤,随从惊讶地张嘴,惶恐跪地就要询问,李璋却道:“说你的事。” 随从看一眼叶娇,有些犹豫。 妻子反击 圣上不用禁军,有两层原因。 一是禁军副统领严从铮与叶娇有旧,怕他舞弊;二是这件事用了外人,若宣扬出去,有损皇家威严。 毕竟如今就连叶娇,都算是半个皇室成员。 而皇后捉摸着李琛今日说过的话,心中如有鼓捶,忐忑不定。 这些人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李琛也好,叶娇也好,甚至是她的亲儿子李璋,都有事瞒着她。 不然她不会这么被动,让李琛用一句话,就致使皇帝宣召叶娇,给了叶娇脱罪的机会。 她本来,是气不过叶娇伤到李璋,想让皇帝召李璋来看看的。 只要看到儿子的伤口,皇帝便会动怒,那些人不管有什么借口,都不中用。 自伤? 儿子仁厚,便能由着他们欺负吗? 圣上已经决定册立太子,那些人竟还不知收敛。 不过对李琛来说,这件事有利无弊。 他不能永远装成老实人,在圣上心中,就只是一个懂得针灸,会推拿按摩的孝顺儿子。 他还要让圣上知道,他能文善武、大有可为。 自伤? 叶娇甚至打不过宗全武,也有能耐让他自伤吗? 李琛看着叶娇眼底的光,轻轻抬手,谦和道:“还请武侯长手下留情。” 叶娇同样施礼道:“岂敢。” “请问殿下和武侯长要用什么兵器?” 高福引着二人走到殿门口宽敞些的地方,远离皇帝和皇后,才躬身询问。 “形似匕首的飞刀。”叶娇道,“今日晋王殿下,也用的飞刀。” 匕首和飞刀大小相近,但飞刀的刀柄更轻,且尾柄附带刀缨。若抛起飞刀,落地时刀尖向下。 李璋没有来,他今日用了什么兵刃,全看叶娇此时想用什么。 这句话让原本想用长剑的李琛不得不改换兵器,沉声道:“那本王便也用飞刀吧。” 内侍抬来净面细纱屏风,遮挡在帝后面前。这样既不影响观看,又能保护他们的安全。 皇帝眯了眯眼,微微偏头道:“梓潼怎么看?” 皇后略微收神,神情担忧:“叶武侯长成婚在即,这样合适吗?臣妾怕……” “皇后放心,”皇帝宽慰道,“魏王有分寸。” 内侍手捧呈送飞刀的盒子,走到南薰殿外时,禁军副统领严从铮抬手把他拦下了。 “这是什么?”他问道。 “是魏王殿下和叶武侯长要演练武艺。”内侍垂着头,语气恭敬。 严从铮掀开盒子,拿出飞刀,仔细掂了掂重量,又观察刀柄和刀刃的连接,最后凑近鼻孔闻了闻,手指擦过刀刃,才放回去。 “副统领大人,您这是……”内侍欲言又止。 “魏王殿下尊贵,”严从铮道,“我查一查,出了什么事,也免得你们担责。” 那内侍感激地就要施礼,严从铮抬手拉住他,温声道:“快去吧。” 魏王殿下的确尊贵,但更宝贵的人是叶娇。他不希望再出现兵刃断裂的事,也要确认兵器上没有毒药,才能放心。 只不过,李琛毕竟是他的姐夫。 严从铮看向南薰殿。 今日夕阳的光芒格外耀眼,一道道金色的阳光斜斜射入殿宇,像万千将士同时斜刺的长矛。 叶娇,她能行吗? 叶娇拿起飞刀时,有些担忧。 毕竟上次同格桑梅朵比武,她的剑一招即断,折了好多锐气。 “检查过兵刃吗?”不知是不是猜到了叶娇的心事,屏风后的皇帝开口问道。 “回禀圣上,”内侍收起托盘,跪地道,“兵器由武库署提供,禁军严副统领,亲自验看过。” 皇帝颔首,叶娇悬着的心也放下。 她站在殿内,看夕阳把她的影子拉长,而对面的李琛已经拿起飞刀,周身裹挟着将士出击般的锐利。 她是最近这个月,才发觉李琛的复杂。 他托病避开监修圜丘,他撞倒李璟,让木棚倒塌。而根据叶娇的调查,祭天当日,李琛的人早于皇帝仪仗,到达圜丘。 他派人做了什么?拆掉撑拱吗?那可是李策不眠不休,辛苦装上的撑拱。 就是这些人,不择手段肆无忌惮,让良善之人殚精竭虑,仍受无妄之灾。 既然李策不准我偷摸打架,那就光明正大,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打你一顿吧! 叶娇高高抛起飞刀,又稳稳接入手中,短靴踢开裙裾,人已刺出第一刀。 这是锋利迅捷的一刀,像雷雨后陡然穿过云层的光束,横行无忌间充满大开大合的跌宕自由。 李琛避过利刃,飞刀探出,天青色的衣衫像一团积蓄力量的云雾,撞入光束中。 云层够厚,力量够强,便仿佛黑夜骤至,遮挡叶娇的眼帘,挡住飞刀的光芒,一击而过。 兵器相击,“啪”地一声巨响,他们双双退后,叶娇肩头的披帛断作两半,而李琛毫发无伤。 她索性丢掉披帛,站在殿内微微喘息。 屏风后的皇后似乎比叶娇还要紧张,她惊呼一声,又轻拍胸口,欣慰叶娇没有受伤。 可叶娇并未休息多久,李琛便已乘胜追击,打到眼前。 这一次他没有用兵器,只是用拳。拳风刚劲,一拳捶在叶娇手臂,叶娇险些丢掉飞刀。她只得步步后退,而李琛紧追不舍,终于,叶娇站在窗边阳光最盛之处,避无可避了。 她突然出拳,像一团飞在空中的火球,火焰熊熊,拳风虽不及李琛刚劲,却速度更快,就算是贴身而过,也让那片皮肤像被灼烧,刺痛一片。 一拳,两拳,三拳,足足打了李琛三拳,李琛才闪开。这三拳让他心中怒火升腾,恨不得挥刀砍去。 他大步向后闪避,因为步子很大,与叶娇拉开距离。不再选择近身搏斗,而是丢出飞刀。 飞刀在空中飞过,一缕叶娇耳边的碎发,在风中落下。 看来,李琛擅用暗器。 这一次,叶娇像是怕了,只是退后。 退后,退后,像最冷的冬日,逐渐熄灭的篝火。 飞扬的石榴裙团成一团,又层层展开,那是叶娇飞奔向窗棂,踩着窗边廊柱高高跃起,居高临下,从空中向李琛扑来。 这样的舍身,像篝火燃烧后的星火,轻扬柔弱。 叶娇厉害 大唐宫廷有七种辇车,皇帝今日乘坐小轻辇。 高举的华盖遮挡薄薄的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把大殿的屋檐染成金色,也切出清晰的明暗线。 叶娇紧跟步辇向前走去,皇帝居高临下,眯眼看着天边的晚霞,忽然问道:“叶卿一日之内痛打朕的两个儿子,过瘾吗?” 这声音不轻不重,却让人心神俱颤。 叶娇“扑通”一声跪地,惶恐道:“微臣有罪。” 刚才不是皇帝自己说,是兵者诡道,是他们自伤吗? 怎么这么快就变脸了? 等轿辇停下,皇帝已经距离叶娇四五步。 他在轿辇上转过身,费劲儿地低头瞅着叶娇,唤道:“让你跟着辇车,怎么还掉队呢?” 叶娇只好又起身,战战兢兢走近。bookAbc.Cc 皇帝已经靠在轿辇引枕上,眼神清润温和,像勘破了什么秘密般,笑道:“晋王不擅武艺,也厌恶逞凶斗狠,怎么会找你切磋呢?而且朕让你跟魏王演练时,你分明很开心,打那几拳,泄愤一般……你啊——” 他抬起手,明亮的玉扳指敲向叶娇的额头。 叶娇下意识要向后躲,皇帝挺生气。 “你还躲?打了朕的儿子,还不能让朕也出出气?” 叶娇只好又把头靠过来,而皇帝只是轻轻点了点她,微凉的玉扳指在她额头一触即回,叹息道:“你不是胡闹的人,这些事,是因为小九吗?” 小九,楚王李策。 叶娇想起昏迷多日的李策,想起他断裂的肩胛骨,想起他淤血太多高烧不退,突然便委屈得想哭。 她点点头,想把圜丘的事和盘托出,可皇帝似乎清楚她要说什么,突然正色道:“叶卿,你听说过文贞公谏太宗的奏疏吗?” 文贞公,是魏征去世后的谥号。 叶娇想了想道:“是讲治国之道的那篇吗?” 皇帝颔首,缓缓吟诵起来。 “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轿辇已经停止前行,皇帝吟诵完这句谏言,有些感怀道:“自朕即位以来,时常拜读这篇奏疏。魏征说居高位者应敦厚美善、克制欲望。朕以为很难,朕自己,也做不到。” 叶娇连忙俯首施礼道:“圣上是明君。” 皇帝笑笑,抬手拍了拍轿辇的扶手,对叶娇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朕不愿做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国君。朕会小惩大诫,不会过分追究。小九喜欢《诗经》,让他把《棠梨》那一篇背给你听。至于晋王和魏王,朕自有口谕。” 皇帝说完这句话,微微转头,一边随行的高福连忙跟上来,躬身听宣。 皇帝道:“把双龙合符交给叶卿,让她带给楚王。自今日起,楚王可自由出入宫禁,面圣谏议。若再有什么委屈,自有朕在。” 无论是皇子还是朝臣,除了朝会,其余时间都要通过中书令传达求见。有了这个令牌,李策可以随时进宫,也可以经常看望生母了。 叶娇眼含热泪,跪地谢恩。 皇帝假装板着脸道:“告诉他,这是你为他求来的。傍晚天凉,快回去吧。小九不爱说话,但其实性子很急,太久见不到你,朕怕他闯了宫门,被禁军打晕。” 就那个身子骨,还托举挑檐呢。真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皇帝轻轻捋须,感觉再多的词语,也不足以形容自己儿子的憨傻。 轿辇离去,高福让宫婢扶着叶娇起身。 她接过双龙合符,随手从衣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进高福怀中。 “这怎么好呢?”高福推让,叶娇笑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公公亲善。天气还冷,这些心意,给公公添炭。” 高福这才收下,意味深长道:“圣上对楚王愈加看重,武侯长要更加小心才是。” 愈加看重,反而要更小心。这话听起来矛盾,却跟当初傅明烛提醒的一样。 叶娇点头,高福便向帝驾追去。 皇宫内已暮色沉沉,各殿的蜡烛点起来,与天边的星辰遥相呼应。 叶娇怔怔地望着皇帝远去的方向,感觉他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说了。 这便是君心难测吗? 他为什么要让李策背诵《棠梨》? 这个问题,直到叶娇在宫门外见到李策,才弄明白。 “有一句人人都知道的名句,便出自《棠梨》。” 回家的马车上,李策听叶娇讲了宫中的事,他握紧双龙合符,目色沉沉。 “哪句?”叶娇问。 李策点燃车内的蜡烛,俊逸的脸颊在火焰前添了几分柔和,温声道:“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有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是说兄弟之间,即便在家里有争吵争斗,但也要同心协力,抵御外敌。 叶娇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圣上其实都知道,但是不想见到兄弟相残的事情。他还提起太宗,提起魏征,我便有点怀疑是这个意思。” 太宗皇帝和魏征,可不仅仅是明君贤臣的故事。 只是有些历史是禁忌,不可说。 “也可能不知道,只是猜了个大概。”李策紧绷的脸渐渐舒展,露出一丝有些勉强的笑容。 他看着手中的合符,想说感谢的话,最终却无法开口,只是垂下头,眼中蓄积一层层的难过。 “这是圣上的恩典。”叶娇抬手推了推他的膝盖,把李策推得微微摇晃,逗趣道,“说起来,你的兄弟们都好弱,没有一个能打的。” “傻瓜,”李策把叶娇揽入怀中,“他们不需要自己能打。” 护卫、死士,甚至是禁军,他们想要用人,太容易了。杀人放火,不需要亲自动手。 只有他的傻娇娇,为了他去拼拳头,去受伤,让他心疼,让他愧疚。 “反正我也打完了……”叶娇在他怀里嗫嚅道,“出了恶气,又讨到合符,也让他们知道咱不好欺负。” “好,”李策轻声道,“以后,都让我来。” 都该让他来的,他是男人,这些事,他来做。 马车驶出御街,丹凤楼下走出一个人。 禁军副统领沉沉站着,听完了下属的禀告。春风吹动他的衣衫,露出禁军军服下,内衬袖口里绣的桃花。 “她还是这样,”严从铮自言自语道,“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无拘无束。” 这样的自由,何其珍贵。 魏王李琛回府时,满脸鲜血,走路踉跄。 他径直前往寝殿,躺在榻上,才吩咐随从去唤府医。 经府医诊治,李琛的耳伤不算严重,只是会留下一个浅浅的疤痕。严重的是内伤,一根断掉的肋骨险些刺入李琛的肺部。 那三拳,打得太狠。叶娇打在同一个位置,用了全力。 府医甚至都顾不上给耳伤施药,便让李琛平躺,用指法牵引复位肋骨,再用扎带捆绑固定胸部。 “一个月以内,”府医交代道,“殿下都要静卧养身,吃喝都要在床上。且万不可动怒,不可劳心伤神。” 忙完内伤,府医才开始处理耳伤,这个时候,魏王妃严霜序冲进来了。 平素端庄持重的王妃,此时脸色惨白,慌乱间甚至踢开浆洗纱布的水盆。 “这是怎么了?”她看着受伤的李琛,恨不得揪住谁问个明白,“王爷不是进宫了吗?这是谁打的?” “你的旧友,”李琛的声音有些闷,“叶武侯长。” “叶娇?”严霜序向外看去,胸口起伏顿足道,“我去找她!我去求母后作主!这天底下没人能管得了她吗?她敢偷摸殴打王爷?” “她不是偷摸打的,”李琛有气无力道,“她光明正大,在父皇母后的眼皮底下打的。” 严霜序怔在原地,张大的嘴巴和委屈的泪水,让李琛更添烦闷。 此事憋屈得很。 但李琛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 叶娇先打李璋,再借机打他,必是因为圜丘的事。 或许是证据不足,她没有当场举告。也或许是她打李璋时,被李璋挑拨离间。 无论如何,弱者是没有活路的。 他如今,就是弱者。 凭什么?凭什么圣上信任李璋、宠爱李策,要让他挨一顿打? 府医不让李琛动怒,但李琛只觉得心中有一团到处乱窜,野兽般啃咬的火团。 他勉强平息怒火,直到府中管事跑进来,禀告道:“殿下,圣上的口谕到了。” …… 注:关于太宗皇帝和魏征的故事,当然是指魏征原本辅佐太子李建成,但是太宗玄武门杀李建成,魏征又转仕太宗皇帝。 半个小时后有月票满一百的加更 帝心难测 皇帝的口谕,洋洋洒洒数十字之多。 传旨太监在屋内面南而立,李琛支撑着跪地听命,太监声音沙哑又凌厉,每一句,都如同敲在他心上。 “朕尝闻晏子谏齐侯,言曰:‘君令而不违,臣共而不贰,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爱而友,弟敬而顺,夫和而义,妻柔而正,姑慈而从,妇听而婉,礼之善物也。’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以孝悌教化万民,恐负先帝嘱托,万死难辞其咎。今皇二子李璋、四子李琛,薄情寡义、苛待兄弟,不足以为兄、不足以为长。朕念二人初犯,只罚抄《礼经》百遍,以儆效尤。若有再犯,同李珑处。” 同李珑处,是说像处置李珑那样,处置你们。 肃王李珑,被皇帝褫夺爵位,终生幽禁。 短短几句,仿佛帝驾亲临。雷霆之怒,劈入魂魄,让人心神颤栗、浑身酥麻。 想要去皇后处讨说法的严霜序神情惶恐,几乎瘫在地上。而魏王李琛还好些,他沉沉叩头,谢圣上恩典。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传旨内侍甚至连茶水都没有喝,便冷脸离去了。 府医扶李琛起身,李琛去拉严霜序,低声道:“起来,别让人看笑话。” 严霜序怯怯地起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圣上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气,殿下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圣上说殿下不足以为兄?” 不足以为兄的意思是,不配为人兄长。 严霜序的语气里,夹杂着些许质疑。 这在以前,是绝对不会的。 她崇拜李琛,爱慕李琛,从不质疑李琛的决定。 李琛像几截被砍断的木头,毫无生机地瘫在床上,胸肺间的怒火被这道口谕泼灭,只觉得心灰意冷。 “别问了。”他闭上眼睛,“让我歇歇。” 歇一歇,养好身子,才能从长计议。 这道口谕也会送往晋王府。这一回,是他和晋王两败俱伤,倒让李策捡了便宜。 因为什么? 因为他有叶娇吗? 李琛只是闭着眼,睡不着,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相比李琛,李璋接到口谕,倒是镇定从容。 恰巧白羡鱼也在这里,内侍传旨时他避进屏风内,待内侍走后,他感慨道:“这么长,怎么记住的?” “是高福教得好。”李璋肩膀有伤,跪坐窗前,却依然肩背挺直,示意白羡鱼也坐下。 他小心翼翼地跪坐道:“圣上似乎动了大怒,殿下怎么看?” 李璋看一眼有些昏暗的灯光,立刻有内侍换来更明亮的灯盏。他就坐在灯盏前,俊朗的五官露出临危不惧的沉勇,缓声道:“说明圣上大抵猜到了圜丘的事,但圣上不追究,只小惩大诫。” “知道了?”白羡鱼险些跳起来,却在李璋沉静如水的视线里,僵硬地坐回去。 他头皮发麻搓动手指,向窗外看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怎么知道的?卑职口风很紧,那些木头烧完了,卑职……” “叶娇去过宫里了,”李璋打断他的絮叨,“叶娇打本王,又在宫里打一顿李琛。圣上没有责怪她,还把合符送给李策。所以我想,圣上是猜到了挑檐倒塌跟我们两个有关。” 李璋看一眼心惊胆战的白羡鱼,蹙眉道:“你怕什么?这是好事。” “好事……吗?”白羡鱼挠挠头,动作拘谨。 “好事。”李璋道,“不必再担忧叶娇举告了,这件事已经揭过,谁都不会再提。” 圣上恩赐合符,有安抚之意。 既已安抚,只要是聪明些的人,就不会再揪着这件事不放。 白羡鱼这才恍然点头,他起身施礼道:“那便请殿下安心养伤,卑职随时听候差遣。” 李璋很满意地点头,白羡鱼向外走去,将要掀起门帘时,李璋忽然又唤他:“白队长,”李璋的语气有些奇怪,“叶娇,好对付吗?” 白羡鱼的心里紧了紧。 他转过身,仔细想好措辞,才回答道:“殿下不必对付她,她要嫁给楚王,楚王没有什么力量同殿下抗衡。如今皇子中,只有李琛暂可为敌。” 李璋抬眼看着白羡鱼,狭长的眼睛中涌入蜡烛的光线,变幻莫测。 似乎过了很久,他的唇角才微微扬起,抬手碰了碰肩膀的伤口,点头道:“你说的很对。” 白羡鱼似乎松了一口气,将要离开时,又找补道:“但殿下若觉得她是敌人,她便也是卑职的敌人。” “你去吧。”李璋对白羡鱼柔和地笑笑,嘱咐道,“天色已晚。” 天色已晚,但白羡鱼家里是没有晚饭的。 他的母亲信佛吃斋,过午不食,过了午后,家里一般就不开火了。 以前白羡鱼喜欢在安国公府蹭饭,他总是等着叶娇下衙后一起回去,吃过饭再走。 安国公府的饭菜很合他的口味,有时候因为他去,还会再加一道菜。 点心盒里的桃酥,也会多一些。 但是现在—— 现在也不错,长安城酒楼食肆无数,他一个剑南道大将军的儿子,还吃不起吗? 白羡鱼随便拐进一家,找了个干净的桌子坐下,猛一抬头,忽然怔住。 隔着一个桌案,坐着他的上司,京兆府尹刘砚。 假装没看见已经不行了,因为刘砚正从衣袖里掏什么东西,目光看向这边,同样有些意外,邀请道:“过来吃吧。” 白羡鱼拿着刀挪过去,才看到刘砚掏出来的是芥菜坛子。 一小坛芥菜丝,细心地夹出来一筷子,又封好放回去。再从另外一个衣袖中掏了掏,这次掏出来油布,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杂面馒头。五个。 “大人,”白羡鱼忍不住问,“您来这里吃饭,是借桌子的吧?” 食物自带,只用桌子。 刘砚坦然地笑笑,招呼跑堂道:“来一碗白米粥,”又对白羡鱼道,“你吃什么,点几样。” 跑堂充满期待地看着白羡鱼,然而白羡鱼觉得,上司吃粥啃馒头,他点大鱼大肉不合适。 于是白羡鱼闻着隔壁饭桌的食物香味,咽下口水道:“我……也来碗白米粥。” 两碗米粥很快送上来,米糯汤稠,上面还点缀几颗枸杞,暖胃提神。 白羡鱼大大咧咧地从刘砚那里拿来馒头,又找跑堂要了一点芝麻油,浇在芥菜丝上,尝了一口。 咸香脆嫩,配着杂粮馒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好吃吗?”刘砚问。 “好吃。”白羡鱼说着又拿了一个馒头,刘砚把仅剩的一个馒头包了起来,见芥菜丝已经被吃完,不得不再次掏出小坛子,极珍惜地往外夹了一筷子。 “卑职来!”白羡鱼接过小坛子,倒扣在餐盘上,倒了个干干净净。 刘砚连忙道:“吃不完,吃不完。” “卑职饭量大。”白羡鱼笑道,“大人不会嫌弃我吧?” “怎么会?”刘砚说着,发现他最后一个馒头,已经被白羡鱼拿去了。 他索性捧起粥,喝了一口,教训起白羡鱼:“下个月你官复原职,做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莽撞了。” “什么?”白羡鱼嘴里塞满芥菜丝,有些吐字不清。 “官复原职,”刘砚道,“你不知道吗?腊月初,叶武侯长便递交了换职申请,说要把武侯长的位置还给你。圣上已经允准,下个月,就调她到兵部去了。” 白羡鱼停止咀嚼,好听清刘砚的话。 “叶武侯长,她……” 刘砚趁机夹了几口芥菜,说话越来越慢:“她在奏折里为你说了不少好话,可见你这一年,的确做得很好。” 她还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一时间,白羡鱼心中五味杂陈。 兵部不像武侯铺,无非是侦缉缉拿、维持秩序、为圣上清道开路、维持治安这些琐事。 那里可是要去战场的。 “她一个女人,去兵部能做什么?”白羡鱼讪讪道。 刘砚似乎也觉得有些惋惜。 他喝完了粥,微微叹息。 …… 宫中撒野 去见顺嫔前,叶娇回了一趟国公府。 她重新整理妆容。 脱下茜红裙裳,系了一件平时不常穿的云青百褶裙。裙间绣着随风摇摆的白色芦苇,袖口是呼应白色的梨花。 周身素雅,只在领边缀着山形轮廓的青金石。那轮廓上镶一层金边,似夕阳的光芒笼罩群山。 “怎么穿这么素?”出门前,叶柔拦住叶娇道,“这些日子家里虽忙,让裁缝来做几件衣裳的时间还是有的。” 叶娇从水雯手中接过披风,对叶柔笑笑:“我故意这么穿的。” 听说冷色能让人情绪平复。李策的生母神志不清,悲喜不定,她不想穿大红的衣服,让她紧张。 但是叶娇的心思白费了,因为她尚未走进含棠殿,便听到里面有混乱的叫声,一个内侍冲出来,险些撞在叶娇身上。 “怎么了?” 李策上前一步,拦住内侍,也把叶娇护在身后。 内侍看到李策,仿佛见到了救星,禀告道:“娘娘犯病了,正在院里闹呢。奴婢去请太医,给娘娘用药安抚。” “本王去看看。” 李策大步向前,叶娇紧随其后,刚进院门,便见几个宫婢围着什么人,里面的人尖声惊叫。再走近几步,宫婢们忽然慌乱地向后逃,接着从人群中心飞出一块地砖。 “啪”地一声,地砖掉落在叶娇身前,碎成两块。 奔逃的宫婢也认出李策,纷纷跪地请罪。 “怎么回事?”李策问。 为首的宫女回禀道:“娘娘今日去了小厨房,把铲灰的铲子拿出来,又要刨地。奴婢们劝不住,已经去请太医了。” 原先被围在宫婢中间的,果然是一位娘娘。 她束着半翻髻,上插金梳,斜贴翠钿,按照嫔位的规格,足有八朵翠钿,熠熠生辉。虽身有疾患,但仍能看出她身段高挑,红底黄花的齐胸裙外,裹金色单襦。 但这华贵的衣着配饰,都不足以吸引视线,因为叶娇一眼看过去,只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让人惊艳的脸庞。 让人想到沾着露珠的牡丹、瑰丽的朝霞,和大兴善寺女仙飞天的水陆画。 岁月的风霜不能掩盖她的美丽,只不过她的表情,不似寻常美人那般淡定从容。 她是紧张的、惊惧的,恐慌的。 她手里紧握铁铲,狠狠铲向地面,地砖被她翻开,污泥弄脏了她的裙裾,锋利的铲子划伤了她的手,然而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拼命地铲,拼命地翻,直到李策跑过去,握住了她的双手。 “母妃,”李策用一种恭谨又低沉的声音安抚道,“母妃,是我啊,我是策儿。策儿回来了,你看看我,把铁铲放下,好吗?” 顺嫔短暂地恢复了平静。 她盯着李策,美丽的头轻轻歪向一边,接着眼睛忽然瞪大,猛然挣脱他,大声道:“你不是策儿!策儿才十三岁!策儿在地底下!让开!你让开!” 十三岁。 那是八年前。 那一年,原禁军统领阎季德,为了掩盖宫中着火的真相,用三道消息,把顺嫔吓疯。 ——皇陵塌陷,九皇子被埋,已无生还可能。 ——消息有误,请娘娘不要惊慌。九皇子安然无恙,明日便会回京。 ——娘娘,九皇子的确没有被埋。可他掉入陷阱,被野兽撕咬,尸骨无存。皇陵那边送来了血衣,娘娘要看吗? 三道消息,大悲大喜却又当头一棒。顺嫔本来就因为大火通宵未眠,神思混乱间,崩溃疯癫。 八年了。 她的思绪始终停在疯癫的那一刻,她的人生也停在那一刻,没有向前走。 太医很快赶过来。 含棠殿内一片狼藉。 顺嫔依旧在掘地,李策站在她身边,又心疼,又悲愤。 “楚王殿下,”太医劝道,“还是夺走顺嫔的铁铲,让微臣给她针灸用药,睡过去吧。” 针灸用药并不能让顺嫔好转,只是睡过去,安静而已。 李策有些犹豫。 太医又道:“情绪激动不利于病情减轻,实在不行,就委屈娘娘了。” 李策尚未回答,叶娇便上前一步,打断了太医的话。 “针灸用药,就能让娘娘病情减轻吗?” 太医看向叶娇,对她显然有些惧怕,垂首道:“那依武侯长之见,应该怎样?” “去找东西吧,”叶娇向顺嫔走去,“铲子、锄头、铁耙,只要能翻地的,都拿过来,越多越好。” 她说完看向李策,神情怜惜。李策瞬间明白了叶娇的想法,转身命令内侍宫婢道:“快去!宫内禁止携带兵器,但这些都是农具。若有禁军盘问,就说是本王要的。” 他说着解下腰牌,丢过去。 内侍宫婢一溜烟跑走,过不多久又陆续回来,手上果然拿着各种农具。 “御花园春耕翻土,奴婢们到那里借的。” “好,”叶娇道,“既然娘娘要挖地翻土,咱们索性翻个利索。今日含棠殿没有别的事,一应宫务全部停下,挖地吧。” “这……”太医瞪着眼睛抱紧药箱,不知该怎么办。叶娇把他推开,取过一根铁耙,重重插入泥土。 新土翻出来,倒让一直忙碌的顺嫔怔了怔。 “你干什么?”她尖着嗓子,厉声问。 叶娇扭头看她,笑道:“这么巧?你也挖地啊?” 顺嫔呆在原地,半晌才道:“我找我儿子!” “这么巧?”叶娇再次道,“我找我夫君!” 你的儿子长大了,将要是我的夫君。可你还在找十三岁的他,既然如此,我帮你一起找吧。 叶娇说着继续干活,顺便反手抹了一把汗水,又招呼身后的内侍宫婢。 “来啊!你们一起帮忙!找到我的夫君,重重有赏!” 许多人涌上来,李策也走过来,拿过叶娇手中的农具。 “我来。”他轻声道。声音低沉沙哑,像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挖地,很快就挖了个一人深的坑。 “接着怎么挖?”有内侍小声询问,李策已经跳进坑中,在侧壁凿了个坑。 “横向,”他正色道,“横着挖。” 横着挖,就是挖墓道了。 许多人跳进深坑,顺嫔跳不进去,急得要拿铁铲砸人。 叶娇把铁铲抢过来,哄她道:“这些都是我请来帮忙找你儿子的。娘娘在这里等着,你儿子很快就找到了。” 顺嫔不依,挣扎着非要跳进去,内侍和宫婢只好让出来。 她盯着那个只有几尺深的侧壁,手指插入冰冷的泥土,胡乱扒着翻找。 “策儿,策儿呢?我儿子呢?” 很快,她的手指便被泥土磨破,鲜血把土壤染成褐色,触目惊心。 叶娇抓起李策的衣袖,把他引到顺嫔面前。 “娘娘!”她故作惊讶,声音比顺嫔还高,“找到了!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儿子?” 顺嫔猛然转过头,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李策,神情紧张郑重,嘴唇抖动,过了许久,忽然退后一步道:“不是,他不是。” 失望笼罩她的脸颊,然而她并未绝望,而是转过身,继续寻找自己的孩子。 刹那间,李策眼中蓄满泪水。 他在逼仄的土坑中上前一步,哽咽道:“母妃——” 然而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叶娇便抓了一把被顺嫔染上血迹的泥土,糊了李策一脸。 李策的额头、脸颊、下巴顿时被糊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和顺嫔一样美丽明亮的眼睛。 叶娇把顺嫔拉回来。 “娘娘,你看仔细!” 顺嫔的视线挪到李策脸上,手里的铁铲也掉落在地。 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李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双手,又忽然甩着手,甩掉上面的泥土,在自己身上擦了好几下,才颤抖着上前,似乎要捧起李策的脸,手却停在李策脸颊两边,问道:“你……你……” 她努力想着该怎么说话,长久的疯癫让她忘记许多词语。 顺嫔的嘴巴张张合合,脸上的肌肤似乎在抖动,泪水倾泻而出,似乎怎么也止不住哭泣。 终于,顺嫔开口道,“你饿不饿?策儿,策儿,你饿不饿?娘……娘来晚了。” 你饿不饿? 这是天底下的娘亲,最常担忧的事。 娘来晚了。 娘希望在你人生的任何危险瞬间,都挡在你面前。 李策张开双臂,拥住顺嫔的肩膀。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生母,虽泪流满面,却笑着安慰:“娘来得不晚,儿子好好的,让娘担忧了。” “这……”太医走近几步,勾着头看向顺嫔,又退回来,惊喜交加地,打开药箱拿出顺嫔的医案,喊道,“快扶娘娘出来,让微臣诊脉!” 含棠殿挖了一个时辰地后,在紫宸殿议政的大唐皇帝终于听说了这件事。 显然,传来的讯息不太准确。 “圣上,”内侍禀告道,“武侯长叶娇,在皇宫刨地。听人说,再挖下去,墙就挖倒了。” “刨地?”皇帝顿时觉得今年春耕的大事,可以明日再议。 “她想干什么?朕的皇宫惹她了吗?快摆驾!朕去看看!” 从表面来看,皇帝挺生气。 但高福的脸上,倒是云淡风轻,还露出莫名的笑意。 …… 他的凶讯 帝驾尚未到达含棠殿,远远便听到哭声。 皇帝很想问一句谁死了,但他自持身份,不能那么鲁莽地说话。 反正不可能是叶娇死了,人都说祸害遗千年嘛,叶娇才几岁? 皇帝阻止内侍传旨接驾,他下辇步行,刚走到院门处,便见里面堆满了土。 土堆左一个,右一个,上面还歪斜着不少地砖。乱七八糟的农具丢在地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要摔个跟头。 或者——掉进坑里。 皇帝活了几十年,从未见宫中这么乱过。 “圣上,您慢一点。” 高福上前扶住皇帝,拣些干净的地面,陪皇帝进去。 含棠殿敞开着大门,哭的是那些内侍奴婢。 “娘娘,您看看奴婢,认识吗?奴婢以前在尚寝局做事,是司饰女官。有一回奴婢送错头饰,娘娘没有怪罪。” 一个宫婢跪行到顺嫔脚前,仰着脸,充满期待地问。 “娘娘,您再看看奴婢。奴婢以前是尚功局的,也曾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 一个内侍跟着问。 “还有奴婢,奴婢以前在白昭仪宫里做事。您有一次见奴婢受伤,还给了药膏。” …… 这些询问让皇帝有些糊涂。 顺嫔一个疯傻之人,怎么会记得你们呢?她连自己昨日吃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而且你看她今日,华丽的衣裙上满是泥垢,泪水冲脏了妆容,只不过那一双眼睛—— 皇帝惊怔地睁大眼,蹙眉看着顺嫔,上前一步。 不对,那不是疯傻之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悲伤却有力量,眼神清亮,交织着惊讶和满足的情绪。 她—— 就在此时,顺嫔坐在春凳上,缓缓摇头道:“本宫不太——记得,”她的视线在人群中寻找,问道,“疏桐呢?秋嬷嬷呢?怎么不见?”bookAbc.Cc 她问疏桐?她问秋嬷嬷?那是她的陪嫁丫头和奶娘! 皇帝惊喜交加,再也顾不得道路脏乱,他大步迈过门栏,问道:“顺儿!你何时好了? 殿内顿时跪倒一片。 皇帝这才看到李策和叶娇。 他们站在顺嫔身边,顺嫔的一只手紧握李策的衣袖,仿佛担心他会飞走。叶娇紧贴李策站着,见皇帝进殿,连忙跪地施礼。 皇帝懒得示意他们起身,他的注意力都在顺嫔身上。 “顺儿!”他端详着顺嫔的脸,确认对方已经恢复神智,大喜道,“这可太好了!尚药局总算还有医术高明的太医!” 殿内的确跪着一位太医,只不过那太医在频频擦汗。 顺嫔抬头看着皇帝,接着按住椅背缓缓起身。她的眼泪再一次涌出,唇角却是笑着的。 刹那间,崇敬、依恋、委屈又感慨万千的神情在顺嫔脸上掠过,可她又自惭形秽道:“臣妾——容貌不整,请容梳洗打扮,再来见驾。” 皇帝握住了顺嫔的手。 梳洗什么?难道朕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吗? 他又看了李策一眼。 “你是怎么回事?”皇帝斥问道,“怎么一脸泥?” “回禀圣上,”叶娇在一旁道,“是微臣糊的。” 皇帝的视线挪到叶娇脸上。 怎么坏事总有你? 皇帝腹诽道:“你们才该去洗洗,去打一盆热水来,朕来为顺嫔净面。” 含棠殿的下人高兴得要跳起来,他们乱糟糟地奔出去,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 双手浸入温水,洗干净泥垢,皇帝才发现顺嫔手上有伤。 又唤太医进来涂药。 “你能医好顺嫔,”皇帝仍难掩激动道,“朕重重有赏。” “微臣愧不敢当,”太医汗颜道,“是叶武侯长的主意好。微臣已为顺嫔搭过脉,虽仍有脾胃不和之类的小症,但真气已聚、经络暂通、肝淤疏泄,痰迷之症缓解。再调养些时日,顺嫔娘娘便能大好了。” “叶娇的主意?”皇帝挑眉道,“朕只听说她在刨地。” 瞧瞧那个大深坑,她必然还有帮手。 太医跪地道:“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叶武侯长玲珑剔透,微臣不能及也。” 太医当下便把顺嫔如何暴躁,叶娇怎么借农具,如何引导顺嫔认出楚王的事讲了。 皇帝听得频频点头,只恨自己当时不在现场。 都怪户部那些朝臣太啰嗦,每句话都在拖时长,唯恐显得他们做事少。 见太医一脸羞愧,心情大好的皇帝没忘了安抚几句。 “今日虽叶卿有功,但顺嫔疯傻八年身体康健,也有你悉心调理的功劳。朕仍旧有赏。” 太医谢恩离开,内侍送来新的热水,宫婢拧干手巾,皇帝接过去。 他耐心地擦拭顺嫔脸上的泪水,抚掉她头上的泥土,见顺嫔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叹道:“八年了,朕可老了吗?” 顺嫔只是笑。 她说话仍不流利,每一句都需要斟酌许久,才能开口。 “圣上英武不凡,治理——江山,养育儿女,圣上——辛苦——了。” “朕不辛苦,”皇帝道,“朕开心。你见到小九了吗?他长大了,二十一岁,他旁边那个姑娘叶娇,是朕给他找的媳妇。” 皇帝说完把手巾丢进水盆淘洗,兴致勃勃打量着顺嫔的表情。 果然,她有些慌。 “臣妾今日醒来,发觉找到了策儿,又——见他长大,也开心!臣妾不知道,那是策儿的未婚妻,臣妾没——准备礼物,没——” 顺嫔说着就要起身,皇帝按住她。 “礼物以后有的是机会准备,”他得意道,“皇后都把朕的龙凤花烛送出去了,一大堆人宠着她呢。你不知道,”皇帝低声道,“这个媳妇找得不容易,可多人抢了。” 顺嫔露出欣慰的笑。 皇帝今日的话有些多,絮絮叨叨,讲了这些年宫里宫外的事。末了又感慨道:“以后朕又多了个说话的地方了。” 顺嫔却垂着头,神情渐渐有些委屈。 “怎么了?”皇帝问。 “圣上,”顺嫔抿唇道,“含棠殿很——偏僻,这些年,圣上看过——臣妾吗?” 她虽然清醒,但是她的记忆还停在八年前。疯傻这些年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皇帝顿时有些内疚。 “来过两次,”他回忆道,“第一次,你泼朕一身饭,第二次,你把朕当作小九,抱着不撒手。朕每次想到你,就心里难受,也便不来了。” 但他常常询问高福顺嫔的情况,再加上李策每次回宫都会赏赐下人,顺嫔并未受什么委屈。 高福甚至细心到安排了跟顺嫔有旧的宫人来照顾她,所以不管她怎么疯,身体都还安然无恙。 顺嫔轻轻倚靠在皇帝身上。她想说很多话,可心里乱乱的,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得告诉皇帝。 “说起来,”皇帝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怎么突然就疯了呢?” 对啊,她怎么突然就疯了? 这句话进入顺嫔耳中,在她心中激荡,她忽然打了个激灵,坐直身子看向皇帝,脸上又露出惊恐的神情,抓紧皇帝的衣袖,惶恐道:“圣上!圣上!禁军来传消息,说策儿死了!策儿死了啊!” 顺嫔猛然起身,一面呼喊着李策的名字,一面向外走去。 “他说策儿死了!掉入墓道,掉入陷阱,被野兽啃食,血衣!他给了臣妾血衣啊!那件衣服,是臣妾一针一线,亲手为策儿缝制的!” 顺嫔说话流利起来,可每一句,都像滴着血。她扭头寻找血衣,也寻找李策。 李策闻声跑进来,跪在顺嫔面前。 “儿子没有死,儿子没有死!”他的脸已经洗干净,眉眼都酷似顺嫔,“他们骗你的,母妃,”李策落泪道,“儿子在这里,你再看看。” 李策唯恐今日的一切是一场梦,是他说要带叶娇进宫,就做了一场有关母妃恢复记忆的梦。 而如今梦醒了,她的母亲还是那样,停在八年前,心碎恐惧的时刻。 顺嫔的手颤抖着,触摸李策的脸。 “对,”她恍然道,“他们骗我的,策儿好好的。是母妃没本事,母妃被吓傻了。” 皇帝已经大步追出来,走到顺嫔身边。 “谁骗你的?”他的神情一瞬间阴沉。 “谁?” …… 对妻子好 能骗她的,必然是能自由出入宫禁的人。 内侍,宫婢,嫔妃,或者到处可见的禁军。 顺嫔在惊惧中已经说了,是禁军。 但皇帝关心,是禁军中的谁。 时隔八年,顺嫔只记得,那人姓田。 “那日天降雷火……”顺嫔回忆着,眼睛紧盯李策的脸。 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让她相信事情已经过去。她和她的孩子,都安然无恙。 天降雷火,听说烧到了寿康宫。 寿康宫住着先帝的宠妃太嫔娘娘。 原本庄严肃穆的皇宫,顿时乱作一团。 内侍和禁军慌着救火,转移邻近寿康宫的宫妃女眷,抢出珍贵家具,甚至要通知城防,加强大明宫周边防卫,以免有人趁乱生事。 那晚顺嫔同往日一样吃了安神药,却怎么都睡不着。熬到快天亮时,火还没有扑灭。内侍去打听消息,回来说太嫔娘娘没有救出来,烧得焦糊一团。羽林卫阎将军冲进去,只救出一个宫婢,还烧伤了胳膊。 顺嫔干脆起身梳洗,这个时候,禁军竟然叩响了宫门。 “那个禁军姓田,”顺嫔的神情,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怅然,“他们依次送来三封信。” 第一封说李策被埋进皇陵,第二封说消息有误,第三封说李策掉入陷阱,被野兽撕咬,尸骨无存。 因为李策七岁时真的掉入皇陵过,所以顺嫔很快便信了。 “圣上,”顺嫔声音颤抖道,“那三封信之间,只隔了半炷香而已。圣上那会儿在上早朝,臣妾想去求见,可他们又送来了策儿的血衣。臣妾只觉五雷轰顶,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后面她就疯傻了。没有记忆的八年,她虽然得到很好的照料,却也是宫中的笑料,更错过了李策的成长。 从十三岁开始,李策再也接不到宫中送来的包裹信件。 他等了半年,等到终于能回宫的时候,才发现唯一疼爱他的母亲,甚至认不出他的脸。 李策在含棠殿长跪不起。母妃不认得他,就连含棠殿的宫婢内侍,也全部换过一遍。 像要刻意抹去什么痕迹。 皇帝已经坐回春凳。 他的脸色仍旧温润,眼神却冰凉冷冽。他在分析,在推断,在跟随顺嫔的每句话,回忆八年前的情形。 内侍总管高福恭谨地站在皇帝身后,他手中的茶盏已经凉了,每次递过去,皇帝都没有接。 高福不再递茶,只是每隔一会儿,就去换新的茶水。 “寿康宫着火是在傍晚,”过了许久,皇帝才开口道,“那日是十五,你会在皇后宫中请安。回宫前,你见过什么人吗?” 顺嫔仔细思考,恍然道:“听说着火,臣妾便回宫了。路上似乎见过几个禁军,他们在甬道转弯的朱雀宫灯旁,说些什么。” “说什么?”皇帝问。 “臣妾……”顺嫔回忆着,最终摇头道,“臣妾不记得了。” 她的眼神中,明显还有忌惮和胆怯。 皇帝洞察秋毫,却没有强逼顺嫔回忆。 他点头道:“你今日恢复神智,小九又在身边,你们母子团圆,八年前的事就交给朕。朕会去查,会给你个答复。” 他说着起身,含棠殿的宫人连忙叩首恭送。 走到院门时,皇帝看了一眼狼藉的庭院,又转头对高福道:“这里不必收拾了,云雪阁还空着,你差人收拾收拾,让顺嫔搬去吧。” 云雪阁比含棠殿更大,也更舒适。 母子团圆,的确有许多话要说。 顺嫔仔细打量着李策的面容,时而欢喜,时而落泪。过了许久,她的泪水才止住,只剩下溢出眼角的笑容。 “长这么高了,”顺嫔欣慰道,“就是瘦。天凉,穿太薄了。” “不冷。”李策温顺地半跪在顺嫔身前,由着她时不时拽拽自己的衣服,轻拍肩头。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顺嫔又内疚道,“都怪娘。” “不是母妃的错。”李策道,“我好好的,虽然母妃不认得我,但每次回宫,我都会来。” 顺嫔又要落泪,强忍着情绪,转而说开心的事。 “圣上说那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哪家的?” 为了让他们母子好好相处,叶娇已经避到院子里,差遣内侍去还农具。 “安国公府的。”李策答,“嫡次女。” “安国公府?”顺嫔想了想,脸上顿生阴霾。 在她的记忆里,安国公府的处境并不好。 十多年前牵扯进先陈王的谋逆案,皇帝没有株连,但安国公府家主避世修道,远离京都。 再之后,朝廷官员纷纷同他们避嫌断交。听说他们郊外的田产,甚至都有人趁乱侵吞。 不知道那一家孤儿寡母,是怎么生活的。 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李策竟要迎娶安国公府的小姐。 “母妃怎么了?”看到顺嫔脸上的表情,李策担忧道。 “策儿,”顺嫔忽然郑重地问道,“你喜欢她吗?” “喜欢,”李策不假思索道,“儿子不仅仅是喜欢,儿子只恨自己能给她的太少,只恨自己不够好。儿臣倾慕她,又心疼她。有了她,儿臣才觉得日出美,日落也美,冬天不冷,夜晚不无趣。” 笑容在顺嫔唇角散开,她轻轻地摇头,脸上的肌肉有些痉挛,伸手揉着缓解不适,温声感慨道:“你十三岁时,嘴可没有这么甜啊。娘不是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娘是想告诉你,这世间的男人,多是三妻四妾,娶一个不喜欢,再纳妾也便罢了。可姑娘却不一样,姑娘嫁了人,就是走上了一条难回头的路。你娶了她,就要承担起爱她敬她的责任。善待她,也要善待她的家人。安国公府不容易,她姑母家做了什么,跟她没有关系。别轻慢,别因为你是皇子,就趾高气昂看不起人。说起来,你是不是还要感谢人家治好了娘亲?” 李策乖巧地点头,却又忍不住笑。 “母妃,”他含笑道,“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如今的安国公府,再也没有人敢轻慢了。等闲下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你是不是急着走?”顺嫔佯怒道,“我现在就挺闲。” “母妃,”李策收敛笑容,正色道,“您康复的消息,眼下可能已经传出去了。父皇在查八年前的事,好在儿子也查出来一些。趁着这个机会,让父皇知道得清楚些吧。” 顺嫔有些意外,又难以置信道:“你查出什么?” “不多,”李策道,“比如当初母妃听到的密谋,是不是说要加大火势,好让当时的禁军统领担责,以此让阎季德晋升?母妃刚才不敢说,是不是害怕阎季德还是将军?” 顺嫔左右看看,默然点头。 “母妃,”李策温声道,“儿子长大了,以后您和安国公府,儿子来保护。您就放心吧。还有——”他的神情突然黯淡,“当初您的陪嫁婢女疏桐和秋嬷嬷,您不必再找了。” 顺嫔疯傻后,皇后以秋嬷嬷和疏桐疏忽职守,以至顺嫔疯傻为由,赐她们自尽了。 除此以外,当时知情的内侍宫婢,全部赐死。 其余人等,逐出宫禁,发落到极远的行宫去,惨度余生。 “怎么会这样?”顺嫔手脚发抖,扶住李策,才勉强站稳。她不安道,“当时那件血衣,的确是你的,我才会……” “母妃,”李策轻轻安抚道,“给皇子裁剪里衣的布料,都是内廷统一送的。制式也差不多一样。他们去别的宫里,找一件跟儿子一样的,不难。” 至于是哪个宫,李策当然心里有数。 他要辞别母妃,顺嫔却又挡在他面前。 “别去,”她咬牙道,“别去,咱们惹不起。” …… 注:半小时后有月票满150的加更 他的死期 刚刚恢复神智的顺嫔头脑还不够清醒,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儿子在大明宫中,是怎样的存在。 皇帝或许曾经宠爱过她,但还是在她生产后不久,要走她的儿子,送去深山守陵。 顺嫔还记得那个冬天下雪很早,产后虚弱的她跪在紫宸殿外,恳求圣上收回成命。 雪粒染白地面,然后便是漫天大雪,恶露未净的她开始腹痛,肚子抽搐着,一点点在挤压着什么,然后身下一片炙热,浑身冰冷。 她不敢去按肚子,忍着痛,跪得笔挺。 可尽管如此,圣上还是不肯见。顺嫔只能恳求前来劝解的内侍总管。 “请公公转达圣上,本宫听说要镇住地动这种祸事,非要献祭不可。九皇子年幼,本宫愿亲去皇陵,跳入燎炉。” 高福叹息着去见皇帝,过了很久后出来,说圣上会更改九皇子生辰,这样便不必担忧是献祭。 “娘娘起来吧,”高福这么劝着,让宫婢为顺嫔披上大氅,“往后的日子很长,您总得为九皇子着想不是?” 往后的日子的确很长,但顺嫔和李策,一直是大明宫最不起眼的存在。 其他的皇子能得到皇帝的教养,但她只能给儿子写去一封封书信,唯恐在那个寒冷阴湿的皇陵,李策成长为自私、短识、充满戾气的青年。 今日顺嫔见到李策,只想感激上苍。 她的儿子长得这么好,好到让她能够原谅一切。 当初那些事,她都不想再计较,也不想让李策陷入危险。 “母妃……”李策想劝慰顺嫔,却看到了她的眼神。bookAbc.Cc 担惊受怕、谨小慎微,对他充满保护和担忧。那是来自母亲的眼神,是会让他内疚的眼神。 李策突然有些不忍心。 刚刚康复的母妃,实在是经不起惊吓了。 “你听母妃的,”顺嫔道,“圣上贤明果决,他或许会被蒙蔽一时,绝不会太久。你此时去举告兄长或者别的嫔妃,在圣上眼中,反而不贤。莫忘了母妃的身份,皇后娘娘,才是你的嫡母。” 李策微微点头,垂下眼眸。 顺嫔又道:“你读过《论语》,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是如何回答的?” 《论语》中,叶城的城主说,他们那里有一个能行直道的人,父亲盗窃羊,他出来证明了。叶城城主夸耀这件事,询问孔子的看法。 孔子的回答出人意料。 虽然万般不情愿,但李策还是温声道:“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意思是说我们那里能行直道的与此不同。儿子会帮助父亲隐瞒(以免父亲被惩处责打),儿子被发现隐瞒了父亲的事后,父亲又会为儿子隐瞒(以免儿子被惩处责打)。直道其实正在其中。 直躬证父,是舍父而取法;父子相隐,是舍法而取天伦。 孔子认为父子相互保护的天伦高于律法,是孝顺,也是正道。 “所以,”顺嫔柔声道,“圣上既然说会查,你身为儿子,就应该信任圣上。即便你知道是哪宫娘娘帮助贼人,但天伦如此,也不该到御前告发,让圣上陷入两难之境。” 顺嫔已猜出那人便是皇后,而皇后是李策的嫡母。告发嫡母,乃大不敬,也有悖人伦。 “儿子明白了。”李策道,“儿子回去等消息。” “这才好。”顺嫔轻轻拍了拍李策的肩头,又看向院子道,“叶小姐呢?本宫想同她说句话。” 叶娇很快便到了。 她的脸已经洗干净,但衣裙还脏着。 顺嫔有些过意不去,又充满感激地看着叶娇,想伸手去牵她,又怕对方紧张,她端详着叶娇的脸,过了许久才看向李策,充满嫌弃道:“你配不上人家啊。” 李策顿时不满地反驳:“儿子也不差啊。” “差远了差远了,”顺嫔说着走近叶娇,笑语盈盈,眼中却泛着泪光,“真是多谢你,但是一个‘谢’字,不足以表达本宫的心意。今日匆忙,本宫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你哪天得了空,本宫想请你来用膳。” “好。”叶娇简短地答复,鹅蛋脸上酒窝浅浅,眼神清亮。 “本宫不留你们了,”顺嫔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二人,“你们快去忙。” 李策和叶娇拜别顺嫔,离开大明宫。 李策的步履比平时轻快,说话也比平时多。 “娇娇……” “嗯?”叶娇看过去,李策却没有说什么。 走了几步,他又道:“娇娇……”这一声里含着万千柔情,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在他呼唤第三声时,叶娇终于急了。 “你倒是说啊!”她又嗔又笑,还推了李策一把。 李策停下脚步,在春风吹拂的御街看着叶娇。眼神深邃,里面透着雀跃。唇角含笑,声音却是哽咽的。 “我娘好了。” “好了!”叶娇点头道。 “多亏了你,”李策重复道,“我娘好了。我以后……”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些话矫情自怜,不是他能说出口的。 他以后也有亲娘心疼了,不必再羡慕别人。 叶娇勾着头看他,瞪大眼睛,几乎凑到李策脸上,逗他道:“你是不是要哭?” 他们已经走到马车旁,李策同样贴近她,拦腰抱起,把叶娇放进马车。 “我没有。” 他坐进马车,重重呼出一口气。 “我只是,很开心!” 有人开心,自然也有人难受。 晋王府中,李璋放下书卷,问:“谁清醒了?” “顺嫔娘娘,”幕僚回答道,“宫中刚刚传来的消息。” 李璋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八年前的事犹在眼前。 那一晚,阎季德密谋趁雷火击中寿康宫,加大火势,以陷害当年的禁军统领,谋取上位。 不料密谋之事被顺嫔听到,他为了脱罪,以三道消息吓疯顺嫔,又找李璋求助。 事已至此,李璋为得到禁军拥护,拜托皇后堵住顺嫔宫中奴婢内侍的嘴,压下这件事。 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多年,顺嫔竟然还能清醒。 “怎么醒的?”尽管如此,李璋脸上也不见慌乱。他站在窗前,只有腰间微微晃动的环形墨玉,表明他刚才动了动。 “听说是叶娇诊治的。”幕僚道。 “荒谬,”李璋唇角微扬,冷声道,“安国公府改开药房了吗?” 幕僚垂着头,把打听出的细节说了。李璋的手轻轻触碰桌案,停在那本书册上。 “殿下,咱们要不要……”见李璋没有安排,幕僚有些急。 “什么也不要做,”李璋道,“父皇会去查,阎季德还活着,轮不到本王开口。” 阎季德的确还活着。 因为污蔑李策谋逆,又妄图毁尸灭迹,圣上抄没阎季德家产,流三千里惩处。 皇帝若查出顺嫔的事同阎季德有关,必会派人去问。 “以不变应万变方是良策,”李璋缓声道,“如今不知有多少人,急等着看本王越矩出丑,惹圣上震怒。圜丘的事便是教训,有魏王盯着,本王万事都要小心。” “可万一圣上查出皇后娘娘……”幕僚站在殿门口,因为急急赶来,额头满是汗水。 “母后做的每件事,”李璋道,“都符合宫规。” 包括处置犯错的宫人,重新安排含棠殿的内侍宫婢。甚至这些年,顺嫔虽然一天都没有伺候过皇帝,还能领到足额月俸。 皇后母仪天下,赏罚严明、恩威并重,有什么错吗? 幕僚离开很久,李璋还站在窗前。 他的食指轻点那本书册,像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那书册薄薄的,表面不太平坦,似乎书页里夹着什么东西。 晋王就站在窗前,看院落里光影变幻,下学的孩子们远远地对他施礼问安,再个个离去。过了一会儿,侧妃阎氏陪伴着王妃从院落里经过,见李璋站在窗前,含笑施礼。 “阎氏,”李璋道,“你过来。” 乍然被李璋呼唤,阎氏的神情雀跃又胆怯。 她离开人群走过来,王妃带其余人等离去。 李璋仍站在窗前,背对阎氏,说话的声音很温暖,但是每个字,却把阎氏拽入见不到日光的深渊。 “你的父亲,”他一字一句道,“活不了了。” …… 李璟赢了 笑容在阎氏脸上冰冻,她怔怔地站着,在短暂的惊骇疑惑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她的父亲,她被流放三千里的父亲,活不了了。 那张明丽的脸庞,也便白得像她的名字。 寄雪。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是父亲给她起的名字,这个名字虽然深情,却缠绕悲伤无力的情绪,像此时无能为力的她自己。 不,她有力量,她嫁的可是皇嫡子。 阎寄雪滑跪在地板上,仰头看着李璋,悲切道:“殿下,殿下,请您救他。” 李璋没有回头看她。 日光蒙在他脸上,像给他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面具。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阎寄雪读不懂李璋的神情,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救他?”他只是轻声反问道,“那是不是还要救你的继母,救你的弟妹姑姨?圣上查出了可株连家眷的死罪,本王是救他们,还是救你?” 阎寄雪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贝齿紧咬嘴唇,待李璋说完,便坚定道:“求殿下救妾身的父亲,妾身情愿一死。” 阎寄雪的生母难产而死,父亲把她拉扯大,又把她嫁入皇家。她还没有尽一点孝心,父亲就被流放了。 李璋转过身,慢慢走到阎寄雪面前,俯身触摸她的脸颊。 “阿雪,”他失望道,“你心里只有你的父亲,你的母族。你就不怕本王求情,被父皇责备吗?” “妾身……”阎寄雪哭泣起来,“殿下是皇嫡子,父皇就算生气,也不会动怒责罚的。” “你不了解父皇。” 他叹息着离开,墨色的衣袍擦过阎寄雪的裙角,眼神灰暗,像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 ——“儿臣错了,请父皇不要杀她。” 那时他只有十四岁,跪在紫宸殿内浑身发抖。可居高临下的皇帝道:“你在这里为她求情,可知道她背叛了你吗?” 李璋那时猛然摇头,而皇帝的话像雷霆一般,击碎他的心。 “她说她自己守身如玉,是你趁她酒醉,奸淫强暴。” 有的人,无论你给予多少的信任,给了多少爱与呵护,她都会背叛你。 而父皇说,敢背叛李氏皇族者,唯有一死。 这是李璋从柳氏,从父皇那里,学到的第一课。 顺嫔既已康复,晨起就需要到皇后宫中请安,伺候皇后用过早膳,才能返回自己宫中用膳。 一大早,立政殿内便接连响起嫔妃们或清亮、或柔软的声音。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圣安。” 原本嫔妃还需要陪同皇后,到太后宫中请安。先帝正妻,母后皇太后已经薨逝。如今宫中的太后娘娘,是皇帝的生母,圣母皇太后。 一日夫妻 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凉,微风吹过李璟的脸颊,抚弄他的衣衫,也吹凉他的肌肤。 他怔怔地看着暗夜中的李策,一时间,觉得对面的人有些陌生。 就在不久前,李策还在同自己对弈谈天,这才不过片刻而已,他便冷着脸,摆出要教训人的神情。 这神情,莫名有些像大明宫中那一位。 李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李策既然阻止,那便说明他知情,且要避开这件事。 “我不麻烦你去,”李璟也不再热络,正色道,“我想借楚王的合符一用。” 这是第一次,他称呼李策楚王。 手持李策的合符,便可自由出入大明宫,即便宫门下钥,禁军也会恭敬地打开。只不过谨慎起见,会有校尉以上的军官带队跟随。 李璟无法坐视自己的母亲和兄长出事。 “合符不能外借。”李策拒绝道,“母后和晋王不会有事,五哥去了,反而麻烦。”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事?”李璟焦躁不安道,“万一有人蒙蔽圣聪,母后和二哥无辜被冤,怎么办?你不知道二哥小时候,就曾经有人诬陷他,父皇差点把他杀了。” 李策反驳道:“你去了,能怎么办?” 什么都不知道,无非就是跪着求情,触怒皇帝。 李璟不再说话,他感觉别人都站在搅弄风云的白日,只有他站在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楚。 李策陪他站着,什么都没有说,又像说了很多。什么都没有做,但李璟若执意进宫,他必然会阻拦。 许久后,李璟紧张的肩头慢慢放下,叹息道:“小九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李策一定知道。他今日这局棋,也是为拖住自己,才输的吧。 他们向院内走去,随从关闭院门,李策走在前面,李璟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子,李璟打了个饿嗝,抚了抚肚子道:“一个下午都在对弈,我去叫厨房布菜,边吃边聊吧。” 李策心生警惕道:“五哥先坐,我去。” 他只需要走到屋门外,便可以呼唤院门口的随从青峰。 但李策没想到,他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后窗那里“啪”地一声,似乎是撑杆掉了。 李策转身便往屋外跑去,园灯照耀下,一个身影钻入新种的花圃,踩着花圃的围栏,爬到了墙头上。 这是叶娇以前常常翻越的地方,只不过去年冬天前,围墙内种上了牡丹花,砌起围栏。 “五哥下来!”李策急道。 李璟跨在墙上摇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可不是缩头乌龟。” 他说完不等李策回答,便转身跳下墙头。 外面“嗵”地一声,接着听到李璟的骂声:“谁在这里拉屎?” “快去拦住赵王!”李策急急地向前走,犹豫了一瞬,也爬上围墙。可赵王李璟早就不知去向。 不,李策知道他的去向。 大明宫。 闯宫视为谋逆的大明宫。 皇帝今日请来皇后,宣召晋王,差禁军前往晋王府,拘来了侧妃阎氏。 一日之内,他已经把事情查得清楚明白。 其实很简单。 找到禁军名册,按照顺嫔所说,查八年前禁军中姓田,能出入宫廷的,发现只有一位,名田迎雨。 这人原是禁军卫士,被阎季德安排在严从铮手下做事,搜集官员信息、掌握了不少朝臣甚至宫中的秘事,后被勒死在私宅内。 为免掀起风波,皇帝示意京兆府刘砚,定案为畏罪自杀。 但也因为此事,皇帝对阎季德起疑,命他挑选禁军出城操练。 不久后,阎季德便诬陷李策谋反,险些把李策和流民埋进山洞。 查到了田迎雨,事情其实已经很清楚。毕竟八年前顺嫔疯傻当夜,阎季德带人在宫中救火,立功后升职为禁军统领。 所以田迎雨受阎季德指示,吓疯了顺嫔娘娘。 接下来,按照记档,把当晚阎季德的部下,尽数拘拿。不知情者居多,但是有一人知情,也就够了。 皇帝并未动用三司法堂审讯这件事,也未对阎寄雪用刑,甚至没有逼问她,只是让她旁观审讯而已。 她亲眼目睹参与那件事的禁军被当场处死,而晋王李璋和皇后陪坐在皇帝身边,脸色都很难看。 对他们来说,虽然隔着一层屏风,但旁观这次审讯,无异于一种警告。 阎寄雪提心吊胆地听到最后,好在他们虽然指认自己的父亲,却没有敢提到皇后和晋王。 虽然魂魄已碎成一团,腿脚酸软,恐惧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急促得难以抑制,但阎寄雪始终端正地跪着,等待属于她的审判。 内侍擦干净紫宸殿地板上的血迹,拖走被处死的禁军,高福推开窗子,散去殿内的血腥气,皇帝才开口说话。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没有情绪,可正是这没有情绪的话,反而更加让人毛骨悚然,“阎氏一族,十四岁以上笞八十,徒刑五年。阎季德,赐死。” 高福立刻领命,阎寄雪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笞,是用竹板拷打脊背。八十下,恐怕阎氏族中略年长些的,当场就会死去。而就算侥幸活下来,边关徒刑五年,受尽折辱,恐怕也很难存活。 皇帝是要阎氏族人求死不能,以惩其罪。 而对待阎寄雪的父亲,真的是“赐”死。因为直接死了,反而比求死不得要好。 阎寄雪重重叩头,颤声道:“谢圣上恩典。” 那么接下来,她会被禁军带走吗? 她是阎氏族人,笞八十。阎寄雪希望自己能就此死去,不再醒来。 但是禁军拖走她之前,有一个人,缓缓起身,跪在了皇帝面前。 “父皇,”他叩首道,“儿臣求您饶恕侧妃阎氏。” 阎寄雪猛然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晋王李璋,为她求情? 隔着屏风,又离得远,会不会是某种幻觉? 怎么可能?她的夫君,是那个外表温文尔雅,实则专横可怕的男人。在晋王心中,没有什么比权势重要。而她的生命,像草芥般低贱。 皇帝似乎也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问道:“你说什么?” 御座边的皇后立刻起身,斥责李璋道:“胡言乱语!罪臣之女,值得你为她求情吗?” 阎寄雪看着细纱屏风后,那个端正跪立的背影,一瞬间泪流满面。 相比愤怒,皇帝脸上的惊讶更多一些。 他迟迟不肯册立太子,有很大的原因,是觉得李璋虽足够聪明,却不够仁厚。 所以皇帝会因为一斛珠羊毛的事,取消立储事宜。 皇帝让禁军拘来阎寄雪,是震慑,也是试探。 阎寄雪,应该是一枚可随时舍弃的棋子。 李璋应该把自己从阎季德案件中摘出来,但他竟然敢跪地求情? 大唐皇帝脸上变幻莫测,他开口道:“原因呢?” 李璋脸上并无惧色,只有恭谨和温厚。 他诚恳道:“民间有言,‘一日夫妻百日恩’。阎氏虽然并非儿臣发妻,但是入府近一年,也曾悉心服侍儿臣,并无过错。阎季德八年之前犯案时,她只有十三岁。虽阎氏族人理应被株连,但儿臣还是斗胆恳求父皇,饶过她的性命。” 皇帝静静地看着李璋,判断他是真心为阎氏求情,还是同圜丘祭天时一样,想得一个仁孝的名声。 人心叵测,即便是他的儿子,他也不能完全看明白。 皇帝想起自己赐死的,李璋的第一个女人。那时李璋也同样为她求情,即便对方诬告他奸污强暴,李璋还是跪在地上,恳求从轻发落。 “既然如此,”皇帝道,“你愿意为她,受了这八十次笞刑吗?” 李璋的表情没有半分犹豫,他只是下意识触摸自己受伤的肩膀,便回答道:“儿臣愿意。” “算了吧,”皇帝不怒自威,语气却和缓了些,“你与叶娇切磋,刚刚受伤,再打八十下,朕和皇后,就要失去嫡长子了。” 李璋是嫡长子,是正妻所生的第一个儿子。 按照宗法礼制,是继承帝位的第一人选,也应该是皇帝寄予厚望的人。事实上,他是皇帝唯一督促过学业,让他从小就耳濡目染朝堂血雨腥风的人。 皇帝端起茶盏,吹开浮沫,慢饮一口。 李璋低着头,他的心悬在半空,直到听见皇帝道:“那便把阎氏逐出晋王府吧。” 只是逐出,不受刑罚,也不必徒刑千里。 阎氏怔怔地跪着,忘了谢恩。 李璋再次叩首道:“谢父皇恩典。” “你们先出去。”皇帝似乎很疲惫,但还是留下皇后说话。 “梓潼,”皇帝转头看向皇后,问出了禁军并未招认的话,“所以八年前,你帮了他,对吗?” 你帮了阎季德,把朕蒙在鼓里,任用奸佞为禁军统领,险些酿成大祸。 “母仪天下,”皇帝起身道,“母仪天下?” 国母以仁爱关怀教化天下万民,你做到了吗? …… 小九,我痛 皇帝很少动怒,此时的神情却有些扭曲,饮茶后的嘴唇上沾着一点茶叶碎末,让正在大发雷霆的他,添几分肝胆俱碎的狼狈。 他很少对皇后发这么大的脾气,上一次,还是李璋十四岁时。 那时,皇帝准备临幸一位别有风情的司苑女官柳氏,赐宫妃品阶给她。却没想到有人举告,说柳氏同二皇子李璋有染。 皇子沾染宫中女子,不管这女子是不是皇妃,都乃不伦之事。 女官自辩,说她守身如玉却被李璋强暴,情愿自尽。 皇帝一怒之下,要杖责李璋。皇后冲进紫宸殿,护住嫡子同皇帝争执。 那件事后,帝后一直和睦,直到今日。 被皇帝诘问,皇后却并未惊慌失色。 “圣上何意,”她用和顺的声音道,“还请明示臣妾。” 皇帝有些憋闷地重重咳嗽,问道:“八年前,皇后是不是帮助阎季德处决知情宫人,掩盖罪责?” 皇后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和屈辱。 “圣上,”她不亢不卑起身,施礼道,“臣妾位居中宫,统率六宫侍奉圣上,日不敢放纵奢侈毁先帝基业,夜不敢纵情酣睡忘居安思危。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使皇家子嗣绵延,也令后宫凤谐鸾和。八年前顺嫔疯傻,宫中无人奏报与阎季德有关。臣妾依照宫规处置宫人,竟被圣上怀疑勾结外臣。既然如此——” 她后退一步,以大礼叩拜皇帝,沉声道:“那便请圣上收回金册印绶,废后以惩。” 皇后的神情端庄肃穆,充满清正无悔的锐气。皇帝怔在原地,心中憋得难受,却无法再说一句话。 他的确没有证据。 更何况八年前,太医说顺嫔思念幼子忧思过重,又见宫中大火,被吓疯也属正常。 甚至在皇后处决含棠殿宫人前,他已经先一步,提拔阎季德做了禁军统领。皇后无过,不管他如何推断,皇后都未触犯宫规。 “你……”皇帝抬起手,扶住了皇后的胳膊,“是朕无端臆测,错怪你了。” 皇后却没有立刻起身,直到皇帝的手用了些力,才凭借那分力量,几乎是倚靠在皇帝身上,缓缓起身。 她脸上的刚烈已经化作委屈和缱绻,默不作声地垂头,并未同皇帝继续闹下去。 皇帝有些宽慰,但心中怀疑未减,也仍旧愤怒。 这个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禁军靠近,扬声禀告。 “报——赵王殿下未带兵戈,只身闯入丹凤门。” 这一声禀报,让皇帝的怒火一瞬间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闯宫?他好大的胆子!朕还没有死呢,这一个个的,就都无法无天,猖狂放肆了!打!给朕重杖二十,以儆效尤!” 刚刚才恢复平静的皇后一瞬间脸色苍白,她颤抖道:“圣上,重杖二十,就算是神仙,也经不起啊!” 册立太子 朝臣已来了许多,三公俱在。 皇子中除了被幽禁的肃王李珑、受伤的李琛李璟,其余也都到了。他们跪在正殿,窃窃私语,时不时起身,去询问穿梭来往的太医和内侍。 高福正端着一盆热水出来,那盆水里放着白手巾,散开红色的血污。bookAbc.Cc 禁军守卫在内寝外,他们佩刀肃立,阴沉警惕。 人人神色肃重担忧,仿佛下一刻,便能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 不是李璟怀疑的阴谋,是皇帝真的病了。 父皇…… 李策在心中默默地念,刹那间五味杂陈。 或许吧,他恨过皇帝。 在皇陵孤苦长大时,在掉入陵墓时,在回京后发现,皇帝会过问其他兄弟的学业时。当他刚刚读懂《四书》,其他人已经在读太宗皇帝亲笔撰写的《帝范》了。 不解、委屈、自惭形秽。 但是当李策也读到《帝范》,看懂治国之道,明白君王的责任,他心中逐渐生出一丝理解,继而对皇帝愈发敬重。 至于儿时失去的父子天伦之乐,他想着只要留在京都,侍奉在皇帝左右,就不算晚。 可是今日,看他们的模样,难道皇帝…… 李策抬步向前走去,心脏缩成一团,原本稳健从容的步伐,有些僵硬迟缓。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无论是从臣子还是儿子的角度,他都希望父亲长命百岁。 禁军副统领严从铮拦住了李策的路。 “楚王殿下,请留步。” “本王要面见父皇。”李策道。 “恐怕不能,”严从铮语气生硬,“皇后娘娘口谕,圣上病重,皇子朝臣和宗室在紫宸殿等候消息,不准闯殿惊扰。” “那么……”李策环视一圈,问道,“晋王呢?” “晋王在里面,”严从铮意味深长道,“只有他和宰相能进去。” “为什么?” 其实也不必问为什么。 他是嫡长子,若皇帝弥留之际传位,他要在身边听旨。 果然,严从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指着地上的蒲团道:“请殿下在此等候消息。” 李策却没有立刻便走。 “禁军副统领能进吗?”他直面严从铮的脸,问道。 紫宸殿内有低微的嘈杂声,几个注意到他们对话的皇子看过来,只见内寝和前殿之间,一身禁军服饰的副统领眉心微蹙,肃然而立。他的对面,楚王李策紧抿唇角,幽深的眼眸莫名有一种压迫感,看向严从铮,等待回答。 他们没有说太多话,可是又像说了很多。 李策要干什么? 闯进去吗? 那些皇子就要起身劝李策回去,便见严从铮开口道:“能进。” “那便请副统领进去。”李策道。 严从铮有些犹豫。皇后命他在此看守殿门,他若进去,算不算违命? “就说圣上交代过,要你寸步不离守卫。”李策又道。 严从铮看一眼厚重的帐帘,眼中掠过一丝无畏,转过身掀帘而入。 李策同样转过身。他跪坐在蒲团上,一言不发等待消息。 时间像豺狗在拖拽大象的尸体,缓慢中透着将要力竭的暴躁。李策一直盯着内寝的门帘,许久后,一个眼熟的太医走出来。 那是首席太医,林奉御。 “圣上怎么样?” “父皇好些了吗?” 许多人围上去,林奉御躬身施礼,示意他们安静。缓了缓,才道:“圣上急火攻心,一个时辰前突然昏厥,经过诊治已无大碍。微臣还要去熬药,不能给大家解释了。” 人群连忙让出道路,林奉御背着药箱离去,经过李策时,对他微微点头。 仿佛有一块巨石从李策胸口移开,他深吸一口气,僵硬的肩头松弛下来。门帘开了。 内侍总管高福走出来。 “圣上有旨,除楚王外,其余臣子尽皆离宫。” 口谕很短,也没有交代皇帝的病情。但既然圣上传出口谕,想必已然大好。 大家放下心,叩首后跟随内侍离去。 从紫宸殿到御街,红色的宫灯再次相连。困倦疲惫又心中宽慰的朝臣偷摸打着哈欠,相互看一眼,窃窃私语。 “谁把圣上气病了啊?” “听说是赵王李璟,打了二十板子呢。” “赵王?还是那么不成器啊?” …… 李策上前一步,跟随高福进入内寝。龙床上的皇帝正阖目养神,额头扎满银针,手指放在床侧,指尖渗出血,想必是昏厥时,太医针刺手部十二井穴,进行了放血疗法。 所以水盆里会有血。 晋王李璋跪在床前,正亲自点燃什么药草,一根根地点,让气味不至于太浓,又能不断呼吸到。他的脸上有两道泪痕,时不时看向皇帝,关切又紧张。 “儿臣恭请圣安。”李策跪地叩首,再抬起头时,见皇帝仍旧闭着眼。 他静静等待,跪姿笔直,不再焦躁难安。 只要看到父皇好好的,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终于,一声悠长的叹息从皇帝口中呼出。他不方便转头,只是抬手对李策示意道:“你起来听命。” 李策站起身,坐在床尾的皇后看向他,说道:“圣上气息短浅,楚王走近一步。” 李策连忙走近。 大病之后,皇帝中气不足,说话断断续续。 “朕病了,”他睁眼道,“为免耽搁朝政、有负先帝所托,朕决意立晋王为太子,监国理政,由宰相和你共同辅佐,如何?” 李策尚未回禀,李璋便已丢掉药草,叩头嚎哭起来。 “父皇春秋鼎盛、尧鼓舜木、至圣至明,儿臣愚昧不堪,求父皇收回成命。” 他“咚咚”叩头,额头很快磕出一片红。 皇帝没有阻止,等他磕完了,才淡淡道:“朕的儿子里,就没有愚昧不堪的。你聪明睿智、孝顺知礼,又乃宗室首嗣,天意所属。此后更要戒骄戒躁、为江山计,友爱兄弟、体恤百姓。监国理政是锻炼,也是考验。你且记得,太子可立,亦可废,莫行乖张之事。” 李璋又推拒了好几次,直到皇后和宰相都开口劝说,他才哭着应了。 皇帝头上的银针此时已被太医慢慢拔去,得以扭头看向李策。 李策连忙应道:“儿臣遵旨。”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你们都出去歇着吧,”他温和道,“小九留下,朕有话说。” 殿内顿时走得干净。 高福没有出去,他给皇帝多垫了个引枕,让他靠在上面。 “你难受吗?”皇帝问。 “儿臣听说父皇病了,难受至极。”李策老老实实地回答。 “朕是问你,”皇帝的目光中充满审视,“你听说朕立李璋为太子,难受吗?” 李策不假思索道:“儿臣谨遵圣命,无论父皇立谁为太子,都会尽心竭力,匡扶社稷。” 皇帝笑了。 李策这个回答很讨巧,没有对李璋的私人情绪,只有对皇帝的忠心。 “朕听说你跟李璟肝胆相照,朕就有点后悔。当时你们两个打架,朕应该让你去晋王府养伤。朕更希望你同李璋好。” 同李璋好,也就是同未来的皇帝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而现在……皇帝莫名有些担忧。 李策默默地听着,回答道:“儿臣会像对待五哥那样,对待其他兄弟。” 皇帝轻轻颔首,道:“夜深,你回去歇着吧。记得告诉李璟那个混蛋——” 李策猛然抬头,露出紧张的神色,皇帝注意到他的神情,摇头道:“你看,你只担忧他。” 李策被看穿心事,再一次跪下。 “朕是要你告诉他,”皇帝道,“就说朕的病,跟他没有关系,别让他愧疚。他心眼好,良善心软,朕怕他再生了病,影响养伤。” 李策眼中一热,就要落泪。 “还有你,”皇帝又道,“快成家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哭。” 李策走出大明宫。 微风吹动他的衣衫,空中传来隐隐的香气,不知是什么花,在早春时节开放。 今日侍疾的人早已离去,御街上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笼亮着。 提灯的人裹着薄薄的春衫,披风也薄,在露水骤降的春夜站立,等李策步伐僵硬地走出来,慢步迎上。 “思思,”她柔声道,“回家吧。” …… 赏了龙床 李策神情认真,站在李璟床头,没有半点笑脸。 他庄重的模样让李璟意识到,这事儿不能开玩笑。 门窗都关着,殿内的光线有些暗。 当李璟说起往事的时候,便像掀开了通向舞台的灰色幕布,露出晋王李璋年少时,不为人知的一面。 “要说他喜欢什么女人,倒是有过一个,”李璟换了个姿势,因为疼痛,面部肌肤有些抽搐,说话也很慢,“那女的姓柳,柳树的柳,是宫内司苑女官,负责花花草草,种树修池子什么的。名字很普通,‘如意’。” 李璋第一次见到柳如意,只有十三岁。柳如意十七岁,因为家世和模样都不错,已经是宫中女官。 那时宫中有一棵楠树长得太大,禁军说影响巡视,也易藏匿刺客,所以柳如意指挥尚寝局的杂役拔除。 那些杂役都是太监,力气不大,树干已经砍了一半,还拉不倒。柳如意身穿红衣,衣袖用扎带捆绑,上前一脚踹过去,树应力而倒。 “轰”地一声,树叶抖动,地面腾起土尘,待这些尘土散落,露出甬道内走来的两人。 “我那天跟二哥一起,”李璟道,“我从书院逃学,他奉命来抓,正阴着脸,带我穿过甬道,回书院去。” “后来呢?”李策问。 “不知道,”李璟道,“反正他们好上了,好得二哥像变了一个人。” 夏天,李璋不舍得用圣上恩赐的冰块,他把那些冰用油布包裹,藏入衣袖,给柳如意逼仄的寝房带去凉意。 初秋时,皇帝有意修缮宫中园林。李璋怕柳如意太累,恳求太傅进言,说南方有旱灾,要节俭度日。 皇帝收回成命,李璋便偷摸把她带出宫,俩人一起去寺庙、爬高山,一起躺在枫林里,直到飘落的红叶把他们掩埋。 到了冬日,李璋买了木炭送进宫。柳如意不能穿得太张扬,李璋就在她单薄的外衣下,给她特意添一件羊皮小袄。 下雪时,他在柳如意寝房内习字。一只手握着毛笔,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把那双有些粗糙的手暖热。 他们商量好了,等李璋十四岁,就向皇帝请旨,纳柳如意为妾。 但是李璋十四岁生日那日,皇帝闲逛桃园,发现几棵已数年枯败的老树,枝头缀满红花。 皇帝高兴,夸赞尚寝局尚寝官。那位官员因为私底下知道李璋和柳如意的事,为了讨好皇嫡子,他主动举荐,说这一切都是柳司苑的功劳。 柳如意被带到皇帝面前。 少女充满活力,又露出羞怯的笑,风姿不同于那些妃嫔,令人过目不忘。 皇帝含笑道:“让你待在尚寝局伺候人,是埋没了你。” 这一晚,皇帝召幸柳如意。 尚寝局尚寝官懵了。 传旨的内侍走了很久,他还如坠云雾,晕头转向。 他原本以为,皇帝会夸赞柳如意,赏一些东西。没想到赏的竟然是圣宠,是龙床。 这可不得了了。 他不知道李璋和柳如意的关系深入到哪一步,万一皇帝发觉自己和儿子竟然……大唐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到时候,第一个被严惩的人不是李璋,而是他这个尚寝局的长官。 思忖良久,他还是跑到皇帝面前,举告二皇子同司苑女官有私情。 说到这里,李璟示意李策给自己递茶。他咕咚咕咚饮了好几口,又示意李策为他擦嘴。 擦完嘴,再次帮他翻身,又为他垫高枕头,盖一层被子,李璟还是没有继续讲。 李策提醒他道:“父皇会很生气。” “何止是生气!”李璟的声音陡然拔高道,“父皇差点气晕过去。毕竟宫里的女人,按理说都是皇帝的。父皇爱惜清名,却差一点睡了儿子睡过的女人。” “如何处置?”李策问。 “女医验看了柳如意的身体,的确已不是处子。柳如意为了脱罪,求见皇帝,告诉皇帝说,她并非自愿,是被李璋奸淫强暴。她泣不成声、楚楚可怜,又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皇帝一怒之下,让人去把李璋拉到紫宸殿外,重打五十。”bookAbc.Cc “五十?”李策问。 “五十,”李璟道,“会打死。” 如果真的打下去,李璋会死在他十四岁这一天的黄昏。 关键时刻,是皇后娘娘闯殿,阻止内侍行刑,拦住了皇帝。 她求皇帝不要听信一面之词,要听一听李璋怎么说。 “你信吗?”李璟道,“二哥怕皇帝杀了柳氏,他自己说,是他的错,是他主动求欢,柳氏只得委身于他。” 李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还是母后不相信,问了他第一次欢好的日期,又去问柳氏。两个日子不一致,母后说女人不会忘记自己被奸淫的日子,质问柳氏,她才招了。” 李璟感慨道:“幸亏母后聪明,二哥才免于一死。” 殿内的光线更暗了。 李策起身去点蜡烛。铜制的十五连枝烛台上插满蜡烛,李策一支支点燃,烛光越来越亮,四周越来越暖,他却觉得寒冷。 “后来呢?”李策道。 “很惨。”李璟叹了口气,“父皇怎么能忍受自己父子二人,全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父皇命内侍手持细杖,把柳氏打死。命二哥观刑,一直等柳氏被打成肉泥,才能离开。” 人是很难被打成肉泥的,更何况特意要求用细杖,而不是粗杖或者刀棍。 李璟闷声道:“柳如意拿出二哥送她的环形墨玉求情,二哥没有接。但是等行刑完毕,他从肉泥血水中捡起墨玉,跪在池子边淘洗干净,走回寝殿。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天亮了,他十四岁的生日,也过完了。” 那是李璋爱慕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最终以背叛、以死亡终结。 “所以你问我他喜欢什么女人,”李璟道,“他已经不再喜欢任何女人,因为他受不住背叛。他娶妻纳妾,都是联姻而已。女人太危险,稍有不慎,就要完蛋。” 他说完想起自己和李策,似乎他们也很容易完蛋。 当然,李璋的完蛋是被女人背叛,而他们两个,很可能是被打死。 “我明白了。”李策道,“没想到他还有这段过往。” 李璟“嘘”了一声,看向窗外道:“知道的人不多,这事儿是宫中秘辛。所以啊,你别净想着挑女人送给他,他不缺女人,也不喜欢女人。那阎寄雪,不就被他赶出晋王府了吗?” 阎寄雪是原禁军副统领阎季德的嫡女。阎季德为了高攀晋王,把女儿留在家里长到二十岁,才想方设法嫁入晋王府。 如今阎季德被皇帝赐死,晋王在皇帝面前求情,阎寄雪才只是被逐出王府。其实她能活着,已经是圣上的恩典。 “听说二哥还挺喜欢她呢,”李璟道,“那他或许喜欢身材纤细的,那个司苑女官柳如意,还有阎寄雪,都挺瘦。” 李策不置可否,他站起身,表示要走。李璟忍不住道:“你如果真的挑女人,能不能把胖一点的给我留着。我喜欢有一点肉的,捏起来软,睡起来……” 李策耳垂通红,再也听不下去,转身便走。 踏出殿门时,他的耳朵还红得像挂在冬日雪枝上的红柿,他在院门口停下脚步,心中莫名闪过叶娇的身影。 李策喉结微动,一瞬间口内焦渴。 相比需要努力克制喜悦的晋王府,李琛居住的魏王府,气氛阴郁。 李琛受伤不能动,他直挺挺躺在床上,听说了今日早朝的诏书。 册封太子,监国理政,李策辅佐。 每一个消息,都让他如遭雷击。 但李琛并未崩溃。 “太子可立,”他在病痛中咬牙道,“亦可废。” “不过……”幕僚没有把握道,“他必然会谨小慎微,不会被我们抓住把柄的。” “你听说过欲望吗?”李琛的唇角露出笑容,“一个人如果小时候没有得到一样东西,等他长大,会拼命想要弥补。” 比如一件玩具、一碗美味、父母的疼爱,更或者,一颗永不背叛的真心。 “殿下的意思是……”幕僚上前一步,蹙眉沉思。 “本王听说‘心若妄动,势必妄行,’”李琛的声音很温和,带着胜券在握的快意,“所以不如我们帮他一把,帮他心动。” 这之后,便可坐山观虎斗。 李琛想要大笑,却又不能。他的手指轻拍床榻,心中弯弯绕绕,已想了许多。 “禁军副统领大人到——” 殿外忽然传来唱报声,李琛收起笑容,惊讶道:“严从铮?他来做什么?” 是啊,难道是来看他笑话的吗? …… 圣上有请 严从铮风尘仆仆、面带倦意,可见皇帝病重,太子当政,他也更加忙碌了。 他今日仍然穿着禁军制服,腰间佩刀,大步走进内殿,把手中的纸包放在桌案上,沉声道:“血竭,从宫里借的。” 血竭是一味中药,产自极南之地,有活血定痛、化瘀止血、生肌敛疮之效。为李琛诊病的府医找遍京都,也没有上乘血竭。 药房说质量好的血竭都被一位极美的姑娘买走了。 李琛不用想,便知是叶娇。 他不想去宫中借药,只好忍着痛,等药房的新药到货。没想到严从铮竟然知道了这件事,送药过来。 李琛脸上挤出一丝笑。 “辛苦你费心。” 严从铮的神情有些僵硬,他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李琛,抿唇道:“不要再招惹她。” 来之前,严从铮还是恼怒的。但看到姐姐严霜序在殿外落泪,姐夫受伤这么重,又有些五味杂陈。 叶娇是硬朗洒脱、有仇必报的姑娘。李琛挨这一顿打,全因为他在圜丘的所作所为。 严从铮警告过,但是显然没什么用。 “不会的,”李琛的身体陷入锦被,声音有气无力道,“太子已定,咱们家能活命就不错了,还肖想什么?” 历朝历代,参与夺嫡失败的皇子,都没有好下场。 严从铮神情微动,显然有些不忍心。 李琛察觉到他的变化,让人把他的儿子带过来。 魏王府嫡长子李北辰,小名华哥儿。 “北辰”取《论语》中“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一句。李北辰从小喜欢舅舅,总跟着严从铮来回跑,严从铮也很疼他。 这孩子刚满七岁,容貌更像严霜序,稚嫩的英姿中含着几分天性柔和。脸盘没有长开,但那一双圆圆的眼睛,透着聪明机灵。 “华哥儿,”李琛道,“跪下给你舅舅磕头。” “你这是做什么?”严从铮退后一步,不明所以。 “你跪着求舅舅,”李琛交代,“就说求舅舅保护你能活到十八岁。” 李北辰老老实实复述了一遍父王的话,还未说完,严从铮就把他拉起来。 “我保护你,还用你来求吗?”他怒其不争又心怀怜悯道,“你放心,我们家不会有事,你们都不会有事。” 严从铮站在魏王的寝殿里,责任感让他说出这句话,可刚刚说完,他便感觉自己似乎陷入未知的泥沼。 双腿被紧紧钉在地上,想要抬腿,却觉得重如千斤。 李琛眼含热泪看着这一幕,欣慰地点头道:“从铮,多谢你。” “我是为了姐姐。”严从铮闷声说完,简单一礼,便匆匆离开。 仿佛待久一些,他便会被什么黑暗吞噬。 “父王……”李北辰走到李琛床头,抹了一把泪。 他不太明白大人的话,但是他知道这是父亲在对舅舅示弱。 可父亲是王爷啊,是家里出事了吗? 然而李琛只是笑笑,轻轻拍拍他的手。 “华哥儿莫怕,”他安抚道,“为父是跟你舅舅玩笑呢。” 这当然是个玩笑。他可以对太子示弱,但绝不会缴械投降。至于严从铮……他们姐弟两个真像,一样的心软好欺。 严从铮从魏王府走出来,步伐快得像要逃离什么东西。走到角门时,见管家引着一位女子,快步走进去。 见严从铮出来,那女子很有礼貌地避开,并且把遮挡面容的幂篱拉严。 魏王病了,谁会前来打扰? 看管家的样子,似乎跟这位女子很熟悉。 严从铮心生疑窦,同样避开一步,眼帘低垂,走向坊街。但是只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他便已记下这女子的特征。 蓝色丝绸衣裙,略单薄,身上有一缕陌生的香气,步伐从容不迫。 从着装打扮,看不出是谁,但是—— 高挑的身形,落落大方的举止,走路时微微仰头的样子,还有抬手遮挡面容时,手腕上露出的五色宝石。 喜欢这种首饰,又身形高挑,还有举止间隐隐透出的神秘莫测。 一阵风吹来,严从铮腰间的佩刀似乎在嗡嗡作响。他猛然转身,心中像劈入一道闪电,顿时明亮,照出严从铮有些发白的脸。 格桑梅朵。 吐蕃公主格桑梅朵,她为什么会深夜拜访魏王? 严从铮下意识向魏王府的角门走了一步,一直守在那里的门房迎着他问:“副统领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严从铮停下脚步,克制心中想要窥探的欲望,摇头道:“无事,你回去告诉华哥儿,明日未时,还可以找我学箭。” 门房躬身应了,严从铮转过身,表情一瞬间阴冷。 春日的夜正逐渐变短,晨钟暮鼓中,册封太子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到新衙门当值的第一日,一切顺利。 库部司主管兵器、卤簿、仪仗等,是兵部下设的四个职能部门之一。 叶娇的官职是库部郎中,拜见各位上司,与前任郎中仔细交接过库房、账目后,也便没什么事了。 正午时分,她正准备随便在大街上吃些什么,便听同僚唤她,说外面有个宫女模样的女婢,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叶娇抬步迎上去,那女婢递上一张紫色的名帖,屈膝施礼道:“顺嫔娘娘有请。” 顺嫔,李策的生母。 “只请我一人吗?”叶娇问。 “奴婢不清楚。”女婢道,“娘娘说,若小姐今日不方便,可以择日再去。” “走吧,方便。”叶娇走了两步,想了想又道,“你去宫门口等着,我回家一趟。” 第一次正式会面,应该准备些礼物。 而且若有机会,她也想见见病了的那一位。 叶娇的礼物是一套昂贵的头面,一盒长白山参,还有她姐姐亲手做的糕点。 既不失贵重,又能体现晚辈的孝顺。 顺嫔娘娘接过礼物,眉开眼笑,看着叶娇,每一句话都是含笑说的。 她说话的速度还有些慢,太开心时,唇角甚至还有点歪斜。这是疯傻数年带来的后遗症,好在太医说只要常常针灸,等面部经络通畅,也便好了。 皇帝恩赐 内侍引着叶娇进宫,一路上道歉不断。 “高总管听说小陈子出言不逊,让他自扇耳光一百下,罚去掖庭掏粪了。” “他是昨儿个才提拔上来露脸的,不认得叶郎中,还请勿怪。” “怎么会?”叶娇正色道,“原本没有中书的签批,微臣也没资格觐见圣上。但是心里惦念,所以多问了几句。” “是,是,”内侍垂着头道,“不过高总管已经禀告圣上,说郎中在宫里,圣上立刻说要见。” 叶娇心中一暖,按了按衣袖中的东西,藏着笑容,昂首阔步。 为了处理朝事方便,皇帝近日都在紫宸殿后的寝宫居住。 紫宸殿东有浴堂殿、温室殿,西有延英殿、含象殿,东西并列,远观便觉气势恢宏。 不知不觉中,天子威仪似乎近在眼前,连行为举止,都会被影响,变得持重谨慎。 踩在方正的花岗石上,再往前走,便是紫宸殿下的台阶。叶娇下意识仰头,迎面便见台阶上方站着两个人。 太子李璋,和一位身穿绯衣、佩金玉带的官员。 内侍引着叶娇从台阶一侧向上走,李璋站在最高处。 他郑重其事地听官员汇报着什么,偶尔轻轻颔首,目光从那官员的脸上,缓缓侧移。 像是留意到什么,李璋的视线落在汉白玉栏杆上。但不知为何,刹那间,叶娇如坐针毡、心神不定。 似乎有一缕余光,不偏不倚,正跟着她的脚步拾阶而上。那目光充斥着审视、怀疑和敌意,像闪电做的绳子,缠在她身上。 怕什么? 叶娇在心中安慰自己。 是圣上要我来的,又不是我闯殿,你还能打我二十大板吗? 这么想着,她已经走到台阶上方的平台。再往前,穿过紫宸殿外的连廊,便能直达寝宫。 叶娇的脚步加快,那内侍也更快,没想到一个声音忽然道:“什么人?” 李璋站在原地,打断朝臣的奏事,一双龙凤眼看过来,狭长的眼睛中,透着看不到底的城府。 什么人? 叶娇同样看过去,浅浅施礼。 他们相距不过三丈,除非李璋眼瞎,否则不会不认得叶娇。 他是故意找茬。 叶娇很想回一句是揍过你的人,但内侍率先开口道:“回禀殿下,是圣上宣叶郎中觐见。” 一句话交代了叶娇的身份,也说明是圣上宣,避免李璋缠问。 李璋回答得很慢,眼神打量叶娇,毫不掩饰疏离和厌恶的神情。他拖延着时间,过了许久才问道:“父皇醒了?” 并没有搭理叶娇。 “圣上今日巳时醒的。”内侍回禀。 李璋点头道:“好,本王忙完会去请安。” 内侍转身引着叶娇向前走,而叶娇已经早一步,越过内侍走进连廊。 她真是一眼都不想看到李璋。 皇帝醒着,又像是没醒。 他的眼睛似睁非睁,说话像是梦呓,躺在床上,时不时喘个粗气,内侍禀告了好几声,皇帝才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叶娇,道:“走近些……朕,看不清。” 叶娇脚步僵硬地往前走。 这还是那个风姿伟岸的皇帝陛下吗?怎么一瞬间,他老了那么多,病得这么重? 叶娇跪地叩头,尚未说话,眼泪已经落在地板上。 “你这孩子,”皇帝撇嘴道,“哭什么?朕还没死呢。” “圣上得的什么病?”叶娇连声问,“太医看过了吗?用药了吗?好好吃药了吗?方剂、针灸、推拿都要试一试啊。” 皇帝被她逗笑,虽然笑得很轻,但总算不怎么喘气。青白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红润。 他示意高福把自己扶起来,靠在引枕上,看向叶娇。 “朕听说你进了宫,问起朕,便也想着见见你。怎么样?你来探病,带礼物了吗?” 皇帝的样子,让叶娇想起李策病了时,也这么示弱,缠着要礼物,要她陪。 这么一想,叶娇的鼻头更添酸涩。喉咙中堵着什么,眼眶一瞬间湿润。 她对皇帝的感情,有六分臣子对天下君主的忠诚敬畏,有四分被尊长呵护后的依赖敬重。 叶娇从衣袖中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双手呈上。 “是哪位书法大家的新帖?”皇帝问。 “不是。”叶娇左右看看,突然觉得窘迫。 皇帝又问:“是大兴善寺又译了新经?” 叶娇干脆把书册收了回来,讪讪道:“算了,当微臣什么都没有准备吧。” 可高福已经走过来,双手接过那本书,呈到皇帝面前。 叶娇只好解释道:“是京都最新的话本子,只公演过一遍的。微臣半买半抢让他们卖了一份。想着圣上病着,或许会很无聊,不如听人读读话本。心情好了,病好得也快。不是……不是什么字帖,也不是经文。微臣没有那个雅致,微臣……肤浅得很。” 她可不是科举入仕的,没那么有文化,做不到投其所好。 “嗯——”皇帝拖长声音道,“虽不够雅致,但也是你的心意。朕忙于国事,恐无闲暇听书了。”书包阁 叶娇看向那本书,心说:要不你还给我? 但是叶娇显然不是高福察言观色的对象。高福珍而重之地把话本收起来,放进一边的书架。 收完礼物,皇帝开始关心叶娇的婚事。 “朕听说楚王府就差把家具安置好,暖暖房,就能住了。怎么样?你的嫁妆准备好了吗?” 叶娇微微垂头,脸有些红。 “嫁妆是家母、姐姐和兄长在安排,微臣忙于公务,还没有问过。” 皇帝白了她一眼。 你是忙于公务吗?你是忙着打朕的儿子吧?打完李璋打李琛,搞得现在朕有两个儿子都在家躺着。 哦对了,李璟是他自己打的。怪不得叶娇。 自从祭天之后,这京都就没消停过。 想到这里,皇帝轻咳一声道:“有你父亲的消息吗?” 女儿要成婚,那老家伙不回来吗? “没有。”叶娇轻轻摇头,失望的神色展露无疑。 “朕听说赵王府住着的道长,便是你父亲的徒弟。你想知道叶羲的消息,可以问他。”皇帝温声道。 叶娇心中微惊。 王迁山和她的渊源,叶娇连家里人都没有讲。怎么皇帝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不会是派人去听人家的墙角吧? 想到这里,叶娇又对皇帝平添一分畏惧。 她垂头道:“承蒙圣上挂念,微臣替家父拜谢圣上恩典。” “叶卿莫要不开心,”皇帝察觉到叶娇的心情,也像叶娇问他那样,问道,“你真的不开心?想父亲了?有没有写信给他?别告诉小九是朕惹的。” 惹哭了儿媳,显得他这个做长辈的不慈爱。 叶娇叩头说没有。 皇帝大手一挥道:“算了,朕送你一件礼物。算是贺礼。”说到这里,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内侍连忙送上唾壶。皇帝用衣袖遮掩嘴唇,吐了一口,又漱口后,才示意内侍抽掉引枕,重新躺下去。 “圣上……”叶娇担忧道。 “无妨。”皇帝轻抬手指,高福端着一个方形木盘走过来,上面有一个手掌大的布袋,金黄色,软绳系在袋口,绳子两端穿有金珠,看起来很珍贵。 叶娇跪地,高举双手接过布袋。 里面的东西方方正正,很沉,像是一块金子。 “别打开,”皇帝神秘莫测道,“有大用。” …… 兵部出事 连皇帝都觉得有大用的东西? “玉玺?” 叶娇吓得差点把那东西掉地上,又小心翼翼接住,拂了拂袋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皇帝抬起胳膊,似乎想像上次那样,敲叶娇的头。可是因为距离太远,他又失落地放下,佯怒道:“玉玺给你,朕拿萝卜再刻一个?” 叶娇嘿嘿笑了,机灵中透着娇憨,高福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皇帝瞥一眼高福,再对叶娇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朕让你去兵部,是看你胆大心细,可堪大用。什么时候你觉得道阻且长走不下去,打开锦囊,看上一眼。” 锦囊? 叶娇顿时泄了气。 “原来圣上赐的是至理名言吗?” 皇帝想要再说什么,有内侍进殿禀告,说晋王前来请安。他敛去笑意,对叶娇道:“你去吧,到了三月二十九,朕或许就大好了。” 三月二十九,那是叶娇和李策的婚期。 叶娇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再次叩首,把那布袋装进衣袖,退后几步,才转身出去。 李璋果然候在殿外。 他身姿端正,微低着头,模样恭谨而不失儒雅。叶娇原本假装没看到他,没想到李璋开口打招呼道:“叶郎中。” 虽然没有笑,但李璋的语气很温和。 “晋王殿下。” 叶娇按照面见上官的礼仪,对他施礼。 李璋点头道:“劳烦转达姜侍郎,让他明日早朝,回禀这一批军械验收的问题。” 叶娇应声是,又觉得疑惑。 李璋要发号施令给她的上级,找谁不行,怎么偏偏找自己? 他不会是要公报私仇吧? 叶娇没有拐弯,一路赶回兵部。兵部侍郎姜敏正同兵部尚书宋守节议事,桌案上放着一把断掉的刀,断口很新。 叶娇传达李璋的话,姜敏道:“此事刚出,殿下便已知晓,看来尤其看重。” 叶娇装作不方便探听密事的模样,从屋内退出。姜敏却抬眼道:“叶郎中,此事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 叶娇差点跳起来。 我才刚上任半天,不背任何人的锅。 姜敏四十来岁,不擅武力却位居兵部侍郎,传言他是姜太公后人,熟读兵书、善用计谋。 姜敏的脸颊有些消瘦,即便是在跟人交谈,也像在思考些什么。 “前任库部郎中胡稼,是晋王殿下举荐的,”姜敏开门见山道,“他在年节前卸任,当时一切交接正常。但今年新锻造的第一批陌刀,脆硬易断,你来看看。” 陌刀,双面两刃,通长一丈,多用于斩马。大唐军队中,特设陌刀队。他们冲锋陷阵,能在第一时间,阻击敌人骑兵,减少我方伤亡。 叶娇身为库部郎中,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锻造兵器,的确在她的职务范围。 想到这里,叶娇走到桌案前,拿起断刀看了看。 即便只有半柄刀,也很沉。 兵部尚书宋守节已年近花甲,宽脸高颧骨,精神矍铄,动不动就要发脾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个子矮,每次发脾气都要拍着桌案蹦跳。 “把胡稼喊回来!老朽不怕得罪人!贼小子!怎么他一走就出问题?” 宋守节愤怒的脸有些扭曲,他眼中冒火大骂好几句,桌案上的文书茶盏被他拍得抖动。一瞬间,叶娇觉得他的头发也竖了起来,宛如一头暴躁的狮子。 怪不得辞别刘砚时,刘砚特别嘱咐,说兵部的人脾气都不好,让叶娇收敛些。 姜敏连忙为宋守节斟茶,把他扶坐下来,道:“此事需要详查,请尚书大人顾惜身子,且勿动怒。晋王殿下只是询问,又没有催促什么。明日早朝,实说便是。” 实说兵器的确没有造好,还没有解决。 晋王轻易不会得罪兵部尚书,他初涉朝政,更不敢矫枉过正。 “这些兵器,有急用吗?”叶娇问。 “急用倒是没有,”姜敏的手擦过断口,摇头道,“但是大唐的武器不能出事。” 大唐如今万邦来朝,靠的不仅仅是气势恢弘的宫殿、博大精深的文化,更重要的,是所向披靡、不容侵犯的军队。 如今大唐军队使用的铠甲刀枪弓弩,就算是把图纸丢给番邦,他们也做不出来。 受锻造技术局限,那些人只能望洋兴叹、自愧不如。 所以如今陌刀出事,兵部很在意,晋王也很在意。那些听到风声的外族人,还不知会怎么想。 宋守节坐下还在骂:“军器监说是因为咱们兵部来了女人。放他娘的屁!他们自己出了岔子,怎么不说是因为进门迈错了脚呢?” 兵部来了女人,是说的叶娇吧? 当初她到武侯铺时,那些武侯也很不服气。 但叶娇先在武侯铺讲明规矩,再提携帮助能干的同僚。经她举荐进入禁军的,便有十多人。 所以听说叶娇要调离武侯铺,那些昔日同僚去求过刘砚好多次。 不过这一次,没有一个白羡鱼或者宗全武,让她打杀立威了。 听宋守节这么说,姜敏有些替叶娇尴尬。 “尚书大人,您先歇歇,歇歇。” 他说着带叶娇出去,在廊下道:“军器监负责锻造兵器,都是些粗人。你别介意。本官和尚书大人,都相信你的能力。” “没关系。”叶娇负手而立,抿唇道,“下官最不怕粗人了,打一顿就老实。” 姜敏惊讶地张大嘴,想起她近日接连打的两场架,摇头苦笑。 “圣上果然知人善任。那军器监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尚书大人是个急性子,七日之内,要弄清楚是什么原因。” 这是要对她委以重任。 “好,”叶娇道,“下官也最讨厌兵器断掉。不过下官旧日有一个下属,特别能干。这件事,恐怕要让他协助,不如把他调到咱们兵部吧?为了哄他来,给他个小职位。” 武侯铺的那些人,还无需吏部调任签批。 姜敏很有魄力,他点头道:“只要是跟公务有关,叶郎中尽管开口。就让他跟着你,做个主事吏员吧。他叫什么名字?” 主事吏员,俸禄比武侯多好几倍。 “林镜。”叶娇仰头浅笑。 林镜,她在武侯铺的得力干将,在天牢宁死都没有栽赃她的伙伴。林镜不仅能干,还忠心。 叶娇来兵部高就,怎么能忘记林镜? 傍晚放衙时,来接叶娇的人是李策。 他这两日很忙,因为看过太多文书,批注太多奏折,身上甚至有一种淡淡的墨香。 刚钻进马车,叶娇就趴在李策身上,像一头小野兽,闻闻这里,嗅嗅那里,最后钻入领口,鼻头蹭着他的脖子,在他耳后亲了一口。 “找什么呢?”李策拥住她,被她蹭得忍不住笑。 “一整日见不到你,”叶娇道,“看你有没有亲近哪个野女人。” “叶郎中多虑了,”李策把叶娇抱在腿上,往她口中喂了一颗葡萄,“为夫不敢。” 他今日穿着天青色的圆领袍,两条黄色的云纹绶带镶嵌在左肩上,醒目而又庄重。前胸后背皆有祥纹,腰间的坠饰却还是两条。 白色鹿玉和桃型金块。 此时李策坐在马车里,衣袍铺开,俊美的面容中,加了几分英武、几分懒散。他拥紧叶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怕被抢走心上人的,应该是我。” 说完这句话,他的唇角已经碰到叶娇的唇。她在吃葡萄,唇齿间酸涩甜蜜。李策霸道地吮吸了一下,听她娇哼,才依依不舍地放过。 叶娇咀嚼着葡萄,脸颊微红道:“可惜啊,我栽在你手里了。” “葡萄吃完了吗?”李策问。 “没有!”叶娇又要去拿,李策按住她的手,再次吻下去。他们的亲密,只能止步于亲吻吗? 他自诩君子,那传说中最甜蜜缱绻的部分,只能留到新婚夜了。吻了她的唇,李策还不满足,轻轻在她脖颈间留下红痕,才算罢休。 叶娇娇蛮地推开他,嗔怒道:“讨厌!” “你今日去母妃宫中用膳了,好吃吗?”李策的脸紧贴叶娇的肩窝,瓮声道。 “好吃!我以后准备天天去吃!一有时间就去吃。”叶娇撒娇道。 “你还去见了父皇,”李策抬起头,看着叶娇道,“路上遇到李璋,他没有难为你吧?” 叶娇的眉毛挑了挑,抬手去揉李策的脸,眯眼笑。 “你都知道,还问什么?” 怎么如今他被皇帝重用,反而更加小心谨慎呢? 李策的双手顺着叶娇的衣裙下移,握住她柔软的腰肢,一字一句道:“我恨不得今日便是成婚夜。” 马车在此时猛然颠簸一下,不知碾到了什么东西。驾车的青峰一手紧握缰绳,一手从衣袖中揪出两团棉花,吐口吐沫团紧,使劲儿塞进耳朵里。 他脸颊通红,眼神呆滞,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楚王殿下他,真的应该让太监当随从。 这一天天的,谁受得了啊! …… 弄死叶娇 皇帝病重后,李璋每日都要来请安许多遍。 有时禀告朝事,有时询问病症,有时只是静静坐在皇帝床前,陪伴许久。 在他的记忆中,皇帝是严谨苛刻又至高无上的。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脉,横亘在他的人生中。 他们之间不像父子,更像君臣。而他要做的事,就是按照国君的要求做事,不断塑造自己,直到有资格继任帝位。 只有皇帝病时,李璋才能从他虚弱的身体里,看到属于“父亲”的那一面。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造次,不敢像普通人的儿子那样,流露出柔软怯弱的一面。 今日李璋来,见皇帝暗沉数日的肤色,露出一丝红润。不知这突然的好转,跟叶娇有没有关系。 那女人虽然可恶,却总有一种妖力,能让皇帝开心。 李璋转呈了今日尚待签批的奏折,皇帝斜睨他一眼,沉声道:“司天台说呈奏了好几个册封吉日,都被你否决,要往后推。” 虽然已经诏立太子,但是完成册封大典、告祭天地宗祧,才是最重要的一环。 只有那时,他才能搬入东宫,被朝臣百姓尊称为“太子殿下”。 李璋端正跪立,象征亲王身份的四爪龙纹有些暗沉,在殿内浓重的药草气息中,恭谨臣服。 “父皇病着,”他的声音清朗而又哽咽,“儿臣无意受封。” “知道你孝顺,”皇帝的声音温和了些,“但是正因为孝顺,才该在朕病着时,受封太子、稳定民心。太子册宝那些,礼部早已准备妥当。事不宜迟,不必拖了。” 李璋犹豫半刻,叩首应下道:“儿臣遵旨。” 殿内的气氛融洽几分,皇帝阖目不语,李璋也适时告退。 不过李璋刚走出寝殿,皇帝便又睁开眼。 “这一日日躺着,”他闷闷道,“越发无趣了。” 高福看一眼窗外,躬身上前道:“宫中的玉兰花开了,要不然,奴婢陪圣上去转转?” 皇帝翻了个身,烦闷道:“太医若知道,又要小题大作了。” “那么……”高福试探道,“不如就让奴婢读一读叶郎中带来的话本子吧,虽然庸俗,圣上也能从中体察民情。” 体察民情,倒是个好借口。 皇帝沉默一刻,似乎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无奈,半晌才“嗯”了一声,叹息道:“也好,拣几页随便读读吧。” 高福已经取过话本,听到圣上允许,便小心翼翼打开,清了清嗓子,读道:“此剧名为《夺心计》,第一场《慈悲圣僧不动凡心,恶毒妖女肆意妄为》——” 高福的声音戛然而止,脸庞通红一片。 他虽然是阉人,但也有凡心啊。圣僧妖女?这,这是能读给皇帝的话本吗? 然而皇帝没有叫停,他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 好在这些场名都是靠标题吸引眼球的,内里干干净净自然流畅。最后圣僧竟然和妖女一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了。 这么赤胆忠心倒是很好,只不过……为什么让人有些遗憾? 一本书已经读完,高福偷瞧皇帝的神色。 果然,和他一样意犹未尽。 但是皇帝闭着眼,假装对这个剧情不感兴趣,睡着了。只不过他的唇角,有一丝轻松舒展的笑容。 多日不见这样的笑,高福长长舒了一口气。 负责锻造兵器的军器监,就在长安城西南角。 军器监的长官官名“监正”。叶娇觉得,比自己的这个“郎中”好听很多,官职也更高。 正四品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娇总觉得这位王监正跟自己说话时,有些盛气凌人。他身形略胖,国字脸、粗眉毛,昂着头,一只手接过叶娇递来的文书,看都没有看,就对身后的人道:“瞧瞧,咱们这里刚出点事儿,武库就先急了。” 军器监锻造出来的兵器,经过查验,送交武库,再另行分配。 叶娇身为库部郎中,被兵部差来调查陌刀脆裂的事,很正常。但问题在于,叶娇的官职比王监正低。 不仅低,还是个女人。 叶娇坐在军器监接待官员的前厅,把茶盏放下,拱手和气道:“不光武库急,尚书大人也急得不行,生生把兵部厚实的红木桌,拍出一条裂缝。所以宋尚书派下官来,协助王监正查出陌刀脆裂原因,好回禀圣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叶娇理解王监正的傲慢。正因为理解,所以她才连续搬出尚书和皇帝,吓唬对方。 王监正这才低下头,看叶娇一眼。 漂亮倒是漂亮,就是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姑娘,不老老实实嫁人,跑到兵部捣什么乱。 不是要嫁给楚王吗?嫁给他,然后大门不出,少在京都横行。 女人不祥,说不定这陌刀脆裂,便是因为叶娇接管武库。 “你懂淬炼兵器吗?”王监正不紧不慢道。 “不瞒监正,”叶娇忍着脾气道,“下官祖父曾经带兵打仗,他的部下里,有人曾在军器监做过事。下官昨日回去学了一些皮毛,今日来,还要多向王监正讨教。” 叶娇家里在军器监做过事的,是瘸腿的冯劫。 冯劫大致给叶娇讲了制造兵器的流程和重要节点。但他说自己离开军器监太久,淬炼技术已经更新换代,帮不上什么忙。 听说叶娇学过一点,王监正更加不屑道:“看来叶郎中以为,本官这里的活儿太简单了。随便学学,就能来指点一二。” 叶娇蹙眉看过去。 她什么时候说这里简单了?这人简直是给脸不要,不吃敬酒吃罚酒。叶娇把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啪”地一声,胎质细腻的青瓷茶盏碎成三瓣,碾碎的茶叶沫绿糊糊,随着茶水在桌案上蔓延。 叶娇站起身,挥动官服衣袖,负手而立,冷声道:“王监正好大的官威!既然你推三阻四不肯让下官详查,下官回禀尚书大人便是。左右这大唐的军器监,是大人您一个人说了算!要想来查,还得劳动吏部和中书了!” 劳动吏部和中书换一个新监正,似乎也不太难。 “你……”王监正横行军器监,还没有被人这么当场顶撞过。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叶娇,扬手就要打。不过脚步还没有动,脸前突然横了一把刀。 握刀的男人一直跟在叶娇身后,不声不响,垂首而立。王监正还以为那男子是兵部哪个不入流的小兵,没想到此时竟然敢拿刀指着他。 “你要干什么?”他的声音顿时拔高,“你是谁?竟敢威逼朝廷命官?” “卑职名叫林镜,”林镜握紧刀柄,神情冷淡道,“曾在武侯铺做事,如今是库部弩箭署吏员。” 他看着王监正,像屠夫看着牛羊,没有感情,也绝不畏惧。 那是不同于普通军士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王监正打了个寒噤,但还是虚张声势道:“叶郎中,等着明日早朝,本官弹劾你的奏疏吧!” “让他们出去,”叶娇道,“下官单独同王监正说几句话。” 几位军器监的官员离开,叶娇才轻叹一口气,示意林镜收起刀。 她温声道:“王监正今日挡着我,用言语激怒我,指望我拂袖而去。是怕下官查账,发现上个月军器监收炉甘石一万斤,结果实际上只有八千斤吗?” 炉甘石是一种矿石,用来投入化铜炉,生产出黄铜。 而同时,炉甘石也是拔毒消肿敛疮的良药。军器监可以贩卖炉甘石,用来敛财。 王监正的戾气顿时卸去大半,他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反驳道:“你,你血口喷人!” “王监正,”叶娇摇头道,“我来这里前,可是在武侯铺做事的。进出城门的货物,都会登记在案。京都各衙门,年年查贪,年年无法肃净。下官与大人并无旧怨,只想查清楚陌刀,其余的不会多嘴。” 王监正眼神飘忽,左右看看,脸上渐渐恢复人色,神情羞恼,尴尬僵硬,但最终还是抬手道:“那便,请吧。” 军器监大门打开,叶娇迈步而入。 这里有锻造兵器的各个环节,制范、调剂、熔炼、浇铸、铸后加工……数百匠人齐聚在这里,用他们磨出血泡的双手,锻造大唐的每一件兵器。 那些兵器将握在将军手中,握在士兵手中,弓弩横刀、长枪林立、冲锋陷阵、卫我河山。 叶娇深吸一口气,深感责任重大。 而她的身后不远处,一个军器监官员小声地询问王监正:“就这样让她进去了?殿下交代说……” “闭嘴!”王监正恶狠狠打断那官员的话,“有本事,你弄死她!” 弄死她吗? 那官员看向叶娇,神情复杂。 …… 李策护妻 军器监的一切虽然井井有条,却也处处危险。 匠人搬动百斤的矿石,脚步沉重;抡起巨大的铁锤,击中刀坯;熔炉里则是滚烫的铁水,不小心脚滑掉进去,则尸骨无存。 在这里杀死一个人太容易了。 但是杀死朝廷命官,且这个朝廷命官是楚王的未婚妻? 王监正的下属打了个哆嗦。 他还没有为上司卖命到那种程度。 看着叶娇的背影,看着她身后寸步不离的林镜,下属退后一步,再退一步,险些自己掉进炉子里去。 叶娇在军器监踱步走过,每一个工序前,她都驻足观望。有时点头,有时摇头,一语不发,神情肃重,却让王监正的心提起来。 测试陌刀韧性那里,已经又断掉好几片刀刃。叶娇伏身拿起一片,捏在手中摩挲,珍视中透着质疑。 这女人,不会真的懂什么吧? 转过一圈,叶娇让王监正把制作陌刀的原料、刀范、坯件等,各提供一部分带走。 那些东西很沉重,全部装上马车,叶娇就坐不上去了。 王监正指挥下属道:“去把本官的马牵来,送叶郎中回去。” 虽然在表达关心,但他的语气依旧倨傲。 “不必了,”叶娇同王监正道别,“下官走回去便是。” 然而叶娇话音刚落,便见一辆马车停在军器监门口。驾车的青峰收起缰绳,车帘掀开,露出李策清新俊逸的脸。 王监正立刻小跑过去,远远便施礼道:“楚王殿下驾临军器监,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看不起女人,却不敢怠慢身居高位的男人。 李策微微颔首,对王监正道:“本王来这里,是接叶郎中回府,不是公务,王监正不必多礼。” 他的语气客气疏离,与王监正的热络形成鲜明对比。 王监正有些尴尬地看向叶娇,意外李策竟亲自来接,更意外李策毫不掩饰他对叶娇的情谊。 这个女人,不会告状吧? 王监正的心中有些惴惴。 意外的是,叶娇对李策道:“王监正安排得很周到,本来要送我回去呢。” “还是本王来送吧。”李策走下马车,抬手扶住叶娇,看她轻捷地跳上去,才转过身,对王监正说话。 “今日政事堂议事,几位阁老非常关注陌刀。我大唐以武立国,军械之重,恐怕无需本王多言。” “是,是。”王监正恭谨应声。 李策又道:“陌刀由斩马剑改进而来,工艺成熟,已有数十年。此时出事,自然让人浮想联翩。王监正请慎重。” 此时皇帝病重,太子监国,大唐虽不至于国本动摇,却难免让人以为可以乘虚而入。 王监正脸色沉重,恭谨道:“下官明白。” 李策不再多言,他转身步入马车,见叶娇已经坐在后面,双手托着下巴,凝神苦思。 “我看你拉了一车东西,”李策道,“看出门道了?” 叶娇双手扭动脑袋,摇了摇。 “完全没有。”她沮丧道,“我装作什么都懂,其实完全不懂。死要面子活受罪,还不如回兵部去,说自己干不了,撂挑子得了。” 李策靠近她坐着,把她的手轻轻拿下来,扶着她的脑袋,轻声道:“闭眼。” 叶娇听话闭上眼睛,李策搓热指尖,再轻揉叶娇的太阳穴。一圈一圈,力度刚刚好,并不劝她安慰她,只是松解她的疲劳。 叶娇轻哼一声,索性把脑袋搁在李策膝头,过了许久,她调整好情绪,又变得斗志昂扬。 “七日,七日之内,就算是军器监藏着小鬼,我也把它揪出来!” “好。”李策已经揉捏到她的肩膀,他含笑点头,心中揣着缱绻深情。 马车缓缓向前,经过售卖烤串的摊位,经过表演杂耍的胡人戏班,经过高大的坊门,经过巡逻的武侯队,在晋王府外的坊街上,因为拥堵,缓缓停下。 停了一会儿,马车外的青峰询问道:“殿下,咱们是不是绕道?” 他今日驾车,没有心慌意乱,却有些担忧。 怎么没有亲亲,也没有说悄悄话? 是不是感情变淡了? 千万不要啊,好不容易有人要殿下,叶小姐可一定要坚持下去。 这么想着,青峰便看到晋王府外停着数辆马车,把坊街堵得严严实实。 “怎么回事?”叶娇问。 李策掀开车帘,想了想道:“恐怕是晋王侧妃阎氏被休离府,我们绕道吧。” 晋王侧妃阎寄雪,因为被父罪牵连,原本要受杖后罚去边关劳役。但晋王为她求情,皇帝赦免了刑罚。 前些日子皇帝病重,李璋日日守在宫中,无暇回府。想必是今日回来,驱逐阎寄雪离府吧。 晋王府中,管事把手中的账册递给阎寄雪。 “阎小姐,”他的称呼和语气同时改变,“按照殿下的吩咐,您出嫁时的陪嫁,全部奉还。能搬动的,已经放进马车。实在无法移动的,折算银两换成飞钱,方便小姐携带。” 阎寄雪接过账册,仔细翻看,在心中计算银钱数额,又亲自点了一遍飞钱。 管事早就不耐烦,但还是忍着性子,问道:“请问阎小姐还有其他吩咐吗?” “有件事,还要劳烦管事,”阎寄雪道,“奴家嫁入晋王府时,曾带来陪嫁嬷嬷、奶娘、婢女、小厮共计五十九人。” “是,”管事道,“已让他们候在晋王府外,同小姐一起离开。” 阎寄雪缓缓摇头,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冷淡的狠绝。 “不必了,”她清声道,“留一个筋骨结实的婢女给我。其余的,劳烦管事找个牙子,全部卖了。也都折成飞钱,交给我。” 她说完端起茶盏,似乎有足够的耐心,等管事卖人。 晋王府只从牙子那里买过人,还从未卖过这么多。管事怕动静太大,忙去回禀晋王。 李璋正站在书案前,凝神习字。 他喜欢书法,不是因为写好了可以扬名立万。是因为写字时,可以什么都不想,在游龙惊云般的笔势中,听纸声沙沙,仿佛世间一切,尽在掌控。 管事等在门口,见李璋写完一整张,才敢上前回禀。 “她说要卖,就帮她卖了吧。”李璋道,“阎府家破人亡,只要离开晋王府,那些奴仆就会背叛她。” 人心不都是这样吗? 没有绝对的忠诚,只有利益交换。 管事应声退下,走到门口时,又回禀道:“阎小姐一直在抱厦里等着。” 叶娇父亲 阎府家教很严。 阎季德虽是武将,但他学着那些文官教养女儿的方式,十四岁以后,就不准阎寄雪出门了。 嫁给李璋后,阎寄雪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恪守侍妾本分。 能让她觉得眼熟的人,除非是在十四岁前,跟随父亲或者母亲,见过这人。 她想了想,微微摇头,在心底嘲笑自己。 人生已至如此境地,竟还有心多管闲事。 侄子山哥儿已经在马车里啃了好几个馒头,听到外面镖师饮茶的声音,咽了口吐沫。 阎寄雪看在眼里,唤丫头过来。 她的贴身丫头已经发卖,留在身边的,是以前的粗使婢女。模样丑陋、不懂察言观色,但好在身体结实,不必担心会病死在路上。 “去买一壶茶。”阎寄雪道。 丫头甩开胳膊,风风火火地去了,不多久,便把茶水送过来。阎寄雪接茶,见那道人的视线跟随丫头,正落在她脸上。 阎寄雪神情一僵,下意识点头。 道人也对她开口,眉心微锁,嘴唇轻启,说了两个字。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是那表情带着些洞若观火的安抚意味。阎寄雪听不真切,只记住了他的口型。她放下车帘,在心里想了想。 镖师启程,一路上微风和润春花璀璨,然而阎寄雪只觉得风霜相逼,看到的,只是花落泥沼的凄惨。 半个月后,有人辗转找到她,递上阎季德的遗物。阎寄雪用颤抖的手打开,不知为何,忽然想到那道人的口型。 她唇角抖动,心中轰然一声。 “节哀。” 他说的是节哀。 算算时间,他们在长安城外茶肆相遇的时候,正是父亲亡故当天。 那位高人,到底是谁? 阎寄雪攥紧父亲的遗物,门外有家丁询问:“小姐,您说要收留没人要的孤儿。街面上有个,小的带来了。” 阎寄雪收起遗物,也收拾心情,点头道:“带进来吧。” 无论那道人是谁,京都的事已经与她无关。想要爬回去,想要复仇,当下的每刻钟,都不能虚度。 那日阎寄雪的马车离开后,道长又在茶肆等来一个人。 这人同样身穿道袍,从京都方向急匆匆赶来,骑着一匹壮马。见到道长,他撩袍下跪,还未说话,泪水已经掉下来。 这人正是王迁山。 “师父……”王迁山哽咽道,“您老人家何时回来的?若不是徒儿一时兴起,用蓍草占卦,还不知道您回来了!您饿不饿?吃得好吗?住在哪里?怎么没有行李?” 他一边说一边抹泪,真情袒露,完全没有出家人的模样。 被王迁山唤作师父的男人神情温和,抬手扶正王迁山头顶的桃木簪,开口道:“你起来,把茶水钱结了吧。” 王迁山听话起身,结了茶钱,恭谨地站在师父面前,聆听教诲。 师父仍在饮茶。 他坐在粗陋的板凳上,身形如松,脊背挺直,即便衣衫粗糙,也有一种潇洒不凡的风姿。 他的脸颊很瘦,显得颧骨有些高。可他那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没有他女儿眼中的迷离朦胧,反而透出雷霆万钧之力。 如执掌五雷的天尊般,令人敬服。 对,王迁山师父的女儿,便是叶娇。 眼前这位端坐饮茶的道长,便是离家出道的叶羲。 他默默饮茶,没有像以前那样,考问王迁山经文和卜术。王迁山渐渐有些站不住,主动同叶羲交谈起来。 “安国公府一切都好,大小姐在家管账,公子今年提任了工部水部郎中一职,就连二小姐,都在兵部库部做郎中。一门俩郎中,两个五品官。看来师母把他们教导得很好。” 叶羲吹开粗茶浮沫,没有说话。 王迁山又道:“二小姐真是极具慧心,她曾同徒儿说,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徒儿已经不把精力放在炼丹上,专心助人,积攒功德。” 叶羲有些欣慰地点头,看了王迁山一眼道:“有长进。” 得了师父的夸奖,王迁山话更多。 “师父您回来得很及时。三月二十九,就是二小姐和楚王殿下的婚礼。您虽然出家,但是二小姐拜别高堂时,没您可不行。” 王迁山说到这里搓了搓手。bookAbc.Cc “二小姐一定会很开心的。师父您不知道,她开心的时候,又有趣又可爱,一旦发起脾气,比天雷都要可怕……” 王迁山絮絮叨叨,直到发现叶羲的脸色有些阴沉,才噤声低头,不敢说了。 “楚王……”叶羲放下茶盏,淡淡道,“是那个从小被丢去皇陵的孩子,封了楚王吗?”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凉风吹过丛林,要把树枝绿叶掀向陡崖,令人不安。 “就是他,”王迁山慎重道,“徒儿看过他的生辰,但因为道术浅薄,看不太透。” “不必看透。”叶羲把喝剩茶沫的粗盏放下,起身道,“不必。” 神情语气,仿佛对“楚王”二字避之不及。 王迁山怔了怔,牵来马匹道:“请师父上马。” “你自己回去吧,”叶羲英挺的长眉蹙起,像在思索着什么,道,“我有别的去处。” 王迁山连忙从衣袖中掏出两张银票,恭恭敬敬呈到叶羲面前:“京都居,大不易。求师父收下。” 叶羲并未推脱,他取过银票,便迈步向前,走入官道旁的小路。 王迁山一直等叶羲的身影被嫩绿的树丛遮挡,才拽着马鞍,努力爬上马。 卖茶的妇人夸奖他道:“道长孝敬给师父好多银票啊。” 王迁山摇头,郑重道:“那可不是银票,那是贫道的功德。” 他听叶娇的建议行善积累功德,也挣银子。两不耽误。 等攒够了功德,就成仙了。 赵王李璟现在每天只做三件事:躺着,吃,摸王妃肚子。 杖刑后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但他已经能忍痛躺一会儿。没办法,总趴着,李璟感觉自己身体某处极其重要的部分,要被压坏。 令他迷惑不解的是,赵王妃的肚子并不见大。 “还这么平啊?”李璟日渐着急,“不会是太医诊错了吧?” 赵王妃崔锦儿吃着酸汤鱼片,对李璟撇嘴。 “你见谁两个月肚子就很大了?母后说,她怀你的时候,五个月才显怀呢。” 这是以前皇后催崔锦儿怀孕时,说过的话。 如今崔锦儿有孕,虽然很想把这个喜讯告诉帝后,但还是听从李策的安排,强忍下来。 那一点喜悦和虚荣,不如孩子平安重要。 李璟再次伸出手,崔锦儿索性使劲儿鼓起肚子,给他摸了摸。 他这才略微满意,又忍不住道:“我得去跟小九显摆显摆,他这两天跑哪里去了?” “忙朝里的事,”崔锦儿放下筷子,拿丝帕擦拭唇角,有些忧虑道,“父皇病着,过几日就是册封大典,叶娇又在军器监遇到难处。他们忙得很,咱们若能帮忙就好了。” 崔锦儿说叶娇正在安国公府架炉烧铁,把军器监的工匠也带去,要自己打一柄陌刀看看。 打出来的还是断掉,她气得不行,又一筹莫展,还要静下心想办法。 “这个容易啊,”李璟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腿,说道,“找二哥,二哥对兵器锻造,很有一套。” “晋王不会去吧?”崔锦儿低声道,“打过架呢,叶娇也绝不会去求他。” “这就要用上五哥我的面子了,”李璟重重拍向大腿,“二哥上回监刑打我,我都看出他很心疼。趁这会儿好商量,我就是绑,也把二哥给她绑过去。小九快该成婚了,怎么能让她的未婚妻,每日烧炉打铁呢?” 他脑海中浮现一个围着围裙,扎起束带的美貌姑娘。那姑娘抡起铁锤,一下下敲打大刀。她的脸上黑黝黝一片,头上的钗环掉落进铁炉,被高温炼化。 真是……惨不忍睹。 “这样好吗?”崔锦儿有些犹豫,“你不觉得晋王……” 有些话,她不方便说。 而她的夫君,也绝对想不到。 …… 被人宠爱 晋王监刑,李璟挨打,这是皇帝的命令,崔锦儿不敢腹诽。但是设身处地,如果是她的弟弟挨打,她会想办法,让那些太监打轻些。 李璟已经趴在床上好几天了,烂掉的皮肉还没有长全。他怕自己担忧,总说不疼。 但是他夜里分明会疼醒好几次,“滋滋”从牙缝里吸着凉气,翻个身都会冷汗淋漓。 崔锦儿觉得,李璟心眼实,老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他那个一母同胞的二哥,还不如异母的李策呢。 崔锦儿虽然不相信李璋会帮忙,还是拿来笔墨。李璟趴在床上,努力抬头,用力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往晋王府。 不出所料。 晋王连信都懒得回,只差府中一个小管事过来。拿了两棵人参,询问了李璟的伤情。关于陌刀的事,只字未提。 李璟讪讪地挥手让管事回去,脸颊贴在枕头上,叹息道:“看来他还生着叶娇的气。” 崔锦儿没有接话。 李璟又道:“算了,反正我巴不得叶娇忙得抽不开身,倒霉两日。免得她跑来欺负人。” 崔锦儿翻了个白眼道:“你好好养着吧,过几日便是太子册封大典。你这个样子,我们都不必去了。” 不光李璟不能去,魏王李琛也不能。 李璟是趴在床上,偶尔还能翻个身。李琛却是直挺挺躺着,一动不能动。但是即便如此,魏王府还是不断有宾客出入。李琛闲暇时,也不忘考问儿子的功课。 长子李北辰似乎一夜之间长大许多。 他的功课进步了,给父亲看完夫子的朱批,坐在床边,战战兢兢问:“父王,是不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儿子觉得您和舅舅,这几日的脸色都很不好。” 李琛伸出手,慈爱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所谓‘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盈则必亏’。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坏事,不必担惊受怕。” 李北辰似懂非懂地点头,李琛又道:“等会儿你去舅舅那里学箭,如果遇到外祖父,帮父王捎一句话吧。” 李北辰连忙起身,垂头称是。 “你就说,我问他今年春耕灌溉的事,不知道河北道还缺不缺水。” 李北辰的外祖父严廉是户部侍郎,他不明白父王为何询问工部的事。但李北辰还是认真重复了一遍父王的话,点头道:“儿子这就去说。” 李琛又嘱咐道:“别让他人知道。” “也不能让舅舅知道吗?”李北辰挠头道。 “不能。”李琛拉平李北辰坐皱的衣角,正色道。 远远看,安国公府一切井然有序,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出入的小厮仆从,许多都一脸黑灰,原本整齐的衣衫上,甚至会烫烂几个洞。 原先叶娇炼丹的丹炉,已经被拆掉拉走了。那块空地上新起了一个高大的炼铁炉,粗壮的工匠烧炭炼化铁块,时不时催促小厮拉动风箱,添些木炭。 叶娇站在铁炉不远处,手里捏着一块断刀,摇头道:“难道是覆土烧刃的原因?” 覆土烧刃,是一种淬钢工艺。 也就是用土覆盖不需要太高硬度的位置,只在需要高硬度的刀刃处浸水。这样能烧出有韧度的刀身,和硬度比较高的刀刃。 李策站得更靠近铁炉,闻言翻看手中的的淬炼工艺书册,点头道:“可以换土试试。 “试就试。”叶娇说着走上前,就要吩咐工匠。李策拦住她道:“我去。” 话音未落,只听见工匠突然大喊:“闪开!”原来是铁炉烂了一个角,滚烫通红的铁水从缺口涌出来,烧火小厮大喊“逃命啊——” 安国公府后院乱成一团。 上回这么乱,还是上回,叶娇炼丹爆炸。 叶娇和李策也闪开好几步,差点踩到没有反应过来的青峰。 青峰连连后退,走到门檐下扇风喘气。叶娇的丫头水雯正手捧果盘走过来,见他惊慌失措,问道:“怎么了?又没炼成?” “这不是炼不炼成的问题,”青峰苦着脸摇头道,“这是要不要命的问题。” 此时烧火小厮也跑过来,抹了把汗水,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忍不住询问水雯。 “咱们家二小姐,到底……什么时候嫁人啊?” 安国公府,真的快盛不下她了。 水雯一巴掌拍在小厮头上,骂道:“夫人公子还不急呢,你急什么?” 青峰吓了一跳,退后半步。 果然什么小姐养什么丫头,他记得以前这丫头总是胆战心惊抹着泪,现在真是长进了。 “你……”他问水雯道,“不会陪嫁进楚王府吧?” 小厮幸灾乐祸地看了青峰一眼,乐道:“那是自然,你们楚王府——有福了。” 话音未落,又挨了一掌。 这时叶长庚放衙回来。 他抱臂站在铁炉前,看着淌出的铁浆把柴火点燃,皱眉道:“娇娇,你是不是嫌哥哥给的嫁妆少,要把咱家烧了?” 叶娇抬手抹汗,在额头留下两条黑印。 她娇憨地笑笑道:“可不是嘛。” 叶长庚把手中的帕子递过去,却见李策已经抬起衣袖,为叶娇擦汗,顺便也擦掉黑印。 叶长庚只得把帕子收回来,为了掩饰尴尬,给自己擦了擦汗。 “我特地回来告诉你,”他说起正事,“我要去一趟晋州。那里距离京都不算远,我会在你们成婚前回来。婚礼的事已经安排妥当,有母亲和叶柔打点,你放心,不会亏了你。” 叶娇并不关心会不会吃亏。 “怎么突然去晋州?”她更担心哥哥出远门。 “是因为农田水利的事,”李策帮叶长庚回答,“今日户部说起春耕,担心晋州年前的旱情影响播种,请工部派人修缮水利。” 而叶长庚,任职工部水部郎中。 “你懂水利灌溉吗?”叶娇笑话哥哥,“还有春耕,你倒是擅长吃耕牛。” 叶长庚哈哈笑大笑,反过来笑话叶娇:“水部郎中不懂水利,库部郎中不懂军械。咱俩半斤八两,长此以往,大唐危矣。” “谁说我不懂制刀?”叶娇说着便拿断刀追打叶长庚,叶长庚逃开,向李策求救:“快管住你未婚妻!” “还没嫁过来呢,”李策在日光下绽开笑容,笑得灿烂清亮又充盈激赏,“就算嫁过来,我也希望她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门廊下的青峰听到这句话,脸色瞬间黑下来。 安国公府的小厮用肩膀撞了撞青峰:“别害怕,起码已经不再炼丹了。” 烧个东西算什么,总比地震强。 叶长庚做事从不拖沓。 同叶娇说完,他便收拾行李,辞别母亲,比工部其他同僚快上一步,骑马往晋州去。 临近傍晚,朱雀大道挤满了出入城门的人。为了快些,叶长庚抄近路,走金光门。 路过居德坊时,他瞥见坊门口有个清丽的身影。转头去看,骏马已经掠过人群。但叶长庚隐约能分辨出,那是吐蕃公主格桑梅朵。 她穿着蓝裙,胸前的宝石项圈莹润透亮。 她来居德坊做什么? 这附近是好几位皇子的居所,比如魏王李琛。 想到这里,叶长庚自嘲地笑笑。是他说让她多结交朋友的,怎么如今反而在意起来? 金光门前的柳枝擦过叶长庚头顶的进贤冠,风中已有暖意。 骏马钻出城门,桃花在门外树林中,稀疏绽放。 安国公府院子里,叶娇凝神盯着工匠淬炼刀胚,问道:“这次怎么样?” “还是不行。”工匠摇头,“已经按照小姐的吩咐,加厚覆土面积,刀还是没有韧性。” 陌刀的厚薄、长度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要刀身够韧,刀刃够硬。这样刀才锋利又不容易折断。 一旁紧盯工匠做事的李策突然上前一步,从陶罐里抓出一把土,在空中扬起。 土尘纷纷扬扬,掉落在地。 是黏性很强的黄土。 “你们这土……”他问道,“是从军器监带来的吗?” 工匠神情微怔,应道:“小人不知。” “是我拉回来的,”叶娇学着李策的样子,捧了一把土道,“怎么了?” “大有玄机。”李策说着牵起叶娇的手,把她牵到无人处。 …… 甜甜亲昵 李策说的土,不是山石矿土,而是用来覆土烧刃的土。 覆土烧刃的过程很简单,就是用特殊调配的黏土覆盖刀身不需要高硬度的位置,然后把刀胚投入火炉加热至特定温度,继而夹出刀胚,浸入冷水。 刀身入水,没有覆盖黏土的刀刃会迅速硬化,而覆盖黏土的部分,因为隔水,则保持韧性。 烧热的刀身,冷却速度越快,硬度越高。越慢冷却,韧度越高。 而韧度高,刀才不容易应力而断。 这种精确控制刀身不同部位冷却速度不同的工艺,工匠们已经很擅长。 所以李策怀疑,是土出了问题。 “土怎么了?”叶娇妩媚清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来,搓揉着手心的土尘。 “这种土需要足够黏,才能隔绝水分。不然刀胚入水,刀身和刀刃同时遇冷,就同样硬。”李策凝神道。 刀身硬,易断。 “也就是说,”叶娇看着远处的铁炉,神情冷峻,“制范、调剂、熔炼、加工,这些都没有错。就连矿石那些材料,都没有问题。反而是容易被忽视的土,跟以前不一样了。” 春日的风扬起土尘,在安国公府内打了个旋儿,消失在桃树枝头。 “对,”李策道,“这黏土里有许多杂质,又有些淡淡的味道,闻起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是不是黏土的问题,一试便知。” 空气中有花香,这里又烟熏火燎,的确难以分辨味道。 一试便知,但是找一份新的黏土,不容易。 军器监的自然不能用,而掌握覆土烧刃工艺的铁匠铺,京都并不多。 “不如这样,”李策道,“去武侯铺问问新近入京的黏土,有哪些没有送去军器监,借一份来用。” 提起武侯铺,叶娇神情微变。 “不用。”她道,“不牵扯武侯铺,也不麻烦刘砚。” 不牵扯武侯铺,是因为信不过白羡鱼。不麻烦刘砚,是怕连累到他。 李策心有灵犀地笑笑,点头道:“我让青峰出城去找,带一小份进来,武侯铺不会查。”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叶娇没有告诉工匠她要换土。过了一日,青峰带黏土回来,叶娇特地问:“城门口的人知道吗?” 青峰道:“我封在竹筒里,没人发现。” 叶娇点头,她重新调配黏土,然后趁工匠不注意,倒入陶罐。 这一日,新的陌刀锻造完成,简单打磨完刀刃,叶娇和青峰一起,手握两把横刀,面对面,退后数丈。 春光正好,微风在雪白的刀刃上缭绕,叶娇举起刀,神色瞬间冰凉。她对面的青峰不敢大意,挥刀抢上,与叶娇打过几个回合,忽然横刀向前。 叶娇会意,踩着桃树跃起,再翻身而落,重重砍下。 两刀相击,“锵”地一声巨响,叶娇虎口发麻,青峰勉强没有松手,却也被这冲击的巨力推着,退后几步。 等双脚站稳,他们下意识低头,都去看两把刀。 虽然叶娇那把刀的刀刃有一处翻卷,但刀身完好无损。 没有裂痕,更没有断。 “成了!”丫头水雯在不远处欢呼,青峰向她看过去,嘿嘿一笑。 叶娇举起刀,双眉弯弯,向观赏他们试刀的李策跑过去,一把抱住。 “思思真厉害!” “是娇娇厉害。” 他任她抱着自己摇晃,眼中有宠溺的笑。手指握住叶娇的手腕,向下滑动,取下她手里的刀,问道:“手腕疼吗?” “青峰应该更疼吧。”叶娇道,“我用了巧劲儿,他可是硬接。” 青峰揉着虎口道:“听说叶郎中之前打不过宗全武,现在再打,应该可以了。” 他只敢说话,眼睛飘忽着,不敢去看亲昵的二人。 叶娇很开心。 青峰是李策身边一等一的高手,他说自己进步了,肯定是进步了。看来这半年的勤学苦练,没有白费。 “明日就是七日之期,”叶娇道,“我要到军器监去,把刀拍在王监正脸上,让他换掉黏土。” “明日也是太子册封大典,”李策的神情刹那间郑重,温声道,“我需要待在大明宫中。” “你忙你的。”叶娇松开李策,抱臂看着那把刀,忍不住蹦跳起来。 哥哥说错了,她做大唐的库部郎中,简直是皇帝知人善任! 赵王李璟差人送来的信,就放在李璋的书案上。他只看了一眼,便丢在一边,去处理别的公事。 明日便是册封大典,典礼流程自有礼部的人操心。而李璋一日也不敢松懈,要把奏折文书全部看完,以免明日积压更多。 他有时紧蹙眉头,又有时神情不屑,更多的时候,认真拿起笔,在奏折上批注一二,写上自己的处理意见,放到一边。 终于,那些奏折全部批完。 王府官上前,把奏折搬走。书案上便只留下一封信、一本表面有些脏污的书册。 李璋的视线落在信上,问王府官道:“军器监的陌刀怎么样了?” 王府官垂头道:“军器监不太配合,叶郎中就把工匠抓到家里去,这些日子安国公府很不消停。” 王府官对叶娇还有敌意,说话难听,很正常。 李璋笑笑,把毛笔丢入笔洗,问:“还没有找出原因吗?” 王府官摇摇头。 李璋嘲笑道:“工艺不变,无非是因为那些材料。矿石成分、杂质多少,甚至是土。李策诡计多端,犯不着求到本王这里。” 王府官点头称是,恭谨地退出去。 一直等在门口的随从此时走进来,回禀道:“属下查到些东西,跟军器监有关。” “说。”李璋打开那本书,视线落在书页中,漫不经心。 “军器监王监正,有件事求到魏王那里,魏王应下了。” “什么事?” “家里亲戚在户部做小吏,偷卖种子被抓。” “什么时候的事?”李璋抬眼看过去,神情冷厉。 “上个月。”随从道,“还有,军器监近日频繁挪动军械,更换库房,说是趁着天暖,收拾整齐,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小的打听了一圈,说是现如今就连他们自己,都常常走错库房。” 李璋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小人多作怪,”他摇头道,“让他们折腾。” 明日之后,一切将成定局。 那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李琛,还能改天换地吗? 这一晚,大唐皇帝也没有睡意。 “高福。” 灯已经熄了多半,他还忍不住唤。 “奴婢在。”高福立刻走过来,轻轻拉起帐帘,缓声道,“请圣上吩咐。” “那丫头怎么样了?”皇帝道,“这几日也没有她的消息。” 无需皇帝明言,高福便知说的是谁。 “在家里炼刀呢,”他笑道,“圣上给咱们大唐,选了个称职的库部郎中。” “早知道让她去梨花院编曲儿了,空闲也多些。”皇帝抱怨,想到叶娇炼刀的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 “明日册封大典。”他轻声叹息。 “是,”高福道,“大唐国祚绵延,可喜可贺。” 皇帝沉沉点头,半晌才道:“李琛呢?老实吗?” 高福谨慎地回禀:“没有什么消息。” “最好是没有。”皇帝的手重重拍在床栏上,“最好没有。” 他不怒自威,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因为躺着,这句话像是在牙缝里咬过。 大唐京都长安城以北,有一座小小的道观。 道观里前几日来了位道长,年约五十,却已有仙风道骨之相。 他道号青云,俗名叶羲。 叶羲每日卯时即起,却并不参加早课,只是看着东边缓缓落下的星辰,手指微动,不知在掐算着什么。 这一日是大唐太子册封大典,叶羲站在风中,清瘦的身影如道观前的一棵青松。 他看着逐渐黯淡的星辰,唇角微动,平静超然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担忧。 “叶娇,”他道,“三灾九难十劫。” 三灾九难十劫,是道家修行之人才需要经历的劫难。 其中“雷、火、风”三灾中的任一个,凡人都无法承受。 叶羲眉心微蹙,仔细向空中看去,然而那昭示劫难的星辰已经一闪而过,再也看不到。 他看向不远处的京都,下意识迈步,却又收回双脚。 小小的道观外,一枝桃花稀疏地开放。枝桠被风吹动,轻轻擦碰叶羲的衣角。 天意如此,不敢违抗。 …… 她很嚣张 星辰黯淡,天色由靛青转为苍蓝,极东的天空中缓缓出现橙色祥云。 那云彩滚动翻卷,不时变幻形态,却久久不散。 一刻钟后,伴随着长安城雄浑洪亮的钟声,抬头看天的百姓发现,空中已又添红、黄两色彩云。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为吉日出现的彩云啧啧称奇。 而太史令和司天台、太卜署的官员,却在抬头看天时,驻足停步,手指轻轻掐算。 这是因为册封大典的吉日是他们择定的。若再添两种颜色,便是五色祥云,是“庆云观”,是大瑞天象。 得此天象,乃得上天昭示。皇帝和太子都会欢喜。他们这些定日子的朝臣,也能跟着沾些喜气。 遗憾的是,期待的天象并没有出现。 而掌管天文历算的太史令,隐隐从那抹红色彩云后,看到一缕飘忽的黑色云线。 黑云,是甲械,是敌兵,是凶兆。 太史令大惊之下揉眼去看,那缕黑色却不见了。 他摇头沉思。 一定是老眼昏花,看错了。 太史令在心中安慰自己。虽然没有“庆云观”,但今日天朗气清,没有下雨,更没有冰雹狂风之类的天气。 他这个太史令的小官,还能继续做下去。 而此时晋王李璋,也收回了看向天空的目光。 “是祥云啊。”王府官垂手侍立在李璋身后,轻声赞叹。 李璋神色不动,甚至还有一丝不屑。 无所谓有没有祥云,无所谓有没有吉兆,今日什么事,也挡不住他的册封大典。 从开始识字起,就有无数人告诉他,他是皇嫡子,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而今日,他已经三十四岁,才能够站在这里,册为太子。 太久了,也太晚了。 晚到有时候他会心生怨怼,怀疑父皇的用心。 晋王妃为李璋再次检查礼服。 他今日身穿冕服,冕板前后各悬挂九条白珠旒,左右青丝带悬挂玉充耳,以犀角簪束发。 上衣为黑色,绣“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领口绣花;绛纱下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种纹,共九旒九章。 九,青铜器有九鼎,帝座旁设九卿,九是至纯至阳之数,也是最尊贵的数字。 王妃的手轻轻抚过李璋腰间的大带,半跪下来,为他抚平系有火、山两种章纹的蔽膝;手指轻触由赤、白、青、黑四色丝绦织成的绶带;视线掠过李璋腰带上悬挂的玉柄剑、玉镖首、玉双佩。 就是这样了。 这就是她的夫君。 俊朗的、尊贵的、庄重得体的,大唐皇太子。 晋王妃满意地起身道:“好了。” “多谢。”李璋轻轻握住晋王妃的手,晋王妃脸上展露笑容,李璋的手却已经收回。 “到时间了吧?执事人员已经就位了。”身后的王府官提醒道。 皇太子的仪仗,早在日出前已准备妥当。此时就等着吉时升辂,仆立授绥,便能启程前往宣政殿,拜见皇帝,接受册书、玺绶。 升辂,是指乘坐象征皇太子身份的辂车。 果然,负责仪式的东宫赞善大夫出列,跪奏道:“请发引。” 李璋举步登车。皇太子辂动,三师乘车训导,三少乘车训从,鸣铙而行,文武宫臣皆乘车跟随。 李璋端坐辂内,额前白珠九旒在暖风中拂动。他知道自己距离晋王府越来越远,而距离宣政殿,一步步近了。 册封太子大典,与叶娇无关。 她只是兵部库部郎中,小小从五品官,连随太子进宫的资格都没有,更没有资格共同听皇帝训诫,或者去太庙告祭先祖。 所以叶娇先睡了个好觉。 日上三竿,听闺房外的丫头说,宫中响起黄钟声,她才翻了个身起来。 梳洗完毕,叶娇身穿官服,拿起昨日打造好的陌刀,直奔军器监。 王监正的官职也不够高,所以正坐桌案前,漫不经心地翻看文书。见叶娇进来,他抬眼道:“听说叶郎中已经数日不去兵部点卯,今日又闲下来了?” 表情倨傲,声音阴阳怪气。 叶娇不跟他废话,抬手便把陌刀扔过去。 陌刀从空中飞过,“啪”地一声落在王监正的案头。文书纸张掉落一地,叶娇抱臂道:“王监正,陌刀炼好了,请你试刀。” 王监正抓起刀就要动怒,被这句话惊得面容扭曲,问道:“什么?炼好了?” “一试便知。”叶娇道。 军器监有专门试刀的校场,里面各式兵器一应俱全。 陌刀再次炼好的消息传扬开,许多官员工匠挤过来,要看热闹。 王监正板着脸,把陌刀交给护卫,然后指挥他们按照兵部测试兵刃的方法,分别测试过这把刀的重量、长度、强度以及韧度。 叶娇耐着性子,安静地在一边等待。 终于,最后一项也通过测试。人群欢呼,军器监上下松了一口气,王监正的神情也缓和下来。 他走近叶娇,有些尴尬,也有些谦逊,揉了揉脸道:“那个……陌刀是怎么锻造好的,还要请教叶郎中。” 叶娇并没有卖关子,她直截了当道:“土,你们覆土烧刃用的土出了问题。” “不可能!”王监正面色微变,断然道,“土没有换过,一直用的那一种。” 原本叶娇打算说明原因,就回兵部禀告,但如今王监正这么说,她就要留下,把事情弄清楚。 “没有换过?”叶娇道,“要不然你用我的土,再锻造一遍?” “真的没有换过,”王监正的下属也摇头道,“年后军器监整理过库房,那些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风吹雨淋的也没人管过。但是年后上朝,司天台说今年春天或有风灾。为免扬尘,所以把土挪到了屋内。挪一次而已,怎么就出了问题?” “难道是风水不行?”有人这么提议,被王监正一脚踢在屁股上,骂道:“少在这里怪力乱神!” 他骂完人,又转头同叶娇说好话。 “叶郎中帮忙帮到底,还是去看看吧。” 对她动情 是叶娇。 因为之前曾参与救火,她知道桶在哪里,水在哪里。李策说有烟时,她便转身去找水桶。有两桶先前没用上的水就在不远处,叶娇提过来,交给李策一桶。 李策接过去,深深看了一眼叶娇。 这一眼中,有心有灵犀的庆幸,有如胶似漆的不舍,更有未达心愿的遗憾。 他的神情沉着坚毅,另一只手按住那名吏员,对他道:“你,抓住叶郎中,把她带出去。” 那吏员在短暂的惊惧后,连忙抓住叶娇的手臂,把她向外扯。 叶娇挣扎道:“你一个人怎么行?我也去!” 她手中的另一桶水险些掉落,李策接过去。 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交代。他只是转身奔向库房,逆行而上,跑向随时可能爆炸的黑火药。 水桶很重,他跑得并不快,被压弯的双臂仿佛大唐的神兵弓箭。 纵赴死,也无畏。 “殿下!殿下快回去!” 与李策擦肩而过的吏员工匠回头追他,想要拦住他的去路。 “闪开!”李策撞开那人。 “只要没有爆炸,都能救!”他的方向没有改变,只是脚步更急。 那吏员怔在原地,看着李策奔入库房的身影,浑身颤抖仿佛被电流击过。 “可是——” 可是救不了,就得死。 谁不是一家老小等着自己回去吃饭啊?谁想要平白无故死在任上啊?火药库爆炸,大不了被革职流放,一旦死了,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什么都完了。 又或者,真的能救? 火药外裹着阻燃的火浣布,只要没有烧透,就还有救。 吏员转过身,把手里的文书重重掷在地上,骂道:“他娘的!今儿出门忘看黄历了!” 说完这句,他便向池塘跑去,顺便踢倒一个逃跑的工匠。 “楚王都去救火了!你他娘的跑什么跑?你的命比他的命还值钱?” 吏员骂骂咧咧,从池塘里提起两桶水。尚未起身,他便听到奔跑的脚步声。 许多人正提着水桶狂奔而来,那人群里,甚至还有王监正。 “你们……”吏员头皮发麻,嘴唇哆嗦道,“都不想活了?” “废什么话?”有人这么骂道,“快去扑灭火药库!” 许多人跑出军械库,但也有更多人回头救火,只有叶娇,被抓住手腕往外扯。 她虽然力气大,但哪能比得上在军器监做事的吏员? 终于,叶娇摸到衣袖中的匕首,她单手甩掉刀鞘,把刀刃抵在那吏员胸口。 “放开我!” 叶娇恶狠狠地怒吼,眼睛通红,疯魔一般。 那吏员心惊胆颤地开口:“可是楚王殿下……” “放开!”叶娇手中的匕首向前顶去,竟是真的要刺。吏员惊骇间放手,叶娇的视线掠过军器监出口的甬道,找到一个水桶。 大火真相 “火已灭干净了?可有无辜人等受伤?” 李璋停步在李策面前。他的礼服上纤尘不染,在这个人人狼狈脏乱的地方,愈发显得庄重威严。 李策敛容道:“还需有人看管这里,以免死灰复燃。搬出去的火药也需重新安置,不能再出差错。” 李璋沉沉点头,略思忖一刻,便果决利落道:“祭祖大典不容耽搁,军器监失火又非同小可。本宫要前往太庙,楚王和军器监监正一起,到御前回禀此事吧。” 这个安排滴水不漏。 既不耽误今日完成册封大典,又能让大明宫听到消息的皇帝放下心,更表明自己胸怀坦荡,跟军器监起火绝无关系。 除此之外,还能让李策感觉到他的信任,向外人昭示兄友弟恭。 李策应声道:“谨遵太子殿下旨令。”bookAbc.Cc 李璋微微点头,目光从叶娇脸上掠过,便转过身去。 太子卫队已经肃清道路,李璋举步向前,禁军拱卫、三师随行,离开军器监。 步入辂车前,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虽然耽误了些时辰,但还能在日暮前,在太庙祭拜完先祖。 今日幸亏他来了,若兵部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还为典礼的事前往太庙,恐怕皇帝不仅仅是斥责,还要怀疑他的德行。 走水? 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走水。 垂坠在面前的白珠旒遮挡了李璋面容,他端坐辂车,唇角噙着一丝冷笑。 还好,皇帝并未动雷霆之怒。 他已经换下了册封大典时厚重繁琐的大裘冕,只穿着赤黄圆领袍,头戴太宗皇帝喜欢的翼善冠。只有前胸金丝刺绣的九龙拱珠,为他增添帝王威仪。 因为尚在病中,皇帝背靠引枕,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落在叶娇脸上,不怒自威道:“叶卿,你来说。” 他的声音虽然冷厉,但叶娇知道,肯让她说话,便是一种信任。 叶娇叩首道:“回禀圣上。微臣查出陌刀锻造失败,是因为军器监的黏土不同以前,故而到军器监重新锻制。锻造过程中,军器监黏土库房突然着火,众人全力扑救。后来库房的火灭了,火药库却又燃起来。幸而楚王和太子都赶过去,大家齐心协力,才平息灾祸。” 叶娇的声音稳重许多,说话条理清楚,也避免攀扯罪责。 皇帝道:“所以,是黏土的问题。” 他单刀直入,并没有提及李策和太子救火的事。 未等李策开口,王监正的脑袋便重重磕在地板上。 “回禀圣上,微臣有罪。是微臣搬挪库房时,管束不当,致使黑火药掉落进黏土。请圣上责罚。” 提前认罪,总比李策向皇帝禀告,要好很多。 但皇帝显然看穿了王监正的小心思,他颔首道:“你既请罪,朕便成全你。来人——军器监监正王曜,疏忽职守、举措失当,致军库失火、险酿灾祸。今剥去官服,收监羁押,着大理寺查办!” 王监正目瞪口呆,心神俱裂地叩首道:“罪臣……领旨谢恩。” 皇帝又道:“你先莫谢,黏土库房的罪责你领了,火药库呢,也是你的问题?” 火药库? 叶娇面露疑惑。 火药库走水,难道不是因为风把黏土库房的火星带过去了吗? 果然,王监正也辩驳道:“圣上,那火药库房距离黏土库房不远,罪臣以为,着火一事有所关联。” 皇帝看向李策,道:“朕听说你第一个进去救火,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回话前,李策先从衣袖掏出一物。那东西用粗布包裹,一尺来长,手腕粗细,他慢慢打开,举至头顶道:“父皇明鉴,火药库房靠近窗台的木柱最先着火,是因为有人把这个丢进库房。儿臣先踩灭这个,收入袖中,等着向父皇回禀。” 那是一段木棍,木棍的一头,还能看到烧碎的油布。 李策道:“儿臣以为,军器监有人趁乱,把木棍投进火药库,试图引燃库存火药,爆炸生事。” 皇帝瞬间变了脸色,他的手猛然抬起,高福下意识就要去扶。然而君王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让皇帝勉力克制愤怒,指着王监正道:“王曜,毁灭军械、叛国投敌的罪责,你也要领受吗?” 大唐军械,乃大唐兵马之魂。谁会伺机毁灭?当然是敌国,是叛徒! 军器监监正王曜早就瘫倒在地。 他努力用手支撑地面,面色惨白道:“圣上,圣上,罪臣若有叛国之心,情愿被五马分尸,抄家灭族、不得好死!” 他感觉自己正在向深渊坠落,那漆黑恐怖的地底,藏着什么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把他吞没。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他只是家里亲戚出了点事,于是求到魏王李琛那里。 李琛不满太子,说要在太子册封典礼前后,弄出什么乱子。王曜只当这是投名状,虽怕出事担责,但李琛说可以推到叶娇头上,他便也无奈应了。 李策说黏土里有火药时,王曜便觉得有些不对。 待火药库被点燃,他更觉心惊胆战。 没想到如今,竟然有人趁乱纵火? 该不该把李琛供出来? 王曜百爪挠心冷汗淋漓,他情知供出李琛,玩忽职守变成结党营私、纵火烧库,自己的罪责反而会被加重,说不定即刻便被砍头。 如今还是不要说,就让李策查出罪人,到时候牵连到李琛,再说不迟。 王曜正犹豫万分,忽然听到殿外有人来报。 “军器监有人自缢。” 奏报的太监走上前来,跟皇帝禀明了军器监的情形。 说是众人打扫火药库时,发现有个军器监的工匠吊死在房梁上。 京兆府的仵作已经去验看过了,说他身上的外衣被撕去一块,衣袖上有火油的痕迹。验过尸体,的确是自缢身亡。 军器监吏员交代,说这人前些天因为做事粗心,被赶了出去。仵作从他怀里搜出一张纸条,上面全都是咒骂王曜的话。 军器监觉得事关重大,连忙报到御前。 王曜听后,虽然心惊,却渐渐放下心来。 那工匠被逐出的事的确是他前些天做的,因为心生不忿,工匠还踹过军器监的大门,被武候驱赶。 这件事人证物证俱全,倒让王曜撇清了嫌疑。 大封六宫 自缢的工匠被安置在京兆府验尸房内。刘砚听说楚王和叶郎中到了,忙亲自来迎。 见他们虽衣衫整齐,却到处都是泥印烟灰,刘砚知道军器监救火的情形,动容道:“楚王殿下,还是先去净面更衣,再来不迟。” 李策肃然道:“烦请刘府尹带我们去看看验尸记档,好去回禀圣上。” 刘砚不再劝,陪他们一起走到验尸房外。差官早送上遮掩尸臭的药丸,他们含在舌下,掀帘而入。 这里除了那工匠的尸体,还停着好几具。刘砚显然亲自监督过仵作验尸,径直把他们带到工匠尸体前,又把记档递上去。 工匠看起来三十来岁,个头不高,申字脸、高鼻梁、皮肤黝黑。死的时间尚短,还没有长出尸斑。因为勒在喉上,他口闭牙紧,舌抵齿而不出,唇口黑,两眼合,身上没有其他伤痕,袖口衣间,被火油浸湿。 李策按照记档内容一一对比,分毫不差。 叶娇站在尸体前,虽然心里有些畏惧,胃中翻江倒海一般,还是忍着难受,仔细打量。 “没有错漏。”李策放下心,又觉得仍有疑虑。 工匠被逐出兵部,也是常有的事。怎么这个就偏偏又是踹门又是伺机纵火,弄出这么大的乱子? 做了错事,不等官府拿问,就死得干干净净。 且好巧不巧,是在太子册封大典当日。 李策随刘砚走到院子里,问道:“有没有查过他的家人?” “查过,”刘砚道,“他原是去年甘州地动后的流民,趁乱进京,因为擅长淬炼铁器,被招入军器监。一个人生活,了无牵挂。” 李策沉沉点头,见叶娇心神不定,担忧道:“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叶娇又看了停尸房一眼,秀眉微蹙道,“我只是觉得这工匠的长相,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刘砚捋须沉思,对李策道:“下官会差人去甘州一趟,查查他还有没有什么亲眷。” 查亲眷,也是查他的交际往来,查别的线索。 其实此时结案,也不会有人质疑。但刘砚有些轴,但凡有一点疑心之处,他也会刨根究底、调查明白。 李策道一声有劳,刘砚心事凝重离去。 傍晚的风吹散二人身上的烟尘,李策这才顾上瞧瞧衣衫上的脏污,又看看叶娇,道:“还是去赵王府找件衣服换过,再回安国公府吧,免得伯母担忧。” “不妥。”叶娇道,“跑去换衣服,还不如我翻墙来得利索。” 一抹清浅的笑容在李策唇角散开。 他轻轻抬手,把叶娇头上的官帽扶正,笑道:“楚王府的围墙一定要给娘子留个缺口,方便随时进出。” 他第一次称呼叶娇娘子,虽是自然流露,说完后意识到什么,耳朵已红了大半。 叶娇一把推开他,大步向前走去。 “谁是你家娘子?”她娇嗔道,“像你今日这般惹人生气,就是有十个娘子,也都要休夫另嫁了。” 李策笑着走上前去。 他没有刻意去追叶娇,只是走在她身后,身影若即若离,视线却永远留在她身上。 三月二十九日。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 李策刚进赵王府的角门,便被管事请到了李璟寝殿中。 李璟还在养伤,虽然已经能缓步走路,但太医不让他出门。他扒在门框上,乍然看到李策的样子,先是一惊,接着便大笑起来。 “他们说你去太庙途中拐弯去救火,原来是真的。你看看你,活像花蚕掉进了烟灰里,哪儿还像个皇子?” 李策板着脸哼了一声,李璟连忙收住笑。大笑让他刚刚愈合的伤口扯着肌肤,难受不已。 他抬手想让李策搀扶,李策已经径直走进去,在八仙桌旁坐下,端起桌案上刚刚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这个样子,倒还能消息灵通。”他揶揄道。 李璟一瘸一拐地自己走回床边,嗤笑道:“我是伤了,又不是死了。军器监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我没能去看,真是遗憾。小九,有时候你做的事,让我以为你想换爹妈了。我可告诉你,你这辈子的爹妈不错,也就比我——差一点点吧。” 死过一次,转世投胎,当然就换了爹妈。 “我倒是不想换爹妈,”李策放下茶盏,顺手端起桌案上还没有喝的药碗,走到床边递给李璟,“不过我想换房子了。” 李璟的神情瞬间僵硬,他故意不去接药碗,冷哼道:“笑话你几句,你还耍起脾气了!是赵王府的饭不好吃吗?是我和你嫂子薄待了你吗?换房子?换去换去,自己养自己去!” 他的模样活像一个怄气的小孩。 李策叹了口气。 今天是怎么了,哄完那个哄这个,没一个让人省心。 “楚王府早就建好了,”李策把药碗再次往前递了递,“司天台那边选了几个适宜入宅的吉日,我总得在成婚前先暖一暖房吧?要不然等成了婚,我连寝殿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少装了!”李璟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你一天恨不得往那里跑七趟,催着工部快点干活。” 李策心里明白,李璟是想留他,所以他耐心地听李璟絮絮叨叨。 “索性你们在赵王府成婚得了,也不过是多添一双筷子,”想了想,李璟又认真地摇头,“叶郎中饭量大,添一双筷子恐怕还不够,得让后厨多宰一头猪、一只羊,一袋子面粉……”他说着自己大笑起来。 “你到底吃不吃药?”李策顷刻间便翻脸道。 “吃。”李璟假装乖巧,却并不接碗,只是张开嘴。 李策无奈,只得俯下身,用勺子舀起药汤,送进李璟口中。 李璟勉强喝下去,又面容扭曲道:“男人喂药给我,真恶心。” “那你还不自己喝?”李策作势要把药碗扣他头上,殿门口的内侍宫婢看到,大惊失色却又不敢上前拦。 李璟仰着头,肆无忌惮地再次张开嘴:“恶心就恶心吧,快继续喂我吃药。” 夕阳的光芒照进室内,炙热温情,撒了李策一背。兄弟两人一个面露嫌弃,一个强忍反胃,直到吃完那碗药。 “你那楚王府……”李璟试探道,“给我留院子了没?” “你住这么近,留什么院子?”李策丢掉药碗,故意道,“少去我那儿串门。” “没良心!”李璟见李策拔腿就要走,唤他道,“我还有一服药没吃呢。唉,你——” 李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殿门口,走得太急,转身时腰间的鹿形玉佩扬起来,反射莹润的光线,与金坠子轻轻碰在一起。 即便礼服脏污,脸上也并不干净,可当他向外走去,却隐隐裹挟着某种锐气。 受伤的时间差不多,然而魏王李琛还直挺挺地躺着。伤筋动骨,的确更为严重。 一辆马车停在魏王府外,看大小制式,竟是宫中来的。 寝殿前的院落里站满禁军,平日里服侍的宫婢奴仆都已屏退,几个内侍宫女引着一位端庄的妇人,移步到寝殿前。 魏王妃严霜序挽着妇人的手,小心迈过门栏,轻声嘱咐道:“母妃小心。” 妇人丹凤眼心形脸,合中身材。衣着华贵,神情庄重。头上金凤展翅,钗环灼目,她缓缓步入殿内,内侍早高声唱道:“昭容娘娘到——” 昭容鲁氏,春秋鲁僖公后裔,生得虽不够美貌,却因是皇族之后,在宫中颇得皇帝看重。 魏王李琛早已跪在屏风前,见鲁昭容进殿,作势叩首,却因肩部疼痛,动作僵硬得无法俯身。 鲁昭容上前一步,关切道:“快!扶魏王起来。” 严霜序忙扶起李琛,李琛看看鲁昭容身后,没有同母妃亲近,只是问道:“母妃怎么来了这里?父皇知道吗?” “知道,”鲁昭容安抚他道,“宫妃原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但你受了伤,皇后见我思虑担忧,便去求了圣上,恩准出来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也就够说几句话而已,又有宫中禁军护卫,内侍宫婢随行,不会出什么乱子。 鲁昭容亲手把李琛扶到床边,让他躺下,又示意宫婢递来引枕。 面对李琛探询紧张的目光,她神情轻松,莞尔道:“今日太子殿下册封,圣上心情很好,已经在同皇后商议大封六宫的事。贵妃娘娘前年殁了后,宫中就空出了三个妃位,如今正好填补。皇后娘娘捎信过来,说毓舒宫将有喜事。” 毓舒宫,是鲁昭容居住的宫殿。 她喜气洋洋,轻轻拍着李琛的手,示意他安心。 李琛果然轻轻吐出一口气,应声道:“儿臣向母妃贺喜。” “这都多亏了圣上仁厚礼贤、皇后母仪天下,母妃在宫中,才能尽心伺候。如今只有你,让母妃担忧。” 李琛顿时紧张几分,眼神扫过紧跟鲁昭容的内侍宫女。 那些人很面生,根本不是毓舒宫里的人。 “母妃……”他谨慎道,“时辰不早了,您还是快回宫里服侍父皇吧,儿臣无碍。” “母妃知道。” 鲁昭容说着,示意内侍和宫婢准备离开。 她拉严李琛的锦被,又帮他整理压在枕头上的头发,红唇贴近李琛的耳朵,突然用低沉冷冽的声音说话。 “琛儿,不必挂念母妃,记得要——不择手段。” …… 她怀孕了 李琛的眼睛猛然睁大,明亮得胜过殿内的光线。他唇角颤动,心领神会而又愧疚不安道:“母妃……” “你做得很好,”鲁昭容道,“母妃相信你,鲁氏亲眷,也全都同你站在一起。莫忘了,你比其他所有皇子,都更贵重。” 这句话说得很快,话音刚落,她已经离开李琛,起身对宫婢道:“回宫。” 内侍转身开道,宫婢随行服侍,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魏王府。 魏王妃亲自把鲁昭容送进宫门,才忐忑回转。 李琛还没有睡下,他正阖目养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严霜序欲言又止道,“母妃她匆匆赶来,只是为了探望病情吗?” 军器监着火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听说已经有人议论,说太子德行有亏,此乃上天责罚。 严霜序不敢把这件事同她的夫婿扯上关系,但是她越想越怕,又不敢正面询问。 李琛睁开双眼,没有回答严霜序的话,反而问道:“楚王成婚的贺礼,你准备好了吗?” 严霜序不明所以,回答道:“尚有两个月,妾身还没有来得及准备。” “要贵重妥当,而不惹眼,”李琛交代道,“楚王府和安国公府都要送,别让安国公府觉得,本王受了这点小伤,就要跟他们生出嫌隙。” 李琛受伤,是因为叶娇同他一起演练武艺。 严霜序点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听说今日叶娇也在火场,你们不是好姐妹吗?明日就找赵王妃一起,前去问候,顺便把礼物送去吧。”李琛说完这句话,轻轻伸出手。 严霜序会意,把葱根般的手递过去,由他握着。夫妻间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她一时忘记烦闷。 李琛的手指轻轻摩挲严霜序的手心,良久,才沉声道:“别怕,你只管听我的。” 他的语气沉稳笃定,充满胜券在握的力量。 严霜序步入赵王府时,赵王妃崔锦儿正在晨吐。 孕吐来得很快。 她闻不得油烟,什么都无法入口,有时空中飘来食物的味道,她的胃里就一阵翻涌。 干呕难受,吐出来更难受,府医开了止吐的药方,药汤都煮好了,她却不喝。 “是药三分毒,”崔锦儿抚着尚且平坦的肚子,对婢女摇头,“这点罪算什么?只要孩子平安降生,就算吐上十个月,也值得。” 相比之前为了怀孕吃的苦,这点苦不算什么。 这时管事来禀,说魏王妃前来看望赵王殿下。 既是女眷,当然是崔锦儿来接待。她扶住婢女起身,又闻到什么味道,转身便捂住了嘴。 待崔锦儿把早饭吐得干干净净后,她沮丧道:“我还是不要去了,装病吧。” 管事就要转身,崔锦儿又叫住他。 “算了算了,”她烦恼道,“我说我病了,她更要来看。说不定会惊动宫里,请太医过来。” 崔锦儿听从李策的主意,把怀孕的事瞒得密不透风。如果太医来诊脉,就瞒不下去了。 “在前厅摆上些瓜果,”她安排道,“我闻着那个,倒好受些。” 崔锦儿以为收下礼物,同严霜序客套几句,便能把她送走。哪知严霜序说要到安国公府去,非拉着崔锦儿一起。 崔锦儿推辞道:“殿下还病着,我实在不宜出门。” “适才王妃妹妹还说,已经无碍了呢,”严霜序拉着崔锦儿的手,略有些不安道,“送给叶娇妹妹的礼物,我都已经放在马车上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还请你陪着,参详参详。” “她怎么会嫌弃?”崔锦儿道,“她虽然吃穿用度都很奢侈,但也的确不把金银放在眼里,性情洒脱得很。” 可不管崔锦儿怎么说,严霜序还是又拉又拽把她带上马车。崔锦儿担心自己摔倒,只得跟着去了。 昨日又是炼刀又是救火,叶夫人心疼女儿,让叶娇向兵部告假,休息一日。 叶娇虽然觉得无碍,还是听从母亲的规劝,歇在家里。 家里的生意已经交给叶柔打理,她百无聊赖,在院子里荡秋千。见四周无人,从衣袖中取出皇帝赏赐的锦囊,仔细打量。 “是什么呢?”她自言自语。 金黄色的布袋丝质紧密,上面用玄青色的棉线,绣着形如双弓的“黻(音同斧)”。叶娇认识这个图案,因为它就绣在皇帝的衣服上,是礼服“十二章纹”之一。 她也专门问过李策,李策说“黻”取臣民背恶向善之意,出自《周礼·司服》。 “背恶向善,”叶娇举起布袋,在阳光下晃了晃,“皇上知道我是好人,不需要背恶向善吧?” 细绳束着布袋的边缘,她只需轻轻拉开,便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叶娇一想到皇帝说,要她遇到困难觉得走不下去时再打开,就觉得有些晦气,不想看。 大唐的皇帝,心眼儿最多了。指不定挖了什么坑,让她跳呢。 万一打开,里面说让她到几千公里以外的某处逮什么贼人,平什么叛乱,她岂不是现在就要离开家,星夜兼程为皇帝卖命? 不行,她还要成婚呢。 叶娇揉捏着里面硬硬的东西,又希望是一块金子。这样起码可以切掉一个角,卖钱花。 她的手捏着袋子,心想:不管了,打开看看!可正在此时,一团悦耳的说话声传来,丫头水雯比那说话声快一些,跑进院子道:“魏王妃来了!” 布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叶娇胡乱捡起塞进袖中,魏王妃严霜序已经步入院内。 “妹妹捡什么呢?”她笑着走近,又招呼迈过门栏时有些缓慢的崔锦儿,“快来,我们来给妹妹添妆。” 送给待嫁女的礼物,名为“添妆”。 严霜序送来的,是一面嵌金丝缠枝牡丹琉璃屏,华贵大气独具匠心。仆人已经把屏风抬进来,叶娇含笑感谢。崔锦儿少不了跟着恭维几句,但她趁着严霜序背对自己,忙跟叶娇眨眨眼。 先对严霜序翻了个白眼,再求助一样看向叶娇,做出想呕吐的姿势。 可这时严霜序忽然转过身,掩唇悄声道:“赵王妃是不是有喜了,怎么腰身这么硬啊?走路也不似从前。” 院内忽然静了静。 崔锦儿开口道:“我——” 她的声音哽在喉咙中,险些又要呕吐。叶娇见状走上前去,抬手揉了揉她的后背。 “怎么?”她问,“前几日王妃跟我一起射箭时,不小心拉伤了后背,还没有好呢?” 崔锦儿跟着叶娇学射箭的事,京都贵妇们还议论过一阵。有些说她们臭味相投,更多的,取笑崔锦儿与其跟叶娇玩闹,不如留住赵王的心,赶紧生个孩子。 崔锦儿僵硬的神色逐渐柔和,她装作疼痛的样子,反手触碰背部,沮丧道:“以后再不能这么玩了,殿下骂了我半天。” 听说不是有孕,严霜序尴尬地笑了笑,柔和道:“华哥儿跟着他舅舅学箭,也拉伤过几次。刚开始学,还是不要那么用力。府里有好用的膏药,回去后我差人送赵王府几帖。” 几人走到屋内坐下,桌上已摆满蜜饯坚果,丫头又送茶水进来。 叶娇恹恹道:“昨日喝了浓茶,半宿都睡不着,今日再不能喝了。前阵子楚王送来的柑橘干呢?泡水来提神吧。”bookAbc.Cc 水雯应声是,带着丫头们把浓茶撤下去,不多时换柑橘水进来。 严霜序浅浅尝了一口,放下茶盏。 崔锦儿也小心地抿了一口,便觉得喉中清爽,胃里和暖,她忍不住一连喝了好几口,怕严霜序看出异样,才停下。 “礼物也送到了,殿下还在府中躺着,我们这便走吧。”她提议道。 可严霜序想同叶娇热络起来,还不想走。 “王妃妹妹听说过吗,安国公府叶大小姐,做得一手好菜。咱们今日就厚着脸皮留下,等着吃她新炸的果子。” 崔锦儿听到炸果子,想起翻腾的猪油,就又想呕吐。她连忙端起茶盏掩饰,可严霜序的目光已看过来。 “妹妹怎么了?”严霜序关切道。 崔锦儿愣了愣,干脆丢掉茶盏,大哭起来:“我是想起你以为我怀孕,又说起华哥儿,就心里难受。你说说,我怎么就,不会怀孕呢?你儿女双全,其他姐妹们也都有生养。等娇娇嫁给楚王,身体结实,指不定今年就生了。就剩下我,不管喝多少汤药,都不管用……” 她哭得涕泪横流真情流露,哭到最后,因为太过激动,甚至呕吐起来。 …… 隐瞒怀孕 水雯连忙端来唾壶,跪地服侍崔锦儿。 崔锦儿吐出来一些刚喝进去的茶水,水雯又递上帕子。 屋内乱成一团。 崔锦儿涕泪横流间看到水雯,抓住她的手臂道:“这个丫头身子挺结实,要不我替赵王纳了做侧夫人吧。”bookAbc.Cc 水雯吓得差点把唾壶丢掉,她退到叶娇身后,叶娇已经走上前,扶住崔锦儿。 “去我屋里躺躺吧,”她把崔锦儿扶进内室,崔锦儿寻了个贵妃榻,身子往上面一歪,继续哭闹,“也是我自己心眼小,看到你们,没来由就心里难受。四嫂,我最妒忌的就是你了。就算不提孩子的事,魏王殿下与你夫妻恩爱,从不拈花惹草,我……” 她说着又想要吐,叶娇连忙把魏王妃拉出去。 “严姐姐,”她面露难色道,“要不你先到暖阁坐一会儿,等我劝慰好赵王妃,咱们再一同用饭。” 严霜序哪儿还有心思坐。 她面露愧色道:“都怪我不会说话,惹得王妃妹妹不高兴。” “不怪你。”叶娇挽住她的胳膊,并没有去暖阁,而是径直往外,直到出了垂花门,才恍然道,“呀!我怎么走错了?” “没有错没有错,”严霜序不肯走回暖阁,“待会儿用饭时赵王妃看到我,又要难受。我先回去了,还得劳心妹妹,帮我哄哄她。万一皇后娘娘听说今日的事,少不了要怪罪于我。” 叶娇把严霜序送进马车,再回到自己居住的跨院。从琉璃屏风前快步越过,推开屋门,看到崔锦儿正坐在桌案前,吃杏脯,喝果茶,手里还在剥瓜子。 “不吐了?”叶娇问她。 崔锦儿仰起脸,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 “你那个严姐姐,真的要烦死人!三句不离她儿子,时而疏远时而粘腻,让人摸不着头脑。” “送走了,”叶娇瞧了一眼她的肚子,眯眼笑道,“吃什么会好受些?我让姐姐给你做。” “吃什么都是浪费,”崔锦儿说着端起果茶,“你就把你那心肝楚王殿下送你的柑橘干儿,给我一大捧吧。” “都给你。”叶娇掩唇笑起来,“干脆把楚王殿下也打包带走吧。” 崔锦儿抬起手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可别让他跑去把赵王府拆了,你那位殿下,可是个面慈心硬的菩萨,谁人敢惹?” 她说着站起身,双手合十,假模假样地走了两步,惹得叶娇哈哈大笑。 严霜序归府,李琛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 “怎么?不顺利吗?” 严霜序坐在床头,轻轻揉捏李琛的双腿,摇头道:“没有,就是妾身提起孩子,把赵王妃惹哭了。” 李琛眉心蹙起,脸如寒霜一般,五指猛然收住,过了一会儿,才松弛了些,问道:“赵王妃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以前你们妯娌也常常议论孩子,她最多只是拂袖而去,怎么这次这么难看?” “许是臣妾说多了。”严霜序轻掀李琛的腰,示意他侧躺。李琛背对严霜序,又问道:“还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有一件事,”严霜序道,“自高祖起,便规定庶民不得着黄衣,过了些年,只要是织物,除了皇室,都不再用黄。但妾身今日看到,叶娇随身带着个黄袋子。” “什么黄袋子?”李琛突然按住严霜序揉捏的手,问道,“多大?” 严霜序疑惑地看着李琛,表情陡然紧张起来:“我看不太清楚,有巴掌大小吧。叶娇从地上捡起来,塞进衣袖里去了。” “上面有没有字?”李琛又问。 严霜序仔细回想,半晌才道:“似乎有个黑色的字,皱在一起,似‘弓’。” 弓? 李琛猛然坐起身,他盯着严霜序的脸,郑重道:“你确定?” “我……”严霜序有些犹豫,李琛已经大声呼唤,把随从召来。 “附耳过来。”他在随从耳边,声若蚊蝇地说了一句话。随从点头称是,退后几步,风驰电掣般跑走了。 严霜序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却大为震惊。 “殿下……”她忐忑地询问,手指紧攥床围,“‘弓’字有什么厉害吗?” 李琛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为将要到来的什么事做准备。 “不是‘弓’字厉害,是十二章纹的‘黻’厉害。” 严霜序恍然大悟道:“是‘黻’啊,那就是背对背的双‘弓’。难道是叶娇从宫里偷了什么东西?” “她不是偷窃的人,”李琛沉思道,“必是父皇送给她的。” “那里面有什么?”严霜序感觉真相就在眼前,“难道是圣旨,是传位诏书?” “怎么会?”李琛嘲讽地笑起来,“你也不看看楚王的母族都是些什么人,圣上传位给他?圣上只不过觉得他好用,拿他磨着太子的脾气,像用一块磨刀石。等太子足够锋利,好继承大统。” 严霜序还想再问,但李琛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还不能确定,等他们从宫中问出消息,再告诉你。” 李琛曾经近身服侍过皇帝许多年,有关社稷的那几样东西,都装在哪里,他心中有数。 万万想不到,皇帝竟然会送给叶娇。 那么,是让她对付谁? 李琛感觉后背湿透,他猛然摇头,似乎有一团网,束紧他的心,一点点勒进血脉。 这个消息至关重要,他绝不会白白浪费。 “王妃,”李琛轻轻握住严霜序的手,“这安国公府,你应该多去几次。” 还是女人好对付啊。 不像李策,行事作风滴水不漏,找不到半点问题。 “我会常去,”严霜序乖巧地点头,“为了你,也为了华哥儿。” “也为了你自己,”李琛提醒她道,“你们严家与我结亲,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抱负。若不想屈居人下,就要站在最高处。” 最高处,九五至尊,睥睨天下。 “怎么满脸泪痕?”崔锦儿回到府中,同样被李璟看出不同。 “哭了。”她用湿帕子擦脸,委屈道。 “谁惹你哭?”李璟挣扎着起来,恨恨道,“你可是父皇的嫡儿媳,是太子的弟媳,是本王的王妃!哪个瞎了眼,敢欺负你?” 崔锦儿把今日的事说了,庆幸道:“幸亏有娇娇,不然就露馅了。” “露馅就露馅!”李璟气得想跺脚,“本王倒是要看看,是谁捣鬼,让本王喝了十年苦药,还生不出孩子!” “别这么说,”崔锦儿捂住李璟的嘴,“咱们吃的那些药,都是尚药局的御医开的。我还记得有几次甚至是母后亲自嘱咐,你怪什么,也不该怪药。不然母后若听到,定会寒了心。” 李璟面上仍有愠怒,却不再说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京城有父皇母后,有二哥小九,还有好吃的好喝的,甚至那醉春楼的姑娘,都是整个大唐最好看的。但——” 他欲言又止,想了想道:“但如果锦儿这么好的姑娘,在这里都有人欺负。咱们不如就搬到藩地去,自由自在,无人打扰。” “不要漂亮姑娘了?”崔锦儿打趣道。 “不要了,”李璟道,“把小九两口子带走,我明儿个就跟他说。” …… 想生孩子 李璟说到做到,等第二日李策下朝回来,他便询问道:“你成婚后,去藩地吗?” 李策并没有坐,他似乎有些心事,挺拔地站在殿内,看四周的窗子都关着,亲自去开窗通风。 “这要等父皇恩赐封地。”李策道。 李璟这才想起李策还没有封地,他得意道:“本王十四岁开府建衙,父皇便赐了封地。等我好了,去跟父皇说说,让咱俩的封地紧挨着,在边界处盖一座王府,咱们住一起。” 就藩的皇子禁离封地,无召也不能回京。 “你来安排便好。”李策站在窗前的阳光里,转头看向李璟,道,“你那时娶妻,是怎么得到博陵崔氏认可的?” 李璟的妻子崔锦儿,出身博陵崔氏,乃世家大族。 “还需要他们认可吗?”李璟的伤口正在结痂,反手抓挠着,不屑道,“本王身份尊贵,长得又比二哥帅,他们上赶着要结亲。对了,李琛也投去名帖,当然被拒了。” 李策不知道这段往事,李璟又自吹自擂了好几句。 原来当初李琛和李璟同时向博陵崔氏求娶嫡女,他们选了李璟。 “你问这个作什么?”李璟奇怪道,“安国公府还能看不上你吗?” “那倒没有,”李策清雅地笑笑道,“伯母请我去用饭。” “去吧去吧。”李璟对他挥手。 “我没时间准备礼物。”李策又道。 李璟立刻警觉起来,他坐起身大喊道:“我的库房干干净净!” 李策甚至都没有厚着脸皮求他,只是唤了一声:“五哥——”他同别人说话,声音总是疏冷。可是同李璟说话,总自然流露出许多兄弟间的情谊。 李璟无奈地躺倒下去,像被人按住了发怒的机括,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唤道:“管家,管家在吗?去,陪着楚王去库房一趟。” 管家在殿外应声称是,李璟骂道:“怎么今日耳力这么好?” 不等他骂完,李策已经大步流星向库房走去。管家跟在他身后,倒像是李策的仆从。 李璟“呸”了一声道:“等着吧,早晚要连本带利,抢回来。” 叶长庚不在京都,安国公府比平日安静许多。 因为是家宴,叶柔也陪着他们一同用饭。叶娇给李策介绍,哪一盘菜是姐姐烧的,哪个蜜饯果脯是姐姐亲制的,眉宇间充满激赏。 “姐姐的厨艺的确很好,”李策道,“特别是几样果子。” “你喜欢吃哪样?”叶娇问,桃花眼中闪动狡黠的笑。 “桃酥。”李策道,“安国公府善制桃酥,京都百姓都知道。” “桃酥是吧?”叶娇抬手把一整盘桃酥都拿走,高高举起,笑道,“我自己全吃了。” 李策也不去抢,修长的手指捏着半块果子,抬头乖顺道:“那便给娇娇吃。” 那模样既满含呵护,又藏着委屈。 叶娇嘻嘻笑起来,却被叶夫人喝道:“放下!不准欺负楚王!” 叶夫人一边说,一边拿起桌边的团扇,拍向叶娇额头。 “母亲……”叶娇躲闪着撒娇道,“你怎么净向着外人?” 叶夫人道:“楚王可不是外人,他小时候住在山里,不像你吃遍了全京城。你可不能跟他抢吃的,这是欺负人。” 叶娇撇嘴道:“他住在山里,也有一堆人伺候。怎么听母亲的意思,他是摘果子吃的野猴子?” 叶柔掩唇而笑,打圆场道:“妹妹快放下,后厨还有,足够你们吃。”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了午饭。离开前,叶柔又给李策打包了一盒桃酥。 昂贵的金银花纸盒很精致,用麻绳捆绑,贵而不奢,平添几分野趣。绳子和纸盒中间还夹着一张描画“福”字的红纸,字体饱满流畅。 “多谢。”李策道。 叶柔含笑退到一边,道:“吃完再来家里拿。” 家里…… 李策的心像掉在棉花上,低垂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叶娇的衣袖。 她穿着牡丹纹蓝地蜡缬绢纱裙,轻薄的布料滑过李策的手心,那么真实。 叶柔已经离开,叶娇抬起双手,箍住了李策的脖颈。 “你可从来没有从家里拿走过东西,”她眯眼笑着,问道,“老实交代,是要送哪个小妖精?” 李策抿唇笑笑,刮了一下叶娇的鼻子。 “不准胡说。”他警告道。 “快让我搜搜,”叶娇的手指顺着李策的衣襟下移,掏进他衣袖中,假意翻找。“快住手,”李策把她拦腰抱起,像从地里拔出一棵萝卜,又垂直栽到一边,“等下我要去见一位长辈,别把衣衫弄乱了。” 叶娇不满地揪住他的腰带,拉向自己。 “真的是长辈?”她问道,“你前日还满脸黑灰见过圣上,那人比圣上还要严苛?” 李策任叶娇拉着腰带,忽然摇了摇头,唇边散开一缕坏笑。 “我不去了。” 他放下桃酥走近叶娇,膝盖抵着叶娇的腿,叶娇下意识向后躲避,李策已经抬手揽住她的腰,低头缓缓道:“你既已拉着我的腰带,就没有不宽衣解带的道理。左右你我婚期临近,不如就把世俗家规抛诸脑后——” 他深深看着叶娇,喉头微动,语气低沉又缭绕情意,潮湿的嘴唇贴向叶娇的鼻尖。 “你要干什么?”叶娇声音发颤,在说话的间隙,甚至左右乱看,确认屋内没有别人。 “五哥要有孩子了,”李策把她的身体拉近自己,直到感觉到她砰砰乱跳的心脏,才附耳道,“我也想要。” 叶娇只感觉浑身酥麻,身体像是遇到火焰的柴火,一瞬间燃烧起来。她松开李策的腰带,推着他求饶。 “我错了我错了,山里的野猴子果然吓人。你快走吧,去见谁都可以。”叶娇语气酥软,反而更加动人。 “我不想去了。”李策再次强调道,“反正腰带也松了,衣服也乱了……” 不等他说完,叶娇便使劲儿勒紧了他的腰带,继而退后一步,脸颊通红向内院跑去。 跑到门口,不忘了回头对李策吐了吐舌头:“野猴子!” “野猴子要上山啦。”李策笑着应。 叶娇已经跑走,李策认真地整理衣衫,束紧发冠,提起那盒桃酥,向外走去。 青峰正等在外面,李策抬脚步入马车,肃然道:“去青崖观。” 长安城北不远,坐落着一座道观。 相比京城内外那些金顶辉煌、规模宏大的寺庙道观,这一座实在很不起眼。 道观距离官道很远,正殿只有三间,后面有几间紧挨在一起的寮房,供在此修行的道人居住。 院墙很矮,一棵桃树娇艳地披着一身红。 李策的马车刚刚停稳,风吹树动,桃花飘落在他的肩头。 他轻轻叩响道观的门,温声道:“鄙人前来拜访青云道长。” 青云道长,叶娇的父亲。 今日下朝时,燕云来报,说查探到青云道长来京,就住在城外。 李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叶娇。 他先来拜见,有些事,也好问清楚。 道观内静悄悄的,但是门没有锁,轻叩之下,“吱吱呀呀”打开,露出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很破旧,下缘甚至长满青苔。李策把门推开些,侧身进去。 “殿下……”青峰追上来,被李策用眼神制止。 青峰还是有些担忧,踮脚看看里面。 道观内静悄悄的,除了殿前香炉里有几根快要燃尽的清香,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跟京都的繁华喧闹天壤之别,这里破旧、静谧,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李策走进去,穿过供奉三清尊神的大殿,见有道童在后院打扫庭院。他没有问路,径直走到最深处的寮房,在屋外定了定神,见门开着,便抬步而入。 有一位道长,正端坐几案前,看着面前的棋盘,陷入沉思。 李策在他面前抱拳拱手施礼。 抱拳拱手,这是道教的礼数,意为负阴而抱阳,惩恶扬善。 他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晚生见过青云道长。” 叶羲没有说话,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面前的李策。 李策并不感觉难堪,他恭敬地看着叶羲,从他的脸上,看到他三个孩子的影子。 叶长庚的骨相,叶柔的白皙,以及叶娇的桃花眼。 不知道哪个孩子遗传了他的性格,是开朗豁达的叶长庚,还是谨慎小心的叶柔,更或者是叶娇…… 李策胡乱想着,叶羲仍然没有开口。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见叶羲正在自弈,棋盘上黑白两军交战,战况惨烈,胶着而又各不相让。 李策俯身,捏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叶羲眉心微蹙,似乎要动怒,却突然坐直了些,眉心微微舒展,开口道:“坐。” 李策掀袍而坐,等着叶羲的下一步棋。 无论他准备如何翻云覆雨,李策只求两件事。 百姓安,得叶娇。 …… 不满婚事 京都显贵喜欢下敌手棋或者饶子棋,其中敌手棋的规则是,位尊者持白先下。故而李策持黑。 棋子如蘸满墨汁的笔尖,落在坚洁如玉的澄心堂画纸上。 那上面正在绘制一幅画。 群山森林、渔村野市、茅庵草堂、黎民百姓,这是大唐的千里江山。 然而这里,亦有万里雪飘。 云雾从天而降,山峦白雪皑皑,冰河凝固渔村寥落,街道上行人渐稀,一片肃杀寂寥。 若云再深些、雪再多些,这幅画上便不会再有江山美景,只有一片干净的白。 干净,却没有生机。 李策落棋,山峦上冰雪融化,露出黝黑的岩石;江河中波涛汹涌,鸟飞鱼跃;让夫子裹着大氅在书院教学,让封路的山村中,飘起一缕炊烟;晚归人的脚印从山脚绵延至家门,门内是娇妻幼子,其乐融融。 这是李策想要看到的,百姓安乐、国泰民安。 叶羲落棋。 黑云压城大雪纷飞,铠甲在战士身上,发出刺目的白光。狂风呼啸、树枝断裂、窗棂上堆叠起霜花,厚重的白雪压断桥梁,渐渐地,覆盖、吞噬、席卷一切。 冷。 正是春日最暖的时刻,李策却感觉到寒冷。 棋子冰凉,寒霜沿着他的手指,顺着手腕和胳膊攀援而上,一寸一寸,冻硬他的身体。 刹那间,李策如堕幻境,跌进七岁时的那条墓道。 漆黑、凝固,没有活物,被寒气包裹,寸步难行。 绝望一点点吞噬他的意志,小小的他把嘴唇咬破,才勉强清醒,沿着墓道往前走。 李策猛然摇头,挥去幼年的梦魇。他深深呼吸,吸入的是冰雪,呼出的,是白雾。 右手持棋,他却看不到路径,只觉得灰心丧气,寂寞孤凉。 不知不觉,他的左手垂落在腰间,寻找着,碰到了那块桃形金坠。 那是……叶娇。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叶娇丢给他的金子。 李策自己找了坩埚炼化,裹上第二次见面时,叶娇给他的桃核,做成桃形金坠。 握紧它,便不仅仅是握紧腰饰,而是握紧温暖,握紧光芒,握紧他心底最柔软,也最坚实的地方。 李策屏息凝神,逐渐找回散乱的心神。 他手中的棋子落下,从破碎的画卷中,从破败的江山中,寻找一丝生机。 让河边长出新柳,让天空飞过候鸟,田埂里春芽萌动,冰雪凝固的河流中,落入一颗打碎寒冰的石头。 不准她嫁 构陷谋害先陈王的,是肃王李珑。但是不给他辩驳机会,直接赐死的,是皇帝。 叶羲不同意他的婚事,是因为他的兄弟,会像皇帝对待先陈王那样,即便已离开京都在封地就藩,也要斩草除根。 他将会成为第二个先陈王,身死殒命,并且把整个安国公府卷进去。 因为明白,因为懂得,因为同样思虑周全,所以李策没有反驳或者质疑,他只是承诺道:“我会很小心。” 毫无征兆地,一股狂风忽然吹入窗棂,撞动两人垂坠的衣袖。 叶羲的道袍粗糙单薄、松松散散,却自有一种临风而立、风骨卓然的气势。 他的眼神清润明亮,里面夹杂着十多年前功败垂成的遗憾,和当初欲力挽狂澜,却力不能及的悔恨。 他的手指握紧窗棂,叹息道:“剑悬于顶,小心何用?” 皇权君威像一柄利剑,时刻悬在你的头上,小心翼翼,又有什么用呢? 李策没有正面回答叶羲的话。 他望着不远处供奉三清尊神的殿宇,缓缓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世人都看到大唐的国运昌盛、威加海内,却看不到土地兼并、地方割据、朝廷奢靡、百姓苦楚。吐蕃、回鹘、南诏,这些边境敌国更是虎视眈眈,就等着大唐朝局混乱,趁机分一杯羹。” 叶羲神态变化,时而凝重,时而又略显宽慰。 “你能想到这些,实在是朝廷之幸。”他沉沉道,目光中已经夹杂着些许赞赏。 “故而……”李策停顿一刻,还是开口道,“故而我不愿意,成为大唐动乱的起点。” 因为不愿意,所以不去争斗,不去抢夺,不去站在累累白骨上,去享受那个至尊帝位。 “但是我会竭尽所能,”李策承诺道,“我会保护她,保护安国公府。长庚兄和姐姐、娇娇,乃至伯母,他们也非比寻常,不是懦弱可欺之辈。” 李策拜别离开,叶羲仍然站在窗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笔直、挺拔、略显瘦弱,却气质非凡。 这样的人,这样的话…… ——“叶兄是不是气得肝胆欲裂?不如饮下这一杯酒,细细听小弟说说原因。” “莫挨我!” “咱们的刀剑可以杀狼,可以杀敌,从未倒戈对准过亲兄弟。你也不希望我,成为大唐动乱的引子,对吗?” “行,你们是兄弟,我是外人,我走!” “叶羲——” 那时候,先陈王李乾伸出长臂,从背后紧紧勒住他的腰,恳切道:“你是至交,是比兄弟还要亲近的至交。所以我说的,你其实都懂。” 他都懂,他不怨,他只是气自己,太过无能。 回去路上,李策让青峰去安国公府报信,告诉他们叶羲回来了,就住在城外的青崖观。 他已经见过叶羲,也不该再瞒着安国公府。 对他们来说,那是十多年来未曾团圆的亲人。 “叶夫人怎么说?”等青峰回来,李策问道。 “叶夫人让卑职转告殿下,”青峰道,“说多谢告知。” 听语气措辞,似乎还很平静。李策放下心来。 但青峰又道:“不过叶夫人手中的团扇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碰倒了花架,一樽花瓶摔得稀碎。” 李策立刻紧张起来,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亲自去传讯。 “可曾受伤吗?” “那倒没有,”青峰道,“不过我离开国公府时,见水雯往外跑,说是要去请小姐回来。” 叶柔日常就在家中,请的是叶娇吧。 不知道安国公府,此时如何了。 安国公府里,叶夫人的脸因为恼怒,变得通红。 “别人抢走家里的田地时,他不回来;娇娇五岁就跟着我跑船时,他不回来;柔儿被夫家欺负,长庚险遭刑罚时,他不回来;怎么这会儿长庚晋了五品官,娇娇要嫁入楚王府,他就回来了?” 叶夫人手中的团扇拍在桌几上,没拍几下,竹木手柄就断作两截。她拿起扇片继续拍,把圆圆的扇子拍变形,很快碎裂。 叶柔轻抚母亲的胸口,请她消消气。 “道长们本就是云游四方的,”叶柔劝慰道,“许是恰巧路过京都。” “他这个巧,也太巧了!”叶夫人看向坐在几案前的二女儿,见叶娇只是安静地研磨茶叶,便问道,“娇娇,不然你带人跑去那个什么青崖观,把你父亲接回来!毕竟这安国公府,他还是一家之主。” 叶长庚不在京都,安国公府能出去跑腿办事的,只有叶娇。 叶娇抬起头,神情有些迷茫。 “咱们安国公府的一家之主,不是母亲吗?”她把茶沫倒入煮具,又加了几朵清肝明目的菊花,仰头看着叶夫人道,“母亲管生意、管田庄,还管着我们的衣食住行。母亲一手把我养大,父亲长什么样子,我早就忘记了。接什么接?难道咱们安国公府,是道观吗?” 道士自然该待在道观,既已出家,何必返家。 叶夫人怔怔地看着女儿,怒气瞬间消散大半。得到子女的认可、拥护,甚至比丈夫亲口道歉,还要抚慰人心。 她闷闷道:“算是为娘没有白养你。” “可是……”叶柔却有些犹豫,“那个青崖观,以前我路过过一次,破败得很。” “破败又如何?”叶娇故作疏冷道,“出家人不恋红尘不贪俗物,餐风沐雨,才得天道垂怜。道士最鄙视奢侈享乐,住清苦些,才能早日羽化成仙。” 叶柔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辩驳。 叶娇又道:“司天台前几日给各部派发了风灾警讯文书,说今年春夏之交会有大风。那个青崖观,总不至于被风吹跑吧?” 叶夫人神情微动,哼道:“风能有多大?咱们又不在海边。” “正是。”叶娇点头起身,“同僚说,最多也就是把母猪吹上天。兵部还有事,我先走了。” 把母猪吹上天…… 那似乎,得挺大风。 叶夫人看着翩然离开的女儿,不再抱怨叶羲,却略微有些担心了。 “道士都是那么修行的吗?”她问叶柔。 “可能吧,”叶柔道,“也就京都的道观奢侈些,京外的有些就两间屋子,香火少的话,连糊窗户的纸都买不起。” “活该!”叶夫人咬牙骂了一声,“这都是他自找的。”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向皇宫的方向远远望了一眼。 皇帝他……知不知道叶羲回来了? 叶夫人的手攥紧团扇中间脱落的碎布,那上面绣着一朵将离。 她的心中刹那间百感交集又思绪翻涌。 冷静了一日后,叶夫人还是决定去山上看望叶羲。 她虽然对叶羲颇有怨言,但也知道,当初的情势下,叶羲出家为道,反而保住了家族周全。 他们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也过去了。 道路平坦时,人们往往会多些宽容体谅。所以叶夫人收拾了被褥铺盖,让管家送往青崖观。 管家很快回来,说老爷收下了东西,还想请夫人前往道观外的茶肆,有要事详谈。 说是茶肆,那里其实是供路人歇脚的凉亭。亭子旁边有位卖茶的年轻人,茶不算好喝,量也少,故而顾客稀少,反而方便说话。 年轻人把茶水奉上,便走到林边,斜歪在一棵歪柳树上打瞌睡。 叶夫人瞥了一眼碗里的粗茶,再看一眼面前的男人,鼻头顿时酸了。 十三年了,他真是老了许多。 身上的锦衣华服换作道袍,玉冠变成道簪,腰间没有金玉坠饰,只挂着一件木质的阴阳环,难看得很。 他的皮肤原本很白,年轻时走在大街上,总能吸引来姑娘的目光。那时他同先陈王交好,人们都说两人皆风流倜傥,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还曾经有过断袖的传闻。 怎么今日,真的修出了仙师的超然洒脱。 不修边幅,皮肤粗糙,唇角干裂起皮,看来真的吃了不少苦头。 “十三年了,”叶羲看着他容貌依旧的妻子,露出愧疚的笑,“辛苦你日夜操劳,把孩子们养大。” 叶夫人从袖中掏出手帕,轻揩眼角。 “说这些作什么?”她叹道,“你也不容易。”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孩子们都很好,就是都不懂事,不肯过来。” 叶夫人一定要强调孩子们还生着气,这是叶羲应该领受的惩罚。总不能撒手不管十几年,孩子们还很亲近他吧? 天底下哪儿有那样的好事? 叶羲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咕咚”一声咽下,说道:“妍微,我回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妍微…… 叶夫人轻轻颔首,心中微热。 当时安国公府出事,母族同她决裂,已经有十几年,没人唤过她的闺名。 他的声音仍然温和有礼,夹杂着一丝让人沉醉的沙哑,莫名使人信服崇敬。 “你说吧。”叶夫人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淡漠些。 叶羲郑重道:“你想个办法,别让叶娇嫁给楚王。” 叶夫人猛然抬头,神情错愕,脸上的温情一扫而光,踢开凳子就站了起来。 “叶四时!”她抬手就把桌子掀了。 …… 注:将离就是芍药花,“四时”,是叶羲的字。 夫人震怒 道旁茶摊的桌子本就单薄,一条腿还有些摇晃,叶夫人用力大,桌子翻倒在一边,粗茶碗掉进叶羲怀中,洒了他一身的茶水。 他静立不动,神情竟有些感怀,叹道:“夫人还是这样的性子。” “不是这样的性子,我早就死了!”叶夫人怫然道,“你走那一年,国公府乱成一团,田产被夺、亲朋离散。叶娇才五岁,就跟着我谈生意、收账、跑货运,吃苦受罪,没过过一天大小姐的日子。好不容易她长大,遇到心上人,那人还品貌非凡配得上她,结果你回来,问都不问,就不让她嫁?亏你还是她的父亲,家里的冯劫,都比你强上千倍万倍!” 冯劫是安国公旧日部下,因身有残疾,解甲后就一直住在安国公府,看着叶娇长大。 叶夫人来见叶羲,他驾车跟随,远远地等在路边。 叶羲任由叶夫人指着鼻子骂,良久,才捡起怀中的茶盏,擦干净,放在身后地上。 打瞌睡的卖茶人被惊醒,从柳树上跳下来,急慌慌走来:“大嫂您生气归生气,别掀我的摊子啊。” “冯劫!”叶夫人看都不看他,喊道。 冯劫立刻瘸着腿快步走来,从兜里拿出一吊钱,丢给卖茶人。卖茶人提着重重的钱币,神色立刻好转。 “夫人您随便掀,火炉砸了都行。” 他退回柳树,微眯双眼,听叶夫人和叶羲吵架。 冯劫已经在劝叶夫人消气,又给叶羲施礼,叶羲点头,对叶夫人道:“妍微,娇娇的心上人的确不错,但你我都知道,安国公府是如何走到今日。有些祸患,能避开,为何要迎头而上呢?” “为了开心,为了活得痛快!”叶夫人毫不犹豫道。 她在叶羲面前踱步,忽而又转身看向他,一双丹凤眼怒目而视:“嫁给旁人就能自在了?之前傅谦可怜咱们家,要跟咱们结亲。婚期都定了,傅明烛还敢与人厮混,京都人人都看咱们家的笑话,把我一个开开心心的姑娘,气得哭了好几场。” “叶娇她……爱哭吗?”叶羲问。 虽然不说,但他希望知道有关女儿的一切细节。 “那倒没有,”叶夫人道,“爱哭的是叶柔,说起柔儿,我便更加生气。若不是你……她怎么会……” 若不是你离开京都,她怎么会被夫家欺负,小产和离呢? 叶夫人说不下去,因为心疼女儿,她眼中含泪,缓了缓情绪,才咬牙道:“家里这些年从未违背你的要求,你遣人来拿银子赈灾,多少都给了。我要嫁女儿,你也少管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呢……” 然而叶羲的话还没有说完,叶夫人便转过身,大步流星而去。她跳上马车,吩咐道:“冯劫!回家!” 声音语气,一副嫌弃愤怒的样子,似乎一句话都不想再跟叶羲多说。 冯劫讪讪地同叶羲施礼而退,叶羲挥挥手,衣衫湿了大半,缓缓起身,向道观走去。 用力地吻 摘掉头上遮挡面容的幂篱,手指在床围上抚过,格桑梅朵粉红的指尖轻轻碰触魏王李琛的手,在他手心中打了个圈,问道:“军器监的事,殿下还满意吗?” 她的样貌虽不算万中无一,但这样风情万种,的确是那些矜持的贵族女子不曾有的模样。 李琛被撩拨出兴致,他猛然握住手,格桑梅朵的手指却已经逃脱,人也站直,勾魂摄魄的丹凤眼含笑看着李琛。 若即若离,欲拒还迎,不知道她从哪里学的招数。 “若本王说不满意,”李琛道,“公主殿下会生气吗?” 格桑梅朵哀怨地看了李琛一眼,抿唇道:“本宫为了你这件事,可是不惜用掉了军器监已经站稳脚跟的工匠。大唐兵部密不透风,本宫这趟,算是白忙活了。” 用掉了,死了,且死得干干净净,查无对症。 即便是李策和叶娇亲自跑去验尸,也一无所获。 那可是她费尽心机埋在军器监的奸细,如果那工匠不死,大唐的刀兵锻造手法,早晚会被学会,带回吐蕃。 见格桑梅朵委屈地垂眉,李琛神情微动,抬手拍了拍床榻。 “公主请坐。” 他一改往日的郑重有礼,语含轻慢调戏。 格桑梅朵没有坐,她在殿内缓缓踱步,在屏风前站立,看着那上面起伏和缓的丘陵,目色中有一丝怀念。 “说吧,”她转过头,凝神道,“殿下这一次,想做什么?” 刚走到寝殿前的院子,格桑梅朵便同魏王妃打了个照面。 严霜序身穿锦衣华服,头上钗环闪亮,身后簇拥着侧妃、奶娘、婢女以及其余仆从,浩浩荡荡中,满含王室威仪。 格桑梅朵却是只身前来,离开时也一个人。 她站在道路正中,对严霜序微微颔首,继而大步向前,没有避让的意思。 蓝色的裙裾像高原之上极低的天空,向严霜序压来。她下意识站定身子,略显尴尬,忍了忍,还是向一旁避去。 “公主殿下,”擦身而过时,严霜序开口道,“想必您的事情办妥了。” 这句话意有所指。 你来这里是办事的,求我夫婿办事的。而我,是魏王府的女主人。 格桑梅朵闻声停脚,抬起手指掀开幂篱,明亮的眼睛看着严霜序,漫不经心道:“办什么事?本宫只是来看望魏王殿下。哦,对了……”她眯眼打量着严霜序,摇头道,“让伺候魏王的下人用点心,本宫看魏王盖了两层被褥,太热,帮他掀掉了一层。” 严霜序惊讶地抬起眼眸,被格桑梅朵气得满脸通红。她在指责严霜序没有尽到魏王妃的责任,还暗示她和李琛有私。 中原不会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 格桑梅朵没有停留,她穿过严霜序神情各异的仆从,趾高气昂离开魏王府。而严霜序快步向寝殿走去,推开寝殿大门,见李琛正躺在床上,锦被果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殿下,”严霜序强忍情绪,上前拿起丢落床尾的锦被,柔声道,“臣妾怕您受凉。” 太过撩人 桃花纷纷扬扬,撒落在叶娇额头。细软轻盈,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滑过,碰触到李策炙热的唇,受惊般随风飘散。 树枝并未承接叶娇的全部体重,因为李策的左手正托着她的腰肢。贴近,拉向自己,带着想要把她揉入骨髓的冲动,贪婪地吸吮着她的味道,她的气息,吻过她的唇瓣、鼻尖、眼眸和领口。 等待婚礼的日子,实在是太漫长了。 漫长到让他担忧害怕,唯恐眼前的美好,皆是幻梦。 一觉醒来,他仍被困在那条漆黑的墓道里,恐惧惊惶,身边空无一人。 叶娇的神情沉醉又羞怯,意识到李策发狠般的力度和不同寻常的亲吻位置,她向后躲避道:“思思,你……” “我想……”李策长长的睫毛低垂,脸颊比平时红润,深深看了叶娇一眼,吸吮她的红唇,挑逗出她娇软的舌,香津柔滑,恨不得停在这一刻。 他想。 他想了很久了。 少年人血气方刚,需要无比强大的自制力,才能在每一次触碰她的时候,恪守男女大防,本分安静,气息平稳地同她说话。 不怪她太过撩人,要怪只能怪自己,沉溺在她的温暖中,无法自拔。 “你想什么?”叶娇嗔怪般推了推李策,腿脚酥软,歪倒在铺满花瓣的山坡上。 李策趁势侧躺在叶娇身边,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与她双膝交叠,四目相对。 “我想娶你。”克制着身体涌起的冲动,李策一字一句道,“恨不得今日便是三月二十九。” 三月二十九,那是他们的婚期。 “还在担心吗?”叶娇手中的花枝早就不知去向,她抓了一把花瓣,扬向天空。 湛蓝的天空下,花瓣覆盖他们凌乱的衣衫。 李策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与叶娇十指相扣,答非所问却又意有所指道:“你放心。” 你放心。 这句话是他的承诺,承载他全部的力量。 叶娇父亲回到京都的消息,也差人快马加鞭,送往晋州。 叶长庚在晋州修缮水利,收到信后写了两封回信。一封给母亲,说祝愿父亲身体安康。另外,家中一切,都由母亲定夺。 一封给叶娇,问她兵部的情况。 叶长庚听说了兵部军器监火灾的事,一方面担心妹妹,一方面也忧心朝廷。 有些话不方便在信中说,但他让叶娇代为问候李策,并且说道:“你们婚期临近,若有需要出城经办的事,可恳求圣上,暂时推掉。” 叶娇看得一头雾水,疑惑道:“哥哥是什么意思?什么事需要我们出城经办?” 李策也不明白。 但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大舅哥粗中有细,叶长庚一定是在晋州发现了什么,才出言提醒。 果然第二日,晋州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到了。 晋州刺史周赐举告,说因为水利改道的事,晋州村民械斗,牵扯万余人。在这些械斗的村民中,搜出了大唐兵部的武器。 兹事体大,周赐宁肯上表自揭境内不安,也没敢瞒下这件事。 “兵部的什么武器?”太子李璋监国,侧坐御案,沉声问道。 丞相傅谦立在御案阶下,翻动奏折仔细看看,又转交给内侍,由内侍转呈太子。 “弩。”李璋的面色刹那间布满寒霜,抬头道,“有实证吗?” 傅谦转头看向殿外,立刻有人把晋州送来的武器呈上。 那是一把臂张弩。 臂张弩,射程二百三十步,由大唐军队弓弩手使用。 长度不足两尺,以桑柘木制“臂”,“弓”横于臂前部,铜制机括装在臂偏后的地方。制作精良。 它轻便容易携带,仅靠臂力便能发动。在战斗中,臂张弩负责远攻,配合陌刀,是大唐军队战无不胜的关键。 李璋并未动怒,他唤道:“请姜侍郎来看。” 兵部侍郎姜敏应声向前,拿起那把略沉的弓弩,慎之又慎地抚摸端详,半晌才道:“的确是兵部所制。” 话音刚落,朝堂中便响起细密的议论声。 “兵部的弓弩,怎么会落到奸民手中?” “兵部库部是怎么管理的?兵器丢了都不知道吗?” “前阵子军器监失火,如今又丢了兵刃,兵部的官儿可真好做,是在天天练打靶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事?” 姜敏不善武力,一般也不靠跟人打架取胜。他擅长吵架。 “那本官可要感谢工部了。要不是你们修水利闹出乱子,奸民手里的弓弩,还不会亮出来。” “大人您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们兵部库部丢了东西,不是各道兵马配发的军器遗失?难道贼人偷盗的时候,大人您在望风吗?” “还有这位大人,说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事,是不是因为大人您眼睛太小,睁着也像闭着?” 姜敏一个人吵好几个,从办事不力吵到容貌攻击。 朝堂渐渐乱成一团,让有些木讷的刘砚都忍不住劝和:“陈大人您就少说两句吧,您的眼睛真的不小,比绿豆大多了。” 被劝解的陈大人更生气,摇晃着就要假装昏倒。刘砚连忙扶住他,扶得笔直,像一根木桩立在朝堂,不给他昏倒的机会。 这里已经够乱,不能再乱,赶紧说正事要紧。 李璋终于忍不住,把奏折重重拍在御案上。 “事情尚无定论,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 朝堂顿时安静下来,有位大人把脱掉一半的鞋子重新穿回去,另外一个把扯烂的衣袍拉严实,尽量遮住里衣。 李璋看向李策道:“这件事,楚王怎么看?” 叶娇便是兵部库部郎中,李璋直接询问李策,是不避嫌、不猜忌的意思。 李策上前一步,回答道:“查,查兵部分发弓弩的记档,也要查晋州兵马库存弓弩。除去每年平均折损的,数目必须对上。” 李璋缓缓点头,旋即道:“这件事,就由楚王负责。恐怕晋州那边,也需要你亲自跑一趟。”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不容推辞的威压。 这样的事往常都要回禀皇帝,再做定夺。 但是这一次,李璋独自决断,派李策出城。 李策神情微动,想了想,还是应道:“谨遵太子殿下旨意。” 距离婚期还有一个月,若动作快些,他能赶回来。 这件事查清楚,也好撇开叶娇的嫌疑,不让她因为失职受到处罚。 朝堂总算安静下来,但是仍有御史扬声道:“楚王的未婚妻管着兵部库部,如此自查,似乎不合常理。” 李璋看向那位御史,点头道:“那便请林大人您,陪同楚王,监督查证。若有徇私之处,可随时上奏弹劾。” 林御史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只是谏言,竟就接了个活儿干。 晋州的天气怎么样啊? 那里的刁民可是带着弓弩的! 他看向李策,默默在心中比了比李策的身量。不知道藏在他身后,能不能躲避明枪暗箭。 春暖花开后,每日出城的人就多了起来。 众人去野外赏花、吃酒,甚至打猎烹食野味,常常一整日才能回来。 白羡鱼站在城门前,见一辆外表素雅的马车驶出城门。他抬眼细看,觉得这辆马车有些熟悉,不过平时是四匹马驾车,今日很低调,只有两匹。 “是吐蕃公主吗?”白羡鱼招呼查车的武候过来,询问道。 “是,”小武候刚刚同吐蕃公主说过话,脸有些红,“公主殿下出去赏花。” 白羡鱼轻轻踢了小武候一脚,笑骂:“瞧你这出息!真该赶紧娶个媳妇。” “武候长还不娶呢,卑职也不着急。”小武候恭维道,“恐怕只有吐蕃公主那样的,才配得上武候长吧?” “呸!”白羡鱼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小爷我可不喜欢那个腔调。” 在门口盯了一整日,傍晚时分,白羡鱼寻了个饭馆吃饭。 饭菜不合胃口,他简单扒拉两口,便回到主城门,接过记档,仔细翻看。 京都官员或者皇室成员、名流大儒等出入城门,都会记录在案,所以吐蕃公主格桑梅朵出城,也有记录。 “她回来了吗?”白羡鱼问。 小武候摇头道:“没有吧?没见,也没记上。” 白羡鱼眉头微蹙,手按腰刀。 吐蕃使团在城外没有别院,格桑梅朵如果出了什么事,武侯铺今天晚上就别想休息。 他们会被禁军吆喝着,搜山查林,一定找到她。 想到此处,白羡鱼安排道:“你去其他几个城门查记档,看她是不是从别的城门回来了。” 小武候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顿时恭肃。他把嘴边正啃的胡麻饼塞进胸口,点头道:“遵命!” 小武候说着便转身离去,只走了几步,就又停下脚,拽住白羡鱼的胳膊。 “头儿,快看!公主回来了!” 一辆马车慢吞吞驶入城门,马车内很安静,前后跟着婢女护卫。驾车的人小心翼翼,似乎唯恐惊醒什么。 “公主殿下睡着了。” 面对前来询问的武候,格桑梅朵的婢女回答道。 “睡着了?”白羡鱼偏头看看马车。 车帘密不透风,遮挡了里面的情形。 …… 被窝闹剧 李策僵硬地坐在床上,完全没有给李璟挪位置的迹象。 李璟只好上手推,推出一个能容纳自己屁股的空间,小心地坐下,并且把靴子甩掉,被褥掀开,给自己盖住腿。 “本王可不能受凉。”他解释道。 “五哥……”李策有些没好气,见叶娇已钻入被窝,只好用手臂给她支撑起一点空间,好让她呼吸到空气,又耐心地劝李璟,“你能不能先回去?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谈。” “明日你就要走了!”李璟气鼓鼓的,“都要成婚了,这会儿出城,安国公府会以为你要逃婚吧?” “怎么会?”李策感觉叶娇的手正在轻挠他的膝窝,他只能努力让自己稳住身形,回答道,“娇娇知道,我非她不娶的。” 被窝里的人安分了些,李策稍稍放心。 “也是,”李璟哼声道,“她那么厉害,你敢有异心,恐怕不能活着出城。武候铺可都是她的人,如今就连兵部,都护着她。” 如此看来,今日朝堂上的事,李璟也都知道了。 不过姜侍郎舌战群臣,倒不是为了护住叶娇,而是为了整个兵部。 后来各部争吵起来,甚至一些平时就看不惯对方的,趁乱厮打。有两位朝臣脸上被挠了几道子指甲印,也不知道回府后,该怎么跟家中悍妇解释。 想到此处,李策道:“所以五哥尽管放心,我会在婚期前赶回来的。” 话已说到此处,李璟总该走了吧。 但他并没有,反而干脆滑入被窝道:“所以今晚,我们就彻夜畅谈吧。平日里那个小妖女总缠着你,难得今晚,我们可以亲近亲近。” “五哥,这样不好吧?”李策道,“王嫂还等着你。” “她才不等我,”李璟絮絮叨叨,“她每日就捧着自己的肚子,跟肚子说话,看都不看我一眼。” 李策越来越着急。 你的妻子不等你,我的可在被窝里等呢。 李璟抱怨完妻子,斜眼看看李策,疑惑道:“你的脸怎么红了?” 内室的灯烛已经熄灭,但屏风外还点着蜡烛。光线昏暗暧昧,李策白皙的脸颊渐渐通红,也不知道怎么了。 “害羞什么啊?”李璟莫名其妙道,“我是你哥哥,又不是女人。” “我……”李策一时无法解释,嗫嚅着道,“要不你还是走吧。” 叶娇的手正在拉扯李策的衣带,他克制着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微,神情更是奇怪。 空气从李璟的牙缝中吸入,发出质疑的“呲”声。 “你有点吓到我了,”李璟的表情渐渐僵硬,好不容易想起自己要说的话题,吞吞吐吐道,“我本来是要教你怎么对付悍妇的,不然就你这个小身板,婚后还不得被叶娇拿捏?想要逛个花楼什么的,就痴心妄想了。花朝楼那个花魁碧落,美得不像样子,等你回来,哥带你——哎呀!” 这句话尚未说完,李璟便感觉被窝里有只手,用一种柔软的力度,按在他胸口,轻轻摩擦。 李璟惊呼一声想要拂去,便见李策突然弯下腰,半个身子都压在他头上。 好在李璟距离床边很近,他努力翻了个身,“咚”地一声从床上掉下去,接着胡乱站起来,指着李策道:“小九,你趴我脸上干什么?” “我……”平时巧舌如簧的李策,此时只剩下通红的脸,和勉力克制的羞怯。 他趴在李璟脸上,当然是因为叶娇使坏,猛地推了他一把。他的手,也是叶娇抓住,放在李璟胸口的。而此时叶娇正搂着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身体有异。 然而李璟当然不知道这些。 他喘着气,压低声音,质问道:“小九,你知道我是男的吧?” 我是男的,你怎么对我动手动脚呢? 李策哑口无言。 “小九!”李璟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跳起脚,“你不会是那个……断袖?那可真是匪夷所思!不不不,你不要露出这种羞愧自责无地自容的表情,这事儿不怪你,不怪你。好这事儿的不少,老六就是……唉算了,不说他。” 李璟在屋内急得团团转,仿佛脑子一瞬间转不过来弯,要烧坏了。 “就算……可是,你也知道,我们是亲兄弟吧?”他抹了一把汗,整个人拘谨起来,“五哥我对不住你,我……实在没这嗜好啊!” 他后退几步,看着床上羞怯褪去,有些无可奈何的李策,突然猛拍脑门。 “不对不对,你一定是中了邪!你喜欢女的,女的!叶娇不就是女的吗?” 李璟撒腿就跑,甚至都没有穿鞋。 屋里总算清净了。 “小狐狸……”李策轻声地唤,被窝里没有动静。 “陀螺精?”李策再唤,叶娇低声笑起来。 李策伸出手,一把把叶娇从被窝里拉出来。把她拉到自己身上,与她四目相对。 空气中有缱绻的气氛蔓延。 “你太淘气了。”李策摇着头,紧盯叶娇的双眼。 “他好烦人,”叶娇嘟嘴道,“他还要带你看花魁。” 所以叶娇吃醋了,才用那种方法把李璟吓走。 “可是你这么做,”李策道,“为夫的名声怎么办?明日整个京城,都传言为夫嗜好男风。你嫁给我,不觉得丢人吗?” 叶娇的脸红红的,她用胳膊撑住身体,努力不要全贴在李策身上。形态动作,像一只绕过猎人机括的狐狸。 “说你嗜好男风,不正好让你安心做事嘛。”她的手指轻触李策的锁骨,嗔怒道,“你是不是断袖,我自己知道就行了。” “怎么知道?”李策明知故问,叶娇一拳打向他肩头,李策任她打着,翻身把她压在床上。 他柔软的唇靠近叶娇的耳垂,低语道:“不如今日,就让你知道吧。” 叶娇嘤咛一声想要逃脱,却感觉铺天盖地的力量压过来。 她挣扎着,李策的唇已经吸吮到她的肌肤。 “讨厌!”叶娇推动着他,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他们吓得身体僵硬,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仔细听,发觉是李璟的声音。 李璟去而复返,听起来很慌。 “快,快!王道长!王仙师!你倒是走快点啊!” 叶娇与李策面面相觑:“他来驱邪了?” “看来是的。”李策猛然起身,整理衣襟走出门去,把他们堵在门外。 再不能让别人进屋添乱。 “有事吗?”他站在只开了半扇门的屋门口,宽肩窄腰,挡在正中。 李璟远远地站着,指挥王迁山。 他的关心 下属左右看看,不知该听谁的。 内侍的意思是,叶娇已回禀太子,今晚要通宵做事,所以送来饭菜。 而叶娇的意思是,把太子特地恩赐的饭菜吃完,然后翻脸不认,放衙回家? 下属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 他们拿起筷子,见叶娇已经坐在食案前,用馒头片裹了一块肥而不腻的五花肉,准备开吃。 下属饥肠辘辘,却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获罪。 “吃啊,”叶娇催促他们,“如果不饿,就先把发往江南西道的公文写完。” 江南西道辖治十九州,每州都要发去协查公文。这会儿去写,就真的要干通宵了。 下属们闻言立刻坐下,不管盘子里是什么,先夹一筷子再说。 饭菜美味可口,除了不能饮酒,众人吃得很满足。 吃饱饭,倦意袭来,更加不想做事。 下属们再次看向叶娇,她正用手帕揩拭唇角,擦完把帕子收好,同时起身道:“走。” 说走就走,竟没有半分犹豫。 下属只好硬着头皮跟出去,可殿门打开,外面却有一人正迈步而来。 朦胧夜色中,他的身边没有护卫内侍,只提着一盏方形宫灯。灯火把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滑整洁的青石砖上。他微微抬眼,酷似皇帝的脸庞透着一种尊贵和肃重。 正是太子李璋。 “太子殿下。”众人纷纷施礼。 百官见东宫太子或亲王时,行稽首四拜礼。需要跪下并拱手至地,头也至地,再四拜成礼。 叶娇身后的下属已整齐叩首,叶娇也要跪,被李璋一语打断。 “叶卿就不必了,”他迈步进殿道,“你同本宫,是一家人。” 过不多久,叶娇便是楚王妃,她也算大唐皇室成员,的确是一家人。 叶娇站在原地,虽然听命没有叩拜,却也没什么好脸色。 见她这样,早有下属为了请功,上前禀告李璋。 “库部司今日已整理了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的账册,计发弓弩数额清晰在册,也已拟发协查公文。请太子殿下移步查阅。” 李璋看向那名库部司主事。 他的目光中充满困惑疑问,又带着审视不屑,一句话都没有说,反而对叶娇道:“你们兵部的主事官员,是可以越级上报的吗?”bookAbc.Cc 他的语气虽然不算严厉,却像是地府刮出的风,令人胆寒。 话音刚落,那名下属就大张着嘴,“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微臣有罪。” 出头请功反而被责,他瑟瑟发抖,不知道太子会怎么发落。 殿内静谧如同荒原上的夜。 正要收起食碟的内侍向后退去,李璋站在比外面明亮的殿内,五官却莫名有些阴鸷。 叶娇只得灰头土脸道:“是微臣疏于管束,太子殿下要问什么,微臣来答。” 李璋颔首,把手中宫灯递给叶娇,看着其余库部司官员,凉声道:“辛苦了一日,你们回去歇着吧。” 那些官员求之不得,飞快地施礼退后。殿内顿时干干净净,除了几个收拾碗筷的内侍,就只剩下叶娇面对李璋。 李璋慢慢向前,走到叶娇整理账册的桌案,看一眼上面摆放整齐的文书,问道:“去年河东道晋州府领了多少臂张弩?” 晋州,就是因为修建水利,乱民斗殴,闹出臂张弩案子的州府。 “三十张。”叶娇不假思索道。 李璋眼中划过一丝意外,问道:“为何这么少?” “已经算多的,”叶娇快步走到书案前,给李璋看她归纳整理的账册,指着晋州那一行字道,“去年因为吐蕃乱事,弓弩主要供给西北军。” 而当时的西北军,李璋便是主帅。 他神思沉沉,看着那行字,也看到了叶娇的指尖。 因为按在纸上,她的指端微微发白,但其余部分,却是花瓣一样的粉红。仿佛有一片桃花,不合时宜飘落在李璋眼前。 长久的凝视后,李璋微微收神,想了想道:“本宫记得当时河东道为对抗突厥,上表请求另建一支弩手先锋军。兵部宋尚书只得从河南道调派人手过去,他们都带着弓弩。这里面有不少人被调去晋州。那笔账,你算了吗?” 叶娇有一瞬间的慌乱。 没人跟她说过这件事,她还没有审查河南道的账目,故而也没有发现。 如果李璋没有提醒,这些文书明日就会签发出去。等她再发现,一来一回误了日子不说,还会让人觉得她做事潦草。 “有吗?”叶娇说着就去寻找账册。 这次带来的账册都放在高高的书架上,写着“河南道”几个字的书格很高。她踮起脚,努力去够那册账目,还是够不到。 情急之下叶娇要去搬梯子,可她刚转过身,却差点与李璋撞了个满怀。 不知什么时候,李璋已经来到叶娇身后。 他同李策一样,身量很高。此时靠近书架,只需微微展臂,便够到了那本账册。 而叶娇被困在李璋和书架之间,若强行离开,会蹭到他的身体。若停在原地,又拘束尴尬。 她只能竭尽全力背靠书架,靠得感觉书架在晃动,才屏息凝神,停止动作。 李璋没有说话。 他像是没有意识到叶娇的窘境,只自顾自去取账册,取完缓缓拿下,动作极慢,放入叶娇手中,沉声道:“是这个吗?” “是。”借着李璋退后一步多出的空间,叶娇飞快钻出去,坐回桌案。 这种感觉奇怪极了。 叶娇不是矜持稳重的姑娘,当初也曾经把李策按在墙上,抢他的金子。但今日面对李璋,她半分都不想接近,只想远离。 自从上次在晋王府,李璋想把一壶茶水浇在叶娇头上后,叶娇想到他,胳膊就会起鸡皮疙瘩。 这像是灵魂和身体的双重排斥,让她想赶快把账目算清,离李璋远远的。 但李璋却没完没了。 问完了晋州的臂张弩,又问相邻几州的情况。好在之后的账目没有出什么问题,李璋找不到错漏,只略微颔首。 最后一张文书审阅完,叶娇舒了一口气道:“微臣会把今日的账目情况,在明日早朝前,送呈尚书大人处,以便大人向太子殿下回禀。天色已晚,微臣这便告退了。” 她说着已经站起身,也不管李璋会说些什么,便简单一礼,向外走去。 李璋静静坐在桌案前,不慌不忙,待叶娇走到门口,才开口道:“叶郎中,宫门已经下钥了。” 叶娇惊怔地停在原地,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 即便内宫外朝有许多殿宇都亮着灯,但夜晚就是夜晚,让人不由得惊慌。 “什么时候下钥的?”她下意识问。 “就在一刻钟前,”李璋眼中噙着一丝笑,施施然道,“下钥后,无论是谁,都不可进出宫门。” 李璋的神情中,有几分毫不掩饰的故意。 他是故意的,故意拖着她问这问那,掐着下钥的时辰,让她今晚无法归家。 为什么? 因为挨过她的打?因为李策分走了他的权力?或者他同自己一样,厌恶对方,不想对方好过。 “太子殿下,”叶娇忍着脾气道,“可否请你行个方便,借腰牌一用。” 李璋如今已搬进东宫,从这里就能走回去。但叶娇要回家,必须从宫门出去。 她总不能翻墙跑,被禁军抓住吧? 想起禁军,叶娇向窗外看看。不知道严从铮在不在宫里,今晚是不是他值守。 似乎猜到了叶娇的想法,李璋道:“严统领今晚不在宫中,他在禁军衙署准备交接京都防卫。” 为何交接京都防卫,交接给谁? 叶娇心中有许多问题,但她觉得当下最重要的,是出宫。 如果这会儿“如朕亲临”的金牌在她身上,她一定会拿出来,闪瞎李璋的双眼。或者干脆砸在他头上,让他明日就得卧床不起,再不能胡作非为。 李璋微微摇头,向叶娇走来。 “本宫的腰牌不能外借,”他说着越过叶娇,跨过门栏,“今晚就辛苦叶郎中,在宫中将就一夜吧。” 叶娇怒火中烧。 这里怎么将就?连张床都没有。宫中防卫森严,她出去上个茅房,没准就被箭射死了。 “殿下!”叶娇唤了一声离开的李璋,手中抄起厚厚的账册,就准备砸过去。 管他呢! 欺人太甚,打了再说。 …… 拆了东宫 账册朝着李璋直飞过去,驻守在政事堂连廊下的禁军骤然变色,他们握紧手中的腰刀,没有上前阻止,目光也不敢离开二人。 禁军当然知道,袭击东宫太子,罪无可恕。但也知道,袭击太子的人是叶娇。 这个女人实在不同寻常。 她是目前大唐在五部衙门里,唯一的女官;是打断魏王的肋骨,却不需要担责的人;是皇帝明里暗里,都表示看重的未来儿媳。 这会儿上前羁押叶娇? 算了吧,太子又不是第一次挨她的打。 再说还有权柄日重的楚王呢,还有自己的上司严从铮呢,能少得罪就少得罪吧。 几位禁军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决定:装作没看见。 账册砸在李璋后背上,“嗵”地一声,又掉在地上,“啪啪”两声。 李璋没有躲闪。 他自知武艺不如叶娇,听到背后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好在距离远,账册又重,卸了几分力,砸得并不很痛。 李璋怔在原地,转过身来。 从小到大,他站在最接近大唐权力中枢的位置,看朝廷风云诡谲,多少人倾轧私斗。领略最多的,是“暗箭难防”。 表面上恭维尊敬,却其实笑里藏刀、暗箭伤人。在滔天权势面前,父子兄弟之间,也常常包藏祸心。 也就只有叶娇,每一回,都是这么明目张胆。说打架,就打架,当面就给你来一下。 看着叶娇发怒的神情,李璋有些好奇她这样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胡闹!”李璋的声音里没有怒意,只低声斥责。 四周的禁军松了口气,又有些震惊。 太子就这么放过了叶娇? 或许这正是彰显宽仁的好时候,至于报复,来日方长。敢跟储君作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殿下不让我回去,”叶娇道,“我就把事情闹大,拆了政事堂!” 李璋轻咳一声,心底觉得万分有趣。 他让开半步,让叶娇正对政事堂的门匾,施施然道:“你还可以去拆了东宫。” 东宫,那是李璋的居所。 李璋板着脸,眼底却噙着一丝玩味的笑。这样软硬不吃,倒让叶娇没了办法。 拆政事堂只是恐吓,叶娇还没有放肆到那种程度。至于拆东宫,那么大的宫城,她一个人也干不了啊。 但今晚就在这里狼狈捱一夜,更不像是她的作风。 想到这里,叶娇看向一直噤声不语的禁军,走过去道:“劳烦这位大哥往御前递个消息,就说兵部有件要紧事,需要呈报圣上。” 禁军小心翼翼看一眼李璋,想点头称是,又唯恐李璋不允。 往常请见圣上,需要中书批准。但有时候中书下衙,也有过禁军报到内侍那里,由高福请示的情况。 毕竟中书的最高长官,就是高福。 “怎么?”果然,李璋开口道,“你这位堂堂兵部库部郎中,就只会跑到御前告黑状吗?告本宫查问账目,误了你下衙的时辰?如果是这样,我看你干脆还是弃官回府,做楚王的贤妻罢了。” 叶娇一直以为李璋不爱说话,没想到他这么擅长骂人。 “对,”叶娇针锋相对地骂回去,“微臣就是要既做贤妻,又当大官。太子殿下气不过——”她的声音突然停顿,余光掠过远处靠近这边的宫灯,勉强辨认出来人,话锋一转道,“太子殿下气不过,难道是不满圣上赐官给我吗?” 天底下没人敢说自己不满圣上,那是大不敬之罪。 “本宫没有这么说。”李璋断然否认。 “殿下说了还不敢认。”叶娇狡黠地笑着,拿出胡搅蛮缠的架势。李璋一时气结,喝道:“住口!” “殿下就是不满圣上,不如微臣替你传话吧。”叶娇说着就要往前走,李璋向她走近几步,抬手拦截。 他举起的胳膊,带着几分难以克制的戾气。 叶娇趁机抓住李璋的手臂,忽然大声道:“高总管救命!殿下要打我!” 李璋猛然转头,见大内总管高福正由内侍提灯引路,向这边快步走来。 “太子殿下快息怒啊,”高福跑得像是身后有狼追,“奴婢奉命,送叶郎中出宫。” 他说着看了叶娇一眼。 那一眼中有困惑,还有满满的疑问。 你怎么又招惹上太子殿下了? 真是到处点火。 叶娇无辜地看着高福,摊了摊手。高福叹了口气,转头对李璋施礼道:“奴婢听到太子殿下同叶郎中起了争执,似乎牵扯到圣上。圣上还没有歇息,要不然……” “不必了。”面对高福,李璋收起怒火,温和道,“是一场误会。” 高福暗暗松了口气。 李璋又道:“父皇还没有休息吗?” 高福点头道:“圣上今日的精神好了些,看了些奏折,还没有歇。” 李璋神情微动,劝道:“父皇龙体欠安,还是莫要烦劳国事,伤神伤身。” 高福称是,李璋便微微颔首,抬步离去。从叶娇身边经过时,他目光向前,没有看她一眼。 叶娇哼了一声,高高抬起脚,跟在高福身后。 “圣上怎么知道微臣误了时辰?”摆脱了李璋,她兴高采烈。 高福看向叶娇,有些严厉道:“圣上空闲到随时给叶郎中灭火吗?是贤妃娘娘听说了,亲自差奴婢过来的。” 亲自,也就是说这么晚了,李策的母亲还穿过内宫,到皇帝的寝殿外,寻找高福。 她知道除了高福,李璋不会买任何人的账。 叶娇心中温暖,又有些愧疚不安。走了几步,她问道:“既然是贤妃娘娘,那您之前说‘奉命’……” 高福尚未回答,叶娇便已经恍然道:“我懂了。您奉贤妃娘娘的命令,但是只说‘奉命’,宫里宫外,都会以为是皇帝的命令。” “嘘……”高福轻声道,“这法子不能常用,叶郎中知道了,切莫去告奴婢的状。” “怎么会?”叶娇乖巧道,“您是为救我,我感激还来不及。” “这就对了。”高福含笑带着叶娇往前走,他对宫中非常熟悉,没走几步,宫门便遥遥在望。 让随行内侍带叶娇走剩下的路,高福道:“圣上那里不能离人,奴婢就不送了。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娇站直身子,谦逊道:“请讲。” 高福斟酌片刻,缓声道:“京都并不像叶郎中以为的那么安全。圣上欣赏您勇气可嘉、忠心卫护,所以送了礼物给您。那个礼物,不要浪费。” 高福的意思,分明是让她打开布袋,仔细看看里面的东西。 叶娇心中紧张,想起金牌已送给李策,不由得手心出汗。 难道真的有什么要命的事,需要她动用金牌? 见叶娇神情变幻,高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简单施礼,转身离去。 叶娇向宫门走去,感觉有一阵风猛然吹来,掀动她的官服。 宫门御街上,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的车架上,坐着白羡鱼。 今晚会有重要消息,从宫中送出来。白羡鱼亲自等着,充满期待,心情愉快。 除了,有点饥肠辘辘。 “喂,”他招呼一个禁军过来,大声问道,“有吃的吗?” 武候长亲自索要吃的,禁军还是会给几分面子。但那位禁军摸了摸口袋道:“只有一块干羊肉,吃不吃?” 白羡鱼摆摆手道:“有没有胡麻饼之类的?” “武候长当咱这里是食肆吗?”禁军笑着走远,“要不然回家去吧。” 白羡鱼讪讪地坐回去。 回家干嘛,家里冷锅冷灶的,啥都没有。 他摸了摸乱叫的肚子,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因为饥饿而腹痛。这个时候,忽见相邻不远处的马车掀开车帘,很快,车夫提着食匣走过来。 “这里有两味点心,两碟素菜,一碗白粥,武候长如果不嫌弃,还请慢用。”车夫把食匣双手呈上,看起来很懂礼数。 白羡鱼认出来,这是安国公府的冯劫。 冯劫在安国公府地位很高,一般只给夫人或者两位小姐驾车。 想到此处,白羡鱼有些窘迫,看一眼马车道:“是……二小姐吗?” 叶娇那样爱憎分明的人,应该就算把饭扔掉,也不会给他吃。 冯劫道:“我们在等二小姐。您放心,刚才兵部库部司的人出来,说他们已经用过晚饭了。” 即便如此,能作主送出饭菜的,也必然是安国公府的主人。 叶夫人不会出门,叶长庚在晋州,那就只能是大小姐。 素未谋面,却有一手令他念念不忘的好厨艺的,安国公府大小姐叶柔。 “多谢。”白羡鱼接过食匣,遥遥看向马车。 里面只点着一盏灯,车帘低垂,连人影都看不到。 白羡鱼还要再问,冯劫忽然轻唤一声“二小姐”,便向宫门疾步走去。 原来是叶娇出来了。 白羡鱼张了张嘴,拿起食匣,转身躲进车厢。 他才不要跟那个女人照面。 叶娇步入马车,叶柔在灯下绣花,见她回来,紧握她的手,险些落泪。 “太好了,你若再不出来,我就只能去找赵王殿下了。” 叶柔曾经见过李璟,这是她唯一能想到可以帮忙的人选。 叶娇拍了拍叶柔的手,让她放心。 见叶柔绣着东西,叶娇拿来看看,针脚比平时粗很多,可见心里烦乱着急。 “姐姐,”叶娇拨开叶柔的手心,在上面轻轻画了一个图形,郑重道,“你帮我做个巴掌大的黄袋子,上面绣这个图案。” …… 他得逞了 “黄袋子?”叶柔明媚的杏眼里充满警惕。 “黄袋子,”叶娇道,“明亮些的布,看质地,应该是江南的缭绫。冯劫之前管着咱们家水路的生意,同宫中货船关系不错。让他去那里找些边角料,也就够了。” 江南的贡品,都要走京杭运河入京。安国公府有货运生意,故而熟悉宫中货船。 虽然不懂,但叶柔意识到关系重大,收起绣品点头。 “图案是什么意思?”她问。 叶娇顽皮笑笑道:“姐姐尽管做,我会画图给你。这东西关系重大,就算姐姐给我添妆了。” 叶柔闻言掩唇轻笑。 晃动的马车里,她抬手点向叶娇的额头。 “放心,我同钱友恭和离后,带走了全部嫁妆。那些铺面和田庄收来的租银,姐姐是花不完的。用绣品添妆?姐姐可绝不会那么抠门。” 叶娇看她笑,心中宽慰许多。 叶柔刚刚回家时,日日担惊受怕,哭了好几场。后来钱友恭死了,她放下心,还是忧伤难过。 如今提起对方,竟然云淡风轻,可见当初的伤痛已经淡去。 时间果然是一味良药。 “姐姐,”叶娇靠在叶柔肩上,忍不住道,“我不想嫁了,想陪着你,陪着母亲。” “傻瓜,”叶柔轻轻拍抚着她,柔声道,“总是那几个人,有什么意思啊?你嫁给楚王,生几个孩子,归宁时,咱们府里就热闹起来。过日子,过日子,有‘子’,才有日子的样子嘛。” “你这是什么歪理?”叶娇哈哈大笑,“过日子,只要日头升起来,不辜负每时每刻,用心生活,就算好日子。有些孩子气死人,还不如不生呢。” 她说完这些,想起姐姐没能留住的孩子,有些黯然。 安国公府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软弱可欺。 “姐,”叶娇握紧叶柔的手,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轻声道,“你放心。” 李策总喜欢对她说你放心,如今叶娇也想这么同姐姐说,同她想保护的所有人说。 “你放心,”赵王府内,李璟苦着脸道,“如今王妃有了孩子,我绝不会再去寻花问柳。” “那你大半夜要去哪里?”崔锦儿躺在床上养胎,手里握着一根竹竿,戳在李璟屁股上,“才好两天就要出去玩耍,也不想想奴家怀胎的辛苦……” 她说着就要哭,可惜没挤出眼泪。 毕竟怀孕之后,其实她每天都很开心。 “不是,”李璟只好实话实说,“朝廷有些事,我去确认一下。” “什么事?”崔锦儿不依不饶,“你向来不管朝里的事,无利不起早,说,‘利’是什么?” 李璟用手握住竹竿头,好让自己的屁股不那么疼。 “‘利’是小九啊,是小九,”他解释道,“小九走的时候交代了,有三件大事,让我帮忙确认,然后以最快速度,送消息给他。” 他的神情有些嫌弃,仿佛李策是一颗无法摆脱的黏糖。 “第一件是?”崔锦儿追问,丢掉竹竿坐起身。 “禁军统领的人选。”李璟道。 自从禁军统领阎季德获罪被贬,统领一职空悬许久。严从铮身为副统领,论资历年龄,远不足以提拔转正。 近几日,朝臣纷纷上书,请求择定统领人选。 奏折已经送到皇帝案前,就看皇帝是否朱批了。 崔锦儿丢掉已无用处的竹竿,顿时神情郑重:“小九要你帮忙,你还不快去?在这里磨蹭什么?” “是我磨蹭吗?”李璟想要发脾气,又怕吓到腹中胎儿,只好憋闷道,“是我屁股上有竹竿!” 他说完就走,不给崔锦儿反驳的机会。过了一个时辰,又匆匆回来,铺开信笺开始写信。 崔锦儿已经睡意朦胧,问道:“父皇朱批了吗?” 李璟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灯,闻言闷声道:“批了,原剑南道白大将军。” 崔锦儿翻了个身,声音也清晰了些。 “白泛兮,”她若有所思道,“母族曾有人跟我说,如今大唐军中,有三成都出自鲁氏。其余大多姓李姓张,姓白的也这么厉害了?” 出自鲁氏,也便是魏王李琛的母族。 李璟快速写信,写完仔细粘好,做了防窥的标记,才封在信封中,推门出去,递给随从。 “若遇拦截,”他嘱咐道,“烧干净。” 随从领命而去,李璟披着一身寒霜般的冷意,走回去。他甩掉靴子,蹑手蹑脚爬上床,钻进被窝。 “白泛兮,‘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李璟念叨,“白家一直在剑南道经营,那里富得流油。如今肯回来,还真稀奇。” “消息确定吗?”崔锦儿揉着眼睛,枕上李璟的胳膊,“咱们在宫里又没什么人。” 生身父母就是宫中的主人,这么说未免有些不合适。但李璟没有责怪,他知道崔锦儿的意思。 “是小九的人,”李璟哼声道,“我借故到城门旁禁军衙署里寻人吃喝,便有消息送出来。” 李策埋进宫中互通消息的人,都肯告诉李璟,可见对李璟的信任。 “殿下似乎不太开心。”崔锦儿眨了眨眼。 “我不是不开心,”李璟搂紧崔锦儿,与她面对面,一只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寻找那块细微的凸起,轻抚道,“我是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担心他出事。” 跑去晋州查实臂张弩,又要安抚百姓,还管着京都禁军换帅的事。 “他怎么那么闲?”李璟再次哼了一声,夹杂着浓浓的担忧。 “白将军,”崔锦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他不是有个儿子吗?他那儿子,该很开心了。” 白泛兮的儿子白羡鱼,此时正驾驶马车,欢天喜地回家去。 得益于太子殿下的斡旋,父亲能回来就任禁军统领。这个消息,恐怕会让那些以为父亲将要致仕,故而开始捧高踩低的朝臣,惊出一身冷汗。 世人都是这样的,白羡鱼不生气,他要做的只是适应这个世道,继而成为强者。 他选对了路。 辅佐太子继位后,朝中绝对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白羡鱼乐颠颠进门。他跳下马车,发现今日府中比往日亮堂些。把缰绳丢给门房,他忽然又停在原地。 “公子?”门房躬身询问。 白羡鱼僵硬地转过身,又爬回马车,拿下来一个食匣。 他提着食匣,向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 食物虽然吃干净了,但还需要洗一洗碗碟。他不是邋遢的人。 说不定哪天遇到,还要把食匣还回去呢。 欠着人情,不好。 口中哼着小曲,见管家迎上来。 “母亲歇了吗?”白羡鱼问,“昨日我给你的佛经,转给她了吗?” “回公子的话,”管家道,“夫人已经歇了,佛经也已经转交,您这会儿,要到书房去一趟。” “书房?”白羡鱼蹙眉问道,“去烧书烤火吗?” 白府的下人再清楚不过,白羡鱼最厌读书,也讨厌书房。 这是因为他小时候挨打,都是在书房里。 白羡鱼的记忆中,父亲回来的次数很少,每次回来,就把他叫到书房问话。三言两语后,便是一顿痛殴。 如果不是有禁止纵火的王法在,白羡鱼早就趁父亲不在家,把书房烧了。 他大步流星向前走,管家不得不拦住他。 “公子,老爷回来了。” “什么?什么时候?”白羡鱼待在原地,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就觉得浑身发疼。 不过这回他应该不会挨打了。 他都快二十了,而且这回又立了功。 白羡鱼小心翼翼,推开书房的门,恭谨地站立,不敢看白泛兮的脸色,恭声道:“父亲大人,您回来了。” 管家掩门出去,白羡鱼抬头,见白泛兮坐在条案后,脸色发青。 发生什么了? 白羡鱼赶紧道:“父亲,儿子刚刚得到消息,圣上这回召您回来,是要您就任禁军统领。从今往后,您就是十万禁军统领,维护京都了!” 回答白羡鱼的,只有沉沉的两个字:“掌嘴。” 掌嘴,自扇耳光,对男人来说,这是比杖责还要屈辱的惩罚。 “父亲!”白羡鱼急急道,“儿子做错了什么?” 白泛兮从条案后走出来,一步步走近白羡鱼,抬脚踹向他的肩头,把他踹倒在地。 “做错了什么?”白泛兮厉声道,“你依附太子,参与党争,罪不容诛!” …… 太子隐疾 一只乌鸦落在院子里,嘎嘎乱叫。书包阁 仆役举起竹竿驱逐乌鸦,惊飞的鸟儿掠过窗前,像一片黑色的乌云,笼罩在郑氏夫妻心头。 “楚王来到晋州,是为了查太子弓弩案。查清楚了,废黜太子,才对魏王有利。”鲁轻云的目光呆呆地落在窗外,语气生硬,“可族人却要他死。” 鲁氏不希望查出真相,或者说,查到这里,就够了。 鲁轻云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周遭一切,都暗藏凶险,让人害怕。 “夫君,”她问道,“争权夺嫡,是没有正义邪恶之分的,对吗?” 明争、暗斗,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即便恶行罄竹难书,可一旦成为胜利者,登基为帝,就可以左右史书,还怕左右不了自己的名声吗? “对。”郑奉安闷声回答。 “可是……”鲁轻云猛然抬头,脸上两道泪痕,哀伤道,“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为什么要因为这些争权夺利者,无辜冤死? 郑奉安的手紧握桌案一角,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霎那间,觉得她跟往日不一样了。 还是那样的面容,算不上好看,但这一双眼眸中对芸芸众生的悲戚同情,让她生出了别样的美丽。 “轻云。”郑奉安念着她的名字,微微摇头,“我自己死不足惜,但是你和孩子们……” “夫君,”鲁轻云道,“出嫁从夫,你怎么选,我都陪着。魏王或者太子,或者仅凭你的本心,我都陪着。” 世道险恶,有人陪着生死与共,是最大的安慰了。 郑奉安厚实的手掌握住鲁轻云的手,悠长地叹息。 叶娇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站在朝堂上,质疑大理寺对太子李璋的定罪,为他开脱罪责。 他们明明一样可恶。 李琛侧坐御座,面对叶娇的禀告,沉声道:“所以叶郎中的意思是,西北军虎贲校尉王伯堂,的确藏匿臂张弩。既然兵部没查出什么问题,咱们在这里劳师动众,所为何事?” 叶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错了,还是李琛更为可恶。 “魏王殿下不要着急,”叶娇垂下手中的笏板,环视大殿,郑重道,“王伯堂转移弓弩是真,但是如何证明,是太子授意呢?” 殿内比之前更加寂静,仿佛这些肃然而立的官员,是一片没有感情的红叶树林。 凝立不动,微抖的衣袖像是秋风吹拂枫叶。 这场审讯事关重大,若太子的确藏匿弓弩,且不说是否绞死,废黜储君之位,肯定是少不了的。 就连太子三师都没有说话,他们说什么? 还是静观其变吧。 王伯堂跪在殿内,声音震耳。 他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即便身披枷锁,说话也中气十足。 “回叶郎中的话,大理寺的案卷上应该有写,是口谕。” 案卷上写着,你还问,这是在质疑大理寺的查案能力。 “口谕。”叶娇重复着点头,笏板在手心轻敲,走到王伯堂对面,扬声道,“案卷上记录,十一月二十,你和还是晋王的太子殿下面对面,听从了他的指令?” “是。”王伯堂答。 大理寺已经提审多次,他可以对答如流。 “那么当时,”叶娇道,“太子的命令说清楚了吗?” “一清二楚。”王伯堂顺口道。 “我的意思是,”叶娇追问道,“太子的声音可有异常?说得很清楚?” “没有异常。”王伯堂笃定道。 “胡说!”叶娇忽然大喝一声,震得殿内官员的身形动了动,原本已如惊弓之鸟的那些,险些迈步出去。 魏王李琛坐在御案后,老实沉稳的脸上,神情渐渐凝重。 “罪臣并未撒谎。”王伯堂抬头道。 “你就是撒谎。”叶娇一边卖关子,一边从衣袖中往外掏东西。人们这才注意到,她垂坠的衣袖沉甸甸的,不知袖袋里都装些什么。 叶娇先掏出一个凉了的肉包子,递给旁边站着的大臣。再掏一个奇形怪状的木雕玩具,也递给旁边的大臣。最后掏出一本书,再递过去。那大臣忍不住问:“还有吗?这些……能放地上吗?” 别是什么重要的证据吧?抱着还挺沉的。 大臣旁边一直板着脸的京兆府府尹刘砚见状,接走了那些东西。 叶娇掏出最后一样,是本装订粗糙的书册。 她翻了几页,并不给别人看,而是认真读道:“十一月十九日,晋王嗓音嘶哑,诊,脉弦而数,热郁少阳、肝火循经上炎,灼伤咽喉,口不能言且头晕目眩。用龙胆泻肝汤……”她只读到这里,便询问王伯堂道,“你听明白了吗?” “这是什么?”王伯堂有些怔怔。 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读过这些,大理寺审讯时,也没有提过什么诊脉药方。 叶娇扬手抖动册子,做出给众人看的样子,正色道:“这是西北军随军太医脉案,上面记录得清清楚楚,十一月十九日,太子殿下肝火旺盛导致口不能言。十日后方能正常说话。至于肝火旺盛的原因,在座各位恐怕都能想到。十一月,同晋王联姻的禁军统领阎季德因为犯案被圣上流放。不过那件事就不提了,王伯堂说晋王说话清楚,真的……清楚吗?” 是说话清楚,还是清清楚楚,被栽赃陷害了? 原本安静肃穆的大殿,顿时一片哗然喧闹。案件已经明了,看来可以站队了! “本官早就说过,太子不可能如此目无王法!” “敢构陷太子,这些人罪无可恕!” “大理寺是怎么查案的?可有什么私情?” 一片吵闹中,叶娇看向不远处的兵部侍郎姜敏,紧握书册的手,有些轻微的抖动。 这册子是真的,但她刚才说的每句话,都是编的。 太子并未生出喉疾,她是在诈王伯堂。 姜敏对叶娇点头,就像昨日在兵部商量此事时那样,镇定自若。 ——“审案的手法而已,如果事后有人追责,我来担着。” ——“那不如,姜侍郎来审?” ——“还是你来审,我留点精力,跟大理寺那个老匹夫吵架。” 正如姜敏所料,兵部突然拿出脉案当作证据,最先慌的人是大理寺卿汪晨明。他快走几步来到叶娇身前,抬手道:“竟有这个东西吗?之前东宫的人怎么没有送来?快让本官看看。” 叶娇攥紧脉案,不知该不该给他。 如果给了,会被发现问题。不给,又显得她心虚。 这个时候,姜敏突然大喊道:“汪大人,你是在抢证据吗?怎么?要拿到你手里,撕下来,趁我们不注意,吞到嘴里,嚼碎了咽下去?你请放心!真正的脉案不在这里,这是摹本。” 叶娇连忙把递出去的手收回来,又后退半步,护住书册,装作一副怕汪大人吃下去的样子。 汪晨明气得嘴唇发抖,指着姜敏骂道:“岂有此理!本官审案多年,公正严明,从不会……” “从不会吃证据吗?”姜敏打断对方,一本正经道,“那就只有你们家的茅厕知道了。” 朝堂之上提茅厕,失礼又不雅。御史台各位官员闻言要上前驳斥,姜敏已经走过去,亲自审问虎贲校尉王伯堂。 “十一月二十日后,你的确带着两辆马车离开军营,对外称是战事已完,告假回晋州探亲。且西北军在与吐蕃对战时,各营常报臂张弩损毁丢失,你负责的营旅损毁最大。想必那些不是损毁,而是被你藏了起来。你自认可以瞒天过海,但是十一月二十日太子明明声音嘶哑,你却说他并无异常?王伯堂!你如此颠倒黑白、构陷储君,是要罪诛九族吗?” “罪臣没有!”慌乱间,王伯堂自辩道,“是我记错了!记错了!那日太子的确声音嘶哑,营帐里,营帐里还熬着药!但他还是说清楚了,说清楚了!” 姜敏摇着头冷笑:“你说话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是以为我们兵部,同大理寺一样愚蠢好欺吗?不怕告诉你,脉案只说太子肝火郁积,倒没提声音沙哑。我们就是要试试,你到底有没有记清楚。如今确定了,你这供词,是可以随便改啊。” 大理寺卿汪晨明脸一黑,浑身哆嗦差点站不住。 姜敏斜睨他一眼,负手走回去,没忘了叫回叶娇。 姜敏肃然抬袖,对御案上脸色阴晴不定的李琛施礼:“据查,兵部只王伯堂一人转移军械,并无旁人协助。王伯堂老家在晋阳城外,妻儿老小都住在那里,听说妻儿生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兵部原想把他们带进京,但蒲州校尉拦路,一时有些麻烦。无论如何,微臣以为,此案定罪太子,为时尚早。” 李琛沉沉点头。 其余朝臣也附和:“圣上尚在病中,太子不能定罪。” “案件未明了,还需再查。”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大唐朝廷,绯红衣袍摆动,阔袖前展,官帽整齐向前微伏。 人心已定。 李琛只得起身道:“兵部审得细致,此案的确不能仓促定案。择日再审再议吧。” 回到府中,原本温文尔雅的李琛,踢倒了一张方几。 “明明要成了!”他心有不甘道,“事已至此,只能破釜沉舟!” “魏王殿下,”赶来的老臣国子祭酒鲁逸却不答应,“不可,不可,尚未准备妥当。” “不瞒鲁大人,”魏王道,“本王原本就做了两手准备。” 这里不成,还有晋州。 …… 你可知罪 国子监祭酒鲁逸,年近花甲却精神矍铄,虽然官职不高,但因为掌大学之法与教学考试,故而门生遍天下。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教书的缘故,他说话中气十足,又条理清楚。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在京都经营多年,又何止百足?你看他禁足在东宫,沉着冷静甚至不去大理寺自辩,便知道他心机深沉留有后路。藏匿军械的罪责,可大可小。只要不是用来谋反,圣上仁厚,又偏爱太子,会赦免他的。” 既然这次扳不倒他,还是要为自己留些余地,以免遭到打击报复。 “如果的确是谋反呢?” 魏王李琛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这句话在口中咀嚼过,按照他的心意,放过佐料,烹饪妥当,味道恰到好处,让他着迷。 怎么能不着迷呢? 皇帝的御案是金丝楠木做的,冬暖夏凉,触之温和、香气怡人。他第一次坐在那里时,颤抖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侧坐的身体。 三十年了! 朝臣提起他,都说他孝顺却愚钝。 愚钝? 他明明是鲁僖公后裔,是父母皆皇族、血脉贵重的皇子。 李璋能做的事,他也能做! 这大唐的江山,李璋能继承,他也可以! 自从协理朝政,那些大臣看到他,无不谦逊恭敬,全没了当初趾高气昂的样子。 这才对。大丈夫不可久居人下,他终于得到自己的位置。接下来要乘胜追击,一石二鸟! 鲁逸似乎被李琛这句话吓到了。 他扶着银杏木雕插屏站稳,瞳孔微缩,问道:“魏王殿下,晋州的臂张弩,的确是……是太子私藏的吧?” 因为激动谨慎,他的八字胡颤抖着,翘得更高。 许多事,他是不知道的。 他站在这里,和李琛议事,的确是要支持族人。但李琛的语意让他不安。李琛怎么能笃定太子要谋反呢,怎么那么胜券在握呢? 意识到自己失言,李琛对鲁逸施礼道:“本王的意思是,太子狗急跳墙,难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哦,这个嘛,”鲁逸的手指捋顺胡须,摇头道,“太子为人仁孝英明、知书识礼,又有三师教导,绝不会谋反。” 李琛静静地听着,这些有关太子的赞赏,像一颗颗石头,砸在他心上。 而此时此刻,同样是皇子,砸在赵王李璟心头的,却是无止境的泪水。 侍疾两日,他的泪水已经哭干,却觉得心头仍在掉泪。 昨日因为哭得太厉害,皇后把他赶走了。今日他又来,不敢哭,就把父皇以前责骂他的事,全想了一遍。 想了一圈后,觉得父皇当初骂得不够狠,痛恨自己太不听话,又自责地要哭。 这时林奉御诊脉出来,频频拭汗,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李璟拉住他,带他到柱子后说话。 “父皇怎么样?”李璟急切地问。 “微臣……”林奉御垂着头,目光躲闪道,“恕微臣不能透露。”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能透露?”李璟急得跳脚,“你就说,什么能治父皇的病?我府里还有一支天山雪莲,能不能用上?或者,你需要别的什么珍奇药材?就是龙角,我也能去南海找来。” 总之,无论你需要什么,只要能救活我的父皇,我都可以。 林奉御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是道:“赵王殿下,微臣赶着去熬药,不能误了时辰。” “李璟!”一个严厉的声音制止李璟,他哆嗦了一下,扭过头,见皇后从内室走出来。 雍容华贵、气度不减、凤仪万千。 李璟万分委屈地转身,哽咽道:“母后,父皇他……” “你放心,”皇后示意他过去,温声道,“母后已请大师卜卦过,圣上会逢凶化吉,性命无碍。” 李璟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又突然道:“确定吗?准吗?我府里还有一位仙师,要不要让他也算算?” 皇后闻言有些不悦。 她扶住李璟的手臂,慢慢走回贵妃榻,缓缓坐下道:“信得过,当年你二哥有灾——”她说到此处,声音戛然而止,叹息道,“你二哥怎么样,你知道吗?” “不知道,”李璟似乎不太在意,“他好手好脚的,幽禁东宫而已。就算有臂张弩的案子闹心,儿臣也听说今日朝堂上,叶娇已为他翻案了。眼下还是父皇重要。”bookAbc.Cc “叶娇……”皇后点头,若有所思道,“楚王这未婚妻,还是有些本事的。回头,该让太子亲自登门,到安国公府拜谢。” 虽然这么说,但皇后的神情并未放松。仿佛正身处无边无际的大海,见雨后转晴,却忧心更猛烈的风暴。 “不用,”李璟耸肩道,“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叶娇脾气很差,二哥还是少去见她。” 上回不就打架了吗? 李璟到现在还记得,他和李策跑去晋王府,见李璋被叶娇扎得浑身是血的模样。 希望这次叶娇立了功,他们能化干戈为玉帛,待他日李璋登基,也能念着这夫妻俩的好处,不再为难。 皇后看着李璟,神情依旧惴惴,忽然问道:“你府上,一切还好吗?” “承蒙母后挂怀,”李璟垂首道,“一切都好。” “听说你们断了养身的药?”皇后又问。 所谓养身的药,便是之前为了生养子嗣,吃的补药。 自从李策请林奉御为李璟诊脉后,他们已经不再吃那些药。并且按照林奉御交代的,克制欲望、静养身体。如今崔锦儿已经怀孕,他们更不会吃那药了。 原本就连断药的事都瞒着,却不知母后如何知道了。 听皇后问起,李璟忍不住想跟母亲分享心中的喜悦。 或许说了这事,冲一冲喜,母后和父皇的心情都能好上不少。 “母后,锦儿她……”李璟说到此处,忽然又想到李策的嘱咐。李策说王妃有孕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任何人”,包括母后吗? 有个大好消息,却不能与人分享,实在是憋闷得很。李璟想让父皇母后知道,想让天下人知道,他有后了,他能生养,他是个男人! 他那么爱去花街柳巷,有个重要原因,便是想证明自己喜欢女人,且身体能行! 想要炫耀的心情和对李策的承诺让李璟的脸色几番变幻,皇后蹙眉道:“锦儿怎么了?” “不……”李璟用尽全部心智胡编道,“锦儿和儿臣不是不想吃药,是换了别的药吃,也都是大补的。像制首乌、杜仲、冬虫夏草、鹿血什么的,都有。” 这么多补药,听着都让人头大。 皇后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看着李璟,欲言又止,最后轻拍他的手臂道:“补药吃多了,也不太好。你们……注意身体。” “母后放心!”李璟的心情好了些。 “你二哥那里,”皇后斟酌着,低声道,“若有什么,你可要记得一件事。” “母后请说,儿臣听着。”虽然岁数不小,李璟在皇后面前,还是一副孩童样子。 皇后眼含深意:“你要记得,你们才是亲兄弟。” “那是自然!”李璟重重点头,可不知为何,一个身影在他心中掠过。 高,瘦,总一副疏冷淡漠的样子,却又总护着自己。 亲兄弟…… 李璟在心里念着,他有两个呢。 桃花早已凋谢,漫山遍野的绿,深的浅的、层层叠叠,只要驻足片刻,便不想移开视线。 一匹马在林中穿梭,燕云端坐马背,时不时轻击马匹,催促它再快些。 燕云年近三十,身量不高却精壮有力,身姿矫健、穿着靛蓝半臂袍,因为太热,敞开领口,一刻都不敢歇。 燕云的身后,是一座略显破旧的道观。 他从道观出来,怀揣密信。 虽然不知道密信里有什么,但燕云记得那位青云道长叶羲的话。 “请转告楚王,国事为重,百姓为重。” 国事为重,百姓为重,你的儿子就不重要吗? 燕云只觉得心中震撼且迷惑不解。 楚王让他来,应该是为了救叶长庚。可叶长庚的父亲却说,他儿子不重要? 行,在你心里不重要,在我们殿下心里,可是重要得很呢。 叶长庚如果出事,且不说别人,就是我们未来的王妃,都要伤心死。 所以你无所谓,我们来救吧。 燕云马不停蹄,一刻都不敢歇息。 快,再快一点!要快过那些准备起事的反民,快过掳走叶长庚的歹人,快过刀枪、剑矢和歹毒的人心。 “不能再等下去了!” 晋州府内,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有些着急:“反民准备渡河进京,我们一万余府兵集结城外,却不阻拦,会酿成大祸。” 晋州刺史周赐依旧战战兢兢。 “怎么办?反民现在不仅对晋州府不满,还悲愤太子翻案的事。朝廷也真是的,怎么不派人前来安抚呢。” 李策抬眼看着周赐,深邃的眼中有一抹厉色。 “朝廷派了本王,前来安抚。” 他的语气温和,却莫名让人惧怕。 “下官的意思是……”周赐解释着,却被李策打断。 “去吧,”他抬手道,“请郑节度使亲率大军,合围反民。尽量不要杀人,就说明日此时,本王要在城外,公审晋州衙门投毒案。他们等本王一日,本王给他们一个交代。” “是!”郑奉安起身垂首,便转身离去。 李策拿起一只茶盏,轻轻把玩,缓声道:“这是越窑的青瓷。” 越窑的青瓷,叶娇很喜欢。 周赐有些疑惑,双手交叠道:“殿下喜欢,下官再安排人送来些。” “不必了。”李策把那盏青瓷放在桌案上。 青瓷好看,却很贵。 “周刺史,”他声音沉沉道,“你可知罪?” …… 长庚死路 周赐刚刚起身送过郑奉安,还没来得及跪坐。乍然听到李策这么说,他如同冰冻般站在原地。 半晌,才又露出惊慌失措和无辜懦弱的表情,连衣袍都忘了掀起,跪倒在地:“微臣知罪。” 李策不怒自威,一双眼睛直视人心,问道:“你且说说,你有何罪。” 周赐羞愧难当道:“微臣罪一,对太子私藏臂张弩一事失察;罪二,辖地民众聚众殴斗,惊动圣上;罪三,对监牢管理疏漏,致使囚徒中毒,酿成大祸。” 这三件事,不管是哪一件,都足以削官革职。 周赐当然有罪,但李策认为,他还有一罪。 “罪四,”李策道,“谋害朝廷命官,从五品工部水部郎中叶长庚。” 这一声如响雷落顶,惊得周赐颤栗不安。他闭目低头,极用力地睁开眼,下定决心否认道:“罪臣不敢!罪臣绝无此事!” “没有?”李策凉凉地问道,眼窝里藏着一丝奚落的笑。 “不承认?”他站起身,走到窗台边,负手而立。 “周刺史,”李策看着窗外枝繁叶茂的泡桐树,看风雨过后,打落一地的桐花,勉强压制内心的焦躁,摇头道,“本王请反民给本王一晚的时间,也送你一晚的时间。明日辰时,本王要看到叶长庚出现在这里,且完好无损。如若不然——” 他转过头,毫不掩饰脸上的杀意,却沉声静气道:“明日,便是周刺史的死期。” 面对李策的疾言厉语,周赐反而渐渐冷静下来。 他颓丧又不服道:“微臣寒窗苦读、科举高中、励精十载、受圣上隆恩,方能在此执掌一州之权,代天子牧。查微臣的罪过,有大理寺,有御史台。定臣的罪过,有大唐律,有圣上。楚王您,难道要僭越皇权吗?” 说到最后,周赐脊背挺直,一改往日的恭敬卑下,颇有些轻视李策的意思。 李策斜睨周赐一眼,紧抿唇角,面色不变,严声道:“明日辰时。” 这一句是警告,也是最后的机会。 空气很洁净,隐约能闻到焚香的味道;地面光滑,屋内器物摆放整齐;床虽不大,但是铺盖触之柔软;四周安静得很,偶尔能听到几声鸟叫和山风。 这要么是某处深宅,要么是荒山野岭处的别院。 叶长庚一只手臂被捆在床上,另一只手下意识触碰双眼。 那里裹着一层纱布。 昏迷后醒来时,他也曾掀开纱布试过。不出所料,那漫天的毒粉灼伤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大好年华瞎了眼,不能保护母亲和妹妹,实在让他愤怒憋屈。但眼下不是泄愤发狂的时候,他的头又痛又滚烫,浑身无力,躺在床上如僵死一般。 一阵风拂面而来,是门开了。 叶长庚一动不动,却暗暗蓄力。他有一只手是自由的,虽然是左手,拳头却很硬。 叶长庚仔细听着,脚步声由远而近。对方应该穿着软底靴,上好的丝绸锦缎随着步速轻轻摩擦,声音柔和。 这是一个女人。 叶长庚攥紧拳头,在对方走到床前时,猛然出拳。可不知为何,他的手臂却不听使唤般,只上抬一寸,便疲软地掉在床上。 恐惧和愤怒让叶长庚剧烈地短促呼吸。 “我为何浑身无力?你是谁?”他问道,“你是周赐的同谋?我劝你早点把我送回去!免得被周赐连累。” 那人并不说话,在一片难捱的静寂中,叶长庚忽然觉得额头微凉,什么东西覆在上面。 柔软却并不瘦弱,带着掌心特有的温度。 那是一只手,女人的手。 叶长庚摇头拒绝,那人贴近他,低声道:“别动。” 别动…… 只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叶长庚紧张到发抖。他的神情疑惑震惊,许久,才恢复正常,带着几分夹杂着困惑和失望的语气,叹息道:“竟然是你。” “是我,”女人的声音低沉温柔,“所以周赐,不配做我的同谋。” 一个小小的晋州刺史,当然不配做吐蕃公主的同谋。 叶长庚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的心很明亮。听出格桑梅朵的声音后,一切都清晰了。 私藏在山洞里的弓弩,是西北军同吐蕃打仗时留下的。而那些刺客,是西北人。 “所以,你的同谋是魏王李琛。什么时候的事?” 床边放着一张盆架,格桑梅朵自然地坐在叶长庚身边,取过盆子里的手巾,拧掉里面多余的水,展平,放在叶长庚额头。 “不需要!”叶长庚猛然扭过头,格桑梅朵却轻轻扶着他的耳朵,把他的头扭回来。 “将军需要先活下去,再做打算。”她柔声劝说,仿佛他们的关系亲近到可以肌肤相触,“而且你乖乖的,我才会答话。” 叶长庚早已不在兵部做事,格桑梅朵却还像初见时那样,唤他将军。 室内的气氛怪异又旖旎。 格桑梅朵再次把手巾放在叶长庚额头,又另取了一块,轻轻擦拭他的脖颈,温声道:“我为李琛做事,是从将军您告诉我说,可以去结交京都权贵。从那里,开始的。” 叶长庚回忆起来。 那是李策在赵王府内烤肉小聚,格桑梅朵不请自来,还送了他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叶长庚送格桑梅朵回去时,她说自己是想在大唐多认识显贵。 叶长庚当时随口一说:“大唐朝中显贵又何止一二,既然公主殿下要多认识些人,不妨趁着年节临近,走动走动。” 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和李琛勾结了? 叶长庚的手臂悄悄动了动,衣袖中空空荡荡,他的匕首不见了。 格桑梅朵正认真地为他擦拭额头、脖颈甚至耳后,她的动作中,带着几分希望他更舒适的小心翼翼。 眼前一片黑暗,叶长庚想起他们初见时,格桑梅朵为他治伤的情景。 同样这么轻柔体贴,热情动人。 那个夜晚,有野狼、火焰和血,可是却比此时更快意、更开怀。 “那些百姓是你杀的吗?”叶长庚漠然道。 温热的手巾在他唇边停顿,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擦拭他的脸颊。 “当然不是。”格桑梅朵道,“我不做恶事。” “所以你负责挑起大槐树村村民争斗,又引楚王找到弓弩,嫁祸太子。还有,”叶长庚的声音越来越冷,“蒲州校尉彭金锐的独子,也是你送进监牢,趁机杀死的吧。所以彭金锐屯兵黄河边,逼朝廷治罪太子。” 格桑梅朵把手巾丢进水盆,“啪”地一声,溅出的水滴弄湿了叶长庚的手指。 “在将军心中,”格桑梅朵似乎有些委屈,幽幽道,“我就……那么坏吗?” “草芥人命、搅弄朝堂,还不够坏吗?”叶长庚斥责道。 “不够!”格桑梅朵起身走了几步,脖颈间挂着的金项圈不知撞到什么,发出金器的响声,“吐蕃南有天竺,北有大唐,兼有突厥常年滋扰,环境艰险难以生存。大唐占有最肥沃的土地,土地上结出的果子,能养育数千万子民,却不愿意把陇右道送给我们一点,让我们也可以种植粮食、与西域通商,交换货物。所以我只能这么做了。” “一寸河山一寸血,”叶长庚嗤笑道,“岂有赠送的道理?” 的确没有这个道理,所以只能各凭本事。 格桑梅朵又走回床前,擦掉叶长庚手指的水,把他的衣袖向上翻去,露出精壮有力的胳膊。 叶长庚这才知道,那碰撞项圈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格桑梅朵之前送给他的匕首。 匕首紧贴叶长庚的手臂,轻轻擦了一下,像是在试探锋利程度。一阵切割皮肤的剧痛传来,叶长庚紧咬牙关,问道:“你要干什么?” 格桑梅朵笑了笑,紧按匕首道:“你为大唐,披肝沥胆、赤血丹心。我为吐蕃,也宁肯死在异国他乡。我需要用你的这条手臂,阻止李策。” 叶长庚大笑起来。 “阻止李策?”他朗声道,“你小瞧了他!” “你不懂他。” 格桑梅朵轻轻在叶长庚伤口上吹了口气,看着疼到满脸汗水的他,轻声安抚:“我会用衣带为你扎紧伤口,不会让你失血过多死去的。”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问道:“将军知道明日的天气吗?” “好天气!”叶长庚攥紧拳头,猛然向格桑梅朵打过去。 他已经等了很久。 之前装作无力,是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此时蓄力一击,格桑梅朵向后退去,手持匕首刺过来。 叶长庚看不到,只能听风而动。 他没有避开,而是伸手过去,冒着被对方刺穿咽喉的风险,握住了那把匕首。接着斩断捆绑他右手的绳索,从床上跳下去,伸手拉回格桑梅朵,把她控制进怀中,带着她摸索出门。 “你能动了?”格桑梅朵惊讶道。 “在下身体好。”叶长庚扯掉缠裹眼睛的纱布,可惜还是看不到。 “带我回晋州城。”他命令道。 “不可能。”格桑梅朵窝在他怀中,没有挣扎。 此时屋外忽然传来纷乱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是掺杂着吐蕃语的汉话。 “公主殿下!” “把我们殿下放了!” 抽出兵刃和拉弓的声音纷纷响起,叶长庚带着格桑梅朵,勉强踢开房门走出去。 外面狂风大作,他的脚在地上试了试,僵住了。 这不是什么宅院,这是山洞,而他面前,很可能是某处宽阔的山道。这扑面而来的风,说明山道前就是悬崖。 他们竟然在山洞里建了一间房屋。 李策想起来了,之前搜索弓弩时,的确见远处悬崖旁有一条山道。周赐说那悬崖下便是黄河支流,人掉下去,就算摔不死,也会被水冲走。 “退下。”格桑梅朵号令道。 “不,”有人反驳,“公主殿下,我们需要把他的胳膊剁下来,大腿也行,不然李策是不会相信的。” “你们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吗?”格桑梅朵大声斥责。 “我们……”有人小声道,“还听赞普的话。” 赞普,吐蕃人的皇帝。 与此同时,弓弦松开的声音响起,是一支箭,朝着他的方向,射来! 叶长庚突然向前猛迈一步,如他所料,前方即是悬崖。 掉落的一瞬间,他感觉格桑梅朵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不要!”她的声音尖利得像是紧绷的弓弦断掉。 叶长庚的身体向下坠去。 即便死,他也不要成为吐蕃人控制李策的工具。 …… 忠于叶娇 格桑梅朵双目通红,整个人冲向悬崖,被部众拉回来。 “谁,谁射的箭?”她歇斯底里地喊叫,同时找到了射箭那人。 “你只听赞普的?”格桑梅朵拉住那人的衣领,一双丹凤眼燃起怒火。 “卑职,卑职……”那人丢下弓箭,怯怯后退。 格桑梅朵一字一句道:“汉人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是本宫说了算。不服管束、任性妄为、坏我大事!我吐蕃,不需要你这样的侍从。” 她松开那人的衣领,退后一步,冷声道:“扔下去。” 那人尚未开口求情,便被格桑梅朵的部从拉住,推下悬崖。 一声惨叫回荡在空中。 格桑梅朵站在悬崖边,狂风吹动她的头发,吹得她宽阔的衣裙高高扬起,吹得她几乎站立不住。 这狂暴的风,像是无法控制的命运般,推着她,走向她不愿到达的某处。 格桑梅朵勉强站稳,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下去找,锯掉叶将军的手臂。” 她的声音颤抖而又果决。 “是。”部众纷纷低头,齐齐应声。 直到崖边只剩下两三个亲信,格桑梅朵才缓缓蹲下身子,失态地握紧山石,蜷缩不语。 恨! 却不知道该恨谁。 泪水从她赤红的眼眶中落下,她低垂着头,直到头顶碰触到冰冷的岩石,才凝立不动。 身穿湛蓝衣裙的她,像是极高处天空的一角,远离云雾星辰,和人间烟火。 李策通宵未眠。 他的桌案上堆满晋州府的文书案卷、城门记档,甚至是药材铺子的账目。天亮时,陪了一夜的青峰在门口打盹,听到李策在剧烈地咳嗽。 几乎是条件反射,青峰跳起来,端起热水便冲过去,一面给李策递去水,一面劝道:“在京都调养了一整年,殿下的身子才好了些。再这么劳心劳力,怎么能撑得下去?” 从京都来到晋州,李策就没有休息过。每一日,都是心力交瘁。 “叶郎中有消息吗?”李策问。 青峰攥紧拳头摇头。 “没有,林镜又到城外去查了,他说叶郎中一定在城外。” 李策抿一口茶水,缓缓下咽,喉咙中一阵瘙痒,再次咳嗽起来。 青峰为他拍背,好容易才止住咳嗽,李策又问:“之前叶郎中常去审讯的那三个人,怎么样?” “都按照殿下的吩咐,”青峰道,“叶郎中失踪后,卑职就赶在别人前面,派人紧盯着,任谁都不准再见。不过他们什么都不肯说,也不承认见过叶郎中。” 李策点头道:“待会儿公审,把他们带上。” 叶长庚离开前,说要去揪出下毒的人,所以他一定是去了晋州府衙。更何况他的马就拴在府衙院墙外,他出了事,晋州刺史周赐脱不了干系。 而那茶盏中的味道,那特殊的饮食,表明这里不仅有李琛的人,还有吐蕃人。 吐蕃人是同叶长庚一起消失的。 那三个囚徒,或许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他们常年在衙门做事,看惯了审案手段,是不怕严刑拷打、威逼利诱的。只能试一试,看看他们是否泯灭良知。 “燕云回来了吗?”李策跨过门栏,又转身问。 “还没有。”青峰向外看了一眼,算着时间,“应该快了。” “咱们不等等吗?”青峰紧跟李策,问道,“才刚刚辰时,或许周赐会把叶郎中送回来。” 李策却脸色沉沉,脚步未停。 “我明白了!”青峰道,“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此时郑奉安派人捎信来,说蒲州兵马和晋州反民已聚集城外,同河东道府军呈南北对垒之势,等待楚王前去交代案情。 送信来的人很着急。 “节度使说,反民冲撞府兵,形势紧张,还请殿下即刻便去。” 那些百姓扬言要进京告御状,李策承诺今日给他们一个交代,才勉强留住。如果他去晚了,百姓闹着离开,府兵动手阻止,必然会有死伤。 “好。”李策接过缰绳,就要翻身上马,可院门外却有人抱着个匣子跑过来。 “殿下,殿下!有人送来这个!” 那匣子两三尺长,虽然盖着盖子,但隔了很远,便能闻到血腥味。 李策要去接,青峰已经率先抢过匣子,再退后一步,对李策道:“小心暗器。” “你也小心。”李策低声嘱咐。 匣子打开,没有暗器,却有半条血淋淋的手臂。那手臂一看就是刚砍下不久,断口处的血液甚至没有完全凝结。皮肤并不光滑,虽然失血后呈现刺目的白,却能看出大小伤口遍布,不知受过什么拷打。 青峰倒吸一口冷气看向李策,李策已迈步过来,站在匣子旁,伸手,却又僵硬地站定。 愤怒和自责填满他的心,他看着那条手臂,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空白得像被白雪覆盖的旷野,寒冷、绝望,只听到震耳的风,从衣袖间穿行而过。 “送东西来的人呢?”青峰问。 “那人只留下这个。”一封信递过来,青峰拆开,读道:“请楚王殿下即刻前往晋州北三十里处,否则将会收到叶长庚的一条腿。不要作假,我们的人会盯着。” 李策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抖,眼前浮现第一次见到叶长庚的情景。 酒楼里他肆意张扬地笑,为叶娇擦手。高大威武、热情豪爽、坦荡清朗、真诚可靠。 他说要请他吃安国公府的月饼,后来他做到了。他说要北上建功立业,守护家人,他做到了。翠鸟山下,他说:“只要我在,不准你们出事。”他做到了。 他说咱们是一家人,我最恨家里人被欺负。 他去查案时,李策让他注意安全,他说你放心。 这一次,他没有做到。 李策强忍悲痛单膝跪地,握住那一只惨白的手。 凉,比自己常年微凉的肌肤,还要冰凉。 他还活着吧?一定活着吧?只要活着,只要他活着! “走!出城!”李策冷喝一声就要起身,忽然手指触到什么。他怔在原地,低下头,掰开那只手,仔细打量。 “殿下?”青峰已经起身离开,见李策这样,劝道,“走吧,去快些,能救回叶郎中。” “燕云呢?”李策却在问燕云。青峰回答说还没有回来,李策却继续大声追问着呼唤,仿佛疯了一般。 “燕云!燕云!燕云——” 青峰大惊失色,以为殿下悲痛之下失了神智。他双膝跪地,落泪道:“断了一条胳膊,还能活命。请殿下镇定心神。” 而此时,却有一个声音在院外回应。 “回来了!卑职回来了!” 一个身影冲进小院。燕云穿着百姓常穿的布衣,浑身脏乱、头发披散,脸色疲倦,眼神却急切炙热。 他扑倒在李策面前,又连忙跪正,双手奉上一物。 那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隐约能看到黑色的墨迹。 燕云正色道:“青云道长让卑职转告殿下,他说一切以国事为重、百姓为重。” 李策神情动容,打开宣纸,仔细看着上面勾画的山川河流、相风木鸟,以及国境线,和国境线以南,吐蕃的军事据点。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那些吐蕃人,是要用叶长庚的手臂,来让他失约,让蒲州百姓闹起来,引起更大的动乱。 但是这根手臂…… 李策在心底摇头,刹那间心硬如铁。他翻身上马,带着众人离开院落,跟熙熙攘攘往城外挤去的百姓一起,挤到城门口最大的告示牌前。 那些吐蕃人,最好在盯着他。 青峰上前,贴上一张巨大的纸,足足覆盖整个告示牌。 李策拿起事先准备的毛笔,蘸足墨水,在纸张的最上面,画了一笔。 这一笔从左上角到右下角,蜿蜒起伏,形如河流。如果吐蕃人在,会认出这是甘泉水,是这次战事后,大唐同吐蕃划分的边界。 河流以东,画山川,这是祁连山。 有河流和山川作为参照物,再画什么,便是准确的地标。 李策看一眼叶羲的舆图,在南边吐蕃国境某处,画符号,标注四字:“相风木鸟。” 这是当初叶羲还在朝中做事时,帮助边界守军,安装过的相风木鸟。前些日子兵部曾经派人前往青崖观,求相风木鸟位置图。 那是因为,每一个相风木鸟下,都是一处堡垒。 而吐蕃仿照大唐,也做有许多这样的堡垒。 叶羲当年乔装打扮,把吐蕃的每个堡垒都记在心上。这些信息,是吐蕃军机。 吐蕃,可不止大唐一个敌人。 无论是天竺或者回鹘、南诏甚或匈奴,都需要这样的舆图。 李策连画十处堡垒位置,接着丢掉毛笔,把舆图递给青峰,当着围观百姓的面,扬声道:“每过一个时辰,画十处堡垒,直到吐蕃人把叶郎中送回来!” 百姓大多困惑不解,纷纷询问:“这是什么?谁是叶郎中?” 可人群中也有人看懂了舆图,目色慌张,悄悄退后,向城外奔去。 “这样就行?”青峰攥紧舆图,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万一他们一怒之下,砍掉叶郎中的腿?叶郎中已经没了手臂,如果再……” 那可怕的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可城外的形势的确紧张,有不少百姓已经不再看热闹,大叫着“打起来了”,向城内奔逃。 李策深吸一口气,犹豫着,可最终还是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那不是叶郎中的手臂。” 他沉声道。 虽然心急如焚,但他还是决定履行诺言,到城外去,去安抚百姓,避免动乱。 “你不能去!”一个人拉住了他,手指的力度,攥得他手腕剧痛。 “楚王殿下,你得去救叶郎中的哥哥!” 是林镜。 而林镜,只忠于他的武候长,他的叶郎中,叶娇。 …… 大人好狂 林镜显然同李策一样,通宵未眠。 他们的眼睛一样红,脸色一样差,执拗的少年紧攥李策的手臂,神情愤怒,仿佛李策是一个背叛者。 他从城外回来,先赶回李策居住的宅院,看到那条断臂,听说了被威胁的事,追到城门口,看见李策竟然在写告示栏? 写完了,就要出城管闲事? 什么事,都没有叶长庚重要。 确切地说,是没有叶娇的哥哥重要。 时间仓促,李策没办法同林镜好好解释。 “你回去再仔细看看,”他尽量说得清楚,“那断臂手上的茧,只在食指中指,虎口手心却很干净。说明那人常年拉弓,不用刀剑。那不是叶长庚的手臂。” 叶长庚的刀法很好,曾上阵杀敌,砍人干净利落。 林镜犹豫着,仍然道:“可是叶郎中的确被那些人掳走了!手臂不是他的,不代表他现在安全。” 更多的百姓混乱地奔跑进城,甚至有一根流矢落在李策身前。城门官喊着要关门,李策最后道:“你放心,我已经想了法子。叶长庚是叶娇的哥哥,更是本王的兄弟。” 李策顿了顿,郑重道:“如果这回他死了,我赔一条命。” 他神情恳切,眼中有拼死也要守护的坚决,林镜这才怔怔地松开手。 李策挤出人群,逆着汹涌人潮的方向,向城外奔去。 晋州不能乱,百姓,不能死。 河东道府兵已经和蒲州反军打起来,好在虽然推挤殴打,却暂时并未动用刀剑。 两军中间搭着一个丈余高的木台,李策快步走上去,见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和晋州刺史周赐都在。李策要求送来的囚徒,也已经带到。 他们跪在高台上,被百姓扔上来的树枝泥巴砸到,却只敢低头躲避,不敢站起身。跪在中间的差役被打得最重,脸蹭肩膀,一双眼睛眨了又眨。 府兵和反军冲突,也是为了阻挡百姓们爬上来。 那些百姓咬牙切齿,就算受伤,也要爬上高台,伸长胳膊打囚徒几下。 百姓中间,站着百余名蒲州士兵。他们簇拥着一个身披铠甲面色沉沉的男人,那人显然便是蒲州校尉彭金锐。 彭金锐什么都没有说,见李策出现,只略点了点头。 李策朗声制止百姓。 “都下去!本王说要审,要给你们一个交代,没说他们就是晋州监牢毒杀你们亲人的罪犯。” “不是他们,又是哪个?”百姓们七嘴八舌,大声质问。 李策抬步上前,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受伤,目光坚毅道:“所以你们静一静,听我把这件事讲清楚。首先——” 在渐渐安静下去的晋州城外,在一个个仰起面孔的百姓面前,李策严声道:“首先,请你们放心,你们的亲人,不会枉死。” 不会枉死。 是的。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们要的,不过是亲人不会枉死,不过是一个公道。可是这公道太难找,晋州府久久查不出原因,官老爷只会驱赶搪塞,他们不得不站在这里,不顾性命,求一个公道。 李策没有多余的废话,他希望这件事早些办完,好去寻找叶长庚。 “为了查这个案子,”李策道,“工部水部郎中叶长庚已经失踪,本王昨夜翻遍他房中整理的案卷,才查阅到蛛丝马迹,今日就在这里公审。高台上跪着的三个人,一个是负责给监牢做饭的伙夫,一个是送饭的差役,另有一个,是监牢牢头。” 那三人面色惶恐,李策话音刚落,他们便大呼冤枉,颤抖痛哭。 在李策到来前,他们已经见识过百姓的悲痛和愤怒。 耄耋老人指着他们的鼻子,问他们为何那么狠心;年轻的女人悲泣着,说自己的丈夫勤于耕种、照顾老人,不该壮年横死;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爬上高台,睁大眼睛,问:“伯伯,我爹爹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你的爹爹回不去家了,我们,也回不去家了。 太冤了。 监牢里的人死得冤,他们也冤。可是周赐警告过了,倘若他们敢把监牢里的事说出去半句,便要合家灭门。 灭门啊! 想不到晋州的父母官,是一匹没有良心的野狼。 三人喊着冤枉相互看看,谁都不敢吐露半字。 “你们中,的确有人是冤枉的。”李策道。 “谁?” “哪个是冤枉的?” “我看他们都不是好人!” 百姓大声喧哗,李策向他们看去,他们才不甘地噤声。 李策冷声道:“叶郎中的案卷里,记录了他查验毒药的经过。那种毒药非常罕见,中原少有,误食者视物模糊甚至目盲、筋骨麻痹、呕吐腹泻、瞳孔散大、呼吸困难,很快便会死去。昨夜本王翻查晋州所有医书,查出这种毒药从腐肉中提取,它有一个特性:惧热。” “惧热?”郑奉安上前一步,走到李策身边,关切地问道。 “是,”李策点头,“这种毒药投入热水,则毒性全无。而伙夫在饭菜还很热时,便交给了差役提走,所以下毒的人不是伙夫。” 那名伙夫听到这一句,扭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如蒙大赦颤抖不停,怔了半晌,才涕泪交流地叩头道:“小人多谢殿下,小人多谢殿下,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楚王殿下的恩情!” 他激动得抬不起头,就那么以头抵地,呜呜哭泣。 “不必你报答恩情,”李策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伙夫的谢恩声戛然而止,身体如同冰冻般僵硬,什么都不说了。 李策心如明镜,并不逼他,继续道:“除了伙夫,另外两个是差役和牢头。叶郎中查过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查过他们在当铺中是否有抵押,在赌场是否借贷,有没有得罪过人,有没有仇人。一无所获。” 他看着那两个囚徒,温声道:“他们遵从上令、善待同僚,虽然职位低微,却都是好人。陈牢头的家里有七十岁的老母亲,他每日回家,都会给母亲捎一盒她能嚼动的软糕。罗差役的孩子在学堂读书,成绩很好。昨夜我拜访教书先生,先生说那孩子聪慧好学,假以时日,有望得中。可惜——” 可惜那位母亲再也尝不到儿子带回的糕点,那个孩子因父亲犯了案,没资格参加科举。 李策摇着头道:“昨夜本王派人,把你们的家人都带来,也算送你们一程。本王即便查不出案情,也总要给枉死者家眷一个交代。” 这两人知道实情却不敢说,恐怕是被威胁了。而他们的软肋无非就是家人,把他们的家人都带过来,小心看护着,他们还会保持沉默吗? 李策的余光已注意到晋州刺史周赐,他后退半步,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他抬手揉了揉眼睛。 李策抬手,立刻有人把差役和牢头的家眷带上高台。老母亲颤巍巍上前,去给儿子摘掉头上的泥巴,又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 “谁让你毒害人的?谁让你伤天害理的?” 孩童跑过去,抱着父亲大声哭泣,问父亲会不会被砍头。 差役和牢头嚎哭起来。如果说之前的哭泣是恐惧,现在的,则是悲愤冤枉。 “不是我们下的毒!”终于,差役抬头道,“我们是清白的!是周刺史,是周刺史在小人送饭的路上,把小人支开半刻。如果有人下毒,也是他下的!求殿下明察啊!” “你编造谎言、血口喷人!”周赐上前一步,就要踹在差役身上,差役的孩子紧紧抱着父亲,挨了这一脚。 那孩子被踹得痛呼一声,差点晕过去。 不等李策示意,紧随李策身边的燕云便把他拽回去,押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百姓面面相觑惊诧无言。 以为朝廷庇护官衙里做事的衙役,才不给他们伸冤。没想到晋州府查案的父母官,才是罪魁祸首。 知法犯法,他查他自己,怪不得查不出问题。 “还请楚王殿下审清楚,”这两日的周赐说起话来颇为强硬,仿佛突然有人撑腰般,疾言厉色,“本官杀囚?为了什么?那些人同本官无冤无仇,而且在此之前,本官已经说要放了他们,还派人通知他们的家人。” 李策转身向周赐走了几步,每一步,都透着想要把对方千刀万剐的恨意。 “为了什么?”他厉声质问,“为了今日这一场动乱,为了废黜太子、篡权夺位!从你上表朝廷,说晋州百姓械斗,发现臂张弩,你就一步步,栽赃诬陷,把局势做到这种地步。” 李策从衣袖中掏出一本册子,丢在地上。 “本王调查臂张弩被刺杀那日,你放人出城,篡改城门记档;囚徒被毒杀当晚,你就待在晋州府衙,有仆役作证。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了恶事,还能全身而退?你可知只要接触那腐肉毒药,就会双目不适?你昨日见我,常常用力才能睁开眼。而负责给囚犯分发食物的差役,眼睛也不舒服。今日本王带来大夫,只要给你诊脉,便能查出你是否接触毒药。” “楚王在说笑话吗?”周赐仍不死心,“下官眼睛不舒服,是因为过度操劳,几夜都没有睡好。” 郑奉安听着他们对质,扶刀上前问周赐:“真的是你?是你杀了那么多人?”他声音冷厉,几乎暴怒。 “不是下官。”周赐仍然嘴硬。 “把大夫请上来!”李策大喊道。 今日他就要这么定案。 虽然证据尚且不足,虽然仓促之下无法准备妥当,除非找到吐蕃人当面指证,否则周赐是不肯死心的。 但案子不定,民心必乱,民心乱了,今日这些百姓,就难以活命。 那些人是要杀囚吗? 不是,他们的目的,是要朝堂不稳,要废黜太子,要用蒲州兵马,用这些百姓的血,铺一条上位的路。 “抓住这个狗官!” “杀了他!” “杀了周赐!” 人群叫喊起来,百姓群情激愤,蒲州兵马举起弓箭长刀,带领百姓大声呼喝。 李策正要平复百姓情绪,把周赐关押,忽听周赐大声尖叫。 “谁敢?” 他挣脱出一条胳膊,从胸前取出一物,高高举起。 他的脸上带着疯狂得意的笑,再次道:“谁敢?” 那东西是一块方形金牌,金光灼目,惊动得数万人不敢出声。 …… 注:这种用腐肉做成的毒药,现代有个名字,叫做:肉毒杆菌。 书包阁 我说了算 凭—— 周赐紧握金牌的手颤抖着,因为恐惧和崩溃,声音沙哑,几乎站立不住。 “凭你是楚王?”他不服道,“就算你是楚王,我这块也是真的!” “真或不真,我们可以面圣来断,”李策镇定自若,“不过今日这里,便是本王说了算。” 他冷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抬手道:“所有府兵,退后十丈!” 府兵看着他,看着他手上的金牌,默默听从号令。 他们收回刀剑,向后退去。 府兵退了,百姓和蒲州兵马,便可为所欲为。 可是,楚王主事,会怎样?还会让周赐全身而退吗?愤怒的百姓盯紧周赐,可这一回,他们没有拼命往台上爬。 他们也在等。 等着看楚王李策,是主持公道,还是同别人一样,只为息事宁人,只要息事宁人。 这世上,还有能为百姓作主的官员吗? 在一片静寂中,李策开口道:“把周赐拿下。” 百姓松了一口气。 拿下,就是要审了。他们可以等。 “你们谁敢?”周赐却举着他的金牌,后退着左右晃动,似乎要用那数寸大小的东西,挡住上前缉拿的卫士。 “我敢。”一直静默的郑奉安起身,向周赐走去。 “你?”周赐哈哈大笑,“你这个叛徒!他们赢了,你也活不了!你莫忘了,你是谁家的狗!” 郑奉安俊美的脸上神情漠然冰冷,摇头道:“我会怎样,你不必关心。不过我很清楚,你将被碎尸万段,遭世人唾骂。” 周赐仍不敢相信他那块金牌是假的。 他几近疯狂,后退闪躲,被郑奉安一脚踹下高台。 “咚!”地一声,环绕着他的身体,土尘飞扬。 周赐一动不动,摔晕过去。 许多百姓挤上去,为了帮郑奉安抓住周赐,也为了——踩他一脚,争取把他踩死。 “还请各位克制,”李策站在高台上,提醒百姓,“周赐只是奉命行事,他活着,本王才能审明白,才能揪出晋州案的罪魁祸首。你们放心,无论那人是谁,官职多高、有多贵重,本王都会为民伸冤、整肃朝堂!” 百姓抬头看他,有人高声问:“如果他的官职,比楚王殿下还高呢?如果他的身份,比殿下还要贵重呢?” 李策沉默一瞬。 比他的官职还高,那就只有几位一品权重老臣;比他的身份还贵重,那就只有封王的几位兄长,和太子。 如果是他们,他会不计后果,与恶龙缠斗吗? 沉默以后,是更坚定的回答。 “除非本王死,”李策郑重道,“否则,本王将一查到底,还你们一个公道。” 情绪激动的百姓怔怔地看着李策,嘴唇颤抖,身体摇晃,泪水溢满眼眶。 天可怜见,有人站在他们这一边,要为他们主持公道了。 百姓纷纷拜谢李策,更有甚者,跪地磕头不止。 谁不愿意老老实实耕作休息啊,聚在这里,还不是为了能沉冤昭雪? 安抚好百姓,轮到那些离开属地,聚集此处的蒲州兵马。 “彭校尉。”李策呼唤那个哀伤愤怒的男人,示意彭金锐到木台上来。 “你自己知道,州府兵马擅离属地,如何惩处吗?”相比对待那些百姓,李策的声音刹那间冷肃。 彭金锐闷声不吭,低下头。 李策道:“大唐律,急需用兵,需立即奏报。调兵百人不报者,徒一年半。周赐有罪,但他刚才说要对你革职查办,并没有错。” 彭金锐默默听着,最后肃然道:“只要殿下守信重诺,为我儿伸冤,我便立刻缴械。” “你放心。”李策再次承诺。 彭金锐迟疑了一下,最终解下佩刀,摘掉兜鍪,想了想,又问道:“我那些部从,他们受我调令,迫不得已来到这里,也要被罚吗?” “大唐军纪严明,但本王会酌情发落。”李策目光清亮,却又冷峻。 彭金锐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问:“那末将……能先为孩子收殓安葬吗?” 李策点头,挥手命人把彭金锐带下去。 拥兵要挟朝廷,即便有难言之隐,有天大的冤情,也不能不罚。不然若大唐各地兵马群起效尤,必然酿成大祸。 虽然想要尽快离开,但这里必须安置妥当。 郑奉安的官帽摘掉后,就没有再戴上过。他吩咐人把周赐抬走看管,便站在木台的一角,镇定自若中藏着几分无所适从。 李策走到他面前。 风很大,却吹不散二人之间那种提防忌惮的气氛。 李策开口打破沉默,问:“那些臂张弩能堂而皇之拉入晋州,是因为有节度使的路引吧?” 弓弩进晋州,中间要经过其他州府,只有周赐协助,是做不到的。 他问得恳切,郑奉安也答得坦白。 “请殿下容微臣安顿好这一军兵马,再把微臣收监审问吧。” “把你收监审问?”李策轻笑一声,“那这失去刺史的晋州城,谁管?” 郑奉安转过头,哑然道:“殿下……” “本王还有别的事,”李策道,“你先管着晋州城,别让生事者死灰复燃。另外,我很想问问,若今日事成,你们约定,如何往京都递信?” 更大的风波在京都,这里只是那风波的引子。 “若今日事成……”郑奉安垂下眼帘,低声道,“信中会说太子派人镇压屠杀反民,以至反民暴动,蒲州兵马兵变,楚王……楚王死在晋州。” 虽然知道信的内容,但郑奉安也是今日才清楚,所谓“太子派人镇压”,竟是伪造金牌,故意掀起暴动。 李策脸上波澜不惊,似乎早猜到会这么报。 他只是确认道:“你这信……是递给魏王李琛?” “不是,”郑奉安脸上掠过一丝被人猜对的惊讶,却摇头答道,“直接写折子,八百里加急上呈朝廷。” 那也是递给李琛,因为如今李琛侧坐御案、协理朝政。恐怕他今晚为了等这个消息,会熬到天亮。 “仍然这么写,这么报。”李策看着郑奉安的眼睛,命令道,“除此之外,要提起太子的金牌。” “这……” 满纸谎言欺瞒朝廷,罪可处死。 “你本来就是死罪,”李策料到郑奉安的担忧,沉声道,“你今日没有杀我,在某人心中,便不能再活。本王让你这么做,不过是想让他以为已经得逞,露出狐狸尾巴而已。而且今日周赐的确手举太子金牌、镇压百姓。这奏折也不算全部扯谎。” 郑奉安有些犹豫。 对他来说,今日的行为已经背叛李琛。如果再写奏折哄骗他,则不仅是背叛,还是坑害。 “但殿下你……” 你可好好活着呢,直接写死,不太好吧。 “可以说我受了伤。”李策想了想。这么报,也免得娇娇和母亲、五哥担忧。“一封信而已,”他负手而立,沉沉道,“魏王怎么选,是他的事。但你今日,已经做出过选择。” 郑奉安的选择,是在从龙之功的滔天权势和百姓生死之间,选了后者。 李策最后道:“本王修书两封,请你一并送去京都,交禁军统领白泛兮和本王的未婚妻叶娇。” 竟要动用禁军吗? 郑奉安抬头,担忧道:“魏王他,该不会——” “会不会,明日可见分晓。”李策深深地看了郑奉安一眼,慎重道,“除了这三封信,今日要封闭晋州所有关卡,一条消息都不准再递进京都。” 他要让李琛以为赢了,以为抓到了太子的把柄。李琛会等候皇帝派人到晋州查证,再行裁决,还是做出更疯狂的事,全看明日。 郑奉安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应道:“微臣……遵命。” 河流紧贴山涧、水势汹涌,很远后才有窄窄的林地能够上岸。 听说这条河之前春日常常枯竭,这一回工部水部派人整修河道,引水灌溉良田,水流才突然丰盈。 虽然水够深,但那个弓箭手还是摔在岩石上,一命呜呼。 也幸好有他,才能砍一条胳膊,冒充叶长庚。 格桑梅朵站在岸边,脸色阴沉。 “公主殿下,怎么办?那舆图、那堡垒,卑职看得一清二楚。晋州人员混杂,少不了有突厥或者天竺回鹘的人,万一被他们抄去……” 万一被他们抄去,则边境不稳、外敌入侵、难以防范。 “还找不到吗?”格桑梅朵没有回答,厉声询问从远处跑来回禀的部从。 “找不到,”那部从道,“要么是冲到下游去了,要么是被林中野兽叼走吃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格桑梅朵愁容满面,手指想要攥紧,却颤抖不停。听说找不到尸体那刻,她心中竟浮现一丝希望。 会不会人没死? 天神保佑,希望他没有死。 可他若没死,必然会到朝堂指证自己。到时候大唐出兵吐蕃,一切就都完了。 除非,除非魏王李琛顺利完成计划。 “画一幅舆图,”格桑梅朵思虑片刻,才下定决心,“标注叶将军坠落的位置,送去给李策。” 李策,李策。 她总觉得这个人,太过深不可测。 有他在,一切都太难了。 …… 家人伤害 李策回到城门告示栏,见上面已经画了三十个堡垒,再画下去,便深入吐蕃腹地。 见李策回来,青峰上前道:“他们送了人来。” 他的神情并不轻松,急切地补充道:“不是叶郎中,但是——” “但是什么?”李策比青峰还要着急,那种急不是浮于表面。他燃起火焰的眼神、铁青的脸色、以及步履间的慌乱,都表明他已无法克制,不能再像平时那样,遇到任何事都淡定自若。 “请殿下去看吧。”青峰说着在前引路。二人回到宅院,见地上多了一具尸体。 看面容,不认识。但那尸体缺了一条手臂,正好能同之前送来的拼在一起。 送尸体来的二人跪在地上,奉上一张舆图。 “这人把叶郎中逼下悬崖,故而被处死。之前送来的也不是叶郎中的手臂,还请殿下见谅。” 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皮肤黝黑、精壮有力,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面对李策,他们并不惧怕,言语中露出毫不畏死的勇气。 “叶郎中掉落悬崖?”李策上前一步。 青峰看到李策的身子晃了晃,似乎要摔倒。他忙去扶,李策已经站正,问:“在哪里?” 声音冷厉得仿佛利剑出鞘,剑刃振动颤抖。 “图上已标注清楚,”来人道,“我们主人说,这一切都是意外,还请殿下不要再暴露吐蕃堡垒位置。我们的人已经在寻找叶郎中,殿下您也可以去找,毕竟早一点找到,就多一点生机。” 李策低头看着那幅舆图,瞬时间如坠幽冥,眼前一片漆黑。过了许久,才看得清图纸上勾画的山川河流,和那掉落位置的标识。 “你们的主人,”他毫不遮掩杀意,冷声道,“是吐蕃公主格桑梅朵。” 来人并不回答,算是默认。 “回去告诉格桑梅朵,”李策修长的手指攥紧舆图,刹那间如凶神附体,令人恐惧,“倘若叶郎中死在这里,本王要整个吐蕃使团陪葬!” 整个使团陪葬?一个五品官而已,有……那么重要吗? 跪着的吐蕃使者对视一眼,想要起身,却觉腿脚发软。 “备马。”李策转身迈步,忽地抬手捂住胸口。 那里翻涌起腥咸的血气,已到喉头,又被他强咽下去。 他还不能倒。 起码现在,绝不能。 京都的风,比晋州还要大些。 两个守卫宫城的禁军趁着无人注意,在避风处闲话两句。 “风太大了,咱们飞奴苑的鸽子飞丢不少,被副统领好一阵训斥。” 飞奴,是指信鸽。飞奴苑,是禁军饲养信鸽的部门。 “咱们副统领真是命好,老子是户部侍郎,主管钱粮;姐夫又是魏王殿下,协理朝政。他这才有闲空,事无巨细,连飞奴苑这种小差事,也过问。” “再好的命,”另一个道,“有些东西还是求不得。你没听说吗,长公主府的舒小姐拒绝嫁给副统领。可惜了这门婚事。” “可惜什么啊,你难道不知道吗?咱们副统领,他喜欢兵部那个女大官儿。听说想亲人家,人家不让,闹翻了!” 皇帝爱意 听到动静的仆役站在门口,垂着头,迟迟不敢进来。 严霜序跪在地上,用手臂托住严从铮的头,以免他磕碰到。 “父亲,”她神情内疚道,“这么做,可以吗?” “不然呢?”严廉叹息道,“他是什么脾气,我们都了解。魏王要做的事,他是不会同意的。不仅不会同意,他还会阻止,会坏了大事。”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会费力把他弄进禁军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严霜序看着昏睡的弟弟,整颗心拧在一起,有些痛,有些慌。 “父亲,其实……我有点怕。”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显露恐惧。 “有什么可怕的?”严廉恨铁不成钢道,“这是唯一的机会,铮儿的那个副手鲁进良,不是鲁家人吗?有鲁进良和淑妃娘娘,这件事能成。” 宦海沉浮永无止尽,稍不留神,便是削官罢职驱逐出京。除非自己人高居皇位,才可永葆太平。 严廉抬手示意仆从进来,吩咐道:“把公子抬进东厢房关着。” 仆从小心翼翼抬起严从铮,将要离开时,严霜序又嘱咐了一句。 “派二十个护卫,前后守住房门,三日内,不准公子离开。” 她站直身子,神情逐渐坚定。 既然要做,就让弟弟彻底撇开嫌疑吧。万一他们输了,万一…… 希望不要有那个万一,一定不要有。 办好了这件事,夫君果然开心了些,数日紧蹙的眉头,此时舒展。只是他似乎没胃口用饭。 桌上摆满美味佳肴,李琛只吃了两口甜粥,便看向窗外。 “夫君在等什么?”严霜序问。 “等晋州的消息。”李琛给严霜序夹菜,动作不太熟练。 严霜序连忙捧起碗。 她当然知道晋州很重要。 太子李璋在晋州私藏臂张弩,楚王李策在那里查证,遇到刺客。最新的消息是,晋州监牢百余无辜百姓,一夜之间被毒杀。晋州反民聚集,蒲州校尉拥兵反叛,眼看就要乱起来。 严霜序点头,希望晋州的事如李琛所愿,进展顺利。 “你早些歇着吧,”李琛推开碗筷起身,“我今晚歇在书房。” 要等一晚上消息吗? 李琛的神情,有胜券在握的激动,还有山雨欲来的紧张。 他们已经困住了严从铮。成败,就在明日。 天还未亮,送信人拦住了一辆华贵精良的马车。 “请问这是安国公府叶郎中的马车吗?”车外的人声音恭敬,递上一封信。 为叶娇驾车的冯劫斜睨那人一眼,淡淡道:“谁的信?可有信物?” 那人低垂着头,把另一只手拿着的灯笼放下,取出一块方形玉佩递过去。 玉质晶莹剔透,正中雕刻着一只鹿。灯光照在上面,那鹿仿佛是活的,惟妙惟肖,让人的手指下意识想要抚摸。 冯劫见过这块玉。 它常常悬在楚王李策腰间,与金桃子一起,轻轻晃动。 冯劫转过身,把玉和信件都递进马车,再转身时,那信使已经不见了。 看来这事极度隐秘。 马车里的叶娇似乎在打盹,她漫不经心地接过信,很快,便大声道:“冯伯!回家,今日不上朝了!” 她的声音充满欢喜。 “回家回家,我要回去睡回笼觉。”马车晃了晃,很明显,叶娇在逼仄的空间里,也忍不住扭动身体,舒展筋骨,甚至蹦了蹦。 “小姐也不去政事堂了?”冯劫一面掉转马头,一面询问。 “不去了,”叶娇在马车内托着头,手握玉佩开心道,“殿下让我今日歇一歇,用过早饭,就去楚王府溜达溜达。楚王府完工了,他让我去看看喜欢哪些,讨厌哪些,记下来交给将作监。对了,”叶娇兴冲冲道,“金玉珠翠、器具摆件之类,我也能挑一挑,摆一摆。” 有什么事情,能比装饰新家开心呢?且这个新家,是她的婚房。 冯劫跟着笑了。 “好,”马车已经转过来,与大街上前往御街的官员逆向而行,“好日子临近,是该去一趟楚王府。” 叶娇掀开车帘看向外面。 对面有一个中年人端坐马背,神情沉沉似有心事。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叶娇的目光,他转过头,与叶娇四目相对。 微惊之后,他点头示意。 叶娇认出那是白羡鱼的父亲,禁军统领白泛兮。 他当然会有心事,毕竟太子还关在东宫呢。 叶娇同样微微点头。不知何故,她总觉得白泛兮似乎欲言又止,想说什么。 在宫门口核对身份、检查违禁物品时,白泛兮没有看到严从铮。 “严副统领家里有事,今日告假。”严从铮的副手鲁进良走上前,对白泛兮施礼。 鲁进良三十来岁,个头不高,说话小心,做事老成,模样也有些呆呆的。他虽然武艺不济,但禁军也不是全都要打打杀杀。他在这里负责文书工作,很少值守宫禁。 白泛兮一如既往地嘱咐几句,便迈步进宫。 他没有去上早朝,而是径直前往南薰殿,立在殿外。 自从不必上朝后,大唐皇帝便安心养病,住在距离前朝很远的殿宇。 太早了,皇帝甚至还在睡着。 大内总管高福进殿禀告,殿内亮起灯盏,过了许久,殿门轻轻打开,高福侧身走出来。 他轻轻把手中拂尘搭在胳膊上,温和道:“圣上问白将军有什么事。” “无事。”白泛兮目视殿外驻守的卫士,回答道。 高福若有所思,想了想,替皇帝又问了一句:“无事,那便是要守在这里吗?” 禁军统领亲守皇帝宫门,这是在示警,宫中不宁的示警。 白泛兮的回答令高福更加意外。 “微臣今日收到楚王殿下来信,要微臣守在南薰殿。楚王殿下协理朝政,有辖制禁军之权,故而他的命令,微臣只能遵守。” 高福原本便已经肃重的脸色更添震惊,他抬脚转身,险些踩空台阶,快步走回南薰殿,过了许久,才又走出来。 “圣上口谕——”他郑重传旨道,“朕闻近日河东道局势紧张,着白泛兮亲率两千禁军,赶赴晋州,协助楚王,镇压反叛。” 白泛兮跪在原地,神情错愕。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的风浪。皇权更迭、朝臣倾轧、党同伐异,但从来都是举重若轻、全身而退。 只有这一次,看不太懂。 李璋、李策、李琛甚或六皇子李璨,皇帝的这几个儿子长大了,一个个都不简单。 李璋心思深沉,李策运筹帷幄,李琛表里不一,李璨聪明机变。 白泛兮和李策素无往来,但李策却给他这样的命令,是在提醒皇帝,也在提醒太子。 毕竟得益于他那个混蛋儿子,如今白泛兮和太子被绑在一条船上。 而皇帝,竟然在可能宫变的关口,差遣他离开京城? 高福见白泛兮迟疑,提醒道:“白将军?领旨谢恩啊!” “臣,领旨谢恩。” 白泛兮站起身,紧抿唇角,动作僵硬,肩头似被压了重担,每走一步都有些凝滞。 见他如此,高福上前安抚。 “将军莫要多心,”他贴近白泛兮,谨慎道,“楚王担心圣上,圣上也担心楚王啊。所谓父子连心,你去晋州,看看那里出了什么事,把楚王接回来,便是大功一件。” “那圣上这里……”白泛兮仍有些不安。 身为禁军统领,他带兵离开,京都空虚,万一给人可趁之机……后果不敢想象。 “圣上这里有严副统领,有太子,”高福甚至轻轻推了推白泛兮,催促道,“快去吧。” 白泛兮再不敢耽搁。 想当年皇帝能顺利登基,也曾经历过许多血雨腥风。他如今虽然病了,自己也不该把他想得太过软弱。 若论运筹决策,谁能比得过皇帝呢? 只是他的身体,还行吗?宫中可是已多次传来皇帝病危的消息了。 白泛兮对着南薰殿郑重一拜,便转身离开。 步入甬道时,几位尚药局御医提着药箱走过来。 他们看到白泛兮,纷纷施礼,避在道旁。 “去给圣上请平安脉吗?”白泛兮询问为首那位姓林的奉御。 “是。”林奉御只浅浅一答,面色冷峻。 白泛兮很想询问他皇帝的病情,但还是忍住了。他只能回礼道:“有劳。” 今日的风小了些,一大早,禁军专门负责信鸽的飞奴苑里,几人耐心地整理鸽笼,给鸽子喂食。 “咦?”其中一人惊讶地问了一声,“这一只怎么回来了?” 他明明记得,严副统领昨日才把这只鸽子带走。 难道这么快,就传了信息回来? 莫非是在考核飞奴苑吗? …… 他的爱巢 这个小内侍,他说什么? 李琛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隆隆,他的心像被阳光逼退的阴影,恨不能躲进沟壑中去。 内侍说皇帝知道自己同格桑梅朵勾结? 说皇帝吐血昏倒,是因为自己? 可是,可是在那之后,皇帝册封太子,让李策辅佐,并没有责罚过他。 再后来,他同格桑梅朵策划出晋州弓弩案,皇帝幽禁太子,命李策去晋州查案,而整个皇城,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皇帝明明倚重他,让他监国理政,怎么是被他气病的呢?怎么会知道他和格桑梅朵…… 比李琛脸色更白的,是鲁逸。 “吐蕃使团?格桑梅朵?”他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胸肺不至于因为气愤爆炸。 禁军已经退到一边,禀告过这件事的小内侍脸色灰白,跪在地上。 鲁逸紧盯李琛的眼睛,见他不答,问道:“这些事,淑妃娘娘知道吗?” 自然是知道。 母亲说了,要他不择手段。 既然不择手段,当然要利用所有能利用的力量,谋求皇位。 可现在皇帝知道了,怎么办?更何况白泛兮去了晋州,万一查出弓弩案是栽赃陷害,进而查出杀囚也是他做的,查出他为了让晋州大乱,进一步诬陷太子…… 有很长时间,李琛都需要克制自己,才不会发抖。 起风了。 风吹动他的额头,清晨的凉意让李琛骤然清醒。 “母妃知道,”他低声回答鲁逸,“母妃会协助本王。” “协助你做什么?”鲁逸胖嘟嘟的身子似乎一瞬间收缩,整个人矮小困惑,有些不甘,又绝望道,“你现在就进去,进去向圣上请罪,说你是被格桑梅朵迷惑,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李珑策划先陈王谋反案,圣上也只是把他幽禁起来。有族人为你求情,我们会求圣上给你个封地,离京就藩。” 这是紧张混乱之时,鲁逸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他不能保证皇帝会饶了李琛,但他不希望李琛愚蠢地,拉着鲁氏一族,全部陪葬。 “不。” 李琛的身体不再摇晃,他站得很直,脸上的血色褪去,露出属于皇子的桀骜。 “父皇饶恕李珑,是因为他原本就不在乎先陈王的死活。但是李璋不一样,父皇偏爱他!”他缓缓摇头,每摇一次,都更坚决,“我们距离成功,只差一步。事情已经败露,父皇不会再治罪太子。在这里跪地请罪然后被囚禁终身?鲁伯,我宁肯死。” 他唤鲁逸鲁伯,按照族中的辈分。 “鲁伯怎么选择,本王不会干涉。但是今日,我不会放弃。”李琛仿佛站在幽冥地狱中,唯一爬出煎熬的机会,便是拼死一搏。 鲁逸上前一步,嘴唇颤抖双手去抓李琛,被他抬袖躲开。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李琛扬声道,“来人!” 禁军听命上前。 “尔等把守南薰殿,保护圣上,无论是谁,一律禁止进出。” 禁军略犹豫一瞬,便齐声领命,迅速向两边散去。 李琛看一眼东宫的方向,迈步向前走。 他的步速很快,鲁逸追上去。清晨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红墙上,纠缠在一起,模糊不清。 “殿下要做什么?”鲁逸问。 “太子谋逆逼宫,”李琛发狂般道,“本王要带领禁军,传父皇命令,诛杀逆贼、定倾扶危、匡扶社稷!” “你……”鲁逸停下脚步,手掌按住胸口。 他看着李琛的身影向前,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一刻无比漫长,漫长得像鲁氏数十年辅佐两朝皇帝,却迟迟无法进入权力核心的时光。 如果李琛事败,鲁氏能独善其身吗? 不能,这是诛族死罪。 鲁逸的脚仿佛被钉在地板上,半步都挪不动。可他的魂魄却是激动的、跳跃的,像急于嗜血的蚂蝗,一点点,向李琛的方向贴去。 终于,鲁逸开口道:“你等等!” 他向前疾步走去,红墙上宽大浅淡的身影,再次同李琛的贴合在一起。 “鲁伯,”李琛问道,“您不怕被本王连累吗?” “我已年过半百,”鲁逸紧咬牙齿,声音像是从咽喉中逼出来,“活够了。不如在死之前,赌一把。” “我敢打赌,”陪同叶娇一起参观楚王府的丫头水雯,兴高采烈举起手,“楚王这些桃树,是为小姐种的。” “没人跟你赌,”冯劫瘸着腿,却兴致勃勃陪着转悠,“这不是很明显吗?除了桃子,还有梨树、枣树、石榴树、枇杷树,这是要让小姐不出楚王府,就能吃遍时令鲜果。” “切,”叶娇负手向前,假装满不在乎道,“谁稀罕啊,我想吃果子,可以去集市上买。弄个果园,挤占练武场的位置,射箭打拳都没地方。” “这是殿下谨慎,”冯劫低声道,“楚王府又不像咱们,武学世家,锻炼筋骨必不可少。他在府邸弄个练武场,于理不合。” 这个人,真是心细如发、考虑周全,半点错漏都不会有。 楚王府还没有管家仆役,一些将作监的工匠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他们认出这是楚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各个毕恭毕敬,没多久,就惊动了将作大匠。 将作大匠是将作监的长官,四十来岁,没有穿官服。他眼神不太好,以至于看人很专注,像是在盯着。从三品,官职比叶娇高出不少。 他亲自带着叶娇观赏楚王府。 “距离婚期还有十来日,楚王临走前,已经安排置办了许多器具摆件,叶郎中若有不喜欢的,本官差人换过。” 叶娇忙说客气,并且夸赞他把楚王府修得典雅大气、花草繁盛。 将作大匠谦虚几句,便引着叶娇,给她指假山从哪个方向观赏,是一只鹿的形状;去湖心桥最近的路是哪一条;如果想射箭,可以从湖的这边射到对岸,比校场有趣;这个门栏是按王府制式修的,不能改;前厅很宽敞,楚王把书房安排在正房旁边,距离寝殿很近;厨子前几日已经安排好,今日小姐可以在此试菜,若不喜欢,也可换过…… 林林总总,说了许多,直到叶娇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这个将作大匠,这么闲吗? 按理说,三品大员是需要上朝的。但是这些日子叶娇上朝,从来没有见过他。今日叶娇缺勤溜达王府,将作大匠突然就出现了。 叶娇想到什么,便会直接问。 “看大匠准备得如此妥当,似乎在这里等着下官?” 失去了她 留在府衙的禁军,都是值守了一夜,刚刚换班,要么小憩休息,要么准备回家的。 他们认识那个令牌,但他们有疑问:兵部无权调令禁军,出了事,怎么办? “我担着。”叶娇道。 “你?”仍有人担忧道,“咱们知道叶郎中受圣上器重,但咱们自己,也得守规矩。您担着,恐怕还不行。” 叶娇攥紧令牌,问道:“我一个人不行,安国公府呢?如果还是不够,那便加上楚王府。” 那个飞奴苑的小禁军,说话逻辑分明,脸上的神情恳切急迫。严家都是什么人,叶娇很清楚。万一他们因为政见不合,对严从铮大打出手…… 可惜她手里那个“如朕亲临”令牌是假的,不能拿出来用。 这担保的分量,可太重了。 禁军讪讪道:“原本也不是不信您,实在是副统领在自己家中,能出什么事呢?” 他们整理衣袍,去拿兵刃。叶娇大步过去,取了一副弓箭。 “这弓很重。”有人提醒道。 话音未落,见叶娇已经把弓箭背在身上,纵马而出。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让那些禁军神色一凛,不敢再悄声说话。 果然是安国公府的人啊。 即便是女人,也带着英姿飒爽、横刀立马的气度。 不过——她的箭法行吗? 她的箭法,百发百中。 骑在严府的围墙上,叶娇连发三箭,放倒同严从铮缠斗的人。 接连翻过围墙的禁军,目瞪口呆半晌,才想起大声制止那些护卫。 “住手!不想活了吗?那是我们副统领!” 禁军喝骂着上前,脚刚踩上地面,身形顿时一滞。 那是一层被血液浸染的地面,混着血水的泥土,粘在鞋底。看来严从铮曾无数次要冲到围墙边翻出去,却无数次被拖在这里。 院子里躺满人。 不知严从铮已经战斗过多久,脸上、身上,到处是伤口,到处是血。叶娇站在褐色的血泥上,唤:“严……”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中,泪水溢满眼眶,缓步走过去。 严从铮是在午夜苏醒的,他用了几个时辰,把捆绑自己的绳索磨断,然后一点点揉弄四肢,找寻知觉。先站起身,再逐渐恢复力气,最后走出屋门。 屋外是死守的护卫。 严从铮先是好言劝说,那些人说,老爷下令,就算把他杀了,也不准他出门。 无奈之下,只好打。 麻痹的身体让他气力不济,有好几次,他被护卫攥紧手脚高高抬起,丢回屋子。他再次爬出来,接着打。 开始时因为是自己人,只用拳头。到最后拳头已经不行,他拔出刀,护卫们毫不示弱,竟与他拼了个你死我活。 今日出不去了吧…… 用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严从铮这么想。 他们用这种手段把自己困在这里,必与皇位有关。 他出不去,只能看着严氏被李琛、被鲁氏牵连,死无葬身之地。 身上的伤口很痛,从昨日傍晚到今日,他水米未进又拼杀太久,将要力竭。愤怒、无奈、绝望,和对自己深深的失望,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严从铮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难熬。 难熬得像是被倒吊在刑台上,而刽子手只在他头顶划开一道口子,就那么等着,等着他的血流尽,才能死。 他单膝跪地,扶着大刀,才没有倒下。 而这个时候,他听到那声“严”。 那是他的姓氏。 严从铮抬头,看到围攻他的护卫纷纷倒地,而叶娇站在远处。一身红衣似霞,手中的弓箭慢慢放下,眼底汹涌着对他的关切怜惜。 人的一生很长。 而在严从铮心中,也只有两个瞬间留了下来。 一个是她在桃树上,伸出花枝对自己笑;一个是今日,她出现在自己与人厮杀的严府后院,救他于危难之中。 叶娇,叶娇。 刹那间,严从铮心痛得无以复加。 为了永远的失去,也为了事到如今,自己已不配得到。 “叶……”他想唤她的名字,最终还是在护卫和禁军面前,唤她道,“叶郎中?” 他曾利用她惹怒舒文拒绝婚事,她竟然还肯来救自己吗? 叶娇扑过来,放下弓箭,扶住严从铮的肩膀。 “出什么事了?”她的手指按住严从铮手臂上的伤口,声音焦躁。 那些禁军忙着把反抗的护卫打倒,只有叶娇,只救他,只想着他。 严从铮试图挣脱开叶娇,怕弄脏她的衣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站稳:“不是我,是宫里。你今日进宫了吗?宫里肯定出事了。” “宫里?”叶娇震惊道,“太子要逼宫?” 太子已经被幽禁东宫好些时日,叶娇常常怀疑他要反叛。 “不是太子,”严从铮张了张嘴,仿佛被人羞辱了般,切齿道,“是李琛,李琛。” 李琛,魏王李琛,严从铮的姐夫。 叶娇松开严从铮,便往外跑。 “叶郎中,”严从铮拽住了她的衣袖,踉跄一步才站稳,“你先别急,别急,”他说道,“我同你一起去,我知道该怎么做。禁军中,有一部分忠心不贰的,被我编在十六卫中,同鲁氏那些人隔绝开。只用找到他们,带他们去阻止李琛,就能成功。” 叶娇的眼泪掉下来,陡转直下的局势,让她仿佛被架在火炉上烤。 “严大哥,”她含泪道,“我必须去阻止李琛。但是阻止了他,你怎么活?” 叶娇回头看着他,心知如果李琛赢了,严从铮便是皇亲国戚、帝国重臣。而如果她去阻止,就等于送严从铮上断头台。 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现在,也是。 “你跑吧。” 她提议道,一如那时皇帝要搜安国公府,严从铮提议的那样。 “你离开京都,如果我输了,你回来为我收尸。如果我赢了,从此天涯海角,你去做游侠儿闯荡江湖。那不是你的梦想吗?” 严从铮心中瞬间五味杂陈,既难过,又像是得到了什么抚慰。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尽量露出笑容。 “叶娇,”严从铮忍不住唤她的名字,郑重道,“我们都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都去做正确的事。楚王是这样,你是这样,我也是。” 他抬起双臂,示意禁军架起自己,道:“走吧,我这个样子,可能无法陪你进宫了。但是我那些人,都给你。” 他那些人,都给她。 即便是给她,用来铲除他的姐夫,用来让他的家,变成一片废墟。 叶娇的神情也渐渐平静。平静中,又似山雨欲来、乌云压顶,似站在两军对垒的最前方,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而此时的东宫,真的有两军对垒。 李琛带着禁军在外,把东宫围得水泄不通。太子亲军在内,虽敞开宫门,却立盾防卫,把太子李璋护在正中。 “李琛,”李璋身穿金黄玄青相间的太子服,立在东宫,浑然不惧,大声道,“你要谋反吗?” “是你要谋反!”李琛指着李璋,厉声道,“你盗用圣上‘如朕亲临’金牌,在晋州大开杀戒。毒害无辜百姓、杀伤人命三千,就连前去查实臂张弩案的楚王,都已重伤昏迷!” 李璋脸色铁青,神情清冷不屑,只在李琛提起楚王昏迷时,才略感意外地抬头。 “你这是栽赃陷害,”李璋面不改色道,“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构陷大唐储君?” “你已经不是大唐储君了!”李琛大笑,抬手道,“传圣上口谕,太子李璋欺君犯上、结党营私、罔顾人伦、昏庸暴虐,实不堪继任大统。今褫夺皇太子位,贬为庶民逐出京师。如若反抗,格杀勿论!” 太子绝不会束手就擒离开京师,所以必有血战。 李璋面前的盾牌有些摇晃,那是为他立盾的亲军,忍不住颤抖起来。 “是吗?”东宫亲军的主人却冷笑道,“那就请老四你拿出圣旨,请朝臣都来见证。如果不然,便是你矫诏来此,是你欺君犯上,是你罔顾人伦,是你该死!” 李琛没有继续同李璋对骂。 他拿过身边禁军手中的弩箭,扳动机括。一根箭向李璋射去,亲兵群起反击,东宫陷入一片混乱。 “宫中今日,很乱吧?”龙床上的皇帝穿着上朝时才会穿的朝服,却直挺挺躺着,身体并不放松,反而攥紧手指,就连说出的声音,也与平日不同。 没什么好开心的。 无论谁赢,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输了。 输在没有教育好儿子,输在没有管束好朝臣。 “这里不乱,”高福跪在地上,为皇帝焚烧药饼,“魏王派人守在外面,很安静。” “叶娇呢?”皇帝问,“她怕吗?” 高福怔住,想了想,还是坦诚道:“事不凑巧,叶郎中今日去参观楚王府,不在宫中。” “不在?”皇帝咳嗽起来,咳得头上的东珠晃动不停。 看来那金牌,是白给她了。 …… 是假的啊 然而风无处不在。 花叶间的风吹落牡丹,屋檐内的风撞响窗棂,它们同弩箭箭尖上的风一起,擦着叶娇的脸颊迅疾而过,惊得她冒了一身冷汗。 原来宫变的战场是这样的。 甬道即便很宽,也容不下许多人这么骑着马,挥动着刀,抢路向前。 所以有人受伤、有人倒下。她能感觉到马匹越过尸体,甚至踩在谁身上,就这么尸山血海地踏过去,靠近东宫。 六皇子李璨依旧在说废话。 “笨蛋,没照准!” “起开!别挡路!” “好烦,你那个小林镜回来了没?” 叶娇顾不得管他,耳边只听到兵刃相击的声音,眼前倒下一个又一个人。杀戮让她恐惧,也让她恶心。 到底是为什么,这些人愿意为李琛卖命。 而又是为什么,她站在这里,去救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不。 叶娇摇了摇头。 她不是去救不相干的人,她是为了江山社稷,去履行自己身为朝臣的使命。 窃国者,诛! 翻身下马,她和六皇子李璨同一时间到达东宫正门。 看来李璨虽然话痨,却也很能打。 门关着,里面传来兵刃相击的声音,血从门缝内流出来,不必推门去看,便能想象里面是什么画面。 云头履和羊皮靴同时抬起,踹开东宫大门。 叶娇和李璨并肩而立,面前是混战的太子亲军和禁军,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分清楚敌我。 叶娇寻找着李璋李琛的身影,忽听到李璨叫起来:“老五!这么巧?你来送死了?” 叶娇心神一跳,转头便见赵王李璟也在人群中。 他握紧两面盾牌,一面在前,一面在后,护严实前胸后背,可惜手不够用,连个兵刃都没有拿。 不过即便他有兵刃,也不会用。他还是更喜欢用嘴。 “冲上去!你们可是太子亲军,是以后卫护皇帝的人,不能逃跑!” “你这个黑心肠的老四!都是自己兄弟,你怎么能下死手?” “二哥,二哥啊,怎么会这样……”他哭起来。 看到李璟哭,叶娇微微偏头,问身边的李璨道:“太子死了?白打一场,去南薰殿吧。” 早知道空跑一趟,就直接去救皇帝了。 “你想得美!”李璨白了叶娇一眼,站在宫门口,高举长剑道,“禁军在此!叶郎中在此!尔等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叶娇万万没想到,李璨竟然拿她的名字来吓唬双方军队。莫非六皇子忘了,她只是五品小郎中,不是一品将军? 果然,混战的兵马不光没有搭理他们,还往这边射了好几支箭。 人家连太子都不怕,怕什么郎中? “废什么话?” 叶娇双手握刀,从高高的台阶上一跃而下,先砍翻一个。 “血溅我身上了!”李璨大呼小叫。 叫喊完,他又补了一句:“好刀法!” 叶娇觉得不是血溅在李璨身上,实在是风太大了。风把溅起的血,直直向后吹去,拍了李璨一身。 她已顾不得许多,单枪匹马向李璟所在的位置冲去。 禁军紧随其上,很快,他们撕开一个口子,接近李璟,也看到李璟身后的人。 太子李璋、魏王李琛和国子监祭酒鲁逸都在。他们之间隔着宽阔的步道,不知已对峙了多久。 李璟就站在东宫巨大的照壁下,他呼喝着太子亲军上前,面对这么多人厮杀,似乎只有他在着急。 太子李璋面色从容,与李琛面对面站着,两个身量差不多高大的皇子像是空中将要接近的乌云,蓄积着雷霆般的力量。 李璋身前只剩下一个手持盾牌的亲军,李琛身后,则是十多名弓弩手。弩箭对准李璋,叶娇认得出,这是破甲弩。 破甲,当然也可破盾。只要射出去,李璋就会变成血刺猬。 李琛抬手,正要重重落下,发号施令。 “住手!”叶娇站在风中,大喝道。 红裙翻飞飘扬,她掉落金簪的长发也在飞扬,血水从刀刃滴落下来,这一路的砍杀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在千军万马中凛然而立的气势,不容忽视、锐不可当。 所有人都向她看来,而刚刚顺着叶娇撕开的口子走过来的李璨,也站直了身子,整理衣冠,慢条斯理道:“对,住手。” 魏王李琛并不担心事态变化。 不过是来了个没有用的老五,又有个断袖老六,和老九的未婚妻一起,带百多名禁军冲进来。 没有用的。 皇帝已被他软禁,来一个,杀一个便是了。 等杀干净了,逼迫皇帝拟诏传位。反正皇帝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 欲成大事者,可杀亲朋至交。更何况眼前这几人,算不得他的至亲。 无论是李璋还是李璨,都只是他帝王宝座的争夺者。 所以李琛斜睨叶娇一眼,问道:“太子谋逆逼宫,圣上命褫夺其太子位,贬为庶民逐出京都。东宫亲军不服,抗旨反叛。怎么?你们几个也要抗旨吗?” 抗旨者,就地处死。 “呵!”叶娇冷笑一声,对李琛道,“魏王殿下好大的口气。圣上的旨意何在?你胡编乱造一个口谕,也敢在东宫大开杀戒吗?圣上若命你褫夺太子位,也可命我带兵保护东宫。” “对,”李璨嫌弃地掏出手帕,认真擦手,附和道,“你才是活腻了,大逆不道。” 见他们两个过来,李璟也挤到他们身边,躲在叶娇身后骂李琛:“我看你还是赶紧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自缢了断,也省得受砍头之苦。” “风水很重要吗?”李璨与他一唱一和,“得通风好,免得没死两天就臭了。” “你不给他收尸吗?”李璟认真问。 “谁收谁是王八蛋。”李璨说完,颇自责道,“对不起,我说脏话了。” 眼看这两位越说越离谱,而且逐渐偏离了话题,言语中还透着对自己的轻慢,李琛气得要冒烟。 他同国子监祭酒鲁逸对视一眼,鲁逸点了点头。 “放箭!”李琛下令道。 如今已不能回头,他不相信自己带来的数百禁军,打不过叶娇带来的这百余人。 跟随他而来的禁军犹豫一瞬,那名禁军长史鲁郡冷声催促:“放箭!” 禁军仍在犹豫。 “放箭!放箭!”李琛声嘶力竭地喊,同时夺过一把弓弩,把箭射出去。 刹那间,弩箭向李璋飞射而去。 同时飞奔过去的,还有叶娇和李璨。 一刀一剑颇有默契地交叉而上,挡住了李璋的胸口。李璋后退,李璨趁势把他拉开,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弩箭射透盾牌,那位立盾的太子亲军一动不动如僵硬了般,跪在地上。 弩箭把他和盾牌串连在一起,纵死,也没让他倒下。 气氛突然恐怖,再没有插科打诨的戏谑轻松。所有人都意识到,李琛是真的会对兄长下手,而他们今日卷进来,便是你死我活的险境。 李璋心中大骇,宫变后第一次,感觉到恐惧。 “你受伤了。”李璨已撕开李璟的衣袖,绑住李璋的胳膊。 李璟很想问一句为什么撕我的衣服不撕你自己的,但此时性命攸关,衣服显然不太重要。 太子亲军被李琛吓退好几步,这一退,人心便溃散如沙,想要凝结,就不容易了。 看李琛的模样,似乎真的是口谕,真的要诛杀太子。他们师出无名,虽然是东宫亲军,也不敢抗旨谋逆。 “殿下,”一位校尉军官劝李璋道,“要不然,先认输吧。等见了圣上,再求清白。” 李璋伸出手,取过校尉紧握的刀。 “不连累你们,”他温声道,“你们走,本宫今日要诛杀李琛,救回父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取刀时,视线停留在叶娇脸上,许久,许久。 叶娇坦荡地看着他,想说你千万别误会,我是为了圣上来这里,跟你没关系。当然,如果你事后想送我些金子道谢,我也没意见。 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必要。 因为李璋的吩咐,太子亲军逐渐不想抵抗。 与圣上的口谕对抗,他们便和太子一样,是抗旨谋逆。谁家里都有父母妻小,没必要卷入其中、抄家灭族。 与此同时,叶娇带来的禁军也有些犹豫。 对面的禁军虽然跟他们不在一个编队,但每日抬头低头常常见到。同僚之间,就这么挥刀相抗,属实有些不忍。 李琛若真有口谕,他们没有理由同室操戈。 然而叶娇知道,绝不能让他们走。 她带来的人根本不够,太子亲军离开,禁军动摇,李琛的反军必占上风。 李琛会怎么样,她很清楚。 她今日会死在这里,李策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他看到自己的尸体,哭泣的样子,自己心里就很痛,比死在这里都痛。 这么想着,两队兵马已经混战在一起。 李琛亲自动手,李璋也挥刀上前,这个时候已经不管什么刀法技巧,全是没有招数的砍杀。 “怎么办怎么办?不要退!不要退!”李璟大呼小叫,叶娇把他护在身后,李璨也凑热闹跑过来,道,“我没力气了,能不能也躲你后面?” 叶娇也觉得自己没力气了。 她实在不想死在这里,让李琛得手。 她能怎么办? 有什么东西能震慑反军,能提振禁军和太子亲军士气,除非,除非…… 叶娇突然丢下大刀。 “现在放弃是不是有点早?”李璨砍倒一个反军,问道。 叶娇没有理他。 她从衣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把那黄色的袋子高高举起,喊道:“圣上金牌在此,见此令牌‘如朕亲临’,如见圣上。跪!” 叶娇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乱跳,也听到李璨不可思议道:“天啊你有这个!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我也想早点拿出来。 叶娇心道。 可是我这个,是假的啊。 …… 欺君之罪 那时圣上赐给她金牌,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还说如果哪天叶娇觉得道阻且长走不下去,就打开锦囊看一眼。 可事不凑巧,李策要去河东道查问臂张弩案,叶娇担心他,就把金牌偷偷放在李策箱子里了。 没了金牌,高福又暗示那金牌很重要,叶娇只好熔掉金钗,重做了一个。 结果假金牌被李琛派人换走,叶娇手中拿的这个,是李琛伪造的。 用对方伪造的金牌来震慑对方,叶娇心里实在没有什么底气。 这是欺君之罪,为了救皇帝的儿子,她犯了欺君之罪! 这还是她吗?她明明厌恶皇室,明明是那种看别人倒霉,等着吃席的人。 交战双方纷纷停下,他们抬起头,注视叶娇高举的金牌,一时震撼莫名。 想要离开的太子亲军站稳脚步,重新握紧兵刃。 有些胆子小,又敬畏心重的人,当场便弃械跪地。可他们看到李琛带来的反军没有跪,又有些奇怪。 跪地的人犹豫着,想站起来。 “如朕亲临?”一片难捱的沉寂中,魏王李琛开口道,“今日叶郎中早朝缺席,想必不知道,太子昨日才差人拿着这枚金牌,在河东道晋州镇压反民,杀伤三千百姓,震惊朝野。” 什么? 叶娇的手有些颤抖。 太子拿着金牌?叶娇一直相信偷换金牌的人是李琛,毕竟那时候在政事堂,是李琛主事。 李策的那块真的呢? 李策今早才差人送信,让她去参观楚王府,难道李策出事了? 果然,李琛接着道:“忘了告诉你,你那位未婚夫婿楚王,也因为太子的缘故,重伤昏迷,只剩半条命了。你来抗旨救太子,当真可笑。” 这都是今日早朝,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奏折里的内容,也是李琛谋划至今,等到的结果。 因为这个结果,叶娇手里的金牌就算是真的,也不顶用了。 更何况,那是假的。 李琛欣赏着叶娇的神情。 震惊、担忧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他太喜欢看这样的神情了,特别是当他控制局面,而对方黔驴技穷时。 说起来,叶娇还是他的一步棋。 看来今日他要赢,而这枚棋子,也已无用。 “有棋子吗?” 紫宸殿内,朝臣三五成群谈论今日的事。 太子李璋偷用金牌,在晋州镇压反军,杀伤三千百姓。如此大逆不道、背德凶残,李璋这太子,是当不成了。 有人跺脚长叹,有人惋惜感慨,当然也有人不相信,为太子辩解。而在这些一本正经的朝臣中,有一人百无聊赖般走到京兆府尹刘砚身边,问他有没有棋子。 刘砚默默站着,没有回应。 那官员又道:“这也太久了,久得本官的棋瘾都犯了。上回本官从宫门口走到南薰殿,又走回宫门,都没有用这么久。” 刘砚仍旧直挺挺站着,像一棵干旱大地上等待春雨的枯树。虽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那官员有些面生,不知是什么时候提拔进紫宸殿参加朝会的。见刘砚没有反应,他又自言自语道:“你听到了吗?宫里吵得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是心上人 什么完蛋了? 叶娇觉得李璨真奇怪。 知道宫变时不觉得完蛋,发现敌众我寡时不觉得完蛋,此时尘埃落定,只不过刮了一阵大风,就觉得完蛋了? 她越过李璨,走到太子李璋面前。 李璋也已经被人救出来,他坐在一根断梁上,发冠已经掉落,乌发披散,头上的血沿着冷峻的脸颊滴落,看起来触目惊心。 想到他是因为自己受伤,叶娇有些过意不去。 “太子殿下,”她轻施一礼,敬重道,“多谢。” 李璋的手放在膝头,此时突然握了握。 他有些不自在地看一眼叶娇,不怒自威的神情有些看不透,身体刻意向后,离叶娇远些,可那一双眼眸却似黏在她身上,刻意轻描淡写道:“不必言谢,你率军入宫、力挽狂澜,我还没有谢过。” 声音低沉温和,也和平时大为不同。 李璋抬眼看着叶娇,嘈杂混乱的环境中,似乎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拼杀至此,她当然有些狼狈。柔顺的长发散落腰际、红裙脏乱,衣袖束紧,露出半截小臂。手腕上缠着华贵的金丝镯,也沾满不知是谁的血迹。 仿佛是第一次,她对自己不再提防或者厌恶。 她来道谢,真心实意。 “殿下,请让微臣为您治伤。” 赶来的御医靠近李璋,却被他挥手屏退。 “不必。”他简单道。 他不想要任何人,打断这与她温热对话的瞬间。 没有人知道,当他看到叶娇站在东宫门前,率领禁军出现时,自己的心情。 也没有人知道,当他下意识去挡那屋檐,被砸伤也不后悔时,内心的震动。 那种掺杂着感动的惊喜交加,那种怀疑自己本能的震撼失措,在他三十四年的人生中,只出现了两次。 叶娇,本宫该拿你怎么办? 我明明厌恶你,如今却拼死不顾,把你护在身下。 叶娇听他说不用谢,似乎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什么都不缺,若真要她谢,她还想不到能送些什么。 “如此,”她努力挤出一丝笑,道,“咱们算是两清?” 两清了,不管是过去的龃龉,还是眼前的救命。 她再施一礼,想要离开皇宫,尽快赶往晋州。可是李璋突然道:“本宫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叶娇眉心微蹙,有些着急,却沉下心问。 李璋的目光环视一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才开口说话。 “那时在军器监,你冲入火中救楚王,你说你怕死,但是更怕李策死。那你今日进宫救助本宫,也是……” 李璋的语速有些慢,却似没有斟酌任何字,就这么问了出来。只是最后半句有些迟疑。 但叶娇抬手拂去乱飞到脸上的头发,懂了。 “我是来救圣上的。”她毫不犹豫,打消了李璋的念头。 有些人情,没必要占,事关男女之间,更要避嫌。 叶娇快速道:“微臣听说圣上困在东宫,才跑来救。那时没在这里见到圣上,也很意外。太子殿下的生死事关江山社稷,就算微臣不来,也会有别人来。大唐尽是精忠报国的将士,殿下您尽管放心。” 身体不行 “小姐,回家吧。”冯劫站在叶柔身边,劝道,“公子一定安然无恙,二小姐会把公子带回来的。” 安国公府虽然不像别的名门贵族那么注重礼仪,但叶柔当街哭泣,也有失体统。 叶柔低头迈步,眼前忽然出现一人。 玄蓝相间的武候制服,革带黑靴,圆领窄袖袍,胸前的猛兽绣纹撞入眼中,让人没来由想要后退一步。 叶柔没有看那人的脸,只凭这套叶娇也穿过的衣服,推断对方是武候,且是武候长。 她当然知道如今的武候长白羡鱼,是妹妹旧日部下,还多次在安国公府用过饭。但他们没有见过面,男女避嫌,还是离远些好。 果然,叶柔听到冯劫同那人打招呼。 “武候长大人。” “是冯管事,”那人道,“请在此稍等片刻。” 他的声音很悦耳,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清澈。白羡鱼同样恪守礼仪,没有同叶柔说话。 叶柔避进马车,过了一会儿,再次听到白羡鱼的声音。 “上回宫门外,承蒙赐饭,感激不尽。” 他说的是不久前的夜晚,叶柔听到白羡鱼找禁军要吃的,让冯劫送了一份吃食。 冯劫恭敬道:“武候长还把食匣送回来,您太客气了。” 白羡鱼笑道:“我自小患有胃疾,多亏这餐饭,才没有犯病。” 他说完,又帮忙驱赶周围拥挤的人群。 “让一让!让这辆马车转向,路才顺畅!” 叶柔掀开车帘,见一个英武的少年人站在朱雀大道上,手持马鞭指挥交通。 他引导牵着牲畜的农人去走侧面城门,阻止拉着粪水的车靠近叶柔的马车,快走几步,抱起掉下板车的孩子,重新丢回去的同时,踢了一个货郎一脚。 “别在这里堵路!”他斥道。 货郎赶忙离开,同时带走了一大群围着买东西的闲人。 一个路人拽住白羡鱼,询问弄丢了路引怎么办,他随手指了个去处,不放心,又唤部下带那人去登记查补。 就这么从容有序地,拥堵的道路终于通畅。 冯劫连忙调转马头,马车缓缓转向,叶柔也放下车帘。 “慢走。” 那个青年人在车外大声道,似乎唯恐别人听不到。 食匣被冯劫推进马车。 这是很普通的食匣,除了匣顶阴刻了安国公府的族徽,没有特别之处。 白羡鱼很细心,食匣内外都擦得很干净。 叶柔抽开第一层,发现里面放着一块手帕。 是蓝色的蔡州云花绫,方方正正,没有印花或者标记,不知是无意中落在这里的,还是有心之举。 叶柔连忙合起食匣,取出自己的帕子擦泪时,才想起。 莫非是白羡鱼看到她哭了,特意让她擦泪的吗? 真是个好心的孩子。 她笑了笑,倚靠在车厢里,心中还惦念着叶长庚,思考怎么回禀母亲,才能让母亲放心。 哥哥妹妹都不在,父亲不管不问,她能做的就是守好家,等兄妹回来。 六皇子李璨没有离开皇宫。 他要在宫门口安抚前来救驾的宗室皇亲,解释发生了什么,并且尽量削弱叶娇在此事中的作用,彰显皇帝的英明果决、太子的力挽狂澜,以及李琛的阴险可恶。 顺便冷嘲热讽几个人,发泄一下嫌他们来得晚的怨气。 火灭了才来救火,休想捞到一点好处。 最后再努力咳嗽几声,捂着伤口满手是血,表示自己实在功勋卓著。 至于那些说要进宫拜见圣上的,李璨一律让他们明日早朝上见。 看圣上今日的身体状况,明日是一定会上朝的。 忙完这些,李璨回去认真洗了个澡,甚至没忘了用新开的玫瑰花熏香头发。束好发冠,今日沾到血的配饰全部丢掉,换更好的佩戴。 这之后悠哉游哉乘坐马车,再次到东宫去。 地面已经浆洗干净,不会弄脏他的鞋底。 径直走进书房,脱掉外衫,朝端坐蒲团的傅明烛扔过去。傅明烛早防着他这个,迅速歪斜身子躲到一边。但李璨也早料到他会躲避,衣袍照样准确无误地罩在他头上。 傅明烛幽怨地拉下李璨的衣服,骂道:“本人是六皇子的衣架吗?” “对,”李璨笑着坐下,“活动衣架。”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腕斜支下颌,问道:“太子呢?” “刚刚走进来,拿了一本书出去。”傅明烛眯着眼,凑近李璨问,“要不要提醒一下太子殿下?” “提醒什么?”李璨斜斜地坐着,一条腿搁在凭几上,伸着懒腰。 “提醒他笑得太明显了,”傅明烛道,“你没见他刚才进来时,满脸带着笑意,跟之前那样子判若两人。魏王倒台,他也该克制克制。”书包阁 “他不是因为魏王。”李璨轻抿一口茶水,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是谁?”傅明烛问。 “你。”李璨看着傅明烛的眼睛,又露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叹息道,“因为你啊,你这个幸运的大傻子。都是你,才让太子今日这么开心。” 傅明烛想不明白,他叠好李璨的衣服,放在一边,道:“六殿下不要再取笑人了,我今日没能进宫,只能在外面干着急。我知道太子不容易,在那么凶险的境地活下来,人人都会有些失态吧。” 李璨微微摇头,笑得越发令人捉摸不透。 失什么态?他还跟叶娇共进退、同杀敌,在皇帝面前好好露了脸,也没有失态啊。还是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太子那样,都是因为傅明烛。 他明明同叶娇订了婚,又出去鬼混。鬼混还被捉到了,惹得叶娇又是退婚又是闹到御前。 到最后圣上欣赏她、李策喜欢她、李璟惧怕她,她还能拿着一块金牌来闯宫救驾,把太子哄得五迷三道,失了神智。 不行,一定要阻止这件事。 而阻止的理由嘛…… 等太子李璋回到书房,李璨开口道:“我今日遇到个人。” 李璋头顶和肩膀的伤口已经处理好,缠裹着黄色的布帛。他看向李璨,目光波澜不惊,等李璨把话说下去。 “小道士王迁山,”李璨道,“叶娇父亲叶羲的徒弟。” 李璨说了一件奇事。 今日他带着府中护卫出来,觉得不够,又跑赵王府要来许多。一群人赶往御街,发现御街已被封禁,有个小道士伸出头,一脸着急地看向里面。 李璨认出那是王迁山。 他向来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虽然事情紧急,也愿意问一问,帮个小忙。 “结果,”李璨讲到此处,认真地看着李璋,目光深沉道,“他告诉我说,要我转告叶娇,今日风大,请叶郎中不要站在高墙边、砖瓦下。” 李璋神色未变,却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傅明烛疑惑道,“今日的确有大风,京都有的房屋甚至被刮倒了。但这有什么?司天台和太史令早就断言今年春夏之交有风灾,还派了警示文书给各部。” 李璨看向傅明烛,解释道:“但是太巧了。巧到不久前,一阵风把东宫门檐刮倒。如果叶娇记清楚这句话,完全能避开。” 可她想去救皇帝,犹豫不决,所以耽误了时机,被李璋救下。 “所以,”李璋一直听到此时,才淡淡开口,“司天台观天象,也只能断出春夏之交这个模糊的时间。但是那个小道长,能准确到哪一日。” “或者,哪个时辰。”李璨道,“但是王迁山才二十来岁,所以我觉得,示警的人是叶羲。” 毕竟叶娇是他的女儿。 “所以呢?”傅明烛挠了挠头,越来越迷糊,“你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太子殿下也懂,”李璨道,“很简单,不要惹叶羲,不要惹安国公府。” 能准确查天象,观生死的人,太可怕了。 “有那么厉害吗?”傅明烛不屑道,“当初先帝欣赏他,先陈王信任他,却还不是落了个出家为道,十几年不回来的下场?” “先陈王是他的朋友,”李璨斜睨傅明烛道,“叶娇是他的女儿。你可能不会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但是谁敢碰你的女儿,你未必不会使出全身力气。” “我没女儿。”傅明烛道。 “可能是你身体不行。”李璨只要得到机会,就要骂人。 “你才——”傅明烛要反击,突然想起身份尊卑有别,只能忍下这口气。 他们两个互呛了好几句,渐渐忘记刚才在讨论什么。 可屋内忽然响起太子李璋的声音。 “若不能为本宫所用,越强,越该除掉。” 李璨转过头,丰润的嘴唇微张,惊讶道:“那叶娇呢?” 傅明烛大惑不解地蹙眉:“跟叶娇有什么关系?” 最近他这个前任的名字,太常出现。这绝对不是好兆头。 “本宫不会伤害叶娇,本宫会把最好的,都给她。感谢她今日护驾,也报答她的恩情。至于她的父亲——”李璋问,“不是割断尘缘,出家为道了吗?” 李璨看着李璋,好半天才疑惑地问:“太子殿下,你是怎么做到既残忍,又体贴的?” …… 濒死感觉 李璨的语气并不好听,然而太子毫不在意地笑笑,端坐蒲团,道:“这是轻而易举的事。” 就连除掉李琛,他也没有费力,都是李策在做。 李璨的表情一言难尽。 “等做了皇帝,”他提醒道,“殿下想要什么,自然轻而易举。但现在不是树敌的时候,更何况父皇赐婚,怎会容人破坏?” 李璨一直相信自己拥护太子,是选了最容易的捷径。却没想到突然闯来一个叶娇,让李璋放着大路不走,非要沿着悬崖边,连带着李璨,都很容易摔得粉身碎骨。 听到这里,宰相之子傅明烛总算明白过来。 他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才恍然大悟又难以置信道:“殿下,殿下您不会真的想要那个女人吧?您是想把她弄到手里蹂躏的吧?她的脾气可坏得很,到时候非要鱼死网破,我们……” “她的脾气很好,”李璋打断傅明烛的话,“不准再说她的坏话。” 李璋神色冷峻,眼眸中的郑重同谈论起国家大事时一模一样。 傅明烛倒吸一口冷气,求助般看看李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他不要的女人,怎么到处都有人争抢? 而李璨终于想到了他的办法。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又有何难?”他的声音低沉了些,人也坐正,正色道,“只是,能不能等一等?” 李璋收回目光,不怒自威的脸色稍缓。紧抿的唇角表明,他在认真听李璨说话。 李璨便自顾自说下去:“等到继承皇位,她就是你的。” 傅明烛闷声道:“那会儿她已经嫁给楚王,怎么抢?” “很容易,”李璨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厉色,“小九身体不好,丢北地带兵抗击突厥去,搞不好就没命了。叶娇丧偶,二哥为照顾弟妹,纳入宫中,有何不可?” 傅明烛吃惊地向后躲了点。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道德水平,跟这些人有点格格不入。 “那可是弟媳。”他小声提醒道。 “弟媳又如何?”李璨不屑地笑,薄薄的日光罩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像水面的粼光,他的声音也像飘在水面上,肆意道,“我大唐民风开化,三婚四嫁的女子不计其数,嫁给夫家族兄的也有不少。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两全其美吗? 傅明烛的神情有些惊怔。 他订婚后厮混时,也哄过秦白薇,说要把叶娇毒死,让秦白薇做正妻。但是若真要下手,他还是会掂量掂量。毕竟有年少的情谊,对方又长得挺好看,还得给安国公府交代。 怎么这俩兄弟杀自己兄弟抢夺弟媳,都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果然他是跟对了人啊。 这样心狠手辣,才会是未来的皇帝。 抬俩男人 这一个拥抱很久,久到薄雾中渐渐走出许多人。 随从青峰燕云、晋州府军,甚至还有一个身穿将军服的中年男人。 他年约五十,身材并不像别的将军那样魁梧高大,只不过站得有些直,脊背紧绷,便与其他人区别开来,一眼就觉得是军中出身。 虽然时隔多年,但李策还是认出了他。 白泛兮,如今的禁军统领。 李策心中骤然紧张,这才依依不舍放开叶娇,一面整衣渡河,一面高声询问。 “白统领怎么到晋州来了?圣上呢?朝中如何?” 李策之所以关注由谁接任禁军统领,就是想看可不可信,能不能在魏王李琛谋反时稳住宫中局势。 他甚至特意送去信,请白泛兮守在皇帝寝殿前。 却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对方。 白泛兮对李策拱手,回答道:“圣上舐犊情深,不顾个人安危,派微臣来协助殿下。微臣只能从命。” 薄雾渐渐散去,白泛兮看着渡河而来的李策,一面回答,一面心中震惊。 这就是楚王李策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几年前的宫宴上。只觉得这皇子不爱说话,神情恹恹,似有顽疾。 可这一次见,却仿佛看到凛然的松、高飞的雁,或者,隐入云岚的龙。 他二十一二,身材高挑瘦削,虽然衣着凌乱,却裹着沉着英勇的风姿,让人初看便有些不敢直视,再仔细看时,又忍不住屏气凝神。 李策的面容或许更像生母,但神情气度,却像皇帝。 皇帝那种临危不惧、运筹谋划、杀伐果决,却又心系万民。 比如此时李策听到自己的解释,眼中只掠过一丝震动,便恢复如常,从水中走出,点头道:“京都有父皇,本王理应安心,是我多虑了,实不该让父皇为我担忧。” 一句话表明他并不想干涉朝政,又信服皇帝,更心念父子之情。 虽然衣服湿着,发冠微斜,但他站在那里,便让跋涉至此的禁军府兵同时敛容,肃然而立。 白泛兮思绪万千。 想到李琛,想到太子,更想到自己的儿子白羡鱼。 如果那个蠢小子在,他一定会踢上一脚。 早就说过,京都绝不简单,不该搅进这样的浑水里。 但他面色不变,笑着道:“能找到楚王,安然回京,也算微臣完成使命。” “恐怕本王一时……” 李策说到此处,偏过头去咳嗽了几声。那声音初听只是有些沙哑,可连续咳嗽着,却越来越重,像胸肺漏气又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憋得满脸通红,人也弯下腰去,大口喘气。 白泛兮连忙走过去扶住他,青峰也轻拍李策的后背,李策猛然捂住胸口,喉结微动,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殿下!”白泛兮吃惊抬手,立刻有禁军中的医官上前为李策搭脉。 李策摆手道:“不必,不必。京都几位太医都知道,本王是不能劳心的身体,这些日子太累,恐怕要在晋州休养两日了。” 白泛兮摇头道:“微臣也曾听人提起过殿下的身体,说是七岁时掉入皇陵,中了邪毒。但这两年在京都休养,已经好了许多。怎么还会……” 今晚别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次次扑向最危险的地方,像是要去经历百千万劫。 虽然那些劫难逼不退他、打不败他,却把他的身体,损耗得千疮百孔。 叶娇低头看着李策,希望他说自己是装的,又不相信他是装的。 而李策只是伸开手臂,把叶娇拉向自己,跌进帐幔,重重地贴在他身上。 “我想抱抱你。”他轻声道。 叶娇挣了挣,没有挣脱开,便埋头在他怀里,闷声道:“我怕压死你。” 李策笑起来,笑声中还夹着轻微的咳嗽。 他轻轻抚摸叶娇的脸颊,手指把她的头发拢到耳后,红润的唇贴着她的脖颈,柔声道:“有娇娇,我怎么舍得去死?我的病没有那么重,养一养,也便好了。” 叶娇“嗯”了一声,扭动腰肢换了个姿势,不再压着李策,而是窝在他怀里。李策侧身搂着叶娇,几乎用身体把她圈住。 他们闭着眼,享受这番波折后,静谧幸福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叶娇唇瓣轻启,问:“思思是想让白泛兮放下戒心吗?” 河边那口鲜血,是当着白泛兮的面吐的。李策是要强的人,平时就算病重,也总是忍着。宁肯把那口血咽下去,也绝不示弱。 “主要是太子,”李策仍闭着眼睛,轻闻叶娇的发香,解释道,“这次之后,我们要快些交还朝政。三日后大婚,大婚后请赐封地。就算是我挟功请赏吧,我要求父皇赐一个娇娇喜欢的地方。要委屈娇娇,跟我一起离开京都了。” “这么急啊。” 叶娇有些依依不舍,却也明白李策的用心。她悠长地叹了口气,道:“这便是‘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李策唇角微弯,声音愈发湿润:“娇娇还懂《道德经》?” 她当然懂。 因为父亲出家修道,她看了许多道家的书。老子说:“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意思是说如果显露锋芒,锐势就难以持久。金玉太多就不能久藏,富贵到了一定程度,一定会骄横生祸。一件事做得圆满了,就要含藏收敛。这样才是上天昭示的道理。 这一次李策稳定晋州局势,又间接破了李琛的夺位筹谋,必将声望显赫,被人拿来与太子比较。 如果他觊觎皇位,该一鼓作气拉拢朝臣、把持朝政,与太子一较高下。 但他不是,他想要的都已经得到。 母亲的健康、父亲的看重,还有心爱的姑娘。 他感恩上苍,感谢这一路的颠沛流离,终有奖赏。 所以退出朝堂、离开京都,和叶娇一起,一生一世一双人,已经足够。 “我哥呢?”叶娇问,“我们离开京都,我哥还要在朝廷做事呢。” “兄长以军功授官,”李策想了想道,“又其实是太子旧部,所以没有问题。” 当初李璋统率西北军,叶长庚是他麾下军官,所以会有些旧情在。 还没亲够 唇抵着她的唇,膝顶着她的膝,手交握她的手,李策步步向前,叶娇步步后退,终于退无可退,被李策揽着腰,轻轻跌进帐幔里。 她的长发刚刚洗过,脖颈间散发牡丹和茉莉的香味,浓郁热烈,国色天香;她的皮肤光滑细嫩,即便用很轻的力量触摸,也生怕弄碎了,揉疼了;她穿着许多层的衣服,绯红的斜纹绫罗外,罩着一层白色的轻纱;她躺在床上,纱衣裹着她曼妙的身体,睫毛轻颤、唇瓣红润,美得像一团从天庭偷来的幻梦。 “娇娇。”李策的唇舌叩开贝齿,轻触引诱,唤她的名字。 叶娇回应道:“嗯?” 她像是醉了,声音含糊不清。 “能不能……”李策问。 “不……能,”叶娇醉眼迷蒙,却不忘拒绝,“我们还没有拜过天地。” 少拿龙凤花烛忽悠人,她可不是大傻子。 李策的动作停顿一瞬,似用尽全身的力气,探索她腰际的手指才向下移动,轻触叶娇的膝窝,问:“我是说,能不能,把鞋子脱了?” 她还穿着一只鞋。 不等叶娇回答,李策已经放开她,单膝跪在床边,为叶娇脱鞋。 叶娇舔了舔嘴唇,有些意犹未尽。 竟然真的去脱鞋了!刚刚不还亲得难舍难分? 她只得无奈地坐起身,看他在做些什么。 李策一只手握着她的脚踝,一只手轻轻拉开皮靴的抽绳,取掉鞋子,再抬起头。 他的喉结嶙峋有力,上下动了动,问:“怎么?” “除了鞋子,不脱别的吗?”叶娇狡黠地笑。 “翻身的时候纱衣会有响声,可以也脱了。”李策认真道。 “脱吧。”叶娇大方地伸开手臂。 纱衣由一排盘扣系在身上,从胸口到腰际。李策确认叶娇是真的要他解,只得小心靠近,可是第一颗,就解不开。 他有些局促地抬头,叶娇脸颊微红,自己伸手解开,三两下脱掉甩飞,继续道:“衫裙要解吗?” 衫裙倒是很好解,可是解开衫裙,她就只穿着寝衣了。 “不用。”李策掀开锦被,示意叶娇躺下,为她盖严实,确认不会冻到,温声道:“睡吧。” 他也平躺下来,却躺在被子外面,身体紧挨床沿。叶娇觉得只要李策梦里翻个身,或者自己踢一脚,李策就会摔下床。 这就睡了? 叶娇侧身看他,问:“你怎么不到被子里来?” “只有这一床被子。”李策一本正经解释道。 “来吧,”叶娇往床内让了让,“你头上还有伤,身子又弱,不能冻到。” 李策这才掀开锦被的一角,小心拉出一尺长,盖上自己。 叶娇怀疑地看着他。 怎么刚才还如狼似虎,这会儿就变成拘谨害羞的小绵羊了? 她用手臂支着头,仔细打量对方,问:“难不成我们这冲喜的新婚夜,你就这么睡在床边?” 李策也转头看她,故意乖巧又柔弱道:“可是我答应了娇娇,不做别的事。怕娇娇生气,只好平躺着,一动不动。” “你少装了!”叶娇一巴掌拍在李策肩头,道,“你这是欲擒故纵!” 李策笑着翻身而起,把叶娇压在身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娘子到底要我怎么办?”他的语气无奈又宠溺,带着克制欲望的隐忍。 “先让我亲够。”叶娇仰头道。 话音未落,唇角已经再次感觉到李策的温热。面前光线忽然旖旎暗淡,是李策单手拉起锦被,把他们蒙入被中。 龙凤花烛在不远处燃烧,把一团起伏不停的影子,映在帐幔上。 “遵命,”室内传来李策的声音,“也要让我亲够。” 这一处院落门口,叩响院门的御史林清,等不到门开,却等来了李策的随从青峰。 “楚王殿下呢?”林清手持灯笼,看清少年人的脸,偏头问。 “睡了。”青峰不但没有开门,还把院门关紧了些。 “睡这么早啊?”林清有些着急道,“本官想问一问京都的情形。” 官员睡太早,算是怠惰,也许可以参上一本。 关于京都这几日发生的事,叶娇已经说过好几遍。 见到青峰和白泛兮时说过一遍,见到李策又说了一遍,但是两次林清都不在现场。 今日林清问了一句,叶娇用四个字回答他:“李琛完了。” 到底是怎么完了啊? 林清追问一句,叶娇又答:“哦对了,他改名叫李歹了。” 怎么改名了呢?都三十岁了还改名? 林清急于知道个中细节,以免写奏折时触到什么霉头。 没想到等送完白泛兮,用过晚饭,再看一看胡稼恢复得怎么样了,回来要同李策细谈,竟吃了个闭门羹。 “没关系,”林清想了想,提灯转身道,“本官去请教叶郎中,只不过天色已晚,有些不太方便。还请引路吧。” 青峰引着林清到达一处院落,林清叩门,没有人应。他推门而进,迎面沾了一脸蜘蛛网。 院落里黑漆漆的,哪儿像住人的样子? “叶郎中呢?” “哎呀!”青峰直拍脑门,“卑职忘了告诉大人,叶郎中今日不住这里。” “不住这里?你这不是戏耍本官吗?”林清抹掉脸上的蜘蛛网,有些生气。 这一路拐了好几个弯,还挺远的。 青峰只好贴近他,小声道:“叶郎中今晚,住殿下那里了。” “啥?”林清脸色通红,手中灯笼乱晃。 青峰连忙帮他稳住灯笼,有些俏皮道:“这有什么?反正他们快要成婚了。拜不拜天地,行不行大礼,又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林清目瞪口呆,因为气愤,头顶隆隆作响。 怎么就没关系? 大唐重礼,岂能践踏儒家礼教? 婚前苟合,莫说皇室没有这样的,就算是乡野村妇,也该懂得“廉耻”二字。如此轻薄放荡,怎堪大用? 林清紧握灯笼,快步向外走去,因为太急,踩到一处不太平坦的砖石,摔了一跤。 “大人要到哪里去?”青峰追着他,询问道。 “出城!回京!”林清的语气很重。 “可大人的马车——” “本官就是租车,也要连夜回京!”林清雷厉风行,一刻都不想耽误。 得回去,赶快一点,能跟白泛兮一起面圣。 这一次李策在晋州立了大功,要赶在圣上论功行赏前,弹劾李策纵欲堕落、迷恋女色。 林清原以为青峰会拦着他,却没想到青峰走在他前面,步子迈得比他还大。 “大人听我说完,”他语气轻松道,“您的马车修好了。” 林清只略惊讶了一刻,便大手一挥道:“快带我去!” 去京都,去那天子脚下,穿绯色官衣,佩金鱼袋,穿过宫门,举起笏板,屏气静心,等着弹劾李策。 在这之前,林清总算打听出京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魏王李琛率兵谋反,妄图刺杀太子、逼宫夺嫡。关键时刻,是太子镇定谋划,六皇子李璨率军救驾。除此之外,禁军副统领严从铮也出了些力。 当然,他们也提到了叶娇。 说叶郎中举刀杀入宫中,用“如朕亲临”金牌逼李琛束手就擒。 如朕亲临金牌? 圣上竟如此信任叶娇? 等等…… 林清心中打起鼓。 这个金牌不是在晋州出现过一次了吗?怎么还有一个?不不,晋州出现过两个,分别在晋州刺史周赐和楚王李策手上。 叶娇也有一块? 皇帝的金牌,什么时候搞起了批发? 林清听着同僚们的闲言碎语,呆呆站着,忽然感觉周围朝臣纷纷恭敬让路,他转过身,见太子李璋缓步而来。 同往日一样,李璋神情严正却又温和有礼,见朝臣让路,他颔首迈步。遇太子三师,又恭敬施礼。 李璋的余光也注意到林清。 林清回来了,李策和叶娇也就不远了。如果他们够快,能赶上后日的婚礼。 婚礼吗? 因为李琛的原因,皇帝清洗朝中鲁氏官员,以至于缺了一位典仪官。今日朝堂之上,礼部会请圣上任命新的典仪官。 但李璋觉得,任命谁都无所谓。 鲁氏有几个漏网之鱼,李璋决定给他们一个撒野的机会。至于时间,当然要在李策成婚当日。 要他听从李璨的谋划,等他们成婚,等李策死,再动叶娇吗? 李璋不是窝囊的人。 天底下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 为什么要等李策成婚,等叶娇不洁?难道还要等叶娇诞下李策的孩子? 只要想起她可能大着肚子,肚子里装着别的男人的血脉,李璋就觉得难以忍受。 他握紧手指,站在御案下。 皇帝的身体仍需调养,等朝臣觉得时辰已经有些晚,皇帝才亲临紫宸殿。显然皇帝也一眼看到从晋州回来的人。 他笑道:“昨晚朕已见过白统领,今日又见林卿。林卿从晋州回来,可有本奏吗?” 皇帝眼中蓄满笑意,从高福手中接过茶盏,慢饮一口。 林清官职不高,但是听他讲一讲李策在晋州的作为,让朝臣们羡慕一下他有这么个机智多谋的好儿子,有何不可? 朝臣们的目光转向林清,林清举起笏板出列,站得板正。 “回禀圣上,”他扬声道,“微臣要弹劾楚王李策不尊礼法、放荡不堪、沉迷女色、不堪大用。” 御案后响起皇帝的咳嗽声。 皇帝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好咳出突然呛水时,钻进鼻孔的茶叶。 “你说什么?”他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朝臣们也默默问。 楚王放荡不堪沉迷女色? 这是我们能听的事吗? 快详细讲讲。 时辰还早。 …… 沉迷女色 “微臣说——”林清仰起头,神情郑重,“楚王在晋州沉迷女色。” 他当然知道,眼下楚王在晋州立了功,朝中必有许多拥趸,阿谀奉承和锦上添花的朝臣不要太多。 但是林清身为御史,不畏强权、监察百官,是他的职责。 他发现了楚王的问题,当然要说,还要原原本本地说。 好在,殿内很静,皇帝没有打断他的话,太子甚至转身看向他,其余朝臣也都屏息凝神,给足了他说话的机会。 林清松了一口气,把整理了一路的描述原数奉上。 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凛然道:“楚王殿下自到晋州,亲赴大槐树村体察民情,又为寻找臂张弩遇刺,险些丧命。虽然艰难险阻不断,但他为百姓舍生忘死,在晋州城外揭穿周赐,于千钧一发之际安抚百姓、疏散反军,使朝廷再得民意,使晋州耕作不误农时……” 林清喋喋不休,而百官相互看看,都觉有些意外。 谁要听晋州的地有没有种上?沉迷女色去哪儿了? 好在,林清忽然高声道:“但是——” 百官放下心来。 你最好是有“但是”,你这“但是”的内容,最好切题。 “但是,”林清刚才说得太快,有些喘不上气,此时猛吸一口气,继续道,“晋州局势稍缓,白统领前脚离开,楚王便不管身体有伤,更不顾男女大防,在住处与人同榻而眠、彻夜偷欢。红日未落,酉时刚至,便紧闭院门、屏退婢女护卫、沉浸温柔乡内。甚至不见访客、不问政事。如此蜂缠蝶恋、任意妄为、无所顾忌,微臣自当尽职弹劾,以儆效尤。” 关于沉迷女色的内容,因为院门关闭,没能亲自看几眼,林清描述得很模糊。 但正因为模糊,红日,酉时,紧闭院门,彻夜偷欢这些词,反而给了人浮想联翩的空间,听得紫宸殿原本肃重的朝堂,莫名生出一种奇异的氛围。 林清说完,先偷看皇帝一眼。 皇帝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蹙着眉,像是要发怒,却忍不住想笑,笑和怒糅合在一起,似乎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表情,只能微张着嘴,再饮一口茶水。 林清再看太子。 太子李璋的表情,就要正常很多,也让林清放心很多。书包阁 为弟弟做出这种事而羞耻,为在朝堂谈论起男女情事尴尬,也有些怒其不争,并且蹙眉低头,为自己没有教育好弟弟,有些愧疚。 而事实上,太子李璋的内心,还要更丰富些。 怀疑与暗笑交织,让他需要很努力,才能控制神情。 李策关门与人厮混? 同谁? 叶娇知道吗? 她那样的人,曾因为傅明烛同秦白薇野外苟合,便当机立断退婚了事。如今李策也这样,她能忍下这口怨气吗? 如今的安国公府可同以前不一样了,就算叶娇想忍,家里也不会善罢甘休。 夫妻之实 在领旨谢恩前,李璋失神地跪下去。 紫宸殿的地板很光滑,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天地似乎倒转,现实的场景突然同许多年前重合。 那时候,他也是跪在地上,看着心爱的女人被打成肉泥,从怨愤恐惧到心如死灰。 比之当年,到底哪个更残忍些? 是目睹阴阳两隔,还是百年好合? 皇帝在等他的回答,满殿朝臣也在等他的回答,在继承帝位之前,他的回答只能有一个,那便是:“儿臣领旨。” 只能领旨,并且谢恩,即便皇帝安排的那条路是走在钢刃上,他也只能忍着痛、滴着血,走完全程。 直到散朝时,李璋的神情还有些恍惚。 他们已经同房成婚了。 她在李策面前,褪去绯色的裙裳,那一双迷离的桃花眼,是否还含着醉意? 李璋向殿外走去,日光刺目。 他想起就在前几日,叶娇还手持弓箭冲入东宫,站在高高的门檐下,衣裙飞扬,长发飘散,充满关切地看着自己。 门檐倒塌时,她藏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安静乖巧的红狐狸。 她本该是自己的。 圣上一开始,是要为他赐婚的。可后来阴差阳错,等他发觉叶娇如此可贵时,已经落人后手,被李策抢了。 李策,那个身份低微、在皇陵里长大的活死人。 李璋向东宫走去,原本熟悉的道路,一瞬间竟变得陌生。他转错了弯,走在一条陌生窄小的甬道时,才意识到那是专门供奴婢通行的道路。 冷汗瞬间湿透他的里衣。 这是上天的警示吗?警示他不能因为一个女人,丢掉唾手可得的皇位,被打入尘埃,为奴为婢。 李璋转过身,快步走出甬道,回到他该走的路上去。 他不能错,一步都不能错。 李璨说得对,现在不是树敌的时候。 李策在晋州功成名立,助圣上诛灭鲁氏一族、稳定朝政,也为他将来继位扫清障碍。 此时声誉鹊起、拥趸者众,绝不能与他为敌。 不过是一个女人。 对,不过是一个女人! 李璋大步向东宫走去,一路上几乎把牙齿咬碎。等他迈入书房,神情终于平静。 宰相的儿子傅明烛等在这里,见李璋推门,连忙起身禀告。 “后日的事,都已安排妥当。” “后日?”李璋抬袖拭汗,面色苍白。 傅明烛察言观色,缓了缓,才低声道:“关于纵容鲁氏余孽混入京城生乱的事,已经安排妥当了。” 那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鲁氏族中年轻人,想扰乱婚礼,等武候和城防军去维持秩序,便趁乱劫狱。 李璋查出了这件事,想让他们把乱子闹得更大些。 傅明烛也想做这件事,甚至想给那几个被抄没家产的鲁氏族人一些钱粮资助。 说起来,他如今无法科举,全都拜叶娇所赐。 忙了两日,傅明烛总算安排好这件事,兴奋地向李璋汇报。他还要告诉李璋,那些人会在何处埋伏,惊马会拉着婚车跑出去,想英雄救美,最好在哪个街口,如果不救,可以在哪条河打捞马车。 新嫁娘衣服湿透从河里爬出来,实在有趣。 只要想起叶娇妆容花掉,狼狈不堪,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傅明烛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对了,叶娇会游泳吗? 傅明烛的眉毛挑了挑,还没来得及说这些话,便听李璋道:“不用了。” 不用了? 傅明烛瞪大眼睛。 阎王一句话,小鬼跑断腿。等跑断了腿,你说不用了? 你可真是活阎王。 “为什么?”傅明烛问。 “因为,”李璋转头看向傅明烛,眼角眉梢散发毫不掩饰的戾气,一字一句道,“本宫是典仪官。” 典仪官,是监督典礼仪式、大臣礼节的侍卫官。这种官职一般从礼部或者鸿胪寺、门下省里挑人代职。 除了要保证典礼顺利进行,不会出错,还要负责参加典礼的皇室宗亲安全返回。 所以后日的婚礼有任何波折,李璋都有责任。 傅明烛倒吸一口冷气问:“是圣上的安排?” “不然呢?”李璋声音森冷道,“不必等他们闹事了,去把他们抓住送给刘砚,也算你检举有功吧。” 几个漏网之鱼妄图劫狱,被傅明烛发现送往京兆府,这当然是大功一件。 虽然傅明烛无法入仕,但是能为他父亲长长脸,更方便太子登基后破格提拔他。 傅明烛频频点头,虽有些不甘,也只好无奈道:“我这就去办。” 唉,不能看叶娇一脸泥巴从水里钻出来了。 他走出书房时,太子突然问道:“老六呢?” “听说这几日在府中选妾,”傅明烛道,“我正要去看看。” 太子冷笑一声,摇头道:“胡闹!他什么时候喜欢起女人了?” 六皇子李璨觉得自己还挺喜欢女人的。 女人大多都比男人好看,皮肤光滑,好几个比他都白,头发漆黑浓密,如果没有虱子,就更好了。 身材当然差距很大,有一屁股能坐死牛的,也有腰细得站不稳的。 衣服的品味嘛,有高有低,也跟她们的家境有关。 经商的那些普遍都穿得名贵些,小官宦家里的女儿,则更知书达理。他们既然愿意送女儿来见李璨,李璨也愿意仔细看看她们,才不辜负这初夏的好天气。 水榭中立着一张竖屏,李璨斜坐屏后,看姑娘们一个个从廊桥上走到水榭中,说句话,施个礼,再缓步离开。 屏风上罩着最薄的蝉翼纱,遮不住姑娘们的面容。竖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好看,还为了遮挡李璨自己毫无规矩的坐姿。 驳岸上忽然传来女子的低呼,李璨看过去,见傅明烛用折扇掩面,窘迫地快步走来,不小心撞到陌生姑娘,连连致歉。 装什么正人君子啊? 李璨低笑一声,等傅明烛长叹一声走到他面前,抬眼道:“哟,我的衣架来了?” 傅明烛一脸的好奇。 “全长安城的小娘子都来了吗?”他乐滋滋地看着道,“都排到府门外了!” “没有全来,”李璨有些扫兴道,“比如,叶娇就没来。” “哈?”傅明烛干笑一声,笑得僵硬。 今日娶妻 像吗? 像叶娇吗? 眼前的这三位女子,或许同叶娇有五分相像。 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脸蛋,同样的口音和身段,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完全不像。 “没有用的,”傅明烛抬手掀开李璨的折扇,郑重道,“没有用。这些女人会在宫中同别国公主比剑,为大唐赢得颜面吗?她们敢一刀扎在太子肩膀,还骗皇帝说是在切磋吗?她们有能耐在武候铺立威、在军器监扬名吗?更或者,她们有人会手持弓箭,冲入宫中与魏王对峙,救下太子吗?” 傅明烛不想说叶娇的好话,但他不能不说。 订婚之前,他便已通过严从铮,认识叶娇。 因为男女礼数,他们常常瞒着双方父母,出城游玩。当时只眼馋叶娇的长相,知道她是个热烈活泼的女子,却没想到她后来能进入朝堂,被圣上看重,被皇子爱慕。 他看走了眼,却没有瞎。 “还有,”傅明烛叹息道,“六殿下也听说过柳氏的事吧,柳氏为了活命背叛太子,叶娇却不顾性命去救他。这才是他想得到叶娇的原因。六殿下你心有九窍,又怎么会不明白?” 李璨挡脸的折扇被拿走,只好举起衣袖阻挡阳光。 听傅明烛说了这么多,他第一次没有挖苦取笑对方,而是点头道:“不错,你今日带着脑袋出门了。” “所以,让她们回去吧。”傅明烛劝道。 太子刚给他个机会,让他在朝堂显名,李璨就扣给他一口锅,让他父亲很可能受他牵连,被御史弹劾。 找几个跟叶娇相像的女人送给太子?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李璨却摇着头起身,看一眼那些女子,微微蹙眉,似乎极为不满意。 想要找一个跟叶娇一样的,首先得是她爹妈生的,且生在没落的国公府,心里藏着振兴府邸的志向,学箭术武艺,甚至跑江湖做买卖,还要有趣好玩,太难了。 “你说的我都懂,”李璨恹恹地取回自己的折扇,嫌脏般轻拍两下道,“她们当然不能成为叶娇的替代品,但是略抚慰一下太子的心,足够了。” 毕竟有三个呢。 要不要去安慰一下她? 白羡鱼制服笔挺,在城门口调派武候、发号施令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很多。下属送来的包子稀饭也不吃了,一副认真郑重的模样,已有好几日。 但是他眼底的余光,总忍不住打量不远处那辆马车。 白羡鱼把怀中的丝帕取出来,又放回去,已经有好几次。 马车就停在城门外,车帘半掀,泼辣的小丫头甚至还跟值守的小武候说过话,但车内的女子,却从来没有露面过。 安国公府的大小姐叶柔,当然跟叶娇很不一样。 叶娇出门连幂篱都懒得戴,就那么明晃晃地在太阳底下招摇,跟牡丹花一模一样。 叶柔却像那种被誉为“天香”的茉莉花一般,柔和喜阴,半遮半掩,却又芳香四溢,默默对人体贴关照。 比如宫门外送来的那道饭菜,更比如以前他在安国公府,打包过一次桃酥后,每次再去,客厅都给他留了一份。 白羡鱼知道叶柔为何每日都来。 叶长庚在晋州受伤失踪,叶娇前去救援。 两日前白泛兮押解晋州官员回来时,驾车的冯劫上前问过,白泛兮说叶长庚摔断了胳膊,又有内伤,叶娇让他留在晋州,先调养两日,再跟叶娇一起回来。 白羡鱼猜想伤情恐怕很重,不然作为安国公府的长子,该早点回来准备家中大事。 明日就是楚王李策迎娶叶娇的日子了。 而安国公府的长子和新娘,甚至是新郎李策,都没有回来。 何止是叶柔。 整个京都,都在翘首以盼,唯恐他们错过婚期。 “到底走到哪儿了?”紫宸殿内,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抬起头,看向高福。 高福连忙快步走过来,见桌案上的奏折只批阅了两本,便笑着道:“快了快了,禁军来报,说距城门只有三里。” 皇帝索性撂下奏折,起身踱了几步。 “小九的身体还能扛住吗?” 高福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听说连续两晚,都在冲喜。” 连续两晚…… 到底是急于身体变好,还是身体太好,所以能折腾? 皇帝抬手点了点高福,笑道:“你呀——” 高福上前扶住皇帝,眉开眼笑地劝慰:“他们回京是要面圣的。要交代晋州案的始末,还要说明白三块金牌的原委。所以圣上再等一等,不消一个时辰,他们也就来了。” 皇帝沉沉点头,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走了几步,又改了主意。 “传朕口谕,别让他们来了。”他忍下焦急,道,“进宫,还得回去沐浴更衣,按品梳妆,从宫门口走过来,又要许久。这么折腾不断,平添旅途疲累。让他们早点回去歇着,准备婚礼吧。左右明日小九还要祭祖,并且进宫觐见过,才能去安国公府迎娶新妇。” 高福大为意外,又感动于皇帝的慈爱。 “圣上对楚王的爱护,真是亘古少有啊。把宫中珍藏的龙凤花烛送出,更命太子亲任典仪官,甚至连巡牧后不见外人、回宫禀告的规矩,都改了。” 龙凤花烛原本只为楚王准备了一对,皇帝担心正式婚礼的夜晚没有,把他和皇后大婚时备用的取了出来。 皇帝已经走到殿门口,看着外面巍峨连绵的宫殿,笑了笑。 “朕让太子去做典仪官,还因为有几个鲁氏余孽没有扫清,担心明日有人捣乱。” “扫清了,”高福连忙道,“一个时辰前,刘府尹上折子,说宰相之子傅明烛捉住了几个妄图劫狱的鲁氏族人,送交京兆府。” 那本奏折就在皇帝案头,还没有翻到。 “呵!”皇帝冷笑一声,“傅明烛?他凑什么热闹?” 高福垂下头,含着笑没有说话。京都的男儿郎都是要挣功名的,就算不能科举入仕,傅明烛也总想做点什么吧。 “不过也幸好宰相这儿子眼瞎,让朕得了个好媳妇。” 皇帝开心起来,过一会儿,又蹙眉道:“听说叶长庚伤重不起,明日谁背叶娇上花轿?” 按照婚俗,出嫁的女子需要由族中兄长背上婚车,脚不沾地。 “回禀圣上,”高福道,“安国公府从远亲中找了一个族兄。” “什么族兄也配背朕的儿媳?”皇帝有些不悦,“让老五去吧,老五虽然憨傻,但力气挺大。”书包阁 “这……”高福故意失礼,“啧啧”几声点头,“这安国公府,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皇帝哈哈大笑。 “这是她应得的,”他道,“她没有辜负朕赏赐金牌的期望,叶长庚又为了朝事尽心竭力。他们争气,朕才给他们福气。” 在某些人心中,这一晚很快。可在等待婚期到来的人心中,却太过漫长。 长得像孤单长大的岁月,像从皇陵走到京城的路。像从认识叶娇后,每一个期待见面的分别。 星辰迟迟不落,不管推窗看多少次,天空都是幽深的蓝。 终于,终于,似乎从这深蓝中看到一线光亮,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红日初升,绚烂的光芒顷刻间席卷大地。 长安城响彻雄浑的钟声。 那声音穿过街巷直达宫廷,也回荡在修缮一新的楚王府中。 “请楚王殿下沐浴更衣。” “请楚王殿下启程祭祖。” “请楚王殿下觐见圣上。” “请楚王殿下上马,礼乐起——” 李策知道,这一刻终于到来,他终于走在迎娶叶娇的路上。典礼隆重,长安城大街小巷到处是花、到处是人,到处是真心的恭贺和艳羡的目光。 那一条他走过无数次的路,第一次,将不是独自返回。 “这对木梳,是娘的嫁妆,今日给娇娇添福。” 安国公府已热闹了两日,可在最后时刻,却莫名泛起依依惜别的不舍和难过。叶夫人跪坐蒲团,接过叶娇敬上的茶盏,轻抿一口,拿出礼物。 叶娇双手接过。 她觉得今日的喜服很重,凤冠也重,只有心是轻的,轻得似乎在飘,总也落不到身体里。 叶柔此时进门,轻轻拭泪,笑着道:“吉时到了,王爷的‘催妆诗’都送进来三首,再不走,可能就词穷了。” 众人浅笑起来,宫中派来的礼官也称时辰已到,请尊长赐帕。 叶夫人最后按照礼仪,嘱咐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叶娇叩拜母亲,一双桃花眼看了看四周,没见到父亲。 父亲他,果然没有来。 父亲没有来,兄长还躺在床上养伤,一会儿谁背她出门呢? 喜帕落在头上,她的视线顿时只能看到一小块的空间。媒婆引着她走到门口,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在她前面蹲下来,她伏在那人背上。 那人把她背起来,走过院落、甬道、连廊,过了垂花门。 不管锣鼓声有多响,多少人迎上来取闹,地面有多不平,那人都把她背得稳稳当当,喜帕甚至都没有怎么晃荡。 快到门口时,叶娇在他背上轻声问了一句。 “五哥,是你吗?”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 注:李璨说傅明烛带着脑袋出门了,是因为古代虽然认为“心”是意识器官,但也不否认头的思考作用。战国时成书的《素问》曰:“头者,精明之府。头倾,视深,精神将夺矣。”由此可知从那时起,中国人就知道大脑(头)和精神是密不可分的。 洞房花烛 怎么会是五哥呢? 听说家里已经找了远房亲戚。虽然那些人在安国公府没落时避之不及,这两年又谄媚巴结,但婚礼送亲的仪式必不可少,只能妥协。 更何况五哥是赵王殿下,是皇帝嫡子,身份贵重,怎么也不会跑来背她。 可这每一步的小心翼翼,这宽阔结实的肩膀,这沉重呼吸间的气息,分明就是五哥。 起初怕她,后来骂她,最后常常帮助她的五哥。 听到叶娇询问,身下的男人脚步微停,“嗯”了一声,便继续向前。 叶娇顿时热泪盈眶,她小心仰头,不让泪水落下来,问:“五哥怎么来了?” 赵王李璟背着叶娇,继续向前走。 背人真是个技术活。 不能太高,不能太低,背不能太弯,也不能直挺挺的让新娘难受。他努力调整好,才开口道:“父皇派我来的,他说自己是娶媳,也是嫁女,让我把你当亲妹子。” 叶娇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落下。她吸了吸鼻子,本来勉强挺直的上身,放松般伏在李璟背上。 “那五哥怎么一路都不说话?”叶娇的语气有了几分依赖。 红红的盖头贴着她的脸庞,视线里的李璟也是红的,像上天裁了朝霞的边角,为她送嫁。 李璟忍了忍,还是回答道:“因为说错一句话,罚一百两俸禄。” 叶娇破涕而笑:“怎么会?” “父皇说的,”李璟颇为不服,“他说皇室婚礼,该喜庆而庄重。勿俏皮玩闹,不成体统。” 安国公府正门就在眼前,其上挂着灯笼,贴着喜字,系着大花。迎亲队伍在府门外等待,一个个望眼欲穿、翘首以盼。书包阁 他们见女方亲族簇拥着新娘出门,即便理应庄重,也欢声喧闹起来。皇室宗亲或许还克制点,但那些刚刚领过赏钱的百姓,恨不得跳起来,欢声震耳。 皇帝钦点的媒人上前,喜婆更是快步走来,说着恭贺的话,迎候新娘。 李璟抬头看了看门栏,把叶娇背得稳一些,突然道:“叶娇。” “五哥?” 四周闹哄哄的,但李璟的声音清楚又郑重。他闷头又走了两步,才嘱咐道:“小九他身子不好,你……别欺负他。” 叶娇撇了撇嘴。 看,说了把自己当亲妹子,还是更爱护他的弟弟。 可不知为何,叶娇听了这样的话,只觉得妥帖感动。她鼻头微酸,乖乖回答道:“好。” 李璟迈过门栏,走到装饰着百子千喜帘的马车前,把叶娇稳稳地放进去。 叶娇的丫头水雯扶她端坐,帮她把喜服整理妥当,才又退出去。 看不到外面,也没看清新郎,叶娇的心悬着,直到听见李璟又在跟谁说话。 “快绕车转三圈呀!”他低声道,“小九你真是没经验,‘绕车三匝,以示庇护’。我告诉你,她可是我的妹子了。以后你若敢欺负她,我去拆了楚王府!” 一起洗吧 室内静了静。 听到父子间的这些对话,叶夫人的手下意识攥住了儿子的被角,似乎唯恐一不留神,这个家就要分崩离析。 是的。是她考虑不周,把叶娇嫁了出去。 不是没有担心过,不是没有犹豫过,可当她第一次见到楚王,看他品格端正又对叶娇一往情深,那些迟疑就都消散了。 如今叶羲竟说,十三年前的事还要重演,甚至更可怕? 这一次,她能保护孩子们安然无恙吗? 叶羲抬手拨亮烛光,声音低沉。 “长庚,你还记得有一年我考你荀子,你背错的那句吗?” “记得。”叶长庚道,“荀子说:‘君戒专欲,臣戒专利。’意思是说为君者要戒止自己的权欲,为臣的要戒止自己的利欲。” 父亲的教导,他从不敢忘。 叶羲点头道:“你记得不错,不过这些都是放屁。” “叶羲!”听到丈夫在儿子面前说脏话,叶夫人抬头提醒他。可叶羲自顾自道:“为君者,哪有能戒止权欲的?国君便是天下权柄的中心。他们倒是希望臣子戒欲,一心一意,为了皇权永固,温驯如羊。” 话虽如此,但你怎么能随便说先贤放屁呢?你这些年修的道,都是假的吧? 叶夫人气鼓鼓瞪着叶羲,叶羲气势渐弱,声音温和了些:“荀子的话只用记住一句,‘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 眼睛不能同时看两样东西而看明白,耳朵不能同时听两种声音而听清楚。 “什么意思?”叶夫人问。 “意思是,从此后长庚要意念专一,去夺取权柄。” 外面夜色如墨,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辰。与夜色相比,屋内豆大的烛火似乎随时会被吞噬。 叶长庚朦胧的视线中,只看到父亲站着,母亲坐着,那一点点亮光,飘忽不定。 “父亲,您说的夺取权柄,是夺嫡吗?”他喉咙干燥声音沙哑,问道。 “说夺嫡为时尚早,”叶羲背过身去,看着夜色道,“你先去做大唐的权臣吧。” 权臣。 掌握国家军政大权,权倾朝野、时刻威胁到皇帝的权臣。 叶长庚不是那样的人。 他一片赤诚忠君爱国。圣上让他去兵部,他便奋勇杀敌。要他去工部,他便修渠治水。他从不贪名图利,也绝不笼络人心。 可现在,叶羲要他违背本心,争权夺利。 叶长庚沉默许久。 他的眼睛看不清楚,可心底却很明白。权臣大多都会被皇帝忌惮、被御史弹劾、被百姓怨恨、死无葬身之地,然后——遗臭万年。 这是一条危险的、令人不齿的路。 “你没有弄错?只有这一个办法?”叶夫人询问道。 她想得没有叶长庚那么远,但也知道权臣没有那么好当。 想得到权力,就要拿命去拼去夺。还要去玩弄人心、背弃信义。而最终能不能到手,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那些被砍头的,多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相比之下,做个中流小吏,反而轻松自在。 叶羲神情冷冽,默不作声。 “好。”叶长庚却回答道,“我答应。” 他的声音干净清澈,完全不像一个利益熏心的臣子。 “甘心情愿?”叶羲问。 叶夫人站起身:“别逼孩子!”她心疼道。 “甘心情愿。”叶长庚淡淡地笑笑,拉住母亲的衣袖,像一个稚气的、还在撒娇的孩子。 “娘,当大官多好啊,我愿意去当大官。” 只要这一家人好好的。 从十岁时,他不就为了这个目标在努力吗? 夜色像一团墨,而楚王李策看着晨曦把那团墨化开,光线透入蝉翼般的薄纱,看着叶娇睡梦中颤动的眼帘,看着她半睡半醒间往自己怀里钻了钻,挺拔的鼻头抵着他的胸口,气息温热。 她醒了。 只不过看了李策一眼,便低垂下头,人也小心挪远些,问道:“你看着我作什么?” “我看着你,”李策把她拉回自己,“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他的手指揽住叶娇的肩头,有些霸道:“早安,楚王妃。” 从今日起,她便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了。他将爱护她,也爱护她的家人,与她生生世世、伉俪情深。 这声音像是在心里蘸过蜜糖,听得叶娇露出笑脸。她的手下意识在身上摸了摸,仰头道:“楚王妃要沐浴。” 必须洗一洗了,洗去昨晚纵情后的痕迹,还要用铅粉遮一遮脖颈上的吻痕。 她的夫君平日里身娇体弱,怎么新婚之夜疯了一般? “我已经让宫婢备过浴汤。”李策道,“就在屏风外。娇娇能站起来吗?用不用本王扶着?” 他一面说,一面仰头暗笑。 叶娇转身,抬手捂住了他的双眼。 “不准看。”她迅速起身,拉起昨夜的嫁衣,随便把自己裹着,便飞速下床,只露出光洁的小腿,跑到屏风后,跳入浴桶。 浴桶很大,水温适宜,叶娇闭着眼睛,享受这份惬意。可却突然听到“哗啦”一声,水面涨高几分。 叶娇睁眼,见李策正坐在她对面,麋鹿般无辜的眼睛看着她,道:“我也需要沐浴啊,一会儿我们要一起更衣面圣。娇娇你不会不准我在这里,简单洗洗吧?” 怎么能不准呢? 这里是楚王府,他是自己的夫君。 只是—— “下次你能不能备两桶水?”叶娇问。 “好。”李策答应着,已经坐到叶娇身边,“需不需要,嗯,我为你洗发?” 叶娇狐疑地看着他。 “你这楚王府,不会没有奴婢吧?水雯呢?让她来给我洗。” 李策点头道:“好,一会儿本王就喊她们进来,只是在此之前,让我来吧。” 他的动作很温柔,手指一层层分开她的头发,轻轻揉搓。洗得专心致志,仿佛在处理朝事。 只是叶娇有些疑惑。 你洗头归洗头,为什么要抱着我,为什么要用腿环着我,为什么要贴这么近?冲干净了头发后,为什么又帮我揉搓身体? 我的身体明明很干净,昨天洗了很久! 你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在占我便宜? “不准再亲。”终于,叶娇向后躲去,水面激荡着溢出池子,洒了一地。 殿外的奴婢听到声音,询问道:“殿下,需要奴婢进殿服侍吗?” “不准进。”叶娇惊慌道。 “对,不准进。” 楚王李策慢条斯理地应和,把他的猎物锁进怀中,从背后贴着叶娇,严声对外道,“半个时辰后,才准进来。” 半个时辰,也不知道够不够。 肯定是不够的。 都怪夜太短,白日太长。 沐浴更衣、按品大妆后,叶娇看着眼前不苟言笑、端庄沉稳的男人,一时有些失神。 他穿绯色朝服,双肩和前胸都绣着四爪盘龙,腰系革带,配金鱼袋和玉牌金坠,端正严谨,隐有王者气势。 可他只要对自己说话,那些肃重便尽数消失,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新婚郎君,就又变得不太正经。bookAbc.Cc “楚王妃的礼服是不是很重?”李策轻轻提了提叶娇的束胸,把那抹春色掩起,问道。 “还好,就是披帛太长。”马车轻轻晃动,叶娇双手托住下巴,认真打量李策。 “怎么了?”他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叶娇在心中撇了撇嘴。 男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家里外面两副面孔的?这会儿倒不再急色了。 她轻咳一声,掀起车帘,看到下朝的官员正穿过御街。白羡鱼站在路边,似乎在等什么人。 “停车。”叶娇道。 马车停下,白羡鱼往这边看了一眼,继而迅速走近,在马车外拱手。 “见过楚王殿下,楚王妃。” 他神情恭敬见礼,继而有些不自在。 上回叶娇发现他投靠太子后,不再同他说话。这会儿主动攀谈,不知要聊些什么。 叶娇没有直视白羡鱼的眼睛。 她的手轻轻拍在车窗上,问道:“白武候长掌管京畿地区人员货物出入,对吗?” 白羡鱼疑惑地抬头。 当然对,她也是做过武候长的,怎么会问自己这么浅显的问题。 叶娇接着道:“吐蕃公主格桑梅朵,出城了吗?” “没有——”白羡鱼的声音戛然而止,卡在喉咙中,脸色刹那间发白。 叶娇道:“一个时辰。” 白羡鱼深吸一口气,接着后退几步,重重弯腰施礼道:“多谢楚王妃。” 他不再迟疑,转身便向大学习巷方向跑去。大学习巷内有鸿胪寺,也有吐蕃使馆。 放下车帘,马车继续向前,李策拉过叶娇的手,紧紧握住。 “本王的王妃,是个心软的人。” 她给了白羡鱼一个时辰,白羡鱼在这一个时辰内,提前查出格桑梅朵不在京都,提前报到中书处,便可稍稍免去些责罚。 异国公主出城而不知,这回恐怕不只是武候铺,就连京兆府,都要受到牵连。 叶娇轻轻叹息道:“他其实不是坏人。” “还有很多人不是坏人,却要受到牵连。”李策道,“比如严从铮,比如严霜序,比如魏王的孩子们,比如郑奉安,还有许多鲁氏族人。” 叶娇倚靠在李策肩头,晃了晃他:“所以趁今日圣上心情好,我想求情。” 马车此时停了。 李策跳下车,再扶着叶娇下车。 面前是巍峨的大明宫,宫禁森严,每一处都透着凛然不容侵犯的威严。 李策低下头,对叶娇道:“听话,不要为他们求情。” …… 皇帝养鸡 禁军和宫中女官上前,验明身份、检查他们的随身物品。 叶娇忍着没有发问,等他们步入大明宫,内侍宫婢远远随行后,叶娇才问道:“为什么不能?趁着圣上心情好,能救一个是一个。” 李策偏头看着叶娇,脚步停顿。 紧随其后的内侍宫婢缓步后退,留出让他们安心说话的距离。 正是朝阳初升时分,龙首原居高临下,俯瞰京都,气势磅礴。 日光照在大明宫幢幢宫殿的琉璃顶上,反射金光。可无论是哪里的光芒,都不如面前的女子明艳照人。 层层叠叠的礼服包裹着她高挑挺拔的身体,并不觉得厚重,反而仪态万方。满头珠翠钗环,却无法夺去别人的目光。 只要看到她,便会忽视她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配饰。只因为那张脸实在美丽灵动,那双桃花眼中从不会露出恃强凌弱或者欺软怕硬的神色。 她总是,嫉恶如仇却又心怀怜悯。 虽然知道对方不会被自己说动,李策还是劝道:“父皇正在气头上,求他网开一面,只会触怒他。” 叶娇蹙眉道:“那怎么办?圣上虽然命御医为严从铮养伤,却把他软禁在严府,不准人探视,同坐牢没什么区别。” 她原以为有救驾的功劳在,圣上或许会宽宥罪责。但君心难测,让人担忧。 李策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他们走到延英殿外,才缓缓道:“娇娇要救严从铮,让我来吧。” 他的眼中有莫名的情绪流动,理解、支持,又似乎略微不悦。 “思思生气了?”叶娇抿唇而笑,用肩膀撞了撞他。李策向一边闪躲,叶娇干脆伸长手臂,拍了拍他的后背。 紧随其后的内侍吓得后退几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从来没有哪位王妃,敢在成婚第二日,就在宫中殴打皇子。 而且那个皇子还不生气。 还笑着对王妃说话。 “没有,”李策道,“我只是看他长得不太顺眼。” “他有什么不顺眼的?”二人拾阶而上,叶娇道,“你不能因为自己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堂堂正正,就不让人家也……略微好看些啊。” 李策刻意紧绷着脸,可眼中的笑却散开,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他勉力克制,咳嗽道:“他的确只是略微好看。不过‘堂堂正正’这个成语,是不是用错了?” “没关系,夸你的词语我还有一箩筐。”叶娇眨眼道。 此时殿门打开,他们的神色同时变得郑重。步入大殿前,李策嘱咐道:“要唤‘父皇’。” 唤父皇,从此以后,你是皇室的人,是我的人了。 进殿时,李策瞥了一眼殿门口的龙衔九子敞口香炉。 看灰烬的厚度,应该已燃了半个时辰,说明圣上早朝后便来到这里,说不定还见过几位朝臣。 燃的是迷迭香,发汗、健脾、提神、醒脑。没有用味道浓重、舒缓寒凝气滞的檀香,看来圣上的心绞痛好了许多。 他略略心安,同叶娇一起恭敬叩首。 早已在殿内准备的尚仪官高声道:“请皇后内严,外办。” 这是提示有外臣入内朝觐见帝后,请帝后入座的意思。 李策跪地垂头,听到皇帝迈步安坐的声音,才微微抬头。 今日皇帝着通天冠、绛纱袍,西向坐;皇后身穿袆衣,佩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南向坐。他们虽然衣着庄重,但神情是欣慰喜悦的。 尚仪官送来细竹编织的小筐,里面放着满满的枣栗。叶娇捧着起身,身后跟随司馔官。 司馔官同样捧着竹筐,不过里面放的是加了姜桂的干肉。 这是随嫁侑礼,是新妇奉给翁姑品尝的礼物,以示虔诚、敬重。 尚仪官引着叶娇跪拜帝后,奉上脩礼,成婚的礼数,才算完成。 虽然叶娇步履稳重地去行礼,但李策隐隐有些担忧。担忧她一不留神,把满筐的枣倒在皇帝头上。提心吊胆地,盯着叶娇完成了仪式,皇帝也和声道:“赐座。” 说是赐座,其实是跪坐在蒲团上。 皇帝先同皇后对视一笑,道:“朕选的儿媳,皇后还满意吗?” 皇后的声音竟有些哽咽,她抬袖拭泪道:“臣妾一想到宫变那日,是楚王妃不顾生死去救太子,来救圣上,就觉得胆战心惊。欣慰这孩子有勇气,也心疼她浴血奋战。臣妾何止是满意?昨日欢喜了一整日,险些忘了去太后宫中服侍。” 这正是皇帝想听的话。 说到宫变,就不得不提起那三块金牌。 他抬手接过高福奉上的茶水,问道:“说吧,金牌是怎么回事?朝中都传,说朕的金牌是母鸡,会下蛋。” 叶娇掩唇而笑,李策神情肃然,从衣袖中取出三块金牌,双手呈上。 叶娇先向皇帝请罪:“那时父皇赐金牌给儿臣,儿臣偶然看到,震惊惶恐,不知父皇何意。恰逢楚王要前往晋州查证臂张弩案,便偷偷把金牌放进他行李内,希望能有所帮助。” 几位皇子妃,有在皇帝面前自称儿媳的,有自称儿臣的,叶娇觉得儿臣亲近些,便如此自称。 “所以,”皇帝颔首道,“小九在晋州出示的金牌为真。” 叶娇点头道:“儿臣有罪,因为金牌不在手中,又担心父皇差遣儿臣做事,没有金牌,无法震慑,便自己做了一块。” “这便是你做的那块?”皇帝从三块金牌中,挑出做工最精细的,问。 真正的“如朕亲临”金牌是开国时制作的,那时的炼金雕刻工艺远不如现在。皇帝认得那块真的,放在一边,从另外两块中挑出做工最好的。 “不是,”叶娇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尴尬道,“那块凸凹不平,有点薄,不舍得多用金子的,是儿臣僭越而制。请父皇责罚。” 皇帝没有提责罚的事,他迷惑道:“可朕听说你在东宫举起的金牌,做工精良、闪闪发光啊。” “那是魏王换给儿臣的,”叶娇解释道,“他拿做工精良的,换了儿臣粗糙自制的。” 皇后还觉得一头雾水,但皇帝听明白了。 “所以,你把朕的金牌给了小九,你自己又做了个,被魏王拿假的换走假的,拿去晋州,妄图生事。你又用你的假金牌,在东宫震慑反军。唬得朕的儿子们跪成一片,你真是——” 皇帝深吸一口气,像要发怒,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后看向高福。 “胆大包天。”高福轻声提醒。 “对!”皇帝厉声道,“胆大包天!” 叶娇连忙叩首道:“儿臣再也不敢了!” 虽知道皇帝是在逗趣,但李策还是迅速抬手按在地上。这样叶娇慌张叩首时,就磕在他的手背上,不会碰伤额头。 果然,皇帝话锋一转道:“虽然胆大,但你也算事出有因。而且以当时的情境,非要如此,才能拖延时间啊。” 叶娇松了口气,露出“我经不起吓,请不要开玩笑”的无辜委屈表情,对皇帝道:“父皇,儿臣刚才吓得魂儿都要飞去了,以为您今日就要让楚王殿下休妻了。” “怎么会?”皇后笑起来,打着圆场道,“圣上早就打定主意要赏你,怎么会责罚呢?” “不赏了。”皇帝故意道,“你这算是功过相抵。” “不赏可以,”叶娇直起身子,偷瞄那几块金牌,“儿臣那块金子,能还给儿臣吗?” “为何要还?”皇帝今日很开心,话也很多,“朕的母鸡下的蛋,难道还分你一半?” 听起来很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叶娇气馁地跪坐回去,哑口无言。 “圣上不赏,本宫要赏。”皇后示意身边的女官,女官杜潇然含笑上前,打开礼单,念道:“皇后赏——桃丝紫檀雕百子宫扇一对、白玉琢凤凰带盖瓶一对、红木嵌银丝白玉三镶如意一对……” 伴随着杜潇然柔和清雅的声音,宫婢手捧礼盒在叶娇面前跪下,一个个礼盒打开,看得叶娇越来越开心。 皇帝频频摇头,对皇后道:“看到了吗?这是个贪财的媳妇。” 皇后慈爱地笑着,解释道:“安国公府家境优渥,楚王妃从小衣食无忧。什么没有见过?她表现得开心,是知道长者赐,不可辞,是孝顺。” 皇帝把茶盏递回去,看看掩不住笑意的叶娇,再看看他一双眼睛都在妻子身上的傻儿子,问道:“小九,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李策叩首道:“儿臣要谢父皇母后赐婚,方得此贤妻。” 皇帝在心中哼声。 的确是贤妻,也的确是朕的恩赐,不然就凭你?媳妇早跟人跑了。 不过也该说正事了。 皇帝的声音渐渐低沉严正。 “你此次晋州一行,挫败李歹阴谋,匡扶大唐国本,居功至伟。你说吧,要朕赏你什么?” 随便要,只要不是大唐的江山,朕都可以给。 就算是你九死一生后的恩赏吧。 叶娇也看向李策。 他说了,严从铮的事交给他。那会不会借此求情呢? 可李策说出了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话。 “一切都是先祖庇护、是父皇英明,儿臣不敢居功,只恳求父皇恩赏封地,出京就藩。” 出京就藩? 在立下大功,得皇帝器重、百姓赞颂时,避去藩地? 皇帝含笑的神情瞬间僵硬,如初冬的水流,一点点冰冻。 …… 注:关于皇帝坐的位置为什么不像现在一样是“北面为尊”,我参考了唐代宗大历元年修撰的《通典》,关于皇太子纳妃的流程。 还有,关于皇子妃到底在皇帝面前如何自称,我查了两个小时,读者吵吵了半天,说什么的都有,都不确定,干脆就按照古装剧基本的说法,写了儿臣。《大明王朝》里是自称“儿臣妾”,听起来也不太顺口。 嫁错男人 武候铺隶属京兆府,放吐蕃公主出城而不知,算是渎职。 但皇帝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他动怒的原因,在于京兆府府尹刘砚推测格桑梅朵出城的时间,怀疑同魏王有关,进谏皇帝,希望详查。 详查,自然是查格桑梅朵有没有接触魏王,查负责使团的鸿胪寺等府衙。 见李策和叶娇进殿,原本侧身站着的皇帝转过身,开门见山道:“楚王,你从晋州回来,你告诉朕,魏王谋反一事,同吐蕃公主格桑梅朵有关吗?” 之前无论是李策、郑奉安还是周赐的奏折,都没有提到过格桑梅朵。 李策心神微动,秋潭般的眼眸看看圣上,又看看跪地的刘砚和白羡鱼,便明白了几分。 不等叶娇回答,他率先跪地道:“回禀父皇,儿臣未在晋州见过格桑梅朵。” 叶娇的眼睛转了转,没敢反驳。 李策没见,她见了,还从格桑梅朵那里要来解药。 皇帝的脸色依旧冷硬,但显然松了口气。 “刘卿听到了吗?”他不悦道,“朕会命人查实格桑梅朵去了哪里,至于你们渎职的事,各罚三个月的俸禄,以一儆百吧。” 刘砚还想再说什么,被皇帝一个眼神压下去。他只得跪地叩首离开,白羡鱼跟着他,战战兢兢、亦步亦趋。 等刘砚他们走了很远,李策也没有起身。 皇帝在殿内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又无奈,过了一会儿,他站在窗前,眼眸微阖道:“朕逼着你撒谎了。” 格桑梅朵有没有出现在晋州,皇帝早就知道。他甚至知道格桑梅朵同魏王勾结,也是因此气病的。 但皇室怎么能叛国投敌呢? 这是失去民心、遭百姓唾骂的事。这件事只能私自审查,绝不能公之于众。 也就刘砚刚直硬气不怕死,才敢公然怀疑皇子叛国。 皇帝抬手,示意李策起身。 李策慢慢走到父皇身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陈述道:“儿臣的确没有在晋州见过格桑梅朵,但据儿臣查证,死在晋州监牢里的百余无辜百姓,还有投崖受伤的叶长庚,都是被格桑梅朵所害。她逃得太快,儿臣没有抓住她,所以也未能查出她跟谁勾结,故而还没有来得及奏报。” 没查出她跟谁勾结,不代表不知道她跟谁勾结。 没有说,是因为李策知道兹事体大,知道这是皇帝不允许触碰的禁忌。 皇帝已换了日常休息的圆领袍,夏衣单薄,没有了礼服层层叠叠的遮掩,露出瘦了一圈的后背,和有些嶙峋的肩头。 他转过身,关切地对叶娇道:“长庚的病情怎么样?” “回圣上,”叶娇轻轻屈膝道,“已经服用过解药,手臂和肋骨骨折,还要养一阵子了。” “让他好好养着,”皇帝道,“不必急着做事。至于晋州枉死的那些百姓……” 他的手指握紧窗棂,突出的骨节表明他情绪激动,可他只是道:“朕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怎么交代呢。 大唐已与吐蕃和议,合约文书早就盖过玺印,由吐蕃使臣带回去。他们也守诺退到甘泉水以南,承诺决不犯边。 囚犯死了 严从铮幼年丧母,继母虽然也算尽职,但是温情不多。父亲钻营仕途,对他态度冷淡。 他喜欢叶娇,可是朋友早他一步去提亲。他虽然愤怒,但也只能渐渐淡出叶娇的生活。 他想读书入仕,却被安排进禁军做事,虽然不喜欢,但是有“孝道”二字压着,他没有反抗。 进宫救驾,是他唯一为自己做的选择,即便这个选择让他叛离家族,亲自把全族送上断头台。 除了同死,他想不到别的赎罪办法。 叶娇没有说话。 如果是以前,她大概要骂他胡思乱想,可今日她只是静静坐在自己身边,藕节般白皙的手臂尽头,一双手攥在一起,指节用力。 严从铮转头去看她的脸。 她今日梳着出嫁女的云髻,顶插一枚金镶玉凤衔桃花挑心,除此之外再无饰物。虽不如以前那般耀眼璀璨,却多了些温柔可人。 屋内暗淡的光线中,一滴泪水像银线般闪亮滑落,下坠到叶娇膝头。 她哭了。 严从铮绝望干枯的心顿时湿润。 “你怎么了?”他有些慌乱地支起身子,情绪激动下,又开始咳嗽。 叶娇紧缩肩膀坐着,像一朵在风中颤动的红花。她抬手拭泪,刚刚擦完便又有泪水落下,伸手掏手帕,发现没有带,只好拿起披帛,捂在自己脸上。 “别哭了。”严从铮劝道。 “可是你说你要去死。”叶娇声音呜咽,“朋友死了,当然要哭一哭。我今日在这里哭,改日就不去坟头祭拜了,也省得我到那里骂你。” 严从铮无奈道:“你要骂什么?” 叶娇猛然起身,情绪激动地指着严从铮道:“我骂你愚蠢可笑!无论是魏王还是令尊,他们密谋逼宫的时候,可曾与你商量过?可曾把你当亲人对待?没有!他们给你下毒,把你关在家里,是你拼死跑出去,为了江山社稷,闯宫救驾。该死的是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知魏王甚至勾结吐蕃公主吗?他死有余辜,你竟要陪着一起死?” 严从铮神情惊怔,如遭雷击。 魏王勾结吐蕃公主?这可是叛国!他的确曾经见格桑梅朵拜会李琛,但怎么也想不到李琛竟卑劣至此。 叶娇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严哥哥,在我心里,你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知道你如今很辛苦,凄惨地活,远比寻死难。你可以不去做官,那就想想,是否有未尽的责任,未实现的梦想,未践守的承诺?” 严从铮定定地看着叶娇,看她哭着骂自己,心乱如麻。 苦楚挣扎,又有一丝莫名的心酸和柔软。 叶娇是惦念着自己的,想让自己活的,如果他寻死,叶娇真的会去哭,会去骂吧。 说不定太过生气,还会把墓碑砸了。 叶娇离开前,安排进严府一个厨子一个小厮。让他们负责严从铮的日常起居,打扫屋子、更换伤药。 脏乱污浊的环境会消磨斗志、把人拉入情绪泥潭,自怨自艾。 严从铮在更换过被褥的床上,想了很久。 未尽的责任,未实现的梦想,未践守的承诺? 大丈夫于家国有责,而如今他已没有家。不做官,也无法报效国家。 未实现的梦想,已经永远无法实现了。 未践守的承诺…… 严从铮打了个激灵,寸寸寒意贴着他的胸口攀援而上,直到额头都觉得冰凉。 他只顾着自己难受,竟忘了姐姐的一双儿女。 华哥儿和小玉怎么样了?华哥儿那么小,小玉也才三岁,且体弱多病。 按照大唐律法,谋逆者全族绞杀,无论年纪大小。 他们也—— 可他答应过李琛,要保护华哥儿长大成人。 严从铮扶着床,想要站起身。可伤病很重加上数日几乎断食,让他浑身无力。 “来人,来人!”他唤道,“我要吃饭。” 要救人,得先活着。 “不行啊赵王殿下,小人还想多活几日呢。” 天牢外的长街上,一个手提药箱的医师向后退去,接着迅速转身,想要逃跑。赵王李璟眼疾手快抓住他,劝道:“救谁的命都是救命,医师您慈悲为怀,就进去一趟吧。” 老医师的衣袖被赵王攥在手里,拉得他左右摇晃,站立不稳。他脸色青白道:“殿下,那可是天牢。” “你假装不知道是天牢,不就好了?”李璟道。 老医师频频摇头:“殿下,小人知道怎么死,就不用您亲自教了。” 敢去医治天牢里的死囚,明日他就能去面见祖师爷。可衣袖被李璟抓着,医师无奈之下,只好脱掉外袍,逃得太快,连药箱都没有拿。 李璟把衣服重重地丢在地上,气得两眼冒火,转身要回府,走了几步,又回来把药箱捡起来,丢给随从。 “怎么办啊?” 他摇头叹息,爬上马车。 正是掌灯时分,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缓缓向前,时不时能闻到里坊内百姓煮饭的香味。 “拐弯拐弯!”李璟忽然大叫道,“去楚王府!” 驾车的随从有些奇怪。 “楚王殿下昨日新婚,殿下您今日就要登门吗?”这是在提醒李璟,这时候跑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但李璟觉得,合不合适他说了算。而且他养了李策那么久,李策也该随时管他的饭。 最重要的是,李策从小多病,认识许多医师。从那里面找个不要命的,应该很容易。 让李璟没想到的是,李策和叶娇都不在家。 他等了一会儿,见李策陪着叶娇进门,叶娇脸上竟有泪痕。 李璟瞬时板起脸。 “小九你怎么回事啊?这么快就开始欺负我妹妹了?” 李策走过去,在李璟身边坐下,摆开茶具问:“娇娇什么时候是你的妹妹了?” “昨日啊!”李璟一本正经道,“妹妹,快来哥这里坐。” 叶娇果然乖乖坐在李璟身边,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我这位娘家哥哥是来蹭饭的,还是有别的事?” “嘁!”李璟撇了撇嘴,“你真是跟着小九学坏了,心眼越来越多。” “没有吗?”李策也问,“没有的话,我们今日都已经很累,就恕不留客了。” “好了好了,”李璟讨饶道,“我先吃顿饭,然后找你借个医师。” “给谁看病?”叶娇端起茶盏,有些谨慎地问道。 李璟面露难色,犹豫着,还是坦白道:“是老四家的小玉,听说病了,他让狱卒找到我。都是一家人,我,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李琛的女儿乳名小玉,只有三岁,正是容易生病夭折的年纪。 莫说是寻常百姓家,就是不缺医药的皇室,也常常有养不大的孩子。 李璟说到此处,看到李策脸上的神情,拍着胸口道:“小九你放心!我就从你这里借个医师,我带着去诊病,我把药送进去,绝不让你们受到牵连。” 看他的样子,是非做这件事不可了。 “我倒不怕自己受到牵连,”李策目色审慎,道,“我是怕你被人诬告。” “管他呢!”李璟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李琛的确该杀,鲁氏族人也没几个好东西,但小玉才三岁。年节的时候我给她压胜钱,她还跪在地上磕头,喊我王叔叔,祝我如意安康。” 他说着说着,声音已经哽咽。 小儿可怜,然律法无情,她的家人谋逆之前,就该想想孩子。 “这样吧,”李策的手指在杯盏上滑过,断然道,“我以宣判前核验身份为名,把刑部的医师带进去诊病抓药。你今日回去后,再不要到天牢去。” 这下就把李璟撇得干干净净,而李策却承担了全部罪责。 “那怎么行?”李璟问道,“万一被御史知道,弹劾了你……” 李策脸上云淡风轻,笑道:“那我就因罪去就藩了。” 李璟哼了一声。 你就那么想去就藩吗?离开京都,离开我。算了,你去我也去。 他默默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但叶娇已经开始张罗晚膳,吩咐下人道:“五哥来了,做几道他爱吃的菜,搬最好的酒过来。” 李璟立刻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娇娇啊,你虽然有点重,不太好背,但那一趟,真是值了。” 出人意料的是,未等李策安排的医师到达天牢,这一天夜里,便传来魏王嫡女殁了的消息。 因为李策如今负责判罚监刑一事,刑部官员把这个消息报进来。 李策披着外袍起身,在门内听人在门外禀告,久久无语。 “魏王妃受了刺激,以头撞墙,被下官拦了下来。”那官员的语气不胜唏嘘。 从人上人跌落至天牢,又目睹爱女去世,内心悲恸,没有哪个母亲能保持理智。 李策推开门出去。 夏夜虫鸣不断,萤火虫飞舞着靠近又离开,这个世界即便是夜里也生机勃勃,可有一个三岁的孩子,死在天牢。 “本王知道了。”李策语气平静道。 “还有一事……”刑部官员犹豫一刻,道,“魏王妃想见王妃。” 想见娇娇? 李策眼中有一抹冷厉,在夜色中猝然划过。 …… 私会情人 叶娇在床上翻了个身,眼睛闭着,手臂却在被褥中摸索。 “思思?” 无人应声,她猛然坐起,头发披散面容惊恐道:“我把你踢下去了?”她睡觉喜欢乱踢,李策睡在外面,想必是掉到床底下去了。 “没有。”李策无声地笑着,快步走近,把她拥入怀中。 叶娇这才听到窗外有脚步声远去。 “谁来了?”她抬腿搭在李策腰上,枕着他的肩头,迷迷糊糊道。 “刑部。”李策道,“小事,睡吧,明日还要归宁呢。” 新婚夫妻要在成婚第三日回女方父母家省亲,是为归宁。 “哦?”叶娇半睡半醒间嘀咕道,“我要告状说你夜晚偷偷溜出去私会情人,让我哥打你一顿。” “告状可以,”李策闭眼道,“记得顺便描述一下,我那个情人五短身材,胡子长到脖子底下,闻起来,起码半个月没有洗澡了。” 叶娇在被窝里哈哈大笑,过了很久很久,脸上还带着笑,直到被姐姐叶柔轻声提醒。 “娇娇,别人归宁都要哭一哭的。” 他们带回了丰厚的礼物,拜见过叶夫人后,便到东跨院看望叶长庚。 李策在前,叶娇和叶柔挽着手臂走在后面,叶柔见叶娇看着李策的背影一直笑,便逗弄她。 “为什么哭?”叶娇道,“我们还没有吵过架呢,倒是你们该掉眼泪。让楚王府把这么值钱的我抢走,不多要聘礼,反而把安国公府的家当陪嫁过去一半!你们还过不过日子了?” 成婚第二日,叶娇拿到嫁妆礼单,才发现家里把最赚钱的船运生意,连带京杭运河上下十几个私家码头、数十艘货船,全都送给她了。 虽然皇室和李策都给了聘礼,但聘礼的钱是定额,货运生意是实打实在挣钱的。 叶柔掩唇笑了。 “是母亲和哥哥的安排,”叶柔揽起叶娇的腰道,“母亲说大唐成婚的这几位皇子,大多是同家世显赫的世家大族结亲。咱们没有能为你托底的家世,只好多陪嫁些银钱,让你花钱痛快些。” 叶娇神情微怔,攥紧叶柔的手道:“姐姐,我最大的底气,就是你们都疼我啊。你们疼我,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哥在晋州生死不顾,多半也是急于帮助楚王。” 说到这里,她眨了眨眼睛道:“等待会儿我见了他,问问他喜欢什么姑娘,好好给他挑一个。” 东跨院已经到了,叶娇快步向前,越过李策,大喊一声:“哥,我回来了!”说着就去推屋门,叶柔欲言又止,刚抬起手,叶娇已经推开门。 绕过门口的紫檀立屏,叶娇突然刹住脚,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时间静止了一般。 叶长庚躺在床上,床边矮凳上坐着一个道士,正端着药碗,轻轻搅动。 他抬眼望向门口出现的一对璧人,神色如看秋日的枫叶、长空的飞雁,眉目舒展,虽然欣赏,却并无为人父母的情感。 他的眼神很亮、唇色很淡,身形如松、脊背挺直,即便是坐在自己家中,即便穿着粗糙的道袍,也自有一种仪态肃重的凛然之色。 “父亲。”叶柔已经挤过来问安,又告诉叶娇道,“娇娇你出嫁那日,父亲就来了。他看着你出嫁,又在这里给哥哥医治伤病,多亏了父亲,哥哥才能好转。” 来这里的路上,叶柔有很多机会告诉叶娇——父亲在这里。 她没有说,是因为父亲回来后,叶娇一直拒绝去看他,也从不在他们面前提起他。 而父亲出现在婚礼上,又只是隔着一堵墙,远远地听鼓锣唢呐奏响,听礼官媒人大喊着“吉时到”,听皇室迎亲队伍接走了叶娇。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女儿身穿嫁衣的样子。 叶柔怕自己说了,叶娇会倔强地不肯来见。 父亲明明最疼她。 十三年前离家前夜,父亲一整晚都抱着生病的叶娇哄睡,等她退了热,才收拾行李。 叶柔那时年纪小,曾经不懂事地想,如果妹妹再病几日,或许父亲就不会走了。 可母亲说,禁军一直都守在院外,朝堂上关于要不要拘禁叶羲、抄没安国公府的争论没有断过。 有人说他们是先陈王妃的母族,也有人说,先陈王妃已经同家族决裂,安国公府没有参与谋逆。可更多的人说,斩草就要除根,以绝后患。 那时候,墙外刀斧林立,可墙内的父亲抱着叶娇,甚至在轻声哼唱歌曲。 “小儿安,小儿安,小儿佩着辟邪剑;病散散,魔散散,留儿三分饥与寒……” 如今的父亲当然再也不需要抱着她,唱这样的儿歌。十三年未见,他的女儿亭亭玉立贵为王妃,站在他面前后退半步,神色生分。 只有楚王李策似乎并不意外,他上前几步,跪地道:“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纵是叶柔,也觉得李策这样的礼数有些重了。 他可是王爷,平时跪跪皇帝就够了。太子虽然品级比他高,碍于手足之情,也从不敢让兄弟们见他就下跪。 若真的论起身份尊卑,叶羲应该跪他。 可李策不仅自己跪下,还扭头示意叶娇。 “来,给父亲施礼。” 叶娇微微出神,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刚刚屈膝,叶羲开口道:“王爷不必拘礼,起来吧。” 叶娇屈了一半的膝盖顿时绷直,她侧身站着,回避父亲的视线,没有说话。 其实叶娇偷偷去见过父亲。 在道观外,她爬上树,远远地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离家时她只有五岁,已经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父亲很高,很严肃,有他在,似乎整个家都很稳固,让人安心。 时隔多年,父亲依旧高大,却老了。 她能看到对方脸上纵横的细纹,看到他因为食素,瘦削的肩膀。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不知该如何同对方相处,只好躲开。 好在李策打破沉默,从衣袖中掏出一物,恭敬奉上。 “这是吐蕃相风木鸟舆图,请岳父收回。” 那时李策为了逼迫格桑梅朵释放叶长庚,命人从叶羲这里借走了相风木鸟舆图。这图很管用,叶长庚跌落悬崖后,吐蕃人没有继续搜索追杀,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他们回来了,这幅图理应送回。 可叶羲却没有收。 “楚王把这个转交兵部吧,”叶羲道,“前阵子他们来要过,我没有给。” 李策神情微动。 兵部要却没有给,是因为厌恶兵部,还是知道自己要用呢? 关于叶羲神乎其神的传言,已经开始在京都扩散。 有人说魏王谋逆那日起了风,房倒屋塌无数。 城外的风更为猛烈,城隍庙和各个道观都有被压受伤的人。但叶羲在风起前一刻钟,命人离开房屋,到空地上去,故而青崖观众人毫发无伤。 那些去进香的信徒逃过一劫,把这件事传扬了出去。 青崖观的香火陡然就多了起来。当然,也因为别的道观寺庙受伤的人太多,无法接待。 总之,每日去那里进香求卦的人络绎不绝。 青崖观趁机扩大业务,婚丧嫁娶俱全。来求姻缘的出门遇到想改嫁的,道士先给这个画过长生符,就帮那个收魂了。 这些道士原本轻松地念念经就行了,结果现在一个比一个忙,白天接待香客,晚上还要勤练符文,以免把驱邪的画成求子的,生出事端。地都没空扫,做的饭也更难吃,几乎要把叶羲逼回家。 似乎明白李策的想法,叶娇开口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一日,”她主动同父亲说话,口气却似诘问,“让王迁山提醒女儿不要站在屋檐墙下的,是您吗?” 魏王谋反,叶娇进宫救驾前,六皇子李璨赶到,说一个道士要他捎话给叶娇。 那句话不能说没有用,只是父亲的行事让她看不懂。 明明要避世,却为何又露面。 且是在这种时候露面,露出比司天台还要厉害的本事。 李璨是什么人?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但凡他多想些,就会认为叶羲是需要除去的威胁。 “是,”叶羲回答道,“迁山还看不太准,你受伤了吗?” “没有,”叶娇道,“太子救了我。” 听闻此话,李策面色微变,道:“太子?” 他知道叶娇去救驾,知道起了风,门檐倒塌,却不知道是太子救了叶娇。 叶娇不以为意摆手道:“我还救了他呢,一报还一报,不欠他的。” 然而李策眼中深沉复杂的情绪,却表明这不是欠不欠的问题。 但是想到他们已经成了婚,今日是归宁日,他的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叶羲只偏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放下药碗道:“你要说什么?” 叶娇道:“我想问问,父亲大人您此番回来,到底要做什么?” 总不至于是回来参加婚礼。 …… 她知道了 事实上自从叶羲回来,安国公府的每个人都想过这个问题。 叶长庚猜测是因为先陈王的案子平反,父亲回来看望姑母,顺便修缮一下故人的坟墓;叶柔猜测是因为娇娇要成婚,又是嫁给王爷,父亲放心不下;叶夫人的想法就比较简单直接。 ——“一定是生了大病要死了,让你们伺候呢!” 叶柔劝母亲不要这么说。 世上有太多的男人,年轻的时候风流快活不着家。等到老了玩不动了,一身疾病找儿女养老。 但叶羲不是这样的人。 他虽然十多年不管妻小,但那是迫不得已的避祸,也是为了保全家人。 叶娇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就连睡着的叶长庚,都悠悠醒转。 “娇娇,”他用那种想责备,却不忍责备的语气道,“别这样同父亲说话,父亲他回来,是为了——” 一语未完,叶羲已经打断了叶长庚的话。 “我回来,是因为想家了。”他缓缓道,认真得像是在填写科举考试的答卷。 兄妹三个同时张了张嘴,一个哑口无言,一个感动落泪,还有一个翻了个白眼。 想家? 离家十三年才知道想家? 无论如何,叶娇知道这个原因问不出来了。此时冯劫过来,询问是不是把饭菜直接摆在东跨院内,以免公子挪动起来不方便。 “那怎么行?”叶长庚道,“太随便了。” “我看可以,”李策眼中有星星点点的笑,温和道,“叶兄院子里的樱桃熟了,我们坐在樱桃树下,用膳吃酒,佐以含桃,再风雅不过。” 含桃是樱桃的雅称。 樱桃鲜红、绿叶青翠,的确是初夏盛景。 “快去吧。”叶娇对冯劫道,“抬个春凳过来,哥哥如果坐久了疲累,就躺着看我们吃。” 叶长庚咳嗽着笑:“这不是馋人嘛。” 一家人这才多了些归宁日庆贺的气氛,但叶羲把药碗递给叶长庚,起身道:“道观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道观里能有什么事?挤得都站不住人了。 若不是叶羲身份贵重,青崖观观主很想把叶羲那间寮房隔出半间,专门卖养生仙丹。 “父亲留下用饭吧。”叶柔连忙挽留,叶长庚也勉强起身劝阻。 “不必了。”叶羲抬脚向外走去,经过叶娇身边时,淡声道,“人各有命,最近少管闲事。” 叶娇垂着头,应了一声,但心底不以为意。 这些日子最大的闲事就是严从铮了。 这事她偏要管,因为若不是严从铮的令牌,若不是他的那些禁军,魏王或许就得逞了。 她欠他的,得还。 归宁宴后,在回王府的马车上,叶娇问起昨日承诺李璟的事。 李策以手扶额,坦白道:“夜里来了消息,那孩子殁了。” 他湖水般深邃沉静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叶娇分明感觉到他的惋惜。 “这么快?” 她想起严霜序曾在安国公府说起她那一双儿女,那时她眉飞色舞,全然不顾崔锦儿未孕的尴尬。 一个人无论好坏,疼爱孩子的心,大抵是一致的。 叶娇心中涌动起难过。 李策掀开车帘望向外面,淡淡道:“那孩子原本就体弱。” 原本就体弱,又受了惊吓,加之天牢阴暗潮湿的环境,的确容易染病。 马车正行至西市外,有货郎挑着扁担,后面是一些针线杂物,前面的筐里是他的孩子。 扁担摇摇晃晃,那孩子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口水。 生在皇族贵胄家里的孩子,原本应该比贫苦人家的孩子安宁无虞的。 “有一件事,”李策道,“我瞒了你。” 瞒了她,是怕她知道后做出冒失的事。 决定不再瞒,是曾经答应过她,有事要让她知道。 “什么?”叶娇问。 李策牵过她的手:“魏王妃要见你。” 他语气沉沉,仿佛说起这个名字,便没来由地厌恶,但李策还是说下去:“她必然是要动之以情,劝你救下李北辰。” 李北辰,小名华哥儿,魏王长子。 有些人总是理所当然认为别人会帮自己的忙,即便那个忙通往死路。 他们擅长利用好人的温良,直到榨尽对方最后一滴血。 叶娇静了静。 这安静让李策心里发慌,直到她抬起头,眼神清冽。 “我没有这个本事。虽然我的确心软,的确不想让孩子们死,但眼下你负责魏王谋逆案的判罚,多少人的眼睛盯着你,等着你犯错,等着把你拖下去。我若莽撞冒失,轻易应下什么,一则触犯律法,二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 李策唇角微动,神色动容。 他意外叶娇的聪慧体谅,道:“娇娇,你肯为我想到此处,我……” “你接下这桩苦差事,”叶娇了然道,“不也是为了我吗?我要救严从铮,你就在圣上面前吵着就藩。圣上为了留你,才一时心急给了这个差事。如今权柄在手,你能做到公正严明便好,怎敢任性胡来?” 李策眼眸潮湿,不知是震动还是感激,半晌没有说话。 他只是把叶娇拥进怀里,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声胜过千言万语,是庆幸安心,也是感动叹息。 “不过——”叶娇话锋一转道,“我还是去牢里看看吧。” 无论是年少时的情谊,还是如今的妯娌本分,她都该去送对方一程。别的王妃当然避之唯恐不及,但严霜序点名要见她,便是死前最后的诉求了。 “你不要去,”叶娇特意嘱咐李策,“你去了,就是公事。让林镜陪着我,于公于私,没有错漏。” 李策目露激赏。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学着谨慎小心、判断朝局了呢? 想到这里,又有些心疼。 她原本是肆意活泼无拘无束的人啊。这个京城,还是早早离开吧。 “好,”李策为叶娇披上披风,道,“牢里寒冷,快去快回。” 天牢中女囚和男囚分开关押,所以叶娇没有见到魏王李琛。 严霜序的牢房在最里面,这里虽然阴暗潮湿,但被褥用具俱全,甚至还有一张矮榻供人休息。 严霜序没有坐在榻上。 她背靠牢门,长发披散,典狱官把叶娇引来,提醒严霜序有客来访,她也没有动。 叶娇唤了她一声。 “严姐姐。” 听到这声呼唤,严霜序仿佛遭到雷击,她迅速转过身,双手穿过牢门,紧紧攥住叶娇的手臂,力量大得像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去。 “放手!”林镜上前一步,以手为刀,就要下劈制止。 他一直站在叶娇身边,全神戒备,像一只警惕心很强的猎豹。 叶娇挡住道:“没事。” 严霜序通红的眼中流下两行泪。“叶娇,”她咬着牙,浑身颤抖道,“如今这样,你满意了吧?” 叶娇怔怔地看着她,无话可说。 “我那时不该认识你,”严霜序摇着头,悔恨至极,“我不认识你,从铮就不会认识你,他不认识你,就不会受你蛊惑去救驾!我听说你们去救驾,就知道全完了,全完了!” 她拽着叶娇的手臂,状若疯狂道:“如果你们没有救驾,我的孩子就不会死!她还那么小,那么小!她太难受了,我只能送她一程,让她早点结束痛苦。” “你送她一程?”叶娇难以置信道,“你不知道今日就……” 今日就会有大夫来诊病,就会有药。但这句话说出口,无疑会让严霜序更加内疚。 一时间,叶娇心中充满悲怆无力的情绪。想要安抚严霜序,却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是增加伤痛而已。 “现在你满意了,”严霜序依旧喃喃自语,抓着叶娇的手臂松了些,脖颈像是无法支撑头颅,歪着头靠在牢门上,委屈难过悲愤,又楚楚可怜道,“所以,你能不能救救华哥儿?我可以死,但是能不能求你通融,救救他?” 叶娇反手握住严霜序的手,神情悲伤无奈,摇头道:“我没有这个能力。” “不,”严霜序道,“你是不想帮忙,你不想帮忙!” 她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哭道:“你就不怕有一日,你也像我这样被关入天牢,等候问斩吗?你救下华哥儿,从铮会承你的情,他会为你做事的!” “不会的,”叶娇断然道,“我和楚王,绝不会谋逆犯上。” “那可不一定,”严霜序一面流泪,一面又哈哈大笑,“你和楚王,都是皇帝用来清除异己,为太子上位铺路的石子。我们死了,鲁氏灭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们。对了,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 严霜序抬手整理头发,又拉了拉衣襟,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靠近叶娇的耳朵,却用一种能震痛耳膜的声音,大声道:“太子他,喜欢你啊!” 什么? “胡言乱语!”叶娇下意识驳斥,人也退后一步。 …… 可废太子 严霜序的手臂伸出牢门,气急败坏地抓向叶娇。叶娇闪身避过,让她抓了个空。 严霜序死死抵在牢门上,挣扎着渐渐耗尽了力气。最后只用那双眼睛盯着叶娇,单薄的嘴唇开口说话。 这一次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们三个能够听到。 “叶娇,今日我就要死了,不妨做个好事吧。”她逐渐恢复平静,哑声道,“我告诉你,跟着楚王去晋州的胡稼,本来奉太子命,要在回程时杀死楚王。因胡稼重伤,楚王才逃过一劫。” 严霜序脸上露出不甘的神情。 真是遗憾啊,都怪魏王情急谋逆,怪格桑梅朵的人连胡稼都伤。 如果再等等,等太子背德刺杀李策、染指弟媳,等李策不堪屈辱反击,他们就可以坐收渔利了。 严霜序叹息道:“楚王想活,就得要太子死。凭什么太子就生来尊贵,凭什么我们要跪在他面前,山呼万岁?” 说完这句话,严霜序扶着牢门,疲累地坐在地上。 叶娇心中如狂风扫过大漠,每一处都荒芜混乱。 但她还是压下万千思绪,神情肃正,同严霜序说话。 “魏王妃,”叶娇不再称呼她姐姐,生硬疏冷道,“我以前只觉得你被魏王连累,到如今才知道,你同他一样,贪婪、自私,甚至愚蠢。争权夺利本没有错,可你已经疯魔了,糊涂了。如今就算穷途末路,你也想挑拨离间,让太子和楚王相争吗?我们偏不会让你如愿!” 她的声音很清亮,显然不只是让严霜序听,还要让这牢房中震惊的众人听。 不出半日,关于太子和叶娇的流言就会传进宫中。而她能做的,只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引导议论方向。 太子怎么会喜欢叶娇? 那不过是魏王妃别有心机的污蔑。毕竟是太子和楚王一起,平叛乱、救圣上、监禁魏王。 叶娇离开监牢时,听到严霜序竭力喊道:“我去地底下等你!等你来了,我们一起去看桃花!” 半个时辰后,面对皇帝若有所思的询问,内侍总管高福笃定道:“老奴以为,这是污蔑。” 皇帝正在太液池边赏景画画,前来禀告的内探说完就走,如飞鸟掠过般迅速,却在水面荡起扩散的波纹。 “污蔑?”皇帝弯下腰,蘸取白瓷盘中的颜色,在画布上轻轻勾勒出太液池的轮廓。 皇帝前些日子躺太久,御医建议可以画画习字,活动肩颈和四肢关节。 难得今日心情不错,高福反复催请,才能成行。 “朕知道叶娇那孩子招人……”皇帝端详画布,迟迟没有落笔,“小九喜欢,严从铮喜欢,多一个太子喜欢,也没必要视作洪水猛兽。但是——” 皇帝的声音仍然很低,额头却有青筋暴起,一字一句道:“他喜欢谁都可以,想要谁都可以,就是不能祸害小九!” 皇帝奉献 贤妃病愈后,皇帝虽然赐衣饰、抬妃位,表面上极尽恩宠,但并未在这里留宿过。 毕竟宫中年轻漂亮的嫔妃很多,若为解肉欲之欢,有太多选择。 但今日皇帝在贤妃宫中用膳,并且安寝。 严霜序诋毁太子、恐吓叶娇的事,李策必然已经知道了。对太子,皇帝亲自警告。但是对于李策,却没必要宣来询问,把事情闹大。 同贤妃说几句话,便是安抚他们母子了。 柔软凉爽的寝衣穿好,皇帝携贤妃步入寝帐。 他试探着要解贤妃的衣裳,贤妃却按住了皇帝的手。 “圣上大病初愈,龙体贵重,臣妾不能……”她欲言又止,神情关切。 模糊的光线下,那一张美丽的脸庞虽然已不再年轻,却有阅尽世事后的平和淡然、宠辱不惊。 见多了争宠夺权和曲意逢迎,皇帝松了一口气,像一艘遭遇过巨浪、却仍需勉强前行的破船,终于滑进平静的港湾。 他握住了贤妃的手。 “这些年,真是委屈了你。” “是臣妾自己不争气,生了病,”贤妃柔声道,“圣上不怪罪臣妾,对臣妾一如既往关怀,七年来锦衣玉食养着,臣妾无以为报。” “你为朕生了那么好的儿子,”皇帝切入正题道,“便是最好的报答。” 贤妃受宠若惊道:“圣上以身作则、严格管教,楚王不敢跋扈。” 皇帝抬起手臂,让贤妃枕着,甚至调整了位置,让她更舒服些。 皇帝想了想,自己甚至没有这么搂过皇后或者白昭仪。 希望明日贤妃能去打听一下他都是怎么跟别人睡的,就能确认自己是真的宠爱她。 “说起来,朕没有怎么管教过楚王,”皇帝道,“他替皇族守了二十年陵,中间甚至还掉进盗洞,九死一生,又染了毒,能长成智勇双全的孩子,实在是我大唐朝廷之幸。” “圣上今日……”贤妃没有说“谬赞”之类的客套话,而是问道,“怎么一个劲儿夸起楚王来了?” “朕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皇帝转过头,看着贤妃明亮的眼睛,承诺道,“朕对孩子们一视同仁,也看重楚王,绝不会允许他受半点委屈。” 君王一诺,重逾千金。 贤妃温婉地笑了。 “他哪里受过委屈?”她向皇帝倚靠过去,安心道,“有圣上在,我们母子和顺平安,绝无委屈。” 可若是…… 贤妃闭上眼睛,在一片漆黑中想。 若是圣上不在了呢? 帐外烛光摇曳,不同于宫中喜用厚重帐幔的习惯,楚王府中的帐幔很薄。 薄得烛光透进来,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能看清楚对方脸上细微的表情。 嘴唇微张贝齿洁白,深情凝视含羞带怯,眉心微蹙神情愉悦,或者也有此时这样,若有所思咬唇不解。 “太子失心疯,才会喜欢我吧?”叶娇趴在锦被上,光洁的后背露出半边。李策盘腿坐在床上,为她涂上玫瑰花露,轻轻揉匀,神情专注。 仿佛魏王、严霜序甚至太子或者朝事,都不如为妻子护肤重要。 叶娇又道:“严霜序才是疯了,为了挑拨关系,竟然不顾别人的名节。” 对太子当然名节有损,而对于女人来说,有时候仅仅是被人喜欢,便是罪过。 “倘若……”李策忽然道,“倘若太子真的喜欢娇娇,要把你抢走呢?” 叶娇猛然转身,差点碰翻李策手中的瓷瓶,她仿佛受到羞辱,怒道:“那我便打进东宫,挖了他的眼睛!” 说到此处,叶娇的身体稍微后倾了点,又委屈道:“这么做是不是要被诛九族?” 李策看着虚空中的某处,笑了。 他那笑虽然温柔,但分明很冷,冷得像寒霜在宝剑上凝结。看着无害,只要敢触碰上去,便会被割伤皮肉。 “思思?”叶娇握住他的手臂,被他这阴冷锋利的神情震惊。 “无需娇娇闯东宫去挖眼,”他的目光挪到叶娇脸上,那冰凉的表情逐渐柔软,但声音中的恨意并未消减,“倘若他丧伦败行禽兽不如,他便不是太子,不是我的兄长,甚至不能称之为‘人’。” 叶娇脸颊红润肌肤光滑,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整个人生机勃勃,却是他心中最娇弱,最不容别人踏足的存在。 李策把她拉入怀中,力量比平时大,说出的话也比平时笃定可怕。 “如果是那样,我也无需在乎君臣忠敬、父兄情意、律法朝纲,即便堕为魔鬼卑鄙无耻、受千夫所指,我也不会放过他。” 叶娇趴在李策肩头,感觉他的手臂紧紧箍着自己。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会放过?” “对,”李策的手轻轻拍着叶娇的后背,像是抚慰和哄睡,可说话的语气却像在擦拭柴刀,“我会杀了他。” 刹那间,叶娇的血液仿佛凝固一般。 这虽然是楚王府的寝殿,但她还是左右看看,担心这句话被人听了去。 李策一直是比她谨慎的人,怎么竟比她还莽撞了? 杀了兄长,杀了储君? 那是大逆不道的死罪,他们会被抓入天牢,会牵连到安国公府。她的母亲哥哥姐姐怎么办?宫中的贤妃娘娘怎么办? 叶娇几乎是跳起来,从李策怀中逃走,站在床边摆手道:“思思,你不要这么说,事情也没有到那一步。不过是严霜序挑拨而已,太子为何喜欢我?我每次见他,都几乎要跟他打起来,要不然——”bookAbc.Cc 叶娇飞速地思考着,思考如何让男人讨厌自己、厌恶自己。她对这点没经验,但仔细想,总能想到的。 “我以后再也不见他,”她点头道,“对,不见他。左右成婚以后,我已经不再去兵部做事,见面的机会本就少。” 她说着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太妥当。 平时不见,但逢年节庆典时,总要一起用膳的。 “如果迫不得已要见,”叶娇深吸一口气道,“我就在肚子上缠个枕头,假装有孕!没有男人会喜欢有孕的女人吧?” 原本神情戒备的李策,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他看着叶娇假装孕妇的模样走路,笑着摇头,对叶娇伸出手。 “过来。”他命令道。 叶娇忐忑地走过去,李策展开锦被,把她团进去。 “别着凉。” 他脸上的杀意已经消失,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泰然自若、心如止水,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也不需要他用尽全力去拼抢争夺。 仿佛不久之前,似乎手持砍刀站在暗夜中的男人,是叶娇的臆想。 叶娇放下心,像一只乖巧的狐狸,钻入李策怀中。下巴抵着他的胸口,抬起娇俏的鼻梁,嘀咕道:“本来就是别人胡说八道嘛,不必在意的。” “娇娇,”李策笑意更深,“恐怕你就算有孕,且头顶野猪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无损你在大家心中的印象。” “头顶野猪?”叶娇只听进去这四个字,她认真地问道,“管用吗?有没有小一点的野猪?” 李策哈哈大笑,烦恼顷刻间消散无踪。 “不行,”他摇头道,“不准你那么做。” 他的妻子古灵精怪,说不定真会干出头顶野猪的荒唐事。 如果真有那个场面,他就只能站在她身后,帮她扶稳那头猪,也做一个大傻子。 “还有,”李策提醒道,“假装有孕,且已经显怀,等到了生产日期,你要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叶娇在他怀里蹭了蹭,“龙生龙凤生凤,我就只能去掏个野猪崽。” “你说谁是野猪?”李策的手握住叶娇的腰,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来,唇角抵着她的脖颈,威胁道。 “你……”叶娇的声音消失在喉中,在用力的吻中逐渐酥软。 这才该是属于他们的夜晚。 数日后,楚王李策带领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众官员,上呈魏王案判罚文书,共四十九页,涉及三百余人。 依照大唐律,谋反及大逆者,皆斩。 魏王案涉及鲁氏、严氏两族,故判魏王斩刑,魏王家眷及其余参与者,皆绞;只是同族,未响应协从者,抄没家资、流三千里。 每个人的判罚都尽量做到公平公正,天理昭彰、明正典刑。 皇帝翻了几页,未看到严从铮的名字,语气沉沉问:“不知楚王如何判罚严从铮?” 一片肃重的朝臣纷纷抬头,望向居中跪着的李策。 …… 李璟醒悟 对啊,怎么判? 相信楚王对待别人,能做到公正严明。可若是对待楚王妃的朋友呢?早就听说严从铮二十余岁仍不婚娶,是因为对楚王妃念念不忘。 说起来,觊觎楚王妃的,听说还有…… 朝臣虽一动不动,眼珠子却乱转,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停了停,依依不舍地收回去。 他们提醒自己,朝事要紧,看什么好戏啊? 说起来,楚王是否会落井下石,把严从铮绞死拉倒呢?严从铮虽然救驾有功,但就算轻判,也是流放三千里。 李策上前一步,郑重道:“严氏一门,有严霜序贵为魏王妃,同魏王沆瀣一气,已被赐死;有严廉身为户部侍郎,知情不报,判绞刑;严从铮虽为严家长子,却恪守君臣之义,舍父救君、以至重伤。既有武人赤胆,又有文人风骨,儿臣以为,严从铮功大于过,至于如何褒奖,由圣上决断。” 所以不是判罚,故而没有出现在文书中? 不仅不判罚,楚王还认定严从铮功大于过,虽然让圣上决断,却是要圣上褒奖? 好大的胆子! 不过也,好令人钦佩的胆魄! 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地宽恕叛贼的家人,即便那人有救驾之功,也不可以。 焉知这不是他们的计策?万一以后生变,保举者便逃脱不了干系。 当官,不见得一定立功,但求无过。 楚王不惧结党嫌疑,不怕别人说他拉拢人心,更不计较严从铮心悦楚王妃这件事,甚至也不怕触怒皇帝,劝说三司同意“功大于过”的认定,实属不易。 只是,皇帝会怎么想? 大唐皇帝颔首,神情不怒自威,没有反驳,只是问道:“其他朝臣,可有异议?” 朝臣噤若寒蝉,显然都不想在这件事上张口。只有御史林清出列道:“微臣以为不妥。” 皇帝蹙眉,等林清开口。 林清曾跟随李策前往晋州,去了不足一个月,却写了几十封奏折回来。那些奏折大多废话连篇,连胡稼受伤后便溺在床上,有辱官员斯文,都要奏报弹劾。 皇帝常常怀疑他是不是太闲,也缺少同情心。 当病重的皇帝好不容易支起脑袋,却看到林清弹劾李策不清理门前的黑狗血时,差点吐出一口自己的血。 不过今日林清的奏报倒是一语中的。 “严从铮救驾有功,不责罚即可,若拔擢或任命为官,万一人人群起效尤,举家谋反,留一人救驾,难道都这么判吗?《史记》中淳于髡(音同坤)劝谏齐威王时,说‘执法在傍、御史在后,则饮一斗即醉’。微臣看楚王是忘了朝堂上有御史在,有百官在,装醉胡言乱语。” 这话说得尖刻,肃立的朝臣纷纷伸长脑袋,等着李策或者别的谁驳斥。 严从铮身为禁军统领,隶属兵部,那么兵部擅长护短的姜敏总要骂林清几句吧? 还我妻子 “你不知道吗?”李璟身体不稳,几乎是把上身的重量全靠在崔锦儿身上,扬起有些憔悴的脸,眯眼笑道,“你肚子里怀的是个大胖姑娘,王仙师算过的。” 王迁山曾说李璟命中有一儿一女,其中女为嫡长。 李璟眉心蹙着,脸却在笑,嘴唇咧到两边,似乎已经忍不住要宠爱这个孩子了。 “我不是说她是女儿,”崔锦儿揪住李璟的衣领,往上提起,道,“我是问,她的祖母为什么不想让她出生?” 叶娇忙扶住崔锦儿的身体,避免她被李璟压倒,同时责备道:“五哥别乱说,快去醒醒酒。” 接着又环顾四周,道:“你们都退下,去给殿下煮醒酒汤。” 殿内伺候的仆人婢女连忙离开,并且关严殿门。 李璟被崔锦儿揪着衣服,脖子上勒出一道印子。他似乎不觉得疼,充满爱惜懊悔地看着崔锦儿,道:“这孩子来得太难了,为了她,我们吃了十年的苦药、扎了十年的银针。你甚至还逼我吃苗疆的虫子,喝童子尿。我说……你那些偏方都是假的,我们就老老实实吃药扎针。可如今孩子来了,却是因为小九……因为他,让我们停了药,停了针!” 李璟哭笑不得地坐下去,抓住崔锦儿一只手握着,道:“原来我们不吃药、不扎针,就能有孩子。原来不让我们生孩子的,不是我们的身体,是母后。” “怎么可能?”崔锦儿甩开李璟的手,压低声音斥责道,“母后关心我们的身体,每次皇子妃一起到立政殿请安,她都旁敲侧击,问我的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按时吃药,还说她早就准备好了给嫡孙的礼物。” 李璟撇了撇嘴,落泪道:“锦儿啊,我的锦儿,你真是太可怜了。” 被人下药不能生子,下药的人还催促她赶紧生,还摆出关心照顾的姿态,哄得他们两口子团团转,以为自己不争气,又内疚又难过,然后把药当饭继续吃。 年复一年,伤身伤心。 不仅崔锦儿可怜,他也可怜。 “你不要含糊其辞!”崔锦儿再次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四,”李璟哑声道,“老四在东宫被捉的时候,说我们多年没有孩子,是因为母后和兄长。弟妹那时也在,叶娇,你说是不是这样?” 叶娇微微垂头,神情紧绷,道:“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那时李琛夺宫失败,面对李璨、李璟还有李策夫妇全都支持太子的局面,李琛诅咒李璨不会有好报,说李策是被皇帝利用、为太子铺路,还说李璟没有孩子,应该怀疑他的母后和兄长。 当时李璟有些发怔,说李琛胡说八道。 但这句话还是搁在了他心里。 “不是。”李璟摇头说话,似乎越来越清醒。毕竟不管是多浓烈的酒,都有酒醒的时候。 他好坏啊 大唐六皇子让林镜过去,林镜无法拒绝。 从小到大,他虽然痛恨那些贵人衣着光鲜、假仁假义的样子,但身份地位的差距,让他不得不跪地听命。 只有一个人不把他当作工具,信任他、帮助他、拯救他。除了她,林镜不想跟任何人多嘴。 他在茶碗下压了两个铜板,脸色木然走过去,动作利落撩起袍服,单膝跪地道:“卑职参见六皇子殿下。” 林镜的声音刻意很大,大得卖茶人在佯睡中睁开眼,朝他们这边远远地望过来。而炒瓜子的摊主,在炒锅后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下意识便往李璨面前的小碟里添瓜子。 添了满满两大勺,多得洒落在李璨衣袖上。 李璨嫌弃地甩开衣袖,把瓜子抖落下去,人也站起身,眯着眼看林镜。 “你是故意的。”他意有所指道。 故意让内探看到他,故意让整条街都知道六皇子在这里。 林镜装聋作哑道:“卑职不懂殿下的意思。” “我是好心想帮你,”李璨从桌案上拿起一把阳伞,轻巧地打开,撑在头顶道,“你可知道,严府有一条水渠,通往东市放生池吗?” 林镜瞳孔骤缩,回答:“知道。墙外水渠旁,有人看守。” “守不住的,”李璨眼中划过一丝哂笑,明媚的脸如四月的天气,忽冷忽热,“严从铮能闭气潜水,你把人守丢了。” 林镜跳起来。 他快步向严府走去,遇到门口守卫,亮一下腰牌便走进去。 守卫严府的人,一些是兵部派来的,一些是林镜自己的。他自己的当然不拦他,而兵部的,看到他的腰牌,也肯放行。 毕竟叶娇调入兵部后,在那里给林镜寻了个差事。 林镜在前面疾行,李璨就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迈步。到门口时,果然被兵部拦下,那些人肃然道:“六皇子殿下止步,严大人还在养伤,闲人禁入。” 李璨施施然站着,指了指远处林镜的身影。 “他就不是闲人吗?” “他是我们兵部……” 魏王谋逆案审定后,看守严从铮的兵卫散去了几日,再次来时,反而比之前更加严格了。 看来不止是叶娇,还有别的人,担心严从铮做傻事。 李璨打断护卫道:“你们让他进,不让我进,我可要到你们姜大人那里,讨一个说法。要不然,我干脆参一个本子,问问朝廷命官的府邸,怎么就被你们兵部霸占了?” 李璨常常笑着,但那一张和风细雨般的脸,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可怕。 护卫犹豫片刻,还是让出一条路。 “请殿下务必快去快回。” 李璨唇角噙着一丝笑,迈步进去,悠悠道:“我可走不快。” 他撑伞晃进严府,绕过翻倒的桌椅板凳,跃过揭掉地砖后的泥泞地面,在一块破镜子前照了照,避开被撞了个口子的蜘蛛网,等走到东厢房,见林镜站在屋门前,正看向他这边,满脸气闷。 “殿下欺骗卑职!”林镜道,“严大人在屋子里好好躺着。” 如今严从铮得授文官职位,要称呼“大人”,而不是“将军”了。 “是吗?”李璨走到林镜面前,歪头看向里屋。门半开着,他朗声道:“严大人还好吗?我来探病。” 里面响起沉重的喘气挪动声。 “罪臣,给殿下请安。” “使不得使不得。”李璨大步走进去,扶住要从床上挪下来的严从铮。 “怎么病情还这么重?”李璨只碰到对方的手臂,便知严从铮经脉受损,恐怕真如圣上所言,无法拉弓射箭、举刀杀敌了。 长庚婚事 魏王案审定后,开始商讨行刑日期。 太子仁厚,希望能把时间推迟到端午后。 紫宸殿内朝,宰相傅谦附议,李策也没有异议,皇帝闻言颔首,只是问道:“葬在哪里,你们有决断吗?” 太子与宰相对视一眼,回答说没有。 历朝历代,因谋逆而死的人,哪儿会有什么坟茔墓室? 不管他们生前的身份有多尊贵,都是抛尸在乱坟岗,任野狗啃食。没有挂在城门曝晒,就算是皇帝仁慈。 葬在哪里? 这个问题,无论是三司还是皇室,都没有想过。 太子首先猜到了皇帝的深意。 即便魏王李琛带兵谋反,要囚禁父皇、弑兄篡位,皇帝还是心怀不忍。 不忍皇室子嗣死后受到折辱,不忍他们的尸体在荒郊野外腐烂。 “儿臣以为,”李璋进谏道,“李歹虽罪无可恕,但为皇室尊严,也不便随意处置尸体。” 皇帝看一眼李璋,谋逆案后,眼神第一次充满赞赏。大唐需要仁厚之君,他希望太子在内厚待手足,在外宽猛相济。 “他毕竟姓李,”皇帝踱了两步,又看李策,“皇陵那边,怎么样?” 怎么样,意思是有没有合适的位置。 李策在皇陵待了二十年,了解那里的情况。 他神色无波,答道:“父皇的陵墓去年已经竣工,周围地势如万马奔腾、声势浩大,不容破坏。但偏南百里有个山坡,形如戴帽,司天台曾勘察地形,可葬公卿。” 皇帝继位不久,便开始选址修陵了。按照常理,皇子禁入帝陵,会修建专门的园寝。 李策挑的这一处,已距离皇陵百里之远,算是另修了。 眼见皇帝就要点头,宰相傅谦上前道:“圣上不可,李歹生前悖逆,死后怎可伴君、以公卿之礼葬之呢?” 皇帝轻轻叹息,摇头道:“到底是朕疏于管教,才会有今日之结果。朕没说要以公卿之礼厚葬。” 说到此处,皇帝突然停顿。 他转过身,背对十多位内朝重臣,背对太子和楚王,紧绷的肩膀有些僵硬,后背有些弯,扶住高福的手臂,沉默片刻,才道:“给他和他的儿子起个坟、打两口薄棺就好。” 皇帝的声音同往日一样威严沉稳,并不怎么大,却能让每个人听得清楚明白,像敲在众人心上。 “既然如此,”傅谦不再反驳,改口道,“微臣去工部传旨。” “不必!”皇帝转过头,眼眶有些湿润,语气却一瞬间严厉起来,“让李琏回来吧,这件事让他去做。” 三皇子李琏,封齐王,曾因火烧玉琼楼的事,被皇帝逐出京城,去九嵕山守陵了。 说起李琏,皇帝就一肚子气。 “朕听说他在皇陵吃喝玩乐、好不快活!朕派内侍前去训诫,他又在皇陵乱窜,上表说找到一处密室,不知该如何打开。皇陵哪有密室?只有墓室!再不让他做点事,葬在皇陵的列祖列宗就要无法安宁了。” 听到“密室”二字,李策神情微动抬头。他注意到皇帝虽然生气,但并未动怒。 魏王谋逆后,皇帝突然觉得,儿子蠢笨简单些,反倒让人放心。李琛假装老实憨厚,日日服侍在他身边,又怎样呢? 这一日内朝议事后,携带皇帝旨意的内侍向皇陵出发。要不了多久,李琏就会奉旨返回。 他将会收殓李琛和李北辰的尸体,带走安葬。书包阁 所以皇帝虽然露出恻隐之心,但到底没有赦免他们的死罪。 这一日等候上朝时,李策在三三两两叙话的官员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叶兄。”他主动走上前,同叶长庚打招呼。 见楚王走近,原本同叶长庚说话的官员纷纷让出位置。 叶长庚身穿绯色朝服,身姿笔挺、面色红润、气宇轩昂,只是左臂仍用夹板固定,看来尚未痊愈。 宫廷重地,他对李策郑重施礼。 李策连忙扶住他,问:“怎么不在家中多歇些日子?” 算日子,他也才休养了一个月。 “歇太久,浑身都不自在。”叶长庚笑笑,又悄声道,“圣上也常派御医来看诊,就算想装病偷闲,也不成啊。” 李策也跟着他笑了,又问:“眼睛无碍吧?” 叶长庚故意瞪大了眼睛给李策看,又眯眼看看远处道:“能看到刘府尹的袖口是他自己缝的,歪歪扭扭。” 不知道刘砚是不是听到了,转头看向这边,吓得叶长庚收回视线,假装整理衣服。 李策还想再同他说些什么,内侍已站在殿门口,宣召朝臣入殿。 缓步走上台阶时,李策看了看叶长庚的面容。 他仍旧意气风发,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但李策总觉得,在叶长庚竭力轻松的背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他的心头。 是什么呢? 一刻钟后,李策才知道,是官职。 皇帝见叶长庚上朝,赞赏他在晋州疏通河渠的功劳,提起他抵挡刺客、救助楚王的英勇,龙心大悦道:“你养伤的这些日子,朕已另外委任工部水部郎中。至于你,朕想要你去户部历练,你意下如何?” 自叶长庚丹阳门前射穿铁柳叶,被破格拔擢入仕,已先后在兵部和工部任职。此时皇帝又让他到户部去,再换一个衙门。 这样频繁更换,有利,也有弊。 好处是,熟悉了各部衙门,又可在朝中扩充人脉;坏处是,这样屁股还没有暖热就换地方,又只能从底层做起,升官会比较难。 无论如何,这是皇帝的决定,叶长庚不能推拒。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他拒绝了。 “回禀圣上,”叶长庚跪地恳求道,“微臣在工部这些日子,才知自己才学浅薄、难堪大任。臣无功庸,不敢居高位。若圣上真要赏赐微臣,就请命微臣到兵部历练吧。” 推拒官职的人古来有之,但像叶长庚这样,拒绝去户部,给自己选兵部的,还是第一个。 将娶裴氏 京都关系盘根错节,一部分原因是门生故旧,一部分原因是姻亲太多。 除了袭爵和举孝廉入仕等进入朝廷的,大多数读书人都靠科举。而学子们得中第一件事,便是拜师。 拜到哪位朝臣门下,便是那朝臣的门生。 就算入不了朝廷,也能寻件事做。 还有一件,是联姻。 你张口与同僚说一句某人的坏话,却想不到那同僚是某人的妻舅的二大爷的第三房儿子的连襟。 于是祸从口出,倒霉到家。 以婚姻为纽带的利益集团比较稳固,比如严霜序,她嫁给了魏王,严父就心甘情愿跟着魏王夺嫡。 而叶娇嫁给楚王,安国公府在旁人眼中,便是楚王姻亲。 可皇后要给叶长庚保媒,这就让人捉摸不透了。 “谁?”叶长庚问。 “河东裴氏女。”叶娇道。 裴氏,皇后的母族,太子姻亲。 叶长庚停下脚步,迟迟没有向前。 “裴氏。”他的神情刹那间阴沉,立在甬道上,像一棵雨中的白杨。 “他倒未必肯娶,”皇后宫中,太子妃雍容娴雅端坐,与皇后闲聊,“儿臣担心他们不知好歹,让母后生气。” 此时女官杜潇然送来刚刚编好的长命缕,放在瓷盘中,供皇后挑选。 “今年编得不错,”皇后示意杜潇然递给太子妃,“给孩子们带回去吧。” 太子妃接过五颜六色的长命缕,皇后才冷笑道:“如今叶长庚右迁折冲都尉,急等着在军中立足。这个官职根据折冲府级别不同,可大可小。想到军中去,去哪里,都要看吏部的意思。” “那就是看咱们家的意思。”太子妃接话道。 如今的吏部尚书,便是裴氏族人。 皇后瞧了她一眼,面露不悦:“慎言。这是看朝廷的意思,看圣上的意思。咱们家,也是为圣上做事、拱卫朝廷的。” 太子妃垂下头认错,神情有些不安。 又是安国公府,她实在不想跟安国公府扯上任何关系。 她还记得那晚太子酒醉,在睡梦中呼唤的名字。 那名字让她心惊肉跳,一整晚都不敢睡下。 “裴茉那孩子怎么样?可靠吗?”皇后打断了太子妃的沉思,问道,“本宫未见过她,只听说她克死了生母,从小被丢在河东族中长大。” “老实乖巧。”太子妃道,“母后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只有一点……” 皇后凤目微睁,看向太子妃。 嫁给叶长庚的人选不好定,既要是裴氏族人,身份又不能太贵重。毕竟是将死的棋子,到时候免不了得安抚她的父母。 太子妃轻轻抚弄长命缕,道:“她喜欢看书,不爱说话,常常木讷着一张脸,形如木头,怕是不懂取悦男人。” “长相呢?”皇后沉思片刻,问道。 “还算漂亮。”太子妃道。 “漂亮就好,”皇后笑了笑,“男人不需要费尽心机取悦,他们只看脸。”书包阁 太子妃却还在担心:“恐怕叶长庚还没看到裴茉的脸,就要拒绝了。” 用一个族中不受喜爱的女子来同安国公府联姻,控制或监视安国公府,这几乎是阳谋了。 无论是李策还是叶长庚,都能看明白,也必然会想方设法拒绝。 安国公府今非昔比,有意同他们结亲的人家有很多。 男人婚娶,可是事关一生的大事。 就这么娶一个没见过、不喜欢且心怀叵测的女人吗?就为了慢慢经营,多熬些年,也能得到的官职? 此时内侍进殿禀告,面含喜色道:“回禀娘娘,安国公府应下了。” “应了?”太子妃神情紧绷,颇有些意外。 “不必应的,”叶娇满脸愠怒,把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案上,“咱们不娶,她难道还能强嫁吗?” 叶长庚移走叶娇险些磕碎的茶盏,疏朗地笑道:“你不是见了画像,说那姑娘长相还好吗?” “长相好的多了去了!”叶娇闷声道,“那是裴家,谁知道他们揣着什么心思嫁女呢?” “揣着试探和控制的心思,”一直沉默无言的李策道,“恐怕这是皇后的主意。” 叶娇哼了一声。 她愤愤道:“哥哥这么多年没有婚娶,一直说没有遇到合心意的人。难道等了这么久,就等来了个心怀不轨的裴氏女吗?” “但是裴氏女能让你哥哥当大官啊。”叶长庚嘻嘻哈哈道。 眼见叶娇就要发怒,手已经抬起来,李策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会是要打吧? 叶长庚是朝廷命官,脸上被抓几道子血痕,怎么上朝? “我差人去打听打听吧。”李策郑重道,“无论出身如何,总要是个良善的女子。” “不必打听了,”叶长庚道,“刚才不是已经答允过皇后的人了吗?怎好反悔?” “可是……”叶娇咬唇蹙眉,不明白兄长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什么时候,权势比自己的心意还重要了? “答应得好!”立政殿中,皇后含笑起身。 “怕不是先答应,再推脱吧?”太子妃心中惴惴。 “那就别耽误,”皇后道,“过了端午,便成婚吧。” “这也太快了。”太子妃满脸惊讶,“十多日后便是端午,五月向来有‘毒月’之称,不能建房、搬迁、婚嫁,甚至许多生在五月的孩子,都要狠心丢弃。怎么能婚娶呢?” 更何况心急火燎嫁女,别人还以为他们上赶着巴结安国公府。 “那便六月。”皇后道,“七月敬鬼,也不能成婚。告诉安国公府,最迟八月,不要再拖。” 太子妃怔怔出神,女官杜潇然已经出宫传信去了。 虽然是皇后保媒,但为了裴氏的颜面,安国公府要请媒人和族中长辈前去求娶。 一年多来,安国公府的亲戚倒是越来越多了。以前断亲的、装作不认识的、声称超出五服的,全都回来认亲。 叶夫人来者不拒,吃吃喝喝凑凑热闹,欢迎。但若是求几个孩子办事,则只有一句回答:“孩子能耐小,办不成。” 如果是借钱,统统不借。 有一回借钱的刚要开口,叶夫人问:“你那里有偏僻的、没人知道的房舍吗?” 借钱的亲戚疑惑不解。 叶夫人用团扇挡住脸道:“家里的生意出了岔子,我们准备去你那里躲债。” 吓得亲戚落荒而逃,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亲戚减半,在剩下的里面挑个有声望的去裴家说亲,不算难。 难的是叶夫人的心。 难过。 “娇娇的意思是,”一餐饭只吃了两口,叶夫人便推开碗,道,“她已经拿到裴氏女的生辰,咱们这边改一改你的,让你们五行相克,这亲也就定不成了。” 叶柔看一眼母亲,又看看哥哥,道:“这个法子好,既不得罪皇后,又不用娶裴氏女。” 叶长庚大口吃饭,咀嚼咽下,才含笑对母亲道:“怎么母亲突然就不着急抱孙子了?往年每年年节,可都要说我一顿。” 叶夫人苦笑。 “你这孩子,”她一面给叶长庚夹菜,一面道,“母亲盼着你成家,不是盼孙子,是盼着你有个贴心人。照顾你、陪伴你,在你成功时跟你一起欢笑,在你挫败时跟你一起难过,你保护她,继而保护你们的孩子,承担起男人的责任,这才算是长大了,算是成家立业、让父母放心。” 叶长庚爽朗地笑起来。 “母亲放心,”他扬眉道,“儿子问过,那裴氏女的脾气习性,正是儿子喜欢的。很安静,不爱闹,乖巧懂事,还喜欢读书。” 叶夫人稍稍放心,道:“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活泼好动的。” “咱们家有个娇娇活泼,就够了。”叶长庚大口往嘴里扒菜,叶夫人却没有胃口。她站起身离开,叶柔忙跟过去。 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消失,叶长庚咀嚼饭菜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到最后宛若雕塑般凝固,许久没有动筷。 正是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温暖的阳光透进半开的窗棂,照在桌案上。盛放饭菜的碗碟反射光芒,暖意融融。 这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为了保住这个家,他可以做任何事。 娶一个自己不认识、不喜欢的女人而已,有什么好难过的? 虽然决定不难过,但是母亲和妹妹已经不在这里,他不想再吃一口饭。 转眼已是五月,外头日光毒辣,在城门值守的武候更加辛苦。 白羡鱼低头翻阅记档,小武候抹着汗水靠近。 “头儿,这也太热了,兄弟们喜欢挤到小庑房里乘凉。那房子小,挤不下啊。要不再加盖一间?” 白羡鱼漫不经心道:“‘五月盖屋,令人头秃。’你头发稀少无所谓,我可不想头秃。” 小武候吐吐舌头。 “我看这老规矩也没人遵守了,如今还有五月求亲走礼的呢。” 白羡鱼目色沉沉,点头,又问:“去严府附近轮值过吗?严公子的伤好些了?” 已经是五月了,皮外伤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 父爱觉醒 做了那么久的禁军副统领,他不是没有为自己筹划过。 通往天牢的路只有一条,但窗子有许多个。 死囚关押在地下,在超出地面的位置,留了通风换气的窗子。窗子很小,成年人钻不出来,但是孩子可以。 每次禁军羁押囚犯路过天牢,严从铮都会从窗子前走过。 有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便能做些事。 大概从白泛兮提醒严从铮努力不如知时务时,他便为这件事做准备。 所以今日,他可以从事先选好的位置翻过院墙,找到那扇窗子,只用匕首撬动四面窗框,便把窗子轻轻拆卸掉。 夜晚很静。 他听到自己谨慎的呼吸声,听到土屑掉落进天牢,刚刚睡着的孩子在梦里说了一句胡话,便抹着脸上的泪水醒转。 严从铮听出那孩子的声音。 没有错。 他托人把李北辰关在这间牢房,那人遵守了约定。 静静等待许久。 监牢中没有动静,只偶尔听到有人打呼噜,有人在睡梦中驱赶爬到脚上的老鼠。 严从铮的视线渐渐看进窗子,一点点向下,与一双清澈的眼睛撞在一起。 李北辰坐在床上,紧紧捂住自己的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从窗外探出的头。 “舅……”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泪水汹涌而出,委屈又激动地站起身,却不敢言语。 严从铮对他伸出手,无声道:“走。” 走,离开这里,就算亡命天涯,在东躲西藏中艰难生存,我也会履行承诺,把你养大。 李北辰个头不高,但只要他踩在床上抬高手臂,便能够到自己的手。 李北辰怔怔地望着舅舅,爬上床伸出手,却又缩回去,接着缓缓摇头。 他哭得越来越厉害,虽然没有出声,却涕泪横流模糊了视线。 他看向旁边监牢里的父亲,意思是说,自己不能丢下父亲,一个人逃跑。 再看看远处的守卫,意思是说害怕被人发现,连累舅舅,连累看守。 他的犹豫让严从铮急躁生气,他哑着喉咙,再次道:“走!” 这一次发出了声音,远处传来狱卒起身的动静。 “什么人?”狱卒厉声喝问,快步靠近。 “快走!”严从铮再次探下身子,可窄小的窗子卡住了他的肩膀。他拼命向下伸长胳膊,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拉住了他。 下意识地,严从铮猛然回头,同时刺出了手中的匕首。 匕首去势凶猛,击退敌人,他已经翻身而起,要拼命厮打,身子却骤然僵住。 月光下站着一个人。 身材高挑瘦削、玄衣如墨,头发高高束起,脸隐没在暗处,只露出一双锐利清冷的眼睛。 这人的目光从来是冷的、疏离的,甚至对严从铮带着敌意。可今日,他的目光中竟有一丝关切。 李策。 严从铮如遭雷击,身体震颤。 他怎么来了?是林镜告诉他自己跑了?他来阻止自己劫狱吗? “你快走!”严从铮压低声音说道。 李策没有言语,只是向他伸出手,像严从铮向李北辰伸出手那样,带着关切和担忧,低声道:“走。” “我要……”严从铮开口。 “你要救李北辰,我知道。”李策道,“你信我,今日不光你想救他。” 严从铮面露狐疑,上前一步,摇头道:“这件事你不要管,叶娇也不要管,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的情绪中有害怕对方被连累的担忧,还有面对心上人的丈夫,那种突如其来的固执和愠恼。 李策握住了严从铮的手腕。 或许是身体羸弱的缘故,李策的力度并不大。可他只是轻轻一握,却仿佛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力量,让严从铮跟着他挪了一步。 “从他们把火箭射入严府时,”李策道,“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皇帝知道叶娇的人在看着严府,严从铮如果跑了,就跟楚王府脱不了干系。 “劫囚是更大的罪过。”严从铮急道。 李策已把他拉到远处高墙下,站在漆黑的阴影中,凉声道:“所以这更大的罪过,让别人来做。” “可——”严从铮疑惑地开口,与此同时,“轰”地一声巨响,地面巨震,远处的天牢腾起一股土尘,土尘散去后,有一处燃起火焰。 天牢内外顿时乱作一团。 “墙塌了!墙塌了!” “走水了!走水了!” “有人逃出来了,快抓人!” …… 狱吏和守卫忙成一团,果然有人从塌落的缺口向外逃去。 “怎么回事?”严从铮扭头看向李策,震惊道。 “快走!”李策向外走去,严从铮犹豫片刻,也跟着他。不知为何,远处忙乱嘈杂,李策却能找出一条安静的道路,并且有人给他们留了门。 从容前行,如同有人清道。 严从铮心神震动。 他是偷溜进来的,可李策竟能光明正大带他走出去。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不起眼的楚王,竟把大理寺收入麾下? 他们刚到门外,找到躲避之处,便听到杂乱的马蹄声向长街聚集,有人高举火把,大喝道:“大理寺有令!抓囚徒!反抗者就地格杀!” 也有人从天牢冲出来,急急地禀报。 “魏王跑了,李北辰不知所踪!” “是谁劫狱?”前来支援的兵丁询问。 远远地,严从铮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刚才那个是栽赃,不过现在是你劫狱了。”李策道,同时嘱咐严从铮,“蒙上脸,北院墙外有马,你找到李北辰,必有人追击,到曲江池去,别的就看天意。” “曲江池?”严从铮问。 “叶娇在那里。”李策道,“如果你相信她,就到那里去。”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散淡的笑,“我要去吃酒了,恕不奉陪。” 天牢大开,数百囚徒冲出去,在拼死一搏和原地等死中选择了前者。 吵闹的声音响彻半条街,在略微安静的某处,宰相之子傅明烛仰头喝下一壶水。 他的喉咙很干、嗓子沙哑,必须不断喝水,才能正常说话。 “严从铮得手了吗?”抹干唇角的水渍,他问道。 “那孩子混在人群中,”部下道,“咱们的人故意放水,没追那么急。他只要眼睛不瞎,就能找到。” 这名部下三十来岁,国字脸,穿着大理寺狱卒的衣服,那衣服不太合身,有些宽大。他说话时总垂着头,似乎在躲闪别人的审视。 “太不容易了。”傅明烛叹了口气,对那部下道,“今日咱们放火让他有机会逃命,眼见他翻进天牢,竟然没有得手。那断袖说得对,还得炸开个口子帮帮他。” “断袖?”部下蹙眉不解。 傅明烛揽住部下的肩膀,向外走去:“六皇子是个断袖,你不知道吗?就是他举荐的你,说你是藏在兵部的鲁氏余孽,必能为我所用。” 那部下脸色僵硬,站住脚,道:“傅公子……” 傅明烛坦然道:“咱们动用了火药,总得给圣上一个交代吧。严从铮可没有火药。圣上查一查,就知道是你帮的忙,炸完天牢,畏罪自杀。事情就说得过去,也能把我们撇干净。” 部下意识到傅明烛的杀意,探手拔刀,却已经来不及。傅明烛紧紧揽着他的肩膀,让他难以躲避,同时把一柄刀刺入他的肚子。 “呲——” 血液漏出身体,紧绷的肌肉顿时松软,部下瞪圆眼睛,双手握住那把刀,想往外面拔。傅明烛却抓紧他的手,刺深一寸。 “这是做好事,”傅明烛的唇角扬起,“你是鲁家人,小时候被送养出去了。就算我不来找你,你也希望能为鲁家做点事吧?” 部下栽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身体,缓慢抽搐。他睁着眼,看到傅明烛蓝色的衣袍下摆在自己脸前擦过,许多随从跟着傅明烛出去了,最后一个蹲在他面前,等他彻底断气。 “父王跑不动了!你……”魏王李琛喘着气,手扶墙壁弯下腰,指着前面挥手,“你跑,往前跑,藏起来!” 许多人从他们身边跑过,没人想拉李琛一把。 李北辰仍然死死地攥着李琛的手臂。 “父王……”他哀哀地叫,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琛终于动怒。 “滚!你滚!给老子滚开!”他挥开李北辰的手,整个人向下坠去,脸上表情扭曲,几分癫狂,几分渴望。 身后传来马蹄声。 是追杀他们的卫士到了吗? 李琛扭头,见一匹马闪电般掠来,马上的人弯下腰,探手抓住李北辰,把他抓上马背。 “辰儿!”李琛已站不起身子,只攥住了李北辰的短靴,抬头仰望马上的男子。 “严……”他惊讶道。 尽管对方戴着面罩,他还是认出了严从铮的体型和眼睛。 狱丞说严从铮已经免于死罪,说他被皇帝任命为文官,等同升职。 他怎么还回到这里,劫狱救自己的儿子? “放手。”严从铮高高扬起马鞭,重重打在骏马身上,也打在李琛身上。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向前奔去。 李琛被带倒在地,手中仍攥着那只靴子。 他趴在地上,泪水涌出眼眶,流血的额头紧紧抵着地砖,哭号起来。 追击而来的卫士按住他的身子,有人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掀起来,确认道:“没错,是李歹。” “抓走!” “他儿子呢?” “继续追!” 许多人向前追去,李琛直勾勾盯着前面的暗夜,突然冲出去,抱住一个人的腰。 “不要追!不要追!”他疯了一般叫着,用尽全身力气阻止卫士。 “滚开!” 卫士用刀鞘砸开他的手臂,冷硬的长靴踩在他脸上。他一动不能动,只剩下那一双眼睛,还盯着前面。 …… 输得心服 黑夜像一柄横在长街上的玄铁,似乎撞上去,便是头破血流。 前路凶险,更无后路。 箭矢在空中飞过,刺入奔逃者的后背。不断有身影倒下,马蹄踏在朱雀大道上,也踏在鲜血上。 飞溅起的血珠,倒映亡人绝望的脸。 严从铮拥紧怀里的孩子,一骑绝尘。 他没有管那些求救的囚犯,没有管他们的哀求和哭泣。他甚至看到自己的父亲瘸着一条腿,挣扎着向前,也没有停。 他不再做孝子了,也不再做皇帝的忠臣。 从此后,他只做他自己。 在开明坊前,严从铮有一瞬间的犹豫。 从这里向东,穿过四条坊街,便是芙蓉园。芙蓉园中,曲江池水从城墙下的暗道流出。 李策让他到曲江池去,去找叶娇。 他们是想让他从暗道逃走吗? 但他原本决定去闯城门。 城门由武候看守,跟禁军关系密切。他强行逼迫,对方或许会开门放行。 但是李策说,若他相信叶娇,就到曲江池去。 马匹嘶鸣一声,已经转向。 卫士紧追不舍,巡街的武候和禁军加入队列,向严从铮追去。 “闪开!”追击严从铮的军士已经找来马匹,努力缩短距离。 逃跑的囚犯大多都被格杀,一部分跪地求饶的,被带回去。 大街上没有行人,偶尔有喝醉酒的男人摇摇晃晃在街道上走过,不明缘由地问:“咋了?这是咋了?” 军士拔刀,厉声道:“滚开!” 男人酒醒了大半,向道旁躲避,一不小心就摔到排水沟去了。 朱雀大道两边的排水沟也叫御沟,丈余宽、丈余深,里面遍布淤泥虫鼠。若掉进去,就算爬出来,也会一身腥臭,好些天洗不干净。 同样倒霉的还有一辆马车。 那马车被奔跑的囚徒吓得往道旁躲避,又被军士责骂驱赶,车轮掉进水沟中,只露出一个歪斜的华贵车顶。 车里的妇人哭着大骂:“大胆!你们大胆!连你们也欺负我!呜呜呜……” 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倒是没有哭,她率先爬出车,站在车顶上骂:“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白羡鱼呢?滚过来见我!” 听那骂人的语气,似乎这俩女人来头不小。 但军士们没时间安抚贵人。 眼下最重要的是追击囚犯。 谋逆的反贼如果跑了,他们少不了跟着受罚。 再说了,白羡鱼不是武候铺的吗?他们可不是武候,就让白羡鱼背锅吧。 芙蓉园外有台阶,门栏很高。严从铮跳下马,牵着李北辰的手走进去。 这里没有守卫,想必叶娇已经清理干净。 曲江池上停着一条窄小的龙舟,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人站在龙舟上。 她身姿挺拔,浓密的头发束成男子的模样,黑布蒙面,静静站着,剪影如一幅画。 这个夜晚,他们竟然穿着同样的衣服,同样的装束。 “上船。”她对严从铮道。 严从铮心中不安,攥紧李北辰的手,道:“你下来,我自己去就好。我知道通往暗渠的路。” “不走暗渠,”叶娇道,“暗渠是个幌子,让他们以为你们要从暗渠跑,就可以了。” 恳求休妻 只是深更半夜,两位王妃不在家好好待着,怎么跑到朱雀大道上去了? 皇帝浓眉紧锁。 皇家的媳妇已经没有媳妇的样子了,都要被叶娇带坏。 “她们人呢?”皇后开口问。 教导训诫王妃,是皇后的职责。 “那位骂人的——楚王妃,跳下车顶跑了。马车里另外一位,一直在哭,不肯出来。” 外面的大理寺官员有些懵。 今晚真不消停。 天牢被劫,追击中又冲撞了贵人,看来他的官帽保不住了。 皇帝默不作声,等着皇后开口。 皇后想了想道:“夜晚出行,想必是有原因的。本宫让杜潇然前去安抚,陪着赵王妃归家吧。” 那个叶娇也真是,把人带出来,怎么不带回去呢。 就让赵王妃坐在水沟里哭? 不会是看到有人劫狱,凑热闹去了吧? 叶娇浑身湿透,却没有去更换衣服。 她跪在一个用黑布遮挡窗子的房间内,手持烛火,看着面前平躺在地的孩子。 也看着同样跪在孩子身体边,忙碌的术士。 看术士的面容,约莫只有四十来岁,却已经满头银发。 他长得普普通通,紧抿唇角、神情恭肃。 术士的额头束一条五色丝线缠绕的细绳,在皮肤上勒出一道斑痕。身上穿着松散的白色长袍,袍服从上到下,都缝着桃木制成的纽扣。 桃木驱凶撵鬼。 这五色缕和桃木的装束,不仅仅是因为今日端午,还因为术士面前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一个八岁男童的尸体。 尸体冰凉,是因为在极冷处浸泡过。 一层幽蓝色的液体包裹术士的手,像是某种药膏。 术士目不转睛盯着男童的脸,手指碰触男童薄薄的皮肤,扭、扯、贴、捏、揉,一点点,改变男童的面容。 时不时,术士抬头看向叶娇身后,叶娇便把灯盏移过去。 那里也躺着一个孩子,李北辰。 李北辰的衣服已经换了干的,原先的衣服穿在男童身上。 他紧闭双眼,沉沉睡去。受伤的右眼上糊满金疮药,已经止血。 曲江池里,当严从铮放开李北辰,早就在水中等待的青峰便把李北辰拖下去,游到远处带出水面。 时间短,这孩子只是吐了几口水,并无性命之忧。 被术士改变面容的男童,就没有这么幸运。 他只是跟随家人一起观看龙舟比赛,被拥挤的人群挤下水,救出来时,已经溺毙。 未成婚而夭折的孩子,不能葬入祖坟。 青峰从乱葬岗中找到他,把他放在冰水中保存,已有两日。 这碰巧得到的尸体,让叶娇不必到周边城镇寻找适龄死去的孩子,可也让叶娇感受到命运的无常。 “好了吗?”她看着眼前男童的脸,紧绷的心弦一点点松弛。 太像了。 眉眼、鼻梁、嘴唇、下巴,就连皮肤的颜色,都同李北辰一模一样。 “这孩子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术士嗓音浑厚,问道。 叶娇道:“只在腰部有一颗痣。” 术士跪行几步,示意叶娇掀开李北辰的衣服,看了看痣的位置。 “还有呢?”术士道。 叶娇轻轻放下灯盏,从衣袖中取出匕首。 “右眼受伤,”她声音悲悯,几乎落泪,却还是狠下心道,“他们刺伤了眼睛,必会验看。” 术士接过匕首,叶娇背过脸去,听到匕首割破皮肉。 此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叶娇起身开门,青峰站在门外。 天色像少女脸上被风吹动的薄纱,随时会掀开,露出瑰丽的脸。 “他们开始搜湖,下了渔网。”青峰道。 叶娇点头,青峰快步进屋,看到男童的面容,吃了一惊。 “去吧。”叶娇亲自抱起男童,交到青峰手上。 尸体冰冷沉重的感觉让她恐惧,但更多的情绪,是悲伤难过和愧疚。 “我们会善待你的家人,”她对男童承诺道,“当作是赎罪和报答。” 这座木屋紧邻湖水,外面“嗵”地一声,水面散开波纹,又渐渐恢复平静。 “夫人,”术士收起药箱,对叶娇施礼,“老朽也该走了。” 叶娇对他回礼。 术士走到门口,见叶娇仍站在那里,神情有些担忧,问道:“殿下的身体还好吗?” “已经好多了。”叶娇回答,也意识到这位燕云特地请来的术士,同李策早有往来。 术士笑笑,离开前,嘱咐叶娇道:“殿下身体里余毒未清,且忌忧惧愤怒。” “余毒?”叶娇想问清楚些,然而术士已经转过身,消失在木屋外。 木屋内只剩下叶娇和李北辰两人。 她摇醒了昏睡的孩子。 “你等在这里,”叶娇嘱咐道,“有位叔叔会来接你,把你送出城去。还会有个小道士,带你游玩。” 李北辰捂住受伤的右眼,没有喊痛,只有些迷茫道:“舅舅呢?” “他不能跟你在一起,”叶娇坦诚道,“不然你们都得死。” 李北辰垂下头,紧绷的肩膀轻轻颤抖,过了一会儿,才嗫嚅着道:“可是你们救了我,你们就都可能被连累。姐姐你还是把我送回去吧,我不想连累别人。” 叶娇神情微动,清润的桃花眼看着眼前的孩子。 她救李北辰,完全是因为严从铮。 严从铮借禁军给她,她才能阻止李琛宫变,李北辰才会被判绞刑。 她清楚严从铮会劫狱救人,无法束手旁观。李策看出她的心事,才筹划许多,希望保全这孩子。 她不知道严霜序会怎么教养孩子,也怀疑李琛会有怎样的言传身教。 可今日见到,心底才生出怜惜。 真想不到,他们的孩子竟然是这样的。 真是可怜,这孩子的父母竟然是他们。 叶娇勉强对李北辰笑笑,轻拍他的肩膀。 “你放心,”她安慰道,“我们都不会有事。你等在这里,往后乖乖的,活下去,才不辜负你舅舅为你做的这些。” 叶娇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她转过身,李北辰跪在地上,扯住了她的衣袖。 “姐姐,”默默流泪的孩子仰头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等我长大了,一定报答你。” “我叫什么不重要,”叶娇道,“你先为自己,想个名字吧。” 北辰,“为政以德,譬若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李琛为儿子起名北辰,众星拱卫,对这个嫡子满含期待。 这一次不会再有父母为他赐名,从今往后,他没有家族、亲眷和朋友,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 木屋的门再次打开,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对叶娇道:“娇娇,你该走了。” 听到内侍传来口谕,太子李璋很快穿衣起身,带着东宫亲卫,前去协助大理寺捉拿逃犯。 内侍又说,皇帝希望太子带楚王同去。 “楚王呢?你们怎么不去楚王府传旨?”李璋边走边问。 内侍苦着脸道:“去楚王府传旨的人回来,说楚王被赵王拉去吃酒了。他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李璋停下脚步。 吃酒? 是真吃酒,还是假装吃酒,掩盖真正的目的? “去东西两市几个大酒楼搜!”李璋沉声道,“本宫与你们同去。逃犯要紧,楚王和赵王的安危也要紧。万一他们被逃犯袭击,出了事怎么办?” 一行人匆匆来到东市,早有人报称楚王和赵王就在花朝楼。 彻夜宿醉,已喝得东倒西歪。 “胡闹!”李璋大步上前,花朝楼的掌柜吓得躲在一边,见身穿甲衣的护卫已经涌上楼,就要推开雅间的门,忽然间,门开了。 一位红衣女子站在门内,看着披甲持锐的兵士,问道:“是圣上让你们来的吗?” 李璋站在一楼,微微抬头。 他的视线穿过宽阔的楼梯,穿过兵士笔挺坚硬的制服,看到那个女人。 他的心似乎一瞬间停止跳动,目光像被人系了一条丝线,绑在她身上。 她束着最简单的发型,穿着最寻常的红衣,桃花眼看来有些疲倦,唇色很淡,不似平时那般明艳,却仍似平时那般,勾魂摄魄。 李璋开口说话。 他学习过如何控制言行举止,学习过什么样的嗓音表达什么样的情绪,可今日他的声音,却木然僵硬,不像他自己。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他心底的热切。 “他们在吗?”李璋问。 叶娇视线下移,看到他,似乎有些意外。 “竟然惊动了太子殿下吗?”她潦草一礼,道,“都在。” 李璋向前走去,走向他的两个弟弟,也走向楼梯尽头站立的女人。 可是有人跑进花朝楼,打断了他的脚步。 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杜潇然。 “赵王殿下在吗?”杜潇然道,一向从容温婉的她,此时有些狼狈。 她干净的衣服上不知被谁抹了许多泥巴,味道也很难闻。然而杜潇然顾不得这个,抢身向前,去找李璟。 “怎么了?”李璋问。 “赵王妃从马车里出来后,一路哭着到宫门口,要求见皇后,请皇后作主废了她。奴婢请她稍候,多番劝慰,可还未把她带进宫,崔家就来了人,把她接走了。” “接走了?接哪里了?”叶娇进入雅间,揪住李璟的衣领,把他拖出来,问杜潇然。 “说是崔家嫡女无德,恃宠而骄、宫外撒泼,要带回去训诫。”杜潇然一个头两个大。 这哪里是要训诫嫡女,恐怕是在给皇室难堪。 不愧是博陵崔氏。 李璋看一眼酒醉的李璟,问道:“楚王也是这般吗?这里还有差事,要他去做。” 叶娇点头,进雅间又揪出来一个。 这回没有揪衣领,而是半搀着,让李策挂在她身上。 李璋看不下去,就要说话,又有人冲进花朝楼。 “殿下,殿下。”那是大理寺的卫士,他们报道,“找到李北辰了!” …… 送别幼子 “怎样?”李璋低眉看过去,目光锐利。 先前寻找李策时,李璋已经知道抓到了李琛,格杀了严廉和国子监祭酒鲁逸,李北辰被人救走,掉进曲江池。 问怎样,是问生死。 “死了。”卫士回禀道,“刚捞上来。” 李璋面露意外,问:“劫狱带走他的人呢?” “没找到。” 李璋微微点头,再次看向叶娇,问:“王妃也在这里,通宵吃酒吗?” 眼下乱糟糟一堆事,他却格外关心一件最不起眼的。 李策正在醉酒中呓语,含含糊糊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娇看向李璟,有些烦闷道:“赵王妃深夜叩门,说赵王殿下已经两日未回。恰巧楚王昨夜也未回来,我便陪她一起寻找。结果遇到大理寺抓人,马车被赶进御沟,赵王妃不愿意从马车里出来,我便徒步来找人,原想着把赵王带过去。” 原来是这样。 所以她听杜潇然说赵王妃被接走,才有些着急。 所以她只束着简单的发型,上面甚至没有装饰。 所以她刚才拎起李璟,拖出来丢在地上时,满脸怒火。 看来博陵崔氏比安国公府叶氏更泼辣,人家直接回娘家了,你还让宿醉未归的丈夫挂在身上。 李璋唇角下坠,目色冷峻,这才安排眼前的事。 “请杜女官送赵王回府,再去宫中禀告赵王妃归宁的事。”他不怒自威,道。 杜潇然小心地看了李璋一眼,屈膝施礼。 李璋的目光一直停在叶娇脸上,即便是在吩咐别人做事。好在他们之间隔了很远,若不是仔细探究,只会觉得他在看李策。 他同叶娇说话的语气,也与旁人不同:“楚王虽然酒醉,但不能抗旨。劳烦王妃带着他,到曲江池看看情况。” 叶娇点头,算是答应。 李璋看向一旁的太子亲兵,立刻有两个亲兵上前,一左一右,把李策架起来。 “大理寺卫士清街,不要吓到百姓。”李璋又厉声吩咐卫士。 清街,是要拉走死亡或者受伤的囚犯,用清水冲洗街道,保持干净。 今日是端午,百姓要互赠香囊、看龙舟、逛庙会;大臣休沐一日,宫中晚上会有宴会。如果圣上心情好,君臣甚至会互赠罗衣。 今日不会有好心情了,只希望事态不要再扩大。 卫士跪地应声,就要出去,李璋又似想到了什么,温声道:“把李琛带去曲江池。父子一场,总得让他送送孩子。” 他说到这里,脸上不由露出悲伤的情绪,薄唇紧抿。 芙蓉园已被封锁,能进去的,都是禁军、武候还有大理寺的人。 李璋带着太子亲兵迈步进去,叶娇远远跟在后面,李策被人从马车上带下来,照样架起双臂,晃晃悠悠向里面走。 他的酒醒了些,踉跄着拽住叶娇的胳膊,唤:“娇娇,你怎么来了?” 叶娇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差点把他推倒。 李策斜靠在太子亲兵身上,对着叶娇痴痴地笑。 “本王的女人,果然力气大。” “闭嘴!”叶娇厉声道。 李策立刻闭起嘴巴,担心闭得不够严实,修长的手指在嘴唇旁起伏,做了个缝衣服的动作。 看到这一幕的李璋别过头去,步伐更快。 前面围着几个人,透过缝隙,隐约见地上躺着一个孩子。 见到李璋,卫士纷纷避让。 李璋只看了那孩子一眼,便转过头去。 此时李琛被带到。 他的脸上遍布血迹,发冠歪斜,原本华贵的衣袍已经脏得不像样子。因为身体消瘦,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像两块随意拼接的破布。 李璋紧盯李琛的脸,目光充满审视。 众人齐齐让开一条路,路的尽头,是溺水而死的孩子。 李琛没有动 有很长时间,他像是被钉在地上,表情木然,只有那双眼睛是瞪大的,越来越大,眼球像要撑开眼眶。 “去看看。”李璋道。 这句话刚刚落下,李琛便向前走去。 仿佛他已经是行尸走肉,需要一个命令,才知道该做什么。 可李琛只走了一步,便双腿发软,摔在地上。 后面的路,他是爬过去的。 爬到死尸面前,确认那是自己的孩子,然后张着嘴,看向幽深的湖面,又盯着孩子的脸,原本要大吼出声,嘴巴却只是不停地开合,好半晌,才只说出两个字。 “辰儿……” 辰儿,他的孩子,原本该是众星拱卫的人中龙凤,却在死牢受尽屈辱后,溺死在曲江池里。 他的眼睛上甚至有一条伤痕,伤得太重,眼珠都快要掉出来。 “确认是北辰吧,”李璋走近两步,再问,“老三已经回来了,等着为他收殓尸体。” 皇帝早就下令,让齐王李琏从皇陵回来,为李琛父子收殓。 这是李璋的安抚,意思是说不会让你们曝尸荒野。 这句话像是第二个命令,李琛抬头望向李璋,又突然低头,撕开孩子的衣服,看他的腰。 李北辰的皮肤很好,长到七岁,也只在腰里有一颗黑痣。 错不了,错不了了,这是他的孩子。 看来严从铮的营救失败了,看来他的孩子死了,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李琛嘶吼一声,声音凄厉沙哑,如同野兽。 他瘫坐在地上,左臂拥紧孩子,右手抚摸过孩子的脸庞、脖颈、腰身,最后握住孩子的手。 神情绝望。 泪雨滂沱。 孩子已经死了,皇室的尊严、礼仪和体面都不再重要。他只是一个寻常的父亲,抱着死去的儿子,恨意像越挣扎越紧的渔网,束住他的心。 恨皇帝,恨太子,也恨自己。 “都是爹爹的错,是爹爹的错!” 他的手揉搓着孩子的手掌,希望那只手重新恢复生机,希望这孩子还同以前一样,揉捏着自己的腿问:“父王就是这样给皇爷爷揉腿的,儿子也给父王揉揉。” 可那只手,冰冷柔软,不会给他半点回应。 那只手…… 李琛骤然凝神,他猛然抬头,看向李璋,也看到李璋身后的李策和叶娇。 李策被人架起来,垂着头,看不到面容。 叶娇正看着他,目光中有一丝悲悯,还有一些—— 警告,是警告。 李琛的手指瞬间僵硬,忽然明白了什么。没有任何思考犹豫,他放下孩子,疯狂的眼神左右寻找,终于找到一块池堤石块。 李琛抱起石块,向李璋跑过去。 “都是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高举石块,向李璋砸去。 李璋后退一步避开,太子亲军上前一步,数根明晃晃的长刀在空中闪过,刺入李琛身体,再同时拔出。 血液四溅。 李琛转了个身,摔倒在地。 他没有去捂身上的伤口,只是分辨出方向,向孩子爬去。已经没有力气抱住孩子,只能紧握孩子的双手,僵死在孩子身边。 “死了。”卫士探查李琛的鼻息,回禀道。 “传齐王来收殓。”李璋神情冷肃,淡淡道。 过不多久,齐王李琏就到了。 能再次回京办事,李琏比以往稳重不少。 即便是来收殓尸体,做得好了,也会得到父皇的看重。 他把薄薄的棺椁运来,又亲自跑到池水边,吩咐卫士搬起李琛的尸体,想把他和孩子分开。 可李琛的手已经僵硬,竟怎么都掰不开。 李琏看着昔日身份尊贵、做事稳妥的弟弟,又看看溺水而亡、皮肤惨白的侄子,一时也忍不住叹息。 “算了。”他摇头道,“不用分开了,反正就准备一口棺材,都装进去吧。” 卫士应声是,抬起两具尸体,放入棺材。 “不清洗换衣吗?”叶娇询问道。 李琏站得远,没有听到这句话。李璋替他回答道:“有口棺材,已经是父皇恩典。” 他说完看一眼李策,蹙眉道:“还没有醒吗?赵王一向胡作非为,酒醉宿在烟花之地,也不是没有过。怎么如今楚王也这样了?” 叶娇心头一慌。 李策的身体不好,平时的确鲜少饮酒。 今日众人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是李策反复交待过的。但他唯独没有提过自己为何会同五哥一起吃酒。 该怎么回答? 叶娇心念电转。 随便编出的理由容易让人找到错漏,还不如用问题挡住问题。 “听说大理寺天牢被人炸了?”叶娇道,“殿下主管京都防卫,可想过如何回禀父皇吗?” 李璋的脸色有些青白。 他居高临下看着叶娇,唇角微微上移,极其耐心地回答道:“不劳王妃费心。” 叶娇露出一副随便你的表情,就要带着李策离开。 李璋在她身后发号施令。 “今日不准开城门,大理寺对照名册,全城搜捕逃犯;京兆府手持籍档,挨家挨户查点人口。有多余人口的,羁押核实身份。” “可今日是端午啊,要赛龙舟,要……”有官员战战兢兢询问。 “龙舟可以改日再赛,”李璋道,“走脱了逃犯,尔等吃罪不起。” 官员连连应声,叶娇已经带着李策爬上马车。 她神情紧张,动作有些僵硬。 要查人口吗? 接下来,就全靠哥哥了。 …… 他不好惹 车帘放下时,李策还挂在叶娇身上。 长长的双臂环绕她的腰,头埋进她怀里,做出烂醉如泥的姿态。 “好了,”叶娇推了推他,“醒一醒。” 李策仍窝在她怀里,似乎万分眷恋她的怀抱。 叶娇低头,手指划过他俊美的侧脸,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懒散、孩子气的男人,是前日那个眼含冷光、运筹帷幄的李策。 那时当他说完全部计划,赵王李璟瞪大眼睛,问:“你到底是不是人?” 李策只是饮了一口茶水,问:“你到底救不救他?” 当然要救。 严从铮会救外甥,李璟想救侄子,李策甚至借此让崔锦儿回娘家保胎。 “李琛死了。”叶娇轻声道。 无论这个人生前有多可恶,当看到他死亡时的惨烈情景,还是会让人心中难受。 李策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他发现了。” 或者是发现男童的手掌没有李北辰柔嫩,或者是发现那手掌里没有李北辰学箭练出的茧,总之李琛发现了。 发现那不是他的儿子,发现男童身上唯一的破绽,是那双手。 所以他寻死,寻死后拼命爬回去,握住那孩子的手。 没有人怀疑他的动机。 当一位父亲发现孩子死了,无论他多么疯狂,都情有可原。 所以现在,只用担心另一件事。 “李北辰能出城吗?” 李策似乎有些疲惫,枕着叶娇的双腿道:“兄长肯帮忙,这件事就成了八分。” 可太子已经下令关闭城门,全城搜查了。 要搜出夜晚出逃的全部死囚,完成皇帝交代的差事。 “不知姐姐怎么样了,有没有被吓到。”叶娇既担忧又窝心。 让一向温婉内敛的叶柔站在马车车顶,大骂白羡鱼,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唯有她同叶娇体型、面容和嗓音都有些像,方便冒充。 “娇娇,”李策安慰道,“姐姐是外柔内刚的人,没问题的。” “吓死我了!”安国公府内,叶柔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自言自语。 一件绯红色的衣裙丢在床尾。 叶柔从不穿这么鲜艳的颜色,除非像昨晚那样,等在楚王府,等崔锦儿接上她,一起到朱雀大道去。 到处都乱糟糟的。 亡命奔跑的囚犯,挥刀砍杀的卫士,擂鼓般的马蹄声,飞溅的血液。 在这种混乱里,她需要指挥马车小心滑入御沟,以免伤到崔锦儿的胎气。再爬到车顶上去,破口大骂。 “白羡鱼呢?给我滚过来!” 莫名其妙地,叶柔重复了这句话,然后掩着脸,咧开嘴角笑了。 那孩子平白无故挨了骂,真是委屈他了。 但楚王说,这句话最能表明叶娇的身份。 “小姐醒了吗?”外面有人敲着门,轻唤。 叶柔瞬间沉静,抬头道:“醒了,有事吗?” “奴婢伺候小姐梳妆吧。”窗外的丫头喜气洋洋,“夫人让小姐去看看,今日送去裴家纳采的礼物,有没有不妥之处。” 叶柔的心瞬间沉下来。 是了,今日是安国公府和裴家的纳采吉日。 这桩亲事已经传遍京都。 有人说安国公府交了好运,更多的人说他们攀高结贵,把女儿嫁进皇室,又去巴结皇后的母族裴氏。 “真是辱没了安国公府以武授爵、护卫河山的门风。” “可不是吗,跟那个小白脸郑奉安有什么区别?” “快别提郑奉安,如今鲁氏完蛋,他也跟着完蛋了。人家安国公府才懂该抱谁的大腿,裴氏是绝不会完蛋的。” “这是因为长了教训,”闲话的人挑眉暗示,“十几年前,不就选错了先陈王吗?” …… 叶柔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听到这些嘲讽,她只是出门打理生意,便听得如芒在背,回来后哭了一场。 叶长庚还同往日一样,从容自若地请族长议事,选择媒人,购买吉礼,甚至不管五月不能修屋的传统,找工匠整修东厢房,为娶亲做准备。 他表现得很开心,像每一个急于迎娶心上人的男子,兴致勃勃、意气风发。 可他甚至没有见过那位裴氏女。 高矮胖瘦、性情偏好,一无所知。 叶柔心中酸涩,见丫头仍然在窗外等待,应声道:“我这就出去。” 纳采,是六礼之一。 这一日,男方要带着媒人和礼物到女方家提亲。 为示郑重,安国公府早就备好了三十样吉礼。 因为有“昏礼下达,纳采用雁”的传统,他们甚至捉了一只大雁,养在家里。 叶柔查点全部礼物,看看有没有不妥之处。 兄长是粗中有细的人,不会有什么疏漏。让她惊讶的是竟然有鹿皮。 听说上古太昊设嫁娶,以俪皮为礼。 “俪皮”,便是成对的鹿皮,寓意夫妻和美。 但因为鹿皮名贵难得,这件礼物常常省掉。没想到兄长竟然找到,且是两件。 “没什么错漏,”叶柔道,“让杂役们封箱吧。” 叶长庚站在院子里,俊朗的面容有一丝冷峻:“我自己封。” “我来帮你。”叶柔说着拿起红绸布,叶长庚却又接过去。“我来,”他淡淡道,“待会儿京兆府会来查点人口,你到前厅去吧。” 叶长庚领着纳采队伍出发时,京兆府吏员正巧到达安国公府。 一行两人,一个手持籍册走在后面,一个笑着对叶长庚施礼。 “叶都尉,恭喜恭喜,卑职有礼了!” 三辆马车上摞满红绸包裹的礼物,不用看,便知道是吉礼。 叶长庚简单点头,道:“辛苦各位。” 那吏员还想多说几句话:“今天街上怪乱的,裴氏住在金城坊?” “不去金城坊,”叶长庚上马道,“去河东道,绛州。” “哟!”京兆府的人叹了一声,“那可是裴氏祖宅,族长也在那里吧?叶都尉有心了。” 叶长庚笑笑,拍马向前。 其实关于去哪里纳采的事,安国公府托人同裴氏商量过。 裴氏在京都有宅院,有长辈,裴茉的父亲甚至就在京都做官。但安国公府认为既然裴茉生活在河东道,跟着族长长大,那就到河东道提亲。 安国公府不怕麻烦,也不在乎路途遥远。 皇后很满意,认为安国公府给足了裴氏脸面,知时务、懂礼数,已经向裴氏低头。 为了试探他们是不是真心,皇后建议娶亲也到绛州迎娶。 也就是说,需要前往女方家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都要渡过黄河,到绛州去。 一来一回,数次折腾,才能娶到裴氏女。 叶长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且说归宁也可以回绛州。 “那倒不必了,”裴茉的父亲在皇后面前笑起来,“微臣就在京都,归宁宴就在京都办吧。” 所以今日端午佳节,叶长庚带着纳采礼物,要出城到绛州去。 城门口,白羡鱼犯了难。 “接太子殿下令,城门封闭,非急事不准外出。”他说完恭贺的话,有些过意不去道。 叶长庚笑笑。 “京兆府已经查过安国公府了,我这娶亲,不算急事吗?还请白武候长通融。” 白羡鱼干笑一声。 这当然不算急事,不过作为太子一党的成员,他应该帮忙促成这桩婚事。 叶长庚娶了太子妃的堂妹,只有两种结局:为裴氏所用,或者被裴氏监督。 他在心里摇头。 他才不会为了权势,娶自己不喜欢的女人。 “如此,”白羡鱼看看左右道,“检查一下,便放行吧。” 大唐城门的检查,向来严格。 叶娇曾经为了查清一位将军带了什么,不惜动武,惊动皇帝。 白羡鱼原本做事吊儿郎当,被叶娇严管过一阵子后,认真得很。 一个小武候手捧记档,其余几个人查点货物,查到第二辆马车,便发觉了不寻常的东西。 “里面是什么?”武候指着一个黑色的布袋问。 那袋子很大,里面隐约有东西在颤动。 白羡鱼凑过去,皱眉道:“打开看看。” “不用看,”叶长庚上前阻拦,“是大雁,纳采用的大雁。” 白羡鱼的脸有些扭曲。 “叶都尉,”他指着袋子道,“您看这布袋被撑得这么大,除了大雁,还有别的东西吧?” 白羡鱼话音刚落,袋子里便有什么东西“哼”了一声。 几个检查的武候退后几步,面面相觑。 说实话,他们不希望查出什么。 安国公府风头正盛,跟他们作对没有好处。 白羡鱼也有些纠结,他抬袖挡脸,侧头劝叶长庚。 “都尉,就当我没看到,今日这城门,您就别出去了。” “不行,”叶长庚却板着脸道,“纳采途中半路而回,若让裴氏知道了,我怎么交代?” 白羡鱼又劝了几句,实在无奈,只好呼喊准备检查第三辆马车的武候。 几个武候把沉甸甸的袋子抬出马车,放在地上,就要当场打开。 “弄丢了东西,你们可要负责任。”叶长庚面色阴沉。 “我们赔。”白羡鱼道。 袋子打开,一只没有绑腿的大雁“嗖”地一声跃出来,在地上迷糊地跳了几下,向城门方向飞去。 “我的雁!”叶长庚抬脚就踢武候,“赔我大雁!” 那武候吃痛,捂着屁股去追了。 “里面还有什么?”白羡鱼却很镇定。 袋子继续向下扒拉,里面的东西扭动着,哼唧着,忽然一跃而起,窜出去了。 武候吓得闪到一边,瞪大眼睛,看到一头狂奔的猪。 “我的猪!”叶长庚随便踢向离他最近的人,“赔我的猪!” 武候们乱作一团,有追猪的,有追雁的,还有帮忙把散落在地的礼物放回去的。 只有白羡鱼愣在原地,诧异道:“我懂为什么带雁,但是,怎么会带一头猪?” 叶长庚很生气,但还是回答道:“路上吃的。” 路太远,所以烤乳猪吗? 安国公府,果然不好惹。 …… 注:河东裴氏的祖宅,在绛州,也就是现在的山西运城哦。 李策疏漏 大雁已飞过城门,消失不见。好在羽毛剪短了些,它飞得并不高,起起伏伏,给了武候捕捉的机会。 至于那头猪,则横冲直撞又快又滑,让追它的人吃了不少苦头。 一时间,城门口的武候要么去追雁要么去捉猪,就只剩下白羡鱼尴尬地站在原地,摸摸后脑,对叶长庚笑笑。再整整衣服,对叶长庚笑笑。 “叶都尉,您放心,这猪要是抓不到,我赔你一头。” “你赔不起,”叶长庚冷着脸道,“这头猪是从出生起,就只吃新鲜稻谷、蔬菜,每隔两天,要挤一桶牛奶喂它,等它……” 白羡鱼咽了一口口水,打断叶长庚的话道:“等它长大,就肉质鲜美是吧?我照着这样的,给您喂大一头。” 叶长庚瞥了他一眼,继续道:“等它长大了,配种下崽。” “下崽?”白羡鱼神情错愕。 “对啊,”叶长庚指着远处肥瘦适中、蛮力很大的小猪道,“这便是那头猪下的崽,一窝八只,挑最壮实的,喂它稻米和牛奶,每日在饲料中加一些药草,偶尔带出城外遛弯,好不容易养大的。” 乖乖—— 白羡鱼倒吸一口冷气:“所以我若赔你这头猪,得从猪它妈养起。” 也不是赔不起,就是太费功夫。 叶长庚哼了一声:“所以你最好给我抓回来。” 抓抓抓,抓逃犯都没有抓这头猪重要。 白羡鱼对武候吆喝了好几句,又忍不住道:“叶都尉,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安国公府的饭菜好吃了。”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叶长庚道,“那是因为厨艺好。” 白羡鱼含笑点头。 他知道,是叶姐姐厨艺好。 “其实,”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抓猪场景,叶长庚道,“你真没必要搜我。魏王是怎么失败的?我们安国公府,最希望那些囚犯死干净。” 魏王夺宫失败,是因为叶长庚和李策在晋州揭穿臂张弩案,是因为叶娇进宫救驾。 他们是魏王,是鲁氏的敌人。 安国公府只会担心那些囚犯报复,绝不会救敌人的性命。 白羡鱼神思沉沉,莫名有些担忧。 武候铺人仰马翻,那头猪终于被抓住。 “小心点,”白羡鱼警告部下,“别把猪弄伤了。” 武候们歪着嘴、喘着气、翻着白眼,相互扶着,累得不想说话。 “头儿,受伤的是咱们好吧?这头猪难缠得很,真想给它杀了吃了。” “别,”白羡鱼咧着嘴摇头,“你可吃不起,贵得很。” 猪已经被塞回袋子,抬进马车。听白羡鱼这么说,叶长庚走到第三辆马车前。 “这就算贵了?继续搜查,让你们看看我这鹿皮,更贵。” 他说着掀开红绸,打开一个木箱,提起里面的鹿皮,给众人看。 武候们站都站不住,根本不想再看。 白羡鱼也连连摆手道:“叶都尉快去吧,大雁在城门外抓住了,等马车出了城,给您装上。” 叶长庚这句话本来就带着挑衅,闻言再不客气,重重合上木箱,翻身上马。 “走!”他扬鞭道。 武候向两边避让,城门大开。 有百姓不满地询问:“为什么他能出去,我们不能?” “他有皇后指婚,你们有吗?”小武候举鞭驱赶。 “对,”白羡鱼揉着下巴,低声补了一句,“他还有猪,你们有吗?” 出城三十里,叶长庚吩咐随从埋锅造饭。 吃完饭,天色已不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便决定扎营休息。 安国公府带来的营帐是从军中借来的,遮风避雨。只是地面潮湿,难免休息不好。 想到还要这么往绛州折腾好几遍,媒人的脸有些白。 算了,看在钱的面子上,只当出来游玩了。 雨不算大,浓密的槐树林下,篝火熊熊燃烧。偶尔有雨水滴落,也只是化作轻飘飘的烟,绕着叶长庚,似叹息般飘散。 割下一大块烤乳猪后腿肉,又盛了一碗白粥,叶长庚穿过密林,走到马车旁。 “公子。”冯劫对他点头,看一眼马车内。 装鹿皮的箱子仍然合着盖,红绸掀开一半。如果仔细看,会发现箱壁上方有蛇形凸起纹路,顶着箱盖,以至于并不能合严实。 叶长庚打开箱盖,拿出两件鹿皮,又取下一层薄隔板,看到了蜷缩在箱底的孩子。 李北辰。 箱底逼仄,他的膝盖紧抵下颚,一动不动。 “出来吧。”叶长庚低声道。 李北辰先是转过头,继而伸出一根胳膊,胳膊按着箱壁,努力想要调整姿势,却怎么也坐不起来。 时间太久,他的身体已经麻木。 叶长庚没有扶,等着李北辰慢慢活动手指和腿脚,一点点坐直。 爬出箱子时,这孩子甚至露出一点胜利的笑容。但这点笑容很快消失,他有些胆怯地偷看叶长庚。 这个大哥哥不爱说话。 自从把他从名叫“娇娇”的姐姐那里带走,就只是让他待在马车里。 李北辰想,或许是因为这位大哥哥的一只手臂受了伤,心情不好。 接过叶长庚递来的饭,李北辰狼吞虎咽。 上一顿饭,还是一个馒头。 李北辰吃到一半,叶长庚才想起烤肉上忘了撒盐巴。不过看这孩子吃饭的样子,似乎仍然美味可口。bookAbc.Cc 他受伤的眼睛被包裹着,时不时会用手碰一下,不知是疼,还是痒。 “吃完了下车。”叶长庚道。 他点燃火把,撑起一把雨伞,大步向前走去。李北辰跟在他后面,似乎唯恐被落下,小跑着贴近。 雨滴很密,李北辰先是用小手遮挡,后来试探着往叶长庚伞下挪了挪。 叶长庚没有拒绝,李北辰便大着胆子,钻到伞下去了。 雨伞往孩子这边偏过来。 “谢谢你带我出城。”李北辰仰起头,认真道。 叶长庚没有说话。 他做这些,只是因为叶娇要救,又想起同严从铮的情谊,顺手罢了。 他不怎么喜欢孩子,总觉得小孩子阴晴不定、难以控制。 他更不喜欢李琛的孩子。 李琛、格桑梅朵、晋州、悬崖、水流和目盲,这些都让他心情不适。 没有得到回应,李北辰不再言语。 他攥紧衣袍,小跑着,努力跟上叶长庚的脚步。每次累得喘气,觉得自己跟不上时,叶长庚的脚步便慢下来。 在官道上转过几个弯,夜色更黑,叶长庚手中的火把支撑不住,熄灭了。 他骤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天。 雨停了,乌云却仍旧遮蔽星辰,看不到北极星的位置。 说起来,他和这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星辰。 “应该是这里。”叶长庚站在道旁,淡淡道。 李北辰乖巧地陪他站着,学着叶长庚的语气道:“是姐姐说的道士要来接我了吗?” 挨了一脚 林镜低着头闷声道歉。 “卑职早该想到的,不光咱们的人守着严府,兵部也有人守着。兵部尚书宋守节,同长公主关系交好,说不定,就是长公主拜托他们去看护的……” 所以虽然兵部的人夜晚没有驻守,却也留意着严府。 得知失火,第一时间禀告长公主府。 林镜满脸歉意,俊朗的脸紧绷着,精壮结实的身体立在殿内,像一棵山石中孤零零站着的杨树。 叶娇转身进殿,倒了一杯茶,递给林镜。 “忙了一夜,渴了吧?”她柔声道,像一个关心弟弟的姐姐。 林镜抬头看她,又低头道:“不渴。” “喝吧,”叶娇道,“喝完茶水,和青峰燕云一起,在王府用饭。桃子熟了,你摘上一筐,给伯母带回家。” “可是舒文……”林镜依旧紧张。 叶娇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舒文喜欢严大人,你忘记了?她只会帮忙瞒着,别担心。” 林镜这才放心了些,也才敢抬头。 叶娇对他笑笑。 “昨晚的事,本来就想了两套方案。如果你拦得住严大人,一切则风平浪静。没有拦住,咱们就借力打力,趁机做些自己的事。不过就算小心谋划,也总会有疏漏之处。多亏有你,事情才更顺利。” 乍然被夸奖,林镜轻抿唇角,有些不好意思。 他不擅长说话,只是乖乖把茶水喝掉,茶盏捧在手心里,“嗯”了一声。 “去吃饭吧。”叶娇道,“我让后厨做几样你爱吃的菜。” 林镜有些意外地抬头。 他爱吃的菜?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爱吃什么。 “肉。”叶娇眯眼道,“你和我一样,爱吃肉。” 林镜离去时,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可那种紧张感,像是原封不动地转移到叶娇身上。 舒文的确喜欢过严从铮,可后来严从铮在宫中惹怒舒文,舒文拒绝皇帝赐婚。从那时起,他们便再无交集。 可是,听说对方家里失火,跑去看望,总归是一种关心吧。 叶娇在殿内踱步。 李策不在府中,她只能自己拿主意。 不能欲盖弥彰,跑去长公主府探听消息。也不能束手待毙,等着事情闹大。 叶娇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到御街去。 如果舒文进宫,则拦住她试探口吻。如果舒文没有动静,就等李策出宫,与他商量。 没想到叶娇的马车刚刚驶入御街,便有个婢女走上前来。 “请问是楚王妃吗?我们家小姐有请。” “你们两个去花朝楼吃酒,是谁请客?” 皇帝看着面前乖乖跪下,不成器的儿子们,气不打一处来。 李璟没有说话,李策还带着醉意,伸出手,指了指李璟。 “老五。”皇帝颔首,“听说你还总挂太子的账,结果东宫的账房先生每个月都要去东西两市走一圈,把账还上。” “这一回挂的小九的账。”李璟嘟囔道。 不坦白还不要紧,这句话一说,皇帝便从远处走过来,指着李璟骂:“你瞧瞧你还有没有半点兄长的样子?你带着小九吃酒,惹得两个王妃半夜三更去找人,马车掉到御沟里去!叶娇不娇气,倒没什么。崔氏直接跑回娘家了,你说,怎么办?” 皇后也在,见皇帝动怒,走过来劝。 “好在没回定州,去了雍州别院。崔氏也真是,出嫁从夫,怎么能丈夫宿醉,就骄纵生气,回娘家呢?” 崔氏的祖宅远在千里之外的定州,而雍州紧邻长安,一日之内便可到达。 皇帝掉转矛头,开始责备皇后。 “溺子如杀子,皇后太过溺爱,才会让他不思为国分忧、养尊处优一事无成!” 皇后脸色通红,步摇轻颤,忍了忍,道:“圣上教训得是,不如就把赵王打一顿,负荆请罪送到雍州去吧。” 皇帝张了张嘴,有些憋闷。 那倒也不至于。 他的儿子,怎么也不至于向崔氏负荆请罪。 “朕的老师崔颂,就在雍州。”皇帝沉思片刻道,“就让李璟去找帝师,请他说和吧。” 皇帝的老师,是崔氏族人。 “儿臣不去。”李璟却抬起头,拒绝道。 皇帝转头看向李璟,神情越发愤怒。 “大丈夫怎可向女人低头?”李璟梗着脖子道,“她叫嚣着要儿臣休了她,儿臣就休了她。儿臣贵为皇子,还怕找不到妻子吗?儿臣这个月休妻,下个月就能办婚礼。儿臣也找个楚王妃那样的,不娇气,掉进御沟也不回娘家……” 李璟越说越过分,直到皇帝的脚踹到他身上。 “混蛋!”皇帝踹了一脚,又去踹第二脚,被醉酒歪倒的李策抱住腿。 “父皇。”李策抬起头,大惊失色道,“楚王妃是儿臣的,不给别人!” 皇帝猛然抬脚,却抬不动,被小跑着过来的高福拦住。 “圣上息怒,息怒啊。”高福一面安抚皇帝,一面提醒道,“几位大臣还等在外面,要奏报昨夜囚犯越狱的事。朝事重要,家事就先放一放吧。” 话虽如此,可皇室哪有什么家事? 每一件事,都关系到江山社稷。 皇帝被高福搀着到外殿去,又回头指着李璟道:“你给朕跪着反省!今日不准吃饭!酒囊饭袋!” 皇帝不让吃饭,但皇后还是于心不忍。 她消了些气,走到李璟面前,怒其不争道:“你明知道崔氏一族,在朝中势大,怎么就不能善待崔锦儿呢?”书包阁 李璟垂着头,唇角缓慢地散开一丝笑。 “有母后善待她,就够了。” 皇后微微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再提崔锦儿,而是道:“母后让御膳房给你送午膳过来,你偷摸着吃,别让你父皇瞧见。” 李璟仍然没有抬头。 “多谢母后,”他哑声道,“儿臣不敢抗旨。太子负责京都防卫,母后还是去看看他怎么样吧。儿臣最多挨一脚,他做错了事,可是要被朝臣弹劾的。” 皇后闻言点头,露出欣慰的神情,迈步向前殿走去。 殿内空落落的,像突然失去惦念的心。 李策轻轻弹落衣襟上的土。 “挨了一脚,后悔吗?”他低声问,又拍了拍李璟被皇帝踢脏的衣服。 李璟索性坐在地上,揉着腿放松。 “小家伙呢?”他问。 民间常称呼小孩子小家伙,有些亲昵。 “出去了。”李策道,“进宫前听说的。” 李璟扭头看着李策,对他竖起大拇指。 这一次既救出李北辰,又把锦儿送回雍州,真不容易。 “他会改名换姓吧?会叫什么?”李璟双手支着地面,看向大殿错落有致、宏伟坚固的屋顶,舒了口气,“一定是个好名字。” “不知道。”李策说着起身,就准备离开,李璟拉住了他的衣袍,“你去哪儿?” “回府醒酒。” “你不陪我跪着?”李璟道。 “父皇让你跪,可没让我跪。”李策抬腿甩衣,把李璟的手甩掉,“你府中没了妻子,我府中可有个,在等着我呢。” “呵!”李璟冷笑一声,李策已经快步走远。 偶尔,他还故意踏错步子,像是仍然醉着。 李策的妻子叶娇,此时坐在长公主府的前厅。 原本应该是待客之处,可这里连一滴水都没有。 舒文推门进来,屏退宫婢,神情冷淡走过来,对叶娇点头道:“楚王妃安好?” 她穿着淡紫色的衣裙,文雅贤淑。 叶娇不知她意欲何为,只像平时那样,略热络道:“今日端午,原本要去看龙舟比赛,结果全城缉拿逃犯,去不成了。” 舒文打量叶娇。 她看得非常认真,看她的衣服、身段、眉眼,最后把目光落在她乌黑浓密的头发上,道:“昨夜去花朝楼找我哥,今日还能去看龙舟,楚王妃的身体真不错。” “还好。”叶娇道。 “其实我昨夜,也没睡好。”舒文弯下腰,居高临下看着叶娇,棕黑色的眼睛中渐渐凝聚凉意,道,“我去严府看望严大人,你猜怎么着?你的人,林镜,不让我进去。” 叶娇仰头看着舒文,坦然直白道:“严大人身体烧伤,剪开衣服等着用药。男女有别,不让舒小姐进去,是为你的名节着想。” “骗人!”舒文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一丝羞恼,“他昨晚一定是去劫狱了!别把我当傻子糊弄,也就只有他,在乎李北辰的生死。” “李北辰已死,”叶娇起身,冷淡道,“在乎不在乎,又有什么用?舒小姐无端臆测,是要借机打击报复吗?” “报复?”舒文干笑着,抬手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转过身去,“我真是很想报复。” 她说到此处,忽然转头看向窗外。 院子里没有人,但是有位婢女急匆匆走过来,在门外禀告道:“宫里来了人,请小姐到紫宸殿去。” 紫宸殿,是皇帝宣舒文觐见。 叶娇的心提起来。 “知道了。”舒文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叶娇身边。 “听到了吗?”她贴近叶娇的耳朵,道,“圣上一定是听说我夜里去过严府,要找我求证。” “那便请小姐去吧,”叶娇道,“我们三人交恶的事,圣上早就知道,你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 “那可不一定。”舒文的手轻轻摆动,把一把黑色的剪刀递到叶娇面前。 “其实我很好说话,”她歪头道,“你只用把他亲过的头发全部剪掉,我便说自己见过严大人。不管你们夜里做过什么事,我都替你们遮掩着。以免太子哥哥,借机把你们一窝端。” 那次在宫中,严从铮亲了叶娇的额发。 冰凉的剪刀掉进叶娇手中,又沉又冷。 …… 一女二夫 真的好生气。 跟李策在一起后,叶娇才发现智谋比力量更重要。因此,她提醒自己凡事不要鲁莽,想想办法,再用拳头。 但是今日……很想打人。 原来舒文是在吃醋吗? 这醋吃得莫名其妙。 是严从铮亲了我,又不是我主动索吻。你不敢去找你的心上人发脾气,在我这里撒什么野? 叶娇把剪刀抛起,又稳稳接住,神情平静。 可这平静里,似火星落在稻草上,随时就要蹿出熊熊烈火。 舒文看着叶娇,眼中的冷厉渐渐退去,莫名有些慌乱。bookAbc.Cc “你剪不剪?”她威胁道。 “剪什么?”叶娇淡淡询问,再次把剪刀抛起,向舒文走了一步。 黑色的剪刀向空中飞去,几乎要接触到屋脊。叶娇猝然探出双手,拽住舒文的一条胳膊,把她拉向自己,同时反剪双手。 电光石火间,叶娇左手已经控制舒文的手,右手伸出,准确无误,接住下落的剪刀,抵在舒文喉咙上。 “你要干什么?”舒文花容失色,惊叫出声。 “要剪,也是剪你。”叶娇语气冷厉。 舒文大口呼吸、瑟缩着挣扎,皮肤顿时一阵刺痛。 剪刀在舒文脖颈上滑动向下,碰触到她的胸口。 叶娇的声音像被冷落的怨妇:“我第一次见你,你唤李策九哥,还说想他了,所以我该戳烂你的心。” 舒文圆圆的瑞凤眼紧盯剪刀,大气都不敢喘。 “后来我听说,”叶娇继续道,“从小到大,只有你和五哥搭理李策。五哥给过他包子,哄他抄过书。你嘛,曾在宫宴上喝醉,让他背你回家。所以——” 叶娇的剪刀猛然上移,放在舒文脸前:“我该扎烂你的脸!” “为什么是脸?”舒文瑟瑟发抖,嚣张气焰一扫而空。 “你趴在他身上,你的脸,难道没有碰到他的身体吗?”叶娇假装气恼道。 “你这是无事生非胡搅蛮缠!”舒文几乎崩溃,辩驳道,“我们是表兄妹!是表兄妹!我对他没有非分之想!” “你们是表兄妹,没有非分之想。”叶娇郑重道,“舒文,我和严从铮是朋友,我对他,也从来没有非分之想。” 舒文呆呆地站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叶娇把她重重推开。 她的力气很大,舒文跌在地上,双手去摸脸庞,去摸脖颈,发现没有流血。但刚才明明很疼。 她抬头求证,叶娇弹了弹手指,给她看自己的指甲。 “掐红了。” 叶娇走过去,在舒文面前蹲下。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把剪刀递给舒文,道,“你以前知书达理、快意洒脱,怎么如今为了一个臭男人,学会惹是生非了?你吃我的醋,同我吃你和李策的醋一样,完全,绝对,没有必要。” “可是……”舒文抬头,沮丧委屈道,“可是他喜欢你,你只要勾勾手,就能把他带回家。” 叶娇笑了。 “我把他带回家,一女侍二夫吗?” 一女侍二夫…… 这话真不像一个皇室王妃能说出口的,然而叶娇说出来,又一点都不违和。 舒文破涕为笑。 “就算我想那样做,”叶娇咬唇思考,似乎的确在想那个可能,道,“你九哥愿意吗?” “不愿意,”舒文道,“他是个小心眼。” “所以嘛,”叶娇把舒文被她弄乱的衣服整理好,又对她伸出手,“你与其在这里同我打架,不如想想怎么得到他。” 舒文没有去拉叶娇的手,而是自己气呼呼地站起来,道:“你说得容易,他鬼迷心窍,只喜欢你一个。” 而且喜欢得人尽皆知,让整个京城都在看长公主府的笑话。 叶娇对舒文摊了摊手。 “我以前还喜欢傅明烛呢,最后还不是嫁给你哥了?人的心意是会变的。” 舒文若有所思,迟迟不语。 这时又有婢女敲门。 舒文不耐烦道:“知道了!我去梳洗打扮,就进宫觐见。” 她的头发已经被叶娇弄乱,脸上两道泪痕,脖子上说不定还被掐肿了,这个样子怎么觐见? 门被推开,婢女侧身让开一条路,一个男人迈步进来。 他身材高挑、眉目俊朗,一双清冷的眼眸看向殿内,视线越过叶娇的肩头,落在舒文脸上。 “九哥……”舒文有些意外。 “我来接王妃。”李策看到了舒文手中的剪刀,有些紧张地看向叶娇。 “王爷可算来了!” 叶娇转身跑向李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告状道:“你妹妹欺负我!你可要为我作主。” 她一头扎进李策怀中,呜咽着:“你看到她拿的剪刀了吗?那是凶器!她要杀了我。” 杀了…… 舒文手持剪刀呆怔站立,如同走在路上陡然被雷击中,懵头转向。 怎么会有如此倒打一耙的女人? 不,她的哥哥很聪明,一定不会信的。 李策一手揽住叶娇的腰,一手按住她的后脑,看向舒文,目光中尽是责问。 “怎么回事?” 他虽然没有带武器,却像有千军万马蛰伏身后,拉弓上弦。 屋内的气氛陡然紧张。 “我,我没有……我只是……”舒文结结巴巴,丢掉剪刀走过来,“九哥,你听我说,楚王妃,叶娇,叶娇她……” 舒文仔细回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受委屈的人是她,脖子受伤的是她,被吓得灵魂出窍的也是她,怎么告状的人是叶娇? 叶娇甚至扭过头,对舒文吐了吐舌头。 舒文惊道:“你……” 叶娇又扭回头,在李策怀里颤抖:“王爷若不为我作主,我也要回娘家!” 连回娘家的威胁都说出来了? 不过也正是这句话,让舒文察觉叶娇是在逗她。若真出了大事,李策不为她作主,恐怕叶娇才不会回娘家了事。 与此同时,李策也对舒文笑了。 “胡闹什么?”他说着把叶娇扶正,语气宠溺。 又对舒文道:“你也是,以后别惹九嫂。” “我……”舒文不再紧张,却憋闷又生气,想了半天,终于反击道,“九嫂说,她要一女侍二夫。” 担心李策听不清楚,她清了清嗓子,说得更清楚些:“对,一女侍二夫,她亲口说的。担心你不答应,还问我呢。” 叶娇回嘴道:“你说你哥小气。” “那可不是小气,”舒文顿时找回气场,抱臂道,“谁能忍得了这个啊?” 果然,面前的夫妻二人黏得没有那么近了。 “回府吧。” 李策说着转身,神情未变,但声音已不似先前那般温热。 叶娇理了理披帛,紧跟着李策走了一步,又扭头对舒文伸出拳头。 这次轮到舒文吐舌头。 “祝你好运。”她故意说道。 叶娇跺脚,见李策已经走到院子里,小跑着出去:“夫君,你等等我呀。” 她的夫君一直没有等她。 上马车的时候没有扶她,不等她坐稳就示意青峰驾车,一路上闭目养神不说话,等到了楚王府,独自下车,向内走去。 青峰眼见李策没有扶叶娇下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伸手要扶。这时李策又抢步上前,把叶娇扶下来。 叶娇眯眼笑着,道:“思思,你……” 李策却再次转身,向后院走去。 他一直走到寝殿,坐在茶案旁的台阶上,双臂支着膝盖,沉默不语。 “你生气了?”叶娇咬唇蹲在他面前,抬头看他。 这兄妹俩太要命了,净吃一些不该吃的醋。 李策神情无波,别过脸去。 叶娇一手按地,一手捧住李策的脸,单膝跪地,像一只慵懒乖巧的猫,仰头哄他:“我是逗舒文的,你别信。” “一女侍二夫吗?”李策问她,“除了我,那一位是谁?” “没有谁,没有。”叶娇强迫他看着自己,笃定道。 李策长长的睫毛颤动,喉结也在动,略丰润的嘴唇张了张,靠近叶娇,却并没有亲吻她。 在若有若无的碰触中,他轻吸叶娇的气息,问道:“是严从铮吗?” 他明明是在诘问,可他的眼神、神情、说话时的语气、嘴唇碰触她脸颊和耳垂的力度,却满含情欲。 “我知道他比我更早认识你,”李策道,“他也更强壮,文武双全、重情重义,但是——” 李策的唇停在叶娇唇侧,低声道:“但是你是我的妻子了,若你心里有别人,我会……” “你会怎样?”叶娇身体向前,李策向后倒去,躺在蒲团上。她的手臂仍支撑地面,低头看他,问,“你会休妻吗?” “我的心会碎掉,”李策道,“不仅仅是因为妒忌,还因为想要你快乐。如果你的快乐需要别人来给……” “傻瓜。”叶娇打断李策的话,俯身亲吻他的眼眸,“我的快乐很简单,只需要你乖乖躺着,让我亲亲你。” 她俏皮地笑着,亲他的眼眸、鼻梁和嘴唇,接着停在他的脖颈处,在亲吻中道:“傻瓜,只要有你,我就快乐。” 李策猛然起身,回应叶娇的亲吻。 …… 一个人睡 严从铮慢慢坐起。 他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脸颊消瘦了些。这里明明是室内,那双眼眸却似倒映山川湖海,清亮深邃。 笔直的下颌骨束紧他的志向抱负、愁肠百结;束紧他跌落云端的命运;束紧荒凉、困苦、颠沛流离,只留下唇角那抹浅淡的笑容。 仿佛已经了无牵挂,可以全部放下。 “对不住。”他诚挚道,“因为我的事,又让舒小姐烦心。” 舒文鼻头酸涩,忍着没有哭。 “对什么不住?”她挤出一个骄傲的笑,“我才不让圣上给我塞一个不喜欢我的夫君。上回你亲叶娇,惹我生气时,我就打定主意,不再念着你了。” 严从铮有些愧疚。 “伤了你们两个的心,是我的错。” 舒文哼了一声,小巧的鼻头高高挺着,有些愤愤。 “我后来才想明白,那是你故意的。让我拒婚,又惹怒叶娇,好在后面严家出事时,同我们撇清干系。” 严从铮有些意外。 这个小姑娘真是长大了。 “不过也不是我明白过来的,”舒文又道,“是我娘说的。” 严从铮忍不住笑了,舒文正看过来,见到他的笑容,渐渐怔住。 她深深地看着对方。 严从铮是武将中读书最好的,是读书人中最有血性的。 他纯粹又复杂,强大又让人心生怜惜,想要靠近,想得到他的庇护,又想紧贴他的心,给他快乐。 这么多年,舒文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爱慕他,还是怜惜他。 “罢了,”舒文脸上的假笑消失,像掀开精心编织的面具,露出她失落的神情,“输给叶娇,我心服口服。” 严从铮心神微动。 他何尝不是输得心服口服呢? 舒文的视线挪开,停在窗边几案,留意到那支干枯的桃枝。 她静默许久,慢慢调整情绪。 “你可不要小瞧我,”舒文放出狠话,也为自己鼓劲儿,“我可是长公主府嫡女,我一定会找个比你好一万倍的。你如今是四品官,我起码要找个三品以上的,你见到他,得下跪!” 舒文转过头,笑嘻嘻地看一眼严从铮,似乎已经看到未来的美好图景。 “祝你如愿。”严从铮点头道。 “告辞!”舒文快速转身,脚步决然。 她走出屋子,走到阳光热烈的院子里,穿过垂花门,挥手扫开一个破败的蜘蛛网,突然抬头看天,想要落泪。 早知如此,就不要认识他。 认识他以后,别的人就走不进心里去了。而要慢慢赶走一个住在心里的人,久得甚至要超过认识他的时间。 好在进入严府的高福打断了她的情绪。 高福带着一个小徒弟,前来传旨。 “高公公。”舒文对高福点头。 “舒小姐见过严大人了?怎么样?”高福满脸关切。 舒文勉强笑了笑,从衣袖中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短短的卷轴,展开卷轴,黄绢上写着庄重的楷书,盖有红印。 舒文苦笑道:“这是圣上的赐婚诏书,我说要见过严大人,再决定要不要嫁。如今见过了,还是不想嫁。劳烦高公公把诏书交还给圣上吧。” 高福没有伸手接,反而劝道:“舒小姐,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舒文紧咬下唇,道:“强人所难,算什么机会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他,却不知道我还想喜欢一个,同样喜欢我的人啊。” 高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他接过诏书,安慰道:“圣上还有别的安排,舒小姐会幸福的。” 别的安排? 从朝臣中为她另觅夫婿吗? 她抬脚走出严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踏上马车,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 高福迈步进屋,说有圣谕,严从铮便要从床上起身,被高福按住。 “知道你伤得严重。”高福道,“鲁氏余孽,罪无可恕!” 如今已经定案,是鲁氏余孽放火烧严府,搅乱巡街武候视线,同时劫狱。 严从铮道:“严氏一族辜负圣上隆恩,同样罪无可恕。” “严氏有你,”高福感慨道,“幸亏有你。” 如果不是严从铮,株连受死者更多,严氏就此灭门。 安抚过严从铮,高福开始宣诏。 因严从铮伤重,皇帝准他就任四品中大夫文散官,可在伤愈后自由出入京城,等待调命。此外,皇帝还恩准他安葬此次因谋逆受死的严氏族人。 严从铮大为震动,感激地起身,因腿伤严重,只能扑倒在地叩首。 能安葬族人,又能实现云游四海的夙愿,顷刻间,他心中挂念的事全部得到成全。 严从铮原本就无意加官进爵。功名利禄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家族强加给他的使命罢了。 他喜欢读书,后来又想仗剑天涯,游遍大好河山。 如今没有人再绑缚他、强迫他,家族覆灭、孑然一身后,他竟得到了自由。 严从铮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大哭一场。 高福扶着严从铮起身,交给他升任中大夫的任命书,又给他另一件东西。 严从铮展开卷轴,神情微怔。 高福道:“今日紫宸殿内,舒小姐为严大人作证,摆脱了严大人劫狱的嫌疑。圣上有意为你们赐婚,诏书都写好了,舒小姐却不愿强人所难,推拒了。” 严从铮看着诏书上他们二人的名字,久久不语。 高福又道:“圣上说,他已经赐过两次婚,被舒小姐拒绝两次。这诏书他不再收回,如果舒小姐不要,就转交给你。娶不娶,全在你一念之间。” 严从铮合起诏书,交还给高福,高福没有收。 “圣上说了,”高福按住严从铮的手,“他不再收回。” “这不合规矩。”严从铮有些疑惑。 舒文以后会嫁人,他手里拿着圣上为他们赐婚的诏书,算怎么回事? “你就权当是纪念吧,”高福道,“这些事后,严大人应该也能发现,命运叵测,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说不定你会喜欢上人家,求着娶呢? 高福说完就带人离开,脚步很快,唯恐身体几乎残疾的严从铮会爬起来,把诏书塞进他怀里。 严从铮没有追上去。 他把诏书放在床头一摞书籍的旁边,微微摇头。 接下来要做什么? 去买几口薄棺,安葬父亲、继母、姐姐,以及被牵连处死的族人。 偌大的严府,被火烧掉一半,拆掉许多,只剩下空寂的东厢房。 他将把他们的灵位摆在家里,然后离开京都、做个闲人。 劝君夺位 李璟站在原地想了想。 父皇让他来请崔颂,他已经来过一趟,不算抗旨。 跑去九嵕山请? 算了,最近都没带泰山石,别再撞上什么邪祟。 李璟招呼车夫:“走,去王妃那里,把礼物带走。” 门房目瞪口呆,看着他们把放在门口的礼物抬走,一块点心都没有留给崔颂。 马车拉着李璟扬长而去,扬起漫天土尘,全落在门房脸上。 门房咳嗽着摇头,连忙合上府门。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啊。 崔锦儿的父母没有难为李璟。 岳父名崔颐。 颐,《周易》第二十七卦。 雷出山中,万物萌发。昭示要思生养之不易,从而谨慎言语、避免灾祸,节制饮食、修身养性。 崔颐如今并未在朝为官,却因为学问渊博,乃本朝名流大儒,故而有不少学子慕名前来求教。 于是崔颐在雍州办学,潜心授课。门下既有世家子弟,也有寒门学子,近百人众。 他年近六十,身体强健、面色红润、头发漆黑,看起来也不过四十来岁。只有眼神不太好,脖子里挂着水晶镜片,看书时需要隔着镜片。 崔颐三十来岁才生下嫡女,宠爱崔锦儿,连带着也宠爱他这个女婿。 李璟刚到不久,桌案上便摆满了美酒佳肴。 崔颐陪着李璟用饭,他吃得少,劝得多,李璟不知不觉,已经有些醉意。 “岳父大人,”李璟不小心碰掉筷子,他捡起来,规规矩矩摆在碗边,道,“多谢您收到我的信,就把锦儿接过来。锦儿在做什么?怎么不让她来见我?” 崔颐同妻子对视一眼,又给李璟夹了一筷子菜,和气道:“养胎之人,怎可乱跑乱动?” 李璟刚捧起碗,听到此处怔怔抬头,问:“你们……知道了?” 崔颐拿起帕子净手,崔夫人轻摇团扇,淡淡道:“她那个身子,若非穿着宽松的衣裙,几乎就要遮不住了。” 说起来,崔锦儿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 难熬的孕吐过去后,她担心孩子出生体弱,只要醒着,就在吃东西。孩子怎么样暂未可知,崔锦儿已经胖了一圈。 李璟笑起来。 怀孕却不能告诉别人,犹如素袖藏金、锦衣夜行,已经让他难受很长时间。 岳父岳母知道,不是坏事。 按照小九的安排,他这次也不必把崔锦儿接回去。就住在雍州,陪崔锦儿待产。 若朝廷催问,便上奏皇帝,说无意间发现王妃已经怀孕,不敢挪动,怕伤胎气。 骄奢淫逸 赵王李璟急得团团转,半晌才串联起心中凌乱的词语,说出几句话。 “魏王李琛想废黜太子,结果如何呢?魏王府被杀得鸡犬不留。魏王的母族鲁氏,还是鲁僖公后裔。国君之后、簪缨世族,如今只剩几个旁系弱支勉强存活。朱雀大道上的鲜血还没有洗干净,岳父要看看前车之鉴啊!” 李璟说得激动,崔颐的眼睛转了转,手捏下巴,点头道:“殿下说得不错。” 李璟稍稍安心,试探着道:“所以呢?” 所以不要动妄念,老老实实辅佐太子李璋即位,做股肱之臣、安享太平吧。 崔颐若有所思道:“所以,他们鲁氏全是废物。” 李璟惊讶错愕,险些又要跌倒。 他颓然坐下,使劲儿挠了几下头发,最终只能瞪着眼道:“反正我不同意。” “殿下不必为我崔氏忧心,”崔颐目光明锐道,“天下人公推我崔氏为‘士族之冠’,并非因为崔氏在我朝根基深厚,也并非因为崔氏乃姜太公后裔,而是因为自春秋时期,我崔氏先祖崔明躲进坟墓逃过一劫后,崔氏便奋不顾命代代奋进,从未懈怠过一日,崔氏不会输,也输得起。” “这些我都知道,”李璟撇了撇嘴,“你们崔氏输得起,很厉害,但是我输不起,不厉害啊。” “殿下……”崔颐道,“您乃圣上嫡子。” “我二哥也是嫡子,”李璟愁眉苦脸,“他娶了河东裴氏女,那是我外祖家。” 崔颐的食指扫过胡须,不屑道:“裴氏又如何?崔氏从未怕过谁。” 李璟叹息道:“河东裴氏同样一门忠贞,为我朝尽心竭力。李氏、崔氏、裴氏、王氏、郑氏、卢氏……士族拱卫朝廷,臣子尽心、百姓勤勉、圣上仁德,我大唐才有如今盛况。” 崔颐哼了一声,大约是觉得一个崔氏就够了,其他的都是废物。 李璟再劝道:“鲁氏同魏王合谋夺位,死有余辜。可鲁氏中,也有许多清正朝臣是被连累的,有许多边关将领是不知情的。这一次动荡,朝廷难免伤筋动骨。咱们就不要凑热闹了。” “不凑热闹,被欺负吗?”崔夫人忍不住道。 李璟再次挠头,挠得两边头发都乱糟糟的。 他苦思冥想,回忆李策劝慰他的话,最后道:“这便是,‘事……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这句话的意思是,侍奉父母,如果父母有不对的地方要委婉地劝说他们。自己的意见表达了见父母心里不愿听从,还是要对他们恭恭敬敬,并不违抗,替他们操劳而不怨恨,这才是孝道。 李璟好不容易背诵下来,问道:“这是我九弟说的,对不对?” “不对,”崔颐冷脸道,“这是夫子说的。” 李璟注意到崔颐的语气虽然仍旧不好,但也少了些之前的执拗。 “太子并无错处,”李璟亲自为岳父斟茶道,“本王是弟弟,也是臣子,这件事就揭过去吧。” 崔颐没有用茶,也没有做出回应。 他定定地看着李璟,像在审视一块木头,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此事择日另论。就让锦儿在此安养,生产前再搬回去吧。” “小婿感谢岳父大人!”李璟欣喜起身,双手合拢拜了拜。 哄完岳父岳母,当然是去见崔锦儿。 推开门,李璟立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里迈步。 小小的五间厢房,除了帐幔和屏风隔开的卧房,有三间都挤满了人。 崔锦儿横卧在居中的贵妃榻上,身边的女婢衣香鬓影,全在服侍她。bookAbc.Cc 一个揉头,一个捏肩,一个为她的手涂上油脂,一个用玫瑰花熏香她的头发,一个修脚,一个轻轻打扇,还有一个在读话本子。 李璟只觉得眼花缭乱。 “锦儿,”他费劲儿侧着身子挤进去,掀开遮挡崔锦儿脸颊的团扇,问道,“你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多人服侍?” “殿下来了?”崔锦儿乐呵呵道,“我在母族,就是这样的啊。原以为嫁给你后日子会更好,没想到圣上让咱们戒骄戒奢,菜都不敢做得多,婢女也没几个。” “这真的是骄奢淫逸。”李璟在崔锦儿身边坐下来。 “你就说想不想要吧?”崔锦儿眨眼问。 李璟嘿嘿笑了:“给我也来一套。” 这里真不错。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倒插门了。 别说让他住到崔锦儿产子前夕,就是让他在这里养孩子,他也乐意。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把小九夫妻喊来,一起享受。 娶妻真是门技术活儿,河东裴氏绝没有这么豪气。 这便是河东裴氏祖宅了。 叶长庚站在绛州最宽阔的街道上,抬头望着不远处高高的牌楼。 牌楼四柱三肩,斗拱高扬、屋檐宏伟、气势磅礴。 走近几步,能看到牌楼上的四字题额,那是太宗皇帝御笔:“书香门第。” 这四个字谦虚内敛,却又莫名让人心生敬畏。 裴氏的人听说安国公府到了,远远便出门迎接。 他们中既有年长的老者,又有青年人,一个个谦和有礼,行为举止滴水不漏。 叶长庚被人引着,来到议事厅。 名帖奉上,礼物抬进来,双方族中长辈和媒人谈论起婚事,没有任何矛盾,便交换了彼此生辰,用以择定婚期。 等事情谈妥,裴氏摆宴招待众人,安国公府的媒人开口道:“如今既已纳采,可否请小姐同公子略见一面?” 叶长庚没料到媒人会这么说,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裴氏族人鸦雀无声,双方顿觉尴尬。 大唐民风开化,就算是恪守礼仪的世家大族,也会在纳采前让男女双方见上一面。或隔着薄薄的屏风,或者干脆连屏风都不设。 嫁陌生人 这是…… 是玄奘法师西行归来后,记录在西域所见所闻的那本书吗? 家里的书库没有这本书。 裴茉木然的脸上浮现一丝生气,她翻开蓝色的书皮,映入眼帘的是方正的字体:“窃以穹仪方载之广。蕴识怀灵之异。谈天无以究其极……” 这是序言。 再往后翻了几页,便看到第一卷,详述三十四国见闻。阿耆尼国、屈支国、赤建国…… 裴茉低头看书,一页页翻过,浑然忘我。 看到戎人之地,贪财、无仁义礼智,女尊男卑,死了人就用火烧掉,丧期不定,要割脸断发吊丧,裴茉不由得面露惊讶。 看到屈支国东境,龙与牝交合,生龙驹,与女人交合,生龙种,裴茉则脸颊通红,猛然把书合上。 “小姐……”等候在一边的嬷嬷道,“叶公子虽然没送什么珍贵的首饰,但您早就把家里书库的书看完了。眼下有新书看,才更欢喜吧?” 新书是不错,但如果家里长辈知道,这些书里有讲交合之事,恐怕要气到上表弹劾了。 裴茉顺手翻动其他书籍。 好在余下都是《菩萨经》《金刚经》《心经》这些正统经文。或许原本是要买经书的,不小心混进了玄奘法师的游记。 那就——先把《大唐西域记》看完吧。 “小姐,”嬷嬷继续道,“要不要给叶公子回句话?” “不必了。”裴茉淡淡道。 嬷嬷有些失望,正要叹息,听到裴茉又道:“粥凉了,热一热吧。” “小姐!”嬷嬷上前一步,要去抓裴茉的衣袖,又拘谨地放开,激动万分道,“您肯吃东西了!奴婢这就去热饭。太好了,奴婢回禀老爷,也不用把小姐锁在屋里,防着小姐想不开了。” 裴茉抬手扶额。 几日没怎么用饭,她觉得头晕眼花,看字都不清楚了。 先吃饱,再说别的吧。 关于她的婚事,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族长只是把她叫进屋,告诉她在京都做官的父亲给她选定了夫婿,安国公府叶公子。 族长说叶公子智勇双全,曾经跟随太子率领西北军与吐蕃作战。 箭法高超,可徒手猎狼。不久前为了平乱,摔下悬崖。因为立了功,右迁折冲都尉,从四品。 和裴茉父亲的官职一样高。 可裴茉不在乎这些,她只是问道:“他读书吗?” 族长想了想,坦诚道:“他之前在书院时,学业常常是末等,这才弃文从武了。” 所以,她要嫁的人,是一个大字不识的粗莽武夫。 所以,才在送的经文里混入了游记吗? 如果她也能离开这个不像家的家族,游历山川,该有多好! 可她就要嫁人了,嫁一个不识字、爱打架、徒手抓狼的男人。 裴茉翻动书页,却没有看进去。 她的心中慢慢构建出一个男人的形象。孔武有力、身材粗壮、胡须奓着,有点像抓鬼的钟馗。 有人想离开家,就有人想回家。 穹庐毡帐内,格桑梅朵端起一碗马奶酒,轻轻摇晃。灯影灼灼间,似乎看到故乡山峦的影子。 对面的男人二十多岁,皮肤偏黑、颧骨突出,乌黑浓密的头发编成许多发辫,斜襟上衣微敞,露出半个胸口,对着格桑梅朵举起酒杯。 “公主殿下,”他说着一口不算流利的大唐雅语,“这只羊是我特意为殿下烤制的,请殿下品尝。” 格桑梅朵收回神,含笑点头。 “多谢可汗。” 这男人正是突厥室点密可汗五世孙,自立为西突厥可汗的贺鲁。 “殿下客气,”男人哈哈大笑道,“殿下唤我贺鲁便好。这些日子以来,我与公主殿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忍不住常请殿下吃酒,还望莫要厌烦。” “贺鲁。”格桑梅朵轻唤这个名字,贺鲁连忙应声,并且亲自撕了一块羊肉,递给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接过来,面露崇拜。 “草原上的羊肉,果然美味。听说可汗有万余只羊,千余匹马,从这里望到天边的土地,都是可汗的。” “比天边更远!”贺鲁站起身,走到营帐前,豪情万丈道,“从这里往北、往西、往东,都是我的!” “那么……”格桑梅朵起身,走到贺鲁身边,“往南呢?” 往南? 贺鲁的眼神顿时凝滞,远望南边,迟迟不语。 南边是大唐的长城,是拼死驻守的精兵强将,是翻不过去的山、跨不过去的河、水草丰茂却被浪费来种粮食的土地。 贺鲁转头看向格桑梅朵。 这个女人太美了,美得勾魂摄魄,美得心怀不轨。 他才不是那些被美人误国的昏庸君主,他知道自己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南边是大唐的,”贺鲁道,“一如吐蕃的东边是大唐,北边也是大唐。” 在强盛的大唐面前,吐蕃人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本宫知道,”格桑梅朵道,“但是可汗听说过吗?一只狼难敌老虎,若有许多头狼,则无往不利。” 贺鲁意味深长地看着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道:“大唐朝廷出了事。魏王李琛谋逆,受株连被杀者,数百人。可汗的老对手,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已经免职回家了。且云州刺史被调离,几位同魏王有关的守将,也全部被贬。” “果真如此?”贺鲁唇角勾起一抹笑。 “不仅如此,”格桑梅朵道,“大唐朝廷党同伐异、人人自危、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正是衰弱之时。” 贺鲁眼中的光芒渐渐炙热。 “不求吃掉老虎,”贺鲁道,“能啃下一块肥肉,就是大好事!” 他说完便转身进帐,似乎在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 格桑梅朵依旧站在帐外。 草原的风很大,吹动她的衣襟。 她的胸前已经没有闪烁光芒的宝石项圈,那里空空荡荡,像她失去的一瓣心。 “殿下。”有随从上前,低声禀告大唐的局势。 “魏王已死,葬在九嵕山附近。” “我知道。”格桑梅朵神情冷淡。 本来就是借魏王的力,让大唐乱起来。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至于李琛的结局,也早就想过。 随从再报:“咱们的使团已经回到吐蕃,按照和议文书,再次划清边界,退兵到甘泉水以南。” 孕事暴露 官道上行人寥寥,两边的槐树树荫浓郁,严从铮注视着地面交叠的树影,开口道:“北辰曾经告诉过我一件事。他说,听见格桑梅朵同魏王谈起突厥,似乎她同突厥可汗,有书信往来。” “突厥?”叶娇神情震惊,确认道。 突厥是大唐的劲敌,不过自从太宗皇帝在阴山击败颉利可汗后,他们便只控制北方及西域,不敢同大唐正面冲突了。 难道魏王不仅同格桑梅朵勾结,还勾结了突厥? “魏王应该没有联络突厥,”严从铮道,“他有这个分寸。” 如果联络并且借力,就是叛国。 即便日后他成为储君、登上皇位,也会被天下人非议耻笑。 那么多清正朝臣,恐怕就算撞死在大殿上,也不肯对他叩首称臣。 叶娇稍稍安心,思忖片刻道:“所以现在格桑梅朵很可能去了突厥。” “我也这么猜测。”严从铮道。 “这个消息很重要,”有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叶娇等那人走得远了,才接着道,“圣上命楚王截杀格桑梅朵,不准她回吐蕃去。” 这是皇帝交给李策的最后一件公事。 做完这件事,他们就可以寻个去处,离京就藩。 严从铮沉沉点头,又潇洒自在地拍了拍马车,挪上前室。 “这些就交给你们费心,”他对叶娇挥了挥手,“山高路远,就此别过。” “保重。”叶娇站在道旁,看马车缓缓离开。 车走得并不快,以至于没有扬起半点尘土。 “王妃,”水雯陪在叶娇身边,忍不住道,“严公子就这样走了,不当官了?” “是啊,不当了。”叶娇含笑道。 “真是可惜啊,”水雯嘟着嘴,“多少人挤破脑袋要做官呢。” “可也有很多人,”叶娇抬手揉了揉水雯的头,“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起码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那……王妃要做什么?”水雯俏皮地眨眼道。 “我啊……”叶娇抿唇笑笑。 一开始,她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家人。现在也一样,只不过慢慢地,家人多了很多。 “走吧,不舍得吗?”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清亮中有些幽冷,一听便是又要吃醋了。 水雯下意识往一边躲避,叶娇的手向后摸了摸,握住李策的手,这才转身,看着他笑。 “我饿了。”她撒娇道。 “走的路太多,自然就饿了。”李策攥紧她的手,把她拉向马车方向。 “我饿了呀。”叶娇晃了晃手臂。 “上车。”李策扶着她爬上马车,“带你去吃好吃的。” 叶娇乖乖坐进去。 从这里到东市,还要走很久,足够她把格桑梅朵的事说给李策。 晋州监牢百多囚徒的冤魂还未安息,格桑梅朵便又要掀起血雨腥风了吗? 经过半个多月的争抢、权衡、让步,魏王谋逆案后空下来的职位,全部选定继任者。 吵吵嚷嚷的朝堂总算消停了。 权力的本质不仅仅是一手遮天,还要平衡各方势力,让他们得到想要的,又不得不被皇帝牵制。 皇帝坐在龙椅后,询问道:“还有事奏报吗?” 这些日子他心力交瘁,精神有些不好。 吏部尚书裴衍道:“既已任命尹世才为云州刺史,那便请尹大人即刻前往云州上任,不要再回甘州耽搁一趟了。” 裴衍在朝堂上是个安静的人。 他五十多岁,身材中等,额头饱满厚实、鼻梁圆润、眼神深邃。 裴衍与皇后同族,若论辈分,是皇后的叔叔。 他不常说话,也不刚愎自用,能左右逢源,又能帮助皇帝选贤任能,深得信任。 这次便是他推举尹世才出任云州刺史。 尹世才原本是甘州知府。 去年甘州地动,尹世才虽然处理不当,以致流民涌入京都,但后来安置灾民、修屋耕种,也算尽职尽责。 如今尹世才升任云州刺史,自然感恩戴德,恨不得回去看看自家祖坟是不是在冒烟。 但裴衍的意思是,云州的事重要,你家祖坟就算着火,也别回去了。 皇帝听出了裴衍的话外之音。 “云州紧邻长城,突厥那边,有异动吗?” 裴衍抬袖道:“微臣只是担心。” 皇帝缓缓点头:“楚王前些日子也上奏折,担心河东道府兵无人统率,军心不稳。如今既已任命叶长庚为河东道行军大总管,你们便携带敕令文书,即刻赶往辖地吧。”书包阁 散朝后,皇帝特意把叶长庚宣至内殿问话。 “听说你要娶亲了?”他和颜悦色,示意高福。 高福端着盘子上前,盘子里摆着一对玉梳。这是礼物。 叶长庚接过,躬身答谢。 皇帝又道:“听说,你娶的是裴氏女?” 叶长庚端着盘子的手顿时有些抖,他勉强握紧,答道:“回禀圣上,正是河东裴氏。” 皇帝神情变幻。 殿内很安静,宫婢低头侍立,内侍噤声不语,即便皇帝和颜悦色,叶长庚也能感觉到某种压力。 皇帝起身,在殿内缓缓走了几步。 黄色龙袍擦着地面,渐渐停在叶长庚身旁。 皇帝的手轻轻按住叶长庚的肩膀,问道:“安国公府,要借裴氏之势吗?” 同裴氏联姻,借裴氏之势,才能这么快便调任河东道行军大总管。 被皇帝按住肩膀,叶长庚反而跪得更直了些。 “回禀圣上,”他恭谨道,“天下的朝臣,都由圣上教养,都是借圣上的势。裴氏的官职是圣上给的,微臣的官职也是圣上给的。” 皇帝低头看了叶长庚一眼,脸上渐渐浮现笑容。 他厚实的手掌重重拍了两下,道:“你倒是跟朕的那个儿媳一样,擅长哄人。” 那个儿媳,自然是指楚王妃叶娇。 “微臣不敢。” 皇帝笑着走开,之前的紧张气氛消失殆尽,道:“安国公府愿意同裴氏亲近,朕很欣慰。朕已行将就木,你、楚王还有裴氏,一起辅佐太子,这是好事。” 叶长庚连忙道:“圣上万寿无疆、千秋不朽。” “好了好了,”皇帝无奈地挥手,“还没有谁能活一千年,朕也不能。你在河东道,为朕守好边境,照顾好百姓。去吧。” 叶长庚重重叩首:“微臣遵旨。” 他收好那对玉梳,后退几步走出紫宸殿,刚松了口气,便见皇后站在殿外。 叶长庚连忙施礼。 皇后只略略点头,便快步向殿内走去,似乎有紧急的事。 她今日的确很急。 “圣上听说了吗?”皇后迈步进殿,头上凤钗晃动,脸颊微红,“李璟待在雍州,不回来了。” 皇帝正走回坐榻,背影有些僵硬。 皇后快走几步,扶住皇帝的手臂,待他坐好,又道:“让他去接赵王妃,他怎么住下不走了呢?臣妾听说他在那里贪图享乐,让十个女婢服侍自己。” 十个女婢…… 皇帝叹息道:“崔氏的确有钱,且从不藏着掖着。” 他一面说,一面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 做皇帝就这点不好,坐拥江山美人,却不能落下荒淫的名声。 十个女婢,不知道模样都怎么样。 皇帝乱乱地想着,又看看皇后烦躁的面容,抬起手。 高福会意,从御案上取过一道奏折。皇帝接过来,放在皇后手中。 “这是什么?”皇后疑惑地打开。 入目便看到李璟歪歪斜斜的字,中间有几个字写错,还涂了几个黑点。 “赵王妃有喜,”皇帝道,“赵王请旨在雍州养胎。” 皇后盯着李璟的字,已看完奏折,目光却没有移开。 刹那间,她似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是欣喜还是错愕,是振奋还是担忧。 “有喜?”她只是喃喃地重复皇帝的话,像是在反问。 “所以他不回来了,”皇帝道,“崔颐也上了奏折,恳求把女儿留在雍州。这样不合规矩,但赵王妃高龄孕育,崔氏舐犊情深,朕答应了。” “怎么回事?”皇后的神情终于平静,怔怔道,“即便有孕,也可以回京养胎。崔氏有的,我皇家没有吗?” “崔氏有的,我们当然都有,”皇帝意味深长道,“但我们有的,崔氏没有。” 我们有一个不想让儿子绵延子嗣的母亲,多么荒诞。 皇后听懂了。 “他知道了?”她脸色发白,唇角微颤。 “多半是知道了,”皇帝道,“崔颐说赵王妃回家后身体不适,诊出喜脉。但是皇后如果留心,会发现自从李璟被朕打了一顿,赵王妃就再也没有进宫请安过。你见不到她,就没有怀疑过吗?” 皇后已经方寸大乱。 “怎么办?”她握住皇帝的手臂,“别人不懂臣妾,圣上一定懂。臣妾不是不让他生养,是怕他有了孩子,崔氏就要逼着李璟夺权。到时候他们兄弟相残、党同伐异,圣上也不愿意看到吧?如今璟儿知道了这件事,必然恨透了臣妾,也必然会怨恨他的兄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圣上,怎么办?” 皇帝看着皇后,目光同情又厌倦。 他拨开皇后的手,叹息道:“皇后,你真是半点都不了解咱们的儿子。就算你割了李璟一块肉,他都不会舍得怨恨你,都不会舍得伤害太子。” 皇后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帝温声道:“他虽然傻,但他是最重情谊的孩子。” …… 对他下手 他的动作和神情没能逃过李璨的眼睛。 叹了口气,李璨停下轻轻扫动的鹅毛,坐直了些,望向李璋。 他的目光里只有一句话,神情也只表达一句话。 ——你先别急,急也不行。 “他去截杀格桑梅朵,”李璨道,“只要是父皇交办的差事,都会派暗探跟随。” 皇帝的暗探神出鬼没,虽然李璋辅佐朝政后,慢慢买通了一些,但却没能全部策反。 “我知道,”李璋掩饰内心的波动,走到书架前,取了一本书,似是有意无意,淡淡道,“六弟知不知道有一种病,不能忧虑愤怒,否则心脉受损、一命呜呼?” 怎么又聊起病了? “谁病了?”恰巧傅明烛进门,闻言惊讶道。 李璨斜了他一眼。 “大汗淋漓,衣袍褶皱,领口染了胭脂,腰里的端午香囊丢了。”他分析道,“天还没有黑,你就去逛花楼了?” 被说中了行程,傅明烛郁闷又难堪,把话题转回去:“我是问,谁病了?六殿下吗?心脉受损一命呜呼?听说赵王家里有天山雪莲,我给殿下偷来吧?” 李璨的脸有些发黑,若不是傅明烛站得远,就要踹他一脚。 “老五的天山雪莲有别的用处,你没听说赵王妃有喜了吗?” 李璨若有所思,看了李璋一眼。 李璋神情淡漠,没什么反应。 李璨的心放下来。 那时李琛被抓,狂怒下说李璟未孕是因为皇后和李璋。 李琛熟悉药草医案,又常常出入尚药局,或许是在李璟的药方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李璨不难猜出皇后不想让李璟生养的原因,只是觉得有些凉薄残忍罢了。 “我送了礼物到雍州去,”李璨刻意说得大声些,“可惜我府中没有夫人打点,便去街市上随便买了些。” “你倒是提醒了我,”李璋把手中的书册放下,点头道,“我也该让太子妃送些礼物过去。” 李璨眯眼笑笑,因为心情轻松,身子便更加歪斜。若不是嫌弃花楼的脂粉香气,就要倒到傅明烛身上去了。 “还有,”说完李璟的事,李璨才又道,“生病的是楚王吗?” “不算生病,”李璋显然一直在想这件事,闻言立即道,“算是余毒未清。本宫听人说,中了坟墓湿邪尸毒的人,会落下心悸吐血的毛病。往后余生,都不能惊惧愤怒。” “怪不得呢!”李璨恍然大悟,把手中的鹅毛重重拍在桌案上。因为没有响声不过瘾,又抓起一个茶盏,磕响道,“我说他怎么想吐血就吐血,说昏倒就昏倒,还以为身上有什么发动的机括,原来是不能惊惧愤怒啊!” 现在想想,李策每次身体骤然虚弱,也都应了“惊惧愤怒”四字。 “还有这种病呢?”傅明烛则乐得鼓掌,“那岂不是吓一吓,就要死了?我找几个人扮鬼,吓死他!” 李璨歪头看向傅明烛,冷哼道:“我看你就挺像鬼的。” 傅明烛吃了个瘪,却并不生气。 “我明白了,”他勾起唇角道,“六殿下稀罕林镜那小子,所以不忍心惹他,也就不惹楚王府。” “林镜?”李璋探究地看向李璨,问,“是吗?” 她的癖好 这就是他的未婚妻了。 模样上乘,身材娇小,仿佛风吹即倒,却固执地问这问那。 好笨,竟被贼人掳了去。 也幸好她是和尹世才同时被掳。 发现尹世才不见后,叶长庚便迅速拔营,一批人埋伏在附近,一批人进城打探消息。 还以为他是被突厥人抓走的,没想到是两个笨贼。 今日见到的笨蛋实在有些多。 而眼前这位,正瞪大双眼紧盯着自己,神情错愕嘴唇微张,连之前的娇羞都没有了。 不会是懵了吧? 裴茉的确懵了。 她是他的未婚妻?跟谢顶那位没关系了? 心中似乎松了一口气,又觉得难以置信。 仿佛是从流淌死水的谷底,乘风而起飞到天上去,落在云彩上。 云彩太软,太高,让她站立不稳,难以置信。 眼前的男人很高大威武。 高大到裴茉需要仰着头同他说话。 “你是……叶将军?那之前那位是?”书包阁 叶长庚微微蹙眉。 为什么要打听别的男人? 虽然不悦,但他还是回答道:“他是新任云州刺史尹大人。” 裴茉恍然大悟。 尹大人是文官,才会那么不堪一击吧。 而她未来的夫婿是武官,而且跟钟馗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阔肩蜂腰、身姿笔挺,五官轮廓分明,剑眉英武,鼻梁挺拔,眼睛像是冬日的星辰,透着一种清冽的光芒。 像……像一柄帝王手中,挥向魑魅魍魉的宝剑。 裴茉心神震动。 这样的男人,仅凭一幅画,凭她是裴氏女,就能嫁,就能得到吗? 叶长庚没有心思同裴茉多讲话。 这是距离裴家最近的巷子,裴茉转个弯,就能回去。 从他送上吉礼的那刻起,这个女人便是他的未婚妻。 她嫁给他,是监视他、管束他,甚或在将来的某个时候,背叛他、陷害他,都不是现在考虑的事。 他为了权势娶她,即便没有感情,也会尽为人丈夫的职责。 叶长庚的语气并无关切,冷淡疏离:“请裴姑娘回家吧。” “嗯,好。” 裴茉连声应着,再次垂下头,双手紧攥衣裙,快步走了。 叶长庚催动马车,不知为何,转身看了一眼。 车厢中空空荡荡,却有一本书落在上面。 蓝色的书皮,右侧写着书名——《大唐西域记·卷一》。 这是她看的书? 叶长庚伸手拿过来,胡乱塞入胸口衣襟处。等第二日再次扎营时,才拿出来翻了翻。 看书页的折痕,应该读过很多遍,但是保管得很小心,甚至在下面的书皮上,贴了一层宣纸防磨。 她看得认真,有些地方甚至会提笔批注。 字迹娟秀。 ——古代君王信奉佛法? ——如来舍利子竟如此之多。 ——可见传言多为诽谤,而信任难能可贵。 想女人了 燕云和青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疑惑。 李策的产业很多,都是他们在打理,根本没有边境小城的客栈。 难道是还有别的心腹? 两人心里打着鼓,即便饥渴,也有点吃不下去。 李策已经饮下清茶,察觉到他们的情绪,缓缓道:“是王妃的店。” 叶娇嫁入楚王府时,带来许多陪嫁。 除了最赚钱的河运生意,还有几处客栈。 那些客栈并不在繁华都市,但是如果拿着大唐城防图比对一下,便会发现全在关键之处。 或临水,或地势险峻,或是交通要道。 比如这座云州西面的小城,向北可出长城,到达突厥,向南则是朔州和代州。 李策问过叶娇,叶娇说这些生意是父亲十几年前铺开的。当初国公府没落,本想关掉这些不挣钱的小店,但是母亲念旧,就留了下来。 真的不挣钱,有些甚至需要京都的账房拨款贴补。 叶娇说反正她把家里的一半产业都拿走了,带几个赔钱的,无所谓。 可李策觉得,这些固然赔钱,却很珍贵。 比如传达消息,又比如今日,可以让他有个安心的落脚处。 听说是王妃的产业,燕云和青峰咧开嘴笑了。 “真好。”他们点头道。 殿下还曾经担心过王妃花钱厉害,怕自己的家业不够挥霍。哪成想不仅不怕挥霍,简直可以吃软饭了。 俩人都有些乐,李策倒没有笑,但是眉眼之间,分明藏着得意。 其实除了得意,李策还很想家。 皇宫不算他的家,皇陵是逝去先祖们的家。以前他没有家,从不知道想家是这种感觉。 陌生的饮食、奇怪的口音、风中的土尘和气味,都跟家里不一样。 有时候半夜醒来,恍惚以为已经回家了,可四周的摆设撞入眼中,提醒他这是别处。 虽然知道她不在身边,可还是会忍不住伸手触摸,摸到空空荡荡,也便死了心。 所以当务之急是早些把事情办完。 李策用筷子蘸水,在桌案上画出简单的位置图,分析道:“现在的情况是,格桑梅朵藏在突厥,跟突厥可汗贺鲁关系紧密。而我们在这里,快马前往,需要五个时辰。” 青峰点头:“圣上让殿下截杀格桑梅朵,却没有给兵马,看来是不想张扬,那便只能刺杀。” 燕云道:“让我去!只要找到她住在哪里,箭、刀、火,我有一百个法子让她死。” 亲眼见过晋州监牢无辜百姓死状的人,都恨不得亲手除掉格桑梅朵。 “不光是她,”李策沉思道,“还有跟着她的护卫。要让她消失在北地,一个消息都不能传回吐蕃。” 大唐和吐蕃已经和议,没有必要横生枝节。 “成!”青峰道,“咱们也不是没有人。殿下您就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 “不,”李策神情谨慎,“我跟你们一起去。” 格桑梅朵不是去突厥走亲戚的,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必须早做防范。 家还是那个家。 但是那一日后,似乎一切如常,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手腕上的瘀伤在渐渐消失,却似有什么东西,长到心里去了。 寡淡无味的饭菜有了香气,布料素雅的衣服也挺好看的,院子里的石榴花开了,虽然树很弱小,但是今年秋天应该能结几颗石榴吧? 今年秋天,她就嫁到国公府去了。 裴茉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些烫。真是不知羞,乱想些什么? “哟!妹妹脸红了!” 窗外乍然响起的声音吓了裴茉一跳。她不自在地起身,几个堂姐妹已经从廊下走到门口,不请自来,涌进她窄小的卧房。 衣裙灼目、珠光宝气。 “脸红什么啊,”别的姐妹打趣,“是不是看了不该看的书?” 她们说着便去翻桌案上的书,见是一本《孝经》,便索然无味地丢下,去寻别的乐子。 裴茉看到她的丫头文心也回来了,可视线刚落到文心身上,一位堂姐便挡在文心身前:“这丫头我还要借用几日,等你成婚了,就还给你。” “人家安国公府可不缺丫头,”另一位阴阳怪气,“听说国公府的小姐嫁给了楚王殿下,嫁妆就摆满长街呢。” “嫁给楚王算什么?”别的堂姐妹嘻嘻笑,“咱们姐姐,可嫁给太子殿下了呢。” 说起太子殿下,她们含羞带怯,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 裴茉往日不喜欢听她们说闲话,但今日多听了几句。 她就要嫁人了,嫁进安国公府后,难免要同京都的各家夫人打交道。她担心自己长在乡野,见识短浅,以后会给安国公府丢人。 只能多听多记,少说话了。 “除了太子殿下,其他的王爷都不稀罕。” “就是啊,当初先陈王,不就在咱们绛州北边就藩吗?后来如何?” “嘘——”有人示意大家噤声,几个珠钗闪烁的脑袋同时转过来,警惕地看看裴茉。 裴茉有些莫名:“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不知道她们是好心,还是想看看裴茉的反应,透露道,“先陈王当初谋逆,被圣上赐死了。去年朝廷又说是大皇子诬陷先陈王,给翻了案。” 裴茉隐约知道先陈王的事,她点了点头。 见裴茉如此平静,她们透露的消息就更多。 “我听父亲说,当初是咱们裴家人,把他拥军谋反的消息送进京,也是咱们的人,把毒酒送到先陈王面前,逼着他喝下去的。” “这有什么?”另一个不屑道,“咱们是听从圣意,让他死的是圣上。” “就是。”姑娘们七嘴八舌,说到最后,忍不住提醒裴茉,“你不会不知道吧?” “什么?”裴茉有些呆呆的。 她在绛州没有父母陪伴,也没有人跟她说过什么朝事。 先陈王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先陈王,”一位长着杏眼的堂姐道,“那可是你未来夫婿的姑丈啊。” 什么? 这句“什么”,裴茉没有问出口,可这询问的声音,却仿佛在她心中敲响了钟鼓。 震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咱们家,跟安国公府,有仇吗?”她咬着嘴唇,开口问道。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姐妹们笑成一片。 “这算什么仇?只不过是为圣上尽忠而已。” “真要是有仇,也不能把你嫁过去啊。” “你就等着享福吧,听说武将都很懂得疼爱妻子呢!” 几个姐妹打闹着,逗弄着裴茉,又顺走了几样她的首饰,笑嘻嘻地离开了。 裴茉站在屋子里,等各种味道的香风散尽,出了门。 她要去找族长。 裴氏真的跟安国公府有仇吗? 她的心中立着一个身影。 高大挺拔,眉眼间有少年将军的豪爽,也锁着一丝客气疏离。 族长很忙,等他终于肯见裴茉,已经是傍晚时分。 半个时辰后,裴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偏院。 她没有提灯笼,每一脚都可能踏进凸凹不平的砖缝中。 族长的话宛如惊雷,回荡在她耳边。 “算不上有仇,姑丈也不是血亲,他们不会在意这个。” “叶长庚娶你,是为了借咱们裴家的势。咱们已经给了他官位,他该惜福才对。” 裴茉知道,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 她不介意他们这桩婚姻是一场交易。 能让那位将军得到好处,她卑微的心反而安宁了些。 让她震惊的,是族长的教导。 “太子妃差人给你送来些礼物,你得空去清点收了。” “你嫁出去,不要忘了自己是裴家人。” “楚王诡谲多变、性情深沉,但他信任你未来的夫婿,什么事都会同叶长庚商量。商量了什么,有什么计划,你别忘了告诉太子妃。” “适当时候,要阻止。即便是杀人,也要阻止。” “要听话,听家里的话,裴氏一族的未来,就在你和太子妃身上了。” 裴氏的未来在她身上? 裴茉走进自己居住的小院,站在那棵石榴树下。 月光柔和,她看到今年新结的石榴果,已经被虫蛀空了果实。 原来她是作为裴氏的奸细,嫁给叶长庚吗? 她知道自己渺小、懦弱、古怪、执拗,却不知道自己将要自私、阴险、背叛、可怖。 这就是她的命运了。 果然,上天不会把最好的事送给她。 …… 失去眼睛 月光隐入乌云,夜色压在头上,覆盖整个院落。 裴茉蹲下身子,想起族长说出那些话后,她的回答。 “我……我很笨,能不能换个人……嫁给他?” 那个男人有着冬日星辰一般的目光,她不希望有一天,他怀疑地、怨恨地、嫌恶地看着自己。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伤害他,裴茉不希望是自己。 如果她不能阻止家族间的争斗,那裴茉只希望能远离是非。 族长的房间里,有一种燃香也遮不住的腐败味道。 烛光摇曳,他的神情隐在暗处,只看到长长的胡须,听到不容反驳的话。 “别的人,家里怎么放心呢?”族长的声音像扯着一个木偶,带着难以挣脱的控制感,“你是最听话,最懂事的。就连皇后娘娘,也最信任你。” 裴茉有些恍惚。 皇后娘娘见过她吗?太子妃了解她吗?怎么就信任她,让她做这么重要的事情? 不过她们没有错,裴茉的确是家里从不敢说“不”的姑娘。 她是怀着愧疚和自责,长大的姑娘。 一切都缘于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死了。 算命的人说,她刑克父母,若要避免父亲也被克死,只能养在别处。 出生只有几天的她,被连夜送回绛州。 那些事她当然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刚刚懂事,听到的便是指责声。 “如果不是你,你的亲娘也不会死。” “你父亲不来看你,是怕他也出事。上回只是收了你做的鞋垫,就摔断一条腿。” “堂姐昨日跟你说了话,回去后发了一夜噩梦。没人跟你玩,你自己玩吧。要不然,再去拿几本书?” 裴茉百口莫辩,也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她是不祥的,是克死了母亲的,是出生便欠着族人,还不起的。 所以她谨小慎微、委曲求全、惟命是从。 屋子要让给刚出生的堂妹?好的,我这就搬走。 看上了我的衣服首饰?好的,这些都是身外之物。 族里要节约用度?嗯,有吃的就行。 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武夫? 我……我听从家里的安排。 她听从安排,可却吃不下饭,深夜睡不着,游魂般在院子里逛,吓得家里把她关起来,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而今日族长要她探听消息,报答家族。她竟然毫无拒绝的勇气。 听话久了,果然便如木偶一般。 她答应了,答应做一名恶人。 裴茉抱紧自己的肩头,低声哭泣。 她希望这个夜晚很长,长到不会天亮,能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哭泣,整理心情,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可是天很快亮了,裴茉揉着眼睛,顺手想拿床头的书,又想起《大唐西域记》被她弄丢,顿时更加灰心丧气。 此时房门叩响,外面站着个面生的女人。 女人五十来岁,面容端庄、衣着讲究,模样精明。 “小姐,”引她来的女管事屈膝施礼,“这是京都送来的教引嬷嬷。” 她要嫁进京都了,的确需要学规矩。 女人走近裴茉,浅浅一礼:“奴家姓秦,小姐可以唤奴家秦嬷嬷。” 她一直笑着,那种笑扯动唇角,可眼神却很冷漠。 “秦嬷嬷?”一夜未睡,裴茉双眼通红,反应也有些迟钝。 太子的爱 太子妃姓裴名蕊,是当今皇后的侄女。 她二十多岁,肌肤白皙、合中身材。眼睛圆而有神、鼻梁微宽、唇瓣红润,虽不是沉鱼之姿,却也算貌美。 她的脸型圆中偏方,笑容不多,神情常常郑重,仿佛下一刻便要说出什么要紧事来。 她的步伐慢而稳重,无论站坐,仪态都无懈可击。 叶娇在楚王府门口迎候裴蕊,然后引着裴蕊到前厅去。 裴蕊走得慢,叶娇时不时就要停步等待。 若不是跟裴蕊不算亲近,又有身份地位的差距,她简直想把裴蕊扛起来,紧走几步丢到前厅去。 对于急性子来说,这个步速简直要人命。 好不容易到了前厅,裴蕊坐下,东宫跟随而来的一大堆嬷嬷婢女上前伺候。 拿走披肩,换上披帛;扶正发簪,理顺衣裙;最后甚至取出了自带的茶具,放在桌案上。又有跟随而来的煮茶婢,跪地开始煮茶。 这是……把东宫搬来了吗? 看到叶娇的神情,裴蕊含笑解释道:“吃到一味好茶,请妹妹尝尝。” 是请叶娇吃茶,也是强调自己的地位。 太子妃和王妃,毕竟有所不同。 比如此时她坐着,如果没有她的允许,叶娇是不能坐的。她是看在妯娌情分上,没有让叶娇跪地施礼。 可裴蕊刚想到此处,便见叶娇大大咧咧坐下,坐姿不怎么端正,同时挥手屏退了自己府中的煮茶婢女。 裴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 叶娇丝毫不在意裴蕊的心事。 她很开心。吃别人的,省自己的,很好。 叶娇甚至往太子妃的随行人员里看了看,没见到厨子,有些失望。 看来太子妃如果留下用膳的话,她得让自己人做了。 裴蕊的视线落在叶娇脸上,把她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神情不变,眼神却越发黯然。 就是这个女人,把太子的魂儿勾了去。 如果叶娇是未嫁女,自己大可以大度些,帮太子把叶娇娶进门。 皇后会夸赞她懂事,太子会感谢她贤德,众人相安无事。 可她是楚王的妻子,是太子的弟媳。 这个身份,横亘在太子和她之间,让太子在多少个夜晚,久久不睡,看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叶娇知道吧? 她想做臣妻,还是君妾? 裴蕊是来示好的。 她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安国公府同裴家的婚事。叶将军将要娶她的妹妹裴茉,以后大家亲上加亲了。 听裴蕊的意思,她和裴茉很亲近。 “我那妹妹不爱说话,但是模样漂亮、知书达理,楚王妃以后会喜欢她的。” 叶娇笑道:“我就喜欢长得漂亮的,却不知道裴姑娘喜欢什么,家里可以先备下。” 喜欢什么? 裴蕊顿了顿,眼波沉静,缓缓道:“她喜欢读书。” 这是她对裴茉唯一的了解。 “这个我知道,”叶娇认真地继续问,“她喜欢吃什么,口味重不重?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喜欢睡软床还是硬床?睡觉说梦话吗?我好准备准备。” 裴蕊的脸有些白。 哪儿有这么问情况的啊。 再说了,睡觉说梦话能准备什么?提前用棉花塞住你哥哥的耳朵吗? 如此事无巨细地问,是要把那不受宠的姑娘供上天吗? 裴蕊当然不知道答案,可她滴水不漏回答道:“小姑娘的心思总是变化着的,等她嫁进门,楚王妃再问不迟。对了——”裴蕊话锋一转,“我来这里,是想跟你商量父皇寿宴的事。” 为皇帝贺寿的礼物,李策在离家前已经备好了。 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裴蕊道:“母后口谕,命你我二人负责安排女眷宴饮。东宫琐事繁多,太子又有许多事需要我来协助,这要有劳楚王妃了。” 这道口谕叶娇还没有接到,但是太子妃亲自传达,想必是真的。 叶娇不常去立政殿请安,还以为皇后已经把她忘了,没想到派来这么重的差事。 “怎么安排?”她睁着一对看似心无城府的桃花眼,兴致冲冲地问道。 “基本就是座次、餐品、酒水、歌舞这些,还要想一想酒令游戏之类,”裴蕊道,“晚宴设在花萼相辉楼,妹妹若有空,便需同礼部官员协商了。” 礼部官员手里,有当晚出席的宾客名册。 裴蕊接过茶水,含了一口细品,眉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等着叶娇回答。 “既然母后信任,”叶娇没有推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裴蕊口中的茶水终于咽下。 她含笑示意叶娇饮茶。 “贡茶院新奉的紫笋茶,你尝尝。” 吃过茶,裴蕊便带着嬷嬷婢女,浩浩荡荡离去。 叶娇很快唤来林镜。 她脸上那种懵懂无知的神情已经尽数褪去,清润的眼眸中沉淀着警惕和冷静。 “去查一查太子妃,”叶娇道,“她同谁接触,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再查此次参加寿宴的宾客都带什么礼物,特别是裴家人。” 李策不在家,许多事便需要她自己动脑筋。 林镜点头称是,并且问道:“要查宫里吗?” 他总是话很少,只说最关键的。 “不用,”叶娇说完又有些奇怪,“你能查宫里?” 林镜神情肃然。 “殿下离开时,把京都的消息网交给卑职了。宫里的事能查到紫宸殿外,宫外的事除了六皇子府上,都可以查。” 紫宸殿是皇帝上朝和处理朝政的地方,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查六皇子。 “殿下不让查六皇子,”林镜解释道,“说他很聪明,不要惹他。” 这其实让林镜松了一口气。 他不想跟李璨有任何瓜葛。 叶娇心中晃过李璨的影子。 高而瘦,神情常常寡淡疏冷,同李策有些相像,粉红色的衣袍一尘不染,手持竹节伞,唇角有时似笑非笑,像春天枝头摇曳的杏花。 他聪明吗? 叶娇只记得一起进宫救驾时,他很嘴碎。 “不查就不查,”叶娇道,“别的好好查,有关圣上寿宴的事,都认真些。” “你是去说寿宴的事?”东宫内,太子李璋在用膳时询问太子妃。 皇后要太子妃和楚王妃共同负责寿宴的事,李璋已经知道了。 太子妃裴蕊眉心微动,手中的筷子停下,刻意语气平淡道:“是为母后转达。母后希望我能同几位妯娌多走动,她不肯到东宫来,我只有上门去了。” 裴蕊眼眸微抬,看着太子的手。 她从不肯像其他几位妯娌那样,时不时便来走动,你知道原因吗? 她在避嫌。 李璋正夹起一块豆腐,有些用力,豆腐断裂掉在餐盘中。 他索性放下碗筷,道:“往年女眷的事,都是母后和你在负责。你多教教她,别让她出错,伤了皇家的体面。” 裴蕊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压住,有些透不过气。 她很大度,但她也是女人。 “皇家的体面,”裴蕊抬头,含笑对李璋道,“还需要太子殿下和臣妾,一同维护。” 李璋清俊的额头有一条青筋跳动,他定定地坐着,虽未即位,周身却裹着皇族不容侵犯的威严。 一向温和的他有些可怕。 但是裴蕊还是开口道:“殿下的心意太明显了,明显到父皇母后都已经警觉。殿下一直说储君之位,最该谨小慎微。怎么如今牵扯到她,就全忘了呢?” 红颜祸水,果真如此。 东宫太子位,被多少人艳羡,就被多少人嫉恨。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不能犯错的,裴蕊绝不能容忍自己族人拱卫的太子殿下,被皇帝厌弃。 “圣上爱护她、安国公府保护她,至于楚王,他也不像五弟那样心怀宽广、不计前嫌。”裴蕊道,“请殿下谨言慎行。” “既然如此,”李璋语气冷漠,“母后为何唤她进宫做事?” “母后要让楚王安心在北地做事,”裴蕊解释道,“看重叶娇,也是拉近裴氏同安国公府的关系。毕竟裴茉要嫁过去了。” “你小看了母后。”李璋笑着拿起手巾,揩净唇角,缓缓起身。 “母后是想像当年那样。”他走到裴蕊身边,按住她的肩膀,“我看上了柳氏,她就弄死柳氏。在她心里,疯了的人不如死了的人安全。” 李璋还记得他曾经跪在湖边,洗干净自己腰间的玉佩。 玉佩上沾着已经变冷的血和肉末,那么粘腻,让人遍体生寒,再渐渐麻木。 “不会!”裴蕊想站起身,却无法挣脱李璋的手,她只能僵坐着,为自己的姑母说好话,“伤害叶娇,风险太大。母后贵为国母,绝不会做这种事。” 李璋懒得同裴蕊辩论。 他郑重道:“表妹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做,所以还请你睁大眼睛,让寿宴顺利,她能安然离宫吧。” 裴蕊下意识伸手,抓住李璋的衣襟。 那柔滑的衣襟从她指缝中滑走,李璋已抬步向外走去。 不会的,她的姑母绝不会这么冒险。 伤害叶娇,对他们没有好处。 “这件事的确有些冒险。”立政殿内,女官杜潇然低声说话,希望能改变皇后的想法。 “你知道崔颐怎么说吗?”皇后闭目养神,冷笑,“他说他们可以废黜太子。” 杜潇然正用玉板为皇后按摩肌肤,闻言面上一惊,又劝道:“圣上曾说崔夫子是个老顽固,他固执跋扈,娘娘息怒。” 皇后半晌没有说话,似乎心中也在纠结。 杜潇然趁势道:“自从魏王案后,朝中事态平息,臣子拥护太子,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 眼下等着若干年后,太子殿下即位便好。 “潇然,”皇后却似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道,“叶娇和李璟,关系很好,是吗?” …… 李璟赢了 说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关系好,难免让人浮想联翩。但是杜潇然知道,叶娇和李璟很清白。 “是因为楚王和赵王关系好,”她回答道,“楚王妃也才和赵王走得近。” 赵王李璟第一次见到叶娇,应该是在长公主的家宴上。叶娇挥棍打狗,把李璟吓得不轻。 后来他们熟悉、信任、相互帮助,应该都是因为楚王。 赵王甚至以兄长的身份,背着楚王妃出嫁。 “叶娇也同崔锦儿关系好。”皇后又道,“李璟这是忘了自己的哥哥。” 微凉的玉板轻轻滑过皇后的下颌,杜潇然柔声道:“太子殿下公务繁忙,想必也没有时间同赵王多走动。” 皇后不置可否,凤目微睁,看了杜潇然一眼。 “你长大了,有了主见,也该放出宫嫁人了。” 杜潇然手中的玉板掉在皇后身上,她慌乱捡起,再仓促下跪,道:“奴婢胡言乱语,求娘娘赐罪。” “怎么?”皇后问,“不舍得出宫嫁人吗?还是说你要再等等?” “奴婢愿终身伺候皇后娘娘。”杜潇然面色惊惶,额头渗出一层汗珠。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心中隐秘的愿望,被皇后看破了呢? 是偷偷瞧向太子的眼神,还是每次见面时,她细心的服侍? “你也可以去伺候太子。”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也变得温和体贴,起身看着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柳氏那件事后,太子是绝不敢求娶宫中女官的。但是你的事,再等等,就好了。” 等,等到皇帝驾崩,太子即位,宫中的一切就都是太子的。 “奴婢不敢。”杜潇然忐忑道。 “本宫懂你,”皇后轻拍杜潇然的手臂,“富贵险中求。你与本宫一条心,宫内才安稳。” “是。”杜潇然垂下头,眼底汹涌的情绪渐渐平静。 花萼相辉楼在兴庆宫内,是玄宗皇帝专门为他的兄长李宪修建。 李宪身为嫡长子,知道李隆基功勋卓著,便果断请辞、拒封太子,睿宗皇帝这才封李隆基为太子。 即位后,李隆基修建花萼相辉楼,常常同兄弟们奏乐坐叙,用膳饮酒,互赠礼物、同床同寝,传为佳话。 这座楼的名字取自诗经《棠棣》:“棠棣之花,萼不韡韡(weiwe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圣上决定在这里举行寿宴,想必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兄弟同心,不要再同室操戈。 阳光穿过向上斜开的水晶琉璃顶,洒下一层梦幻般的光影。叶娇立在美轮美奂的殿内,微微抬头,刹那间仿佛置身于神仙居处、龙宫水底。 花萼相辉楼上下三层,十丈高,格局宏伟、装饰精美。叶娇抬脚迈步,甚至不忍心踩踏镶嵌青金石的地面。 礼部侍郎邹进正在安排下属做事。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给人一种万事有条不紊之感。 “歌舞百戏再去确认一遍,今年就不要用犀牛了,圣上喜欢大象。” “告诉乐师,圣上想听《破阵乐》。先有此乐,再有《太平乐》,把曲目重排,拿来过目。” “烈酒已经够了,河东道的葡萄酒送来了吗?搬去偏殿。” 说到此处,他看到叶娇,连忙快步迎上,施礼问安。 “皇后娘娘口谕,所有女宾事宜,都由王妃作主。”邹进含笑道,神情里有一种忙于要事的激动。 叶娇颔首,先同邹进确认了女宾的名册,坐席,再看了一遍饮食酒水,又挑出几个适合女宾的歌舞。 “有个事需要王妃留意,”邹进道,“几位公主的身体不太好。” 叶娇知道,公主们身体羸弱,为了好养,送出宫去,改姓为“彭”。 “饮食要多注意,”邹进道,“三公主曾经吃鱼卡住喉咙,从那以后宫宴上就不再吃鱼。五公主喜欢饮酒,酒量又不好,喝多了难免放纵,需要王妃提醒。七公主容易激动,有一年赵王殿下给圣上表演舞剑,结果剑飞出去掉在七公主旁边,当场把她吓晕过去,七日才醒。” 叶娇认真听着,却忍不住想笑。 五哥哪儿会舞剑啊,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邹进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后道:“这次宴会就设在一楼,偏殿内可供女眷休息、更衣、妆扮,王妃可以先去看过。” 叶娇走了一圈,回来后调整了几位女眷的座席。 某两位宗室女曾经争抢同一个男人,还是不要挨在一起了;这个的夫君刚刚弹劾完那个的,坐在一起也难免会生气;这个生了五个孩子,那个痛恨生娃一个都不要,还是坐远点…… 安排妥当后,便是礼物。 圣上寿辰,参加寿宴的都可以提一匣礼物回去。叶娇仔细看过那些食匣,问道:“所有人的都一样吗?” “都一样。”邹进道,“御膳房炸的果子,早几日就做出来了。” 叶娇打开食匣,拿出一个尝了尝。 比叶柔做的精巧,但远不如姐姐做的美味。 见叶娇品尝,邹进连忙送上一匣。 “请王妃回去看看,需不需要调整口味。” 调整口味就不必了,总不能让自己的姐姐跑来御膳房掌勺吧。但是可以送回安国公府,给他们尝尝。 叶娇拎着食匣出去,回到王府,见林镜正等着。 他立在池水旁笔直的杨树下,额头挂满汗珠,衣服却仍束得很紧,一颗扣子都没有松开。 他来回禀消息。 “没查到什么,”林镜微微垂头,“事关宫宴,只有一处可疑。” 叶娇捡起一颗石子,却没有丢进池水,道:“哪一处?” “御膳房的人说,女官杜潇然去过两次,把掌勺御厨叫出去说话。” 皇后的女官吩咐御厨做事,实在算不上可疑。 可林镜心细如尘,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叶娇把石头攥进手心,悬着心问:“说了什么?” “不知道,”林镜摇头,“但是御厨回来后,不小心切到了手。卑职以为,在宫中做事的人,除非发生了什么事分神,否则不会这样。” “你说得对。”叶娇若有所思,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头。 是什么呢? 总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 此后三日,没有再查出一点消息。 长安城川流不息,有获准进京贺寿的官员,也有趁着皇帝寿诞,兜售吉祥物品的小贩。 城门口,白羡鱼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常常站着吃个包子,就算是一顿饭了。 各种贺礼也都运送进京,当然最灼目的,是赵王李璟的贺寿礼物。 那是一口青瓷缸,高约丈余,重数千斤,六匹马拉进京城。 能把青瓷做这么大,已经是世间罕有。更为珍贵的是,瓷缸上隐隐有两条裂纹,看流线走势,正是泰山。 泰山乃群山之尊、五岳之长,黄帝曾登临泰山,舜帝曾巡狩泰山,历代君王在此封禅。 黄河为母,泰山为父。 这个礼物贵重又满含孝心,把其余皇子的礼物都比了下去。 青瓷缸运进城那日,正是白羡鱼值守。他抬头看着缸,问道:“这么大,怎么抬进花萼相辉楼?” 花萼相辉楼矗立在百余台阶上,虽有坡道,却容不下这么大的缸。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李璟得意洋洋,看着周围艳羡的目光,笑道,“大象都能进去,我这缸进不去?” 还真是进不去,因为大象有腿。 等叶娇负责晚宴时,看到那口缸被安置在花萼相辉楼旁边的偏殿。 李璟有些生气。 “这些人就是怠惰。怎么抬不上去?三人合抱粗的柱子不也抬上去了吗?” “抬柱子跟这个可不一样,”叶娇笑着,“五哥放心,今晚一定让大家都来看看你这口缸。” 李璟哼了一声,从衣袖中掏出一个袋子,递给叶娇。 “锦儿送你的礼物,收下吧。” 周围的人太多,叶娇没办法打开看。她收了礼物,道:“待会儿我给你一匣果子,算作回礼。” 李璟嗤之以鼻:“你怎么跟小九一样抠门儿了?那果子年年都有,是御膳房做的。” 叶娇还想问问崔锦儿在雍州好不好,六皇子李璨过来,唤李璟。 “五哥吃酒吗?”天色已黄昏,他却仍撑着伞,似乎一点都不想晒到太阳。 李璟抬起胳膊,去揽李璨的肩头,被李璨躲过。 “走吧。”他收起伞,对叶娇含笑点头,便带着李璟走了。 叶娇再次注意到李璟时,他已经喝多了酒。 因为妻子有孕,许多人来敬酒。他来者不拒,喝得东倒西歪。 叶娇旁边的宗室亲眷正在劝她生孩子。 “要趁着年纪小,早点要,”亲眷掩唇笑,“最好生七个,热闹。” 叶娇想到七个孩子一起喊她的样子,就要头皮发麻。 再抬头时,看到李璟不见了。 而她寻找李璟的目光,同太子李璋撞在一起。 …… 他被催情 李璋正襟危坐,手握酒盏微微举起,遥敬不远处的宰相傅谦,回眸时,视线正落在叶娇脸上。 这里是大明宫,他是众人仰望的太子殿下,他的身体是放松的,如同在家中会客,自在舒展。可那双眼睛,却深深望着叶娇。 太子妃裴蕊就坐在叶娇身边,她高高举起酒杯,含笑道:“姐妹们同敬太子殿下。” 一群女眷笑呵呵应声,或羞或谄纷纷举杯,引开了李璋的目光。 叶娇想起有关李璋喜欢自己的传言,迅速偏转视线,继续在人群中寻找李璟。 大殿中央舞姬摇摆,在她们挥起的水袖空隙间,隐约见李璟趴在地上,被内侍拉起,搀扶着离开了。 想必是去醒酒。 叶娇稍稍放心,回过头,见三公主彭瑞儿正被五公主灌酒。彭瑞儿不胜酒力,借故更衣离开。叶娇也起身,告诉她的贴身宫婢,更衣位置。 叶娇特意提醒道:“靠北的偏殿是更衣用的,南边那个摆放礼物,别走错了。进去更衣,前后都要有婢女把守,照顾好你们的主子。” 再三叮嘱,才放她们出去。 叶娇示意宫婢添酒,留意到七公主彭宁儿不在殿内。 “七公主呢?”她询问身边跪侍的水雯。 水雯第一次参加宫宴,紧盯歌舞,目不暇接、激动万分。叶娇问了两次,她才恍过神来,顿时惊慌道:“奴婢没留意。” 别的女眷听到,提醒叶娇道:“表演火圈百戏的时候,宁儿觉得不舒服,出去透气了。” 七公主胆小,自然看不得钻火圈。 叶娇起身道:“我去看看。” 此时太傅起身为皇帝祝寿,朝臣宗室跟着敬贺。叶娇已经起身,不得不跟着吃酒。身边的宫婢连忙递过来一盏,她仰头吃下,才小心退开。 走了几步后,叶娇扭头看了一眼。 那宫婢伺候得很好,只是今日的葡萄酒到底有几种味道?怎么喝着不太一样呢。 而她的对面,太子李璋也放下酒盏,向后走去。 李璋步履威仪,见到朝臣轻微点头,遇见宗室亲眷则温声关怀。一直走到帝后御座旁,穿过宫婢内侍禁军,看了一眼某处,便等在略僻静些的插屏后。 杜潇然很快来了。 “殿下。”她稳重地施礼。 李璋刚才用眼神示意她要见面。 杜潇然的心是雀跃的,但她面容沉静、举止文雅。 李璋转过身,走进廊庑下的一处房间,待杜潇然走进来,紧闭房门,才开口说话。 “本宫见你,是要问你一个问题。”李璋环顾左右,确认安全,才道,“母后要做什么?”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杜潇然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让李璋的神情更加冷肃。 “不方便说吗?”他的手下意识握住腰间低垂的环形玉玦,问,“那么我说一句,如果对了,你不反驳就好。” 杜潇然摇头下跪。 “殿下,恕奴婢不能。” 李璋没有理睬杜潇然的拒绝。 没有人能拒绝他的审问,皇后身边的女官也不能。 他收敛目光,问:“母后要借宫宴,打压楚王妃?” 杜潇然一动不动,不说是,也不否认。 李璋又道:“让她负责宫宴,是要栽赃给她什么吗?” 杜潇然抬头,恳求道:“殿下,别问了。” “有人中毒?”李璋道,“她没理由对任何人下毒。那就是男女之事。” 李璋低头盯着杜潇然的眼睛。 男女之事,下作不堪,却也最有用。 “谁?”他问。 叶娇和谁? 她虽然常常粗心大意,却很聪明。谁会让她忘记提防,受到侮辱? 她信任谁? 京兆府尹刘砚?兵部侍郎姜敏? 不可能。那两个人同她只是旧日上下属的关系,而且叶娇喜欢长相好看的。 白羡鱼来了吗? 不对,叶娇知道白羡鱼是自己的人,会多加提防。 李璋伸手把杜潇然拉起来。 他的手很用力,骨节高高凸起,冷峻的眼中翻涌起杀意。 杜潇然紧咬嘴唇,一个字都不说,可她的慌乱一览无余。 “不会是……”烦躁焦灼中,李璋的声音有些沙哑,“老五?” “殿……”杜潇然话音未落,李璋已经松开手,她跌在地上,跪行一步,拽住了李璋的衣袍。 李璋正急匆匆离开,衣襟处“刺啦”一声,不知是哪里被拉开了。 他转过头,低声训斥:“放手。” “殿下,”杜潇然劝道,“崔氏已经倒戈,赵王和楚王必将联手。只有离间他们,朝事才能安稳。皇后娘娘煞费苦心,殿下只需冷眼旁观,绝不脏了您的手。” “不脏了我的手,却要脏了我的人?”他问。 这句话让杜潇然怔愣不解。原来太子和赵王的关系这么好吗? 他要护着自己的弟弟? 杜潇然道:“赵王殿下只有被崔氏厌弃,才算殿下的人。” 不然便是李璋的敌人。 李璋没有解释他的话。他推开门,大步向外走去,从最近的道路离开花萼相辉楼。 外面的夜风很热,太子身体紧绷,竭力让自己的腿脚不要发颤。 李璟在哪里? 叶娇又在哪里? “五哥,你怎么在这里?” 叶娇没有找到七公主彭宁儿,倒遇见了一位宫婢。婢女说赵王李璟酒醉,在南偏殿睡下了。 叶娇让水雯去拿醒酒汤,实在不行,去找找御医。 她推开南偏殿的门,见李璟背靠丈余高的大缸躺着,衣衫不整、蜷缩身体,似乎万分痛苦。 叶娇顿时觉得不妥。 殿门口站着守门内侍,叶娇斥责道:“你们没看到赵王殿下身体不适吗?还不去请御医?” 两个内侍撒开腿就跑,叶娇想喊一个拿来盖毯,对方已经不见了。 “叶娇,”李璟满脸通红,抬头看她,问道,“锦儿呢?” “锦儿不是在雍州吗?”叶娇疑惑道。 她取出帕子递给李璟:“五哥你擦擦汗,水雯去拿醒酒汤了。” 李璟低下头,额头抵在地板上,双手抓住大缸的一个腿儿,突然哭起来。 “我好难受,”他说,“这根本就不是酒醉吧,我这是中毒了,平康坊里也有这东西,我……” 平康坊里有什么? 叶娇蹲在地上,凝神想了想。 举人和进京述职的官员大多住在那里。当然,那里也有很多青楼。 五哥以前常常逛花楼,莫非在花楼中过什么毒吗? “叶娇,”李璟向叶娇伸出手,却没有碰她,而是做出推搡的动作,“你快走,别让我出丑。” 出什么丑? 叶娇向外看了看,有些着急。 怎么他们还没把御医请来? 算了,还是她亲自去找。 叶娇站起身,忽然感觉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在地。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像在她肚子里翻滚,一时又想呕吐,又无力。 她扶住大缸,揉了揉头。 怎么回事啊? 今天喝的酒并不多。 叶娇向前迈步,脚步快要接近门栏,门却突然关上了。她推了推,纹丝不动。 “开门!”叶娇重重推了一下,却发现完全使不上力。她顿时冷汗淋漓,汗毛倒竖。 怎么这么巧合? 五哥中毒,她恰巧就在这里,没喝几杯酒,已经醉了。 叶娇转头去看李璟,却见他正在脱衣服。 他面色潮红,脱掉外衣,看了叶娇一眼,便去搬箱子。 李璟把两个盛放礼物的箱子搬到大缸旁,他的力气比平时大得多,哼哼哧哧用尽全力,很快把箱子摞得半丈高。 然后他踩着箱子,摇摇晃晃就往上爬。 叶娇强忍睡意,走过来扶住他。 “五哥,你干什么?” 李璟一手撕开领口,一手把叶娇推开,道:“我——” 话音未落,色彩斑斓的华贵衣袍从缸口消失,“咚”地一声巨响,李璟已经掉到缸里去了。 “让我一个人……待着。” 李璟的嗓音既崩溃,又恐惧。 外面传来内侍的声音:“参见圣上,参见皇后娘娘。” “李璟送给朕的缸在哪儿?”皇帝的声音中气十足,“让朕瞧瞧。” 叶娇手里拿着李璟脱下的长袍,酒醒了大半,身体却依旧无力。 朦胧中,什么人握住了她的手臂。 “走。”那人声音低沉,带着她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 儿的惊喜 去哪儿? 偏殿前后各有一个门,叶娇怕礼物丢失,特地让人把后门锁了。 而且这个拉着她的人,是谁? 迷迷糊糊中,叶娇向前看去。入目是笔直的后背、玄青色的蟒袍、束紧黑发的金冠,和……阴冷愤怒到有些扭曲的侧脸。 太子李璋。 叶娇收回手,同时身体向后退,可眩晕感再次袭来,她摇摇晃晃站不稳。 怎么会这样? 这是圣上的寿宴,竟有人敢下毒行凶? 李璋再次握紧叶娇的手臂,结实的手掌扶住她的肩头,居高临下,低声道:“你要留在这里,毁了你们的名声吗?”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叶娇瞬间醒悟。她明白了李璟的窘态,也明白他为什么会爬到缸里去。 惊怔间,李璋反手推开门,拉着叶娇出去。 正门也在此时打开,叶娇听到朝臣百官惊叹的声音。 “这么大的青瓷缸,世间罕有!” “这裂纹,不正是泰山吗?” “缸体内部是什么情形?裂纹深入缸体吗?” 缸体内部有五哥,你们快救救他。 叶娇心里道,同时浑身无力,瘫软在地。 是太傅敬贺皇帝生辰后,送上寿礼泰山图,皇帝才想起皇后同他提起过,赵王李璟也送了个跟泰山有关的寿礼。 礼部官员说赵王送的是一口青瓷大缸,搬不进花萼相辉楼,所以安置在偏殿了。 皇帝兴致勃勃,起身便要去看。 一时间,殿内朝臣纷纷跟随。 从花萼相辉楼来到这里的路上,他们已经想好了措辞。 要说这是皇帝仁德,才能恰巧烧出这种图纹,但也不能说得太像拍马屁。 要夸赵王孝顺,但也不能夸太厉害,免得太子和其他皇子不悦。 众人站在大缸前,就要开口称赞,皇帝却问道:“李璟呢?” 对啊,赵王李璟呢? 皇帝难得夸他一次,他怎么能不在呢? 同皇帝一样面容惊讶的,还有皇后娘娘。 皇后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杜潇然脸上。 他们此时应该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场景。 殿内空空荡荡,只有琳琅满目的礼物,和这口大得有些蠢的水缸。 杜潇然却盯着那些摞起来的木箱。 这里的一切都摆放整齐,只有这三口木箱乱七八糟,遮盖箱子的红布也掉在地上。 她对皇后微微摇头。 算了吧,要不然算了吧。他们躲进了水缸,就放过他们吧。 但皇后凤目微凛,缓缓道:“璟儿是不是喝醉去醒酒了?无妨,听闻今日有名士诗圣在,可凭此青缸,得诗作一首吗?” 皇帝颔首微笑。 缸体有泰山纹路,得诗作流传千古,实在是雅事一件。 但是既然写诗,难免要围着这口缸里外看看。恰巧有人叠起了木箱,那就爬上去吧。 “且慢。”正准备撅着屁股往上爬的文官被一个声音阻止了。 六皇子李璨走上前来。 他喝了些酒,此时微醺,眼底的神色却很清醒。 似乎在打趣,又似乎真的对作诗很了解,李璨开口道:“画作要有浓墨重彩,更要有飘渺留白。同理,诗作也要虚实相间,留下遐想空间。里外全看明白,作的诗未免太过写实了。” 他笑着,余光掠过殿内每一个角落。 不对,今日一定是有什么事,是他错过的、没有察觉的、无法把控的。 李璟,太子和叶娇,他们三个一同消失了。 这口缸安安静静立在这里,却总让人心神慌乱。 是因为那些木箱,或者是地面上那块留下脚印的红布吗? 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今日是皇帝生辰,他不希望出现任何他没有预料到的事。 “殿下说得有道理啊。”那位文官扭过头,对李璨施礼,“听六皇子一言,微臣醍醐灌顶,心中有一句,请各位指教。” “快讲快讲!”朝臣们撺掇着,兴趣盎然。 “讲。”皇帝也含笑道。 那文官恭谨施礼,道:“那微臣就抛砖引玉了。”他围着大缸走了两步,仰头道:“翠屏次第开,飞流跃青苔。” 用翠屏形容山峦叠嶂,飞奔的流水跃过青苔,灵动有趣。这虽然算不上好诗,却也应了泰山的景色。 众人击掌说好,便有人要接下半句。 “青瓷倚花萼,云海照蓬莱。” 这半句点出青瓷缸和花萼相辉楼,又用蓬莱仙境,为皇帝祝寿。 皇帝微微咳嗽,责怪道:“朕的生辰而已,怎么能借用天神仙境呢。” 立刻有朝臣恭维,说圣上励精图治、仁厚礼贤,上天才降此青缸,为圣上祝寿。 眼看作诗的氛围已经有了,内侍总管高福便道:“既然圣上已经看过此缸,就请移驾,回殿宴饮吧。” 皇帝颔首,正欲转身,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缸里怎么有动静啊。”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在闹哄哄中,不高不低,却落入皇帝耳中。 皇帝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大缸,又扫过那几口箱子,再看向他身穿粉红衣服的儿子,声音略带嫌弃道:“你去看看。” 众人齐齐止步,有人惊讶,有人惊慌。站在皇帝身后的禁军统领白泛兮,甚至示意禁军上前护卫皇帝。 万一是刺客就不好了。 李璨在心中叫苦不迭。 他很好奇,但是实在不想看。 那三个人消失得太诡异,李璨最怕太子趁叶娇酒醉,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跟着太子做事,求一个轻松自在晚年无忧。但是不知为何,这活儿越来越不好干了。 李璨身体修长,只需要踩在第二口箱子上,便能看到里面有什么。 他的头探进去,强迫自己睁着眼睛,神情从担忧缓缓变为惊愕,再渐渐放松。 李璨在心里吐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不是太子,也没有叶娇。 而缸里的人也正往上看,带着几分醉意道:“老六,惊喜不?” 惊喜你个王八蛋! 李璨在心中大骂。 没事为什么要躲进缸里?害我以为太子出了事。 但他脸上不动声色,转身对圣上道:“回禀父皇,是五哥藏在这里,要给父皇一个惊喜。” 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张了张嘴,不知是该夸儿子孝顺,还是愚蠢。 但他只能顺势问:“什么惊喜?” 或许是因为在缸里的缘故,李璟的声音有些闷,还有些断断续续。 他绞尽脑汁,勉强开口道:“儿臣在这里,憋出一首诗,送给父皇,以贺寿辰。” 李璟送缸,不奇怪,毕竟他有一个有钱的丈人。 但他作诗,就很稀奇了,毕竟他没读过几本书。 在缸里作诗,就不仅稀奇,还有趣了。 皇帝忍不住笑了:“你也会作诗?这不是贻笑大方吗?” “难得五哥绞尽脑汁附庸风雅一次,父皇您就听听吧。”七皇子走近,劝道。 缸内再次传来李璟的声音,他真的在作诗。 “李杜文章在,京中无好词。”李璟说完这句,停顿片刻,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李璨仍站在木箱上,看着暗处的兄弟,神情渐渐凝重。 李璟继续道:“众臣望云霭,念儿大青瓷。” 朝臣:…… 这……倒是押韵,也算诗吧。该不该夸?不夸似乎有些太不给面子了。 然而朝臣还没有夸出口,便见皇帝上前一步,手指在衣襟处攥紧,又迅速转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回去吃酒吧!” 朝臣和宗室亲眷连声应和,拥着皇帝离开偏殿,很快走得空空荡荡。书包阁 而李璨仍旧站在木箱上,看着面色通红、异常难受的李璟,声音像琉璃击碎在刀刃上,问道:“什么毒?” 皇帝走得很快,快到把皇后落下,把朝臣落下,步速明显是要撇开众人。 他走到台阶上,忽然反手握住高福的手臂。 “去宣御医,”皇帝的声音有些颤抖,“宣御医。” “圣上,您哪里身体不适吗?”高福紧张地问道。 见皇帝同内侍总管说话,朝臣没敢接近,静静侍立在后。 皇帝盯着高福的眼睛,神情恼怒又心疼。 “是李璟,是李璟身体不适。” 高福错愕地向后看了一眼,皇帝解释道:“他说的是藏头诗,藏头诗。‘儿臣中杜’,他中毒了。” 那孩子孝顺,不想让人知道,皇帝的寿宴,也有人敢肆无忌惮地下毒。 他怕丢人,怕皇帝被天下人耻笑。 他懂什么作诗? 他躲在大缸里,不想别人看到他的惨状,所以他催促皇帝带人离开,甚至编出一首诗来。 是谁? 是谁? 谁敢毒害他的儿子? 他决不轻饶。 皇帝猛然向前走了一步,急火攻心步履踉跄,差点摔倒在台阶上。 …… 有女人吗 花萼相辉楼的台阶如此之高,高得他这个年近六旬的人,吃力得很。 然而他是大唐的皇帝,他应该是威严的、刚毅的、强大的。 皇帝一步步走上台阶,走进座无虚席、热闹非凡的宴会大厅。烛光照射他额前垂坠的东珠,玄青和赤红相间的龙袍笔挺舒展,乐器的奏鸣声击打进心中。 如此万邦来朝、举国同贺的生辰寿诞,皇帝却似目盲般,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微微闭眼。 是因为他老了吗? 可曾经孩子们很小,他每天都希望他们,能快些长。 长得兄友弟恭相互协助,长得让他放下心,可托付万里江山。书包阁 那时候六子李璨的生母死了,李璟把瘦弱的他拉进紫宸殿,找李璋玩。 李璋年仅二十,已经神情郑重地站在御案旁边,为父皇磨墨。有时候,也帮忙把奏折翻开,递到父皇面前。 “把你的鼻涕擦干净。”他教训弟弟,同时递过去一块手帕。 李璨老老实实擦干净鼻涕,李璋又安排道:“起风了,去关窗。” 失魂落魄的李璨找到了事做,也便能暂时忘记悲伤。 李璟是不做事的,他赖在皇帝身边,一面吃零嘴儿,一面问这问那。 “这人的奏折好臭啊,用的什么墨?” “父皇,到底什么时候用膳啊,我饿了。” “二哥,你别送了,父皇答应批完这个,去放风筝了。” “这个要看。”李璋认真地摊开一本奏折。 李璟瞪大眼睛看过去,,隐约看出是一名姓裴的官员,上表陈述河东道汾水水情,还写了一首诗。 ——“波翻千里浪,峰谋万丈光。月王醉花廊,酒陈村自酿。” 时隔十多年,皇帝已经忘了当初看到这首诗时,如何震惊愤怒。但他记得自己的双手难以控制地颤抖,拿着那本奏折,久久失语。 朝政大事需要他决断,可眼前是三个懵懂的儿子。 “父皇怎么了?” 嫡子李璋紧握双拳,五子李璟目露关怀,开口询问。而年仅十二岁的六子李璨,则乖巧地远远站着。 在处置那件事前,皇帝忍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告诉儿子们,这是官员写来的密信,是藏头诗。 李璟把第一个字连起来读了一遍。 “波峰月酒,是要给父皇送酒吗?送月王酿的酒?我知道月王,就是月亮。” “第一个字,还叫藏吗?”李璋自得道,“密探给父皇的密信,字都藏在第二个,要倒着念。” 李璟念道:“陈——王——” 在李璟念出最后两个字之前,皇帝收起了奏折。 有人说李唐王朝的宫殿,是由骨肉相残后皇族的尸骨堆砌的。但皇帝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互敬互爱。 十多年后,他们长大了。 可是他们,最终还是要重蹈覆辙吗? 这场寿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皇帝想起身离去,去看看他的儿子怎么样了。 “你怎么样了?”把李璟从青瓷缸里拉出来后,李璨发现他右脚崴伤,难以行走。 反正即便让他走,他也不会走。 李璟侧身躺在地上,大汗淋漓,撕扯开衣襟,眼神如熬着一团火,攥住李璨的衣袍。 “老六,”他痴痴问道,“你有女人吗?” 李璨烦躁道:“我有男人,你要吗?” 李璨坐在铺盖着红绸的木箱上,低头看向自己的哥哥,眼中流露出既关心,又烦闷,还焦躁的神情。 “谁下的毒?”他问。 “我怎么知道?”李璟委屈得很,“我要是知道会中毒,今晚情愿饿着肚子。” “那么我问你,”李璨紧抿唇角,声音冷静,“今晚除了你,还有谁在这间屋子里?” 这种毒,一般用来让男人疯狂,让女人堕落。总不至于是戏弄皇子,让他一个人在这里难受。 “还有……”李璟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再说了。 “还有谁?”李璨逼问。 李璟却不再同他说话,他驱赶李璨道:“滚开滚开,看到你穿着这件衣服,我就想给你扒了。打扮得像个女人。” 李璨站起身道:“我比女人好看多了。” 他走到殿门口,拉开门,看到高福带着御医赶过来。 而御医身边,还紧紧跟随着一个婢女。 李璨的心瞬间提起来,他侧开身子,让他们进殿,视线从婢女脸上扫过。 错不了,这是叶娇的婢女水雯。 很显然,是叶娇最先发现李璟出事,让水雯去请御医。 高福也在,说明皇帝也明白那首诗的意思。而高福在寻找御医的路上,遇到了水雯。 叶娇呢? 水雯也在找叶娇,但是她没有问,并且很聪慧地施礼道:“既然御医带到了,奴婢告退。” 不说自己的身份,不提自己的主人,便向后退去,很快消失在殿门转角处。 李璨向外看了看。 大明宫灯火通明,却有数不清的暗流,在悄悄涌动。 而这一次,谁将沉入水底呢? 真是令人发指,又让人害怕。 动李璟还好说,五哥心宽。 动叶娇?那位小九弟,可是从皇陵来的啊。 一墙之隔,便是供女眷休息的偏殿。 叶娇躺在贵妃榻上,强撑着没有睡,却也动弹不得。 李璋没有同这么安静的她相处过。 她是张扬的、顽劣的。她曾当着他的面,双臂缠在李策脖子上;也曾用匕首扎了他一刀,血流遍地。 不过在李璋心中,有关叶娇最浓重的画面,是她手提弓箭长刀,站在东宫的门檐下。大风吹开了她的长发,翻飞她的衣襟,她来救驾,目光坚毅、锋芒毕露。 如果李璋判断得不错,叶娇中的不是像李璟那样的迷情药。 只是蒙汗药,让她无力酣睡。 毕竟叶娇功夫了得,即便迷情,也很可能在抗拒之下伤到李璟。 处心积虑至此,也真是难为了那人。 隔壁传来喝彩声,想必是那些朝臣又在卖弄风雅。 李璋低声询问:“难受吗?” 叶娇紧咬嘴唇一声不吭,手却伸入衣袖,不知在找些什么。 她用意志力对抗困倦,仿佛李璋是洪水猛兽,绝不能在他面前睡着。 李璋无奈地苦笑。 “在你心中,”他问道,“我是卑劣不堪的小人吗?我从不趁人之危。” 然而叶娇显然不信这句话。 她的手指摸到衣袖中的袋子,那是崔锦儿送她的礼物。 在宫宴上闲坐时,叶娇打开看过。崔锦儿在叶娇曾经送给她的匕首上,镶嵌了名贵的宝石,又回赠回来。 握紧匕首,她稍稍安心。 “请太子殿下离开。”叶娇的声音固执又虚弱。 隔壁偏殿已传来皇帝起驾的喧嚣,很快便归于安静。 这安静让叶娇更加紧张,唯恐睡去,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嫣红的血顺着唇角流淌下来。 出乎意料,李璋答应了。 “七妹。”他唤道。 屏风后战战兢兢走出一个人,正是叶娇出门寻找的,七公主彭宁儿。 她十四五岁,体弱多病,脸色有些蜡黄。今日涂了胭脂,气色好了些,只是眼神还有些涣散。 原来躲酒说要来偏殿休息的三公主并没有来,反而是七公主来到这里躲清静。她胆小又讨厌人多,把这里的婢女嬷嬷都赶了出去,自己坐着发呆。 彭宁儿见李璋带着叶娇进殿,吓得一动不敢动,躲在屏风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此时李璋唤她,她小心翼翼挪出来,施礼道:“二哥。” “你在这里陪着王妃,”李璋道,“一直等她酒醒,不准旁人打扰。” “是。” 彭宁儿低声应着,双眼看着叶娇,双手却捂着自己胸口,似乎心脏要跳出来。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她应该去看猛兽钻火圈,看大象喷水,看侠士挥刀格斗。 她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大殿,就不会看到二哥搂着九哥的妻子进殿。 不会看到二哥一往情深的样子。 不会看到九嫂想要杀人的眼神。 李璋站起身,似乎要走,却看到叶娇唇角流下来的血。 他喉结微动,眼中掠过心疼和不忍,从衣袖中取出手帕,俯身去擦那抹血。 就在这时,叶娇动了。 她的手从衣袖中迅速抽出,动作不如平时那般迅捷,却分毫不差地把匕首刺向李璋,拒绝李璋的碰触。 李璋的身体向后避开,手指却握住匕首。 刀刃锋利,刺透丝帕,也刺进李璋手心。 彭宁儿惊呼一声。 鲜血滴落。 李璋轻轻松开手,看着叶娇道:“我看你好得很快。” “别碰我。”叶娇道,“请殿下记住自己的身份。” 他的身份是太子殿下,也是李策的兄长。 李璋用丝帕胡乱缠住受伤的手心,在疼痛中清醒,淡淡笑了笑。 “我刚才救了你,你就如此报答吗?” “你不是在救我,”叶娇道,“殿下好好想想,今日谁会下毒,谁要置我于死地。殿下要么就杀了我,否则我决不罢休。” “当着宁儿的面,”李璋看看惊呆的彭宁儿,揶揄道,“我怎么杀你?难道把我妹妹也杀了灭口吗?” 话音刚落,彭宁儿便“咯”地一声,晕过去了。 李璋扶住她,让她躺在叶娇身边。 一个还没有醒,又晕一个。 今日的闹剧,该结束了。 李璋的神情明暗交错,良久,似下了什么决断般,对叶娇道:“这件事,我会给你和老五一个交代。” 他说完向外走去,走到殿门口时,忍不住又道:“你会发现,这世上能保护你的人,只有我。” …… 注:更新的频率就是周一到周六,每天一章,这个月大家投的票多,下周会加更出来。ps:叶娇的确不是绝顶聪明的人,从始至终,她的人设没有变过。只是在成长,没有智商超过李策和李璨他们。 叶娇引诱 迷情之毒的解药很简单。 茯苓利尿宁心,甘草益气止痛,大量饮水,把毒药排出体外。 李璟感觉他喝了一整缸的水。 喝到最后,李璟恳求御医。 “林奉御,要不你还是给我找几个女人吧。实在不行,去我府里拉几个。” 总感觉找人泄火比喝水排毒快多了。 林奉御捏起一根银针,对准李璟的穴位,劝道:“不妥,这是宫里。” 银针扎下去,李璟心中的燥热稍稍减轻,愤怒却填满心胸。 “让我逮住谁下的毒,”他想要跳起来骂,却畏惧银针,只能咬牙道,“定然将他碎尸万段、抄家灭族!” 谢天谢地。 李璟在心中感恩上苍。 谢天谢地他忍住了,要不然被碎尸万段的,就是他自己。 子时初,皇帝先行离开寿宴。 夜已深,他决定不回大明宫,就歇在兴庆宫内。 皇后今晚的神情有些僵硬,起身时甚至踩住了衣裙,说要回立政殿休息。 皇帝没有允准。 “有些事,”他低头向后看,目光穿过额前晃动的玉藻,落在皇后身上,“恐怕得让皇后知道。” 玉藻,也名旒,是帝王冕冠的一部分。 天子的衮冕有十二旒,每旒贯玉十二颗。除了这些旒,还有用来充耳的瑱,垂在耳侧。 西汉东方朔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举大德,赦小过,这是先贤对君主的要求。 他能做到吗? 或者说——这种罪过,小吗? 寝殿的门开着,皇帝和皇后举步迈入。 向来安静的寝殿,此刻却挤满了人。 御医神色谨慎站在最前面,而御医身边的地席上,躺着赵王李璟。 桌案也不干净。 杯盏酒水,摆满整张桌子。 除此之外,殿内密密麻麻跪着二十多个奴婢内侍。他们惊慌失措,满面惶恐。 “这是怎么回事?”皇后上前一步,“璟儿怎么了?” “李璟中毒了,”皇帝的目光扫过殿内,“这些是接触过李璟的人,桌子上是他今晚的饮食。皇后若有空,就同朕一起看看,是谁下的毒吧。” “中的什么毒?”皇后走到李璟身边,俯身要拉起儿子,李璟却拒绝道:“儿臣吐在衣服上了,别弄脏了母后的手。” 皇后讪讪起身,手指无措地握紧,一时间似不知该走向何处。 李璟也起身,不过他是要去净房方便。 “请容儿臣……”李璟捂着肚子,话音未落,皇帝便道:“去吧!” 李璟飞快跑了,再回来时,脸上的潮红已褪去不少。 他仗着自己中毒,没有施礼,哭丧着脸道:“父皇,您查出是谁下毒了吗?” “正在查。”皇帝问,“白统领到了吗?” 殿外有人应声道:“臣在。” 这一声回应,声音并不怎么大,却仿佛有锋利的陌刀从众人头顶挥过。 寒意席卷全身。 禁军统领白泛兮迈步进殿,跪地道:“微臣守护宫禁,赵王殿下却身中剧毒。微臣有渎职之罪,但是请让微臣查明真相后,再乞降罪。” “查吧。” 皇帝撩起袍服,走向内室。皇后迟疑片刻,跟随皇帝向内走去。 女官杜潇然没有陪同。 她小心抬头,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没有与她对视,似乎唯恐被人发现端倪。 可杜潇然知道,一切都完了。 这应该是家事,可圣上让白泛兮来查。那就是要秉公断案,重惩凶徒。 事实上,当杜潇然出声提醒缸中有人,却只找到李璟时,甚至更早些,当太子李璋询问她皇后要做什么时,情势就已经陡转直下。 她和皇后筹谋许久的事,被太子一眼看穿。 而原本已安排李璟和叶娇共处一室,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杜潇然只能祈祷。 祈祷这些人足够可靠,即便死,都能遵从她的安排。 夏日炎热,杜潇然却浑身冰凉。 她强迫自己站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白泛兮审案。 他是太子太傅,他应该是太子的人,那么他就应该,保全皇后。 内室和外殿之间,隔着遮挡视线的帐幔和屏风。 皇帝已脱去繁重的衮冕,摘掉发冠,换上轻薄的圆领袍,脚穿白袜,坐在蒲团上。 夜深不益饮茶。矮桌上放着消食的山楂,和一壶牡丹花蕊安神汤。 皇后坐在皇帝对面,没有更衣,神色也已经平静如常。 “还没有查出是什么毒吗?”她问道。 皇帝看一眼皇后,又看向外殿。 宫婢掀开帐幔,白泛兮稳步上前,跪禀道:“禀告圣上,微臣已查明,此毒是催情药物,赵王殿下暂无性命之忧。” 皇帝微微颔首,白泛兮起身离去,再去查别的。 “催情药物?”皇后厉声道,“宫禁森严,怎会有如此污秽之物?是谁下毒?是谁负责今日宫宴?” 负责宫宴的有很多人。 礼部、尚食局、内侍省,若细究下去,招待臣子和宗亲的是康王,而主管女眷饮食的,是太子妃和楚王妃。 皇帝任由皇后说了许多,神情冷淡道:“皇后稍安勿躁,看看白统领还会查出什么。” 白泛兮很快便回来了,他回禀道:“毒药藏在酒水中,酒是专供女眷饮用的葡萄酒。这种酒只开了两壶,一壶在赵王殿下桌案上,还有一壶……” “还有一壶在哪里?”皇后急急问。 白泛兮犹豫着,抬头回答:“另有一壶已经找到,在楚王妃桌案上。” “楚王妃……” 皇后站起身,似有些不敢相信。因为情绪激动,有些摇晃。 她抬手怒指白泛兮,问道:“没有查错?” “没有,”白泛兮道,“那壶酒刚刚开封,只喝了半盏,楚王妃便抬步离席。宫婢说,楚王妃去寻找赵王,甚至支开了贴身婢女。事关女眷,微臣不敢轻易传唤。” “楚王妃,楚王妃……”皇后重复着这几个字,神情震惊愤怒,又羞耻煎熬,她切齿道,“去找赵王?她吃了那种脏东西,去找赵王?楚王才走了几日,她就熬不住了吗?” 叶娇反击 自从叶娇踏入寝殿,这里便安静许多。 人人敛气屏息,心中涌动层层情绪。 有人目光躲闪,更有人刻意冷漠,而李璟注视着走到自己身边,同样跪在皇帝面前的叶娇,心中充满疑惑。 怎么来了? 怎么不跑? 应该赶紧跑,跑得远远的,到北边去找小九,问问他该怎么办。 这天地之间,能指靠住的,就只有小九了。 叶娇却没有半步退却的意思。 见皇帝默许,她便开口说话。 叶娇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语气比平时寒冷,不变的是她的坦率直白,是她的镇定自若。 “适才在殿外,儿臣听说自己饮用的酒中有迷药。又听说有人疑心,是儿臣对赵王殿下欲行不轨。这真是百口莫辩让人寒心。但是有一件事,儿臣想问问高总管,不知可不可以。” 皇帝眼眸微抬,淡淡道:“你起身问话吧。” 叶娇道:“事情查明之前,儿臣不敢起身。” 她转头看向高福:“听说是高总管请林奉御为赵王诊治,那么请问,你是否见到我的奴婢?” “见到了,”高福道,“她正带着御医,说要为赵王殿下醒酒。” 叶娇点头,道:“请林奉御来。” 林奉御就在外殿,闻言立刻进殿,道:“楚王妃的婢女水雯来请微臣,说要为赵王醒酒。她一路催促不停,唯恐去得晚了。” “所以父皇,”叶娇眼神冷冽,“儿臣既然对赵王下了药,将他引诱至南偏殿,又为何去请御医来看?是要把丑事大肆宣扬吗?” 皇帝神色沉沉没有说话,而皇后眼中迸射出一丝惊愕,向外看去。 帐幔低垂,看不到女官杜潇然的影子。 “对对对!”李璟连说了三个“对”字,又道,“而且依儿臣看,楚王妃根本没有吃那种药。就算她酒水里有,也是被人栽赃陷害。她如果要害儿臣,大可以在外面,为何要在宫里……” 叶娇猛然转头看他,眼神清冷,吓得李璟立刻噤声闭嘴。 还是少说话吧,多说多错。 “至于酒水有毒这件事,”叶娇道,“儿臣的确也感觉身体不适,故而歇在北偏殿。” “你也中了毒?”皇帝执意说是毒,不提“催情”二字。 他神情关切,脊背一瞬间紧绷。 李璟就算已解了两个时辰的毒,还是面色发烫,言语混乱。眼前的叶娇神色如常,怎么看都不像中了毒。 “是,”叶娇回答道,“儿臣只在饮用最后一口酒时,发觉不同,故而没有多饮。差婢女去请御医后,儿臣便去北偏殿休息了。七公主彭宁儿当时也在,稍后父皇可以询问。” “宁儿也在,好。”皇帝颔首,神色已松动不少。 叶娇看向皇后。 叶娇虽然讨厌皇后,但对她向来是敬重的。 自己是儿媳,对方是婆婆,即便不喜欢,也要恪守本分,尊重她,尽量理解她。 但是今晚的事,实在是太难理解。 听说他们杯子里都有催情酒,怎么就直接怀疑是她熬不住呢? 没有帮她说半句好话,反而侮辱她,质疑她,把脏水直接泼在她身上。 原来你也不喜欢我。 不喜欢到了不想让我活的地步吗? “现在,”叶娇道,“儿臣来回禀,自从母后要儿臣接手宫宴以来,儿臣都做了什么。” 皇后不明白叶娇是什么意思。 做了什么?听人说亲自去看了酒水,还调整了几个女眷的座次,带走一匣糕点。 叶娇笑了笑。 这是她进殿后第一次微笑。 她原本便生得好看,不笑时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展露笑容的瞬间,仿佛这座寝殿的烛光骤然亮了几分。 只是那笑容有些清冷,似一枝牡丹花迎风摇曳,可花的背后藏着利剑。 “儿臣给每一壶酒水做了标记,”叶娇道,“在偏殿启封后,倒一盏留存,其余带去大殿。若酒水有异,先查存酒,存酒无毒,则是接触酒水的人下毒。而如果某壶酒根本就没有编号,则是别人带去宫宴。” 她定定看着皇后,道:“请母后去查一查,儿臣和赵王桌案上的毒酒,是否有标记。” 叶娇没有请皇帝查,她请皇后查。 这是硬碰硬,是对皇后先前污蔑自己的反击。 “标记?”皇后问道,神情怔怔。 未等皇后安排,禁军统领白泛兮便已经拿着三壶酒进殿。 他把酒壶翻转,在其中一只瓷壶的底部,果然看到浅浅的弯月形标记。而另两壶有毒的酒,则没有标记。 叶娇道:“儿臣已告诉礼部侍郎邹进,并且请他确认过所有酒均已标记。儿臣第一次负责酒宴,只能防范于未然,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恰巧可以自证清白。儿臣今日进宫时,已经被搜检过,没有带酒水入宫。如今可以确定,是有人把毒酒带入宫宴。至于是谁,可以询问今日服侍赵王和儿臣的宫婢。” 别人要用负责宫宴的身份来栽赃她,她也可以利用这个身份,让栽赃者无所遁形。 “去查。”皇帝抬手道。 花萼相辉楼里的人并未完全散去,有人饮醉了酒,高声唱着诗词,被友人拉走。表演完歌舞的伶人从侧门小心离开,灯笼摇晃,激动又疲惫地低语着什么。 而距离酒宴不远处的寝殿,同样灯火通明,却很安静。 太子李璋和六皇子李璨站在一盏宫灯旁,背对喧嚣,面朝静寂。 “决定了吗?”李璨伸开手指,在宫灯前轻轻挥动。 宫灯把手影投射在地上,是一只暗夜中的蝴蝶。 “父皇让白泛兮查案,”李璋道,“便是要刨根究底了。” 不然大可以让高福去查,或者自己亲自过问。 “二哥能有此决断,”李璨手指微动,地上的蝴蝶展开翅膀,“我总算放心了。” “母后年纪大了,头脑昏聩,总做出适得其反的事,也该歇歇了。”李璋叹息道。 他冰冷的眼神中,浮现不易察觉的憎恶。 “母后所求,不过是二哥即位为帝。”地上的蝴蝶翅膀收拢,李璨收起手,蝴蝶便似碎裂般,了无踪迹。 他抬起头,郑重道:“这次事后,我会亲笔写信,安抚小九。二哥恐怕要给帝师崔颂写一封信,让他相信今日的处罚是表明二哥会爱护弟弟。五哥无心争权,崔氏生几天闷气,也便好了。” “裴氏呢?”李璋问。 “不必担心,”李璨道,“他们如果知道今日危局,会感激二哥杀伐果决。当然,要让太子妃去安抚裴茉,这桩婚事,务必要和和美美,别出什么乱子。” “六弟,”李璋抬手,拍了拍李璨的肩膀,“多谢你。” 觊觎弟媳 皇后目光呆滞紧盯李璋的脸,张了好几次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刹那间她忘记呼吸,也不能够呼吸。 像潮水汹涌,巨浪滔天倾泻而下,而她沉入水底,在憋闷和撕扯中魂飞魄散。 她的儿子,让她自请废后? 这句话甚至不是皇帝说的。 虽然奴婢犯错,罪责主子,但皇帝若有心袒护,裴氏若执意维护,远不会到废后那一步。 最多,最多禁足而已。 事实上,李璋是她生的第二个孩子。 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位公主,没能养大。也因为此,李璋出生时,已经不是皇长子了。 立嫡立长。 虽说嫡在前,但皇帝对李珑寄予厚望,让皇后从不敢懈怠半分。 后来李珑长大,得了兵权,又有朝臣拥护,终成心腹大患。 好在李珑自作孽,被皇帝褫夺王位、囚禁终生。 但是皇子们已经一个个长大了,他们对太子位虎视眈眈。除掉一个,还有另一个。 李珑、李琛,接下来呢,李琏?李璨?李策?就连她的亲生儿子李璟,都不思辅佐兄长,而是和崔氏串通一气,预谋夺位。 只有她,只有她一心一意为李璋铺路。不惜牺牲掉另一个儿子的名誉前程,也要离间李策和李璟的关系,让李璋顺利登基。 可李璋呢? 他的眼神冰冷狠毒,甚至有深深的厌弃。 逼迫她自请废后?若没有我这个皇后,哪里有你?哪里有你嫡子的身份?若没有裴氏压制崔氏,太子不见得就是你! 皇后只觉得心寒彻骨。 她向前走了几步,口中只是道:“你,你……” 未等再说什么,已经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皇后摇摇晃晃,似失去了站立的力气,摔下去。所有人都在冷眼看她,似乎只等着她自己摔死,少了这个麻烦。 只有一个人,跪行向前,接住了她的身子。 皇后勉强睁开眼。 那是李璟,是她视如弃子、一直伤害的儿子。 “母后,母后!”李璟呼唤着,眼神既痛又乱,绞尽脑汁维护自己的母亲,“母后昏倒了,母后病了!御医,林奉御!” 皇后的眼缓缓闭上,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人。 昏倒的皇后被人抬去后殿医治。书包阁 林奉御已经诊断出,皇后是肝气郁结、惊慌心悸,但皇帝问道:“只是心悸吗?” 只是心悸吗? 这句话大有玄机。 “这……”林奉御支支吾吾道,“病情会随着时间变化,或减轻,或加重。微臣再去诊脉。” 此时太子出声。 他端正地跪在地上,眉心微蹙,偏头看向林奉御。 眼眸深不见底,声音充满关切。 “查仔细些,以前贤妃娘娘就曾因为惊吓,心乱癫狂数年之久。今晚杜潇然下毒毒害五弟,母后惊怒交加,这才昏倒。” 心乱癫狂? 林奉御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术业有专攻。 皇族朝臣,都不会对御医指手画脚。如果他们说了什么,那便是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但是太子的答案,也是皇帝的意思吗? 林奉御不敢去看皇帝的脸,他的耳朵竖起来,转身时迟疑又小心地停了停。终于,听到了皇帝的旨意。 “难为了皇后,舐犊情深,又因为治下不严,自责至此。” 殿内仍跪着很多人,各个噤声不语,只有赵王抬头,神情恍惚,却忍住了想说的话。 林奉御走出大殿,心跳慌乱、脚步发虚。今晚过后,他得让同僚为自己诊诊了。 虽说医者不自医,但他感觉自己的症状,距离惊悸发疯,已经不远。 没过多久,几位御医会诊,再同时向皇帝禀告,说皇后因为受惊,神智已经失常。 太子李璋落泪,李璟扭头看向叶娇,叶娇微微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歹毒的人理应得到惩罚,不管别人是否原谅皇后,叶娇不原谅。 她敢跪在这里交代事情始末,就做好了同皇后对峙的准备。 李璟难道要为这样的母后承担罪责吗? 就连李璋都为了自保,放弃皇后。 没有必要,他们面前坐着的,不是昏聩的纣王,而是贤明的君主。 皇帝今晚始终忍着。 忍着惊愕愤怒,忍着失望厌恶,他的神情不怒自威,说话时最大的声音,也没有传出殿外。 但是他说的每句话,都像是鼓槌敲击在众人心上。 “皇后内事五枚统御后宫。今日因宫人投毒、担心赵王,以至惊慌心悸、神智失常,无法统率六宫、母仪天下。今收回金册、金宝,暂时安养在立政殿内。至于后宫诸事,暂交贤妃与白昭仪协管。” 收回金册金宝,等同废后,却又没有说“废后”二字,是为裴氏和太子留着颜面。 养在立政殿内,便是不准出行,是禁足。 贤妃是李策的生母,让贤妃协管后宫事宜,是在安抚李策。 而加上了白昭仪,恐怕是因为今晚主审案件的,是白泛兮吧。 总之,圣上并不想让这件丑事天下皆知。 对外,只责备她没有管束好宫人。 对内,希望他们不要再提。 皇帝说完这句话,便要起身离去。 天快亮了,也该去更衣上朝了。 他看着仍旧跪在殿内的众人,对李璋道:“其余的事,由你处置。” 李璋叩首,跪送皇帝离去。 太子的处置很简单。 今日除他自己、赵王、楚王妃、白泛兮、林奉御以及皇帝的贴身亲随外,所有在这个大殿内的人,全部处死。 无论白泛兮审问的结果如何,无论是否与投毒有关,只要听到了这些,见到了这些,一律死罪。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走漏风声、丑闻传播。 殿内哭声一片。 有人要跑出去,却发现殿门紧闭,禁军守在外面。 有人瘫软在地,目光呆滞动弹不得。 白泛兮面露难色,质疑道:“可这些并未参加宫宴,只是服侍在这里的宫婢内侍……” “一律处死。”李璋神情肃重,对白泛兮施礼,“请太傅大人恩准。” 白泛兮是太子太傅,也便是太子的老师。太子这个时候突然称他太傅,是要让他看清形势。 的确,为了几个内侍宫婢,实在没有必要得罪太子。 但是同样质疑这个决定的还有叶娇。 “请殿下慎重。”她站起身。 因为跪得太久,猛然站起,叶娇双腿酥麻僵硬难受,头也有些晕。 李璋伸手就要拉她,被叶娇转身避过,正色道:“酒宴上的人无法饶恕,可这些在寝殿服侍的宫婢内侍,只有四人。殿下信不过他们,可以把他们送去立政殿,伺候皇后娘娘。” 这样虽然禁足,但是能够活命。 李璋却不屑于考虑这样的事。 “父皇让本宫作主,”他看向叶娇,道,“你可以到父皇那里,为他们求情。” 内殿内几个内侍宫婢仍然跪着,面色惊惧,看看叶娇又看看太子,魂不附体肝胆俱裂。 其中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婢,跪着爬过来,攥住了叶娇的衣袍。 这真是无妄之灾。 知道自己是奴婢,命格下贱,却不知道没有犯错也能被处死。 “去就去!”叶娇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太子挡住。 他挡在叶娇面前,因为站得太近,仿佛能感觉到叶娇炙热的呼吸。 太子低下头,在这难得的接近中,低声问道:“父皇今晚已经很疲累,王妃的孝道哪里去了?” 叶娇抬头瞪着他。 一个觊觎弟媳的人,同她谈孝道? 一个背叛生母的人,同她谈孝道? 她不说话,只是鄙夷厌恶地看着李璋。 李璋在这样的注视中收回视线,面色微动,道:“既然如此,这些人的性命暂时留着,容我明日向父皇禀告。” 殿门打开,禁军已把殿外受审内侍宫婢拉出去处死。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挤进来,慌慌张张禀告。 “太子殿下,不好了!” “怎么?”李璋的身体一瞬间紧绷,脊背挺直面色阴冷。 “圣上昏厥,摔在花池子上了!”内侍跪地道,“好在御医跟着,但圣上摔破了头,昏迷不醒。” …… 注:解释皇后“内事五枚”是什么东西:五枚,是五项财权的统称,印章像梅花,分五瓣。它监督皇帝执掌的五权,由皇族中母系执掌,同皇帝相互制衡、监督。在某一事情上,须由五个瓣同时落款,该指令才能得以执行。所以称“外事五权,内事五枚”,也就是外掌权、内掌财。外分五权以运作,内分五枚以监督五权。 讲真,皇后的权力其实挺大的。 等同即位 寝殿内气氛凝重。 御医进进出出,没有人敢下一句论断。 皇子公主都被召回,二品以上的嫔妃也前来侍疾。 高福转达了皇帝先前的旨意,众人的视线在妃嫔中寻找,找到贤妃和白昭仪的身影。 既然协管后宫,圣上病重这件事,就由她们负责了。 贤妃面容惊讶,询问高福为何如此。高福摇着头,表示不方便说。 而白昭仪牵着小皇子李瑾,在片刻的诧异后有些慌乱,勉强掩住内心的欣喜,向殿外看去。 出了这么大的事,父亲应该在。 果然,白泛兮站在殿门口,同匆匆赶来的宰相低声说话。他感觉到女儿的视线,却没有回应。 白昭仪的心情骤然又变差了。 得了协管六宫的差事,固然是好事。 但是她一直唯皇后马首是瞻,如今听说皇后神智失常禁足宫中,不会连累自己吧?而且贤妃的品级比她高,她事事都需要听贤妃的。 还有皇帝,可千万不要死了啊。 她还年轻,不想守寡。 另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之前在宫宴上,皇帝不是还好好的吗?自己还给他剥了一颗荔枝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高福已经告诉李璋他们了。 皇帝一直忍着愤怒的情绪,走到花池边时,踢到了某位宾客掉落的酒壶。酒壶在地上滚动着,撞到花池,皇帝也突然爆发。 他拽下腰间的玉佩,拍在花池上。 玉佩竟然没有碎。 皇帝便像发了狂般,一次次拍下去。高福吓得不轻,也只能跪地抱住皇帝的腿,求他息怒,求他爱惜身子。 可皇帝大吼道:“狗彘鼠虫之辈,狗彘鼠虫之辈!” 他连骂两声,忽然直挺挺向后倒去。 高福起身去扶,已经晚了。 高福自责,当着李璋的面,连扇自己好几个耳光。 “不怪高总管,”叶娇出言宽慰,“眼下要快些诊治。几位皇子轮流陪在圣上身边,康王也该请来。” 李璋神色凝重,按叶娇说过的话嘱咐高福,又安排白统领注意宫中警戒。 白泛兮离去,叶娇和李璟一起前去侍疾,李璋走慢一步,唤住高福。 “父皇摔的玉佩,是那枚吗?”他问。 没有说是哪一枚,但是高福会意,身子佝偻了些,叹息道:“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当年的定亲信物。” 他们相识四十年,成婚三十余年,数十年彼此扶持、伉俪情深,却在今日恩断义绝。 她为了太子,为了裴氏家族的利益,牺牲另一个儿子,把儿媳推入火坑。 那是她的儿子,也是皇帝的儿子。 皇帝在皇子和朝臣面前维持仪态和尊严,可当他独自带着随从走回大明宫,一个小小的酒壶,就能让他难以自抑、发怒崩溃。 御医终于做出诊断,同样是林奉御前来回禀。 纵然林奉御性子稳健,此时也有些惊慌失措了。 他跪地道:“圣上虽然磕破了头,却只是皮外伤,养几日也便无碍。可圣上气血逆乱、脑脉痹阻,臣等只能竭尽全力,以银针疏通筋脉,佐以汤药,静待回转。在此之前,圣上能否苏醒,暂未可知。” 烛光摇曳,看不清太子的神色。 但叶娇注意到,他紧张的肩头渐渐放松,语气依旧沉稳,转向宰相,道:“阁老以为,眼下该当如何?” “该由太子协理朝政,以安民心。”傅谦恳切道。 这是一件不需要有异议,也不会有异议的事。 太子本就是皇储,若圣上驾崩,则由他即位为帝。 朝臣此时正等在宣政殿,傅谦先行前往。 叶娇也抬步离开,在外面安静些的殿廊下,李璋追上了她。 今夜到最后,他是最终的得利者。 皇后禁足,不能再管束他。 圣上重病,他已手握大唐权柄。 只有一个人,是他还没有得到的。 “你还好吗?”李璋开口问。 今夜他救了她,即便他们之前曾有误会,叶娇也该对他存有一丝感激。 叶娇没有理他,继续向前走。 “你中了蒙汗药,该回去休息。”李璋又道。 叶娇猛然转过身,惊得李璋停住脚。他痴痴看着叶娇,神情关切。 她总是这么眼神锐利,仿佛在心中藏了一柄剑。 可她对待旁人时,却温柔多情、善解人意。 “谁说我中了蒙汗药?”叶娇冷声道,“皇后娘娘一视同仁,给我的药和给五哥的,一模一样。” “怎么会?”李璋道,“你明明……” 你明明只是瞌睡。 如果你中的是催情药,为何对我…… 李璋无法问出这句话。 他的尊严和骄傲让他开不了口,可心中升腾起的憋屈,又让他下意识伸手,拉住了叶娇的手臂。 你怎么可能中了催情药,还对我无动于衷? “王妃,你……” 话音未落,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人,把李璋重重推开。 经过这一整夜的折腾,李璟已经心神俱疲、神色恍惚。但他反手护住叶娇,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什么,咬牙切齿地阻止兄长。 “滚!滚开!” 仿佛是在旷野中,挥动火把阻止靠近的豺狼。 李璋后退好几步,撞在廊柱上,才止住步子。 这动静让附近值守的禁军走过来,见是他们几个,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李璋并未动怒。 他好整以暇地理好衣袖,扶正发冠,点头道:“天快亮了,你送王妃回府吧。” 王妃。 他称呼叶娇,从来只说“王妃”。 “她是楚王妃!不是随便谁的王妃!”李璟压低声音反驳。 李璋笑了笑,这笑容意味深长。 李璟握紧拳头就要上前,被叶娇拉回来。 “走吧,”她劝道,“皇子轮流侍疾,今日不是你我,不准进殿了。” 贤妃娘娘已经安排好太医问诊和皇子侍疾的事。 一切井然有序、条理清楚。既能保证皇帝身边时刻有宗亲看护,又能确保医治及时。 不久前太后已经来过,一开始忧心忡忡,问了几句后,便夸贤妃处置妥当。 不能都挤在这里,回去休息,也好养精蓄锐。 天色像揭开了一层层遮掩罪恶的黑纱,渐渐亮了。 一路上,李璟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切都清楚了,清楚得让人难以启齿。 昨日他带着大缸为父皇贺寿,却被人下毒构陷,不得不钻进缸里、丑态百出。 以为是哪个心怀叵测的恶人,却没想到下毒的,是他的亲生母亲。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不争不抢,步步后退,退到雍州去了。 他该怨恨恼怒,他该口无遮拦地质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崔氏就那么可怕吗?可怕到让你提防。 小九就那么可恨吗?可恨到让你铤而走险。 只有李璋是你的儿子吧? 你为了他,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可是他背弃了你。 他当着父皇的面,当着朝臣的面,用放弃太子位,逼你屈服。 他逼你屈服,你们一起把生辰之日的父皇,气到昏迷不醒、气到病危。 父皇若驾崩,这天下便如你所愿,是哥哥的了。 然后你们要做什么? 把我们这些兄弟全都杀了吗? 把叶娇抢去宫中,关入笼中吗? 宫门已遥遥在望,李璟突然放声大哭。 他哭着坐在地上,顾不得自己锦绣华丽的衣袍,顾不得自己皇子的威仪,他哭得涕泪横流,哭得肝肠寸断。 叶娇在他身边蹲下来,拍着他的手臂,哄他道:“五哥,五哥,父皇会醒的,你别哭了。” 但是李璟还是在哭。 他一边哭,一边一声声道歉。 “对不起,叶娇,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小九,都怪我太没用了,我没用,我是哥哥,我却最没用。” 他不仅是为了病重的皇帝哭,不仅是为寡恩的母亲哭,不仅是为歹毒的哥哥哭。 他哭自己懵懂天真的童年,哭自己虚度光阴的少年,哭自己蹉跎年华半生,自始至终,只能依赖别人保护。 却从来没有,保护别人的能力。 “五哥,”叶娇同样落泪,劝他道,“你最好了……昨晚全靠你,才没有酿成大祸。” “我不如你,”李璟呜咽道,“你就算小九不在,也知道防着他们。可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的亲人啊,到底是为什么,连家人亲人,都不可信了?” 到底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权力,为了万无一失得到帝位。 手撑竹节伞,一步步走出大明宫的六皇子李璨,看到了这一幕。 “五哥哭了。”他转身换了个方向,以免尴尬。 身后的随从道:“赵王殿下这是担忧圣上,是至纯至孝。” “不是,”李璨转头看向大明宫晨光下璀璨的琉璃瓦,淡淡道,“他是小时候哭得太少了。” 不像他,生母死后,被某位嫔妃主动养在身边,却差点要去他半条命。 如果不是李璟把他带去紫宸殿,如果不是太子开口要他陪在身边,他早就死了。 小时候太顺利的人,很难看到人生残酷。等长大后发现了,自然接受不了。 李璨转头看了看李璟。 五哥,会好的。 他在心里道。 人的心可以很坚硬。看多了,你就会麻木了,然后你会像我一样,依附最强大的那个人,度过余生。 毕竟他是你的亲哥哥。 而他,很快就是皇帝了。 …… 调戏林镜 林镜抬袖抹一把泪,便不再哭。 他只是直挺挺跪着,在夏日的烈焰下,跪得汗水湿透衣襟。 烈日把衣服烤干,府门的阴影擦着他掠过,又渐渐拉长。 别人不敢忤逆王妃,只有水雯出来好几次。给他送水,他不喝,给他吃的,他不接。 水雯无奈,去求叶娇。 叶娇正在写信,斟酌字句,唯恐昨日发生的事吓到李策。 就算不是从她这里,也会有别人把宫中的事禀告给李策。 昨夜李璋处死太多人,即便李策在宫中有人传达消息,也不能知晓事件全貌。 语焉不详地说给他,难免会让他担忧。 而不久前,叶娇从那位帮助溺水男童易容的术士口中,得知李策余毒未清,最忌忧惧愤怒。 这件事叶娇问过李策。 他当时云淡风轻地笑笑,握住叶娇的手,说是因为在墓中被盗墓贼伤过。的确还有些余毒,但已无碍。 无碍什么? 叶娇才不信他的鬼话。 信写到一半,水雯抹着泪说,林镜快晒熟了,不管他做错了什么,能不能允准他进来。有个码头扛大包的苦力,昨日就晒死了。 叶娇不为所动,认真写完了信,差人送出去,看了一眼日光。 “他还不走?” “不走。”水雯有些着急。 “找几个人把他抬走,”叶娇冷声道,“直接抬回家,顺便把他家里那些丫头护卫,都要回来。” 林镜家中只有身体不好的母亲。之前叶娇送了丫头护卫给他,悉心照料,让他安心做事。如今全部要回来,真是要恩断义绝了。 水雯不敢再劝,带着人出去,到底还想给林镜留些情面,蹲在地上劝他。 “小哥,你若再不走,王妃就要人把你抬走了。” 林镜置若罔闻,府中立刻出来好几个人,抓着他的手臂脚踝,把他整个人拉起来,丢入马车。 早就有不少百姓围着看热闹,此时终于一哄而散,猜想着林镜的身份,各做各的事去。 林镜没有挣扎,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马车车顶,神情倔强又呆滞。 马车七拐八拐,在林宅前停下。 跟随叶娇做事后,林镜翻修了宅院。但是宅门依旧很小,马车驶不进去。 林镜躺着,身体僵硬死了一般。楚王府的护卫毫不客气,再次把他拉下来,拖拽着进屋,不理会林母的询问,丢在床上,扬长而去。 离开前,他们带走了叶娇安排来的护卫丫头。 林母追出去,询问是不是自己儿子做错了事。如果是儿子的错,她愿意去给王妃磕头认错。 一个护卫简单道:“林小大人以后专心为兵部做事就好。他吃朝廷的俸禄,不能留在楚王府。” “被赶走了啊?” 六皇子李璨轻轻吹干信笺,慢条斯理道。 前来汇报的随从目露嘲讽:“忠心耿耿跟着人家,只不过昨日稍稍办错一件事,就被赶出来了。” 办错了事,自然是指负责侦察消息,却没能预先探听到皇后的计谋。 但是打听宫中的消息,何其艰难?李璨自己,也只是知道了杜潇然同御厨说话,御厨割伤手指。 别的事,一无所知。 看来李策安插在宫中的人手和他一样,还不够多。 叶娇过于苛刻了。 李璨点点头,用火漆印章封好信笺,悠悠道:“真是个小可怜。” 这声音语调,竟像是同情起对方了。 “但是也有可能,”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是叶娇的计谋。” 随从面露警惕:“计谋?” “楚王妃不仅漂亮,还要变聪明了。”李璨有些烦闷道,“知道我对林镜动了心思,就把他赶出来,让他来投靠我,顺便套取消息?” 李璨低头看了看自己,大惑不解道:“我有那么傻吗?” 随从不敢应声。 他可没有资格评价六皇子傻不傻。 李璨站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看看谁? 林镜? 随从面露疑惑:“殿下不是说,这是叶娇的诡计吗?” “怎么?”李璨扬起雪青色的衣袖,把手中的信笺递给随从,施施然道,“你不知道吗?我喜欢中计。” 这是美男计啊,可不要错过了。 随从目瞪口呆。 “两封信,”李璨正色道,“一封送去雍州,一封送去河东道。两拨人马,务必要用最快速度。”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最早传来的消息,所以他的消息,必须最快到达。 随从应声离开,李璨果然也离开。 他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撑着伞,向林宅的方向缓缓行去。 李璨感觉轻松自在。 宫中的父皇自有别的兄弟守护,他可以随心所欲了。 只不过两柱香后,李璨在林镜宅门外吃了个闭门羹。 林母只把门开了一条缝,有些歉意道:“这位公子请回吧,犬子谁都不见。” 李璨并不恼怒,他含笑问道:“林兄弟看过我的名帖吗?” 林母不识字,也不认得六皇子殿下,她弯着腰,有些过意不去道:“看过了,不过林镜脾气不好,这会儿躺着谁都不见。” “无妨,”李璨收回名帖,看了一眼天色,“明日我再来。” 林母顿时心生愧疚。 儿子何德何能,能让这么一个华贵美貌的公子等在门口呢? 她试探着道:“公子如果不嫌弃,家里还有两碗红薯粥,你来吃一碗?” 李璨很松弛地笑了。 他见过红薯,还没有吃过红薯粥呢。 不过—— “我把粥吃了,林镜就没有了。”李璨有些难为情。 他生得好看,此时唇角微抿,脸上的神情让人觉得又怜又心疼,恨不得剜心给他。 林母连忙把他让进去。 “林镜说了,他不吃。” 李璨便跟着林母走进去。 宅院不大,三间土房,两件茅草屋。 院子很整洁。 长安人喜欢槐树,但这里种着一棵白杨。 白杨挺拔,直直向上,似要长到天上去。树下有一块绿茵,垒着个石头圆桌。 林母用抹布把桌案擦了好几遍,才端来一碗红薯粥,一碟咸菜。 李璨很有礼貌地答谢,林母看了看,觉得有些寒酸,又立刻到门口去,从屋檐下取出一块槐树木头,摘了几朵木耳,煮熟了拌上盐,给李璨端过去。 “公子也在兵部做事?”林母退到一边,询问道,“林镜不懂事,如果有什么事冒犯了您,请公子担待。” 李璨笑着回答道:“鄙人同林镜一样,在朝廷做事。这粥看着就好喝,是伯母亲自熬的吗?” 他端起粥,还没有送到嘴里,身后便窜出一个人影,抬手打过来。 李璨似有准备,像一只华丽的蜂鸟,他猛然跃起避开。 宽阔的衣衫软软地挡住林镜的拳头,李璨已经跳开四五步,手中却还端着碗,低头吃一口粥,抬头顽皮地笑道:“你肯见我了?” 林镜没能打掉李璨的碗,却并不罢休。 “这是私宅,请六殿下离开。” 他的表情冷漠,虽然没有说出口,却明明白白地表达了意思:放下碗,滚出去。 “六……是六殿下?皇子?”林母张口结舌,脸色发白责骂林镜,“快给六殿下跪下!” “不要紧的伯母,”李璨安抚林母道,“我是好人。” “你来干什么?”林镜满脸提防。 “听说你被楚王妃赶出来,”李璨满脸无辜道,“我来安慰你啊。” “不劳殿下费心。”林镜一面说话,一面把桌案上的咸菜和木耳收起,交给母亲。 林母紧张地接过来,转身避去厨房。 李璨又吃了一口粥,右手中的筷子在虚空中夹了夹,颇有些遗憾道:“咸菜不给吃了?” 林镜脸色阴沉,并不回答。 李璨厚着脸皮,把那碗粥一口一口吃干净,空碗放在桌子上,并不纠缠。 “走了。”他对林镜道,又转向厨房方向,扬声道:“多谢伯母。” 厨房里“啪”地一声,不知是不是打翻了碗碟。 李璨脸上的笑容便更加灿烂。 他走了几步,想起阳伞还放在石桌上。于是又走回来拿。 林镜始终站在桌案旁,握紧拳头紧盯着他。 “别紧张,”李璨安慰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林镜不明白李璨的用意。 为什么跑到他家,吃了一口穷人才吃的红薯粥? 山珍海味吃腻了吗?还是身居高位者,喜欢这么戏弄人? 直到晚上,他才明白过来。 因为林镜到楚王府交接楚王留下的消息网,怀着一丁点希望,他对叶娇道:“卑职想留下。” 叶娇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道:“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左右逢源了?刚刚招待完六殿下,就想在我这里用饭吗?” 林镜的心骤然缩紧,像被什么东西困进牢笼。 “我暂时相信你不会出卖我。”叶娇道,“不过今日以后,这些暗号、口令、接头地点全部都会更换,这些信息就算你卖给李璨,也不管用了。” 所以…… 林镜感觉自己站在空旷的山谷中,四面都是滚滚落下的巨石。 所以李璨只用了一顿饭,就离间了他和楚王妃。 即便圣上病着,宫中的晚膳也依旧丰盛。 回府换了衣服,只睡了一个时辰,赵王李璟便进宫侍疾。 刚刚走到紫宸殿外,便有宫婢快步走过来,给他递了一个纸条。 “皇后娘娘差奴婢转交。”那宫婢道。 “母后有什么需要吗?”李璟漠然看着对方,询问道。 …… 想当皇后 他的母后已经被关进立政殿,只留下贴身侍婢。 听说杜潇然死的时候,哭喊皇后娘娘救命,万分凄惨。 皇后救不了杜潇然的命,李璟也只关心父皇的命。 见李璟神情冷漠,宫婢跪下去。 “请殿下看一眼信。” 日已西落,宫殿巨大的阴影笼罩李璟,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他手指僵硬地打开纸条,手臂顿时颤抖起来,需要紧贴身体,才能止住。 那纸条上只有两个字:“璟儿。” 璟儿…… 像无数次母亲的呼唤。 ——“璟儿,母后给你留了你最爱吃的点心,等你下学就来吃。” ——“璟儿,母后让你二哥给你送些护卫,你放心,没人敢欺负你。” 李璟一直以为,母亲的爱像和煦的风,总是环绕着他。怕他渴了、冷了、饿了。 可是如今他才知道,母亲的爱也是锋利的刀。怕他强大、叛逆,争抢属于二哥的东西。 ——“锦儿怎么一直没有动静?让御医给你们看看吧。” ——“你送来的礼物不错,去吃酒吧,多同亲族说说话。” 他一直骄傲于自己是父皇母后的嫡子,一直以为自己被宠爱、被呵护。可是等到真相大白时,才发现母后的残忍,才明白那些所谓的爱,只不过是廉价的施舍罢了。 真若爱一个人,会希望他有本领,会在他犯错时制止,在他成功时欣慰。若真的做不到这些,起码,不要背叛他,不要让他沦为一个笑话。 李璟神色木然,继续向前走。 只是唤他而已,只是一个呼唤。 他不应,他也不去。 “殿下,”婢女却哀求着上前,“娘娘说,她请您过去一趟,如果您不愿意去,可否给裴衍捎个信。让他带领朝臣上书,求太子恩准,圣上病重期间,由皇后娘娘管理后宫。” 裴衍,是如今的吏部尚书,也是裴氏实权最高的族人。 李璟转过身。 他的神色淡淡的。 看不出激动担忧,也没有愤怒委屈,只是很平淡。 这平淡像是走在路上遇到有人出殡,看到棺木抬过去,对方家人痛哭流涕,自己出于尊重保持肃重,但是心底并不在意。bookAbc.Cc 婢女从未见过李璟这样的表情。 他是憨直爽快的。喜欢哄皇后开心,有时遇到了不顺利的事,也跑去哭诉。心情好时,还会逗弄婢女几句,夸这个好看,那个灵动。 可如今,他像一棵掉光叶子的树,木讷呆滞。 “殿下……”婢女喃喃出声。 李璟把那张纸条放回她手中,便再次离开。 心有不甘的婢女追着他:“殿下,您就没有什么要对皇后娘娘说吗?” 你看了纸条,听了哀求,起码给一句回答啊。 李璟自顾自向前走,见皇帝的亲军驻扎在殿外,喊了一人过来。 当着那婢女的面,他对羽林卫道:“立政殿是谁在看守?怎么还能通传消息?” 羽林卫看向李璟身后,那婢女面色灰白,吓得连退好几步。 “抓回去吧,”李璟道,“若有下次,格杀勿论。” 若有下次,格杀勿论。 这便是他要对皇后娘娘说的话。 这是心死后的话。 羽林卫听命,李璟迈步向前,终于爬完了高高的台阶。 殿内点满蜡烛,烛光驱散黑暗,他踏进去,像是从野兽的口中逃脱般,重重喘了一口气。 心中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愧疚。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忤逆母亲,因为潜意识中,觉得自己应该永远顺从。 脱离掌控并不容易,狠下心对待别人,也很艰难。 然而李璟摇摇头,决定硬下心。 贤妃一直没有离开,她守在皇帝病床前。 试药、试餐,也把脉案和药方看了一遍又一遍。 “贤妃娘娘懂医术吗?”李璟忍不住问。 “不懂,”贤妃轻声叹息,“就因为不懂,所以才着急。又知道急也没用,所以逼着自己做些事情。” “父皇不能倒下。”李璟看着紧闭双眸的皇帝,心悬在空中。 贤妃看向他。 “圣上常说,赵王殿下仁孝。知道你在这里担忧,圣上也会早些醒来的。” 李璟跪在龙床前,抬头望向贤妃。 他的眼睛有些亮,像月光的清辉,正色道:“我还担心小九。” 他担心小九。 小九还在北地,太子已大权在握。 生杀予夺,都是太子一个人说了算。 如此性命攸关,小九的母妃却只是守在父皇床前,试图弄懂医案吗? 知道你们母族无人,但是最少也要趁管理后宫的机会,埋一些眼线,做一些筹划啊。 贤妃轻轻合上医案,用剪刀修剪烛心。 她的动作很温柔,虽然脸庞已不如年轻时美貌,却自有一种从容优雅的风范。 “我知道,”贤妃柔声说话,烛光一瞬间亮起,她清丽的面容也亮了几分,“他会回来的,”贤妃充满希望道,“只要圣上苏醒,小九一定会回来的。” 所以她在这里严防死守,是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关键吗? 父皇如果驾崩,太子便顺理成章即位了。 李璟怔怔地看着昏睡中皇帝的脸,血液似乎在五脏六腑间快速穿过,一瞬间冲入头顶。 “我今晚不走了。” 他站起身,给自己搬来一个凳子。 既然如此,他也来守着。 他没别的本事,但是他能守在这里,一动不动。 守着父皇,等弟弟回家。 “听说圣上出事了?” 雍州崔氏别院里,崔锦儿快步迈入正堂,询问父亲,却乍然见到屋内有一个陌生面孔。 他年过七旬却目光囧囧、精神健旺。皮肤白净皱纹很少,蓄着精心修剪过的胡须,端坐在主位,喝一盏白水,凝神想着什么,见崔锦儿进屋,略抬了抬眼。 “锦儿,”崔锦儿的父亲崔颐连忙起身道,“快来拜见你叔祖父。” 崔锦儿想了想,这才认出来人。 “帝师大人。”她恭敬施礼。 帝师崔颂却像没看见她,也不搭理,更未开口,反而抬头自言自语道:“那个小年轻回来了,他不是能掐会算吗?到底死不死啊?” 崔锦儿并不生气。 她这个叔祖父被尊为帝师,但脾气实在古怪得很。他不是故意给人难堪,而是从不循规蹈矩。 崔锦儿对他来说,是个不需要搭理的小孩子。 不过,他口中的小年轻是谁? 崔锦儿凑上去,笑眯眯道:“叔祖,哪个人能掐会算啊?孙女就认识一个叫王迁山的,很不错。” “王迁山是谁?”崔颂摇头道,“我说的是楚王的岳父,叶羲。” 崔锦儿张了张嘴。 叶羲都五十了吧?小年轻? 罢了,的确是比叔祖小很多。 “算谁死不死啊?”她继续追问。 崔颂看看窗外,突然小心谨慎起来,用手指沾了一点白水,在桌案上画了一条龙。 崔锦儿仔细辨认,问道:“谁属蛇?” 话音未落,崔颐便示意崔锦儿噤声,正色道:“圣上重病,太子理政,赵王侍疾,暂时回不来了。这里还有别的事要商议,你先回去吧。” 崔锦儿却磨磨蹭蹭不肯走。 崔颂并不驱赶她。想了想,郑重下命令。 “六皇子也算诚心实意,咱们明面上,就算了吧。皇帝禁足皇后,也算给了交代。太子呢,目前为止,还算兄友弟恭。” 一旦想明白,崔颂脸上便没有那种神游般的迷糊,反而清醒透彻。 “明面上如此,暗地里呢?”崔颐仰头问。 崔颂站起身。 他很高大,长手长脚,崔锦儿小时候常常怀疑他的头会撞到屋顶上。 “暗地里……”崔颂看向崔锦儿,问道,“赵王妃,你想当皇后吗?” 崔锦儿腿脚一软,差点摔倒。 “能当吗?”片刻的惊愕后,她扶着肚子稳定心神。 崔颂笑着走过来,不顾崔锦儿已经二十多岁,还像小时候那样,抬手去揉她的头。 发现她头上有许多珠翠,只得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傻孩子,这得指望赵王争气。” “那还是算了吧,”崔锦儿扶着门框,“争气?我看蒸馒头比较简单。让他当皇帝,他不会睡着觉的。” “我可以教他。”崔颂很诚恳,问道,“他几岁了?来得及吧?” 似乎……不太来得及了。 崔颂哈哈大笑,迈过门栏离开,留下崔锦儿和崔颐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崔锦儿问。 “不知道,”崔颐猜测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不能指望你叔祖父了,他年纪大了,这里可能不行了。” 崔颂仍在自言自语。 “写信给我,也会写信给楚王吧?” “哈,估计要被气死了。” …… 注:当初给崔颂定名字的时候,是要让他和崔颐同辈,所以用了同样的偏旁,结果忽略了年龄问题:如果崔颂是崔颐的兄长,崔锦儿就不是长房嫡女了。但是崔颂是皇帝的老师,又必须六七十岁以上。搞来搞去,这成了bug,望见谅。以后修文的时候,我会把字换了。 险被玷污 崔颂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太子李璋,一封来自六皇子李璨。 李璋郑重其事,代替皇帝,问候帝师,并且简明扼要地说了宫宴上的事。 崔颂看得一肚子火,却又无从发泄,恨不得亲口去问问叶羲,皇帝死不死。 在他心里,皇帝、皇后是一体的。皇后犯错,等同皇帝犯错。 他当初的教导皇帝都忘干净了? 怎么能纵容恶妇行凶,损伤大唐国本呢? 裴氏可恶,皇帝也好不到哪儿去。 李璨的信就要更有人情味儿些。 他说大明宫禁苑中的桃子熟了。圣上生辰时,特意让留了一棵树的,等帝师大人进京,可以采摘。说宫中出了事,怕帝师担忧,所以特地写信告知。还说圣上很关心赵王的子嗣,感谢崔家照顾赵王妃。最后说太子协理朝政,希望能得到帝师教诲。 他以晚辈的身份,以亲眷的身份,毫不刻意地安抚崔氏。 崔颂看完,气已消了大半。 禁苑里的桃子熟了? 还跟以前那样,很甜、很多汁水吗? 崔颂扬了扬眉,愿意再等一等,看看皇帝能不能醒,也看看太子的表现。 所以崔颂有理由相信,李璨这么玲珑剔透的人,一定也会给楚王李策写一封信。 毕竟那个病孩子,虽然不爱说话,却心思重,有一肚子的坏水儿。 皇后欺负楚王妃之前,应该考虑妥当的。 所谓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对弈如此,朝事亦如此。 李策的具体位置,知道的人不多。 李璋靠新上任的云州刺史尹世才,知道他到了云州西,歇在一个偏僻处的客栈。 因为客栈是叶娇的,所以叶娇也知道这件事。 而李璨不靠这个。 他有自己的消息网。 所以送信的人甚至知道,李策已经离开客栈五日,向北深入突厥内部,尚未回来。 李璨的信使有些犹豫。 为了送信,深入敌境,似乎不是自家主子的作风。 但是李璨交代过,要用最快速度。 所以李璨的人干脆就守在城门口,准备等李策回来,便把书信第一个交给他。 这样够快了吧? 但似乎,有人更快。 傍晚时分,原本已经关闭的云州城门打开,一队兵马快速出城,奔向漆黑的边境。 “怎么回事?”信使找人打听。 “有人来报,城外两百里,有突厥人交战。刺史大人派他们出去,探听消息。” 信使仰头向外看了看。 交战? 突厥内斗了吗? 突厥没有内斗,且交战已经停止。 这里四处都有风,在一处废弃的城墙边,染血的手掀开遮挡风沙的帽兜,露出李策冷肃的脸。 他轻声咳嗽,看向不远处策马而来的随从。 李策带着青峰,和燕云兵分两路,围追堵截离开突厥都城的格桑梅朵。格桑梅朵从他这里逃走,眼下就看燕云那边怎么样。 “殿下,”燕云宽大的身子像一堵墙,挤进城墙缺口,禀告道,“抓到了。” 一具尸体被人从战马上掀下来,“嗵”地一声摔在地上,激起一层土尘。 当一个人死了,且死在异国他乡无人问津,就会像一个破碎的物件般,毫无尊严。 燕云微微喘息,道:“她很厉害,被抓到后拼死抵抗,没办法,只好杀了她。” 李策走过去。 父皇命他击杀格桑梅朵,如今完成任务,他便可以回京去。 娇娇在京城,如今京城便是他的家。 李策的目光落在尸体身上,只一眼,便有些凝滞。 “不是。”他的声音不大,却很笃定。 “不是她?”燕云猛然挠了挠头,蹲下来细看那张脸。 即便忽略她这件宝蓝色的衣裙,忽略她头上昂贵的首饰,只看这张脸,也能确定的确就是格桑梅朵。 李策的答案很简单:“身高差了一点,检查她的脸。” 燕云尚在怀疑,青峰已经凑过去,在尸体耳朵后找到一处松软些的皮肤。拉起来,把整张脸都揭了下来。 脸皮下是一张陌生的脸。 “呔!”燕云跺着脚站起来,“她还有这本事呢!我当时就应该揭了看看。” “所以说,”青峰愁眉苦脸,“咱们让格桑梅朵跑了。” 办砸了差事,他心里很难过。 想起不能回京,就更难过了。 “她就算跑了,”燕云愤愤道,“也是她一个人。她的那些随从护卫,已经被我杀得一个不剩。” 而格桑梅朵孤身一人,会去哪里? “她先前已经同突厥可汗贺鲁熟识,”李策道,“原本藏在他的身边,寻求庇护。这次还会回去。” 格桑梅朵很少出门,这一回是要到云州城办事。李策为了不惊扰百姓,才在路上拦截。 那如果不拦,她会做什么? “走吧,”李策当机立断,“回城。” 在回城路上,李策遇到了前来探查消息的云州兵马。 “什么人深夜游荡?”云州守将厉声询问。 青峰的马在最前面,抬手亮起腰牌。 火把熊熊燃烧,映照出腰牌上的字。 守将立刻下马,他身后的部从也都跟着他下马,跪在地上。 “原来是楚王殿下。”守将神情恭敬,“今日卑职出来前,刺史大人还说有一封京都来的信,需要转交殿下。” “京都的信?”李策端坐马上,锐利的眼眸中翻涌起警惕。 他并未刻意隐藏行踪,别人知道他在云州,并不奇怪。既然这封信由刺史转交,那便不是叶娇写的。 “正是。”守将从胸口的斜襟衣领中掏出信,双手奉上。 李策没有接。 竟然随身带着信。 看来深夜出城,是为了给他送信。 这封信如此重要,重要到不能等他回到客栈。是十万火急还是处心积虑,需要小心判断。 李策微微示意,青峰拿起信,转过身去。 他闻了闻信笺,判断有没有毒。再看一眼上面的字,道:“是傅明烛手书。” 李策望向夜色,脸上露出一丝讥讽。 真是见了鬼,傅明烛竟然会给他写信,且如此迫不及待,要让他看到。 “收起来吧。”他声音平淡,驱使马匹。 “殿下,您……不看吗?”刺史府的守将有些意外。 刺史大人可交代过了,说宫中有令,此信急如星火。 李策自顾自向前去,那封信被青峰随意拿着,似乎一个颠簸就要扬飞在空中。 另一封信在城门口等着李策。 这封信上有六皇子李璨的火漆封印,看来更添郑重。 李策接过信,顺口询问信使:“京中一切安好吗?” 信使犹豫一瞬,道:“还……还好。” 其实并不好,但他笨口拙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策点头,在路上拆开信,只是视线尚未落在信上,便听到马蹄声响。 客栈掌柜手中也扬着一封信,急急地跑来。 “殿下,东家的信!” 他们习惯称呼叶娇为东家,叶娇嫁了人,还是改不了。 李策接过信,“嘶”地一声撕开,迫不及待去看信,连缰绳都丢了。 他们不便通信,这是他离开京都后,收到的第一封信。 有叶娇的信,怎么还会看别人的? 青峰连忙把火把递过去,他看到李璨那封信被随意夹在马鞍上,李策全神贯注,去看叶娇的信。 只是他的神色,渐渐有些不对。 唇角的笑容消失,眼中的激动渐渐褪去,突然抬头向南看了一眼,再低下头时,神情已经变了。 愤怒、焦躁、慌张、惊悸,他手中仍紧紧握着信,下意识策马转向南边。 “驾!” 楚王李策像一个幽魂般向京都的方向奔了数丈远,然后整个人在马上打了个哆嗦,摇摇欲坠。 惊慌失措的青峰跑过去,抓紧李策的缰绳,也扶住他的身子。 李策头晕目眩,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在幽冥。 “皇后!” 他能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身体内像有一头困兽挣脱牢笼,露出杀戮的本能。 “皇后怎么了?”青峰同样很紧张,“王妃还好吧?” 他还想问一句水雯有没有事,但是忍住了。 如果王妃有事,水雯也必定会出事。 可是一直等到安歇在客栈里,李策也没有说话。 他像是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脑海中逐字逐句背诵叶娇的信,一遍又一遍。 她说自己很好,虽然五哥被杜潇然下毒,但五哥也很好,忍住了,而且为了避免玷污自己,不惜爬到大缸里去。 她说皇帝很生气,已经褫夺皇后金册,等同废后。 她说母妃侍疾,圣上的病情一定会好转的。 她的每一句都是安慰,唯恐吓到了他。 可李策还是被吓到魂飞魄散。 他静静地坐着,忘记自己是如何下马,如何坐到屋子里。 除了想要弑杀嫡母的愤怒,他还突然发觉自己的愚蠢。 这日子不会好了。 委曲求全并不能让恶人慈悲。 菩萨心肠,不如雷霆手段。 …… 他是好人 夏日的云州城并不很热,李策安静坐着,一整晚都没有入睡。 手中是叶娇的信,桌上是李璨的,傅明烛的掉在地上,被李策踩在脚下。 这是李璨第一次给李策写信。 他埋怨皇后治下不严,说杜潇然对太子有意,才酿成今日祸事。他还特地讲明,是太子逼迫皇后自请废后。 圣上尚在犹豫裴氏的脸面,但太子愿意为了兄弟们的安危,忤逆母后。 一向做事严谨、从无纰漏的李璨,等于送给李策一个把柄。 一个诽谤父皇母后、意图结党的把柄。 李策只需要把这封信交到言官手中,便可弹劾李璨大不敬之罪。 但也正因如此,李策才相信他没有撒谎。 因为如果撒谎,到时候朝堂问罪,便会罪无可恕。 李璨是故意的。 兵行险着,让李策相信宫宴的事已经过去,皇后已经受到惩罚,而他们的兄弟太子殿下,无辜、仁爱、杀伐果决、劳苦功高。 至于傅明烛的信,不看也罢。 无非是添油加醋,把事情说得更严重。 在他的口中,赵王李璟几乎得手,楚王妃叶娇名节受损、悲愤交加。 不会的。 李策的脚踩在信上,心中摇头。 他信五哥,即便被药物迷惑,也会保住娇娇的名节。 至于傅明烛,恐怕是想把他气死。 李策幽深的眼眸似蛰伏巨兽的暗夜,涌动山崩城塌般的危险气息。 “青峰。”他唤道。 正在门口坐着打瞌睡的青峰猛然抬头,困意退散,起身上前。 “殿下有何吩咐?” “我的病情……”李策转过头,正色道,“太子知道了。” 知道他身上尸毒未清,知道他不能惊惧愤怒,所以让傅明烛送来这封信。 如果能气得他心脉断裂当场丧命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让他担忧崩溃。 青峰有些慌。 “所以送信过来?”他问,“殿下的身体怎么样?” “还好。”李策道。 其实并不怎么好。 每一次心跳都是颤抖的,时而迅速时而缓慢,身体仿佛站在不断地动的斜坡上,摇摇欲坠。 但是他不想去躺着。 他坐在这里,捏着这封叶娇送来的信,想京都的局势,想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想他该怎么样,才能用这破如秋叶的身躯,给叶娇、给五哥、给大唐朝廷一个交代。 即便他死了,也希望那个交代,能让他们安然度日,不必提心吊胆、处处遇险。 李璨错了。 太子李璋或许的确杀伐果决,但他并不无辜,也绝无仁爱可言。 李璨那封信也的确安抚到了李策,但凡李策思虑没有那么远,也便罢了。 但是偏偏,他是在幽闭皇陵中长大的人。 躺在那里胡思乱想的他,喜欢推算很久以后的事,也从不敢指望用别人的仁慈,来换平安。 不过眼下的局势,的确对裴氏有利。 裴氏祖宅此时阴云密布。 族人私下里传,说皇后娘娘被收缴金册,等同废后了。 “伯父怎么说?伯父不是吏部尚书吗?他难道不能为姑母争一争?” “争什么啊?”有人窃窃私语,“圣上病倒,太子殿下理政了。争和不争,没什么两样。” 其他人立刻明白过来。 “等太子登基,姑母还是皇太后。” “对啊,太子妃姐姐到时候就是皇后,我们裴氏,照样无人敢惹。” 在家族为小姐们办的认字私塾中,姐妹们趁西席先生不在,压低声音议论着。 裴茉坐在最后面的位置,低垂着头,听这些闲话。 她心中隐隐希望,他们能提起安国公府,提起叶长庚。 他走到哪里了? 云州吗? 但是听说河东道的兵马一般不会直接驻扎在边境。 她心中晃过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晃过他漆黑的剑眉,他身上炙热的英武之气,心像飘在河流上,起起伏伏顺流直下,找不到目的地。 这个时候,有人来传裴茉。 “小姐,族长议事,唤你过去。” 裴茉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起身,却不知道该不该迈出步子。 堂姐妹们全都回头看她,一个个惊讶莫名。 “喊裴茉干什么?”她们叽叽喳喳道,“她什么都不懂。” “难道是叶家来人了?这一回是公子亲自来吗?” “听说叶公子来了一次,就再不来了。恐怕姐姐要到成婚当日,才能见到郎君了。” 一群人掩着嘴嬉笑起来,她们猜测叶长庚的长相。既然是行伍出身,必然魁梧粗壮。脸上说不定还有伤疤,动作粗鄙,不懂怜香惜玉,走起路来能把地面踩个窟窿。 “武官怎么也比不上文官的!”她们下定结论。 裴茉再也听不下去,她神色平静,快步离开。 不是的…… 裴茉在心里念。 他才不是面容丑陋动作粗鄙的人。你们最好别见到他,以免失魂落魄、日思夜想,把见到他的每一刻,都回忆千百遍。 果然是叶家来了人。 这次是纳征。 纳征者,纳聘财也,也便是男方往女方家送聘礼。 安国公府的聘礼给得很足。 按照京都求娶世家小姐的礼数,黄金、白银、马匹、茶筒、银盆、绸缎、玉器、酒水干果、帖盒香饼、米糖五谷,一应俱全。 既不寒酸,又不越矩,更无谄媚。 但是即便如此,也堆满了整个院落,惹得各房叔婶忍不住过来凑热闹。 “真不错。” “裴茉这是嫁了个好人家。” 跟着裴茉从私塾跑来的姐妹们,更是大开眼界。 “这么多啊!” “等我成婚时,也这么多吗?” 她们神情激动面色嫉妒:“那咱们可要嫁个更大的官儿。” “你傻啊,安国公府做生意,才能这么豪横。有些清官穷得很,你听说过京兆府刘砚吗?随礼钱都没有。” 裴茉站在包裹红绸的箱子前,看着这一片灼目的红,第一次感觉自己成了人人艳羡的焦点。 她微垂着头,不知为何要她来这里。 “安国公府的媒人要见你。”裴氏族长让一个仆妇捎信。 裴茉跟着那仆妇,见到媒人,然后便收到了独属于她的聘礼。 那是一摞厚厚的书册:《大唐西域记》。 暗蓝色的书皮,印刻工整的字迹,只看一眼,便想接近,想翻开看看里面的内容。 那里有佛陀典故,有西域列国,有草原沙漠,有鬼怪志异。 那里有一个百折不挠的取经人,纵有千难万险、艰苦卓绝,也要千山万水不畏死路,向西去,向西去。 裴茉看着那摞书册,一瞬间心潮澎湃。 比看到那些聘礼更激动,比听到别人的艳羡更喜悦,当着媒人的面,她便把那些书册抱进怀里。 媒人笑着解释道:“是公子特意吩咐的,虽然不是金银玉器,却也是公子的心意。” 玉器只用花钱,这些书可是让人快马加鞭,去洛阳买来的。 听说书印得少,已经卖出去了,买书的人不肯转卖,颇费了一番周折。 好在看这姑娘的神情,是真的喜欢。 裴茉轻声感谢,便抱着书先行离开。 院子里的族人还在欢快地议论,似乎暂时忘记了皇后被废的不安。 裴茉径直向自己偏僻的小院走去,她要看书,书里才是她喜欢的世界。 ——无论境遇如何,不惧嘲笑艰险,记住自己的理想,百折不挠,向西去。 天将暗时,西边晚霞漫天。 躺在床上的女人沉沉咳嗽,时不时就要起身,吐一口血水。 身边已经没有贴身奴婢伺候,一直养尊处优的公主却并没有气馁抱怨。 不过帐幔外的男人有些等不及了。 “公主殿下,刺杀你的是云州守军?” “有京都的消息吗?听说大唐朝廷乱了。” “二十万的兵马,每天的粮草供给,就是巨资。到底何时能动?” 格桑梅朵耐着性子,听突厥可汗喋喋不休许久,才一一回答问题。 “刺杀本宫的是李策,楚王李策。” 也就只有他,能探听到自己的消息,像追逐猎物的豺狼,又像附骨之疽,怎么也甩不掉。 “京都的消息刚刚才到,”格桑梅朵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皇帝重病,皇后被废,太子理政。” 贺鲁的手握紧帐幔,毫不掩饰心底的欢腾。 “太子为人怎样?”他问。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太子为人如何,决定接下来的排兵布局。 格桑梅朵笑了笑。 这一笑充满不屑。 “可汗应该问叶长庚如何,您如今的敌人,是河东道行军大总管。” 叶长庚,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他怎么样?”不知为何,贺鲁忽然感觉有些紧张。仿佛两军对垒,他的敌人就站在对面,他却看不清楚。 “叶长庚,”格桑梅朵躺在床上,闭着眼幽幽道,“他是个好人。” …… 先杀李策 他当然是一个好人。 护送她跋涉千里到达长安,陪伴她在陌生的城市落脚,信任她关怀她,无论什么时候她询问天气,他都会回答:“明天会是好天气。” 她最喜欢好天气。 好天气的天空是蓝色的,和故乡的天一模一样。 不过贺鲁显然不在意叶长庚是不是好人。 他哈哈大笑道:“无论好坏,都是敌人!让我们趁大唐内乱,把河东道收入囊中!不知公主殿下可有妙计?” “有楚王李策在,”格桑梅朵无奈地笑笑,“什么样的计策都不是妙计。” 李琛夺位,他们也曾谋划许久。 让太子喜欢叶娇,让李策对太子心生忌惮。 晋州的弓弩、勾结好的官员、被鼓动着造反的百姓,每一件事,都是一张做好的罗网。 可李策竟然为了朝廷,甘心帮太子翻案。 他抽丝剥茧,还原真相。逼得李琛不得不铤而走险,逼宫夺位,最终惨败。 如今李策就在云州,想要突破云州防线,难如登天。 贺鲁抱起手臂,鄙夷不屑道:“那就先杀李策。” “不错,”格桑梅朵终于止住咳嗽,轻触自己手臂上的绷带,缓缓道,“大唐兵法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善用兵者要避开敌军的锐气,可汗先斩锐气,勇气可嘉,也算取胜之道。” “难吗?”贺鲁问。 “以前很难,”格桑梅朵道,“但如今大唐太子李璋,也希望他死。” 当敌人自相残杀,他们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 太子李璋同上次皇帝病重时一样,每日早朝后,都到龙床前请安。 皇帝意识昏迷,仍未苏醒。 御医的治疗以祛风养血、通经活络、滋补肝肾为主,李璋仔细问了今日的汤药。 需要吃安宫牛黄丸。但是皇帝吞不下去,只能在水中化开,一勺勺喂进口中。 “我来吧。”他端着汤药上前,立刻被李璟阻止。 “我来。”李璟大步上前,已坐在龙床上,把皇帝揽入怀中,往嘴里喂药。 皇帝的嘴唇有些歪,喝一口,就要流出半口。 李璋僵坐在一边,贤妃给他递了块手巾,李璋才找到事做。 他为皇帝擦干嘴角,一连换了十多块手巾,药才吃完。 李璟仍抱着皇帝,轻拍后背。 “这是做什么?”李璋问。 “等着父皇打嗝,”李璟道,“御医说,这样能防止父皇吐出药,呛到自己。” 李璋微微动容,叹息道:“听说你一直待在这里侍疾,回去歇歇,让别的兄弟们来吧。” 李璟表示自己不累。 他拍着皇帝的后背,拍得皇帝的头发乱蓬蓬地摇晃,他自己也跟着摇晃,说道:“这算什么?我要一直守在这里,等父皇醒了,看我孝顺,重重恩赏。二哥你就不要抢我的功劳了,前朝那么多事,足够你忙的。” 李璋的确也有些累。 他对贤妃点头,又嘱咐高福几句,便离开寝殿。 李璟拍背的动作慢了些。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努力瞪大的眼睛慢慢眯起来,眼皮打架几次,便受惊般睁开。发现李璋没有回来,才僵硬地把皇帝放下。 太累了,又累又困,原来照顾病人这么辛苦。 他忍不住也要躺在龙床上睡着,被高福提醒,带去偏殿歇息。 贤妃娘娘走过来,为皇帝盖上薄被。 “圣上有福气,”她握住皇帝的手指,轻轻按揉,“儿子们都孝顺。” 只可惜在病床前尽孝的儿子,反而不是那个最受宠的。 万里江山交给别的孩子,一身病痛要这个孩子承受。 民间如此,皇家竟也是如此。 李璋并没有离宫,他去了皇后处。 这里原本是后宫尊贵之处。 每日清晨,便不断有宫妃前来请安。内侍宫婢穿梭不停,时不时捧着不知是谁进献的礼盒走进去,又带着皇后的恩赏离开。 无论是内侍还是女官,都恭肃、倨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品阶低的宫妃是没有资格来到这里的,她们只远远地望上一眼,便心生敬畏,小心离开。 然而此时这里门可罗雀、如同禁地。 守在立政殿外的禁军恪尽职守,看起来是在守护,事实上却在禁锢。 好在皇后并没有受什么罪。 她的儿子居太子之位,就算圣上在昏迷前下旨夺了她的金册,也没人敢欺辱她。 不过对皇后来说,没有权力的日子,即便锦衣玉食,也度日如年。 见到李璋,皇后猛然起身,华贵的衣裙垂在地上,在不甚明亮的室内,像蒙尘的珍珠。 “太子。”她大步走来,握住了李璋的手。 激动、委屈、欣喜、满含期望。 皇后嘴唇颤抖,眼中翻涌泪水,又渐渐消失,保持着中宫皇后最后的尊严,温声道:“你来了。” 太子的神情很自然。 自然到甚至有些冷漠,仿佛在处理一件有些棘手的朝事,不想面对,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想想办法。 “听说母后向李璟求情被拒,我来看看。”他松开皇后的手。 皇后向李璟求情,已经是五日以前的事了。 李璋一直知道,但他拖着,拖到磨灭了皇后的锐气,磨尽了她的期待,才缓步而来。 皇后脸上紧绷的傲气刹那间崩塌,她无助地看着李璋,似对他有些恐惧,掩饰着自己的表情,转身道:“本宫只是想让他给裴氏捎个信,要裴氏好好辅佐你。” 李璋的眼神陡然清冷,厉声道:“母后是想让裴氏要挟儿子,收回中宫权柄吧?从我记事起,母后就不仅在管理后宫,还通过裴氏,左右朝政、逼迫父皇。现在儿子掌权,你仍不放过吗?” “我,我没有。”皇后吞吞吐吐,走到贵妃榻前。 李璋跟随着她的脚步,紧盯皇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放手吧,母后,放手。儿子长大了,儿子也不是父皇那样宽宏大量的人,儿子不准后宫干政,也不在乎谁的利益。如果您要给外祖家捎信,最好告诉他们,老老实实,方得太平。” 说完这些,李璋转过身,便要离开。 皇后瘫坐在贵妃榻上,顷刻间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李璋!”她大声呼唤太子的名字,“你知道,我为了你……” 李璋打断了她的话。 “你为了你自己。”他冷笑着回头,补充道,“为了裴氏。” 皇后泪流满面。 李璋似乎有些不忍,声音温软了些,颓然道:“母后,请不要觉得委屈,我已经足够听话,娶了表妹。你知道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是什么感受吗?” “你是未来的皇帝,”皇后道,“只有市井百姓,才在乎男女情爱。” “不是的,”李璋重重道,“我在乎。” “你在乎叶娇!”皇后同样厉声道,“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把安国公府满门抄斩!” 李璋愕然看着皇后,原本克制情绪的他青筋暴起,拳头攥紧,双眼盯着皇后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发作。 身穿玄青朝服、腰佩玉环,已经掌控朝局的李璋冷静下来,用神祇俯瞰蝼蚁的语气,凉声道:“已经晚了,她是上天送给我的奖赏。” 一直等李璋走了许久,皇后仍在慌乱。 她的手在脸上抹过,擦去泪水,也弄脏妆容。 宫婢内侍远远望着,不敢靠近。 皇后仓皇起身,向内寝走去。数十年养育孩子的艰辛,一幕幕浮现心头,让她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养大他,管束他,把他送上高位,他却倒戈一击,恩将仇报。 这就是她养大的孩子。 “白眼狼。”皇后喃喃道。 “白眼狼!”皇后愤然道。 她走进内帐,颓然坐下,又歪斜着躺在床上。 另一个身影进入她的脑海。 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对她伸出手。 “母亲,母亲,璟儿想吃这个。” 璟儿! 皇后猝然起身。 李璟!她还有另一个孩子。 太子若不堪,太子若要把裴氏赶尽杀绝,她还有另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也是皇帝嫡子。 那个孩子,比太子容易掌控。 …… 喜欢美人 只是,李璟没有来过。 宫婢去传信,他不肯来,甚至说出要格杀勿论那样的话。 皇后失神地呆坐良久。 这是怨上自己,恨上自己了。 她下意识看向身边,那个一直在立政殿出谋划策的女官杜潇然已经不见了。偌大的大明宫,她成了留守在这里的孤魂野鬼。 要怎么样,才能得到李璟的原谅呢? 要怎么样,才能重握权柄,能够生杀予夺呢? 皇后猛然起身,找出纸笔写信。 这是一封长信,细讲了她对李璟的宠爱,讲了她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字字真挚如泣血。 向外送消息很艰难,但因为太子来过,守卫以为皇后翻身有望,不敢违逆。 信送出去,皇后在殿内来回踱步,等了一整个晚上。 没有回信。 天亮时,有人来传消息,说送信的宫女被赵王殿下罚去掖庭,同罪奴一起劳作。 “那封信呢?”皇后颤声问。 “当着那宫女的面,丢进熬药的炉膛了。” 皇后跌坐在地,半晌说不出话,也没有力气起身。 启明星在天空闪烁,但她感觉自己的天,再不会亮了。 夏日草木葱茏。 远离大明宫的气势磅礴,也见不到长安城的富丽堂皇,远离美酒佳肴、胡姬乐舞,床不够柔软、茶不够醇香,更无消暑的冰块,能让他的汗水少一点。 但这里有鸟鸣,有每天都在变换的风景,有明月高挂,有萤火翻飞。有遇到湖泊时,纵身跃入的恣意。 严从铮拨开水草,慢慢走回岸边,在树荫下擦干身体。 光影斑驳,照着他满身伤痕的脊背,照着他结实的肌肉。他擦去一层露珠般的水渍,拧干毛巾,仔细搭在马车前室。 梳洗停当,刚刚驱车重回官道,便遇见有盗匪抢劫。 被抢的是一男一女,看年纪,应该是一对父女。 父亲因为要护住身后十多岁的女儿,不敢反抗,把身上的银子掏得干干净净。 劫匪尚不甘心,伸手去拉那少女,吓得她瘫软在地,连哭喊都忘了。 见到严从铮的马车,做父亲的声嘶力竭地道:“救命!救命啊!” 严从铮并未驾车。 官道平坦,马儿会一直向前走。他得空靠在马车前室,翻阅一本闲书。此时微微抬眼,看向劫匪。 一路上,这种事情太多了。 远离长安城,劫匪路霸也越来越多。有的人会在路上放倒一棵树,有的人拿着缺口的砍刀,就敢拦路抢劫。 严从铮不喜欢废话,他放下书,问道:“把钱给他们,放他们走,行不行?” 那三个劫匪哈哈大笑。 “不如你把银子给我们,我们放你走。”其中一个道,口音有些陌生。 严从铮看了看那劫匪的脸。 “你不是汉人。”他道,“突厥?” 严从铮的神色顿时冷厉。进入大唐游历或者做生意的突厥人不少,但敢拦路抢劫的,少之又少。 劫匪满脸不屑,放下少女,手握大刀,向严从铮奔来。 少女面如土色坐在地上,不忘了提醒严从铮:“壮士小心——” 话音未落,跑在最前面的劫匪已经被一剑贯穿肚子。 那剑又快又狠,长长的剑身穿肉而过,只露出剑柄。 中剑的劫匪向前跑了几步,才轰然倒下。 其余两个心神震颤,看一眼严从铮,扭头就跑。严从铮反手从马车里抽出一根棍子,抬手甩出,正砸在其中一人的头上。 那突厥人头破血流,歪倒在地。 只跑了一个。 树林茂密,严从铮没有追。 “最近这里的突厥人很多吗?”他询问被劫的男人。 “比以前多些,”那男人捡回地上被突厥人抢走的财物,心有余悸道,“自从节度使犯了事儿被抓走,云州刺史也走了,突厥人就常偷摸跑来。” 这节度使,自然是指原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 至于云州刺史,新的应该已经就任,只是老百姓还不太清楚。 严从铮安抚男人几句,送给他一把匕首防身,便继续向前。 少女已经从草丛里站起来,理一理凌乱的头发,有些羞赧地询问:“壮士是游侠儿吗?” 严从铮微微愣神。 游侠……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那样的游侠,似乎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身份。 “算是吧。”他笑着驾马离开,身后马车中整齐叠放着书籍和衣物,有几张官凭路引被随意丢着。 纸张被风吹开,上面分明写着四品中大夫。 那是他的官衔。 河东道地处太行山和黄河中段峡谷之间,山丘多而平地少,过了河东道,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故而这里的每一处关隘,都至关重要。 叶长庚安排兵力,重点驻守偏头、雁门、宁武三关。 下属军官已经提前收到郑奉安的书信,对叶长庚惟命是从。他们夸赞道:“将军少年英武,果然是跟随太子殿下北击过吐蕃的人物啊。” 叶长庚如今笑容不多,淡淡道:“诸位过誉,这三关北屏平城、南扼并州、西应偏关、东援雁门,历代布防也基本都是这么做,本将只是效法前辈罢了。” 他不亢不卑,从容有度,安排好布防,便带众将走出军帐。 军帐搭在半山腰,入目是起伏的山峦,山峦之下,阵列数万军队。 他们军服整齐、兵戈锋利、演练队形、气吞山河。 “将军乍一到这里,就开始练军了!”有人叹道。 “枕戈待旦,绝不松懈,才是唐军作风。”有人笑道。 叶长庚向那人望了一眼,微微点头。“这不仅仅是练军,”他郑重道,“这是为打仗做准备。” 此言一出,部将齐齐噤声。 打仗? 没听说过要打仗啊。 如果现在就要做战前准备的话,那今晚的歌舞是看不成了,酒水也不能喝。不知道这位少年将军,是推辞几下便跟着他们享乐呢,还是像郑奉安那样,白长一张好面孔,从不跟美人嬉戏呢? 有几位将军相互看看,心中猜测。 数个时辰后,一行人从军营离开。 虽然她们用面纱裹着头,但从窈窕的身段,和怀中抱着的琵琶看,应该是请来的伶人。 几个埋锅造饭的军士远远看见,回头议论。 “怎么回事啊?以前郑节度使虽然从不参与,却也不阻止他们闲暇时刻宴饮作乐。” “看来这位叶将军不喜欢这口儿。”另有人道,“听说京城长大的好些人,都喜欢男的。” “屁!他喜欢女人!”一个矮个子的麻子脸道。 “你怎么知道?”人群聚过来,手中还拿着锅碗瓢盆和菜刀,假装在做事。 “来的路上,”另一个高个子的刀疤脸道,“我们咳咳……有眼不识泰山,绑了一个女的,又跟叶将军打架。叶将军亲自把那姑娘送回家了。他要是喜欢男人,怎么会送?” 众人恍然大悟,只是有个人幸灾乐祸道:“这就是把你们编入先锋营,不给你们任何兵器,且让你们走在最前面的原因吧?” 这简直是送死。 众人哈哈大笑,麻子脸气得挥起烧火棍,刀疤脸拉住他道:“别气了,算我们倒霉。” “对!”麻子脸重复刀疤脸的话,“我们倒霉。” 刀疤脸撂下狠话:“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况且我看天下太平得很,又不打仗。” “对!不打仗!”麻子脸说着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 可千万别打仗,不然他一定做逃兵。 “殿下,突厥异动。”青峰取出信筒里窄长的字条,在李策面前展开。 李策只看了一眼,便道:“给叶兄送去。” 青峰应声,李策看向燕云:“尹世才在忙什么?” “忙着吃请。”燕云哼了一声。 云州城紧邻边塞,距离长安天高皇帝远。尹世才初来上任,除了一些下属要送礼请客外,还有一些本地商贾,急于献上礼物。 尹世才忙得脚不沾地,心情大好。 “政务上呢?”李策问。 燕云回答:“还是以前那一套,没有变过。” “承平日久,”李策放下茶盏起身,“松懈怠惰。咱们去见见他吧。” 尹世才当然知道李策就在云州城。 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恪尽职守了。 每日看着日晷,辰时进入府衙,酉时一到,甭管还有多少事没有做,就回去歇着。 为了这点儿俸禄,实在没必要累死在任上。 朝廷给的那点抚恤金,还不如他半年敛的银子呢。 当然,敛财的事先放放,毕竟有李策盯着。 但是喝酒总可以吧,喝酒的时候看看美人跳舞,总可以吧?美人跳着舞,腿一软坐到了我怀里,也不是我的错吧? 可是—— 尹世才目瞪口呆,看着大步走进来的楚王李策。 他并没有说话,脸上甚至都没有责备的神情,也没有动怒。 可尹世才还是感觉,自己的腿比美人的腿还要软。 那种深入心底的恐惧,比在大明宫叩见皇帝时,还要刻骨。 “殿,殿下……”他努力想着措辞,却头脑混乱,越说越离谱。 “也给您找个美人儿吧?您喜欢腰细的,还是丰满的,或者……腿长屁股大的?” …… 他的死法儿 尹世才当然知道李策已经婚娶,且娶的是个母老虎。但是天高女眷远,男人逍遥一下,岂不是很正常吗? 看,楚王殿下这不是走过来了吗? 只是他一直看着自己,也看着自己的怀抱。 尹世才瞬间明白过来,他连忙挪挪屁股,把怀中的美人扶起来,用一种谄媚的语气道:“快!殿下看上你了,你坐过去。” 男人的品味果然相同。 然而李策只是微微偏头,随从燕云便大步上前,挡住女人,示意她回去跳舞。 李策则坐在尹世才对面,在轻扬的琵琶声中,询问道:“尹刺史贵庚?” 冷不丁问年龄,还挺让人意外。 尹世才回答道:“下官今年四十有六。” “四十有六。”李策默念一遍,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这笑容绝不像是祝福,倒像是正拿着一柄刀,要在墓碑上刻下年庚。 尹世才好不容易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起来。 “殿下,您……”他试探着问。 您这样子,可不像是要给我过生辰。 果然,李策道:“尹世才,云州刺史,生于天仪十年,卒于天安二十四年。” 尹世才面如土色,神情惊怔如同走夜路误闯阎罗殿。 不是——为啥啊?他还活着吧?没死吧? 片刻后,尹世才终于按着桌几起身,几乎是爬到李策对面,哭道:“殿下,殿下饶命,下官做错了什么,请殿下明示。” 这一声哭喊吓停了乐伶,也吓停了扭动的舞者。飞扬在空中的绸带飘然落地,像游动的红鱼死在水底。 “出去吧。”燕云提醒她们。 伶人顿时向外跑去,慌忙中甚至踩到衣裙。 等室内终于安静下来,李策才郑重道:“突厥大军横陈,已经过了阴山。刺史大人哭求饶命,应该去找突厥可汗贺鲁。” 现在尹世才不仅觉得可怕,还觉得倒霉了。 怎么他刚刚上任,突厥就打算开战了? “消息可靠吗?”尹世才安慰自己道,“就算要打,我大唐兵强马壮,也不见得会输。” “不会输,”李策抬手扶住尹世才,示意他起身,“所以到时候要请刺史大人亲临云州城墙,指挥战斗。” 尹世才伸手在头顶抓了抓,没有摸到自己的官帽。 但他希望这个动作能提醒李策,他是文官,不是武官。上阵杀敌什么的,跟他没有关系。 但李策自顾自说下去,每一句都让尹世才冷汗淋漓。 “届时或有流矢,命中大人胸口,卒。” “或有攻城巨石从天而降,正中大人脑袋,卒。” “奸细混入城中刺杀,卒;城破而屠城,卒。” “大人你老家在哪里?大夏天,不太好搬运啊……” …… 总之,李策似乎想好了尹世才的十万种死法儿,并且开始考虑在哪里挖坟。 尹世才终于忍不住打断李策,紧张道:“殿下,下官是文官啊。” “文官又如何?”李策道,“我大唐文官,既能提笔作诗,又可上马杀敌。刺史检核问事,行监察之职,更能提调云州一切军政要务。这里不是你之前就职的甘州,只用监管田粮纳税,去温泉里泡泡澡,一天就过去了。” 当初李策到甘州赈灾,尹世才请他去温泉沐浴,被李策拒绝。 此时李策再次提起,尹世才又尴尬又羞愧,道:“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回府衙去,再也不敢耽于享乐。” 这到底是什么地狱作风的皇子啊,开口就给他判定生卒年庚了。 李策陪尹世才走到酒楼门口,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这里不是长安,没有灯火通明、火树银花的夜晚景象,故而星辰也更亮些。 尹世才抬头看天,问道:“殿下,突厥他们何时进攻?” “明日。”李策话音未落,尹世才便差点摔倒,李策又补充道,“刺史大人要枕戈待旦,把每一个明日,都当作敌方进攻的时辰。” 尹世才无奈又委屈地看了李策一眼。 知道你要教训人,但你能不能一句话说完? “那是不是得上表朝廷?”他担忧道,“粮草、战马、军械这些,都要备下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足够的粮草,是战争胜利的关键。 “本王会写好奏折,快马上表朝廷。”李策凝重道。 父皇已经病倒,如今是李璋主政,突厥找到了攻击大唐最有利的时机。 写一封奏折,还要写一封信。 奏折会被李璋看到,信会送到李璨手中。 这一次他们兄弟必须放下龃龉,同心协力,才能守护大唐江山。 “只是异动。” 朝堂上,太子李璋把李策的奏折交给宰相,让朝臣们传看。这之后,有朝臣轻描淡写道。 兵部侍郎姜敏斜睨一眼,见是户部官员。 户部掌管钱粮,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积极拨款运粮备战的。 “的确只是异动,”姜敏阴恻恻道,“史上每一次战事,都由异动开始。动来动去,就数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刀架脖子上了。” 姜敏虽不是武将,说话却莫名阴冷。 不少朝臣顿时缩了缩脖子,似乎那把刀真的架在了上面。 言官林清趁机举起笏板道:“微臣弹劾兵部侍郎姜敏危言耸听、恐吓朝臣。” 李璋抬手虚按,表示收到了你的弹劾,但是暂不处理。 林清尚未罢休,姜敏也上前一步道:“微臣弹劾林清鼓腹含和不知居安思危。” “鼓腹含和”这个词语不常用,但是意思很简单:日子太好,吃饱了撑的。 林清顿时满脸通红,向姜敏看去。 姜敏毫不示弱,气势汹汹看过来。 其他朝臣的脖子再次长出来,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心中隐隐期待。 太子邀请 这两年来,对于身穿红衣的女子,青峰莫名便有七分惧怕,三分好感。 他有些惊喜地抬头,又有些失望地转头看看马车。 真可惜,不是王妃呢。 这个女人虽然同王妃一样高挑,甚至同王妃一样,妆容很淡身穿红衣,但她其实应该画浓妆的。 把细长眼画成桃花眼,鼻梁画高一点,斜红画深一点,披帛也要有,最好是甩开两丈长,能把人拴在吊梁上的。 不过她能出来施舍可怜人,青峰对她还是略有好感。 他点头收回银两,谨慎地退出人群,走回马车前室,驾车离开。 那女人却跟上了他们。 “这位小哥,”她大步跟在马车旁边,询问道,“你们也是外地人吧?这附近哪里方便住店?” “不清楚,”青峰答,“你去问问别人。” 女子便笑笑不说话,牵着自己的马,去问别人。 只是马车内的李策却开口道:“前面巷子转弯,回云州府衙。” 青峰应了一声,紧跟在马车旁的燕云有些不解。 “殿下,”他从马匹上费劲儿地弯下不太软的腰,贴着车窗问,“您刚同尹刺史一起看过布防图,不是要回客栈吗?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卑职去拿。” “不是,”李策已经收回看向葬父男人的视线,坐回马车暗处,距离车窗有些远,“我们给他送个东西。” 云州刺史尹世才好不容易送走李策,腹诽了好一阵。 他都已经不去看歌舞不搂着美人吃酒了,楚王却还要天天查岗一般往云州府衙跑。 楚王住在云州城外,一来一回要一个时辰,竟也不觉得累。 尹世才松了口气,吊儿郎当地坐在桌案后,翻开一本文书,盖在脸上小憩。 只是还没睡着,便突然听到下属的喊声:“大人,大人!楚王回来了!” 尹世才从座椅上弹起来,小腿撞在桌腿上,疼得抱住腿打转。 “怎么回事?”他瞪眼往外看,见李策已经进来了,顿时从暴跳如雷变成乖巧懂事,蹦了几步,勉强站稳,龇牙咧嘴躬身道:“楚王殿下,不知您还有何指示?” 李策的指示只有两个字:“蹲下!” 他快走几步,按住尹世才的头,把他塞进桌底,与此同时,门口的燕云已经转过身,拉弓射箭。 箭矢飞向天空,远处房顶传来一声惊呼。对方随即反击,潮水般的箭矢从天而降,飞入房间,钉在房间各处。 “突厥人打进来了!”尹世才大喊起来,魂飞魄散。 “是刺客。”李策纠正道。 不过即便尹世才不喊,刺史府内驻守的兵丁也已经避进安全之处,等着这一波箭雨过后,诛杀刺客。 尹世才蹲在桌底,用一种怀疑的表情看着李策。 这刺客是要杀我还是要杀你?不会是你带来的吧?你真的——不是好人。 李策站在一根柱子后面,神情冰冷,对尹世才道:“你这里有一条密道,可出刺史府。” “密道?”尹世才胆战心惊,“下官不知啊!” “以前这里的属官呢?别驾、长史都在吗?去问。”李策下令道。 尹世才不敢拒绝,向后面属官的值房爬去。过不多久他又爬回来,身后跟着一位长史,惊喜地对李策道:“果然有!长史说他还没来得及交代,就在这里,后面那堵墙有个夹层,可以离开刺史府。” 李策走过去,腰间垂坠的金玉撞在一起,“叮”地一声,泰然自若。 “小心!”尹世才喊道。 “刺史大人可以起身了,已经没有箭雨。”李策走到屏风后,仔细寻找,推开一道暗门,见里面设计精巧,甚至有日光散射下来。 尹世才连忙挤过去,李策却抬手阻止。 “我自己去就好。”他道。 尹世才听着院落里的厮杀声,胆怯道:“下官想跟着殿下,保护殿下。” “尹刺史忘了吗?”李策道,“你是文官。” 他说着关上暗门,把尹世才和刺客挡在外面。 尹世才无力地捶了捶门,喃喃自语。 “你厉害,你把刺客引进来,自己跑了。” 长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刀,握在手中劝解尹世才。 “大人,人固有一死——” 尹世才躲在长史身后,点头道:“人固有一死,可千万别是今日死。” 出刺史府,是一座安静的院子,再推门出院,听到刺史府的厮杀声已经小了。找到事先约定好的地方,青峰已换了一辆马车,等在那里。 李策迈步进车,道:“回客栈。” 青峰用斗笠遮住脸,绕了个路,驾车驶出云州城,向客栈方向去。 “甩开那些刺客了吧?”他有些不放心。 其实这也不叫甩开,叫送人,送给尹世才了。 他那里有兵丁,方便对付。bookAbc.Cc “云州城里那些甩开了,”李策道,“但是就怕有人等在客栈,守株待兔。” 什么意思? 青峰抬头,见那个在云州城见过的红衣女,就坐在客栈前厅,一面吃粥,一面看风景。 “好巧。”见李策和青峰进门,她笑着起身。 “那女人是谁?” 数百里外,天色渐暗,营帐外燃起篝火,可汗贺鲁已经喝到微醺,询问道。 “一个刺客,名扶风,”格桑梅朵道,“是我高价请来的,让她仿照着楚王妃的模样,细细打扮,接近李策。” “听说他很聪明,”贺鲁道,“这是美人计吗?李策看不出她是陷阱?” 格桑梅朵笑起来。 “可汗的敌人没有这么愚蠢,但是我先安排了一次刺杀,等李策逃出来,回到客栈,自然也便松懈了几分。” “那如果他看出扶风是刺客呢?”贺鲁仍有些担忧。 “就是让他怀疑,”格桑梅朵道,“他怀疑,所以不会在前厅久留,会回到客房去,然后——” 她想着那个可能的场景,笑出了声。 除去李策,无论是对突厥,还是吐蕃,都是好事。 红衣女子的招呼,只有青峰点头,算作应声。 主仆二人向楼上走去,踩着牢固的台阶,一步步走进客房。 今日事出突然,他需要回去想一想,也等待刺史府的消息。 刺客是谁,长安派来的,还是突厥派来的? 有店小二正好提着热水迎面走来,走得太快,差点撞到李策。李策下意识扶住那人的手,提醒道:“小心。” 青峰也关切道:“别烫到你自己。” 他们错身而过,青峰回头,见那红衣女子已经放下碗筷,背对他们走出客栈。 他和李策对视一眼。 这座客栈不大,虽然紧邻官道,但这些日子被李策包下,只给路人提供饮食,不能入住了。 红衣女一副有些遗憾的样子,慢慢走出客栈,回过头。 从这里已经看不到二楼的情形,但是掐算着时间,他们应该已经进屋了。 她在心中默默倒数。 “三,二,一——” “轰”地一声巨响,二楼的某个客房塌落半边,与此同时,燃起冲天大火。 “一千两银子,”红衣女子笑着转身,顺手擦掉脸上的描红,扬起唇角,“到手。” 夏季末尾的阳光像将熄未熄的篝火,伸出手碰碰,仍然热得烫手。 算盘叮叮咚咚响了很久,像某种乐器在弹奏。叶柔算完这一整本账目,才拿起团扇,轻轻摇了摇。 对面的叶娇正在吃西瓜。 “快来吃!”她招呼道,“这是今年最后一茬西瓜,再不吃就没有了。” 叶柔走过来,为叶娇扇风,想了想道:“以前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林镜,你真的不要了?” “姐姐怎么说起这个?”叶娇神情微动,口中咀嚼的动作放慢,心事重重。 “他来找冯劫求情,被冯劫拒绝了,”叶柔心生不忍,“我看他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得很。” “姐姐,”叶娇放下西瓜,郑重道,“不要他,他才能好好活。咱们家人是绑在一起的,生死与共,大不了一起拼个你死我活。但是他不同,年纪轻轻又有母亲奉养,能不连累一个,就少连累一个吧。” 叶柔本来已经拿起西瓜,听到这话,轻轻放下。 “什么意思?”她问道,“情势如此紧张吗?” 不就是圣上病了,太子主政吗? 叶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正要开口,丫头水雯走进来。 “王妃,”她俯下身,在叶娇耳边低语,“宫里来人,请王妃过去。” “哪座宫?”叶娇问,“哪个人请?” 后宫主事的是贤妃娘娘,水雯认识贤妃的人。 “恐怕是太子殿下。”水雯道,“说是有关于楚王的消息。” 叶娇有些迟疑,思忖片刻,还是起身。 “走吧,你去一趟六皇子府上,告诉他有楚王的消息,请他一起去听。” 李璨虽然诡诈,却亦敌亦友,有时候可以借用。 叶娇走出安国公府,差点同一个信使撞到。 “小心点。”她呵斥一声,翻身上马。 太子有关于李策的消息? 叶娇心中不安,眼前繁华的长安城,像是笼罩着一层阴霾。 …… 【月落说:感谢大家的票票,努力多写了一章,就加更啦。也感谢这个平台的读者这么友善】 李策死讯 出乎意料,紫宸殿内廷不仅有李璋,还有宰相傅谦、礼部侍郎邹进,以及平时不怎么管闲事的康王。 叶娇松了一口气,却又心生疑窦。 什么事,能同时召集到这么多人,且每个人都神情灰暗,看到她,欲言又止中含着同情? 叶娇向李璋施礼,李璋侧身站着,从御案上拿起一本奏折,低头看了一眼,似乎要再次确认,半晌才转过头,看向叶娇。 “楚王妃,”李璋眼圈通红,声音哽咽,道,“九弟他……” 这句话后是长长的沉默,沉默到叶娇忍不住上前,从李璋手中夺过奏折。 这动作无礼逾矩,但无人制止。 奏折是云州刺史尹世才急递呈上。 尹世才说楚王入住的客栈年久失修,倒塌后失火,他带人挖了三天三夜,未能救出楚王,不敢耽搁,迅速禀告朝廷。 叶娇把那道奏折看了两遍,看到视线中四周都是漆黑模糊的,只有浓黑的字迹,像从地狱伸出的手,抓着她直坠下去。 人在过度恐惧担忧的时候,原来是站不直的。 叶娇整个身子软下去,却又努力扶住膝盖,吸了口气,才略微站直,眼中的慌乱已化作坚定。 “我去云州。” 她说着便向外走去。 她要到云州去,如果尹世才是在扯谎,她会把尹世才钉在墙上;如果尹世才说的是实话,她会用她的手,扒开塌落的墙壁,把她的丈夫挖出来。 “侄媳,侄媳,”康王却拦在叶娇面前,急切地劝道,“三天三夜,人是肯定……楚王位尊,朝廷商量着,是不是得发丧?” 发丧,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楚王死了。 叶娇尚且没有哭,康王却已经泪流满面。 “不准发丧!” 她声音响亮,震得康王耳朵嗡嗡作响。叶娇立在殿内,终于站得笔直,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锋利中蓄积力量,这力量甚至有些疯狂。 康王怔愣片刻,抹泪道:“我就说,楚王妃是绝不肯发丧的。她又不是寻常女子,我可是亲眼见过她在军器监救火的。” 那样舍生忘死性格坚毅的人,又怎么会只看到一道奏折,就给自己丈夫发丧办后事呢? 李璋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落在叶娇身上,神情悲痛而为难,看向宰相傅谦。 傅谦向叶娇走近几步,温声道:“请楚王妃节哀,边关形势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人奏报楚王干涉边关军政,早些报丧,也免得有人趁机大做文章,污蔑楚王的清名。” “节什么哀?”叶娇咬牙道,“你们在座各位,要么是宗室尊长,要么是朝廷股肱,更有太子殿下在此主政。你们熟读律法知道世情民风,却不知道棺材里得装尸体吗?尸体在哪儿?我问你们,你们要发丧,尸体在哪儿?” 她句句紧逼,每说一句话,声音便响亮几分,人便上前一步,傅谦退了又退,最终站在康王身后,与其他人面面相觑。 发丧对普通人家来说,只是告诉别人自己家死了人,你们可以来吊唁了。但对于皇族和朝廷官员来说,远不止此。 只要发丧,有关此人的符信、金印、令牌便全部失效,就连通行,都会处处受阻。 叶娇虽然不善权术,但她懂这个,所以她绝不肯妥协。 僵持中,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六皇子李璨迈入殿门。他手中握着一柄阳伞,疑惑道:“什么尸体?谁死了?” 那道奏折又落入李璨手中,他只瞟了一眼,便凝神道:“所以,要发丧吗?” 礼部侍郎邹进这才找到机会说话:“原本是要的,但楚王妃不同意。” “她当然不肯同意啊,”李璨并不像李璋看起来那么悲痛,神情只有些凝重,幽幽道,“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尹世才那个人做官没问题,但是有些胆小,这事儿还是谨慎些好,不如太子殿下派人,到云州看看吧。” 他慎重地说着话,同李璋交换了一次眼神。 李璋会意,一直紧绷的神情稍稍松弛。 “六弟说得对,”他答应道,“那便先不要发丧,本宫派人前去搜救九弟。只是云州路远,楚王妃就不要去了。” 叶娇没有理他,她径直离开紫宸殿,健步如飞。 “怎么回事?”慌乱中,有人扯住了她的衣袖,又避嫌般松开,再次问,“怎么回事?” 叶娇扭头,看到赵王李璟紧张的脸。 他看起来实在不太好。 胡茬没有刮,瘦了许多,脸上似乎一夜间长出了皱纹,身上的衣服不知多久没有换,扑面而来的是药草和汗水的气味。 不那么体面,不那么好看,却让叶娇一瞬间哽咽,险些落泪。 “五哥,”她强忍泪水道,“我去确认李策的下落,你要守在这里,别让他们发丧。” 李璟大张着嘴,脸色青白失去血色,一屁股坐在地上。 叶娇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他爬着起身,又追上她。 “小九怎么了?”李璟声嘶力竭地问,“我只听说你们在紫宸殿吵架,因为小九?小九失踪了?” “他没事。”叶娇站定回头,坚定道,“他那么聪明,不会有事。想害他的人或许有,但他们一定不会如愿!” 李璟猛然转头,看一眼紫宸殿的方向,焦躁不安,跟着叶娇便往外走。 “我跟你——不行……”他忽然又站住脚,因为分身乏术无法帮忙,抬手捶打自己的头,“我不能走,我得守着父皇。” “五哥!”叶娇按住他的手,“你守着父皇,就是最大的帮忙。你做的事,我懂。” 叶娇不让李璟殴打自己,她的眼神清澈透亮,仿佛能看进李璟心里去。 李璟瞬间泪流满面:“我说我是为了抢功,等父皇醒了,厚赏我。” 叶娇撇撇嘴,眼中泪珠闪动,“这是最大的功劳了,父皇一定赏你。” 他们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没有细说,却都懂对方的意思。 他们齐齐转身,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做不同的事,却是为了同一件事。 不用准备行李,只要有银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在路上采买。 所以要回府拿银子,还要拿上证明身份的符信,这样才能出入每个城门,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云州。 叶娇冲入楚王府,刚刚绕过照壁,便见叶柔站在那里。 “姐姐怎么来了?”她一面打招呼,一面往里走,叶柔拉住她,低声道:“信!云州的信。” 叶娇疾行的脚步骤然停下,像撞到一块透明坚硬的冰。 她难以置信地回头,从叶柔手中取过信,“呲”地一声撕开。 里面什么也没有写,只掉出一块被红布包裹的玉。 玉璧洁白,上面雕刻着鹿。 李策的玉。 “信使呢?”叶娇问,她抓住叶柔的手,声音颤抖,“信使呢?他怎么样?信使说了吗?” “你看这块布。”叶柔道,“信使说,‘请楚王妃看布’。” 叶娇低头,展开那块布。 布约一尺宽,并不是什么上好的布料,上面用木炭潦草地画了几个图纹。 仔细辨认,是几样很寻常的东西。 竹子、柿子、花瓶、大象。 “姐姐……”叶娇定定地看着那些图,一直忍耐的泪水,此时奔涌而出。她握紧玉璧抱住叶柔,哭得泣不成声。 “他没事。”叶娇哭着喃喃,“他没事。” 竹报平安、事事顺心、平顺安乐、太平有象。 这都是皇家器物上,象征平安和顺的图纹。 只是—— 在叶柔莫名其妙的惊怔中,叶娇松开她,又骂了一声:“混账!” 真是混账! 为什么要鬼画符? 写几个字很难吗? 告诉她他很平安,很难吗? 她怕得几乎要死过去了。 不行,就算他送来报平安的信,她也得到云州去。这图是用木炭画的,说明他栖身的地方甚至没有纸笔。 叶娇辞别叶柔跨马而出,在城门口遇到另一个人。 那人个子很高,所以长手长脚,所以甚至能一抬手,就抓住了叶娇的缰绳。 “跟我回去。”他不容置疑道。 …… 郎君厉害 今日叶娇见了太多人。 见太子,则怒火攻心;见李璟心酸悲切;见到叶柔看了信,又悲喜交加。而看到眼前这人,她只觉得五味杂陈,只能倔强道:“让一让,我要出城。” 这是叶羲回到京都后,他们父女之间第二次正式说话。 叶羲仍像以前那样,高、瘦,却并不羸弱。他一手持缰,一手抚摸着马儿的鬃毛,口中发出驯马的“嗤嗤”声。 体格健壮的骏马不明白主人的意思,着急地蹄脚乱动,却又在叶羲的压制下,慢慢老实起来。 叶娇双腿夹紧马腹,拍了好几次,马儿仍一动不动,竟然是听从了叶羲的号令。 “娇娇。”叶羲抬头望向马背上的女儿,劝道,“你要到云州去吗?” 他的声音并不威严,反而流露出一丝关爱。 “一别多年,”叶娇咬唇道,“父亲竟关心起我要到哪里去了吗?” “你去过很多地方?”叶羲顺势问道,仿佛忘记了眼前的要紧事。 “从长安到杭州,家里货船到过的所有渡口,我都去过,”叶娇道,“五岁起,我便跟着母亲跑船,风餐露宿,都在船上。那个时候父亲没有管过我。如今我已经嫁为人妇,也希望父亲不要管我。” 叶羲的眼神充满赞赏,口中却道:“我不太喜欢管闲事,今日是要提醒你,对楚王来说,你留在京都,更重要。” 叶娇疑惑地看了看城门,问:“为什么?” “你知道出征的将军,最怕什么吗?”叶羲循循善诱,询问叶娇。 叶娇急于让叶羲让路,快速回答道:“怕敌众我寡,怕敌军军械更胜一筹,怕敌军有必胜的决心、多谋的将军。” 行军打仗,对峙双方不就怕敌人这样吗? 叶羲却坚定地摇头。 “不是这样,”他缓缓道,“出征的将军,最怕自己身后护卫的土地、百姓和朝廷。怕那片土地上,没有拥护他的人;怕百姓比他更早放弃反抗、群起投降;怕朝廷怀疑他、构陷他。他在前方杀敌,佞臣在后方,罗织罪名,继而一道圣旨,把他赐死在边关。他为国杀敌,却被自己人杀了。如此,才最可怕。” 叶羲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很轻松,不像是在教训人,倒像在说起一段往事。除了眼中偶尔浮现的懊悔,看不出别的情绪。 然而叶娇在这样的诉说中怔住,脸色陡然阴沉。 她的兄长叶长庚如今就在河东道,手握七万府兵,防守突厥。 她的丈夫李策也在河东道,为了追击格桑梅朵,陷入险境。 她以为自己能去帮忙,但她的父亲说,朝廷才最可怕,她留在朝廷,才最重要。 “可是……”叶娇低头道,“我已不在京兆府,也不在兵部,成婚后,已经不是朝臣。” “有什么关系吗?”叶羲淡淡笑笑,松开紧握缰绳的手,鼓励道,“只要你在宫里,就足够了。” 在宫里,在权力中枢,在每日起草诏令的地方,就够了。 一如李璟也在宫里,日夜守护皇帝的身体,只要皇帝活着,李策便能活。 但是,她以什么样的理由呢? “她没出城?”半个时辰后,李璋神色微动,询问内侍。 “没有,”前来禀告的内侍道,“楚王妃回宫来,说是着急也没有用,就等着宫中的消息。她不愿意回楚王府,希望太子殿下恩准,让她歇在贤妃娘娘宫中。” 希望他恩准? 她其实可以去求贤妃,如今贤妃在内宫主事,安排一个女眷住下,轻而易举。 可她却来找自己。 李璋一直谨慎深邃的眼眸中,激荡起浅浅的波纹。他蹙眉看向内侍,有些不解,又有些愠怒,斥责道:“胡闹!” “奴婢去回绝楚王妃,请她回楚王府等消息。”内侍躬身道。 哪儿有守着皇宫等消息的,这楚王妃的确放肆。 “等等。”李璋又叫回内侍,闷声道,“父皇一直纵容她、由着她胡来。等父皇醒了,恐怕要责备本宫薄待弟媳。你到命妇苑,给她挑个靠东些、方便进出的住处吧。” 命妇苑在大明宫西面,昭庆门和光顺门之间,居住着朝廷命妇。 内侍恭敬领命,李璋却再也看不进奏折。 宫中的人习惯捧高踩底,虽然有贤妃在,但他们或许会觉得李策生死未卜,对楚王妃怠慢起来。 而她住在宫里,会不会随时跑到紫宸殿来?就算她是去看望父皇,也会常常从这里路过吧? 李璋的后背渐渐僵硬,顺手拿起几本奏疏,压住那本封面有些污渍的书。 等消息? 他派去北地寻找李策的人,的确会带来消息。 “有消息吗?” “有新的消息吗?” 每次有人经过前厅,里面的男人就要走出来问,问得刚刚被提拔为从九品仁勇校尉的朱彦缩着脑袋守在门口,见有人过来,就挥手让他们走远些。 消息不会那么快,但他没办法劝慰。 楚王是叶将军的妹夫,也是好友。 客栈塌落砸住楚王的消息乍一传来,叶长庚便要带人去救,是朱彦死死拦住,让他再等等消息。 七万大军分散开,驻守河东道最重要的关卡。叶长庚的职责是守卫河东道,绝不能徇私,落人把柄。 叶长庚果然没有动,但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一队官兵到云州去,似乎唯恐前一波人消失在路上。 每队官兵都带着他的书信,交给云州刺史尹世才。 那些与其说是书信,不如说是催命符。估么着这会儿尹世才已经又惊又怕,就差把脑袋割下来送给叶长庚谢罪了。 朱彦也曾破口大骂,说什么奸商盖的破房子,跟蚂蚁窝似的,又没下雨又没地动,怎么就塌了? 刚骂完,就发觉叶长庚的表情不太对。 他认真地看看朱彦,道:“那是我们家盖的房子。” 朱彦再不敢说话,灰溜溜守在门口,已经有好几个时辰。 而叶长庚也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久久不语。 他回到屋内,除了询问消息,便站在舆图沙盘前,偶尔捏起一面小旗,插在某处。 朱彦看了一眼,心中发抖。 不会是因为妹夫,要把军队全调去云州吧? 或者——楚王不是意外,是遇刺? 被突厥刺杀? 夏末的河东道已不太炎热,朱彦摸了摸胳膊,那里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一年了,一年没有打仗,可是他会在午夜突然惊醒,分辨耳边那些喊杀声,是梦境还是现实。 其实很容易分辨,闻一闻味道就可以了。 血腥、硝烟、甚至是尸臭,那些味道无孔不入,缠在身上,数月都不会消散。 “朱彦!”屋内响起叶长庚的呼唤。 “在!”朱彦跑进去。 “奏疏!”叶长庚递给他一本奏折,“急递京都,调运粮草。”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真的要打仗了? 血液直冲朱彦头顶,他面色通红,应声道:“是!” “召将军们来,”叶长庚道,“整装待发!” 整装待发,去云州吗? 朱彦没有问,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大唐主要兵力,驻守在偏头、雁门、宁武三关,”突厥可汗贺鲁亲自安排进攻方向,“得公主殿下妙计,如今叶长庚抽调兵力,去了云州。” 到底是亲妹夫,不忍心看他压在废墟下,腐烂发臭。 “云州容易攻破,”格桑梅朵站在舆图前,手持一柄薄剑,指了指,“十三年前,突厥大军从云州入唐,攻破朔州,至代州时,才遇到先陈王拼死阻拦,斩突厥五万兵马,收复失地。这一回楚王在云州遇刺,叶长庚于情于理,都会调兵到云州去,这样,可汗只用绕道朔州,便可以趁虚而入,一路打到黄河边,再渡河围困京师,长安唾手可得。” 贺鲁没有说话,却已经满面红光,激动得浑身发抖。 “但是一定要快!”格桑梅朵道,“兵贵神速,要在叶长庚组织兵力反扑前,向南突进。要在各道节度使带兵回援前,攻破长安。” 要快,要在长安还没有调集粮草前,要在叶长庚还没有反应过来前,打他个措手不及。 深夜突进的兵马悄无声息,前锋来报,朔州城只在百里外了。 格桑梅朵看了一眼茫茫的月色。 今夜星辰漫天,明日会是好天气。 叶将军,我来了。 多么可惜,我们各为其主。 你为大唐,我为吐蕃。 朔州城静悄悄的,像一个毫无防备之心的婴孩,在安稳地沉睡。 她的身后,是歌舞升平的九州沃野。 在这沃野中,在小小的绛州,一个女子同样深夜未眠。 她坐在屋檐下,听奶娘诉说十三年前的战事。 “那一年,突厥军都已经攻入了绛州城,幸好有先陈王,咱们家才免遭劫难。这之后十三年,突厥不敢犯边。先陈王的事,在以前是不能提的,现在好了,姑娘要嫁的叶将军,便是先陈王妃的侄子嘛。” 裴茉看了看天,轻声问:“叶将军比先陈王,哪个更厉害些?” 奶娘笑了,偷偷看了看秦嬷嬷居住的小屋,见那里没有动静,才悄声道:“姑娘希望谁厉害?” 皇后娘娘派秦嬷嬷来教裴茉规矩,但是连奶娘都看得出来,这更像是一种监视。 “我不懂打仗的事,”裴茉的眼中星光闪烁,“但是我希望,叶将军的运气会好一些。” 人生有些时候,运气很重要啊。 祝郎温饱,祝郎安,祝郎出门大晴天,祝郎祥云绕屋宇,祝郎佳侣缔良缘。 数百里外,大唐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叶长庚也在看天。 “天快亮了。”他目色沉沉,神色冷峻,唇边一抹冷笑。 “咱们运气不错。”顺利调集完兵马的朱彦庆幸道。 “大丈夫从不靠运气。”叶长庚沉声道。 …… 旧情人到 “报——”一声刺耳的报讯刺破黎明,斥候几乎是从马匹上滚落,撞开了刺史府的门。 云州刺史尹世才从睡梦中惊醒,一颗心怦怦乱跳,险些晕死过去。他抚着胸口坐起身,双脚找到靴子,只踩了一只,便晃着走到门口。 推门出去,报讯的斥候已经被领进院子。 “报——”斥候再报一声,而尹世才的目光却不在斥候身上。 他直勾勾地看着远处,抬手指天颤声问:“那个,那个黑色的烟,是烽火吗?” “大人!”斥候重重点头,“突厥袭边大举进犯,正欲攻破长城。” 尹世才如坠梦中,半晌才怔怔道:“什么?” 今年实在是流年不利。 原以为拜在裴家门下,提职升了官,是他人到中年祖坟终于冒烟。没想到上任路上被土匪劫走,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又遇上楚王在他的属地出事。 好好的客栈,怎么就塌了? 塌了也便罢了,竟还走水! 尹世才不敢怠惰,每日都带着府衙众人在废墟里挖人。 除了挖人,戏也要做足,边挖边哭边抹眼泪。 客栈被楚王包了,倒没死别的客人。重伤的堂倌有几个,都救了回来。就楚王倒霉,扒拉好几日也没扒出来。 尹世才每日回府,都要洗好几遍黑炭似的脸,然后想想如果他被罢黜,该去哪里安身立命。 可事情永远都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这不,楚王还没扒拉出来,突厥人又来了。 尹世才急得跳脚,又安慰自己。 “不怕不怕,叶将军这些日子一直往云州城送兵马,前日还捎信,说要把七万兵马全都调到云州来。咱们能守住。” 当然,叶长庚不是为了帮他守城。 原话是:“本将可调七万兵马,帮刺史找一找人。” 听起来阴森森的,有点吓人。 尹世才说到这里,突然又道:“关城门!先关城门!突厥人离咱们还有多远?” “尚有四百里,”斥候道,“他们先打朔州。” “朔,朔州?”尹世才喃喃确认,身上的冷汗总算不再往外冒,他想露出庆幸的神情,又觉得不太妥当,过了许久,才面色僵硬道,“这样的话,得通知叶将军,别来了。” 看来他要转运了,朔州刺史比他还倒霉。 就是不知道叶长庚这会儿转向去朔州,还来不来得及。 管他呢,别人的命不是命,自己活命最要紧。 尹世才命斥候再去探查,又命参军去关城门,命长史去把粮库账目拿来,最后揉揉肚子,表示自己饿了。 “大人,今日还去挖人吗?”有下属询问。 尹世才想了想,有些为难道:“不挖了,抗敌要紧,改日在客栈上方起一堆新土,就算楚王的坟了。” 师爷目瞪口呆:“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于潦草?” 尹世才也觉得潦草,所以他交代师爷道:“回京后你记得提醒我,别从安国公府门前过。” 他的梦想 说严从铮是侠士,可能是看到了他随意放在车板上的剑鞘。 从长安一路向北,他在山溪中沐浴,在篝火旁安睡,追赶过顽劣狂奔的野马,也救助过道旁落难的行人。 这一路肆意潇洒,果真如剑客般,放荡不羁、自由自在。 也仿佛是,实现了一个久远的愿望。 两个人的愿望。 只是翻越夏州长城后,严从铮突然听说,突厥人屯兵北境、或有异变。他犹豫了半日,还是决定渡过黄河,看看河东道的防守情况。 结果刚到云州境内,便听说楚王李策出事了。 李策居住的客栈倒塌,又燃起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严从铮震惊之下心急如焚,先是立刻转向,快马加鞭到云州来。走了一个时辰,突然勒马而停。 “李策?那可是李策!”他质问自己,自嘲地苦笑。 那是从皇陵回京,两年间便能协理朝政、迎娶叶娇,瞒着皇帝,给李北辰一条活路的李策。 世间的死法儿有千万种,他那样的人,绝不可能死于倒霉。 严从铮虽然继续赶路,却已经放下心,准备到云州仔细看看,看看李策在卖什么关子。 事有不巧,城门关了,而城外有数百百姓,急着进城。 “稍等一阵,”严从铮安慰向他求助的百姓,“既然要御敌,还会打开城门,出来挖壕沟、布荆棘、铺设攻城障碍。到那时,你们再进。” 即便云州新任刺史尹世才不懂这些,河东道云州守军也会懂。所以城门只是暂时关闭,还会打开。 城外百姓听到这些,稍稍放心。 “这位侠士,您懂得还挺多。” “大侠,你饿不饿,我这里还有点干粮,你尝尝,自己家烙的大饼。” 严从铮抬手推辞,那女人不好意思再让,但是她的女儿上前,双手捧着一个煮鸡蛋。 那女孩眼睛大大的,穿着粗布衣服,虽然不说话,但是笑出一对梨涡。 “哥哥,”她的声音清亮动听,“这是阿瑶在山里捡的野鸡蛋,可好吃了。” 严从铮神情微动。 她看起来跟北辰一样大,也是个心善的孩子。 不知道北辰走到了哪里,是不是也像她这般,健康结实。 严从铮接过鸡蛋,又递回去一串铜板:“算是我买的。” “阿瑶,快把钱还回去!” 女人责怪着名叫阿瑶的小姑娘,取过孩子手中的钱串,这个时候,城门开了。 从里面冲出一队官兵。 最前面的肩扛令旗,骑马高呼:“清道!清道!” 后面的提着锄头、铁铲等物,飞奔而来。 果然如严从铮所料,他们要挖宽壕沟,阻止敌人的攻城车。 百姓见城门开了,心有余悸地提起行李包袱,便往城内去,可兵将挡在城门口,大声斥责:“不准进!不准进!为防奸细,城门从今日起,禁止进出!” 百姓面面相觑,几个胆小的当场便哭出来,而几个性子急的汉子,忍不住同守军吵起来。 “不让我们进,是要看着我们被突厥人屠杀吗?” 甜蜜话本 外面剑拔弩张。 紧邻城门,高耸的望楼内,一个男子看着对峙双方,有些气愤,又有些着急。 “这个狗官!说什么害怕奸细,就是他自己太过无能、畏惧突厥!” 楚王的贴身随从青峰穿着随意买来的粗布衣服。简朴,却也能最大程度隐藏身份。 望楼内安置着一张窄床。床上躺着的男人轻声咳嗽,深邃的眼眸睁开,清冷中浮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骨节分明的手指向上抬起,修长白皙。 青峰连忙上前,扶他起身。 “殿下要去管吗?” 李策看了一眼外面。 遇刺已有十日。虽然刺客布置的火药被客栈伙计察觉,在李策回房时巧妙暗示。但他们从后院逃出时,还是晚了一步,被炸飞的断木扎伤身体,血流如注。 李策趁势隐藏行踪,安养身体。 “再等等。”他下意识按了按腿上的伤口,站起身。 “等什么?快要打起来了。”青峰着急道。 “等着他自己琢磨明白,”李策的目光落在远处,道,“有时候痛苦,也是人生的老师。” 城墙上的旗帜一动不动,严从铮的身体却像灌入狂烈的暴风,卷走那些坍塌的梦想,只留下空空荡荡的他自己。 可以重新选择的,他自己。 是要独善其身的自由,还是要兼济天下的责任? 他的家族如何并不重要,他是谁的儿子也不重要,年少时做的梦已经实现过了,如今该问问,他自己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严从铮觉得时间过了很久,久到他短暂人生的全部画面,在脑海中刹那间闪过。 可在围观百姓心中,被刺史嘲弄的男人只是略微低头,便再次开口说话。声音更响亮,姿态更从容,目光也更坚定。 “尹刺史,”他冷声道,“何必吹捧自己贬低别人呢?所谓众志成城,多出上百百姓守城,总好过你这位提不起刀剑的文官,独自站在城墙上。” 这句话戳中了尹世才的痛处。 大唐官员,向来是文官贬低武官,武官也看不上文官。但是文官会以自己能够骑射为荣,武官也会附庸风雅,挥毫泼墨。 偏偏尹世才手无缚鸡之力,而严从铮这个文散官,却曾手握数万禁军。 “就是!你会什么?还不是得靠河东道守军守城?” “你不让我们进去,就是在草菅人命!” 百姓吵吵嚷嚷,指着尹世才大骂起来。骂得他恼羞成怒,不知从哪里找到一面令旗,指着城下大叫道:“反了!你们反了!来人!来人!刁民干扰守城,若再不退开,就给我放箭!” 城墙上的守军一字排开,各个搭弓拉弦,瞄准城外百姓。 尹世才这才找回自己的官威。 “不敢动了吧?”他搓搓手,趾高气昂地看着严从铮,脸色却瞬间变了。 严从铮同样在搭弓射箭。 “嗖嗖嗖”三箭连发,尹世才惊慌后退,摔倒在地。 幸而那些箭并未射过来,而是钉在墙壁上。声音很大,不用看,也知道钉得很深。 “直娘贼!竟敢刺杀朝廷命官,下次本官再见到你,一定要杀了你祭旗——”尹世才破口大骂,然而话音未落,一个声音阴森森打断了他。 “尹刺史,你见到我了,现在就杀吗?” 尹世才僵在原地,看到两丈远的城墙上,严从铮不知怎么已经翻上来。 动作之快,宛如鬼魂。可那挺拔强壮的身体,又仿佛是戏文里的神兵鬼将。 箭! 他一定是用了那些钉在墙上的箭!用了什么功夫,攀爬而上。 这人太坏了,这不是在教突厥人怎么上墙攻城吗? “你,你要干什么?”尹世才假装镇定,却忍不住向士兵身后躲去。 “没什么?”严从铮施施然走来,唇角一抹张扬的笑意,“本官来教大人如何守城。” 尹世才挥舞双手,崩溃大喊:“谁要你教?谁给你的权力?谁敢保证你不是突厥的内应?” 那些士兵是不敢攻击严从铮的,毕竟他是朝廷命官。尹世才自己也不敢去打严从铮,那便等同送死。 好在他才是云州刺史,他可以找个由头,把严从铮关起来。 只是—— 斜刺里突然有个声音道:“本王,来给严大人这个权力吧。” 本,本王? 尹世才僵硬地转身,顿时魂飞魄散。 今日来的不是一个鬼,是两个! 他目瞪口呆,看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楚王李策,脱口而出道:“你怎么……” 你怎么从坟里爬出来了? 不让你托梦,你大白天就出来了? 尹世才双腿瘫软站立不稳,扶着旗杆勉强站着,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使劲儿揉了揉眼。 揉得太厉害,仅剩的几根睫毛都被揉下来,迷住了眼睛。 子不语怪力乱神! “天啊!”他反应过来,大喊道,“谢天谢地,楚王殿下你,还活着啊?!” 幸亏还没有买棺材!省了一笔钱! 他颤颤悠悠走过去,恨不得跪在地上叩谢上天。 太好了!他的官位保住了! 只不过楚王的额头受了伤,身体看来也不太好,摇摇欲坠的样子,像是随时都能栽倒讹人。 严从铮同样上前几步,他没有像尹世才那般动作夸张,眼睛却已湿润。 果然!你果然是这样的人!你若倒霉到英年早逝,我会在你的坟前日日咒骂。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远远地看着李策,只有紧绷的肩膀,传达出他的关切。 似乎受了伤,要不要紧? “本王活下来了,”李策道,“所以本王要保举严中大夫,担负云州防守的职责。” 中大夫,是严从铮如今的官职。 这官职从尹世才口中说出时,轻贱廉价,可此时从李策口中说出,却庄重珍贵。 朝廷的官职从来没有虚设的。 或上承秦汉,或由先祖审定,即便是散官,也不过是等合适时机,给予实职罢了。 在李策心中,没有官职大小、职务高低,只有才学深浅,是否能用。 尹世才看看李策,再扭头看严从铮,哑口无言。 他这是——被架空了? 未等尹世才答应或者拒绝,严从铮已经俯身施礼道:“下官决不辜负楚王殿下信任。” 这一声应诺郑重其事,是严从铮第一次,如此恳切地接受朝廷赐予的官职,如此急迫地,想要成就一番事业。 他要守住云州城,守住城中的百姓。 “等,等等。”尹世才走近李策,盘算着怎么告严从铮的黑状,但李策打断他,下令道:“打开城门,本王要出城,那些百姓也需要进城。” 尹世才唯唯诺诺,陪着李策走下城楼。 城门打开,城外百姓感激涕零,拥挤着跑到城里来。进了城,又想起尚未答谢,便胡乱地跪在地上,向严从铮叩首。 “不要谢我,不要谢我,”严从铮有些激动,示意道,“要谢这位,这位是——” 李策拦下他的介绍,问道:“我能借你的马车吗?” “殿下要去哪里?” “城外。”李策的声音清澈决然。 城外? 此时人人都要躲进城,可他要去城外。 “我派燕云去借兵了,”李策解释道,“我们各有各的使命,你来守住云州城,我去给突厥人送份大礼。” 严从铮神情震动,不知不觉间,便握住了李策的手臂。 “你受伤了,让我去。” “不,”李策强调道,“我没把握守好云州,这里的百姓更重要。朝臣要各尽其才,江山才能稳固。” 他可不会搭弓射箭、翻上城墙,也没有训练过数万禁军,带着他们守护皇城。 他更擅长用人,擅长决断,擅长出其不意,给人致命一击。 李策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他爬上严从铮的马车,便斜斜靠在车厢里,似乎连多说一句话,都没有力气。 严从铮放下车帘,有些担忧。 这个男人即便身体羸弱,那双眼睛却神采奕奕,似乎有诡谲的计谋,深藏其中。 马车已快速远去,不知他如何躲过迎面而来的突厥军队,去同援军汇合。 但严从铮猛然想起什么,抬了抬手,又无奈地放下,咧了咧嘴,想笑,又苦笑着摇头。 仿佛闯祸的孩子般,心里忐忑。 这可怎么好? 车厢里放着许多杂书,有一本,是那时他托说书人写的话本子。 那个故事的最后,叶娇与他双双把家还了。 李策如果看到,还不知道该怎么想。 半个时辰后,一本书册从车厢里被人掷出,掉落草丛。 马车向前走了几丈,青峰跳下来,又把那本书捡起来,点燃了,烧得干干净净。 他不知道这么着急赶路的时候,自己的主人为什么突然停下,让他烧掉一本书。 那书里写的什么啊? 想看。 …… 夜遇太子 今日的朝堂很安静。 无人喧哗、无人争吵抓脸,就连一直喜欢偷摸吃东西的某位朝臣,也只是把胡饼掏出来,又依依不舍塞回去了。 国难临头,不吃也罢。 宰相和几位朝臣凑在一起低语,不用看,便知是兵部和户部的。 兵部掌选武官抵御外敌,户部划拨财赋,保证粮草充足。转眼便是秋季,如果战争迟迟不能结束,还要考虑冬衣和军械供给。 太子李璋侧坐御座,耐心地等他们商量。过了半晌,才询问道:“议好了吗?” 几位朝臣连忙散开,高举笏板回禀。 兵部尚书宋守节精神矍铄,身板比平时站得更直,浑然不惧道:“据报,突厥十五万大军南下,我河东道只有七万守军。虽敌众我寡,但行军大总管叶长庚曾跟随太子殿下在西北历练,河东道府兵兵强马壮,定能卫护我大唐江山。” 众人精神随之振奋。这个时候,稳定人心很重要。 户部尚书抱病告假,由户部侍郎崔汝毓代为回禀。 原户部侍郎严廉被诛后,圣上拔擢博陵崔氏子弟崔汝毓,由他接任户部侍郎。bookAbc.Cc 崔汝毓三十来岁,科举入仕,相貌堂堂、为人谦和。他说话时总是先停顿一瞬,狭长的眼眸微微睁开,措辞严谨、滴水不漏。 “户部将全力以赴,力保河东道守军粮草供给。其他一应军需,只要太子殿下允准,户部必将竭力配合、不敢怠惰。” 李璋很满意。 这是他主政后的第一场战争,此战关乎他的威信,只能赢,不能输。 不过他刚要颔首,决定退朝,便听朝臣中有人冷笑一声。 “宋尚书说得真轻巧,”那人凉声道,“还请各位退朝后,莫要把突厥的兵力宣扬出去。不然河东道以七万守军对抗十五万敌军,百姓恐怕都要弃城逃跑了。” 谁啊? 说话这么难听。 朝臣纷纷看去,见到那人的脸,便也不奇怪了。 说话的是京兆府府尹刘砚。 他高举笏板,出列道:“臣请抽调河北道、河南道府兵,支援河东。” “不用刘府尹关心,”宋守节呛声道,“兵部早有对策,只是调兵乃军机大事,不可宣之于朝堂。” 刘砚放下笏板冷笑一声:“最好是有对策,不是对付,到最后朝堂对骂,也只能说句对不起。” 宋守节脸色僵硬,气鼓鼓地看一眼兵部侍郎姜敏。 姜敏会意,道:“刘府尹请安心,即便突厥打到长安,我兵部也会各个披甲上阵,保护府尹安全。不会说对不起,也不会相对而泣的。” 刘砚冷哼道:“总之,此事非同小可,就有劳各位了。” 有了这个小小的冲突,早朝后,李璋有意无意询问李璨:“刘砚……是楚王的人?” “刘砚啊?”李璨正在吃一块陇右道送来的密瓜,闻言拿起丝帕,轻轻擦拭唇角,道,“他是圣上的人。” 刘砚在京都没什么朋友,抠门、轴、说话的难听程度跟言官不相上下。他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待了许多年,考绩总是不好不坏,也便没有挪动过。 “圣上病了,”李璋走过来,给李璨添了一盏茶,问,“他还是圣上的人吗?” 李璨端起茶盏,放松的身体一瞬间紧绷,想了想道:“他如今是太子殿下的人。” 李璋不置可否地笑笑,看向窗外。 外面很安静,偶有宫婢内侍小心走过,极目看去,也没有见到那个红色的身影。 不知她在宫里住得惯吗? 叶娇走路的速度很快,快到宫中服侍她的婢女很难跟上。 她穿过两条甬道,消失不见时,婢女才走到第一条的岔路口,左右看看,不知该往哪里去。 会不会是去了贤妃那里? 婢女犹豫半刻,只好揣测着,向圣上养病的宫殿走去。 而此时叶娇已经到达中书省。 枢密院、中书省、御史台这几个官署紧挨在一起,距离命妇苑很近,这是叶娇愿意入住命妇苑的原因。 枢密院辅佐宰相、分掌军政;中书省秉承君主意旨、掌管机要;御史台负责纠察官员、肃正纲纪。 叶娇同往常一样,在枢密院门口站了站,又走到中书省,询问有没有楚王的消息。 这里的人已经见惯不惯,一位官员回答道:“还没有。” 叶娇想走进去看看,他们并不阻拦。只是她只能走进院子,却不能走进任何一间房屋,不能看到任何一册文件。 叶娇如今已不是朝臣,只是楚王妃,这些人容她如此,已经很不容易。 叶娇很识趣。 她转身离开,却听到有人唤了一声:“楚王妃稍候。” 宽阔的道路尽头,慢慢走来一行人。 一个小内侍扶着高福,走在最前面。 高福憔悴了很多,对叶娇俯身,温和地笑着。 “高总管!”叶娇欣喜地回应,几步走到高福身边,想询问高福皇帝的病情,却发现高福身后的内侍,人人捧着箱子,里面放着什么杂物。 他们的神情也不太好,虽然极力克制,却隐隐有些悲愤。 “出什么事了?”叶娇问。 “圣上病重,”高福一面引着叶娇向外走,一面解释道,“奴婢已无力处理内侍省要事。太子殿下安排贤臣接任,容奴婢专心照顾圣上了。” 高福说着向前走,却发现叶娇并没有跟上。 她一袭红衣,站在斗拱红柱下,咬唇道:“你是内侍监,他这是夺权。” 圣上才病了多久,太子就藏不住了。 撤换掉圣上的心腹,一点一点,换上自己的爪牙。 “嘘。”高福又缓缓走回来,神情微动面露感激,却低声提醒叶娇,“王妃慎言。这是宫里,说话要小心。” 叶娇知道这是宫里,也知道太子一手遮天,但是自从认识高福后,她没把他当作奴婢看待。 他总是那么温和,揣着善意,有时候简单一句话,便能缓和气氛,让皇帝露出笑容。 叶娇初时很怕见到皇帝,因为有高福在,她才安心了些。 内侍省传达诏旨、守御宫门、管理宫事,李璋是要把整个皇宫把控在自己手中了。 “走吧,”她抿唇迈步道,“总管去哪里?我送你。” “奴婢何德何能,有劳王妃呢?”高福笑起来。 他示意一名捧着木匣的内侍走近,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摸出一个木质的磨合罗娃娃,双手捧着,递过来。 “乞巧节临近,这是宫里做的小东西,王妃若不嫌弃,拿去玩吧。” 叶娇接过来,道了声谢。 她从没有认真过过乞巧节,也不怎么喜欢小娃娃,她觉得高福也应该不会喜欢娃娃。 所以回到寝殿后,叶娇认真找了找,终于拧开娃娃的头,在空心的身体里找到一枚钥匙。 钥匙上拴着布条,上面只有两个字:“中书。” 这是中书省的钥匙。 有了中书省的钥匙,出入就方便了。 当然,不能白天出入。 傍晚时分叶娇又去了一次中书省。她躲在暗处,等官员下衙,避开守卫,开门进去。 屋内有些暗,她的目光扫过桌案,小心翻动一册册文书,终于看到河北道和河南道的兵马调令。 她的眉心微微蹙起,仔细看了一遍,把文书放回去,屋内已暗得看不见字了。 当然不能点燃烛火。 可是一团光却突然在屋外亮起,同时传来护卫的声音。 “拜见太子殿下。” “开门。”李璋的声音焦灼阴冷。 …… 我的大唐 李璋突然造访,措手不及的护卫有些紧张。 “请殿下稍候,容卑职去中书省取钥匙。” 护卫这么说着,灯笼的光芒却继续向前,不知是谁推开门,李璋高大的身影走进来。 “门怎么没锁?”紧随李璋的禁军先是疑惑,继而大惊,把李璋护在身后,人已经冲进来,喊道,“小心刺客!” 李璋偏头看向紧张的禁军,神情镇定。 “能手持钥匙开锁的刺客,想必也不是外人。你们出去吧。” “这……”禁军的视线警惕地扫过四周,不敢留李璋独自待在屋内。 “怎么?”李璋疑惑道,“要抗旨吗?” 禁军这才退去,为了提防有事,甚至没有关门。 李璋把灯笼放在桌案上,找到烛台点燃。室内的光线亮了不少,墙壁上出现一个大大的影子,像暗夜中慢慢移动的幽灵。 他关严屋门,又走到一处桌案前,慢慢翻找文书。找到一册,拿在手里,轻声道:“下来吧。” 屋内静悄悄的,无人回应他的自言自语。 “房梁上有老鼠。”他再次道,同时抬起头。 室内门窗紧闭,却起了风。 一抹艳丽的红色从房梁上掠下,石榴裙散成一朵牡丹的模样,李璋目不转睛,直到那朵花静静立在地上,云鬓高悬、肤白如脂、脸颊微红,面带怒气,正是他梦寐以求,想见的脸。 叶娇的额头沾了些土,许是蹭到了梁柱。 李璋取出手帕递过去,叶娇没有接。李璋并不觉得尴尬,好整以暇地叠好手帕,放回衣袖。 整个大明宫都是他的,他已不必强娶豪夺。 叶娇的性子有多烈,他便多有耐心。 耐心地一点点剪去她的羽翼,让她甘心情愿,留在大明宫中。 “我来找消息。”叶娇解释道。 夜闯机密衙署,总要给个理由。 “我知道。”李璋并未有半分惊讶。 大明宫夜里并不好走,虽然砖石铺得很平整,但是台阶多。 李璋为显仁厚,很少乘坐轿辇。他没有用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正是因为知道她在。 “消息没找到,”叶娇道,“既然殿下来了,我这便走。” 她说着便往外走去,仿佛中书省不过是东西两市的金楼酒馆,可以随意进出。李璋没有阻拦,只是在她柔嫩的手指碰触到屋门时,淡淡道:“楚王没有死。” 他低头翻阅一份奏报,有些烦躁地抱怨:“这么大的事,中书省竟也能按下,要等明日早朝再报。实在该罚。” 叶娇神情微动,转过身。 不需要李璋告知,她早就知道李策没有死,但她担忧李璋知道得更多,担忧李璋知道的消息,会对李策不利。 李璋明白叶娇的心思。 “不信吗?”他把手中的文书向前推了推,“你自己来看。” 这消息像一根能牵住叶娇的风筝线,她没有犹豫,向李璋走来。 一抹笑容在李璋眼中散开,他的身体向后让了让,留出避嫌的距离。 文书上的确写着李策的消息,说突厥军队进攻云州,楚王李策命文散官严从铮协助云州刺史尹世才守城。 文书下压着尹世才的奏折,奏折写得委屈愤怒。说楚王苛待官员、不信文臣,任用心腹守城,求朝廷为他作主。 “尹世才懂什么守城?”见叶娇看到此处,李璋为李策说话道,“让他守城,不出一个月,城就破了。” 叶娇稍稍安心,李璋又道:“不过我的确要责备九弟,这才出去多久,就跟着尹世才厮混,去了烟花柳巷。” 他从奏折下抽出一份密报,上面写着尹世才请李策宴饮取乐、歌舞助兴,用伶人十二,清晨方回。 看日期,这份密报已经收到很久,想必是李策受伤前的事。 叶娇蹙眉道:“楚王现在去了哪里?” “过长城,北去了。”李璋道,“要么刺杀格桑梅朵,要么是拦截突厥大军。总之,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才受了伤,又殚精竭虑、冲锋陷阵。” “受伤?”叶娇的心揪起来,像被粗绳缠绕一圈,放在火上炙烤。 “伤得很重,”李璋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叶娇猛然抬头,不相信这是李璋说的话。 他竟然支持自己到北地去? 心中挂念李策,担心兄长,刹那间叶娇几乎答应了。但她想起那份调兵诏书,想起父亲的话,又压抑心情,缓缓摇头。 “我相信他能够回来,”叶娇道,“我留在京都,等着他。” 李璋有些意外,他深深地看着叶娇,确认她的想法,随即突然笑了,询问道:“为了在宫里偷看消息?” 答案昭然若揭。 她不信他,所以要守着皇宫,盯着他。 李璋低头看看自己,有些颓丧地点头:“看完了,就走吧。” 他抬手拿起灯笼,转身向外走去,并且示意叶娇跟随。 自始至终,没有像以前那般故意亲近、想要冒犯,也没有因为叶娇偷进衙署,指责惩治。 “不用偷偷摸摸,”李璋坦诚道,“这里你随便来,随便看。这大唐是我的,我总不会愚蠢到借机生事,让突厥人抢了去吧?” 叶娇沉默地向前走去。 话虽如此,但她不打算相信李璋。 这个人阴晴不定、变幻莫测。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指不定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外面的禁军向后退开,接着列为两队,护送李璋回去。 看到叶娇出现,他们很意外,却没人敢质疑半句。 “你们护送王妃,”李璋沉声道,“宫殿太大,莫让王妃再迷路了。” 禁军垂头应声是。 没有人相信叶娇会迷路迷到开门进了中书省,但太子说她迷路了,那便是迷路了。 不追究,也不宣扬,以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明宫灯火辉煌,斗拱挑檐气势磅礴,叶娇从未怕过这些森严的殿宇、盘踞的瑞兽。 可今日,这里的每座宫殿都似乎长着眼睛,和李璋一模一样的眼睛。 那些眼睛盯着她,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无所遁形。 叶娇抬脚踢开空中盘旋的迷雾,无视那些阴森的目光,在心中一遍遍回忆不久前看到的调令。 河北道五万,平州、幽州、恒州、相州、冀州各一万,接令启程、支援云州。 河南道四万,从洛州抽调,支援朔州。 加上河东道守军,共十六万大军,若安排妥当,对抗突厥或有胜算。 只是,调令足够快吗? 那些将军足够配合吗? 在此之前,哥哥能不能撑住? 叶娇在心中细细盘算,神情紧绷,心中想着对策。 “撑到明日天亮。” 残阳如血,但却不是真的血。 真的血在身上,在手上,在城墙的每一块石砖上。 叶长庚扶正战旗,看向远方。 攻城车自远处缓缓靠近,军容肃整的突厥军步步逼来。看来他们要用车轮战,要熬到城内守军疲惫松懈。 “将军——” 朱彦从城墙下跑来,绊到一个士兵,爬起来想骂,却看到那士兵穿着大唐的军服,坐在墙边,已经死了。书包阁 至死还握着刀。 朱彦的表情顿时严肃,伸手把尸体搬到旁边,放平身子,喊人抬走,才继续禀报。 “有人来见。”他气喘吁吁,像是急不可耐想说后面的话。没有等叶长庚询问,朱彦便继续道:“是楚王的随从,燕云。” “果真?”叶长庚大步向城墙下走去。 “卑职问过了,”朱彦连忙跟上,“楚王好好着呢,他派燕云来,是要借兵。” “借兵做什么?”城墙下,叶长庚神色疑惑,“他那个身体,难道要去打仗吗?” “不借多,”燕云道,“只要一千,轻骑,都要是骑马的好手。” 没有说原因,只说要求,这是李策一贯的作风。 似乎已思虑周全,执行便好。 叶长庚犹豫一瞬,还是答应下来。 “还有一事,”燕云道,“殿下让我告诉您,若突厥攻城不利,便会放弃朔州,走老路突袭云州。现在留在这里的,是为了缠住将军。” “什么?”叶长庚神色大变。 燕云点头道:“还请将军认真考虑。” 叶长庚把调兵令符交给朱彦,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没有李策那样的头脑,虽然也粗粗学过兵法,但却远不及那些谋士军师。 “殿下还让我送一句话给将军,”燕云揉着脑袋,似乎那句话非常难记,半晌才道,“殿下说,兵法里那些诈谋权术,将军可全部抛诸脑后,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无需权术。若只能硬碰硬,灵活机变,比什么都重要。” 燕云只说了这些,他也只能记住这些。 他有些担心地观察着叶长庚的神色。 千万不要战死在北地。 燕云在心中暗暗道,你不要,殿下也不要。 可是殿下要做的事,实在是死路一条。 …… 抢人手段 “李策没死!楚王李策没死!” 一望无际的行军队伍中,突厥可汗贺鲁掉转马头,穿过佩戴角弓、鸣镝和刀剑的精兵,找到那个蓝纱蒙面的女人,语气中有无法克制的怒火。 吐蕃公主格桑梅朵端坐马背。 刚刚从李策的刺杀中死里逃生,她的伤口尚未痊愈。此时微微咳嗽,手指下意识按住腰腹处的伤口,神色未变。 “没有死?”她确认道,“听说扶风从未失手过。” “就是失手了!中原的杀手不可信!”贺鲁紧握刀柄,“更何况还是个女杀手。” 格桑梅朵面纱下的脸有些羞恼。 女人怎么了?女人照样可以搅弄天下。你一个突厥可汗,不照样要听女人的计谋? 她那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看向远方,清冷孤傲。 “活着,去了哪里?” “听说离开云州,向北而来。”贺鲁道。 李策行踪诡秘,探子只查出他离开云州,没有别的消息。 “这是好事,”格桑梅朵沉思片刻,道,“他敢离开大唐军队的庇护,便给了我们可趁之机。要不了几日,可汗便可以把楚王的头颅悬挂在攻城车上,叫唐人看看,真正的天可汗,该是谁?” 突厥臣服大唐后,一直尊称大唐的君主为天可汗。 这句恭维令贺鲁热血沸腾,他紧盯格桑梅朵的双眸,道:“但是我们并不知道李策在哪里。茫茫草原,如何寻找?” “他在找我,”格桑梅朵道,“所以可汗可以以我为饵,抽一万兵力,伏击李策。” 贺鲁抬手搓了搓胡须。 一万兵力,实在算不了什么。 以小博大,很划算。 “我给公主两万!” 贺鲁果断掏出令符,丢给格桑梅朵。令符打到格桑梅朵的胸口,接着掉在马背上。 这举止饱含侮辱挑逗,贺鲁却哈哈大笑道:“我等公主的好消息。待公主与我一同凯旋,洛阳城便在公主囊中。” “一言为定。”格桑梅朵捡起令牌,在刺目的日光下,体内血液翻涌,愤怒得想把匕首刺入贺鲁体内,再搅烂他的心脏。 但格桑梅朵勉强笑着,攥紧缰绳,直到贺鲁驾马离开。 离开吐蕃后,她这位万人之上的公主,只在一人那里得到过尊重体贴。 所谋事大,她千里跋涉远离故土,不是为了被宠爱。 所以即便是那个尊重体贴她的人,也是敌人。 “敌众我寡,该如何?” 叶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忍不住喃喃出声。 该如何,该如何? 她没有打过仗,但是知道如今河东道的兵力,远不足以对抗突厥。所以成败就看河北道以及河南道的援军,何时到达。 叶娇看过兵部的调令,在心中细算时间,总觉得不够。 十三年前,就是因为援军去得迟,云州城才被突破。突厥大军压下河东道,势如破竹,等河南道援军北上,先陈王才能扭转局势。 这一次,会重蹈覆辙吗? 快!大军北上,如何才能最快? 叶娇突然起身,快速穿起衣服,头发随意挽起,只插了一根金簪,便向外走去。 天色将亮,晨星在东方闪烁,像谁的呼吸,微微起伏。 叶娇定定地看着那颗星辰,仿佛看到阵前指挥军士的哥哥,看到逆人群而上,闯入北地的李策。 请你们一定要等到我,一定要。 进入大明宫的朝臣向紫宸殿走去,不少人看到叶娇,或避让,或同她打招呼。 叶娇在人群中找到兵部侍郎姜敏,对他施礼。 “楚王妃,你有事吗?”姜敏原本正在吵架,眼看快吵赢了,不得不放过那个同僚,向叶娇走来。 “我想向大人借一样东西。” 太阳尚未升起,叶娇一袭红衣站在姜敏面前,像朝霞的幻影。 她的话让人觉得虚幻,而她本人,却如此真实。 “她同姜敏说了些话,便出宫去了。” 下朝后,太子李璋才听说叶娇的消息。 “怎么不早些来报?”李璋刚端起的茶盏放下,手指捏住桌案的一角,质问道。 内侍有些慌张地左右看看,看到六皇子李璨,目光中透着求助。 “她没有向北,”李璨抬眼道,“去南边了。” 李璋的手指松开,人也有些放松。 “南?她去南边干什么?” “洛阳。”李璨判断道,“此次调军,从洛阳征调四万兵马,支援朔州。” 叶娇的行为让李璋有些迷惑。 如果她关心李策,大可以快马北上。但她到洛阳去,难不成害怕在路上遇到危险,要跟着大军一起走? 显然,李璨更了解叶娇。 他柔美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愉悦的笑,手腕支着脑袋,斜眼看着傅明烛道:“傅公子,你同叶娇在一起时,她已经是这么急性子了吗?” 傅明烛正在角落吃茶,竭力装作自己已经消失了。 每次提起叶娇,他都有些尴尬,可李璨却故意提起他,让他答话。 傅明烛在心里骂了一声李璨,嘴上道:“急得很,陀螺似的,一刻都停不下。说要吃猪脚,已经在去买的路上了。说要打人,已经拔出一棵刚栽的小树。问问刘府尹就知道了,有一回拔树被武候捉住,我给的罚款。” 李璨的笑容更深,道:“还是旧情人更了解她。楚王妃就是急性子,要催着河南道节度使快点调兵。她肯定想着,能早一日,就早一日。的确,军贵神速,她没有错。” “她错了!” 因为看到李璋越来越难看的神色,傅明烛立刻道:“河南道如何调兵,还不是要看太子殿下决断?她这么慌张,还不如求求殿下。” “嗯,”李璨似笑非笑道,“她这只陀螺,转错了地方。” “这倒是个好机会,”傅明烛像是醍醐灌顶般,坐直了些,进言道,“她求河南道快些调兵,殿下偏让他慢一些。让他们卡着时间,等叶将军和楚王……咳咳,才到朔州。” 等叶长庚和李策守城战死,才到朔州。 这样一可以守住城池,二可以得到叶娇。 一直漫不经心的李璨突然转过身,看向傅明烛的神情,宛如看着一头缺失脑袋的蠢驴。 “傅公子,”他冷厉道,“你最好告诉殿下,你昨晚在酒楼宿醉,至今未醒,此时还是行尸走肉。” 以江山百姓做赌,来得到一个女人? 是蠢到何种程度,才这样撺掇一国太子? “你怎么知道——”傅明烛的脸瞬间羞红。 “我都知道,”李璨道,“我还知道你把秦氏晾在家里,你的丈人已经很生气,决定今晚拜访,找宰相大人讨个说法。” “那我的提议……”傅明烛烦躁道,“就没有可取之处?” “我不太爱说脏话,如果今日要说的话,那就是——狗屁不通。”李璨恶狠狠道。 他向来云淡风轻,偶尔生气,吓得傅明烛垂下头。 李璨骂完,犹不解气,继续道:“卡着时间?打仗还能卡着时间?为了抢女人?你这是光着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 这歇后语难听得很,傅明烛心中愤愤,起身道:“罢了,我去做事,先行告退。” 装什么道貌岸然啊?叶娇那样的人,想要得到,必须不择手段。 “别生明烛的气,”傅明烛走后,李璋劝慰李璨道,“他那样的人,不值得。” 李璨往茶水里加了好几朵菊花,缓解心中的厌恶。 “二哥准备怎么办?”他问道,莫名有些忐忑。 “我想看看她能做到怎样,”李璋道,“抗敌原本便该齐心协力,我只是好奇,她能做到怎样。” 所以这样的她,为国为民的她,才更像一国之母吧。 她该做国君的皇后,而不是藩王的王妃。 “楚王妃携兵部侍郎的名帖来见,是代表皇室,还是代表朝廷?” 河南道节度使李丕年过不惑,相貌普通,只是那双眼睛带着威压。与他对视,似看到刀兵的锋芒,会忍不住想要低头。 叶娇直面对方审视的目光,回答道:“姜侍郎的名帖,只是让我能见到大人。我来这里,一不代表皇室,二不代表朝廷。” “哦?”李丕露出几分好奇,“看来楚王妃不是来指点下官做事。” “不敢,”叶娇道,“我代表普通百姓,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李丕笑起来,仿佛遇到了一个顽劣的孩子,他摆手道:“下官知道安国公府以武授爵,但是我这里不缺人手,请楚王妃回吧。” 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楚王妃从军。 李丕说着便往回走,顺便吩咐随从道:“安排楚王妃用膳,送楚王妃一辆马车,送将士五十,护送楚王妃回京。” 叶娇并不着急。 她面含笑意,慢悠悠道:“我能让大人的军队,早十日到达朔州。” 十日? 李丕驻足,诧异地转过头。他认真打量着叶娇,从她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中,看出郑重和诚挚。 “果真?” 像久旱的稻田看到甘露,他伸长脖子,不敢错过叶娇的任何一句话。 这真是下雨有人送伞、瞌睡来了枕头、天上掉下个观世音——救苦救难来了。 …… 她的献身 “我知道安国公府有船,”未等叶娇回答,河南道节度使李丕便点头道,“大军过河,需要船只。往年军船不够,常常要征调民船,耽误时间。若楚王妃肯把安国公府的船只全部借给我们,可快一日。” 说到这里,李丕又有些失望。 可能是这位王妃想多了,她就算帮忙,也只能快一日而已。 十日,怎么可能? “不只是船,”出乎意料,叶娇道,“我曾在兵部做事,听人说大军调拨,拖慢速度的,是粮草和军械辎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大人想必正等着朝廷的粮草北上吧。” “不错,”难得有女子熟悉军事,李丕走近两步,正色道,“下官正集结兵力,等待户部完成粮草调运。粮草是保障,也能稳定军心,毕竟没人能饿着肚子打仗啊。” 他说着笑起来,试探道:“那么王妃的意思是,肯给我们粮草?” 这可就是大手笔了。 是能让朝廷下诏褒奖的功劳。 叶娇脸上露出一丝骄傲,豪爽道:“从京都出发前,我已命家中各处账房,在晋州、汾州、并州、代州四处,就近采买粮草,共四万石。将军可即刻带领军队北上,不必等朝廷粮草了。” 晋州等四处,都是河南道兵马北渡黄河,抵达朔州的必经之路。 “四万石!”李丕低声惊呼,想了想,又扭头道,“法算呢?算!” 法算是军中官员,负责核计三军营垒、粮食、财用出入。 听李丕呼唤,一个长袍男人从外面跑进来。手中拨弄着算盘,很快算得明明白白。 “只够十一日。” 李丕“哦”了一声,沉沉点头,神色顿时变得为难。 想了想,他劝慰叶娇道:“我知道叶将军镇守河东道,楚王妃着急,也是情有可原。但这十一日的粮草,千里行军,实在到不了朔州啊。” 叶娇却并不气馁。 粮草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的,搜罗来这四万石,已经动用了州县义仓和官府常平仓。待此事过后,还要想办法调拨粮食,充盈地方库存,以免有人借机哄抬粮价。 买到了,就必须物尽其用。 叶娇在屋内缓缓踱步,郑重道:“二十日,可用二十日。” “那可不成,”李丕连连摇头,“粮食短缺,是会引起哗变的。” “只带两万兵马,就够二十日。”叶娇转身,神色果断。 李丕眉心微跳,问:“怎么说?” 叶娇侃侃而谈:“突厥军队为什么快,为什么能闪袭关卡?靠的是骑兵,他们常常迅捷如风、以寡击众,打得我军措手不及。” 李丕凝神道:“依楚王妃的意思……” “骑兵,”叶娇道,“大唐各军,保持三成骑兵。河南道有府兵六万,骑兵有两万余人。如今调令四万,可让两万骑兵先行,以解燃眉之急。” “你怎么知道是四万?”李丕吃惊道。 叶娇到来的前一刻,李丕刚刚收到兵部调令。 这是军中急递,绝对比叶娇的速度快。如此看来,早在调令离开长安前,叶娇就看过了。 对朝廷的安排如此了解,她还说自己不是代表皇室? 这个女人不简单,而纵容她来到这里的大唐朝廷、太子殿下,是在支持她的决定吗? “这里四万,”叶娇坦白道,“河北道五万。河北道是从各州府调兵,速度只会更慢。” 所以她来到洛州,所以她送上粮草,所以她试图说服李丕,让骑兵先行,迎击突厥。 她的船能让兵马早一日渡河,她的粮草可加快两日速度,而若骑兵先行,可再快七日。 如此,便可早十日到达朔州。 李丕走向屋门口,抬头看向外面的日光。日光刺目,像战场上斩马的陌刀。 他已许久不上战场,而作为河南道节度使,他其实应该等一等河北道的军队。到时候两军合击突厥,好过他冒险突进、损兵折将。 只是—— 身后的女人正耐心地等待他的决定。 他知道大唐的女人英勇,但是行事干练、胆略过人的,还是头一次见。 大唐的男人可从未输给女人过。 “楚王妃,”李丕沉沉的声音传来,让叶娇紧张的心差点停止跳动,“你能保证,有粮草吗?” “能。”叶娇道。 “如何保证?” 采办粮草不是小事,听说楚王忠心奉上,没有党羽。那么她是靠一己之力,靠安国公府? 做出决定前,李丕反而不再紧张激动。 多少人的性命系在他身上,他的心便像那运粮的马车,沉重地颠簸着,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如同刻入泥土的车辙。 “我会随军,”叶娇走到李丕身前,递上一柄匕首,“若军粮不到,我便是军粮。” 李丕神情震动,心中若潮水翻涌。 这个女人身姿挺拔一袭红衣,圆润的鹅蛋脸上没有坚硬的线条,可那双桃花眼,却迸射英勇无畏的力量。 她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支金簪,却像挽住了狂烈的风、肆虐的水、山顶的光,然后刺入他心中,疼痛而又饱满。 若之前李丕只是对叶娇心存赏识,此时便是敬重钦佩和难以置信。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楚王妃知道我的过往,知道我的凶狠吗?”迟疑良久,李丕问道。 或许,或许她长在歌舞升平的长安城,不知道世道可怕,才幼稚地做了这样的承诺。 “略有耳闻,”叶娇道,“大人曾率军平定南夷,遇瘟疫,为防传染,坑两千百姓。故而被圣上责罚。” “所以我真的会杀你填补军粮空缺。”李丕接过匕首,正色道。 “那么大人……”叶娇反而露出轻松的笑,“我们何时启程?” 日光已不再刺目,可浓重的乌云压着城池,仿佛要将他们埋葬。 云州城墙上,刺史尹世才躲在一处安全的厚墙旁,一边翻书,一边大声地读出来。 “‘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严大人,你听到了吗?围师必阙,这是孙武说的啊!” 严从铮正在打磨一根箭头,闻言道:“‘围师必阙’的意思,是围城要留一个缺口,在敌人顺着缺口逃逸时,预设埋伏。刺史大人这句话,应该读给突厥人。” “啊?是吗?”尹世才有些羞恼地继续翻书,希望能从兵法中找到关于如何守城的记载。 他很后悔自己以前没有修习兵法,如今临时抱佛脚,连从哪里找都不知道。 “别找了,”严从铮把打磨好的箭头装上箭杆,道,“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只这一句,也便够了。” “什么意思?”尹世才问,“要挖洞藏起来吗?” 严从铮戴紧兜鍪,决然道:“开城门。” 尹世才大惊失色,身体下意识往地上蹲,恨不得抱住严从铮的大腿。 “严大人,你可不能逃跑啊。楚王把云州城交给你,如果城破,就是你的责任!” 楚王李策离开后,尹世才突然想明白,楚王这是在帮他。 如果守住了城池,是他指挥得当。如果没有守住,就让严从铮背锅。 说不定皇帝正需要一个理由,对严家斩草除根呢。 “开城门,”严从铮没有理会尹世才,肃然道,“调三千骑兵,与我迎战突厥。” 一定是城墙上的风太大,让尹世才的耳朵聋了。 “啥?”他大声问。 严从铮抽出尹世才怀里的兵书,随意丢下,对他道:“我已经在城墙上排兵布阵。弓弩手在前,滚木礌石在后,近战军负责绞杀,后勤负责救治伤员、运送军械。但是在此之前,我要趁突厥军以为我们被动守城,反而主动攻击,杀他个措手不及。争取到的时间,刺史大人可以再去准备些火油。” 尹世才目瞪口呆。 这傻子,他不逃跑,反而主动攻击吗? 只带三千人? “行不行啊?”尹世才咽了口口水,有些担忧。 “天黑之前,如果我没有回来,”严从铮拍了拍尹世才的肩头,拍得尹世才像无根的小树般摇晃,冷然道,“刺史可关闭城门。” “关,关城门?”尹世才勉强站稳,猛然想到应该阻止。 “别去,你是在送死。” “总得有人送死,”严从铮一直肃冷的脸上露出笑容,“才会有人总结出兵法,供后世传诵学习。” 总得有人送死,我们这个民族,才不会断根。 我们的语言、文字、典籍,才能一直存在。 …… 注:查了很多唐朝的物价,暂时查的一两银子二十石大米。当时一石大米59公斤,不知道是不是精确,暂时就这么定了。而至于一个士兵一天要消耗多少粮食,根据“居延汉简”的记载,汉代是每天3斤栗(实在是很少,最低标准)。考虑到战马,我在这里是算11斤每天。历朝历代的物价和计量单位都有差别,请大家宽宥我的才疏学浅。 青山埋骨 听不到军队的冲杀声。 距离长城越近,反而越能听到突厥人的声音。他们冲锋时高喊“alha!”,仿佛看到的不是血肉横飞,而是肥沃土地上的美食。 唐军的旗帜呢? 军旗只剩下焦黑的木杆,气势磅礴的“唐”字,被烧毁、撕碎、碾为齑粉。 万里山河如果是一本书,那么这本书已被人架在柴堆上,随时会燃起熊熊大火。 刚刚攻破长城,想要休整片刻的突厥军队,脸上洋溢着得意、自豪、壮志昂扬的神情,可是突然有一个人,惊怔地看向远方。 “有敌军!” “你迷糊了吧?”军官大骂,“他们只要还有一兵一卒,就会退守云州城。这会儿来,是送死——” 军官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向冲锋而来的骑兵,猛然后退一步。 “快!快!集结兵力!有敌情——” 这句话同样没有说完,一根剑矢迅疾而来,钉入他的胸口。穿破铠甲,没入皮肉,撕开心肺,掠走他全部的力气。 “敌——”他想举起手,身体却向下摔去,隐隐约约,看到敌方的将军。 那人并不像突厥汉子般魁梧壮硕,相反,他还有些大唐读书人的书卷气。 这样的人,是怎么举起弯弓,远超射程,把他钉死在长城上的? 大唐,这样的人多吗? 眼前的天像被人泼了一瓢墨,他缓缓倒地,心有不甘。 到底还是没能亲自牵着马,到黄河边饮水吃草。 “云州段长城已被攻破。”斥候带来最新消息,“云州岌岌可危。” 这里才刚经历一场苦战,虽然击退敌兵,但叶长庚受了伤。 他随意坐在一块砖石上,包扎伤口,用牙齿咬紧布条,啐出一口血水。 果然如燕云所说,突厥一面紧咬朔州,一面调拨更多兵力,突袭云州。 云州城就在云州段长城正南边,攻破长城后,突厥便会围攻城池了。 大唐百姓,已暴露在敌军利齿之下。 叶长庚笑了笑。 在这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让报令的斥候神情担忧。 校尉朱彦倒是并不担忧。 安国公府的人都喜欢笑,叶将军埋伏在吐蕃运粮道路上时,也曾经一面苦捱,一面笑着回忆京都的美食。 只不过下一刻,他便从沟壑中跳出来,举刀拼命了。 “河东道府兵七万人,”叶长庚看了眼灰扑扑的天色,道,“明日便有三万抵达云州。朔州段长城留一万镇守。另选精兵八千,要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擅马战、擅用陌刀的,跟我出城。” “将军要支援云州?”朱彦问,同时分析道,“朔州长城同云州长城相连,我们可以走城墙,快速到达云州。” 只不过很可能会在接近云州的时候,陷入突厥人的包围中,难以突破。 叶长庚仿佛没有听到朱彦的建议,继续下令道:“再给我一千骑兵,全部去做斥候,刺探军情。” “一千斥候?”朱彦终于觉得有些不对。 “一千,”叶长庚道,“我们不去云州。楚王说若只能硬碰硬,便需要灵活机变。去云州,可算不上灵活机变。” 夜色掩护大军,绕山路向西,沿黄河向北奔袭。 天亮进入草原时,有人在急行军中喘着气说话。 “这不是去云州!” “当然不是!老子又没转向。云州在东北,这是去西北。”一个刀疤脸的男人摸了摸胸口揣的胡饼,不屑道。 “去西北。”有人重复他的话。 “罗老二,你倒是不迷方向。大半夜行军,也知道去哪儿。”一个兵卒笑起来,另一个麻子脸的士兵接腔道:“我老大从不迷向。” “行啊张小庄,你没当逃兵。” 士兵们低声取笑麻子脸男人,道:“你们不是说自己是被叶将军抓来的,心里不服吗?” “服了服了,”麻子脸张小庄嘿嘿地笑,“只要不是送死,俺们就在军中干了!起码不愁吃穿。” 刀疤脸罗老二走慢一步,抬手拍了拍张小庄的肩头。 “傻子!”他森冷道,“这就是去送死!是往突厥境内送死!” 士兵们相互看看,没有被这句话吓到。 他们是大唐的军人,纪律严明、令行禁止。即便是送死,也会去。 部队继续行进,不时有斥候骑着马,快速向前传递消息。 今日的斥候,怎么这么多啊? 斥候多,消息也便多。 行军路上不方便铺设舆图,但是每道消息,都在叶长庚心中的舆图上,刻下敌军数量、编队、装备以及意图。 很奇怪。 当初他在书院,一个月都背不会一篇文章。可如今在战场上,他可以把军情记得分毫不差,并且从中分析出敌人的弱点。 “给他们一刻钟填饱肚子,不要吃太撑,不要饮水!”叶长庚突然起身,对部将道,“我们去偷袭敌军。” “偷袭?”部将觉得不可思议。 叶长庚是河东道行军大总管,他来打仗,应该在阵前骑着马匹,威风赫赫地检阅万军。 怎么也不该亲率八千人,去偷袭敌军。 这样是不是太没面子了?说出去让别的同僚耻笑。 但部将不敢反驳,应喝道:“我等一定尽心竭力,无论突袭哪里,一定要打赢打胜!把突厥人打怕。” “千万不要!”叶长庚正色道,“我们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小胜即可,且不能贪功冒进。要让突厥首尾无法相顾,以为哪里都有我军,却哪里都找不到。贺鲁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会绕到他背后打!” 李策要他灵活机变,这便是他的灵活机变。 “那如果贺鲁收到军情,围剿我们呢?”部将蹙眉道。 “那就正好,”叶长庚眼神冷冽,“正好分散他们的兵力,解云州之围。” 也就是说,打是次要的,打死多少突厥人,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用自己吸引贺鲁,引来千军万马,解云州之围。 几位部将脸上都有片刻的犹豫。 他们不怕死,但是…… “将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陷在这里回不去,云州怎么办?朔州怎么办?”有人小声提醒。 叶长庚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决绝道:“出发之前,我已经安排妥当。大唐的每位将军都不差,都能代替我,镇守城池。” 那便也不必多说什么。 几位部将沉沉点头。 就让突厥人看一看,什么叫出其不意,什么叫舍生忘死。 “杀了他!不用活捉!” 突厥营帐中,贺鲁丢下一道令旗。 这个突然出现在云州城外的将军,实在难缠得很。贺鲁原本要活捉对方,如今为了减少死伤,不得不改变战术。 杀了他,杀了他才能提振军心。 就不信区区三千人,还能撼动十万大军吗?若不是他趁夜色突袭,若不是战场窄小,不利大军涌入,昨夜何至于如此狼狈? 军将带着令旗飞奔而去,贺鲁忍不住掀开营帐,远望长城。 他在最安全的地方指挥战争,心中急切。 向前,突厥的铁蹄要继续向前,踏破云州一路向南,扼住长安城的咽喉。 “报——”一声急报惊醒了贺鲁的美梦。 “云中城外有敌军突袭!” “云中?”贺鲁三两步走近探子,厉声询问,“怎么可能?唐军怎么会在云中?” 云中城在云州西北,是突厥军队的后方。 “对方兵力如何?” “还不清楚。” “再探——不,”贺鲁脸上的肌肉像痉挛般抖动,下令道,“调两万军,前去剿杀。” 天亮时,云州刺史尹世才等来了叶长庚调拨给云州的三万兵马。 有了这些兵马,城中守军顿时军心大振。 虽然知道仍然寡不敌众,但是每多一人,就多一分胜算。 尹世才站在墙头,看着远处已经没有硝烟的长城。 “关城门吧。”他低声下令,有些哀伤。 “再等等吧。”部从道。 “不能等了,”尹世才摇着头,“可惜严大人青山埋骨,本官连一口棺材,都无法给他买了。” 他说着挥袖擦脸,再次命令:“关城门吧,严大人让我们等到天黑,我们已经多等了一整个晚上。” 他们大概不知道自己胆小,以为一个晚上很好等吗? 尹世才有好几次都想偷摸把城门关上,不然怎么也睡不着觉。 “严大人啊……”他呜呜地哭着,走下城墙。 “我大唐那三千守军啊……”他终于哭出了眼泪,也走到城墙下。 城门前的士兵纷纷起身,恭敬地看着尹世才。 尹世才在这样的目光中站直了些。 “关城门。”他决然道。 …… 王妃跑了 城门原本便只留了半扇,听到命令,时刻准备关门的士兵合力推动城门。 厚重的枣木门像分隔生死的界限,一点点缩小。起初还能看到外面竖立的荆棘、宽阔的步道,后来便只剩下窄小的一个方框。 方框再缩小下去,便是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了。 城内许多百姓已被征作丁壮,此时丁壮的家人正送来早饭,他们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面含悲戚。 三千人,连带那位将军,都死了吗? 一个都回不来吗? “大人,”一片死寂中,有个孩子开口问道,“那位带兵哥哥,也死了吗?” 带兵的哥哥?说的是严从铮吗? 尹世才转过头。 孩子见他看过来,再问一句:“爷爷,能不能救救他?” 尹世才脸一黑。 我也没比严从铮大几岁,怎么他是哥哥,我是爷爷? 一个男人责备突然说话的孩子:“阿瑶!别多嘴!回不来,肯定就是死了。” 年约十岁的小女孩踮着脚向外看,抬手指向那个狭小的门缝。 “大哥哥死了,他的马也死了吗?” 他的马? 尹世才猛然看向城门,透过那条窄长的缝隙,看到极远处,走来一匹马。 那匹马高大健壮,只是套马的笼头被砍出一条缝隙,马鬃烧掉大半,半边褡裢掉在地上,同长长的缰绳一起,拖拽着前行。 无人控缰,马上没有人。 只有一面军旗绑在另半边褡裢上,随着战马的行走,起起伏伏、迎风招展。 “没人吗?”尹世才靠近城门,喃喃问。 城门稍稍拉开一点,模模糊糊,能看到远处伏在马背上,慢慢靠近的士兵。也有徒步回来的,相互搀扶,每走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力气。 看到那军旗上的字,看到那熟悉的军服,尹世才神情激动,双手猛然挥动道:“开城门,放吊桥。” 他向后几步,又唤城墙上的人道:“后面有追兵吗?数一数,回来了多少人?” 后面没有追兵,回来的仅有三百多人。 三千人去,三百人回,这一日一夜,不知他们经历了怎样的鏖战。 百姓主动上前,抬起伤员,带他们去治伤、用饭、休息。 小姑娘阿瑶也在人群中寻找,却没找到那位把他们带进城门的哥哥。 严从铮没有回来。 “严将军让我们先回,”一个士兵道,“他留下来断后了。” 数万突厥军,他一个人断后,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城门再次关闭,腰杆木锁锁住竖栓固定横栓,后面再用巨石堵住,最后再锁一道内城门。 城外已没有同袍。 茫然四顾,尽是敌军。 “死伤多少?” “七百。” “退!” 叶长庚时而在阵前冲锋,时而下令撤军逃跑。 他们随身带着吃的,不需要埋锅造饭,也更能隐蔽行迹。 好消息是,贺鲁因为他们,推迟了进攻云州的时间。 坏消息是,贺鲁抽调两万兵力,七日后,把他们围在了云中城西北。 “咱们这回,还跑吗?” 军卒中,有个不起眼的男人道。 “张小庄,”刀疤脸的罗老二把怀里最后一块胡饼拿出来,拍在同伴身上,“吃了这个,”他抬手绑好张小庄大腿上的绷带,嘱咐道,“别做饿死鬼。” “当然要跑。” 叶长庚挥剑在地上画了几条线,高耸的是山,蜿蜒的是水,几条可以行军的道路纵横交错。 “我们在这里!”剑尖指向某处,叶长庚道,“我们佯装从这里突围,只留下两千人,其余人背向而行,走山路,从这里离开,回朔州。” 终于要回朔州了。 只是能不能活着回去,还要看天。 “希望是晴天。”叶长庚最后道。 “为何?”部将神情不解。 叶长庚手中的剑在空中挥过,起伏间宛若银河。 “这座山里最好走的路是水路,沿着河流向下,便能躲过突厥追兵。但是只要下雨,河水便会没过大腿,引发山洪。” 部将们面面相觑。 出发前只挑了精壮擅骑射的军将,没有挑会凫水的啊。 “没有别的路了吗?” “没有,”叶长庚道,“你们带队先走,千万别走错了路。” “将军呢?” “我啊?”叶长庚爽朗地大笑,“我还没有杀够突厥人!你们在朔州城,等我回去。” 虽然叶长庚这么说,但是带兵离开的部将齐齐看着他,像是已经站在他的墓前,黯然神伤。 “走吧。”叶长庚翻身上马,没有给他们伤怀的机会。 “咱们还走吗?”一望无际的草原、平静如镜的河流、起伏的低矮山峦、以及千人骑兵。 风景很好,但是——就这么走下去吗? 这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昨日捉到一群黄羊,甚至美美地烤了羊肉。 香味飘出很远,也不担心被突厥人发现。 青峰吃完半根羊腿后,摩拳擦掌想要打仗。 但李策只是要他们继续走,继续走。 到底走去哪里啊? “再走半日。”李策面色苍白,长久未能休息好,再加上思虑过重,他的身体日渐虚弱。 “半日后呢?”青峰问。 “半日后向西南方向折返,”李策笑了笑,“然后你就可以忙了。” 西南是哪里啊? 青峰向后看了看,而与此同时,一个女人站在低矮的山坡上,看向远处的草浪。 草原上起了风,便如同大海一般。 只是这浪花的尽处,是她的敌人。 “找到你了,”格桑梅朵唇角勾起,“楚王殿下。” 汛期刚过,黄河河道很宽。 河南道节度使李丕站在船上,目之所及,皆是船只和兵马。 楚王妃信守诺言,大军刚到黄河边,便看到了整齐排列的货船。这些船不光有安国公府的,还有一些没有挂旗的,想必是楚王的私产。 叶娇同一个瘸腿的男仆说了几句话,便跟随大军继续向北。 渡过黄河到达晋州。 从军营里带出的粮食吃完了。 “晋州的粮草准备妥当了吗?”李丕看到远处的客栈,询问部将。 “末将去问问楚王妃。”部将掉转马头,寻找叶娇。 半刻后,他惊慌失措回来,距离尚远便大声禀告。 “不好了!楚王妃跑了!” 楚王妃跑了,将士们要饿肚子了。 …… 捉住美人 宽阔的官道上,李丕被马匹扬起的灰尘呛到鼻子,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从下属手中接过手巾,擤过鼻涕,把毛巾随意搭在马鞍上,问:“跑了?跑哪儿去了?你们两万人,看不住一个女人?” 怎么会看不住呢? 那女人即便用红纱遮面,也因为挺拔的身姿、玲珑的曲线,馋得兄弟们时不时就要瞄上一眼。 可她就这么在眼皮底下不见了。 同时找不到的,还有她承诺的军粮。 对了,她自己都是要做军粮的。 “这可怎么办?”军将道,“没有粮食,咱们总不能挖树皮果腹吧?她把我们骗过黄河,以为就可以溜走了?可恨!真应该把她吃了!” 李丕看了军将一眼,语含奚落道:“弄丢了人,跟我发疯有什么用?让他们先等等,前面是客栈,你们几个跟着我,去简单吃些吧。至于叶娇,抓到了送给你煮。” 希望你有那个胆子。 不过叶娇的模样不像是要骗他们。 见过了那些商船,李丕相信她有这个能力。 只不过无缘无故消失,也太随心所欲了。 客栈就在眼前,从远处看,长长的围墙看不到头。走近了看,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军将上前敲门,门应声而开,里面站着一个女人。 正是叶娇。 她仍穿着那件红衣,头上一支金簪,面纱被风吹起,露出一张倾国倾城又略带娇憨的脸。 那张脸面含笑意,笑得从容不迫。 “找到你了!”部将说话的语气有些恨恨,然而很快便戛然而止。他张大嘴巴一动不动,看向叶娇身后。 叶娇的身后堆着十多个粮仓。 时间紧急,这些粮仓并未用砖石垒砌,而是用高粱秸秆皮编织成茓子,一圈圈围起来。 宽约四丈,高两丈有余,把客栈的院落堆得严严实实。 李丕笑起来,他笑着猛拍身边部将的肩头,道:“我就说,楚王妃绝不会食言。” 你说了吗?部下心道,你说要把她煮了吃。 “只不过堆在这里,”李丕又道,“是不是有点影响客栈做生意?” 吃了一路军营的大锅饭,他很想在客栈吃一顿有肉的,味道好些的。 “不影响,”叶娇抬手道,“这家客栈,是我的一点小生意。” 这么大的客栈也叫小生意?李丕咧嘴笑笑,大步向前道:“那便叨扰楚王妃了,有家乡菜吗?” 格桑梅朵轻轻抚弄头发,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空空荡荡,没有她的金项圈,也像丢了什么。 不过她今日是开心的。 刺杀者反被跟踪,不知楚王李策此时是什么心情。 无论如何,杀了李策,她便能早点回到家乡。 看看家乡的天,喝一口家乡的水,听听家乡的唱经声,饮纳然食酥洛,整个晚上不做梦,安睡到天亮。 李策计谋多端、多智近妖? 再高的计谋,难道能以一敌百吗? 唐人崇尚兵法,其实打仗最好用的战术,是“一力降十会”。 纵你思维缜密、通天智谋,也难敌我泰山压卵、摧枯拉朽。 “打!”格桑梅朵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三面合围,杀楚王!” “就是现在!” 病恹恹的李策似一瞬间好转,两眸似火雄姿英发,端坐马背指着一处,道:“听我号令,转向疾行十里,与敌军拉开六十丈以上距离,不准回击,到达黑河。走之前按标记走过的那条路,不准有偏。” 六十丈,是弩弓的最远射程。 两个不准,燕云只懂其一。 不准回击,是因为逃命要紧,毕竟远处黑压压突然出现的敌兵,看起来足有两万。 不准有偏是怎么回事? 怕他们走散吗? 也是,只有一千骑兵,如果再走散了,就是吃了砒霜又上吊——必死无疑了。 “想跑?”格桑梅朵驾马追击,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突厥军队。 这里可是草原,谁能有突厥人跑得快? 追击一炷香后,格桑梅朵渐渐有些急躁。 李策带的人都是骑兵,一个步行的都没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兵马,骑术和速度竟比突厥人还要快。 不,是自己的速度被拖慢了。因为贺鲁给她的两万人,除了三千骑兵外,其余都是步兵和弓弩手。 速度慢便无法合围,根本捉不住李策。 “步兵原地休整,”眼看距离李策越来越远,格桑梅朵无奈做出决定,“骑兵先行,追杀李策。” 对于格桑梅朵的这个决定,突厥将军执矢开口反对。 “如果唐人有埋伏,怎么救?” 执矢是突厥可汗贺鲁的亲信,贺鲁把兵马借给格桑梅朵,却让执矢跟随控制。 这是执矢第一次反驳格桑梅朵的决定。 “担心有埋伏,”格桑梅朵面露嘲讽,“将军可以原地等待。等吃完烤羊喝完酒,本宫必会带着李策的人头回来。” 执矢刹那间怒发冲顶,但他忍下来,把重重的长刀插入泥土,大声道:“骑兵先行!其余人等,与我原地休整!” 倒要看看你这异族的女人,有什么手段。 追击李策半个时辰后,跑在最前面的骑兵纷纷勒马,看着远处的黑河,有些犹豫。 河面上没有桥,唐军已经渡河。 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逃跑。 有人在岸边饮马,有人烧火做饭,甚至有士兵脱掉衣服,站在河中间搓澡。 这是挑衅,是羞辱。 “渡河!”格桑梅朵先行一步。 她以为甩开执矢后,便不会再有人反对她的决定,但最前面的几个骑兵勒马而停,摇着头,用生疏的汉话拒绝格桑梅朵。 “先要探路,探路,河岸,软。”他们这么道。 “说你们的突厥话!”格桑梅朵用突厥语道,“本宫听得懂。” 她不是玩物丧志的皇族。 十二岁时,她便在吐蕃的蓝天白云下起誓,要以毕生之力,削弱大唐和周边敌国,扩张吐蕃领土。 她懂四种语言,不擅弓箭却能近身刀战,大唐的兵书更是几乎翻烂。 对于李策那样的对手,阴谋诡计是不管用的。 炮制李璋私藏弓弩案时,她和李琛计划周详,却还是被李策勘破。 所以只能用强,用三倍于他的兵力,让他的智谋沦为笑话。 突厥人说要探明河水深度,才能渡河?有什么好探的,对面的人不是正站在河中间洗澡吗? 走浅滩就好了。 “过河!”格桑梅朵拔刀。 突厥军队原本还有些迟疑,可对面的唐军已经搓完了澡、吃完了饭,大大咧咧从河水中走出去,要跑了。 等他们跑了,还要再追好一阵子。 “过河吧,过河。” 队伍向前推进,三千骑兵争相过河,有些混乱。 混乱的时候,便觉得人更多。 格桑梅朵静静看着这些,突然怔住,似有一道闪电劈头盖脸拍在她胸口。 混乱,人多? 她的目光迅速掠过对岸,对面的马是乱的,人是乱的,偶尔从河水里钻出的头是乱的。 如果能静下心来仔细数数,便发现这些连两百人都不到。 其他人呢? 其他人在背后! 刺耳的冲杀声席卷而来,从深草中,从战壕中,从两侧低矮的土坡后,震耳欲聋,如恶鬼咆哮。 一同出现的,还有漫天而来的剑矢。 对岸的兵马只是诱饵,更多的唐军在身后。 格桑梅朵浑身颤栗,心中如有雷击。 原本是她来做诱饵,引来李策,继而歼灭。 可为什么形势调转,李策设饵,诱她至此? “不要乱!不要乱!迎击!迎击!”格桑梅朵强装镇定,大声呼喊。 他们的兵马多,兵马多就不怕,即便中了埋伏,大不了硬碰硬,把对方吃掉。 但是格桑梅朵发现,突厥军的动作慢得可怕。 或者那不是慢,而是凝滞。凝滞着不能向前,反而向下陷去。 “沼泽!是草原上的沼泽!”马匹向下陷落,骑兵不得不弃马徒步,向外冲击。 然而唐军像一张罗网,把他们困在正中。 对岸的那些诱饵也没有闲着,他们从炉灶后、战马后,甚至是水底,拿起弓弩,对准四散逃走的突厥将士。 箭矢密集而来,格桑梅朵魂飞魄散。 “可惜了那些马。”楚王李策一袭黑衣,站在河水对岸,神情沉沉。 他看着马匹陷落,看着万箭齐发,看着敌军的血染红河岸,冰冷白皙的脸,如同罩着一层寒霜。 “要活捉格桑梅朵吗?”青峰始终守护在李策身前,询问道。 “不必,”李策道,“就地格杀吧。” “殿下!”身后有斥候飞奔而来,斥候的身后,竟然还带着另一个斥候。 李策回过头,只看跟着的斥候一眼,便道:“你是朔州守军?” “正是!”那斥候跪地道,“叶将军拆出一千守军,全做斥候,打探消息,卑职便是其一。如今消息无法送给叶将军了,卑职在草原上游荡,偶遇殿下的斥候。” “叶将军怎么了?”李策问。 “被突厥大军围困,出不来了。”斥候声音哽咽,握紧长刀。 …… 她的交易 远处的喊杀声没有停止。 无需特意去看,也知道会有刺目的白刃穿破胸膛,带出一道道飞溅的血液;会有破碎的肢体掉落在河里,在看似平静的水流中起起伏伏。 叶长庚,他也中了埋伏吗? 没有听到朔州城破的消息,可他却被突厥大军围困。 也就是说,叶长庚出城而战、深入敌军。 一根箭从远处飞来,青峰大喊一声:“小心!” 李策没有动,在距离他半丈远的地方,箭矢力竭落地。 军将谨遵他的命令,在突厥军靠近前,保持射程以外的距离。他自己也这么做,而且因为想起叶娇,又站远一步。 李策走过去,捡起箭。没有急着去援救叶长庚,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问道:“你们有一千斥候?” 他的眼神并不平静,却极力克制,压制住担忧、愤怒、恐惧和慌乱的情绪。 心中的焦躁不会让他想出办法,只会让他以为自己还留在狭小漆黑的墓室,听盗墓贼的指甲刮碰墓道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们的确有一千斥候。”那名斥候道。 “能够集结吗?”李策问。 斥候渐渐激动:“不太容易,但每组都有暗号、地点,相互之间为了通传消息,有固定的集结时间。” “好,”李策道,“你们如今不是斥候了。” 叶长庚被困,已无需传达消息。这些斥候便不再是探听敌情的密探,而是上阵杀敌的军将。 那斥候眼中忽然冒出光来,他紧盯着李策,问道:“能救叶将军?” “只要还活着,就能救。”李策道。 听说能救,斥候紧张得满脸通红,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道是擦汗还是擦泪:“太好了!我就知道殿下能!殿下您和叶将军是亲人,一定会救的。” 救一个被大军围困的人,如同飞蛾扑火。 李策认真地看了看他。 所以这斥候不是偶遇了他的骑兵,而是想办法找到他,向他求救。 “在长安城,”李策立在被染红的河水旁,正色道,“我同叶将军是亲人。但是在这里,在同袍抗敌的战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虽然姓氏不同、出身不同,但他们都是炎黄子孙,都是为了守住江山、卫护百姓,冲锋陷阵的军将。 所以可以守望相助,可以交托性命,即便被围困的不是叶长庚,李策也会去救。 “格桑梅朵呢,”他看向对面渐渐安静的战场,“死了吗?” 即便用兵得当,设伏的一千大唐军士,也死了一百多人。 余下的八百多人,按照预先探查好的道路,退回安全的河岸。这块紧邻黑河的沼泽地,是李策找了许多天,才发现的天然陷阱。 “青峰,”李策见有人捡起突厥军人的羊皮帽,问道,“死人的衣服,好脱吗?” 青峰抱臂看着水面,深吸一口气,道:“脱是好脱,但是沾血的地方要洗干净,被刀割烂的也要缝起来。找些红土,把脸抹红一些,更换武器,就有八成像突厥人。” 余下两成,是因为中原人虽然有身材高大的,却不够魁梧。 青峰很机灵,他猜到了李策的想法。 “那如果,”李策看着对岸摘去面纱、举刀投降的女人,沉声道,“格桑梅朵走在前面呢?” 一根箭穿破格桑梅朵蓝色的衣裙,刺入她的大腿。 唐军不会对敌人怜香惜玉,把她拖出污泥,拉到李策身前。 “让本宫走在前面,有什么好处?” 她那双丹凤眼不再风情万种,冷冽清醒地睁着,听完李策的安排,询问道。 她举刀投降,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吐蕃的公主。与大唐开战的是突厥,李策如果能把她放走,可以得到很多。 “你肯配合行动,走在前面,”李策道,“本王让医官给你医治,待事情妥当,给你一日时间逃命。” 给她一日时间逃命,可她已没有随从,独自一人走在草原上,等同绝路。 “不,”格桑梅朵道,“楚王殿下派人把我送回吐蕃,我将带领吐蕃将士,支持殿下争夺大唐太子位,即位为帝。” 格桑梅朵抬头紧盯李策,想从那双眼眸中看到欲望,看到贪婪,看到做出交换的决然。 可是并没有。 那双眼睛深邃而清澈,像光线穿过溪水,水底的卵石细沙清晰可见。 有对叶长庚的关切,有对敌人的冷漠,有对自己的厌恶,唯独没有想要合作的犹豫。 他手中握着一根箭,手指划过冰冷的箭头,声音冷得可怕。 “公主殿下到我大唐来,策划过多少祸事,手上沾了多少大唐百姓的血,想必不必本王细数,公主自己也清楚得很。” 李策露出一丝嘲讽。 他姿容秀美,没有武将那样的武力威慑,可当李策低头说话时,格桑梅朵却感觉有一柄锋利的陌刀,从自己头顶斩下。 “大唐太子位?”他漠然道,“我大唐国祚绵延,无需外人插手。本王要得到什么,也从不需要借助外族力量。今日的条件只有一个,不会改变。” 格桑梅朵神情怔怔。 在这个男人面前,阴谋诡计是不管用的,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善于筹谋;委屈撒娇是不管用的,因为他心里只放得下一个女人。 没能除掉李策,实在遗祸无穷。 “本王来这里,”李策道,“是因为大唐要血债血偿,为死去的百姓讨回公道。即便给你一日时间逃走,也不是要放过你。所以答不答应,请公主慎重。” 他说着转过身,吩咐兵将上马,与叶长庚的斥候军汇合。 “你们去救叶长庚?”格桑梅朵用手按住大腿上的伤口,确认道。 “是。”李策回答。 格桑梅朵低下头,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只要见到叶长庚,或许她便能活命了。 从大唐边境到长安的万里同行,再到京都街巷里的聊天畅谈,都让格桑梅朵相信,叶长庚是重情谊的人,他不会忍心杀了自己。 当初晋州悬崖上,他就放过了自己啊。 他还会再放第二次的。 “请楚王殿下为我医治。”格桑梅朵咬牙道。 叶长庚派出的斥候很管用。 因为只是探听消息,一千人很少死伤。 同李策的兵马一样,他们也换上突厥人的战衣,扛起突厥的旗帜,甚至刻意学突厥的样子,快速前行、散而不乱。 “你们是什么人?”最早发现他们的突厥探子靠近询问。 格桑梅朵同李策的战马齐头并进,在这一刻有些犹豫。 她可以背叛贺鲁,也可以背叛李策,显然背叛李策,对她更有利。 她可以用突厥话示警。 但格桑梅朵正要开口说话,身边的人却突然道:“我们是执矢将军的部下,跟随吐蕃公主,围击大唐皇子。” 格桑梅朵惊愕地看向李策。 他说的是突厥话,标准地道,甚至连有些重的尾音都一模一样。 他竟会说突厥话吗? 那如果自己说穿李策的身份,他会听懂,会直接杀掉这个探子,也直接杀掉自己。 刹那间,格桑梅朵如坠谷底。 “你们走错了,”探子道,“大唐皇子不在这里,可汗派我们围击唐人,快胜了。” “胜了好!”李策扬声道,“也让兄弟们分一杯羹。” 说完这句,他扭头看一眼青峰。青峰会意,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大唐将士,连忙跟着笑。 他们刻意笑得爽朗豪放,一边笑,一边举起用不惯的弯刀。 突厥探子还要拒绝,格桑梅朵终于说话。 “可汗说了,本宫可以自由调度军队。早点把他们原地击杀,我们好去做别的事。” 探子不再拒绝,调转马头,向激战的位置跑去。 “走!”李策拍马向前。 就连突厥军都知道围师必阙。 所以当叶长庚撕开一个口子,他们并没有刻意合围,而是追击着扑杀,把大唐军将一个个杀死。 一个个士兵倒下,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流尽最后一滴血。 背对异国、面朝大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也无法跨越千山万水,看到等在屋门前的父母、看到翘首以盼的妻儿。 快要突围而出时,叶长庚身边只有百余人。 箭矢已经用完,手臂因为长久砍杀,已经接近于麻木。 撕开衣襟,把长刀缠在手臂上,忍着身上的伤痛,向窄小的缺口冲去。 这一次或许回不去了。 他抬头看一眼天。 父亲交代给他的事,还没有做到呢。 他不该死在这里。 可是—— 那道缺口竟突然被人堵上了,被更多的骑兵,突厥人的骑兵。 …… 勾引将军 死亡的恐惧像一座山,从头顶压下,把他拍入泥土、拍入深水、拍入无法抽身的淤泥。 叶长庚在淤泥中挣扎,挪动手脚,钻出水面,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每一步却都没有退缩。 事到如今,他不后悔。 他带兵出城,通过灵活机动的战术,杀敌两万。 他死于抗敌,死于卫国,死在保卫河山的战场上。 他的心中也已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遗憾。 遗憾没有死在突厥投降后,遗憾没能多杀几万敌兵,遗憾不能再保护母亲和妹妹,遗憾没能成为权臣,帮助楚王夺嫡。 胯下的战马被敌人砍中,悲嘶一声倒地。 叶长庚摔下马,手中却仍然握着刀。 他踉跄几步,站稳身子向前走去。 迎着草原的烈风,迎着疾飞的箭矢,迎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杀敌,杀敌! 敌人要踏入大唐的领土,那便踩着他的尸体过去。 唐军不止他一个人,他死了,还有千万人杀敌。 即便在黄泉路上,他也会快点走,快点去转世投胎,再做大唐人,再守燕云十六州。 对面新来的敌兵已经从马匹褡裢下拿出弩弓,他们的动作那么统一有序,又有些眼熟。 不光是动作,那些弩弓精美有力,同样眼熟。 眼熟? 叶长庚浑身颤栗,四肢如同被闪电劈开,什么东西在他脑中“轰”地一声炸开,让他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雷声隆隆,震耳欲聋,像黄河穿越峡谷,奔流而下。 这是—— 对面的士兵举起弩弓,却不是对准残余的大唐将士,而是对准突厥人。 这是自己人!是大唐的兵马!是他的同袍! 叶长庚热泪盈眶,高声嘶吼,杀掉近身的一个敌兵,再向前一步。 是谁? 是谁穿着敌人的衣袍,深入险境,救他脱困? 在将士厮杀的战场上,一个人从战马上跃下。 他并不魁梧结实,也没有杀敌的锐气,甚至没有握刀。但是他站在这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掀开突厥人的羊皮帽,露出一张白皙的脸。 那张脸毫无睥睨天下的傲气,更无生杀予夺的残忍,只有从容、冷静、温润和淡淡的清冷。 他向叶长庚走来,眼眸中翻涌激动紧张的情绪,快走几步双手探来,扶住了叶长庚摇摇欲坠的身子。 “九郎!”叶长庚唤道。 李九郎,李慎思,李策,你来了! 以病弱之躯深入敌军,来救我了! 你真是个傻子,你不怕死吗?你死了,娇娇怎么办? “我来了,”李策没有说什么动情的话,纵有千言万语,只是扶着叶长庚的肩膀,沉声道,“我带你回家。” 回家去。 国门内,才是家。 被“自己人”攻击的突厥兵马方寸大乱。 围堵叶长庚的兵马原本有两万,可却只有数百骑兵。经过叶长庚的死战,骑兵已消耗殆尽,只剩万余弓弩手和轻装步兵。 突厥的骑兵称作“狼军”,大唐的骑兵也毫不逊色。 步兵无法抵抗李策骑兵的攻势,很快向后退去,去搬救兵。 “穷寇莫追。” 李策拦住想要追击的燕云。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撤回朔州,再赶去云州,用主力兵马死守城池。 接连失利的突厥可汗不会再等,他会集结兵力,攻打云州。 回去的路上,叶长庚注意到格桑梅朵。 她失血过多,无力地伏在马背上,却竭力对叶长庚挤出一丝笑。 “好久不见,恭喜将军劫后重生。” 叶长庚正撕开衣服处理伤口,露出肌肉结实的半个肩膀。 他僵硬地把衣服拉回去,神情顿时冷肃,质疑道:“楚王殿下抓到你,竟没有当场格杀吗?” 语气中充满遗憾不解。 “楚王需要利用我,来救叶将军。”格桑梅朵坦然道,“这样一来,本宫也算弥补了将军晋州坠崖的过失了。” 叶长庚猛然看过来,眼神锐利,吓得格桑梅朵瑟缩一瞬。 “弥补过失?”叶长庚声音响亮,“长安军器监大火的过失,公主弥补了吗?晋州百姓枉死的过失,公主弥补了吗?大唐不想与吐蕃开战,但是你不能活着离开。我听说你们那里,王族会剥掉奴隶的人皮,绘制彩画。但是我们这里,无论贫贱,一命偿一命。” 这里没有奴隶,这里王子与庶民同罪。 一抹浓浓的暗色覆盖格桑梅朵的眼睛,她紧咬牙关,在疼痛中微微颤抖。 “所以你要杀我?”她问。 “可惜只能杀你一人。”叶长庚道。 这句话像荆棘织成的网,困住格桑梅朵的心。她半晌不语,身体瘫在马背上,随着战马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去。 良久,她道:“将军不能杀我。楚王答应给我治伤,待事情妥当,给我一日时间逃命。” “好。”叶长庚道。 这个好是什么意思? 格桑梅朵再次转过头,仔细看叶长庚的脸。 他为她感到庆幸吗? 不是的,他那种仇恨的眼神,分明是说:给你一日时间逃命,然后,我来杀你。 不知为何,格桑梅朵的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她低下头,让泪水落在马鞍上,再一点点滑落,沿着马匹黑色的鬃毛消失不见。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脆弱起来。 还有机会的,不能认输。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叶将军活着!” “叶将军活着!” 进入朔州城内,叶长庚很欣慰地看到,先行一步走水路回来的军将,都安然无恙。 “没有下雨,山里没涨水。” “幸亏是晴天。” 叶长庚被军将们围起来,若不是见他带着殿后的兵马只剩下一百多人,就要欢声庆祝。 尽管以两千人的死伤杀突厥两万,是能够写进捷报,上报朝廷的事,但哪怕只死了一人,都让人悲愤。 他们原本可以不必死,原本农忙时,甚至可以返乡耕种。 “怎么写?”草拟上奏表文时,叶长庚询问李策。 李策半躺在马车里,面色苍白,有些虚弱,却还是为叶长庚仔细筹谋。 “求朝廷厚恤死伤将士,催援军,要粮草,还有——”李策话锋一转,道,“这次随你一起出击突厥的,有崔氏的人吗?” “崔氏?”叶长庚一时有些迷惑,“博陵崔氏?” 李策缓缓点头:“博陵崔氏,赵王李璟的妻族,匀些功劳给他们。” 若在以前,叶长庚会说军功怎能有假,他们自己想要,自己挣去。 但是这一次,叶长庚没有拒绝,只是猜测道:“九郎是要我笼络崔氏?” “你可以笼络裴氏,”李策笑了笑,“崔氏这里,我有别的想法。” 李策没有仔细解释,叶长庚也没有追问。 他信任李策,就算对方让他把军功让给云州城的尹世才,他也会照做。 不过踏入云州城见到尹世才后,叶长庚收回了自己的想法。 不行,军功就算给拉车的驴,都不能给他。 尹世才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可算来了。” 接下来的每句话,叶长庚听了都想给他一棍子。 “严大人私自带兵出击,死在外面了。” “这可不是本官的错,本官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快听,那声音是不是战鼓?不得了了!突厥人要打进来了!” 叶长庚努力忍耐,才没有把尹世才痛打一顿。 “你下去吧,”最终,他只是道,“这里有我。” 尹世才战战兢兢给自己鼓劲儿,才没有跑去刺史府的暗道躲起来。 他是州府刺史,总要履行刺史的职责。 比如问一问粮草还有多少,弓箭够不够,火油烧热了吗,李策带来的人有没有安置妥当。 “有辆马车被人看守着,不让人看。”长史道。 尹世才勾头看了看,有些好奇。 此时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虽然病弱,却千娇百媚的脸。 尹世才下意识退后一步,却把头伸得更长了。 “能让人看吗?这是楚王私藏的外室吧?”他摇着头同长史讨论,“你觉得她好看,还是安国公府那位好看?” “小的可没见过楚王妃。”长史捋须道。 尹世才“啧啧”两声,小声嘀咕。 “楚王身体不好,眼还瞎了。” …… 你别死呀 虽然认为格桑梅朵的美貌远不及叶娇,但尹世才还是看了又看,看得格桑梅朵感觉到目光,视线飘到尹世才这里。 尹世才有些尴尬地呆住。 格桑梅朵没有娇羞或者躲闪,她对尹世才露出笑。 那笑容犹如天山上融化的冰水滋润雪莲,盛开一朵出尘的花。高贵却又柔美,飘忽却又入骨。 直到格桑梅朵看向别处,尹世才才回过神来。 “楚王眼瞎了,魂也丢了吧?” “大人,”长史捋须的手停在空中,已有许久,“下官的魂也快丢了。” “丢什么魂?”尹世才甩袖转身,“要打仗了!先保住命,再要魂吧。” 云州城严阵以待,至正午时,迎来了倾巢而出的敌兵。 对突厥可汗来说,这已不仅仅是扩大国土的掠夺战争,这还是雪耻。 格桑梅朵带走的骑兵全军覆没,围剿叶长庚的兵马也有死伤,加上被叶长庚神出鬼没击杀的、被严从铮带兵主动出击损伤的,突厥尚未攻城,已死伤两万有余。 若此战失利,军中将士气低迷、一溃千里。 而对于守城者叶长庚来说,此战失利,则云州失守、河东道失守、突厥长驱直入、京都告急。 “将军,我们能不能守住?” 乌云压境,校尉军官朱彦拉开弓弦,询问叶长庚。 叶长庚没有给出确切答案,他只是问道:“给家里写信了吗?” 朱彦紧绷的脸瞬间露出一丝柔软,接着又渐渐冷峻。 “写了!”他把弓弦再拉得紧一些,让箭能射得远一些。 将军虽然没有明说,但这句话的意思不言而喻。 那封信将成为绝笔,成为寄往家乡的最后一句问候。而他们,将与城池共存亡。无论是否守住,都不会后退。 “好,”叶长庚看着远处靠近的敌兵,沉声道,“等打败了突厥,准你年假回去探亲。” “果真?”朱彦顿时神情激动,大声询问。难道这种形势,将军还有信心吗? “本将军从无虚言——”叶长庚举起令旗,声音如冰刀斩向岩石,“放箭!” 箭矢刺向阴沉的天空,像一道道白光撕破黑暗,再如万千星辰坠落,轻捷中裹着夺命的符旨。 由于弩箭射程比突厥远,大唐军将占据先发优势,看着对面冲击的战马上,突厥将士陆续倒地。 失去主人的战马继续向前奔跑,仿佛身体里还留着主人冲杀的意志。 突厥人只是迟了些,很快,黑漆漆的盾牌高举,连成一道铁做的墙壁。箭矢打在墙壁上,“啪啪啪”落下。 他们靠近些,护着冲车、云梯、投石车,护着冲击城门的攻城锥。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若非迫不得已,若非燕云十六州的关隘阻挡南下的脚步,他们这些擅长骑射的军队,何至于攻城? 然而既然要攻,便要比十三年前那次更勇猛,便要直捣长安! “他们能守住吗?” 一处宅院的大门露出窄小的缝隙,一个女人探出头,向外看了看。 大街上空无一人,家家门窗紧闭,偶尔有个士兵往刺史府方向跑去,似乎是要传令。 “娘,打赢了吗?”身后有个声音突然出现,吓了妇人一跳。 “阿瑶!不是让你躲地窖里去吗?”妇人关门转身,看着面前只有十岁的女儿,斥责道。 “我担心爹爹。”阿瑶踮脚向外看,被娘挡着,又跳起来,“而且哥哥一直在地窖里磨刀,吵得很。” 从越来越窄的门缝里,阿瑶看到一个伤兵拖着腿走过。 “你爹是丁壮,轮不到你哥上战场,你快回去躲着。”妇人推着女儿向前走。 “一直不用上战场吗?”阿瑶瞪大眼睛,紧张地问。 “等城破了,就得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从地窖里冒出头,猫一样窜出来,手里握着砍柴的刀。 “小池!你这是干什么?”妇人紧紧攥住儿子的胳膊,“说了用不上你!” “我去帮爹爹,”小池穿着短衫,露出壮实的胳膊,“就算不上战场,也能搭把手。” “你先藏进去,”妇人苦口婆心把小池往地窖里按,急得出了一头汗,“咱们家已经有人帮忙抗敌,你不能再去!” 这时响起敲击大门的声音:“家里有油吗?”那人急急道,“火油不够用了,刺史让把各家各户的油都送去。” 竟然用上了火油吗? 敌人若要攻城,需先经过铺设蒺藜、鹿角木、陷马坑、拒马枪的城外,再贴近城墙。 这时墙上会往下丢巨石、檑木等物,最后仍然无用,才会烧火油浇下去。 突厥的攻势这么可怕吗? 妇人怔住,儿子小池却高叫一声:“还有十斤羊油!” 他挣脱母亲的手,向厨房跑去,很快端着羊油出来,打开门慌忙跑了。 砍刀被他绑在腰里,摇摇摆摆,让人担心会不会碰到他的大腿。 “小心啊!”妇人追出去,跑到大街上喊。只喊了这一句,突然张大嘴巴不说话了。 远远的城墙上冒起数股黑色的浓烟,火箭射入城池,不少人家的房子着火,远处传来奔走救火的声音。 “娘!”阿瑶的头挤出来,妇人再次把她按回去。 “你去地窖躲着!” “娘去哪里?” 妇人转身去找水桶,恨恨道:“娘去救火。” 都是街坊邻居,怎么能看着他们被烧,无动于衷呢? 城墙下的值房里,李策微微咳嗽着,闭目道:“上墙了。” “是,”青峰守着李策,向外看了一眼,“殿下应该避到刺史府去。” 城墙上已经听到冲杀声,虽然第一个登城的敌兵被砍断头掉下去,但是更多的人翻上城墙,与守军血战。 “这里更近,”李策道,“能更早知道军情。” “咚——咚——咚——”城门每次被撞击时,大地都在震颤,房顶甚至掉下灰来。 城门依旧牢固,守军寸步不退。 “一个时辰,”李策道,“还有一个时辰,突厥必退。” 青峰重重点头。 玩乐时的一个时辰很快,转瞬便不见了。可打仗的一个时辰,难得很。 “接住他!”一个伤兵被人连拉带抱拖到城墙下,交给负责治伤的医者。他的衣袍被鲜血浸透,一时看不出是哪里受伤。 “快来人来人!他快死了!”这个伤兵还没有探查清楚,另一个已经被抬过来。 这次的伤口很明显,因为伤者的一条胳膊被砍断,血流遍地。 “快先救救这个!”又一个人被抬下来,然而医者只摸了摸那伤者的脖子,便摇头道:“不用救了,已经死了。” 救治这边忙中有序,运送军械那边繁忙混乱。 “箭箭箭!”一个麻子脸的士兵从城墙上跑下来,接过民壮递上的箭筒,又急急往回跑。 “兄弟兄弟,”身后的民壮大叫,“伤!你的手!” 忽然被喊兄弟,士兵转过头应道:“来不及了!” 民壮跟着他往墙上跑,手里拿着金疮药,洒在他的手背上,动作利落地包扎。 士兵有些意外,神情微僵道:“多谢。” “应该多谢你!”民壮感激道,“谢谢你守住城池,保护我们这些老百姓。” “箭!箭来!”城墙上传来催促的声音,士兵向上跑,把箭递过去。 箭安装进弩弓,十箭连发,迅疾如雷。 “大哥!”送箭的士兵一面帮忙加装箭矢,一面道,“有个人谢我呢。” “张小庄,你能不能有些志气!”操控弩弓的人有些不熟悉,他刀疤脸、高个子,眼神烦躁,“咱们在用命守城,他们谢一谢又怎么了?娘的!老子本来是个强盗!” 是啊,他们是强盗,如今却在这里抵抗强盗。 “以前是强盗,”张小庄把倒在弩弓旁的同袍拖拽到一边,低头拾起他怀里的陌刀,“以后不是了。” “咱们跟他们可不一样!”刀疤脸罗老二道。 张小庄想要问为什么,却见突厥人扑上来。 他挥刀砍倒一个敌兵,小腿却猛然酥麻。张小庄跪倒在地,见一根尖锐的箭矢,刺入了他的小腿。 “大哥!我中箭了!”他惊叫着抬头,迎面洒下一片血雨。 一片通红中,张小庄惊怔地看到,刀疤脸罗老二抬手捂住了脖子。 罗老二的脖子被突厥人砍伤。 虽然他努力捂着,但是脖子上的洞太大了,鲜血喷溅而出,洒在张小庄身上,也洒在弩弓上。 尽管如此,罗老二却只用一只手按着伤口,另一只手还在努力扳着弩弓机括。 只要使劲儿拉动,弩箭就能射向敌军。 张小庄疯了一样砍向再次挥刀的士兵,击退敌兵,他扶住罗老二的身子。 “大哥!大哥!”张小庄哭着喊,“你不能死!咱们去治伤!去治伤!” 罗老二努力挤出一丝笑,瘫软在张小庄怀里。 “麻子,”他用尽力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咱们的人,只准咱们自己欺负。他突厥,算什么……狗东西?也……也配……欺负咱们的人?” …… 注:写过好几本书,也写过好几次攻城围城,以前总是从将军的视角、统治者的视角写。其实创作是忌讳重复的,所以这一次我想从普通百姓、普通士兵的角度写。只因为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他们其实才是最大的创造者、牺牲者。 逃出城吧 张小庄抬手抹泪,泪水却越抹越多,他喊着罗老二的名字,罗老二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办,怎么办,他的大哥死了。 他孤苦无依,从小流落异乡。 吃尽了苦头受够了罪,大哥说跟着我抢劫吧,自由自在吃喝不愁。可大哥也只是嘴上说得狠,最多要些赎金,从没杀伤人命。 他们饥一顿饱一顿,就这么过着。 后来绑错了人,将军抓他们从军。大哥说当兵就当兵吧,赚几个人头,哥给你张罗个媳妇。 他就跟着大哥当兵,学骑马学射箭,学着用这个沉重的弩弓。 可现在大哥死了,他该干什么,该跟着谁? 泪眼模糊中,“啪”地一声,一柄断裂的弯刀掉在张小庄身旁。 他抬起头,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为他挡住了敌人的刀。 那男人救了他,却也在高声骂他。 “哭什么?嚎哭不如报仇!” 看着对方的背影,张小庄听出他的声音。 这是他的将军,叶长庚,是他和大哥都在跟随的将军。 叶长庚护在张小庄面前,一面砍杀敌兵,一面安排抗敌。 “不用再泼火油,合力击杀贼兵。” “守住通道,不准他们下城墙。” “斥候呢?命令尹世才去救火!告诉他,百姓家的火灭不了,我就把他的刺史府点了!” “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我们——”一个兵丁抹掉脸上的血,对叶长庚道,“将军您看,突厥兵退了。” 大唐城墙之下,突厥兵马正潮水般退去,他们快速离开,全然不顾已经爬上城墙的袍泽。 “他们不是退兵,”叶长庚盯着远处的贼兵,手掌按住城墙垛口,冷然道,“他们是出师不利,决定把云州城合围。” “时辰跟殿下说的一模一样,突厥兵退了!”打探消息的青峰跑回来,先是报喜,接着报忧,“但是瞭望哨卡那里说,突厥兵在合围。” 李策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 “原本围城便是下策,该围而不攻,等城内耗尽粮食饮水、用尽弓箭军械,疲惫绝望,人困马乏,内斗不断,则不攻自破。突厥可汗贺鲁是个急性子,必要攻一攻,试一试,试出攻城的难度,也便退了,开始合围。” 虽然楚王料事如神,但青峰眼中还是掠过一丝担忧。 这里缺医少药,殿下的伤还没有好,实在不该困在云州。 “殿下,殿下!”门帘忽然被掀开,露出尹世才满是黑炭的脸。 他看起来急切得很。 “突厥打不进来,开始围城了。趁着他们还没围严实,殿下快走吧,到朔州去,不!直接到代州去,把伤养好。” 尹世才原本好好在府中躲着,他挖了个地窖,里面放满吃的,把来到云州后娶的外室藏进去,听到敌军冲锋,他就先躲着。 当然偶尔也要到外面看看,到处走一走,碰到人就大声打招呼,问些有的没的,让大家知道他还在共同抗敌。 但是叶长庚这个完全不懂官场之道的,竟然让他亲自去救老百姓家里的火。 他磨蹭着不肯去,传令的斥候直接给了他一个水桶,再架他脖子上一柄刀。 尹世才只得去救火,救完这家救那家,一根烧断的木头掉下来,差点送他上西天。 好不容易逃过一死,听说突厥开始围城了。 那就要继续耗很久,耗到城内没有粮食饮水,人人相食。 太可怕了,得把楚王送出去。 “本王就在城内,同大人一起守城。”李策温声拒绝。 尹世才有苦说不出。 你不走,我可怎么走啊? 他真心实意地劝:“殿下您身份尊贵,万不可有什么闪失。还是先行一步吧,坐镇后方,叶将军安心,圣上也安心啊。” 青峰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唠叨:“你是自己想跑吧?你那个地窖也能搬走?” 尹世才心惊肉跳地噤声,缩着脖子一脸惊惶。 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你们……你们监视朝廷命官,不讲规矩! 李策没有恐吓尹世才,他安慰对方道:“为防有奸细混入城池,本王派了几个暗哨出去。尹刺史放心,琐碎小事,本王不会上表朝廷的。” 尹世才支支吾吾,不敢再提出城的事,却仍锁着眉。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得跟云州城共存亡了。 他上了裴氏的当了! 吏部尚书裴衍明明说过,云州是个好地方,随便打几次滋扰边境的突厥,就能升官。 可突厥不是滋扰,是玩命了!bookAbc.Cc 迟了!他还没给自己准备棺材呢! “迟了!” 距离云州城两百里,楚王妃叶娇接过斥候递上的消息,自言自语道,“突厥已合围云州。” 他们原本是往朔州去,在路上听说突厥攻破了云州段长城,便向云州疾奔。 可突厥的动作很快,竟已围了云州。 以两万兵马守城,可以以一抵十。 但是以两万兵马正面迎击突厥十多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河南道节度使李丕也接到了这个消息,他并不惊慌,而是沉声下令。 “斥候去探地形,寻背山靠水处扎营,围木做墙、设哨卡、挖水渠、建瞭塔、巡逻放哨,不容有失。” “大人不走了?”叶娇驭马靠近,询问道。 “楚王妃,”李丕紧绷着脸,不怒自威,“咱们是来支援,不是来送死。既然城已被围,应该等着河北道兵马,一起进攻。” “那如果城中缺粮,怎么办?” “尹世才不会没有囤粮吧?”李丕翻身下马,把马鞭丢给部从,道,“他又不是第一天当刺史,就算他忘了,叶将军也会提醒他。” 话虽如此,叶娇心中总是惴惴。 “对了,”李丕转头看向叶娇,认真道,“楚王妃给的粮草只够到达云州,所以只够吃两日了。咱们还是盼着朝廷的粮草能快点到吧。” 如若不然,先被饿死的会是他们。 守着父皇一个月,李璟也瘦了一大圈。 他不是被饿瘦的。 宫里随便转个弯,他都能找来山珍海味。他只是没有胃口,又在心里惦念弟弟、担心父皇,也便越来越瘦。 “等父皇醒了,”李璟坐在床边,喃喃道,“一定会心疼我,说不定会落下泪,说这几个孩子里,没想到只有老五靠得住。” 李璨站在李璟身后极远的地方,闻言笑笑。 “那是自然,二哥也常说,我们几个在外面忙,宫里全靠五哥。” 乍然听说太子夸他,李璟神色微动,向太子李璋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以前曾经非常渴望得到夸奖。 父皇的、母后的、兄长的。 仿佛那些夸奖是他有用的证明,能让他踏踏实实站在地上,心却飞在空中,涨满欢快的情绪。 可为何如今听说二哥夸他,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提起来,迟迟无法正常跳动? 李璋坐在床尾不远处,眉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李璟看他,才附和道:“是,这些日子多劳你费心。你回赵王府歇歇吧,看你这一身的衣服,也不勤些更换。” “我才不回去!”李璟攥紧皇帝的衣袖,摇头道,“万一父皇醒了,以为是你们在照顾,我不就亏了吗?” 他心思单纯得像个孩子,李璨淡淡笑笑,就准备离去,李璋却突然站起身,走近几步,喊道:“御医!快传御医!” 一直在殿门口侍立的高福闻言,转身便跑出去,跃过门栏时,却绊倒了。 这道门栏他走过无数次,却第一次绊倒,摔在外面,举起拂尘,哑着喉咙喊:“御医!传林奉御!” 李璟也站起来。 原来人在激动的时候,是坐不住的。 坐不住,又站不直。 李璟呆呆看着睁开双眼的父亲,刹那间泪流满面。 “父皇!父皇你醒了?你怎么样?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用膳?要不要儿臣扶你起来?” 他说了一连串的话,皇帝的嘴有些歪,唇角留下涎水,眼珠转着,迟迟没有开口。 李璟粗心没留意,李璋已经用手帕去擦皇帝的涎水,皇帝的目光也就落在李璋身上。 李璟继续说着,身体倾斜,用力把李璋挤开。 皇帝的嘴终于张开,似乎要说话。 李璟靠近一步,耳朵贴着皇帝的嘴,道:“父皇您说,儿子听着。” 李璨也忍着什么靠近一步。 皇帝的声音不大,也不太清楚。 兄弟三人仔细辨认,听到他说:“臭,你臭。” 李璟咧了咧嘴,流着泪道:“儿子日夜侍奉床前,一个月没洗澡了。” 李璋终于受不了,把李璟拉开些,让皇帝能透过气来。 皇帝又道:“小……小九呢?” …… 有女人好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俱是一静。 其实皇帝不是第一次苏醒。 之前有一次,他也曾睁开眼,看一看四周,徘徊在清醒和混沌的边缘,什么都不说,就又昏睡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说话。 嫌弃完李璟后,便是问小九,问李策。 李璋神情剧变,紧握皇帝衣襟的手指僵硬地松开,想要回答皇帝的话,却被李璟抢先一步。 “父皇,小九去了北地做事,遇到房倒屋塌差点被砸死,又遇突厥犯边差点被杀。他没有回来,就在边关抵御突厥了。也不知道兵马够不够,粮草够不够,药材够不够,父皇,这可怎么办啊?父皇——” “住口,”李璋低声训斥李璟,“父皇刚醒,你要把他再吓晕吗?” 皇帝好不容易有些血色的脸果然再次发白,他的眼珠转了转,似乎要说什么,却非常迟钝。要抬手,却只有一根手指能动。 过了许久,才找准方向,指向门边。 “高,高……” “高福!”李璨转身呼唤。 “老奴在!”高福又从外面跑进来,他身后跟着林奉御,林奉御后面还跟着宰相、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等一众朝臣。 除了官职高的,竟然还有几个面生的小官员。那些小官员战战兢兢,不明白怎么就突然有资格面圣了。 不难想象,这是高福见一个逮一个,恨不得把所有宫里的朝臣都拉来,见证皇帝苏醒这件事。 兵部尚书宋守节跑得气喘吁吁,又被高福一个劲儿催促,对高福翻着白眼,扶住柱子歇息。 明白了。 他心里道,你是看皇帝醒了,我可以死了,是吧? 不怪高福突然莽撞。 皇帝久久未醒,已有朝臣谏言,说太子可登基为帝,尊皇帝为太上皇,把皇帝迁居兴庆宫养老了。 听听!他们连皇帝养老的地方都考虑好了! 若不是几位宗亲拦着,若不是太子不敢擅动,若不是赵王李璟隔三岔五就谎报消息说见皇帝睁眼了,动弹了,打呼噜了,或许皇帝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太上皇了。 见高福来了,皇帝紧绷的神色才放松些。 他的目光看向宰相和一众朝臣,再落到太子脸上,艰难地询问:“突……突厥?” 皇帝的记忆还停留在他的寿宴。 流光璀璨的花萼相辉楼、献上贺礼和诗词的朝臣、舞乐美酒、以及李璟送的大缸、皇后的疯狂、太子的劝慰和他在回去的路上,因为太过愤怒,摔碎的玉器。 皇帝的心中一阵刺痛,刹那间填满愤懑。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小九还没有回来,而现在他们在说突厥。 “是,”太子带着一众朝臣跪地,禀告国事,“突厥犯边,突袭朔州。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叶长庚带兵防守,突厥又改攻云州,如今正在僵持。” 皇帝的眼睁大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未醒,他的眼白有些发黄,不如之前明澈。此前那泰山压顶般的君威,也已消失不见。 人到暮年的无力和病情严重的身体,让他感觉自己的魂魄被困住。沮丧、慌乱、心急如焚。 像一个行将就木的寻常老人。 只是这老人关心的,还是江山。 “兵……” 只说了一个字,兵部尚书便叩首禀告。 “已调遣河北道、河南道府兵支援,河南道甚至派遣骑兵先行,此时已到云州城外。圣上放心,我大唐兵强马壮、有苍天护佑、有圣上治理,定能驱逐蛮夷、平定北疆。” 这句话很长,宋守节喘着气说完。 听宋守节提起骑兵先行,太子李璋的眼中露出些许异色。 他已经知道这些是叶娇做的。她甚至跟随骑兵向北去,要去打突厥、救李策。 皇帝瞪大的眼睛渐渐闭合,神情也有片刻的松弛。 他闭目养神一阵,才忽的又睁开眼,紧张道:“粮……” “粮草不够!”赵王李璟趁势道,“之前调粮困难,楚王妃自己买了粮草,送给河南道骑兵,把楚王府的钱全花光了。这个败家……” 他的语气又委屈又生气,被李璋使劲儿撞了一下后背,才蹙然噤声。 “赵王居于深宫照顾圣上,竟然也知道这件事吗?”宋守节尴尬地笑笑,希望气氛能缓和些,“调运粮草不是送信,八百里加急说到就到了。赵王曾经送过赈灾的粮食,想必也知道很难。” “这事都在朝里传遍了,”李璟不满道,“都要让楚王妃自掏腰包了,户部能不能快一些?” 他有些不满。 他可不慢。他送赈灾粮食的时候,叶娇骗他说小九要被架锅煮了,他吓得日夜不停,早了几个时辰就送到了。 这些人慢,是因为他们的家人没有被架在火上。 只有一个户部官员在,是新提拔的侍郎,崔汝毓。 崔汝甄是博陵崔氏这一辈的翘楚,虽然年纪不大,却很持重。 他跪在后面,叩首道:“户部已经周密考虑,且经过太子殿下允准,筹备粮草,送往河东道。甚至提前调运江淮赋粮进京,另招募民夫二十万,专职运输。不日可达云州,请圣上安心。” 皇帝想点头,头却难以动弹。 他只能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再要说什么,却已经精力不济。他的目光扫视大殿,落在不远处一位妇人身上。 那是李策的母亲,贤妃娘娘。 听闻皇帝苏醒,贤妃便从东配殿快步而来,一路上不忘了安排诊治和膳食,待到了这里,见三位皇子同皇帝说话,便候在不远处,没有靠近。 皇帝看向她,贤妃连忙走来,跪在皇帝床前,欣喜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皇……后?”皇帝询问。 贤妃微微怔住,很快便回答道:“臣妾不敢抗旨,一切遵从圣上安排。” 皇帝的安排是收回皇后金册、金宝,暂时安养在立政殿内。 但其实是禁足,也等同废后。 “好。”皇帝再次闭上眼,许久都没有说话。 几位皇子相互看看,李璟有些着急,李璋也不由得看向林奉御。 林奉御一直在为皇帝诊脉,诊了许久,此时才开口说话。 “圣上精力不济,睡过去了,请殿下不必担忧。” “这就好。”李璋站起身,目光沉沉看向兵部和户部官员。 “卿等听到了,父皇最在意突厥入侵的事。余下的,不必本宫再交代吧?” 宋守节和崔汝毓齐齐应声,李璋当着朝臣的面,向林奉御询问皇帝的病情。 “还好,”林奉御道,“只是初醒,之后要行针锻炼,让圣上能够走路。” 能走路,也便能上朝。圣仪犹在,可震慑九州。 “说话呢?”李璋又问。 “恐怕不会很清楚了。”林奉御道,“微臣必将竭尽医治。” “治好父皇,有重赏。”李璋说完退后几步,告诉贤妃自己还要处理朝政,便向外走去。 此时高福才劝说李璟。 “赵王殿下也回去歇歇吧,圣上醒了,殿下可以放心了。” 李璟挠了挠头,扬眉笑笑,又撅了撅嘴。 “真是的,二哥赏御医,都不赏我。”他抱怨着走出去,同李璨恰巧并肩。 “老六,”一路上,李璟都絮絮叨叨,“你说父皇会赏我什么?美人吗?你要不要?我要是用不完,也送你一个。” 六皇子李璨淡淡地笑,撑起了阳伞。 “五哥知道,我不喜欢女人。” “那是你不知道女人的好,”李璟钻入李璨的阳伞,不屑道,“软、酥、又软又酥,父皇只要肯赏,我就来者不拒。” 李璨迈步向前走,粉紫色的衣袍轻轻摇摆,如枝头被风吹过的花瓣。 “五哥,”他忽然道,“你守着父皇,真的是为了这些奖赏吗?” 赵王李璟的脸僵住,缓缓转头:“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为了太子位不成?” 李璨却没有回答李璟的话。 他的眼中流转洞察世事的明亮,神情又裹着狡黠,那张脸好看得像是转世的妖精,一字一句道:“所以如果楚王抢夺太子位,你会支持太子吗?” 李璟停下脚步,多日佩戴的单纯憨傻面具,碎在脸上。 “我……”他哑口无言。 “楚王不会的!”他为李策申辩。 “没人要抢太子位,太子不要风声鹤唳了!你也别哄骗太子担惊受怕!”他连声道。 李璨向前走去,像一朵轻飘飘的流云。可他的衣襟被李璟扯住,让他动弹不得。 “五哥,你做什么?”李璨有些嫌弃道。 “太子要做什么?”李璟问。 他的神情,比皇帝苏醒时还要紧张,却没有那时的欣喜。 一张脸,都是对李策的担心。 对太子的提防。 …… 月落说:最近一周我在带俩娃搞特种兵旅游,好多朋友让我分享旅游攻略,我就叁字:别出门。 李璟站谁 聪明如李璨,已无需再等李璟的答案。 一母同胞的感情,不知何时被异母的兄弟取代。 如果楚王真要夺嫡,李璟或许会劝说,会阻拦,但绝不会为了太子,同李策反目成仇。 可李璟不仅仅是皇嫡子,他的身后,还有整个博陵崔氏。 李璨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 当初李策托病留在京都时,怎么没想到要阻止呢? 可他那会儿那么脆弱,除了私底下做些买卖,银钱足够,其余一无是处。 身体羸弱、羽翼未丰,怎么也不会是李璋的对手。 “五哥,你放开我,你真的很臭。”李璨无奈地对李璟讨饶,“你想到哪里去了?咱们都是兄弟,一起玩捉迷藏长大的。二哥能对九弟做什么?你这是杞人忧天了。” 李璟的手反而攥得更紧。 能对九弟做什么?看看李珑和李琛就知道了。 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他们个个生出了獠牙利爪。 小时候他们玩捉迷藏,抓住对方就哈哈大笑,现在抓住对方,一刀就抹了对方的脖子。 “老六,”李璟腰间挂着的玉佩撞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响声,他压低声音郑重万分道,“没人想抢二哥的东西,从小到大,我们就知道太子位是他的,皇位是他的,什么都是他的。我们知道,小九也知道,太子什么都不要做,便能名正言顺承继大统。你回去告诉他,什么都别做。” 李璨看着李璟,多年以来,第一次发现他的大智若愚。 皇嫡子的身份让李璟顺风顺水,他不争不抢,却比任何人都活得轻松自在。刹那间,李璨竟有些羡慕这个哥哥。 不,应该是从小时候开始,他就羡慕对方了。 “五哥,”他的声音温软了些,道,“崔氏那边……” “崔氏老实得很!”李璟保证道,“他们不像老四妻族都在军中,崔氏一堆文官而已,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们要乱动,我第一个不答应!” “无论如何,”青色的阳伞下,李璨的脸罩着一层幽光,“我们都盼着大唐好。” “这样就最好!”李璟道,“父皇醒了,一切都会更好。父皇昏迷这些日子,有人想在汤药里做手脚,被我发现,怕查到太子或者母后,没让追查。我说这些,你懂吧?” 你懂吧? 我虽然心疼九弟,却也不想把太子拉下来。 “不是太子,”李璨道,“太子没做过那样的事。” “我也相信不是他,但是母后……”他神情悲伤,叹息道,“总之,幸而父皇醒了。” 皇帝醒了,他们就还是兄弟。而不是太子即位,他们变成太子的臣子,只能伸出脖子,等着太子裁决。 “是。”李璨淡淡道。 李璟终于松开李璨,他随意理了理衣服,不放心地看了李璨一眼,才向前走去。 李璨也向前走,他走在宫殿中,看起来闲庭信步一般,心里却有个疑问。 在汤药里做手脚的真是皇后吗? 李璟不通药理,他是怎么看出汤药不对的呢? 是林奉御吗?说起来,李璟能有孩子,也是林奉御的功劳。 事情似乎越来越难办了。 突厥大军压境,朝廷派出运送粮草的,是新任河东道粮草转运使兼粮运督察胡稼。 胡稼脸丑个子矮,还是个话痨。 “这条路很难走,咱们应该绕道。绕去东边,东边却有贼寇出没。绕去西边,西边山路难行。还是走这条道吧,这条道起码能走过去。等到了并州,路只会更坏。哎对了,当初先陈王,是不是就在并州就藩啊?他擅长带兵吗?” 跟他同行的官员耳朵都快生了茧,只挑最重要的回答胡稼。 “那便走原路。” “等等,”胡稼又把舆图看了一遍,才确定道,“走东边!东边快!这可是朝廷运送的军粮,哪个贼寇不长眼,敢劫军粮?” 一个时辰后——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从山上冲下来的贼寇叫嚷着,气焰嚣张,完全不把运粮官兵放在眼里。 胡稼气得嘴唇哆嗦。 “岂有此理!朝廷要打仗,你们不思为国尽忠,竟然在此拦路抢劫。你们有没有父母妻儿,有没有良心?” 护卫粮草的将军听完这一长串,才找到机会打断胡稼:“大人,抓不抓?” “不必抓住扭送官府,杀了他们!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罪有应得……”他余下的话被刀剑声淹没。 贼寇哪里是朝廷官兵的对手?没多久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要么受死要么跑路,为了跑快些,甚至把身上带的干粮都丢了。 胡稼一面踢开一块玉米面馒头干粮,一面下令:“继续赶路!要快点把粮食送去!” 他站在马车前室,看向北边。 初秋时节草木尚未凋谢,郁郁葱葱的山峦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急于到那里去,可又出于某些原因,不太想去。 太子的话犹在耳边。 ——“上次的任务,你完成了吗?” 上次的任务…… 胡稼坐回马车,猛然挠了挠头,只觉得头痛欲裂。 上次的任务,是伺机刺杀李策,栽赃给李琛。 如今李琛已死,李策还需要再杀吗? 他算是太子的心腹,无论如何,是不能背叛太子的。那便只能硬着头皮去了。不然大唐天下,不会有他的安身之处。 在胡稼看不到的云州南,李丕带领的骑兵已经安营扎寨完毕,望着远处被合围的都城,心急如焚。 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营救、不能把突厥人打回去吗? 而云州城内,叶长庚清点粮草,神情骤然变坏。 他没有当场发作,而是把刺史尹世才带到一边,问道:“州府正仓和常平仓,只剩下这么点粮食了?” 本朝设太仓、正仓、常平仓和义仓存储粮食。 太仓在长安城,粟米用来保证京城官民食用;正仓设在各州县,主要是收纳的税粮;常平仓设在县以下,用来调剂丰年歉年的粮食,平抑粮价;义仓则在灾区,用来救灾济贫。 叶长庚调兵前,已经命人把军粮运到云州来。 考虑改嫁 严从铮身上仍穿着他行走江湖时的深蓝布衣。 这是寻常百姓的装扮,这装扮让他能在兵败时,脱去铠甲弄脏脸庞,伪装成普通士兵,和百十残兵一起举械投降。 他当然可以选择死。 将士死于沙场,悲壮英勇,死得其所。但他也可以选择活,屈辱地、受尽折磨地、哪怕不是为了自己,也活下去。 严从铮沉默地听任同伴责骂,爬过去检查伤者的身体。 在突厥军营中,汉人是不能站起身走路的。 他们要弯着腰,或者干脆爬行,才能避免被打。 马蹄踏断了伤者的腿,严从铮寻来粗树枝,把伤腿固定,做了个简易的夹板。 受伤的人年纪很小,豆大的汗珠布满惨白的脸。他忍着痛,询问严从铮:“大人,突厥人怎么挖起战壕了?” 严从铮从怀里掏出干粮,掰开一块递给年轻人,道:“他们要等云州城缺粮断水,再发起进攻。这之前,需要留有防守余地。” “那我们帮他们,岂不是背叛大唐吗?”年轻的士兵质问严从铮,虽然饥肠辘辘,却没有接那块干粮。 “那要看怎么帮。”严从铮席地而坐,自顾自吃起干粮。 “起来起来!”呼喝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跑来的突厥兵比之前客气了些。 “你们有人会做信烟吗?”突厥人问道。 信烟,是大唐军中用来求救、示警、标识方位的烟。 把特殊材料的烟团填入竹筒,点燃下方火药,信烟能窜入空中,久久不散。 根据颜色、高度和军队不同,甚至有不同的颜色。 工艺复杂,密不外传,而偏偏突厥人在广袤的草原征战,最需要信烟辅助。 “有。”几乎没有犹豫,严从铮把最后一块干粮塞入口中,举起一只手。 “跟我走!”突厥人满意地打量一遍严从铮,便带他离开。 可严从铮只走了两三步,后背便猛地一疼。 一块泥巴砸在他身上,有人恨恨地骂:“呸!狗东西!” 突厥人最喜欢看见敌人内斗,故而并不阻止。 接下来砸过来的就是石头和土块了。 “卖国求荣!叛国!” “禽兽不如!” 不断有骂声传来,背后也不断闷痛,严从铮却继续走着,没有反抗。 他神情松弛、脚步拖在地上,仿佛他自己,也是烂泥。 忙了一整日,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叶长庚终于得了个空,去看望李策。 “听说你把军粮借出去了?”李策似乎不怎么在乎自己的身体,开口便问军粮。 “没办法。”叶长庚刚毅的脸上愁云遍布,“云州城富户的粮食全拿出来,也只够所有百姓吃一日而已。不这么做,局势只会更危急。” 总不能敌人尚未攻城,自己已经饿死了。 “有个好消息。”李策道,“李丕的兵马到了。” “几万?”叶长庚愁容顿消。 “信鸽传讯,说是两万骑兵。”李策微微咳嗽,坐直了些,“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快。” “还是慢了,”叶长庚空欢喜一场,坐在李策的床榻上,“如果云州尚未被合围,我可以带四万兵马出城,与李丕合击突厥。虽然敌众我寡,但也比困在城中要好。现在李丕肯定不敢靠近,估摸着正在南边扎营,看热闹呢。” 毕竟只有两万骑兵,总不能羊入虎口。 “是,”李策道,“他做事稳妥,又不清楚城中状况,必然是在等河北道援军。” “看来他带的粮草够多,”叶长庚有些奇怪,在心底算了算日子,“怎么我感觉他跑得比粮草还要快呢?这些日子不会是在喝风吧?” 李策笑起来。 “那就要等见面才能问。不过眼下先要看看咱们怎么办。突厥的粮库在哪里,知道吗?” “要劫粮草?”叶长庚的眼睛亮起来。 “不,”李策道,“要让他们以为,咱们要劫粮草。” “楚王妃是在望云州,还是望突厥?”在军营中巡查的李丕看到叶娇站在瞭望塔上,好奇地仰头。 八成是云州吧,毕竟那里有她的夫君。 叶娇从上面爬下来。 她动作灵敏,有力的手臂攀着一节节木梯,一面攀爬,一面轻松地同李丕说话。 “我在望粮库,”她道,“突厥的粮库。户部的粮草还没有送到,大人不会是想喝风吧?” “楚王妃不会是想劫粮吧?”李丕咧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叶娇,“就算突厥人人都是大傻子,也绝对会把粮库放在最后面,重兵把守。” 叶娇“嘁”了一声表达不屑,她按紧腰间的刀,蹙眉道:“再等一日,不行咱们真要去劫粮了……” “报——”一声锐利的呼喊打断了叶娇接下来的话,马匹飞奔而来,马上的斥候滚落下来,单膝跪地。 “讲!”李丕顿时神色郑重。 “云州城门开了!”那人道。 “开城门做什么?”李丕蹙眉,“待在里面等突厥攻城,反而伤亡最小。援军很快就到了,他们连半个月都等不得吗?” 两万骑兵早十日到达云州,但是后面的军队比预想要慢,估计还需要十五日。 斥候也不懂云州兵马的意图,但他猜了一条。 “大人,会不会……会不会云州城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半个月啊?” 李丕大惊失色,思索着这种可能性。 “云州今年受灾,”叶娇道,“尹刺史刚刚就任,或许没有备足城中百姓的口粮。” 李丕猛然拍了拍自己的头,旋即又看向叶娇,哭笑不得道:“有人比咱们更早抢粮了!” 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叶娇说要抢粮,她的兄长和夫君就先去抢了。 “会不会很危险?”叶娇道,“大人是否要从旁协助?” 李丕笑得有些僵硬:“对面可是十多万大军,总不能看着他们送死。不过,还是要先观望观望。人人都说楚王机敏聪慧,多智近妖,今日就让本官领教一番吧。” 他说完转身下令:“全军列阵!” 在突厥可汗贺鲁眼中,叶长庚简直是蠢得要命。 不好好在城里待着,竟然带一万多兵马,主动出击了。 因为战壕尚未挖好,且不把这三万人放在眼里,贺鲁命令部下立刻集结军队,对抗唐军。 出乎意料,唐军竟没有靠近突厥主力,他们仗着灵活机变,向北绕过去,竟像是要深入突厥腹地。 突厥骑兵去追,唐军却始终在射程之外。 军报一个个送来,贺鲁也总算明白过来。 “他们是要劫粮!传令下去!大军向西北进发,死守粮库!” 传令兵刚跑出去,贺鲁又觉得对方太慢。 他焦躁地在帐内踱步,询问部将:“不是学着唐人做了信烟吗?学会了没?怎么不用?” “烟做好了,”部将回答,“但是兵将尚不熟悉,怕他们认错。” “这有何难?”贺鲁道,“黄色表示粮仓!发黄色信烟,让他们去救粮仓!” 部将领命离开,贺鲁才稍稍安心。 不会有事的,一万骑兵而已,他们绝对带不走粮食。 除非—— 除非烧了! “快放信烟!”想到此处,贺鲁追出去,急得差点跳脚,“一定是格桑梅朵那个女人,泄露了我们粮仓的位置!等我抓到她,要把她的皮剥下来,做成皮筒子!” 贺鲁一直等到黄色的信烟飞到天空,才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半个时辰后,另一件事让他瞠目结舌。 云州城门再次打开,这回领兵的是楚王李策。 这一次他们不是奔向粮仓,而是杀向尚无准备的突厥大军。 等贺鲁组织好兵马反击,这些人同之前一样,快速退去。 “想走?”贺鲁亲率大军追来。 “咱们往哪里逃?”青峰询问李策。 “咱们不是逃,”李策含笑道,“咱们是给李丕送礼。 真实的战场变化万千,原以为可以固守城池,等援军,耗敌军,但眼下看来,云州城是耗不过突厥的。 这座城池矗立在此,是为了保护百姓,保护大唐。如果百姓饿死在里面,便毫无意义。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他会主动出击,并且把突厥诱入陷阱。 如今云州城外最大的陷阱,是李丕带来的两万兵马。 面对带着敌军赶来的云州守军,李丕比贺鲁还要惊讶。他的嘴张得更大,转头看向叶娇,问道:“楚王妃,你要不要考虑改嫁?” 他是你的夫君吧? 如果是,怎么会不顾你的死活,带着大军就来了? “少废话!”叶娇戴上沉重的兜鍪,握紧长弓,“杀敌要紧!” 的确是杀敌要紧。 李丕策马而出。 现在他知道了,楚王府和安国公府,都是狠角色。 …… 别扒衣服 狠到他想隔岸观火,他们直接把突厥军送来了。 狠到他们的妻子妹子在这里,也毫不留情。 叶娇也是狠角色。 女人怎么能骑马跑那么快呢? 她冲锋在前,竟比李丕还快出半匹马的距离。 女人怎么能杀人呢? 她银弓拉满,箭无虚发。 女人怎么能如此狠心? 看着敌兵人头落地,竟然丝毫不怕。见敌兵血液喷溅,她只是微微侧身——结果李丕接了一脸。bookAbc.Cc 战场凶险,李丕不再观察叶娇。 云州守军与河南道兵马汇合,只忙乱一阵,便在共同的旗语和鼓声下重新列阵。 中军居中,左右厢军拱卫、虞候在两侧排开,骑兵阵列左右。 盾牌在前阻挡箭矢,陌刀可斩战马,长矛林立弓弦拉满,对准大唐共同的敌人。 千军万马势如雷霆,又如一堵厚实的墙,挡在百姓身前,挡在大唐国土前。 构成幽云十六州的,从来不只是险峻的山峦、铜墙铁壁的城池,还是无数华夏战士的血肉,是他们不惧生死的意志。 要想过雄关,先从我等身上过! 我若不死,尔等休想! 站在千万同袍中,叶娇不由得热泪盈眶。 不知为何,她射箭、砍杀,脑海中却浮现长安城的景象。 熙攘的街市中,她坐在高高的楼台上,吃肉喝酒,对着兄长笑。 金楼又有新样式的发簪,铺子里的胡风衣服真好看,卖酒的西域舞姬扭着腰,对手拿书册的男人调笑。 诗人斜倚楼栏,高唱着新作的诗词,引来阵阵喝彩。 散学的学童痴痴地站在小贩摊位前,对着糖葫芦流口水。寻找孩子的妇人一面责骂,一面掏出铜板。 晨起雄鸡高鸣,暮时炊烟飘摆。 一盏盏灯火渐渐熄灭,她喝到半醉摇晃着归家,看到皇宫的灯火始终亮着,衙署的灯火也彻夜不息,城墙上的守军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拿着火把换防。 长安城的繁华壮丽,市井百姓的闲适平安,这么多年,叶娇一直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大唐国富民强万邦来朝,她生在最好的时代,虽然家境没落,但却温饱无虞,有家人疼爱。 她最大的烦恼是见不到父亲,最大的遗憾是自己不是男人。 直到这一刻,叶娇才知道没有无缘无故的安宁。 原来那些看起来平淡的日子,需要这么难的坚守,需要这么多的牺牲,才能得到。 也直到这一刻,叶娇才真正懂得李策的选择。 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躺在皇族的位置上坐享其成的。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便会为了这个国家,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被唐军力挫的突厥兵马向后退去。 轻敌让他们损失惨重,因为摸不清唐军底细,他们不得不暂时退避、重整旗鼓。 斑驳的地面上,惨叫和死亡的,不仅仅有突厥士兵,还有无数的大唐将士。 尸横遍野后,他们暂时守住了国土。 可下一次呢,突厥人会反应过来,发现来支援的不过只有两万骑兵而已。 依旧是敌众我寡,依旧是胜负难料。 叶娇翻身下马,收刀入鞘,摘掉兜鍪,扶着一辆歪倒的战车,稍稍休息。 一缕烟挡在她面前,那是因为一面唐军的旗帜掉在地上,正缓慢燃烧。 那面旗帜是红的,是用羽毛装饰的旞旗,上面写着“李”字,也便是李丕的帅旗。 叶娇单膝跪地,捧起一捧土,把火焰掩灭。 军旗是战士死守的荣誉,不能就这么被突厥人烧了。 尘土在风中散开,像死亡将士的叹息和欣慰,轻轻扑在她脸上。 叶娇抬起头,忽然想到兄长或许会带兵前来。她在清理战场的兵马中寻找兄长的影子。 兄长高大结实,应该会穿绯色军服,戴黑色铠甲,胸口的护心镜是祖父留下的。 那上面的道道划痕,是安国公府曾经守卫国家的证明,也护佑着兄长,百战百胜、平安归家。 可是为什么,那位云州守军的将军,是从马车中走出来的呢? 他同样很高,只是有些瘦。站得笔直,却又微微咳嗽。他摘掉厚重的铠甲和兜鍪,露出玄青色的衣襟。那是—— 刹那间,如一道响雷在头顶炸开,叶娇只觉得浑身颤栗无法起身。她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身影,直到那人的目光同她撞在一起。 他脸上的震惊更甚,向前迈步时甚至有一瞬间的踉跄。 李策向叶娇走来。 走过草木枯萎的战场,走过纵横交错的硝烟,走过惨叫、呻吟和哭泣,走过相互搀扶的士兵,走过歪斜的战车和军旗,走到叶娇身边。 在距离叶娇丈远的地方,他终于忍不住问。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有乍然重逢的欣喜,有活着见面的百感交集,更有引敌兵来此的内疚。 “你怎么在这里?” 叶娇也在问。 她的声音里有意外、担忧和喜悦,唯独没有对他引敌兵来此的抱怨。 “我当然会在这里。”李策回答。 他来北地截杀格桑梅朵,所以会在这里;他不能看着云州城沦陷,所以会在这里;他是大唐的皇子,职责在此,所以会在这里。 “我也是。”叶娇眼窝中蓄满泪水,抿唇道。 她的夫君在北地,所以她会来;北地需要支援,所以她会来;她来了,便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她在这片战场。 李策走近几步,在难以置信中慢慢相信,他的妻子的确来了。 她已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同袍。 李策单膝跪地,就跪在叶娇面前,用手指去擦她眼角的泪水。 “别哭,”他柔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不劝还好,这一声劝慰,让叶娇顿时嚎啕大哭。 “我还以为——”她哭着道,“你真的被砸死了!” “你画的信是什么东西啊?竹子、柿子、花瓶、大象!显摆你会画画吗?你画了那么多,不如写一句你很好!” “你这样半死不活的,还来什么战场?你敢让我守寡,我不等你埋土里,就改嫁他人!” …… 她哭着说了很多,李策只是不断地为她擦泪,擦得她脸上的黑灰和血水渐渐干净,露出她那一张明媚清亮的脸。 这张脸如此好看,像战场上的一朵牡丹。 李策轻声解释。 “多亏你的客栈,让我逃过一死。” “叶兄引敌兵向北了,军中不能没有主帅,所以我才会来了。” “我那时手臂受伤,写字歪斜,会被你发觉的。” “现在已经好了,真的好了——娇娇!这是战场,你不要扒我的衣服。真的不能,很多人看着呢!真的……” 他只好抱紧叶娇,让她的双手不能胡作非为,他的头埋进她的发间,深深吸一口气。 这么多天,度日如年后,他终于回家了。 …… 请袭云州 大明宫不是他的家,因为尚在襁褓中时,他便被送走了。 皇陵也不是他的家,那是先祖们的坟茔。 至于楚王府,若没有叶娇,也不像一个家。 他的家是叶娇,叶娇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 无论是富丽堂皇还是家徒四壁,甚至是这血流遍地的战场,只要有她,便如家一般,让他心神安宁、魂魄归位。 叶娇终于乖乖在他怀里,没有去扯他的衣衫。她甚至有些羞怯地说话:“思思,有人来了。” 李策闭着眼,心底有些想笑。 刚才还想扒我的衣服,这会儿知道害羞了? 生硬的咳嗽声在不远处响起,是个男人。 敢在这里假装咳嗽打断他们的,李策只能想到一个人。 他依依不舍松开叶娇,转头看见一张有些陌生的脸。 那是河南道节度使,李丕。 一个女人能有多少张面孔,李丕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能上阵杀敌脚踢敌兵,也能窝在男人怀里,娇滴滴嘤嘤嘤。 看来楚王貌似娶了一个女人,实际上却是娶了许多个。 他其实很想多看一会儿,毕竟《诗经·风雨》中描写的相聚场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是如今大敌当前,他都远离老婆孩子了,楚王凭什么跪拥娇妻、久久不放? 赶紧起来说正事! 心中这般腹诽,但李丕还是对李策很客气。 “楚王殿下神机妙算!先用计分散敌兵,再与我两军汇合,打突厥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下官很想问一句,接下来呢?” 你不会以为接下来突厥会善罢甘休吧? 等他们发现我们加起来也不过四万多人,还不如狼似虎扑上来? “不知李大人可有良策?”李策没有急于说出他的答案,只是耐心询问。 “退守代州,”李丕建议道,“当初先陈王在代州就藩,曾自己筹钱加固代州城墙。我等在代州等援军到达,再一同北上,救护云州。” “如果云州失守呢?”李策问道,“云州一旦失守,且不说城内百姓将被血洗,就说云州天险,我军如何攻克?” 如何攻克?就像突厥攻打云州时一样难。 自古以来,燕山山脉、太行山脉横亘在中原王朝和北方游牧民族之间,成为天险阻挡异族侵略。 这些天险边的城池,合计有十六州,故而称作“幽云十六州”。 之所以以“幽州云州”为名,便是因为这两座城池最为重要。 打开云州大门,其余各州府,便如履平地了。 想到云州可能失守,李丕愁眉不展。 “那便先退两百里,留出同敌兵周旋的余地。” 李策微微颔首,认可道:“这是个好办法,但是不瞒大人,云州城没粮食了。” 李丕顿时脸色煞白,久久不语。 不光云州城没有粮食,他们也没了。原本以为,两万骑兵可以进入云州城,暂时借用云州守军的粮草,再等户部运粮。 云州无粮,李丕想去代州,也是想去蹭一口代州的口粮。 吃不饱饭,如何打仗? 能想到的办法都不行,李丕这才想到该听听李策的建议。 “殿下说吧,如今该怎么办?” “向东,”李策道,“佯装战败,向东败走,与河北道兵马汇合。” 这是故技重施吗? 同样的办法用两次? 但是让李丕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别的事。 “河北道援军?”他震惊道,“他们到了?怎么可能?我们全是骑兵,千里奔袭,路上有楚王妃供给粮草,才能快了十日。他们散在各州府,集结都需要时间,怎么会这么快到达?” 李策的眼眸如星辰般亮着,像暗夜中指向北边的紫微星。 他并不说原因,好看的唇角散开一抹淡淡的笑,道:“大人若信本王,便向东走。” “我还是想知道原因。”李丕看着李策,神情郑重。 调兵之事,要听从天子号令。他不想卷入什么事关军情的阴谋,被拖入漩涡。 李策有些犹豫,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用帕子捂着唇角轻咳一声,似乎在心中想过一遍,才回答李丕的话。 “因为本王刚到云州,便注意到突厥异动。给朝廷上表的同时,也写信向河北道各州府示警,告诉他们朝廷很可能会从他们那里调兵拦截突厥。大约会调多少,调令何时到达。他们有所准备,提前募集军队,且先行一步、送出粮草了。而且他们只是分散了些,其实这些州府,都比大人您的河南道更近。” 原来如此。 李丕半晌说不出话。 是什么样的聪明机敏,才能在突厥发兵前,便能洞察? 又是怎样对朝廷官员的行事谋划了然于胸,才能准确判断他们会如何调兵? 李策李策,果然算无遗策。 可即便如此,他是怎么能让河北道那些负责兵马调动的将军,言听计从呢? 他并非太子,有过的最大实权,是辅佐太子协理朝政。 李丕一面觉得震撼佩服,一面又隐隐担忧起来。 这样的皇子,真的能在太子登基以后,飘然离去、安然就藩吗? 他的才貌能力,比当初的先陈王,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眼前这一对璧人,即便李丕同样出身陇西李氏,见惯了朝堂的血雨腥风,也同样有些惋惜。 过许久,他才缓缓道:“本官相信殿下,愿将河南道兵马指挥权一并交给殿下,共同调度、以免有误。” 李策并未推辞:“好。”他下令道,“军中老弱者,留下照顾伤兵,带他们去并州休养。其余编队整装,两个时辰后,向东进发。” 传令兵听令离去,李丕也去调动军队,帐内安静了不少。 “娇娇,”李策终于有机会同叶娇说话,“是你供给粮草,说动李丕带领骑兵,前来支援云州的?” 叶娇点头,一瞬间有些委屈。 “钱都花光了!”她抱怨道,“我嫁妆里那些银票,全都花没了!粮食怎么这么贵?” 其实相比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粮食很便宜。但她买得太多,要供两万骑兵吃饱,不是易事。 所以孙武说:“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 打仗耗费银钱、损伤国力,所以说上兵伐谋,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 “别难过,”李策牵着叶娇的手,与她静静对视,承诺道,“娇娇花了多少,我补两倍。” “三倍!”叶娇扬起脸,讨价还价。 李策低头,趁势亲吻她的额头,道:“好,不如四倍吧。” “那你答应我跟着你一起走,我才不去并州!我们家人都不想去并州。” 不想去并州,自然是因为先陈王曾在并州被诬陷谋逆,一杯毒酒自裁。 但是战场凶险,李策面露担忧。 叶娇双臂箍住李策的腰,抱着他摇晃:“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 李策能说动数万兵马向东,却说不动叶娇一人向南。最终他只能无奈答应。 大军开拔向东,他们行进很快,甚至做出弃甲曳兵的假象。 若能引突厥人追逐,便可暂解云州之围。 如果不能,云州城内仅存的守军,远不能抵抗突厥兵马。 这是兵行险着,能不能出奇制胜,看贺鲁的决定,也看河北道兵马的速度。 李丕神情忧虑向后看去,忍不住喃喃自语:“贺鲁有没有学过兵法?” “汉人的兵法都是狗屁!”贺鲁正在帐内大骂,“汉人的话,我只信一句——一力降十会!格桑梅朵精通兵法,不还是被李策捉了去?” “但是——”突厥将军执矢忍不住道,“李策的确诓骗我们,让我们又是救粮草又是去打援军,结果偷粮草的又杀回云州城了,咱们打援军,生生损失了五千汉子!” “现在知道那些援军只有两万了!”贺鲁大笑,“两万而已!怕他什么?” 自从执矢陪伴格桑梅朵围击李策,反而被李策用计击杀骑兵后,执矢就对汉人有些忌惮。 贺鲁执意要去追击撤向东边的唐军,直到有人出现,送来一道密信。 “谁的信?”他抬眼问。 “格桑梅朵,”送信人道,“她买通了一名唐军,随叶长庚一起出城时,送出来的。” 贺鲁打开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云州城内空虚、粮草断绝,请袭云州。” …… 你做皇帝 李策七岁时,已经在九嵕山皇陵住了七年。 他熟悉皇陵的每条道路、道路两旁的石像生。有时候调皮,会爬到石像上,搂住高大石像的脖子,透过浓密的松柏树林,向远处看。 看不到京都,也看不到巍峨华丽的皇宫,更看不到母亲的面容。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他慢慢地走回守陵宅院,在沮丧难过中安慰自己。 过年就能回去了! 皇陵好安静,今年飞来一种新的鸟,飞羽金黄。 他是为了救一只掉落的雏鸟,爬上土坡,继而掉进盗洞的。 那里漆黑得像是摔下来时,有人摘掉了他的眼睛。 那里冷得像是寒冬腊月,他被谁按进水里。 那里静得像是无数幽灵跪在神明面前,在静候审判。 这些李策都能克服。 他恐惧的是狭小逼仄的空间,是没有风,是他爬过一条条墓道,终于找到光芒时,盗墓贼要杀了他。 好在他活下来了。 可是只是活下来而已,怎么出去?怎么能让众人找到自己? 他抬头看着自己掉下来的那个盗洞,在濒临绝望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根绳索垂下来,试探着晃了晃。 李策抓紧绳索,被人拉上去。 原来生长着浅草的地面,那么软。原来炙热的阳光,虽然刺目,却让他泪流满面地欢喜。 他活过来了。 救他的人站在盗洞边,胡子花白,道:“听说守陵皇子丢了,你便是吗?” 李策浑身疼痛,发着高热,说不了一句话。 “我走了,他们会找到你。” 救命恩人就这么离开,直到几个月后,李策找到他,先是感谢,再拜他为师。 他的夫子是崔颂,同父皇一样。 “这件事父皇知道吗?”听李策简短说了事情经过,李璟很激动,“哈哈,那你见了父皇,岂不是可以唤‘师兄’了?” “父皇不知道,”李策的神色有些无奈,“五哥也不要乱说。” 如今山雨欲来,李璟还是一副轻松随意的姿态。 “好说好说。”似乎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李璟突然不怕崔颂了。他大大咧咧坐下去,随手拿起一支花,道:“那小九今日拜见帝师,是要叙旧吗?” 李策和崔颂对视一眼。 崔颂只是略抬了抬眼,半睁的眼眸中精光四射,似在询问,又似已知道李策的来意。 而李策的目光很坦诚,似乎已得到崔颂的允准,他沉声道:“我来这里,不是叙旧,是想请教夫子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啊?”李璟比划着要插花,兴致勃勃道。 李策清声道:“我想请教夫子,当初协助父皇登上皇位,难吗?” 李璟手中的花掉下去。 长庚迎亲 这一趟何止是受苦。 这一趟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李策和叶娇冲锋陷阵、倾尽家资,只为了守住边境,保大唐国泰民安。 他们肩扛责任,殚精竭虑,纵死不顾击退敌兵,才能回到长安,回到父皇身边。 叶娇眼眶通红,跪近一些,道:“太好了,父皇醒了就好!” 皇帝的手指动了动,食指抵着拇指指腹,想像以前那样,弹弹叶娇的脑门。可他的胳膊却无法抬起,努力许久,最终只能无奈放下。 见此情形,端着药盏进殿的高福含泪解释:“圣上四肢僵麻,还不能用力。” 短短三个月,高福像老了十几岁。 他原本光滑的额头刻下好几条皱纹,脸上除了担心忧戚,还有失去权力后的灰心丧气。 叶娇宽慰他道:“父皇吉人天相,只要醒了就能好起来。这几日天气和暖,我们就带父皇出去晒太阳。园子里的石榴熟了,父皇可以去摘石榴。” 皇帝虽然不太能动,眼睛却眨了好几下。 “是,是,”高福心情疏解,也跟着打趣,“楚王妃回来,圣上的病就好了大半了!” 叶娇嘿嘿笑起来,李策也跟着笑了笑。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皇帝不同。 他眼中的笑意渐渐散去,阴影覆盖眼眸,愧疚不舍又万般难过地,看着李策,道:“小九……去,就藩吧。” 去就藩吧。 以前皇帝曾生气地阻止他就藩,后来无奈地答应,如今主动提起。 他有那么多儿子,都在繁华的都城生活,要么辅佐朝政,要么安于享乐。可他对李策说,就藩吧,就藩,离开这里。 皇帝打量着李策的神色,似乎怕他答应,又怕他应得太快。 然而李策尚未回答,叶娇便先开口了。 “父皇,”她笑语盈盈地说话,让殿内的气氛重新变得愉快,“儿臣的哥哥要成婚了,儿臣一直待在北地,还没有给他们准备好礼物。等明日买好礼物,后日便可以离京。等儿臣走了,父皇可别想儿臣哦。” 她很开心,没有抱怨不舍,没有恐惧提防,仍然是那个心无城府的姑娘。 皇帝在这样的声音中逐渐放松,问:“成……成婚?” 他昏迷了太久,忘记许多事。 高福立刻道:“是叶将军,要和裴氏嫡女成婚了。婚期就在七日后。” 皇帝心中渐渐浮现叶长庚的面容,想起他御街上射向柳叶的箭,继而想起他如今是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刚刚因为抵御突厥,立下大功。 他要成婚了。 七日很短,什么事都做不成。 看着眼前温顺的儿子,活泼的儿媳,皇帝犹豫片刻,露出慈祥的笑容。 “不急,”他道,“成婚……后,再走。” “多谢父皇!”叶娇俯身磕了个头,没把握好力度,磕得有些痛。 她捂着额头起身,龇牙咧嘴地吸气,让皇帝又笑了。 “疼吗?”走出寝殿,李策不顾有内侍跟随,抬手去揉叶娇的额头。 叶娇任他揉着,目色凝重,有些内疚地“嗯”了一声。 “在父皇面前下圈套,还真是不适应。” 刻意说出兄长的婚事,引着皇帝让他们久留,这是走进大殿前,他们便商量好的。 利用皇帝的慈爱,达到自己的目的。 有一个瞬间,叶娇甚至想放弃了。 就听他的,去就藩吧,回府就收拾铺盖,一刻都不多留。 但是李策说要在京都等一等,等到婚礼结束。 “走吧,”他牵住叶娇的手,“咱们去置办礼物。” 因为要在京都多留几日,第二日早朝,李策到了。 太子李璋尚未驾临,朝臣正在三三两两说话。见楚王李策到来,或远远施礼,或走近攀谈。 他们询问北地的战事,赞赏李策计谋超群、叶长庚英勇无敌。 河南道节度使李丕也在京都,他热情地同李策打招呼,道:“叶将军回来了吗?是不是中途拐到绛州面见小娘子了?” 几位朝臣哈哈大笑,说过不了几日,便可讨安国公府一杯喜酒。 “欢迎。”李策替叶长庚应下,“诸位大人一定要来,本王作陪。” “岂敢让楚王作陪?”有人远远阴阳怪气道,“倒是可以去吃楚王的饯行酒。” 说话的人是京兆府府尹刘砚。 他的语气并无恶意,倒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怨愤。 李策含笑不语,兵部姜敏呵呵一声。 “怎么?刘府尹要去?这可是头一遭啊!要上礼金吗?听说刘大人有貔貅之名,只进不出啊。” 姜敏等着刘砚反击,刘砚却突然神色肃重拢袖站正,与此同时,台阶上方传来内侍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朝臣齐齐拜倒,姜敏因为同刘砚打嘴仗,跑了好几步才走回自己的位置。好不容易随朝臣起身,却突然又听到自己的名字。 “微臣要弹劾兵部侍郎姜敏朝堂失礼。古语有言,‘将不可骄,骄则失礼,失礼则人离,人离则众叛。’如今兵部因打赢突厥而骄,肆意贬低打击朝臣,微臣以为,需贬斥姜敏、防微杜渐。” 姜敏向那人看去,不用想,也知道是御史林清。 如今吵个架都要被弹劾了吗?他闷哼一声,举起笏板道:“微臣请求自辩。” 李璋冷肃道:“准。” 姜敏没有回骂林清,他解释了自己为何打击朝臣。 “突厥使团将要抵京,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在此关口,楚王却要离京就藩。微臣担忧朝中无人能震慑突厥,同刘府尹讨论几句而已,并非贬低打压,望太子殿下明鉴。” 林清撇了撇嘴。 骂人家只进不出是貔貅,也算讨论吗? 李璋尚未坐下。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低头扫视众人,找到吏部尚书裴衍。 “朝廷……”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询问,“无人可用吗?科举、举荐、选拔,吏部每年发放给官员的俸禄,占国库存银一半。如今楚王自请就藩,朝中便无人可用?裴尚书,果真如此吗?” 她的决心 喜秤是黑檀木做的,末端包裹黄铜。 黑檀木质坚硬、珍稀名贵,寓意权力地位、平安吉祥。 叶长庚轻握喜秤,想到这檀木的寓意,倒真的贴切。 当今这个世道,没有权力地位,何来吉祥平安? 只是他在奋力追求权力地位时,也把这位盖头上绣着吉祥花纹的女子娶进了家。 挑开盖头,入目是轻颤的步摇、复杂的发髻。视线下移,看到她挺拔的鼻梁,和半阖的眼眸。 余下的面容看不清,因为她手持香扇,挡在面前。 “请公子行却扇之礼。”秦嬷嬷含笑道。 新婚女子用团扇遮面,一为辟邪、二为遮羞。 按理,新郎需要吟诵却扇诗一首,新娘听着觉得心仪,才挪开团扇,完成仪式。 叶长庚没有准备诗,他也懒得背诗。 他伸手捏住团扇的边缘,把扇子拿开。 动作神态像在拿开匕首、剑鞘或者是铠甲。 这个动作让新娘错愕地抬头,也让叶长庚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日她被人劫持,有些狼狈。今日盛装之下,明丽雅致,让人瞬时移不开眼睛。 这种美不是耀眼夺目的,不是于千万人中,一眼便能看到的美。而是像一棵长在崖边的白色花朵,策马路过时看到,便忍不住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见叶长庚没有诵诗便移开团扇,秦嬷嬷有些惊讶。 但她仍旧笑着,吩咐恭候的奴婢道:“接下来是结发之礼。” 结发,是要剪掉双方的一缕头发,绑在一起放入锦袋,寓意夫妻鸾凤和鸣、白头偕老。 两位婢女手持剪刀走上来,叶长庚的视线却落在桌面上。 “谁送来的糕点?”他问。 婢女微惊,侧身侍立,没有上前。 “回禀公子,”秦嬷嬷道,“是大小姐送来的。” “为何没有用?”叶长庚丢掉团扇,看向秦嬷嬷,“少夫人不愿意吃吗?” 因为尚未礼毕,秦嬷嬷称呼他们公子小姐,但叶长庚已经改口,唤裴茉少夫人。 裴茉没有说话。 不是她不愿意吃。 她饿极了,听到有人送来糕点,偷偷掀开盖头,小心地看了看。 婚床前临时摆着一张桌案,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蜡烛、如意、喜秤等物。一盘炸果子放在旁边,香味扑鼻。 她轻轻掰掉一块,想要果腹,尚未送入口中,却被秦嬷嬷一把抢去。 “小姐不可,”秦嬷嬷警告道,“按照规矩,不可在同房前进食。” 此时秦嬷嬷也是这么回答叶长庚。 “禀公子,小姐虽然饥饿,但按照规矩,不可在同房前进食。” 叶长庚负手而立,神色渐渐变冷。 他身材高大、宽肩窄腰,挡在裴茉面前,斜睨秦嬷嬷一眼。 有些醉,却不减威势。 “规矩?哪儿的规矩?” 秦嬷嬷脸色微变,低头道:“是……” 然而叶长庚已经打断她的辩解,厉声道:“上有国法,下有家规。安国公府的规矩——奴是奴,主是主。主子送来了点心,另一位主子想吃点心,你一个奴仆,也敢以‘规矩’二字,驳大小姐的脸面,饿坏我的妻子?” 他的声音并不怎么大,却像无数根箭矢离弦,向门口刺去。 秦嬷嬷惊慌失措,“咚”地一声跪下,屋内其余奴婢也纷纷下跪认错。 “你们以前的规矩暂且不论,”叶长庚面色稍缓,道,“以后要记得安国公府的规矩,记得谁是你们的主人。” “是!” “其余人退下,”叶长庚的视线落在秦嬷嬷身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秦音。”秦嬷嬷提心吊胆。 “秦氏,”叶长庚凉声道,“今日是初犯,若有下次,以家法处置。下去吧。” 没有人敢再提结发或者合卺酒等别的礼节,奴婢嬷嬷退出去,屋内只余下新婚夫妇。 龙凤花烛缓慢燃烧,照亮床前一对璧人的脸。 叶长庚坐在床边,温声道:“你可以先吃些东西。” “我不饿!”几乎是下意识地,裴茉便拒绝了叶长庚的好意。 三言两语间吓跑一屋子人,她这位夫君又可怕,又贴心,又让她无所适从。 叶长庚转头打量裴茉的脸。 不饿,是要早些行房吗? 裴家,果然是不放心他吧? 以婚嫁联姻谋利,若无同房之实,又无子嗣出生,是断不会被对方信任的。 女人如此,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叶长庚压下心底涌出的悲凉和煎熬。 他起身展开双臂,垂目看着面容倔强,隐隐似乎在咬着牙齿的裴茉:“那便……请少夫人为我宽衣。” 裴茉也站起身。 她身材娇小,高高盘起的发髻甚至挡不住叶长庚的视线。此时抬起手臂,心中“轰”地一声,乱成一团麻,不知该从何处开始。 先解衣服,还是发冠? 奶娘嘱咐过的话在耳边回响:“一切听姑爷的,他要脱衣,便脱衣。” 那便先脱衣服吧。 裴茉双手握住叶长庚的腰带,找到玉扣,解了一下没有解开,又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叶长庚身体摇晃一瞬,便再次站稳,同时向后倾斜,带着一种不该存在于夫妻间的疏离感。 好在玉扣解开了。 把腰带抽出放在一边,裴茉的手向上摸索,却低着头,唯恐看到些什么。她摸到叶长庚的衣领,向两边掀开,再一点点从肩膀处褪下来。 “少夫人?”叶长庚突然说话,吓得裴茉打了个哆嗦。 他唤“少夫人”时,真的很好听。 柔软中裹着刚硬,又带着一丝想要探究裴茉的疑惑。 “嗯?”裴茉抬头,正对上叶长庚疑惑的神色。 “少夫人,”叶长庚三两下扯下自己的喜服,丢在地上,“你我今晚一整夜,就只是脱衣服吗?” “嗯?”裴茉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不明白叶长庚的意思。 叶长庚脱了衣服,裴茉的手指却仍停在他身上。 那是他的胸口。 中衣单薄,裴茉的食指贴着叶长庚的皮肤,不敢动,小心谨慎地看着她的夫君。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眼底有一丝倔强,像花瓣被露水打湿,却不太服输地抬着头。 单纯无辜又坚强,让人看不出心机深重。 但是——裴家派来监视自己的人,怎么会没有心机呢? “我的意思是,”叶长庚唇角露出一丝笑容,“少夫人脱衣服的速度,太慢了。” “嗯?”裴茉看着叶长庚,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却已是洞房花烛。她有许多话想和他说,有许多问题想问,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叶长庚笑起来。 笑意里有些嘲弄。 “少夫人除了‘嗯’字,再说不出其他吗?” 未等裴茉想好要说什么,叶长庚已经把她打横抱起,丢到床上。 被褥柔软,裴茉整个人陷进去,她挣扎着要起身,却正好迎上叶长庚,柔软的唇印在他脖颈处,再“啊”地一声跌回去。 “少夫人除了‘嗯’,还会‘啊’,”叶长庚松了一口气般道,“看来不是哑巴。” 他的手下意识在脖颈间擦了擦,稳住忽然混乱一阵的心神。 裴茉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叶长庚,眼神中既有委屈,又有难过,接着她突然开始解衣。 她心中对叶长庚是充满感激的。 感激他的施救,感激他送她回家保住她的名节,感激他娶了自己,带自己离开那个没有温情的裴家。 家族的事情她不懂,她也不懂自己为何会被选中,来做奸细。 看叶长庚的模样,八成是明白她的任务。 他不可能喜欢自己了,谁会喜欢一个用身体换取信任的女人?谁会喜欢刺探秘密的枕边人? 裴茉一件件脱去衣服。 既然如此,她来完成自己的任务吧。 把这件夫妻之间的秘事,当作要完成的任务。 喜服和中衣脱去,露出绣着鸳鸯合欢的白色亵衣。 裴茉紧闭双眼,忍住不哭。她感觉有些冷,意外的是,几乎就是在她露出亵衣的一瞬间,一件锦被落下,盖住了她的身体。 叶长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你若不情愿……”他单手支着床,低头看自己羞怯的妻子,“就算了。” 裴茉安静地躺着,仿佛是一朵可被人任意采撷的花。 她咬紧嘴唇。 什么叫算了? 悔婚吗?把她送回去吗?让她沦为丈夫不愿意亲近的笑柄吗? 不管多难,从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裴茉便准备来走这条路。 艰难困苦,她自己走。 像那位西去的取经人一样,走,走下去。 裴茉深吸一口气,从锦被中探出一条白皙的手臂。 寻找着,手指碰到叶长庚的皮肤。 “来吧。”她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 …… 走不成了 楚王李策站在殿内,并不像被网束缚的鱼。他没有挣扎,也并不怎样恐惧,眼中只是有些疑惑,看向正告这些事的宰相傅谦,询问道:“果真如此吗?” 李策今日穿着亲王朝服。 四爪金龙在玄色圆领袍正中盘旋、绛色下衣减轻了玄色带来的肃重,领口露出半寸白纱中单,又让他看起来比平时精神了些。 病容仍在,却锋芒毕露。 他只是淡淡地询问,便让殿内顿时安静几分,让不久前还窃窃私语的朝臣,怀疑自己之前的动摇。 楚王妃为击退匈奴购买粮食,有罪吗? 有人卖粮给突厥,就一定跟楚王有关吗? 刺杀尹世才?尹世才是谁?哦,云州刺史。打了那么多仗,这人还没死? 真是命大。 傅谦转向李策,神色郑重。 “回楚王殿下,河东道的情形,的确如此。殿下因为要去就藩,没有参加政事堂的会议,昨晚商讨许久,只待查证。” 不是李策不愿意参加,而是他要去就藩,卸掉职权后,已没有参会的资格。 所以政事堂,如今是太子的“一言堂”了。 “依宰相大人之见,本王该当如何?”李策面向傅谦,可他这句话,其实是在问李璋。 出了这样的事,你肯让我离京吗? 傅谦同样知道,李策贵为皇子,且是已经封王的皇子,他没有资格调查李策。 朝臣用笏板挡着脸庞,眼睛却向上寻找。寻找李璋,看他的脸色。 “本宫以为,”李璋稳稳侧坐,有些愤怒,“这些事另有文章!怎么楚王刚走,河东道就闹出乱子来?还有那个朱彦,平白无故,为何刺杀刺史?为了楚王的名声着想,务必查清。” 看来要查,那意思是,楚王不能就藩了? 果然,李璋缓缓起身,沉思道:“先前宗室皇亲同圣上商量,挑了河南道许州作为楚王藩地。如今王府尚未建成,不如就在京都多留几日,待事情了结,再去吧。” 河南道距离京都很近,便于宣召李策,也便于监视约束。 李璋缓步走下台阶,朝臣更添肃重,只有李策仍然神态自若。 “九弟,”李璋的声音温和了些,“父皇还病着,想必你走得太急,也放心不下。” 李策这才开口:“太子所言极是。” 查李策,自然也要查叶长庚,查叶娇。 散朝时,调查这次河东道闹粮荒、卖军粮和刺杀刺史的朝臣,已经定下。 “都是太子的人。” 离开宣政殿,叶长庚同李策并肩走下台阶,冷笑一声。 李策点了点头,道:“朱彦是我们的人。” 朱彦是他们的人,可朱彦已经因为刺杀刺史,被拘在云州大狱。 这句话意味深长,点到为止,并不多说。 叶长庚抱着手臂,看了看自己的妹夫。 “我得回去安慰母亲和妹妹了。” 今日早朝的事必然会传回家,母亲还好,恐怕叶柔又要担惊受怕。 “我也回家。”李策好整以暇向前走。 叶长庚在他身后道:“九郎不想想该怎么办吗?我已经开始发愁,想冲进政事堂骂娘了!你留在宫里吧,左右叶娇不需要安慰。” 叶娇那个性子,可不会遇事哭哭啼啼。防着她别揍人就行。 李策转过头,不解又气恼道:“谁说娇娇不需要安慰了?她是姑娘家,姑娘家,都容易担忧。” 叶长庚张着嘴笑起来,又抬手揉头掩饰心虚。 她是姑娘家啊? 自己差点忘了。 说起这个,他们家如今,也多了一位姑娘。 叶长庚回兵部议事,到晚饭后,才有些疲惫地下衙回家。 母亲和妹妹已经用过饭,他回到自己居住的东跨院,见前厅亮着灯。 桌上放着晚饭。 稻粥清淡软糯、羊肉盛在双层鼎中,下面一层放有炭火保温,此时冒着热气,香味扑鼻。另有两样小菜,荤素搭配得当。 叶长庚脱下外袍丢给随从,大大咧咧坐下,先喝一口粥,才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少夫人呢?用过饭吗?” “少夫人陪伴夫人用过饭了,在看书。”奴婢回答。 裴茉的确喜欢读书。 叶长庚不再问,他安静地用饭,之后去书房坐了一会儿,捱到子时,才回到房中。 裴茉已经睡下了。 她睡觉的时候蜷缩身体,像是下意识在保护自己。 睡得并不安稳,时而蹙眉,时而呼吸急促,甚至还会说一句梦话。 “不要……” 似乎在梦中,她也在无力地反抗着什么。 想起昨夜的缱绻,叶长庚神情微动,轻轻把锦被拉起,把她围得严实些。裴茉不再说梦话,她的手握住锦被的一角,沉沉睡去。 叶长庚也困极了。 他盖上另一床被子,睡在床铺最外面。 自从到军中做事,他养成了浅睡的习惯。 所以睡梦中那个轻微的动静,能瞬间把他惊醒。 那是金属打开的声音。 金属!刀剑都是金属,都是要命的东西。叶长庚猛然睁眼,手下意识前伸,扼住了眼前人的咽喉。 是裴茉。 裴茉手中握着一柄剪刀,锋利的前端对准叶长庚的头。她被扼住咽喉无法说话,去拽叶长庚的手。 叶长庚瞬间松开,以免裴茉手中的剪刀伤到她自己。 “你在做什么?”他坐在床上,看着跪坐在自己身边的裴茉,胸口起伏,冷声问。 裴茉揉着脖颈喘气,泪珠在眼中滚动,忍着疼痛和恐惧,静静地摇头。 叶长庚敏锐地发觉,她一只手握着剪刀,一只手揉着脖子,可那只手始终攥紧什么东西。 叶长庚拉过裴茉的手,掰开手指,发现她攥着几根头发。 “我……”裴茉低头道,“昨夜的仪式,夫妻结发。” 所以她在趁叶长庚睡觉,剪他的头发,完成仪式。可因为叶长庚发现得早,只剪下几根。 疑团解开,叶长庚放开她。 “你要头发,说一声也便罢了。幸好这里不是军中,不然我就不是伸手,而是挥刀。” 裴茉眼中的泪水已经消失,她点头道:“我知道了。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她向床内躲了躲,抱膝坐着,一言不发。 叶长庚看了看她,叹口气下床。他打开抽屉翻找,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走到床边,递过去。 “去涂涂,”他道,“免得明日有人看到,以为我欺负了你。” 裴茉木讷地接过来,打开瓷瓶,小心翼翼倒出一点液体,往自己脖子上涂抹。 因为没有用镜子,她有些找不准位置。 正在胡乱抹着,叶长庚却拿走了瓷瓶。 “躺下去。”他命令道。 床榻柔软,裴茉的身体陷进去,心也陷进去。 眼前的将军只穿着白色里衣,领口微开,露出结实的肌肉。他的神色冷冰冰的,可蘸取药汁涂抹自己脖颈的手,却很温柔。 一下一下,是缓解伤痛,也像某种撩拨。 裴茉刹那间心慌意乱。 “叶将军。”她唤了一声。 实在不知道该称呼什么,称呼夫君,怕他排斥厌恶;称呼公子,又觉得疏远生分。 那便还像婚前初遇时,称呼他将军。 叶长庚没有应声,但是注视裴茉伤处的视线挪到裴茉脸上,等她说话。 “母亲很好,柔妹妹也很好,”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道,“我绝不会害她们。” 这句话耗尽了裴茉全部的勇气。 她闪烁烛光的眼眸紧张地看着叶长庚,等他的回答,像是等待对自己的审判。 他应该知道,知道裴家曾对他们做过什么,也知道她嫁进来,会是安国公府和裴家的一条纽带,也会是裴家用来监视利用他的工具。 所以他扼紧自己脖子的瞬间,眼眸中有浓浓的提防和厌恨。 他肯相信自己吗? 相信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是随波逐流嫁进来,并没有害人的心。 裴茉感觉自己等了很久。 等到一颗心掉落下去,悬在断裂的枝桠上,摇摇晃晃,随时会再次向下坠落。 叶长庚微微垂眸,回答裴茉。 “我知道。”他温声道。 …… 圣上震怒 人都说六皇子很爱干净,说六皇子优雅得体日常撑着油纸伞。 可他今日淋雨而回,狼狈不堪。 整个皇子府噤若寒蝉,生怕只是看了一眼,就要被李璨责罚甚至卖掉。 林镜下衙回府,听说了这件事。 他想找个人问问情况,但他想起桑厉的结局,便不敢再问。 询问桑厉充容娘娘死因的当晚,很少出门的桑厉便离开府邸,跌下无水桥。 府中办了丧事,李璨让林镜扶棺。 林镜在墓碑前站了很久,内疚像生锈的铁钉把他钉在那里,后悔、疼痛又无药可医。 他不敢再探听李璨的事,但他抖掉黑伞上的雨珠,像往常一样站在殿门口,听从差遣。 李璨在殿内饮酒。 他只穿着绛纱中单,白色的衣袍轻飘飘的,衬得他的脸色更白。斜斜坐着,右腿伸直,白袜踩在一樽独山玉花瓶上。 虽未踩倒,却莫名让人心惊胆战。 没有菜肴佐酒,他一壶壶地饮,姿态依旧风雅,眼神渐渐迷离。 不说话,也没有摇摇晃晃地起身,砸碎什么东西。 但他那凝固着,一心想把自己灌醉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苦楚难过。 外面的雷雨渐渐远去,稀疏的水帘中,透出一丝丝光线。李璨抬眼向外看,看到了殿门口的林镜。 “你过来。”他唤。 林镜脱掉短靴走过去,默不作声。 李璨摇晃着起身,从墙上寻来一把剑。 丢掉剑鞘,手握剑柄,他向林镜走过来。 林镜的神色瞬间紧张,他后退半步双腿微沉,紧抿唇角全神戒备。 然而李璨并没有挥剑,他把那柄剑放进林镜怀里,在林镜面前站直,理了理滴水的头发,露出决绝的笑。 笑,眼中却有泪珠闪烁。 “林小朋友,”李璨道,“你杀了我吧。” 你杀了我吧,把我从这个世界除去,那么在众人眼中,我便还是那个我。 少年风流、身份尊贵、七窍玲珑。干净妥帖、上孝父母、下爱兄弟。 完美无瑕、无可指摘。 林镜惊讶地握住剑,再退一步,露出些许不解,却坚定道:“殿下或许想死,但我不想。” 杀了皇子,是灭门的重罪。而且殿门口驻守的侍卫,也未必会让林镜得手。 李璨有些失望地垂下衣袖,突然软软地躺下去。 因为是醉了躺倒,他躺得像一个耍赖的孩子,距离林镜太近,甚至枕在林镜的白袜上。 林镜抽出脚,“嗵”地一声,李璨的头又磕到地上。 “林小大人,”管事在门口示意林镜,“把殿下抬床上去吧,淋了雨,又吃酒,莫要病了。” “你怎么不抬?”林镜问。 “我得去熬醒酒汤啊。”管事说完便溜,仿佛唯恐李璨也塞给他一把剑。 林镜忍着心中的怒气,把李璨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李璨睡得很熟,林镜盯着他的脸,下意识伸手,遮在他鼻子上方。 只要他按下去,便能在管家回来前,杀了李璨。到时候就说是他自己酒喝多了,寿命到了,梦中猝死。 杀了这人,太子李璋将会失去最有用的智囊。 如今朝中形势,对叶娇太不利了。 河东道接连出事,每一桩,都指向楚王府和安国公府。 那些事是李璨的安排吗? 林镜的手掌渐渐向下,尚未捂住李璨,忽然见一滴泪水从他眼眶中涌出,沿着神情悲伤的脸,落下去。 林镜猝然收回手,心神有些动摇。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无法查李璨,他可以查充容娘娘。她的娘家,她的性情爱好,谁服侍过她,有何异样。 林镜曾经帮京兆府尹刘砚拘捕过一个犯人,刘砚说就算是死人,也会说话。 管事带着府医走进来,婢女拿着热手巾,给李璨擦干头发。 林镜退出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能肆意玩弄别人性命的人,也有伤心事吗? 前往剑南道平息瘟疫的医官,只用两日时间准备医案医药,便启程离开。 在城外歇息时,青峰从他们身边经过,找到御医林奉御,低声道:“我们家主人请奉御大人到林中叙话。” 林奉御跟着青峰,穿过一条羊肠小道,走到穿林而过的溪水边。 一匹马正在饮水,叶娇站在那里,对林奉御点头。 林奉御立刻施礼问安:“不知楚王妃召下官来此,有何吩咐?” 青峰退下,背对他们,警惕着是否有旁人靠近。书包阁 叶娇松开缰绳走过来,神色郑重。 “林奉御曾经帮忙诊断出赵王妃的病症。那个时候,我给过你一个承诺。” 其实那个承诺,是崔锦儿做的。 李璟和崔锦儿的不孕症,一直是张奉御医治。 那时李策想办法让张奉御告假,圣上派林奉御为叶娇诊脉。李策把李璟夫妇哄过去,一并查了查。 林奉御离开前,崔锦儿说:“京都腊月寒冷,人心也冷,但我们几个,都不是坏人。往后如果有大人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叶娇以为如今便是林奉御能用得上她的地方。 “林奉御如果不想去剑南道,我来想想办法。” 剑南道有瘟疫,是十有九死的瘟疫。 林奉御已年过不惑,虽然保养得当,但是千里迢迢到剑南道去,这一趟生死难料。 他的确有经验,但是把以前的医案交给别的医者参考,也是一种办法。 林奉御抬手捋须,对叶娇笑了笑。 “楚王妃一片好心,下官心领了。”他的眼中像是亮着一盏灯,紧绷的脸颊坚定果决,缓缓道,“楚王妃一介女子,去得了北地送粮。楚王他身体多病,去得了战场杀敌。下官身强体壮,怎么就不能去剑南道呢?” “可是……”叶娇想再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能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所以明白对方,理解对方。 林奉御拿出一叠纸,双手递给叶娇。 “是圣上的脉案和药方。”他有些担忧,叹了口气,“圣上以后,就靠你们了。” 这是誊抄的脉案,想必原来的那份,已交给张奉御保管。 抄写圣上脉案,且带出宫禁,是死罪。 但是他抄了,且随身携带,找到机会送给叶娇。 叶娇心中感动,退后一步对林奉御施礼:“多谢。” 林奉御笑着抬头。 山林密集,只在小溪上方露出一方天空。如果看向北边,能看到高大城墙上的瞭望塔。 林奉御抬头看,眼中分明露出眷恋不舍,却还是很快收回目光,整理衣袖道:“后会有期。” 叶娇带着药方进宫。 天色渐冷,皇帝已搬去温暖些的长生殿养病。叶娇在廊下遇到李策的生母贤妃,婆媳二人握着手,说了许多话。直到高福出来,躬身催请。 “圣上听说楚王妃到了,急着要见呢。” 叶娇连忙走进去,扑面便是浓重的药汤味道。几个跳舞的乐姬垂首退下,殿内便顿时空旷起来。 大约这高耸的宫殿,需要年轻人的朝气,才能支撑起来吧。 叶娇跪在病床前,唤了一声“父皇”。 “快起来,”皇帝不舍道,“你这是……要走,来向父皇……辞行吗?小九呢?他……” 皇帝向叶娇身后看,费力扭动头。 没有看到李策,他失望地盯着叶娇。 李策虽然在皇陵长大,却懂得礼数,怎么会在就藩前,不来辞行呢? 叶娇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走不成的事,皇帝不知道吗?看来李璋等同亲政,圣上这里得不到半点消息了。 高福呢?高福也不知道吗? 叶娇面露难色,不想这些事惊扰皇帝,笑道:“父皇这是赶着儿媳走吗?儿媳多待几日,不行吗?” 皇帝没有被叶娇这句话糊弄过去。 他的眼皮向上翻,问高福:“怎么回事?” 高福早料到会有此问,笑着告诉皇帝:“是河东道那里,又是粮荒又是刺杀的。政事堂决定,请楚王和楚王妃在京都多留几日。” 皇帝也没有相信高福的解释。 他收回视线,神色有些木然,木然中却裹挟汹涌的怒意。 “宣太子来。”他下令道。 太子李璋进殿前,叶娇和贤妃一起,避去了外面。 贤妃给叶娇吃她做的糕点,叶娇把林奉御写的药方偷塞给她。 婆媳俩静默无言,却又似说了许多话。 殿内传来皇帝的斥责声,也传来太子有理有据的申辩。 贤妃突然伸出手,握了握叶娇的手。 “娇娇,”她温声安慰,“都会好的。” “我知道。”叶娇对贤妃眨眼,放松地笑。 “母亲要保重身体。” “你们放心。”贤妃点头。 太子没有待太久。过不多时高福推开门,宣召御医,贤妃也进殿服侍。 听说是皇帝气极,用唯一能动的手摔破药碗,他自己也被割伤。 叶娇要进去,高福对她摇头示意,她便在廊下静等。 殿门打开,身穿黄色太子服的李璋迈步出来。 他的神色有些灰败,带着那种气闷无处发泄的烦躁。 看到叶娇,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说是怎么回事,”李璋的语气竟有些宠溺,“原来是你啊。” 叶娇没有说话,站远一步。 “王妃,”李璋偏了偏头,像在问一个惹祸的孩子,“告状有趣吗?” …… 他全都要 他的脸上没有担忧皇帝责罚的恐惧。 他有恃无恐、胜券在握。 叶娇告状又如何? 如果李策触犯律法,难道不能惩治吗? 皇帝虽然还活着,但其实更像是太上皇了。李璋没有弑父夺位,但他把皇帝手中的权力,一点一点,攥入手中。 宫城内外都是他的人,朝野上下都是他的人,就连高福的内侍总管一职,如今也只是空衔罢了。 他隐忍半生等到这一日,如今心中唯一的执念,就在眼前。 他有耐心,有毅力,像紧盯猎物不放的猎人,等待擒获她的那一天。 叶娇没有答话。 若不是要等等看皇帝的情况,她现在就可以离开。 李璋没有过多纠缠。 他向前缓缓几步,同叶娇并立,抬眼看不远处的景色。 大明宫内殿宇高耸、护卫严谨,内侍宫婢穿梭其中,神色严肃,虔诚恭敬。 昨日下过雨,远处尚有模糊的雾团,但近处的日光已穿破云层,洒在琉璃瓦上。 李璋在大明宫生活多年,但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它的美。 “九弟似乎没有顾惜你的名声啊。”他转头去看叶娇,留意她的神色。 即便叶娇是为了捐献军粮,买空河东道成平仓,叶娇的名声也毁了。 百姓断粮、民怨沸腾。 战争已经结束,不会有人再念着她的好。他们会说,没有叶娇捐粮,也一样会赢。他们会说她是多此一举,是沽名钓誉。 他们目光短浅,他们恩将仇报,他们跑到京都来,告状说楚王妃让河东道饿死人了。 所以李璋想不通,李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我的名声很好。”叶娇却毫不在意道,“世上好人多,温良者多。那些跑到京都敲鼓鸣冤告状的人,都是太子的安排吧?” 李璋神情错愕,被这句话噎得憋红了脸。 “我怎么会?” 顷刻之间,蒙冤受屈的人变成他自己,指责他的,是他最疼爱的女人。 叶娇冷笑一声道:“除了粮食的事,刺杀的事也是殿下做的吧?尹世才可是裴氏提拔上来的,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要怎样?” 日光灼目,铺满叶娇的脸。 李璋咬紧牙关,没有申辩。 他到底要怎样?他只是贪心了些。 万里江山想要,美人在怀也想要。 除了贪心,他还妒忌。 妒忌一个从皇陵回来的落魄庶子,得到了他一直未曾得到的东西。 走出殿门的高福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圣上好些了,”他躬身道,“请太子殿下、楚王妃进去。” 皇帝动怒引起胸闷气喘,经张御医诊治后,已经能呼吸平顺,靠在引枕上,同他们说话。 他蹙眉看着李璋,像是盯着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身体的病痛让皇帝无法站立,无法到宣政殿去,坐在他至高无上的皇位上,执掌权柄、治理国家。 养废李璟 楚王李策,心有九窍、多谋善断。 除此之外,他身边已有太多助力。 有人对弈好过自弈,李璋也下一颗白子,封住李璨的前路:“我有你,你比他聪明。” 李璨恍若未闻,再落一颗黑子,道:“叶羲。殿下以为他是先陈王幕僚,夺嫡失败只能出家为道。事实上,能在那种情况下,保住安国公府满门,便不容小觑。” 李璋渐渐谨慎冷静,他默默下棋,听李璨分析李策的阵营。 李璨落子的速度很快:“叶长庚。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击退突厥、功勋卓著。” “还有——”李璨再捏一子,略思忖片刻,还是放下,“贤妃娘娘。” 如今贤妃和白昭容协理后宫,但是皇后尚在禁足,贤妃内事五枚、统御后宫。 至于白昭容,不过是凑凑热闹。 李璋一面下棋,一面补充道:“京兆府刘砚,兵部姜敏。” 李璨抬头,略有些质疑:“他们只是因为同叶娇有旧,袒护过几次罢了。” 李璋不置可否,李璨最后一次落子,落在李璋已输的棋局上。 “殿下与其担忧那几位说情的朝臣,不如担忧——崔氏。” 博陵崔氏,赵王李璟的妻族。 若崔氏倒戈,便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不会,”李璋很有信心,“李璟没有那个胆子。” 李璨笑出了声。 “老五没有,崔颂也没有吗?他辅佐父皇即位,难保不想再辅佐出一位帝王。” “李璟?”李璋也在笑,眼中蓄满浓浓的嘲讽。 李璟为帝? 不可能的,他早就被母后养废了。 怎么养废一个人? 夸奖他、溺爱他、满足他的所有需求和欲望,让他不需要努力便可以得到一切,让他从小到大,不知道何为挫折,何为失败。他没有求而不得,也便没有鸿鹄之志,流连勾栏沉浸温柔乡,难以承受责任的重量。 呵护他、圈禁他,让他所视之处,皆是好人。这些人信他、爱他、保护他,他不明白人心叵测,不擅筹谋规划、不懂帝王权术,即便有一日他身居高位,也会被操纵、被诬陷、被废黜。就像东汉少帝刘辩那样,尚未成年,便被董卓胁迫自尽。 李璟正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锋芒,也绝狠不下心,不敢把别人踩在脚下,也不会忍心夺权争位、血流成河。书包阁 “李璟没有这个心思。”李璋道。 “他没有,崔氏呢?大秦的芈月家族,把持朝政四十余年。西汉吕氏、窦氏、王氏、卫霍,世家大族一旦成为外戚,便弄权祸国作威作福。所以,不得不防。” 李璋神情沉沉,半晌才缓缓点头。 “六弟对朝事洞若观火,我信。”他终于说起军粮的事,“那件事,是胡稼自作主张。他先斩后奏,密信送来时,木已成舟,只能顺势而为了。” 李璨丢下棋子,勉力压制胃里翻涌起的恶心。 自作主张先斩后奏? 胡稼一个小小的运粮官,敢这么做吗? 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自己无辜且可怜。这样的人,是大唐的储君,是不久后的皇帝。 如果后面的事没有筹谋得当,李璋也会把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吧。 李璨只觉得身体冷得厉害,他闭了闭眼,挥去纷乱的思绪。 “那些军粮呢?”李璨问。 李璋道:“被尹世才查获,拉回城了。尹世才送来了提审案卷,突厥人说,他们以五千两银,从李策和叶长庚那里,采买军粮。” 李璨盯着棋盘陷入沉思,过许久,才抬头道:“就从军粮入手吧。把他们全部押进京都。” 李璋很满意李璨的鼎力支持。 “别人还好,”李璋笑道,“尹世才被叶长庚的亲信朱彦刺杀,这会儿躺着呢。” 李璨不容置疑道:“躺着,也拉回来。如果死在路上,就把他的尸体拉回来。” “本官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尹世才躺在床上骂娘,“朱彦那个杀千刀的杀千刀的杀千刀的……” “大人再忍一忍吧,伤口太深,小人医术不精,让大人受罪了。” 云州城没有什么好大夫,尹世才便把驻扎在此的河东道守军医官喊来差遣。不知道这医官是不是故意的,每次换药医伤,都能让尹世才疼得指甲嵌入床板,半死不活。 伤在腹部和胸口。 当时尹世才正在审案,因为是开堂公审,云州百姓熙熙攘攘聚在公堂外。 尹世才审问接应收粮的突厥人,那人说突厥话。百姓一听是突厥人,顿时群情激愤恨不得把这人杀死在堂上。 可待尹世才找来译官,译官说这突厥人是事先联系了大将军叶长庚和楚王李策,才买到这些粮草,百姓又寂然无声,懵了一般。 怎么可能? 千里奔赴河东道,与突厥激战守卫河山的人,怎么可能叛国卖粮? 他们攥拳瞪眼盯着尹世才:“大人您最好审清楚!” 尹世才冷哼一声道:“本官以为,证据确凿——” 这句话尚未说完,百姓便如开闸的洪水般,冲入大堂。他们这会儿不想杀突厥人了,想杀尹世才。 尹世才躲在桌子底下,命人把闹事者赶出去。 他骂着起身:“自古以来,监守自盗者数不胜数。大唐和突厥已经和议,私自卖粮也不算叛国。你们等着,我这就上表圣上——” 这句话同样没有说完。 一个精壮的男人冲进来,第一刀捅破尹世才的肚子,第二刀划拉在他胸口上,给他留了半条命后,被同样冲进来的严从铮拦住。 刺杀尹世才的是朱彦。 叶长庚帐内校尉军官。 尹世才已经养了好些日子,今日严从铮来探病。 医官的手揉弄尹世才的肚子,揉得尹世才哇哇乱叫。他揉出污浊的血水,清洗干净,以免伤口生出脓疮。 好不容易医官离开,尹世才有些警惕地看向严从铮。 “严大人怎么有空过来?是朱彦那小子伏法了吗?” 尹世才知道,严从铮拦下朱彦,是救他,也是救朱彦。 毕竟如果朱彦继续捅下去,难免被护卫当场斩杀。 “没有,”严从铮道,“我来告诉大人,京都急令,命您带着卖粮案的人证物证,即刻前往京都。此案要交大理寺审理,京兆府协审。” 尹世才怔住,他张大嘴巴,视线茫然地看向外面,缩头道:“去京都?圣上不知道我……我受伤了?” “圣上尚未痊愈,”严从铮道,“是太子监国理政。” 尹世才脸色灰白脊背发凉,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我……本官我……很可能死在路上啊。” “大人放心,”严从铮道,“京都让我回去领受嘉奖,你我同行,相互照应吧。” 尹世才把眼睛闭住,真希望自己可以装死。 让严从铮照顾自己? 他和楚王李策,明明就是一伙的!看来自己这条命,要留在路上了。 路上的风景很好,越往南,天气越暖和,空气也越潮湿。唯一麻烦的是夜里常常会有蛇从身上爬过去,吓得李北辰不敢入睡。 好在王迁山有钱,可以住驿站。 李北辰喜欢住驿站,他喜欢听天南海北的人说话嬉闹,甚至有人酒醉打起来,他也一面担心,一面帮忙把桌椅挪开,留出他们施展拳脚的空间。 只是这一晚的争吵不是因为打架。 驿吏站在门口,所有从南边来的人,一律不准进店。 “为什么?你们这家,不是官民皆可入住吗?”外面的百姓叫嚷着,把已经安眠的人吵醒。 “你看我们拖家带口的孩子这么小,怎么能让我们住在外面?” “外面也不准住!”驿吏捂住鼻子退后一步,大声道,“外面一里,禁止停留。” “你倒是说说原因!” “因为你们是从剑南道来的!”驿吏道,“剑南道突发瘟疫,十有九死!” 外面吵成一团,最终那些从剑南道来的百姓也没能进来。 李北辰趴在二楼栏杆上,扭头询问王迁山。 “叔父,瘟疫是什么?咱们不是要去剑南道吗?那个什么药,不是只有剑南道有吗?” 王迁山也有点懵。 “发财,”他道,“你别担心,我去问问。真要是有瘟疫,咱们就不去了。” “问谁?”李北辰有些好奇。 “问天。”王迁山拿出占卜用的蓍草。 …… 将军害羞 裴茉没心思考虑饭菜是否合口。 这是她成婚后,第一次接到出席宴会的请柬。 她拿着请柬去见婆母,以为婆母会阻止她出门,没想到婆母说姑娘家就该走动走动交些朋友。 “打扮漂亮些,”叶夫人笑道,“把最好的金簪戴上,让冯劫送你去。” 裴茉隐隐有些期待,又担忧自己不懂京城的规矩,被人笑话。 “少夫人放心,”秦嬷嬷看着裴茉梳妆,道,“奴家会陪着少夫人,少夫人听我的就好。” “不用了,”一个声音在屋门口响起,叶长庚迈步进来,“我送少夫人。” 裴茉微惊,手中的眉笔掉下来,在梳妆台上滚动。 “我以为将军在府衙做事,没有时间。”裴茉坐进马车,距离叶长庚有些远。步摇上垂坠的玉珠在她鬓角处轻轻晃动,遮掩她紧张的神色。 叶长庚端坐马车,道:“大理寺开始调查卖粮案,兵部暂时收回了我的官印,很闲。” “卖粮?”裴茉迷茫地抬头,神情惊讶,不像装的。 叶长庚没有解释。 他掀开车帘向外看看,缓解同她坐在逼仄空间的尴尬。 裴茉便又向后缩了缩。虽然得不到回应,但还是关切道:“不会有事吧?” “会,”叶长庚舒朗地笑笑,“别人会有事。” 裴茉被他感染,一抹笑容在唇角化开,落入叶长庚眼中。 他的心跳停了一拍。 裴茉的笑容并不明艳,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美。 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笑,温柔得像是冬日贴身的锦被,像一缕风在花枝间停留,抚过半开的花苞。 叶长庚猛然收回视线,马车也在此时停下。 “到了。”他率先起身,弯腰从裴茉身前经过。他已经掀开车帘,再有一步就要跳出马车,可一只柔嫩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将军,”裴茉盯着叶长庚胸口的衣服,道,“您的衣服开线了。” “无妨,回去再缝。”叶长庚转头,裴茉却更用力地拉了拉他。 她是我的 长公主府外的坊街很宽敞。 受邀参加宴会的宾客停下马车,再相互寒暄着,步入府邸。 但东宫的马车是径直入内的。管事命人拆下门栏,引着马车平稳驶入,再携仆从一起跪地,恭请太子妃下车。 太子妃牵着裴茉的手走下来,裴茉略一抬头,便能看到周围的目光。 敬畏、艳羡,甚至是浅浅的妒忌。 她想站得离裴蕊远些,可这位身份尊贵的堂姐已经牵住她的手,小声地叮嘱。 “你想帮叶将军,就得一切为他着想。他是武将,性子急了些,你要温柔如水,哄得他开开心心的。心情好了,一切就都顺利了。” 太子妃仪态端庄从容有度,声音柔和,仿佛是裴茉的闺中密友,在说体己话。 裴茉咬唇不语。 只是温柔些,就能帮到他了吗?还以为会是什么法宝,能让他从这次的官司中抽身。 但太子妃似乎没有恶意。裴茉心中的提防稍稍卸去。 “来人。”裴蕊又唤仆从。 立刻有位女官走上前,手中捧着数寸宽的锦盒。 太子妃接过锦盒,递给裴茉,柔声道:“这是安神香,宫中特制的。你的婢女呢?让她收着。” 裴茉只带来一位婢女,便是她从小的贴身丫头文心。文心胆子小,先是跟在马车后面,这会儿又跟在东宫十多位仆从的后面,不敢靠近。 裴茉推却不受,太子妃按住她的手,低声说话。 “傻瓜,这东西不值什么。姐姐是要让别人看看,你是我们裴家的,裴家的人,裴家人的女婿,都不能被别人欺负。大理寺、京兆府,休想动叶将军!我和太子,都会为你们撑腰!” 她的声音虽低,却铿锵有力,每一句都撞入裴茉心中,像是要给她厚厚的底气。 裴茉受宠若惊般接下锦盒,再无推辞的理由。 步入宴会大厅,太子妃松开她的手,去找长公主李娴雅叙话。 这里虽然不是皇宫,却装饰得富丽堂皇。因为驸马三年丧期未过,没有歌舞助兴。略微下沉些的客厅正中,一位琴师正在抚琴。 琴声清雅高洁,行云流水如珠落玉盘。 裴茉听得认真。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乐曲,只感觉到浓浓的情绪。 初时花团锦簇平安和顺,后来渐起风波心底郁郁,也曾委曲求全默默忍受,到最后压抑着的不甘越来越浓,终于突破心防。 凭什么?凭什么?凭你们实力强大不可战胜吗?我偏不信!我偏不服!我将蛰伏待动,直到找到你们的软肋,一举击之。我将穿过漫漫长夜,得到属于我的荣耀。若这黑夜无灯,我便烧掉自己做灯。即便众叛亲离,即便身死殒命,向前去! 一曲终了。 裴茉心神震动眼含泪水,率先起身鼓掌。 四周的宾客都在三五成群说话,只有长公主李娴雅同裴茉一样,专注地听完乐曲。 李娴雅的视线从乐师身上收回,并且对裴茉点头微笑,以示欢迎。她的眼神中甚至划过遇到知己的欣赏。 裴茉对她施礼,李娴雅温和地笑了笑,去同别的宾客说话。 “诰命夫人到了?宋尚书可还好吗?” “怎么?陈夫人想让本宫亲自舞一曲?本宫倒是乐意,但若是皇兄听说,非要打我一顿了。” “咱们今日不谈朝事,你那个远房亲戚的事儿,我可没能耐管。” 李娴雅走到哪里,哪里就热闹起来。她推杯换盏忙个不停,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能从容应对。 裴茉不善言辞,忍不住看了又看,直到被两位姑娘打断。 姑娘们比裴茉年纪小些,虽然面生,却莫名有些熟稔感。 裴茉心中微惊,猜出她们的身份。 “茉姐姐,我是瑶儿,这是萱儿,您归宁那日我们去庙里上香了,没能同姐姐叙话。” 果然,她们是裴茉生活在京都的继姐妹。 为首的姑娘十三四岁,梳着双髻,身材娇小皮肤雪白,面带笑容观之可亲。 她送上一个荷包,道:“这是我给姐姐做的礼物,祝姐姐幸福美满。” 另一位名叫裴萱的,同样送上礼物。 她们不光送礼,还敬酒。 裴瑶双手奉上酒盏,道:“我们虽是姐妹,这么些年却很少见面。妹妹这酒是致歉,请姐姐饮了吧。” 裴茉端着酒盏,面露难色。 她曾经饮过酒,只一杯,便醉得不省人事,睡了两日才醒。 “我不能饮酒。”裴茉把酒盏放下,道,“妹妹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咱们都是姐妹,些碎小事,无需致歉。” 眼见裴茉不喝,裴瑶嘟嘴道:“姐姐这是还在生我们的气吗?是不是因为这些年我们在京都,你在祖宅,心里怨恨我们?” 裴茉脸色微变。 “没有,”她正色道,“想必父亲在家中教过你们,君子应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我不吃酒,妹妹们强迫我吃,便是不知礼数了。” 这句话惹怒了裴瑶。 “我们来看望姐姐,给姐姐敬酒,竟要落个不知礼数的名声吗?” 裴茉脸颊微红,想要反驳,却知道这里不是吵架的地方。正要退让,忽然身边有人伸出手,取走了她的酒盏。 那人身穿红衣,头上金钗灼目。她背对裴茉,露出纤长的脖颈。 她的声音清亮动听,却如刀磕在盾牌上,不怒自威。 “你们在乎名声吗?”她道,“哄别人吃酒,吃了酒出丑,在外面丢人吗?” “你是谁啊?”一直不开口的裴萱道,“茉姐姐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姐妹们说话,关你什么事?” 这女子并未生气。 她笑了笑,招呼远处另一位女子。 “舒文,你来告诉她,我是谁?” 长公主的女儿舒文乐呵呵走过来,露出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神色,抱着手臂道:“你们不知道这位啊?这可是个女阎王。杀人不眨眼,吃人不蘸酱。” 娘只要你 文心捧着香炉出去倒香灰,闻言站定,问道:“为什么?” 秦嬷嬷正指挥丫头摆放花瓶,她没有看裴茉,但是动作略微停滞。 屋内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仿佛有一条蛇,正在扭动身体,悄无声息地从众人脚边爬过。她们屏息等待,稍不留神,就要被毒蛇咬中。 裴茉的手指轻轻抚摸锦盒,语气欢快敬畏。 “能收到太子妃姐姐的礼物,不知该有多少人艳羡。就这么随便用掉,岂不可惜?把香饼切成小块,咱们留下一块,余下的等回族里时,送给姐妹们吧。” 文心嘟了嘟嘴,显然不想把这么好的东西送给总是刁难她们的亲族。 但秦嬷嬷微微偏转的头扭回去,继续做事。 没有再发生什么,但是那条从她们脚边爬过的毒蛇,暂时远去了。 裴茉轻轻舒了一口气。 就算是她小人之心吧。 书上说,香料最初用来驱逐蚊虫野兽。后来开始治疗疾病、薰炙衣被,到春秋时期,才佩戴或者点燃,用来宁心静气、振奋精神。 但那些香料,其实也都可入药。 檀香、迷迭香、藿香、甘松香、麝香……每一种,药性都不一样。 既然能入药,便容易被人做手脚。 太子妃亲和有礼,送了这些香料。太子妃还关切有加,说要为她和叶将军撑腰。 但太子妃也是裴氏族人,太子妃也和皇后一起,派秦嬷嬷到自己身边来。 自己的一举一动,安国公府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子妃的眼皮底下。 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裴茉无力抗衡。 她只能小心翼翼提防着,保护好自己。 “叶将军还没回来吗?”裴茉询问秦嬷嬷。 “回来了,”秦嬷嬷眼皮微抬,“又被京兆府的人请走了。” 京兆府! 裴茉猝然起身,看着外面的秋色,怔怔许久,却没再说话。 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等着。 京兆府的人带走叶长庚,其实是去大理寺。 尹世才回来了。 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文散官严从铮、校尉朱彦、粮草督运胡稼,以及云州府审理卖粮案的案卷、人证物证。 重伤之下赶路回京,尹世才只剩下半条命。 他喘着气,希望自己能养几天伤。但新任大理寺卿崔玉路好似被火烧到了眉毛,并且眼瞎了,全然不顾同僚的身体,便要即刻开庭。 尹世才在心中暗骂,却不得不配合审案。 果然崔氏和裴氏,和太子,都是一伙的啊。 只要能弄死楚王,就算免费干活儿,也跑得很快。 尹世才躺在春凳上,裹紧厚厚的被褥,翻着眼皮打量崔玉路。 这人比自己年轻,却已地位显赫了。 崔玉路出自博陵崔氏,状元及第后外放河南道做官,在洛阳尹这个官位上一待就是五年。去年他查出河南道节度使贪腐,于是朝廷把那节度使依法处置,同时调李丕去做节度使,并且把崔玉路擢升回京。 崔玉路先在大理寺任少卿一职,原大理寺卿汪晨明被惩处后,便再次擢升。 如今年仅四十,已经是三品官员。 尹世才斜眼看他,觉得他长得也不怎么样。 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圆脸低颧骨,让人觉得很好欺负。只是那一双眼睛睁开,突然便似画龙点了睛、蝎子扬起刺,令人瞬时畏惧起来。 尹世才缩回脑袋收回视线,哼唧了几声,表示自己伤势仍然严重。希望审完卖粮案,能重惩朱彦。 崔玉路看了许久案卷,接着转头,把案卷递给京兆府尹刘砚。 尹世才忍不住担忧起来。 早就听说楚王妃做过武候长,同刘砚亲厚。这回他不会假公济私,放过楚王和安国公府吧? 希望他能识趣些,别站错了队伍,万劫不复。 刘砚每年经手的案件少说也有数千,他只看了一眼,便把案卷高高扬起,丢在尹世才身上。 尹世才胸口剧痛,大叫一声道:“怎么了?大人要杀我吗?” 他好歹也是云州刺史,就算快死了,也绝不忍受此等羞辱。 “你这案卷,”刘砚厉声斥责,“狗屁不通!” 尹世才颤抖着把案卷从自己的伤口上方掀到一边,冷哼一声:“那便请大人重审吧。” 人证物证俱在,就不信你们能翻了此案! “他们会翻案吗?” 紫宸殿内,傅明烛站着,观赏李璋自弈,半晌才说了一句话。 这里不是东宫,他不能再随意坐着,同六皇子李璨逗趣。 事实上,傅明烛发现李璨现在很少来了。偶尔遇到,竟不再逗弄嘲讽他,却仿佛更加疏远。 傅明烛不是官身,有时还要躲着身为宰相的父亲,在这里总是很不自在。 李璋抬头看了傅明烛一眼,问:“你觉得呢?” “崔玉路应该可靠,刘砚有些悬,”傅明烛言无不尽道,“他原本是孤臣,谁都不搭理,但楚王迎亲时,他甚至跑去障车。有这层关系,难保他能公私分明。” 李璋手中捏着一颗白子,慢慢搓揉,久久不放。 傅明烛静静等着,直到李璋开口。 “且看看情况吧,如若不行,不能让他坏了我们的大事。” 他的声音很温和,可这温和像盖在雪窖上的棉被,外表温暖,实则包裹着刺骨的冰冷。 傅明烛应了声是,李璋把白子丢回棋匣,道:“这件事,别告诉六殿下。” 傅明烛的心提起来。 为什么不告诉?李璨那人虽然嘴毒,有时候骂起人像得了失心疯,但他的脑袋很好用。 不过李璋显然不想解释。 傅明烛只好暗暗揣测着,出门做事。算了,没有李璨,他一样办得到。 审案第一日,叶长庚到堂听审。 因为是朝廷官员,案子尚未明朗前,他不必除去官服,也不必带枷下跪。大理寺甚至给他准备了一把椅子,让他舒舒服服坐着。 叶长庚很配合。 他回答每一个问题。 少年夫妻 叶娇不是因为长公主发了请柬,才去参加宴会。 她也不是因为裴茉独自前往,要保护兄嫂。 她去那里,是因为当她在酒楼用饭时,李策让她去办一件事。 “姜老夫人与长公主交好,必然也收到了请柬。娇娇若见到她,让她称病拖住姜敏吧。” 这是李策交代的话。 大唐以仁孝治国,官员父母生病,必须侍疾。若父母亡故,也需脱掉官袍,守孝三年。 昨日叶娇专门挑了姜敏家门口那条坊街走,果然遇到姜老夫人。 她钻入姜老夫人马车内说话。 “难得见到楚王妃,不知道王妃有何指教。”姜老夫人白白胖胖,有着与叶娇母亲不同的风范。 那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苦受罪,且地位显贵安享晚年的模样。 叶娇想了想,觉得也可能是因为,姜老爷是在最后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后,才过世的吧。 叶娇怕待得太久引人怀疑,开门见山道:“请老夫人假装生几日病。” 姜老夫人错愕地张着嘴,旋即大笑起来。 “那可不成,”她乐呵呵道,“前些日子老身去探望圣上,圣上还说,羡慕我壮如黄牛,或许有彭祖之寿。我就算是吃隔夜菜,都不会闹肚子,怎么生病啊?” “我可以帮忙。”叶娇眯眼笑。 姜老夫人肉乎乎的胖手握住叶娇,突然郑重地低声道:“那你说说,为什么我要生病?” 姜老夫人后来答应了。 所以她才会在裴瑶扑过去时,正照着裴瑶的方向躲,俩人撞在一起齐齐倒地。 所以她才会躺在家里,生着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惊症”。 所以今日叶娇前来探望,她才会屏退一大群侍疾的媳妇丫头,起身在屋内踱步,活动筋骨,对叶娇道:“楚王妃说得不错,姜敏一听到大理寺审案,就着急忙慌要去面圣。幸亏我把他拦住了。事关楚王府的案子,是大案。圣上和太子自有定论,姜敏怎么能意气用事呢?” 老太太虽然没有吃过苦,但她见过大唐朝廷的血雨腥风。有些话不必明说,她也能懂。 “姜大人现在去哪里了?”叶娇小声询问。 “睡去了,”姜老夫人道,“差点被我熬死。” 叶娇捂住嘴,有些震惊。 拖住他不让他出门就行了,怎么还能“熬”啊?又不是熬鹰。 “你放心,我有分寸,”姜老夫人反而安慰起叶娇来,“毕竟我只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我最疼姜敏。” 生了这么多啊? 叶娇的嘴仍然没有合上。 姜老夫人以为叶娇疑惑为何最疼姜敏,于是耐心地解释。 “当然最疼他了,他的官儿最大!” 叶娇:…… 这么直白吗? 姜老夫人甩甩胳膊伸伸腿,继续道:“当然,也是因为这孩子孝顺懂事、说话好听。” 叶娇:…… 姜敏说话好听? 这就像叶夫人夸叶娇脾气好一样,太离谱了。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咚咚咚”三下,接着是姜敏关切的声音:“母亲,您好些了吗?” 叶娇回头,见姜老夫人已经躺到床上去了。动作之快,像是在变戏法儿。 刚才还在甩胳膊甩腿像在练习《五禽戏》的她,此时蜷缩身体、紧闭双眼、锁着眉头,吭吭唧唧。 “我活不了了……咱们家,咱们家的账册呢?我要交代后事。” 姜敏在门外更加着急:“听说楚王妃来了,此时也在屋内吗?” 叶娇应了声是,打开门。 姜敏先去安抚母亲,过了好一会儿,才引叶娇来到前厅,同她说话。 “楚王怎么样?” “今日受审。”叶娇道,“他让我给大人捎句口信,他说这件事他自有办法,请大人把要呈上说情的奏折收回来吧。” “奏折?”姜敏红着眼惊讶道,“楚王怎么知道?”书包阁 他熬了一夜,熬到上朝时间已经过了,母亲才好了些。姜敏没有回去睡觉,他拐去书房写了一道奏折,正准备让下属送呈中书。 叶娇恳切道:“因大人明辨是非,又常常直言上谏,见到不平之事,自然会仗义执言。只是,大人乃大唐朝廷中流砥柱,是兵部稳定的保障。突厥使团就在京都,大唐四境番邦虎视眈眈。大人好好的,兵部才能好好的,大唐才能好好的。” 叶娇说完,在心里为自己鼓掌。 听听,她这才叫说话好听。 姜敏最终红着脸,答应叶娇,不再卷入此事。 “这回能击退突厥,全靠楚王舍身筹谋。虽然这是国事,但下官感激不尽。若有需要帮忙的,”他郑重道,“请楚王妃直言。” 叶娇没什么需要姜敏帮忙的。 李策说了,姜敏因为在朝堂上为他们说过好话,在调运粮草时多次去信催促胡稼,已经成为太子的眼中钉。 他能独善其身,就够了。 而京兆府府尹刘砚,因为同审卖粮案,已经卷入漩涡,出不来了。 刘砚眉心的纹路越来越重,像一条深深的沟壑。沟壑旁的眉毛皱成两团疙瘩,眼神锐利清澈。 他庆幸自己有协审案件的权利,但他恨自己不够聪明,不能从繁杂的线索中,为叶长庚和李策脱罪。 在京兆府办案数年,刘砚第一次见到完美的栽赃。 人证物证俱在,不是说一句“我不知道”就能翻案的。 他把希望寄托在李策身上。 楚王李策,足智多谋,他应该有能力自保。 李策站在大理寺公堂,看一眼堂下跪着的突厥人,又看一眼躺在春凳上哼哼的尹世才,问道:“卖了多少粮食啊?” 李策没有看过案卷,不知道其中细节,而往往细节决定一切。 “回楚王殿下,”尹世才道,“九万石。” 李策面色不动,问:“卖了多少钱?” 尹世才道:“卖了四千两白银。” 李策面色不悦,摇头道:“大唐市价,一两银子二十石大米,你们这是亏本生意。” 尹世才的脸立刻白了,他扬声道:“这可不是我们卖的!这是……突厥人说,这是从楚王和叶将军那里买的。” 李策笑了笑。 这笑容居高临下,仿佛他不是站在堂下听审,而是站在一条道路的岔口,吹着迎面而来的风,慢条斯理拿着树棍,为过往行人指明方向。 李策问道:“尹大人有没有查过,突厥人用什么车运,运了多少车?” 这个数据尹世才不记得,他只能勾着脑袋看崔玉路,希望崔玉路能翻一遍案卷。 崔玉路道:“三百辆车,运十次,第十次时,才被尹刺史查获。” “三百辆?”李策点头,“四轮车吗?” 尹世才这回抢着回答:“当然是四轮车!四轮车运得多,一次能装三十石!三百辆运十次,能对得上。” “对不上。”李策冷笑道,“四轮车载米三十石,二轮车载米十五石,这是我大唐的算法。为什么?因为大唐有夯土严实、条条畅通的官道!大唐有制作精良、轮毂结实的车辆!突厥境内土壤松软,一辆车拉三十石,必然陷入沙土、难以挪动。” 大堂一片静谧。 在这难捱的安静中,尹世才喃喃自语,为自己辩解。 “就算……就算不是十次,他们多运了几次,也不……不影响这桩案子的判罚。” “怎么不影响?”刘砚冷喝一声,“尹大人查获的出入境通关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十次。如果没有运出九万石,那么余下的去哪儿了?难道被尹大人自己吃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崔玉路提醒道:“刘府尹慎言。” 尹世才也委屈道:“下官的饭量很小啊。” 他抚着胸口喘气,表示自己快要被楚王冤枉死了。 “退堂吧!”崔玉路最后下令道,“午后召粮草督运胡稼来此,再行审理。” 李策转身离去,又突然停脚,问:“既然案件还很复杂,兵部的叶将军,可以暂时离开吗?” 崔玉路面露难色,刘砚却道:“让他回去吧,切记不可出京。” 临近中午,安国公府送往大理寺监牢的饭做好了。 叶柔提起食匣,少夫人裴茉却走了过来。 “妹妹,”她的眼圈有些红,试探着道,“让我去吧,我想去。” “嫂子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能抛头露面呢?”叶柔笑着阻拦,“不像我,这两年管着家里的生意,常常到处走动,脸皮都厚了不少。” 裴茉微微咬唇,还是握住了食匣的把手。 “夫妻之间休戚相关,他坐牢,我送饭,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我戴上幂篱,就好了。” 裴茉步入马车离去,叶柔在原地驻足,唇角渐渐散开笑意。 都说裴家的姑娘跋扈,看来他们家运气好,娶来了最贤淑的。 …… 她玩大了 管家冯劫在前驾车。 其实安国公府的车夫很多,但夫人和小姐们出去,都是冯劫驾车。他虽然跛腿,但稳重可靠,熟知京都各衙门位置,就连看门的卫士,也有交情。 “天冷了,快换冬衣了吧?” 冯劫招手,简单寒暄几句,那卫士笑着走近,发了一句牢骚。 “等着户部拨款呢。上面一天天的,撒尿擦屁股——净磨蹭时间。” 冯劫笑着附和,示意车内是女眷,让对方嘴巴干净些。 “是大小姐吗?”那卫士立刻肃重几分,“来看叶将军?” 叶柔和离归家后,京都百姓曾嘲笑她许久。 笑她年纪轻轻被抛弃,笑她没护住胎儿,笑她没指望再嫁。 但后来叶柔接管了家中账目,努力经营生意,做事体面周到,渐渐为她赢得了尊重。 现在谁再提起安国公府叶大小姐,都知道那是位温柔可亲又善于经营的侯府小姐。 “是我们家少夫人,”冯劫道,“我们将军被抓进去了,得来送饭啊。” 卫士呲牙道:“冯伯说哪里话,咱们大理寺可没抓人,是京兆府那个刘砚,忒不通情理了。今日楚王也来了,听说咱们崔寺卿已同意让叶将军回家。他们这会儿还没出来,你们是等等,还是进去找?” 冯劫觉得原地等待就好。 大理寺是凶煞之地,躲都来不及。身子薄的人进去转一圈,回家就要生病。少夫人毕竟是女人,能不进,就不进吧。 他隔着车帘询问裴茉,裴茉不假思索,说要进去。 她怕卫士说得不准,叶长庚在里面挨饿。 毕竟就算放人,还要写批文,要盖章签押,一串流程以后,才能让叶长庚出来。 果然,引路的人把他们带下地牢。 魏王越狱案后,被炸开的口子重新修补过。天窗更小,牢门更坚固,一层层台阶向下走,像走进坟墓里。 裴茉紧张地攥紧食匣。 左转,向下,再向下,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裴茉抬头,透过薄薄的幂篱,看到一个身影。 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眉目俊朗,正是她的夫君。 裴茉想向前,身体却僵在原地,明明是来送饭,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时失语。 冯劫看她不答,便说道:“少夫人来送午饭。” 狱吏上前打开牢门,叶长庚下意识让开,裴茉鼓起勇气走进去。 这间牢房内干干净净。 地上铺着新砖,一张矮几案,一张地榻。几案上甚至有壶茶水,一盏釉色明亮的瓷杯中,澄澈的茶水倒映她飘动的幂篱。 裴茉跪坐蒲团,把餐食一样样拿出来。 用炭热着的水盆羊肉,油布纸包裹半只烤鸭,青菜小粥、胡饼稻米,安国公府大小姐的厨艺,名不虚传。 他的情趣 她当然不记得自己学习走路的样子。 裴茉身边没有父亲母亲,大约是奶娘一点点教的。她从来没有那么快乐和信任地,扑进谁的怀抱。 叶长庚并未留意裴茉脸红。 他转头吩咐冯劫:“我还有事,送少夫人回去。” 冯劫应声,把从牢房拿回的幂篱递过去。 裴茉微垂着头,没注意到冯劫的动作。冯劫的手就那么送过来,低声提醒道:“少夫人……” 裴茉转头,下意识“嗯”了一声,叶长庚已握住幂篱,稳稳戴在裴茉头上。 虽然神情尚有些厌烦,但他的动作很温和,甚至没有弄歪她的发髻。 轻纱将他们隔开,仿佛隔开了某种渐渐升腾的悸动。 这片刻的旖旎,是大理寺难得一见的风景。 更多时刻,这里是刀光血影、杀气腾腾。 午后接着审理卖粮案,堂下少了李策,多了胡稼。 胡稼是河东道粮草转运使兼粮运督察,这回运输粮草到边境去,虽然误时,但兵部并未处罚。 刘砚冷笑一声,道:“粮草转运使弄丢九万石粮食,竟然丝毫不慌吗?” 胡稼不亢不卑地解释:“回禀大人,下官把粮草运到云州,便由河东道守军和云州刺史府接管,跟下官无关了。” 刘砚的脸色更难看。 这是要把自己撇干净。 “既然如此,”他问道,“胡转运使到达云州交接完粮草,为何没有回京,反而滞留十几日呢?” 刘砚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 他的茶是粗茶,随便碾碎煮熟,苦涩提神。有时候吃到茶沫,也咀嚼咽下。一面吃,一面抬眼看胡稼的神情。 他审过很多案子,见过很多疑犯。这么多年来,他守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知道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有个明辨是非的父母官,比什么都强。 他的夙愿,便是一生没有冤假错案。 这一次也不能有。 刘砚已经从胡稼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心虚。 胡稼的眼神瞟向躺着的尹世才,又迅速收回,淡淡道:“下官曾陪同楚王在晋州办案,伤了身子。长途跋涉旧疾复发,不得不在云州歇息一阵。” “病了?”许久没有开口的大理寺卿崔玉路关切道,“可有就医的医案吗?” “有。”胡稼道,“就在家里,稍后可以送到。” 刘砚微微皱眉。 对方回答了问题,似乎无懈可击。 但是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就是要栽赃陷害,那么他便会事先筹谋得当。比如,千里跋涉,带回了就医医案。 那便只能从别的细节入手。 “胡转运使,”刘砚点头道,“既然如此,本官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一个病人,为何不在城中躺着养病,反而冒着风霜苦寒,两次离开云州城,到关外去呢?” 刘砚眼前堆着厚厚的文书案卷,他一面说,一面在里面翻找,最终找到一本厚厚的册子。 那册子的纸张很粗糙,上面的字却写得端端正正。 刘砚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一句,把那本册子丢出去,正落在尹世才胸口。 尹世才大叫一声,险些当场晕过去。 “给我的吗?”他忍痛问道。 “给胡转运使的,”刘砚解释,“没扔准。” “下次不要扔了!”尹世才拿起册子,举到空中,费力看了一眼,道,“这是——” “这是云州城出入城门的记档,”刘砚道,“不知道胡节度使交接完粮草后,是怎么拖着病重的身体,两次出入城门呢?我看胡转运使不像是运粮官,倒像是编筐的。太能编,编得本官都要信了。” 尹世才倒吸一口冷气。 “说!” 刘砚端起茶盏要摔,怕摔碎了,只是顿在桌案上,厉声叱问:“你到底是如何勾结突厥,贱卖粮草、诬陷楚王的?” 胡稼怔在台下,魂飞魄散。 公堂外雷声隆隆,下雨了。 “下雨了。” 六皇子李璨正在屋内制香。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似乎唯恐吹散香气。 一张白布铺在地板上,上面放着桂花花枝。他赢来的男人林镜不情愿地跪在地上,摘掉细小的花瓣,放进白瓷碟。 桂花难摘,香也难制。 要调和掉桂花太过浓郁的香味,加入别的香料,再用温水熬香,用瓷瓶收香,一瓶香料常常需要三日才能制成。 这是风雅之事,林镜当然不会理解。 所以他摘掉的香料掉在地上,竟然因为舍不得,用手拢在一起,放回碟子。 “不要那些,”李璨提醒他道,“用了脏的,香料就不金贵了。” “有多贵?”林镜道,“东市早集上,一文钱买两瓶。” 李璨顿时气结,正要教他分辨香料等级,便见随从冒雨走到殿门外,似要禀报什么,但是看到林镜,欲言又止。 “说吧。”李璨眉眼微抬,淡淡道。 随从迟疑着,低声禀告。 “大理寺在审楚王卖粮案,原本昨日抓了叶将军,今日已经放了。这会儿胡稼在堂上,被刘府尹查出曾进出云州城门,到突厥境内去。” 李璨同李策是兄弟,关注兄弟的案子,没什么错。 “他到突厥境内做什么?”李璨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笑,“同突厥人串通,栽赃九弟吗?” 随从不敢答话,默默站在殿门口。 “再去问,”李璨挥手,“不等我这瓶香料做完,就有消息了。” 他嘲弄地看着外面的雨,微微摇头。 太子说他已安排妥当。这便是他所谓的安排妥当吗? 漏洞百出! 尹世才当然不会带着城门记档回京,但李策会想到。说不定胡稼在北地的一举一动,都在李策眼中。 他那个心眼儿,多得像是池塘里的莲藕。不过说起莲藕—— “家里有干荷花吗?”李璨问道。 “没有。”林镜冷冰冰地回答。 是糊涂案 坊街宽阔、乌云压顶,珠线般的雨水连接天地,而叶娇立在天地正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倔强地同雷雨对抗。 严从铮出神地看着她,紧绷的脸颊渐渐柔和。 他明白叶娇的顾虑。 这一年来,他失去了禁军副统领的职位,失去家族庇护,即便有一点对抗突厥的军功,也仍旧地位低微。 叶娇怕连累他,连累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 可正因为他现在一无所有,所以足够自由。自由到可以心无挂碍,不问前程。 严从铮手持雨伞退后一步,郑重道:“离你远点。这样,够远吗?” 叶娇没料到他会如此,脸上的笑容僵住。 严从铮再退一步,在浓密的雨幕中大声问:“这样呢?这样够远吗?”书包阁 他的声音大得像在宣告着什么。 “你怎么——”叶娇气极,眼中却涌出泪水,抬手指着他。 “我怎么?”严从铮道,“你忘了你教过我的话了吗?” 叶娇冷哼道:“我教你学会耍弄人了吗?” 严从铮忆起当年,道:“我曾说自己身上捆着枷锁,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你那时说,要学会随心所欲。” 他持伞而立,身上交织文官和武将的两种气息,含笑道:“我如今,便是随心所欲。你别以为自己是楚王妃,就可以把我赶走,就可以改变我的决定。你从小嚣张跋扈惯了,我也学了几招。” 叶娇呆呆地看着他,泪水又涌出眼眶。 “可是,”她低声道,“会死的。” 会死的,这是夺嫡是宫斗,只要卷进去,就要九死一生。 “我早就死过一次,不怕死了。”严从铮掏出手帕,递过去,“快自己擦擦泪,我怕我给你擦,楚王就要从天而降,真的把我赶走。” 叶娇破涕而笑:“他在大理寺呢,怎么从天而降?” “最好别出现。”严从铮说着转身,向前走去,“咱们找个茶馆,煮着茶,烤着衣服,再说说云州的事。” “给你烤个大窟窿!”叶娇赌气般说着,却还是跟上严从铮的脚步,向茶馆走去。 本宫要她 大理寺公堂剑拔弩张。 叶长庚怒气冲冲,刘砚暴跳如雷,胡稼偷瞄尹世才,而尹世才用被子蒙着半边脸,小心翼翼看向楚王李策。 李策的视线在那几个账房先生身上,他打量其中一人,眼神清冷。又看突厥买粮人,则若有所思。 最终,崔玉路面色阴沉,妥协道:“此案审到这里,有三处疑点。” 众人如同老僧入定,都不说话。 只有叶长庚道:“大人请讲。” “其一,”崔玉路道,“突厥人买了九万石粮食,却没有拉走那么多,余下的,去了哪里?尹刺史察觉有异,追回来的,又有多少?” 之前李策算过,突厥境内土壤松软,按照运粮次数,不足以运走那么多。 “其二,”崔玉路在公堂慢慢踱步,“粮草转运使胡稼,在突厥人运粮前后,出城两次。”他横扫胡稼一眼道,“胡转运使,不会有人相信你是去看风景散心。” 胡稼面色沉沉低下头,崔玉路又道:“其三,突厥进出关隘运粮的文书上,盖着叶将军的印鉴。而四家柜坊掌柜也全部指认,说叶将军亲自存银。存银的银票已经由突厥人核对过,就是他给的那些。” 第一个疑点同尹世才有关,第二个则指向胡稼,只有第三个,才把叶长庚拖下水。 “对!”刘砚捋须,“这么多疑点,怎么能定案?难道要把尹刺史、胡转运使和叶将军,全部抓起来结案吗?本官不知道大理寺如何,可我京兆府的案子,向来审得明明白白。” 崔玉路的脸有些黑。 他年纪轻轻就任大理寺卿,最不喜别人质疑他的能力,闻言轻咳一声道:“京兆府的案子,似乎已堆了很多没有审吧?” 刘砚被同僚揶揄,没有生气,承认道:“那是因为本官一直在帮大理寺审案。” 眼看二人就要当着突厥人的面吵起来,李策开口制止了他们。 “二位大人端正严明,想必就这样把案情上报,也有损大人们的官声。本王倒想问问另一件案子,大人们审得如何了?” 崔玉路迷惑抬头,刘砚也一头雾水。 卖粮案还没审明白呢,你怎么还让审别的呢? 李策认真道:“涉及本王王妃的河东道粮价大涨案,一直没听大人们提起。” 当初三件案子弹劾李策和叶长庚。 一是河东道因为叶娇购买成平仓粮食,导致粮价大涨、饿死百姓;二是卖粮案;三是朱彦刺杀尹世才。 刘砚面色稍缓,同崔玉路对视一眼。 楚王这是主动给自己找麻烦吗? 崔玉路道:“是这样的,本官和刘府尹一致认为,楚王妃是为了抗击突厥,才购买粮食。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这件案子可以了结。户部已运粮赈灾,楚王可以放心了。” 李策却缓缓摇头:“本王不放心。” 他解释道:“本王问过内人,她当初买粮,便知道买空粮食后果严重。所以已命家仆从河北道、河南道等地,陆续采购粮食,送入河东道填补成平仓空缺。那些粮食去了哪儿,本王想知道。本王妻子的名声,本王想维护。所以还是请大人们不要结案,仔细查一查。” 匪夷所思 叶娇自己也很奇怪。 她的确买走了粮食,可也让冯劫安排人从河北道、河南道采购粮食,刨除运费,原价填补州县义仓和官府常平仓亏空。 她填补的不比买走的少,可那些粮食去哪儿了? 刘砚查出了答案。 “有人以高出市价两成的价格收粮,”他看一眼崔玉路,回答道,“所以百姓竞相卖粮,甚至借贷抢购常平仓粮食,转手便卖给粮贩。那些粮食被粮贩带走,河东道以南便立刻缺粮。” 这才是河东道南部缺粮的原因。 “是谁?”叶娇问。 “还在查。”刘砚道,“没查出是谁,但查出那些粮食运到北边去了。” “北边?”叶长庚冷笑,“难不成是学我妹妹,捐作军粮吗?” 李策并未有多惊讶,淡淡道:“北边贱卖粮食,南边高价买粮。整个河东道,都在做这种亏本生意。等捉到那些人,一定要问问,他们哪儿来的银子,是什么家世,容得了如此挥霍。” 叶娇点头附和李策:“说不定家里有金矿。” “正是如此。”刘砚说着再次看向崔玉路,问,“崔寺卿,您看……” “我看案子已经有了眉目,”崔玉路露出不想得罪人的神色,笑了笑,“楚王、楚王妃和叶将军,虽有嫌疑,却也不至于拘押受审。不如都先回去,待本官和刘府尹差人去河东道查实,自有公断。” “最好快点,”李策催促道,“本王该离京就藩。” “快些,”叶长庚也催,“兵部那边让我歇在家里,闲得人心里发慌。” 叶娇见他们都催,觉得自己也该催催,跟着道:“对,快些,天凉了,再来几次大理寺,我就要被冻出风寒。” 听叶娇说风寒,尹世才的脖子往棉被里缩了缩。 而胡稼怔怔地站在大理寺公堂,面色苍白,神情交织着困惑和恐惧,久久没有说话。 “要快!”崔玉路也抿唇点头。 快! 世间的阴谋诡计需要慢慢筹谋,它们常常缠绕在一起,搅浑池水掩埋真相。 只有快,快得像一柄利剑,才能斩开迷雾、斩断水流,露出下面清澈的沙石。 大理寺官差手持上令,白日催马奔驰,夜晚举火照路,昼夜不停向北进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大理寺开堂审案,并未瞒着任何人。 “河东道南边,有人高价买粮?” 太子已许久不回东宫,今日回来,召户部官员问话。 那户部官员唯唯诺诺,答不清楚。 李璋挥手让他离开,又唤傅明烛。 “你做的吗?” 傅明烛矢口否认:“殿下说过,北部的案子不能牵扯到楚王妃,我怎么敢?” 但是能神不知鬼不觉买走叶娇送到河东道的粮食,又推波助澜哄抬物价,这样的本事,李璋只能想到两个人。 “不是我做的。” 李璨被太子宣召,却姗姗来迟。见到李璋,主动回答这个问题。 “刘砚会查出什么?”李璋问,“我不明白这件事跟云州卖粮案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明白,”李璨道,“所以我已经命人去阻止官差。在我们弄清楚事情之前,不能让官差到达云州。” “来得及吗?”李璋神色焦躁。 处处挖陷阱的人,最怕路上还有别人在挖陷阱。 “来得及。”李璨道,“除非大理寺官差飞过去。” “会有人拦吗?”离开大理寺回家的路上,叶娇也在问。 “会。”李策和叶长庚异口同声。 “可大理寺的官差已经出发了,”叶娇道,“我看刘砚那样子,恨不得让他飞过去。” 查案要快,以免歹人另谋退路。 云州距京都千里之遥,刘砚怕路上出事,派出三名官差,通知沿路驿站保护。他已经思虑周全,就差给这些官差插上一对翅膀。 “信鸽可以飞过去,”李策走慢一步,牵住叶娇的手,道,“他们只需要放信鸽过去,让人提前等在官道上,刺杀官差即可。” “那怎么办?”叶娇急得想要找马,“我去吧!我这会儿就去追官差,我把他护送到云州。” 叶长庚也回头道:“还是我去!” 李策笑起来。 他的笑虽然温和,却隐隐像是在嘲弄着谁。 “他们有信鸽,”他抬头看天,道,“咱们也有。” 已是深秋,晋州官道两边,堆满了杨树枯黄的落叶。 叶子是从树梢开始黄的,仿佛越是接近太阳,越是提前被烤熟了。余下在树枝上固执生长的,大多接近地面,在风中微微摇动。 而更接近地面的,是矮小的灌木,以及灌木下紧贴地面的杂草。 几个人黑衣蒙面,蹲在草丛底下,已苦等半日。 “消息准确吗?今日就会到吗?” “会吧。”另一人小心从怀中掏出水袋,喝了一口。 “你的水怎么一股酒味儿,让我尝尝。”旁边的人打趣着伸手。 偷喝酒的人当然不肯给,并且低声骂道:“找死吗?等杀了那人,我请客吃酒!” “喂!”话音刚落,背后突然有人问道,“请问,你们是要杀大理寺官差吗?” 一片树叶慢悠悠从枝头落下,落在其中一人的脖颈上。 凝滞恐惧的气氛被打破,他们一跃而起,同时向后挥刀。 不必询问,不必质疑,能问出这句话的,只能是敌人,是让他们毛骨悚然的敌人。 “呲——” 长刀刺入皮肤的声音并不大,却为何震耳欲聋? 水袋从居中那人手中落下,他面容扭曲看着杀死自己的人。 那人同样黑布蒙面,他的身后,站着十多个刺客。 比自己的人——多多了。 “其余人不用杀,带回去问话。”刀从他身体抽出,像抽走了他的筋骨。他软倒在地,听那人冷声道:“你们继续向北,给官差大人扫清道路。” “是!” 那些人齐齐低喝,地面有些抖动。 那是向北飞驰的官差,终于到了。 他们的刺杀,失败了。 阻止刺杀,并非万无一失。 但刘砚派出去的三名官差,最终还是有一人到达军营。 他奉命来清点军粮。 要查九万石卖给突厥的军粮是否全部追回,查河东道守军的粮仓,到底有多少猫腻。 官差手持大理寺令牌,无人敢挡。 他查了一个又一个粮仓,仔细清点,最终震惊疑惑,返程回京,带回来一个消息。 大理寺公堂上,风尘仆仆的官差跪地道:“回禀大人,卑职已查遍河东道粮仓,对比出入库记录,事先声称已卖给突厥,被云州刺史尹大人追回的粮食,找到了。” “多少?” “八万石。” 刘砚沉沉点头,拿算盘仔细算了算,道:“之前楚王说过,突厥境内土壤松软,四轮车运力不足。如此看来,按照记录的出入境次数,的确是运了八万石。” “还有一事。”官差抬头,送上一册账目,道,“河东道粮仓中,多了九万石粮草。” “什么?”刘砚起身,崔玉路张嘴。 不是少了一万石,反而多了九万石。 “怎么回事?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官差正色道,“卑职查了十多遍,那些粮草堆砌整齐,袋子上的标志完好无损,的的确确是河东道的粮草。反而是突厥人买走的粮草,袋子都换了不少,还有许多破损露粮的。” “怎么回事?”刘砚忍不住挠头。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崔玉路在屋内踱步,“河东道,根本就没有丢粮。” 没有丢粮。 卖粮案,便是子虚乌有。 诬陷楚王和叶将军卖粮的人,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刘砚惊声道。 …… 心狠手辣 匪夷所思。 军中报称有人手持出入关卡文书,带走粮草。云州刺史尹世才命运粮督察胡稼协查,胡稼查出丢了九万石粮草。 尹世才命人追出关卡,找到买粮的突厥人。 那突厥人是突厥军中司库官,他交出叶长庚盖章放行的文书。可李策分析,突厥境内运力不如大唐,按照进出车辆数量频次,那些粮食不足九万石。 除此之外,刘砚根据云州记档,查出胡稼曾进出城门两次。 这是转机,是可重审案件的转机。 可对方很快提供了新的证据:晋州等四处柜坊掌柜,指认叶长庚存银。 仿佛有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把李策和叶长庚架在火上,一根根添柴,看火焰越来越高,将他们置之死地。 重重迷雾中,刘砚查出河东道有人高价采购粮草拉往北地。大理寺官员飞速去云州查问,在河东道守军军营中,多找出九万石粮草。 这粮草是从哪儿来的?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丢粮。 因为没有丢粮,那些文书印鉴便无所谓真假。 因为没有丢粮,就算叶长庚去存银,又有何错? 因为没有丢粮,这桩案子从一开始,便是诬陷。 釜底抽薪般,从根本上,解决了这桩案子。 所以是有人为了诬陷叶长庚,伪造文书印鉴,把九万石粮草运出云州卖给突厥人,又主动报官,由尹世才审案,把这件案子审定结案。 至于那九万石粮草是从哪儿来的。 当然是从河东道南边来的,是他们高价采购的。 他们采购粮草,致使晋州等地缺粮,闹到京都。 刘砚脸上尚有疑惑未解,崔玉路却缓慢地分析始末,道:“如此一来,最有嫌疑诬陷叶将军的,是胡稼。” 胡稼是运粮督察,他滞留云州,仍然可以自由出入粮库。 “审胡稼!”刘砚当机立断。 胡稼拒不承认。 “从晋州等地买粮?下官官职低微俸禄微薄,不像安国公府家大业大,有那么多银两买粮。” “出城?下官真的是出城散心。没有证据表明,下官同突厥司库官暗中交易。” “粮草多了九万石,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先前或许数错了,最多治我疏漏之罪。下官没有看丢粮食,便是无负皇恩,对朝廷尽职尽责。” 胡稼原本便说话啰嗦,此时为自己辩驳起来,恨不得满脸都长着嘴。刘砚听得眉头紧皱,把案卷翻来覆去好几遍,找不到别的突破口。 的确不能仅凭推断,便判定是胡稼卖粮陷害叶长庚。 动机呢?银钱呢? “要不然……”崔玉路提醒刘砚,“向中书要个批文,用刑吧。” 胡稼好歹是个官员,不能随意动用刑罚。 刘砚原本抗拒刑讯逼供,此时也有些动摇。 请旨用刑的文书很快送进宫,送到太子李璋案头。 李璋已听说多出九万石粮草的事,他看一眼文书,没有即刻批复。 “胡稼那人,受得了刑罚吗?” 他声音阴沉,盯着那上面大理寺的印鉴,低声询问。 六皇子李璨正站在殿门口看雨,闻言回过头。 “不是他能不能受刑的问题,”他的眉心有一抹刻意保持的冷静,道,““刘砚审案,是一定要有真凭实据,才会定罪。如今多了九万石来历不明的粮草,我们很被动。” “我就想不明白,哪儿来的粮草?天上掉下来的吗?”傅明烛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忍不住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楚王自己买的。”李璨声音清晰道。 “他疯了吗?”傅明烛的面容有些扭曲。 “他没有疯,”李璨唇角含着一丝笑,如果仔细看,那笑容竟有些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之感,“他这是拔本塞源,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可是一笔大钱!他们夫妻两个,真不愧是睡一个——” “被窝”二字没有说出口,傅明烛感觉太子的眼神像要杀人,便立刻转移话题道:“那可是一大笔钱!” “一大笔钱,比之性命,孰轻孰重?这个银子他出得起,他也不怕出。他不是一尘不染清高纯净的人,他心机深沉、手腕狠辣。你如今,算是见识到了吧?” 李璨冷笑着看向傅明烛,目光中充满奚落嘲讽。傅明烛垂头避开他的视线,狠狠道:“既然如此,就请六皇子殿下想想办法。他手段狠辣,殿下你也不遑多让!” 这句话语气不善,李璨却不以为意。 “不要乱。”他警告道。 “如何才叫不乱?”傅明烛忍不住反驳道,“胡稼被抓,势必牵扯出太子殿下。此时如果不动,就晚了。他使阴谋诡计,咱们就不能用吗?” “他喜欢兵法,”李璨继续看雨,道,“他一定知道‘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慌则乱、急则乱、心虚则乱,傅公子如果还想活,就不要再动!” “思思在等什么?”楚王府屋檐下,同样有人在看雨。 叶娇拿出蚕丝薄氅披在李策肩头,焦躁地看着面前的雨幕,问道。 “等着他乱,”李策道,“‘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主持军政大事,要做到沉着冷静而幽深莫测,公正严明而有条不紊。如果他们做不到,这一步,我们就吃掉一子。” 他只需要上天手下留情,能给他多一点时间。 “这就好比下棋,”叶娇抱臂道,“可惜咱们这边,只有你在持子。他们那边,李璋、李璨、傅明烛、裴氏,一大群人呢。” “一大群?”李策含笑转头,看向妻子。 “嗯,”叶娇笃定道,“全都是乌合之众,全都不如思思!” 李策笑出声,他抬臂揽住妻子的肩头,道,“一个个来,他不想乱,咱们就添一把火。火烧衣服的时候,没人还能镇静自若。” “光烧衣服怎么能行?”叶娇歪头出谋划策,“烧他眉毛吧!” 云州刺史尹世才感觉已经火烧眉毛了。 他很心虚,所以心里乱成一团。 身上的伤口总也不好,写给吏部尚书裴衍求情的信,仿佛石沉大海。虽然大理寺给他打扫出一间屋子居住,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里距离死囚牢房很近。 每天晚上,他都能听到有人哭。 那哭声时而像鬼,时而像妖,就是不像人。 尹世才蒙住头,苦等天亮。 已是深秋,天亮得越来越晚,这日尹世才迷迷糊糊醒来,见外面天色漆黑,也不知道到了几时,翻了个身,忽然汗毛倒竖,僵在床上。 窗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阴森森地问:“尹大人,那封信,烧了吗?” 因为恐惧,尹世才忘了回答这句话。 他呆呆地看着对方,眼珠子一动不动,感觉灵魂已经出窍,可身体仍然瘫在床上,且已经失禁。 屁股底下的热流惊醒他,他问:“什……什么信?” “太子的信!”那人手中握刀,身体瘦高,像是从地狱来的。 “烧,烧了!”尹世才僵硬地点头,问,“你是谁?” “如何证明你烧了?”那人问。 “傅,傅公子亲自看着!”尹世才战战兢兢道。 对方不说话,窗帘飘起,再去看时,已看不到那人的踪影。 完了! 尹世才灵魂出窍,重复道:“完了!” 完了,他办事不力,给太子殿下添麻烦了。 要立刻给太子写一封信,写自己的忠心耿耿,写自己的肝脑涂地,写自己就算死了,也绝不会出卖太子,出卖裴氏。 尹世才提笔写信,让心腹把信送出去。 不过这封信刚刚离开大理寺,就到了刘砚手中。 …… 急不可耐 尹世才只是被请进大理寺协助审案,并未监禁。所以他有居所,有笔墨,有医药,更有亲随。 他的亲随,是一直带在身边的师爷。 面对突然出现,命人扣下信件的刘砚,师爷哆哆嗦嗦,为尹世才申辩。 “大人,卑职明白您是为了审案。但尹刺史的私信,您不能拦截啊。” 按照官职品阶,刘砚也不过比尹世才高了半格而已。只不过京都贵重,京兆尹这个官儿,也更有分量。 “不能吗?”刘砚皱着眉头,一边思索,一边已经“呲”地一声撕开信,在火把下打开,当面就看起来。 他不仅看,还当众朗读。 ——“太子殿下钧鉴,云州刺史尹世才顿首……” 刘砚僵在原地,抬头看一眼师爷,又低头看信,没敢再往下读。 师爷脸上露出“你完蛋了”的得意神色。 敢拦写给太子的私信,拦下还要读,当然会完蛋。 可刘砚合起信,露出“你们才完蛋”的倨傲,抬手道:“拿下!” 大理寺卫士上前,把师爷紧紧按住。 “大人!”师爷惊讶大喊,“为何抓卑职?卑职没有犯错!” “审案之际,试图攀咬当朝太子殿下,当然该抓!”刘砚怒目而视,道,“不光抓你,明日早朝,本官就要提请中书,审问尹刺史!” 审问,就不再是协助审理案情,而是当作疑犯了。 此时距离“明日早朝”,不过数个时辰而已。 刘砚没有睡觉,回府换上官服,坐等上朝。 那封信的内容,他已经看过好几遍。刘砚觉得有必要在朝堂上面呈太子,同时恳求严审尹世才。 “信里写了什么?”早朝前,李璋在东宫梳洗穿戴。 今日是初一,要穿冕服。 冕板前后悬挂的白珠旒在额前摇晃,遮挡李璋蓄积愤怒的眼神。犀角簪束着他的头发,却束不住他心底压抑的欲望。 他向傅明烛看去,目光森冷。 “不知道,”傅明烛着急慌乱,“刘砚把信拦下来,扣住信使,不准人见尹世才。他拿着那封信,穿戴整齐等着上朝。我实在是怕——” “怕什么?”李璋打断他的话,双手垂在绣着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花纹的黑色冕服间,冷硬道,“不要怕,去做!” “可,可六殿下要我们不能乱。”傅明烛提醒李璋,没忘了挑拨离间,“我听说刘砚扣下信,连忙跑去问他。他说在睡,不肯见我,我这才赶到这里来。” 事实上李璨当时让门房出来捎话,内容是:“爷在睡,你也回去睡吧。” 可傅明烛怎么睡得着? 他曾亲自给尹世才送过太子的信,看着尹世才把信烧掉,才放心离开。 那时尹世才出任云州刺史,要离开京都。就是从那个时候,太子开始筹谋拔除李策。 尹世才给太子写信?写了什么,会不会跟自己有关? 傅明烛心急火燎,恨不得亲自去抢那封信,顺便把尹世才那个蠢货剁掉。 李璋迈步从傅明烛身边经过,绛纱下裳上的黻形纹饰晃动,像拉满一张弓。 “本宫说过,”李璋停脚,微微偏头,道,“不必事事请教六殿下。” 傅明烛吐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等到了决断。他沉声道:“我明白了。” 李璋出了东宫大门,便乘辇慢行。 轿辇华贵,由十二人抬起。前后属官护卫,簇拥前行。 大明宫巍峨高耸,宣政殿近了。 天色尚黑,云雾漫天,只能看到一颗星辰。那颗星星忽明忽暗,在浓云中努力露出头,又瞬间被淹没。 李璋收回目光。 大明宫近了。 刘砚的马车有些破,一路上摇摇晃晃,有时甚至会坏在路上,他不得不等在道旁,搭乘同僚的车上朝。 他的马也不太好,虽说是朝廷赐的,但因为吃得一直不好,也便越来越清瘦。有时候路上捡到菜贩扔的烂萝卜,就不肯再走。无论怎么催,非得吃干净了才迈步。 好在今日这马车很懂事。 刘砚没有误时,在丹凤门核对过身份,过下马桥,一路向宣政殿去。 一位同僚靠近,好心提醒他,他的衣服破了个洞。刘砚垂下衣袍遮挡那个破洞,不以为意。 官服是朝廷发放的,现在穿的还是秋服,过些日子换了冬服,就有新衣裳了。 “刘府尹今日走得很快啊。”有位官员追上刘砚,搭讪道。 “今日有本要奏。”刘砚简单回答,几乎一路小跑。 可他还是被一个人拦下。 那人相貌普通却眼神锐利,横插过来走到刘砚身前,扯住他的衣袖,问:“听说刘府尹扣下了尹刺史的信?” 这人正是同刘砚一起审案的大理寺卿崔玉路。 崔玉路气喘吁吁,显然已经追了很久。 刘砚下意识便捂紧袖口,似乎唯恐自己的宝贝被人偷走。 “是有一封信,”他敷衍道,“待会儿本官亲呈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在紫宸殿歇息,等待早朝,”崔玉路道,“府尹可以去紫宸殿,把信秘呈太子殿下。再来早朝,不迟。” 这种密信,是可以当众给人看的吗?你不在乎太子的颜面,太子自己也不在乎吗? “那可不行!”刘砚义正言辞拒绝,“很多人都知道有这么封信,只有大殿上呈送太子,才能维护太子殿下的名声。” 刘砚说着努力挣脱,崔玉路再去拉,只听到“刺啦”一声,刘砚的袖子差点被他拽下来。 崔玉路吃惊停手,刘砚像一条钻入水中的锦鲤,瞬间便挤进绯红衣袍的官员间,不见了。 “你这个犟驴!”崔玉路低声骂了一句。 “崔寺卿……”有同僚靠近,有些好奇道,“您和刘府尹在争执什么?是大理寺最近的案子吗?” “不是。”崔玉路瞬间换了一副脸色,挺直腰背、从容不迫道,“我们在猜这天什么时候晴。下好些天了。” “快了吧。”那官员恭敬道,“崔寺卿年轻体壮,不怕潮湿。” 崔玉路却无心同人闲聊,他也向前挤去,在人群中搜寻刘砚的身影。 那个身影很好找——衣袖开线,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 白得刺目,像晴朗日子,正午的阳光。 崔玉路追上刘砚,还想劝说,可官员已经列队整齐,太子到了。 内侍问大臣可有本奏,刘砚率先开口。 “微臣有本上奏——” “微臣有本上奏——”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清润洪亮,一个冷冽阴沉。 刘砚扭头寻找是谁在说话。 一般这种时候,官职低的人要谦让官职高的人。根据说话人距离御座的距离,刘砚觉得那人应该先闭嘴。 毕竟如果你只是芝麻大的小官,奏折也不会有多重要。 但是这一次,那人虽然只是御史台不起眼的言官,却趁刘砚确认他的身份,反而再次高声启奏,抢先刘砚一步。 “微臣要弹劾京兆府府尹刘砚。”他举起笏板道。 刘砚并未有多吃惊。 言官风闻奏事,大小琐事都能拿来奏上一桩。刘砚在朝中孤冷,又不注重言行,常常是言官弹劾的人选。 但言官今日的弹劾,却让刘砚七窍生烟,险些当场打过去。 “微臣弹劾刘砚玩弄律法、收受贿赂、徇私舞弊、卖刑求利,请太子殿下明鉴,彻查京兆府,查刘砚私宅。” 殿内静了静,接着便嗡嗡乱成一片。 不少人笑起来,口中为刘砚辩驳。 “怎么会?刘府尹穷得很,我们都知道。” 一个别人家婚丧宴娶都不去参加,只为省那点礼金的人,当然很穷。书包阁 又有官员道:“他收的贿赂呢?他连衣服都不舍得打补丁,烂着袖子就来上朝了。倒是该治他殿前失仪之罪。” “非也非也,”崔玉路替刘砚解释,“他那个袖子,是本官刚刚拽烂的。当然,也是因为他缝得不结实。” 林清刚刚被提拔为御史中丞,此时偏袒自己人,道:“诸位同僚先别急着为刘府尹开脱,且听听方御史有什么证据。” 弹劾刘砚的人名叫方溪,监察御史,官职不高。 方溪再次举起笏板,道:“有人向微臣举告,刘砚收受贿赂五百两黄金,就藏在他家中。” 五百两! 官员瞠目结舌。被这个数字震惊,窃窃私语。 吏部尚书裴衍同样被这个数字震惊,偷眼向后,看看方溪,再看宰相傅谦。 …… 注:书信里“钧鉴”二字,是敬请收信人阅知的敬辞,用于尊长或上级。 他完蛋了 雨水和烈风同时灌入殿内,六皇子府中,李璨觉得自己清醒了些。 他仰面躺倒在一张春凳上,白色的狐狸毛软毯盖着他的小腹,露出精壮修长的双腿。 白袜穿了一只,另一只脱落至脚趾,摇摇欲坠。 他的上身只披一件软锦中衣,脖颈后仰得厉害,喉结嶙峋、锁骨笔直,白皙的脸颊一半在晨光中苏醒,一半在阴暗处滞留。 因为冷,李璨随意拉起软毯,狐狸毛围起他的脖子,脸也稍稍回正,看向禀报朝事的下属。 “刘砚?受贿?五百两?” 昨日的浅酌不足以让他昏睡,今日的朝事却让他混乱崩溃。 下属以为李璨没有听清,便把打听到的消息再说了一遍。 今日朝堂上,言官弹劾京兆府府尹刘砚贪腐。大理寺随即出动搜宅,在刘砚府中,搜到黄金五百两。 刘砚被当场脱去官帽缉拿,这会儿已经查清,送金子的是南方富商。 刘砚也的确滥用职权、徇私枉法,把原本该判徒刑的刺客,只杖刑五十,便释放回家了。 那刺客的管家已承认行贿刘砚。 “金锭呢?”李璨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下属,询问道。 没有问刘砚,只关心金子,这不像李璨会说的话。 下属微怔,回答道:“金锭数量和重量都对,可能是民间私藏的,铭文已融去了。” 每块金锭上,都会有铸造行的铭文,用来标记重量、保证品质。 李璨僵硬不动,脸色由红转白,最后抬手掀起狐狸毛盖毯,把整个脑袋都盖得严严实实,许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的声音从盖毯下传出,有气无力。 “林镜呢?” 没有再问朝事,反而询问林镜。 似乎林镜这个被他赢来的男人,大有用处。 下属垂头回答:“卑职这就去找。林小大人最近似乎病了,去了好几次药铺抓药。” “他能有什么病?”李璨掀起狐狸毛,直直坐起身,“让他回来!我有要事!” 林镜很快被找回来,他身上的确有一丝淡淡的药香。 李璨已穿戴整齐,他靠近林镜,有些嫌弃地,在鼻前挥挥手。 “你一个吏员,不好好去兵部上衙,怎么改贩药了?” 虽然听起来是质问,但李璨面带笑意,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要放弃什么。 “我在找好一些的金疮药。”林镜随口解释。李璨也并未留意,问他道:“你最近……有去过楚王府吗?” 李璨心里恼怒傅明烛自作主张,恼怒他们竟想出这种主意干涉刘砚审案。他恼恨愤怒并且疲倦,有些想要放弃。 算了,这活儿不好干,让他们自己折腾吧。 林镜还在为叶娇做事吗? 如果现在让林镜回去为他传句话,事情就好办了。 “没有。”林镜答得很快,“我被楚王妃赶出来了。” 李璨当然知道林镜被赶出来了,但他不相信他们的情分已经没了。李璨幽深的眼眸定定看着林镜,心内反复琢磨着什么,又靠近一步,似要说什么隐秘的话,可神色却突然变了。 他的鼻翼动了动,闻出一种药味。 那味道陌生而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已经十多年没有闻到过。熟悉是因为,刻骨铭心永不能忘。 李璨的瞳孔骤然放大,他向后退了一步,腰间垂坠的玉饰叮当作响。有些失态,有些慌乱。 抬手指着林镜,神色灰败、失望、恐惧,又有一丝觉察到危险的忌惮。 “你……” 李璨失声说了一句,咬紧牙关、脸色铁青,一向冷静的眼神有些躲闪。 “殿下要说什么?”林镜同样退后一步,似有些心虚。 “我……” 李璨骤然明白林镜这些日子为何会常去药铺。 林镜查到了,或者说,叶娇也查到了吗? 回忆如一把沾满血腥的斧头,劈进他已安静许久的心。 ——“璨儿乖,把这个喝了……” ——“不苦,真的不苦,母妃喂你……” ——“看,璨儿长大了呢,嘻嘻……” …… 李璨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弯下腰,忍不住干呕着,咳嗽着,直到泪水充盈眼眶。 林镜怔怔地看着这些,半晌才想起去寻唾壶。 他单膝跪地,把唾壶送过去,然而李璨却抬手把他推开,眼神中充满厌恶。 “滚!”他恶狠狠道,“滚!” 任何想要揭开他伤疤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桑厉死后,这世上只有太子和他,知道那件事。 外面狂风大作、天色阴暗如夜,窗棂“啪啪”作响,一如那晚。 那晚,丽影殿的大床上,遍布红色的鲜血。 他跌跌撞撞走进大雨中,手中握着一把斧头,准备自我了断。 是砍胳膊,砍腿,还是像他对待那女人一样,直接砍断脖子? 他举起斧头,电闪雷鸣间,看到一个人影走近。 他知道不会是桑厉,桑厉已经被那女人打断腿,昏死过去了。 雨中走近的,是那个刚刚协理政事的兄长。兄长手持雨伞,挡住风雨,站在他面前。 “李璨,”那时候,二皇子李璋说,“别怕,二哥有办法。” 二哥有办法。 他的二哥,是真的帮过他,救过他。那是母亲亡故后,他得到过的唯一救助。 他是真的,想要报恩的。 扶二哥坐稳皇位,以偿恩情。 李璨止住干呕,扶着屏风起身,脸上渐渐恢复血色,神色间已没有疲惫。 罢了,罢了,他早就走不了回头路。那就一直走下去吧。 “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自以为已经安排妥当,但傅明烛还是有些担心。 “那要看崔玉路怎么走。”李璋好整以暇地坐在御案前,翻开一本书,又合上。 那本书里不知夹着什么东西,有些鼓。他的手掌按在书封上,轻轻摩挲、稍稍放松。 崔玉路是博陵崔氏子弟,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过不多久,传来第一道消息。 崔玉路联合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严审刘砚贪腐一案。已经把刘砚收监,待证据确凿后,再行问罪。 傅明烛笑起来,神情满意。 接下来是第二道消息。 崔玉路审卖粮案。 傅明烛松了口气道:“以前是刘砚护着安国公府和楚王府,只要是对他们有利的证据,刘砚都信。现在有崔寺卿在,就好说了。” 李璋淡淡笑笑,又敛容警告道:“你做的那些事,要做干净。若出了什么岔子,我救不了你。” “殿下放心,”傅明烛笃定道,“真出了什么岔子,我绝不敢连累太子殿下。” 这个时候,关于卖粮案的审核进展到了。 “禀告太子殿下,”内侍道,“崔寺卿对胡稼动刑,胡稼已经招了。” “他招了什么?”李璋起身,眼神瞬间清冷。 竟然动刑,竟然招了? “他……他招认说……”内侍看一眼傅明烛,这一眼让傅明烛如堕冰窟。 事情都是胡稼做的,他能招什么?他一定不敢把太子招认出去,那么…… “招什么?”傅明烛紧张道。 “回殿下的话,”内侍并未回答傅明烛,而是面朝太子,恭敬道,“胡稼招认两件事,一是出入云州城的通行令牌,是尹刺史给的;二是他的确伪造了运粮关卡文书,所需印鉴,也是尹刺史提供。他承认不是叶将军和楚王卖粮,但他不承认自己是从晋州等地买了粮食卖给突厥人。至于原因,他说自己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令?”李璋问。 事情似乎斗转直下。 缉拿了刘砚,崔玉路原本应该按照李璋私底下的交代,给叶长庚和李策定罪。 这是怎么回事? 对胡稼动了刑,又审得比刘砚还不怕死吗? “是,”内侍道,“崔寺卿已经提审尹刺史,只把刑具放在他面前,尹刺史便全招了……” 内侍看一眼傅明烛,似乎想到这么说有些不合适,便改口道:“尹刺史污蔑傅公子,说他受傅公子指使配合胡稼,其余一无所知。崔寺卿已让人到宰相府上请傅公子过去。” 傅明烛僵硬地站着,只觉得天昏地暗。 他面带疑惑和质问转头,看向太子。 崔玉路不是自己人吗? 太子你……被崔氏背叛了! 但是你被背叛不要紧,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呢?我完蛋了! …… 是风流事 傅明烛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怎么会? 崔氏背叛太子,或许已另有打算。 但尹世才那个蠢货,他不交代,又有谁能拿他怎么办? 傅明烛神色变换,紧盯太子的脸。他希望能从太子那张酷似皇帝的脸上,找到一些感同身受的愤怒和担忧。 或者,心软。 但是太子更多是震惊。 “崔玉路。”太子沉沉出声,像是在诅咒这个名字。同时向傅明烛走了一步,手指攥紧,问:“你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傅明烛从太子的神态中,感觉到了一丝杀意。 他跟随太子两年,知道太子太多的秘事,知道太子的为人,所以他清楚自己接下来的选择,事关生死。 那杀意让傅明烛恐惧、胆寒,丢盔弃甲,不敢反抗。 “我……”他脸色灰白,下定决心道,“我回家,再……去大理寺。这些……都是我做的。” “原因呢?”太子追问,声音像冰凌从屋檐坠落。 “我自有说法。”傅明烛没敢抬头,他向殿外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走正门,又转过身。 太子唤了一声。 “明烛,”他唤得亲昵,“你先吃些苦头,耐心等一等。” 傅明烛脚步微停,木讷道:“好。” 傅明烛慌不择路回家去。 他从后门进,见家里已乱作一团。 妻子秦白薇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哭。母亲还镇定些,告诉他父亲一直在官衙,没有回来。说已经安排大理寺官差吃茶,让傅明烛去找父亲商议。 “不能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了。你虽然没有官身,但这里是相府!”傅夫人面若寒霜、斩钉截铁。 “母亲,”傅明烛撩袍下跪,磕了个头,“我不能去找父亲,那是连累他。你告诉父亲,就当我死了吧。儿子未能尽孝,请父母亲原谅。” 傅夫人泪流满面,傅明烛径直到前厅去。 当今之计,唯有认罪认罚,帮太子脱身。 只要太子能继承皇位,一切都好说。 只是——推开前厅大门前,傅明烛稍稍停步,转头看了一眼官衙方向。 父亲知道了吧?他再一次,让父亲蒙羞了。 “微臣有罪。”宰相傅谦跪在皇帝病床前,埋头哭诉,“微臣教子无方,罪无可恕。求圣上责罚。” 皇帝坐在榻上,双腿下垂浸没在药桶中,见傅谦一来就下跪请罪,身体前倾要去搀扶,险些摔倒。 “圣上,圣上。”高福扶住皇帝,提醒他道,“您的腿脚不好,还不能站啊。” 皇帝垂目看着傅谦,声音有些哽咽。 “傅卿,你起来,”他道,“如果教子无方便要受罚,那第一个该受罚的,是朕啊。朕的长子,拥兵自重陷害忠良;朕的四子,逼杀太子企图夺位。令郎有错,你又何辜?” 傅谦抬袖拭泪,久久不语。 朝中鲜少有人知道,傅明烛在为太子做事。但是傅谦知道,他还提醒过儿子,不能介入党争,不能出入东宫。 如今他来,表面是请罪,实际上是求情。 无论有多么怒其不争,那也是他的血脉。 傅明烛指使云州刺史诬陷安国公府和楚王府?那还不都是太子的授意? 皇帝不会不知道。 他希望皇帝看在他服侍朝廷数十年的份儿上,能网开一面。 但皇帝却问起别的事。 “朕听说你还有个儿子?” 傅谦的心揪着,道:“微臣育有三子,次子夭折。三子年及束发,在书院读书。” 皇帝稍慰,他再次向傅谦伸出手。高福会意,把傅谦扶起身。 “养儿子就是这样的,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皇帝劝慰道,“古人说‘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你我教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可他们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是你我的错吗?傅卿……” 皇帝语气温和,傅谦的心却沉下去。 他双腿发虚,向前走了半步,听到皇帝最终的决断。 “等过阵子,让你那小儿子到朕这里来,历练历练吧。” 这是皇帝的恩典,要给傅谦小儿子一个职位。 这也是君威无恕,不会给傅明烛翻身的机会。 傅谦谢恩,脸色苍白走出宫殿。 他走得僵硬缓慢,直到摸到汉白玉莲花栏杆,才紧紧扶住,把整个身体都靠上去,虚脱般调整呼吸。 “阁老,阁老您怎么样?”一路跟出来的高福上前,要扶傅谦。 傅谦摇头谢绝好意,口中道:“微臣老了,老了。” 他一步步向下走去,再不是往日意气风发沉着冷静的模样。 傅明烛很冷静。 他扭头瞥一眼堂上的尹世才,见对方勉强站着,面如死灰。再看胡稼,见他已受了重刑,跪在地上,需要矮凳支撑,才不会倒。 再看崔玉路和御史台、刑部官员,最终收回视线,漠然无语。 这些人他都认得,逢年过节,还会到对方府上拜会。而如今,他们是官,他是罪人。 “尹刺史供述这些,你认吗?”崔玉路厉声审问。 “草民认。”傅明烛道,“是草民指使尹世才,在云州卖粮,诬陷叶长庚和李策。” “大胆!”崔玉路摔下惊堂木,“你一个京都纨绔,竟敢口呼皇族和朝廷命官名讳?” 傅明烛冷笑一声。 “在大人心中,李策是皇族,叶长庚是朝廷命官,但是在草民心中,李策抢走小人未婚妻,叶长庚在御街射出三箭,让草民被圣上惩处。若非如此,草民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怎么会设计诬陷他们?” 崔玉路有些吃惊地看看左右。 怎么审案审出风流事来? 抢未婚妻?御街三箭?都是什么意思? 御史台官员没有说话,刑部官员忍不住小声把先前的事讲了。 “那会儿崔寺卿还在河南道外放,不知道这茬吧?原本傅明烛同楚王妃定了婚,又……咳咳,同别人厮混。有人御街三箭,逼出了马车里衣衫不整的他和秦家那姑娘,圣上大怒,罚他不准科举不准荫袭为官。不过……”刑部官员捋须道,“叶将军的确箭法高超,但也没有实证,证明就是他射了箭啊。傅公子这是瞎猜的。” 崔玉路听得有些脸红,纳闷道:“别的本官都懂,不过……傅明烛怎么敢在御街上……就,就衣衫不整起来?宰相府的家教,实在是……” “此事说来话长,他那是……” 眼看他们就要聊下去,傅明烛喘了几口粗气,问:“几位大人有完没完?草民都已经招了,你们不判吗?” “当然要判!”崔玉路道,“只不过案情尚有疑点……” “大人!”一声呼唤从大理寺公堂后传来,声音不高不低,有些沙哑。 崔玉路向后看,只见到一个人背对这边站着,身影有些眼熟,白色的拂尘抖动,搭在手臂上。 那应该是高福。 崔玉路连忙起身向后走,御史台和刑部官员也向后走。几个卫士上前挡住大堂其余众人的视线,须臾散开,三位官员走出来,神色从诚惶诚恐,慢慢变得严厉镇定。 崔玉路坐回大堂案,沉声道:“本案已证据确凿。傅明烛,因旧事心生怨恨,胁迫朝廷官员、伪造印鉴、构陷朝廷命官,判斩刑,待案卷交刑部核准即斩。” “嗵”地一声,是尹世才软倒在地。 “原云州刺史尹世才,”崔玉路道,“不思为国尽忠,庸碌蠢恶为人所迫,知法犯法、理应处死。原该同判斩刑,但圣上念你死守云州,略有功劳,特赦死罪,流三千里。” “微臣,罪臣,”尹世才口唇发抖,额头抵在地上,虚弱颤抖道,“认罪谢恩。” “胡稼!”崔玉路喝道。 胡稼只有一只眼能够睁开,他应道:“罪臣在。” 崔玉路直截了当:“斩刑。” 胡稼并未喊冤,疼痛让他的身体有些麻木,听觉也变得迟钝。 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直到官差上前,把他拖拽回死牢。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受过这么重的伤。 那是在晋州,他为国受伤,伤得体面。 那时,常有人来看望他,问他好了没有,疼不疼。 胡稼闭上眼,泪流满面。 楚王府内,楚王妃叶娇大怒起身,差点撞到楚王李策。 “他说什么?他说是因为我,才构陷安国公府?他这个……” 叶娇卡住,揉着额头思考怎么骂才解气,李策却已经牵住叶娇的衣袖,让她稍安勿躁。 “都判了什么?”他问。 青峰把大理寺的判罚说了,末了又道:“高福偷偷去过,走的后门。” 这便很明显了,这是皇帝的安排。 皇帝希望这桩案子到此为止,不要再往下查。 叶娇咬紧嘴唇,咬得她红润的唇瓣,几乎滴血。 委屈,难过,又不解。 “为什么?”她气得有些颤抖。 …… 他们求娶 李策示意青峰离开,把叶娇拉回春凳坐下。 她低垂着头,李策需要单膝跪地,才能看清她的面容。 像一朵牡丹被风吹皱花瓣,她失望得想哭,却又苦苦忍住,攥紧拳头似要随时打出去。 为什么? 那么多证据都指向太子,皇帝视而不见,让傅明烛顶罪,就算结案了? 虽然尹世才和胡稼都已经受到惩处,但这次如果不是李策早有准备,这会儿待在牢里的,就是他们几个。 皇帝会怎样?也会像庇护太子一样,庇护他们吗? 李策仰头看着叶娇,柔声劝说。 “我们离开云州时,发现胡稼不肯走,又常常出入粮库。我才让燕云去采购南边的粮食,拉到云州附近等着。所以无论太子在粮食上做什么手脚,咱们都有办法,对吗?” 叶娇低哼一声。 李策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拨开,道:“原本我们以为尹世才只是蠢,但朱彦说他把兄长的亲信全都调到别的城门去,我们确认他跟卖粮案有关,告诉崔玉路。崔玉路这才能诈出他的口供,逼他认罪。所以,上天也是向着我们的,对吗?” 叶娇嘟嘴盯着李策,道:“这就能不气了吗?他就一点都不在乎太子品行好坏?不怕江山所托非人?除了陷害我们,刘砚还在牢里蹲着呢!我听说‘法必明、令必行’,这跟践踏律法有什么区别?” 李策道:“因为他是嫡子,父皇精心培养他数十年,一朝废黜,则前功尽弃。” “嫡子就了不起吗?”叶娇道,“五哥也是嫡子。” “还因为,”李策继续劝道,“突厥。突厥使团就在京都。” 叶娇微微一惊,心底沉了沉,抬起头。 李策面容平静,道:“大唐耗费无数军资,死了那么多将士,换来两国和议、突厥跪地称臣。如今他们已来了多日,却并不急着求旨觐见,就是要看看这桩案子怎么审。父皇不会让功勋卓著的将军蒙冤受屈,也不会让主持政局的皇储陷入非议。我们难受,觉得委屈,他更难受,且失望。大唐朝局要平稳,现在不是废黜太子的时候。” 叶娇埋头在李策手心,吸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她道,“但是我不开心。” “做什么能让你开心些?”李策笑了,“我陪着你。” “把刘砚捞出来!”叶娇道,“洗脱他的冤屈,我就开心。” “好,”李策轻吻她的额发,“我听你的。” 崔玉路并未急着审理刘砚的案情。 叶娇去大理寺探监时,刘砚正坐在炉火旁,在几案前写字。 叶娇在牢门外踮脚,向里看了看,刘砚立刻用手遮挡。 “不准偷看,”他扭头,假装呵斥道,“这是在梳理案情,机密。” “大人您都蹲牢房了,还梳理案情呢?”叶娇见他衣服整齐,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精气神很好,忍不住打趣。 刘砚拿起一张宣纸,认真盖住他写的东西,转身走过来。 “这大理寺不按规矩来,牢房里放着梨花木床榻,棉花被、小书案,甚至还有火炉、蜡烛和笔墨纸砚!每天三顿饭,顿顿都有肉,这不是要把国库吃空吗?坐牢的人,怎么能给这种待遇?本官该参上一本,弹劾崔玉路铺张浪费!” 叶娇哭笑不得,点头道:“然后呢?奏折写好了吗?” “写好了,”刘砚看叶娇一眼,有些难为情地闷声道,“但是崔玉路说,这都是楚王妃的安排。姜敏来探监,说我不识好歹。” 叶娇拍着牢门笑,笑得弯下腰,又缓缓起身,眼中却充盈泪水。 笑容褪去,脸上蒙着难过。 她哑声道:“都怪我们,没察觉金子的事,害大人在这里面受苦。” 见叶娇含泪,刘砚也有些动容。 他沉默一瞬,又挥挥手,貌似洒脱道:“说什么呢?清者自清。如果我在外面,恐怕也不能那么快给他们定罪。” 刘砚很轴,很认真,他一定要查清所有细节,才会结案。 所以太子想把他支开,让崔玉路审理。 哪知崔玉路审案,快刀斩乱麻,直接就量刑定罪了。 胡稼说他没有买粮?管你呢,买粮不是重点,你们诬陷朝廷命官?死去吧! “大人,”叶娇站直身子,正色道,“您以前护着我,舍身进言、摘掉官帽为我作保。您说您相信我,因为相信,才那么做。如今我也相信您,相信那五百两金子,是栽赃陷害。所以您别再挡着那张纸,把您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成吗?” 刘砚紧绷着脸,道:“我怕……” “大人可从来没有怕过谁。”叶娇假装轻松地笑笑。 刘砚虽然不像姜敏那样擅长骂人,但他在朝堂上顶撞皇帝、斥骂朝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怕给你们添麻烦。”刘砚道,“我从来不欠人情,”他指着叶娇给他置办的东西,“这些都值多少钱?等我出去了,赔给你。如果今年的俸禄不够,就……明年再赔。” 叶娇不再跟他废话,伸出手道:“把那张纸给我!” “不给!”刘砚后退一步。 叶娇祭出杀手锏:“不给我,我就去大人老家,把大人年迈的母亲请过来,看看她日夜织锦换取学费养大的孩子,进了监牢。” 刘砚家贫且父亲早亡,母亲为了供他读书,织锦绣花换取银钱。 这句话总算戳到刘砚的痛处,他瞠目道:“你怎么这么无赖?说话就说话,戳人心窝干什么?” 挑个男人 李策尚未夸叶娇聪明,叶娇已经跳起来,开始骂人。 “娶舒文?他们是白日做梦!突厥没有镜子吗?也不去照照各自都长什么样子?突厥新可汗快六十了!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想什么呢?我不同意!” 李策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抬手拉住叶娇,道:“别担心,姑母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有什么用?得先下手为强!”叶娇说着便拎起裙子往外走,“我去给她找个好夫婿。京都品貌好、家世好、性情好的年轻公子,我全都认识!她要娶哪个,我给她拴进长公主府。” 李策怔在原地,手中的纸张掉落,来不及捡,脑中只剩下叶娇刚刚说过的话。 “都……都认识?”他向外追了几步,叶娇已经不见了。 “品貌好、家世好、性情好?”李策念叨了一句,神色突然愠怒,捡起纸张,恨恨道,“这该死的突厥使团!” 池中红鲤拥挤着抢食,倒影出凭栏女子有些破碎的身影。 舒文漫不经心地把鱼粮丢下去,只用了一只耳朵听叶娇说话。 “这位公子是清河崔氏的,听说他还喜欢你呢,上元节偶遇,给你送过兔子灯。你记不记得?” “记得,”舒文淡声道,“他个子不太高。” “个子那么高做什么?”叶娇道,“又不用来修屋当梁使。那如果这位不喜欢,看这位,范阳卢氏家的公子,二十来岁,已经是少将军了。你喜欢吗?” “我喜欢爱读书的。”舒文转过身,长长的披帛垂在地上,认真道。 “爱读书的我这里也有!”叶娇拿起另一张名帖,“赵郡李氏这位,已经是从三品的秘书监了。当年科举高中,乃探花郎。探花不都是挑长得好的吗?我见过他,才貌出众。” 舒文仍旧提不起兴致,拖着长长的衣裙,坐在叶娇对面,支起头道:“我也见过,柔弱书生我可见多了,不喜欢。” 叶娇手中还握着一大把名帖,听她这么说,干脆全丢到桌案上。 “你嫌文官柔弱,嫌弃武官粗鄙,能文能武的说人家个子低。这个也不喜欢那个也不喜欢,不就是喜欢读过书又能打仗的吗?你的心思,就刻在你的脑门上!” “刻上又如何?”舒文嘟嘴道,“他不娶我!你倒是把你那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给我捆过来!” 叶娇起身,作势要去捆严从铮,又被她双手攥住衣袖。 “别去,”她难过地哀求,“平白无故,别再被他看不起。我知道你想着我,唯恐我受欺负,但是我不愿意嫁给自己不喜欢的。如果他们要我嫁突厥人,我就……” “你怎么样?”叶娇低头看她,见舒文眼中泪光闪动。 “我就带着匕首,把那突厥老男人一刀扎死!让突厥再乱上十年!大不了我就死了,人总是要死的。” 舒文厉声道。 “好舒文,”叶娇夸她,又缓缓摇头,“好人得长命百岁,要死也是坏人死。你放心,我想想办法。” 她忍不住挠了挠头。 最近需要想的办法太多了。 “有办法吗?” 东宫内,太子李璋也在询问六皇子李璨。 李璨摇头道:“木已成舟,傅明烛他们,救不了了。” “本宫知道他们救不了,本宫呢?父皇已命我前去觐见,有什么法子,能让从轻发落?” “太子放心,”李璨盯着煮水的茶壶,看蒸汽顶着壶盖,却迟迟没有熄火,道,“如今突厥使团在京都和议,这个节骨眼上,父皇不会对你怎样。但是等突厥使团走后,就不好说了。” 李璋走过来,把滚烫的茶壶移开,沉沉道:“突厥使团走后呢?” “大约也不会废黜太子,但他有些失望了,说不定会动培养五哥的心思。” “老五?”李璋嘲笑出声。 李璨没有笑,他熄灭炉火,看着最后一个火苗变成暗红色的灰烬,道:“五哥有博陵崔氏,从崔玉路这次审案的情形来看,他们已经决定辅佐五哥继位了。” 李璋在殿内走了好几步,最后打定主意。 “所以为今之计,是让父皇重新信任我。” “做出什么事,才能让他放心?才能让朝中那些非议声淡去?” 李璋一面走一面分析,最终道:“非要舍身才好吧?” 李璨点头:“最近便有一件事,可以谋取。只是那件事九死一生,太子若做,可得万民敬仰。这些党同伐异的小事,便算不了什么。” “何事?”李璋询问,不等李璨回答,却已经想到了。 “剑南道瘟疫。”李璋突觉身体渐渐僵硬。 他坐下去,颓然道:“本宫要到剑南道,带领百姓驱除瘟疫、防止瘟疫向北扩散。守护京都,护佑河山。” “至于京都,”李璨点头,“请求父皇,把政事交给五哥和李策。” 这是死地求生的计谋。 …… 叶娇来了 李璋猛然抬首,眼中一抹冷冽的光,与李璨对视。 有些震惊,更多的是怀疑。 出此计谋,你是何居心?我去剑南道可以,但是真的要把政事交给李璟和李策吗? 朝局变化一日千里,就算我驱除瘟疫回来,恐怕江山也已经易手。 主动说要去剑南道驱除瘟疫时,李璋只是有些烦躁。但听说要交出政事,他第一次对李璨产生了怀疑。 然而李璨直视他的双眼,深邃的眼眸清澈坦荡,紧抿的唇角露出一丝笑容,道:“父皇怀疑太子冷酷无情、无心朝事,太子便为万民远赴西南、舍身驱疫;怀疑太子党同伐异、诬陷兄弟,太子便拱手让位、以示信任。其行甚广,其过愈彰。五哥不做事,父皇或许以为他尚可托付。真要做事,父皇才会发现他根本无力为君。” “那李策呢?”李璋问。 李策可不是李璟,他会做得很好,做得让皇帝青眼有加,生出废储另立的心思。 “父皇不会同意的。”李璨笃定道,“太子可以去试试。父皇心中,只有嫡子正统、世家大族助力。我们几个,李琛不是说过吗?磨刀石而已。” 皇帝的两个嫡子,娶的都是世家大族之女,揣的也是让他们辅佐储君的心思。 李璨自嘲地笑笑,那笑容既清高自傲又自卑自贬。 “六弟……”太子有些动容,想要安慰或者反驳,又实在无法欺骗自己,最终只是同意了李璨的提议,道,“我去试试。” 如李璨所说,听到李璋要自请去剑南道平息瘟疫时,皇帝的神情震惊非常。 他从床榻上直起身,原本铁青的脸色瞬间变红,蹙眉不解道:“你,你这是为何?” “户部秦员外郎奏报,”李璋哑着嗓子,仿佛刚刚哭过,“剑南道瘟疫加重,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医者束手无策,瘟疫向北蔓延,许多村子十室九空。林奉御在奏折里说,希望能把患病者隔离进疠人坊,同康健者区分开。然而瘟疫区日渐扩大,要做好这件事很难,所以儿臣想亲自前往,为大唐百姓,做一些事。” 皇帝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 他看着李璋,又看向高福,神色错综复杂。 李璋来这里之前,皇帝已经对他很失望。 河东道卖粮案看似难办,实际上皇帝能够一眼看破。无非就是李策和叶长庚打败突厥、功勋卓著,李璋容不下他们,肆意陷害。 然而只要是栽赃就必有疏漏,李策聪明诡变,李璋输了。突厥使团就在京都,这个时候,不能闹出皇室同室操戈贬斥太子的笑话。 皇帝思索良久,只能让傅家顶罪。 反正傅明烛那东西,两年前在御街上丢人的时候,就该死了。 多活了两年,已经是他仁慈大度。 皇帝还没想好如何惩治太子,这个时候,太子竟要以身涉险,去剑南道。 他这个儿子,如此心系万民吗? 皇帝心神震动,不由露出慈爱的表情,道:“太危险了。” 皇帝说话虽然有些口齿不清,但已不再断断续续。 “儿臣知道危险,”李璋抬起头,恳切道,“父皇曾经教儿臣读《荀子》,‘仁厚兼覆天下而不闵’。儿臣愚钝,常常被人蛊惑,做出昏昧的事来。儿臣便只有学习仁厚之道,用忠恕仁爱之心,协助父皇治理朝政。” “不能只有忠恕仁爱!”皇帝语气严肃,但已没有愤恨,教育道,“你记得这句,怎么不记得荀子说‘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 “仪”是指日晷,说是国家的君王就像日晷,百姓则是影子。日晷仪摆放得正,影子就会正。 皇帝在斥责李璋心术不正,走了歪路。 李璋仍然跪在地上,垂头不语,任皇帝责骂。 皇帝抬手要茶,吃了一口,口干稍缓,抬眼道:“你走以后,朝事怎么办?” 这是答应了。 李璋放下心,立刻道:“三弟眼下在皇陵,不如就由五弟监国,九弟辅政吧?” 皇帝偏头看看李璋,没有立刻应下来,只是质疑道:“你不推举李璨吗?” 他轻轻嗅了一口紫笋茶的香气,语气中有细微的警告。 你是真心举荐赵王和楚王吗? 这是李璨给你出的鬼主意吧? 李璋闻言微怔,道:“一切听从父皇的安排。” “你走吧,”皇帝的精神好了些,道,“让宰相和六部尚书来。” 李璋叩首起身,退后几步离开,心中阴郁稍减。 皇帝擅长制衡之术,只要他还不想废储另立,便不会让其余皇子拥有能抗衡太子的力量。 看来,李璨又猜对了。 第二日早朝,高福罕见地出现在朝堂上,宣读了皇帝的圣旨。 重大的职位调动,让听者如闻雷鸣,心中久久不能平息。 ——太子李璋,自请平息瘟疫,着即刻南下,不容耽搁。 ——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叶长庚,骁勇善战、击败突厥,加封“神威将军”,赐黄金百两、战马千匹,晋剑南道节度使,前往剑南道履职,协助太子驱除瘟疫、守卫地方。叶母张氏,贤良淑德、教子有方,特封一品诰命夫人。 ——楚王李策,以病弱之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特容其在京都养病,待病愈后方可就藩。楚王妃叶娇,捐赠粮草随军北上,赏银万两,以彰其德。 ——文散官严从铮,国之良材、守土有责、以身犯险、擒敌有功。迁鸿胪寺卿,钦命掌突厥和议一事。 其余人等各有封赏,而正当朝臣纷纷猜测,太子离京,是不是李策监国辅政时,一个出其不意的名字响起。 李璟,赵王李璟。 怎么可能? 李璟不是那个喜欢逛酒楼、求着皇后纳妃,以及圣上寿宴时,躺在大缸里写打油诗的那位吗? 那位? 监国辅政? 除非皇帝坐在他身后。 当下便有朝臣心思活络起来。有人觉得可以请几日假,回乡探亲。有人突然想起,该认真治治老寒腿的毛病。还有人想起李璟的宽厚,顿时觉得可以试试把自己坐牢的小舅子捞出来。 朝臣们只是心思活络、办点私事。在雍州陪伴妻子待产的李璟,则是心慌意乱、濒临崩溃。 “我?”他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监国辅政?太子呢?太子去剑南道,让我监国?” 传旨的内侍尚且站在屋子里,李璟拿起圣旨,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没有错,脸色顿时煞白。 他左右寻找,终于找到一根柱子,顿时抱住,不松手了。 “殿下,殿下您这是干什么?” 传旨内侍没见过这个,目瞪口呆。 “我不去!我不去监国理政!”他大喊道,“太子不想活,也不想让我活了!你回去告诉父皇,说我就抱着这根柱子不走了!除非……除非你们把房子拆了!” 内侍抬头看了看崔宅这座装饰华丽的前厅,觉得虽然也能拆,但是未免太糟蹋东西。 “殿下,”他好言好语地劝,“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您怎么就不去呢?您如果抗旨,我们回去不好交代啊。” 李璟紧紧抱着柱子,甚至努力向上爬了半丈。 赵王妃崔锦儿挺着肚子,不敢去拉扯。 李璟几乎是在嘶吼:“京都有楚王,再不济还有李璨,怎么也轮不到我去监国。我的孩子快生了,我不能出事!” 内侍眼见李璟把朝堂当作龙潭虎穴,只好苦着脸道:“那……奴婢就这么回禀?” “随便你怎么回!”李璟道。 内侍抓了抓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么大的恩典,这家人应该给他一份沉甸甸的赏银。怎么就这么抱着柱子,把他打发了? 好在崔锦儿终于想起来,让人给内侍封了赏银,又好言安抚,劝回去了。 她一手托着肚子,慢悠悠走回来,跨过门栏,看了一眼自己不成器的丈夫,道:“你下不下来?” 李璟低声道:“走了吗?” “走了,”崔锦儿安慰他,又道,“圣旨留下了。” “什么?”李璟松开手,忘记自己两条腿还盘着柱子,顿时跌落下来,“咚”地一声摔在地砖上,疼得龇牙咧嘴。 “我已经开始倒霉了!开始倒霉了!”他哭天抢地地哀叫。 崔锦儿捂住耳朵,又让人抬起矮屏挡住自己的肚子,以免腹中孩子觉得聒噪。 她劝了半晌没有用,只好吓唬道:“叶娇来了!” 天地俱静。 …… 秘密的妻 李璟正两腿张开,箕踞在地。听闻叶娇来了,第一个动作是坐规矩,然后吸着鼻涕转头看去。 真的有人来,不过不是叶娇,而是崔锦儿的父亲崔颐。 崔颐迈着四方步,脸色红润走进来。脖子上挂着的水晶镜片摇摇晃晃,反射太阳的光芒。 “赵王这么闹,”他伸手去拉李璟,语重心长道,“会让圣上伤心失望的。” “我才伤心失望,”李璟见来人不是叶娇,表情再次扭曲,似哭似恼,道,“从小到大,他们都说我不用做事便可以吃喝不愁。让我去监国?且不说根本没人教过我怎么做事,就说每日三更起,我都做不到。” 监国便需要上朝,上朝的时间对于李璟来说,太早了。书包阁 崔颐来的路上,已经想到李璟八成是要拒绝。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拒绝的理由竟然是不想起床? 他教了一辈子书,多少学子挑灯夜读、悬梁刺股,就为了能身披官服走进朝堂,为了他日在史书里,能留下只言片语。 可李璟,有机会监国辅政,甚至有机会更进一步,竟然……竟然不想早起? 刹那间,崔颐觉得天昏地暗,后悔没有带戒尺来。 不过就算带了,他也不能打李璟。 这是别人的儿子,别人没教育好,关我什么事? 眼瞅着这个有些胖、有些浑、有些不争气的女婿坐在地上怎么都不起来,崔颐长叹一声,屏退左右,关上门窗,低声道:“不瞒殿下,上回楚王来时,同帝师已有决断。” 李璟正在抹泪,听到这句,莫名道:“什么决断?我怎么不知道?” 崔颐神色沉沉,道:“圣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可我大唐的太子,却败法乱纪、党同伐异、卖官鬻爵、陷害臣子、令人齿寒。当年圣上议储,崔氏曾联合裴氏等朝臣,全力推举太子。如今看来,崔氏错了。既然错了,知错能改,为时未晚。” 李璟神情怔怔,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不再撒泼哭闹,却也透着纠结难受,道:“他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所以,崔氏要推举小九了吗?” “不,”崔颐正色道,“崔氏和楚王一起,废黜太子,推举赵王入主东宫。” “赵王,我?”李璟再次指向自己的鼻子,再一次崩溃,“这都是什么啊?太子不想让我活,小九也不想让我活了?他那么聪明,不知道朝堂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就要像老大和老四那样,命都没了吗?” 崔颐继续劝:“殿下乃圣上嫡子,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什么名正言顺,命都没了,还要什么皇位?”李璟总算爬起来,指着崔颐,觉得不妥,又指西边长安方向,大骂道,“老子只想跟锦儿和顺太平,这辈子吃喝不愁游山玩水。把我弄上去,不是老二那个黑了心的,就是老六那个迷了窍的出了馊主意。还有小九,亏我对他一心一意,恨不得把崔家的财富都给了他……” 他骂得过瘾,留下崔颐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父亲的爱 晚风吹进屋子,翻动书页,也拂动裴茉柔顺的发丝。 她已经站起身,落落大方、神色柔和却又坚定。 “剑南道有瘟疫,”叶长庚并未拒绝,只是道,“十死九生。” “妾身听说了,”裴茉双手交握,道,“书上说,夫妻要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叶长庚挪开视线,简单点头,算作答应。 裴茉喜欢看书,似乎奉行书上说的全部道理。可书上还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呢,但他们之间,必然充满猜忌怀疑。 第二日清晨,裴茉的父母到了。 裴茉的生父裴继业,任礼部祀部郎中,正五品。 裴继业四十有余,或许是劳心劳力的缘故,看上去略显老些。 他的衣服一丝不苟,因为在礼部做事,注重仪表礼节。 裴继业常常绷着脸,没有笑意。见到叶长庚,难得地笑笑,道:“听说你们要去剑南道履职,家里备了些除湿消肿、健脾利胃的药材,特地送来。” 叶长庚道了声谢,裴继业欲言又止,呷了口茶。 叶长庚知道是怎么回事,主动道:“前些日子礼部尚书致仕,邹进荣升,但邹进礼部侍郎的位置,还空着吧?” 只要是在朝为官,无不希望自己能步步高升。裴继业在礼部郎中的位置上熬了十年,才等来这个升迁的机会。 但只要是机会,就有许多人争抢。 裴继业眼中光芒大胜,充满期望道:“正是。” “原本小婿想向宰相推举岳父,不过……”叶长庚吹了吹茶盏内的浮叶,不像平日那般快人快语,拖得裴继业有些着急,才道,“想到岳父有吏部尚书大人裴衍的关系,想必不太需要小婿。” 吏部乃尚书省六部之首,掌文选、勋封、考课。官员晋升削职,也都要通过吏部。 裴继业有些失望,放下茶盏,干笑道:“不瞒将军,如今裴氏人才济济,在朝为官者多如过江之鲫,裴尚书那里,有些顾不过来啊。” “所以——”叶长庚话锋一转,笑了笑,“我还是觉得举贤不避亲,向宰相推举了岳父。中书的奏折过几日便会呈上去,下面就看赵王殿下和圣上是什么意思了。” 过几日,便是赵王李璟主持朝事。皇帝那里,不是重要的人事任命,都会给李璟施展的空间。 就像太子主政数月以来,朝中已遍布他的党羽。 至于宰相为何会答应,自然是因为他的儿子傅明烛在牢里。叶长庚先给傅明烛挪了舒服些的牢房,才办成这件事。 裴继业大喜,但还是勉力压制情绪,道:“如此,便要多谢将军了!” 叶长庚不那么激动,只是淡声道:“你我是一家人,何必言谢?只是,岳父升迁,祀部郎中的位置,能不能帮小婿推举一人?” “好说!”裴继业几乎是拍着胸口,答应下来。 叶长庚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低头饮茶,又询问裴继业要不要去见见裴茉。 哥哥的爱 适才大唐宰相报出各部超支或者结余时,突厥使臣便已如遭雷击。 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 打仗消耗巨大,突厥准备十年,积累十年,才敢挑起战争,与大唐对抗。这一仗倾尽所有,还是输了。 可大唐,只是六部略有超支? 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在朝堂上说出来? 宰相句句是超支,可听进突厥使臣阿什图耳中,却句句是炫耀。 炫耀大唐国力强盛、万邦来朝。 阿什图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便又听李璟说,要他拿三百一十万贯,求娶大唐宗室女。 三百一十万贯! 这个数字不仅庞大,还巧合,正是突厥去年一整年的税赋收入总额。 这钱庞大到他们绝无可能拿出来。 这钱巧合到像是一种羞辱,羞辱他们一年的税赋,也只是大唐六部中兵部的亏空而已。 说不定大唐的这个亏空,也是假数! 阿什图面红耳赤,只能磕磕巴巴道:“突厥可汗求娶大唐宗室女,是真心实意。殿下您竟然,当作儿戏吗?” 大唐朝臣也在质疑,他们不敢问出口,只是惊讶李璟的手段,怀疑他是早就想好了要为难突厥,还是说真的以为,对方能出得起这么多银子。 难不成——不和议了?还要打吗? 李璟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眼见其他朝臣也要询问,他只能把脾气撒在突厥使臣身上。 “国家大事,怎能儿戏?哼!” 李璟大吼一声猛然起身,同时重重拍了一下御案,不等阿什图再说什么,已经扬长而去。 他跑得很快,胖嘟嘟的身影瞬间消失,宰相没反应过来,内侍也没追上。 朝堂众臣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礼部官员上前,好生安抚阿什图。 “在我们这里,诋毁监国皇子把朝政当儿戏的,要处以重刑……你别怕别怕,你是使节,我们会对你以礼相待。” “赵王殿下的脾气的确……不过我们大唐的皇子都是这样的,你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你说你们求娶谁不好,偏偏求娶我们赵王殿下最疼爱的妹妹。要不然……你们换个人?” 阿什图真以为自己说错话惹怒了李璟,颇有些战战兢兢。待听到朝臣让他换人,他才固执道:“不可不可,岂有求而再换的道理?不过……赵王殿下跑了——哦不,气走了,今日早朝,是不是就结束了?” “他跑了?早朝结束了?”皇帝正在针灸,乍然听说李璟从宣政殿跑掉了,差点站起来。 他身上的银针抖了抖,他的心也抖了抖,勉强压制怒火,道:“朕让宰相以尚书事问李璟,是太为难他了吗?” 前来回禀的内侍把朝堂上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皇帝。 皇帝神色变幻,时而皱眉时而疑惑时而思索,待听到李璟要让突厥使臣填补大唐兵部亏空时,突然笑了。 他笑了一声,又觉得不妥,再次板起脸,道:“这是胡闹!两国要和议,就要有和议的诚意!长公主亲自来过,同意舒文嫁过去。朕这个做舅舅的,倒觉得是委屈了舒文,想给长公主府一些补偿。李璟三十了,怎么还像个孩子那样,心里只有亲情,没有国事呢?” “圣上,”高福劝道,“殿下这是仁厚。” “朕知道他仁厚,”皇帝道,“朕希望他能少些仁厚,多些谋略。不过他今日如此,也算是震慑了突厥吧。” 凡事要往好处想,大唐的宗室女,岂是突厥想娶,便能娶到的吗? 长公主府内,李璟说了同样的话。 “我妹妹,岂是他想娶,便能娶到的吗?” 他怒不可遏,身上甚至还穿着上朝的礼服。先是寻找长公主李娴雅,听说长公主不在家,说话的声音更大了。 舒文呆呆地坐在前厅,等这位哥哥咆哮了一遍,才柔声问:“五哥,你吃了没?” 李璟更加生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我吃了没?——不过,你这儿有吃的吗?上回那个肉包子,挺好吃的。上了个早朝,我饿得要死。那些老东西,问问问,问个不停。” 舒文吩咐贴身丫头去厨房安排,又遣走嬷嬷护卫,前厅只剩下他们两个,舒文才敢眼含泪水,说出真心话。 “母亲让我嫁,她说我是李家的血脉,便要为国出力。” 李璟反驳:“你不姓李。” “那我也是我母亲生的啊,”舒文已经在家中闹过一通,此时有些疲惫,哽咽道,“五哥你刚刚监国理政,母亲说了,要让你一切顺顺利利的,不能让你难办。” 李璟张了张嘴,有些意外。 竟然是为了让他监国顺利吗?没想到姑母会为他考虑至此。 李璟心中温暖,神情有些不自然,走到舒文身边,缓缓坐下:“姑母不用这样。就是太子去赈灾,我帮会儿忙。其实都是父皇作主。我今日刚上了一次朝,就恨不得把朝堂解散,大家各回各家算了。” 舒文破涕为笑:“小心舅舅打断你的腿。” “我当然知道不能,”李璟双手托住下巴,闷声道,“我是真不明白,父皇为何不用小九,偏要历练我。他如今越发偏心了,不肯小九吃苦受罪,就舍得让我受苦挨骂。你的事我会想办法,不不不,还是让小九和叶娇想办法吧,他们两个心眼儿多……” 李璟啰啰嗦嗦,看来还要抱怨许久。 舒文听着他说话,心思却已经跑到九霄云外。 她真的要嫁给突厥可汗吗?严从铮知道吗?在意吗? 听说他已是鸿胪寺卿。鸿胪寺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那么自己远嫁,是他送嫁吗? 舒文心中有些后悔。 或许当初就该听从皇帝的话,拿着赐婚圣旨,把他强抢入府。 但是人生哪有什么或许当初?人生的道路,一步一个脚印踩下去,很少能有回头路。 她的双手也托着下巴,同李璟并排坐在一起。 舒文穿着素衣,李璟穿得鲜艳,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各自愁各自的事。送包子的婢女进门时,恍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两颗大蘑菇。 李璟正式上朝的这日,太子离开京都,去剑南道平息瘟疫。 许多人出城送行,六皇子李璨自然也去了。 这让林镜终于找到了机会。 他一直在查充容娘娘的事。 李璨七岁丧母,充容娘娘跑到皇帝面前,说她疼爱李璨,愿意养在身边。 充容娘娘没有子嗣,皇帝便答应下来。 她带着李璨回去,一年后,突然猝死在丽影殿。 宫中记录,说她梦中猝死。 但是林镜怀疑,她的死同李璨有关。 只要证明充容娘娘是李璨杀的,便能把李璨除去,便能让太子失去智囊,无力伤害叶娇。 功夫不负有心人,林镜找到伺候过充容娘娘的小内侍。 那内侍也死了。 从他家里,林镜偷出几张药方。 说是药方,其实是一种丸药制作过程。 写了需要的药材,以及加工淬炼过程。 林镜反复尝试,总算做出一颗。 他不敢乱打听这药的功效,逮了一只野狗喂了半颗,那野狗一蹦三尺高,窜过高墙不见了。 林镜只好自己试药。 趁李璨不在家,他小心吞下药,慢慢咀嚼咽下。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他不疼不痒不难受。 罢了,说不定是小内侍治疗什么隐疾的药。 林镜起身,准备去衙门做事。可他刚走了两步,突然停脚。 他的身体正在变热,与此同时,胯下一片刺痛,接着身体有了奇怪的反应。 林镜下意识低头,看到垂顺的衣袍已经不再平整。 …… 孩子好乖 即便从未经历过人事,林镜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曾在城门口做武候,搜检出的药材里,有催情的香料。他也曾经厮混在赌场妓院,那里的老鸨喜欢用某种东西控制娼妓或者恩客。 但是他吃下去的,与催情香料完全不同。 他未动情,没有与人欢好的欲望。 他的手脚身体炙热却虚弱,胃部止不住地痉挛,喉咙肿胀紧绷说不出话,有些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只能扶着柱子歪倒在地。 恶心、疼痛、头昏脑胀、软弱无力。 不,不是浑身无力,身体的某处醒着,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林镜蜷缩在地,额头冒汗忍不住地呻吟,难受得想要即刻去死。 死了,这种折磨就解脱了。 林镜不是没有受过刑。那次他在大理寺,受遍酷刑死不招供。可这一次,只是一颗小小的药丸,他便已支撑不住。 但他动不了,他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没有力气握刀,没有力气给自己一个痛快。 服侍充容娘娘的内侍青子,为什么需要这种药? 内侍已是无根之人,这种药能催出什么动静吗? 林镜只想到此处,便已无法思考。他感觉脸颊处一片湿润,在地上蹭了蹭,发现是自己吐出了白沫。 迷迷糊糊中,林镜挥拳向自己胯下砸去,可拳头甚至握不住。 再昏迷了一阵,突然有一道光照进屋子,照进他的眼睛,门开了,有什么人立在门口。 等林镜清醒,他已在水中。 不知是谁,把他扛起来走了许多步,又松手丢下去。 身体悬空的恐惧让林镜下意识抓住对方,把对方也拖入水中。 冰冷的水没过林镜的头顶,惊醒他的神智。他猛然起身,却被人按着肩头,再次拉入水中。林镜拼命挣扎,钻出水面透了一口气,睁眼的瞬间,认出周遭的环境,也认出对面的人。 他在水缸里,这是府邸用来灭火的太平缸。水冷且脏,甚至还飘着一层秋叶。 六皇子李璨同样浸没在水中,紧贴缸壁脸色铁青,一只手还按在林镜肩头,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不准出来。” 林镜打了个哆嗦,身体的炙热已然消减,可那种疼痛恶心的感觉,却没有消散。bookAbc.Cc 他瘫软在缸里,双手扒着缸沿,想要爬出去。 这个动作激怒了李璨,他欺身向前,手臂抵住林镜的脖子,把他死死按在缸壁上。 他的法宝 李北辰知道,按照大唐律法,他不该活;按照百姓民意,他不该活。他是谋逆者的子嗣,是活该被诛杀的余孽。 他能活到现在,靠的是好人的救护。 那些人像他的神,从天而降救他性命。 可那些人到底不是神,他们也会被牵连、被陷害,也只有一条命。 京都来人了,会认出自己。到时候不仅是带他逃命的王迁山,还有许多人会被牵连。bookAbc.Cc 那位极美的姐姐,那位易容的道人,那位带他出城的叔叔,还有他的舅舅,严从铮。 他们违背圣意,救助死囚,罪无可赦。 但李北辰松开的手又被王迁山紧紧握住。 “傻孩子,”他低声斥责,“哪儿有叔父不管侄子的道理?我还要靠你养老送终呢。” “叔父不是要成仙吗?”李北辰仰头,一只眼睛眼神清澈。 “对,可成仙之前,叔父总要有人照顾吧?” 李北辰犹豫着,卫士已经策马靠近,大声呼喝:“不准胡乱走动!跟我们走!” “走就走,您别吓到孩子啊。” 王迁山躲闪着,把李北辰护在身后。 李北辰小心地低着头,白布蒙面,乖巧温顺。 只要不掀开这张白布,即便是京都来人,也认不出他吧。 京都以前来的医者都去了瘟疫最严重的地方,距离此处很远。这次是太子来,太子他……王迁山有意抬手掐算,又无奈地松开手。 真是的,也不知道太子李璋的生辰是哪一日,无法掐算他什么时候死。 赵王李璟上朝第二日,朝堂依旧热闹。 有宰相打过样儿(啥都能问),又没有突厥使臣(自己家丑事不方便说),朝臣自然可以畅所欲言。 李璟也从第一日的战战兢兢惊慌失措,变得从容许多。 起码目前为止,没有跑的打算。 不过—— 他扭头看一眼上次自己跑出去的侧门——谁把门关上了?还落了锁? 李璟瞪一眼内侍,那内侍低下头。 他又环顾朝臣,点头道:“宰相意下如何?” 这句话,是他的法宝。 凡是有弄不明白、不知该如何决策的,李璟都问宰相的意见。 反正你是六部之首、中书重臣,该如何治理国家,你应该很有想法。 宰相傅谦当然有想法,他也能回答,只是此时已经口干舌燥喉咙沙哑了。今日上朝,他几乎回答了朝臣奏请的每个问题。解释原委、拿出主意、绞尽脑汁、筋疲力尽。 如果他拿出主意,李璟当场决断也便罢了,偏偏李璟听了以后,施施然道:“本王知道了。” 身染疫病 裴衍一无所知。 万丈深渊终有底,三寸人心不可量,更何况是李策的心。 他茫然四顾,视线好不容易落到一处,阴沉的脸上风云变幻,又突然转身。 身后空无一人。 可他明明感觉到,有谁在暗处盯着他,悄无声息拉开弓箭,乌黑的箭头反射冷光。 他甚至能看到持弓者的模样。 那是两个人,黑衣肃重、红衣滚烫。 裴衍冷汗淋漓。 “殿下,”他稳定心神,道,“无论楚王是什么目的,都要尽快想办法才是。太子殿下的花销很大,老臣……老臣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啊。” 李璋花销大,是有原因的。 自从开府建衙,他便拉拢宗族、亲近朝臣、豢养门客、训练护卫。这么多的开支,仅凭那一点薪俸,杯水车薪。 李璋不方便向皇帝开口,便向裴衍要钱。 裴衍也乐得效力,起初用自己的存银,后来向户部拆借,最后窟窿越来越大,才向那些想要挪动职位的官员伸手。 裴衍是裴氏这一代官职最高的,把持吏部十年之久。中低官员的任免、年度考课,都由吏部掌握。 李璋只管拿钱,从不问钱从何处来,对裴衍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钱像风一样刮进来,再像水一样流向太子,裴衍自己,倒没有用那么多。 李璨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原委,但他自己不从裴衍或者李璋那里拿钱,所以指责起他们,也理直气壮。 “裴大人既是大唐重臣,又是太子母族。太子做事,该适时引导劝诫。就这么听之任之,让他一意孤行吗?” 除了皇帝,没人对裴衍如此严厉。 他有些羞恼地叹气。 李璨克制怒火,呼唤门口的随从。 “去查查袁承嗣到哪儿了。” 随从应声离去,裴衍向李璨走了一步,眼中露出一丝犹豫:“要灭口吗?” “今日之事绝非巧合,”李璨神色冷淡,“大人您或有疏漏,但袁承嗣那两块御赐的马蹄金,是他专门混进去的。他在为自己鸣冤叫屈。楚王的事我来应对,但崔玉路若早一步查到袁承嗣,你只会更被动。”书包阁 裴衍连连点头。 过不多久,随从来报。 “袁承嗣被流放往大唐与南诏边境,数月前途经剑南道,失去消息。刑部正派人去查,但如今剑南道瘟疫横行,恐怕不易查出。” “剑南道?”裴衍惊讶道,“莫非他身染瘟疫,病死了?” 李璨看了裴衍一眼,气得有些想笑。他忍不住揶揄道:“天上掉金子、敌人抹脖子,这都是白日做梦。” 裴衍神情讪讪,尴尬地笑笑。 “派人去查。”李璨吩咐随从,转身看裴衍,只觉得心力交瘁。 裴衍看懂李璨的目光,虽然着急,也只能无奈告辞。 李璨斜斜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他如同一块冰刻的雕像,并不饮酒,眼睛盯着白瓷盏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道:“他要推赵王上位。他可真……真是好弟弟。” 说完这句话,李璨想要坐正身子,却突然再次僵硬,缓慢地扭动脖子。 “林镜,”他颤声唤道,“喊林镜来,我脖子痛了,得揉揉……” 门口的护卫露出惊讶的目光,李璨也瞬间想起来。 林镜已经搬走了。 从缸里爬出来后,林镜简单换了件衣服,便背着他腿脚不好的母亲,搬回旧址居住。 六皇子府的家具物什、衣物被褥,他什么都没有带走。 李璨仰头躺下去,结实的手臂环绕到脖颈后,给自己揉按肩膀。 他的眼睛雾蒙蒙的,长长的睫毛卷翘,遮住眼睛里的光,神色有些疲惫。 离开也好。 离开,才能走回头路。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回头的。 “林镜搬走了。” 楚王府中,叶娇正同李策对弈,青峰前来禀告。 “搬哪儿了?”叶娇猛然抬头,头上步摇摆动,脸上神色关切。 “之前他租的房子,”青峰道,“幸好王妃有过交代,给屋主付着租金,空置着。林镜回来,屋主只要了他一点钱,说房屋老旧,有人租就不错了。” 屋主的话当然是青峰交代的。 大唐京都繁华,想租一处住所不容易。 林镜住进六皇子府后,叶娇担心他有一日同李璨闹掰还要回来,便让人预付先前房子的房租,给他留着。 林镜当然不知道。 不然依他的性子,宁肯去睡大街。 “还有一事,”青峰道,“他向兵部告假一个月,说身体不适,要休息。” “他怎么了?”这一次叶娇站起身,手里还捏着一枚棋子。 “吃。”李策慢条斯理地提掉叶娇的棋子。 叶娇无心输赢,吩咐道:“找个大夫,不行,找个铃医,从他那里经过,去给他看看病。” “他没病,”李策这才抬头,劝慰妻子,“请这么久的假,是要出城吧?” “殿下说对了!”青峰笑着,“他出城去了,紧绷着脸,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找人跟着他,”叶娇道,“莫让人欺负他。” “王妃对他太好了,”青峰一面答应,一面抱怨,“他出城,说不定是为六皇子做事呢。” 王妃疼林镜,有些像长姐疼弟弟了。 “去。”李策只说了一个字,青峰飞一样跑了。 叶娇重新坐回蒲团,随意地下了一子,看着棋盘,突然露出笑容,笃定道:“我又赢了,给钱!” 李策有些不舍地,从身边拿起一张银票,递过去。 这是他的最后一张银票,而叶娇身边,已经攒了厚厚的一沓。 一直站在旁边观棋的燕云直摇头。 王爷白跟着帝师学棋了,怎么连王妃都下不过呢? 看来当年拜错师了,也不知道王妃的师父是谁。 一定不是叶羲,王妃五岁时,叶羲便离家了。 燕云绞尽脑汁,最后只能归结为王妃天赋异禀、远超常人。 去剑南道履职的二品大员马不停蹄,跟着他的属官也不敢松懈,一面紧紧追随,一面有些担忧。 看来叶将军对战突厥时受的伤都痊愈了。但叶将军似乎忘记了,他那位身娇肉贵的妻子,能不能受得住这样的长途颠簸。 叶长庚常常骑马,很少进马车歇息。 偶尔遇到损坏的官道,马车撞到石头弹起来时,车帘翻飞,他瞥见里面的人影。 裴茉紧紧抓着车箱内的扶栏,脸色苍白却咬紧牙关,努力忍受。 她从未叫过苦。 无论是住在蛇鼠虫蚁飞窜的密林,还是一天三顿都吃硬馒头。她就那样忍耐着,不哭不闹,似乎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偶尔马车行进缓慢时,她会掀开车帘,目不转睛盯着外面的景色。她没有笑,但是眼神清亮得像湖水里倒映的星光。似乎对她来说,能出来看看,便很开心。 这一晚,队伍终于歇在驿站。 这里已是剑南道,道旁能歇息的地方,常常有患病者聚集。 驿站人很少,众人卸下疲累。晚饭时分,几个文职官员在院子里对弈,喊叶长庚一起。又有人打趣,说他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叶长庚在二楼抱臂站着,神采奕奕,“我小时候,还教过我妹妹。我下场,你们敢赢我吗?” 呵,谁敢赢他们叶家人呢? 他们拳头硬,还常常不讲道理。 “谁说不敢?”部将哈哈大笑,“我们又不是将军的婆娘,怕赢了将军,被您捂进被窝里揍。” 说完这句,意识到叶长庚的确有婆娘,且婆娘就在里屋住着,顿时打着哈哈,笑闹着说起别的。 叶长庚也想起裴茉,稍稍偏头,听到裴茉屋内静悄悄的。 他又站了一会儿,见驿吏送来晚饭,轻轻敲门,里面却无人应声。 “你走吧,”叶长庚接过食盘,“我送。” 驿吏离开,他推门进去。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他的妻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叶长庚快步走过去,伸手触摸裴茉的额头。 起热了。 他心中一惊,放下食盘,大步走出去。 “医官,医官呢?”叶长庚的声音很洪亮,几乎要掀开屋顶。 驿站没有医官,好在他带来一个。 医官隔着细纱为裴茉诊脉,突然下意识向后避了避,道:“烦请将军看看,夫人脖颈间是不是有痘疹。红色的痘,顶端发红。” 叶长庚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掀开看了一眼。 “有。”他答道。 医官猛然起身,退开两步。 “将军,”他压低声音道,“这是疫病。” …… 太子到了 疫病,九死一生,引发剑南道此次瘟疫的病症。 叶长庚转头看向医官,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感觉有一股寒气自脚心透入,冰冷蔓延至全身,把他一点点冻住。 “确认吗?”叶长庚僵硬地询问,“这才刚到剑南道,一路上她都没有接触外人,怎么就病了?” 医官小心翼翼道:“虽然夫人没有接触过外人,但是咱们在路上吃的食物,都是就近采买的。还有……这里紧挨绵州,绵州瘟疫严重,道旁有时会遇到病亡的疫患,将军还好心让人把他们埋了。这……这都算接触,况且夫人是女子,身娇体弱……” 医官絮絮叨叨,叶长庚烦躁地打断他:“你就说怎么治吧。” 医官收拾药箱,惊恐中甚至没有收回脉枕,道:“太子殿下尚未到达剑南道,便已传下命令。所有患病者,不可擅离剑南道,要就近进入疠人坊医治。” “女人也是如此?”叶长庚询问。 “无论男女。”医官道。 叶长庚没有看裴茉,他注视着医官收拾药箱的动作,神色犹豫。 终于,在医官离开前,叶长庚下令道:“开药。” 这日晚,叶长庚命驿站吏员避开三里,只留一人烧火做饭。 命随行官员,先行一步,到益州上任。 朱彦不肯走。 他站在驿站门口,手按刀柄脚踢马车,冷笑道:“当初在西北道遇野狼,老子没走;后来在云州与十几万突厥军厮杀,老子没跑;如今一个伤风发热出疹子,老子就像狗见棍子——拔腿就跑了?” 叶长庚无奈,只好准他留下。 其余官员带走随行医官,以便随时诊治身体,若察觉有异,自行前往疠人坊医治。 离开长安时,裴茉带着贴身丫头文心和教养嬷嬷秦嬷嬷。安国公府又为她选了四个女婢,伺候吃穿饮食。 裴茉病倒,叶长庚让那四个女婢先去益州,收拾打扫住所。 另外两个,他询问她们的意见。 “如今你们小姐染上疫病,吉凶难辨。你们是在此服侍,还是先到益州等着?” 文心年纪不大,一脸孩子气,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怎么办。倒是秦嬷嬷面色冷静道:“主人生病,奴仆岂有逃避的道理?将军放心,奴婢会照顾夫人。只是若夫人有什么状况,奴婢该找谁作主抓药医治呢?” 她虽然回答得恭敬,但却像在问:难道你要丢下你的新婚妻子,去上任吗? “找我,”叶长庚淡淡道,“我不走。如今没有治疗瘟疫的药方,只有退热方剂。去煮吧。” 文心连忙去拿,因为恐惧慌张,药材掉在地上。 秦嬷嬷做事稳妥,她捡起药材,体贴道:“今晚奴婢来照顾夫人吧?” 叶长庚神色微动。 不久前宣布命令时,即便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部将,听到“瘟疫”二字,脸色也有些发白。 她生了啊 清晨时分,飞回一只信鸽。 朱彦抽出绑在信鸽脚上的信筒,一面看一面点头,仿佛叶长庚就在面前,在吩咐他做事。 “文心,”放归信鸽,他叫住要上楼服侍裴茉的丫头,“将军交代,他也生了疫病,不出门了。你把吃的放门口,我端进去。” 文心乖巧地点头,端着食盘的秦嬷嬷却质疑道:“将军一个男人,怎么能照顾夫人呢?还是我去吧。” “我说了不准去。”朱彦堵在楼梯口,“为免瘟疫扩散,你们都住外院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他语气生硬,不容置疑。 秦嬷嬷端正肃立,仰头向楼上看看,揶揄朱彦:“你的命令?你是谁?听说前一阵子,你还在大理寺牢里吧?” 因为在云州公堂公然刺杀尹世才,朱彦被关进大理寺牢。后来云州卖粮案审结,崔玉路以公堂行凶、冒犯上官的罪名,罢免朱彦官职,罚一百两银子,把他放了出来。 朱彦无处可去,叶长庚便仍旧把他留在身边,当作随从。 因为秦嬷嬷是宫中女官,所以并不信服无职无权的朱彦。 朱彦笑了笑。 他长得不好看,又有几分战场上带来的戾气,笑起来颇有些可怕。 “我是谁?”朱彦按着刀,道,“我是个不讲理的!秦嬷嬷若是不服,大可以回京向谁告状!” 秦嬷嬷张了张嘴,畏惧朱彦的狠厉,只能妥协。 她放下食盘,向后院走去。驿站吏员正在收拾厨房,四处无人,秦嬷嬷走到角门处,打开一条缝,看向外面。 一个人正等在那里。 “如何?”那人问。 “叶将军也生了病,”秦嬷嬷压低声音道,“要留下养病,不走了。” “也病了?”来人有些狐疑,思忖片刻,点头道,“总之,只要他留在这里,不去找麻烦,就是最好。” 角门关闭,秦嬷嬷转过身,左右看看,才向外院走去。 而朱彦推开卧房门,把食盘放下,深深吸气。 这么多的食物,他得一个人吃完。看来要长胖。 叶长庚在信里有两个安排。一是要朱彦给楚王妃叶娇捎信,说太子在找袁承嗣。二是要朱彦伪装出叶长庚一直在驿站的假象。 第一个好说,这第二个……朱彦努力吃完饭,把空空的食盘送下楼,丫头文心又递给他一盘。 “这是朱大哥的饭。”文心双手托举食盘,“请用饭吧。” 她乖巧地看着朱彦,等朱彦吃完,好收拾盘子。 朱彦再吸一口气,同时悄悄把腰带松了松。 看来不只是长胖,这么吃下去,他得撑死。 京都近日很安宁。 外事方面,大唐与突厥战事已停,正在商量和议的事。突厥要娶长公主李娴雅的女儿舒文,但是因为聘礼数额谈不拢,正在僵持。 内朝在查刘砚贪腐案。 因为贪腐的银子里查出了圣上御赐的马蹄金,崔玉路便按照当年内廷和礼部的封赏名册,一家家查证。 京都的宗室或者官员,大多都对得上。 京外的,收到文书后也都派人把金锭送来查验。 余十多家,没有交金子。 崔玉路拿着名册去见李策,请他帮忙分析。 崔玉路目光灼灼,指着一个名字道:“这家先前被圣上嘉奖的豪商,说是家族败落,金锭被孩子切割卖掉,换成米粮了。” 他摇着头,愤怒又惋惜。 毁坏御赐之物,理应处死。 李策了然道:“的确是这样。富贵传家,不过三代。把金锭供在案上,不如买来米粮果腹。上天已降下惩戒,朝廷就不要追究他们的罪责了吧。” 这短短的一句话,保住了那家豪商的性命。 崔玉路再道:“还有先太保家,也不肯拿出金锭。说是先太保死时,攥紧圣上赏赐的金锭,死不放手。他们家没办法,只好当作陪葬品,一并埋了。” 太保显然没有资格用御赐之物陪葬,但圣上与先太保亲厚,大约也不会责罚。 “总不至于开棺查验,”李策注视名册,指向一处,“本王倒觉得,该查查这人。” “袁承嗣?”崔玉路的神色有些不自在,“他的家产已经被全部抄没,下官命人去库房查找,没有见到御赐马蹄金锭。” 崔玉路不自在,是因为袁承嗣原是崔玉路的上司,被崔玉路弹劾揽权纳贿、卖官鬻爵,才抄没家产、流放南地。 即便自己行事正派,即便对方咎由自取,但他还是会有些不安。 “先查查他在哪儿。” 李策话音刚落,便见叶娇走进来,手里扬起一封信。 “哥哥写信过来。”她面色红润,因为收到兄长来信,心情很好。 信已经拆开,李策并未避开崔玉路。 他低头看信,神色有一丝惊讶,一丝凝重,最后无奈地苦笑,对崔玉路道:“巧了,袁承嗣在剑南道。” 剑南道瘟疫横行,剑南道有太子李璋。 但叶长庚在信里说,他会暗中寻找袁承嗣,也探查太子的目的。 崔玉路有些担心:“眼下如果找不到袁承嗣呢,就没有办法了吗?” 线索中断,大理寺卿毫无头绪。 李策正要开口,见叶娇负手走来,便含笑等她说话。 叶娇学着他们认真讨论的样子,正色道:“既然查到袁承嗣,那便是跟卖官有关。既然跟卖官有关,便说明有更高品阶的官员,牵扯其中。崔大人当初把河南道官员升迁挪动的账目做得那么细致,如今如法炮制,把京都官员的做一遍,不就成了?” 哪些升迁,因何升迁,被谁举荐,都有据可查。 只要细心些,必能发现蛛丝马迹。 崔玉路定定地看着叶娇,似走在狭窄的山间小道,突见前方豁然开朗,山崖退避、空谷宽阔,心中顿时一片清明。 整个京都,不过是河南道的缩影罢了。他能查,也不怕查! 崔玉路忍不住便要施礼,道:“王妃高见。” 叶娇回礼,道:“崔寺卿辛苦。” 崔玉路举步离开,与一人险些撞个满怀。 那人手里抱着竹编的篮子,里面用红绸包着什么东西,他跑得快,满脸喜气,前面引路的楚王府管家,也很开心。 因为撞到崔玉路,那人连忙退后一步请罪。 “你是雍州来的?”崔玉路道。 帝师和崔颐都在雍州,作为崔氏子弟,他常去拜见。更何况崔家奴仆穿的衣服,也有统一式样。 “正是,”那人笑道,“小的来报喜。” “什么喜?”叶娇已经从屋里跳出来,李策也满脸笑意,看向对方紧抱的提篮。bookAbc.Cc 如果没有猜错,那提篮中放着红纸包裹的鸡蛋,用来向亲族汇报生子喜讯。 果然,那人郑重磕头道:“回禀王妃,昨日傍晚,赵王妃平安诞下麒儿。赵王妃说,要让小人把喜讯第一个送进楚王府。” “她生了?”叶娇的声音响亮得很,惊飞了几只院子里觅食的鸟。 她喜滋滋去接提篮,又扭头看李策,难以置信又满心欢喜地传达喜讯:“赵王妃生了!锦儿生了!麒儿?麒儿是女孩对吗?” 因为有麒麟送子的典故,人们喜欢称女为麒,男为麟。 “我知道,我听到了。”这些日子繁忙辛苦,难得看到妻子这么开心,李策深深望着她,跟着她一起笑。 “我要去看看!”叶娇说着便要出门,却又停脚,问李策,“我的金子呢?我让文思院帮忙做的金锁呢?金镯子呢?” “都在房里,别慌。”李策走近,问那报喜的崔家人,“本王问你,有人去宫里传信吗?赵王知道吗?” 那人的神色僵了一下,有些讪讪,随即抬头解释道:“赵王妃有令,要先传讯到楚王府。王妃说……她说这孩子出生,王爷和王妃的功劳,是头一份。” 报喜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功劳是头一份,难道他们是送子菩萨吗? 报喜人不懂也不敢问,崔家又都惯着赵王妃,无人驳斥。 李策哭笑不得,日常肃重的神色已笑得不成样子。 他微微咳嗽,抬手道:“快别胡闹,赶紧去宫里传讯!” “我也去!”叶娇拎起衣裙,跑得比传令仆役还快。 锦儿生了!五哥该有多开心啊!虽然不是自己生了孩子,但叶娇觉得比自己生孩子都高兴。 只是叶娇没想到,李璟听到消息,第一个反应不是像她一样笑起来,而是突然开始脱衣服。 “来人!”他大声喊,“把这上朝的礼服帮本王脱了,本王要回雍州。” 本王跑了! 本王要去看闺女! 本王才不要坐在这里,看满朝的老头争吵怒骂扯衣服。 …… 仇人来了 李璟的礼服只脱了一半便往前跑,结果不小心踩到落地的衣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大呼小叫,膝盖还没有碰到地面,便有一股巨大的力气把他扯起来。 拽他的人乐不可支。 “五哥,”叶娇责怪道,“你该先去父皇那里报喜,再恳求旨意离宫。就这么跑了,像什么样子?” 李璟这才想起来,他的女儿有祖父,这位祖父还不能惹。 他急得不行,重新把礼服穿回去,踩脏的部分简单搓一下,便又往皇帝宫里跑。 “走走走,你跟我一起去,”李璟没忘了拉上叶娇,“父皇最惯着你,如果他不肯让我走,你帮我说说好话。” “五百两。”叶娇一面跟着他走,一面试图敲竹杠。 “一千两,”李璟反而加了五百,又补充道,“小九给。” “那可不成。”叶娇瞪他。 李策的钱原本就是她的。 “你不帮我,”李璟下了杀手锏,“我不让你见闺女。” 两人笑闹一路,直到跑进宫殿,脸上还带着笑。 “这是喜事!大喜事!”皇帝比他们镇定得多,起码没有把脸笑得像是要裂开。 “赏!厚赏赵王妃!”皇帝转头示意高福。 因为估算过赵王妃的产期,封赏是早早就备下的。李璟连忙谢恩,同时也有些着急。 拿什么封赏啊,别拿太久,我急着回去看孩子呢。 皇帝显然看出他的焦躁,不忘了提醒他:“朕给你两日的时间,不要误了后日早朝。” “两日?”若不是说话的人是皇帝,李璟就要跳起来,“京都到雍州,差不多一日才能跑到,只给两日,那岂不是……儿臣把自己遛了一圈吗?” “你嫌时间赶,”皇帝佯怒道,“就不要去了。当初小九出生,朕忙于朝政,等三日洗儿,才得空看了一眼。” 李璟可等不了三日洗儿,他忙不迭去接封赏,便要离开。 皇帝又叫住叶娇,嘱咐道:“你陪着你五哥回去,但是要向朕保证,一定得让他回来,莫误朝事。” 叶娇含笑答应,又回府一趟带足礼物。李璟等不及,快马加鞭先行一步。等叶娇赶到雍州,李璟已经在抱着孩子摇晃。 “缓缓……”他唤着孩子的乳名,笑中含泪。 当初李璟同崔锦儿一起商量乳名。李璟要给女儿起名雉儿,说是贱名好养。崔锦儿不同意,提议说楚王的名字取自“慎思之,缓行之,徐图之”,不如他们也从中取名,就叫缓缓。 当时李璟还不怎么乐意,这会儿如此呼唤,看来很听话。 “缓缓,”李璟不住地唤,声音又细又软,“父王哪儿也不去了,父王守着你,免得有人偷孩子。父王守你一辈子,免得坏人把你娶了去。父王多给你弄点钱,免得你没金子插头……哎哟哟,怎么会有这么俊的小姑娘哦。你怎么不打招呼就出来了?不是答应父王,等父王回来再出生吗?” “快别胡扯八道了,”崔锦儿躺在床上,虽然虚弱,却还有力气骂人,“瓜熟蒂落,难不成你还能帮我生吗?”说完攥紧叶娇的手,瞥李璟一眼:“看看你五哥,回来也不看我一眼,就知道抱着孩子絮叨。” “就是,”叶娇招呼李璟,“哥,快来陪五嫂,把缓缓给我抱。” 崔锦儿笑着拍打叶娇的手:“你们兄妹,一个坏样儿!” 她虽然责怪嗔怒,但看到丈夫如此宠爱女儿,也还是欣慰欢喜。 笑着笑着,眼眶里便有了泪水。 “这都要多谢你和九弟,”崔锦儿抱住叶娇的手臂,侧脸贴着她的衣袖,声音哽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为了帮我们,你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不能得罪的,全天下都不敢得罪的。现在孩子出生,你们更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了。要小心,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叶娇把她的手放回锦被,笑着安抚。 “五嫂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哪儿去了?都送给缓缓了吗?放心,如今五哥监国理政,谁敢欺负咱们?” 崔锦儿知道这是安慰,勉强笑笑,李璟却已经不乐意了。 “谁监国理政?我可不干了!休想再骗我回去。我以为你们要让我帮什么忙,结果就是重审刘砚案而已。我都帮了,后面可不管了。我就待在雍州,我就不信,父皇能把我绑回去。” 他抱住缓缓不撒手,叶娇只是笑,并不逼他,倒是崔锦儿不允许他留下。 “你快回去,”她几乎是在命令,“太子不在京都,九弟在北地受伤,还没有养好,你不在京都为父皇分忧,留在雍州做什么?” “看孩子!”李璟斩钉截铁。 “你把孩子抱走!”崔锦儿当机立断。 李璟却又怂了。 “她没有娘亲陪着,能成吗?我当然可以把奶娘也带走,但是……一路颠簸,她这么小,小得像一个小萝卜……” “你才是小萝卜!”崔锦儿啼笑皆非。 这个时候孩子突然哭起来,李璟一面努力晃动,一面投降道:“别吵了别吵了,吓到孩子了。” 叶娇起身,趁机接住孩子。 她被抱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圆圆的脑袋。脸好红,额头还有许多白色的痂,头发贴在头顶,肉乎乎的一团,软得像一团棉花。叶娇不能违心地说她很漂亮,很可爱,但她圆溜溜的眼睛睁开,看着叶娇,紧闭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弧线,似乎是笑了。 只这一眼注视,一个笑容,便瞬间击中了叶娇的心。 叶娇把她往怀里贴紧,缓缓抬头,道:“你们都别抢,她是我的。” 一个时辰后,叶娇和李璟被双双赶出来。 他们坐在马车上,垂头丧气郁郁寡欢。 “都怪你,”叶娇埋怨道,“非要跟我抢孩子。” “你讲不讲理?”李璟道,“那是我的孩子。” “走吧走吧,”叶娇无奈地妥协,“我先把你送回宫,再回来。最迟也就待到这会儿了,不然赶不上明日早朝。” “没天理啊,”李璟伏在马车车厢上嚎啕,“我盼了十年的孩子,好不容易生出来,不能带在身边。”说到此处,他忽然惊醒般坐起身,道,“我能不能抱着她上朝?” “你随便吧,大约会被记载入史书吧。”叶娇托着脑袋,回忆缓缓的面容。 越想越想要,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心里怀疑她是不是也被人下了毒,成婚大半年,尚无动静。 五味杂陈中,突然听到李璟问:“咦?远处那人,好像你啊。” 李璟正坐在马车车窗前,挑开车帘向外看。 官道上行人不多,他专看女人。 远处一位女子骑在马上,身材高挑结实,面色冷肃,腰间配剑。 她远不如叶娇好看,但神态样貌,有三分相像。 叶娇看着她由远而近,经过马车时,叶娇心中一震,放下车帘。 “认识吗?”李璟问,“远房表亲?” “不是,”叶娇道,“有些眼熟。” 其实不仅是眼熟,还是仇人。 李策从北地回来后,同叶娇详细讲了那里的事,包括客栈被炸前,那个刻意把自己伪装成叶娇的红衣女。 听李策说,那女人像是江湖刺客。 有两个仇,需要叶娇报。 被炸塌的是她的客栈,被炸伤的还有她的人。 叶娇坐回马车,神色沉沉。 “五哥,”她下定决心道,“你回去同思思说,我要陪五嫂几天。你坐马车回去,今夜就睡在马车上。把你的马给我。” “我不给,”李璟拒绝,“凭什么我回去受苦受累,你去雍州抱我的娃?” 然而给不给,不是他说了算。 叶娇已经跳出马车,又接过仆役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这里是雍州城外,红衣女进雍州,所为何事? 这女人会用炸药,说不定还剑法高明。 无论如何,她要确认,锦儿和缓缓,得平安无事。 马匹向前,叶娇拉下幂篱,遮挡面容。 …… 故人来了 烟尘四散,李北辰拉紧遮面,遮挡面容。 他低头把熏蒸完病人的药汤盖住,拍拍病人的肩,让那人离开。立刻有人挤上来,道:“轮到我了!轮到我了!” 李北辰不说话,只是又指炉灶,表示得再加热到沸腾,才能熏蒸下一个。 病人也不慌,病恹恹坐下,耐心地等。 李北辰双手握紧药罐把手,努力抬起罐子,放上炉灶。又去添柴烧火,动作有条不紊。 忙里偷闲,他还抬头去寻王迁山。因为只有一只眼睛,李北辰的头常常微偏着。 自从被卫士抓到疠人坊,他和师父便听从安排,帮忙做事。 王迁山让他假装是哑巴,这样可以更方便隐藏身份。 医官给李北辰分派了煮药的活儿,煮完的药剩下药渣,还要堆在一起熬煮,给病人熏蒸。 说是可以内毒外治、防御外邪。 效果如何还不知道,但李北辰也会趁机给自己熏熏。 他感觉死的人还是很多。 因为他的师父越来越累,越来越瘦了。 起初,卫士让王迁山去抬那些已经走不动路的病人,把病人抬到疠人坊,集中医治。 王迁山义正言辞地拒绝,说自己是道士,专司超度亡灵,别的事不干。 卫士便让王迁山去抬尸体,把尸体抬出疠人坊,挖坑埋了。 “贫道专司超度亡灵!”王迁山高声强调。 “所以,”卫士回答,“你把死人抬出去埋了,就可以超度了。” 王迁山哑口无言,对方棍棒高举,他只好去干。 刚开始埋完尸体,王迁山还会认真超度,诵完全篇《太上救苦经》。后来实在太累,只说一句“敕救等众,急急超生”就算了事。 “师父,”偶尔私下见师父,李北辰都要提醒他,“您的功德!念经念一半,功德少一半。” “得了吧,”王迁山抹把汗,“全部念完,为师命丧一半。为师可以晚一点成仙,不能早死。” 李北辰寻找王迁山,是因为今日早晨的米粥,他留了半碗,一直放在炉灶旁边温着。等见到师父,就可以给他垫垫肚子。 又抬尸体又念经,师父太累了。 终于,李北辰看到师父正拖着一根树棍走过,可师父假装没看到自己,同身边同行的人说话。 李北辰连忙低头,并且转过身去。 他认出了那人。 那是皇爷爷身边的太医,林奉御。 到傍晚时,王迁山才找过来。 师徒俩坐在避风处,王迁山递给李北辰一颗橘子,嘿嘿笑笑:“吃过这个吗?” 女人厮杀 阎氏,阎寄雪,原禁军统领阎季德之女,李璋在晋王府时的侧妃。 阎季德指使手下利用职权之便,搜集官员信息,被皇帝察觉,心生怀疑之下,命他挑选禁军出城操练。不久,阎季德便诬陷李策谋反,险些把李策和流民埋进山洞。 皇帝褫夺阎季德官职,罚罪流放三千里。 后来李策疯傻的生母苏醒,皇帝又查出是阎季德为了掩盖宫中大火真相,吓傻贤妃。 数罪并罚,皇帝赐死阎季德。 而阎季德的女儿,也被赶出晋王府。 一别年余,这个人已经被李璋从脑海中抹去,他实在想不出,对方为何突然出现。 但阎寄雪能找到这处私宅,便不容小觑。 她面容清减。 单薄的身体穿一件象牙白色束胸裙,月白色的褙子披在肩上,柔软的布料上用同色丝线,绣着细碎的夕颜花。素雅得像在守孝。 不过,她的确是在守孝吧? 未嫁女需要为父亲守孝三年,她被休回家,已是自由身。那便需要按照规矩,守三年。 她不施粉黛,反而比盛妆时更美,眼眸清澈,不像之前在晋王府时,常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感。 李璋看着她,居高临下。 她乖巧地跪地叩首,像以前那样,像被他驯服的小兽。 李璋心中的警惕感松懈了些,问:“你怎么来了?” “来送礼物。”阎寄雪抬头,含情脉脉,仿佛离开李璋太久,快要忘了他的长相。 李璋神色狐疑:“什么礼物?” 他不觉得一个家破人亡的民女,能给他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礼物。 “刀。”阎寄雪道。 她用一盏茶的时间,解释那是什么样的刀。 阎家世代习武,同江湖人士交情匪浅。 获罪抄家灭族后,阎寄雪身为孤女返回故土。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同情她帮助她,但阎寄雪主动写信,联络了父亲当年的许多好友故交。 借助他们的力量,阎寄雪认识不少江湖上的剑士游侠。 一年来,阎寄雪开始做暗杀买卖。 她收银子,联络刺客,想让人五更死,绝不许他活到天亮。 她也找来一些流落街头的孤儿,养着他们,差遣他们传递消息。 阎寄雪要送给李璋的,便是这样的刀。 “我听说傅明烛被抓了,”她含笑道,“想必殿下需要一把同他一样快的刀。” 傅明烛曾悄悄出入晋王府,阎寄雪问过父亲,一些李璋不方便做的事,会交给他。 李璋神情复杂看着阎寄雪。 这个女人变化太大了。 一年前,她还是在他身边抽泣的小兽,如今再次出现,虽然仍是小兽,却已张牙舞爪。 “为什么?”他有些惊讶,更多的是失望。 她已经逃脱牢笼获得赦免,为何要辜负他的帮助,让自己再次卷入血雨腥风呢? 她不像叶娇,天性爽朗凌厉;也不像格桑梅朵,身负皇族使命。 知山有虎 扶风身穿仆役短衣,衣袖用臂绳捆绑,发式简单方便活动,原本收拾得干净利落,可一筐鸡蛋砸在头上,黏糊糊流了一身。 她没有急着收拾。 一只手死死握住叶娇的剑,一只手挥刀砍下。 若叶娇抓剑不放,这一下必然命丧当场。 若叶娇弃剑离开,便没了能抗衡的武器,等于输了。 叶娇骇然发现,江湖杀手,远比她遇到的任何对手都要可怕。扶风的鲜血已混合着鸡蛋液流了一地,却只是皱紧眉头,尚能死战。 而且叶娇自诩力气大,却丝毫拔不动自己的剑。 她丢剑离开,退后几步避开刀光,同时大喊:“来人!” 人从四面八方来。 围墙内翻出崔府侍卫,身后涌来她的暗卫,堵住扶风退路的是燕云,护在叶娇身边的是雍州府的差役。 扶风惊讶闪躲,同时寻找逃跑路线。 叶娇也有些意外。 她昨日已让人捎信给崔颐,要他们加强防卫小心刺客。今日出发前,叶娇也从雍州自己客栈这里,找了几个暗卫随行。但是燕云怎么来了?雍州府的差役又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李策吧? 事事周全,唯恐她出什么事端。 叶娇心中涌起一阵暖流,然而已来不及多想。扶风一跃而起跳上房檐,踩着瓦片屋脊,快速向北逃去。 “抓住她!”叶娇也爬上墙,却发现瓦片湿滑,根本难以落脚。 看来她光会翻墙是不行了。 叶娇只好指挥燕云:“抓住那个鸡蛋人儿!抓活的!” 那个走到哪儿就把鸡蛋液抹到哪儿的刺客,可不就是鸡蛋人儿吗? 除非扶风把衣服脱了,否则她这一身到处流淌的鸡蛋,像是在给追击她的人指明方向。 “怎么回事?真有刺客?” 崔颐也跑出来,他的眼神不太好,把水晶镜片举到眼前,看着远处消失的人影,问:“现在的刺客都穿这么花哨?” 叶娇没空同他说笑,让雍州府的差役把碎掉的鸡蛋拿回去查验,看看有没有毒。 又嘱咐崔颐,这些日子府里的食物,要多加防范,最好都用银针试过毒,才能给人吃。 崔颐又惊又气,放言道:“崔府可不是这些歹人胡作非为的地方!谁怕他们?” 他一边说,一边往护卫身后躲了躲。 等叶娇再同崔颐说话时,崔颐的头从两个护卫胳膊中间钻出来,问:“我……这些日子,能去书院吗?” 他在雍州开办书院,许多学子慕名而来,拜在门下。 “可以吧……”叶娇道,“感觉不是冲着你来的。” 崔颐长吁一口气,又瞬间变了脸色:“难道是冲锦儿来的?” 叶娇没有回答,算作默认。 他们都明白,冲着崔锦儿,便是冲着赵王的子嗣。 崔家要参与皇子夺位的争斗,便要有一路风刀霜剑的打算。 崔颐又要说话,突听远处“轰”地一声巨响,黑烟腾空而起。 叶娇拔腿便向那边跑去。 完了! 扶风懂得做炸药。 燕云呢?周围有没有百姓?可千万别…… 她的心缩成一团坠入深渊,气喘吁吁跑过去,挤开四散逃命的百姓,终于看到几个暗卫。 燕云站在烟尘最深处,嘴唇哆嗦、身体摇晃,恶狠狠地骂。 “这混账娘们儿!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炸!” 他的声音很大,话音未落,已摔倒在地。 埋炸药的地方是个土地庙。 燕云带着护卫追进土地庙,尚未动手,扶风便从后门逃跑。这个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伴随锋利的木屑和掀起的气浪,让他们瞬间受伤昏迷。 待他们醒来,相互搀扶帮助,挪开房梁瓦砾、拉起同伴,扶风已经消失了。 燕云伤得最重,整个身体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 叶娇今日没有带披帛。 她撕开衣服,紧紧包扎燕云的伤口,咬牙切齿却不知该向谁发怒。 都怪她。 不久前,她还在看扶风的笑话。可是很快,扶风给了她一个巴掌。 “她跑哪儿去了?”叶娇问。 一个护卫指了指方向,叶娇起身便要去追,却又止步。 “去客栈!”她下令道。 要把燕云安置进客栈养伤,也要去查扶风夜里歇脚的房间。 扶风没敢回来,她的房间很干净。 叶娇仔细搜查,在床下面搜到一包砒霜。 此时雍州府传来消息,说那些鸡蛋在砒霜里泡过,含有剧毒。 跟来的崔颐吓得当场决定,以后崔家不买鸡蛋,自己养鸡下蛋吃。 叶娇继续搜寻,在空心床柱里搜到二百两银票,和一张舆图。 图上画着依山傍水的宅邸,房屋鳞次栉比、高低错落。 “这是哪儿?” 跟来的崔颐隔着水晶镜片,仔细看左下角的标注,并且念出声:“益州节度使治所。” 益州节度使治所,那是叶长庚将要履新的地方。 扶风不仅要杀崔氏,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剑南道,是益州! 不能让这个女人活! “帮我传讯给楚王,”叶娇一面安排,一面向外走,“就说我去追刺客,不用担心我的安危。” 崔颐“哎哎”地唤,情急之下不知该怎么劝,便见叶娇又停住脚。 她转过头,脸上的愤怒和焦虑被另一种情绪压下去。 她看着崔颐,自言自语:“这几日我跟着扶风,她没有去过土地庙。” 崔颐听不懂,见叶娇没有走成,忙去关门。 这是女儿女婿的恩人,是楚王妃,她不能出事,起码不能在雍州,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事。 叶娇走回来,手中仍攥着舆图,神色疑惑。 “我和赵王在雍州城外遇到扶风,当时她要进城,带着包袱。这两日我跟着她,她没有去过土地庙,庙里的炸药是什么时候埋的?” 叶娇自说自话,揉了揉额头,道:“他们这种江湖杀手,喜欢独来独往,没有帮手。她既然不是这两日埋的炸药,那便是先埋好炸药,再出城,再进城,再住店,再绕着崔府转……说不通。” 叶娇微微摇头。 说不通。 炸药埋好,人才出城,出城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已经探明路线,还有围着崔府转的必要吗? 打斗的时候,叶娇能感觉到扶风留有余地。 如今炸完土地庙,炸伤她的人,在她最愤怒恐惧的时候,让她发现益州舆图? 关心则乱。 按照叶娇的性格,无论是有仇必报,还是关心兄长,都会动身前往剑南道。 叶娇突然看向崔颐,脑海中如同劈入闪电,一片清明。 她醒悟道:“扶风的目的不光有崔氏,还有我!这是陷阱,是让我去剑南道的陷阱。” 崔颐听不太懂叶娇说的这些,他擅长做学问,听说叶娇发觉是陷阱,连忙道:“‘子曰:‘君子能之为能之,不能为不能,行之要也。’楚王妃既然知道那是陷阱,就不要去了。更何况剑南道瘟疫肆虐,十有九死,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叶娇缓缓点头,道:“但是还是要抓住扶风,不能让这样的江湖人士,到处流窜作案。” “这个请楚王妃放心,”崔颐道,“我已经下令关闭城门,这几日严加搜查。” 叶娇叹了一口气,总觉得心悬着,心神不定。 没过一会儿,又来消息。 这次是客栈专门负责送信的人,捎来了剑南道的口信。 “有个道士托御医捎信。”送信人道。 “信呢?”叶娇问。 “是口信,”信使道,“内容是:‘贫道已经看过风水,你们客栈的井水不出一年就会枯竭。给我拿八两银子,做场法事,保证泉水上涌、永不枯竭。’” 信使说完口信内容,解释道:“因为内容奇怪,这道士又从京都来,所以那边客栈掌柜的说,让把口信给您送来。我先回国公府,听人说您在雍州,又连忙赶来雍州,耽误了半日。” 这口信的确莫名其妙。 但是京都的道士…… “那道士住在客栈?”叶娇面色紧张。 “是。”信使道。 “他……”叶娇向外走去,走到走廊上,避开崔颐,才继续询问,“他是独自一人吗?” 京都的道士,知道住在安国公府的客栈里,传莫名其妙的口信,必然是王迁山了。 他跟随父亲多年,了解安国公府的事情。 “他带着个孩子。”信使回答。 “地点?”叶娇的心提起来。 “剑南道绵州,”信使道,“为免瘟疫传播,小人是咱们巴州分号的。” 别的事情问不出来。 但是—— “我得去趟剑南道。”叶娇站在走廊里,两边开着窗,衣服被风卷起来。 狂风呼啸而过。 …… 床上告白 那位带着孩子传口信的道士,叶娇相信是王迁山。 口信中的“八两银子”,想必也是提醒。 李北辰八岁了,他伤了一只眼睛。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道家五行中,眼属河。水井来自地下暗河,暗河将要枯竭,暗喻伤了一只眼睛的李北辰深陷疫区,性命攸关、需要救助。 王迁山不是糊涂人。 他冒风险传信回来,必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处。 或者——他们都生病了吗? 感染了瘟疫? 一个是父亲的徒弟,一个是她偷偷救出的孩子。 叶娇没办法袖手旁观,也不能委托他人。 “还是要去剑南道啊?”崔颐捋须的手停在半空,惊讶之中拽掉了几根胡须。 他龇牙道。 “我已写信告诉楚王,”叶娇神色沉沉,“现在就走,不耽搁了。但是燕云……” “王妃放心!”崔颐郑重承诺,“雍州从不缺医少药,一定会竭尽所能,为燕云医治。” 其实不是雍州不缺,是崔氏不缺。 “别告诉锦儿,”叶娇不忘了嘱咐,“别让她担心。” “多谢楚王妃挂怀。”崔颐拱手,再抬头时,叶娇已经不见了。 他走到走廊上,在清冷的风中,看到叶娇纵马离去。 年轻真好,可翩若惊鸿、英姿勃勃。 崔颐心生感慨,又微微摇头。 崔锦儿就算担心,也做不了什么。但是京都那位楚王殿下,恐怕就不仅仅是担心吧? 李策收到叶娇的信,是在傍晚。 难为她这个急性子,写了一整页。 叶娇写了刺客扶风的事,写燕云受伤,写口信内容。李策身穿单衣站在烛光前,只看到她决定去剑南道那句,便向外走。 已是初冬,他衣衫单薄,却并不觉得冷。 恐惧和担忧摄住他的心,狂风掀开他的衣袖,他一面走一面唤:“青峰!” 没有人应,他再呼唤时,声音已夹杂着焦急愠怒。 “青峰!” “在!” 青峰是从墙上翻下来的,他在隔壁院子听到李策的声音,情知出了大事,不敢耽搁。 “备马!去备马!”李策捂住胸口,脚步有刹那的凝滞,面色苍白,又向前走。 得去把叶娇追回来。 不能让她冒险跑去剑南道,万一出什么事…… 李策不敢往下想。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晕厥,好不容易上马,青峰拉住缰绳,等大氅送来,才放他走,同时骑上另一匹马,问:“殿下,我们去哪儿?” “去拦住王妃。”马匹嘶鸣,李策从门房手中接过火把,可尚未迈出去,有更亮的火把照亮坊街。 意乱情迷 这是叶长庚第一次听到如此郑重的表白。 来自他新婚燕尔的妻子。 他八抬大轿把裴茉娶进门。 新婚之夜的青庐,他们鱼水交欢,在热汗淋漓中完成最亲密的事。 可他们从未对对方说过喜欢。 他不喜欢撒谎,裴茉更是小心谨慎。 叶长庚沉默以对。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些在月光下蔓延的泪水,需要帮她擦掉吗? 裴茉没有等来答案。她缓缓睁开眼睛,视线与叶长庚的眼神撞在一起。 他眼眸清亮,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阵列在棋盘上的棋子,带着一点行伍之人的肃杀之气。 是她错了,她不该这么不知羞耻地表白。 她从一开始就该知道,他不喜欢自己。 他娶她,只是因为她是裴氏女。 裴茉小心地松开叶长庚的手臂,给自己保留一点点尊严,却听到了叶长庚的回答。 “嗯。” 他说嗯,他收到了她的爱意。 裴茉的眼睛亮了亮,像月光照进去,透着柔和恬静的美。她抿唇露出浅笑,却又听叶长庚道:“你既然说喜欢我,那么你忠于谁?” 笑容僵在裴茉脸上。 叶长庚的笑容有些冷,像挂着冰霜的松柏:“不然你告诉我,太子妃给你的信里,说些什么?或者你出嫁时,族长说些什么?” 裴茉收回膝盖,微微蜷缩。 太子妃的信?族长的话? 族长让她做奸细,让她有必要的时候,可以杀人。若她敢把这些告诉叶长庚,那么裴氏和安国公府,此时便要翻脸。 “所以……”见她缄口不言,叶长庚道,“你忠于裴氏。那你的喜欢,有多少分量?” 他的声音不大,却句句锥心。 “我不忠于裴氏,”裴茉按着床板,勉强坐起身,仰头看着叶长庚,倔强道,“我不忠于任何人。我忠于我自己。” “你自己?”叶长庚有些意外,又觉得她这话实在可笑。 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自古至今,有从自己、忠于自己的吗? “我忠于我自己,”即便被拒绝了心意,裴茉却仍旧坚定,丝毫没有违心讨好叶长庚的意思,“我的心意,我的原则,我的道路,这些最重要。” 她病得厉害,声音虚弱,说到中间,甚至还有些断断续续的喘息。可她的声音又是坚定的,像一棵风里雨里仰着头的树苗,没有屈服的打算。 这个姑娘,跟叶长庚以前认识的那些不一样。 让他烦闷无奈,又忍不住想多说几句,想看看她那小脑瓜里,到底藏着什么奇怪的道理。 叶长庚要出言讥讽,裴茉已经再次蹙紧眉头,同时双手按紧肚子,弯下腰。 “又疼了?”话说出口,叶长庚就后悔了。 怎么回事?他们明明正在吵架。 “我自己暖。”裴茉伸出手去够热水,发觉水已经凉了。 叶长庚冷哼一声起身,顺手端起水盆。 真烦。吵架吵不赢,还要给她烧水,还得给她暖肚子。这个奸细的待遇太好了。 同样是夜晚,京都长安的皇宫里,也亮着灯。 赵王李璟焦头烂额地躺在软榻上,眼窝乌青,不停地抱怨:“监国监国,早晚要把本王累死。不,又累又怕又气。户部送来的这个怎么办?连本王这种不懂朝事的,都知道盐铁官营专卖,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刘振!” 说到这里,他忽然唤人。 一个二十来岁的内侍从外面跑进来,模样俊朗神色恭谨,手中举着果盘,跪呈到李璟面前。 李璟捏了一颗葡萄,丢入口中,同李策介绍这名内侍。 “得亏姑母心疼我,送来个知道分寸、妥帖懂事的小太监。我才没有被累死。” 听到夸奖,刘振垂下头,神色激动。 “管仲。”李策开口,打断了李璟的东拉西扯。 “管仲怎么了?”李璟问。 “我是说盐铁专卖。”李策抬头。 他站在书案前,手里拿着户部的奏折,微微偏头看过来。 皇宫里点着无数根蜡烛,烛光照亮他的脸。他眼中的清辉像北辰星般闪烁,白皙的脸颊紧绷,隐隐有盘弓错马般的力量,蓄势待发。 从焦急愤怒,到从容有度,似乎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 他耐心地同李璟说话,像在教导不谙世事的孩童:“盐铁专卖,自春秋时期齐国开始。管仲提出‘官山海’之策,既无形中征税,又能提防民间私造兵器、反叛朝廷。” “我就说嘛!”李璟斜躺着拍大腿,“我就说这事儿严重!安国公府怎么敢私贩铁器呢?户部说,河南道盐铁转运使和洛阳府尹联手,从安国公府的船只上,整整查出来十船生铁。十船!” 铸造兵器,首先便需要有生铁。 这件事的确大,若不是有李璟在,或许刑部已经插手,要细查安国公府了。 李策看了一眼外面。 夜色漆黑如墨,不知道叶娇走到哪里了。 安国公府只剩下岳母和叶柔,李策若离开,她们就孤立无援了。 “把船驶回蒲州渡口。”李策下令道。 蒲州,是距离京都最近的渡口。 见他有了办法,李璟伸了个懒腰。内侍刘振连忙为他盖上被子,李璟闭上眼,道:“距离上朝还有……” “两个半时辰。” “啊——”李璟哀嚎一声,也不去寝殿,就在这里睡下了。 烛光太亮,他蒙住头。 天色刚亮,叶娇便继续前行。 她带的人不多,但个个身手了得。叶娇打定主意,若见扶风,就把她抓起来,打得半死,再扭送官府。 若路上遇到趁瘟疫横行打家劫舍的,就直接打死。 好在这一路都很太平——也可能是看他们声势浩大,无人敢抢。 不过第二日,她遇到了连夜追来的青峰。 青峰喘着气,脸色通红,嘴唇干裂出血,骑马拦在正前方,道:“王妃,殿下请您回去。” “为什么?”叶娇问。 “殿下说,”青峰接过叶娇递来的水,饮了一口,沙哑的喉咙才能正常说话,“殿下说剑南道危险,让卑职无论如何,拦住王妃。” “我不回去。”叶娇斩钉截铁。 青峰只怔了一瞬,丝毫没有惊讶,也没有劝说,顺从道:“好吧。” 他调转马头,走在叶娇队伍的最前面。 既然无法阻止,那便带头引路吧。连殿下都管不住的人,他能吗? 他可不是神仙。 叶娇的护卫目瞪口呆。 这就是你说的“无论如何拦住王妃”?你的无论如何,也太简单了些。 叶娇倒是神情轻松,让青峰换一匹马,可以快些。 “有多余的马吗?”他抹把汗问。 “有一堆。”叶娇笑着扬眉。 与此同时,太子李璋收到了雍州寄来的飞鸽传书。 刺客扶风炸伤叶娇护卫,叶娇奔往剑南道! 李璋松弛的神色一瞬间紧张。 “她到哪儿了?”李璋喃喃自语,突然惊醒般看向外面,吩咐道,“去拦!不准她来剑南道!” 护卫听命离去,李璋一遍遍看那个小纸条,紧握纸条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殿下,您是担心楚王妃知道袁承嗣的事吗?” 心腹随从见他坐立不安,小心地问。 李璋猛然转头,目光如火。 “剑南道有瘟疫!瘟疫!” 他心急如焚,犹豫片刻,便迅速向外跑去。 …… 姐姐好美 “太子殿下有令,请王妃止步。” 前面便是疠人坊,叶娇被李璋派来的卫士挡住。 这些人不是青峰,他们只遵从李璋的命令。他们一袭黑衣冰冷如铁,很少拔刀,但他们的右手,从未离开过刀柄。 “让开。”叶娇道。 她曾驻守大唐城门,也曾闯入宫中救驾,更曾在云州战场上,砍下敌人的头颅。 她说要去哪儿,很少有人能拦得住。 卫士没有挪步。 为首的人道:“殿下担心楚王妃的安危。殿下有令,若楚王妃擅闯疠人坊,可以拿下。” 这句话没能吓退叶娇。 她只是抬起手,把肩头的披帛取下。 青峰缓缓拔出刀。 王妃的这个动作他懂。自从王妃在城门口打架时披帛被人拽住,就记得打架要解披帛了。 连婢女水雯都知道,什么时候王妃的披帛没带回家,就是打架的时候扔了。 想到水雯,青峰在心里摇头。怎么想起了那个又爱哭说话又难听的丫头呢? 他迅速收神,准备跟着叶娇殊死搏斗。就算疠人坊是阎罗殿,王妃要进,他也跟着踹门。 就在这时,疠人坊内忽然传出嘈杂的声音来。 “阿呜阿呜,啊啊啊……”那是类似哭号的声音,像是一个孩子极力要说话,却又说不出话。奋力拽着什么东西,声嘶力竭。 这声音吸引了叶娇的注意。 坊门打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抬着个人出来。后面跟着个八九岁的孩童,他浑身脏兮兮的,沾满泥巴和药痕。脸上围着白布,只露出一只眼睛,急切地拽住那人的脚,呜咽着哭。 “怎么回事?”看守坊门的卫士问。 “这人死了,抬出去埋。”抬尸的人颇不耐烦,“熬药的哑巴小孩拉住我们,意思是说人还活着。哪儿活着啊,你们摸摸,都没气儿了。” 门板上的人像枯槁的草木般没有生气,额头几块深紫色的瘢痕,令人联想到尸斑。 没人愿意摸一摸这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能在这里做事没有染病,是老祖宗护佑。但是一味送死,老祖宗可能就不管了。 只有叶娇走上前去。 “好孩子,”她劝慰着哭泣的孩童,“我帮你看看……” 叶娇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落在这人脸上,刹那间如坠幽冥,血液冰冻。身体如被刀斧砍过,疼得站立不住,疼得发抖。 “王……” 叶娇唇角抖动,却怎么也喊不出这人的名字。泪水涌出眼眶,怎么都止不住。 都怪她,她来迟了。 过往的画面如流水般从叶娇眼前淌过。 骊山里他爬上高高的树,怕死;赵王府里他躲着自己,怕挨打;宫变时他藏在外面传讯,一点都不敢靠近。这么怕死的他,唯一的心愿是得道成仙。 可他为什么要跑到剑南道来,跑来送死? 该为他念一句往生的经文吗? 叶娇的手放在王迁山的额头,颤抖道:“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得离于迷途……” 因为父亲学道,她虽然抵触,但是悄悄读过许多经书。不知道专门超度用的《太上救苦经》,她记得对不对。 可叶娇只诵到这里,便听到一个声音道:“背错了。” 那声音气若游丝,从“死人”身上传来。 “诈尸啦!” “嗵”地一声,门板从抬尸人手上掉落,砸在地上,扬起一层灰尘。 众人惊恐地逃散,见门板上掉下来的人哭着喊疼,才确认他的确没死。 只有叶娇和那个跟来的孩子没逃。 叶娇没动,是因为被门板砸住了脚,蹲下来揉脚。 那孩子没动,是因为他知道,王迁山绝对活着。 李北辰长出一口气,心里喊了句谢天谢地。 师父太厉害了,厉害得像神仙一样。 昨日傍晚,李北辰去给王迁山送药,接药的一瞬间,他说他要几根蓍草。 蓍草是用来占卜的,但是这里不好找。李北辰转了一圈回去,见有人盯着王迁山,连忙躲开。 半夜王迁山出来出恭,因为太臭,没人跟着。他跟李北辰碰面,说他已经找了几根树棍占卜过,今日务必要离开疠人坊。 “怎么离开?”李北辰问。 “装死。”王迁山道,“你记得要跟着我,咱们别走散了。” “卫士会拦住的。”李北辰忧心忡忡。 “不会,”王迁山因为腹泻太久,走路弓着腰,说话断断续续,“明日……机缘巧合……得见贵人。” 李北辰不知道会是哪个贵人,今日他知道了。 他垂下头,既担心这位姐姐认出自己,又因为来人是她,忍不住想哭。 他还记得她,记得那一夜,是她把他从绝境救出来,给了他一条命。 如今,又带他们离开疠人坊,住在坊门旁边空置的房屋里。 当然,之所以空置,是把里面原先住的卫士赶走了。 这里不再有人监督他们。 姐姐说王迁山是她的故人,要带出来单独治疗。 还说她需要个熬药的,所以把哑巴孩子也要走。 那些卫士见姐姐不进疠人坊,简直求之不得,恨不得把姐姐供起来。 她果然是贵人。 只是这个贵人现在有些生气。 “装什么死?你装什么死?”她一掌一掌拍着王迁山的肩膀,带着心有余悸的愤怒。 王迁山连声咳嗽道:“王妃再拍下去,我就真死了。我……我若不这样,怎么出来见你?总……总不能让你进去染病。偶尔见一个……不见得得病,进病窝里,就……惨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来?”叶娇半信半疑。 “蒙师父垂爱,传授道艺。长话短说……”王迁山指指乖巧地站在门口的李北辰,道,“你过来,以后你……跟着楚王妃。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李北辰小心翼翼地看了叶娇一眼。 她……她是王妃吗? 不是姐姐? 李北辰的头垂得更低,直到叶娇走过来,掀开他脸上一层层的纱布。紧接着,一滴泪流下来,“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李北辰抬头,见叶娇眼含热泪,打量着自己。 “怎么……真的瞎了一只眼?”她问道,“嗓子呢?嗓子又是怎么了?” 这孩子背井离乡东躲西藏已经够惨了,竟然这么小,便残疾了吗? “我……”李北辰“扑通”跪下,叩头道,“拜见楚王妃。” 她是真的关心自己,自己不能在她面前,继续扮作哑巴。 磕完头,李北辰抬头挤出一丝笑,有些羞赧地劝慰叶娇:“姐姐别难过,一只眼睛就够用了。” 他虽然面对叶娇,但头是微偏的。 叶娇心中一阵酸涩,正要扶他起来,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十几个背着药箱的医者,快步走来。 看模样,他们不是心甘情愿来的。 他们身后跟着绵州官兵。 官兵头目同李璋的卫士打招呼:“太子殿下有令,让医者进入疠人坊,诊治疾患,早日试出药方。” 李璋急了。 先前京都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医官来到此处,只去疠人坊转了一趟,了解病情,便出来翻找着医术医案,商量对策,没再进去过。 药方送进去,熬了药,问问效用,再换新的方子。 不是他们怕死,实在是怕这些医者染病,患者就只能等死。 如今李璋强逼他们进入疠人坊,不再顾忌他们的性命。 “楚王妃。”林奉御最先看到叶娇,有些无奈地笑笑,“我们原该进去的,太子这么做,也是迫于形势,被逼无奈。” 但林奉御肯这么想,别的医者未必如此。有些人面如土色,有些人在瑟瑟发抖。 “您能不能劝劝太子,”林奉御请求叶娇,“求他只让年轻些的进去,别的人在外面接应,这样也好过全都病了啊。” 然而叶娇连李璋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行不行!”叶娇正要开口,绵州官兵打断她道,“殿下说了,都进去!疫病不除,不准出来!” 李璋的卫士向那官兵看去,厉喝道:“楚王妃说话,尔等勿扰。” 绵州官兵缩回脖子,看向叶娇的神色已经多了些畏惧。 叶娇上前一步,正色道:“这些医者,大多都是主动请缨,来剑南道救治疾患、平息瘟疫。他们肯来,已胜过别人千倍万倍。形势越是紧张,越不能盲目冒进、平添死伤。” 卫士有些犹豫。 “不然这样,”叶娇道,“我这里便有一位患者,留几位年轻医者在这里就好,不必进入疠人坊。之后做出药方,还需要其余医者抓药熬药。” 有了不去的机会,医者反而又都把机会推给别人,说自己还年轻,扛得住。有些甚至说最好自己病了,也能试试药。 一阵争论,最后叶娇只让林奉御带着徒弟留下,其余人原路返回。 “请你稍后再来。”叶娇进屋,准备为李北辰缠好脸,再让林奉御进来。 一个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 “你来这里,就为了救这个小道士吗?” 叶娇背对那人,瞬时间汗毛倒竖,脊背发寒。 …… 他是心软 她手中拿着一条干净的白布,她面前是懵懂抬头,乖巧的孩子。 李北辰八岁多了,个子已经长到叶娇肩膀那么高。 他乖巧地看着她,脸上甚至还有一丝羞怯和依赖。 然而身后的声音,像催命的鬼。 叶娇猛然转身,看到破旧的门框遮挡住李璋半个身子。他站在门外,像要进门,却因为叶娇转身,又停下脚步。 李璋不是怕死吗?怎么敢跑到这里来?还是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要自己来查证? “太子殿下。”心中如乱麻搅成一团,叶娇没有想到该如何回答,只好淡淡应了一声,对太子简单施礼。 李璋神色紧绷,眼中却划过一丝笑容。 “因为他是你父亲的徒弟?”李璋迈步进来,看向叶娇身后。 她身后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那孩子垂着头,诚惶诚恐。靠墙的位置放着床,王迁山躺在那里,形容枯槁、微微咳嗽。蜷缩着身体,按住肚子。 看到王迁山,李璋没有继续往里进。 他的脚步凝固在原地,认真地询问叶娇:“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语气中有些责备和不解。 为了一个小道士,跑到剑南道这种地方来,难不成是活菩萨吗? “是,”叶娇道,“就算是阿猫阿狗,我都想给口饭吃。” 她说着转身,身子仍挡着李北辰,背对李璋,认真地给李北辰缠裹脸颊。 装作若无其事,装作呼吸平稳,装作眼前这个人,也不过是她好心捡来的脏孩子。 缠住一只眼睛,缠住脸颊,只在鼻子下面露出一条缝隙,又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呼唤外面的人。 “青峰——给这个小脏狗洗干净!臭死了!”叶娇说着推了李北辰一下,当着李璋的面,把李北辰推出房间。 自始至终,李璋都不屑于看李北辰一眼。 他的视线在叶娇脸上,在她明亮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上,在她蹙眉或者嫌弃的一颦一笑间。 屋内少了一个人,不知为何,却更加逼仄。 李璋向内叶娇向外,前后并排站在一起,气氛诡异令人不安。 叶娇感觉自己的肌肤起了一层疙瘩,距离李璋近的那边,几乎像被雷电击中般麻木。 李璋道:“既已找到他,医官会为他治疗,你可以跟本宫走了。” “我哪儿也不去,”叶娇干脆地拒绝,“太子殿下倒是不该私闯民宅。” “民宅?”李璋哑声笑了,抬袖展臂看看左右,嘲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奉命平息瘟疫,当赴汤蹈火、舍身为民,哪里不能进?哪里能称得上私宅?” 叶娇向他看过去。 这人真是卑鄙无耻脸皮厚。 他来剑南道,纯粹是因为诬陷叶长庚和李策的事被皇帝发现,自保求生、沽名钓誉而已。 大唐的这位皇太子殿下,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只缺良心。 “殿下的意思,”叶娇反唇相讥,“是要留在这里照顾王迁山,寸步不离、端屎端尿吗?” “你……”李璋一时气结。 端屎端尿?她说话一直这么粗俗吗? 是,她不只说话粗俗,她做事也不文雅。 叶娇继续道:“你若真能那样,我倒要给父皇上表,夸夸你在剑南道的功德。屎盆子呢?”她说着就左看右看,寻找起来,然而却一不留神,手腕被人握住。 李璋抓住叶娇的手腕,把她拉向自己,居高临下盯着她的眼睛,厉声道:“闭嘴!” 叶娇的确不再说话,因为她抬手拔剑,“噌”地一声向后高举,只要斩下,就可以砍断李璋一条胳膊。 “放开!”她的声音比李璋更恼怒,“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僵持许久。 李璋能从空气中闻到叶娇的气息,那味道像是洛阳城里的牡丹,香味虽不浓重,却沁人心脾。他们离得很近,她头上插着一支步摇,垂坠的珍珠一下下碰触他的手指。 有些痒,也让人心烦意乱。 是林奉御打断了僵持的二人。 “太子殿下,”他仿佛没有看到屋内的场面,在屋门口躬身施礼道,“屋内有病患,请殿下爱惜身体。” 李璋冷笑一声,对林奉御道:“你们到这里已有月余,只见死人,未见好转。如今剑南道刮的风里,都有死人的头发。本宫给你十日,若再无新药,你以死谢罪吧。” 林奉御跪地叩首。 李璋转向叶娇道:“本宫就留在这里,什么时候王迁山好了,你就给我离开剑南道!” 他待在对面卫士的值房里。 青峰前来回禀,说李璋时不时地,就要向这边看上一眼。 叶娇点头道:“一切小心。” 她洗完手腕,慢慢平息心情,才询问王迁山:“你为什么跑到剑南道来了?” “药材……”王迁山说话断断续续,“师父让我来找药。” “什么药?”叶娇心神微动。 “羌活。”王迁山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布袋,布袋打开,露出里面像树根切片一样的药,“这药难闻得很,主产于……咳咳……剑南道西部和吐蕃。说是药,其实也是毒。伤阴耗血、用后易头晕呕吐。” 叶娇接过那些草药。 她了解自己的父亲。 叶羲心思深沉,不会无缘无故,让人来剑南道找毒药。 “有些毒药也是解药,这不会是治疗瘟疫的吧?”叶娇闻了闻药的味道。bookAbc.Cc “不会吧?”王迁山无力摇头,虚弱道,“师父让我来的时候,还……还没听说瘟疫呢……如果,如果是治病的,能不能先让贫道吃了?你别跑啊……换钱也成。” 叶娇已经飞跑出去,找林奉御商量。 王迁山的肚子咕噜噜响,疼痛让他说不下去。他四肢并用,爬着要去门外,青峰抬手就把他横抱起来,道:“走吧道长,卑职送你去茅厕。” 他的初吻 那人一直等叶长庚离开很久,才转头对身后的人悄悄说话。 “确认是这家吗?”他的声音很低,腰间别一把镰刀,下意识使劲儿搓手。 “确认,”身后的人靠墙蹲着,正狼吞虎咽吃一块面饼,一边吃一边说话,“就刚刚那人,买通了里正,自己住在小院里。他们好像是外地富商,家财万贯!咱们快进快出,别被他那婆娘看见。” 为首的人心中急切,向前走去。 “怕什么?”他嗤笑道,“得病的人都没什么力气,大不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就算她当家的回来,也会以为她是病死了。” “啧啧,”蹲着的人起身拍着胸口,把噎在喉咙里的馒头顺下去,道,“还是老大想得周全,今日这钱,咱们就独占了,不给上头分。” “分他娘的分!”为首的男人走到门前,手握门锁摆弄了一会儿,轻轻一推,院门露出一条缝。 院子里静悄悄的,正厅旁的厢房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走。”他们蹑手蹑脚走进去,左看右看,又突然大胆起来。 推开厢房门时,甚至像是进了自己家。 叶长庚步速很快,渐渐远离他和裴茉暂居的宅院。 月光明亮,地面像铺了一层银沙。 幸而叶长庚身体好,至今没有染病的迹象,也给了他足够的精力,去打听袁承嗣的事。 今日的消息是,一个月前,邻村新来了个流浪汉。那人住在土地庙里,抢占了当地地痞无赖们的地盘。地痞前去驱赶,反而被揍了一顿。纠集了更多的人去打架,再一次打输。 那人连赢两次,打服了地痞。地痞为了赔罪,只能天天去给他送些吃的喝的。 外地来的,能打,身形高大说北方话,叶长庚觉得,很可能便是袁承嗣。 叶长庚决定找到他,抓到他,顺便问问他有太子的什么把柄。 敌人的敌人,可以做朋友。 月光隐入云中,四周陡然暗了些。 叶长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偶尔经过民宅和官府统一安置病患的疠人坊,还能听到抽泣或者呻吟的声音。 哭,是因为每天都要送别死去的亲人。 呻吟,是因为这病实在太难受。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看后面。 裴茉醒了没有?她今日一直在腹泻,只喝下去半碗米汤,脸颊消瘦得厉害,再这样下去,可就活不成了。 想到裴茉,叶长庚一时无法迈步。 他的心沉甸甸的,忍不住嘲笑自己。 担心什么?一时半会儿的,她不会有事。 肚子疼了她会自己暖,被子掉了她会自己盖,醒了发现他不见了,说不定还会松口气。 毕竟他们在一起,气氛总有些尴尬。 他再次抬步,步速比之前更快,像是在逃避着什么。突然停下,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蠢货!” 接着掉转头,向宅院跑去。 月光下,他的身影像一支离弦的箭。 这是母爱 叶羲面前烧着炉子,炉子上有一罐药。 他正拿着蒲扇给炉火扇风,抬头见叶夫人站在门口,手提大刀面色愤怒,倒也没有慌乱。 “妍薇,”叶羲放下蒲扇起身,声音温和道,“前些日子我去山里摘了柿子,晒成柿饼,你过来,烤着火吃一块。” 叶夫人没有进屋。 她手提大刀来踹门,对方邀请她吃柿饼?她可没这个闲情逸致。 “叶羲!”叶夫人道,“你知道家里成什么样子了吗?以前你出家远行修道,管不了孩子们,也便罢了。现在你就窝在京都旁,你是耗子吗?缩在这里不出门?” “家里不是好好的吗?”叶羲含笑道。 叶夫人怒火中烧:“什么好好的?没被一把火点了,就是好好的吗?” “我在这里苦修,什么都不知道。你来,进来讲讲。”叶羲说着走过去,解下叶夫人手里的刀,道,“别伤着你。” 叶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叶羲,才绷着脸走进去,把事情讲了。 最让她着急的是女婿楚王,听御医说,已经病入膏肓了。 其次是叶柔,因为货船运送生铁的事,很可能会被抓进牢里。 最后是叶长庚夫妇和叶娇,他们在瘟疫横行的剑南道,生死未卜。 叶夫人强忍泪水,看到叶羲就来气:“我要不是提刀来逼你,你是不会管孩子们的死活了?” 叶羲静静听着,没有答话,只是掀开药罐上的盖子。 药汤沸腾,“呲呲”冒着热气,叶夫人突然想到什么,问:“你这是给楚王熬的药?” “不是,”叶羲道,“给我自己熬的。” 叶夫人瞬间对那药没了兴致,下意识推了推药罐,恨不得把它掀了。 人怎么能自私到这种程度?就知道顾着自己,连孩子们都不管。 “长庚和娇娇的身子很结实,”叶羲扶稳药罐,道,“起码到今日,他们都还好。但是我那个徒弟……”他神情忧虑,微微叹了口气。 “王小道长吗?”叶夫人的心悬起来,“他怎么了?他不是住在赵王府好吃好喝的吗?” “不是,我派他出去做事了。”叶羲道。 “楚王,楚王怎么样?”叶夫人担心的人有很多,只能拣重点的先问,“会死吗?会活不过冬天吗?” 那孩子也太可怜了,小时候可怜,长大可怜,成了婚还是可怜。 叶羲静默许久,高大微瘦的身体坐得松散自在,一只手搅动药汤,一只手给叶夫人递上柿饼,眼神错综复杂,又隐隐流动温热的光芒。 半晌,他才道:“你放心。” “我放不了心!”叶夫人急切道,“你真打算不管孩子们?” 叶羲微微叹了口气,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要顺其自然,不妄为,不无为。孩子们总要长大的,他们要过河,便自己搭桥;要翻山,便自己攀登。要追名逐利,免不了荆棘遍布。如今这样,我很安心。” 叶夫人猛然起身,横眉道:“安心?你安的什么心?为人父母,怎么能看着孩子们吃苦受罪?他们要过河,我给他们当桥墩。他们翻山,我给他们垫着脚。只要他们行的是正道,我就竭尽所能!这一遭如果五个孩子出事,我就把你这破道观拆了!” 刚才阻拦叶夫人的小道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靠近,听到这一句,又缩回了头。 叶羲不慌不忙,拿起大刀交还给叶夫人,安慰道:“我听你的,我也当桥墩,给他们垫脚,这总成了吧?” 叶夫人总算听到一句让她宽心的话,紧皱的眉心微微舒展,虽然额头的皱纹没有抚平,但紧张的肩头放松了些。 “记住你说的话!”她收刀入鞘,抬腿离开。 一路上人人避让,连道观里养的一条狗,都夹紧尾巴,一声没叫。 管家冯劫等在外面,接过刀,陪同叶夫人下山。 “怎么样?老爷怎么说?”他忍不住问。 京都都说叶羲擅长卜卦、料事如神,甚至还有人传言,说安国公府这几年顺风顺水,是因为有叶羲护佑。 其实只有叶夫人知道,孩子们真的是靠他们自己。 “别管老爷了,”叶夫人边走便道,“靠树树倒,靠猪猪跑,咱们这些年没有靠他,不也活得好好的?” 冯劫有些跛脚,走路慢慢的,叶夫人渐渐放慢步子,安排家里的事。 “让家里剩下的货船、商号,全部就近采购珍稀药材。甭管它是治什么的,每样买一百斤,全都送进楚王府。免得御医商量出什么药方,结果缺药。” “好,我这就去办。”冯劫应道。 “还有,”叶夫人道,“把家里的账目都给我拿来,大理寺再来人,就说一直是我管账。他们要拘,就把我拘走。” 安排了京都的事,还有剑南道。可叶夫人连叶娇在哪儿都不知道。 “娇娇一定能逢凶化吉,”她安慰着自己,道,“长庚也是,他不回信,一定是因为……” 叶夫人思考着原因,郑重道:“一定是剑南道没纸。” “呲啦”一声,一张薄薄的纸被撕开,丢进火里。 叶长庚看着自己抓来的男人,摇头道:“袁承嗣,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糊弄谁呢?” 夜闯闺房 叶娇跑进屋子,听到林奉御紧跟而来,没忘了把他挡在门口,道:“请稍等。” 叶娇的眼中掠过紧张慌乱,林奉御“哦哦”地点头,后退一步站好。 转向里屋,便见李北辰蜷缩在王迁山的床脚下,额头抵着地面,紧捂肚子一动不动。王迁山趴在床上勾着头看他,一只手要把他拉起来,却怎么都用不上力。 叶娇单膝跪地,把李北辰抱起来,才发现他紧闭双眼,口唇发紫,唇边流出白色的泡沫,身上软得像没有骨头,却又突然双眼上翻,四肢一瞬间绷直,痉挛般颤抖。 叶娇抬手去摸他的头,滚烫。 掀开他紧紧包裹的脖子,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水泡。 叶娇下意识便用衣袖去擦李北辰嘴上的白沫,结果越擦越多,最后他大口大口吐出的白沫里,竟然掺杂鲜血。 叶娇浑身发软,犹豫一瞬,还是唤道:“林奉御。” 林奉御提着药箱跑进来。 他先看了一眼李北辰的脖子,神色已经肃重。再去触摸脉搏,脸色顿时煞白。 “这孩子吃了早起配的那服药。”他道,“他外感内邪,又胡乱吃药,如今热邪客胃,胃气夹火邪上逆,以致呕血昏迷。” “怎么治?”叶娇问。 “让下官看看他的面色。”林奉御说着便去揭李北辰蒙脸的白布。 李北辰一直以白布蒙面,刚才呕吐时,叶娇把白布掀开一角露出嘴,此时林奉御去掀,叶娇抬手去拦,紧张地抓住林奉御的手臂,林奉御的神色一瞬间僵住。 “楚王妃?”他疑惑道。 叶娇盯着李北辰紧闭的双眼,阻挡林奉御的手僵硬地收回,亲自揭开了遮面。 林奉御的视线落在李北辰脸上,神色震惊,如触电般收回,向外看看确认没有人,又认真地看过去。 时间像是停滞了。 房间内的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却都在猜测对方怎么想。叶娇不知道林奉御在想些什么,她在盘算自己说什么话,能让林奉御假装没看见。或者……干脆算算自己还有多少钱? 在紧张的气氛中,林奉御开口了。 他单膝跪地,用帕子擦干净李北辰的唇角,探入压舌板,查看李北辰的舌色。半晌,才开口道:“医者眼中,只有病患。” 只有病患,没有身份,没有死而复生的谋逆皇族。 诊治病患,不在乎是不是会因为这件事,掉了脑袋。 叶娇垂下头,眼眶湿润,低声道:“多谢。” “我才多谢,”王迁山搭话道,“要不然不等我成仙,就先成鬼了。” “接下来生死攸关,”林奉御像是没听到他们两个说话,自顾自道,“能不能好转,就看能不能止住吐血,能不能退热。” “好。”叶娇把李北辰抱到床上。 她守着李北辰,寸步不离。 王迁山回忆说,这几天他都觉得李北辰有些奇怪。 以前照顾他时,李北辰脸上的白布系得很紧,这几日总是松松散散。小猪试药死的那晚,李北辰甚至用王迁山的药碗吃饭。 叶娇心碎心酸,不想再听。 如果真是这样,便是这孩子为了试新药,主动染了病。 他很早就来到疫区,大夫们早就交代过,不准使用患者的碗碟,要用白布蒙着脸,防止染病。 他一直都做得很好,现在绝不是松懈。 王迁山趴在床上,深深地叹息,羞愧道:“贫道为求升仙,立志要行一千三百善。这孩子只求活着,为何却要舍身助人,遭此劫难?师父教我,‘天之道,利而不害。’贫道只知道求长生、求成仙,却忘了师训,忘了求济世救人。如此……贫道还不如一个八岁孩童,贫道……”王迁山泪水涟涟,哀叹道,“贫道不如他,贫道愧对祖师,愧对师父,贫道……” 他边哭边说,不能自持。 叶娇劝了几句,最后看不远处的药罐咕嘟咕嘟作响,提醒他道:“你的药好了。” “贫道……”王迁山抹一把泪,坚强地爬起来,“去吃药。” 新来的大夫没有急着抓药,只说让管家守着楚王府,一时半会儿绝不准来客。 那大夫与其说是医者,不如说是术士。 他披着道袍,看面容只有四十来岁,却已经是满头银发。长得普普通通,额头束一条五色丝线缠绕的细绳,身上的道袍不知道多久没有洗了,脏得看不清上面系的纽扣是什么质地,连八卦图都有些模糊了。 但是他是被帝师崔颂带进来的,管家不敢阻拦。 更何况燕云听说有个术士来了,爬出来打了个照面,便说一切要听术士的话。 但管家还是觉得,这术士与其说是治病,不如说是在驱邪。 他拿着桃木剑在院子里一阵比划,把楚王给楚王妃精心养在池子里的鸳鸯,吓得跳出池子飞过围墙,一瞬间全没了。 管家喊人出去捉鸳鸯,回来时见术士的桃木剑钉在假山上,术士本人,在烧符。 别人烧符只烧一张,他烧一筐,且需要一张一张烧。 可能是觉得太累,术士命楚王府闲杂人等全都来烧符,烧得整个楚王府烟云笼罩,仿佛空中楼阁。 管家倒是不怕烧符,只是……有些呛鼻子,难以呼吸。 大家忙着烧符,术士总算去看了一眼患者。 “天山雪莲有吗?”他搭着楚王李策的脉,问道。 “没关系,”崔颂紧张地看着李策,“楚王府没有的话,我们崔家……” “有。”管家应声道,“有雪莲。” “灵芝呢?”术士再问。 “有。”管家又道。 术士赞许地点头,问:“冬虫夏草、上品燕窝、石斛、丹砂,这些有吗?” 管家连连点头:“都有,都有。” 这下轮到崔颂奇怪:“你们怎么什么都有?” 楚王府比崔氏还要豪横了? “安国公府叶夫人送来的。”管家感动道。 这些日子,安国公府的人天天往楚王府送药。管家一度觉得,快要没屋子放了。 “那怎么还有丹砂?”崔颂疑惑不解。 丹砂是道士炼丹用的东西,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看病人会送丹砂。 “不知道,”管家道,“听说安国公府只挑贵的买,丹砂也可以入药的。” “的确可以入药。”术士笑了。 管家惊喜道:“既然如此,小人把这些药材都拿出来,请大夫开方吧。” “哦,”术士捋须道,“这些一样给我来十斤,算作诊金。” 管家怔怔地张嘴,目瞪口呆。 “所以,问了这么久,是要诊金?诊金,给银子不行吗?” 术士解释道:“这些东西,有银子都没处买啊。放心,我另有方子。” 翅膀硬了 朱彦!是朱彦!叶长庚和裴茉果然不在驿站! 可……床上的另一个人是谁? “是我!别打!”秦嬷嬷哭求着,险些昏死过去。 有个人从床上坐起来,偏头向这边看看,问:“秦嬷嬷?你怎么深夜闯门,误触机关?” 正是叶长庚。 他只穿着中衣,侧坐床上看过来,声音威严生硬。 秦嬷嬷有苦说不出,用手臂撑着上身,勉强抬头,解释道:“奴,奴婢是看到有个黑衣人摸进来,担心是贼,才跟着来的。” “哪儿来的黑衣人?”朱彦厉声道,“我一直守在隔壁。” 秦嬷嬷这才发现房门此时开得很大,朱彦打完她,便退到走廊上。 秦嬷嬷目瞪口呆,只好连声请罪。 “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的错。” “如此不懂规矩,”叶长庚道,“等养好了身体,就回绛州吧。” 秦嬷嬷脸色惨白不敢言语,颤抖着答应。又道:“可,可小姐需要我啊。奴家是去是留,要听小姐的。”bookAbc.Cc 她是裴茉的陪嫁嬷嬷,是被皇后和太子妃选送的,被赶回去,跟打皇后一巴掌有什么区别? 对了,裴茉呢? 裴茉绝不敢同皇后作对。 秦嬷嬷向床上看去,见里面的人翻了个身,背过去,淡淡道:“好吵。既然嬷嬷做错了事,便是我们裴家没有教好。回去吧,莫再让人为难,丢了家里的脸面。” 秦嬷嬷瞠目结舌,看着床上的人,不敢相信这是裴茉说的话。 这个裴家最不受宠,木偶般任人摆布的小姐,什么时候长出了爪牙? “奴家……”秦嬷嬷不甘地强调,“奴家是皇后娘娘送来的。” 她是皇后送来教裴茉规矩的,不是谁都能欺负到头上。 “哦?”裴茉的声音更添冷淡,“那便回宫去吧。” 秦嬷嬷僵硬的双手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跌在地上。 朱彦把秦嬷嬷拉出去,连拖带拽送到外院,吩咐人给她送饭养伤,便回到自己房里。 他房里捆着个人。 今日天刚黑,叶长庚便带着这个男人和裴茉一起回来了。 朱彦以为裴茉的病好了,惊喜地迎接,却见她瘦了好多,整个人被叶长庚揽着,站都站不稳。 原来他们贿赂了疠人坊的看守,才得以出来。 至于原因,自然是找到了袁承嗣。 如今袁承嗣被安置在朱彦房内,朱彦回屋,见他醒了,正在冷笑。 “一个老太婆而已,打死拉倒,还费劲儿养着吗?你们叶节度使这么妇人之仁,将来怎么跟京都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臣斗?” 朱彦没工夫跟袁承嗣争吵,他只是提醒对方道:“从明日起,咱们两个吃一份饭。” 原先因为要瞒人,他吃三份饭。如今还是因为要瞒人,他吃半份饭。 真是的,就不能匀称点吗? 朱彦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罢了,也该减减肥了。 “他肚子疼吗?昏迷还捂着。”趁左右无人,叶娇询问林奉御。 “疼,还会腹泻。不过……”林奉御怔怔片刻,紧锁的眉头舒展,忽然有些激动道,“楚王妃倒是提醒下官了,以前染上疫病的,先是发热再腹痛腹泻。那孩子吃了药后,没有腹泻。” “没有腹泻,是因为在昏迷吧?”叶娇问。 林奉御摇头:“疠人坊那些病患,经常在睡梦中溺在床上。” 说明药还是管用的,只是需要调整药方。 “是得好好调调,”林奉御铺开纸,斟酌片刻,边写边道,“去除清热燥湿却伤胃的黄连,减少活血行气的川穹,加桔梗、枳壳……”好不容易写完,他长舒一口气,抬头道,“试试这个吧,试试这个方子。” 只是,让谁试? 如果李璋听到,又要从疠人坊抓人。 叶娇摸了摸自己的头,没有发烧。又揉了揉脖子,干净光滑。 她没有染病,也就不能试药。 “我来吧。”内室传来王迁山气若游丝的声音,“我若死了,麻烦你们看顾这孩子。” 林奉御这次对自己的药方很有信心。 “不会的不会的,”他走进内室,甚至打趣道,“不然仙长你起个卦,算算你自己?” “不行,”王迁山扶着床栏坐起来,“给自己算命,吉凶福祸难以论断。这孩子都能主动染病吃药,我又有何不可?我试好了,再给他吃。” 吃药前,王迁山念了一遍《金光咒》,给自己护道护身。 他的语速很慢,念完的时候药都凉了。之后接过药汤一饮而尽,等了片刻,对叶娇道:“没事啊,我没事——” 话音未落,他痛呼一声捂紧肚子,在床上翻滚着,险些掉下来。 “疼!疼!”王迁山面容扭曲满头汗水,道,“你这……你这真不是毒药?我……我要是死了,我包袱里剩的那些银票,给我一并……烧,烧了。” 刚才还交代孩子呢,这会儿就知道银票了。 林奉御的心提起来,吓得脸色煞白,便去搭脉。 他稳定心神,也等王迁山安生些,过了许久,才道:“病势稍缓。” 叶娇抬手去碰王迁山的额头,吓得王迁山缩向床底,他自己摸了摸道:“好像是……好些了。我出了一身汗。” 这药连续服用三日,第四日时,王迁山已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路。 李北辰也终于苏醒。 “傻孩子,”叶娇给他用金银花水擦拭脖颈上的水泡,责备道,“再不准你乱做傻事,要爱惜性命。” 李北辰轻声说话,道:“楚王妃姐姐,我不是……做傻事,我是学你们。你们那么好,我也不能……坏。” “你不坏!你最好了!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叶娇抿唇赞许,热泪盈眶。 李北辰仅剩的那只眼睛很清澈,看着叶娇,弯了弯。 他的眼睛很好看,像他的舅舅严从铮。 严从铮觉得,大理寺卿崔玉路跟吏部杠上了。 严从铮在礼部任职,得以参加朝会。只是以前他站在靠近皇帝的地方,现在他站得远,离门口很近。 冬日的冷风灌进来,几位朝臣缩紧脖子,但严从铮站得笔直,听崔玉路念出一串官员的名字。 “据下官查证,这些事关漕运的朝臣,这些年的升迁调任都有些问题。” “崔寺卿查安国公府运铁案,怎么查到地方官员了?” 诘问崔玉路的,是吏部员外郎秦落晖。 自从秦落晖的女儿秦白薇在御街与傅明烛厮混,败坏家风后,秦落晖便在朝堂很少说话。 他自觉羞耻,更加谨小慎微,别人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 可今日崔玉路说升迁调任有问题,那便是说他们吏部有问题。 吏部尚书裴衍自恃身份没有说话,秦落晖只好开口。 “有问题吗?”崔玉路板着脸,高举笏板,转头道,“大理寺掌鞫(音同拘)狱、定刑名、决诸疑谳(音同宴),负责朝廷百官犯徒刑以上案件、金吾卫破获案件及长安东西两市疑难案件审理。难不成如今竟只能查安国公府,查不得别人了吗?” 这话驳得秦落晖哑口无言,只能道:“崔大人这是无理辩三分了?” 崔玉路反驳:“到底是谁没有道理?” 他的声音过大,一个抱着手炉暖手的朝臣吓得哆嗦了一下,手炉掉出来,滚到一位大臣脚面上,掉出一串火星。 那大臣生气地捡起手炉,揣进自己兜里。 “好了,”阴沉的声音打断崔玉路,裴衍看向御案后突然认真起来的赵王李璟,问道,“请问赵王殿下,这些官员,要查吗?” “查。”李璟拍了一下御案,气势十足。 “那么……”裴衍问,“安国公府的人,是不是也该拘拿到案了?” 安国公府的人? 李璟犹豫纠结,忍了几次,才没有起身跟裴衍吵架。 人家孤儿寡母,就非要欺负吗? 你们怎么不去剑南道拘拿叶长庚?信不信他一脚把你踹飞三丈远? 李璟努力忍住脾气。 吵不得,那是他母族的长辈,他的舅舅。 …… 为她愤怒 白羡鱼拘谨地想要拒绝,可他的手竟然不听自己的话,接住了两只灯笼。 灯笼尚未点燃,用两根细细的木棍挑着,仿佛一折即断。 叶柔含笑看了看灯笼,白羡鱼握紧木棍不知该说些什么,送灯笼的人热情地催促白羡鱼。 “武候长,送给小娘子一个啊。” 白羡鱼耳朵通红,神色却很肃重:“这里不准摆摊,明日别来了。” “晓得晓得。”小商贩连连应声,因为白羡鱼没有驱赶他,开心地蹲回摊位。 白羡鱼为难地低头。 小商贩走了,可他的灯笼怎么办? “走吗?”叶柔询问他。 “走啊。”白羡鱼有些慌乱地迈步。 一粒白色的东西,轻飘飘在白羡鱼眼前落下。 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初雪。 “下雪了,下雪了!”长街上的孩子们欢欣鼓舞,虽然那只是一些细碎的雪粒,也让他们乐不可支。 “尝尝,尝尝。”几个孩子张大嘴巴,仰着头迎接掉落的雪花。 “下雪了啊。”大人们是沉稳的,虽然没有像孩子们那样蹦跳,却也转头跟身边的朋友相约,“等明日雪停,出城看雪吧。” 他们的眼中闪着光,四周都是欢乐的,只有叶柔和白羡鱼,要在这初雪中,走到大理寺去。 “可惜了,”叶柔抬手接了一粒雪,看着它化开,道,“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今年的雪景。” 她这一路都没有哭泣,背着包袱步履平稳。但白羡鱼能感觉到,她心底的恐惧和担忧。 那是大理寺监牢。黑暗、阴森、压抑,时不时会有猝死的人从眼前被拖走,脸被老鼠啃得到处是窟窿。 待上几日,就算不受审,整个人也要疯魔了。 白羡鱼咬紧牙关,担心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沉默半晌,才劝慰道:“一定能的。” 长安的冬季有三个月呢,一定能在这三个月里沉冤昭雪。 四周欢闹的人跑来跑去,他们躲避着,常常碰到对方的衣衫。 雪粒变成雪花,染白他们的肩头。 大理寺就在眼前,几个官差等在森严的大门口。 “感谢武候长一路护送,”叶柔转身,同白羡鱼道别,“为了我的名声,你甚至都没有穿武候制服。” 白羡鱼勉强笑笑,心底一阵热乎乎的酸涩。 她竟知道他特意换了衣服,不是因为冷,而是怕别人知道她被武候带走了。 “大小姐,您……多保重。” 白羡鱼支支吾吾,也只能说出这句话。 叶柔攥紧拳头给自己鼓气,要走时,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前阵子,张家糕饼的东家找我学做桃酥。我教给她了。我知道你现在不方便来安国公府,还想吃桃酥,就去张家糕饼店买吧。” 白羡鱼怔在原地。 叶柔语气温柔,眼神清亮,可是说出的话,却瞬间击中白羡鱼的心,让他一路坚守的什么东西,溃不成军坍塌在地。 “大小姐……”他向前走了几步,叶柔已步入大理寺门,一个官差拿走她的包袱检查,一个嫌叶柔回头耽误时间,推了她一把。 叶柔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头上的发簪掉在地上,精心盘起的长发散开半边,狼狈地起身,不知所措地寻找发簪。 “不准动她!”白羡鱼大喝一声上前,官差把他拦在门外。 “武候长息怒,这里是大理寺的地盘了。”他们劝道。 然而白羡鱼一拳把那官差打趴下,闯进大门,踹走推搡叶柔的官差,紧走几步,俯身捡起发簪,放入叶柔手心,同时牵起她的手臂。 “大小姐……”他的眼神汹涌澎湃,翻滚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当着大理寺差官的面,白羡鱼转身拉着叶柔向外走:“我们走!大理寺没有规矩,老子才不帮他们送人。咱们不去了!” “武候长,不能这样。”叶柔被拉着走了几步,觉得不妥,努力挣开他的手,向后退去。 她退到门栏内,连声安抚白羡鱼:“我没事,没事的,你快回去,别因此获罪。” 一拥而上的官差不敢同白羡鱼打斗,慌乱地关上门。 门缝由宽至窄,白羡鱼视线中最后一点叶柔的身影也消失殆尽。 他身边空空荡荡,他的手里,还握着两个因为打斗,已经破破烂烂的兔子灯笼。 “柔姐……”白羡鱼轻唤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 大理寺监牢拥挤不堪。 崔玉路抓了好些人坐牢,几乎把京杭运河东西段漕运衙门官员抓光了。 京城百姓笑话崔玉路。 说他黑无常转世,在帮地狱完成抓人目标。至于为什么是黑无常而不是白无常,可能跟肤色有关。 大理寺监牢勉强把男女囚犯分开,即便如此,也会有女囚犯旁边牢房住着男囚的不方便。 好在,叶柔发现她的牢房是单人的。 隔壁坐牢的男人,也有些面熟。 “刘府尹。”叶柔对刘砚施礼。 刘砚审案多年,记忆力很好。他立刻认出叶柔,惊讶道:“难不成这阵子关进来的人,都跟安国公府有关?” 这可不是好事。 这说明,他以前的小武候长被人欺负了。 岂有此理! 叶柔看着眼睛通红的刘砚,沮丧地笑笑,道:“也不知怎么的,就查到安国公府了。大人别慌,会没事的。” 刘大人看起来一点都不慌。 叶柔只看了一眼,便发现他的牢房里有床、有炉、有茶,甚至还有笔墨纸砚和一面小屏风。 她觉得,如果朝廷不是把刘砚的俸禄停了,那他就是来这里办公的吧? 刘砚不等叶柔询问,便主动把他的东西拿出来,塞给叶柔。 牢房的空隙不算宽,他先递过去一盏热茶。火炉太大塞不过去,只能隔着栅栏,紧挨叶柔放着。还有……刘砚左右看看,去搬床。 “怎么能让你睡地上呢?”他说着呼唤狱卒,“来人,把我的东西挪到隔壁去。” “不用了,不用了。”叶柔拒绝道。 狱卒看了刘砚一眼,没搭理他。 原先有楚王妃常常走动,狱卒对刘砚态度很好。如今楚王妃许久未来,牢里又挤进这么多人,他们能让叶柔单独住一间就不错了。 还给她抬床?人家不是拒绝了吗? 你怎么不上天呢? 狱卒不帮忙,刘砚也无可奈何。 他安抚叶柔道:“你别急,崔寺卿那个性子,会快刀斩乱麻,把案件审问清楚的。” 叶柔点头,道:“不知大人您的案子,审了多久了?” 刘砚僵住,从桌案上拿出一张纸。 那上面画了许多个“正”字,显然已经很久。 “唉,”他收回了夸奖崔玉路的话,恨恨道,“崔玉路做事如老太婆纺线——拖拖拉拉。叶大小姐在这里耐心等等吧。” 叶柔足够有耐心,只是这里的夜晚真的很冷。 没有晚饭。她忍着饿,裹紧叶娇的大氅,手脚冰冷,许久都难以暖热。 她瑟缩在墙角,还是忍不住哭了。 天亮前叶柔终于睡着,便又被牢房里的动静吵醒。 大理寺来提审囚犯了! 好多人被押出去,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战战兢兢。 “叶柔!”有个威厉的声音道,“你出来。” 那狱卒手里拿着刑具,说话毫不客气。 叶柔抱着大氅起身,觉得自己的腿脚很软。 软得快要走不动路。 渡口一别,叶柔再次见到崔玉路。 他三十来岁,圆脸低颧骨,不苟言笑,眼神锐利。 差官抬来一摞账册,放在叶柔膝边。 “叶柔,”确认完身份,崔玉路问,“你可知罪?” 堂上明镜高悬,官员不怒自威,差役阵列左右,刑具发着冷光,叶柔仿佛一瞬间坠入地狱。 刹那间,她想把一切都招了,想说听凭大人处置。 但她咬着牙,慢慢吸足一口气,道:“民女……何罪之有?” …… 私密礼物 这里与大唐皇陵九嵕山只有一沟之隔,埋葬着位份不太高,却也算举足轻重的皇妃们。 因为是皇妃,守卫并不像九嵕山那么森严。 林镜在一个个覆斗形坟茔前走过,低头识别墓碑上的字,再转身离开。 他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身姿修长动作敏捷,神色冷淡眼神专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护卫远远跟着林镜,一面留意他的动向,一面警惕四周。 终于,林镜在一座墓碑前停步,蹲下来摘掉石碑上的藤蔓,辨认上面的字。 他沉默片刻,便迅速离开。等过一会儿再回来时,手上已经带了把铁铲。 护卫上前拦住他,压低声音质问:“你干什么?” 万万想不到,这人真是来盗墓的! 盗墓怎么不选个皇帝王爷什么的?盗一个……护卫低头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颇为不解,一个充容娘娘而已,墓里能有多少随葬品? 被护卫拦住,林镜并未退让。 “我要找出墓道,”他执着道,“挖开墓室,打开棺椁。” 护卫斜睨林镜一眼,咧了咧嘴。 就你这个小身板?还开棺呢?真就这么缺钱,怎么不去楚王府打秋风呢?楚王妃有的是钱。 “我不是盗墓,”看出护卫的猜测,林镜道,“我只确认一件事。” “那我呢?”护卫按住林镜的铁铲,“楚王妃让我跟着你,保护你。如今你要犯王法,我怎么交代?” 林镜想了想,郑重道:“你可以给我望风。” 护卫:…… 林镜看着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的护卫,没有妥协离开的打算。 僵持片刻,护卫松开手,道:“罢了!你快点。找什么墓道?直接挖个盗洞进去吧。想必这种品级嫔妃的墓,也没什么机关暗道。你快进快出。” 林镜转身,一言不发,铁铲挖下去。 护卫退后一步。 以前楚王交代他的事儿不好干,比如杀了埋伏在路上的刺客。现在楚王妃交代的事儿更不好干,跟踪、保护,还得给盗墓贼望风。 世风日下,他们这个行业,太难了。 护卫等了很久,等到日影西斜,林镜才满脸是土走回来。 他两手空空,竟然真的没有偷盗。 “走吧?”护卫道。他已经很饿了,有点后悔没有带个荷叶鸡出来。 但是林镜去抓了一只鸟,用绳子拴着鸟腿,又跑了。 护卫好奇地去看。 林镜显然经验丰富,他把鸟丢进盗洞,过了一会儿提起来,鸟死了。 “明日再来吧?”护卫劝。 林镜一声不吭,再去抓鸟。 活活糟蹋三只鸟,终于有一只活着,已经是三更半夜。 四周空寂凄冷,远处有鬼火移动,护卫牙齿打颤,而林镜点着火折子,径直钻进盗洞,仿佛不知生死为何物。 墓中很暗,虽已通风半日,空气仍然憋闷难闻。 林镜点燃壁龛上的烛台,用黑布蒙面,手持蜡烛,打开棺椁。 逮到大鱼 堂上的官员,看起来都是好官。 一个刚正不阿,一个铁面无私,一个嫉恶如仇。 但是有人告诉叶柔,过刚易折,京都利害关系交织,而除恶务尽,不能给敌人任何反扑的机会。 公堂安静肃重,几位大人等来了叶柔的回答:“不是不敢供认,是不能。” “大胆!” 刑部王厘怒而起身,御史台林清面露鄙夷,而大理寺崔玉路虽然疑惑,却等王厘怒斥叶柔后,耐心问道:“为何?” 叶柔强装镇定,小心抬头。 她像一朵河边娇弱的花,一只容易受到惊吓的白兔,一滴惧怕烈日的露珠。可她跪在堂下,神色坚如磐石,无法撼动。 “因为《礼记》有言,‘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这句话,就挂在安国公府当铺的柜台上。” 这句话的意思是:黄金和美玉不值得珍惜,而忠诚和信誉才是最宝贵的。 叶柔道:“安国公府的生意不大,能够在商市数十年屹立不倒、勉强维持,没有别的窍门,唯‘忠信’二字。货主交货时,我们答应保密,就不能因为任何事,任何原因,透露半字。” 言外之意,如果今天为了朝廷审案失去信誉,以后安国公府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叶柔振振有词,林清大声驳斥。 “胡言乱语!不能因为任何事?王法是小事吗?” 王厘也接腔道:“不能因为任何原因?为了朝廷风清气正的原因也不行?” 而崔玉路半带提醒半带警告道:“叶小姐你要审时度势,这里是大理寺公堂,不是你私营的小当铺。” “无论在哪里,”叶柔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王厘气得抬手指天:“神明?怎么又跟神明扯上关系了?” 林清也跟着阴阳怪气:“看来这位小姐身份尊贵,所以有恃无恐。就是不知道崔大人舍不舍得用刑。” 听到林清这么说,王厘伸手就去拿了一根令签,要往堂下丢。 崔玉路拦住他的手,道:“等等。” “还要等什么?”王厘道,“你若怕安国公府,怕楚王府,有我呢!” “这是怕不怕的问题吗?”崔玉路气得说话吹起胡须,“本官派人去开封搜家,等搜完韩水清,再动刑不迟。” 王厘脸色铁青道:“下官听说崔大人审案仔细,没想到不是仔细,是磨蹭。眼瞅着就要过年,大理寺监牢关了几十号人,全都这么等下去?还有京兆府刘砚,他在你的牢里烤火,百姓告状无门,都到刑部击鼓鸣冤了。” 现在朝臣传言,刘砚不是坐牢,是拿着薪俸管吃管住休沐呢。反正刘砚自己从来不舍得烧地龙,在牢里反而暖和了。 崔玉路坚持道:“明日,等明日。” 大理寺关的那些罪官,大多都承认自己贪腐,承认也会花些银子,给自己买官声。但是如果问起买官卖官的事,全都抵死不认。 他们在护着什么人,什么即便是死,也不敢得罪的人。 眼瞅着安国公府的当铺生意或许跟洗赃银有关,只能顺着这条线查下去。给叶柔用刑,于公于私,崔玉路都不想。 崔玉路喊了声“退堂”,王厘扯着林清让他评理,林清道:“评什么理?明日早朝,下官会参本弹劾崔寺卿。” 崔玉路脸一黑,林清已经挣开王厘,跑回去写奏折了。 王厘无奈,扬声道:“明日,就等明日!” 只是等一日而已。 可这个夜晚,有太多人无法入眠。 “那个当铺是安国公府的?” “他们怎么还会有当铺生意?大意了!怎么样?叶柔招了吗?用不用去牢里——” “别慌,她还没有招。如果我们乱了,就是自投罗网。” 许多人在商量,在担忧,最后按兵不动。 但是吏部尚书裴衍,乘坐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再次来到六皇子李璨府上。 “我们殿下不在。”门房道,“大人可以去里面等。” “六殿下去哪儿了?”裴衍拥紧大氅,心事重重。 “不知道。”门房答,“但是殿下走时,说如果裴大人来,让您等他回来。” 李璨是小心谨慎的人,如果不是走得太急,绝不会只留了口信。 可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慌到这种程度呢? 裴衍的心再沉上一分。他有更急的事,更慌的事。 楚王李策也没有入眠。 他的病情加重,已经到了下床都很艰难的地步。 青峰不在京城,好在燕云已经能站起来。 他撑着拐杖站在门口,看着不时有人进去禀告,又急匆匆离开。燕云帮不上忙,但是守在门口,寸步不离。 他听那些人说了大理寺审案的事,说了剑南道瘟疫的局势,又说了京都哪些官员怎样怎样。 燕云感觉,他不是楚王,不需要思考应对。但是他只是听到那些人名,头就开始疼了。 大夫说楚王要安静休养,不能思虑。但是他每一刻,都在思索应对。 等所有人都走了,燕云拿着剪刀,把烛火挑亮,又把紧闭的窗子留一条缝隙。 那些伺候的人不知道李策的习惯。 他讨厌黑暗,更讨厌密不透风。 “燕云。”李策抬手,让他过去。 “殿下,”燕云有些哽咽,“殿下今日看起来,好多了。” “我好不好,我自己心里清楚。”李策笑了笑,有些虚弱,但眼底却残存着倔强的光芒,“李璨去了运河,兴许会查出什么东西。所谓谋定而后动,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了。” “请殿下尽管吩咐。”燕云道。 “九嵕山的事,我想交给你。”李策道,“你的伤还没有养好,但是青峰不在,我能信的人,只有你。” 他说着从腰间取下鹿纹玉佩,交到燕云手上。 这是从九嵕山带出来的玉佩,关于这块玉佩的秘密,鲜有人知。 燕云迷惑道:“密室?” “密室。”李策道,“你先去安排。有些辛苦,难为你了。” “辛苦什么?”燕云刻意笑着,道,“属下很喜欢九嵕山,那里很清净,没人打扰。不像京都,看起来富贵繁华,实则风刀霜剑,难过得很。” 现在想想,能平安康健,就是好日子。 李策轻轻叹了一口气,扶着床栏坐起身,目光热烈缱绻,道:“燕云,我喜欢京都。” 燕云僵住,连忙又说京都的好。 “的确,京都的饭好吃,酒好喝,到处热热闹闹的。逛上一圈,能碰到十来个国家的使节,光看他们的那副鬼样子,就能让人笑上半天。” 燕云一直觉得,外邦人长得吓人,还是咱们大唐人好看。 青峰也同意他的观点,并且强调,有些外邦人虽然长得像唐人,也喜欢穿唐人的衣服,学唐人的文字,但是骨子里只会恶心人。 李策喜欢京都,却不是因为那些。他没有仔细讲,只是让燕云一切小心。 这个时候,又有人来报,竟也跟九嵕山有关。 林镜去了九嵕山附近的妃陵。 “是楚王妃让小的们看护林镜,没想到他去了皇室禁地。” “哪里的妃陵?”李策的手瞬间攥紧床栏,神色错愕紧张,眼中交织复杂的情绪。 “九嵕山东南面,隔着白溪沟那里。” 李策的脸沉下去,只思索一瞬,便开口道:“把他抓回来,不必带回楚王府,找个地方关着。” “关……”来人有些意外。 林镜不是自己人吗?他们为了保护这小子,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结果最后要把他关起来? 哦不对,是楚王妃要保护,楚王要关。不会是—— 来人挠了挠头。 不对啊,林镜虽然长得的确像是小白脸,可也没有殿下好看啊。 正琢磨着,屁股上已经挨了燕云一脚。 “还不快去?”燕云厉喝一声,来人捂着屁股窜出去,再没心思想那些弯弯绕绕了。 燕云一大早离开城门,与一队大理寺的人马错身而过。 大理寺官差搜查了韩水清的家。 从韩水清女眷身上,找到了当初安国公府被抢走的青金石、珍珠等首饰;拆了几栋房子,找到了有安国公府托运标记的梁柱。但是,没有找到火精剑。 “这什么火剑?”林清道,“你不会说弄丢了吧?” 韩水清面色苍白,胡乱道:“真,真的丢了。” “火精剑,火精剑……”林清咂摸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了什么。 “当年……”他转头对王厘道,“本官好像弹劾过什么人,跟火精剑有关。那时本官官职太小,在御史台只说了一句,便被驳斥了。” 还是官大好,今日早朝他弹劾崔玉路,说了一大篇。赵王李璟支着脑袋,等他说完才开口。 开口问宰相怎么办。 宰相也说让等等,所以林清又来了。 “我想起来了!”林清猛拍脑袋,道,“当初有人向圣上送贺礼,就送的这个。” 崔玉路看着林清通红的脑门,问:“所以你弹劾送礼的人奢靡无度吗?” “不是,”林清摇头,“我弹劾圣上收礼。” 崔玉路:…… 王厘:…… “所以,”沉默半晌,崔玉路道,“我们查安国公府,查贪腐银两,查卖官鬻爵,最后查到了圣上头上?” 大理寺内,三位堂官面面相觑。 堂下的贪官韩水清偷偷冷笑。 惊不惊喜? 意不意外? 是皇帝哎,你们哪个敢动? …… 皇帝的决断 退堂关门,三位朝臣低声商议。 “还记得是谁送的礼物吗?” “记得,”林清慢慢回想起来,“吏部员外郎裴衍。” “错了,”王厘提醒,“裴衍是尚书,不是员外郎。” “送圣上火精剑的时候,是员外郎。”林清解释,“那日圣上寿诞,很多人围着那柄火精剑观赏。” “本官怎么不记得?”崔玉路问。 “你外放洛阳府,”王厘道,“正忙着搜集上司卖官证据。至于下官我,因为官职小,没挤进去。” 这么说,他们都没有见过实物。 王厘犹豫道:“怎么确认圣上那件,就是安国公府被抢的货物呢?或者,火精剑有很多把,这是凑巧了。” 崔玉路捋须回答:“安国公府账目细致,还画了那剑的模样,标注大小尺寸重量和材质图纹,一看便知。” 王厘微微摇头:“如果确认是裴衍送给圣上那柄,该怎样?” “怎样?”林清冷声,“当然是退赃。” 退赃…… 王厘退后一步,脸色由红转白,眼神躲闪,点着头道:“此事干系重大。原本三司审案,下官区区侍郎,没有资格。下官这就回去,请刑部尚书大人前来商议。” 他是来替上司干活的,不是替上司送死的。 可王厘刚转身,林清就把他拉回来。 “王侍郎,”他提醒道,“你们刑部尚书,不是病了吗?” 最近病的人有些多。刑部尚书托病告假,兵部侍郎姜敏因为给母亲侍疾,也没上朝。 王厘用咳嗽掩饰尴尬,道:“下官去探病。” “既然如此,”林清道,“我也去。” 崔玉路把他们拦住:“这件事,还是得进宫。” “进宫要挟圣上,让他交出赃物吗?”王厘抹了把汗。 “为什么要见圣上?”崔玉路有了主意,“见赵王李璟就行了。” 李璟监国。有事儿问他,总没错。 李璟目瞪口呆。 “什么?啥……那个……裴尚书送给父皇的生辰贺礼,是赃物?” 这人还不如他呢,起码他今年送父皇的大缸,是从岳父家搬来的。 “赵王殿下聪明睿智,”崔玉路道,“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 李璟觉得他的脑袋嗡嗡乱响,像是钻进去一群蜜蜂。 他聪明睿智吗?他要是足够聪明,今日就该托病躺着。书包阁 三位朝臣并排站在李璟面前,神情急切忐忑。看这个样子,是要把他绑在紫宸殿,问出想要的答案,才肯离开了。 李璟皱眉苦思,半晌,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抬头。 三位朝臣围拢过来。 李璟面露不悦:“劳烦几位向两边让让,你们挡住光了。” 朝臣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两边让开,一道阳光顺着他们绯红色的官服照进来,而李璟逆着那道光,挥动双臂甩开双腿,“嗖”地一声,跑出去了。 他跑了。 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跑得撞翻宫女,撞倒香炉,跃过三层台阶,撞在一位禁军身上,吓得禁军跪地请罪,李璟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三位朝臣相顾失色,哑口无言。 大意了。 不该给他让路的。 “他跑了?” 长生殿内,养病的皇帝很快便听说了这件事。 高福已经把事情打听清楚,知道是因为查安国公府,查到漕运官员贪腐,继而查到一柄火精剑。 那柄剑,就在皇帝的私库中,是七年前,裴衍送的。 高福见皇帝面露不悦,送来一盏茶水,道:“赵王殿下孝顺,不愿惊扰到圣上,这才暂时离开了。” 皇帝抿茶嗤笑:“他不是孝顺,是胆子小,头脑不够用,懵了。” 高福道:“不怪赵王,此事的确复杂。” 皇帝微微阖目。 这事复杂,也不复杂。 大理寺查安国公府,查着查着,查到裴氏头上。 大理寺主官是谁? 崔玉路。 这件事表明,博陵崔氏已经与河东裴氏决裂,不再辅佐太子。说不定,动的是扶持李璟上位的心思。 皇帝在心里冷笑。 太子上位,尚能压制裴氏、崔氏、王氏等世家大族。李璟做皇帝?恐怕这江山就是崔氏的了。 那么如今裴衍被查,能不能动他?有没有必要动他? 皇帝思索片刻,抬头道:“太子这些年做事莽撞,想必跟这些人在他身边,耳熏目染、薰陶化毒,不无关系。把朕的库房打开,无论是什么剑,拿走去查。朝廷要想治理好,就必须有刮骨疗毒的决断。” “是。”高福领命,神色有些激动。 “只是——”皇帝抬手,脸色一瞬间变冷,沉声道,“告诉崔玉路,查到裴衍,也便罢了。” 这是警告。 是在保护皇帝不想动的人。 高福的神色有些僵硬,再次道:“是。” 大明宫殿宇众多,皇帝的私库靠近太液池。 高福带着小内侍去开库房,小内侍见找出的是火精剑,忍不住多嘴:“这剑真好看,去年楚王殿下来库房的时候,也夸好看。” “楚王?什么时候?”高福把剑递给小内侍,顺口道。 “就是安国公府被退婚的时候啊。” 高福想起来了。 那时李策说处罚不公,于是挑了不少礼物,到安国公府替皇室赔礼。难道那个时候,他便见过火精剑了吗? 高福心中思绪混乱,想了想,提醒小内侍道:“这柄剑如今要被人握在手里了,你想活命,就少说话。” 想思思了 裴衍冷哼一声,那声音轻蔑得很。 “看来崔寺卿还要说很久,”他抬手示意,立刻有吏部官员为他搬来拱背椅,裴衍施施然坐下,甚至整理了一下官服,才淡淡道,“愿闻其详。” 堂上的三人脸色都有些灰。 王厘甚至稍稍后退一点,偷看崔玉路。 你最好是能把这事儿讲明白,要不然咱们三个,就要一起完蛋。 林清也不像平日那般快言快语。 他半闭双眼,紧闭双唇,如老僧入定。仿佛在假装自己是大理寺的一根木桩,无论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 崔玉路清声道:“天安二十年,韩水清便已经是开封府都水监使者。那一年,开封段运河清淤银两超支,挪用了京杭运河钞关收上来的税银。他的上司河渠属都水监赵庆之,因为无法解释超支原因,被户部责问。韩水清眼看自己的上司有了麻烦,主动送出一柄火精剑。这柄剑很贵重,如果偷偷卖了,能填补一部分银两亏空。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超支的银两,足足有一万五千两白银。” 这么多的亏空,无论如何是填补不了的。 裴衍沉默不语,身体纹丝不动,只有手指挪向一边,下意识握住了椅子扶手。 崔玉路继续道:“他们找到当时的河南道节度使袁承嗣,袁承嗣收下火精剑,让水部司水部郎中朱源,做了一份假账。为了让这份假账能通过核查,袁承嗣进京,把火精剑送给您。您虽然不在户部,却因为跟当时的户部员外郎秦落晖相熟,便打过招呼,把这件事蒙混过去了。” 所以从韩水清到裴衍,一层层官员罔顾国法,最终把安国公府托运的火精剑掠夺走,送到了裴衍手中。 国库因此亏损一万五千两百银。 崔玉路查过,那柄剑本来就是大林国要献给皇帝的。托运丢了后,他们又找了别的宝物敬献。 如果让他们知道剑还是到了皇帝手中,恐怕要啼笑皆非了。 虽是冬日,但裴衍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他依旧稳稳坐着,只是动作姿态,都有些僵硬。 “难为崔寺卿为了证明本官贪腐,搜罗来这许多人。只是本官收下袁承嗣送的礼物,是为了献给圣上,并未据为己有。至于跟户部打招呼核定账目,户部秦侍郎呢?怎么不见他来指认本官?” 崔玉路道:“大人别急,本官已经派人去请了。” “请”字说得很重,听起来像“抓”。 裴衍重重拍了一下扶手,缓缓起身,道:“既然如此,本官先回府衙做事,等你们请来了秦侍郎,再说吧。” 案子审到这里,的确还不能给裴衍定罪。他说要走,崔玉路是一点都没有办法,只能同样站起身,说道:“请裴尚书留步。” 留什么步?裴衍转身便要走,一直像木头桩子一样的林清走下来。 他一面挪走裴衍的拱背椅,一面扭头催促崔玉路:“大人您不是说,除了贪腐,还有卖官吗?” 崔玉路有些惊讶。 卖官的证据尚未找齐,林清这个时候说出来,是要敲山震虎吗? 算了,顾不得了。 “裴尚书!”崔玉路大喝一声,“还有卖官案!据本官查证,自从袁承嗣搭上了大人这条线,七年来,整个河南道的官员,任由袁承嗣升迁调任。袁承嗣为了感谢尚书大人,甚至把圣上赏赐给他的金锭,都送给大人了。对了,那两块金锭,说不定正是从刘砚府中搜出来的那两块。本官很想知道,金子是长了腿,还是大人你竟向下属送金子行贿吗?还有,本官已查到,这些年裴尚书你通过官员考绩,人事调动,收受银两数十万两,这些银子,哪儿去了?” 崔玉路紧张着急,口干舌燥,最后一句声音沙哑,几乎是吼出来。 他用扯破喉咙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之前查刘砚贪腐案,查出两块金锭。楚王提醒他,这两块金锭很可能是袁承嗣的。但袁承嗣在流放途中逃跑,杳无音讯,没有人能够指认裴衍。 京都卖官鬻爵案,崔玉路的证据也不多。 这话说出来,会不会打草惊蛇? 裴衍猛然转头,正对上崔玉路的视线。他脸上的肌肉扯动,神色震惊憎恶气愤,像被踩住尾巴的蛇,露出利齿。 “好!好!”裴衍恶狠狠道,“本官就留在这里,看崔寺卿还要如何栽赃!” 他说着重重坐下去—— “扑通!” 因为拱背椅被林清挪开,裴衍一屁股蹾在地上,身体后仰,脑袋磕到地面,官帽也掉落下来。 他狼狈地大喊一声,一时间差点晕过去。 年近花甲的老人这么摔一下,裴衍当场就不能动弹。他咬着牙忍痛,双手乱挥,怎么也站不起身。 林清没有去扶裴衍,反而转头看向崔玉路,问:“下官是不是惹祸了?下官是无心的啊。” 王厘吓得后退一步,深刻怀疑林清到底是不是无心。 “要不,给裴尚书先治伤?”王厘问。 当然要先治伤,不能尚未定罪,先把人弄死了。 裴衍的随从把他用木架抬起来,不顾崔玉路让他们在大理寺治伤的要求,慌慌张张奔回尚书府。 路上,裴衍突然醒转,扯住了一位随从的衣袖。 “信!”他道,“我要去书房写信。” 袁承嗣果然被查到了,只有杀了袁承嗣,才能万无一失。 若不然,就要查到……就要查到太子头上了。 袁承嗣觉得,除了吃得不太饱,不能出门,这日子不错。 躲在驿站里,起码他能安心睡觉,不必担心被人追杀了。 今日又有好消息,太子李璋带着御医,为百姓做出了根治疫病的新药。 袁承嗣嗤之以鼻:“这又是抢的谁的功劳啊?他带御医做新药?他有那个爱民如子的心吗?” 但叶长庚迫不及待回到疠人坊一次,领回了药。 只是叶长庚回来时,神色有些不对。他端药的手不太稳,在屋子里走动,又面色阴沉看向外面,眼神关切又担心。 裴茉接过药,毫不迟疑地喝下,看着叶长庚的背影,问:“将军怎么了?” 她总是那么细心,能够感受到他的情绪。 “妹妹来了。”怕裴茉没有听懂,叶长庚又道,“娇娇来了。” 叶娇来了。 因为什么来的? 虽然根治疫病的药已经做好,但这病还是不要得比较好。 她跟谁在一起?有没有危险? 叶长庚已经命朱彦偷偷去找叶娇。 无论叶娇在剑南道要做什么事,都可以交给他来做。 他是成婚了,成为另一个人的丈夫。但他永远,是叶娇的哥哥。 他的妹妹,都不能有事。 药材从车上卸下来,叶娇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抹了把汗,催促道:“快点。” 她今日束着双仙髻,簪一根金钗,简洁而不失贵重。 王迁山痊愈后,这药便开始在疫区推广。 为了让得了疫病的百姓相信不是用他们试药,叶娇特地让王迁山在疫区走了一圈。 并且要求他:“务必要活蹦乱跳。” 王迁山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做不出蹦蹦跳跳的模样。 最后,还是病情好转的李北辰蹦了几下,百姓这才信了。 虽然药物见效没有那么快,但叶娇总算放下心来。 接下来她就可以让李璋开放封禁。叶娇带着王迁山和李北辰离开,把他们妥善安置好,再回京都去。 京都。她日日夜夜思念的京都,思念的人。 这一回贸然前来剑南道,李策肯定要生气。 得想想什么哄他的法子。 叶娇看着一包包药材卸下来,心中鼓满希望和微酸的甜蜜。 一个声音却冷不丁从她身后响起。 “户部筹备不及,多谢你的药。” 叶娇转头,见李璋站在距离她不远处。 “太子殿下可以开放封禁了吗?”她问。 没想到叶娇会搭理自己,李璋眼神微亮,有些动容,却摇头道:“还不能。” 不能? 叶娇立刻急了。 她得回去。 她想思思了。 …… 他可即位 “为什么不能?”叶娇转头,疑惑又愠怒。 李璋向前几步,与叶娇并排站着,含笑看她,耐心地解释。 “父皇有旨,剑南道瘟疫消失,才准开放封禁,准我们回京。” 他说“我们”,声音热得像滚烫的蒸汽顶开壶盖。 叶娇一盆冷水泼过去。 “殿下请自便,我有别的事。” 她转回头,神色疏冷,同时站远了些。若不是要亲眼看着这些药材卸货,叶娇这会儿已经回去了。 李璋抿唇沉默,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阴郁,目光缓缓上移,似乎在看着药材,余光却注意叶娇的一举一动。 事实上,李璋比任何人,都想快速回京。 裴衍的急信今日到了。 大理寺三司会审,查到他贪腐的实证。再往下查,必有卖官之事。裴衍需要李璋回京,拿回监国辅政的权柄,整饬朝堂、稳固人心。 李璋的愤怒比恐惧多。 他的确需要钱,常从裴衍那里取用,也知道裴衍为了筹钱,会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却没想到裴衍如此愚蠢,竟给人留下了把柄。 而事情的关键证人袁承嗣,像是从剑南道凭空消失了。难以寻觅。 但圣上的旨意也跟着到了。 皇帝收到了李璋关于剑南道瘟疫的奏折,欣慰终于有了对症的良方。虽然没有夸赞李璋,但言语之间颇为慈和,甚至说京都已经很冷了,等回京之时,务必要加上厚衣。 李璋拿着书信,把那句话看了好几遍。 皇帝从来只问他学业和政事,只一次次责备他做得不够好,从未有像今日这般,嘘寒问暖。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李璋心中翻腾,又像烟尘般轻飘飘散去。 他不觉得感动,只是有些不适。 仿佛他曾在幼年的寒冬里向父亲求一件棉衣,可父亲却隔着漫漫时光,把衣服送到了成年的他手里。那件衣服已经穿不上了,也不能让他温暖,更感受不到抚慰。 年少缺失的情感,不是某一日幡然醒悟,就能顷刻间弥补的。更何况皇帝在这句话后,命他必须在瘟疫彻底清除后,才准离开剑南道。 瞧,父皇还是这么不顾他的死活。书包阁 想着书信里的内容,李璋有些失神,等他听到几声惊叫时,才发现一袋药材从车上翻下,向自己砸来。 李璋猝然退开,同时向一旁伸手,要拉回叶娇。 可叶娇并未离开,她挥剑而出,“啪啪啪”利落地三下,斩开粗布药袋,也把药袋拦在身前。 她习惯进攻,不习惯后退。 几根粗壮的人参从药袋破口掉出来,滚到叶娇脚前。 叶娇拿起一根,眯眼看了看上面的剑痕,像做错事的孩子般站在原地,抬头询问。 “这个……还能用吧?” 人参挺贵的,别因为被她切成了萝卜段,就不能用了吧? “能用能用。” “属下该死,太子殿下没事吧?” “楚王妃没有伤到吧?”卸货的护卫七嘴八舌地询问,随从青峰已经快速赶来,确认刚才的剑光斩向了药袋,不是别的东西——或者人。 万一王妃翻脸要杀太子,他可真不知道是该偷偷帮忙呢,还是……明着帮忙呢。 青峰轻抚胸口,低声对叶娇说话。 四周乱糟糟的,李璋只看着叶娇,久久未动。 这才是……他成年后该得到的棉衣,得到的温暖,得到的抚慰。 牢里好冷。 坐牢如享福的刘砚,第一次感觉到应该早点出狱。 一大早,呼呼啦啦来了许多人,把他的火炉、床铺、小桌案,全都搬走了。 刘砚把蚕丝被披在身上,说这是他的大衣,才保下被子。 他斥责对方为何如此蛮横,对方说有人在朝堂揭发,说刘砚在牢里的日子太好了,弹劾崔玉路徇私枉法、厚待刘砚。 朝堂商议,认为还是要一视同仁比较好。 刘砚看着那些人扬长而去,突然笑起来。 “刘大人,”隔壁牢房的叶柔同情道,“您别太难受了。” “我不难受,”刘砚抱紧被子,把自己裹得像粽子,“这是好事儿!大好事儿!” 搬东西的那人他认识,是裴衍提拔上来的大理寺丞。 这说明裴衍的日子不好过了!也说明刘砚的案子开始审了,叶娇从他这里拿走的纸,起了作用。 在那张纸上,刘砚详细画了本朝铸造的五种金锭,标明年份、重量、大小和铭文式样。 她和楚王都是心细的人,必然从那上面,发现了自己被诬陷的证据。 刘砚裹着被子,只露出头,瞪眼看着紧锁的牢门。 他希望大理寺这座监狱,只关以权谋私、祸国殃民的奸佞,而不是成为恶人公报私仇、党同伐异的工具。 他希望大唐不再有权臣勾结、把持朝政,希望世家大族以外的百姓,也能有举荐做官、科举及第的前途。 他希望玉宇澄清,天下没有冤案。 他还有许多未尽的抱负、未完成的心愿,不想一直被关在这座牢里,消磨时光。 “大人不怕吗?”叶柔轻声询问。 刘砚转头,对叶柔笑笑:“该害怕的是他们。” 户部侍郎秦落晖站在大理寺公堂,神色凛然,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 “天安二十年的案子,现在才问,下官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要紧,”崔玉路很和气,“户部的批文里,有大人的印鉴。” 有印鉴在,赖不了账。 秦落晖微微抬头,正色道:“户部又不只有本官,请大人仔细看看,除了本官的印鉴,就没有别人吗?” 除了秦落晖,便是户部尚书。但众人都知道,户部尚书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常常只负责签字盖印。 崔玉路面色变冷,道:“也就是说,那年黄河清淤账目造假却通过户部审核,原因不是秦侍郎受人胁迫,而是户部尚书算错了账,是秦侍郎渎职了?” 给你个台阶你不下,那便是自己渎职了。 秦落晖面色发白,道:“这……” 崔玉路起身,道:“本官这就请户部尚书……” 话音未落,一个随从跑进公堂,站在崔玉路身后,以手掩耳,说了一句话。 “什么?”崔玉路大惊,“裴大人……死了?消息属实吗?你再去问。” 那报信的随从有些愕然,正要说话,被林清打断。 “死了?怎么这么容易死?” “你说的什么话?”王厘不满道,“你跌一跤试试?皇后娘娘在禁足中,裴尚书又死了,这裴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又有人跑进来,给崔玉路递话。 崔玉路的脸色瞬间变好,道:“招了好,招了好,十几个官员都愿意招,本官一一审问一遍。秦侍郎还没想好,就先回去歇着吧。” 而堂下的秦落晖双脚犹如被钉在地上,犹豫着看向堂上。 太子妃裴蕊叩开皇后宫门。 自从皇后被夺去凤印,禁足在立政殿,裴蕊便没有来过。 “姑母,姑母。”侍卫把她放进去,她脚步凌乱走进内室,乍然见到皇后的面容,惊得站在原地,呼吸停止。 皇后没有梳妆。 以前她常常戴着华丽的凤冠,上面镶嵌闪烁的宝石。凤尾轻掠,珍珠摇曳,如惊鸿般让人过目不忘,又因为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后位,令人心神震动、望而生畏。 而今日她并未梳妆,长长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肩头,穿一件半新的冬衣,斜倚在窗前,怔怔看着外面。 几个宫婢看到裴蕊,对她恭谨施礼。 “怎么不给姑母梳妆?”裴蕊瞪着嬷嬷,厉声询问。 殿内婢女纷纷跪地,皇后转过头,木然的脸上缓缓浮起笑容,道:“太子妃来了?叫她们退下吧,是本宫不想梳妆。” 宫婢退下,裴蕊震惊又不解。 “姑母为何如此?” 裴氏家规严苛,女子十四岁开始梳妆,从不能披发见人。宫里规矩更多,怎么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已经心灰意冷到不再梳妆了吗? “这样能省去不少时间,”皇后瘦了些,原本丰润的脸盘露出高高的颧骨,平添几分凌厉,“还有……”皇后道,“宫中如今是贤妃说了算,本宫如此,是表明已经服输,不想斗了。” “母后您不能服输!”裴蕊上前一步抓住皇后的衣角,跪在地上,“如今出了好些事,太子殿下不在京都,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一股脑把近日的事全都说了。 说完又含泪道:“查安国公府的案子查到了伯父裴衍,他做了一辈子官,他们针对他,总会查出什么的。” “那些官员原本不招的,他们可不敢指认吏部尚书。可崔玉路用了奸计,他们今日竟然全招了。” “侄女去问过,原来是因为裴衍前日摔到头晕厥。崔玉路趁机在大理寺监牢散布消息,说裴衍死了!姑母!崔玉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一个权臣死了,那便没有必要为他保密了。 皇后怔怔听着裴蕊说话,神情变幻,时而冷笑时而愤怒,到最后却颓然地摇头,道:“太子妃,你可知煮豆燃萁同室操戈吗?若非被太子和裴衍抛弃,本宫何至于此?现在你让我救裴衍?我倒想让他回忆清楚,当初皇帝寿宴出事时,他是怎么蛊惑太子,把本宫置于此等境地的!” 裴蕊张着嘴,有些错愕道:“母后,不是太子和裴衍,是……” 裴蕊知道,那个主意是六皇子李璨出的,太子和裴衍只是默许。 “你住口!”皇后厉声打断她。 “母后,”裴蕊再求,“您不管伯父,也便罢了。但是查裴衍,会查到太子那里的。” 裴衍贪腐的银子去了哪里,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查啊!”皇后冷笑,“查完就废黜太子,推举赵王。” “母后!”裴蕊跪在地上,抱住皇后的衣服,痛哭流涕,“都是太子的错,侄女替太子给您认错。您就想想办法吧……” 她哭了许久,直到皇后抬手轻抚她的头,叹息道:“你可知,圣上若此时病死,太子可即刻即位吗?” 明明有一条宽阔的路,为何不走呢? …… 长庚休妻 仿佛有响雷从头顶滚过,震得人魂飞魄散、天地俱静。 太子妃裴蕊抬起头,泪水涟涟浑身颤抖,双手松开皇后的衣服,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仿佛刚才那话是她自己说的。 不,她只是想过,绝不敢把抄家灭族的罪行宣之于口。 裴蕊错愕道:“病……病死?” “不然呢?”皇后的眼神像毒蝎扬起尾刺,令人汗毛倒竖,“圣上不出宫,总不至于被车马撞死。节制饮食,总不会被噎死撑死。圣上病着,那便只可能是病死。” 但是圣上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书包阁 皇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蕊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后,只觉得浑身发软。长长的震惊无措后,她艰难地摇头。 “母后,我……我不能。” 皇后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恨铁不成钢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身为李氏皇族,就应该看惯了背信弃义、骨肉相残。说什么不能,是不敢吧?是胆怯、懦弱、短视、畏首畏尾、贪生怕死!是你身为太子正妻,却不想为他拼死一搏,搏一个前程万里、至尊皇位。” 裴蕊瘫坐在地,双臂支撑身体,盯着皇后。 “姑母,”她泪已半干,更显凄楚,却渐渐不再慌乱,道,“您不了解太子。他骄傲自负,立志要做盛唐明君,绝不容许自己的皇位有任何污点。” 得国不正,后患无穷。更何况弑君夺位,他的名字将成为史书里的污点。 皇后神色微怔,冷笑一声:“你倒是很会找借口,找得本宫都快以为,你是真的为太子着想。” “不不,”裴蕊摇头,“我是为我自己,为裴氏着想。太子想即位,裴氏是助力。可待他登基站稳脚跟,便是鸟尽弓藏之时。我若做了那事,正好给了太子打压肃清裴氏的理由。所以那件事,可以是他自己想,自己做,绝不能是我,或者姑母您。” 裴蕊说着起身,揉揉已经有些酸软的膝头,勉强让自己镇定起来。 或许是因为,想到某件事带来的抄家灭门祸患,如今的情形,还不算绝路。 她恭谨施礼,像以前那样退后几步,做足了礼数,才转身离开。 “蕊儿。”皇后突然唤她。 裴蕊没敢转身,担心皇后又要劝她谋逆。可皇后温声道:“做了几年太子妃,你真是不一样了。秦嬷嬷还好用吗?” 提起秦嬷嬷,裴蕊转身道:“好用,但裴茉阳奉阴违,已经不听话了。” 皇后的神情已经和缓许多,嘲笑道:“她那个奶娘,也不听话吗?” 裴茉是有奶娘的。从裴茉出生起,那奶娘便跟着她,寸步不离,感情深厚。 裴蕊微微张口,恍然道:“多谢姑母示下。” 一个人不听话,无非是因为没有能拿捏住她的弱点。而只要是人,又有谁没有弱点呢? “还有裴茉的父亲,”皇后道,“羊羔尚懂跪乳,那丫头读了那么多书,不会连孝道都不懂吧?” “是。”裴蕊恍然道,“侄女立刻去办。” 裴蕊办事很快。 几日后,一封书信送进了剑南道驿站。 信是裴茉的父亲裴继业写给女儿的。这是裴茉从出生起,收到的第一封家书。 她的身体好了些,只是仍有些虚弱,确认了好几遍信封上的字,才郑重穿好衣服,洗过手,端庄地坐在窗前看信。 父亲说入冬后,趁着尚未结冰,在宅子里新修了一个院落,等裴茉归宁,就可以住了。父亲说知道她喜欢吃鱼,特地在池子里养了好些鱼,等她回京,日日往安国公府送一条。 裴茉看着那些陌生的字迹,心中似有潮水拍打堤岸,一次次,想要送来什么东西。那或许是来自父亲的慈爱、家族的呵护、从未得到过的温暖。 一个院子,真真正正属于她的院子,堂姐妹不会突然闯入,拿走她东西的院子。 但其实,她如今已经觉得,再大的院子,不如一个小家。 父亲竟然知道她常常吃鱼。 但那其实是因为,堂姐妹们都没有耐心挑鱼刺,她们抢走别的,只给她留鱼。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她已经不抱怨了,不难过了。父亲要弥补,就任他做吧。 可是—— 裴茉的视线盯着最后几列字,只觉得心神被人攥住,憋闷疼痛无法呼吸。 父亲说太子妃把她的奶娘接去东宫了! 心中奔涌的潮水退去,留下瞬间结冰的河岸。裴茉感觉有人把她的手脚捆住,“嗵”地一声丢入水中。她的身体砸开巨大的冰洞,水流没顶,她的衣服湿透,拖拽着她坠入水底,无法挣脱。 裴茉大口大口呼吸,扶着桌子站起身,用最后一点力气,看了信的末尾。 父亲说,裴衍被查,裴家或有灭族之祸。 这封信戛然而止,像是欲言又止,却其实已经说完了全部。 裴茉向床边走去,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门开了。 叶长庚大步走进来,扶住裴茉,口中责备:“腹泻了那么些日子,谁让你起身走路的?” 他的视线落在裴茉手上,看到她紧紧握住的信,眼神微凛,没有询问。 裴茉坐回床上,等了一会儿。 有人送信进来,叶长庚肯定是知道的。 如果他问了,自己该怎么答呢?她的心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在,叶长庚把她扶到床上,又去关窗,最后取出包袱里的剑南道节度使官凭印章,便要离开。 “叶将军。”裴茉松了口气,却又唤他。 叶长庚转过头,目光敏锐,神色有些冷漠。 “京都……”她鼓起勇气道,“裴家出事了吗?” 叶长庚别过脸,似不想面对她,道:“是,查裴衍贪腐卖官。” “这种罪,”裴茉的声音大了些,“会,会株连吗?” 她忐忑不安,担忧和惊惧填满裴茉的心。 “你不必怕连累到我,”叶长庚紧绷着脸,道,“你是叶家人了。而且安国公府被诬陷偷运生铁,你若担心被叶家连累,我这就可以写《放妻书》。” 《放妻书》,是夫妻和离的文书。 裴茉怔怔地看着叶长庚,泪水瞬间盈满眼眶,牙齿咬破了嘴唇。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只不过问了一句,他就要休了自己吗?他对自己,就没有半点夫妻之间的情爱吗? 叶长庚静了静,有些不敢看裴茉的神情,却赌气般不去哄她,也不说清楚。 他知道她收了信,裴继业的信。 他也知道就像之前太子妃给她写信那样,她是不会说内容的。 枕边人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让他觉得冰冷生硬。 叶长庚还记得裴茉病重时说过的话。 你说过你喜欢我,你就是这么喜欢的吗?喜欢到继续做一个探子吗? 早知道裴茉是带着目的来到安国公府的。 以前叶长庚只是冷眼旁观,看裴茉谨小慎微地生活,接信写信,不知在悄悄筹谋着什么。叶长庚从未恼怒,最多不过是觉得可笑。 但不知为何,如今他心中像堵了一块石头,呼吸沉重。 他很想关上这扇门,攥紧她的胳膊,问问她到底还瞒着自己什么,还想为裴氏做到什么程度。 做到安国公府被抄家灭门吗? 这一回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裴茉怎么选,他都接受。 他只是……很难受。 他们沉默许久,这沉默却很嘈杂。 裴茉咬牙想了很久,终于道:“父亲来信,说裴衍被查,裴氏要完了。裴氏这次的对手,是谁?” “是安国公府。”叶长庚道,“你想怎样?” 他神情警惕,像是随时要为了自己呵护的人,付出代价。 裴茉的眼红红的,走到叶长庚对面,牵住他的衣袖。 “不,”瘦弱的她摇着头,目光坚定,“裴氏的对手,是《大唐律》。” 叶长庚抬头看她,心神震动。 她竟能想到此处。 裴茉摇了摇叶长庚的衣袖,有些像撒娇。 她的声音很绵软:“裴氏若触犯国法,理应被罚。我若因为是裴氏女被罚被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不劳烦你写《放妻书》,我……我自己走。但如果没有罚到我,我……还想待在你身边,久一点。如果因为安国公府的事罚到我,那我便是叶家妇,死牢或者乱葬岗,我都一直这样,牵着你,走到底。” 叶长庚的心软得像蒸笼里刚出锅的馒头。 按一下,就是一个浅浅的坑。 盛满热切。 …… 叶宅秘密 他的衣袖摇来摆去,摇得他挺拔的身体微微晃动,摇得他像醉了般,飘忽的眼神落在裴茉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叶长庚伸出手,把裴茉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摘下。 像摘掉一朵落在身上的蒲公英。 裴茉抬头望他,眼中闪过一丝委屈和失望。可下一刻,叶长庚便张开怀抱,把她紧紧团入怀中。 短暂的惊讶后,裴茉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叶长庚身上有一种篝火炙烤松柏的清香,纯澈干净,又带着一点点苦涩。他就那么拥着她,手中的文书印鉴落了一地,一动不动,任时光流逝。 “裴茉……”他不是擅长甜言蜜语的人,甚至呼唤对方时,也是郑重地唤她名姓。 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 他为了权势迎娶裴茉,供着她,给她吃的喝的银钱金子就成了。怎么最后,全都乱了套呢? “我在。”裴茉的声音热乎乎的,因为埋头在他的胸口,气息温暖。 “若你只做叶家妇,”叶长庚承诺道,“无论外面有什么,我都会护住你。” 他是她的丈夫,理应如此。 “我知道。”裴茉的眼中涌出泪水,“但是我也是,我也是裴家的女儿。裴家也有我在乎的,想保护的人。” 这是她的心里话。 她难受得很,不想撒谎了。 拥抱她的人有些僵硬,似乎在煎熬地思考取舍。裴茉艰难地等着,许久后,叶长庚的怀抱更紧了些,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瓮声道:“我知道了。你给我个名单。” 名单? 裴茉抬头,目光疑惑。 名单?他要一起保护的名单吗?或者是这次事端后,不被家族连累的名单? “比如……”裴茉思索着,道,“比如我的奶娘,比如偶尔也曾关怀过我的长辈……”她的神情逐渐着急,“奶娘被太子妃带回东宫了,我担心……” 叶长庚低头看她,有力的手轻拍她的后背,道:“你放心。” 叶长庚没有再做别的承诺,他把裴茉送到床上,握了握裴茉的手,才转身离去。 他走路很快,衣袖间掠过迅疾的风。但他的心已经轻松许多,时不时,会忍不住露出微笑。 太子李璋回了一趟山坡下的宅邸。 跟来的幕僚说,有些事不方便在疠人坊讲。 第一件,秦嬷嬷被打了一顿。 “谁?”李璋有些不耐烦,什么嬷嬷,值得专程讲这件事。 幕僚这才回禀,说之前来的时候,太子妃说送给裴茉的嬷嬷秦氏,可以用来监督叶长庚。 杀心四起 虽然太子李璋已更换内侍总管,但前来这里传旨的,仍是皇帝身边的高福。 高福展开圣旨,高声诵道:“朕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贪而弃义,必为祸阶。执法如山、不容徇私。今吏部尚书裴衍被诉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朕心甚痛。然证据确凿方能治罪判罚,现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着赵王李璟持朕宝剑,督办陪审。尔等必高抬明镜、秉正无私,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钦此——” 高福的声音响彻大殿,洪亮不失威严,如皇帝亲临。 朝臣叩首,接着忍不住窃窃私语。 “圣上的意思是,一定要查到确切证据吗?” “只是指证,必然不妥。起码要查到赃物。” “圣上这是有意整顿吏治啊,下官叹服。” 在一群或震动或担忧的朝臣中,赵王李璟抬起头,迷惑又惊骇道:“什么?本王督办陪审?” 他想错了,父皇不是来帮他的。 高福已经走下来,身后的小内侍捧着一柄剑,跪地送呈。 “赵王殿下,请接下尚方斩马剑吧。”高福面带微笑,劝道。 那柄剑很窄,乌木剑鞘雕刻飞龙凤凰,彰显威严肃重;剑身纹饰北斗七星,寓意上承天命。 李璟的手缩回衣袖,一直到那柄剑送进他怀里,朝臣纷纷看过来,他才苦着脸接了。 真是没天理了。 他不懂朝政,硬着头皮坐在这里,原以为已经够惨了。没想到不懂审案,还要跑到大理寺去督办? 督办什么? 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我不会。”大理寺内,李璟裹紧大氅,露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道,“你们甭问我。” “殿下?”王厘确认道,“下官是问,殿下要不要坐到台上来?您站的位置,是疑犯的位置。” 李璟撇了撇嘴,挪到台上去。但他不敢看裴衍的视线,深深埋下头,希望裴衍看不到自己。书包阁 李璟的记忆里,裴衍一直都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他记得李璋小的时候,曾经偷偷出宫游玩,遇到地痞欺负。皇后大怒,让侍卫杖毙那些地痞。 裴衍匆匆赶进宫,请皇后息怒,说那些地痞里有不足十四岁的人,按照大唐律,欺辱皇族,也不足以杖毙。 皇后盛怒之下没有听劝,裴衍自己出钱,料理了那些地痞的后事。 李璟不明白,如今堂下站着的这个老人,真的还是当年那个恪守准则、仗义执言的人吗? 或许人都是会变的吧。 利欲熏心或迫不得已下,成为自己当初痛恨的人。 舅舅……李璟在心里道,你若真的犯了死罪,我能做的,也只有料理后事了。 “案子审得怎么样了?”楚王府中,面对突然前来探望的严从铮,李策强撑着起身。 “没打听过。”严从铮的神色不太好。 他穿着文官官服,举止儒雅、风度翩翩;周身却流淌着武将般的气宇轩昂、英姿飒爽。 “怎么,你在跟谁生气吗?”李策的笑像阳光照射破碎的琉璃,“是鸿胪寺的差事不好干吗?” 严从铮如今任鸿胪寺卿,上任第一件事,便是负责与突厥和议联姻。 “突厥说他们送来的聘礼丢了,正跑去河北道寻找呢。”严从铮冷笑一声,“赵王殿下说的数额,他们给不起,就胡乱说丢了。” “既然丢了,就不要娶了。”李策点头,“草原苦寒,我们……咳咳……都不舍得舒文远嫁。” 他说“我们”,意有所指。 严从铮端来药碗的动作僵住,毫不掩饰自己的着急,把药碗递给李策,道:“如果圣上下旨要她嫁呢?” 皇命难违,严从铮只能按照礼节,送她出嫁。 李策把那碗药一饮而尽,因为太过苦涩,从床边陶罐里取出一颗糖,放入口中。 他品尝着糖果,见严从铮露出“这么大的人还吃糖”的惊讶鄙视,耐心地解释道:“娇娇给我放的。” 严从铮的脸一黑,旋即又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不忘了炫耀。” “本王从不做锦衣夜行的事,”李策骄傲道,“你倒是也炫耀点什么?” 严从铮苦笑摇头道:“我想请殿下分析,圣上真的会让舒文出嫁吗?” 如果当真联姻,鸿胪寺需要做很多事。 “圣上不会,”李策道,“太子会。” 严从铮神色微凛,道:“我明白了。” 李策转头看着严从铮,郑重道:“我们都不舍得舒文,但也都不希望再起兵戈。太宗皇帝英明神武,尚且要送出文成公主和亲。有些事,你懂的。” 严从铮懂。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忘战必危、好战必亡。 如今连舒文的母亲长公主都同意这件事,他一个外人,如何阻拦? 更何况那个小姑娘倔得很,已经开始采办嫁妆了。 离开前,严从铮宽慰李策道:“听说剑南道瘟疫将要肃清,楚王妃也该回来了。” “我自己出城去接!”李策咳嗽着,固执道,“你可不准抢我的风头。” 严从铮“嘁”了一声,颇为不屑地扬长而去。 等他走了,李策才平躺下去。他的精气神似乎已经用完,喘息着闭上眼睛,伸手摸索着,寻到糖罐。 娇娇知不知道,他的糖快吃完了呢? 她还好吗?自己真没用,无法到她身边去。 太子李璋纵马来到疠人坊外时,叶娇正被围在正中间。 她没有斥骂,更没有解释,她安安静静,在听病患说话。 看来一开始的骚乱已经平息了。 李璋稍稍放下心,走近几步,便听到病患在哭诉自己的难处。 “一场疫病,我家死得只剩下我和最小的孩子。孩子好了,我还病着。我被抓去别处,孩子怎么办?” “听说药品短缺了,以前一日三副药,现在只给一副,是为什么?” 叶娇耐心安抚解释。 “家里只剩下一个人的,会统一住在一起,由各地里长负责吃穿用度。” “以前三副,现在一副,是因为病情缓和了。” 然而百姓们依旧不满。 “里长?他们肯尽心帮忙吗?” “因为病情缓和?我们听说药很贵,因为没有人参了!” “对对!没有人参了,偷偷掺的别的药,所以我儿子昨晚才死了。你们治好了别人,为什么不能把我们也治好?户部拨下来的银两,是不是被贪走了?” 这句话掀起一阵波澜。 李璋向人群挤去,听到更大的呼声:“我们哪儿也不去,你们要是动坏心思,我们就进京告御状!” 许多人附和着这句话,高举拳头,在空中挥舞。 混乱中,李璋看到有人举起的是树枝和石头。 “告御状!告御状!” 这声音山呼海啸刺痛李璋耳膜。 他向说话的方向看去。 刹那间,杀心四起。 …… 怕失去你 人太多,多得看不出是谁在呼喊喧哗。 人太乱,乱得似乎要吞噬掉那抹红色。 李璋向里挤去,紧随而来的护卫迅速把人群格开,给他留出一条道路。但他的速度比护卫快多了,时不时撞开挡路的病患,纵身奔向叶娇。 乱成一团的人群更加惊慌,呼喊躲闪中,有人趁乱发泄怒火。 叶娇在维持秩序。 “不要乱,不要急,别踩到人。” 她说着抱起一个被挤到前面的孩子,可下一刻,便惊呼一声。 一块巨大的石头砸过来。 叶娇怀抱孩子无法躲避,只能快速后退。李璋下意识上前,可他并没有起到作用。 紧跟叶娇的青峰已经眼疾手快,展开手臂,挡住石头。 青峰咬牙忍着疼痛,看到石头落地,心惊胆战站在叶娇面前,同时看了李璋一眼。 那意思是说:我们家王妃,不需要你护着。 李璋并未理睬他的不敬,愤怒的眼神扫过百姓,并未说话,只是微微抬手。 护卫已经涌过来。 “退!”他们拔出大刀,同时齐声喧喝着向前。 声音震耳、气势骇人,稳住了局面。 百姓向后退去,直到退进疠人坊。坊门重重关闭,里面的人噤若寒蝉,只有几个石块从坊墙上无力地丢出来。 李璋转过身,看向叶娇,愤怒地责备:“你同他们讲什么道理?你的护卫都是废物吗?” “他们不是废物,”叶娇仰头道,“是我不让他们动手。百姓们担心被抛下,情有可原。出手打杀,事情只会无法挽回。” 李璋低头看着叶娇,深邃的眼眸蓄积风卷浓云般的狂暴,却又克制着忍下来。 他声音低沉,无奈又焦灼道:“你若是被他们打死了,才叫做无法挽回。” “不会,”叶娇别过头,“不过他们说得不错,人参的确用完了,需要户部调配药材过来。” 之前叶娇采买的珍贵药材已经用完,整个剑南道已经买不到一棵人参,这才是三服药变一服药的原因。 “每天都有新的人死去,新的人感染,”叶娇道,“照这么下去,疫病是无法肃清的。” “京都很乱,”李璋沉声道,“户部负责药材调配的官员被抓了,其他人做事慢了些。” 他说的是户部侍郎秦落晖。 秦落晖被大理寺卿崔玉路抓了。 原因是翻供。 见到裴衍没有死后,原先指证他的许多官员,都推翻了原先的证词,甚至反咬一口,说是被崔玉路胁迫,才污蔑裴衍贪腐卖官的。 他们说自己不曾行贿,他们的官职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真相浮出 幕僚神色骇然惊怔在原地,在李璋威厉的逼视下,恐惧地躲避他的目光。 瘟疫肃清?那么快肃清,除非…… 心中如有雷鸣,幕僚饱含质疑和恐惧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李璋衣领处。 李璋穿着黑底对襟阔袖衫,腰束革带脚踩黑靴,身姿挺拔傲岸英伟。衣服上用金线绣着什么东西的轮廓,仔细看,那是群山巍峨、宫殿高耸。 然而在幕僚眼中,那些山似乎刹那间便要崩塌,那些宫殿似乎下一刻便要倾倒。黑色的庞然大物直直压下,压得他魂飞魄散、不能呼吸。 “殿下,”幕僚急促道,“找到六殿下,问问他吧?或许不必急着回京都的。” 回去做什么?救裴衍吗?有必要吗?事态已经发展到那种程度了吗? 虽然当初跋涉去往西北道迎击吐蕃,路过地动的州县时,也曾经见死不救过。 但是见死不救和大开杀戒,毕竟不同。 然而李璋神色不变,道:“本宫不信裴衍,但本宫信你。” 幕僚怔在原地,李璋已经大步而出,去见客人了。 那客人是原禁军统领阎季德的女儿阎寄雪。 阎寄雪今非昔比,狠毒可怕,她也要为太子做什么事吗? 幕僚已无心想别人会如何,他心乱如麻,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了了。 为主子行凶,岂可善终? 京都大理寺内,吏部尚书裴衍也觉得自己活不了了。 他明白没有皇帝的授意,崔玉路绝不敢动真格查他。那便是说,皇帝要放弃他,放弃裴氏,去保太子吗? 皇帝知不知道,他只是太子的工具罢了。这些年弄来的钱,大部分都送进了东宫。 裴家不缺钱,缺钱的是太子。 裴衍心灰意冷地坐在牢里,脏乱的地面没有床铺被褥,只铺着一张生满跳蚤的茅草席。 原本他可以让家人送来些火炉茶水被褥的,但自从朝臣们弹劾过崔玉路厚待刘砚,大理寺便不准家属送东西进来了。 原来这里如此冷吗? 不管身体碰到什么东西,都像是碰到了冰雪覆盖的岩石。 裴衍被冻得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拍抚着胸口停下来,耳边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熟悉到让他汗毛倒竖。 “裴尚书?你怎么进来了?” 裴衍转头,看到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 他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全部披散下来,上面还插着几根稻草。清俊的脸上已看不出白皙的肤色,嘴边还沾着一颗饭粒。只有身上那一件皱巴巴的丝绸圆领袍,能猜出他原本也是尊贵人家的公子。 “傅……”裴衍蹙眉辨认,“傅公子?” 傅明烛因勾结朝臣、诬陷叶长庚,被判斩刑。崔玉路把他和傅明烛关在一起,是认定他们同谋,还是羞辱? 傅明烛瞠目结舌地看着裴衍,脸上写满震惊意外,魂飞魄散地伸出手。 太子母族、吏部尚书裴衍,竟然被抓了! 完了,太子完了! 傅明烛的手穿过监牢缝隙,关节凸起的手指死死拽住裴衍的大氅,质问他道:“你是怎么做事的?你被抓了,太子怎么办?” “放开我!闭嘴!”裴衍压低声音道,“我被抓了,太子才安全。” 这个蠢货,不知道他们都是被太子,被皇帝丢弃的棋子吗? 傅明烛咬牙切齿,道:“你不明白,有人能逼朝廷对你动手,说明那人的势力已经大到不可思议。是谁?是不是李策?还是叶羲?六皇子呢?他怎么不救你?” 傅明烛心里有很多疑问,然而裴衍不屑同他议论。 对手是谁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败了,如今只希望太子早日即位,能给他们一个活路。 裴衍努力站起身向远处挪,挣扎中,大氅的系带解开。傅明烛向后倒去,干脆把整个大氅都拉到他自己牢里。 他死命捶了大氅好几下,依旧不解气,最后坐在大氅上,气急败坏地直呼裴衍名姓。 “裴衍你说清楚!说清楚!” “你闭嘴!”裴衍冷得哆嗦,厉声道,“春季才行刑,你还能活三个月。至于我,为大唐社稷尽职尽责数十年,圣上会体恤老臣,赐杯毒酒,让我死得干净。” 傅明烛情急下咬破了嘴唇,一抹鲜血染红他的唇角。他仰倒在地,攥紧拳头捶着地,感觉那点希望正逐渐破灭,万念俱灰。 太子能即位吗?如果能,会救他吗?早知如此,或许该听父亲的话,明哲保身、远避党争。 “李策,一定是李策做的!”傅明烛喃喃自语,恨恨地重复着这句话。 “如果这是李策做的,”六皇子李璨站在冬日的大雪中,看着不远处的景色,俊美的脸上神色惊讶,半晌才道,“那也太狠辣了。” 几日前,李璨通过查看钞关记档,发现安国公府的船只在板渚渡口前后的吃水深度记录不一样。 进入板渚时浅,离开板渚时深。 李璨前往板渚渡口,果然看到安国公府装载木头的十艘船只。 他断定,安国公府的这些船,用木头得到齐州随县的钞关批文,然后一路向西,到达板渚渡口。 这些船在板渚渡口停靠,而另外十艘船,运载着生铁,带着木头批文继续向西,在洛阳渡口被查到。 生铁更重,所以吃水会更深。 为什么要这么做? 起初李璨以为,安国公府为了挣钱,用木头批文浑水摸鱼,偷运生铁。 但自从整个京杭运河漕运官员被抓,河南道官员被抓,继而引出裴衍贪腐后,李璨便怀疑,这是李策有意为之。 有意让安国公府偷运生铁,有意让洛阳漕运衙门查出生铁,继而抽丝剥茧、摧枯拉朽,把裴氏一族送入牢中,砍去太子的左膀右臂。 所以那时在蒲州渡口,叶大小姐说,除了查安国公府,还得连带漕运衙门、都水监和水部司,全都查问,他们才心服口服。 这是李策的计谋,宁断手臂,也要剜出别人的心脏。 但是,李璨不知道,那些生铁是从哪儿来的。 李璨也不明白,做完这些,李策如何让安国公府脱罪呢? 他留在板渚,便是为了查这个。 好在,板渚真的有线索。 只是当李璨在临汝的九峰山中找到线索时,不由得遍体生寒。 看来李策不打算救安国公府了。 一个人要多狠辣,才能为了扳倒太子,不惜牺牲妻族,牺牲最疼爱他的兄弟? 这不是李璨印象中的李策。 李璟呢?他知道他疼爱的小九弟弟,是这个样子吗? 叶娇呢?她甜滋滋喊着“思思”的丈夫,将要把她整个家族,送入死牢。 李璨一只手撑着伞,低头询问穿着破旧短袄的匠户:“你知道这个铁矿,是私营的吗?” 被抓的匠户抖如筛糠,哑声道:“常有京都的官老爷来此巡查,好像是姓崔。” 是了,姓崔。 这是崔家的铁矿,这是崔氏之所以富可敌国的原因。李策为了扳倒太子,用了崔家的生铁,把崔家这桩足以杀头的生意,暴露在他面前。 李璨解下腰牌,递给身后的随从。 “封锁这里。”他缓缓转身,只觉得内心无比悲凉,“带上这人,回京。” 回京,回去救裴衍。 虽然他觉得裴衍死不死,跟他没什么关系。 但是太子走时,他答应要守好京都。 那便救出太子,便让崔玉路只能审到此处。 再审下去,太子就完了。 “还要再审?” 朝堂上,宰相最先开口质疑。 “崔寺卿已经给裴衍定罪,给河南道和漕运大小数十位官员定罪,竟还没有审完吗?” 也该适可而止了,即便拿着尚方斩马剑,也该知道那剑是皇帝给的。 你把皇帝的臣子全都搞没了,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御座上的李璟抹了一把汗。 他也希望不要再查了。 那剑烫手得很。 裴家舅母已经退回了以前他送的所有礼物,里面甚至还有一盒发霉的糕饼。李璟清点了那些礼物,觉得自己太慷慨了,竟然还送过一个价值三两银子的小屏风! 三两银子,够买多少肉包子? 算了,不想那个,他只是不想招惹更多人。 正想着,便听到崔玉路洪亮的声音响起。 “如今已经查实,裴衍的确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只是,贪到的银两去了哪里,尚需查证。” “裴衍自己怎么说?”有朝臣询问。 “他说都花了。”崔玉路冷笑,“两百万两白银,都花了?怎么可能?” 巨额赃银惊得一众朝臣倒吸冷气,继而也心生好奇。 是啊,这么多钱,去了哪里? 是不是再查下去,会牵扯出身份更贵重的人? 比如…… 他们相互看看,不敢说那个名字。 …… 林镜无根 崔玉路静静等着。 他希望能得到更多朝臣的支持。 比如宰相,比如太师太傅太保,比如六部几位尚书,比如鸿胪寺卿,比如御史大夫。 圣上有口谕,只让他查到裴衍。高福转达圣谕时说,肃清不正之风很重要,朝廷稳固也很重要。莫要查太深,让百姓对朝廷失了信任。 是啊,吏部乃六部之首,掌天下官员任免、考课、升降。贪腐至此,恐怕会令朝臣痛心,令读书人灰心,令百姓寒心。 但是崔玉路不想停。 树德务滋,除恶务尽。 他已经能隐约判断裴衍身后站着谁。如果不能一网打尽,未来大唐江山会如何?崔氏会如何? 崔玉路感觉自己的心砰砰乱跳。 他听到朝臣在议论了。 他看到有些人已经义愤填膺,不断看向御座上的李璟。 他瞄见有人举了举笏板,迈出一步…… 崔玉路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他紧张地等着,见那人又收回了步子。 甚至小心翼翼地,把笏板往衣袖间藏了藏。 刹那间,崔玉路有些绝望。 他明白,他理解,他谁也不怨。又有谁敢跟未来的储君作对呢?脑袋砍了也便砍了,可每个人身后,都有他们的父母子孙,他们的家族亲朋。 大不了,自己上,自己以命请谏,请求圣上彻查此案。 “微臣——”崔玉路正要说话,一人打断了他。 李璟在咳嗽,他咳嗽得声嘶力竭,覆盖了崔玉路的声音。他咳着起身,对朝臣们挥了挥手。 “退朝吧,如此大事,还是要请父皇决断。” “殿下所言甚是。”朝臣们松了一口气,纷纷点头应和。李璟转身退朝,却并未去皇帝宫里禀报。 他觉得自己就算不去,父皇也能知道朝堂上的一举一动。 那便不去了,看看父皇怎么说。 皇帝什么都没有说,皇帝只是收回了李璟的尚方斩马剑,并且问了不少六部年终的政情。 他的记性不太好了,但六部年初呈送中书的文书都在。 里面详细记录了今年的预算,以及要完成的政绩。 各部官员迅速忙乱起来,要在年关封印前,完成本部要事。因为牵扯进贪腐案的官员过多,也便更忙。这忙乱中甚至有一丝不能示人的激动,毕竟抬头看看,自己上司的位置空着呢。 至于崔玉路,没能获准继续审裴衍,终于有空审问刘砚了。 “刘府尹,在你家搜出的金锭中,有皇帝当年赏赐给其他朝臣的,你如何解释?” 崔玉路的声音依旧严厉。 刘砚还是那套回答:“解释不了,不知道崔寺卿查出来了吗。” “没有。”崔玉路淡淡道。 “有没有查一查当年收到赏赐的朝臣?”刘砚问。 崔玉路点头,表示查过了,但是还没有眉目。 “查没有查已经去世的?查那些年龄太大迷糊的了吗?有没有查被贬官的?这东西贼是不敢偷的,你到底有没有查仔细?” 刘砚越问越急,崔玉路扶着额头叹气,一旁的王厘终于看不下去,大声道:“够了!是你审案,还是我们审案?” “王侍郎,”刘砚又转向王厘,“本官记得你们族里也有人得到金锭赏赐吧?你有没有回去问问啊?” 王厘气得喘着气看林清,林清咧了咧嘴,表示反正自己家里没有。 他很穷,穷到送给恩师的礼物,是河边捡的野鸡蛋。 恩师没有怪他,还夸他说有一颗野鸡蛋孵出了小鸡,很有趣。 王厘又和崔玉路对视,并且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还是关回去吧。 刘砚昂首回去,一路上脸色都很冷漠,只有见到隔壁牢房的叶柔时,才温和了些,低声道:“待会儿提审你,你就像我一样,一个劲儿问他们问题,把他们问烦,也就不会对你动刑了。” “好。”叶柔含笑点头,感谢刘砚的教导。 刘砚又叹气道:“你妹妹怎么还不回来啊?” 自从叶娇驯服武候,让他少了很多麻烦后,刘砚都对叶娇有莫名的期许。 “大人放心,”牢房的门缓缓打开,叶柔道,“妹妹心有丘壑、赤诚善良,上天会保佑她平安回来。” 刘砚没有点头。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世上有上天吗?上天常常就那么看着人间,不动声色、心如铁石。 京都的外国使团,大多都居住在大学习巷。 武候们常常在此巡街,阻止偶尔的纷争,提醒一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番邦人,注意自己的身份。 这是大唐百姓的国家,在这里,唐人身份最贵重。其他的,即便是哪个国家的皇帝的舅舅,也只是前来朝拜的异国人。 今日武候长白羡鱼在此巡街。 他推开一份几乎塞进自己手里的烤鸡,避开一个假装跌倒想摔入自己怀里的女子,听到身后“咚”地一声,甚至都没有回头,手按剑柄,缓步向前,走进了突厥使团的使馆。 突厥正使巴什图正在牙子手里购买昆仑奴,见到白羡鱼,瞬间喜笑颜开,把他请进前厅。 白羡鱼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们前来迎娶大唐宗室女的聘礼,丢了?” 巴什图连连点头,道:“那些聘礼从水路运来,我们去蒲州渡口接时,发现船上空空,什么都没有了。还请武候长帮忙,早日查出来啊。” 他们来到大唐是为了和议,为了娶到大唐宗室女。 先前李璟要的高额聘礼,无论如何是给不起的。但他们也从突厥精挑细选了贵重的,想要敬献大唐皇帝。 “那些聘礼,”白羡鱼似乎在猜测,试探道,“是不是生铁?” 巴什图“啊”了一声,目瞪口呆。 白羡鱼再次道:“大人若说是生铁,今日,本人便能为大人找到。十船生铁,价值连城。” 巴什图犹豫着,迟迟没有回答。 白羡鱼有些急了,道:“我有丰厚的条件。” 闯入这所宅院的歹人也有些着急。 如果再问不出什么,恐怕就会有人来了。 “你这老太太,可真是嘴硬。”院子里躺倒着两个人,看穿着打扮,一个是护卫,另一个是厨娘。 院门紧闭,屋门虚掩。屋内,两个蒙面男人把一位妇人捆绑在桌腿上,厉声讯问。 老妇人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快说!”蒙面男人急了,“不说林镜在哪里,我就剜了你的眼睛。” 他手中的匕首已经划向妇人的眉毛,一道鲜血顺流而下,滴在妇人整洁的衣服上。 “我不知道。”妇人终于开口,“你们杀我,最好别留下证据。不然我那儿子,就算是死,也会把你们杀了。” 蒙面男人已经审了很久,越来越不耐烦了。 他们遵从太子的命令,回京寻找六皇子李璨。找不到。 找林镜,仍旧找不到。 只能来找林镜这个身体不怎么样的娘。 他可真有本事,小小兵部吏员,竟能请得起护卫,能用得起厨娘。 但是这妇人同林镜一样,是个硬骨头,怎么问都问不出林镜的下落。 “你说不说?说不说?”院子外面传来谁走着靠近的声音,男人终于怒不可遏,一掌拍在妇人头顶。 那妇人咬牙闷哼一声,歪着头,不动了。 “死了?”男人有些慌,去试探妇人的鼻息,旋即迅速收回手。 “真不经打。”他给自己找补道。 “打死了?”另一人脸色突变,“走,快走。” 此时外面传来推门的声音。 “林小大人,”一个人道,“你在吗——”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看到了地上昏迷的护卫和厨娘。 “回来!”男人叫住同伙,“咱们从后窗跑。” “跑什么?”那人笑道,“你听不出来吗?这是六殿下。我们找到六殿下了!” 果然,林镜在哪里,六殿下就有可能在哪里。 他们推门出去,见手撑阳伞的男人正站在院门口。 风姿卓越、相貌堂堂,眼露冷光的眸子里,藏着计谋万千、生杀予夺。 “六殿下。”他们齐齐跪倒,“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太子殿下命我们——” 李璨没有理睬他们。 他径直走近,推开屋门,看到了屋内刚刚死去的妇人。 …… 歹毒美人 妇人被绑在桌腿上,双腿歪斜蹲踞在地。她身上整齐的粗布衣裳遍布血痕,头发披散一半,垂着头,了无生气。 李璨心中震惊,手中的阳伞已经掉落下去。他僵硬地站在门口,停顿一瞬,才下意识奔进屋,扶住妇人的头。 她身上尚有余温,却无脉搏。 她遗容痛苦,惊骇愤懑。 她似乎动了动? 不,那是李璨的手抖了。 李璨的手抖,心更抖。 他想起自己曾吃过这妇人煮的一碗粥,一碟咸菜。她从门口的木头上摘来木耳,凉拌待客。 她家境贫寒,独自把林镜养大。 她从不质疑林镜的决定,跟着他卖房、搬家、再搬家,颠沛流离,从无怨言。 李璨见过林镜衣服上的补丁,那补丁的针脚很密,刻意找来的布块,跟原来的衣服颜色一样。 她细心体贴心疼儿子,可她的儿子,永远失去她了。 悲伤和愤怒瞬间填满李璨的心,他割断捆绑林母手臂的绳子,扶她躺在地上,拽下床单,盖住她的身体。 “为什么杀她?”李璨问,声音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看到李璨这一连串的动作,两个凶手心里也打起鼓。 他们斟酌字句,小心回答:“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他说找不到六殿下,就去找林镜。可这老婆子不识好歹,她怎么也不肯说林镜的下落。” 李璨闭了闭眼。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以挺拔的鼻梁为界,一半阴鸷,一半悲悯。 是的,他曾亲口向太子承认,自己喜欢林镜。 他还为了摸清楚林镜的底细,邀请林镜住在家里。 他更曾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对林镜格外不同。 他来找林镜,便是要通过林镜,同李策和叶娇谈条件。 李璨相信林镜始终是叶娇的人。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竟令林镜没了母亲。 坚强的、慈爱的、呕心沥血养大他的母亲。 母亲有多重要啊,重要到李璨每每想起自己早亡的生母,就要难过得彻夜失眠。 林镜会哭的。李璨只要想起他的表情,就要心如刀绞。 仿佛看到幼年时的自己,站在母亲的灵柩前,绝望到说不出一句话。 “太子找我做什么?”李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声音冷淡。 凶手们放下心来,回答道:“太子担心裴衍的事。他希望殿下能救出裴衍,并且借私运生铁案,把安国公府和楚王,一网打尽。” 是的,李璨心想,原本他的确要这么做。 他甚至找到了生铁的来处,那是崔氏的私矿。可以用这个把柄救裴衍,或者干脆拔除崔氏,顺便打压安国公府。 没有崔氏的支持,李璟不可能被议储。 安国公府犯案,李策也会受到牵连。 然而,传递这样简单的消息,需要杀掉一个无辜的人吗? “你们谁动的手?”李璨问道。 两个凶手惊讶地抬头,不明白为何又说回死者。其中一人忐忑道:“是卑职不小心——” 他话音未落,便见眼前一道白光,脖颈间一片温热,血液冲天而起。 直到看见自己涌出的血,他才感觉到疼痛,捂紧脖子,瞪大眼睛想要求救,却已经失去力气,倒在地上。 另一个凶手猛然跃起,便向外面逃去。 李璨并未去追。 他冷声道:“告诉太子,不准他滥杀无辜!” 声音清亮冷厉,传得很远。 国之储君,怎可如此暴虐不堪? 李璨走进院落,检查昏迷的护卫,判断他没有性命之忧,才走出去。 门外站着李璨一脸诧异的随从。 “刚才,里面冲出来……殿下不准卑职进去,卑职……” “你去楚王府一趟,”李璨的脸颊挂着一道血迹,他抬手解下腰间玉佩,递给随从,“告诉他,这里出事了。” 随从离去,李璨步行回家。 他失魂落魄般,路过家门,才发现走过了,又走回来。 门房热情相迎,管家接过宝剑,婢女避在一旁。眼前的家是熟悉的,道路是平坦的,然而李璨每挪一步,都像用尽了力气。 他没有去沐浴更衣。 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衣服上又有血迹。他比任何时候都狼狈,却似乎忘记自己是个有洁癖的人。 他等在前厅,等那个年轻人手持宝剑,前来复仇。 他已经交代门房,不准拦林镜,让他进来,让他说要说的话,做要做的事。 然而直到天黑,直到第二日早晨,来的只有被赶走的裴氏族人、一些朝臣、太子幕僚。 没有林镜。 林镜呢?不会还没有回来吧? 林镜是被押回来的。 帮他望风盗墓的护卫只是收了一封信,便趁林镜正在吃饭,从背后袭击,要绑住林镜。 他们打得不可开交,从火堆旁打到水里。林镜水性不好,被他拖入深水,呛得七荤八素,才拉回来。 “忘了告诉你,”这护卫笑道,“我叫陆水生。” 名叫水生,当然会水。 “你为甚绑我?”林镜问。 “是楚王殿下的安排。”陆水生道,“我曾犯下错事,幸亏楚王搭救,才让我免于刑罚。所以他说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楚王说,让把你带回去,关起来,不准走动。” 这等同于软禁。 林镜自然不服,所以等到了京城,他想了许多办法逃跑。没想到几日后,陆水生打开房门,神色有些同情。 林镜的心坠下去。 陆水生道:“你回家看看吧。” 母亲的棺材就停在院子里的灵棚下,荒谬到像一场梦。 林镜远远看着,一步都挪不动。 陆水生说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是太子派人寻找六皇子李璨,找不到,就找到林镜家里。 “凶手是谁?” “恰巧六皇子到来,撞见凶手,已经杀了。” 凶手的尸体就在旁边,脖子上一道剑痕,浑身是血。 林镜一声不吭跪在棺材前,没有眼泪没有哀嚎,跪了一整夜。 第二日早晨,李策来了。 他面带病容,一步步走来,黑色的衣袍在晨辉中翻动,袖角用银线缝制的鹿纹,反射太阳的光芒。 他单膝跪地,扶住林镜。 “我以前不明白,”林镜转头看着李策,双眼通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找到了李璨杀人、太子掩盖罪行的证据,殿下你不用我,反而把我关起来。” 他声音沙哑,额头磕在地上,终于崩溃大哭:“因为他们……他们太坏了!他们连无辜的妇人都要杀,他们……” 他呜呜大哭,哭到力竭。 李策静静陪着他,自责道:“是我的错,我调燕云出京做事,这里只留了一个护卫。” “不怪殿下,不怪。”林镜止住泪水,道,“但是,我要报仇!请殿下不要再把我关起来,不要再阻止我报仇。我不做官了,大不了拼了这条命,我也不能让我娘白死。” 李策从陆水生手中接过一沓纸钱,投入火盆,看着燃烧的火团,沉沉道:“好。”他缓缓起身,又道,“但是你要活着。” 太阳一瞬间跳上屋檐,日光普照。 李策站在灵棚的暗影处,虽然病弱,却气宇不凡。似站在阵前,横刀立马、要挥剑杀敌。 是时候了。 不能再有好人死去。 “去死!” 刺客身穿红衣,纠缠不休。 裴茉的身体已经好转,叶长庚带着她,离开驿站,前往江州赴任。 一行十几辆马车里,甚至还拉着伤情刚愈的秦嬷嬷。 叶长庚的打算是,等离开绵州,便改道回京。 叶长庚知道,只要袁承嗣回京,太子必倒。 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刺客尾随而至。 “好毒辣的身手!你叫什么名字?”袁承嗣行伍出身,不怕对方。一边躲闪,一边询问。 “扶风!”那女人道。 “你为何杀我?”虽然知道原因,但袁承嗣还是问道。 扶风冷笑,同时一刀斩下。 袁承嗣觉得,他有些低估对手了。 …… 他不想活 大唐的官员,大多文武双修。袁承嗣身为武将,很少遇到对手。但他觉得,扶风的刀法太邪门儿了。 刀风狠辣招招致命,仿佛杀人在她眼里,不过是用牙签扎死一只蚂蚁。 袁承嗣汗毛倒竖,在拼杀的间隙看向远处。 叶长庚正护着裴茉,同时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吾乃剑南道节度使叶长庚,尔等束手就擒,可免死罪!” 没人听他的。 这些江湖刺客怕什么死罪? 只分神一瞬,扶风的刀便贴着袁承嗣的手臂砍下。他低吼一声,忍痛向后退去,目光在空中同叶长庚相撞,对方对他点头。 袁承嗣向密林后的小山奔去。 看来的确打不过,那便只能逃命。 扶风紧追袁承嗣。 她没有回答袁承嗣的问题。 为何杀他?当然是因为银子。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讨饭长大。她喝过发馊的泔水,穿过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她恨不得把自己卖了,换一顿饱饭。 现在她已经不缺好饭,但她还缺钱。 每天晚上,她都会忍不住偷偷数一遍自己的银票。 无论银票有多厚,她都觉得不够,不够。 所以眼前这人不是人,是五百两银子。 真可惜,他没有那个楚王贵。 扶风一路追杀,把袁承嗣逼近小山,但她始终没有得手。每次刀锋落下,都无法重伤对方,只能在他身上划下越来越多的伤口,流越来越多的血。 袁承嗣一路躲避,藏进了山洞。 扶风没有进去。 她在外面哈哈大笑,笑得弯下腰,颤抖不停。然后她掏出火折子,丢在地上。 地面已事先浇了火油,一道火焰冲天而起逼进山洞,随后“轰”地一声响,洞塌了。 地动山摇,巨大的石块落下去,把袁承嗣死死压住。灰尘漫天,继而什么都看不到了。 昨日她在这附近布置了好几处黑火药,真好,用上了。 “到手五百两。”扶风拍拍手,扬长而去。 下一个目标贵多了。 刺客退了。 叶长庚越过一个个尸体,找了许久,才找到坍塌的山洞。 一片衣服被压在石头下,露出一个边角。 那是袁承嗣的外袍。 “他死了!” 裴茉被吓得不轻,整个人几乎藏进叶长庚怀里。 叶长庚用大氅围着她,沉沉点头,神色冷峻,许久才叹息道:“算了,走吧。” 战战兢兢的秦嬷嬷也跟过来,畏惧地向后退。 叶长庚转身,虽然勉力压制情绪,但眼眸中的愤怒一览无余。 “到江州去,我看剑南道要好好管管!” 他这个剑南道节度使,也该上任了。 “可以离开剑南道了?”面对李璋派来的护卫,叶娇有些激动,却又疑心道,“可是圣上不是说,剑南道瘟疫肃清,才准回去吗?” 护卫解释道:“绵州尚有三百病患,都集中在槐县疠人坊。医药已经在路上,不等殿下和楚王妃回京,也便痊愈了。” 叶娇同御医林奉御对视一眼,都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们的确想回京。 如果病患都能得到妥善安置,那便可以启程。 “只是有一件,”护卫解释道,“太子殿下有令,所有回京车马,都要一同行进。这是为了安全,也是要避免瘟疫传播。” “的确应该这样,”林奉御捋须道,“我们都接触过病患,此时没有发病,不见得几日后还能安好。如果乱跑出去,生了病,无人医治事小,传播瘟疫事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叶娇看看里屋,眉头紧锁。 “我们自然是不能回京的。”王迁山的身体还不太好,他卜了个卦,道,“贫道该往东边去。” 他来剑南道,是为了给师傅找药。 药已经找到了,可以让叶娇采买一袋子,带回京都。 至于他,自然是带着李北辰回江南道天台山。那是师父修道的地方,很安全。 师父要在京都安定下来,天台山道观暂时无人管理。 王迁山想了想,觉得道观观主这个职务,很不错。 离开这么久了,不知道神像前的功德箱满了没有。 这么一想,瞬间归心似箭。 叶娇也觉得这样很好。 从剑南道到京都,快马加鞭也需要许多日。她不敢冒险让李北辰跟着自己,万一太子发现端倪,会很麻烦。 但是路途遥远,安全起见,叶娇把朱彦留给他们。 “我身边的护卫很多,你护着他们两个,送去江南道吧。” 朱彦郑重答应,便去帮王迁山收拾行李。 王迁山笑着,说他的行李只有自己的侄子王发财。至于银票……咳咳,都落在客栈了,这可怎么办? 叶娇顺手从衣袖中拿出一沓,塞进他手里。 而“王发财”怔怔看着离开的叶娇,努力挤出笑容,眼泪却落下来。 “姐姐,”他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够听到,“一路小心。” 宣政殿的台阶很陡,李策需要很小心,每一步都抬得够高,才能安然到达大殿。 身为亲王,他有权利参加每日的早朝。 只是他今日来得有些迟,迟到李璟已经起身,准备退朝回家。 有些朝臣已经吃完了捎带进来的零嘴,掸掉落在衣服前襟上的芝麻粒,准备去吃一顿正经早饭。 还有些朝臣昏昏欲睡,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这个时候,门开了。 一道斜斜的影子落入殿内,那是初升的红日,从东南方,照亮李策的身影。 李璟惊讶地看着缓步而入的弟弟,从高高的御案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去给楚王拿把椅子,去端参茶,把早膳也送进来……” 笑容在李策的唇角散开,让他一双寒星般的眼眸里,稍稍露出温暖。 “不必了,”他开口道,“本王不是来用饭的。” 他不是来用膳的。 朝臣向李策看过来。 看他挺拔的身姿,看他俊美的脸庞,看他郑重的神色,看他眼中的寒光。 他来做什么? 朝臣们不敢议论,却敢猜想。 听说楚王行将就木,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有些朝臣决定今年过年,不去楚王府送礼了。还有些朝臣则偷偷采买丧葬用品,准备倒手卖给礼部,赚一笔银子。 有朝臣惋惜他将要英年早逝,还有朝臣则惦记着,等李策死了,自己家的儿子有没有机会,去求娶一下叶娇。 众人各怀心思,但是有几个人,心中却如闪电落下,瞬时生起一丝希望。 不会是…… 他敢吗…… 他能吗…… 大理寺卿崔玉路向李策看去,直到听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答案。 “本王请谏彻查裴衍贪腐案,本王手中,有裴衍贪腐银两去处的实证!” 李策的声音不大,却如响雷,震动每一位朝臣。 崔玉路瞬时出了一身热汗,感觉自己浑身发麻、站立不稳。他觉得脸上有些热,抹一下,竟是泪水。 终于,终于有人肯出头了! 不惧权势、不怕报复、伸张正义、肃清朝堂! 李璟距离李策只有几步,此时也停住脚。 他张了张口,不敢问出他心里的疑问。 半晌,是兵部尚书问了出来。 “楚王殿下,”宋守节年龄大了,说话却仍声如洪钟,“裴衍贪腐银两的去处,是哪儿啊?” 他盯着李策,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李策转头看着他,正色道:“太子李璋。” 大殿静如午夜的皇陵,只是这安静中,仿佛有大唐历代先祖的视线,在李策身上聚集。 这安静,静得人声鼎沸。 他说出来了! 他不想活了! …… 惊天大案 不是没人怀疑过太子。 皇子的薪俸不多,但这些年来,太子豢养护卫、培植暗探、拉拢朝臣、左右朝事,又在肃清肃王、魏王势力时,狠辣果决,得到宗室和几位老臣的支持。 这些,都要花钱。 钱从哪里来? 皇帝是不会给的。皇帝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羽翼丰满抢夺权柄。 那就只能从裴氏那里拿。 众人眼明心亮却又闭口藏舌,是因为他是太子,是国之储君,是皇帝庇护的嫡子。 为求公道忤逆圣意,如何能活? 众人看着李策,似乎被某种力量震慑,不敢反驳质疑,只能把视线挪到李璟身上。 看吧,李璟又要跑了! 朝臣已经摸清了李璟的招数。 困难的问题抛给宰相,麻烦的问题扔给六部,但是若有关系到生死的,就干脆攥紧拳头跑路。 因为这些日子跑得有些多,眼看他已经瘦下来,肚子都不再鼓着了。 奇怪的是他今日并没有跑。 他攥紧拳头,又无措地松开。向李策走了两步,脸上已看不到关切紧张,只余一片煞白。 慌乱、惊骇、焦灼、担忧,接着是错综复杂的崩溃,像戴着一副凝固在脸上的面具,许久都没有变化。 “小九,你……”终于,李璟道,“你还病着,是不是病糊涂了啊?” 起初他的声音还很清澈,说到最后,已经有了哭腔。 求求你收回你说的话,我不想你死,也不想站在你和太子中间,看着兄弟相残,左右为难。 这是他一直担忧的事,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本王很清醒,”李策对着李璟温和地笑,缓缓道,“五哥既然监国理政,这么大的事,该禀告父皇才对。” 亲王弹劾太子贪腐,当然是震惊朝野的大事。 李璟的心揪着,像被人用磨细的石针扎下去,一阵阵刺痛。 禀告父皇……让他一怒之下,杀了你吗? 李璟向外看了一眼,头脑混乱,刹那间已忘记去往长生殿的路该怎么走。 “殿下,殿下?”长公主送给他的小内侍刘振提醒道,“奴婢为您引路。” 一个时辰后,李璟带回了皇帝的旨意。 从宣政殿到长生殿的路也不过一刻多钟,其余的那些时间,没有人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皇帝如何大发雷霆,如何愤怒生气,如何责骂发狂,如何气到昏厥,惊动了御医。 这些,前朝无人知晓。 他们只知道皇帝准了。 准李策把证据交给大理寺,准彻查东宫,准等太子回京,当堂对质。 皇帝要向朝廷,向百姓,证明大唐律法公正严明,大唐皇室绝不徇私,大唐储君德才兼备、名副其实。 今日李策当堂请谏,把事情公之于众,等同于忤逆圣意、逼迫皇帝。 众人看着回来宣旨的李璟,看到他脸上的泪、后背的土、胸口的脚印儿,不由得心中担忧。 李璟传完口谕,在人群中寻找大理寺卿,声音有些沙哑,道:“崔寺卿,还请你秉公执法……” 话音未落,李璟的余光看到了什么,迅速上前,扶住了软倒的李策。 李策昏迷过去。 朝臣围上来。 这可怎么办?刚说要审,竟然晕了。 证据在哪里?怎么不把证据说出来,再晕呢? 那便只能等,正巧剑南道的太子,也要回来了。 离开太久,王迁山已经忘了回江南道的路。但他知道在东边。往东走,就对了。 三人骑着三匹马。幸而李北辰小的时候便跟随舅舅学过骑马,此时竟然丝毫不慢。 朱彦虽然长得不好,但是很精明。 他说穿过肃县,等到了傍晚,正好到达驿站。他拿着剑南道江州府的腰牌,可以免费住店,免费洗澡,免费吃饭。 三个免费,足以让他们绕了一点路,到肃县去。 他们穿过密林、农田,走得不快,甚至还抽空同遇到的人打招呼。 “你的疫病好了吗?” “听说还没有好的,都去肃县治疗了?” 休息时,王迁山又注意到别的事。 “咦,远处那些人在挖什么?现在是农耕时节吗?” 朱彦伸出手,捂住了王迁山的嘴,把他拉回树后,警告他道:“嘘声。那是徐州刺史徐功役的部下,他们虽然穿着百姓的衣服,但是为首那个校尉,我认识。” 军士不穿制服,只有一个原因,他们在做不能声张的事。 朱彦爬上大树远远看看,觉得也没什么,不过是挖了一些大坑罢了。 “福生无量天尊,”王迁山叹息道,“估计是怕这些病重的人治不好,提前准备着呢。” 身患疫病死亡的人,都要埋进大坑里,避免瘟疫扩散。 三人继续向前,心中却都无法平静。终于,李北辰开口道:“以前在疠人坊,都是死了人,再挖坑的。” 死了人再挖坑才对。 毕竟没有人愿意多干活儿。 有时候坑少,死人多,干脆就摞起来。 怎么这里,准备了那么多大坑呢? 王迁山看向朱彦,惊惶道:“不会吧?” 朱彦抱着手臂蹲下来,苦思冥想,半晌才道:“不能妄下定论,眼见为实。” 既然做了决定,他们没有去那个免费吃住的驿站。 荒郊野外,三人苦捱了一整晚。 第二日早晨,便见有两人推着板车,慢慢走来。 板车上,是摞起来的尸体。 他们一动不动,随着车辆的颠簸,无力的手臂晃动着。冬日的凉风掀动他们枯黄的头发,穿过他们破烂的衣衫,让落叶打着转儿,掉入土坑。 他们也被丢入土坑。 黄土从天而降,把他们埋进去。 “果然是埋死人用的。”朱彦饥肠辘辘,咬着一根草茎,放下心来。 可王迁山却没有动。 他等那两个兵士离开,忽然快步向土坑跑去。 他的道袍像鼓起的帆,又像飞鸟的翅膀,他被土坡绊倒,又手脚并用爬起来。他慌不择路却又目标明确,跳进土坑,情急之下,扭到了脚踝。 “不对不对!”王迁山用双手翻起土,刨着挖着,情绪几乎崩溃。 朱彦意识到什么,也帮他挖。 他们先挖出一只脚,连忙又去前面挖头,挖出了头,把对方鼻孔里的土壤清理干净,王迁山狠命拍打那人的脸。 “醒醒!醒醒!”他低声吼道。 那人一动不动。 朱彦的手却搭在那人的脖颈间,片刻后才道:“死了。” 王迁山神色颓然,紧盯着死尸,摇头道:“贫道埋过很多人,很多很多。所以再无人比我清楚,死人是什么样子的;染上疫病死了的人,不是这样的。他……这人……” “你听我说完,”朱彦打了个哆嗦,浑身发冷蹲坐在地上,道,“的确是死了,不过……是刚死。” 是刚死,是被活埋死的。 至于为什么之前没有动静,大约是吃了蒙汗药之类的毒药,昏迷不醒。 至于为什么没有下毒,直接把他们毒死,大约是因为毒死的人,尸骨能勘验到中毒的痕迹。 什么人,如此歹毒? 什么人,如此滥施淫威、草菅人命? 这残暴不仁的事,绵州刺史知道吗?朝廷知道吗?上天知道吗? 有没有人来管一管?他们可都是人命啊! “要拦住他们!”朱彦当机立断。 “我们三个?”王迁山义愤填膺,却还是畏惧地疑问。 “我去找叶将军!”朱彦道,“叶将军向江州方向去了,你们留在这里,静观其变,千万不要暴露。”他说完起身,王迁山却拦住他。 “应该去找楚王妃!”他道,“楚王妃离我们更近。” 这种事,当然越快越好。 朱彦也无法确定叶长庚走到了哪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十日前。 但是剑南道兵马听叶长庚的,未必会听叶娇的。 “不然这样,”朱彦道,“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南边找叶将军,你们去北边,找楚王妃。” 王迁山点着头起身,却又无法挪步。 他的脚扭伤了。 最终,王迁山坐在土坑旁,看着两匹马远去。 朱彦向南,李北辰向北。 李北辰说,他认得回去的路。他说只要沿着回京最快的官道,一定能找到楚王妃。 王迁山留在原地,饥饿时,便啃一张饼。 这一日没有人再来埋尸。 或许是蒙汗药不够,或许是,那些人终于有了良心? 深夜的坟茔前,王迁山把超度的经文背了一遍又一遍。 他渴望成仙。 这人世间,太苦了。 背累了,他便迷迷糊糊睡着,直到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他。 那是数十辆板车,拉着昏睡过去的疫患,向他走来。 他们!又来活埋病人了! …… 他成仙了 王迁山猛然躺倒,藏在高高的土堆后。 他向北看,北面没有叶娇飞奔而来;他向南看,南面没有叶长庚率兵救援。头顶是无边无际的天空,身下是沉默厚重的大地。万籁俱寂,只能听到车轮碾轧靠近的声音。 王迁山身穿青色的道袍,如果就这么躺着,一动不动,便像一丛野草、一片苔藓、一堆狂风吹落的树叶。 他应该就这么躺下去,躺到这些人埋完病患,悄然离去。 他躺着,听到板车在不远处停下,昏睡的疫患被掀下来,“咚咚咚”落地。 他躺着,听到那些人被拖拽着,身体和土壤摩擦,鞋子掉落,最后整个人被丢进土坑。 他躺着,听到那些兵士说,快点快点,把事儿干完,早点回去。 王迁山静静听着,那些声音像四面汇集的洪流,拍打着他的心。 他想起自己幼年孤苦,想起师父谆谆教导,想起叶娇说,成仙当立一千三百善,想起在疠人坊,李北辰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他抬起手,把自己散乱的头发拢起,仔细束好,盘在头顶,插上木簪。 束发,发悬与顶,与天近,与万物近,与大道近。 ——“人行大道,号为道士。” 他坐起身,整理自己的直领道袍。青色的道袍五行属木,寓意万物生发,包藏乾坤。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他掸掉灰尘,拉直褶皱,扶着土堆,缓缓起身。 脚踝还疼着,但他勉强能够起身。喉咙沙哑,但他可以喊得很大声。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他大吼一声,用尽全力。 他呼唤大仁大慈寻声赴感的太乙救苦天尊,希望他能快快显灵,救苦度厄。 如果天尊没有显灵,也没关系。 他是天尊的弟子,这人世间可怜的众善信,天尊不救,他来救。 看,那些人已经发现他了。 他们惊讶地看过来,面面相觑,问道:“哪儿来的臭道士?” 真没礼貌。 王迁山向前走去。 他走得慢,扭伤的那只脚每次落地,都疼得他浑身冒汗。 他一边走,一边向对方说明自己的身份。 “贫道乃天台山正一教道士王迁山,贫道受命为疫病死去的人做往生超度。死了这么多人,就容贫道念一遍《太上救苦经》吧?” 那些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为首的男人。 为首的男人五十多岁,像个书生。 他没有亲自动手拖拽尸体,一直冷眼旁观,站在土堆上,目色沉沉。 听王迁山这么说,他皱着眉头,思忖片刻,道:“念快点。” “好,好。”王迁山点着头,走近车板。 《太上救苦经》有五百多字。 王迁山以前念诵时,总是尽可能快点,再快点。后来为了省事,还常常只念几个字。 可今日,他一字一句,念完了全篇。 语速缓慢,恨不得时间流逝得慢些,再慢些。 可是最后一句还是念完,众人继续干活。他们把一个个人丢下土坑,他们驱逐王迁山:“念完了,还不快走?” 车板差不多空了,下一步,便是埋土。 王迁山摆动手中的拂尘,心中越来越急。他勉强转身,却又停住脚,余光看到一个人单手拖拽病患从自己身前经过。 那病患是个孩子。 看个头,也不过四五岁。 王迁山再也无法挪步,突然大叫:“这人还活着!” 他纵身上前,拽住那孩子的手。 “她还活着!”王迁山的声音激动紧张,又带着假装出来的欣喜。 是活着,是活着,能摸到她缓慢跳动的脉搏。 她只是睡着了,同今日被埋的许多人一样,睡着了。 一只穿着黑靴的脚从高处来,一下把王迁山踢倒在地。 “你胡说什么?”那人道,“还不快滚?不然连你也埋了!” 王迁山挣扎着向前,推开埋尸人,把小女孩抢进怀里。 他抬起头,束好的发髻有些凌乱,濒临崩溃哑声嘶喊:“她还活着!活着!你们埋活人!你们丧尽天良不得好死,你们家里就没有父母兄弟,没有孩子吗?你们就没有一点良心吗?” 他抱着小女孩起身,弓着身子,踉踉跄跄走到土坑前,挡住那些土坑,护住土坑里的人。 他学过驱魔的手印,学过超度的经文,学过占卜测算,学过炼丹符咒。 他是师父最骄傲的弟子,是二十六岁便可以下山云游的道士。 但他没有学过,如何以一己之力卫护百姓;他没有学过,如何驱除人的心魔;他没有学过,如何以一打十,解民众之倒悬、拯生灵以涂炭。 他只能,站在这里,用自己的性命,阻止这桩悲剧。 如果阻止不了,那么今时今日,便是他离世之时。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众生即我,我即众生。 这一刹那,王迁山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怕了。 “不准过来!”他的道袍在风中飞扬,他凛然而立,他以手结印,正色道,“贫道在此,尔等如若滥杀无辜,必遭天谴!” 那些人有些惊慌,或许有人真的不知道坑里埋的是活人,或许他们也是受命于人。总之,他们在犹豫。可一个至高无上般的命令道:“杀了他!” 王迁山被推入土坑,他下意识护住怀里的小女孩,按住坑底正要起身,厚重的黄土从天而降,压了下来。 师父…… 他在心里念。 徒弟笨拙,辜负了您的教导。 “疯子!” 手拿铁铲的人一面铲土,一面骂。 什么都没有改变,只不过是有个道士念了一遍经文,不怕死地挡了挡他们,便像在他们心里塞了一块东西,堵得人烦闷难受。 “快干活吧!干完还得去刺史大人那里复命。”那个书生模样的人道。 “快,那儿的土薄,去那边——”书生抬手指挥,声音却戛然而止。 “砰”地一声巨响,他向后跌去,从土堆上摔下来,口吐鲜血仰面躺在地上。 埋尸人大惊,便见书生身上插着一根箭。 那箭正中胸口,红色的箭羽摇晃,如上天掉落在地的雷火。 难道……难道真有天谴,真有报应? 不——射箭的是人。 土堆对面,十几匹马飞奔而来,为首的是个裙裾飞扬的女人。她的怀里甚至还围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然而她搭弓射箭,动作不停。 “砰砰砰”,每射一箭倒下一人。 “快跑……”埋尸人四散逃跑,可那些箭像是有一双眼睛,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都绝不姑息。 没有审判也没有讯问,杀剩最后一人,青峰终于拦住了叶娇。 “王妃,”他握住叶娇的箭,“要留活口,要找出幕后主使,还要救人呢。” 事实上,叶娇带来的人已经开始从土坑里向外拉人。 所幸许多人尚未被埋。 所幸一些人即便被埋,也还很浅。 所幸他们来得及时。 可是—— “王迁山呢?”叶娇在一个个的土坑中寻找,跪地扒土的李北辰已经开始哭。 “叔叔,叔叔……” 他哭得满脸是泪。 “你叔叔一定是躲在附近了,你叔叔最胆小了,你叔叔……”叶娇安慰着他,突然跪在地上,拽出了一角道袍。 她如遭雷击浑身发抖,白皙的手插入泥土,摸到一具温热的身体。 王迁山被叶娇从土里扒出来。 他侧身向下,手臂环着一个孩子,用身体努力撑出一点点空隙。 他脸色青白、没有呼吸。 叶娇坐在松软的黄土上,明艳的衣裙沾满土,她再也无法忍受,泪水汹涌而出。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王迁山便说她能保护他,说他们有缘。 后来他说他的师父是叶羲,说他从小得师父教导。那个时候,叶娇是妒忌他的。因为妒忌,总时不时要吓唬他,欺负他。 可他们的缘分,便是今日她送他一程吗? “你醒醒!你醒醒!” 叶娇拽着王迁山的胳膊,拍打他的胸口,掐人中,捶心窝,她又急又气又难过,哭得李北辰都来劝她。 “姐姐,姐姐。”李北辰抹泪道,“说不定师父没有死呢。” “都死透了。” 叶娇捶着王迁山骂。 可是除了李北辰,还有人在拉她。 “施主,”声音从下面传来,满脸灰尘的道士咳嗽着,眼睛只睁开一条缝,有些惊讶地询问道,“这是哪儿?贫道成仙了吗?这是仙境吗?” 原来这就是仙境吗? 他的头很晕,眼睛被沙子迷得睁不开,勉强能从缝隙里,看到一位仙子坐在他身边。 王迁山迫不及待,想起身看看这仙境怎么样。 叶娇哭着,又开始笑,她抬起双手捂住脸,哭够了,才摇头道:“这里不是仙境。” 旋即她又点头:“王迁山,你已立完一千三百善,你是仙了。” 你是仙了。 护佑众生不惜一死的仙。 即便上天不认,我也认你是仙。 “呔!”王迁山失望道,“原来是楚王妃!我白死了!” …… 亲密接触 他没有“白”死。 即便成不了仙,但因为他那篇缓慢吟诵的经文,因为他拼死一搏的救护,这里今日被丢入土坑的百姓,大多都活了下来。 掐人中、灌清水、拍背拍胸,他们慢慢醒转,他们在荒凉的土坑里,迷惑、震惊、恐惧。然后在得知真相后,怒不可遏、崩溃哭泣,又感激涕零、下跪磕头。 王迁山护在怀里的孩子也醒了,窝在王迁山的怀里,泪水涟涟找阿娘。 她的阿娘呢? 留下没杀的那个埋尸人说,疠人坊患者的汤剂里,掺了蒙汗药。有些人直接便会昏过去,有些人因为吃药少,还醒着。 昏迷的会被拉过来埋掉,这孩子的阿娘,两日前就埋了。 因为阿娘没了,孩子无人照料,昏迷后没人护着查看,当然会被拖走埋掉。 “谁让你们这么做的?”叶娇怒火中烧,攥紧的拳头要砸下去,又硬生生忍住。 “刺史……”那人道,“我们刺史大人。” 话音未落,叶娇已翻身上马。 刺史,绵州刺史徐功役。 他躲在肃县县衙里,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通风报信,早就有兵士阵列在门口,严加防范。 叶娇抬手,青峰去踢大门,被兵士拦住。 “什么人?”他们厉声喝问。 叶娇轻握缰绳,端坐马背,抬起弓箭瞄准那扇门,回答道:“杀你们刺史的人。” 疫患住在城外,城内的百姓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奔走相告。 “不得了了!” “有人要杀刺史大人了!” “岂有此理!刺史大人为了瘟疫的事,累死累活忙了好几个月,哪儿来的刁民要杀他?” 大多数人躲得远远的,也有人鼓起勇气,凑近了看。 数箭齐发,射中县衙大门。 兵士向两边让开,喊道:“你们反了!” 叶娇扬声道:“徐功役活埋疫患,这是官逼民反!你们拦着,便是助纣为虐!你们有没有家人?你们的家人有没有在疠人坊医治?你们想不想知道,他们是治好了,还是被活埋了?” 兵士神色松动,左右看看,向同伴确认。 “什么意思?” “活埋谁了?” 围观的百姓惊呼出声,询问身后的人。 “疠人坊活埋人了?” “你们家那二小子,不是还……” 有人向后转身飞奔离开,惊慌失措地去确认这个消息。 而县衙大门,终于开了。 绵州刺史徐功役站在两个兵士身后,手中握着弩弓,看向骏马上端坐的女子,惊讶道:“楚王妃?你怎么回来了?” 叶娇神色悲愤,盯着眼前人面兽心的官员,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剁成肉泥。 幸好她来了。 而她原本,正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太子李璋要求所有车队编在一起,速度很快。离开绵州境的那个晚上,原本要连夜赶路的,可天空突现异象。 一道白色的光芒,从西向东,穿房宿而过。 “房宿”四星如驾车马匹,被称作“天驷”,象征天子明堂,苍龙腹部。白光穿腹而过,隐隐夹杂一丝红色,太子幕僚说,天象大凶,还是不要赶路为好。 因此,他们歇了一夜。 天将亮时,李北辰来了。 他是个机灵孩子。 他沉住气,没有大张旗鼓找人,而是骑着马,混在因为官道开放而南来北往的民众中。 等到了太子一行人的车队前,他认出叶娇的一个护卫,这才悄悄靠近。 叶娇没有耽搁,迅速集结护卫,上马返回。 太子拦住了她。 “你到哪儿去?”他毫不掩饰脸上关切又紧张的神情。 “王迁山出事了,”叶娇道,“我回去看护他。” 李璋的目光落在李北辰身上,眼神突然警觉,他走近一步,抬手要掀李北辰的遮面。 叶娇拦住了他。 她的手死死抓住李璋的手臂,阻止他的动作,道:“太子殿下不着急回京吗?”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密切的接触。 叶娇是练武之人,手劲很大。 但是李璋觉得,这更像是她牵住了自己的手臂。 他神色动容,仰头看着骑在马上的叶娇,温声劝道:“本宫派人去救王迁山,你跟本宫回去。剑南道还很危险。” 不,剑南道从来都不危险。 让剑南道危险的,是肆虐扩散的瘟疫,是草菅人命的狗官。 幸好太子那时收到了来自京都的消息,说楚王在朝堂上当场举证,弹劾太子同裴氏沆瀣一气、贪腐卖官。 李璋大惊失色。 他犹豫再三,神色变换几次,见叶娇去意已决,无法阻拦,只能策马离开。 但叶娇一直担心,埋人案跟太子有关。 如果有关,就必须要快。 快到太子来不及反应,快到如迅雷劈下,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徐功役!”叶娇手中的箭射出去,“我回来带你去面圣!” “挡住她!”徐功役躲在兵士身后,下令道,“杀了这些歹徒!” 怕什么? 他的人更多! 不过是一个王妃罢了,听说楚王都要死了,楚王妃又有何惧? 但是忽然有乱糟糟的脚步声传来。 那是肃县的百姓。 他们没有兵器。 他们举着棍,举着镐,举着锄头。他们神情悲愤,他们众志成城。 “徐大人,你真的活埋人啊!” “胡说!”徐功役反驳,“别听妖女胡扯。” “疠人坊的病患都跑到城外了!”他们群情激奋,“你真的活埋人!狗官你不得好死!” “还有……”其中一人挡在叶娇身前,“她不是妖女,她是楚王妃!是她救了我们的家人!” “楚王妃!楚王妃!” 有人高呼有人跪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吸引来更多的百姓,徐功役尖声下令:“打!把这些捏造事实,持械造反的刁民打出肃县!” 一片混战。 叶娇的人尽量撑在前面,不让那些百姓受伤。 然而绵州兵马人多势众,早有准备。叶娇的护卫连连死伤。 她知道再这么打下去,就撑不住了。 擒贼先擒王。 叶娇索性冲进敌军阵营,去抓徐功役。 “杀了她!” 徐功役一面逃跑,一面下令。 兵士围上来。 叶娇的箭已经用完,挥刀太多,手有些麻。 然而她知道,她必须制服对方,不然这肃州城,便犹如地狱。这里的百姓,便如同蝼蚁。 外面响起混乱的马蹄声。 徐功役大喜,道:“援军来了。” 叶娇心急如焚转身,脸上瞬间露出喜色。 所谓的援军已经露面。 为首那人开始破口大骂。 “是谁坑杀无辜百姓?”剑南道节度使叶长庚的马鞭在空中甩打,声音震耳欲聋。 “是谁辜负皇恩理当处死?”叶长庚翻身下马,挥刀砍倒拦住他的兵士,毫无阻碍般蹚过人群,来到叶娇身边。 他忍了忍,最后一句话没有骂出口。 ——是哪个遭雷劈的,敢欺负我妹妹? …… 多子无福 叶长庚不是独自一人来的。 出绵州境,他用兵符调来的兵马便到了。 剑南道有四万兵马,叶长庚只调两千,原想着用来保护他顺利到达治所。 结果朱彦追来了。 朱彦说肃县在活埋病患。 叶长庚立刻掉转马头,奔向肃县。 朱彦又说王发财先去找楚王妃了,很可能楚王妃已经遇险。 叶长庚把刀丢给朱彦,让他磨快点。 在马匹上磨刀,朱彦还是第一次。他刚找到磨刀石,叶长庚便又夺回刀,唯恐耽误了时间。 还好,还好,他赶来了。 绵州刺史徐功役被五花大绑,拴在县衙门口。 他脸色苍白,说自己是被人诬陷,说要弹劾楚王妃乱政,说叶长庚侮辱下官,话未说完,“啪”地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他脸上。 看守徐功役的朱彦退后一步,喊道:“谁扔的大粪?不准扔大粪!” 百姓们迅速明白了朱彦的意思。 不让扔大粪,可以扔别的。 于是石头、土块、臭咸菜,什么都开始往徐功役身上砸。 起初,徐功役还努力偏头,躲避飞来的杂物。后来他被砸得鼻青脸肿,鼻孔还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呼吸不畅无法说话,只能向朱彦求情。 朱彦挥手,示意百姓手下留情。 “请诸位乡亲父老,”他劝道,“明日再来。” 外面安静了些,县衙大堂内,叶长庚说话的声音随即变小。 “我把这些兵马留下,看护着疠人坊,避免再出什么乱子。徐功役也原地羁押,等圣上的旨意到了,再送京都审问吧。” 他们不是大理寺,不能审问朝廷命官。 徐功役这么做,要么是急功近利,要么是受人指使。无论如何,都要由大理寺开堂审理,才能让他定罪伏法。 叶娇却反对这么做。 “我要把他带回京城。”她蹙眉沉思,白皙的脸上像落了一层雪,眼眉之间敛去风情、露出清冷,郑重道,“留在这里,万一他死了,就怎么也说不清了。”bookAbc.Cc 活埋病患,罪恶滔天。 如果真有幕后主使,那么那个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抓人要快,送审也要快。 叶长庚想了想,道:“妹妹带他回京,同样危险。上回你让朱彦飞鸽传书,说你遇到过一个懂炸药的刺客,让我小心。我碰到他们了,的确很棘手。” “哥哥没有杀了她?”叶娇想起扶风的可恶,问道。 “给她跑了。”叶长庚道,“所以我怕你也遇到她。” “遇到她,就送她上天!”叶娇立刻起身。 左思右想、犹豫不决,不是她的作风。 “哥哥,就让你的兵马送我一程。不过各地兵马不准擅离属地,把我送出剑南道就好。” 她对叶长庚笑笑,似乎还是以前娇憨可爱的模样。但她眼神坚定、重任在肩,不知为何,竟让叶长庚生出钦佩的感情。 兄妹俩就此作别,甚至没能坐在饭桌前,吃一餐饭。 北风猎猎,叶长庚看着调转马头、策马离开的妹妹,心中五味杂陈。 妹妹长大了,让人高兴。 妹妹长大了,也让人心疼。 “心疼坏了吧?”长生殿内,面对再次去楚王府看望李策,又含泪返回的贤妃娘娘,皇帝温和道。 “楚王不懂事,”贤妃跪在皇帝身前,自责道,“让圣上生气了。” 楚王不懂事,是说李策以亲王身份,弹劾太子贪腐,令皇室蒙羞,令朝野震惊。 那是皇帝一手培养的嫡子。 是皇帝册立太子位,将要托付江山的皇子。 那日赵王李璟前来禀告此事。 皇帝大怒之下把他赶出去,李璟已经灰头土脸走下台阶,皇帝仍不解气,命内侍去踢了李璟一脚。 李璟蹲坐在台阶上,浑身是土,干脆就跪在殿外,说如果这事惹怒了父皇,他愿意替九弟跪在这里,等父皇消气。 他跪了很久,皇帝也权衡许久,才准三司审理太子案。 不是谁都有割肉疗毒的决心。 贤妃心中七上八下,唯恐皇帝降罪李策,更怕李策命不久矣。 案件未审,李策便昏倒了。贤妃心急如焚,每日都要去楚王府一趟。 “生什么气?”皇帝道,“朕相信太子。正式审理,也好还太子一个清白。” 他信太子,也便是说李策诬陷太子吗? 贤妃微微垂头,明白在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不管用。 皇帝只信他肯信的,只在乎他在乎的。 “朕也相信楚王,”皇帝扶着高福坐起身,示意贤妃靠近,道,“他不是草率鲁莽的人。” “圣上……”贤妃眼中的泪水终于掉落,感动到说不出一句话。 皇帝没有让她失望,他肯信李策,事情就还有转机。 “但是……”皇帝却又道,“小九的身体太差了。如果太子倒了,难不成把江山给赵王吗?” 贤妃惊讶地抬头。 事关议储大事,皇上以前,是从不肯说给嫔妃的。今日推心置腹,令人疑惑不安。 皇帝握住贤妃的手,浑浊的眼中露出疲惫,解释道:“裴氏、崔氏、王氏、李氏……这些世家大族,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朕当年给裴氏权势,给崔氏财富,才换来他们的帮助……” “圣上……”高福打断了皇帝的话,递上药盏。 皇帝停顿一刻,从高福手中接过药,知道高福是故意的。 许多话不能宣之于口。那些私底下拉拢朝臣夺取皇位的行径,并不光彩。 但不知为何,皇帝执意说了下去:“百姓人家,都说多子多福。朕年轻时,便知道皇室没有多子多福,更多时候是在争抢,在暗算,在除之而后快。哪里会有什么福气?” 他微微咳嗽,虚弱地闭上眼睛,神色痛苦道:“朕现在已经有心无力了,撑着这些日子不倒,是要再看一眼朕的儿子们会如何自相残杀。贤妃啊,你照顾小九辛苦,不必再来长生殿。” 不必再来长生殿,是在赶她走。 皇帝说着躺倒,闭着的眼睛没有再睁开。 贤妃没有问原因,也没有恳求留下。她只是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高福。 那是林奉御离京时,留给叶娇的药方。按照皇帝服药后会有的症状变化,给了三份药方。一直以来,宫中御药房熬一份药,贤妃另熬一份。 皇帝只吃贤妃熬的。 可如今,就连贤妃也信不过了吗? 高福陪贤妃娘娘走到殿门口,道:“如今山雨欲来,娘娘多加保重啊。” 外面正在落雪。 司天台说,这是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信使从马上跳下来,靴底的泥弄脏了六皇子府里的雪,送来太子的信。 李璨看着院子里出现一串脚印的雪地,气不打一处来。 为了这块雪完完整整,今日送饭的仆役都是翻墙过来的。翻过墙,沿着边走,才准进这座院落。 李璨不耐烦地接过信,神色渐渐紧张。 李璋在信中,说了他对京都局势的担忧,对李璨的关切,最后询问三件事。 板渚渡口有何发现? 白羡鱼是否仍然可信? 李策最初做生意的银子,哪儿来的? 第一个问题,说明太子已经知道了板渚渡口的事,知道李璨查出了崔氏私营铁矿、安国公府帮忙运铁的证据。 李璨下意识看看左右,明白那个跟着自己去板渚的随从,不可靠了。 太子宁肯暴露这个随从,也要把这件事摊在纸上说,是一种逼迫。 逼他对安国公府和崔氏动手。 第二个问题,是白羡鱼咎由自取。 这种时候,他又是给叶柔送东西,又是站在大理寺围墙外发呆,失魂落魄、疯疯癫癫,丝毫不担心自己被太子怀疑。 参与朝堂争斗,最忌成为墙头草。 李璨给太子写回信,笑了笑,大笔一挥道:“可信。” 他觉得白羡鱼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 “啊,”李璨自言自语,“我真是个好人。” 第三个问题,李璨有些捉摸不透。 自从李策两年前回京,他们便发现李策在京都有许多产业。 既然要做生意,必然需要本金。李策的本金是从哪儿来的? 他的母亲那会儿还疯着,他的母族也没什么钱。所以李璋觉得,这件事需要细究。 李璨认真查过,一无所获。 “我记得你不光送信。” 李璨询问信使:“你还是太子殿下的随从。” 信使点头:“这封信很重要,殿下不方便让别人送。” “我且问你,”李璨询问,“太子最近收到了关于楚王的什么消息吗?” 必然是有什么消息,才让太子重提旧事。 信使犹豫片刻,答道:“三皇子殿下给太子写信,说是抓到了一个盗墓贼。” 三皇子李琏,一直老老实实,在九嵕山守灵。 除了回来埋了一次魏王,就没干什么正经事。 “什么盗墓贼?”李璨顿时想到了什么,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警醒。 “那人……”信使靠近李璨,低声道,“是楚王身边的护卫,燕云。” …… 惨死的她 燕云…… 李璨记得那个护卫。身手好,所以留意过一次。丑,所以没再留意过。 去盗墓,被抓了?李琏那个把皇陵鼓捣得热热闹闹、天天吃喝玩乐的人,竟然会做正经事? 所以太子特意问,李策最初做生意的银子,哪儿来的? 墓里来的吗? 监守自盗,守墓者反而盗空了皇陵? 李璨放下笔,转头看向窗外的雪,沉默良久。 他跟这位小九弟弟,没什么交情。 小时候,他们都是宫中最不受人待见的皇子。李策是因为守灵人的身份,他是因为丧母后少言寡语。 其实若论长相,他们两个眉眼最像。 那么李策有一颗什么样的心? 心系百姓者,会盗墓吗?抵御外敌者,会盗墓吗? 怎么不会?人心未必像雪,白得纯澈。 但是即便他曾经盗墓,如今财力有安国公府,权势有崔氏,何必再次沾染,露出马脚? 李璨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是在三皇子以前说的密室旁抓到的吗?” 三皇子李琏曾经向皇帝进言,说在皇陵发现了一个打不开的密室,他想用火药炸开看看。皇帝大骂李琏,并且说如果要炸,请李琏坐在火药上。 也许是因为担心李琏真的打开密室,李策为了隐瞒什么,才差燕云去的。 但是李策心有九窍、诡计多端。李璨托着脑袋叹息,觉得这更像是陷阱。 只不过皇陵深处,能有什么陷阱? 信使点头道:“的确是在什么密室外面抓到的,不过密室还是打不开。三皇子找到了当初修建皇陵的图纸,说那个密室下面,是太宗皇帝陵墓安放陪葬品的配殿之一。” 不是打不开,是李琏蠢,不懂奇门遁甲之术。 放陪葬品的配殿,更让人觉得可能是盗墓入口。 不知为何,李璨的心沉甸甸的。 并不为太子找到了李策的把柄高兴,反而有些担忧、紧张,以及淡淡的惋惜。 李璨骂了一句“傻子”,不知是骂李策,还是骂他自己。 白雪反射阳光,有些刺目。他的眼神却渐渐暗淡,低下头,认真回信。 白羡鱼可信,板渚渡口发现了安国公府的船只,找到了崔氏私采铁矿的证据,崔氏和安国公府可一网打尽了。 至于李策做生意的钱是哪儿来的?或许是盗墓得来的吧。 李璨手中的笔停在空中,犹豫着。墨水落在纸上,弄脏了这封信。 他撕掉那张纸,重新写。 ——“二哥,天子以‘仁’得天下心,楚王弹劾二哥贪腐,二哥以仁德宽恕昭示天下,可得人心。” 李璨丢下笔,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想起儿时跟在太子身边的时光,想起太子曾心怀抱负的模样,想起李珑被囚李琛被杀,想起林镜的娘。 那些场景交织在一起,最后只留下一片雪地一口棺材。林镜跪在棺材前,失声痛哭。 李璨的心缩成一团。 他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为得太子庇护,到底都做了什么? 信使接过回信,便要匆匆离去。李璨问:“除了我,太子殿下还给谁写信了呢?” “殿下还给突厥使团写了一封,”信使道,“已经先送去了。” 李璨蹙眉躺倒。 突厥使团?太子又要做什么? 他突然觉得疲倦极了,疲倦到不想思考。 随从此时进殿,向李璨禀告朝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太子上奏皇帝,称剑南道瘟疫已经肃清。 皇帝大喜,命皇子百官于三日后,出城迎接太子回京。 好大的阵仗! 果然,舍身为民,亲至剑南道肃清瘟疫,为太子扫清了即位前的最后障碍。 三日后,便要回来了吗? 李璨想起一人,他的心像是有柔软的风吹过,突然稍稍放松了。 叶娇也回来吗? 是不是该帮帮她? 叶娇闪身藏到树后,躲避飞溅到空中的木屑。 岂有此理!竟然在官道上埋火药! 刚出剑南道,刺客便到了。 幸好叶娇早有准备,命众人拉开距离。 即便如此,也有人受伤。 骏马受惊飞奔,拉着一辆马车离开官道,向小路奔去。 叶娇紧追不舍,在空中纵身向前,拽住惊马的缰绳,努力控制。 马车停下,她刚想喘口气,雪白的刀光便落在眼前。 叶娇大惊后退,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扶风。”她恨恨道,“你怎么还没有死?” “我等着杀了楚王妃,领赏银。”扶风微微喘息,再次挥刀。 扶风的目标其实是马车,是车里的绵州刺史徐功役。 因为她看似攻击叶娇,其实每次都向马车靠近,有好几次,都要掀开车帘。 看来有人要买徐功役的命。 叶娇故意把她逼向远处,逼得扶风越来越急。 扶风的刀法还是像上次那样凌厉,鬼怪般变幻莫测。 自从上次交过手,叶娇便仔细琢磨过这刀法该怎么破。 唯快不破。 她左右闪躲,让扶风次次失手,最后渐渐急了。 她左刺右削,让扶风缕缕受挫,动作慢慢迟钝。 她找准空隙,一剑刺破扶风的肩膀。 扶风受伤,抬脚踹向叶娇。 叶娇没能躲开。 她向后退去,摔倒在地,为了躲避扶风,滚到马车车架下。 好痛。 叶娇的头撞在石头上,湿热一片。 她受伤了,幸好手中的剑没有丢下。 扶风已经飞奔而来。她跳上车架,掀开车帘,与此同时,手中的刀刺进马车。 “噗——”地一声闷响,鲜血滴落。 车板上一片红,那些红散开,渗下去,滴在叶娇脸上。 她一动不动,手中紧握剑柄。 扶风神色错愕地低头,看到一柄剑穿透车板缝隙,刺入她的腹部。 死亡的恐惧席卷全身,她扶住车栏想要起身,可那柄剑继续向上,剑身刺穿她的身体。 扶风一动也不能动,身上的力气被瞬间抽空。 但她是刺客。 是为了杀人活下去的刺客。 她手中的刀插入车板缝隙,对准叶娇的脖颈,整个人向下压去。 剑把她钉在车板上,她的刀感觉到一点阻力。 是……刺中了吗?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扶风瞪大眼睛,看到爬起来的叶娇。 脸上的血让她看起来有些冷漠可怖。 “你那些赏银,”叶娇问,“花完了吗?” 扶风痛得浑身颤抖,她难以置信道:“为什么?”bookAbc.Cc “因为我早有准备。”叶娇道,“这一剑,我替楚王,替燕云,送给你。你若能说出幕后主使,我便不再刺第二剑。” 扶风没有拒绝这个条件。 “河北道那次……”她答道,“是吐蕃公主。” “这次呢?” “这次和杀袁承嗣,都是……阎寄雪。” 叶娇惊讶地后退一步。 阎寄雪,这是个有些久远的名字,也是她和李策不会防备的名字。 护卫已经跑过来,询问楚王妃怎么样,见到扶风,便要杀她。 “走吧,”叶娇下令,“快快回京。” 她有预感,京都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等他们离开,扶风开始处理伤口。 剑身洞穿了她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好在叶娇离开时,拔走了那柄剑。 好在她有金疮药。 她把药尽数按在伤口上,努力止血。 她听到有人走过来,脚步很快。 “徐功役死了吗?”那人问。 “救我……”扶风向她的同伴伸出手。 “徐功役死了吗?”同伴却仍旧重复这句话。 扶风顿时心如死灰,她咬牙道:“死了。” 刀光闪过,扶风抬手阻挡,手臂被生生砍断。 她惨叫一声,身体碎裂如掉落的花瓶,瞬间失去生机。 京城遥遥在望。 太子李璋和阎寄雪在官道岔口分开。 “袁承嗣已死,徐功役已死,太子殿下可高枕无忧。”薄薄的幂篱遮挡阎寄雪的脸,看不出她的神情。 但是李璋并不轻松。 “她没事吧?”他问。 李璋已经知道叶娇去了肃县,知道她捉住徐功役。 这都怪阎寄雪做事太慢。在此之前,李璋便已经命令阎寄雪派人去灭口。 可杀手还是慢了一步,让叶娇捉住了徐功役。 李璋担心叶娇会受伤。 “她的命很硬。”阎寄雪冷笑,转身策马离开。 李璋看着远处大雪中的京城,向随从下令。 “阻拦楚王妃,不准她进京。”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会亲自把她接回家。 属于他们两个的家。 …… 军国大事 大雪覆盖长安城。 大唐帝国最高的城门,明德门,五门齐开,恭迎储君还朝。 高高的挑檐如凤凰的翅膀,雄壮的城墙宛如巨龙,左右伸展、固若金汤。 从明德门向北,旌旗飘扬红灯高挂。 为了避免飘扬的旗帜被冰雪冻住,每隔半个时辰,都有卫士重新更换旗帜。 他们身穿黑色的羽林卫服,一字排开阵列左右。 肃重威武,如铜墙铁壁。威风凛凛,是大唐的颜面。 但是城里不是最热闹的,最热闹的地方是城外。 城外有百姓聚集,有百官出迎,有僧侣祝祷,有内侍高举皇帝的圣旨,在大雪骤停的早晨,高声宣读。 “跪——” 洁白的雪地上,身穿绯红官服的朝臣跪下去,服饰杂乱神色激动的百姓跪下去,黄色袍服的僧侣跪下去,太子的马车缓缓而至,身穿礼服的太子李璋走下马车,庄重地跪下去。 内侍高福宣旨。 “皇太子李璋,人品端方、宽宏大度、爱民如子、舍生取义。入西北抵御外辱,至西南驱除瘟疫,承先祖遗志、得百姓拥护,朕心甚慰。自朕奉先皇遗诏登基,治国安邦、未敢懈怠;夙夜兢兢、恪慎克孝。然朕疾患固久、力不从心,军国重务、常有拖沓。今命皇太子李璋抚军监国、分理庶政,百司奏事,皆由太子决之,不必回禀。钦此——” 这是夸太子在西南道平息瘟疫有功,这是要把军国大事,全部交到太子手中。 百姓激动高呼万岁,朝臣动容跪呼遵旨,太子叩首,接过圣旨。 众人再次叩首,缓缓起身时,六皇子李璨拍了拍膝上的雪。 他站在宗室皇子中,远望被朝臣簇拥的皇太子殿下,在心中把皇帝的诏书复诵了一遍。 “承先祖遗志、得百姓拥护。”这一趟深入疫区、九死一生,值了。 “人品端方、宽宏大度、爱民如子、舍生取义。”皇帝还是最在乎太子的德行,在乎他是否能成为仁君。 他望了望太子身后,有护卫、有东宫属官,有尚药局和太医署官员,却没有那个红色的身影。 “没回来吗?” 身边有人向前挤了挤,李璨避让开,问道:“五哥找谁呢?” 赵王李璟收回视线,摇摇头:“没找谁。” 他的脸上有因为终于卸任监国职务的轻松,又有发生大事的沉重。 “让一让,让一让。”几个皇子从李璟和李璨中间挤过去,慌着去恭喜太子。就连最小的皇子李瑾,都开心地踩着雪,往太子身边凑。 内侍跟着他,伸开手臂小心呵护,唯恐他摔倒在地。 李瑾跑到太子身边,拽住了李璋的玉佩。李璋顺势把他抱起来,笑道:“重了不少。” 众人一起笑,气氛热烈。 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人人都想亲近太子。 “你怎么不过去?”李璟问李璨,语气中有淡淡的奚落。 六皇子李璨是太子的马前卒,这件事人人知道。 “五哥要过去吗?”李璨抬手系紧狐皮大氅的系带,回给李璟一个同样的奚落。 五皇子同太子一母同胞、感情深厚,这件事更是天下皆知。 李璟的神色便有些凄苦,宛如生吞了胆汁。 “我想回雍州。”他叹息道。 “但是你不敢回去。”李璨道。 回雍州,是想抱抱出生不久的孩子。留在京都,是因为不放心病危的弟弟。 李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听说九弟已经能起身了。”李璨又道。 “是,”李璟道,“还不如躺着呢,起来也是受罪。” 话音刚落,便听远处太子“咦”了一声,问道:“楚王呢?” 立刻有朝臣回禀,说楚王病重,不能接迎。 又有人纠错,说楚王今日倒是起来了,不过被大理寺传唤到堂,不能前来。 众人这才发现崔玉路也不在。 迎接太子还朝是大事,什么案子比这还要大? 大理寺有官员解释道:“是安国公府偷运生铁案,听说案情有了进展,本来是传唤楚王妃,但是楚王妃不在京中,便传了楚王。” “不不,”又有朝臣搓着手,道,“是楚王前些日子,弹劾……咳咳,今日开审。” 他没有说完,但众人明白了。 看来不仅有安国公府案,还有楚王弹劾太子案。 在太子回京,受皇帝重赏、拿回监国权柄之时,楚王去大理寺,打太子的脸了。 楚王身体不好,胆子倒是越来越大。 几个朝臣在心里捏了把汗,更多的朝臣看向太子,看他如何应对。 太子只微微一怔,深邃的眼眸中露出几分凝重,道:“本宫在路上时,便听说楚王弹劾本宫贪腐,父皇下令,命本宫同他当堂对质。如今本宫回来了,那便去吧。” 他理直衣领,看起来襟怀坦荡、镇定自若。 朝臣们当然是阻拦。 “殿下您监国辅政,凡百司奏事,皆由殿下决之。殿下您只用回宫去,等崔寺卿回禀就好。” “殿下您舟车劳顿,还是回东宫休息吧。” “虽然圣上曾有前命,但如今又有圣旨,殿下您还是回去处置军国大事吧。” 朝臣们劝着,唯恐太子到大理寺受审,失了体面。 远处乱糟糟地劝,李璟有些疑惑地揣手,道:“监国有这么大权力吗?本王监国时,倒不是如此。” “因为你不是太子啊。”李璨道,“你去劝劝二哥,别让他去。” 李璟狐疑地看了一眼李璨,道:“你怎么不劝?他才不敢去呢。” 李璨不去劝,是因为不喜欢做无用的事。 而且太子身边的雪已经被众人踩脏了,他不想自己今日新穿的白狐大氅上,沾染泥污。 二人说着,便见太子已经上车,朝臣也纷纷去找自家马车。 “回宫吗?”李璟大声询问,呼出一团白雾。 “殿下要去大理寺,要去自证清白!”有人高声回应。 这声音让周围本来要散去的百姓突然群情振奋。 原来今日还有别的热闹看! “去大理寺!去大理寺!快点快点,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是楚王和太子对质吗?我还挺喜欢楚王的。” “我就不一样了,我喜欢他娘子。” 众人推搡着往前跑,时不时有人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双手乱抓,把身边的人也带倒。 狼狈又紧张的气氛中,众人到达大理寺。 百姓们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挤不进去。 太子先行,身后跟着皇室众人和朝臣。除了身穿绯衣的官员,大多官员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大理寺外的院子里。 百姓就更进不去了,把街道挤得严严实实,大风刮来都不觉得冷了。 李璨没有去。 城门外众人散去时,他看到一个身影。 那人站在落满白雪的松树下,身姿笔挺凛然而立,只穿着单薄的衣服,眉眼孤冷。 他看着远处的太子,看着附庸的朝臣,不动声色。 没有说话,没有靠近,甚至没有对视,李璨的心便慌了。 等众人散去,林镜还没有走。 李璨主动走过去。 林镜竟然真的是在等他。 “你母亲……”李璨开口,林镜迅速把他打断。 “我不撒谎,”林镜突然道,“我去了胡嫣儿墓。” 胡嫣儿,已故的充容娘娘,李璨的养母。 李璨内疚的神色一扫而空,如雷火骤降,眼中蓄积凶猛的风暴,手指下意识便握住了剑。 林镜注意到他的动作,却没有躲避,仿佛即便李璨给他一剑,他也要把话说完。 他一直都这么固执,像无人管束引导的少年。 “他们都拦着我,”林镜自顾自道,“我给楚王妃写信,楚王妃不准我说;楚王为了拦我,把我关起来。以前我不懂为什么,但现在我懂了。从始至终,恶人只有一个,该死的人也只有一个。我虽然……”他偏过头去,似乎不太敢与李璨对视,道,“六殿下,我虽然有些烦你,也曾想把你扳倒,让你不再助纣为虐。但其实……” 林镜咬着嘴唇,仔细想好措辞,抓了一把松树上的雪,伸到李璨面前,道:“其实住在你府中的那些日子,我发现你对每个人都很好,发现六殿下你喜欢干净,喜欢干净的雪。你的心,应该像雪一样白。” 李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几乎递到他鼻尖的雪。 他眼中的风暴被白雪覆盖,归于平静。 他的双腿却是软的,血液在体内横冲直撞,堵住了他的心。 他握紧拳头,给了林镜一拳。 “咚”地一声闷响。 林镜捱住了这一拳,仍旧没有闪躲。 “你在……”李璨咬牙切齿,骄傲的脸上狼狈不堪,“你在同情我吗?” 知道胡嫣儿是怎么死的,知道了那种催情的药,知道他童年遭受的凌辱,所以,同情他吗? 他不需要同情。 他只需要站在强大之人的那一边,保护自己。 “不是,”林镜愣愣道,“我……” 他有些笨嘴拙舌,看着李璨崩溃,不知道该怎么说。 先前那些话,是他想了很久的。 他希望李璨不要再执迷不悟,希望他站在好人这一边,希望他救一救身陷大理寺牢的李策。 “让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李璨恨恨道,“我会听太子的话,帮他作证,助他登上帝位,然后把知道胡嫣儿一事的人,全部处死!” “你不会!”林镜像一个孩子般跟他吵架,“你不会!” “我会!”李璨抬脚踢他,因为情绪激动,没有踢准,他自己摔在地上。 白色的大氅一半在地上,一半盖住了他的身子,遮住他的半张脸。 “滚。”他仍旧抬着腿,做出踢打的动作,气力却渐渐弱了。 “滚。”他有气无力道。 他落了泪,为了避免被人看到,拽住狐狸毛,遮挡住另外半张脸。 他才不需要谁的同情,他不是靠同情活着的。 但他似乎,有点需要认可。 …… 筹钱救人 早有大理寺官员先行一步禀告,所以当太子李璋率文武百官赶到时,堂上三位朝官并未惊慌。 他们向太子行礼,崔玉路解释为何在今日提审案犯。 大理寺收到线索,说京都传言,安国公府运输的那些生铁,是突厥使团的。 市井议论,说突厥境内发现了铁矿,为向大唐示威,也为当作突厥迎娶宗室女的聘礼,便挑了十船生铁送往长安。 结果路上丢失,再找到时,发现竟被大唐朝廷扣在蒲州渡口了。 虽然觉得是无稽之谈,但谣言甚嚣尘上,崔玉路觉得,还是尽快把突厥使臣请上来,交代清楚比较好。 如今突厥使臣已经到了,来的是正使巴什图。 听起来,因为这个不去迎接太子,还是牵强了些。 但太子李璋宽宏大量地点头,甚至询问楚王的身体,其他朝臣也不好说什么。 大理寺的椅子不多,太子和几位年老的朝臣坐下,其余人便站着听审。 武候长白羡鱼也在朝臣中间站着,他俊朗的面容有些肃重,视线在巴什图身上一触即回。 身在大唐京都,白羡鱼见过数十个国家的正使。但他第一次,觉得对方这么重要。 重要到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性命攸关。 巴什图道:“突厥的确丢了聘礼。” 白羡鱼感觉自己像踩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屏息凝神。 巴什图又道:“却不是那些生铁。” 白羡鱼猝然抬头,他的身体甚至往前面挤了挤,听到巴什图重复道:“不是生铁,谣言而已,大人不必计较。” 白羡鱼感觉脚下踏空,整个人跌入冰冷的水底。厚厚的冰盖密不透风,把他困住。他努力挤出人群,冲撞开层层阻碍,挤到大理寺后门,迎着刚刚走出来的巴什图,用刀鞘抵住他的脖子,把他压在墙上。 “我们说好的!”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恰逢突厥丢了聘礼,白羡鱼主动上门,希望巴什图来大理寺作证,说聘礼是生铁。 说他们委托码头运输生铁,但因为丢了票据,不知道原来是安国公府帮忙运输的。 白羡鱼故意让武候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引起大理寺的注意。 巴什图答应了,却为何出尔反尔? “武候长大意了,”巴什图的随从出手阻拦,却被他挥开。面对杀气腾腾的白羡鱼,巴什图耐心地解释,“武候长一早就把消息传得到处都是,自然会有人盯上。那人给了更丰厚的条件,本官不能不为突厥着想,答应下来。” “什么条件,比得上我的一万两银子?”白羡鱼咬牙切齿。 那一万两银子,是他努力凑出来的。 他取出柜坊的银子,又去宫里找姐姐要了一些,还是不够,干脆把自己库房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为了凑够一万,他甚至当掉了他的书案。 如今书案的位置空空荡荡,只挂着一对兔子灯笼。 白羡鱼安慰自己:反正我也不写字。 无论如何,要把叶柔救出来。 吃了人家那么多餐饭,总要还的。 一万两银子,还清楚了,他就不欠她的了。 这场雪很大,叶柔如果能从牢里出来,就能看一看雪景。 可没想到巴什图收了银子,却变卦了。 想到此处,白羡鱼恨不得杀了他。 “对不住对不住,”巴什图连连道歉,取出一沓飞钱,塞给白羡鱼,“对方给的,是我们突厥不能拒绝的。” “什么?” “赐婚,”巴什图挤出一丝笑,“准我们迎娶长公主之女,舒文。” “谁有这个胆子……”白羡鱼的声音戛然而止。 除了皇帝,能左右外交朝事的,当然是太子。 太子李璋,如今已手握监国权柄,执掌军国大事。 白羡鱼的手臂渐渐僵硬,巴什图慢慢从刀柄下挪出来。 “武候长,”他坦白道,“太子殿下得到了消息,防着突厥去认那些生铁,来信许下了婚事。本人可念着武候长的好,没把您的事告诉他。你们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这个局势,我这么做,也是帮着武候长啊。” 他趁白羡鱼沉默,贴着墙走远几步,撒开腿跑了。 白羡鱼在大理寺后门外站了许久。 识时务者为俊杰。 的确是这样的。 当初他不就因为看清了形势,所以刻意接近太子,为他做事吗? 无论是年迈的父亲,还是宫中的姐姐,都需要他这个弟弟,在接下来的皇位更迭中,站稳脚跟。 怎么如今,他竟糊涂了呢? 白羡鱼痛苦地迈步,一根手臂粗的冰凌从围墙上落下来,“啪”地一声,砸中了他的肩膀。 他踉跄一步,没有呼痛,行尸走肉般向前走去。 突厥使臣走了,大理寺的案子还要审下去。 “此案已查了月余,怎么还没查清吗?”李璋关心案情,问道。 崔玉路正要答话,便听有人阴阳怪气道:“崔寺卿怜香惜玉,拘来的是位小姐,又因为是安国公府的小姐,自然审得慢了些。” 叶柔就跪在堂下,闻言跪得笔直了些。 长久的羁押让她浑身疼痛、众目睽睽让她心里紧张,然而她鼓足勇气,没有落泪,也不容许自己晕倒。 “没有用过刑吗?”又有人问。 李策眼神锐利向那人看去,而叶柔微微抬头,咬紧牙关。 用刑便用刑,即便用刑,她也不会招的。 大理寺从生铁案入手,已经查获运河上下及河南道一百多个贪腐官员,并且将他们全部判罚。 就连堂堂吏部尚书,也被投入大理寺牢。 能如此,也就够了。 “叶柔,”堂上的王厘最先着急,抢过惊堂木拍了一下,“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招还是不招?” 一套夹板丢在叶柔面前。 再不招,就要用刑了。 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要被夹断手指打瘸双腿。 叶柔心中一慌,便听一个清澈的声音道:“有什么好招的?” 她的心顿时安稳了些,深吸一口气,看向一边坐着的楚王李策。 朝臣们远远看着,等着看这场大戏。只有赵王李璟挪步上前,站在李策身边。 他瘦得很厉害,听说已经开始呕血。 礼部偷偷备下了棺材,司天台占算,说是正月前,有星辰陨落。 然而只要他开口说话,他深邃的眼眸便有蓄积的力量流动,他沉着的面容便像北地的山石,嶙峋却坚毅。任尔狂风呼啸,我自岿然不动。 “楚王殿下是什么意思?”御史中丞林清也在台上,闻言问道。 “本王听说大理寺差官在洛阳东的板渚渡口,找到了安国公府运输木头的船只,对吗?” 崔玉路有些错愕,与王厘对视一眼,道:“楚王真是消息灵通。” 这个消息是昨日才报上来的,漕运官员已清点过那些木头,的确是安国公府声称丢了的。 “那就很简单了,”李策道,“安国公府的货船在板渚渡口搁浅,有人偷走了他们运输木头的批文,改运生铁而已。” 李策话音刚落,朝臣们便开始议论起来。 堂上的三位官员面面相觑,林清冷笑:“楚王巧舌如簧,难道没有去蒲州渡口看过吗?叶大小姐确认过,那是安国公府的船,安国公府的船工。” 李策缓缓摇头。 “的确是安国公府的船工,但那怎么能是安国公府的船呢?安国公府的船不是在板渚渡口找到了吗?” 听起来,似乎也有点道理。 “不是你们的船,你们的船工在那里干什么?难道是上错船了?”林清气得想要跳脚。 “大概,也许,”李策咳嗽一声,“的确是上错船了。” “那些生铁怎么交代?总有来处吧?”崔玉路问。 “大张旗鼓运到洛阳渡口,估计是朝廷的生铁吧。”李策判断道,“洛阳渡口旁边,便是洛阳军械库,那里的军械,比京都这些还要好。” “朝廷的生铁怎么没有朝廷的批文?”崔玉路问。 “或许是丢了?”李策连声咳嗽,李璟帮他把这句话说了。 李璟算是看出来了,这回小九也没辙,所以就是吵架。 吵架他也会。 “丢了?”众人又把矛头对准李璟,“如果是丢了,怎么没有上报到朝廷?殿下监国这么久,没有见到军械库的生铁遗失奏折吗?” 李璟顿时有些心虚,只好道:“本王这就回去扒奏折!” 他今日刚批过剑南道节度使叶长庚的奏折,批完后他就不情不愿地去接李璋了。至于这些日子堆积的奏折?也就……刚刚堆到屋顶那么高吧。 几位官员满脸通红。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太子低喝一声道:“够了。” 堂内顿时人人噤声。 他沉沉道:“生铁的来处,被六皇子查到了。传他来吧。” 六皇子? 朝臣们寻找着,没看到李璨的身影。 这么重要的时刻,他跑哪儿去了? …… 帝师退让 许多人会忽视权力的可怕。 以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律法悬于头顶,便能伸张正义除暴安良了。 不是这样的。 悬于头顶的从来不是律法公正,而是皇权君威。 如今,皇帝把权力给了太子。 太子能左右朝事、调令禁军、生杀予夺、处置朝臣。 而楚王呢,只能呈上证据,等太子认,或者不认。 太子认才怪呢! 崔颂觉得,他的二徒弟哪儿都好,只有一样:太讲道理了。 如果是他……算了,他已经赢过一次。 皇帝当然懂得权力的用处,故而他微微蹙眉,脸上有些担心,又有些纠结,原本杀伐果决不怒自威的脸,竟露出了暮年将至的无助。 “朕还活着,”他安慰崔颂,也劝自己,“太子会有分寸。” 崔颂叹了口气,真希望叶羲能在这里,算一算皇帝什么时候死。 但皇帝肯定不会给卦金,所以叶羲也不会来。 但他口上道:“圣上养好身体,便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天下之福。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圣上您以身作则、教子有方,至于他们怎样,也要看他们的性情了。” 性情和天命一样,不是人力能够改变的。 皇帝颔首,又问:“那么夫子觉得,朕的儿子中,谁最有资格,继任大统?” 他问得郑重,崔颂却在心里跳脚。 他当然想说只有楚王有资格,想说他那个侄孙女婿也差不多,但皇帝会答应吗?让他承认自己瞎眼选了李璋,比登天还难。 这是送命的问题。 所以崔颂道:“圣上选的,便是最有资格的。” 皇帝哑然失笑,道:“夫子说话滴水不漏,犹如这桩生铁案啊。” 皇帝心里,到底还是不满的。 崔颂再退一步,道:“生铁案原非我的本心。这么些年来,崔氏得圣上庇护,已累积巨额家资、吃用不尽了。青瓷已成,崔氏愿把九峰山还给圣上,让临汝青瓷,为大唐锦绣,添一抹色彩。” “临汝青瓷……”皇帝面上有了笑容,“朕听说过,烧得很不错。” “圣上还见过,”崔颂道,“圣上寿诞时,赵王送的大缸,便是在临汝九峰山烧制的。” 那缸巨大,且有山水花纹,颇具大唐气象。 “你舍得?”皇帝含笑问道。 崔氏为烧出上好青瓷,必然用了不少心力。如今窑成,反而送出去了。 “圣上,”崔颂恳切道,“这大唐万里江山,处处都是圣上的。崔氏已经得到太多了,这趟我来见过圣上,便要游山玩水,离开京都了。望圣上保重龙体,待臣遇到什么奇趣好物,给圣上带回来瞧瞧。” 他不光送出九峰山临汝窑,还表明了不再干政的决心。 皇帝放下心来。崔颂告别时,他甚至让高福代替他,亲自送到宫门口。 崔颂的步伐很快,高福追得微微喘气。 “帝师大人,”高福问道,“您果真就放心走了?” “圣上在,有什么不放心的?”崔颂挑眉。 高福跟着走了一射地,又道:“有帝师在,大家才心安啊。” 除了皇帝,便只有帝师,能震慑朝廷百官了。 崔颂道:“他们的心安不安,关我什么事?我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夺嫡的路,不能由他替楚王走。 把果实送进楚王手里,并不能让他习得帝王心术,不会在他柔软的心上长出硬刺,以应对人心叵测。 更何况有皇帝在,崔颂留在这里,只会让皇帝心生忌惮。 “有水吗?”宫门口,他询问值守的卫士。 那卫士连忙转身跑回值房,端着茶盏跑过来。 “帝师大人只喝清水。”高福提醒道。 崔颂端起水一饮而尽,总算舒服了些。 今日他说了太多甜腻的话,有些是真心的,有些纯粹就是拍马屁。 不喝口水解解腻,他要被自己恶心死了。 离开京城吧,至于李策如何,交给他自己,也交给天意。 “真的走了?” 崔颂出了御街,找到自家前来迎接的马车,便一路向东,从最近的春明门出去了。皇帝得到消息,觉得崔颂太急了。 “雪那么厚,”他望着窗子,道,“路上湿滑,好歹等天晴了,暖和了,再走啊。” 高福宽慰道:“帝师乘坐马车,走累了,会去驿站歇息的。” “那个……”皇帝又想起一人,问道,“叶羲呢?” 自从太子第一次监国,皇帝的暗探便不太好用了。如今宫外的,也只剩一人。 “听说去了山南道,”高福道,“给人算卦,收卦金。以前叶道长不肯轻易算卦,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日日起卦。听说引得许多达官贵人跑去堪算命格、占卜吉凶。” 皇帝嗤之以鼻:“以前挥金如土、淡泊功名,如今老了老了,反而变成财迷了。他怎么不算算自己的孩子们?对了,太子回来了,叶娇怎么还没回来?楚王病着,她还有心在外游荡。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朕,朕生气了。” 是生气了,也是想她了。 想她的活泼有趣,想她旺盛饱满的生命力,也希望她能有办法,治一治李策的病。 高福看一眼殿门外。 宫婢正端着汤药站在外面,高福没有允准,她便一直等着。 今日她等得实在有些久,久到端药的手被冻得麻木,小内侍去提醒高福,高福才快步走出来,接过药。 宫婢屈膝施礼,缓缓告退。 她的手很冷,却不敢把手揣进衣袖暖着。 高福端着汤药回来,走进内殿,把药放在几案边,拿起银针,试了试。 银针没有变色,应该无毒。 其实银针只能测出砒霜,那些人如果真的下毒,怎么会下这么简单的毒呢? 试过毒,高福才回答皇帝的话:“太医们回来了,听说剑南道这次治病的药方,便有楚王妃的功劳。” 皇帝欣慰地点头,有些心疼道:“这孩子,也不怕染上瘟疫。” “楚王妃让人钦佩。”高福道。 “林奉御也回来了?”皇帝若有所思。 高福端着那盏药,手有些抖。 “回来了。”他道。 “把药给朕拿过来吧。”皇帝的语气中,有沉沉的决心。 药很苦。 皇帝觉得自己已经吃够了药,他想歇歇了。 大理寺一直站着的朝臣,也想歇歇了。 这一趟又是出门迎接太子,又是进大理寺陪审,竟比上朝还累。 不光是累,大理寺还很冷。崔玉路这个抠门的,连口茶水都没给。 但太子今日是不肯罢休的,放掉了叶柔,了结了生铁案,他主动问起裴氏的案子。 “本宫听说,”太子看向楚王,“楚王弹劾本宫,说你手中,有裴衍贪腐银两去处的实证。说那些银两,在本宫这里?” 太子的声音很温和。 但是这温和中,蓄积着当权者的傲慢和镇定。 朝臣们再次紧张起来。 来了来了!他们要当堂对质了! …… 注:临汝,就是现在的河南汝州。汝瓷始烧于唐中期,盛名于北宋。因为这本书以唐朝为背景,所以正好把汝瓷写进去,也算是我为家乡的文化宣传尽一点力哈。 不做好人 一片绯红官服的朝臣中,太子身着尊贵的黄色礼服,楚王却穿着玄青圆领袍。那饱含着红和青,浓郁得近似于墨砚的颜色,让他像一面纯澈的玉璧,立在堂下。 太子傲慢镇定,楚王则从容不迫。 “本王的证据有三,”李策道,“其一,是晋王府乃至东宫,日常的花销账目,与俸禄差额巨大。” 李璋嗤之以鼻:“本宫的开销,你竟也知道吗?” 李策淡然一笑:“太子您府上养着门客上百,护卫上千,晋王府建好后,您还加盖楼宇,甚至推倒主殿重建,这些都需要银两。” 赵王李璟一直站在李策身后。 他既关切又忐忑,听李策说起门客,想要点头。听他说起护卫,顿时想起自己府上还用着太子的护卫,又心虚地搓手。 “即便如此,”太子板着脸道,“你也不能把本宫,同裴衍贪下的银两,扯上关系。” “所以,”李策道,“我需要大理寺批准,搜东宫,查账册。东宫账册,便是第二个证据。” 一语惊起千层浪。 朝臣震惊低语,李璋猛然转头,愤怒中透着难以置信。 “搜东宫?楚王是想谋反吗?” 朝臣也附和道:“东宫可搜不得,那是皇家的体面啊。” “对对,不能搜,不能搜啊。 “楚王殿下无需搜宫,”一个人在门外高声说话,声音清澈悦耳,夹杂着少年人的倔强,道,“东宫的账册,在这里。” 朝臣再次向两边散开。 楚王说搜东宫,东宫的账册就到了? 今日不要命的人,还真是很多。 早有兵部官员听到那人的声音,交头接耳问:“怎么……像是林镜呢?” 旁边的人疑惑:“怎么可能?林镜不是被楚王妃赶走,跟着六皇子了吗?” 六皇子李璨神色惨白,向堂外看去。 的确是他。 他还穿着城门外那件衣服,手中抱着一沓厚厚的账册,穿过朝臣,穿过或质疑或关切的目光,眼神坚定神色坚毅,迈步走进来。 官员这次让开的路更宽,似乎唯恐同林镜扯上关系。 “卑职去了一趟东宫,”林镜道,“把账册偷出来了。” 偷出来了? 朝臣瞠目结舌。 东宫遭窃,比起被搜宫,好像也没有体面很多。 “林镜!”堂上的崔玉路道,“你可知官员盗窃,如何判罚吗?” 崔玉路觉得自己有些受不住了。才被帝师大人折腾了一遍,又来了个林镜。真是神仙难伺候,小鬼也难缠。 林镜抬头,道:“削去官职,廷杖二十。” 崔玉路再问:“你可知以盗窃之物为证,如何采用吗?” 崔玉路有些后悔今日早饭的时候,没有顺便吃一碗压惊的药。 林镜咬牙道:“杖责二十,方能呈交证物。” 用“偷盗”之法得来的证据,想要采用,必受刑罚。 林镜趴在板凳上,手指紧握,一动不动。 窗外的雪飘落,很轻。 堂内的宽杖打下,很重。 林镜想起那时也是下雪,在城墙上,他向叶娇跪下来,感谢叶娇救命,说要跟着她做事。 叶娇嘱咐他说:“往后要认真做事,好好做人。” 认真做事,好好做人。 从那时起,他便努力不做坏人。 原来做好人是这种感觉,每天堂堂正正,站在日头下。原来心里有盼头,是这种感觉,每天天不亮就醒了,开开心心去做事,同她一起,盼着日子越来越好,朝廷越来越好。 可是母亲死了。 原来想做个好人,也这么难。 林镜说要复仇,可他无权无势。他想杀了李璋,可那并不能真正复仇。他要把李璋从太子位上拉下来,即便死了,也心甘情愿。 林镜知道楚王正搜集李璋贪腐的证据。 所以他又找回以前那些盗贼,逼着他们帮忙望风。他自己潜入东宫,偷出账册。 当然,还要多亏几位禁军肯帮忙。 如今杖责四十,才能把证据交上去,林镜觉得很值得。 李璨已顾不得李璋的目光。 他知道李璋在问,林镜不是你的人吗?怎么背叛了我们? 不,林镜从来不是他的人。林镜以前是叶娇的人,后来连叶娇的话都不听,只遵从本心做事。 他敢跑去皇陵掘墓,当然也敢进东宫盗窃。 不要打了。 他看着棍子一下下落在林镜身上,看他额头的汗滴落在地上,看他紧紧盯着那一摞账册。 不要打了。 李璨在心里说,却无法出声制止。 “不要打了!” 是幻觉吗,李璨听到有人这么说。 不是,因为李策又说了一句,走过去,拦住了大理寺差官。 林镜后背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李策修长的手指抓住了棍棒。他虽然无力,但差官看着他动怒的面容,却不敢有所动作。 “楚王殿下,”刑部侍郎王厘道,“林镜不挨够板子,这账册,不会有人看的。” “殿下,”林镜闷声道,“您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就请成全我吧。” 他知道为了今日,李策准备了很多。 先是为救叶柔,李策换掉了蒲州渡口船只上的全部生铁。今日他只需要要求大理寺再去查验,大理寺便会发现那些所谓的生铁,只是洛阳弩坊属用剩下的生铁废料而已。 弩坊属对生铁的要求更高,常有废料,偶尔会运送回京都。李策已打点上下,用这种方法为叶柔脱罪。 但帝师来认下生铁,叶柔顺利救出,这样更好。 再是搜索东宫,楚王说李璋绝对不肯,所以要拖着这件事,等叶长庚把关键证人送来。 那位关键证人,便是原河南道节度使袁承嗣。 可是叶长庚没送来,叶娇也没有回来,林镜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既然如此,他便再做一次贼,再做一次坏人,把账册偷出来。 可李策看着受伤的林镜,摇头道:“这账册,抵不过你一条性命。你已挨了二十杖,这是盗窃的刑罚。下面的二十杖是为了采用证物,不必打了。” 不必打,也不要那证物。 太子已守住山南道与京城的官道,叶娇和叶长庚,都回不来了。 他有别的办法,更好的办法。 堂下有人松了口气,可堂上却有人看着林镜,道:“看来,这证物也查不出什么吧?不然楚王殿下何故为了一个兵部吏员的性命,就不让查了?” 说话的是林清。 他有些阴阳怪气,绷着脸,惋惜证物不能用。 “再打下去,恐怕要死了。”有官员小声道。 “继续啊,”太子李璋露出坦荡的神色,道,“打完了他,好好查查账册。本宫也好清清白白,把楚王的事也说道说道。” 李策偷盗皇陵,发家致富的事,也是时候让大家知道了。 贪腐又如何?贪腐不是死罪。 偷盗皇陵,李策连同安国公府,全都活不了! 僵持中,有个声音道:“不如,先看账册,余下的,过两日再打。” 这个声音不高不低,今日第一次出现,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那是兵部尚书宋守节。 他前些日子病了,告假几日。不过今日迎接太子,并未缺席。 “林镜是兵部的人,”宋守节淡淡道,“他犯了王法,同我兵部脱不了干系。不过前些日子,他的母亲被匪徒所杀,如今他尚在孝期。圣上宽仁体恤臣子,本官会去宫中,求圣上允准。” 宋守节声音不高,却响彻堂内。 停了停,李璋道:“只要不坏了朝廷的规矩,本宫不怕大理寺验看账册。” 李璋话音未落,李策已解下大氅,盖住了林镜伤痕累累的身体。 他的随从陆水生上前,把林镜背下去。 那账册被拿上去,似有千钧重。 弓很重,叶娇拉开,对准前面挡路的卫士。 “让开!”她厉声道。 一片雪从树枝上掉落,飘扬着,落在她高耸的双仙髻上。 对面的人拿出一张文书,高高举起。 “太子殿下有令,封锁官道,禁止任何人进京。” “原因呢?”叶娇问。 其实她知道原因。 那个该死的李璋,怕她把他活埋百姓的证据带去京都。 不过李璋不知道,证人已经不在她这里了。 …… 人证到了 “原因?”严阵以待的护卫,面对叶娇的质问,回答道,“无可奉告!” 箭矢离弦。 箭头闪烁寒光,刺破一片六瓣雪花,刺入那张护卫高举的文书。文书远远落地,箭矢插入雪中。 护卫惊慌失措,下意识避开半步。 “让开!”这一次,叶娇一马当先,冲破阻碍。 马蹄踏雪而过,护卫并没有急着追逐,反而等叶娇带人冲出去,才转过身,同叶娇一起看向远处。 而叶娇面前不远处,是数百长刀林立的山南道府军。 马匹紧张地高声嘶叫,裹着防滑棉布的蹄脚扬起,又重重落地。 身边的护卫下意识聚拢过来。 敌众我寡,叶娇被困住了。 “楚王妃,我们怎么办?” 护卫纷纷询问。 青峰不在,叶娇只能自己打算。 “扎营,”她吩咐道,“埋锅造饭。” 不管有多急,先吃饱了,才能做事。 护卫铲干净地上的积雪,搭起营帐,点燃篝火,煮上羊肉,香味飘散数里,让那些府军面面相觑。 “不打吗?”他们彼此询问。 “听说楚王妃很能打的。” “是要吃饱了再打吗?” “我也想吃——哎呀你踢我干什么?” 叶娇手里握着烤鸡腿,撕了一块大口咀嚼。鸡肉外焦里嫩、汁水丰富,她一面吃,一面闭上眼思索,顺便“咕咚咕咚”咽下热乎乎的米酒汤。 身边的护卫着急地等着,半晌,叶娇道:“不让我们回京,也不让百姓回吗?” 她把啃干净的鸡骨头丢进火堆,起身向南看,问:“他们走到哪儿了?” 离开肃县时,那些亲人被活埋的百姓说要进京鸣冤。 “他们或者徒步,或者赶着牛车,走得很慢。”护卫道。 “捎信回去,”叶娇道,“让沿途客栈送马车给他们,有多少人来,就送多少辆车。路上吃穿用度,全都包了。让他们务必要快。这条路咱们过不去,百姓能过去。” 李璋如今已经只手遮天了吗? 那他,怕不怕民变? 心里害怕,但崔玉路还是鼓起勇气,翻开林镜偷来的账册。 东宫印鉴清晰可见,错不了。 刑部侍郎王厘有些好奇地盯着第一页,低声问林清道:“也……看不出什么啊。” 废话。 林清在心里道。 这一页上只写着“内侍省领用·东宫收支”几个字,能看出什么? 看到林清的目光,王厘又翻了一页。这一页记着某年某月某日,领赏银多少,收某处田租多少,支香供、礼金等费用多少,事无巨细,清楚明白。 能记在账上,放在东宫詹事主簿房间的账册,应该的确看不出什么。 需要一项项细看,需要追查每一笔进账,核对每一笔出账,不是片刻之间,便能算好的。 林清没有说话。 太子就坐在堂下,虽然隐忍沉默,但是每一个眼神,都像刽子手在日光下翻转刀刃,透着寒光。 林清思考自己脖子上的这颗脑袋,能砍几次。 “的确看不出,”林清的声音大了些,“更何况,下官有些眼花。” 眼花…… 知道你畏惧太子,但是这样的理由都找出来了吗? “三十多就眼花了?”有人在堂下拆穿林清,“林中丞以前弹劾起朝臣百官,眼神可锐利得很呢。” 林清闷不做声,由着他们嘲讽。 王厘在心里骂了一声。 他年纪大些,原本可以用这个借口,却被林清抢跑了。 “需要些时日才行,”王厘只好道,“大理寺有专司勘查账册的计簿司,交给他们比较好。” 崔玉路点头,堂下朝臣都松了口气,那些一直站着的,趁机活动活动手脚。 可以了吧? 可以回去躺着了吧? 早知道这么久,衣袖里就揣点吃的了。 可太子李璋却纹丝不动,冷笑询问李策:“第三个证据呢?” 李策说了,他有三个证据。 第一个证据,是要朝臣们看看,李璋这些年的开销。 第二个证据,是要大理寺查查,东宫这些年的账目。 第三个呢? 如果不能直击太子要害,可就惨了。 朝臣站直了些,向李策看过来。 “袁承嗣。”李策答。 “袁承嗣?”朝臣们回忆起这个名字,“那个原河南道节度使?他不是因为被崔寺卿弹劾卖官,流放南境去了吗?” “你没听说吗?刑部接到消息,说他在路上跑了。” 跑了的人,能作什么证? 李策没有理睬朝臣的质疑,他上前一步,清声道:“袁承嗣在河南道卖官,向下,把官员升迁调任玩弄于股掌之中;向上,则依附裴衍,左右吏治,奉承东宫,秘密结党。据袁承嗣交代,皇帝赏赐给他的马蹄形金锭,他放在贿银里,送给了裴衍。而太子写给他的书信,被他藏了起来。只要他在,东宫贪腐卖官的行径,便可大白于天下。” “所以呢?”李璋冷笑一声,“袁承嗣呢?来了吗?” 他向后看看,神色倨傲冷漠,朝臣连忙躲出一条路。可这一次,没有人来。 没有人像帝师和林镜那样,穿过朝臣的目光,神情坚毅不畏生死,踏入刀山火海。 李策也向后看看,他扶着座椅微微咳嗽,眼中光芒璀璨,笃定道:“会来的。” 怎么会来? 李璋努力忍耐,才没有大笑出声。 自从在刘砚宅邸搜出的金子里,发现了袁承嗣的金锭,他便秘密在剑南道搜捕袁承嗣。 天公不作美,他被叶长庚抓去了。 不过承天之佑,他又被扶风杀死。 死了也就一了百了,还怎么来? 而且以防万一,李璋已经在三日前吩咐白羡鱼,所有进出城门者,严格核查身份凭证。 现在除了他的人,没人能进入这长安城,与他为敌。 “要等吗?”李璋唇角露出一丝笑,问,“等多久?” 这时有人挤过来,在太子身边,低声说话。 太子听着,脸上的笑意更盛。 即便离得近,六皇子李璨也只听出“燕云”二字,又根据那人的口型,看出是“赶回来了,带着……” 李璨微微蹙眉。 自从裴衍被抓,太子便与他生出了嫌隙。 李璋防着他,开始自作主张。 抓到燕云的事,也是李璨问了李璋的信使,才知道的。 李璨写过回信,劝李璋以仁德宽恕昭示天下,放过李策。 李璋会听吗? 李璨盯着李璋的脸,看到他微微颔首,看到他的手指下意识抚弄腰间系着的环形墨玉,又猛然握紧,像扼住了谁的喉咙。 李璨后退一步,知道了结果。 李璋在此刻抬头,扬声道:“楚王暂且等着你的证人,来见见本宫的人证吧。” “哦?”大理寺卿崔玉路神色微怔,“什么人证?”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有些应接不暇。 李璋道:“楚王李策,偷盗的人证。” “偷盗?”朝臣人人惊愕,“林镜偷盗,楚王也偷盗?” “不会吧?谁家值得皇子去偷?” 人群哗然,视线齐齐看向李璋,又偷瞄李策。 李策神态自若,脸上甚至还有笑意。 李璋好整以暇地在堂内踱了一步,酷似皇帝的面容不怒自威道:“楚王自出生后不久,便被送入皇陵。二十年来,朝中都说他孤身一人在皇陵侍奉先祖,是孝悌表率。父皇更是夸他仁孝,赐他王侯爵位。却不知道,他大逆不道、监守自盗,几乎盗空了皇陵!他用那些金银玉器当作本金,经营货运、丝绸、茶叶生意,积累巨额家资!他如今站在这里,没有人证却敢巧言令色弹劾本宫贪腐,可他自己,便是我大唐朝廷,最大的蛀虫!” 李璋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宛如惊涛骇浪拍入大理寺,人人窒息震惊,目瞪口呆。 盗墓? 楚王盗墓? 这已经不是大胆,这是想死!想遗臭万年!被皇室挫骨扬灰! “敢问太子殿下,人证在哪里?”有人这么问。 “带上来!”李璋大喝一声,“带李策随从燕云,带知情工匠!” 盗墓当然需要工匠。 只有参与修建皇陵的工匠,知道出入口,知道如何避开机关机括,知道哪个墓室有黄金,哪里值得下手。 刚才随从来报,说燕云供出了一个工匠,他们找到那工匠的老家,把他抓回来了。 事情真是顺利! 且他们路上行进很快,赶在今日回到京都。只要能证明李策盗墓,李策如何污蔑他贪腐卖官,就都不重要了。 朝臣向外看去。 一些个子矮的,甚至踮起脚。 只有一个人觉得不太对。 等等…… 六皇子李璨在心中说。 什么知情工匠?上堂之前,我需要见见,需要问问,需要准备妥当,怎么这么急就带上来了? 太子已经这么不相信他了吗? 可他们已经走上来。 燕云身材高大,走在最前面。他脸上有伤,走路跛脚,显然受过拷打。 他身后那人个头更高,身材魁梧,低着头,满脸黑灰,可那走路的样子,那隐约透出来的武将气质,那…… 李璨汗毛倒竖怔在原地,错愕地看向李策。 李策也在看向来人。 他的目光温和舒适,隐约似有王者之气,仿佛正看着冰雪融化,露出下面躲藏的污垢尘泥。 人证已经跪下去。 “堂下何人?”崔玉路问。 燕云抬头,道:“卑职楚王府随从,燕云。” “知情工匠”也抬起头,道:“本人,原河南道节度使,袁承嗣。” …… 太子权柄 这人吐字清晰、声如洪钟,说出的每个字都在大理寺回响,但堂上的崔玉路却下意识问:“谁?你说你是谁?” 不管你是谁,你怎么可能是袁承嗣? 袁承嗣是楚王的人证,怎么被太子送来了? 袁承嗣是我曾经的上司,怎么我看你满脸黑灰,活像昆仑奴? 袁承嗣不是跑了吗?怎么跑回京都,被太子的人带进了大理寺公堂? 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奇哉怪哉让人想不明白! “崔玉路,”或许因为做过崔玉路的上司,袁承嗣很不客气,道,“你可以弄盆水,让我把脸洗干净。” 大理寺拥挤不堪,却万籁俱寂。 无论那些朝臣心中怎么想,怎么震惊诧异崩溃迷糊,全都噤若寒蝉,宛如一根根密密麻麻立着的木头,一动不动。 他们知道,这惊天巨变,会让今日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他们甚至不敢去看太子的表情。 他们僵硬地,小心地,微微垂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水盆端来。 袁承嗣抹掉一块黑油,露出脸上燎烫的囚犯印记。 那水瞬间便脏了。 他伸出手,蹭了一点大理寺丞递来的印泥,按在纸上。 自有人去核对袁承嗣之前的指印画押,为他验明身份。 但崔玉路知道,不必验了。 他问出第二个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袁承嗣也觉得,他以这种方式来这里,实在是荒唐诡诞。 那日叶长庚接到叶娇的信,叶娇让他小心,说有个懂火药的刺客,或许就在剑南道。 从那时起,叶长庚派出去的,除了卫士,还有许多前哨暗卫。 那些暗卫能躲在某处数日不动,观察敌人的一举一动。 所以刺客扶风埋火药的地方,他们一清二楚。 叶长庚没有让人拆掉火药,而是帮袁承嗣找到最有可能诈死的地方,瞒天过海。 石头压住的,只是他的衣服。 渗出的血,是他提前用牛皮壶装着的猪血。 山洞有别的出口,袁承嗣离开后,便拿着叶长庚给他的地址,快马加鞭,北上到达咸阳,在一处僻静的院落落脚。 叶长庚告诉他,会有人带他进京。 也是,咸阳在长安以西,九嵕山南面,想要进京,不过几个时辰。 叶长庚还说,接他的是楚王李策,地址已经飞鸽传书告诉李策。 这也有道理,他是李策举告太子贪腐卖官的人证。 叶长庚交代过,他的化名是贾笛,身份是工匠。 贾笛,贾的,袁承嗣拿着写有这个名字的剑南道户籍,把脸抹黑遮住疤痕,一路顺遂到达咸阳,都快忘记自己的本名。 但袁承嗣怎么也想不到,会是铺天盖地的卫士冲进来,大喊一声:“贾笛,你往哪里逃?”就把他捆上了。 这……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们听我解释!” 没人听他解释,一块臭布塞进他嘴里,恶心得他整晚没睡。 幸好有那个名叫燕云的护卫随行。 燕云对他眨眼,低声说,别着急。 能不急吗?你嘴里塞块破布你不急? 燕云的事儿还很多。 袁承嗣是昨日被抓的,原本那些卫士要通宵赶路,可燕云眼睛一翻抽搐过去,卫士手忙脚乱去请大夫,折腾了一宿,确认燕云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他们才赶路回来。 也是在路上,袁承嗣才发现有那么多关卡,查得那么严。 不过倒没人查他们。 他们坐在马车里,听到卫士举起令牌,报上“东宫”二字,便畅通无阻。 不过在城门口,那个姓白的武候长还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看一眼,神色有些僵硬,但是什么都没说,还是放行了。 袁承嗣想明白过来,楚王要他当人证,但是委托太子把他带回来。 奇哉妙哉。 袁承嗣以前不认得楚王李策。 但他觉得,如果这计谋是李策想的,那么无论谁是他的对手,都可以主动去死,给自己留个全尸了。 不过面对崔玉路的询问,他当然不能全都交代了。 袁承嗣道:“我从剑南道逃跑,跑到咸阳,被抓了。” 一问一答,别的人依旧没有出声。 他们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动作过大,被人注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太子李璋,这位未来大唐的国君,愚蠢得令人想笑,却又不敢笑。 尴尬得令人想跑,却又不敢跑。 楚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找到袁承嗣已是不易,说服他作证也很难,可楚王做到了,甚至用这种诡诈的方法,把证人带回京都,带进大理寺。 未卜先知吗?燕云盗墓被抓已经是计策,就为了带回袁承嗣吗?还是另有他们看不到的深意? 他们不敢问,只敢怯怯地偷看太子。 李璋额头青筋暴起,如果仔细看,甚至能看到那些经络在跳动。他整个人僵硬、崩溃、羞愤、怒不可遏却无处发泄。 李璋安静地站着,这安静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像惊雷前的乌云,像闪电劈下前的幽暗。 “袁承嗣,”终于,太子道,“袁承嗣,你来了。” 这句话是被咀嚼着说出来的。 太子又转头看向李策,道:“你的人证,来了。” “是,”李策坦然道,“我说过,会来的。” 他微微一笑,直面李璋的愤怒。 “袁承嗣,”李璋再道,“之前因为卖官鬻爵,你被判抄没家产,流放南境。” “是。”袁承嗣道。 “那么,你还有别的事要交代?”李璋问。 交代得越多,死得越快。 之前好心让袁承嗣免死,却没想到换来的是背叛。 李璋咬牙切齿。 “是,”袁承嗣道,“罪臣交代如何同裴衍沆瀣一气,交代如何为太子殿下做事,做了哪些事。” 李璋站着,竭力保持仪态。但他头晕目眩、几乎疯狂。 不怕。 他告诉自己。 凭他怎么说,这大唐,是我的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转头看向赵王李璟。 李璟也正看过来。 他的脸上有李璋熟悉的愚蠢惊讶,还有同情难过。 李璋别过头。 他不需要谁的同情。 他是大唐太子,生杀予夺、无人能阻! …… 李策清白 李璋没有阻止袁承嗣的举告。 他克制情绪,缓慢地扫视朝臣,再坐回椅子,淡淡道:“讲。” 有太子准许,崔玉路便也对袁承嗣道:“你讲吧。” 袁承嗣显然已早早回忆清楚,此时一五一十道:“天安二十年秋,罪臣调任河南道节度使。从那时起,罪臣便通过河南道官员的升降调任,总计受贿三百万两白银。这些银子,有七成都给了裴衍。” 三百万两白银!七成! 有官员在心中计算数额,有官员不耻,更有官员愤愤不平。 卖官鬻爵,吏治腐败,上毁朝廷根基,下害无辜百姓。 那些买官官员身居高位,却昏庸无能、玩忽职守,以至上令无法下达、政事混乱。而他们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把自己买官的银子,数倍赚回。 “这么多!”崔玉路同样惊叹。 这比之前清查袁承嗣的银两,多了几倍。 “那么这些,关太子殿下什么事?” 却有朝臣诘问。 袁承嗣瞥了那朝臣一眼,意思是你先别急。 他道:“诸位朝臣,知道裴衍用什么办法,把这些银子洗干净的吗?房产、地契、字画、典当,当然,听说大理寺已经抓到了裴衍的账房先生,他交待得清清楚楚。那你们知道,给太子殿下做账的人,是谁吗?” 谁? 给太子做账的人,难道不是东宫詹事主薄吗?林镜刚把他的账册偷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查呢。 李策此时站着。 他的眉像远山般清幽,此时却微微蹙起,如一张拉开的弓。紧绷中,不仅有锐气,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黯然和决绝。 而李璋的眼神突然凝聚,紧盯着袁承嗣,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为太子把这些脏钱洗干净的人,名叫王嵁,是罪臣举荐给裴衍,裴衍又送给太子的。他是个细心人,每笔金额,都会偷偷另记一份,藏在大兴善寺以‘天地’为名的祈福灵位后。”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王厘冷声道,“不会是信口胡说的吧?” “绝不是胡说,”袁承嗣道,“去搜出来,也便知道了。” 不管王嵁这人能不能抓到,那些账目与林镜偷出的账册和裴衍家中账册核对,银钱的流动便清清楚楚,太子贪腐一事,便昭然若揭。 大理寺卿崔玉路小心地看一眼李璋。 李璋没有下令,而六皇子李璨,却神色复杂后退一步,像是要离开。 崔玉路顿时心中一急,道:“去搜!” 大理寺差官挤出去,直奔大兴善寺。 李璨没有动,他的神色错综复杂,有些失望,还有些担忧。他那双时时闪烁微光的眼眸,比以前更加明澈,让人不敢细看。 她出嫁了 与其说是账册,不如说是账页。 一页页,尚未装订成册的纸上,记着某年某日,从裴府拿银两多少,用何种方式倒手,最后干干净净变成合规收入,再交给东宫詹事。 裴衍的账、东宫的账、大兴善寺的账页,三账联查,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大理寺计簿司摆开桌案,十几个人共同核对,查得清清楚楚,只有一项银两,从裴衍账上支取,没有送交东宫。 那是五百两黄金。 “巧了,”王厘低声问道,“从刘砚府里,也搜出五百两黄金。看来……” “大人您是说,刘府尹偷盗吗?”林清问,像是立刻找到了能够弹劾的地方。 崔玉路皱眉。 今日这“偷盗”二字,出现得实在有些频繁。 “暂不问刘府尹的事,”崔玉路道,“太子的事,怎么交代啊?” 他们三个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敢大。 “查得如何了?”朝臣们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皇帝的弟弟康王甚至已经在打瞌睡。 几个御史拿出随身携带的笏板,把康王打瞌睡这件事记下来,准备日后弹劾。 “此事,”崔玉路扬声道,“需要即刻回禀圣上。” 早该如此。 圣上下令要大理寺彻查,要太子和楚王当堂对质,但却没有说,大理寺也有资格对他的儿子们评头论足、下令判罚。 朝臣们顿时松了口气。 虽然他们明白,大理寺八成是查出了太子贪腐的证据,但是今日这里里外外,有能做主惩治太子的吗? 没有,他们全都是大唐的臣子。 “好,”李璋仍旧坐着,询问崔玉路,“查了东宫,不知道崔寺卿有没有查一查楚王府,查查楚王靠什么起家,怎么做的生意。或者——”他转头看向李策,问:“楚王自己,能给出解释吗?” 今日没有查出盗墓,不代表真的没有。你那些做生意的本钱,总要有个来处。 李策微微咳嗽,若有所思似在回忆着什么,最终却淡淡道:“不能。” 他答得云淡风轻,又补充道:“太子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查。但本王一未盗墓,二未打劫,三未贪腐,清清白白、经得起查。” “清清白白?”李璋冷笑一声,道,“那便到父皇那里去吧!” 他说着起身,朝臣连忙俯身,做出恭送的礼节,可太子尚未踏出大理寺的门栏,便又有人跑了进来。 这一次来的是内侍。 这内侍身穿紫色圆领窄袖袍,说明他至少三品以上。他跑近了跪地抬头,众人看到他的面容,认出是正二品殿前公公姚维。 姚维四十来岁,微卷的头发被他束进官帽中,皮肤瓷白眼神狡黠,鼻翼两侧有深深的纹路,令人印象深刻。 依楼相望 冰雪融化的时候,最冷。 严从铮骑在马上,氅衣的肩带系得很松,露出线条刚毅的脖颈。嶙峋的喉结动了动,似要说话,却只是抬手控缰,从城门下经过。 他的身后,是大唐装容严整的送嫁队伍。 送嫁队伍后,是喜气洋洋的突厥使团。 这一趟,他们终于得偿所愿,迎接长公主之女舒文回朝了。 短短三日,太子封舒文为弘宜公主,下嫁突厥。鸿胪寺送嫁、禁军卫护,舒文拜别长公主,穿着嫁衣进了马车,面上不喜不怒,一声不吭。 圣上病危,太子已下令封禁全城。 禁军在道路两边驻守,长安城重要府邸外,森然林立着面色严肃的卫士。官员谨小慎微、百姓噤若寒蝉,大声嬉闹的孩童被大人捂住嘴,抱回家去。 街上没有灯笼彩带,没有障车的礼俗,这毫无喜庆氛围的长安城,笼罩着沉沉的戾气。 从城门口经过时,严从铮看到白羡鱼。 他穿着笔挺的武候制服,单膝跪地,为公主送嫁。抬头时,与严从铮的视线撞在一起。 短短两年,山海巨变。 太子监国,楚王被关。 他们不能再在茶馆外,看有情人终成眷属,雪落满头。 白羡鱼为太子守门,严从铮为太子送弘宜公主远嫁。他们像是站在同一阵营,辅佐太子登基,得到权力地位。却不知为何,彼此的脸上都没有意气风发,反而沉重僵硬。 “送公主殿下。”送嫁的皇室成员在此止步,内侍高呼一声,便算是完成了仪式。 马车穿过城门,在冰雪初融的地面缓缓向前。 突厥人很急,急着北上,急着回家。 但严从铮没有那么急。 “驿站歇息。”他下令道。 突厥正使巴什图上前,想催严从铮下一站再歇。可他看到严从铮除去官帽的脸,忽然认出了对方。 这不就是在北地带着千人府军毫不畏死,杀向突厥大军的将军吗? 这…… 巴什图停住脚,脸色骤然发白,有些畏惧道:“那便依寺卿大人,歇一晚再走吧。”bookAbc.Cc 弘宜公主舒文住在驿站二楼,由嬷嬷婢女陪同,其余人住在一楼和外院。 严从铮检查了一遍驿站防卫,便再也没有走进驿站。仿佛在避着什么,怕着什么,不忍面对什么。 天暗得很快,换防的时刻到了。 严从铮手持火把,出去巡视。他步履稳健,经过外院时,突然感觉到一束亮光。 二楼开着窗。 舒文已脱去嫁衣,穿着素色衣裙。她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手持烛台,站在窗边。 烛火跳动,给她姣好的面容镀了一层柔光。她看向京城方向,眼中含着泪水,却并未落下。 这一去,舒文将远嫁异国,嫁给五六十岁的老人。 若那老人死了,按照突厥风俗,她会嫁给他的兄弟,或者是儿子。 严从铮的手下意识探入衣袖,抬头看她。 舒文也正看过来。 她原本忧伤的神情一顿,人已经笑起来。笑得露出酒窝,一对瑞凤眼微微弯着,勉强努力地保持着那个笑容,故作轻松,对严从铮微微点头。 那意思是说,别内疚,我嫁北地,不关你的事。 可是,怎么不关他的事? 严从铮感觉他坚硬许久的心,被浸入什么酸涩的水中,浮浮沉沉,渐渐酥软疼痛。 他低下头,手持火把快速离开。 地面上他的影子低矮沉重,像要嵌入土里去。 向南去,雪便薄了些。 山南道临近官道的梁州驿站,灯火通明。 驿站内满满当当都是人,驿站外挤不进去的,则拥紧衣服,不停地问:“今晚能轮上吗?” “谁知道呢?青云道长随性得很,前日只看了一个,就说困了,睡去了。”门口维持秩序的驿吏从这人手中接过一把碎银子,道,“睡了也没人敢催,你们也知道,青云道长来头不小。” 他们当然知道,青云道长俗名叶羲,可是楚王的岳父。 楚王被幽禁的消息尚未传到山南道,对他们来说,楚王的岳父肯给他们测算吉凶、问卦占卜,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 关键是,要的银子也不贵。 普通人家也能看得起。 驿站内突然传来一声喧哗,有人泪流满面冲出来,喊道:“三年后我就有儿子了!” 闻者无不为他高兴,大家让出路,让他挤出来。 “道长说的一定会成真,”有人忍不住为他高兴,道,“前日道长帮我算出了家里丢失的银票藏在哪里,原来是被老鼠偷窝里去了。” “那你今日怎么还来?”旁边的人问。 “我让道长算算,我应该娶谁当老婆。” 大家哈哈大笑,人头攒动,踮着脚向里看。 隔着门,看不到什么。 叶羲正坐在屋内,一面吃茶,一面蹙眉看着站立的男人。 那男人年近四十,皮肤微黄相貌普通,个子有些矮。他沉稳地站着,面色肃重。 “你撒谎。”叶羲道,“你的确三十九岁,却不是你说的普通百姓。你是官身,应该姓……”他手指微动,掐算片刻,道,“你姓申,在梁州刺史府做事。” 姓申的这人有些吃惊,旋即惊喜地恭敬施礼:“青云道长果然名不虚传,下官申泰,是梁州刺史府长史。我们刺史大人不方便露面,差我来问问。” “问什么?”叶羲拿一把蓍草,摆放整齐。 “官运。”申长史说着,递出一包银两。 银两很重,放在桌案上时,“咚”地一声。 叶羲没有看银两。 他轻轻笑了笑,仪表不凡的脸上神色淡然,摇头道:“不见面,算不得。” 申长史不甘心,请求道:“下官拿着我们刺史大人的生辰八字。” “生辰,”叶羲道,“只能看出大运。若要分毫不误,还要观相。他不来,则不看。” 叶羲说着抬头,对门外道:“送客!” 立刻有驿吏推开门,毫不客气地对申长史道:“阁下可以走了,外面许多人在等。” 申长史无奈地离开,临走时恳求叶羲:“仙长可千万要多留几日,我们大人明日便来。” “明日啊?”叶羲道,“本道要去南面了。” 叶羲的夫人用刀砍门,逼他好好做事。虽然已经出家为道,他也不敢不听。 申长史不敢强留,迅速向外走去。 如果他的刺史大人今晚没有去小妾房间留宿,应该能爬起来,披星戴月跑来这里。 得算算官运啊,听说隔壁州的知府,就是算了官运,很快就被拔擢进京了。 他星夜兼程赶回刺史府,夜空中有鸟儿的翅膀掠过,像一根根箭矢,刺往南方。 箭筒满满当当,以至于箭矢没有发出相撞的声音。 剑南道节度使叶长庚神色冷峻,看着整装待发的骑兵。 “我们将一路向北,”他的声音响如雷鸣,“去巡视剑南道各处要塞,去安抚瘟疫后的百姓,去各处州府操练兵士!” “喝!”骑兵举起腰刀,大声应诺。 “启程!”叶长庚挥手道。 马蹄声震耳欲聋,地上的尘土翻起。 叶长庚回头望了一眼节度使治所。 裴茉的病情已经好了,希望她安安稳稳待在这里,等自己回来。 裴茉正待在马车上。 “夫人,咱们到哪儿去?”她的婢女询问。 “咱们向北。”裴茉道,“叶将军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夫人不怕将军责怪吗?”婢女有些忐忑。 裴茉觉得,现在不是怕的时候。 昨日她收到太子妃的书信,与此同时,叶长庚也收到京都急信。 太子妃在信中,说裴衍虽然倒了,但太子已经主政。 太子妃以她的奶娘要挟,让裴茉找到叶氏谋反的证据。 裴茉有预感,叶长庚不是要去巡视各州操练兵士。 他将突破山南道封锁,继续向北。 他将长刀林立,冲入长安城。 他将会去救他信任的楚王殿下,他将保护他的妹妹,他的家人。 他将带着微小的兵力,同太子对抗,忤逆朝廷、找回公道! 如果他那么做…… 如果他那么做,那么——有她一份! …… 杀了算了 “啪”地一声巨响。 看守楚王府的禁军猛然回头,如临大敌握紧长刀,待发现是一块掉落的冰凌砸在地上,才松了口气。 京都的每座府邸、官衙、街巷,都被严密看守监视。 皇帝的私兵北衙禁军,此时正守在皇宫内外。 而看守楚王府的,是太子的亲信南衙禁军。 七步一岗,任何人不准进出。 叶柔抱着一包药材,被挡在门外。 以前对冯劫很客气的禁军,此时脸色森冷,一步步向前,逼他们后退。 “速速离开!” “蔡指挥使,我们是送药的,请……”冯劫的话尚未说完,对方已经拔刀,做出绝不徇私的模样。 叶柔伸手,把冯劫拉回来。 “对不起,我们走错了。” 她施礼致歉,回到马车。转身时,眼中泪光闪烁,却紧咬嘴唇,神色坚毅。 坊街转弯处,一身红黑相间武候制服的白羡鱼静静站着。他看着叶柔被驱赶,看着他们主仆二人离去,脚抬了抬,却最终没有动。 马车车帘密不透风,不知道她在里面哭了没有。 原本正为她洗脱冤屈离开大理寺高兴,可转瞬之间,皇帝病危太子临朝,楚王府和安国公府的命运,再次跌入谷底。 白羡鱼知道,这一次,即便楚王多智近妖,也无能为力了。 “我做不到。” 紫宸殿内,太子李璋把六皇子李璨宣来,对得到的答案却并不满意。 姚维躬身站在殿门口,听到李璨拒绝,有些意外地低头。 还会有六皇子做不到的事吗? “今日早朝,你也听到了。”李璋随意翻看奏折,道,“朝臣们弹劾李策,都是那些不痛不痒的事。” 李璨露出一丝苦笑。 不仅不痛不痒,还好笑得很。 说他贪污受贿,却没有证据;说他结党营私,却找不到同党;说他好大喜功,主动去赈灾去打仗;最后甚至说他倨傲无礼,见面不打招呼。 李璨注意了一下,那个官员老眼昏花,就算李策打招呼,他也不见得能看见听到。 所以李璋希望李璨能做点什么,给李策定个实罪。 李璨微微抬头,觉得大唐的这位太子,实在是让人感动。 竟然是定罪,不是一刀砍了吗? 毕竟他们李氏皇族,砍死兄弟的不在少数。 “直接杀了吧。”李璨淡淡道,白皙的脸上像洒落一层冰霜,“老九武艺不行,府里没几个护卫,眼下又病着。派人过去,刀、剑、毒酒,都可以。然后下诏,说他畏罪自尽。” 李璋有些意外地抬头,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这会儿仁慈起来了吗? 李璨在心里冷笑。 “后面会很难办。”李璋道。 难办…… 李璨瞬时明白了。 若就这么杀了李策,恐怕很难向叶娇交代。必须定了罪,抹黑他,让他带着耻辱死去,才能让叶娇死心。 “父皇那里怎么样了?”李璨突然转移话题,问。 后宫难免要乱一阵。 李璋要把皇帝病重的罪责推到贤妃身上,但高福说圣上已经好几日不让贤妃进殿,李璋才作罢。 但他不准贤妃侍疾,只准宰相、赵王和康王守着。 李璨关心皇帝怎么样,李璋也关心。 “还是那个样子,”他道,“昏过去,却有一口气。” 李璨微微点头,他缓慢地叹息,道:“我去让礼部备下吧。” 殿内静了静。 皇帝将要殡天,太子会即位,对李璨来说,他一直以来努力的目标,将要实现了。 李璋登基,他便是从龙之功。他无心朝政,便可以做个富贵贤王,像李璟那样,安逸自在。 可为什么李璨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如百蚁挠心,每时每刻都不能安宁? 他甚至戒了酒。 他需要清醒的头脑,决定接下来怎么做,如何做。 李璨要走,李璋想嘱咐他再想想李策的事,可外面突然有禁军快步靠近,跪在殿外回禀:“剑南道异动!” 剑南道,叶长庚驻守的剑南道。 “怎么了?”李璋上前一步,内侍姚维迅速接过禁军手中的急报,小跑进殿,呈给李璋。 李璋只看了一眼,便递给李璨,道:“本宫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 李璨的视线迅速在急报上掠过,一目十行,神色跟着紧张。 剑南道节度使叶长庚带领一万骑兵,向北进发。仅三日,便到达剑南道北部,距离山南道咫尺之遥。 “这是要谋反?”李璋不怒反笑。 李璨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最终只跟着笑了笑。 “山南道险要关隘在哪里?”李璋问。 “巴州,梁州。”李璨脱口而出。 “传本宫令,”李璋双手按着御案,身体微微前倾,冷声道,“巴州、梁州刺史,就近集结府军,见剑南道反贼,格杀勿论!” 旨意既下,姚维连忙跑去内侍省。 皇帝下的诏书命令,除非是口谕,都需要中书舍人拟诏,再由内侍总管盖上玺印。 诏书写在御用的白麻纸上,上面已提前绘制图纹,画好版框,留足天头版心。 姚维去取纸,发现诏书用纸似乎少了几张。 “记得补纸,”他交代道,“这几日的诏书还会有很多。” 中书舍人连连点头,过不多时,姚维拿着诏书出来,由太子过目,再盖上印鉴,飞一般送出去。 “快!”他交代道,“八百里急令!” 应该没问题的。 山南道有府兵五万,还拦不住叶长庚的一万骑兵吗? 再说了,他出师无名,军心必然动摇。 还有,一万骑兵,路上的粮草都成问题吧?出了剑南道,就不信山南道能有粮食给他们填饱肚子。 “吃饱点。”叶娇在百姓中穿梭,时不时关照道,“冷不冷?穿得有些薄吧?” 跟在叶娇身后的护卫立刻送出吃的,送出棉衣。 “不冷不冷。”连夜赶来的百姓激动道,“咱们才刚走出剑南道。路上吃得好,睡得也好。” 叶娇向马车内看了一眼。 车里铺着厚厚的毡席,上面还有被褥。 走了一圈,嘘寒问暖完,叶娇开始说正事。 “你们说要进京告御状,”她站在车架上,扬声道,“可眼下山南道的路被堵住了,他们不让我们过去,怎么办?” “我们的亲人被活埋,凭什么不让我们进京?”百姓顿时义愤填膺。 “冲过去!”有人喊。 “打过去!”更多的人附和。 叶娇让他们稍安勿躁。 “我既然带你们出来,就不能让你们被人欺负。他们有刀有剑,这么闯过去,伤了死了,只能让歹人高兴。” “那我们怎么办?”百姓问,神色悲愤。 “告状不一定要去京城,”叶娇抬手一指,道,“这里是巴州,就去巴州告吧!看看这巴州刺史,能不能为大家主持公道。” 叶娇一呼百应,守在官道上的卫士严阵以待,可却见那些新来的百姓只吃了一顿饭,便呼呼啦啦跑完了。 连带叶娇,都向后转身,跑了个无影无踪。 “这……” 他们面面相觑。 “难道他们回剑南道了?” “看那个方向,不会是去巴州吧?” 巴州刺史从床上跳下来,午休被鼓声惊醒,只觉得心脏狂跳,差点晕厥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 他当然知道叶娇被拦在巴州旁边的官道上,因为是太子下的命令,且不准伤害叶娇,他干脆没有出面,躲在府衙。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且来的不是叶娇自己。 鼎鼎大名的楚王妃身后,至少有一百多人。 而楚王妃自己,正兴致勃勃,双手拿着鼓槌,一个劲儿地敲击府衙外的鸣冤鼓。 没人敢拦她。 一半卫士惊讶于她太美丽,看呆了。 一半卫士害怕她的名头,甚至想帮她敲几下,早点把刺史喊出来。 巴州刺史哭丧着脸,走近叶娇,道:“楚王妃,您别敲了,请您借一步说话。” 叶娇扔下鼓槌,跟着他走了几步。 巴州刺史道:“下官建议,您还是扔下这些人,赶紧回京吧。” “回京做什么?”叶娇道。 “下官今日刚得到消息,”巴州刺史道,“说是圣上病危,太子主政,您的夫君楚王殿下,被幽禁在府中,出不来了。” 叶娇的神色顿时变了。 巴州刺史有了希望:“下官这里有最快的马。” 赶紧骑上马,跑路吧! 百姓哪有夫君重要啊! …… 有哥真好 巴州刺史司马瑞四十来岁,满脸含笑毕恭毕敬,劝道:“楚王被幽禁王府,楚王妃您怎么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叶娇担忧道:“刺史大人有办法让我回京吗?官道堵着,你不知道吗?” 司马瑞当然知道,堵叶娇的兵马,还是太子从他这里调去的。 太子让堵住叶娇,又不准伤害叶娇,这事儿难办得很。司马瑞琢磨了好几天,隐约猜出了太子的意思。 要杀了人家男人,娶寡妇呗。 叶娇也是奇怪,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百姓啊? 司马瑞只好哄骗道:“楚王妃驱散这些百姓,本官试试,亲自带着您,回京都去。” 反正楚王也被关着,回去把叶娇送给太子,不就行了? 说不定等到了京都,太子就是皇帝了。 想到能为新帝办事,司马瑞心里一阵激动。他扶了扶官帽,看一眼自己的官服,唤人准备马车。 哪知叶娇道:“你知道这些百姓是哪里人,知道我为何击鼓吗?” 司马瑞怔住,这才认真看了看这些人。 哪里人? 听口音,像是剑南道那边的。 看面色,似乎都有些大病初愈的样子。 司马瑞顿时汗毛倒竖,下意识便捂住口鼻,道:“楚,楚王妃,您怎么把疫患带来了?路上,路上没人拦吗?” 没人拦,是因为叶娇派人去接,说他们都是楚王府的人。 这些人的病早就好了,迟迟不愈的,是他们的家人。 “他们没有病,”叶娇说着向这些人看过去,道,“我来向大人介绍一下。张汉——” 一个黑瘦的男人应了一声,挤出人群。 “他是绵州人,”叶娇道,“他的母亲疫病一直没好,却不是死于疫病。” “不是死于疫病?那是什么?”司马瑞问。 叶娇没有回答,又喊:“刘大女。” 刘大女走出来,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的怀里抱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头发乱乱地挽了个髻,面色凄楚。 “她的丈夫疫病一直没好,却不是死于疫病。” 叶娇连连介绍了许多人。 “他的儿子疫病一直没好,却不是死于疫病。” “他的妹妹疫病一直没好,却不是死于疫病。” …… 他们的父母亲人,丈夫妻子,都生了疫病,却不是死于疫病。 司马瑞的手从嘴边移开,指着他们,瞪大眼问:“什么意思?到底都是怎么死的?” “被活埋的。”叶娇道,“绵州刺史徐功役,为了早日肃清瘟疫,把他们还活着的亲人,挖了个坑埋了。这是我今日击鼓的原因,这是我急于进京的原因。大人,这个案子你接不接?你要是不接,就让巴州那些堵在官道上的兵马,全都滚开!我自己到京都去,我带着这些剑南道的百姓,去讨一个公道!” “徐……徐功役?”司马瑞瞠目结舌,在滔天大案前,有些颤抖。 真是徐功役做的吗? 他见过徐功役,那是个没有什么主见的文官。 山南道官员都知道,太子派人快马加鞭向京都报喜,说是瘟疫肃清,返回京都。 沿路百姓都在恭贺,感激太子只身涉险、护佑百姓。 迫不及待要肃清瘟疫的,只有徐功役吗? 徐功役真敢自作主张,酿下惨案吗? 司马瑞额上冷汗直冒,他犹豫着,纠结着,给自己找着借口。 “不是下官不接,实在是因为,本官是巴州刺史,官职低微,没有资格审绵州的案子。本官……” 叶娇打断他的絮叨,再问:“大人您想好了,接不接?” “本官,本官去去就回!”司马瑞说着转身,却被叶娇拽住衣袖,猛然用力抓回来。 司马瑞大呼小叫又突然噤声。 他的脖子上,抵着一把匕首。 “好话说尽,”叶娇沉声道,“你不接案子,就为我开路吧。” “楚王妃请等等。”司马瑞哀求,刺史府的官兵围过来。 “大人您说的,”叶娇道,“楚王被幽禁王府,我怎么还能浪费时间?” 叶娇拉着司马瑞向后退,司马瑞已经不再讨饶。 “你们退下,退下!”他命令刺史府官兵,“谁敢上前?你们是——不要本官的命了吗?” 这可是楚王妃。 是上过战场,杀过贼寇的楚王妃。 “楚王妃您慢点,”他乖乖道,“下官自己能走。” 巴州关卡,就这么过了。 那些府兵在司马瑞的命令下,乖乖让出路。 叶娇有些后悔没有早一点用这个法子。 胁迫朝廷命官,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罪。 如果刘砚知道,又要准确背出大唐律;如果姐姐知道,或许会吓得哭出来;如果李策知道,说不定会怪她鲁莽。 但是他们遵纪守法,却全都身陷京都,生死未卜。 但是他们的敌人,从来都是把大唐律踩在脚下,为所欲为。 官道上,叶娇带着司马瑞,带着绵州百姓,飞速向北。 两个传旨官骑着快马,同他们擦肩而过。 “巴州刺史司马瑞听令!”传旨官跑进巴州府衙,看着跪了一地的人,问,“谁是巴州刺史?” 巴州长史战战兢兢抬头,道:“我们大人,被楚王妃抓去了。” 传旨官面面相觑,道:“怎么这个也出事了?” 在巴州之前,传旨官已经去过梁州。 梁州刺史倒没有被抓,而是上山了。 至于为什么上山,愤怒的传旨官问遍刺史府的人,才有人交代。说梁州刺史算卦问官运,然后跑去山里抓祥瑞了。 楚王在等 有哥哥,千难万险都不怕。 有哥哥,马不停蹄向长安。 穿过一道道关卡,越过一座座山,马蹄踏开冰冻的雪,红裙擦过初绽的梅。 一日百里,向北去。 纵死不惧,向北去! “本宫要他死!本宫要他们拦!怎么人没有拦住,更没把他杀死?” 大明宫内李璋气急败坏,责问朝臣,责问兵部,甚至责问禁军,然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快吗? 叶长庚的速度太快了。 快过飞马禀告的斥候,快过山南道集结的官兵。 是因为强吗? 叶长庚太强。 强过路上设伏的兵马,强过大唐的精兵猛将。 朝臣缄默不语,禁军统领白泛兮板着脸,兵部尚书宋守节出列,跪地道:“微臣无能,恳求太子殿下治罪。” 李璋沉沉地看了一眼宋守节。 他无能吗? 无论是李璋对战吐蕃,还是叶长庚对战突厥,兵部调配兵马、掌管军籍、铨选武将、运输粮草,没有出过什么错漏。 宋守节还同宗室交好,是长公主府的常客。 他更曾披挂上阵、勇猛杀敌,在朝中威望很重。李璋刚刚监国,登基指日可待,这个时候,不该贬谪老臣,引人议论。 这是紫宸殿,是早朝后议论要事的地方,李璋站得距离宋守节不远。他走过去,亲自把宋守节扶起来,道:“本宫没有责备兵部的意思,但如今父皇病危,本宫怕长安城乱了。” 长安城怎么会乱? 几个不出声的老臣,在心里嘀咕。 现在李璋恨不得派人盯着长安城的每座府邸。百姓畏手畏脚,官员噤若寒蝉,打个招呼都怕被疑结党,怎么可能乱? 宋守节颤颤巍巍起身,在心里骂了一声兵部侍郎姜敏。 都怪姜敏那一病不起的老娘,要不然这会儿就该把姜敏推出去认罪,怎么轮到他跪在这里丢脸? 而姜敏此时正在府中煎药。 他给母亲煎完最后一服药,送到床头,喂母亲吃完,道:“儿子去了。” “你去哪儿?”姜老夫人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袖。 “去朝廷。”姜敏道。 他是朝廷的官,当然要去朝廷。 “娘还病着,你怎么能去朝廷?朝廷知道你这样,会治你不孝之罪。”姜夫人说着就扶住额头,哀声喊疼。 儿媳妇们顿时围了过来,又是捏肩又是揉腿。 姜夫人偷摸打量儿子,发现姜敏正无奈地笑。 “母亲,”姜敏道,“即便是补药,也不宜多吃。儿子熬了这么多天的药,已经把药材认完了。您得的,是心病。” “不是心病!” 姜夫人不再喊疼,却仍死死拽着姜敏,见儿子执意要走,才不得不流着泪承认。 “那人知道你的心性,怕你被污蔑被连累,才好心嘱咐。你若去了,岂不是辜负他的好心了吗?” 姜敏神色动容,淡淡道:“果然是这样。但是母亲,儿子幼年时,您教我读书,说读书人最重要是怎样?” 读书人最重要是怎样? 有人说是士人之道,品格高尚、克己奉公;也有人说是为了做官,科举高中、光耀门楣。 但母亲说过,是骨气。 读书人要有骨气,要做朝廷的栋梁,做百姓的喉舌。 “母亲教我像梅花,凛寒不惧,”姜敏道,“如今出了事,再让我做回兰花,娇弱易折吗?” 姜敏走出门去,外面正是腊月天,严寒刺骨。 他看了看天,走到御街上,走向府衙。 这么久没有去兵部,不知道宋守节怎么样了,累不累,发脾气了没有。 一队禁军从他身边掠过,喊道:“关闭城门!关闭城门!” 姜敏停脚,向那队禁军看去。 又一队禁军从他身边掠过,喊道:“叶氏谋反!查抄安国公府!” 姜敏神色震惊,看着远处再次扑来的禁军,一瞬间如坠深渊。 “军令——军令——”他们喊着,手举令旗向最近的城门奔去。 什么军令? 要打仗了? 姜敏只知道皇帝病危,楚王被幽禁府中,舒文出嫁,这种时候,打什么仗? 姜敏抬脚就跑,跑进兵部府衙,喘着气,被宋守节骂了几句后,知道了军令的内容。 太子命叶长庚放弃骑兵、放弃抵抗,只身返回京都请罪。 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安国公府上下一百多口,立斩于城墙上。”六皇子府内,李璨听到了消息。书包阁 他借故没有参加今日早朝。太子早朝后听说叶长庚逼近京都,召朝臣议事,最后议出了决断。 斩杀叛将家人,也算是自古有之。 但叶长庚并未倒戈,他只是离开属地,跑来京都。 不,他带着一万骑兵。 这样来看,又像是要谋反。 不过谋反的话,一万人够吗?五十万还差不多。可他剑南道,府兵不足十万。 李璨猛然起身,忘记穿外袍,便走到廊下。 他踱了几步,浑然不觉得冷。 “来人,来人来人!”一连唤了几次,把随从吓得从外面冲进来,询问:“殿下,殿下有何吩咐?” “能进楚王府吗?”李璨问。 随从摇头:“外面守得密密麻麻,地上天上,都有人盯着。” “狗洞堵了吗?”李璨又问。 随从缩了缩头,很想说已经堵住了,但他跟着李璨这么多年,知道李璨最厌恶撒谎。只好低着头道:“没堵。” “好,”李璨道,“你去钻一趟。” 楚王李策揉了揉鼻子。 他很想问对方为什么这么臭,但是想了想他这里很难进来,便也明白了。 “要洗洗吗?”李策好心询问。 李璨的随从跟李璨一样着急,表示还要再钻一次,不必洗了。 叶娇回京 以前也不是没听他喊过“六哥”。 李策与人为善、通情达理,见面时,也曾经温和地唤:“六哥。” 当然唤六哥同唤五哥是不一样的。 李策唤李璟,含着自在随意、手足亲和,甚至是宠溺或警告。至于私底下有没有对他五哥撒娇,就不知道了。 他对自己,就有些淡淡的。 谈不上亲近,也谈不上疏远,只有尊重和礼貌。 至于太子和别的皇子,就没这待遇了。李策很少喊,也不怎么打交道。 但今日这一声,与往日不同。 今日,他们已经闹翻了。 大理寺内,太子明言,是李璨查到了安国公府生铁的来处。 随后李璨解释了他如何封锁九峰山,如何找到证人,搜到账册,把人证物证带到。 尽管后来帝师崔颂到了,认下九峰山铁矿,化险为夷。 但在朝臣心中,在李策心中,李璨他的确是为太子做事。 而此时,太子正幽禁李策、查抄安国公府,并且要给叶长庚扣上谋逆的罪名。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 可这个时候,李策喊他“六哥”。 没有气急败坏、没有恶语相向,仍旧那么尊重和礼貌地唤着。 李璨静静站在廊下,看冰雪融化,地面湿漉漉的。 他的心,也跟着湿漉漉的。 外面的消息很乱,但是能传出去,传得远的,都是太子李璋允许的。 比如说楚王结党营私、构陷皇储,将被赐死。 比如说太子圭璋特达、德才卓绝,继承皇位顺理成章,又爱民如子,是国之幸事。 又比如说叶长庚起兵谋反。太子仁德,只要他能放弃兵马,只身返回京都请罪,就能免死。 这些消息传遍京都,然后向南、向北,不出七日,便传遍河北道、河南道、山南道。 一身黑衣的剑南道节度使叶长庚勒马而停,看向同样骑在马上的叶娇。 “娇娇,你怎么看?”他问。 太子李璋的军令已经到了,虽然尚未登基,但因为已经主持朝政,敕令上盖着大唐玺印。 叶娇看向官道。 不知为何,这几日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了。都是些衣袍朴素的百姓,大多都是向北。 这让他们的行进速度慢了不少。 “太子用母亲和姐姐要挟我们,”叶娇道,“就把这些兵马放下吧。” 叶长庚点头,表示就听妹妹的。 可放下一万骑兵,并不能让他们的速度快一些。 “不让你带兵去,没说不让我带百姓去啊。” 叶娇冷笑着扬起马鞭,纵马向前。 她那些百姓,虽然舟车劳顿,却从未喊累。 他们话不多,常常都在沉默。偶尔有担忧的,会问:“咱们,不会被杀吧?” “咱们告的是绵州刺史徐功役,为什么会被杀?朝廷里都是青天大老爷,他们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的。”也有人这么鼓励。 叶娇不知道现在朝廷里还有没有青天大老爷了。 更何况,他们告的人,或许不仅是徐功役。 “如果,”临近京都时,她问,“如果徐功役不承认,如果他身后是更大的官,你们还去不去?” “更大的官,谁啊?”他们抱着孩子,扶着亲人,围着叶娇询问。 叶娇吐出两个字:“太子。即将即位的太子。” 人群静默许久。 怎么会是太子? 太子是亲自来剑南道肃清瘟疫的! 太子他爱民如子、深入疫区;他配制药材、发放粮食。 “如果是呢?如果害怕,”叶娇道,“你们可以回去。” 她已经让青峰带着徐功役绕道水路,秘密进京。 放走巴州刺史的时候,那刺史让她想想,到底能不能告状。叶娇想明白了,懂了,但没打算退缩。 即便这些百姓害怕畏惧,她也能理解。付路费,让他们回去也就是了。 叶娇站在风中静静地等,枝头的雪落下,掉在她的肩头。 有些沉,有些凉。 过了许久,叶娇转身要走,一个声音弱弱地,怯怯地开口,道:“我们庄户人家,不懂大官们的事,但我们懂,做人要讲理。” 做人要讲理。 “如果是太子……”另一个声音突然道,“就有理由把我们没有死的亲人埋了吗?” “就算是皇帝,”又有人抬起头开口,“就有理由坑杀百姓吗?” “对,”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哭道,“就算是神灵,便能践踏凡人的性命吗?” “楚王妃,”一位老人伸出手,拉住了叶娇的披帛,“您带我们去吧。” “带我们去吧!” “没有你,我们不知道该找谁主持公道。” “或者——”有人又问,“您也怕?” “我不怕!”叶娇身体僵硬,却猛然转身,回答道,“你们不怕,我有什么怕的?” 她声音哽咽,动作却再无迟疑。 她没有官职,做不到为他们主持公道。 但大唐朝廷,总会有讲理的地方。 比如—— 她抬手指着远处龙首原下的长安城,转身道:“到了!” “他们到了!”大明宫内,内侍姚维回禀太子,“没有带骑兵。” “让他跪在城门外,等着。”李璋神色倨傲。 禀告的内侍有些迟疑,还是开口道:“那么……楚王妃呢?也跪在地上等着吗?” 李璋迅速起身,从御案后走出来。 “怎么不早说?”他叱问道,“她怎么回来了?” 她应该被拦在路上,回不来才对。不过李璋瞬间想到,叶长庚带兵闯关,必然也会带叶娇回来。 她会生气吗? 如果她看到城墙下,密密麻麻跪着的安国公府家人? 李璋脸色慌张,快步向外走去。 姚维追在他身后,继续回禀:“楚王妃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本宫知道。”李璋脚步飞快。 “她带着许多百姓,”姚维道,“剑南道的百姓。” 李璋停脚,一瞬间血液凝固,神色大变。 城墙下,叶长庚克制自己,并未去救被绑的母亲和妹妹。 他抬头扬声,看着城墙上伫立的禁军统领白泛兮,大声问:“请问末将何罪,以至于家人受此折辱?” 城墙内外还站着许多百姓。 他们默默地抬头,心里也在问。 叶长庚曾经北击吐蕃,屡战告捷。 叶长庚曾经是河北道行军大总管,战功赫赫。 叶长庚受命任剑南道节度使,肃清了瘟疫。 他犯了什么罪,以至于国公府被抄,他的家人被绑在城墙下,身后站着刽子手呢? 因为,无诏带兵回京? “因为无诏带兵回京!”城墙上,禁军统领白泛兮面罩寒霜,寒声回答。 无诏回京,视同谋反。 谋反者,罪诛九族。 禁军拉开数百弓弦,抽出刀剑,对准叶长庚。 “谁说本官无诏?”叶长庚的回答如惊雷滚滚。 他丢掉缰绳,翻身下马,向前走去。 武候拦他,禁军拦他,官员呼喝命他退后,可他一直向前。 叶长庚徒手拨开刀剑,从容迈步,走到距离白泛兮最近的地方。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物,跪地上举,扬声道:“圣上诏令在此,准下官带一万骑兵,回京复命。时间不论!” …… 李璟干的 叶长庚眼中迸射坚定无畏的光芒。 这才是他能够兵不血刃、飞速到达京都的原因。 不是因为他够快够强,而是因为他手中拿着皇帝的诏书。 除了梁州府兵因为收到太子拦截的命令,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其余各个关卡,见诏书则放行,畅通无阻。 他带着诏书,带着妹妹,来向太子问罪。 凭什么幽禁楚王,凭什么把我的家人,推到天寒地冻的城门外? 城墙上驻守的禁军微微摇晃,手中的弩箭却仍对准叶长庚,只等禁军统领白泛兮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把叶长庚立毙于城门下。 白泛兮在犹豫。 太子有命,待叶长庚回来,只要带着一兵一卒,便杀无赦。 若叶长庚只身返回,则把他押在城门下,由兵部尚书亲自问罪,以无诏回京的罪名,斩杀。 也就是按照太子的安排,叶长庚是不能活的。 可他带着诏书!他竟然带着诏书! 白泛兮有一瞬间的犹豫。 这个时候,他看到城下有一人动了。 那是他的儿子,武候长白羡鱼。 白羡鱼站在城门边,当安国公府被查抄时,他一动不动;当安国公府众人被捆绑着经过城门时,他一动不动;当白泛兮带兵走上城楼时,他仍一动不动。 可这时,白羡鱼动了,他快步向外,要去取叶长庚手中的诏书。 白泛兮心神巨震,情急之下大声下令道:“取来!” 这封诏书谁来拿,都不能是白羡鱼去拿。 这一声阻止了白羡鱼的脚步,也令挡在叶长庚身前的禁军反应过来。 其中一人取过诏书,转身跑向城门,穿过刀枪林立的禁军,同白羡鱼擦肩而过,把诏书送到城门上,送到兵部尚书宋守节手中。 宋守节接过诏书,手有些颤抖,像拿着一块烫手山芋。 太子殿下他……又要被羞辱了吗? 在大理寺,在朝臣和百姓面前,太子千里迢迢带回的盗墓证人,指证太子贪腐卖官。 在城门口,在朝臣和百姓面前,太子要以“无诏回京”之名砍杀的将军,带着回京的诏书。 宋守节甚至根本不用打开,便知道这诏书是真的。 重量、颜色、纸质,以及隐约可见的边框符文。 他只是不敢打开,不敢验证,不想同太子作对罢了。 只是——皇帝什么时候下的诏令? 他怎么从未听过? “宋尚书?”白泛兮低声催促。 宋守节在心中长叹一声,展开诏书。 入目是规规矩矩的隶书,字写得不算好,却有一种宽厚温和之感。 “敕剑南道节度使叶长庚,譬兹梁栋,如若山石。观尔奏折,朝廷忧心。特准尔携一万轻骑……” 短短几十字,很快便看完了。 以“敕”字开头,不是“门下”,说明这道诏书不是由中书草拟、门下审核,再发门下省下发,而是直接敕告。 不讲究对偶、用典,也没有用四六骈体,或许是书写者着急,也或者根本不屑。 再看印鉴,是宋守节熟悉的玺印。 错不了,他这一生,见过太多次皇帝的玺印。 宋守节没有说话,把诏书递给白泛兮,道:“太傅大人您说,怎么收场吧?” 白泛兮的视线一掠而过,稳住心神,再次看向城墙下。 他高声询问道:“你这诏书,哪儿来的?” “一个月前,”叶长庚回答,“剑南道瘟疫蔓延,下官被困绵州驿站,情急之下向朝廷奏报,希望能回京复命。之后不久,下官收到诏书。” 一个月前…… 白泛兮和宋守节对视一眼。 那时是赵王李璟监国辅政,也便是李璟下的敕令。 告诉皇帝了吗? 皇帝知道吗? 如果不知道,算不算伪诏?那是不是,还要求证赵王李璟? 兹事体大,看来只能请叶长庚先起身,进宫确认了。 想到此处,宋守节道:“请叶将军进宫,由中书辨认诏书真伪。” 这么说,算是给朝廷留了转圜余地,也给太子留一点体面。 可叶长庚没有起身。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她梳半翻髻,斜插金步摇;她描新月眉,两腮飞斜红。 风卷紫披帛,日照石榴裙。 楚王妃? 宋守节心中吃了一惊,觉得今日不会好过了。 而叶娇站定在城墙下。 她已经看到跪在城墙下的母亲和姐姐,看到陪她长大的冯劫,看到那些熟悉的婆子丫头、奴仆差役。 然而她没有近前。 她搭起弓箭,周围的人惊骇莫名,纷纷退后。 她拉满弓弦。白泛兮身前的禁军,连忙竖起盾牌。 只有兵部尚书宋守节看着那支箭,没有躲藏。 叶娇缓慢抬起手臂,箭头向天。 “嗖”地一声,箭矢向着沉沉的天空飞去,一阵清澈锐利的啸声响彻长安城。 这是鸣镝,是响箭。 这种箭一般用来传递信息,而此时楚王妃,要传递什么信息? “楚王妃,”宋守节想到了什么,连忙道,“快请回王府吧,楚王还在王府等着您。” “我不回王府。”叶娇道。 她抬头看着城墙上的人,道:“我这声哨音,是为了喊来京城的百姓,是要他们看看,我安国公府如何无罪被冤。我这声哨音,也是要问问朝廷,诏书岂有伪造?如果要验,就在这里验!” 在这里,当着朝臣的面,当着百姓的面。 如果进宫,他们兄妹便如入瓮,任人宰割。 她声音洪亮语气铿锵,饱含着不屈服的勇气和不怕死的锐气。 宋守节神色微怔,沉声问:“那么楚王妃信得过谁?要让谁来验?” 无论是谁,有人敢忤逆太子殿下吗? “大理寺卿崔玉路。”叶娇道。 叶娇信任崔玉路,相信他会主持公道。 宋守节板着脸道:“此人有罪,已被关入大理寺牢。” 叶娇咬了咬牙,道:“刑部尚书郭伯安。” 郭伯安这个人,叶娇从未打过交道。但她听说,这是位忠臣。 宋守节继续道:“此人有罪,已被关入大理寺牢。” 这人很奇怪,以前总是生病告假。可太子幽禁楚王时,他跳出来反对,立刻被找了个理由关起来了。 叶娇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刑部王厘呢?” 她印象中,王厘虽然不好说话,但为人清正。 “哦,”宋守节道,“此人被关入京兆府牢。” 叶娇惊讶地冷笑。 宋守节以为她不理解为什么关进京兆府,解释道:“大理寺关不下了。” 叶娇道:“那么,朝廷还有谁?”她的声音震耳欲聋,“有谁?” 有谁还能在太子李璋主政的朝堂上,说一句公道话? 四周静了静,一个声音沉稳地回答道:“朝廷有本宫。” 李璋出现在城墙上。 宋守节和白泛兮连忙施礼,退向一边。 城墙下的百姓乱糟糟地跪下。 而叶娇仍站着,锐利的眼神看向李璋。 “太子殿下,”她道,“那么请您看看这诏书,是真是假。” 李璋的眼神仍在看着叶娇,对她道:“本宫回去问过父皇,才能回答。即便今日这事是个误会,叶将军也该早早提醒,朝廷才不至于措手不及,以为他带兵谋反了。” 叶娇没有理睬他的狡辩,问:“听说大理寺和刑部官员都被抓了,那么朝廷还有三司会审吗?怎么审?” 李璋的唇角微微扬起,问:“楚王妃问起三司会审,怎么?要告状吗?状告何人?” 叶娇道:“我要告剑南道绵州刺史徐功役,告他活埋疫患、惨无人道。” 听到“活埋疫患”几字,李璋惊讶向前,手扶城墙垛口,瞬间愤怒。 而四周其余官员和百姓,却只有震惊。 青天白日,怎么会有这等事? “我带来了人证物证,带来了苦主。”叶娇道。 李璋重重拍击城墙,喊道:“把绵州刺史徐功役给本宫抓来!” “不必劳烦太子殿下,”叶娇道,“我把人带来了。” 她带来的不仅有苦主,还有疑犯。 如果不是徐功役官高,不是大唐有律法在,她自己就可以开堂审理。 众人向叶娇身后看去,怀疑叶娇说的是真是假。 她真有本事抓住一州刺史吗? …… 注:四六骈体,是唐朝诏书的主要格式。类似于我们熟悉的:“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还有另一位诗人骂我们武则天的:“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这两位诗人王勃和骆宾王,都是初唐四杰。宋守节觉得是写诏书的人不屑,但可能……五哥不会。 报过仇了 城门前的空地很大。 叶长庚跪着,叶娇站着,身边是披坚执锐的禁军,身后是散乱跪地的百姓。 那些百姓风尘仆仆、眼含畏惧,偷看高大的城墙,也看城墙上的官员,更会注视城墙下被绑的安国公府众人。 他们锦衣华服,却沦落至此。 他们是楚王妃的家人吗? 楚王妃是不是自身难保? 绵州百姓忧心忡忡,胆颤心寒。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家人,一时间悲愤交加,难以自持。 可是,楚王妃似乎没有救家人的打算,她竟然敢质问太子殿下,她竟然要先为百姓伸冤,竟然说已经把徐功役抓来了。 徐功役在哪儿? 人们小心翼翼向后看去,空空荡荡的官道,像他们一直在失望、绝望、没有希望的人生。 可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马嘶。 初时只是听到声音,只不过一瞬间,那马便已撞入众人视线。它膘肥体壮、迅疾如电,背上驮着两个人。 随从青峰,刺史徐功役。 青峰翻身下马,高声禀告:“绵州刺史徐功役带到。” 徐功役后悔自己没有死在路上。 这一路太难了。 先是陆路,再是水路,为了伪装身份,他们最早乘坐牛车,后来步行,租的船也不敢太阔气,小破船划到河心,突然就沉了。 他快要喝饱水沉底,才被青峰拉出来。 好不容易能骑马,一路风驰电掣跑得屁股都要裂开。到了京城附近,又等了一日,直到听见响箭,青峰才又把他推上马,风一般来到城墙下。 他是读书人,哪儿受过这种罪? “不如你杀了我吧?”浑身湿透坐在岸边,衣服结冰时,徐功役曾干脆对青峰道。 可这个活阎王回答:“那怎么行?大唐有律法,我们楚王妃要我们遵纪守法。” 遵纪守法? 你们遵纪守法,所以活捉绵州刺史? 你们遵纪守法,所以在城墙下审案? 徐功役跪在地上,他的官帽已经不见了,衣袍脏乱狼狈不堪,叩了个头,道:“下官绵州刺史徐功役,叩见太子殿下。” 他看到了城墙上的太子李璋。 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徐功役,”太子李璋屏气凝神,盯着徐功役,问,“楚王妃说你活埋疫患、坑杀百姓,你认罪吗?” 徐功役垂下头。 他能不认吗? 青峰在路上说,埋人的卫士当场被抓,留的那个活口,也会带来京都。 剑南道节度使让仵作验过尸体,活埋病患铁证如山。 但是,他不过是奉命而为,奉命而为。 身后的百姓再次见到徐功役,仍然无法遏制愤怒。 “亏你是绵州父母官,你就这样坑害百姓的?” “徐大人,你的心怎么能那么狠?我的孩子那么小,你就杀了她!等过几天,她就能好了!” “徐功役,你猪狗不如,愧对天地良心!” 徐功役闭了闭眼。 这一路漫长的跋涉,终于到了尽头。 他不是没有良心,他不是不想做好父母官。疫病刚起的时候,他也曾深入疫地,查看百姓病情。 他的家人甚至也染了病,许久才好。 他批阅卷宗到深夜,谨小慎微,等着吏部每年的考课。 而当初那个背着单薄的行李进京赶考的自己,心中也曾填满抱负。 他只是太懦弱了。 懦弱到即便知道那是错的,是要遭天谴的,可发号施令的人是太子殿下,他也不得不做。 他畏惧权势不敢反抗,他也不敢把真相公之于众。 过了许久,仿佛这一生的时光都在心中掠过后,徐功役才开口道:“下官急于求成,想肃清剑南道瘟疫、贪功冒进,以至酿成滔天大祸。此罪罪无可恕,求太子殿下赐死。” 这便是他来到长安的价值了。 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以期待太子能网开一面,宽恕他的家人。 或许,太子也会给他留一条活路? 城墙上的李璋神色微变,脸上带着为百姓伸张正义的怒火,问道:“你果真坑杀百姓?” 徐功役没有解释。 他再次叩头,道:“下官罪无可恕,求太子殿下赐死。” “你是否受人指使?”叶娇却突然问。 这一问,城墙上的两位官员倒吸一口冷气。 徐功役能受谁指使?节度使叶长庚是他的上级,太子李璋在剑南道平息瘟疫。 叶娇的意思,是太子吗? 徐功役跪行向前,没有回答叶娇,恳求道:“下官罪无可恕,求太子殿下赐死!” 李璋闷不做声。 “朝廷并未催促你肃清疫病,你是否受人胁迫?”叶娇再问一句。 这一次,连那些伫立的禁军、跪着的百姓,都听出了叶娇的意思。 李璋眉心紧蹙,打断叶娇的话,道:“徐功役,本宫当杀你,杀你为百姓伸冤,杀你来警醒官员,杀你去告祭亡灵。但朝廷有大理寺,大唐有律法,不可不审而杀。” 徐功役泪流满面,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希望。 太子留他性命,或许今日,他有救了。他一定会保守秘密,不会把太子的事吐露半字。 “但是今日不杀你,”城墙上传来李璋冷硬的声音,“不足以平民愤。” 李璋挥手。 “等等!”叶娇仓促上前,距离徐功役最近的禁军已经拔刀,一刀刺入徐功役身体。 人人震惊噤声。 徐功役瞪大眼睛抬头,望着城墙上居高临下的李璋,难以置信又悔不当初。他神情扭曲抬起手,握住那柄刺进身体的刀。 “殿下……”他喃喃道,口中涌出鲜血。 禁军拔刀,徐功役歪倒在地。 红色的鲜血在他身下蔓延,浸入土壤,流向四周。 一个禁军嫌弃地挪步,以免被这奸佞的血弄脏长靴。 而李璋见徐功役已死,看向那些震颤发抖的百姓,道:“本宫已杀绵州刺史,为尔等伸冤。” 城门下一片死寂。 许久,有人颤颤道:“谢太子殿下。” 继而有人附和:“太子殿下英明。” 然后更多的人大声响应:“太子殿下英明!太子殿下英明!” 叶娇怔怔地站着,她缓缓转身,视线掠过每一个百姓,掠过大呼英明的每一个人。 就这样算了吗? 徐功役是罪人不假,但罪魁祸首是太子。 可是这些无权无势的百姓,当然不敢,也不能同太子对抗。 “快过年了,”太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温和的声音中,除了关心,还有当权者的倨傲,“户部会拨银子给你们,是抚恤,也是朝廷的补偿。这一路风霜雨雪,你们受苦了,回吧。” “是。”绵州百姓纷纷叩首,再相互搀扶起身,抬头看一眼巍峨的京都,有人直接转身离去,也有人同叶娇告别。 “楚王妃,多谢您。徐功役已经被杀,我们报过仇了。” “楚王妃,您要多保重。” 叶娇静静地站着,有些僵硬地笑着点头。 最后,是一个孩子抓住了她的手。 那孩子七八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睁大眼睛,问叶娇:“王妃姐姐,死的那个人,就是杀了我阿爹的人吗?坏人都死了吗?王妃姐姐,你真厉害。” 叶娇咬唇不语握紧拳头。 她能接受别人的嘲笑,嘲笑她没能把太子绳之以法。她却不能领受这些感谢,不能让这些受害者,没有真正报仇,便黯然离去。 叶娇转回身,向城墙下看去。 那里跪着她的家人。 她甚至没有问过她们,地上冷不冷,她们疼不疼,有没有被责打过。 叶娇和母亲的目光在空中相汇。 母亲穿着青底银花对襟袄,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橘色衣裙上有几处泥污。她微微抬头,看向叶娇的目光,有担忧、有赞赏、有鼓励,却没有半分指责。 指责她做得不好,以至于她们惨遭横祸。 指责她做得不够,以至于太子还站在她们的头顶。 她只是像每一个孩子们遇到难处的母亲那样,因为帮不上忙而内疚,浑然忘记自己的境地。 母亲的身边,跪着姐姐叶柔。 叶柔竟然没有哭。 她咬紧牙关,见叶娇看过来,对着叶娇微微点头,努力挤出一丝笑。这笑容里,也是鼓励。 叶娇心中涌出一阵酸涩,突然抬起头。 “太子殿下——”叶娇高喝一声,问,“十一月二十,您去哪儿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除了叶长庚。 叶长庚缓缓起身,站在叶娇身边,道:“十一月二十,太子殿下启程返回京都。” “太子殿下为何能返回京都?”叶娇问。 城墙上的太子神情剧变。 叶长庚也在问:“瘟疫尚未肃清,太子为何能返回京都?” “胡言乱语,”兵部尚书宋守节低声斥责叶娇,“楚王妃,你怎么知道那时瘟疫尚未肃清?” “因为活埋疫患,”叶娇道,“是十一月二十二日。” 除非太子能未卜先知。 否则疫情未肃清便回京,是欺君。 又或者,太子知道,疫情必将用非常手段肃清。 那个手段,是什么? 耽搁了这么久,城墙内人头攒动。 许多百姓听到哨音,在朱雀大道聚集,他们静静地听着,再低声议论。 而大理寺牢里,有人问:“刚才那声音,是什么?” “是哨箭,”刘砚抬头回答,“是大唐的哨箭。” “是哨箭,”楚王府内,李策直起身,“娇娇回来了。” …… 他的礼物 “哨箭。” 金碧辉煌的大明宫内,侍疾的宰相傅谦,站在殿门口自言自语。 他阴沉的眼中有些惊讶,随即拢起衣袖,微微转身。 御医林奉御正从内殿快步而出,见到宰相,低声打了个招呼。 “阁老好几日未曾休息了,去偏殿歇会儿吧。” “怎么样了?”傅谦走近林奉御,问。 他是在问皇帝的病情,在担忧皇帝还能撑几日。圣上殡天,之后是葬礼,是新帝即位,有许多事都要做。 如今皇帝已奄奄一息,却还有一口气。 可令傅谦没想到的是,林奉御突然靠近他,低声道:“圣上是中毒。” 傅谦以为自己听错了,殿前冷风骤起,灌入脖颈,吹得他周身冰凉。傅谦想拉住林奉御细问,可林奉御已经快步走下台阶。 皇帝中毒了?是中毒? 谁下的毒? 怪不得早就听说皇帝身体好转,只不过是为了锻炼监国的赵王,才未亲自理政。 可皇帝却在太子返回京都当天,突发恶疾。 傅谦思索片刻,快步向内殿走去,一个内侍却越过他,小跑着入内,同时带上了门。 傅谦面露尴尬,只好站在门口。 那内侍的声音不低,禀告赵王李璟:“禀殿下,叶将军回来了,楚王妃也回来了。” “咚”地一声,是椅子倒地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璟从里面冲出来,可他的脚刚刚跨过门槛,便又被人拉回。 那是皇帝的弟弟康王。 “你走了,这里出什么事,你让本王怎么交代?”康王原本便有些胖,此时双手拽紧李璟的衣袖,努力往后使劲儿,整个人都是倾斜的。bookAbc.Cc 傅谦连忙跟着劝李璟,唯恐李璟挣脱了康王,康王要摔在地上。 李璟反抗不得,只好询问内侍:“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消息?” 内侍答道:“叶将军带着回京诏书,以示绝无谋逆,太子殿下说需要勘验诏书。楚王妃带来绵州百姓,要告徐功役。奴婢急着回来回禀,别的还不知道。” 太多消息,让康王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傅谦很快找到重点,对李璟道:“那也就是说,安国公府的人没事了。至于徐功役,自有太子亲审。” 大理寺卿都被关了进去,朝堂人人自危,当然要太子亲审。 “楚王妃告徐功役什么?”康王问。 “坑杀疫患。”报讯的内侍回答。 “坑杀疫患?”一个声音传来,是跪在皇帝床前的内侍高福。 他原本正为皇帝按揉手臂,此时嘴唇发抖,神色担忧道:“怎么回事?不是说瘟疫肃清了吗?瘟疫肃清,太子才回到京都。” 傅谦和康王面面相觑,同样满脸震惊。 “所以,”城门前,叶娇同样质问太子,“太子殿下,您是怎么肃清了瘟疫?不会是让徐功役帮忙,一了百了吧?” “放肆!” 李璋迅速转身,身影消失在城墙垛口处。可是很快,禁军向两边让开,他快步走下城墙,走向叶娇兄妹。 太子的身后,跟着太子太傅、禁军统领白泛兮,跟着兵部尚书宋守节,跟着杀气腾腾的太子亲军。 李璋横眉怒目,可他走近叶娇,那身上的气势,却又弱了几分。 “本宫来告诉你,为什么本宫启程返回,”李璋的声音很高,不光说给叶娇,也说给四周的百姓,“徐功役上报说瘟疫肃清,本宫才向父皇上奏,离开绵州。” “上报的文书呢?”叶娇问。 如此重大的事件,必会有文书上报。 李璋不慌不忙道:“他亲自面禀,未带文书。” “殿下的意思是,”叶长庚看一眼地上徐功役的尸体,“如今已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李璋道,“请二位回宫,自有朝臣验你们的诏书,自有朝臣为本宫作证。如若不然,”他指着安国公府众人,“便是做贼心虚,不敢去,不敢验!” 李璋说着转身,禁军上前,把叶长庚和叶娇团团围住。 叶长庚下意识护在妹妹身前。 叶娇却率先走出去。 叶夫人紧张一双儿女,她站起身,却被禁军按下去。 “母亲,”叶柔扶住面色惨白的叶夫人,轻声安慰,“您别怕。” “不怕。”叶夫人回握叶柔的手,“大不了,全家一起死。” 十三年前,他们全家就差点死了。 那时候,叶羲同先陈王交好。先陈王没有即位,在河东道带兵抵御突厥。仗打赢了,却被诬陷谋反,牵连到安国公府。 如今是他的儿子女婿打赢了仗,却也再次卷入朝廷争斗中。这一次不是为了夺位,是为了百姓,为了伸张正义。 叶夫人虽不想,但她知道,她的孩子们没有错。 李璋在叶娇经过他身边时,同时迈步。 这样当他们走到城门下时,已经像是在并行向前。 武候长白羡鱼跟着他们走了一步,却被经过的白泛兮怒目而视。 白羡鱼神色微怔,停下脚步。 进城门,便是宽阔的朱雀大道。 积雪早就被清理进道路两边的沟渠,干净的方砖大道上,站着熙熙攘攘的百姓,站着听到哨箭,从府衙赶来的朝臣。 叶娇在那些朝臣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刘砚的确不在,崔玉路也不在,果然被关起来了。严从铮不在,是送舒文出嫁了。如果今日幸免于难,要救一救舒文。 她看啊看,突然感觉有一双关怀担忧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叶娇转过头,见是兵部侍郎姜敏。 她心里一急,就要提醒姜敏不要冲动,不要忤逆太子。 可另一个人扭动肩头,把姜敏挤到一边去了。 那是御史中丞林清。 林清在朝堂上弹劾过李策或者叶娇不下二十次,想必因此安然无恙吧。 朝臣见太子迈步前行,没有乘坐马车的打算,便跟在太子身后。 李璋虽然面容肃冷,但心中并无慌乱。 他心里,甚至有淡淡的欣喜。 叶娇回来了。 她回来了。 她同自己走在一起,走在繁华的长安城。他们脚下是同一块砖石,轻抚他们头发的,是同一缕风。 她还是莽撞又大胆,竟要在城门口审问自己。 傻瓜。 这天下已经是他的天下,他是大唐太子,谁敢审,谁敢问? 她还带回了证人。 证人已经死了,有关于剑南道的一切,都将干干净净。 待会儿回到宫里,内侍省会确认叶长庚的诏书是假的。他借此判叶长庚矫诏,判李策同谋。 然后叶娇会求他。 很简单,只要她肯嫁,自己便会宽宏大量,放过她的家人,放过她的哥哥。 而至于李策,早已油尽灯枯,活不了了。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她的家人,也会乐于做新帝的外戚。 叶娇的步子有时快,有时慢。 李璋配合调整,与她永远并行。 他甚至想伸手,牵着她的手,同游长安城。 上一次与喜欢的人同游长安,还是十多年前。 李璋微微抬头。 天色有些阴沉,从明德门向北,朱雀大道两边,每隔十丈,便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那旗杆上常常飘扬着旌旗或者灯笼。 他记得自己回来那天,旗帜高扬。 后来舒文出嫁时,圣上已经病危,便收下了旗子。 他的视线慢慢停在旗杆顶端,看着上面卷成一团的白色,有些奇怪。 那是什么? 礼部祀部这么早,就把父皇殡天下葬的白旗备下了吗? 注意到太子的目光,许多朝臣也向旗杆顶部看去。 因为太子官员微微停步,百姓们也都抬头看天。 叶娇同叶长庚对视一眼。 回来的路上,叶娇听哥哥说,礼部祀部郎中,是叶长庚托裴茉父亲安排的。 那时他们离京,裴茉父亲裴继业送行,叶长庚告诉裴继业,已经举荐他做礼部侍郎。 趁着裴继业高兴,叶长庚要了礼部祀部郎中的位置,安排自己人。 这个“自己人”,做了什么? 叶娇尚在猜测,忽听“轰”地一声。 数丈高的旗杆上,那团被紧紧捆绑的白色东西,忽然下坠展开。 那的确是白旗,旗的下端坠着木棍,以至于掉落时,“轰”地一声拍在旗杆上,震耳欲聋。 白色的旗帜上并没有描绘送行圣上的仙鹤云朵,而是写着刚正的黑字。 那字颇大,扑面而来锐气逼人。 叶娇一眼认出。 “天安二十三年,太子李璋,于沙洲无故杀将领程天金。” 沙洲,那是西北道。李璋曾经带兵在那里打退吐蕃。 李璋眼睛瞪大上前一步,脸上的柔和温情消失不见,他神色扭曲,抬手厉声道:“砍掉!” 立刻有禁军上前,去砍旗绳。 可这旗杆上,竟然没有旗绳。旗子是被人爬上顶端,固定绑好的。刚才放下白旗时,已拽掉旗绳。 禁军只好努力去砍旗杆,旗杆太粗,“咚咚咚”砍了好几下,仍未砍掉。 可“轰轰轰”的声音接连响起,从这里向北,一直通向宫城,如响雷阵阵,无数的旗杆上有无数的旗子下坠展开。 每一面旗上,都写着李璋的罪行。 一桩桩,一件件,醒目得让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到。 叶娇只觉得头皮发麻怔立原地。 “真好看!”她在心中道。 “娇娇,你可喜欢?”李策站在楚王府的阁楼上,看着远处的旗子,在冬日的寒意中系好披风。 你想审太子,就让整个长安城来审,如何? 这是他送给久别妻子的见面礼。 …… 那肮脏事 长安城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他们听到响箭,他们来看安国公府受审,结果却看到满街旗帜飘扬,每一面旗,都写满太子的罪行。 原本热闹的朱雀大道,突然一片死寂。 只听到旗帜下的木头在拍打旗杆,“咚!咚!咚咚!”像是敲响伸冤的登闻鼓。 只有刚刚学会识字的孩童,在抬着头念:“天安……二十四年春,太子——” 那孩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被家人死死捂住嘴,裹入怀抱。 不能说,不能读,但那些旗,那些字,已宛如雷击,劈入他们心中。 “天安二十四年春,太子李璋,于圜丘偷换祭坛挑檐。” 记得,他们记得。那时挑檐塌了,楚王为了救皇帝,差点被砸死。 “天安二十四年夏,太子李璋,炸大理寺牢。” 记得,他们记得。端午后的某一日清晨,长街到处都是浓稠的鲜血。 “天安二十四年秋,太子李璋,污蔑忠臣偷卖军粮。” 那件事也是太子做的吗? 可是宰相的儿子傅明烛和一个官员认下了啊。 还有什么?远处的看不清了。 他们看不清,但有人能看清。 “天安二十四年秋,太子李璋,污蔑京兆府刘砚贪腐。” 怪不得我们的父母官被关起来了! 他那么清正廉洁,他吃白饭就咸菜,怎么就能贪腐五百两金? 原来是太子干的。 他还干了什么? “天安二十四年冬,太子李璋,于剑南道活埋疫患。” 活埋疫患? 活埋疫患! 看到这些的人瞪大眼睛,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魂飞魄散。 数日前,百官接迎太子回京,称颂太子仁德,称颂他深入疫地,救民水火。 可这救民于水火之中的仁德,竟是把疫患活埋入土的残暴? 他是大唐的太子! 他是将要即位,将要治理国家、卫护万民的太子殿下。 看到这桩恶事,似乎别的都不太重要了。 “天安二十年三月,太子李璋,更改官员考绩。” “天安二十年四月,太子李璋,贪三千两白银。” “天安二十年八月,太子李璋,贪五千两白银。” …… 朱雀大道十里长,十里旌旗写状书。 太子之罪,罄竹难书。 终于,长街内响起禁军嘈杂愤怒的呼喝:“不准看!这是诬告!回去!都回家去!” 他们拔出利刃,他们挥动长鞭,他们驱赶得人群慌乱奔逃。 混乱中,有人摔倒在地又被拉起,有人一步三回头,结果被皮鞭打出一道血痕。 在这人群中,有个模样散漫的卖茶小贩,吓得丢下扁担,身形利索地后退几步,逃走了。 “你的扁担不要了?”好心人问。 那人回头,含笑道:“送给大哥了。” 世道艰险,还卖什么茶,早点回去吧,回去报信。 出乎意料,太子李璋没有崩溃发狂。 他的脸色阴森恐怖,他的呼吸急促迅速,他抢过一匹马,不顾奔跑四散的民众就在身前,马蹄扬起,重重踏落。 他端坐马背,目光掠过潮水般退去的百姓,掠过飘扬的白旗,掠过目瞪口呆的官员。 那些官员看过无数次审案,但是第一次,见冤情写在旗上,飘满长安城。 “李璨呢?”李璋的胸中填满怒火,但他此时必须镇定,必须在这紧要关头,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六皇子李璨。 李璨是负责探查消息的!区区礼部祀部,也能瞒着他,把写满自己罪名的旗帜挂上旗杆吗? 李璋在确认,是李璨做事不用心,还是他背叛了自己。 就算李璨不用心,是谁指使这些,总该一清二楚。 是李策! 李策这么做,是忘了自己已经监国了吗? 如今他手握军政大权,只需要李璨说出李策的名字,他就能以意图篡位的罪名,血洗楚王府。 至于这些看到状书的百姓?有什么关系? “李璨呢?”李璋森冷的声音响彻长街。 害怕他恼羞成怒的官员和禁军,齐齐打了个哆嗦。 终于,有人回应道:“来了来了!六皇子殿下正朝这边赶来。” 李璨是骑马来的。 他束白玉冠,他穿雪青衣,他皮肤白皙,他身如玉树。 因为过分俊朗,他的面容常常让人觉得有些孤高清冷。 像一朵生长在水心的花,除了露珠,没人能够碰触。 可今日他纵马而来,行得很快,又让人想到山间被风吹动的青竹,坚韧优雅。 李璨这一路,应该已看完了旗上的字。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怎么想,但他先看向叶娇,再看叶长庚,最后目光停留在太子脸上。 “太子殿下。”李璨翻身下马,或许因为事出紧急,没有施礼。 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李璨的神色,让人心中安定了些。 李璋问道:“污蔑本宫,罪无可恕。这些是谁做的?” 众人心中俱是一惊。 对方用满城的诉状,给太子迎头痛击。 太子也可以用禁军破门,杀对手个措手不及。 会是谁?众人心中都有思量。 谁能事无巨细,把太子的罪行知道得一清二楚? 谁能不畏强权,朱雀大道上与太子正面对抗? 又有谁能心有九窍,布置出这惊天手段? 必然是楚王李策,只可能是楚王李策。 而六皇子李璨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是太子的智囊谋士。就算不是李策,他们也会趁此机会,把李策的势力赶尽杀绝。bookAbc.Cc 等待李璨回答的时间无比漫长。 在一片难捱的寂静中,李璨终于回答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竟然不知道? 李璋张了张嘴,过分的惊讶让他扭曲的神色更加难看,他下意识问:“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这些日子做了什么?” 李璨向李璋走近一步,这一步很慢,像在挣扎着,最终却又坚定地迈了出去。 “今日清晨,”李璨答道,“我在旗杆下,见他们把折叠好的旗子绑上去,我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李璋声音冷漠。 “我说,”李璨脸上突然有了笑意,那笑意散开,他语气平和道,“我说你们绑得太松了,等下展开的时候,会把旗子拽下来的。” “嚓”地一声,李璋怒而拔刀。 当然会有人告诉李璨,礼部祀部有些不对头。 当然会有人告诉李璨,圣上殡天的白旗提前挂上了。 李璨当然要亲自来看。 可是这个时候,从剑南道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回来了! 他知道了剑南道所有的事! “太子殿下,”李璨质问道,“你活埋疫患!你活埋百姓?” 他笑得摇着头,笑得浑身颤抖,笑着笑着脸上已经挂满泪水。 “我一直……”李璨没有拭泪,任清澈的泪滴沿着脸庞滑落,“我一直敬重你,我知道人无完人,为了权力,做些出格的事也好。但一国储君,不该惨无人道、灭绝人性——” 李璨话音未落,一道雪白的光芒从天而降。 是太子提刀,向李璨砍去。 李璋五内俱焚。 他背叛了自己!他背叛了自己!这个从小被他保护,被他养大的弟弟,背叛了自己! 李璨没有躲。 他抬着头,落泪的眼睛微微闭上。那双丹凤眼里,有什么闪亮的光芒不见了。 他明明剑法超群,他明明只需要退后一步。 但他心灰意冷,宁愿一死。 可这个时候,有人伸手拽住了他,猛然向后拉去。 即便如此,仍有一道血光飞溅而起。 李璨跌坐在地,他觉得右手有点痒。不,是疼,是钻心的疼。 他的右手,被李璋砍掉了。 而如果没有人拽他,李璋砍掉的,会是他的脑袋。 “你怎么不躲?” 此时尚能站在李璋身边,尚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的,只能是这个怒气冲天的女人。 叶娇一面捆绑李璨的手臂,努力止血,一面试图去找李璨的手。 “能不能接上?能不能接上啊?” 她慌乱愤怒,最终只能扭头看向太子,骂道:“皇家禁用私刑,我这就给太子殿下,再挂一展旗!” 李璋的狠辣震慑了所有人。 他看着救治李璨的叶娇,问道:“你救他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就是本宫的一条狗。你知不知道,他八岁的时候,就杀了他的养母胡嫣儿。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 李璨躺在地上缩成一团。 那些他惧怕的、肮脏的,唯恐天下人知道的事,终于要被李璋宣之于口。 可他觉得,自己解脱了。 “李璋!”叶娇直呼太子名讳,打断了他的话。 …… 请废太子 与此同时,禁军拔刀,把叶娇和李璨团团围住,唯恐他们对太子动手。 而叶长庚想要出手救护,也被太子亲军死死按住,挣扎不得。 李璋端坐马背,手中紧握滴血的刀,沉声下令。 “白泛兮。” 这里不是东宫,太子不必见三师下拜。 禁军统领白泛兮上前,撩袍下跪。 “下官在。” “楚王谋逆,”李璋道,“本宫命你携带虎符,亲率三千南衙禁军,抓捕楚王李策、抓捕礼部上下官员。若遇抵抗,格杀勿论。若尔办事不力,视为同党。” “是!”白泛兮伸手,从李璋手中接过虎符,没有半刻迟疑,上马离去。 “宋守节。”太子又唤,可他等了一会儿,无人应答。 太子的目光扫过去,再唤一声,宋守节才怔怔上前。 他走路不稳,腿脚晃了晃,周身笼罩着震惊崩溃和灰心丧气。 “回中书拟诏,”李璋道,“着河东、河北、河南、河西四镇节度使进京议事,自见诏起,七日内必到京都。” 七日! 其他还好,恐怕距离长安最远的河北道节度使,要跑死在路上。 然而此时正是支庶夺嫡、朝堂剧变之时,李璋需要兵部的支持,也需要确认京都周围四镇节度使的忠心。 有他们在,即便李策暗地里有军中的人支持,即便剑南道谋反,也有胜算。 事实上,胜算的确在太子这里。 皇帝的北衙禁军不能用,但是他的南衙亲军,足以诛杀李策,把楚王府在京都的势力连根拔起。 太子冷声笑着,压抑内心的疯狂,仰头看着百姓离开后空空荡荡的朱雀大道,笑声越来越大。 有什么用? 搞出这样的阵仗,有什么用? 真以为能以此得到民心?民心如尘,一吹即散。 真以为能撼动大唐根基?他是太子,朝廷是他的,兵权是他的,生杀予夺,他说了算! “臣……”这放浪形骸般的大笑中,有一个声音硬邦邦地响起,道,“臣有本奏。” 李璋的笑声渐渐停下,仿佛笑得还不够尽兴,他咳嗽一声,才低头看去。 说话的是御史中丞林清。 林清举着笏板,纹丝不动。 李璋对林清印象很深。 在朝堂上,他常常弹劾楚王。在大理寺,他也同安国公府作对。 现在干什么? 要趁着楚王失势,表明忠心吗? 李璋不介意听上几句,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讲。”他的唇角还带着笑意,微微低头,神色倨傲。 林清的声音又响又快,仿佛唯恐自己被人打断。 “微臣弹劾太子李璋,”他昂头道,“弹劾李璋贪赃枉法、陷害忠良、人心丧失,不堪为君。臣请——”他“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道,“臣请废太子。” 臣请废太子。 林清抬着头,他没有看太子,没有看同僚,他看向长安城上面的青天。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若无公道,我为公道! 他是御史言官,监察百官、弹劾不法是他的责任。 武死战,文死谏,宁肯一死,也要一尽忠言。 不过就是一个死,死得其所,又有何惧? 雪后的长安城很冷。 这句话却像一团火,滚入众人心里。烧得他们心神震动,烧得他们攥紧手指,烧得他们身上的坚冰融化,而坚冰之内,是同样滚烫的心。 但是—— 城墙外躺着朝廷官员的尸体,六皇子李璨那双擅长握剑、奏琴、写字的手,才刚刚被砍掉一只。 林清怎么敢?他怎么敢? 太子李璋以为自己听错了。 废太子?请废太子? 他自己废自己吗?这个该死的御史知不知道,皇帝就快死了,他要即位了!他要是皇帝了! 李璋胸口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腥咸的血液上涌,被他硬生生压下去。 他僵硬的脖颈微微扭转,道:“御史中丞林清,与楚王李策结党谋逆。来人!廷杖三百!” 廷杖三百,死路一条。 林清会被活活打死,打成肉泥。 两个禁军犹豫片刻,朝林清走来,而此时,兵部侍郎姜敏开口说话。 他已经沉默了太久。 但他是姜太公的后人,他们姜家,其实是不喜欢沉默的。 “太子殿下。”姜敏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厌恶恼恨,也没有巴结逢迎。 李璋脸色冷漠,问:“你也请谏废太子吗?” “不是,”姜敏道,“臣请殿下收回成命。既然是‘廷杖’,便该在宫中行刑,太子您恪守朝廷法度,准臣派军士把林清拖回去,再行刑吧。” “下官愿死在这里!”未等李璋同意,林清反而大声道。 他摘下官帽,解下官服,神情悲愤,站立如大明宫里的一根柱子,道:“下官请谏废太子!请谏废太子!就把臣杖杀在此,让大唐上下看看,太子如何德不配位,太子如何目无王法。李璋即位,大唐必亡——” 姜敏突然就想打林清一棍子,但他忍下来,等到了太子的答复。 “你说本宫目无王法,本宫便依律,让你死在宫里。”李璋语气沉沉,说这话时,甚至还看了一眼叶娇。 而叶娇正用手帕裹住李璨的断手。她神情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敏闻言立刻喊人。 禁军归兵部管束,他唤来相熟的两人,命他们把林清拖走。 林清被拽住胳膊,双腿拖在地上,他苦苦挣扎,大喊“太子当废”,被禁军几拳打掉牙齿,打烂舌头,终于拉了下去。 这里终于安静了。 李璋很满意。 姜敏说不上满意,只是觉得总算轮到他说话。 “臣有本奏。”他对太子郑重施礼。 李璋已不在乎他们要奏什么。但姜敏刚才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维护。所以李璋想要听一听。 “讲。”他道。 姜敏理顺官服,扶正官帽,甚至都没有下跪,直直地看着李璋,道:“臣请废太子。” 他说话的语速比林清更快,说话的声音比林清更大。仿佛要让这声音传入大明宫去,唤醒病危的皇帝陛下。 “太子你,欺瞒朝廷、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草芥人命、残暴不仁;太子你,作恶多端、罄竹难书、悖逆不孝、六亲不认、大逆不道、丧尽天良!圣上不废你,是因为圣上被你蒙蔽,被你欺骗,是因为圣上昏迷着,看不到听不见。但臣是大唐的朝臣,臣是圣上的朝臣,臣请谏废太子!臣可杖可杀!但太子你哄骗不了人心!哄骗不了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伤天害理,报应不爽!” 姜敏大气不喘说出这许多话。 太子李璋听到一半,便已经翻身下马。他手提长刀向姜敏走来,尚未近前,便已经举起刀,然后一刀挥下! “咚——啪”地两声,那刀落在地上,李璋捂住受伤的手臂,向后看去。 叶娇站在那里,而叶娇的匕首,插在李璋胳膊上。 这么多禁军围着她,她还能伤到自己! 事实上,如果不是禁军拦了一下,叶娇的目标是他的胸口。 “你干什么?”李璋问她,“你也不想活了吗?本宫可以成全你。” 东宫詹事跑上来,要为李璋处理伤口。可他自己拔掉那把匕首,任手臂上的伤口流着血,向叶娇走来。 他的脚步声很重。 但更重的声音,来自他的身后。 许多朝臣跪下去。 他们没敢再说“废太子”之类的话。 但是他们在为叶娇求情。 “请太子殿下息怒。” “请太子殿下息怒。” 一个个朝臣跪下去,很快连成一片。 李璋怔在原地,他突然想到,即便杀干净这些朝臣,朝中也照样会有人做事。 可更重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来自远处,来自皇宫方向,楚王府方向。 很好。 楚王被抓来了。 …… 他的牌位 楚王府坐北朝南,雍容典雅。 它不似皇宫那般金碧辉煌、雄伟壮观,也不似其他公侯王府般,隐隐露出藏不住的阔气奢靡。 它静静矗立,却自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势。 一东一西,两队兵马在府门前相遇。 “白武候长!你怎么来了?” 从西面奔来的卫士惊讶喝问,带着杀气齐齐拔刀。 白羡鱼夹紧马腹握紧虎符。 他怎么来了? 这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太子带着一众朝臣离开时,白羡鱼想跟过去,却被父亲瞪了回来。 他只好继续站在城墙下。 他不敢去看叶柔。 复杂的情绪啃食他的心。 皇帝病危,太子即将即位,这种时候,他应该高兴。可他完全笑不出来。 叶娇和叶长庚的意思很清楚,太子在剑南道活埋疫患! 白羡鱼深吸一口冷气,他拖着父亲下水,一起为之卖命的,竟然是这样的人。 他以前喜欢赌钱,偶尔也会赢几把。没想到人生最大的赌局,成了这个样子。 白羡鱼感觉自己落入冰封的河流,他想要挣扎,河水已经冻得严严实实。他出不去了。 李璋还会做什么疯狂的事?叶娇能化险为夷吗? 白羡鱼在城门前踱步,见叶娇带来的百姓没有走,还有些别的百姓,正慢慢靠过来。 “不准进城!”白羡鱼走过去,为自己找点事做,也能离叶柔近一点。 那些百姓挺多的。 他们口音不同,穿着也有些差别,但他们都是一样的质朴,一样的战战兢兢。 面对白羡鱼,他们知道是大官,却不知道该怎么喊。 “官老爷,”有个中年男人道,“听说楚王殿下出事了?” 白羡鱼神色微怔。 太子早在很久之前,就把消息传出去,说楚王结党营私、构陷皇储,将被赐死。听说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甚至用上了军中报讯的八百里急递。 “你们是什么人?”白羡鱼问。 “我们是河东道云州的,”中年男人一边说话,一边从衣袖中掏出铜板,要往白羡鱼手里塞,“求求大人行行好,告诉我们,楚王死了没?埋哪儿了?” 白羡鱼顿时警惕。 这些人,这些百姓,不会又是谁找来,构陷李策的吧? “你们都是河东道云州的吗?”他顿时严厉道。 “不是,”有个年轻人在远处喊,“草民是甘州的。” 甘州?曾经地动,流民跑进京城的甘州? “还有我,”又有人从不远处挤过来,“草民是晋州的。” 晋州?因为魏王私藏弓弩,险些激起民变的晋州? “你们进京干什么?”白羡鱼抬手,立刻有武候跑过来,全神戒备。 “我们……”他们相互看看,不太敢说,有个人还下意识抱紧包袱。 白羡鱼一把把他怀里的包袱抢过来,里面硬邦邦的,不知是什么凶器。 “大人,大人。”那人要抢,被白羡鱼挡住。 他三两下打开包袱,映入眼帘的竟不是凶器,而是一座红色的牌位。 这牌位正面贴着红纸,两边绘制道家符文,下面写着“福禄寿”。牌位正中间,只有两个字——楚王。 这是楚王李策的长生牌位。 长生位,供奉在家,祈求天尊护佑、消灾禳难、积累福德的牌位。 被白羡鱼夺走了牌位,那中年汉子吓得跪在地上。 “大人您莫误会,”他忙不迭地解释,“楚王殿下北击突厥,救了我们全家。草民给他供了长生位。如今他要死,我不过是跑到京城来,把长生位放在这里,给他磕几个头。磕完了头,草民就走。” 白羡鱼握紧长生位的手有些发抖。 “你们呢?也都带着长生位?”他声音哽咽问。 回答白羡鱼的,是默默解开包袱的百姓。 一个个包袱解开,一个个牌位拿出来。他们珍而重之地,轻轻用衣袖擦拭牌位。 “草民是朔州的,多亏楚王和叶将军,我们才能活命。” “草民是甘州的,安国公府给我们粮食吃,楚王把我从山洞里救出来。” “草民是晋州的,楚王在高台上平定了叛乱,救了我们全州百姓。” “草民没有牌位,草民就是来,磕个头……” 百姓七嘴八舌地讲,白羡鱼乱乱地听。 这就是民心吗?即便楚王要被赐死,可因他曾舍身为民,这些百姓,便带着长生位,千里迢迢而来。 可是,这有什么用? “这有什么用?”他拿着牌位,忍不住问出声,语气沮丧。 “有用!”立刻有百姓为他解释。 “我们日日供奉,受供者生能消解苦难,死能脱离苦海。” “有用!我们不懂楚王做了什么错事,但楚王是我们的恩人。” “我们磕头不犯法吧?我还想烧点纸钱。这些都有用吧?” 白羡鱼再也无法忍受。 “有什么用?”他大喝出声,吓得百姓畏惧噤声。他呆怔片刻,突然把长生位使劲儿塞入对方手中,接着转身大步离去。 “武候长……武候长……”下属没有追上他。 路过城门时,白羡鱼听到叶柔小声的恳求。 “求您让我母亲跪在我的衣服上吧。她的膝盖肿了。” “不行!”禁军毫不留情地拒绝。 白羡鱼顿时转身,他一面走,一面脱下大氅,单膝跪地,把大氅平平整整,铺在叶夫人身前。 因为他的身份,禁军没有干扰。 “柔姐,”白羡鱼抬头看着惊怔的叶柔,目光坚毅道,“你等我。” “你去哪儿?”叶柔摇头,“你别做傻事,别为了娇娇,就……” 白羡鱼和叶娇曾经是敌人,曾经是上下级,也曾经是肝胆相照的朋友。 “我不是为她。”白羡鱼起身按刀,向战马奔去。 长生牌位有什么用?跪地磕头有什么用?甚至是—— 白羡鱼穿过城门,看到漫天飘扬的白旗,叹了口气。 这白旗有用,每一个看到白旗的人,也都有用。但是最有用的是—— 他等着,等到太子下令擒拿楚王格杀勿论,等到白泛兮拿着虎符离开,白羡鱼带着他的亲随,追进长街。 不知为何,父亲今日没有带亲军护卫。 “父亲,把虎符给我。”白羡鱼第一次这么坚决无礼地对父亲说话。 白泛兮没有给。 但白羡鱼仍旧拿到了虎符。 楚王府外,对面的卫士问:“禁军统领呢?你是武候长,怎么能调用禁军?” “禁军统领是我爹,”白羡鱼道,“虎符在我手里,还用解释吗?” 至于他的父亲,罢了,是他不孝。 对面的卫士拔剑拉弓,对准白羡鱼。 “那便——休怪我们不讲情面!” “好,”白羡鱼道,“有我在,你们这些太子党羽,休想进入楚王府。” 楚王府外打成一团,对面的卫士首领是个高瘦的男人,他一面推开众人,一面冲向白羡鱼,却没有动手,原本散漫的表情此时认真起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太子党羽。”白羡鱼一刀砍来,男人后退一步,道,“你才是太子党羽!我们是圣上的人!” 圣上的人,看军服制式,的确是皇帝亲军,北衙十六卫。 白羡鱼大吃一惊。 “我怎么没见过你?你不是来杀楚王的?” “我一般不出面,”那人道,“我们奉圣上命,保护楚王殿下。” “圣上醒了?”白羡鱼大喜过望,问,“圣上保护楚王?” 他下意识抬头看天,一时间泪眼朦胧。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停手,停手!”那男人一面下令,一面踢了白羡鱼一脚,“你快让他们停手!” “你叫什么名字?”白羡鱼又怀疑起来,“我不认识你。” “天照,”那人道,“取日月照临之意。” 不止他叫天照。 所有皇帝的暗探,都是这个名字。 他只不过是做得最好,直到今日,尚未被太子拔除罢了。 或许六皇子李璨发现过他,但不知为何,李璨没有告诉太子。 至于他今日竟亲自领兵的事,也是说来话长。 总之,他去宫里报信,见的第一个人,是长公主李娴雅。 他需要李娴雅带他面见皇帝,以免太子亲信阻止。 而李娴雅正在审问太医署熬药的御医和宫婢。 皇帝把这件事交给长公主,必然是因为,可以信任的人不多了。 李娴雅做得很好,而他也拿到虎符,率北衙禁军救护楚王。 偏偏南衙禁军也到了。 南衙禁军如今等同太子亲军,当然要打上一架。 没想到竟然是呆子吃砒霜——傻到要死,打了自己人。 “你真是胆大!”天照看着白羡鱼摇头,“连太子的命令,你都敢违抗。禁军统领大人呢?” 白羡鱼挠挠头。 他的随从应该还在看护他的父亲。 不知道老头子年纪大了,头上挨一棒子晕了过去,能不能吃得消。 “现在怎么办?”白羡鱼问。 “那要看圣上怎么办。”天照看向皇宫方向。 而守卫森严的皇宫内,赵王李璟在哭。 …… 今日必死 李璟原本是心急如焚如坐针毡的。 京城乱了,他想远远避开保住自己,更想去救人。 救小九,救叶娇,救所有他心中的好人。 但康王不让他走,高福也不让他走,宰相傅谦倒是自己跑了,李璟追出去,傅谦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着李璟,接着施了个礼。 宰相日理万机、位高权重,平日见到李璟,只需简单施礼。今日这礼节很重,重得李璟不得不回礼。 可他刚刚抬头,宰相便跑了。 李璟也想跟着跑,但他看到一个人。 贤妃娘娘正快步走上台阶。 数日不见,她丰润美丽的脸颊消瘦得厉害,身边也不再有宫妃嬷嬷簇拥,但她仍精心梳着发髻,仍按品大妆,虽然眼中也有惊慌,却无畏惧之色。 李璟的泪水夺眶而出。 “娘娘,”他下阶相迎,道,“您快想想办法,救救小九,救救叶娇啊。” 贤妃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这些日子焦心得很。 “圣上怎么样了?”她问,“长公主那里有消息吗?” 李璟疑惑道:“姑母在宫里吗?” 贤妃曾管理后宫,如今即便被太子夺去权柄,消息也比李璟灵通。 “请长公主来。”贤妃道。 话音刚落,长公主李娴雅便带着一人,匆匆赶过来。 这是李璟第一次见到天照。 天照对李璟施礼,跟着长公主进殿,跪在皇帝床前,低声道:“圣上,出事了。” 皇帝的手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刹那间,李璟目瞪口呆。 他看看天照,看看皇帝,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大张着嘴,半晌才反应过来,对着天照感激涕零地下拜。 “活神仙,活神仙,本王给你磕头,谢谢你救醒父皇。” 天照吓得跳起来。 高福慌忙拉住跪下的李璟,同他讲:“圣上是中了毒,解毒后需要静养而已。” 与其说是中毒,不如说是皇帝和高福一起,演的一场戏。 贤妃一直怀疑太医署熬的药有毒,所以每日都亲自另熬一份,喂给皇帝。 但皇帝认为,拔本塞源、刮骨去毒,比如履薄冰、小心防范更重要。 有没有毒,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当然没有亲自吃药。皇帝把林奉御宣来,鉴别出药里都有什么,然后按照中毒性状,昏迷过去。 当天,太医署便有了动静。 审讯的事情交给长公主,她胆大心细,又以身体不适为由,唤走太医署许多人,仔细查问。 除了肃清宫闱,皇帝还惦念另一件事:太子将会如何。 这也是皇帝对太子的,最后一次考验。 听说皇帝是中毒,听说毒已经解了,且看皇帝的样子,似乎已经醒了很久,李璟慌不择路挤开天照,跪在皇帝床头,扯着皇帝的衣袖,便大哭起来。 他一面哭一面埋怨。 “父皇您怎么不告诉儿臣呢?害儿臣担忧难过,以为您醒不来了。” 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垂着头认错道:“儿臣昨晚抱怨您偏心太子,儿臣是无心的,父皇您别生气。” 旋即他突然警醒,想起最重要的事,紧握皇帝的手臂:“父皇!快救救小九!救救叶娇啊!” “说吧,出什么事了?”皇帝被聒噪得想塞上耳朵。 其实有许多事,他已经知道了。 只是今日的事,令他震惊,令他失望,令他心痛,更令他心灰意冷。 他震惊太子以安国公府全族性命,逼迫朝廷臣子;他震惊整个朱雀大道,写满太子罪状;他震惊那罪状里,竟有活埋百姓。 皇帝捂住胸口,险些无法呼吸。 他还失望。 他失望太子三师,没有阻拦太子;他失望禁军有一半,都听从太子调遣;他失望自己用心培养的储君,竟成了这般模样。 皇帝的心缩成一团,血液在身体内奔流而过,却似乎绕过了心脏。他的心皱缩成一团,憋闷疼痛。 他心灰意冷,是因为民意。 民意沸腾、民心向背,他精心培养的太子,如何还能即位为帝? 太子的仁德是假装的,他的孝心也是假装的,可自己这些年想要把江山托付给他的心意,何曾有假?自己教他说话,教他理政,教他圣人之道,历练他、偏爱他,可如今他的回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皇帝悲呼出声:“真心对待,反遭践踏!用心良苦,一败涂地!这是朝廷的耻辱,是我李氏皇族的耻辱!” 他用手捶床,神色崩溃。 李璟连忙扶住皇帝,劝道:“父皇您先别晕,您先救小九啊!太子派人去抓他了!” 救完小九,再晕不迟。 皇帝手指颤抖,把虎符递给天照。 “那旗子,”他摇头道,“想必都是小九布下的。不去救他,他今日必死。” 太子的心肠如何,做父亲的最清楚。 以前他们兄弟尚能虚与委蛇,如今拔刀见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的儿子们,终究是同室操戈、刀兵相向了。 天照疾奔而去,长公主和贤妃娘娘也向皇帝靠拢过来。她们一人扶住皇帝后背,一人为皇帝端来参茶,关切紧张,纷纷询问。 而皇帝只是道:“长公主问得怎么样了?下毒的,是他的人吗?” 皇帝的声音很低,却仍能听出细微的颤抖。 仿佛结果很重要,却害怕知道。 下毒的人是李璋吗? 他这个儿子,还要心思歹毒、欺君犯上到什么程度? 他可知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到现如今,仍然不舍得杀他吗? 长公主李娴雅的眼神一瞬间暗淡下去。 “皇兄,还是先养好身体吧。” 皇帝这一年来缠绵病榻,要么是真病,要么是装病,真需要养好上朝了。他还年轻,还有许多光景。 皇室要重拾威望,朝廷也要抖擞精神。 “你说!”皇帝深吸一口气,催促道。 李娴雅想了想,叹息道:“不算太子的人,是以前禁军统领阎季德的女儿阎寄雪。宫里原先有个太医署的宫婢,是阎季德收养后送入宫中的,听从阎季雪的安排,给皇兄的汤药里,混入了与药理相悖的药材。因为是药材,所以测不出毒。” 但是吃多了,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在某一日暴病而亡。 李娴雅询问出的下毒手法,同林奉御查到的一致。 “不是太子的人?”皇帝额头青筋暴起,他突然挣扎着想要起身,冷笑道,“阎寄雪,不正是他的人吗?” “拟诏!”皇帝转头看向高福,“去给朕拟诏!” “圣上,”高福跪地道,“玉玺在前朝,不在此处!” “没有玉玺,朕还有尚方斩马剑,”皇帝眼中落下泪水,“朕还有‘如朕亲临’金牌,朕……”他说不下去,目光落在李璟身上,抬袖指着他,道,“你去!处死他!给百姓一个交代,给朝臣一个交代,给大唐江山,一个交代!” 真正让李璟痛哭流涕的,是他最终抱着斩马剑,走出大明宫,要去处死他的哥哥。 他知道,他的二哥,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二哥了。 二哥他贪恋权势、步步为营、欲壑难填、心狠手辣,终于走到今日这个境地。 可那是他的二哥。 那是他从小到大,敬重的、依赖的、急切想要多一点陪伴的,二哥啊。 自从想到二哥会同小九决裂,他就在担忧这一天,害怕这一天。 如果天无公道,他可能会在小九坟前撞死自己。 可如今天有公道,他竟要亲手去杀他的哥哥。 李璟希望自己的马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他还是出现在宽阔的朱雀大道上。 走在去杀死亲兄弟的路上。 …… 他们重逢 朱雀大道十里长,旗帜上飘扬着太子的罪状。 一桩桩一件件,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但是上面不会写他们兄弟间的往事。 不会写二哥小时候志向远大,不会写二哥把自己的护卫送给他用,不会写二哥十四岁生辰,跪在湖边淘洗沾满血的玉环。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让他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神厌鬼憎、万人唾骂。 这条路太短,短得李璟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便看到了太子亲军,看到被那些亲军围起来的叶娇,看到奋力挣扎的叶长庚,看到站在人群中间,望过来的太子李璋。 他的二哥。 二哥的手臂受伤了,怎么不包扎? 二哥手握滴血的刀,还有谁受伤了? “你怎么来了?”李璋问。 李璟不是自己来的。 他带两百北衙禁军,穿戴甲胄,手握弩弓,腰佩长刀。 北衙禁军只效忠皇帝,如今,受赵王李璟指挥。 “列……”李璟的声音有些颤抖,“列阵。” “阵”字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啪!”地一声,两百禁军呈半圆形散开,内外五层。内两层单膝跪地立盾,外三层持弩,对准太子。 只要李璟一声令下,李璋就会被射成刺猬,命丧当场。 “为什么?”李璋震惊愤怒,“你疯了?” 他知道李璟向着李策,但再怎么样,也不该在此时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背叛自己。 李璟,是他的亲弟弟。 “我没有疯,”李璟看着跪在地上的朝臣,声音突然变大,喊道,“父皇醒了!父皇醒了!” 朝臣震惊抬头,确认这个消息,一瞬间哭出声音,连连叩头。 “感谢上苍,圣上醒了!” “天佑大唐!圣上醒了!” 圣上醒了,就可以稳定局势、另择贤明。圣上醒了,必能澄清玉宇、天下太平。 李璟不敢说皇帝是装病,但他觉得,这些朝臣跟他一样惨。 他们不知道皇帝的情况,他们会以为太子将要即位。在这种情况下,若能遵从本心同太子对抗,实在太难。 这一次后,又要有多少人,被问责下狱、流放处死呢? 李璟心中不忍,但他更不忍心的,是处死太子。 “父皇有旨。”李璟慢慢举起手中的尚方斩马剑,不等众人跪下去,便宣旨道,“太子李璋,性识庸暗、长恶不悛,致朝政晦暗、苍生涂地,今遣赵王李璟,立斩太子,以正社稷、以慰百姓,以安天下民心……” 口谕不长,李璟只记住这几句。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不敢去注视李璋的眼睛。而李璋后退一步,圆睁的眼睛里蓄积质疑和疯狂。 “父皇不可能醒的……”他喃喃道,又突然拔高声音,“父皇绝不会杀我,绝不会!” 李璋举起刀对准李璟,这动作惊得北衙禁军用盾牌护住李璟,他又抬头看天,展开双臂大笑:“绝不可能!父皇不可能杀我!因为李策的举告,因为这些诋毁,他就要杀我吗?我是太子!不审而杀,怎能服众,怎能向天下人交代?你假传圣旨!赵王李璟!你竟敢假传圣旨!来人!” 他大喝一声,围在他身边的南衙禁军和太子亲军,齐齐应声。 没有人亲眼看到皇帝醒来。 没有人相信皇帝会杀他。 他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赵王李璟谋逆,”李璋道,“随本宫杀入皇宫,救驾!” 朝臣震惊抬头,李璋已翻身上马。 北衙禁军看向李璟,等他号令。但李璟心乱如麻,油煎火燎,张了张嘴,却喊不出“放箭”二字。 李璟知道,他拦不住。 因为他不忍拦。 拦他就要杀他。 要不然,就到宫里去,让李璋向皇帝解释,说不定父皇见到了他,就不舍得杀他,只是废为庶人。 可他会不会孤注一掷,又做别的疯事? 眼看太子就要带人冲过来,李璟从盾牌内挤出去,张开双臂,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拦。 而太子并未停马。 黑色的战马高扬蹄脚,向李璟撞来。 一支从远处射来的箭,逼停了李璋。 他急急勒马,马匹扬起蹄脚,又重重落下,下坠的马蹄擦着李璟的衣角,险些踩在他身上。 “对不住,射偏了。”远处有人沮丧地喊。 重重的脚步声,黑红相间的制服,一眼望不到头的卫士。 远处来了许多人。 看制服,是李璋控制的南衙禁军。 李璋心内一喜,脸色又再次惨白。 禁军最前面,有些失望地放下弓弩的人,是白羡鱼。 后面,另一种服色的,是皇帝的北衙禁军。 而被这些禁军簇拥着,拱卫着,骑马跟在白羡鱼身后的人,单手控缰,微微抬头。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李璋的目光是愤怒的、仇恨的、恨不得食肉寝皮的。 而李策的目光,是淡漠的、疏离的、冰凉的,像是已经掌控一切的神灵,带着上天的旨意,缓缓而降。 可他又是悲悯的,关切的,难过的。 他的目光掠过李璋,似乎这人已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目光注视叶娇,有些担忧,又有些热切,甚至胯下的马都快了几步,越过白羡鱼。 李璋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他杵在这里,他们就要不顾廉耻地,在长安城当街拥抱。 “白羡鱼,”李璋也故意忽视李策,问道,“你也反了吗?白泛兮呢?” “下官没有反,”白羡鱼仰头道,“下官只是做了公道事。” “公道事?”李璋嗤之以鼻,“何为公道?抢夺禁军兵权,便是正确吗?” “大唐律法是公道,”白羡鱼反驳,“高宗命长孙无忌编纂《唐律》,受财枉法,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太子您受财金银无数,如何判罚?谋杀人命,不分首从,皆判斩刑,太子您坑杀百姓,如何判罚?《唐律》有笞、杖、徒、流、死五刑,太子您今有一死,是天恩浩荡!” 李璋咬牙冷笑。 白羡鱼口齿伶俐,其实不过是背叛二字罢了。 他也背叛了自己,同李璨一样。 “你们是什么身份?”李璋道,“也敢说天恩浩荡?也敢审问本宫?” “所以,”白羡鱼抬手指向身后,“我们带来了能审问殿下的人。” 能审问太子的人,除了皇帝,便是三司。 可大理寺卿已经被扔进牢里,还能有谁? 一片安静中,崔玉路从几名禁军身后站出来。 他没有穿官服,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王厘也从几名禁军身后站出来,他面色紧张刚直。 被拖进宫的林清也站出来,他的舌头肿了,嘴有些合不上。 最后站出来的人是刘砚。 “你是怎么回事?”一个朝臣问道,“刘府尹怎么有资格进三司法堂?” “我不是,”刘砚道,“我是来看热闹的。” 反正他们闯入大理寺牢救崔玉路,总不能把自己剩下吧? 不过一开始,他们的确要剩下他。 楚王说让他安心等着,但刘砚说他要找楚王妃告状,楚王立刻就决定带上他了。 “三司在此,人证呢?”有人偷偷地问。 “人证也在。”白羡鱼挥手,身形高大的禁军让开,他们中间,藏着更多人。 白羡鱼不慌不忙地介绍。 “太子殿下的账房先生,王嵁。这人可证太子贪腐。” “太子殿下的幕僚,张宗之。这人可证剑南道埋人。” “太子殿下的殿前公公,姚维。这人可证太子培植党羽、谋夺帝位。” …… 还有许多人。 白羡鱼一面介绍,一面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是他们来迟的原因。 因为楚王见到他们,便说既然圣上醒了,那就去请几位证人吧。 王嵁是楚王一早便抓住藏起来的,张宗之是躲在东宫胆战心惊被活捉的,太子妃发了好一阵狂,倒是等来了听到风声,主动投诚的姚维。 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都是楚王早就准备好的。 白羡鱼倒吸一口冷气,悬着的心就这样一点点放下,等到了这里,他已经敢对着太子射箭了。 白羡鱼原本以为自己会死。 如今看来,他还能多活好些年。 你看太子的脸色,真难看啊。 …… 注:《唐律疏议》原名《律疏》,又名《唐律》,是唐高宗令人修撰的法律典籍,也是东亚最早的成文法之一。它是唐朝刑律及其疏注的合编,亦为中国现存最古老、最完整的封建刑事法典,共三十卷。因为太长太厚了,我还没有全部看完。 最后挣扎 太子何止脸色难看。 “你们背叛本宫?”他低声确认,又不屑地冷笑,旋即抬起沾血的手,扯开衣领。 他那束紧脖颈的圆领袍,因为急促的呼吸,似乎随时要裂成碎片。但那衣服上用金线绣成的四爪蟒纹,却紧紧缠绕着他,束缚着他,让他一动不能动,倨傲地坐在马上。 四爪蟒纹,皇子均可使用。 但只有他,可以用高贵的杏黄色。 这颜色提醒着他。 提醒他临危不乱,提醒他压制住胸口的憋闷疼痛,提醒他在众叛亲离性命攸关之时,用他全部的心神,想一条路。 一条能活下去,能得回君心,能承继大统的路。 只要他做了皇帝,眼前的这些人,便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但是如今硬闯,是绝对闯不进皇宫的。 除非…… 李璋先把手中的刀丢下。 “啪”地一声响,那柄刀砸在朱雀大道的砖石地面上,弹起又落下。 要带兵闯宫的他突然这么做,倒让朝臣和闻讯赶来的皇室宗族有些诧异。 他们缓缓吐出一口气,可那口气还没有吐匀实,便听李璋道:“没想到楚王为了褫夺太子位,竟把已经因罪入狱的朝臣都请了来。那你们说,本宫有罪吗?可算证据确凿?” 几位官员面色冷肃,一瞬间有些沉默。 如果要审,即便证据确凿,也要给太子辩解的机会。 林清张了张嘴,肿胀的舌头根本无法活动,无奈之下,只好气馁地碰了碰崔玉路。 崔玉路抬首道:“人证物证俱在,殿下认罪吗?” 听到崔玉路这么说,众人皆是一惊。太子怎么肯认?这是不打了,要开始吵架了? 他们偷瞧太子,只看到他紧绷着脸,不知在那慢慢平静下来的神情里,藏着什么诡诈心思。 出乎意料地,太子道:“本宫认罪。” 他说得干净利落,接着便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惊讶中,语气平淡地解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楚王要审本宫,父皇要杀本宫,若那旨意不是伪造,本宫唯有从命。” 他的声音不高,却逐渐悲伤,说到最后,语气恳切道:“只是,本宫愿意在此弃械伏诛,却想恳求掌刑的赵王殿下,请问本宫在死之前,能不能做两件事?” 赵王李璟刚刚在路上擦干泪水,此时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勉强道:“你说。” 李璋的声音很高,像是刻意要让什么人听到。 “本宫乃大唐太子,但抛开这个身份,本宫是父皇的嫡子,是本宫孩子们的父亲。本宫去剑南道前,最小的孩子刚会背诗。他背‘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本宫今日死后,上不能孝顺父皇,下不能教养子嗣,只求父皇答应,准我向北叩头,以示告别;准我见孩子们最后一面,再死不迟。” 皇帝铁石心肠,任何人、任何事,都高不过至尊皇权。 但皇帝同样也很心软。 如果李璟不是矫诏,如果皇帝真的醒了,他会答应。 在皇帝答应之前,李璟先答应了。 “你等着。”他调转马头,速度比来时快上百倍。 东宫属官和太子太师、太保以及一些不明就里的皇室宗亲此时赶到了,听说皇帝赐死太子,听说太子缴械投降只求见一见孩子,他们震惊恐慌。 有的在原地劝太子三思,有的跟着李璟进宫求情。 李璋在心中松了口气。 他的目光落在李策身上,又用余光看看叶娇。 阎寄雪来了吧? 进京前,他给了阎寄雪新的身份,也给了她出入东宫的凭信。今日这里乱成一团,她应该已经达成目的。 希望那女人足够聪明,知道把他要的东西送到哪里。 因为那件事,李璋不介意等久点。 但李璟很快回来了,他胸前的衣服湿了一片,显然又哭了许久。 远远地,李璟便点头道:“父皇准你向北叩首,准你见见孩子们。父皇说了,不会褫夺他们的爵位,会把他们养大。” 皇帝治罪肃王李珑,幽禁终身,子嗣贬为庶民。治罪魏王李琛,合府皆斩,连七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如今治罪太子李璋,竟仁慈宽厚至此。 李璋跪地谢恩,向着北方皇宫方向,三跪九叩。 之后他起身,看向李璟道:“就请赵王陪伴本宫到东宫去,跟孩子们道别吧。” 李璟点头想要答应,又有些担忧地看一眼李策。 李策道:“把他们带来。” 把他们带来,能免掉许多麻烦和风险。 东宫就在大明宫内,李策不相信李璋真的会束手就擒。 李璋解释道:“最小的孩子病了,如果带出来受了寒,恐怕会死。生病的孩子有多难受,楚王最清楚。” 李策当然清楚。 他此时还病着,且病得很重。可娇娇就在不远处,时不时担忧地望过来,所以李策硬撑着,撑着不倒。 “那便不要见了,”李策道,“以免孩子受到惊吓。” “李策!”李璋直呼李策的名字,眼睛通红,“父皇都答应了,你在这里阻挠,是何居心?”书包阁 他扬声怒吼,声音绝望悲痛,让一些心软的朝臣也开始劝起来。 “楚王殿下,圣上都答应了,您就行个方便吧?” 朝臣七嘴八舌,仿佛已忘了李璋的恶行,只记得他要死了,要在死前看一眼孩子,否则死不瞑目。 “小九……”李璟道,“让他把亲军留下,就行了。” 李策没有答应。 这里的亲军留下,东宫的那些呢? 李璋收受贿银,除了日常拉拢朝臣和东宫的花销,就是豢养死士和亲军了。他今日出城审问叶长庚,带的亲军不多,更多的肯定在东宫。 而东宫住着女眷,圣上旨意未下,不好直接搜宫清剿。 是容忍李璋挣扎一次,顺势把东宫附逆一并歼灭,还是日后从长计议? 李策犹豫着,李璋已向前迈步。 他没有带亲军,也没有骑马,徒步向前走去。 他是大唐太子,即便此时已无比狼狈,可他面容白皙神色肃正,行走间步履稳重酷似皇帝,北衙禁军挡了一挡,又在李璋浑然不惧的目光中退后。 李璟再次求助般看向李策,见李策点头,才松了一口气。 李策转头对白羡鱼说了几句,便带着数百人跟上去。 而对面的叶娇再也等不了。 “林奉御在宫里吗?”她唤李璟,“五哥,快带我去找御医。” “谁受伤了?”李璟挤过去,在散开的太子亲军中间,看到面无血色的六皇子李璨。 他的手断了一只,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微微睁着,道:“不必救我,送我回府。” “回什么府?”李璟立刻急了,他跺着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面寻找一面问,“手呢?手呢?” 一面问一面愤怒:“谁?是谁?谁欺负了你?” “手在我这里。”叶娇手中捧着帕子,那丝帕叠得整整齐齐,滴着鲜红的血。 “是李璋。”她回答道,“快别耽误了,我们得进宫。” 李璟顿时噤声,他怔怔地站着,在李璨面前蹲下去,握住了李璨的胳膊。 “怎么会这样?”他颤抖着,咬牙道,“怎么会这样?” “五哥!”叶娇道,“快走!” 可李璟还要监斩李璋,他不放心跟着李璋的李策。 一时间,李璟分身乏术,恨不得把自己掰开来用。 “给你,给你腰牌!”他说着从腰中抽出腰牌,因为太多,干脆全都塞进叶娇手中,“带六弟去治伤,来人!来人把六殿下背起来。” “我来背。”一个声音传来,是终于恢复自由的叶长庚。 李璟再也不敢耽误,向东宫方向跑去。 可等他到了东宫,那里已经乱了。 李璋的亲军和李策带来的禁军打成一团。 最后看一眼孩子,不过是李璋黔驴技穷后,想到的最后一计。 “别打我!别打我!”李璟找了个木板挡在身前,到处去找李策。 “有人见楚王吗?有人见楚王吗?圣上已下令处死太子,尔等放下兵刃,否则附逆者死!” 他心急如焚,在东宫找来找去。 东宫太大了,大到他以为自己将要急死在这里。 终于,在紧邻大明宫的那道门口,在魏王李琛谋逆被抓的那道门口。 李璟看到李策,看到李璋,看到乱糟糟的兵士。 他们此时已停下战斗,共同看向某处。 那里躺着一个女人。 女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了。 她的脸上遍布血迹,但是隐约能够辨认出模样。 “叶娇?” 李璟向前一步,因为震惊,跌跪在地上。 怎么可能? 她怎么来了这里? …… 皇室骗局 就在不久前,叶娇还捧着李璨的断手,要李璟带他们进宫医治。 李璟因为担心李策,便把腰牌都给了叶娇。 对了,腰牌! 那些腰牌,可以在大明宫内畅行无阻。 太医署、长生殿、东宫……她来了东宫?她被杀了? “叶娇!”李璟哀叫一声,双手按地起身,可身子还没有站直,便向前跑去。他弯着腰,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扑过去,见尸体胸口插着箭,便知已无力回天,伸手触碰鼻息,更觉晴天霹雳。 他的脸上已没有泪水,只有震惊惶恐。 嘴唇颤抖、心如绞痛,头脑中一片空白。 她怎么就死了? 她怎么能死了? 第一次见她,她生龙活虎一棒打晕恶狗;后来见她,她在赵王府横行霸道;再后来,她凤冠霞帔出嫁,在他的背上,蒙着盖头轻声确认:“五哥,是你吗?” 那一声五哥,喊得比他所有的妹妹都甜都软都乖巧。 所以她怎么能死了? 她是自己的妹子,是他弟弟的妻子,她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不是积德行善就有福报吗?她的福报在哪里?在哪里? 李璟跪坐在地上,猛然扭头看向太子李璋。 李璋和李策面对面,隔了几丈的距离。不知何时,打斗的北衙禁军和太子亲军已经停下来。 李璟咬着牙质问:“你说你回来看孩子!这是你回来看孩子?” 他愤怒绝望,恨不得杀了自己。 都怪他,怪他对太子心存怜悯,不舍得杀他。怪他愚蠢懦弱,看不清京都局势。 “李璋!李璋!”李璟目眦欲裂,在地上寻找武器。他找到一根断箭,就那么紧紧攥住,向李璋冲过去。 太子亲军严阵以待,有人护住李璋,有人举刀去挡李璟,杀气腾腾剑拔弩张。但李策快走几步,拽住了李璟的衣袖。 “五哥!”他制止道,“不是,那人不是娇娇。” 李璟奋力向前挣扎,一面落泪一面喊:“让我杀了他!父皇本来就是要我杀了他!” “不是,”李策声音肃冷,再次强调,“那人不是!” 他咳嗽起来,拉扯李璟的手渐渐松开,捂住了嘴。 鲜红的血液顺着李策的指缝滴落,慌得李璟连忙掏帕子去擦。 “真的不是?”李璟扭头又看一眼,问,“那是谁?如果不是,你怎么会被吓成这样?” 李策没有解释,他看向李璋,问:“这出戏该结束了吧?” 李璋脸上笼罩着厚厚的失望。 自进东宫起,他盼的便不是见到孩子,而是阎寄雪送来的这女人。 这女人姓甚名谁他已经忘了,只记得是李璨在叶娇新婚之夜,送给他的礼物。 她不想活了,竟敢长得同叶娇相像。 李璋没有要,这女人竟然不肯走,就住在李璨府上。 城门外分别时,李璋让阎寄雪把这女人骗出去,杀掉,再丢给李策一颗人头。 李策的身体余毒未清,最忌心忧惊悸。就算李策没有死,查到这女人是李璨的人,也能避免他们结盟。 但六皇子府把守严密,阎寄雪一直到今日才得手。 她很聪明,知道把这女人送来东宫,在东宫太子亲军奋起反击的时候,让这女人突然跑出来,身中乱箭而死。 李策的确有一瞬间的惊慌,然而他很快便冷静下来,甚至面对赶来的李璟,直接说那女人不是叶娇。 看着吐血的李策,李璋焦躁不甘。 这人竟吓不死!只要他死了,禁军会乱成一团,亲军便能杀进宫城。 到那时,李璋会跪在父皇脚下,在父皇脖子上架起刀,恳求他的原谅。 好在此时他们距离皇帝安养身体的长生殿很近。 而李璋的亲军更多。 “杀进宫城,勤王救驾!”李璋毫不理睬李璟的崩溃,不回答李策的质问,他阴狠地下令。 只差一道门,只差一道门,他就能进宫,能见到皇帝! 然而李策和李璟一起,挡住了那道门。 “你进不去。”李策平静道。 “他不是来看孩子的。”李璟扶着李策,还在后悔自己的决定。 “这里没有孩子。”李策回答。 东宫已没有太子妃,没有李璋的孩子们。 裴蕊听说皇帝赐死李璋,便带着孩子们逃走,没有给李璋再见孩子一面的机会。 李璋也因此心无挂碍,杀得红了眼。bookAbc.Cc “小九,我们走。” 李璟拉着李策向后退,李策却一动不动。 “我快死了,”他道,“死之前,让我替父皇守住这道门。” “他快杀过来了,”李璟挡在李策身前,以肉身为盾,“你不走,才是真要死了!” “他过不来,”李策用力提了一口气,唤,“白羡鱼!” “在!”极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迅速近了,然后成百上千的禁军在李策身后的甬道上出现,如铜墙铁壁、如金城汤池,同他一起,守住了这道门。 因为早料到太子回宫的真正目的,所以李策同白羡鱼兵分两路,让他从大明宫进入,调集更多北衙禁军,封锁东宫通往长生殿的这条路。 “停手吧!停手!”李璟大声呼喊,试图劝停李璋。 然而李璋已经没有退路。 停了就是死。从小到大,他有另外的路吗? 他是帝后嫡子,他的路仅此一条,只能进,不能退。 “这样会死很多人!”李璟还在劝,“二哥!你再不停,我就要放箭了!” 面对逼宫宫变,唯有把这些人全部斩杀,才能恢复平静。 “本宫要见父皇!”李璋手持长刀砍倒一人,浑身浴血站在台阶下,面容悲伤状似疯狂,抬头道,“本宫要见父皇!” “父皇不肯见你!”李璟回答。 可李璟话音刚落,便听到远处尖利的声音传来。 “李璋!” 李璋抬头,在高高的拱门后,看到了他的母亲,皇后娘娘。 皇后身后只跟着一个贴身嬷嬷,没有出行仪仗,也没有凤辇车驾。她从立政殿徒步跑到这里,脸上细密的汗珠毁掉了妆容,发髻微乱、神色肃重,一步步走近。 “住手!住手!”她眼中含泪,神情却是愤怒的。 她一把把李璟拉到一边,以免他被乱箭所伤。 然后居高临下看着李璋,问:“太子见皇帝做什么?太子有什么问题,问本宫吧。” 李璋回头看了看。 他的人已经很少,见到敌众我寡,多数已经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一日之内,李璋被所有人背叛。 好在他的母后来了,母后来了! 母后不会看着他死的。 “母后,”李璋跪下去,抬头道,“儿臣虽然有错,却从无反心。为何父皇狠心要杀我?” 皇后看着走投无路的儿子,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上一次跪在自己面前,还是在圣上寿宴时,与人合谋,把自己的母亲送入冷宫。 “太子,”皇后声音冰冷,“你做了太多错事,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不久前,裴蕊带着孩子们去求皇帝赐罪,皇帝免了她的罪责。听说太子在东宫叛乱,皇帝心寒难过,便让皇后来见太子最后一面。 这毕竟是她的儿子。 是她辛辛苦苦,抚养长大的儿子。 儿子要死,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的?但这里是皇家,皇家哪有亲情? 李璋已是弃子,她还有李璟,保住李璟要紧。 由着李璋这么杀进去,说不定李璟也死了,说不定皇帝震怒,也不再信任李璟。 “错事?”李璋咬牙切齿,“儿臣做的哪一件,不是父皇母后悉心教导的结果?” “那你倒是说说!”皇后抬臂指着李璋,愤恨道,“谁教你贪腐受贿?谁教你结党营私?谁教你陷害朝臣?谁教你坑杀百姓?你做了这些,真以为别人查不到吗?你不死,朝廷便没有体面,我皇家,如何面对天下人?” 至尊皇权、无上宝座,是用血统、荣耀、神权、尊严、公正、责任、信任这些,一层层堆砌而成。 太子可以做错事,但太子不能裹挟整个皇家,与天下人离心。 “死?”李璋哈哈大笑,“母后解决问题的手段,永远只有一个‘死’字。” “是,”皇后承认,且故意揭开李璋的痛处,“比如那个司苑女官,柳如意。” 十多年后再提柳如意,李璋已经感觉不到痛苦,只记得他跪在地上,看着她被细杖打成肉泥。 只记得清洗玉环上的血泥时,湖水很冷。 只记得他永远也想不明白,那个一身红衣,依偎在自己怀里说要嫁给他的女子,怎么会背叛了他。 “本宫来告诉你真相,”皇后声音冰冷道,“她举告你奸淫她,是假的;她说错你们合欢的日子,给了你清白,也是假的。自始至终,她都说她是自愿。但本宫和皇帝不许她自愿,不许你在娶妻前,便同贱人鸾凤和鸣、生下庶子。所以圣上恐吓你,扬言要杖责你,说她污蔑你,最后是你自己,说要杀了她。那便杀了她好了。” 这才是所谓“背叛”的真相。 这是李璋十多年来,困在十四岁的心魔。 李璋怔怔地看着皇后,如同被雷霆击中,刹那间魂飞魄散。 他混沌迷惑,茫然地向前一步,如同一只找不到阴曹地府入口的孤魂野鬼。 …… 他的结局 柳如意…… 那一年,他们在大明宫相遇。 李璋是懵懂骄傲的少年,柳如意是明眸皓齿的女官。 他们互赠信物,在郊外铺满红叶的树林里,她依偎在他怀里,白皙的手臂举起墨玉环,笑着问:“殿下确定把这个送给我吗?” “所以,你回赠我什么?”李璋轻柔地环住她的肩。 “我送你忠诚,这一生,我只跟着你。”她坚定地说话,又有些担忧,“万一圣上知道了,怎么办?” 圣上很快便知道了。 宫中的女人,都是皇帝的。 皇帝要临幸柳如意,发现了柳如意和李璋的关系。 那一日,是李璋十四岁生辰。 李璋跑去紫宸殿,要为柳如意求情。皇帝说,柳如意辩解说她是迫不得已,是被李璋强行奸淫。 皇帝震怒,要人把李璋拖出去,杖责五十。 李璋没有否认,他那时心如死灰,承认是自己主动求欢,求皇帝宽恕柳如意。 后来,是皇后来了。 皇后询问李璋他和柳如意第一次欢好的日子,又去问柳如意,回来说,柳如意说的是另一个日子。 “璋儿,”当着皇帝的面,皇后冷笑道,“她连与你欢好的日子都能记错,是因为你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吧?她背叛你,坑害你,如此恶毒,你还要让她活吗?” 李璋那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倾心喜欢维护的女子,竟是这样的。 “宫里不能有这种女人。”皇后怒不可遏,“理应处死。” 李璋同意了。 皇帝让他观刑。 柳如意把墨玉环取出,向李璋求情。李璋没有接。 细杖一根根打下去,那个原本笑容明媚的女子哭着看他,直到失去知觉,被活活打死。 在池边淘洗沾满鲜血和肉沫的墨玉环时,李璋发誓他再也不要被人背叛。 他恨了柳如意十几年,他在这种仇恨中,怀疑周围的所有人都会背叛他、欺辱他,在他登基的路上阻拦他、哄骗他。 从十四岁开始,他便像换了一个人。 可事到如今,原来那些都是假的,都是父皇母后的谎言吗? “为什么骗我?”李璋问,他向皇后走了一步,又自问自答,“为了让我迎娶裴氏女。” “可又为什么告诉我?”李璋心痛欲裂,“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 你明明知道这些年来,这件事是我的心魔。我在一晚又一晚的噩梦中,看着她被打成肉泥。 我原本可以在醒来后安慰自己,是她背叛了我,是她活该。 可现在…… 他一生追求忠诚,得到的全是背叛。 他连一个能够怨恨的人,都没有了。 李璋仰天怒嚎,一拳向皇后打去。 没人阻拦。 皇后只带着嬷嬷。 拉起弓弩的禁军只听李策号令。 而李璟看到李璋向前走,便站在李策面前,忘了保护他的母亲。 皇后被打得退后几步,从台阶上跌下去,衣裙散开狼狈不堪。她哀叫一声,捂着胸口惊怒交加,喊道:“李璟!去抓李璋!李璋疯了!他疯了!把他关起来!” 他疯了,他被自己气疯了。 但凡他还有一丝理智,就该装疯卖傻,逃脱罪责。 就如同那时候,李璋也曾说自己的母亲疯了,把母亲关入冷宫。 现如今只需要如法炮制,把李璋关起来,即便他不能再做太子,起码也保全了性命。 这是皇后今日来到这里,故意说出柳如意往事的原因。 这是她作为母亲,虽然痛恨李璋,放弃了李璋,但也为了李璋,做的最后一件事。 禁军涌上来。 而李璋并未反抗,也并未陷入疯狂,他捡起刀,反手架在自己脖子上。 “本宫要见父皇。”他神色冷静,不屑于假装疯傻,道,“除非亲见,否则李璟便是假传圣旨!李策便是夺嫡谋逆!” 仿佛在回答他的恳求,李璟身后的禁军向两边散去,皇帝乘坐龙辇,出现在甬道尽头。 皇帝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边站着宰相,宰相身后,跟着许多朝臣。 赵王李璟终于明白宰相傅谦那会儿离开去了哪里。 傅谦把朝臣和几位宗亲请去了长生殿,贴身卫护皇帝。自始至终,他都只忠于皇帝陛下。 再一次出现在这里,皇帝的神色很不好。 愤怒中夹杂着灰败,还有久病缠身的衰老。 “你怎么还没有死?”这是他面对李璋,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是斥责李璟:“你是怎么办事的?” 李璋面色惨白,他看着皇帝,问道:“父皇您真的下令杀我?” 连废太子那一步都不肯走,直接便要杀他。狠心如斯,让人心寒。 皇帝脸色森冷,一言不发。 李璋再问:“父皇杀了我后,立谁为太子?” 皇帝神色微动,摇头道:“这些不归你管。” “还有谁有资格做太子?”李璋情绪激动,手中的刀割破了脖颈,一抹鲜血涌出。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自顾自道,“李璟吗?李策吗?还是你那几个今日连出现都不敢出现的废物儿子?父皇,儿臣走到今日这一步,全拜您和母后所赐。坑杀百姓?若不是您不许我肃清瘟疫前回京,我何至于酿下祸事?” “李璋!”皇帝终于出言反驳,“朕不许你回来!是因为大理寺在审裴氏!因为楚王要告你贪腐!朕护着你!护着你!” 皇帝咳嗽着,身体颤抖摇摇欲坠,仿佛要从龙辇上摔下来。 “还有,”他道,“你命阎寄雪派人毒杀朕,朕岂能容你?” “我没有……”李璋摇头,他情绪崩溃,跪下来道,“儿臣从未那么做!儿臣没有,儿臣只是要她杀了那像叶娇的女人,来吓唬李策……她的仇人是李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被李策打断。 “阎寄雪?”李策问。 皇帝回答道:“只抓到了下毒的宫女,阎寄雪在宫外,还没有抓到。” 李策刹那间头皮发麻。 叶娇曾经写信,说扶风的主人是阎寄雪。 他的目光扫过躺在地上的女人,转头看向皇帝,道:“请父皇即刻起驾离开。” 皇帝有些愣神。 “她在这里!”李策紧张警惕,“她在东宫!她有火药!” 阎寄雪的刺客扶风,便擅长使用火药。 扶风已死,阎寄雪能把这女人带进东宫,便能把火药也带进来。 龙辇向后抬去,朝臣向后退去,禁军没有退,他们要制伏太子亲军,避免再生事端。 这个时候,“轰”地一声巨响,距离他们最近的宫殿倒塌了。 地面震动,烟尘四起,围墙跟着倒塌,再然后,甬道两边的墙也塌了。 四周乱成一团,有人高喊“救驾”,有人受伤哀嚎。 土尘浓厚,视线模糊不清,李策咳嗽着捂住嘴,向李璋的方向找去。 混乱中,李策勉强看到一个人影飞奔而来,拉住了李璋。 听声音是李璟。 “二哥,束手就擒吧!”李璟的声音里含着悲伤。 “滚开!”李璋推开李璟,执拗又不畏生死地,跑向皇宫方向。 “救驾!有刺客!有刺客!” “父皇!”李策也向皇帝的方向跑去,并且拉起摔在地上的李璟。 土尘正在下落,前面的人影已越来越清晰。 终于,他听到了皇帝的声音:“叶娇,放箭。” 叶娇也在吗? 一根箭疾飞而来,从李策的手臂旁穿过,他身后有人应声倒下。 那是阎寄雪,是在李策身后举起刀的阎寄雪。 阎寄雪并没有死,她肩头中箭,仍握着刀,眼中流出泪水。 “我来报仇。”她笑得诡异痛苦。 “楚王,你杀我父亲,我来报仇。” “不是我杀你父亲,”李策郑重解释,“是大唐律法,容不得你的父亲。”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禁军统领又岂能例外? “是皇帝杀了……我父亲,”阎寄雪吐血摇头,“他……他包庇太子和皇后,只杀我父亲。” 王子犯法真的与庶民同罪吗? 父亲一直教她,只有爬到最高处,才有公平。 这短短的耽搁,李璋已越过李策和李璟,向皇帝跑去。 他手中没有带武器。 他跑向皇宫,跑向他身为皇嫡子,命中注定的位置。 他满身鲜血面容狰狞,口中呼唤“父皇!父皇!”,声音惨烈、不甘、绝望,又隐隐有些希望。 皇帝不会放弃他的。 从小到大,皇帝只用心培养他,带他读书识字,让他监国辅政。他只不过是做了一点错事,皇帝可以废太子,怎可杀他? “回来!回来!”李璟声嘶力竭地阻止,然而李璋迈步不停。 李璋看到土尘散去,看到皇帝被禁军卫护,看到皇帝眼中震惊、愤怒、畏惧的光。 然后皇帝向后退了一步,再次下令:“放箭!放箭!” 万箭齐发。 是刺入身体的箭,是冰冷的箭头,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李璋停下了脚步。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唇角动了动,露出心碎和悲伤的弧度。 原来是这样吗……这样……罢了…… 太子身上插满箭矢,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东宫的门檐摇摇欲坠,要塌了。 要像上次一样砸下来。 李策感觉有人把他拉开,那人的手热乎乎的,那人把他护入怀里,声音热烈:“思思!” 许多支箭射过来,好在李策已脱离险境。 他拥紧叶娇,转头寻找,见李璟趴在地上,逃过一劫。 门檐塌落,四周恢复了安静。 门檐下,压着阎寄雪,也压着跑向皇宫的太子李璋。 没有人知道他跑向皇宫做什么。 是要向皇帝求情,还是刺杀,还是要离皇位再近一步? 更或者,骄傲的他,不相信皇帝会下令放箭? 但皇帝命人万箭齐发,没让他走近一步,没有再听他说一句话。 “娇娇,你果然……”李策转身抱住叶娇,当着大明宫所有人的面。 你果然没有死。 虽然知道那女人是假的。 但只有亲见,必须亲见…… …… 他的遗言 不久前,在土尘中,在混乱中,叶娇和李璋错身而过。 李璋跑向皇帝,叶娇奔向李策。 叶娇把李策拉离险境,把他拉进怀里,她的手捧起李策的脸,又去触摸他的脖颈、他的肩头,关切地问:“你还好吗?还好吗?” 许久未见!许久未见! 这一路的心惊胆战、命悬一线,在抱紧对方时,似乎都已经不值一提。 只要活着!只要他们活着,便都值得! 今日在朱雀大道,他们只能远远望着彼此。 后来在东宫甬道,他们又隔着数百禁军。 此时在飞向李璋的箭矢中,他们紧紧拥抱。李策背对外面,以防有乱箭伤人。 不久前,叶娇带李璨进宫医治,李璨让她去找皇帝。 “太子不会束手就擒,五哥也绝不会动手杀人,去请父皇,请父皇去吧!” 只有皇帝,能在这种时候主持大局。 叶娇带着李璟的那些令牌,穿过一道道宫门,跪在长生殿。 皇帝原本不想来。 叶娇劝他:“太子殿下或许要向父皇解释,或许还要道歉。” 皇帝咳嗽着试图起身,有些欣慰,却摇头道:“你把他想得太好了。” 派李璟去传旨,是因为知道李璟不会忍心,或许能给太子一个机会。 皇帝以为他要去东宫见孩子最后一面,便是要借机逃走。 哪知他竟在东宫举兵,向皇宫袭来。 皇帝的身体差得厉害,无法走路,只能坐在龙辇上。 后来房倒屋塌,太子向他跑来时,他看到了太子脸上的恨意。 那一声“放箭”脱口而出。 可当太子死了,皇帝扶着高福的手臂,颤颤巍巍,走到太子面前。 太子已失去气息,象征太子身份的头冠还紧紧束在他头上。东宫的门檐断成几截,有一根画着萱草彩画的梁架压在他身上。 “萱草,”皇帝蹲下身子,用手触摸梁架,声音悲伤,“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这是《诗经·卫风》里的句子。谖草便是萱草,这句诗的意思是,我到哪儿去找一支萱草,种在母亲堂前,让她见而望忧呢? 萱草、椿树,这都是上古典籍里,描述父母和孩子感情的花木。通往东宫的这座门檐,没有描绘飞龙,没有描绘吉兽,却绘制着有关父母亲情的萱草。 儿子快跑 虽然叶羲惜字如金不愿多说,但皇帝表示,你不说清楚,绝不能刨祖坟。 大唐皇陵在关中平原渭河以北,李策出生不久,便被送入九嵕山,以皇子的身份,守护陵墓。 向来只听说过守陵修墓,还从未听说过主动去挖陵盗墓的。 更何况,太子一党还曾举告,说李策盗过墓,用陪葬品发家。如今正在守墓的三皇子李琏不止一次上书,称有个密室无法打开。 这些腌臜事,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你不仅不避,还要主动跑去折腾吗? 叶羲只好皱着眉,简单解释。 李策的病痛,是从七岁掉入盗洞开始的。 盗洞直通墓室,李策在那里遇到盗墓贼,被沾染尸毒的匕首割伤,又受尽折磨,在惊惧中染病,一直没有好。 叶羲说,他已经做好解药,但还需要一味药引。 正如毒蛇旁边必有解毒草药,救命药引,就在当初李策中毒的墓室里面。 他当然不能把整个陵墓打开,只用找到当年的盗洞,再次钻进去,寻到药引,带出来就好。 皇帝有些犹豫,闻讯赶来的赵王李璟劝:“父皇,只要这药引不是我们的祖宗,还是救人重要啊。” 事实上,李璟心里觉得,如果祖宗能入药,也未尝不可。 但他即便没有那么说,也还是挨了皇帝一下。 皇帝一掌拍在李璟肩头,却因为自己身体虚弱,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他被众人扶着坐下,看向叶娇。 这个平时顽皮有趣、谈天说地的儿媳,此时安静得很。她紧紧握着李策的手,片刻都不曾松开。 皇帝心中有些酸涩,又有些暖。 “父皇。”叶娇唤。 她眼中的泪还没有干,这一声呼唤恳切紧张,皇帝的心一下软了。 “带太常寺的人去,”他道,“不可声张。就说是去祭告先祖,求祖宗护佑。快去快回,养好身体。” 叶娇欣喜感激地跪在皇帝面前,磕头道:“多谢父皇!” “快起来,”皇帝哽咽嘱咐,“朕的儿子,就交给你了。” “什么时候走?”李璟问。 “现在就走。”叶娇起身,“不必收拾什么东西,把马车拉来,这就启程。” 她做事从不优柔寡断。剑南道百姓的仇已经报了,太子已经死了,眼下她只想去救自己的夫君。 马车快到城门时,叶娇遇到被释放的安国公府众人。 她掀开车帘,想问问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姐姐有没有被吓坏。想问问冯劫本来就瘸着腿,有没有旧疾复发。 她觉得家人遭此劫难,是因为被自己连累。 可叶娇刚刚开口,便泪流满面说不出话了。 见到母亲,她的勇敢和胆量一瞬间消失,只想抱着母亲哭一场。 隔着车窗,叶夫人伸手为叶娇擦泪。 “白武候长捎信来,说你们要回皇陵去。快去!别担心我。等楚王醒了,你告诉他,就说家里等着他回来过年。” 叶娇连连点头,抹着泪笑:“母亲放心,父亲说能治,一定能治。” 叶夫人便转头去看亲自驾车的叶羲,哼了一声。 “老爷可要言出必行!” 今日在城门口,叶夫人已经见过叶羲一次了。 那时她正跪在白羡鱼铺好的大氅上,听着城内乱糟糟的声音,心惊胆战,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时突然有一辆马车,跑得像要散架般,冲了过来。 禁军挡住那辆车,驾车的正是叶羲。 叶夫人以为叶羲是来救自己,可叶羲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往城内跑。禁军又拦叶羲,叶羲掏出道士度牒丢过去。 有个禁军认出了他的身份。 “只要是安国公府的人,都要跪到城墙下去!” “贫道已经出家了。”叶羲道,“安国公府如何,不关贫道的事。” 正在拉扯间,远处又跑来一辆马车。 这辆车华贵得多,前后还有几位护卫。 马车停下,下车的女人镇定道:“让他过去吧,我才是安国公府的人,我会跪到城墙下去。” 叶夫人震惊地抬头,脸上神色复杂。 裴茉,她的儿媳,竟回来了。 禁军知道城内正在闹着,知道这厢如果楚王败了,安国公府全族皆斩。而若太子败了,安国公府又不容小觑。 而裴茉的身份,非常特殊。 她是安国公府的儿媳,却又是太子妃裴氏的族人。 鉴于此,那禁军不想把事情做绝,才把叶羲放了进去。 而叶夫人终于知道,叶羲那么慌张,是去救李策了。这么多年了,她总算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她的丈夫,总算不是一无是处。 “楚王妃。”裴茉从叶夫人身后走出来,对叶娇施礼。 她们之间的气氛总有些尴尬。 叶娇曾在太子妃的宴会上把裴茉救出来,路上她们同乘一辆马车,煎熬得很。 她不明白为什么裴茉明明可以在剑南道安然无恙地等消息,却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回京都,一路涉险,到刀口上来。 但她来不及问裴茉话,也无法去判断对方的心意,只是对裴茉点头。 “请兄嫂照顾好母亲。” “妹妹放心。”裴茉笑了笑,站得离叶夫人近了些。 叶羲再也听不了她们废话,扬起马鞭,马匹带着马车窜出去。 数十护卫骑着骏马,在马车前后拱卫。 城门外的百姓已经听到消息。 皇帝为百姓做主,朝廷剜骨疗毒,太子羞愧自尽,楚王安然无恙,要去皇陵祭祖祈福。 如今,又是玉宇澄清、山河盛世了。 他们跪在道路两边,向楚王的马车叩头。 尘土中,那些百姓泪光闪烁。 “感谢上苍。” “感谢老天爷!” “咱们的长生牌,没有白供啊!” 叶娇坐在马车里,低头亲吻沉睡的李策。 “思思,”她轻声道,“你听……” 隔很远,都能听到里面的责骂声。 叶柔抱紧白羡鱼的大氅,不知道该不该进。 她来归还大氅,来感谢白羡鱼危难之际的帮忙。她打听到白羡鱼回了家,门房把她让进来,让她在前厅外的抱厦等待。 可前厅内的声音,也太吓人了。 男人的暴喝声,女人的哭泣声,还有白羡鱼时不时的一句反驳。 “打死你个不孝子!” 头上缠着厚厚纱布的白泛兮终于忍不住,拿起木棍打了下去。 白羡鱼没有躲。 木棍也没有落。 那木棍被人用厚厚的衣服拦下,与此同时,叶柔杏眼圆瞪,盯着白泛兮,道:“白统领,您的家法,有些过了。” 白羡鱼的脸红肿一片,显然已经打过。再给几棍子,说不定就把人打残了。 “你是……”白泛兮认出叶柔,脸色铁青,“我教训儿子,怎么轮到安国公府插手了?” 这姑娘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把他一棒子打晕,还抢走了兵符? 白羡鱼神情局促,脸色通红,却下意识往叶柔身前挪了挪。 棍棒无眼,千万别伤到叶柔。 “柔姐……”他轻声道,“你快走吧,我父亲打起人,谁都拦不住。” 叶柔眼眶湿润,对白泛兮施礼,对白夫人施礼,从容道:“奴家的确没有资格插手禁军统领的家事。但奴家来这里,是向白武候长致谢。能不能等奴家谢完,你们再打?” 白羡鱼张了张嘴。 所以,是在为他争取逃跑时间? 白泛兮冷笑一声:“姑娘就算巧舌如簧,今日我也要把这个不孝子打死。” 只有白夫人紧张地走近一步,道:“姑娘,您请说。” 她向白羡鱼使了使眼色。 快跑啊,你这个傻儿子。 …… 他害羞了 白羡鱼没有跑的意思。 小的时候,他也曾经逃跑过一次。结果被父亲抓回来,变本加厉打一顿。后来他就努力忍受,并且学了不少窍门。 比如胸口垫一块纳鞋底的千层布,厚厚实实,能保住肋骨不断;比如膝盖下缝个垫子,跪一个时辰也不会有淤青;比如脸皮厚点,羞耻心少点,不就是挨爹打,只要不挨外人打,就行。 可是人生第一次,有人挡在他面前,驳斥他的父亲,为他求情。 白羡鱼眼前一阵热乎乎的眩晕,站都站不起来,更不会想跑。 他要认真听听,听叶柔要谢他什么。 叶柔先把那件大氅折叠好,双手交给白夫人。 白夫人四十来岁,容貌端庄,体态消瘦。白府应该锦衣玉食,可她看起来脸颊凹陷,精神也不好。此时因为担忧儿子,泪水涟涟。 叶柔道:“今日奴家来,要先谢白武候长和善温良。城墙外寒风阵阵、滴水成冰,白武候长出借大氅,让奴家母亲不至于冻饿至死。”她退后一步,对白羡鱼施礼道:“武候长,奴家感激不尽。” 白羡鱼的脸本来就红了,此时更是红得像炉膛里的火。 他手忙脚乱,双手不敢碰触叶柔,托举着空气,道:“快别这样,一件衣服,算不了什么。” “你闭嘴!”白夫人打断白羡鱼的话,道,“叶小姐说了是‘先谢’,还有别的要谢吗?” 她的额头有浅浅的纹路,眼神亮起来,神色慈爱,像是期盼着什么。 白羡鱼有些拘束地看看母亲。 母亲这是怎么了? 哪儿有向别人索要感谢的啊。 “有。”叶柔道。 她转身再次面对白泛兮夫妇,道:“今日第二谢,要谢白武候长明道济世。武候长身为大唐的臣子,既忠君护民,又正气凛然。他不畏强权不惧生死,于朝政晦暗时坚守正道,在局势艰险中力挽狂澜。此乃士族表率,奴家身为大唐百姓,不得不谢。” 白夫人听得胸口起伏,激动紧张,眼睛弯弯,却摆手否认道:“瞧叶小姐夸的,哪儿有那么好?” 白泛兮手中仍握着棍子,怒气冲冲道:“忠君护民?正气凛然?叶小姐知不知道他做的这些,是怎么实现的?” 白羡鱼局促地垂下头,白夫人嘀咕道:“不就是打了你一棍子,抢了兵符吗?” 白泛兮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不就是’?你知道这是死罪吗?” “知道知道,”白夫人搪塞白泛兮,又笑盈盈看着叶柔,问:“没有了吧?” 口上说“没有了吧”,眼中却都是巴巴的渴望。 叶柔笑了笑,道:“还有。” 说到这里,无论白泛兮有多生气,屋内的气氛都松弛了些。 叶柔道:“第三谢,要谢武候长治理有方、平易近民。这些年来,京都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街市繁华。这要谢圣上,谢朝廷,谢京兆府,还要感谢巡防京都的武候铺。孔夫子说,君子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白武候长有品德,有信念,有担当,有才学,有雅趣。文武兼备、气宇轩昂,是君子,当然要谢。” 谢了这么多,叶柔又对白泛兮夫妇施礼道:“还要谢您二位教导有方,我大唐才有这样的青年才俊。” 白泛兮夫妇的脸一起红了。 过了,夸得太过了。 这是他们的儿子吗? 他们的儿子明明是纨绔子弟,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愚蠢莽撞。 怎么来了位知书达理的小姐,情真意切,说了儿子这么多优点? 说到最后,还夸起他们会养儿子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话虽如此,”最后,白泛兮咳嗽了一声,让自己恢复有些发怒的神情,道,“圣上不会因为叶小姐谢了这许多,就宽恕他的。” “圣上无需宽恕,”叶柔笃定道,“圣上明理,会奖励武候长的。” 白家不敢盼望皇帝奖励,只要不责罚,就谢天谢地了。 且不说白羡鱼抢夺兵符的事,就说白泛兮身为太子太傅,也有未尽职责之罪。 朝廷为了体面,已经传出去,说太子在东宫看望过孩子,羞愤自尽。这样皇帝不必担负“杀子”的污名,也能稍稍宽恕,以王侯之礼安葬太子。 至于别的事,尚无定论。 “叶小姐,”白夫人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圣上不会责罚呢?” “哦,”叶柔道,“家兄刚刚从宫里回来,他一直守在圣上身边。” 白泛兮松了口气。 太子伏诛,以后无论是赵王还是楚王即位,安国公府都今非昔比、一步登天了。 “老爷——”此时厅外有脚步声传来,管家在外禀告道,“圣上宣您进宫。” 白泛兮立刻起身,他向外走了几步,又转身训斥白羡鱼:“还不起来送送叶小姐?” 他整理衣服,双手触碰到头上层层包裹的纱布,故意没有摘掉。 外面已是黄昏。 这难熬的一日,总算结束了。 事实上,白泛兮觉得,自从他被宣回京都,踏进东宫的那一日,就已经走在刀刃上了。 好在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从看到白羡鱼提着安国公府食盒那天起,白泛兮就隐隐觉得,他这个傻儿子,大概是傻人有傻福的。 果然。 不过白泛兮还是很生气。 今日他已经故意骑马走在前面,露出背后空门给儿子,他这个蠢儿子,就不能下手轻一点吗? 想到这里,白泛兮又怒从中来,忍不住想回去再打白羡鱼一顿。 不过大概,以后会有人拦着,不让他下手了。 “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白羡鱼出门送人了,白夫人擦干了眼泪,重新梳妆更衣。她面露笑容,同嬷嬷说话。 “你看见了没,那叶小姐,模样是一等一,又温婉得体,听说还擅长管账,把安国公府的生意理得顺顺当当。这唯一有点不妥的是……” 白夫人蹙起眉头,有些担忧。 嬷嬷察言观色,道:“叶小姐嫁过一次。” 她话音刚落,见白夫人脸色变了,连忙道:“老奴胡说,夫人莫气。” “嫁过一次怎么了?”白夫人道,“你知道我这些年,为什么不喜欢待在家里,要去食斋吃素,消解罪孽吗?” 嬷嬷低头道:“这么些年了,夫人也该看开了。那都是命啊。” 白夫人出了会儿神。 她的第一任夫婿,不是白泛兮。 那时与她龙凤花烛、少年欢好的,是另一位少年将军。可新婚不久,他便出征在外,死在战场上。 婆家说她克夫,不让她守孝,便把她赶回娘家。 后来将士凯旋,另一位将军风尘仆仆,送来她夫君的遗物。 这位将军便是白泛兮。 过了几年,白家提亲,她便再嫁了。 可她心里始终有愧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以至于日日礼佛抄经、过午不食,活得寡淡无趣。 她甚至害怕自己开心,怕自己笑,觉得她只要活得快意,就是对不住那人。这二十多年,每一日她都心怀愧疚、难以安枕。 “所以,”白夫人道,“我们女人太不容易了,因为不容易,便要彼此体谅。嫁过人便不好了,便脏了污了吗?那男人各个三妻四妾的,倒都觉得他们自己有本事得很。”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道:“不过老爷倒是没纳个小的。” 嬷嬷为白夫人系好披帛,问:“那夫人您觉得不妥的是什么?” 白夫人道:“我听说叶将军隔老远能射透铁柳叶,怕小鱼以后不挨爹的打了,开始挨大舅哥打。” 这可真是让人忧心。 “那夫人您……”嬷嬷许久未见白夫人笑,也跟着开心起来。 “我明日不去道观了,”白夫人道,“给我把京都最好的媒人找来,出多少银子都行!” “多少银子?”白羡鱼仰着一张肿脸,在小贩摊位上买糖葫芦。 “是白武候长!不要银子,不要!”小贩一面推辞,一面道,“也就两个铜板,怎么好让武候长出钱呢?” 白羡鱼把铜板丢过去,挑了糖最多的那串,递给叶柔。 “今日多谢你。”他道。 叶柔咬了一口糖葫芦,酸得没能咽下去。 白羡鱼挠头道:“可惜家里的马车找不到了,只能徒步送你回去。” “可是……”叶柔回头看了看,道,“我们家的马车,就在后面跟着啊。” 白羡鱼咬着嘴唇,别过头,偷偷地笑。 要说句什么,才能让她肯陪着自己,就这么静静地走呢? 长安城车水马龙、流光溢彩,他是怎么都看不腻的。 …… 太子人选 “你们家的马车……”白羡鱼苦思冥想,道,“很宽阔。” “还好,”叶柔道,“按国公府的制式做的,没有僭越。” 根据身份地位不同,马车的规格有严格要求。经历过往种种,叶柔已经很谨慎。 尽管被误会了话里的意思,但白羡鱼也因此灵光乍现,道:“前面都是小商贩,道路狭窄,会堵住的。” 叶柔微怔抬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拐进一条不算宽阔的坊街了。 道路两边种着矮矮的槐树,每棵树上都挂着三两个灯笼。灯笼像红柿,透着年节的喜庆气氛。 灯下是趁着近日没有宵禁,偷摸出来做生意的小商贩。 卖什么的都有。 古董字画、书册摆件,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小贩趁着没人询问,端起碗扒拉两口饭。他的妻子摆弄着货物,羞于张罗生意,等着丈夫吃完饭,把碗端回去,伺候公婆,打理家务。 今日长安城的血雨腥风已经结束了,而普通老百姓,有自己的小日子。 这日子里没有钟鸣鼎食、绫罗绸缎,却安静祥和,充满烟火气息。 马车果然被挡住,寸步难行。驾车的冯劫打算转向,跳下车来找叶柔。 “小姐,我们回吧。”他一面说,一面有些警惕地看了白羡鱼一眼。 冯劫虽然是下人,但他看护着几个孩子长大。时时刻刻,都担心他们遇到坏人。 白羡鱼不坏,但毕竟是男人。 只要是男人,就得小心提防。 “冯伯,”白羡鱼热络地同冯劫打招呼,“这条路是近道儿,比你赶着马车绕远,还要快些。” 冯劫一副“你小子真的是在乎远近吗”的质疑样子,他看向叶柔,等她的意思。 “冯伯先回吧,”叶柔笑了笑,道,“今日跪了太久,我想走一走,活动手脚。” 她拢了拢身上白色的狐裘,浅淡的红色光影下,一张脸美丽从容。 白羡鱼内心雀跃,却又添了几分紧张。 四周往来的人影中,他转过头,眼中只有眼前的佳人。 “柔姐,你看这个瓷瓶,你喜欢吗?” “这个折扇好,上面画的是青蛙吗?哦不是,是荷叶啊。” “柔姐,你冷不冷?我不冷,我是说……” 窄巷已走到尽头,安国公府所在的坊街近在咫尺。冯劫快马加鞭,已经把马车停进家里,手提灯笼,远远等在路口。 白羡鱼有些怀疑,冯劫藏在身后的手里,握着木棍。 时间紧迫,可他说了许多废话,最重要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武候长,”分别在即,叶柔转过身,突然问,“你年纪不小了吧?怎么没有娶妻呢?” “我……”白羡鱼眼神躲闪。 “你认识陈祭酒家的小姐吗?”叶柔含笑道,“前些日子她跟我聊起,说她对你……” “柔姐!”白羡鱼打断叶柔的话,快速道,“我不喜欢什么陈祭酒家的小姐,我也不喜欢郑太保家那个,不喜欢太常卿的孙女,不喜欢那些人说的任何亲事,不喜欢这世上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 他身姿笔直地站着,没有穿大氅,红黑相间的武候服紧贴在健硕的身体上,流动着热气腾腾的气息。 长安城肆意自在、嚣张跋扈的武候长,此时神情郑重,像站在大兴善寺的香烛前,虔诚地等待神的垂怜。 然后他看到叶柔怔住了,许久,才在唇角散开一丝笑。 那笑容浅得很,像蜻蜓触碰平静的湖面。 “武候长,”叶柔掩唇道,“你比我小啊。” 这孩子,怎么什么都说。 然而白羡鱼没有停,他自顾自说下去。 “柔姐你今日夸了我好多,但我知道,我不配。一开始我做武候长,是家里不舍得我去军中卖命,所以混日子。后来楚王妃打了我一顿,慢慢地,我才生出好好做事的心。再后来,我投在太子门下,一心要为他做事,还曾经背叛过楚王妃。今日之举,只不过是良心未泯,宁肯死了,不想再错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见冯劫慢慢走过来,更加着急,道:“我对柔姐,一开始是喜欢吃你做的饭,炸的桃酥,后来是喜欢你落泪时的样子,生出要保护的心。再后来,是倾慕你变了好多,从只能落泪,到从容应对,出入大理寺,保护家人。柔姐……” 白羡鱼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最后道:“给我一个机会,行吗?” 像是“轰”地一声,在她面前点燃了一堆篝火。扑面而来的热气惊呆了叶柔,半晌,她才怔怔道:“可,可是,我比你大,我嫁过人啊。” “柔姐你这句话,”白羡鱼道,“不算拒绝。” “不不,”叶柔脸色微红道,“我的意思就是拒绝。” “我不在乎你比我大,你嫁过人,”白羡鱼道,“我生得晚,不是我的错;我先前不认得你,也不是我的错;我没能赶在最早的时候,娶你过门,更不是我的错。所以柔姐你别怨我,我以后,不会再迟,不会再晚了。” 叶柔退后一步,心中慌乱如麻。 她没有回答,转过身,越过冯劫,径直向前走去。走了十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白羡鱼仍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坚定。 她错过一次,不敢再错。可为何如今,连步伐都乱了呢? 夜色中,叶柔像一朵在枝头乱颤的白色玉兰。 白色的布帛裹了好几层,血不再流,但六皇子李璨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抬起左手,把右臂紧紧按住。 “六皇子殿下,您这是太冷了。”御医取来厚厚的绒毯,李璨向后躲了躲,道:“不必。” 林奉御去照顾圣上了。 李璨觉得,这个御医的眼神,有意无意,落在了他的小腹下。 关于他的事,是不是已经传开了? 虽然叶娇打断了太子,没让他把话说完。 但是,无数人会猜测,会想象,会把他和胡嫣儿联系在一起。 而他们之间,有的只是肮脏。 而如今,他的手断了,姓名脏了,再没有什么,再不能撑一把折伞,干干净净,站在日光下。 “圣上下旨了吗?”李璨抬眼询问。 “下了,”御医道,“太子愧对百姓,自尽受死,以公侯之礼安葬。褫夺太子妃位分,准其带世子搬离东宫,住回晋王府。圣上夸赞今日在朱雀大道阻止太子的朝臣,说他们忠勇贤德。而太子一党,或伏诛,或获罪,圣上身体抱恙,许多事,只能慢慢做了。” “楚王呢?”李璨面露关切。 “叶羲回来了,”御医道,“带他去九嵕山治病。但对外,只说是去拜祭先祖。” 李璨松了口气,道:“那么楚王妃,大约也跟着去了。” 风起云涌巨浪滔天后,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太子死了,他死在癫狂和背叛中。 但是李璨始终还记得,八岁的那个雨夜,李璋站在丽影殿外,目光关切的样子。 那个少年,也曾经给过他帮助和保护,对他说:“别怕。” 李璨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人捏碎,抬手想挠,发觉已没了右手。可他明明感觉,断掉的手又疼又痒,想挠一挠。 “有酒吗?”李璨眼中如琉璃碎裂,没有欢喜,只有浓重的悲凉。 “殿下不宜饮酒啊。”御医阻止道。 “拿酒来。”李璨转过头,眼中有泪水落下。 同样在哭的,还有大唐的皇帝陛下。 他手中握着太子的墨玉环,轻轻念着他的名字。 “璋儿,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 璋是帝王祭祀上天时,双手捧着的半圭形玉器。这个名字尊贵厚重,承托着皇室的期望。 墨玉环在太子中箭倒地时,碎成三段,浸在血水中。 皇帝命人找来,没有清洗,便握在手中,用白布轻轻擦拭。 高福来劝,没有用。 贤妃来劝,也没有用。 后来是皇后来了,她默默坐在皇帝身边垂泪,又幽幽道:“圣上,咱们还有璟儿啊。” 他们有李璟,还有嫡子。 皇帝放下玉,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问道:“皇后的意思是……册封李璟吗?” 皇后看着玉段,悲伤道:“臣妾无权干政。” 她无权干政,但她如今只能指望李璟了。 皇帝会同意的吧? …… 潮湿的吻 大明宫的夜静得厉害。 没有了歌舞酒宴、丝竹管弦,沉沉的暮色从窗外压进来,似乎点多少根蜡烛,都是暗的。 皇帝抬眼看着面前的女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道:“皇后如今,能够自由进出立政殿了?” 皇后的神色顿时僵硬,她嘴唇颤抖,道:“臣妾只是担心圣上,想来看看。” “是璟儿把你放出来的吧。”皇帝摇头,坐直身子,“朕让贤妃管理六宫,让长公主稳住宗室,让太子妃去劝诫裴氏,降了白泛兮的职位,让李璟统率禁军。他孝顺,舍不得关你。贤妃大约也心软,没有拦着你。” 又有谁,会去拦一个刚刚死了儿子的妇人呢。 皇后摇头,为李璟说话:“是太子要闯宫时,臣妾自己冲出去的。臣妾有错,请圣上责罚。” 她垂下头,发髻上只插着一根玉簪,素雅简单,露出许多白发。皇帝脸上刚硬的线条松弛了些,像拉直又放松的弦。 “皇后是朕的嫡妻,是天下人的母亲,”他严肃道,“朕的其余孩子,也都是你的孩子。” 皇后面容悲伤,点了点头。 皇帝慢慢抬起腿,坐回榻上。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关节,都需要集中力量,才能活动。 坐稳身子,皇帝背靠引枕,调整气息,才缓缓说话。 “你是裴氏女,你们裴家的书库很大,应该也读过不少史书。你知道扶苏死后,胡亥是如何被权臣和后宫操纵的吗?你知道外戚王莽是如何逼迫太皇太后王政君交出传国玉玺、篡位为帝的吗?册立李璟?”他的眼睛有些红,摇头道,“你是不想让他活了。” 能够稳坐皇位的人,从来不是仅靠嫡子身份而已。 “臣妾……”皇后喃喃反驳,却被皇帝眼中的冷厉气息,震慑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吧,”皇帝道,“朕好些了,明日无需谁监国辅政,朕自己上朝。” 他有太久没有亲理朝政,如今再不能怠惰。就算熬干了自己,也要稳住局势。 “可圣上您的身体,还……”皇后眼泛泪光,面露关切。 “朕死不了。”皇帝打断皇后的话,“你有闲心管朕,不如多去兴庆宫,陪陪太后。” 皇帝挂念太后是假,怜悯皇后是真。有这句话,皇后虽无权柄,但是可以自由走动了。 说完这些,皇帝仰起头闭上眼,只觉得今日过得很慢、很痛、很折磨。 但他是皇帝,他不能倒。 明日他会坐在早朝那张御案后,平息流言、安抚朝臣、稳定民心、治理国家。 这浓浓的夜色,会结束的。 一盏灯,从国公府外院来,照亮一片片方砖地面。 唤声夫君 裴茉原本忘了闭眼。 可她的夫君已经从水中起身,皮肤湿润不着寸缕。她看到他健硕的身体,看到他肌肉虬结的胸膛,看到他蓄积力量的小腹,脸红心跳时,裴茉的视线被叶长庚遮挡。 他喉结微动,一旦吻到裴茉柔软的红唇,便不肯移开。 他修长的双腿从浴桶里跨出来,一只手臂仍托着裴茉,一只手拉过衣架上宽大的浴袍,兜头罩在自己身上,也裹住了裴茉半个身子。 他揽着浴袍,也揽紧怀中的妻子,把她拉向自己,不顾身上的水渍弄湿了她的寝衣。 “将军……奴的衣服……”裴茉紧闭双眼,羞怯地向后躲避。 “湿了,”叶长庚拉开她腰间的衣带,“不能穿了。” 寝衣落地,裴茉细腻的肌肤被迫贴在叶长庚身上,竟不觉得凉。 他是热的,热意滚烫,包裹着她。 是星辰缓慢坠落着,在一团软绵绵的云上,擦碰出火焰的热度。 是风吹着云朵起伏,也或许是云朵欢喜地承接星辰的爱意。 是天地在摇动,也或许是她的心,总觉得那障幔、那红烛、那身下柔软的床榻,在有节奏地晃动。 不管了…… 她想。 裴茉微蹙眉头,只需要轻轻张口,便咬到了叶长庚结实的肩膀。 咬重一些,留下一排齿痕,留下今晚的印记。 叶长庚闷哼一声,眼中闪亮迷离,如漆黑的夜色里,炸开一团烟花。 “将军……”裴茉的声音柔弱又乖巧。 “唤我……”叶长庚闭上眼,扭头轻吻她的耳垂,“唤我夫君。” 他们成婚许久了,这一次,跟新婚那夜不同。 这次他亲吻了许多,不像做功课般排好了顺序。这次他肆意为之,反而每一个动作,都充满爱意。这次他睡着时,下意识把她揽进怀里。 “裴茉,”半睡半醒间,叶长庚道,“我输给你了。” 一开始,他想不到自己会如此沦陷。 “那你,”裴茉的额头抵着他的胸,小心翼翼地问,“喜欢我吗?” 叶长庚没有回答。他睡着了。 但裴茉也并不觉得遗憾。 她心满意足地,偷偷亲了亲他的肌肤,轻声唤:“夫君。” 叶长庚唇角微扬,却没有应。 她便小声地练习:“夫君,夫君,夫君……” 直到喊得累了,裴茉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叶长庚的手抬起来,为她盖严了锦被。 “乖。”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沉醉的穿透力。 床榻终于不再晃动,天快亮了。 启明星在东边闪烁,红色的朝霞铺满天际。马车停在道旁,马儿卸下了褡裢,在不远处静静吃草。 煮着草药的篝火旁,叶羲时不时添一把柴,凝眉苦思。 护卫青峰小心走过来,看了一眼马车,郑重施礼,才同叶羲说话。 “道长,药好了吗?是否给楚王殿下端过去?” “不着急,”叶羲道,“再熬会儿。” 这些药只是用来续命的,楚王这会儿又没死,急什么? 再说了,端药过去,必然会吵醒楚王妃。还是让他女儿多睡一会儿吧。 叶羲记得叶娇小时候,总是晚上闹啊闹,白天睡啊睡,日夜颠倒,磨人得很。 现在必然还是喜欢白天睡觉的。 没想到话音刚落,车帘掀开,叶娇探出头来。 “父亲,”她问,“药熬好了吗?” “好了。”叶羲立刻点头,在青峰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滤掉药渣,盛了浅浅一碗。 青峰端起药,总觉得再熬下去,就只剩下一口了。 “是不是有点少?”他担忧地问。 “可以添半碗热水。”叶羲一面回答,一面提起水壶,吓得青峰快步走了。 这道人……行不行啊?以为熬药是和面吗? 送去药,青峰不放心地在马车外站了一会儿。 他听到李策吃了药,听到叶娇问他怎么样,然后李策说:“娇娇……” 那一声呼唤,虽说不是中气十足,却带着一丝挑逗味道。 青峰腿脚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看来这道人水平不错。 “少说话。”叶娇白皙的手指抵住李策的唇,警告道,“你得撑到九嵕山。” “我可以……”李策咳嗽着,关切道,“京都……” “说了不让你思虑,你怎么还是想啊想的,”叶娇板着脸,低下头,几乎亲吻到李策的嘴唇,道,“我说,你听,怎么样?” 李策含笑点头。 叶娇道:“圣上没有怪罪那些大臣,白羡鱼他们,也都安然无恙。五哥去做禁军统领了,有他在,京都的防卫应该没有问题。贤妃娘娘也很好,家里也好,就是六哥的手接不上了,但是没有性命之忧。还有……”她有些内疚道,“还有我之前答应舒文的事,没有做到。” 叶娇离开京都前,还在给舒文找夫婿,想办法阻止她去突厥和亲。 可是等叶娇回来,一切都变了。 李璋强令舒文立刻嫁人,她竟然连送一送,都没有做到。 “别怕,”李策握住叶娇的手,道,“这件事……咳咳,我有安排。” 他的安排是什么啊? 李策没有细讲,他吃完药,倦得厉害,很快便又睡着了。 叶娇陪了他一会儿,跳下马车去用饭。 叶羲见女儿来,有些拘束地想要起身,却只是往旁边挪了挪。 他想说一些关心的话,却不习惯,干脆用烧火棍在地上划拉几下,抱怨道:“九嵕山还挺远,哪儿有这么赶路的?马车都快散架了。” 叶娇咬了一口胡麻饼,疑惑道:“是父亲您在驾车啊。” 叶羲便有些尴尬,又道:“快一点……也好。” 或许因为离家时,叶娇最小,叶羲和叶娇的关系,总有些疏远。 叶羲不常说话,叶娇开口时,也客客气气的。 他不知道这个他最小的孩子,喜欢吃什么饭,玩什么游戏,穿什么衣服,有什么习惯。 只知道她喜欢楚王,那便,救一救楚王。 “好了!”一愣神的功夫,叶娇已经吃完饭。 叶羲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碗,在心里记下:“二闺女吃饭快。” 她可不仅是吃饭快。 她走路快,骑马快,说话也快。 等到了九嵕山,叶羲发现叶娇做事也快。 三皇子齐王李琏慢悠悠地迎出来,扶着他吃得滚圆的肚皮,问道:“楚王妃怎么有空来了?本王没有收到祭祖的旨意啊。” 叶娇抬手把圣旨递给青峰,便大步走进去。 “楚王之前住的屋子呢?”叶娇问。 李琏有些得意,道:“这个嘛……那小破房子,本王给拆了,在原址上花费巨资,建了新的行宫。” “好,”叶娇点头,“我们就住你的行宫。” 李琏瞠目结舌,又突然欢天喜地:“你们来守陵?本王可以回去了?” 半个时辰后,他拿着圣旨,灰心丧气地安排屋子。 “最好的挪给你们吧,本王带着她们搬走。” “搬远点,”叶娇看着一群摇曳生姿、嬉笑打闹的女人,道,“有点吵。” 祖宗们看到这里乱成这样,竟然没有生气吗? 太好了。 等待会儿她去掘墓,祖宗也会原谅的。 过朔州长城向北,旷野中有一座座的坟茔。它们连在一起,绵延数里。 这是不久前,守卫朔州时,死去的士兵。 他们生时守国境,死后葬边关。 看着来往边境的商队、百姓,也看着前往大唐求和的使臣,以及使臣带回来的,大唐和亲公主。 送嫁的队伍送到这里,就可以返回了。 但严从铮没有离开。 他带着人,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那些坟茔也已经消失,面前是茫茫草原。 突厥使臣同严从铮告别,道:“辛苦各位大人。” 严从铮简单回礼,转头看向马车。 他希望能再见舒文一面。 她还好吗?有没有看到远处来的迎亲人? 那些人跑得真快,马蹄后腾起高高的土尘。那些人壮硕彪悍,如果打一架,他能打过吗? 但他们走近,突厥正使的脸色却突然白了。 “你们是……”他上前一步,“你们不是可汗的随从。” “摄图可汗已死,”为首的道,“我基克部首领,代为迎娶大唐公主。” 严从铮猛然站直身体,握紧腰间的刀。https:/ …… 有趣的妻 原本叶娇只是踢翻了它,但它倒下后的高度不高不低,很适合坐着休息。 石头挺凉,好在叶娇穿得厚。一屁股坐下去,甚至还用它奇形怪状的手臂支撑着腰,累了就靠一会儿。 尽管已经辨认出叶娇坐着的东西,李策还是有些吃惊。 这是他童年至今最大的梦魇,是他每次沉入噩梦后,无法挣脱的恐惧。 如今还是在这座古墓,还是在这阴森可怖的地方,那镇墓兽竟然被他的妻子坐在身下,竟然被坐在身下! 荒唐又合理,不可思议又有趣至极。 李策忽然笑起来。 初时,他微微咳嗽,笑得很淡。 可渐渐地,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得爽朗自在,最后猛然咳嗽一声,伸手去接,竟吐出一团乌黑的血。 叶娇吓得单膝跪地,唯恐李策死了。 可他的样子分明神清气爽,病容消了大半。再摸脉搏,虽不是沉稳有力,也比以前容易摸出,而身体的温度,已不再那么烫了。 “你好了?你是不是好了?”叶娇惊喜万分,扑在李策身上,把他紧紧抱住。 “娇娇,”李策将她抱得更紧,闭着眼睛声音哽咽,“我们来了多久?你是怎么忍受恐惧,陪着我的?” 这邪门的治病手法,到底是谁的杰作? “不记得多久了。”叶娇落泪道,“只要你能好,甭说是古墓,就算是幽冥黄泉,我也要去的。” “娇娇是女神仙,”李策在她脖颈间深吸一口气,感激道,“幽冥黄泉可盛不下你。” 叶娇便哈哈笑了,道:“快上去吧,父亲说等你醒来,还要泡浴汤。要把你这些年的沉疴,一并治愈。” 李策紧握她的手,眼中泪水闪动。 只有久病缠身的人知道,若能一举驱散病魔,该有多么惊喜欲狂。 他们走到盗洞下,晃动绳索,便有人在上面响应。叶娇先上去,李策离开前,转头看了一眼墓室。 这便是他疾病的源头,也是他噩梦的源头。 如今他重回这里,竟发现当初很大的墓室,竟如此窄小。而那尊倒地的镇墓兽,也其实没那么可怕。 年过二十的他,很想穿越漫长的时光,去安慰那个七岁的孩子。 安慰他不要怕,要忍耐,要坚强,要不顾一切勇敢向前走。别怕疼,别怕苦,乖乖喝下每一碗药。因为在十多年后,会有一个人,在这里牵着你的手,帮你驱除心魔、治愈身体。 她漂亮可爱,有趣善良,你一定不要认错了。 “上来啊。”高处传来叶娇着急的声音。 “来了!”李策抓紧绳索,感觉心中的浊气一扫而空,手上竟多了许多力气。 他的承诺 月亮窄得像当年跳起胡旋舞时,束紧裙裳的腰。 李娴雅在枕头下摸索着,拿出一根短箭。 她的手在月光下挥动,带着那根箭矢,像在跳舞。木箭头不能反射月光,却像包裹着光,来来回回,旋转扭动。 这是当年射入她马车的箭。 箭杆上刻着三个字——“宋牧辰”。 过了太久,其实她有些忘记对方的面容了。只记得宋牧辰英姿勃勃骑在马上,对她伸出手,道:“殿下知不知,马跑得快时,也像在跳舞。” 是的。 后来不管她舞动得多快,头发都不能再那样飞扬着,让风从中穿过。 一阵猛烈的风掀起马车车帘,露出半边清丽的面容。 舒文下意识向内躲了躲,避开车外的目光。 虽然归心似箭,却也近乡情怯。 她去突厥,原是为了休战舍身和亲。如今回来,虽然欢喜,却也内疚。 不知道边境还会不会乱起来。 “哒哒哒”,有马蹄声靠近车窗,窗外的人低声说话:“圣上和朝廷,都知道你肯。肯,便是为国尽忠了。” 舒文心神巨震,掀开窗帘,看到严从铮骑在马上,正神色郑重看过来。bookAbc.Cc 他懂她! 懂她的不安和担忧,懂她愿意守护国土的心。 严从铮递给舒文刚放了新炭的手炉,道:“更何况他们自己乱起来,可汗都死了,其他部落族长,哪个有资格迎娶大唐公主呢?” 舒文的脸便有些红。 她终于敢看一眼远处的城池,见城门大开,来往百姓进出不停。门外有不少胡人商队在接受检查,见到公主车驾,纷纷避让。 而城门口站着前来迎接她的八皇子李瑞和几位鸿胪寺官员。 李瑞凑到舒文马车前,向她恭贺。 “恭喜!妹妹同严寺卿的婚期临近,可以准备成婚事宜了。” 舒文在人群中找寻着,问道:“五哥呢?我想去看看他。” 舒文已经听说李璋的事。她知道最伤心的人必然是李璟,一路上心里都在惦念。 李瑞的神色顿时变了。 他眼神躲闪,歪过头挠了挠有些稀疏的头发,支支吾吾不想说。 “八皇子殿下,”舒文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出什么事了?” 小半个时辰后,舒文跑进长公主府。 “母亲呢?” 她一路奔跑,顺手丢掉厚实的大氅,在暖阁找到母亲,慌慌张张扑上去。 “母亲,救救五哥吧。”舒文脸色煞白,“他一定不是故意穿错衣服的,五哥那样的人,怎么会意图谋逆呢。” 长公主李娴雅正在研究一本乐谱,谱子掉在地上。她把舒文推开,捡起乐谱,低声训斥。 “怎么救?你此去和亲,更该知道朝堂凶险。若无权势,只能任人宰割。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又慌慌张张要卷进去,是唯恐死得晚吗?” 舒文从小备受宠爱,鲜少被母亲训斥。此时见长公主面色冷肃、疾言厉色,不由得委屈落泪。 “女儿只是想……”她的话被长公主打断。 “你在家准备成婚事宜,不准出门。”长公主起身,拂袖而去。 舒文回京的路上,觉得自己尚未成婚,可汗便死了,无颜见人。如今她即便想见人,也出不去了。 长公主命人锁上舒文的院落,让她安心等待婚期。 好在第二日,奶娘送来严从铮的书信。 信很短,他说:“好好吃饭。别的事,请放心。” 严从铮从不轻易做出承诺。 早朝时,他向皇帝禀告突厥内乱情况。皇帝夸奖他勇猛,赏赐金银奴仆,并且询问他是否已经开始准备婚事。 严从铮一一作答,叩头谢恩,便立在一边,等待有关赵王案的禀告。 出乎意料,无人提及。 下朝后他仔细打听,才知道前些日子还有许多御史弹劾赵王,但自从楚王妃捎信回来,说相信赵王后,那些弹劾便少了很多。 可见楚王夫妇虽未结党,但拥趸者众。 只是大理寺忙了许多天,也没进展。 他们查赵王府的护卫、奴仆,查内库、账目,只觉得乱,却理不出头绪。 不藏心意 两人就此作别,叶长庚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严从铮重复他最后的话,不明所以。 匪夷所思? 这两年来,朝局变幻一日千里,有什么事是这位从一文不名做到三品节度使的朝廷大员,会觉得匪夷所思的? 除非—— 除非他心里有所怀疑,而那怀疑的对象,跟自己有关。 一阵风吹过,严从铮打了个哆嗦。 这种熟悉的感觉,像是许久之前,察觉父亲帮助李琛谋逆时那般,心神混乱、忐忑不安。 可他在这京城已经举目无亲了。 严从铮深吸一口气,望着酒楼上随风晃动的灯笼。灯笼后面的露台上,几位公子酒意正酣。有人被围在中间,朋友们笑闹举杯,说着恭贺新婚的话。 新婚…… 严从铮如遭雷击立在原地,身体僵硬汗毛倒竖。 他不是举目无亲。 他快要有个家了。 严从铮拔腿向前跑去,却没能找到叶长庚,问个清楚。坊门上一根冰柱融化落下,“啪”地一声巨响砸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脚步。 九嵕山的冰雪尚未融化,叶娇在窗前拆开一封又一封信件,眉头紧锁。 自从林镜捎回口信,送来皇陵的信件便多了。 有人问候楚王病情,有人提及朝中人事变动,有人建议楚王夫妇隔岸观火,还有人希望楚王早日回京,查明真相。 叶长庚没有寄信来,不知道他听到林镜的口信后,会怎么办。 叶娇偷偷向卧房瞧了瞧。 昨日李策的病情有些反复,药浴时滑入浴桶,险些溺水。当时叶娇不在,叶羲跳入水中打捞女婿,询问李策道:“我不过是啰嗦几句,你便装死吗?” 随后发现李策并非装死,一番救治后,才转危为安。 父女俩都吓得不轻,更不敢把京都的事告诉他。 所以这一次,没有李策的运筹帷幄,只能靠她自己,努力思索该怎么办。 “要不然,”叶娇收好那些书信,去哄父亲,“父亲给算上一卦呗,看看是谁在欺负五哥。” 叶娇把可能的名字捎信给叶长庚,但她一点把握都没有。毕竟那名字,只是李策向李璟提起过,要他小心提防而已。 叶娇找好了蓍草,双手捧着蹲在父亲面前,简单的发髻上步摇微动,乖巧地抬着头,眨眨眼睛,轻声撒娇。 这一段在皇陵陪伴的时光,让他们父女之间亲近不少。 叶羲正在挑选药材,闻言下巴收紧,清瘦且棱角分明的脸上神色郑重:“为父已到了将养身体的年岁,起卦断卦耗费心血,以后都不准备做了。” 叶娇蛾眉微垂,绷紧嘴唇。 “那父亲您以前就没有算过赵王吗?” 王迁山曾经婉拒舒文,说无法为长公主府做法事祈福。后来叶娇才知道,叶羲教王迁山算命时,用过驸马的生辰。 既然如此,说不定叶羲也曾经算过李璟。 “没有,”叶羲摇头道,“他又不是我儿子,我算他做什么?” 谁的儿子谁操心,没把儿子教得聪明机灵,等他被害时着急,已经来不及了。 叶娇失望离去,叶羲没有去看女儿的背影。 他眼中的黯然一闪而过,便继续专心做事。 有些人的确不够聪明机灵,却因为宽仁善良,福泽深厚。 也有人,机敏能干、赤子之心,周身透着努力进学的书卷气,却屡屡被卷入血雨腥风中,难以脱身。 早朝结束后,严从铮差人把弘宜公主舒文出嫁时,借用内库的幡旗还回去。 下属回禀说,已经还了幡旗,并且在长公主那里记下了。 严从铮点点头,不动声色。 当初皇帝托长公主调查宫中奸细,先太子被诛后,又命她代替李璋管理内库,并且同贤妃娘娘一起,协理后宫。 朝中无人阻拦。 一是因为长公主多年来行事妥当,颇得朝臣信任。二是因为当初先帝在时,便曾经称赞长公主明达吏事、聪敏异常,让她在中书协助拟旨。 她的骈文写得很好,常得圣赞。直到后来成婚,才离开朝廷,久居长公主府。 严从铮想去见见她,问一个人。 内侍刘振。 这是个不起眼的人物。 但当初赵王李璟初次监国,忙乱无措时,长公主送刘振给李璟,帮助李璟理清政事。 李璟信任刘振,带着他出入皇宫和赵王府。 可李璟入狱后,这个人不见了。 严从铮问过崔玉路,崔玉路说,刘振在祭天前告假回家,却一去不回。他派人去查,一无所获。怀疑是听说赵王府奴仆全部被抓,吓得躲起来了。 真是这样吗? 那这人又是为什么,曾经拿着李璟的名帖,去八皇子府上送过礼物? 赵王李璟根本就不把他这个弟弟当回事。 更何况送的是一棵长白山参,手臂粗细。 李璟舍不得。 凡有所行,必留痕迹。 严从铮顺着这些痕迹,万般无奈又万箭穿心般,查到了长公主头上。 可他曾对舒文说:“你放心。” “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曲江池边梅香扑鼻,白羡鱼走在河堤边,常常忍不住看看左右的游人。看看有没有遇到熟人,希望遇到熟人。 可是一直没有。 他有些遗憾,又像抢到宝石的盗匪般,渴望被人羡慕,又怕被人知道。 叶柔静静地走在他身边,手中拿着团扇,时不时抬起来,遮挡一下被游人肆无忌惮窥视的面容。 “我真是,”叶柔自责道,“什么都帮不上忙。知道大嫂在牢里吃苦,却只能给她做些吃的送去。” 白羡鱼连忙收起自己的心思,跟着叶柔一起自责。 “也怪我,怎么就没提前有所察觉呢?” 叶柔对他笑笑,道:“其实我今日应约出门,是想请你帮忙,找一个人。” 他们在一枝梅花旁站定。 白羡鱼眼神清亮,充盈着希望自己能帮上忙的跃跃欲试。 “找谁?”他问,“无论是谁,掘地三尺,我也给你挖出来。” “以前跟随赵王的内侍,”叶柔道,“刘振。长兄在找他,大理寺也在找他,但是目前一无所获。” “好,”白羡鱼答应,“我现在就去找。” 他说着竟然便要离去,叶柔唤住他。 “武候长,”她疑惑道,“你不生气吗?” 白羡鱼同样疑惑:“我生什么气?” “年前你约我赏灯,我没有去,”叶柔抱歉道,“初一你约我逛庙会,我也没有去。可今日我来,是因为要找你帮忙,要利用你,你不生气?” 白羡鱼有些紧张的唇角弯起,露出洁白的牙齿,散开一个清亮的笑。 “柔姐,”他温声道,“朋友之间相互帮助,怎么是利用呢。如果是,那我希望以后,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你都利用我,只利用我,千万不要利用别人。” 别人不能有这样的福气。 一阵风带来花香,缭绕在叶柔脸颊,久久不散。 她看着说完情话,便慌里慌张跑掉的青年,脸色渐渐同梅花一样,罩了一层薄薄的红。 叶柔就站在那里,直到白羡鱼去而复返,猛然拍着他自己的头,道:“哎呀我忘记了!柔姐您是乘坐我的马车来的!我把你丢在这里了。”云九小说 叶柔笑,叶柔身后的丫头也笑。 “小鱼,”叶柔从丫头手中取过水囊,唤他道,“你渴不渴?” 这一次他们不是在送食盒、留锦帕,这次她给他她的水囊。 他应该很喜欢喝水。 “我不渴,”白羡鱼摇着头,却还是双手接过水囊,“但是这个,我要了。” 他拼命忍住自己的笑意。 别人大难临头的时候,自己怎么能笑得如此开心呢? 对不起了赵王殿下,虽然你在牢里很惨,但我真的很开心啊。 父亲曾经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警醒他不要空想好处,想要什么,便努力争取、奋斗不歇。 可他如今想要的最大好处,便是一个有柔姐在的家。 因为这个,他可以日夜不停,去查刘振。 好在,他查到了。 这个武候长,真不是白当的。 …… 不如悔婚 为了找人,京都鸡飞狗跳,颇乱了两天。 崔玉路以为刘振已经出城,但白羡鱼断定没有。 内侍身份特殊,离开京都需要登记记档。刘振离京的记档在延平门,白羡鱼找那里的武候核实,知道刘振登记后,说自己要回去拿东西,便折返回城了。 后来城门忙乱,他们也没有留意过别的。 白羡鱼觉得,能够在御前行走的内侍,都是做事谨慎、思虑周全的。不会走到城门口,才想起忘了东西。 故而他下令搜城。 寻常百姓家自然要被翻个底朝天,可那些达官贵人家里,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白羡鱼少不得要赔上笑脸,并且把京兆府府尹刘砚搬出来吓唬人。 刘砚连打了好几次喷嚏,才知道白羡鱼为了寻找一个小内侍,竟在忙着得罪人。 收获颇丰。 比如第二日,便搜出了五位官员偷养在外的外室,惹得他们家里乱成一团,朝堂上一片弹劾声。刘砚缩着头,任凭那些官员弹劾自己,最后轻飘飘解释道:“这是为了协助大理寺查案、找人,迫不得已而为之。” 于是那些官员的矛头又指向崔玉路,只有鸿胪寺卿严从铮很在意地问:“不知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刘砚答,“死在修政坊曲江旁边,一个空置的宅院里。” “啪”地一声,朝臣向那声音看去,见是兵部尚书宋守节的笏板掉了。 宋守节俯身捡起笏板,用衣袖擦拭着站起身。可他无论怎么努力,腰板都有些站不直。宋守节苦笑着叹息道:“微臣老了,手哆嗦、腿麻。” 朝臣安慰几句,没人弹劾宋守节殿前失仪。 皇帝清声问:“如此,便是死无对证吗?怎么死的?” 自尽的。 锁着院门,麻绳悬上房梁,悄无声息地结束了生命。 白羡鱼特意去了一趟刘振在雍州的家,细致入微问了许多话,那家人担心被株连,供出一个消息:刘振是刘家收养的。 十八年前,刘家进京置办年货,在曲江旁边,捡到十岁的刘振。这孩子长大后,先是想要投身禁军,没有门路。后来一意孤行去做了内侍,再之后,便很少回家了。 “恐怕是担心被牵扯进赵王案,畏罪自尽吧。”朝臣们推测。 案件再次陷入僵局,只有严从铮下朝后,去查了那座宅院。 京兆府的地契存档还在,买宅子的人,名叫宋牧辰。官身,西北军昭武校尉,算是位少年将军。 可是兵部军籍里,他在十八年前,突然暴毙。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暴毙”二字。 十八年了,当初认识宋牧辰的兵部军士,全都在京外做事,一时很难询问。好在记下“暴毙”二字的兵部官员,被严从铮找到了。 听老婆话 严从铮心事重重,脸上却笑着。 舒文也笑。 她是真的开心,却又强忍着笑意,眨着亮闪闪的瑞凤眼,娇嗔地问。 “你不反悔?” “不反悔。” “我脾气可大得很。” “巧了,”严从铮微笑,“我是个好脾气。” “那你如何证明自己喜欢我?” 严从铮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舒文圆润的脸颊有些红,她没有躲开,反而顽皮地踮脚,头顶向上顶着严从铮的手心,催促道:“说啊,如何证明?” 严从铮被她逗得笑起来,像被人从泥潭中拉出来,轻松道:“会有机会的。不如公主说说,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聘礼。”舒文狮子大开口,“你的全部身家!” “给你。”严从铮解下腰里的钱袋,“全给你。” “我要成婚的时候很热闹,亲朋好友全来相贺。” “好。”严从铮承诺,“你最好的朋友在九嵕山,我给她写信,看她能不能赶回来。” “我还要放烟花,好多好多的烟花。”舒文举起手,模仿烟花炸开的声音,“嘭嘭嘭!全京城都是烟花。” “这有点难,”严从铮有些发愁,“市售的那些,新年都卖完了。恐怕得跟兵部打个招呼,让他们借给花炮坊一些火药。” 他一面说难,一面已经想好了法子。 “看来最难的,是叶娇能不能回来。”舒文抿唇道,“她要陪着九哥治病,还是不要让她奔波辛苦了。” “我得回去一趟。” 九嵕山行宫,叶娇扬起手中的信笺,喜气洋洋道:“大喜事!舒文妹妹下嫁严寺卿,这么大的好事,我要回去凑热闹!” 信是叶长庚写来的。 他说按照叶娇的怀疑,去查了长公主。又询问太后,把事情串起来,告诉严从铮。 可严从铮执意要娶舒文,并且提前了婚期。 叶长庚希望叶娇不要回去。 ——“楚王身体重要,这件事暂时交给哥哥处理。会救出赵王他们,也会尽力保住舒文。” 但叶娇不放心。 五哥和舒文,她不想只保一个。 叶娇还没有想到办法。她做不到谋定而后动,只能快马加鞭,先到京都去。 李策正在练剑。 他的力气正逐渐恢复,脸上也有了血色,不泡药汤的时候,便用叶羲的桃木剑,在院子里比划着一招一式,强身健体。 扫干净雪的青砖地面上,他白衣长剑,时而飞刺向前,时而格挡回首,眉宇间英气勃勃,动静中婉若游龙。 叶娇看得呆住,欣喜他总算有了生机活力。 听到叶娇的声音,李策挽起剑花收住身形,眼中凝聚璀璨的光芒。 “果真?我陪你回去。” “楚王殿下不能回。” 未等叶娇拒绝,叶羲便从一旁走出来,沉声道:“殿下的药汤还有十日未泡,此时离开,沉疴难愈。” “我已经好了。”李策轻拍胸口。 这些日子,他常常觉得通体舒畅。脚底像有一团火,一点点向上,带动他的气血流转,让他充满力量。 “不能回。”叶羲很强硬。 李策孩子气地哄叶羲:“岳父就让我回去吧,您开个药方,我随身拿着。” 叶羲仍黑着脸,李策再哄:“劳烦岳父跟着我们回京,也就放心了。” 叶羲解释道:“京都乃是非地,不宜将养身体。娇娇回去几日也便回来了,楚王等等就好。” 真是的,他这个女婿怎么这么黏人?恨不得粘在女儿身上。 李策只好答应,他点着头,英挺的双眉微微聚拢,观察着叶娇的表情,神色一瞬间郑重,冷不丁地问道:“京都出事了,对吗?” 五哥的事,不能不管。 李策当机立断,要回京都,谁劝都不行。 “医病的事以后再说,我说要回去,一定回去。” “娇娇不要说了,别哭,你知道那是五哥……” “别担心,我真的好了。” 李策身上的薄汗已经冰冷。他迅速回屋取出大氅,做好路上受冻受寒的准备。 他紧张担忧,神色不怒自威,又隐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愤怒。 他牵着叶娇的手,大步流星,一刻都不容耽搁。 护卫让开路,青峰扶着李策上马车,车帘拉开,里面是蒸腾的热气。 车板正中,放着一个浴桶。里面满满的药汤,几乎要溢出来。 “怎么?”叶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一手提着火炉,一手拿着药罐,站在马车边,道:“我说要泡够日子,必须泡够日子。路上泡,也是泡!” 原本从容冷肃,露出王者之气的楚王李策,站在浴桶前张了张嘴,顿时有些狼狈:“这……” “这什么?”叶羲同样当机立断,“脱衣服吧,幸亏今日的药汤已经烧好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官道上向前飞弛,窝进浴桶里的李策嗡声道:“娇娇,我饿了。” 正翘起腿坐在车后面看话本子的叶娇头都不抬,把瓜子皮丢出窗子,懒洋洋道:“饿着吧。” 谁让你不听话呢。 李策有些委屈地撇撇嘴,脖子向水里缩了缩。 “我错了,”他小声道歉,“你能不能……” 话音未落,一只鸡腿伸了过来。叶娇低着头,坏笑道:“出门前我藏起来的,放在你浴桶旁暖热了。独一份,八百两银子。” “我买了。”李策抓住叶娇的手腕,亲吻她的手指,也咬到外焦里嫩的鸡肉。 “我有一个请求,”他假装乖巧道,“明日进城门的时候,咳咳,我能不能,是穿着衣服的?” 那些武候真的会掀开车帘,把手伸进浴桶里,仔细摸摸有没有什么夹带。 “哼。” 叶娇回给他一个冷笑,避开因为车辆颠簸,洒出来的药汤。 进城门,已经是翌日傍晚时分。 白羡鱼迷惑地看着放在马车前室的浴桶,颇有些想不明白。 “这个……”他问,“也不像什么稀罕物件啊。有什么用?” 这二人身份尊贵,怎么会扛着浴桶回来了? 叶娇双手扒在车窗上,看着认真做事的白羡鱼,想起以前在武候铺的时光,忍不住逗他道:“这是好东西啊,用好木头做的,等你成婚,送给你当贺礼。” 李策在车内清了清嗓子,提醒叶娇不要胡说八道。 “果真?”白羡鱼却两眼放光,高兴起来,“楚王妃同意我的婚事了?” “你的婚事需要我同意吗?”叶娇大惑不解,“你爱娶谁娶谁!” 白羡鱼跳起来。 他像是踩到了炭火,跳得三尺高。又扭头吩咐小随从:“给楚王记上,回京带浴桶一个,樱桃木质地。我有事,先回去了。” “武候长回哪儿去?”小随从问。 “去告诉柔姐,”白羡鱼看着叶娇,小心地向后退,嘴咧得像有人用手指掰着,喜不自胜地转身跑掉,“告诉她楚王妃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叶娇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再慢慢瞪大眼睛转过身。 “他说谁?他说——柔,柔姐?” 他为什么跟自己一样,都有一个柔姐? “娇娇,”李策在车内幸灾乐祸地笑,“这就是你欺负我的代价。” …… 好不正经 这件事震惊叶娇一个时辰。 “柔姐?”她猛然在马车里起身,头顶险些撞到车板,又要跳下车找人,最后被李策拉回来,站立不稳,跌进他怀里。 香风扑面、热气腾腾,李策抱住自己的小太阳。 他手臂用力,把叶娇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你的力气怎么这么大了?”叶娇挣扎一瞬,只能妥协,抬手揪住李策的衣领,刁蛮道,“你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李策满脸无辜,“跟你一样,刚刚才知道。不过——”他仔细回忆,道,“那小子以前喜欢吃姐姐做的饭,后来姐姐入狱,他亲自送进大理寺牢。再后来他去找突厥正使巴什图商量,用一万两白银,换巴什图认下那些生铁。” “没有!”叶娇道,“巴什图说那些生铁跟自己无关,后来还是帝师来了,才把柔姐救出来。” “你说得对。”李策道。 叶娇明白过来:“巴什图食言了!”她猛拍几下大腿,急道,“那小白的钱,要回来了吗?” “不要回来,怎么会让他出城呢?”李策咬了咬牙,道,“娇娇,你拍的是我的腿。” 叶娇伸手给李策揉了几下,揉得太靠上,忽然脸颊一红,从他身上逃开。 车内的气氛顿时有些旖旎,叶娇掩饰神色,怒气冲冲道:“看我怎么收拾他!就算他真的是条鱼,游得快,滑溜溜,也休想滑进我们安国公府的大门!” 李策有些僵硬地整理衣袍,点头道:“一切都听王妃的,不过咱们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长安城的风呼呼吹着,马车极速向前。李策掀开车帘,注视着这里的街道行人,也看向远处龙首原上,那巍峨辉煌的宫殿。 他以为自己离开京城,皇帝会对赵王委以重任,继而顺理成章,册封太子。 可这里的明争暗斗从不停止,还是有人,敢欺负他的哥哥。 “五哥,”大理寺牢内,李策安慰从草席上爬起来,一头乱草的李璟,“事情已经查清,明日早朝后,我救你出来。” 即便对方是长公主,即便这件事牵扯到皇后或者太后,也不能逃避。 “你的病好了?”李璟的手臂伸出牢门,抓住李策的手,“热乎乎的,不那么冷了。太好了!谁给你治好的?叶道长?本王要厚赏!” “我给治好的,”叶娇在一旁打趣,“五哥赏我呗。” 李璟便话锋一转,不说赏银的事了。 “咳咳,你们知道是谁害我了?那个内侍刘振找到了没?是他给我取的衣服。” 李策和叶娇对视一眼。 事情复杂,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的。 “找到了,”叶娇眨眨眼,把食匣递进去。 李璟打开食匣,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么丰盛?一起吃吧?”他邀请道。 一个人吃饭无趣枯燥,他也绝不舍得喊狱友一起吃。 “不了,”叶娇拒绝,“我们去吃酒席,听说有八十八道菜呢。” 他们说完便走,李璟顿时觉得,他的三菜一汤,有些寡淡。 傍晚时分,正是新娘子娶进门,大宴宾客的时辰。 严府装饰一新,当初被砸烂的墙重新砌好,砸坏的家具换了新的,抄家后被左邻右舍掀走的地板,当然也早就送回来了。 灾厄尽除,辞旧迎新。 楚王府的马车驶进严府外的坊街时,天空正炸开璀璨灼目的烟花。 长安城灯火辉煌,与天空的烟花辉映成趣。 “咚咚咚!”那响声极大,引得路人纷纷抬头。 “是怀远坊吧?”有人根据烟花的方向位置,推测道。 “不是,是长公主住的光德坊,还有兴化坊!” “近了!到丰乐坊了!” 从长公主府到严府,烟花次第燃放,像是一朵朵盛开在天空的花,在向严府的宅邸飘来。 “好看是好看,”叶娇凝眉看着远处的烟花,道,“不如一次全放了,来得痛快。” 话音刚落,便见京城十八坊十九街,尽数有烟花飞跃上天。 这次轮到李策有些担忧。 “天干物燥。”他蹙眉道。 好在那烟花只放了一次,似乎是要用这极盛的仪式,引得全城注目。然后夜晚的京都再次安静,只有远处的某座楼宇,还泛着红光。 “那里也是烟花吗?”叶娇站在车板上,努力张望。 坊墙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像。”李策摇头,“那像是——”他的眉心更加凝重,忽然唤道,“青峰!去通知武候铺救火!” 远处那扩大的红色,是某座楼宇着了火,火势在风中迅速蔓延,扑向皇宫方向。 虚假的爱 皇后呆了呆。 长久的神思混乱、心悸失眠,让她有些迟钝。 走水?宫婢也说烧起来了,说是西边。 “哪儿走水了?” 皇后凤仪微乱,却勉强维持着镇定的表情,怔怔地问。 长公主今日嫁女,若非出了什么大事,不会这么慌慌张张,进宫禀报。 “大理寺牢。”李娴雅向她走来,像是地狱里的判官,明明穿着一身喜庆的吉服,面色却乌青冰冷。 皇后猝然起身,尚未站直便向前迈步,一脚踩在裙子上,险些跌倒。嬷嬷连忙扶住皇后,而皇后挣开她的手,大步向外走去。 一开始,她还只是拎裙迈步,很快她便跑起来,跑到外殿跑出殿门,在十九层青白石垒起的高台上,向西南方向看去。 那里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皇后张大嘴巴,焦急得面容扭曲,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嗓音干哑,喉头像被人割开,呼呼呼灌进去炙热的风,仿佛已扑进远处的大火中。 “救,救人!”皇后憋红了脸,终于能说出话,“北,北衙禁军呢?南衙禁军呢?武候铺、京兆府,他们都死哪儿去了?” “他们都在救,”李娴雅道,“我担心赵王,让长公主府的家丁都去救了!可……可是火太大,进不去啊!赵王又在地牢里,如何能逃得出来?” 皇后转身,佩戴套甲的手指猛然前推,把长公主推了个踉跄。 “我亲自去救!我去救!” 她向台阶下跑去,身后跟着同样慌张的内侍,和慢慢整理衣裙、神色关切的长公主李娴雅。 “一国皇后,怎可仓促出宫?”李娴雅在皇后身后清声道。 皇后同皇帝一样,是大唐的颜面,象征权柄稳定、国祚绵延。 皇后恍若未闻,径直向前。 “娘娘忘了自己内事五枚、又是一宫之主,可以差人去看,去救吗?” 李娴雅紧追不舍,每一句都戳在皇后心中。 “本宫没有了!”皇后厉声道,“本宫的玺绶被皇帝抢走,五枚的权柄在贤妃那里。本宫如果再没了李璟,本宫——” 她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转头看着从台阶上快步走下的李娴雅。 “长公主!”她急急道,“你带我出宫!带我出宫吧!” 皇后急走两步,抓住李娴雅的衣袖:“你带我出宫!我才能救璟儿,才能见璟儿啊!” 长公主如今同贤妃一起协理内宫,只要她想,她可以带任何人出去。 外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乱。 义宁坊紧邻开远门,门外便是护城河。有武候和禁军救火,百姓大多远远看热闹,想帮忙也挤不进去。 李娴雅用马车拉着皇后,走到金城坊,便已寸步难行。 “让开!让他们让开!”皇后在马车里声音嘶哑,“把他们赶走!打死!” 李娴雅劝皇后不要着急,差人到前面询问。 打听消息的人很快回来。 “禀长公主,大理寺的火已经扑灭了。” “灭了?”皇后大惊之后松了口气。 “可是,”那人道,“听说赵王殿下已死,被临时放在前面的宅子里了。” “什么?” 皇后不顾身份尊贵,伸手抓住报信人的衣服:“你说什么?” 她脸色煞白凤冠歪斜,声音颤抖尖利,像刀尖在砖石上划过。 “带我们去!”李娴雅迅速跳下马车,同时掀开车帘,对皇后道,“娘娘,要去看看吗?” 看。不看不会相信,一年之内,上天要夺走自己两个儿子。 皇后跟着李娴雅向前挤去。 周围很暗,有人手持火把,险些烧到皇后的头发。皇后惊慌失措,李娴雅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把她向前扯去。 走,走,走到灯火通明处。那里有个小宅子,那里有熟肉焦糊的味道,那里门口站着卫士,卫士让开,露出院子里随意摆放的尸体。 “赵王也在这里吗?” 李娴雅询问,卫士指出位置。 事出紧急,那具尸体甚至没有被白布覆盖。他被丢在地上,华丽的衣服烧焦一半。一起烧焦的,还有他从头到胸的半个身子。 皇后的目光紧紧盯住那具尸体,从微胖的身形,到腰间的玉佩。她哀嚎一声,双腿酥软难以挪动,但李娴雅拉着她,把她拽到尸体前。 “好惨。”李娴雅凉声道。 “璟儿!”皇后魂不附体,蹲坐在地。 有许久,皇后都没有作声。 她颤抖着伸出手,要去触碰李璟的手指,却停在半空,突然高高扬起,狠狠向下打去。 那尸体上甚至还有炙烤过的热度。 “蠢货!蠢货!”她大声责骂道,“你为什么死了?你怎么能死了?你死了,本宫怎么办?你不孝!不孝!你大逆不道!” 她一次次拍打着尸体,李娴雅冷冰冰地看着她,劝道:“或许这是天罚。” “天罚?”皇后抬头,目光中汇聚杀意和愤怒,“凭什么罚本宫?本宫做错了什么?本宫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圣祖遗训,是天理昭昭!” “天理昭昭?”长公主问,“十八年前,你因为李璋在宫外被打,杖毙无辜少将军,也是天理昭昭吗?” 皇后的脸上晃过一丝茫然,努力回忆着当初的事:“少将军?哪个少将军?无论是谁,敢碰李璋,都得偿命!” 或许因为再次想起李璋,她的眼泪终于落下。 “别难过,”长公主再次道,“你明明不喜欢李璟,他成婚十年,你都不让他诞下子嗣啊。” 身为母亲,你就是这么爱护孩子的吗? 他小的时候,你没有精心教育他。长大了,他不过是你用来拉拢崔氏的工具。成婚十年,你忍心看他吃尽苦药求子,都不让他生个孩子。等你寄予厚望的长子死了,你又把他推到朝臣前,散播他要晋封太子的谣言,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你的爱,自私、冷漠、凉薄、利益熏心。 但皇后不承认自己是这样的。 她一掌打在长公主脸上,恨恨道:“本宫不需要喜欢他!他是本宫生的,生来要为本宫所用!李璋死了,他也死!他死了我怎么办?他死了,我的儿子就不会是太子,不会是皇帝了。早知如此,他应该死在李璋前面!” 皇后痛哭流涕,这才是她最惧怕的事。 李娴雅抚了抚自己被打得滚烫的脸,嘲笑道:“你可以再生一个。” 这句话让皇后恼羞成怒,她伸手拔下发簪,朝着李娴雅的脸刺下。李娴雅抓住她的手,与她四目相对,恨恨道:“毕竟你杀死宋牧辰后,本宫——也再未能生下一个孩子。” 诞下舒文的前一日,李娴雅终于查明宋牧辰的死因。她气血逆行,险些死在产床上。好不容易母女平安,但太医说,她再也不能生养了。 这个女人杀了她的爱人,毁了她的身子,却高枕无忧,端坐在立政殿内,内事五枚、母仪天下。 凭什么? 凭她是裴氏女,凭她是皇后,凭她手握权柄吗? 李娴雅一手握着皇后的手,一手从身后抽出一柄短剑,恨恨道:“去死!” 这一剑刺入皇后身体,却被她繁琐的礼服阻隔,未能刺深。 皇后惊叫一声向后逃去,李娴雅追着她,就要刺出第二剑。 “住手!” 一个响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有个人快步走进来。 长公主看着这人:“楚王,你来阻止本宫吗?” 楚王李策站在门口,微微摇头:“姑母,我不阻止你,只是请你等一等。” 他让开身子,让长公主看到自己身后的人。 那人失魂落魄地看着院内的一切,眼中尽是苦痛悲伤,仿佛只是听了几句话,便被剜掉皮肉,露出滴血的心。 赵王李璟站在这里,恨不得地上那尸体真的是自己。 自己已经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