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之长姐不干了》 1、001 “噼啪” 一阵炮响,白烟散尽,元棠飘在半空,俯视着自己人生的结尾。 两室一厅的老房子,是她用早年攒下的钱买的。局促的六十多平米,坐落在一个老旧的筒子楼中。 房子大概是什么时候买的,她也记不太清。 依稀是父母去世之后,弟妹都已经成家。而她过年时候窝在老家的旧房子里,村里有人放烟火,那烟花“砰”的一声炸开,四散的光芒转瞬即逝,只留下刺鼻难闻的磺硝味道。在那个味道里,元棠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能再住在乡下了。 父母都已经病逝,弟妹们都留在了城里,四十多岁的她独自住在乡下,总是被人指指点点。 于是她下了狠心,去县城里做了三年的住家保姆,才在县城的边缘买下这么一套小房子。 当初买房子时候,弟妹们都不太同意,都觉得她上了年纪太过固执。明明乡下的房子也挺好,住她一个并不拥挤。何必非要进城呢?再者说,大姐年纪大了,在城里也不好说人家,等老了难道要靠着他们几个弟妹过日子? 但元棠买下房子后,弟妹们逐渐发现了有个大姐在城里的好处。 他们都是上班的人,孩子总不能及时照顾。父母去的早,也不能总指着另一半的老人来帮忙。 长姐如母,几乎没怎么犹豫,他们就习惯性的把孩子丢给了长姐看着。 “大姐,我今个加班,你帮着我接下浩浩吧。” “大姐,我晚上有事,你把云云接去你那儿吧,注意别给她吃雪饼,这孩子一吃雪饼就发烧。” “大姐,飞飞的围巾是不是落在你那儿了?你给送过来吧,他明天上学还要用呢。” …… 回望过去,元棠骤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分为了三部分。 第一段人生,她是懂事的长姐,为了弟妹出门打工,尽心尽力了十几年,将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供到了大学。 第二段人生,她是孝顺的女儿,在弟妹们忙于自己的小家的时候,父母得了重病。她因此留在了家乡,殚精竭虑伺候老人,最终让两位老人含笑而终。 第三段人生,她是面目模糊的长辈,弟妹们的孩子亲亲热热的围在她身边,然后在长大之后渐渐少来,一直到现在…… 屋子里已经布置起了灵堂,弟妹们都到了,身边却不见孩子们的身影。 元棠讽刺一笑,大前天是除夕夜,她独自一个人,加上腿脚不利索,就简单炒了两个菜。吃完了饭还好好的,半夜突然脑子疼起来。 元棠知道自己的身体,猜测到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梗,赶紧想要爬起来找药吃。结果没等站稳,人就重重摔下去。 除夕零点,元棠听着窗外的鞭炮声音,从一连串的响声,到后来的渐渐沉寂。在没有供暖的老旧房子里,她仿佛一个看客,看着倒在地上起不来的自己逐渐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死在了除夕的夜里。 不过也幸亏是除夕,第二天早上,二弟元栋来拜年就发现了。 这么些年,元棠和元栋的关系始终最好,元棠飘在空中看着元栋在灵前痛哭,三妹元柳,四妹元芹和最小的弟弟元梁搀扶着他。心里顿时也不免酸软。 人生到了结尾,那些曾经的不甘不平,此时都没了意义。 她作为大姐,家里五个孩子,她跟元栋是龙凤胎的老大老二,下面是双胞胎的三妹四妹,最下面是父母的小儿子元梁。 五个孩子,父母也只是地里刨食的。她又是老大,免不了多承担一些。 不过好在弟妹们都争气,元栋考上了家里第一个大学,虽说只是个大专,但那年月的大专出来也是安排工作的,元栋顺理成章分去了教育局,成了家里第一个吃皇粮的人。 后面的三妹四妹读书也不错,那时候元棠已经出门打工了,见过了世面的她坚决不同意父母让两个妹妹也辍学的想法。 “我没考上高中我认了,元柳元芹明明考上了,没有不让上的道理。” 元栋那时候刚考上大学,家里正是钱紧的时候,元棠咬了咬牙,在南方打了两份工,白天在鞋厂干活,晚上去夜市摊上给人打下手。 到最后,元柳和元芹,一个考了个二本,一个考了大专。等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包分配的末班车,一个去了医院,一个去了学校。 最后的元梁跟哥哥姐姐们都差着岁数,也被家里二老惯的学习一般,但家里既然已经出了三个大学生了,最后一个怎么也得上大学。元栋给元梁报了一个三加二的大专,总算是让爹妈的腰杆在村里人的目光中坚不可摧的支起来。 一家五个孩子,四个都是大学生! 十里八村都数得着! 元棠在家伺候爹娘晚年那几年,爹妈最高兴的就是家里来人。 甭管谁来家里,两个老人都要絮叨几句。 “火车跑的好,全靠车头带,我家就是栋子争气,带了个好头。” “去城里享福?我才不去呢,我在家里过的多自在呢。栋子都说在城里给我找保姆呢,我说咱都是庄户人家,哪儿用得着保姆那么金贵。” “哈哈哈哈哈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还是要上学啊。只有上学才有出息。” …… 元棠想起父母说这些话时候的神情,那样的光辉自豪。 家里似乎人人都过的很好。 只除了她。 弟妹还没考上大学时候,她远在天边。等弟妹考上大学了,她回到家,就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父母夸赞的火车头,是弟弟元栋。 父母跟人炫耀的教子有方,不包括她。 就连来家里的客人,也只是围着父母奉承。 …… 元棠看着灵前的火纸明灭,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辈子不管好坏,她总是无愧于心的走完了。 谁让全家人都争气,只她一个没考上高中呢? 直到—— 元栋从包里拿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子。那盒子放了太久,锈迹把上面的字都给模糊了,元棠却眉心一跳,鬼使神差的停在了半空中。 “姐,你原谅我,有件事我只敢现在告诉你。” 元栋打开盒子,里面露出一张字迹模糊的黄色纸张。 元棠顿时觉得呼吸不畅,整个人像是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让她几乎爬不起来。 “姐,其实当年你和我都考上了高中,爸妈一直不让我告诉你。” “姐,你别怨恨爸妈,他们也不容易。” “姐,对不起。” 土黄色的纸张上,依稀能看到【已被白县一中录取,请在九月一日前到高一二班报道】的字样。 最上面的名字,是元棠。 明明已经死去,元棠却能感觉到那股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冷气,叫她觉得周围瞬间变成了冰天雪地,冷的刺骨。 元栋的悔恨,掺杂着曾经父母的话一起涌现在脑海里,让元棠的灵魂都要被劈成两半。 “大丫,不是爸妈不供你,实在是你没考上。孩子,再苦一苦你,等到栋子他们学成了,肯定会帮衬你的。” “爸妈没本事,没办法再供你一年,咱家穷啊,只能委屈你了孩子。” 元栋把纸张放进火盆,元棠不顾那火舌舔舐,疯了一般往上冲。 她考上了! 原来她曾经考上了高中! 她距离自己的人生和梦想,只有那么一步之遥! 不知不觉间,元棠已经泪流满面。 眼睁睁看着那张写着自己未来的纸片焚烧殆尽,元棠把手伸进火盆里,也只是徒劳,她连那点灰烬都摸不到。 元栋烧掉了录取通知书,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姐,这辈子我欠了你,下辈子我一定还。” 元棠睁着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跟自己命运相连的弟弟。 “你还,你拿什么还?” 她嘶吼,咆哮。 曾经的那些温情,此刻变成了扎人的利刃。 她扫过这个灵堂里的几个弟妹,元栋烧掉通知书的时候,元柳和元芹一点都不奇怪,元梁更是问元栋怎么还留着这个东西。 “我都以为你早把这个烧了呢。” 元栋沉默片刻:“她念了那么久,死了总得得偿所愿吧。” 元棠挥舞着双臂,想要上前去撕扯。 得偿所愿!哈! 得偿所愿! 她活着的时候,不让她得偿所愿。 死了倒是让她得偿所愿。 她上哪儿去如愿。 叮—— 那象征着灵魂离去的铃声越来越急促,元棠死命挣扎,却被那不知从哪儿来的白光给扯开。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灵堂越来越远,元棠流干了最后一滴悔恨的眼泪。 叮—— 一切在眼前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元棠听到了一个声音。 “大丫,大丫,也不看看都几点了,还不起来做饭?” 2、002 元棠闭着眼,似乎还能听见自己灵魂深处的震颤。那要将她淹没的痛苦和不甘,如同潮水一般洗刷着她的身体。 “大丫!” 听声音似乎是母亲。 元棠不想睁开眼,不管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她都不想看到母亲那张脸。她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羡慕的看着弟妹们离开家乡去上大学的时候,母亲每次都会说她。 “谁让你没考上大学呢,我们做老的,都是一视同仁的。你要是考上了,我跟你爹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的。儿啊,你别看了,你就没有那个命。” 元棠讽刺一笑,在渡过家庭的危机之后,父母似乎已经忘了是她在外面打工才供起弟妹的,他们自然而然的揽过了所有功劳,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别人的夸赞。然后丢下一句“谁让你没考上”。 元棠不知道他们怎么能那么理直气壮,那藏在铁盒子里不见天日的录取通知书,就像是扎在她身上的一把刀。 现在刀被拔出来,那源源不断的鲜血染红了她的一切。 “大丫!” 伴随着一声门响,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感觉到身上一凉,元棠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了知觉。 粗粝的毛巾被用了不知道多少年,上面已经疙疙瘩瘩的多了许多线头,贴在皮肤上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元棠略过母亲带着焦躁的脸,只眼睛直直的盯着身上的破烂铺盖。 赵换娣掀开女儿的被子,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 紧跟着她又来了气。 “你说说你,你自己没考上高中,甩脸子给谁瞧呢!家里都快忙疯了,我们体谅你心里难受,躺一天也就得了。你还打算躺到天荒地老不成?赶紧的,去地里给你弟换下来!亏你还是个当姐的,栋子在地里替你一天了,你倒好,躺的怪美,一点都不心疼他……” 一想到自己那大儿子在水田里佝偻着腰种稻子,赵换娣心里就跟被马蜂蛰了一样难受。 搁在往常,这都是元棠的活。 元棠还是呆愣愣的,心里的念头转了好几个来回。 母亲的话没有让她难受,反而心神激荡。 高中,通知书,农忙…… 这分明是她的十五岁! 赵换娣又嘟囔了几句,不外乎就是催促元棠赶紧下床去干活,家里的稻子还没种完,前些天收的玉米和花生也还没晒,黄豆还有半亩没收……家里忙活了一年,就指着这几天收获。他家不比别人家劳力多,就这么几个小的,个个帮不上忙。元棠能顶一个全劳力,哪儿能一天到晚躺着? “赶紧起来!给家里的饭做了,上地里替你弟去!” 赵换娣丢下这句话,又出门去了。她借了别家的牛来犁地,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太热,那牛有点蔫吧,她得去畜牧站找兽医买点牲口药回来。 她走后,元棠趴在床头的镜子里看了许久。 十五岁的她,为了做家事方便,头发只留了短短一点,整张脸蛋都露出来。在这个大众审美都倾向于圆脸的时代,她长着一张瓜子脸。此时还没有褪去稚气的脸颊上,一弯乌眉显得格外浓黑,年轻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汪水。 元棠痴痴的摸着自己的脸,镜子里那个十五岁还没被生活折磨过的俏丽少女也随着她的动作摸着脸颊…… 元棠按捺住猛烈跳动的心脏,冲去正房看家里唯一一张年历。 上面赫然写着1988年7月2号。 她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都还可以重来的十五岁! 元棠任由眼泪流下来,她曾经千百次幻想过的现实,终于成真了。 她哭的时间不长,没留意到大门吱呀的一声,几个弟弟妹妹进了门。 元柳和元芹今年十二岁,她俩是双胞胎,长得很像,个头却有差别。元柳比元芹高了半头,俩人穿着不一样的旧衣,头发乱蓬蓬的,手里还拎着打回来的半篮子猪草。 她俩站在门口,元芹手里牵着最小的元梁,元梁一进门就开始嚷嚷。 “大姐大姐!我饿死了!大姐我要吃肉!” 他是家里的老小,缺了谁那口都不会缺他的,再加上他跟几个哥哥姐姐都差着岁数,更显得是个宝贝了。 就比如现在,元梁进门就直奔主屋翻柜子。从出来到进去不过一分钟,他手里已经举着好几块桃酥。 元梁谁也不让,先给自己嘴里塞两块,手里捏着剩下几块,呜呜囔囔的还在说话,催着元棠赶紧给他饭吃。 元柳和元芹早知道大姐是为什么伤心,元芹进门时候还盯着大姐瞧了好几眼,瞧见元棠在哭,有点不知所措。 元柳扯了她一下,俩人彻底不说话了,就站在堂屋里,低着头。 看到这几个弟妹,元棠心里细密的泛上冷意。 她还记得灵前的事,元芹和元柳对那张通知书并不意外,就连最小的元梁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只瞒着自己一个人。 元棠刚才平静下来的心,此刻分做了两边,一半烧着,烧的她想从胸腔里吐出那炙热的火气,一半冰凉,凉的她如果可以选择,她再也不想看见眼前这几个人。 她是老大,她早就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从她记事开始,她妈就絮絮叨叨给她说,她是家里的老大,是弟弟妹妹的半片天。当父母不在的时候,她就是家里最大的权威,弟妹都要靠她。 元棠还小的时候,真信了这些迷魂汤,觉得自己不再渺小,而是弟妹们的支柱,是父母疲累时候的港湾。 三岁多,她就已经能颤颤巍巍的帮着赵换娣照顾刚出生的元芹和元柳。 五岁时候,她就已经能喂猪,能站在凳子上烧饭。 八岁时候,她就已经能跟着下地,干的不多,但能顶个半劳力。 十岁时候…… 元棠冷笑,赵换娣从生了元柳元芹就没有再怀孕,她脾气差了许多。总觉得是连着生了两次双胎,把她身体生坏了。 只有元栋一个儿子怎么行! 村里老何家就是只有一个儿子,长到了十五岁去游泳,抽筋淹死了。 没过几年,老何头就也死了。 赵换娣怕啊,做梦都是梦见元栋出了事,她只有三个丫头片子傍身,后半生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她没后人。 所以在元棠十岁这年,赵换娣硬是顶着大队部让她去结扎的要求,揣着怀孕的肚子进了山。 白县是个小盆地,周围都是大山,她往山里一钻,谁也找不到她。元棠她爹也跟着,两人打定主意非得再要上个儿子。 家里唯二的俩大人走了,计生办来了也没办法,大队想罚也找不到人,只能先把她家的牛给牵走押着。 元棠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 父母躲了起来,临走前只给她指了家里的粮食在哪儿,让她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一群不认识的人来家,看她如同贼一样,翻来覆去问她父母去哪儿了,然后牵走了家里的牛。 弟弟妹妹只会依偎在她身边哭。 …… 十岁的元棠,在父母躲开的将近半年时间里,担负起了一整个家庭的运转。 等到赵换娣终于抱着小儿子志得意满的回到家时候,她生平第一次摸着大女儿的头夸她做得好,却没注意到元棠瘦的压根不像十岁多的孩子。 元棠盯着堂屋里自顾自大吃大嚼的元梁。 她上辈子,到底是为什么会认为,父母是爱她的呢? 兴许是元棠的眼神太直勾勾,元梁终于发现了大姐的不同寻常。 他生怕大姐想抢他的桃酥,狠狠的一口气把所有桃酥都塞进嘴里,噎的他脸颊通红。 元芹赶紧上来给他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 元柳察觉到气氛不对,硬着头皮劝和。 “大姐,你看小弟饿的,爹跟二哥都还没吃呢,你要不去做饭吧,总不能一家子都饿着肚子吧。” 元棠又把目光移到元柳脸上。 看的元柳有点不知所措。 “姐你看什么呢?” 她不安的摸着头发。 元棠摇摇头:“没看什么。” 她只是好奇,上辈子在她面前一直揣着文化人身份的元柳和元芹,以及不怎么搭理她总觉得跟她多说句话都掉价的元梁。这辈子没了自己,是会更顺利,还是走上跟上辈子不一样的道路。 傍晚的太阳已经不太热,暑气却盘桓不去。 元棠自顾自的进了堂屋,差点惊掉元柳的下巴。 “姐!” 堂屋是爹妈住的,家里但凡有点好东西,都是藏在那屋。 家里除了元梁能随时随地进去翻东西,元栋能偶尔进去拿点需要的,她们几个那是进一回就要被骂一回。 赵换娣在外面是个和气人,回家之后却骂人很凶。 “狗肚子存不住二两油”“狗窝里搁不住剩馍”“吃吃吃的死丫头片子个好吃嘴”“怎么不把你娘老子也吃了”…… 元柳胆子再大,被骂了几回也不敢进了。 而且她就算是进,也不敢正大光明的进啊。 她瞥一眼旁边的元梁,元梁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不用猜也知道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准马上就准备去告状了。 元棠不管那些,她进屋好一顿翻找。 找上辈子她见过一次的铁皮盒。 她迫切的想要摸到那张决定她命运的纸张。 只可惜翻找了半天,那铁皮盒子还是没见到。 元柳扒着门不敢进,只觉得今天的大姐疯了。 元棠找了一圈,没了力气。 她干脆也拿了几块桃酥吃起来。 这些桃酥放的久了,早就受潮变得软软的,只是就这样受潮的桃酥,她上辈子也没从爹妈这儿得到一块。 元棠吃了几块,又拿了几块。 就在元柳终于松口气,觉得大姐要去做饭的时候,元棠回屋去了。 元柳隔着窗户,声音有点颤:“大姐?晚饭……” 元棠把被子一盖:“不吃。” 元柳欲哭无泪,谁管你吃不吃啊,主要是我们要吃。 元棠摆明了态度不做,元柳只能跟元芹一块下厨房。 俩人动作很生疏,毕竟家里大姐手艺好,又是做惯的,她们两个平时下厨的机会真不多。 勉勉强强做好了晚饭,赵换娣也回来了,元栋和父亲也扛着农具进了家门。 闻到跟往常不一样的味道,元德发眉头就皱了起来。进门先问道:“你姐呢?还没起来?” 3、003 元柳把锅底的粥刮上来,她做饭不熟练,粥熬的泄了,她怕被赵换娣骂,就中途加了点红薯进去,结果煮也没煮好,红薯有的熟了有的没熟,黏在勺子上下不来。 元芹给她烧火,俩人都说是对方切的块大才这样,拌了几句嘴。 然后被回家来的赵换娣逮了个正着,一人挨了一巴掌,打的手臂上好大一个印子。 这会儿元柳僵着脸色舀粥,心里怨起了大姐。 要不是大姐不做饭,她就不会被妈骂。 被元德发问到脸上,元柳一点都不想给大姐遮掩。 “大姐不起来,说不吃,让我跟元芹做。” 元芹在边上不说话,默认了二姐对大姐的指控。 元德发眉头拧起来,正好元梁在灶房外面玩,听见元德发说话,就赶紧从屋外跑进来,他学着村里放的电影里的小兵,先啪的立正给元德发敬礼。 “报告首长,我要告发!” 他今年已经五岁多,自从分了地之后不缺吃的,养的黑胖,手里拿着一把木头小手枪,嘴里biubiubiu的先对着元柳元芹突突了一通,把元柳吓的够呛,生怕他说出什么来。 好在元梁还记恨刚才元棠拿了他的桃酥,开口就告元棠的状:“大姐不做饭,还去你们屋里扒东西吃!她吃了五块桃酥!” 其实元棠吃了四块,但元梁数不清楚,就胡乱说了。说完就一脸得意,家里的桃酥都是他的,平时没人敢吃他一块。 刚才大姐瞅着有点不对劲,他出于小孩子的本能反应没有上去扎刺,但这会儿爹妈都回来了,他又抖了起来,就等着一会儿看大姐怎么挨揍。 赵换娣刚回来一身汗,打了元柳元芹之后就去冲凉了,冲完凉就听见这话。 她立马火冒三丈,一阵风一样的冲进堂屋,果真见到桃酥少了,又一阵风刮出来,四处找趁手的东西:“元大丫!你给我滚出来!” 元家的房子不大,三间屋子连着一间后来加的矮房,边上是灶房和牲口棚。赵换娣和元德发住在东边,西边住的是元栋和元梁,元棠姐妹三个住矮房的大通铺。 赵换娣抄起灶房门口的烧火棍就要进去矮房揍元棠。 “没考上高中还甩脸子给谁看!你弟哄着你让你歇着,你倒是抖起来了,敢上我屋里偷东西?缺德丧良心的玩意儿,你就缺那一口吃的啊!好吃嘴成这样!不吃那口能死?饭也不做个饭,跟个猪一样拱着就知道吃睡!给我死出来!” …… 赵换娣骂的难听,全家人却都习以为常。 元梁攥着自己的玩具一脸高兴,他巴不得妈给大姐狠狠揍一顿。哼,吃他的桃酥,她配吗? 元柳一脸无谓,元芹有点惴惴不安,却也不敢触赵换娣的霉头,只能担心的看着紧闭的房门。 屋里,元棠坐在床边,手指紧紧扳着,纤弱的手骨突出来,细看竟然带着颤。 她闭上眼睛,听着赵换娣的辱骂。 上辈子赵换娣也是这么个德性,尤其早年生活不好,她养成了嘴巴不干不净的毛病。骂起人来总是格外难听。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上辈子她去南方打工第一个月打通赵换娣的电话。 那次南下,她是跟着村里一个在外打工三四年的同乡一起去的,同去的还有住在她家隔壁的陈珠。 刚到南方,元棠就觉得那个同乡不对劲,明明说好是去皮革厂,路上对方就反了口,一个劲说皮革厂又累又辛苦,她认识一个开旅馆的,就缺两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每天就只用洗洗布草拖拖地,干一天歇一天,不跟工厂一样三班倒,一个月工资能拿个三百块,比厂里还高五十呢。 同去的陈珠几乎立刻动了心,殷勤的问起工资怎么算,包不包吃住这些事。 元棠却很警惕,那年白县也开了一家夜总会,村里的人说起来都是说那是脏乱地方,男男女女搂着跳舞,都不是正经人。 隔壁村有个年轻姑娘就在那儿上班,回家说自己是在旅馆服务员,没多久叫人看见她在夜总会给人端盘子,后来名声坏的不能再坏。 于是等到下车看准时机,元棠拉起陈珠就跑,任凭那同乡怎么在后面喊也不回头。 俩人人生地不熟,找了好几家厂子才找到个一个月工资一百的临时活。 等安定下来,元棠就给家里去了个电话。 时隔多少年,元棠还记得那时候赵换娣在电话里怎么骂她。 “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sao,人家给你安排好的工作你还敢嫌累。你是要逼死我是不是?给我滚回来!我不要你那卖sao钱……” 元棠手脚冰凉,想要解释,赵换娣却一点不听。 原来是那同乡看元棠陈珠跑了,知道这俩小丫头估计是猜到了什么。她也害怕啊。 丢了两个人还好,万一叫这俩人告诉老家说她在南方做什么,她一家子的脸还要不要了?只怕以后她兄弟说亲都说不上了! 所以她干脆先下手,给家里去了电话,话里话外说元棠拈轻怕重,看不上她给找的活,想去干饭店的轻活。再模模糊糊的说南方的饭店乱。 几句话下来,就把屎盆子扣给元棠了。 赵换娣在家里横,在外面却最要脸面。她是打着让元棠供弟妹的心思,但也承担不起别人的指指点点。那家人私下找她一说,她就炸了。 元棠打电话回来,她就跟疯了一样又哭又闹,闹的全村的人都围着大队打电话的地方看热闹。 人家本来私底下告诉她,也没把话说太明白,但放在赵换娣那里,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觉得女儿是去挣脏钱了。 旁人给她一个屎盆子,她自己利索的扣上去,还生怕扣的不严实,闹的十里八村都知道她赵换娣有个名声不好的女儿。 元棠拧住床单,单薄的手骨像是一下就能掰断。 上辈子她在电话里解释,赵换娣不信,她写信给元栋,解释了前因后果,赵换娣才将信将疑让她留在南方。 但等到多年之后她回到家乡,依然有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还有那不怀好意的人趁着她落单就过来问她在南方一次多少钱…… 那时候的赵换娣已经改了脾气,因为家里好几个铁饭碗,全家蒸蒸日上,她也不再骂人。 偶尔提起当年干的糊涂事,她也不是不后悔的。但依旧嘴硬。 “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再说你就不会早点打电话回来?你早点说清楚,不就没有那么多破事了?而且我当妈的能有什么坏心,我也好几年都抬不起头……” 赵换娣是几年抬不起头,而元棠则是彻底坏了名声。 哪怕后来再说他家条件不差,几个弟妹都出息,媒人也只会给她说一些不怎么样的男人。 她不愿意,媒人出了门就嘀咕。 “就她这样还挑,她妈都说她在南方是干那个的……” 窗外赵换娣的骂声越来越密,元棠心里越来越冷。 她不是没怨过,只是那时候她自己蒙昧一片,还觉得弟妹们活好了会拉她一把。 可是她等啊等,总是等不到那一天。 父母年迈,指着她照顾,弟妹们各有生活,她提出想找个活,对方就说她学历低,干不来什么。到最后消磨到四十多岁,元棠才终于认识到。 曾经所谓的她帮弟妹一时,弟妹们会拉拔她一把,是一个父母骗她奉献一生的谎言。 她被这个谎言耽搁了一辈子。 …… 赵换娣骂了好一通,元棠从里面把门叉住了,她打不开。 赵换娣狠狠啐了一口,哼哧大喘气。 元德发磕了磕烟斗:“孩他妈,别骂了。” 搁在往常骂骂倒没什么,但一想到正经事还没跟大丫说定呢,就觉得赵换娣骂的有点过。 他看一眼暴跳如雷的媳妇,觉得还是得趁晚上跟她说说。 十五岁都是个大人了,再当猪狗一样骂法不合适。 再说了,这次毕竟是自己两口子对不起大丫,往后这家里家外,还得靠着这丫头,骂狠了她跑了不回来,那不是给他俩撂在空地上了吗? 他一说话,赵换娣再气也忍住了,只恨恨的冲着屋里喊道:“死丫头你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出来!” 元芹赶紧把饭菜端上桌,最近忙,家里三顿都有点肉,晚上就是豆角炒肉丝,烧的稀饭红薯,鏊子里是馒头,上面放了三个剩的肉包子。 赵换娣给男人拿了一个肉包子,又给大儿子一个,最后一个放进小儿子碗里。 元栋进院子之后就一直垂着头不说话,接过包子先掰开一半,放到一边。 元德发心里闷闷的难受。 大儿子是个厚道孩子,就是太厚道了,让他做爹的心里下不去。 两封通知书都到的时候,元栋哭着说自己不上,让大姐去上。 到底是孪生的姐弟俩,关系好。 元德发给大儿子夹了一筷子肉丝:“吃吧,等会儿叫你妈给你姐再做。” 他辛劳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个儿女团圆? 是他对不起大女儿,媳妇糊涂,他又没本事。他要是有本事,那大女儿上到哪儿他肯定供到哪儿…… 赵换娣冷哼一声不说话。 元栋默默吃着自己的包子,那半个包子放在那儿,他到最后也没动。 …… 饭后,元德发又倒了一袋子烟丝,打发元柳元芹带着元梁出去玩。 他站在元棠门口咳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大丫,你出来吧,你妈给你留的饭,出来吃点。” 屋子里寂静无声,就在元德发有点犹豫是不是明天再说的时候,元棠出来了。 里面没打灯,外面桌子上的煤油灯照过来,显得站在两扇门之间的元棠脸色发白,眼睛里却亮着一团火。 元德发又咳了两声,心里突然有点空,他强忍着不适指着桌上的剩菜:“你弟给你提前拨出来的,还有半个包子。” 元棠心里冷的很,胃也忍不住抽搐。 她知道自己这是饿的,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吃,下午吃的那几块桃酥根本没用。 她看也不看坐在桌子边的元栋,抄起碗,忍着恶心劲把饭刨进嘴里。 赵换娣本能的又要骂,被元德发一个眼神压下来,只能嫌弃的看着饿死鬼一样的大女儿。 元棠吃完饭嘴一抹,也不收拾。 元德发有点踟躇,今天大女儿确实不正常。 可赵换娣已经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了。 他点点头,捏着烟袋坐到一边。 赵换娣立刻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坐到元棠身边去。 “大丫,你没考上县一中。家里也不容易,想要供你一年也难,你是老大,少不了要多吃点苦……要不你出门打工吧。” 元德发沉默不语,元栋也低着头,唯有赵换娣喋喋不休。 “不是爹妈不供你,你要是考上了,家里能不供你吗?爹妈卖血也供的。但丫头你没考上,你看栋子这通知书,开学就要四十块钱,还有五块钱书本费。” 赵换娣抹着眼泪:“妈能不知道读书好吗?妈这辈子最大的想头就是你们成才,可咱家穷啊,现在说是能吃饱,但家里一年到头交了公粮就只够自己吃,地里的东西见钱难,家里里里外外吃穿住行,哪个不要钱。就这还年年欠饥荒……” “丫头,这些年是委屈你了。你放心,妈给你个准话,只要栋子起来了,他肯定会帮扶你的。人家说长姐就是娘,栋子也不是那没良心的人,他好了,你肯定就好了。” …… 拉拉杂杂的话说了一大堆,若是以往这个时候,元棠就该闷闷的说一句好了。 可今天左等右等,三个人都等不到元棠说话。 赵换娣已经有些烦了,她强忍着怒气:“大丫,你给句话啊,你腰姐大后天就走了,走之前妈给你准备点腌辣子,人都说南边不吃辣,妈多给你做几瓶。” 元棠觉得这一幕十分可笑,她像是被抽离出来,飘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幕。 元德发蹲在门口,元栋站在灶房门边,赵换娣挨着她。 她坐在中间,活像是个被架起来的供品。 “我不去打工。” 4、004 赵换娣就压根没细听元棠说什么,一听她开口,嘴巴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一连串话冒出来。 “这就对了,答应了就好。咱村里跟你一样的丫头有几个上初中的?就拿你腰姐来说,没读多少书也不算啥,人上南方一年也能拿回来两千块,没三年就挣回来四五千。她妈都说了,等过了农忙就起房子……” 房子,赵换娣提起这两个字都带着重音。 事实上村里能上高中的丫头确实不多,但很多人家也不愿意让孩子去南方那么远,县里找个地方干活,一个月也能有个五六十块。 在王美腰之前,村里人一贯的做法都是给姑娘在县城买个工作,这个工作可不是早几年的铁饭碗,要么是私人小厂子,花个一百二百就能买进去。要么就是公家的厂子,但进去是临时工待遇,不分房子不包吃住。也就每个月旱涝保收挣个七八十,等到姑娘干不动了就退出来,正好到年纪嫁人得个几百彩礼钱。 可王美腰出去后,算是成了村里头一份,这次她回来是因为她哥结婚,忙过婚礼,她就松口说能带几个人去。村里不少人都动了心。可王美腰又说了,那边厂子人家不要年纪太大的,嫌弃年纪大的手脚不利索,最好是有点文化,至少也要小学毕业,初中毕业更好。这话一出,村里符合条件的就少了,赵换娣却喜出望外,元棠样样符合不说,还手脚麻利,村里不少人夸呢。 再加上王美腰她妈在她面前一提房子,赵换娣就心里像是噎了一块红薯,还是块烫红薯,噎的她胸腔里都是热气。 “孩啊,妈也不指望你啥,就盼着你有你腰姐一半就行。” 现在起个房子少说也要三千,家里还有栋子和梁子两个儿子,没有五千不成的。 赵换娣发了狠劲,她觉得自己不比别人差啥,凭什么不能给两个儿子起个大房子? 王美腰就是个小学文化,元棠好歹还是个初中生呢,怎不能比王美腰挣的多? 只不过她也晓得刚上来不敢说太多,怕这丫头撂挑子。只在心里打起算盘,栋子上学花钱,一学期学费得个四五十,每个月还要有额外十块钱开销,家里今年元柳元芹也要上初中,学费一人十块…… 算来算去,元棠挣一千也就是将将够花。 元棠不说话,赵换娣喋喋不休,直到被元德发打断。 “孩他娘你别说了。” 元德发终于忍不住,咳咳咳了几声,努力压下自己的惊讶。 “大丫头,你刚才说啥?” 元棠抬眼,表情淡淡的:“我说我不去。” 她凭什么去? 如果重活一次是为了重复曾经的悲剧,她还不如现在就去死。 赵换娣呆愣愣的,片刻后就像被人掐了脖子一样尖叫起来。 “你不去?你凭什么不去?我说那么多的话都白说了是不是?你是要气死我对不对?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这样不听话?我都说了家里难,养你这么大你一点都不愿意分担?亏你还是个老大,你是准备看着我死吗?” 赵换娣总是如此,她那么强势,那么尖刻,骂孩子的时候仿佛孩子是自己的仇人,那恶狠狠的眼神,曾是元棠数十年的梦魇。 赵换娣贴着元棠的耳边,已经上手在元棠的后背上拍了好几巴掌。 元棠被她拍的身体前后摇晃,这种暌违多年的痛感,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这辈子和上辈子的分界。 家里几个孩子,她最听话,却是挨打最多的一个。 元栋就不用说,他本来就是她的跟屁虫,再加上长大之后成绩好,即便出了什么差错,赵换娣也是觉得都是她带的。 元柳和元芹两个,元柳机灵,很小时候就知道挨打时候要跑,她一跑,赵换娣撵不上就打不了,等到她回来,赵换娣的气也下去了,最多骂几句。 元芹虽然老实,但她很懂眼色,再加上在元梁没出生前她是老小,挨打自然不多,等元梁出生后,她又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是围着元梁转,对元梁有求必应,自然挨不上什么打。 全家人,只有元棠,会傻乎乎的站在原地挨打。 赵换娣曾经很嫌弃的跟人说大女儿不精明:“不灵光的很,就知道跟个杵子一样站在那儿惹我生气。” 元棠站在那儿,任由赵换娣动手,却看的元德发心惊胆战。 他赶紧上来拦着:“孩他娘好好说话,别动手。” 赵换娣被他拦下来,委屈万分的抹起眼泪来。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生你这个气人的东西出来……” 她委屈的不得了,家里穷是她让穷的吗?她一年到头也没个歇下来的时候。农忙时候,大多人家都已经把活干的七七八八了,就她家现在还有一半田都没种上。 她起早贪黑,让元棠早上七八点到地里,她是五点多就去了。为了借牛,给人家说了多少好话。晚上吃完饭还不算完,她得在屋里搓玉米…… 她赵换娣是没一碗水端平,但她也好端端给她元棠养大了。家里如果说只有三个馍,那是没有元棠的份,可家里盛饭,最后一碗饭永远是她赵换娣的。 赵换娣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掉的一连串,就觉得元棠为什么不能体谅体谅她。 元棠凭什么不能体谅体谅她? 家里这个条件,她要是懂事,难道就不应该自己提出来不上了去打工吗?自己都已经供她到初中毕业了,她还想要什么! 她一边哭一边骂,嘴里呜呜哝哝的不知道骂些什么。 元德发看着到了这种境地还不松口的女儿,一时之间也没了话。 半晌才苦涩说道:“大丫,爹对不起你。咱家是真供不起你们两个高中生,你弟学习比你好,你当姐的,帮帮他吧。” 元棠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已经死了,只留下重来一次的躯壳,听着父母那些心知肚明的瞎话。 上辈子她答应的太快,以至于错过了父母这样流露真情的表演。 她心里有一个填不满的大洞,上辈子她不停的往外爬,生怕自己掉进去。 这辈子,元棠就想跳进去,想看看这个洞到底有多深。 她居然还能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是没考上,但我成绩应该差不多少,我想复读。” 元德发顿在原地,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腔。 元棠歪着脑袋,似乎是有点疑惑:“爹,你那时候不是说让我跟栋子一块上学,书本一样使,省钱还方便吗?我小学等了栋子一年才上,现在让栋子等我一年吧。”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表情居然有些雀跃:“正好,这一年栋子能帮帮你们。南方也不用去了,咱县城收小工,一天也有一块五呢。到时候我复读完,正好一块去上高中。” 元德发捂住赵换娣要喝骂的嘴,额头的汗都急出来了。 “丫头你胡说啥呢,人县城一中不能等栋子一年啊,再过一年栋子也去不了了。” 元棠不说话,她终于把目光放在了元栋身上。 坦言说,元栋跟她长得并不像,元棠长得好看,是那种一眼能从人堆里找到的好看。元栋的长相更多是随了赵换娣,五官不突出,好在他长得高,如今已经比元棠高一头,因为常年读书,不像村里那些只知道疯跑的男娃,所以看着颇有点书卷气。 村里人平时总说元栋是个读书人长相,天长日久说多了,家里早早就有了共识,那就是一定要供他读上去。 这还是重生后元棠第一次看这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弟弟,目光灼灼让元栋几乎不敢跟她对视。 “栋子,我说的对不对?” 元栋低着头,胡乱的想要点头,却又迟疑。 元棠倒是没有咄咄逼人,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喘不过气。 “栋子,咱初中老师说了,为了给咱们小河村争取机会,到时候白县一中能让考上的耽搁一年,学籍都是保留的,跟办休学一个样,真要是困难,就过一年再去上。上回薛老师说的时候你不也听了吗?” “姐这个想法咋样?你等姐一年,姐记着你的好。” 元德发有点惊讶的看过去,他是不知道这点的,栋子也没跟他说啊。 赵换娣已经挣开元德发的手,吃了火药一样突突开。 “你甭在这儿拿捏你弟,不让你上是我定的,你少找栋子的事。你没考上!于情于理这个学你上不了是因为你废物!” 元棠还是只盯着元栋:“栋子,咱妈说我废物呢。” 元栋从来没见过元棠这样,撑了半天还是哭出来,半大小伙子眼泪掉下来,把赵换娣心疼的不得了。 “元棠你给我滚!说破大天去,这家里也不是你做主!你想上学行啊,你去问问有没有学校接收你!再去问问自己学费哪里来!有本事你就去!你要是能去,我们当老的绝对不拦着你!” 元德发再次沉默了。 他总是沉默的那么恰到好处。 屋子里诡异的静下来,赵换娣骂了几句,元棠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不接茬。 元栋则是在母亲怀里默默待着,心里五味杂陈。 元棠望着远处,夏天的夜晚繁星灿烂,就是因为太灿烂了,反倒让月亮周围晕成一滩糊里糊涂的光芒。 “好,说定了。” 元棠转身回了屋,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家人。 赵换娣拿不准元棠的意思:“她说啥呢?” 元栋捏了捏裤子边,抿着嘴唇不说话。 元德发磕了下烟袋,疲惫万分。 他无比悲哀的认清了一个现实,那就是元棠似乎是真的铁了心。赵换娣说到这个份上,她宁愿自己去想办法,也不愿意松口不上。 “先睡吧,明天再说。” 5、005 夏夜闷热。 赵换娣在床上翻腾了好几遍,元德发本不想理她,但他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他睡在里侧,土坯墙上粘的报纸泛黄,晃的他眼睛疼。 赵换娣知道他没睡,忍了又忍,终于是在床上小声哭起来。 元德发习惯性的咳两声,看她还是收不住,干脆坐起来。 “你说你,今天打她干嘛。” 这句话像是一个号角,出口的瞬间就点燃了赵换娣原本低落的情绪。 她抹着眼泪拧着身子,语气里盛满了不服:“我是她妈!我打她怎么了?我还不能打她了?” 孩子们没在身边,赵换娣难得不带任何表演的哭起来:“你去问问谁家丫头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动她一下,你看她那个眼神!她是我生的,我凭什么不能打?我就打!” 元德发眉心聚成一个小山丘:“那你打,现在就去打,把她打跑了,我看栋子今年的学费从哪儿来。” 提起那没着落的学费,赵换娣更委屈。 她心里苦,元棠只知道闹,怎么不体谅体谅她的苦。家里这样穷,前几年年年开春粮食都不够吃,这几年够吃了,但家里那点地就死活见不了钱。每年几个娃子的学费都能让她愁死,他们两口子腰都累折了,还总是拉饥荒,现在外头还有十块钱的化肥钱没还上。 元棠想念书,她哪来的钱给她念? 她怎么也想不通,原本她都安排好了,只要元棠照着她的意思做,家里不就顺顺当当的吗?为什么她就非要跟自己唱反调! 听听她说的那什么话,复读一年!让栋子等着她! 她倒是敢! 元德发揉着心口,为媳妇的不知事发愁。 “我都说了,孩子长成了,不能再动手,你非不听。现在好了,大丫今个那张脸,我看着都心凉。你要是不改,往后这丫头怕是要恨上你……” “她敢!” 赵换娣眼泪扑簌簌的掉,声调却高:“我是她妈!别说我不让她上学,我就是要她肉吃她也得给我割下来!怎么我十月怀胎还怀出个仇家来了?” 她发了狠劲:“不管她愿不愿意,大后天就让她跟王美腰走!” 她就不信了,这丫头还能反了天不成! 元德发也没想到更好的主意,可要是真按赵换娣的说法来,那才是坏了事。 “什么话,你给她绑上车,她那么大的人了难道不会找回来?要不她干脆跑了不回来,你又上哪儿去找她。” 元德发摸黑找到了自己的烟袋,摸摸索索的去找洋火。点上之后狠抽了一口。 “我瞧着大丫也未必就是真的不想去打工,估计是太伤心自己没考上,你又偏偏赶着这个火气口去找她不是……你听我的,明个开始好好顺顺她的心,她不是爱吃那个茄子炖土豆吗?你明个给她做上,地里也别让她去了,让栋子干。” “母女俩哪儿来的隔夜仇,你好好宽宽她的心,这丫头心软的。以前夏天捉点知了壳还晓得给你买个药膏贴。你给她好好哄哄,她就改主意了。” 赵换娣赌气道:“就是给她脾气惯大的,这个岁数的丫头有几个敢跟她一样闹法,二丫三丫都不敢,我一个瞪眼,都服服帖帖的……还让我给她做饭?我不做,凭什么我还得去给她下梯子。” 元德发一磕烟袋:“凭你是她妈!凭你儿子秋季还得去上高中!” 元德发一恼,赵换娣也不敢再说了。 俩人躺在床上,良久还是没有睡意。 元德发斜了下身子,察觉到赵换娣还气鼓鼓的,叹了口气,声音轻的像是一声低吟。 “孩他妈,你别拧着了。你要是气不顺,就想想……唉,终归是咱们没本事,不能供两个。不然大丫也该是秋季去上高中的。栋子沾了她姐的光,这个你得认。既然沾了光,你也对孩子好点。”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你埋怨我让丫头念书多了才生出这么多的心思来,但你想想,那时候念初中是不是你也同意了?” 赵换娣不吭气,她那时候想让孩子们都念书,是因为知道村里初中毕业的姑娘嫁的要比小学的好,彩礼也多,再加上镇上的初中学费要的不高,吃喝都能自己带,所以才松了口。实话说,这几年元棠上初中也真没花到多少钱。 学费八块钱,都是元棠自己趁着不上学时候捡的知了壳毒蝎子拿去卖给老中医,还有夏天去河里摸虾,秋天上山上找野柿子野果子野板栗,冬天帮着去城里餐馆给人包饺子……算下来她这些小钱积少成多,完全够她跟栋子的学费。 想到元棠手上那经年都好不了的冻伤,赵换娣难得有点沉默。 元德发还在劝:“咱家的希望都在栋子身上,就算不为大丫,你也得为栋子多考虑。就为这个,改改你的脾气吧。” 说完元德发就翻了个身,任由身后赵换娣胡思乱想,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换娣要是还不改,那他也没招。 **** 隔了一间正房的另一边,元栋也睡不着。 他满脑子都是大姐盯着他的眼睛,死死的问他愿不愿意等她一年的样子。 元栋把被子蒙在头上,心里的羞愧都要淹没他。 大姐那话,现在想想难道不是抻着他? 妈偏心自己,大姐本来就受刺激,再加上话赶话,大姐未必是真要抛下家里的情况去复读,估计就是想要试探一下。 元栋的拳头锤了一下被子。 他怎么就那么楞! 就只敢呆呆站着! 元栋躲在被子里,打定主意明天要挑个时间去找大姐说清楚。 不管大姐说什么,他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妈偏心,他也没有办法。 还有…… 元栋想到那张藏起来的通知书。 他真的没有办法。 等他读出来,他肯定,不,他一定会给大姐接到身边享福的! ****** 元棠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奇异的是她居然一夜无梦,酣甜到天亮。 元芹和元柳也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晚上睡得离她八竿子打不着,等到元棠第二天醒来,家里都没什么人在了。 元棠在灶房里看到提前留出来的稀饭和馒头,她一口气全吃完,还给自己铺了一碗鸡蛋。 吃饱喝足,元棠进屋找出来自己的书本,年代久远,她很多事情都记得没有那么清楚了。 她翻了好几本书,直到在历史书上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她换了衣裳,从灶房里拿了几个鸡蛋出来,装在裤兜子里,出门去。 刚出门,就看见陈珠在自家门口等着她。 时隔多少年看到曾经的陈珠,元棠恍惚了一瞬间。 陈珠长得跟名字完全相反,她又黑又瘦,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个子高,十六岁就有一米七。其实她们这一辈的女孩名字都不算好,她本名其实是叫元糖,当初是赵换娣随口叫的,陈珠的原名其实叫陈猪,因为她爹妈那时候最想要儿子,结果连生三个都不是,她妈气的管三个丫头叫猪狗羊。还是后来上户口时候,村里那个登记的人好心,尽量给改成个像样的。 陈家和元家两家挨着,昨天元家吵架,陈珠听了一半,心里早就想来找元棠,蹲了一早上才终于蹲到人。 “小棠,你家昨天吵啥呢?” 元棠自顾自走:“没吵啥,就是我说我不去打工了。” 陈珠:“没吵啥就……啊?你不去了?” 她下意识拉住元棠的袖子慌道:“你不去了我怎么办啊?” 陈家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就不说了,妹妹们跟她差着岁数。她三年前就不上了,在家里帮着家里家外的,现在好不容易说要打工。要是元棠不去,她自己一个人怎么敢去? 陈珠拉着元棠的袖子不丢,元棠急着去办事,说道:“你拿不了主意,回家跟你妈说吧,就说我不去了,看她怎么安排你。” 元棠说完就匆匆甩开她走了,陈珠在后面六神无主,她是很雀跃的想去南方的。但要元棠不去…… 她冲回家里,准备找她妈问问,自己到底咋办。 元棠沿着村路走,路上的人一一跟记忆中对上号。 这是种很奇妙的体验,她看着路过的人,有些现在气派风光,十年后却潦倒落魄。有的现在穷的四面光,过几年却赶上风口…… 过了村里住的区域,元棠走到地头。 她顺着方向一路往西,走了半个多小时,过了一座桥,在另一边找到了一块旱田。 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在那儿收花生。 “薛老师!” 草帽男人看见是她,就摘了帽子过来。他年纪大了,头发都有点斑白,人也枯瘦。 “元棠啊,你咋这会儿来了?” 元棠从兜里掏出来鸡蛋:“老师,我有点事想来问问。” 薛老师本来和气的脸看到鸡蛋就僵了,扭过头不接,拿着刚刨出来的花生在那儿抖泥。 “说吧。” 元棠托着鸡蛋的手半晌,倔强的不肯收回去,说道:“老师,我想让你帮我问问县一中那边。” “要是通知书丢了还能不能去报道?” 6、006 “通知书丢了?!”薛老师大惊:“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丢?有细心找过没?你这丫头也不是个粗心人,怎么能给丢了?问过家里人没?” 元棠咬着嘴唇,自从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紧张她。 她执着的托着鸡蛋:“老师,我回去再找找,不过找到的可能性不大……您能不能帮我问问?” 提到这种大事,薛老师立刻拍胸脯应道:“好,我这就去给你问。” 元棠深深的鞠了一躬。 她自己也不知道通知书能不能拿到手,所以只能先来找老师要个答案。 但不管通知书能不能拿到,这个学,她上定了! 把鸡蛋塞进薛老师的怀里,元棠一溜烟的跑了,任凭薛老师在后面怎么叫也不回头。 薛老师兜着那几个鸡蛋,无声的叹了口气。 元棠的身影瘦小,脊背却挺直。 薛老师眼看的清楚,元家的这对龙凤胎都是他的学生,他当了元棠元栋三年班主任,早就发现元棠身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韧性。 镇上的中学不提供伙食,都是孩子们自己带着干粮来,到了饭点用煤油炉子热一热,睡觉也是各自带了铺盖睡在教室腾开的地上。 就这样严苛的生活环境,元棠每隔两天还要回家住一天,一来是回去帮家里干点活,二来是回去拿她跟元栋的干粮。 他有次看到元棠背着装干粮的包袱念念有词,细听才发现她是在背古诗。干粮包袱足有二十多斤,里面装的全是红薯,玉米面和蒸的馒头,沉甸甸的包袱几乎要把她给压弯,可她眼睛亮晶晶的,嘴里背完古诗背公式…… 曾经的身影和面前的身影重叠。 薛老师把鸡蛋收好,想着等自己打听完,再把鸡蛋还给她。 农村姑娘想读书总是一件难事,但只要她有这个心,自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 元棠回到家已经过了午,赵换娣应该是回来过,匆匆做了饭又去地里。 掀开锅盖,元棠看见大半碗炖好的茄子土豆,里面零星夹杂着点肉末。 元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大姐,妈交代的,锅里有饭,灶头的菜都是给你留的……” 看见元棠自顾自的盛饭,元芹又想起母亲让她说的话,小心的开口:“大姐,妈还说……说晚上吃五花肉炖土豆,她没你做的好吃,让你先做上。” 元棠扒了两口饭:“家里没肉。” 赵换娣把钱看的死紧,别说是钱,就是家里的细粮也是放在她那屋,生怕她做饭时候偷吃。但凡有点肉,也是锁在柜子里。 元芹鼓起勇气:“妈说柜子上有两块钱,让你去割一斤。” 元棠嚼着饭粒。 元芹觉得大姐虽然凶,但自己又没惹她,斟酌一会儿,壮着胆子开口。 “姐,你真要去上学啊?” 元棠嗯了一声。 元芹搓着衣角不说话。 元棠放下筷子:“怎么,你觉得我不该去?” 元芹细声细气说道:“我觉得上到初中就差不多……咱妈说了,咱们读再多,家里也供不上大学。高中毕业跟初中毕业差别也没多少……” 她悄悄抬眼看一下元棠:“姐,要不你跟我说说你心里咋想的吧,我不跟妈说。” 元棠把饭吃完,咸的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 正当元芹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没毛病的时候,元棠冷笑一声。 “跟你说?” 她走上前轻拍元芹的脸颊:“你二姐都知道不往我身边凑,你倒是胆子大,敢来我边上找不自在。” 元芹脑子轰一声炸开,脸颊瞬间红了:“姐你啥意思?” 元棠自顾自起身不搭理她。 元芹忍了又忍,眼睛渐渐红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我怎么了?我好心关心你!你不领情就算了,干什么欺负我!” 她明明是好心!怎么大姐这么不讲道理! 元棠拿了柜子上的钱就要走:“不需要。” 重来一次,她看清了很多事。就比如元芹,上辈子这个胆小懦弱的妹妹,她一贯是怜惜的。可最后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庭留下的,只有她元棠一个人。 所以这辈子她谁也不要心疼了。她就心疼自己。 元芹眼泪终于掉下来,追了几步:“元棠!我又没惹你,你冲我撒什么气!” 她心里委屈的很,明明几天前大姐还不是这个样,怎么才短短几天,她就跟全家都是她的仇人一样,见谁咬谁。 “又不是我让你没考上高中,你赖别人怎么不赖自己!咱妈说的对,你就是自私!” 元棠本来已经走出去了,听见这话,似乎又回到了昨晚刚见到元柳元芹的时候。 那一半火焰一半寒冷,烧着她,冰着她,让她不得安宁。 她抿着嘴唇,扭过身子,抬手就是一巴掌。 元芹眼泪还挂在脸上,被元棠一巴掌打懵了。 元棠虽然是大姐,但这么多年,她也就小时候对元栋动过手,旁的几个弟妹因为差着岁数,元棠又脾气好,所以自从记事起,她挨过赵换娣的打,挨过元德发的打,就是没挨过元棠的巴掌。 元芹自以为自己在大姐那儿是不同的,所以才敢问到面上来。谁承想就因为几句吵嘴,大姐居然打她? 元棠捏着元芹的后脖颈质问道:“元芹,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前面大呼小叫?” “从小到大,你是我抱大的,从你生下来到记事,我天天背着你跟元柳,到我上小学,你跟元柳没人管,还是我带到课堂上去。你吃饭穿衣,乃至上学,我哪点没操心到。” “你那爹妈眼里只有元梁,是我给你做的饭!是我给你缝的衣服!是我给你讲题补课!” “结果我就是想上个学,连你都有资格在我面前说我自私。元芹你算个什么东西!” 元芹哭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元棠却充耳不闻。 她打了元芹,却没有因此感到丝毫快乐。 上辈子那些点滴如在眼前。元栋是她同胞生下的兄弟,吸着她的血旁观她悲惨的人生固然可恨,可元柳和元芹也没好到哪儿去。 从分包到户之后,村里鲜少有完全不上学的女孩,但大多数都是只上到小学,再好点也就是初中上完,能把高中上完的凤毛麟角,更别说上大学了。大学是不要学费,可每个月生活费也不低。 如果说元栋和元梁是男孩,他们榨取她的价值是因为大环境下重男轻女的固有观念。那元柳和元芹毫无疑问是这种环境下鸡贼的产物。 她们得益于她这个长姐的付出,却在付出之后将她弃如敝履。 元棠想起自己上辈子不止一次提出想去学门技术,那时候已经二本毕业分去学校工作的元芹是怎么说的? “姐,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学什么技术啊,再说了,现在也不包分配了,学出来也照样找不到事干。咱爹妈还有病着,你要是走了,谁来照顾?我工作忙着呢……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别问了。反正现在把爹妈接进城也不是好时机……” 忍辱负重十几年的元芹后来成了县一中的老师,后来又成了优秀教师,一直到退休,她都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做小伏低过。取而代之的,是元棠每次问起她任何事情,她都一脸不耐烦。 “你又不懂”“姐我忙着呢”“跟你说了你能帮上什么忙”“哎呀你别问了”…… 元棠想起上辈子她去送侄子时候听见元芹跟家长谈话。 “你们做家长的一定要注意,孩子上学是最要紧的事。钱什么时候不能挣?孩子学习要是耽误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尤其是高中,考上高中之后稍微用点心也能走个大专,孩子没有学历将来可是寸步难行……” 看啊,她明明那么清楚,偏偏在自己身上选择了抽身退步。那苦厄的命运里,只有她一个人,而本应该下坠的元芹和元柳,被她推上去之后也没拉她一把。 如果说元栋给她的是亲情上的背叛,那元芹和元柳无疑是让她感受了一把来自同一阵营的背刺。 她们本是一类人,可元柳和元芹就那样看着她,对着她指指点点,嫌弃她不上台面,觉得跟她没有共同语言。 可她们怎么不想想,如果没有她的不上台面,元芹和元柳早就该跟她一样,变成同样庸俗的妇女,同样面目模糊的姐姐和妹妹,同样为家里人奉献若干年再被嫁出去的一个“外人”。 元棠甩甩脑袋,拽着元芹的头发:“元芹,你给我听清了,你这辈子都欠我的。你记不住是你没良心,但你要再冲我指指点点,我一定好好给你补上该挨的打。” 说罢她撒开元芹的头发,头也不回的出门去。 身后元芹先是小声啜泣,然后嚎啕大哭。她扑进屋里的床铺,哭的泪眼婆娑,斜眼看见元棠早上扒拉出来的书本,咬着嘴唇把书本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然后又趴回床上大哭。 什么大姐!妈说的对,大姐就是疯了!想上高中想疯了! 自己明明是好心想要劝和,她居然打自己! 元芹哭的气噎声堵,心想自己再也不跟大姐好了,她妈说的没错,大姐就是有毛病。她想读书也不看看家里什么条件,一点都不体谅父母的苦处。 **** 元棠出了门,心里的郁气还挂在脸上。摊开手掌,手心里有深刻的指甲印,有几个甚至还渗出血来。元棠把手在身上一抹,那点血色就消失了,如同没有痛觉一般,元棠把手插在衣兜里,沿着村后的小路走上一会儿,到了山脚下一处小院子。 “胡燕!胡燕!” 胡燕听见声音就跑出来,她是个长得十分喜气的姑娘,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头发乌黑的梳成大辫子垂在脑后。 “你来啦!快进来,我就说找你去呢!” 看见上辈子的好朋友,元棠终于心情好了一些,胡燕让她进屋,偷偷摸摸从里屋拿了点东西出来,献宝一样塞给她。 “快吃,我妈上镇上去了不在家。我特意给你留的。” 一小包酱猪蹄,猪蹄的油色印在纸上,皮肉不够酥烂,却显得嚼劲十足。 胡燕一脸得色:“好吃吧?我让我哥从县城买的呢。” 猪蹄放久了,肯定没有刚出锅的时候好吃,而且上辈子元棠到后来也是真的吃过很多好东西,并不稀奇。但一想到中午那顿,元棠吃的就起劲了。 赵换娣说她爱吃土豆炖茄子,其实她根本就不爱吃。 她就是爱吃肉,不然上辈子不能得上高血压。 胡燕看她吃的开心,给倒了一杯茶过来:“慢点吃,等过两天咱俩去县里吧?我哥说给我在地毯厂买个工作,让我过去看看环境,你陪我一起呗。” 元棠动作一顿:“你定好了?真不上了?” 胡燕趴在桌子上,有点苦恼的晃了晃脑袋:“不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不是那个料子。要不是想跟你一块,我初中都不想读的。我哥说了,县里的地毯厂花三百就能买进去,我就想去当工人。” 元棠:“那也好……” 胡燕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开大车,一个给人干瓦匠活,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在村里比较殷实。 上辈子也是给胡燕买了工作,后来等到她回乡,已经听说胡燕嫁出去了,只不过胡燕是远嫁,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 胡燕试探道:“你呢?我听你爸妈说你没考上……你要不跟我一块去县城吧,我堂嫂那个饺子铺,现在生意可好了,想招个专门包饺子的。” 元棠摇摇头,没提自己通知书的事,转而问起旁的。 “包饺子就算了,我来是想问问,你二哥那边还收不收小工,收的话一天是多少钱?” 7、007 元棠来之前就思考过关于自己的未来。 高中她是一定要读的,不光高中,还有大学,她要义无反顾毫无保留的把自己雕琢成梦想中的样子。 上学,是她唯一的出路。 这条路布满荆棘,也注定孤独。她不像元栋。 元栋只要能读下去,父母乃至乡里都会对他慷慨的伸出援手,太多人会为他铸就一个光辉的未来,捧着他走向康庄大道。 而她有什么呢? 她什么也没有。 这一切的根源,只是因为元栋是个男孩,在周围所有人朴素的价值观里,只有男孩才是值得投资的,男孩出人头地,那是光宗耀祖。女孩再优秀,总是避免不了结婚生子,那都是别人家的。 如果元棠一辈子不出这个小山村,或者时代发展没有那么快,再或者,她没有经过上辈子的一切,她也许不会觉得这些“约定俗成”那么碍眼。 可她见过,她见过后来很多上了电视的女科学家,女商人,女校长…… 所以她很清楚,读书,就是她的救命绳索,她的人生维系于这艰辛的求学之路。 元棠知道自己读书不多,重生后虽然身体恢复到年轻水平,但智商不会平白增加,阔别校园几十年,她的基础甚至比上辈子这个时候更差。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开学,她不能长时间的去打工,不能长时间的牺牲学习时间。而那悬而未决的四十块学费,还压在她的身上。 胡燕劝道:“我哥那儿一贯是缺人的……不过小棠,我觉得你还是别去,当小工可累了。要拉砖头,还要和水泥,都不是人干的活。” 真要是轻轻松松就能挣钱,早就挤破头了。 元棠摇摇头:“就这个,你帮我问吧。就只一条,我要工资日结,不能压工钱。” 胡燕劝不动她,只能答应下来。 元棠没留多久就走了,两人约好等过几天一起去县里。 一天之内把最要紧的两件事都开了头,元棠难得心情舒畅一些。 她去代销点转了一圈,赵换娣给的两块钱,她花了七毛钱买了半斤五花肉,剩下半斤买了点带皮的肥肉。 回家之后就开灶,把肥肉炼油,舀出来大半搪瓷碗的透亮猪油。 元棠在屋子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空了的小罐头瓶,她把猪油放凉转移到罐头瓶里,拿进屋子里藏好,猪油渣她自己咔嚓咔嚓吃掉,连个屑子都不留。 剩下的猪五花切薄片,托了上辈子围着灶台转的福,元棠一手好刀工给五花肉切的几乎透光,在锅里翻炒片刻,蜷缩起来的肉片泛着莹亮,一点看不出来只有半斤。元棠又把土豆和玉米切块,加上两瓢水炖煮。 赵换娣和元德发忙了一天,走到门口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元梁吃的满嘴是油,手里抱着碗跑过来:“妈,快来吃饭!大姐做的饭特别好吃!” 赵换娣嗔怪的给他擦脸:“有那么好吃么,看给你高兴的。” 元梁夹起一片肉给赵换娣看:“真的好吃,妈你尝尝。” 赵换娣只觉得小儿子一下子把她的心暖和过来了。 “妈不吃,都给你吃,多吃点才长得高。” 元梁也不是真心让,反正他知道每次让完妈都高兴的很,然后说自己不吃,都给他吃。久而久之,元梁也习惯了。让一下能换来更多好吃的,他又不傻,每次都要来赵换娣面前表演一番。 他给自己嘴里塞的鼓囊囊的,一个错眼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 元德发拿布巾子抽打着身上的尘土,元栋把农具收起来,一家人默契的没有说太多。 元棠也神色平静,把碗筷摆出来,正中间是一大盆的五花肉炖菜,鏊子里是蒸馒头,小锅里装着玉米粥。 赵换娣一看那菜就心里发疼。 这一盆子里面多少肉片? 死丫头该不会是把一斤肉全做了吧! 再一闻,肉菜油汪汪的,灶房的油该不会全倒了吧? 放在平时,赵换娣遇到这种时候,骂都解不了气,不狠狠来上一顿皮带炒肉不算完。 可昨天男人才警告过自己,赵换娣强忍下心里的躁动,默不作声开始吃饭。 元栋还是跟昨天一样不说话只吃饭,元芹倒是眼睛红红的,埋头喝粥不吃菜。 元德发也心疼肉,家里就那几块钱,一斤肉都顶八毛了,但他觉得大丫头今天能主动做饭,怎么说也是借着赵换娣给的台阶下来了。既然下来了,就没必要把已经和好的气氛再搞僵。 于是打圆场道:“今天这饭做的不错,比以往都香,孩他妈你说是不是?” 赵换娣呵呵一声,阴阳怪气道:“放那么多油,还有那么多肉,就是鞋底子放进去都好吃。” 元德发顿时后悔自己起了这个话头,赵换娣这个脾气真让人无话可说。 “行了行了,孩子难得做这么香,赶紧吃吧。” 元棠头也没抬,闷头吃自己的饭。 赵换娣刚说一句就被男人顶回来,气噎的难受。再看一眼无知无觉的元棠,更来气了。 她觉得自己脾气暴真不能怪她,而是怪元棠。这死丫头只要沉默不说话,就能激起她无尽的怒气。 简直生来就是克她的! 心里有气,赵换娣吃饭的时候就摔摔打打,气发不出来,要把她给憋死了。 终于眼角余光逮到元棠筷子下的比元栋还勤,就更压不住火。 一筷子打在元棠的手背,给元棠的筷子打的掉了一根在地上。 “吃吃吃,这一大家子就你一个人在那翻腾,别人不吃了?扒拉着碗找肉,看你那个不上台面的样子!” 元棠默默捡起筷子,赵换娣还没完。 她一向这个样子,嘴仿佛是借来的着急还。连珠炮一样的话,说不完就停不下。 “你看看别人家,谁家女娃子跟你一样,饿死鬼托生的样,将来怎么嫁人?不叫婆家笑话?” “我跟你爹还有栋子忙一天了,你就没个眼力劲,屋里不扫,院子不收拾,我刚看见猪也没喂,你说说你还能干成什么事,样样拿不出手,就知道在家里待着憨吃憨玩。” …… 元德发拦了两次话头,赵换娣一次都没停。 元棠愿意做饭这个行为,似乎是给她打出了一个服软的信号。然后她骂起元棠,对方不还嘴,更是让她敏感察觉到女儿的退让。她几乎是立刻忘记了昨天的争执,再次拿起母亲的权柄,同时在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得意。 她不懂得大道理,也不晓得这得意的来源,只知道这时候她心里舒服。 看到元棠在她面前低下头,那低下的脸上一定是战战兢兢,害怕她作为母亲的权威,畏惧失去母亲的爱护。 早这样不好了吗? 赵换娣只觉得心头氤氲几天的阴云随着这一通数落尽数散去。 元棠还是怕她的,不管这畏惧来自何方,都让她感到快慰和满足。 这才对。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当爹妈是世界上最苦的差事,自己给她生命,她就该服服帖帖老老实实,谁家女儿不是这样? 再说了,不孝顺爹妈,那能是什么好东西? 死了都得下地狱,叫阎王老爷给她走油锅。 元棠不抬头都能猜到赵换娣脸上的志得意满,她捏住筷子,手微不可查的颤抖。 每次跟赵换娣对上,她心里都煎熬如同在火山里走了十几遭。即便理智告诉她一百次她应该鼓起勇气,可身体总会诚实的给出反应。 她对赵换娣的畏惧刻在骨子里,这种畏惧让她几乎绝望,仿佛不管自己如何强大,在她面前依旧是那个注定会被抛弃的小女孩。 赵换娣生元梁时候丢下她的那半年,无可避免的在她心里烙下了阴影。而赵换娣回来时候难得展现的慈爱,又让她十分珍惜。 她畏惧被人抛弃,却还要一边渴盼一边怀疑,计算着母亲给她的爱有多少,是否足以抵挡给她带来的伤害。 再坚持坚持。元棠冷静的在心里告诉自己。 再坚持坚持,我要看清楚这一切。 哪怕痛苦,哪怕最后的结果让我失望,我也要看清楚。 那众人歌颂的亲情,那被元德发和赵换娣披上假面的血缘至亲,到底能对她有几分怜爱。 上辈子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到底是命运的玩笑,还是父母偏心下的必然。如果是必然,那这必然下有没有对她的一丝丝歉疚和愧悔。 赵换娣说着说着,话题就开始往打工上倾斜。元德发终于适时的扭转开话题,眼神警告赵换娣。 “好了孩他妈,别说了,赶紧吃菜,再不吃要凉了。” 孩子已经服软,这时候再穷追猛打除了口舌之快还有什么意义?元德发本来打算在饭后找女儿好好聊聊的,这下计划注定落空,让他难得对赵换娣抱怨起来。 昨晚上说的多明白,不能骂不能骂,怎么就非管不住嘴。 女儿早晚要嫁出去,栋子和梁子以后少不了要姐妹帮扶,对女儿这么刻薄干什么。 只是他明白赵换娣不是能讲道理的主,只能心累的叹了口气。 元棠默默吃完饭就出去了,谁也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赵换娣一脸晦气:“不管她,谁知道她心里转着什么主意。” 赵换娣觉得家里这么多孩子,她偏心实属正常。谁叫元棠这丫头不讨喜呢? 长这么大,就没听她说过一句暖心的话。每次看见自己就跟木头桩子一样,嘴巴不甜,人也不够贴心。 真是倒了霉要上这么个女儿。 还有就是赵换娣心里竖着一根小刺,在元栋和元棠两岁多点时候,隔壁七里庄有个会看相的老头,那老头名气不大,但隔壁陈家那时候为了生儿子到处找人看相,就找到老头家去了。 陈珠的妈回来跟她絮叨过,说人家说了,丫头生日占个八,生来就是克亲妈。 偏偏元棠的生日,就在十月八号。 从那儿之后,赵换娣有个头疼脑热,就觉得是元棠克害了她。所以家里三个丫头,她最烦的就是元棠。中间有几年,她生不下元梁,甚至还动过心思想给元棠送走。 只是刚一提就被元德发否了,后来她如愿生下小儿子,送走元棠这事就当没提过了。 赵换娣摔摔打打的洗碗,心里惦记着明天怎么也要跟元棠说清楚,王美腰后天就要走了,这次要不跟着去,下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个月二百多工资呢! 要不是人家不要岁数大的,她都动心想去了。 **** 元棠快步走出家门,直奔后山脚。 后山有个破败的土地庙,前些年破四旧被人给砸了,砸到最后留了半拉院墙,偶尔有人路过在这儿歇歇脚。后来说是后山有什么保护动物,现在进山的人也不多了,这地方就更偏僻。 元棠走进这半拉院墙,院子里有棵老树。 现在人们还不知道这棵树的价值,在未来五年后,这棵树被勘定为百年老树,周围扎起了篱笆,甚至还为了这棵树把土地庙又盖了起来,算是白县的一个小景点。 元棠躲进这里,整个天地就只有她一人。 她把自己拿出来的东西放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一小罐猪油,还有一块三的零钱。 放好后呆呆在树下坐了一会儿,把头贴在手臂上,埋进膝盖。 良久,她才抬头。 月凉如水,古树依旧。 她跺了跺蹲麻的腿,把袖子放下来,往家里走去。 走没多远,就看见一道手电。 胡燕拿着手电,高兴说道:“我正要去找你呢。” “我二哥说了,小工要的,正好他现在手头有个活,县里要盖新医院了,我哥跟的小包工头负责盖宿舍。一个小工一天一块六,不包吃住。” 元棠几乎没有犹豫:“我去。” 8、008 元棠打定了主意要去做小工,可村子另一边,还有人念着她呢。 王美腰今年二十一岁,长得肤白偏瘦,相貌清秀。头发厚实的一大把,也不扎,就垂在耳后。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短袖和蓝裙子,腰间挂着一条窄花边的皮带,把她的腰勒出苗条的曲线,脚上穿着现在村里不常见的皮凉鞋,皮面是米白色的,衬得她皮肤格外白皙。 王美腰她妈手里端着一盆炸肉进屋,热情的招呼她:“幺妹,过来尝尝妈炸的肉,你昨天不就念叨要吃这个吗?” 王母是川人,当年千里迢迢被同村人介绍嫁到这里来的。生活在白县多年,她口音还时不时能带出来一点。区别就在于家里人都管王美腰叫小腰,只有她管女儿叫幺妹。 王美腰有一兄一弟,这次回来就是因为王家老大结婚。 王美腰捏起一条炸的酥脆的肉条,花椒麻椒的香味爆开,干香酥脆,是王母从川省带来的做法。 “咋样?” 王美腰点点头,撒娇的抱住母亲的腰:“好吃,妈你多做点,我后天带走。” 王母嗔怪道:“还用你说,我让你哥明天上县城去买肉,咱代销点的肉都肥,稍微晚点就买不着,去县城买点好里脊回来,妈给做好封在饼干罐里,你拿去给你工友分分。” 提起工友,王美腰神情有些许的不自然。 王母倒是没察觉,自顾自忙着。 王美腰把玩了一会儿手指头,问道:“妈,陈家和元家咋还不来信啊?” 王母一脸看不上:“谁知道呢。幺妹,要我说你就别带她们去了,咱干嘛费这个心思。再说咱家跟元家陈家都没多近,你要是真想帮扶人,还不如给你堂妹带上。她今年年纪虽然小点,但你到那边就说她满十六了,谁还能查她户口?” 王母是顶顶不愿意让女儿带人去的,这里面倒是没有很曲折的心思,完全是她觉得女儿这么挣钱,这么争气。满庄里看一圈,除了有一两家特别殷实的盖起二层楼,就属自家现在最有希望。 她近来是春风得意,大儿子娶了媳妇,女儿给她争脸,马上还要起房子…… 她走过村里的路,都能感受到那些人落在自己后背上的灼热眼神。这不,闺女回来才几天,来说亲的就踏破了门槛。不过王母心里得意归得意,嘴上却是一点不带松的。这么争气的姑娘,娶回去就能挣钱,她疯了才会让女儿这时候嫁。 怎么也要等到家里再起一栋楼房,把小儿子也安排了,再给女儿好好挑一个人家。 陈家和元家也说想送女儿去南方,可万一她们两家也靠着女儿跟她平起平坐了,那不是要气死她? 陈珠那丫头瞧着就是个窝囊蛋,元棠可不一样,长得好还念过初中。要是她混出来了,压自家幺妹一头妥妥的。 所以王母压根就不想让陈珠和元棠去。 王美腰却心里焦灼,她抠着指甲,心思转的飞快。 这回回来请了一个月假,少挣钱不说,她还欠着领班的人情。 要知道她挣钱多少,完全是看领班的。当时请假时候,领班就很不乐意,说她难得有几个老客了,一个月不来,回头就给她客户介绍走。 王美腰苦苦求了好一会儿,还说自己能介绍俩人来,领班才松口说尽量帮她周全。 王美腰干这行两三年,以前从没有动过介绍人来的念头。一来是她瞒家里瞒的狠,连给钱都是掐着时间给,生怕家里知道。再来是她也知道干这种事作孽。 要不是这次实在没法子,她肯定不能这么干。 不过她也打定了主意,就干这么一遭,她如今岁数也大了,再做几年就要回来嫁人,这个档口上,她可不敢坏了名声。 “妈,你别说这个了,我姑以前对你多不好啊,我才不愿意带她闺女去。” 王美腰转动脑筋想了这么个托词,把王母感动的眼泪汪汪。 接着她又压低声音跟母亲说:“妈你别跟旁人说哈,其实我带人去,也有提成的。一个人有个一百的人头费。” 王母惊道:“这么多!” “咋会给这么多?” 王美腰揉了揉胳膊:“活重呗,她们去干的活跟我不一样,我是坐办公室的,她那个是要下车间,挣的也比我少。妈你别跟人家说啊,说了人家不去,这二百我就挣不到了。” 王母顿时舒心了,有钱挣还不用压过自家人,她乐呵呵的收起刚才那点小心思,给闺女安心:“你放心,妈肯定不说。” 二百呢! 这顶上县城干活三个月工资了。 王美腰轻舒一口气:“那行,妈,我去她们家问问去,要是跟着一块走,得赶紧去订车票。” 不出门不知道,一出门再回来,就知道家乡是多么渺小和不方便。就拿坐车来说吧,要先骑自行车到县里,再坐班车,再坐火车……前前后后没三天不成。 可外面再好,那也不是家啊。 王美腰望向母亲有点斑白的鬓角,心里既有愧疚也有勇气。 再干三年,再干三年,妈就不用这么累了,她也能安心回来嫁人好好过日子。 王母美滋滋应了一声,又给闺女塞了两块钱让去代销点买零嘴吃。 虽然现在家里的钱都是自己给的,但王美腰很沉醉于母亲给她的这点零花。 王美腰出门时候正撞上她奶奶,王老婆子拄着拐棍,差点撞上她,一看清人,脸上就跟盛开的菊花一般。 “大孙女这是去哪儿啊?” 王美腰拉着脸,吭也不吭一声,也不搭理老太太。 王老婆子看见她走远,呸一口吐沫:“什么玩意儿,不孝顺的小娼妇!” 扭脸又赶紧收起神色,生怕叫媳妇瞅见。只敢在心里暗暗骂。 这死丫头就是记恨她小时候自己差点给她溺死的事,可她就是想干也没干成啊。后来就算是自己不解气,给她起个腰字,盼着她赶紧夭折,可她不也没夭折吗? 现在她争气了,反倒跟她这个老婆子过不去,回来这么多天,连个人都不叫。 呸! 王美腰走出老远,想到那老婆子在背后只敢偷偷骂自己,心里舒服的像是盛夏饮冰。 她挣那么多钱,唯有这一刻最爽。 揣着好心情,王美腰走到了陈家。 不知道说了什么,没一会儿陈珠妈就毕恭毕敬给她送出来,点头哈腰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家陈珠跟你去,就一点,她年纪小,工资拿着怕她乱花,你得跟你们领导说,钱一个月一寄。” 王美腰顶顶看不上这种重男轻女的,端着脸色:“寄不了,再说了,厂里包住不包吃,吃饭是要自己买饭票的。还有穿衣洗漱,她自己每个月也得开支。” 陈珠妈急了:“吃饭能花几个钱?一碗饭一个馒头的,加点咸菜不就得了?衣裳就更不用了,你们厂里不是发工服,还有我听人家说南方暖和,不用买袄,那一身就够了,还买啥?丫头,婶子是信任你才把陈珠交给你的,你要是这个都保证不了,那我们就不去了。” 她想拿捏一把,殊不知王美腰本就没咋看上陈珠。 陈珠长得黑,这是个大短板,她也就是怕光让元棠一个去,会让人警惕而已。 “那行,你再想想吧。” 王美腰扭脸就往元家走,给陈珠妈晾在那儿。 她脸色又是青又是白的,自己抻脱了手,又拉不下脸跟王美腰说好话,气的原地转几圈,一巴掌甩给陈珠。 “你个不争气的!怎么干什么都干不成!” 陈珠小声啜泣起来,陈珠妈骂的凶,心里后悔自己刚才说话太直,怎么就不转圜一下。现在好了,到手的鸭子飞了。 陈珠妈在外面打人,似乎存心想让王美腰听见。 王美腰听的清清楚楚,却没打算出去解围,反正早晚的事,元棠要是去,带上陈珠也没啥。重点在元棠。 她来的凑巧,元家这会儿正在吃中饭。 家里的地紧赶慢赶种差不多了,今天太热,元德发松口让回来歇着,剩下的那点晚上去开个夜车就得。 午饭还是元棠做的,只不过没有肉。 起因还是今早赵换娣起床就问元棠要昨天剩下的钱,元棠说自己放在柜子上了。赵换娣找了一圈也没找见,于是大发雷霆。 她本想给元棠揍一顿,结果是被元栋和元德发拦下来。 理由也很充足,元棠从小到大就没拿过家里的一分钱。全家谁都不信她会拿着剩下的一块多揣自己兜。 赵换娣恼了:“她没拿那是谁拿了?” 几个小的都不承认偷钱,难不成那钱是自己长腿跑了? 到最后赵换娣怒急,把元棠住的那屋搜了个底朝天,可别说是钱,连个毛票影子都没见着。 莫名其妙丢了钱,赵换娣气的心口疼,中午饭都吃不下去。 今天的肉没影了,索性地也差不多种完,剩下的都是散活,元德发主动圆场说不用再买肉。一家人中午吃的就是素面。 蘑菇和番茄炒出汁水,豆腐先在不放油的干锅底上炕到两面变干,再放进汤里,粗疏的豆腐吸饱汤汁,素面的滋味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一家人除了床上的赵换娣不吃,都围着饭桌吃面。 王美腰进门先打个招呼:“元叔,吃饭呢。” 元德发赶紧站起来:“吃着呢。” 扭头说道:“二丫,赶紧给你腰姐也盛一碗。” 王美腰赶紧摆手:“不了不了,我吃过了。” 元棠捏着筷子吃饭,元柳悄悄看一眼大姐,捅咕捅咕元芹,元芹避开,一反常态不接她的茬。 一家人都知道王美腰来是为什么,元德发端着饭碗就进屋去喊赵换娣。 赵换娣在屋里按着额头,气的肝疼,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那一块三毛。一听王美腰来,顿时大喜过望。 赶紧满脸喜气的出来:“美腰来了,快坐快坐。” 王美腰脸上带着笑:“看我来的不是时候,耽误叔婶吃饭了。” “哪儿能啊,就算你不来,我也打算去找你的。” 王美腰一看赵换娣的态度,心里顿时稳当不少。 “哪儿的话,谁来不是一样么,主要是得订票了,我来看看小棠有没有缺东西,出门在外,该带的还是要带好。” 王美腰跟赵换娣说这话,眼睛余光盯着元棠瞧。 越看越觉得满意。 元棠的瓜子脸在她们这儿不吃香,放在南方可有的是人稀罕。而且这丫头五官不差,就是头发要留一留…… 两人扯东家西家的聊了一会儿。 元棠闷闷的吃完了饭。 刚搁下筷子,赵换娣就招呼她:“大丫过来,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见到你腰姐都不打招呼。我平时都怎么教你的,畏畏缩缩的什么样子。” 赵换娣跟很多家长一样,最喜欢的就是在熟人面前数落孩子。 仿佛把元棠说的一无是处,就显得她格外睿智一样。 可今天她的希望注定落空。 元棠起身过来,第一句话就不给她脸。 “腰姐,我不去南方了,你不用听我妈话,她做不了我的主。” 9、009 一石激起千层浪。 赵换娣懵了一会儿就尖叫道:“你说什么?你个死丫头再说一遍?” 元棠左手按住右手,她在对上赵换娣的时候,还是避免不了手抖。 可她坚定的,说的很慢:“我说我不去南方。” 赵换娣挥着巴掌就要打,元棠就站在那儿,顶着一张脸给她打。 王美腰下意识就去拦,差点挨到赵换娣的巴掌。 “婶儿,你别急,咱好好说!” 她自己还一头雾水呢,之前看赵换娣拍着胸脯保证,还以为她给家里已经说好了,咋现在还变卦? 王美腰急着想问缘由,赵换娣却不给她这个时间。 大概是因为有人拦,赵换娣的眼泪说来就来。 “你看看她这个样子,跟我要害她似的,我是做了什么混账事,才生下她这个讨债鬼!之前说的好好的,人家来了你不愿意了,你当你爹妈是个猴是吧,叫你耍着玩?早知道你这个样,我就应该给你丢河里溺死……” 元棠紧紧扣着手掌:“我没有答应过!” 从始至终,她没有松过口! “你还还嘴!我给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我说一句你顶三句!我倒要问问你,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看我跟仇人一样!我十月怀胎生了你,你小时候生病我走了一夜给你送到县里去看,天啊,都来瞅瞅啊,我赵换娣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顺的东西啊!” 元棠感觉到手掌传来的疼痛,这疼痛让她满心无力。 总是这样。 每次提到任何一件对赵换娣不利的事情,她都会把话题扯向别处。小时候生病送去县里这句,成了她的筹码一般,只要有外人在场,这句话总是存在。 久而久之,元棠自己都有些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像是赵换娣说的那样,不孝顺,自私,只顾自己? 赵换娣又是哭又是闹,很快陈珠妈就在门口探头探脑,还跟闻声而来的几个妇女窃窃私语。 观众到了,赵换娣的声音更大。 “我起早贪黑供你上学啊,冬天人家都不干了在家猫冬,就我还顶着风冒着雪去镇上卖粉条!我费心巴力给你供到现在,你现在不认我这个妈了啊!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满庄里去看看,谁家跟你一样上到初三的!我当老的够对得起你了!”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生下这么个白眼狼!我不活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叫人家笑话我养个不受教的闺女吗?来来来,你这么有能耐你干脆打死你亲妈算了……” …… 有人看着,赵换娣越说越不像话。 有时候元棠也不能理解。赵换娣明明那么在意脸面,上辈子她名声坏了,据说她在家闹了好几场“喝药”的戏码,仿佛有她这个闺女在是多大的污点。可有时候她却好像巴不得别人都来看她家里的丑事,来同情她的不幸。 元棠看见门口那些人的眼神,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有些眩晕。 那些人跟上辈子的人重合,她们隔着老远,用手遮着嘴巴,声音维持在不大不小,足够让她听见,却在她质问时候回答自己什么都没说。 “赵换娣可为这个老姑娘操心了,要我说,这好好的一家子,怎么出了个她。这不败坏门楣么。” “知道人栋子为啥不咋带媳妇回来不?就是人家女家那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说她这个大姑姐名气差,人家爹妈都是体面人,才不过来沾一身骚。” “啧啧啧,赵换娣前一阵还说呢,说问问谁家有好的二婚头,最好是不带孩子的,离咱庄近的,说给她大丫呢。” “做梦不是,谁家敢要她。听说干那种事的女的都一身病……” …… 赵换娣还在哭骂,王美腰扶着她,一头都是汗。 心里直叫苦。 这算个什么事啊。 本来以为没多大毛病的元家这么闹腾,陈家还在那儿跃跃欲试。自己带不去人,领班那边还难交代…… 她一头浆糊,冲着元德发求救。 “叔,你也劝劝婶子,咱有话坐下慢慢说。” 元德发捏着烟袋不做声。 他只是个男人,他没有办法。 王美腰实在没辙了,只能赶紧喊元棠:“小棠,你过来哄哄你妈,真是的,你都多大了,咋能跟爹妈说这么硬的话。” 她心里也看不上赵换娣,有什么事非得这么闹,好像巴不得周围人都夸她贤惠夸她肯吃苦,可她也不想想,她姑娘都这么大了,落个不孝顺的名气,回头怎么嫁人?她只顾着自己的名声,一点不考虑女儿。 王美腰虽然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此刻也难得同情起元棠来。 摊上这么个妈,真是造孽。 偏偏还有苦说不出。 只是很快,她那点同情就消失不见了。 元棠慢慢抬起头,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 她歪着脑袋,眼神空洞,看的王美腰后背突然一凉。 元棠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王美腰,你叫我去南方,到底是进厂还是干别的?” 这话不啻于在黑暗中看到一个鬼影,犹如鬼魅一般,把王美腰吓的几乎要站不住。 她前一刻还在同情元棠,前半个小时还在为自己的成功雀跃,为自己打了一贯重男轻女的奶奶的脸而高兴,即便一切是假的,但这仅有的表面的荣光,也让她沉醉其中。 可现在只不过元棠一句话,她就像被人扒光了站在大街上。 她肉眼可见的抖了起来,脚上的凉鞋突然变成了炙热的镣铐,把她拷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浑身都是软的,如果不是手臂卡在赵换娣的臂弯,她早就瘫下去了。 等到反应过来,她已经说不完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是结结巴巴的反驳。 “你、你说什、什么,我就是好心,算了,你要是不知好歹,就算了。”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了,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人群,让王美腰心乱如麻,觉得她们都在看自己,说不定还已经想到了真相……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逃走。 早知道她就不应该来这一趟,哪怕被领班穿小鞋呢,也好过被别人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生的比元棠早,幼年时候见过打破鞋。早几年严打时候,白县为了扫黑除恶,把那些犯事的拉去县里的文化广场展示,让每一个人上前说自己犯了什么事,她也去凑热闹看过。 王美腰眼前黑了一片,全是那一堆男人里混的唯一一个女人,头发短的能看见头皮,低着头在上面念自己是怎么堕落的,周围的人围着台子骂她,什么难听话都往她身上招呼…… 王美腰呼吸不畅,眼前泛起白光,似乎她现在已经站在台上,承受着千夫所指。 那些鄙夷的眼神,家人的羞愧,剃了半边的头发,挂在脖子上的破鞋……唤醒了她长期以来的噩梦。 王美腰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她苍白的脸色,颤巍巍的脚步,叫周围的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陈珠妈还想拉着她问去南方的事,王美腰却没那个心情。 她跑了,留下一院子瞠目结舌的元家人。 元棠幽深的眼睛,追着王美腰仓皇的背影,直到看不到。 多可笑啊,上辈子王美腰只是一个电话,就几乎毁了自己的一生。还以为她有多狠心,原来她也会害怕? 是了,不落在自己身上时候,总会劝别人看开,落在自己身上,只是个可能,也没冤枉她,就能给她吓的魂不附体。 王美腰一走,赵换娣的眼泪也没了意义,她抿着嘴,有些疑惑。 元德发心思转的快一些,他只是一会儿就想到了一个猜测,脸色顿时也很不好看。 怎么元棠突然说起这个?该不会是王家那丫头在外面挣的不是正经钱吧…… 元德发额头全是汗,心里也沉甸甸的。 要真是这样,那元棠不去是对的。 也幸好他没有让元棠去。 他盯着元棠,沉着声音说道:“二丫,去给门关上。” 大门一关,门口的妇女们就知趣的散了。 元德发这才压低声音喊元棠:“大丫,你跟爹进屋来。” 甭管是不是,没证据的事,没必要让旁人知道,回头倒跟王家结仇。但他还是着急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元棠是怎么知道王美腰是干那个的? 元棠还是那副样子,眼睛的瞳仁又黑又大,像是要看进人心底。 进了堂屋,元德发关了门迫不及待问道:“大丫,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元棠淡淡道:“我听说什么要紧吗?” 元德发被她噎了一下,勉强稳住:“当然要紧!” 要是王美腰真是干那个的,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对方把元棠带走啊! 元棠歪着脑袋,似乎很不理解:“那有什么区别?” 元德发气结:“当然有区别!你就这么看我?我能让你去干这个?”他不自觉拉高了声音,为大女儿的不信任感到气愤。 元棠摇摇头:“可我觉得没区别。” “你们说让我出去打工,可从头到尾,你们问过王美腰细节吗?赵换娣只问了工资就催着我去,连哪个厂都没打听。” “爹你说是不会让我去干这个,可王美腰带着我去南方,人生地不熟,路上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她要是给我卖了,然后说我自己跑了,爹你会去找我吗?还是说你会揪着王家要个说法?” 元棠浮上一个嘲讽的笑容:“妈说我自私,我确实挺自私的。因为我要是不自私,不为自己考虑,你们谁又会为我考虑?元栋如果今天丢了,我信你们会砸锅卖铁要找回他,我要是丢了,爹你只会可惜少了个能挣钱的血包吧?” 元德发只觉得这丫头真狠。 “你不用说这些扎我的心,我敢对天发誓,我元德发要是让闺女去卖自己,我不得好死。” 元棠嘲讽的勾起嘴角:“你没这么想,但等我遇到这种问题,你又不会帮我解决。你只会两手一摊,告诉我你也不想这样。” 元德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赵换娣的感受。 元棠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她看着平平无奇,但遇到事,她的话能砸的你冒出血来。你改变不了她,有些大人们之间模糊的偏爱和情感,她非要掰开揉碎了砸在你脸上。不管她自己难受不难受,她一定要让你也跟着难受。谁家女儿能这么狠心对自己爹妈? 元德发捂着心口,半晌才狼狈道:“我不跟你说这个,你还小,现在这些话你说的痛快,过些年你就意识到自己多伤人了。” 他努力呼了几口气,终于觉得自己不至于被元棠气死了,才说道:“这件事上你怨我们是对的,但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跟我和你妈说?” 元棠还是那副空洞的眼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元德发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 心里揪着疼,大女儿不相信自己到了这种地步,她居然觉得哪怕说了,自己也会无视良心和道德让她去。他自认自己养大了她,虽然偏心儿子,但也是正常的。谁家不偏心儿子? 可他也有良知!他从来没想过要卖女儿!他能干出那种畜生事吗? 元德发读过小学,要不是后来战火纷飞,他总觉得自己也能当个读书人。就是为着这个,他才发狠要供元栋。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听老先生讲的,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他不懂元棠藏在乖巧外表下的这些怨恨,从何时开始竟然已经积累到了这种程度。 元棠也不懂他,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他就是再偏心,也不会真的想要害她。 整个小河村算下来,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最糟糕的那一个父亲,可如今元棠的话,给了他莫大的打击。 这个认知几乎让他老了十岁。 他想说的话酝酿半晌,最终只有一声叹息。 “你不想去南方就算了,就在县城找个活,爹以后不会再逼你了。” 元棠摇头:“我说过,我要读书。” 元德发被气的咳嗽起来,手指哆哆嗦嗦指着元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元棠自顾自去开门,拉开门,看见门口坐在那儿挂着泪珠,竖着耳朵的赵换娣。 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对着元德发说道:“爹,你其实挺能说的。下次我妈打我,你要是也能帮我拦一拦就好了。” 元棠走出去,留下脸色难看到苍白的元德发。 元柳又捅咕了下元芹,悄声问道:“大姐咋了?她还去打工不?” 元芹脸色黑黑的。 她离得近,听到刚才最后一句。 大姐居然还说她要读书! 元芹脸上的神色扭曲,多想追上大姐问问。 你把爹气成这样,让妈哭了好几场,又跟他们几个弟妹都闹掰,就为读个高中?这真的值得吗? 如果她真的去问,元棠会告诉她,值得。 离开这些家人,即便将来什么也没有,也值得。 10、010 王美腰走了。 她走的十分突然,突然到王家遭受了一段时间的猜疑。 毕竟那天王美腰从元家出来后惨白的脸色被很多人看到,她回了家把自己亲妈都吓了个好歹。 王家人还以为是元家给她委屈受了,当即就要去找人问个清楚,结果被王美腰死命拦住。 王美腰是真的怕了,她到家之后还在手抖。 家人关切的眼神更让她无地自容,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哭了半晌,哭的眼睛都浮肿。 等到哭完,她一刻也不敢在家里待,非要她哥送她走。车票没有也无所谓,她先混上去,再找列车员去补票。 谁劝都没用,王美腰就是要走,没奈何,王家只能半夜给她送去车站送上车。 回来之后就听到了一点风言风语。 陈珠妈兴许是那天听见了只言片语,又或者是记恨王美腰说带她闺女去南方最后却食言,她眉飞色舞的跟人猜测说王美腰跑那么快,说不准是在南方挣什么不干净的钱吧。 这话传的飞快,人们未必是真信,但又觉得有点道理。 一个丫头,在南方干什么能挣那么多? 尤其那些有男娃也在南方打工的家庭,更是这个说法的拥趸,他们自家儿子都挣不了那么多,凭什么王美腰就能挣那么老些?听说她还回来给家里盖房呢,这得多挣钱啊。 等到消息传到王家人耳朵里,已经是几天后了。 王母差点急火攻心,她涨红了脸跟人打架,尤其跟陈珠妈打的最凶,俩人打的头发都薅下来一大把。最后双双呸了一口,结下了死仇。 而元家虽然没有受到波及,气氛却前所未有的糟糕了起来,家里所有人都仿佛割去了声带。 赵换娣觉得元棠居然忤逆她,让她心凉到了极点,她板着脸,下定决心不搭理元棠。非要等到元棠过来哭着求她,答应她去南方打工,她才会给她一个好脸色,否则免谈! 元德发则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他想跟元棠说说话,但多年在家庭里的缺位,让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元棠摆明了软硬不吃,就非要想去上学。元德发一边发愁,一边也心惊胆战。 他从元栋那屋的房梁上扒拉出一个铁皮盒子,铁皮盒子里好端端放着那封录取通知书。元德发松了口气,昨天跟元棠闹的那场,他几乎都要怀疑元棠是不是发现通知书的真相了。 幸好她没有发现。 可转念一想,元德发又觉得棘手。 元棠就算是没发现通知书又怎么,这丫头非要读书,等到她去学校办理复读的时候,她能不发现自己考上了? 到那时候,还不知道她要怎么闹腾。 元德发心里藏着事,也不知道跟谁说。跟赵换娣说,可别了,母女俩本来就跟仇家一样了,他再说,只怕元棠真要闹大给全村人看笑话。跟元栋说,他又怎么忍心让大儿子去面对这样两难的局面。 算来算去,元德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元棠挣不到钱这件事上。 想也是,初中学费十块,高中学费四十五,元棠一个暑假撑死也就是挣到十几块,等到开学就算是知道真相,她攒不够学费也去不了。 到时候自己拉着赵换娣给她认错,这丫头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看大的,最近接二连三的打击才让她变了性子。她的心结不就是在自己和赵换娣偏心吗? 只要自己和赵换娣给她认个错,保证再也不偏心…… 元德发第一次心里起了火气,当老的给小辈道歉,十里八乡头一个,他也是够了。 这火气的来的汹涌,其中混杂着他对元棠挑战自己权威的不满,却罕见的让他跟赵换娣统一了立场。 家里需要一个挣钱的劳力,这个劳力只可能是元棠。 元德狠下心肠,在心里默默想着,他这辈子如果要对不起一个人,那只能是元棠了。元栋是家里的根,这丫头现在不知道好赖,以后等她兄弟出息了她就明白好处了。娘家没个顶门立户的兄弟,她就是再能也上不了高台盘。反过来,栋子如果发达了,还能不念着她这个姐姐? 他坚定了想法,再不纠结于元棠的自作主张。反而等着元棠去县城找活干,等暑假过完,才是正经说事的时候。 而元栋这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元棠说话。那是他姐啊,他觉得只要自己说明白,一切还能回到原点。多少年了,不管每次他姐多生他的气,到最后依旧会原谅他。 终于忙完地里的事,元栋第一时间就去找元棠。 元柳在家里捏着鼻子打扫猪圈,闻言没好气道:“大姐早出去了,这两天都早出晚归的,爹说不管她。” 元柳心情很不好。 在她看来,最近家里人都神叨叨的。 爹不管大姐了,二哥也有点奇奇怪怪,元芹更是提起大姐就黑脸,数来数去,家里居然只有她自己没什么异常。 异常就异常吧,关键是大姐不干活了啊! 元柳掰着指头一数,大姐自从那天睡了一天,后来几天除了做饭,剩下的活是一概不干。 猪也不喂,碗也不洗,衣服只洗自己的,晚上睡觉都离她和元芹八丈远! 这些活她不干总得有人干,元柳还没说话,赵换娣就开骂了,兴许是少了大女儿这个受气包,赵换娣骂人的刻薄程度直线上升,她利索的把家里的活都分给了元柳和元芹,干不好就骂。 元柳本来觉得家里挺自在的,上学没有在家好玩,最近硬生生被家事逼得盼着开学了。 学习再苦,也比在家干活挨骂强啊。 如今再看到睡到自然醒的二哥,元柳突然不知道哪来的一股邪念。 她觉得不公平。 她早上很早就起来了,做完早饭就去帮着掰玉米,然后又拌猪食喂猪,打扫猪圈…… 这些活是不重,但一直不停也很消磨力气。妈说二哥这几天下地辛苦了,那是重体力活,让她喂猪不要吵到二哥。 可她也没闲着啊! 大姐撂挑子,二哥睡着不起来。 自己居然成了剩下几个里的老大了! 元柳才不想当老大,她觉得不公平,大姐跑出去为什么爹妈不给她薅回来,二哥又凭什么可以睡那么久…… 元栋一听元棠不在家,下意识就想出去找。 元柳在后面喊:“二哥,猪圈这个地方高,你帮我扫吧!” 元栋只能撸起袖子进了猪圈,元柳这才心里舒服点。 “哪儿?” 元柳随意一指:“就那。” 她指了三四个地方,让元栋帮着把活都干了,心里美滋滋的。 元栋干完,她又故技重施说自己要去河边洗衣服,让元栋帮她搓玉米粒。 元栋就是再傻也看出来了,他被赵换娣宠着这么多年,也是有点小脾气的,他帮妹妹干活倒没什么,但妹妹故意使唤他,他也不肯惯着,僵着脸就回屋去了。 元柳在背后翻个白眼:“嘁,这什么哥哥啊。” 怪不得大姐不搭理你。 元家这边因为元棠的缺席而暗流涌动,元棠自己则是每天早早就赶到县里,去工地搬砖。 工地上炎热难捱,饶是元棠再能吃苦,也是过了几天才适应下来。 元家没有自行车,好在小河村距离县城不远,十几里路,对于上学时候动不动就跑七八里的元棠来说是小问题。 再加上胡燕也很快敲定了地毯厂的工作,等到她那边手续走完,胡燕就能每天跟她一起上下班。 元棠知道胡燕其实不用这么做的,地毯厂是包住不包吃,厂里有空宿舍给这些女工们住,胡燕是为了能捎带自己一把才每天蹬着自行车跑来跑去。 念及胡燕的帮助,元棠每天都劝胡燕去考证。 “县城里有电大,只要晚上去上两小时课就能拿证,你总不能干一辈子车间吧,我记得你数学不是还行?就算不行我也可以给你补,你去考个会计证出来。以后这个肯定吃香。” 上辈子地毯厂也就再坚持了三四年,之后就发不出工资宣布倒闭了。元棠知道现在告诉胡燕将来地毯厂会倒闭没有多大用,过去二三十年里,当工人都是最光荣的事情,旱涝保收的国营厂子,就算是听说过会倒闭,谁也不会想到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上辈子胡燕在地毯厂倒闭之后又做过什么工作,但没有学历也没有技术,想来也有过一点困难时期。 胡燕一脸苦恼的看着元棠:“我都毕业了,还要去上学啊?” 她是真的不想去,上学太苦了。 元棠难得认真道:“要去的,燕子,我知道你现在觉得当个工人挺好,你还有两个哥哥能拉拔你,但是别人有不如自己有,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胡燕耷拉下眉头:“我知道……唉,小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最近觉得你突然变了好多,以前你不会跟我说这样的话的。” 元棠僵了一下,突然之间多了几十年的记忆,谁能不变呢? “那你觉得我变得好不好?” 胡燕想了想:“好的吧,我觉得你现在成熟很多哎,我哥说了,人要成熟点才不会被骗。有些人会说你变了不好,那说明对方不怀好意,他是盼着你不变,好占你便宜的。” 元棠沉默片刻,喃喃自语道:“是啊,只有为你好的人才盼着你不被人骗。” 胡燕突然鸡血,站起来蹬自行车:“我才不会被骗呢!小棠,我们挣钱去!” **** 工地在城北,元棠和胡燕在地毯厂门口作别,沿着地毯厂走上十几分钟,就能到工地。 元棠穿着带补丁的短袖,下身是黑色的裤子,膝盖的地方盖着两个大补丁。 离着老远,她就听见胡燕的二哥胡明在训人。 “就抹个面,你是耳朵里塞驴毛了是吧?怎么能理解成叫你给这个面刮下来,你自己不长脑子吗?你告诉我,外立面刮水泥干啥?刮下来给你脑子嵌里头是吧?” 胡明今年二十多岁,长得矮粗,可这会儿他站在那儿,冲着眼前比他高一头的男娃直蹦脏字,凶的吓人。 那男娃瞧着才十五六,正是年轻脾气暴躁的时候,被胡明指着鼻子骂,骂的脸都红了,紧紧攥着拳头,低头不说话。 胡明骂了一会儿,转头看见元棠已经开始拉砖,心情终于好了些。 前几天妹子跟他说要介绍元棠过来干活的时候,他其实没那么情愿。 工地上,讲究点的都不爱用女的。你想想,正午最热那会儿,一群大男人把上衣一脱,一群男的谁也不说谁。可要是有个年轻小姑娘在场,甭管是男的嘴里不干不净说点啥不合适的话,还是小姑娘捂着脸不好意思,大家都下不来台。 所以胡明被妹子缠的没办法,想的是让元棠来干两三天,回头找个借口给人撵了就是。 不过他觉得不用等自己撵,元棠估计连一天都撑不住。 谁承想,元棠来干了两天,居然真的坚持下来了。 工地上几个重活,拌水泥,筛沙子,搬砖,元棠样样行。 有几个年纪不算大的工人嘴里胡沁,说些带荤的话,元棠也是不软不硬碰回去。 最主要的是,这丫头见谁都喊叔伯,有些年纪明明才二十几的,一被喊叔伯,顿时也不好意思再找她调笑了。 除开干活,元棠就默默在一边待着,她在工地边上捡了个破草铺子,搭在房子的边上。等到中午休息吃饭时候,她也不跟别人一起进那盖好的半层屋里,就一个在草铺子下吃点东西休息。 胡明胆大心细,看在眼里,对元棠很是欣赏。 本来他就打算提醒元棠不要进屋子里,男人们多,中午都是脱了上衣睡觉,有那不讲究的,下面也是脱个精光。 一个工地十来号人,他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还不如清清静静在外面,视野宽阔,也避免出什么不好的事。 如今元棠自己处理完了,胡明自然也省心不少。 匆匆忙忙一上午,元棠拉了一趟又一趟的沙子,早上在家里吃的那两个红薯根本不顶事,早就给她饿的眼冒金星。 终于等到中午,元棠赶紧点起煤油灶,把拿来的面条放进去煮,拿出来腌的辣椒圈,再从兜里掏出来猪油,挖一勺猪油搁在面汤里。 工人们都是自带的饭菜,不过因着很多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饭菜都还像样些,家里做的酱,偶尔有谁带了点炒菜,分着就是一顿。 元棠不知道元德发知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干什么,反正家里最近不管她,她就每天出门带上粮食。 只是家里的粮食好带,菜和油却没她的份。幸好还有之前藏下来的猪油和一块三,元棠算着等自己把这点猪油吃完了,就再去买一斤肥肉回去炼油。 她是想挣钱,可也没打算把自己命搭上。重体力活,每天没有点油气根本不行。 正吃着,就听见胡明那个徒弟的声音,她偷偷从草铺子底下往外看。 半大小子正冲着来送饭的亲妈发脾气呢。 “我不干了!什么破活,每天就是顶着日头刮水泥,辛辛苦苦学,还要挨骂,就两块钱,干这有屁用!” “你甭劝我,我要去南方,你跟他说,我不干了。” 那上年纪的农村妇女急的直冒汗,又是哄又是劝:“儿啊,咱还是找了人才过来的,攀着多少门亲戚才找的活。你别说不干就不干,谁家学手艺不是这样学来的,他骂你,你别往心里去,咱学会了就不来了。” 那少年眼睛红红的:“我不干!你说不说,你不说我自己去说!” 他旋风一般到了胡明面前,撂下一句不干了就走。胡明正吃着饭呢,他是技术工种,中午还能跟小包工头混上一顿肉,嘴里的猪头肉还没下去,就被徒弟甩了一脸脾气。 胡明也不是个脾气好的,他嘴巴一横:“行啊,那滚吧。” 多少人求他教呢,这小子不知好赖。 那小子的妈一脸苦相,赶紧过来赔罪。胡明也懒得跟她一个女人家计较,摆摆手就让她回去。 元棠听了这么一场闹剧,下午就找到了胡明。 胡明跟见了鬼一样:“你说啥?你想学瓦匠?” 元棠坚定点头:“对,你教我吧,我保证挨得住骂。” 11、011 胡明奇道:“你怎么想的?” 跟他学瓦匠活?且不说她一个姑娘家学这个干什么用,就说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教?之前那小子家可是托了好几个人,还给送了两条腊肉自己才同意教的。 元棠静静看着他:“我听说瓦匠活一天两块。” 胡明都给气笑了:“就为这多出来的四毛钱?” 元棠点点头:“对。” 现在距离开学也就只有五十天,但医院的工程周期只有一个月左右。 三十天,如果一天工资一块六,她就只有四十八块。交了学费课本费,她手里也几乎不剩什么。 可要是一天两块,她就能有六十块,手里留十来块,最起码能把开学一个月熬过去。 胡明点了根烟,十分不解:“你就是想学,我也不能教啊,我听燕子说了,你说你开学就要去上学对吧,你学不学得会另说,我教完了你去上学去了,那有什么用?” 元棠歪着脑袋想了下:“我学会了……你就不用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 胡明:??? 元棠压低声音:“我都看到了,你压根不想教那个人,你就是故意骂他的。” 胡明挠挠鼻子,混的极厚的脸皮居然有点不好意思:“那么明显?” 元棠点头,能不明显吗? 刮外立面找平难,这时候又没有什么激光对齐,他当师父的不盯着,反而让对方去自由发挥,那不是就等着对方干砸了自己再出场“力挽狂澜”吗? 胡明呵呵一笑,他是一点都不心虚。 他的瓦匠活是跟着老师傅学的,那时候光是伺候师傅都伺候了一年,刚开始头三月对方都不好好教,不过后来他一直跟着黏着,对方倒也不再藏私,连电工他都学了一点。 但老话也没说错,学会徒弟饿死师傅,他学会之后,之前让他师傅去干活的小包工头就私下找自己了,开的价码也是高出一截子。 胡明还算有良心,带着老师傅一起干。 可从给人当徒弟到现在自己带徒弟,胡明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师父的都要磨徒弟,就是因为要看人品。人品过不去的徒弟,学会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干掉师父。 他这边还没开始磨呢,那小子就撂挑子不干了。 胡明乐得自在,不教正好。要不是包工头这边暗示好几次,想让他带人,他不愿意带,才找来这么个小孩当徒弟,按照他自己的意思,他才不愿意教人呢。 元棠捏住他的脉门:“你教别人怕人抢你活,你教我,我只有周末有空,你要是有活,我能跟着你接点散活,你不用担心我抢生意,我开学要去上高中,以后还要上大学的。” 胡明张大了嘴巴:“口气不小……还上大学,你是真敢想。” 元棠十分坚定:“我肯定能上大学。” 胡明敷衍道:“行行行,你上大学。” 心里却转起来,他十三岁就出来干瓦匠活,手上功夫好不说,最主要是会来事。这会儿他一想,觉得元棠说的好像确实没错。 她一个小丫头,靠着自己想接活基本不可能,又要忙着学习。教会了她,包工头那边也正好没有话说。不过他也烦了,自己跟着这个包工头干了好几年,这几年对方总是时不时让他不要藏私,要给别的小工也教教。唉,就是自己这几年还不能独立出来,不然何至于受这个闲气…… 思索半晌,胡明拍了板。 “那谁,元棠是吧,明个早点来,我教你刮面。” 元棠紧握着手里的破包:“那工钱?” 胡明:“真够小心的,一天两块,够不够?” 元棠高兴道:“够!” …… 元棠这边走入了正轨,她疯狂学习着自己能学到的所有东西,认真的程度让胡明都心惊胆战。 心里感叹,幸亏元棠是个女的,要是个男娃,他是死了都不会教的。 他就想不明白,一个女娃,哪儿来的那么强的争胜心。 她不光是学瓦匠活,木工打柜子她也看,吊顶,水泥,就没她不学的! 短短不过十几天,元棠就已经学的七七八八,就算是上手次一点,但大致流程都知道了,比市面上有些小工都懂得多。 就在元棠热火朝天挣钱的时候,元家却在酝酿着风雨。 ****** 暮色四合。 元柳摔摔打打在灶房做饭,过了农忙,家里的餐桌上再也没有荤腥的影子,每天不是豆角就是土豆茄子丝瓜。 她做饭不如元棠,每次都是随便把菜炒一炒,加点水和盐炖到熟,上桌配上杂面馒头就是一顿。 元柳做着做着就来了气,她握着锅铲站在灶房门口喊。 “元芹!元芹!你在屋里干嘛!还不过来给我烧火!” 元柳喊了好几嗓子,元芹过了好半晌才出来。 “二姐,你自己做就行了,妈让我给小宝补裤子呢。” 元柳气的不行:“你坐灶房看着火也能补!” 元芹细声细气道:“姐,灶房多黑啊,根本做不成。再说了……大姐在的时候,做饭根本不用人烧火。” 元柳气急:“你不用拿大姐来塞人,你干不干?” 元芹不说话,低着头。 元柳黑着脸,把锅铲一扔:“你不烧火我就不做了!” 凭什么全家就她一个忙前忙后? 以前大姐在的时候还不觉得,大姐一不在家,她才发现元芹这么讨厌。 她俩比元梁大了好几岁,元芹每次都捅咕着元梁站前头。就好比现在,元梁哪儿能想起什么补衣服,她就是撺掇元梁让元梁去找妈,然后就以帮元梁干什么来逃避干家事。 这十来天,元柳硬生生觉得自己瘦了好几斤! 元芹偷懒不干活,元梁指望不上,大哥更是有事没事就去村口等大姐。 也不知道他怎么等的,或者是他还不敢跟大姐对上,每次都是自己再偷偷回来。 爹妈忙着地里的碎活,家里的事总要有人干,以前这些都是大姐的活! 元柳咬牙切齿的,说来说去,她现在最恨也是大姐。 要不是大姐撂挑子,她根本就不用这么辛苦。 可就跟元芹说的一样,大姐现在心硬的跟石头一样,六亲不认。 晚上不管她怎么旁敲侧击,大姐都是背过身一句话不说。就连早饭,大姐都是只做自己的,吃完就进城,谁也不等。 元柳每天早上要六点就起,给全家人做饭,然后是喂猪,中午还要做午饭,洗衣服,扫地,喂鸡…… 一天下来,感觉腰都不是自己的了。 元柳积攒了这么长时间的怒气,终于在今天爆发。 她把锅铲撂在一边,放任锅里的菜烧糊。 她不干了! 谁爱干谁干! 反正别想让她一个人干! 元芹站在堂屋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也不想干活啊。 俩人就这么僵持着,刚开始还各自生气,后来又担心赵换娣回来打人,最后完全是破罐破摔了。 她们不敢怨恨赵换娣,反倒是都怨上了元棠。 都怪大姐! 她们不干了,让妈去把大姐找回来! 锅里的菜烧糊,灶里的火也逐渐熄灭。 赵换娣忙了一天,只觉得头重脚轻,进门就来了这么一个“惊喜”。 她气的浑身都在哆嗦,抄起烧火棍就开始打。 “作死的玩意儿!我都忙一天了你们还不省心!做饭都干不成,还指望你们干什么?还读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吧!” 元柳这次想跑,但门被元梁给关上了,她只能在院子里被赵换娣转着圈的打。 元柳噙着眼泪,大声说道:“凭什么打我!这些天家里的活都是我做的!” 她委屈的哭起来:“家里所有活都是我干,你们都不干!我累的要死,元芹不帮我,你还打我!” 元芹也挨了几下打,但她知道赵换娣的脾气,晓得这时候跑没用,索性站在那儿挨了几下,眼里挤出点眼泪,显得十分可怜。 元柳指着元芹,哭的气噎声堵:“凭什么?元芹跟我一样,她偷懒你为什么不打?你偏心!” 赵换娣听见“偏心”两个字就红了眼,元棠的事瞒不住,毕竟元棠每天早出晚归去县城,村里人难免找她打听。 赵换娣不敢说通知书的事,只说自己让她跟着王美腰去打工她不去,非要去复读上学。 村里人大多数人都是站在她这边的,统一都指责元棠不懂事。 但也有那小部分妇女嘴碎,说她是不是太偏心了,要不是太偏心,怎么这丫头现在突然变了性子?还有那王美腰,虽然没有捏住脚,但大多数人都默认她有点问题,把姑娘给王美腰带走,她也够狠心。 赵换娣听见这俩字就要炸,她偏心怎么了? 谁家不偏心儿子? 再说她就算再偏心,也给一个丫头好好养大了,就凭这个,元棠在她面前就得老老实实的。 可她这样说了,对方居然露出一个看傻子的表情。 “你家大丫够省心了,你之前不还说过吗?大丫读书都是自己去挣钱的,夏天捏知了壳挣的钱还给你买膏药了不是吗?再说我们都看着呢,你家大丫真没话说,从小就照顾下面几个……元家的,你也心疼心疼你大闺女。” 赵换娣被这些话气的肝疼,哪怕是跟人打一架都好过被人这样说。 她回来哭了好几个晚上,心里怎么也想不通。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她哪儿就恶到了让人戳脊梁骨说她偏心眼的程度? 这会儿听见元柳这样说,赵换娣目眦尽裂,声音都高了八度。 “你再说一句?!我打死你!我哪儿对不起你了?我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你凭什么说我偏心?!” 她这个样子太吓人,吓的元柳不敢动弹,元芹也啪嗒啪嗒掉眼泪。 赵换娣气的想砸东西,转了一圈什么也不舍得砸,最后气的把自己砸在椅子上,眼泪也跟着掉。 “我要怎么干你们才满意?把我杀了喂你们吃肉吧!”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小时候给碗饭就是天大的恩情,有时候甚至还没那碗饭,她从四五岁就跟着爹妈逃荒,人生最深刻的记忆全是挨饿。八岁就下地,十来岁嫁人,多少苦日子过来。 现在明明日子好了,她的孩子们却个个恨她。 她到底是哪儿做错了。 一家人哭的哭,呆的呆,连最小的元梁都给吓哭了,抱着赵换娣不撒手。 元德发进门就看到了这么一幕,吓了一跳。 等到问清经过,他也默默了良久。 “以后家里的活分开,元芹和元柳,你俩平分,有干不下的找你二哥。” 元德发像是在这一瞬间苍老了,他佝偻着身子,第一次意识到大女儿到底为这个家承担了多少。 如果元柳只是干了十几天活就满腹怨言,那元棠忍到如今…… 元德发苦涩的想,自己也许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12、012 元棠未必不知道家里的暗流汹涌,但她时刻都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 眼看着元柳和元芹为了家事忙的小脸都瘦下去,看自己的眼光日渐阴郁,元棠也并不在意。 那点对于年幼弟妹的爱护和关心,在上辈子一日又一日的消磨中早就不见了踪影。 如同曾经她们旁观自己的艰辛一样,元棠也旁观了她们逐渐脱离“被保护”这个罩子,被赵换娣一口一个“你当姐(妹)的,要让着(帮着)你弟弟(哥哥)”驱赶进她们本来的命运。 脱离开上辈子那个心境,元棠终于在重来一次之后,近距离清楚看到了赵换娣,或者说很多人挂在嘴上说的那些话,有多么说不通。 小时候要让着兄弟,长大了要扶着兄弟。 口口声声说娘家要有兄弟才有靠,可忙来忙去一辈子,到最后反倒自己成了依靠。 就跟赵换娣一样,她倒是人如其名,没少往娘家送东西,可这么多年,自家有点什么事,对方却一点忙都不帮。 这样的单向付出,如果不是披了一层亲情的伪装,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那些话是谎话。 可赵换娣明明自己也受骗,也曾为弟弟的不亲近而伤心。可她在思索过后,为自己所有遭受的不公找到了一个替罪羊。 她总是咬牙切齿的骂弟媳。 “要不是她,金宝才不会对我这样!” 她母亲去的早,弟弟赵金宝几乎就等同于她半个儿子。可费心半生,也只是收获了一个疏远的亲戚。 元棠有时候看着赵换娣,身上不由自主就会冒出冷汗。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梦到自己变成了赵换娣一样的人。 小时候当爹当妈照顾弟弟,长大了费心巴力扶着弟弟,然后把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到老了再怒骂“娶了媳妇忘了娘”…… 如同一个轮回,她禁锢其中,没有自我的意识,一生都只是利他的产物。 元棠握紧手中的刮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提醒自己,她已经迈出那既定的命运。 …… 夏日暑热,元棠跟着胡明干活。 胡明等着小包工头一走,就丢下刮刀,从兜里掏出烟,一口一口抽个没完。 元棠像是没看见胡明的偷懒,自顾自干的认真。 胡明心下对这个“徒弟”是很满意,甚至还有点遗憾元棠为什么是个丫头,要是个小子,他也不是不能真当徒弟处。 元棠刮了半天墙,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她。 胡明手里没活,替她出去看是谁,片刻之后脸色有点复杂的进来了。 “外面有个老师找你。” 元棠丢下刮刀赶忙出去。 薛老师推着自行车站在工地外,看见元棠出来,僵硬的脸色才好些。 “元棠,我给你问过了,县一中说是没有通知书也行的,只要按时去报道就可以。” 元棠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她一直忍着没去找薛老师,也时刻在心里煎熬,生怕一中真的不要她。 现在得到了准话,她终于可以安心挣钱了! 薛老师瞧见了她脸上的欣喜,也看到了她的灰头土脸,心里难免叹气。 只不过他做老师多年,这样的事见多了,于是也不多问。 只是从兜里拿出一样东西。 “一中那边我早得着信了,一直没来找你,是想着这个……” 他摊开手上那张薄薄的纸片,上面赫然清楚写着。 【元棠同学,你已被白县一中录取,请在九月一日前到高一二班报道。】 薛老师:“我想着没有通知书不像回事,就去问县一中重新盖了一张。只不过这张盖了,你那张就算找到,也只能算作废。” 他眼中有些沉重,他带过的学生里,很多人的名字都曾出现在通知书上,但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去报道。有些人没过几天就上了南下的火车,有些人则是压根没见到自己的通知书。 薛老师不敢去想那些没见到通知书的学生是什么原因,他只想着,如果元棠还在犹豫要不要读书,那自己手上这张通知书是否可以给她一点力量。 元棠被那纸上清晰的黑字扎进眼里,她颤抖着想去接,到一半却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是黑的,赶紧在裤腿上蹭一蹭。 纸张拿在手里,居然那么轻。元棠摩挲着,感受着这张上辈子跟自己咫尺天涯的通知书。 她想说点什么,但嘴巴一张,眼泪却悄悄溢出来。 最后只能哽咽道:“谢谢您!” 元棠深深鞠了一躬。 薛老师拍拍她的肩膀:“好好读书。” 好好读书吧,他旁观过太多无奈,他带的农村的女学生,这么多年下来,只有不到十个读下来,剩下的无一例外都早早辍学。 元棠是这一届里成绩第五的,前面四个,有两个已经辍学,还有两个听从家里的意见,去了中专。 元棠是唯一一个来问高中录取通知书的。他盼着读书能给元棠一个不一样的光辉的未来。 元棠送别了薛老师,小心的把通知书叠起来放进口袋里,每隔一分钟就要摸摸还在不在。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保险,拿出来想找个袋子装着。可工地上哪儿来的袋子,她找来找去也只能找到一个脏脏的布袋。 胡明的烟抽着抽着就没滋味了,看元棠跟藏松果的松鼠一样,到处找地方藏她那通知书,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感受。 “你说你,放旁边谁还敢偷你的不成?至于那么警惕不?” 他把烟灰一掸,厚着脸皮伸手:“拿来,我给你拿着行了吧?也让我瞅瞅咱县一中通知书长啥样。” 元棠歪头盯着他,差点给胡明看笑了。 “你那什么眼神!” 元棠衡量了一下,像是给胡明的人品下了个定语,这才小心的把通知书递给他,递到一半又夺回来:“你把烟掐了。” 胡明一脸无语,倒是也听话掐了烟。 接过来看到上面大大的名字,心里五味杂陈。 “唉,想当年老子也是读书很灵光的,要不是……” 元棠静静听着,胡明想说什么又没说,把通知书小心折起来。 “我之前还纳闷呢,燕子说你要念书,我寻思你没考上念什么,合着是真考上县一中了啊。这是大好事,今个中午我给你加个菜庆祝庆祝!” 不等元棠拒绝,胡明已经嘿嘿笑起来:“你不介意我拿通知书给别人看看吧。” 元棠:“……别给我弄脏。” 胡明挥挥手,揣着通知书出去找人炫耀去了。 隔着几面墙,元棠能清晰的听见胡明的大嗓门。 “我妹子的朋友,瞧,人家多灵光的,考咱们县一中了!” “我就说让你对人好点,人就是来干暑假工,往后是大学生的,你一天天吆五喝六的,那回差点给人高材生吓着!” “我徒弟!你管我是不是正式的收,你就说长不长脸!” “我胡明往后就是有个大学生徒弟!” …… 胡明炫耀的后果,就是元棠发现自己干活的时候,老是有人过来看。 有孩子正在读书的,甚至都想给孩子薅到她身边来看看。 看看人家,学习好不说,还自己挣学费! “这得是多积德的爹妈,才能遇上这种来报恩的孩子啊。” 光是学习好,元棠未必能在工地上吃开,但加上她说来挣学费,周围的人对她只有竖大拇指的,连有时候那点重活都不让她插手,只让她跟着胡明干瓦匠。 还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包工头,中午听说了之后,利索的从兜里摸了两块钱出来,非要塞给她。 元棠不想收,胡明大喇喇的接过来给她装兜里。 “拿着,他这是沾喜气呢,他小儿子今年数学才考二十八。” 一群大男人嘻嘻哈哈起来。 在这不合时宜的地点,和一群不怎么认识的人,元棠居然两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通知书带给她的快乐。 这快乐那么陌生,似乎本应该如此,在获得学业进步的时候,应该得到周围人的夸赞和捧场。 ***** 元棠拿着通知书下班,胡燕高兴的像是自己考上了,她欢呼雀跃的带元棠去吃夜宵。两人找了一间面馆,各自要了一碗炝锅烩面。 面条爽滑劲道,出锅时候还奢侈的浇了一圈香油,让刚才为点面的一块二感到肉疼的元棠好受了点。肉丁切的小,炝锅的香味混合着葱油和香油的味道,熏的人陶醉无比。 两人把面吃完,又把汤全喝了。打着饱嗝才出门骑车回去。 胡燕犹在抱怨元棠刚才抢单抢过了她,元棠如视珍宝一样的摸了摸通知书,在到家之前深呼一口气。 “燕子,你帮我个忙。” 她把通知书塞给胡燕。 “你把我通知书拿好,回头报道前我找你要。” 元棠心知父亲的逃避和母亲的压抑,总会又一个爆发的时间。 她知道那天不会太遥远了。 告别了胡燕,元棠先去了一趟破庙,把身上的钱数好放起来。再顶着月色回家,到家就看到元柳和元芹剑拔弩张,两人似乎是刚打过架,屋里掉了一地的零碎。 元棠看也不看她们,洗漱完毕就上床睡觉。 元柳气鼓鼓的收自己的东西,元芹则是抿着嘴,这屋里谁不知道谁啊,她也懒得去哭。 三个人躺在通铺上,各自之间隔着老远。 元柳心想,这不公平!凭什么大姐不用干活,二哥不用干活,家里明明有两个大的,却偏偏要她干!还有元芹,自从爹发话,她倒是不偷懒了,可她心眼坏!她每次都是故意把饭做坏,然后说不会,喂猪也是,她喂的那天就好好的,轮到元芹,一篮子猪草只能打回来一半! 俩人今晚打架就是为这个,元柳气呼呼的想,不就是装吗?谁不会啊,她明天也乱做! 另一边,元芹的思绪却飞到了大姐身上。 她透着月光看大姐,这半个月多,大姐虽然黑了不少,但明显没有她跟元柳瘦的多。 元芹咬着嘴唇想,大姐明明每天都只带了干粮,她听说大姐是在城里扒着胡燕的二哥干小工的。小工多累啊,大姐要是不偷吃,哪能撑下来? 要是偷吃的话,大姐哪儿来的钱呢? 13、013 盛夏的时光过的很快,没几天,太阳就变得慷慨许多,早晚的日光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炙烤。 县医院的工程眼看就结束,元棠数着自己手里的钱,她前后在工地上干了不到三十天,挣的带花的,攒下五十三块,加上从家里拿出来的一块三,一共有五十四块三。 钱是人的胆,元棠把毛票捋顺放在一个小盒子里,藏在破庙的瓦砾之间,心头的大石也随之放下。 这些天的努力总算有了收获,胡明还给她透了口风,说他又接了几个小散活,工钱还是一天两块,让元棠跟着他接着干。 元棠欣然答应,胡明虽然脾气坏,但真把人领上道之后,他也不是那叽叽歪歪的人。元棠本打算给胡明买几盒烟表示下,胡明却没好气的给她扔回来,让她拿去退。 用胡明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我还没那么不要脸吧,连你的读书钱都能拿来抽”。 胡明不肯收烟,元棠只能在工作时加倍努力,让胡明在工地上的混子之路更加舒坦…… 这天元棠照旧还是早早出门,却在门口遇上了陈珠。 王美腰自己逃回了南方,走前连句话都没给陈珠留下,陈珠妈最近这段时间看谁都冒火。陈珠的日子更加难过起来。 陈珠拦着元棠,也不说话,看元棠的眼神格外复杂。 陈珠跟元棠不一样,元棠不想去南方打工,可对于陈珠来说,去南方打工就算是再苦,也比在家里好。 陈家跟元家别看是邻居,但元德发和赵换娣都不怎么看得上陈家人。两家虽然住的近,但平时口角摩擦总是少不了。 对于陈珠妈来说,自己当年生下陈珠这个赔钱货,隔壁却好命的生了个龙凤胎,那可不就是把自己比下去了吗? 此后数十年,陈珠妈憋着一股劲要生儿子,等到她终于生下小儿子,就没少在赵换娣面前炫耀自己的宝贝蛋,两人的暗戳戳比拼一直到赵换娣生下小儿子元梁都没有结束。 在生儿子数量上略逊一筹的陈珠妈,现在就是一门心思想在女儿亲事上压元棠一头。 所以最近元棠闹着不去打工要去读书,陈珠妈则是来了精神。 她提溜着陈珠的耳朵叮嘱道:“你可别动了歪心思,跟隔壁元棠学。丫头读那么多书有个屁用!还不是照样嫁人。咱家里多困难呢,你弟弟将来读书上大学还要钱,你当姐的,这都是你的责任。不光是你,还有陈枸和陈洋。你们姐妹仨都给我警醒着点,要不是我生了你弟弟,咱们现在是个啥日子?走在村里都被人欺负!你们得记着弟弟的好……” 在确认了自己的话让陈珠听进去之后,陈珠妈心满意足的表示。虽然王美腰没履行诺言带陈珠走,但她也想好了,家里不能没进项。 所以她给陈珠决定了两条路,一条是托个远房亲戚,让陈珠去南方进厂。还有一条就是,给陈珠说个亲。 现在农村也不兴原先那套了,早些年十六七就说下人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如今听说有了什么政策,不让结婚早,就算是结婚早,也不能生娃,要符合政策只生一个。 陈珠妈想起来这个就骂骂大队,觉得大队多管闲事。 管天管地,还管人家怎么嫁闺女! 可政策既然下来了,陈珠妈也不敢闹,只想着怎么钻个漏洞。 这不,她娘家那块给她说了个人家,说是那家的小子也十七八,打算去南方打工。但是家里人怕他单个出门不会照顾自己,就想着先把亲定下,到时候小夫妻两个一起去南方,这样钱也挣了,也不担心孩子在外面吃苦受罪。 陈珠妈寻思这样也不错,她晓得自家这个是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的,真要是出去了,再被那不知来历的骗走了,一分钱彩礼也不给怎么办。 还不如先嫁人,虽说不领证,但乡下办了事就跟领证没区别,彩礼也先收了。这样以后就算是跑了,自己也不至于折本。 陈珠妈算盘打的仔细,陈珠却在相看对方之后难得起了一点不情愿。 相看对象长得矮瘦,站在陈珠边上还没有她高。 陈珠不情愿,可陈珠妈却一听到那八百的彩礼就两眼放光。 陈珠盯着眼前的元棠,这段时间忙碌下来,元棠本来偏细腻的皮肤黑了好几个度,头发更是为了方便自己剪的短短的,手上有几个明显的口子,一看就是干活时候弄伤的…… 但饶是如此,元棠也比她漂亮。 陈珠心里有点疙疙瘩瘩的,她吭哧了半天,终于在元棠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才开口。 “小棠,你真不打算去南方了吗?” 南方多好啊,王美腰讲过的,南方没有冬天,人们都穿的可洋气了。陈珠不知道怎么算洋气,王美腰说就是电影明星的那种,宽沿帽,黑眼镜,头发烫成卷,还喝咖啡…… 陈珠没喝过咖啡,但不妨碍她陷入无尽的畅想。咖啡是什么味道呢?应该比弟弟喝的奶粉还要甜吧? 她不能理解元棠为什么放着那么好的南方不去,非要去念书。 她妈说的对,念书有什么好的,还不是要嫁人。 元棠懒得跟陈珠多说话,上辈子她跟陈珠去南方,两个人一起从王美腰那儿跑了,按理说后来两人应该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可元棠对陈珠这个人很难有什么好感。 她被王美腰造谣,陈珠回村过年时候听的清清楚楚,也不愿意给她分辨。 她在南方时候看陈珠每次都是把所有钱都寄回家,劝她稍微留一点自己开销,陈珠嘴上答应,转头就在电话里卖她,让陈珠妈找赵换娣打了一架,两家关系更差。 还有无数的小事,陈珠每次都待在原地等别人解决,久而久之,两人之间再没什么同乡之情。再到后来,她回了家,陈珠则是被她妈做主嫁了人,连家门都没进就去了男方家。 …… 元棠心里清楚,她跟陈珠,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所以不必费力交流。 “我不打算去南方,你要是去的话,就趁着这个月去,正好到那边赶上秋季招工。” 每年两次务工潮,一次是过年之后,一次是入秋之前。 元棠说完就走,陈珠喊都喊不住她。 陈珠咬着牙,正好元家门一开,赵换娣出来了,两人迎了个对脸。 陈珠鬼使神差的开口打招呼:“大娘你出去啊。” 赵换娣应了一声,她这人在外面还是尽量讲理的,尤其是对着“宿敌”陈珠妈的闺女,她自觉得端起一个大人的体面。 “你在这儿干什么?来找大丫玩的?” 陈珠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插嘴道:“对啊,我让她来找你家大丫聊聊天。她们小姊妹的,年纪差不多,有些话好劝。你说说啊赵大姐,你家元棠是真不够懂事,也不看看家里条件咋样,就非要去念那个没用书。我家这个也不争气,但好歹还听话。马上就要去南方打工了……” 赵换娣僵了一下:“你家陈珠去南方打工?” 陈珠妈捂着嘴呵呵笑:“是的呀,就是我怕孩子出门在外受苦,想着给丫头先定了亲再走。到时候女婿跟她一起去,俩人有个伴。” 赵换娣脸色又是白又是黑的,最后变成灰扑扑的样子,听着陈珠妈在那儿炫耀。 “我说赵大姐你啊,也是脑子不开光。你家大丫现在这么闹挺,正合适给她说个人家。她不晓得你们当爹妈的苦处,那是她自己没成家。只要成了家,她指定也理解你了。再说南方乱,她独个去,你还操心她,不如给她说一家。年纪小就先不拿证,等到生了孩子再拿证也一样……” 赵换娣低着头不说话,她心里毛毛躁躁的。 本来她都歇了心让元棠出门打工了,就跟她男人说的一样,孩子大了有主意,想让她为家里付出,就得拿出个把她当大人待的态度来。她既然对南方排斥,那就在县城也挺好。 赵换娣觉得这话是狗屁,大人,就元棠那犟的跟驴一样的性子,哪儿像个大人。 无数次,她看着元棠从外面回来,都想抽这丫头一顿,一顿给她打服了,省的她总是不按照自己意思来。 这丫头是真狠心,这一月,甭管家里闹成什么样,她就能一门心思干自己的事,谁也不管。 这还是个当姐的样子吗? 赵换娣忍到现在,都快忍不下了。 陈珠妈的话更是让她心里也躁动起来,她觉得陈珠妈有一句话说的特对。 那就是元棠这么闹,就是因为没成家,没成家就不能体会她的感受。 养儿方知父母恩,没生孩子时候总是挑剔,生了孩子了,就能晓得她的付出和苦心。 赵换娣心里焦灼,忍到了晚上,终于没忍住把心里话给元德发说了。 元德发惊讶的张大嘴巴,问她:“谁给你出的主意?” 赵换娣揪着毛巾被上的毛线头:“没谁,我就是觉得这丫头不体谅人,不如让她早点结婚。” 元德发脸拉下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是听了隔壁王盼儿的混账话!” 赵换娣呆呆的:“听她说的怎么了?她说的也没错。她家陈珠就打算是先嫁人再去南方,都说好了,不光拿彩礼,还能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 元德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她王盼儿卖闺女,你也跟着卖闺女?” 元梁今晚闹着要跟赵换娣睡,元德发一巴掌声音巨大,赵换娣听到元德发怒喝,眼泪瞬间掉下来,她生怕把儿子吵醒,还不忘赶紧去捂元梁的耳朵。 “我咋啦?我怎么就卖闺女了?” 她委屈,如果嫁人就是卖闺女,那天底下的父母难道个个有罪? 元德发冷着脸:“她陈家糟践女儿,糟践的名声多差你不知道?几个村谁不知道她王盼儿为了生儿子给闺女起名猪狗羊?你听她的话,真不怕叫先人戳你脊梁骨?” 提起先人,赵换娣也不敢对嘴,委屈道:“我就是先跟你说,你说不行就不行吧。” 她心里还是觉得嫁人对,但元德发是当家人,他说不行,那就是真不行。 可赵换娣依旧委屈,抽抽噎噎的哭了半晌。 元德发翻过身,一点好脸色没给她。 “孩他妈,这个话你给我塞回到你肚子里,你记住,这个话你但凡敢说出来,大丫敢真不认你这个妈!你别觉得我危言耸听,你要是想让栋子有学上,就老老实实的,别闹这些有的没的。我元德发再不是东西,也不卖闺女。” 两人各自背身睡下。 却没发现中间的元梁悄悄睁开了眼睛。 14、014 七月已过,县医院的工程结束,胡明带着元棠和其他两个小工一块给人干起了装修散活。 散活就有一点好,三五天就结束,中午是包一顿饭的。元棠终于不用再吃没什么味道的白水猪油面条,而是跟着中午能混上一顿好的,有那慷慨大方的主家,中午那顿还会加道凉拌猪头脸或者猪耳朵。 连着两星期都油水足,元棠的个子突然往上窜。刚重生回来时候的裤子都扯高了好大一截,元棠盯着镜子,去辨认自己的变化。上辈子她其实只长了一米六,放在南方还算是正常的身高,但跟老家这边比起来,无疑是偏矮一些的。再加上常年打工的不按时吃饭,她体重一直涨不上去,瘦瘦小小的一个。 这辈子她虽然也整天忙,但她挣来的钱也没有一味的攒着,早中晚,她都确保能按时吃饱。短短几天,她就已经超过了上辈子的一米六。 这样的变化无疑让她非常欣喜,她欣慰的看着自己身上一寸寸的改变。 到了破庙再数一下钱,存款已经到了六十二块三毛。 元棠在心里算着开支,开学学费四十,书本费五块,白县一中听说有食堂,每个月吃饭从家里拿粮食,另外的开销也不多…… 等到把胡明这边的散活做完,剩下的钱紧紧巴巴能过到寒假。 能过到寒假就行。 元棠想,车到山前必有路,上辈子她在外面打工,什么活没做过?等到了寒假,她就去摆摊。 重来一辈子,她不信自己能把日子过糟了。 ***** 再说元家这边,元芹觉得大姐偷吃,悄悄跟了好几次,发现大姐总是往后山跑,只是后山空旷,她不敢跟太近,所以心里总是痒痒的。 她有心想让大姐栽个大跟头,可又害怕大姐跟上次一样抽她。 元芹眼珠子一转,在元梁面前装作无意间说起这件事。 “大姐这些天胖了这么多,估计是有好吃的藏后山了吧。” “小宝你可别去惹她,想吃的话等我长大挣钱给你买。” 元芹到底年少,说的话不带遮掩,可糊弄住元梁已经足够了。 元梁蹦着高要吃,让元芹去找大姐要,元芹缩着说不敢,说大姐可凶,上次还打她。 “小宝你听话,别去惹她,她现在跟个疯子一样。” 元梁想起那天晚上爹妈在床头说的话,他也不懂那许多,只是鹦鹉学舌。 “大姐不听话,给大姐卖了!” “给她嫁给……嫁给去南方的陈珠!” 他说的颠三倒四,只记得赵换娣说过的嫁人,南方和隔壁陈珠。 元芹看着长得虎头虎脑的元梁这样说,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冷。 她是恨大姐,可也没想过卖大姐啊! 小宝是从哪儿学来的话。大姐不如他意他就这样说,那如果自己呢…… 元梁无视了还在发呆的元芹,举着自己的小木仓冲出门。 他可还记得大姐刚走,他准备跟着大姐去看看,要是发现了大姐把东西藏在哪儿,他就给全都拿出来吃光! 他小小一个人,被元芹撺掇了就往后山走,远远的跟在元棠身后。 元棠今早出门就觉得天气不好,黑压压的天气,仿佛酝酿着一层暴雨。 胡明特意交代了,说县城的散活还有半天就能收尾,让她今天不要早去。 元棠担心晚上回来下雨,就趁着还没出发就先去破庙。 其实如果不是家里没地方藏钱,她是不会把钱放在外面的。不过再坚持几天,等到开学,一切就都好了。 元棠匆匆来去,丝毫没察觉到后面跟着一个小人。 元梁跟了她一路,看见元棠离开,赶紧偷偷跑进破庙里。 这里作为元棠的根据地,有过生火的痕迹,元棠藏钱的地方本来也隐蔽的,普通在这儿歇脚的人很难发现。 但元梁不是歇脚的,他就是个好奇心很旺盛的孩子。 那股子紧张劲一过去,他就来了兴致,在里面到处翻。 土墙上松动的砖头被他一个个戳下来,元梁幻想着自己是在这里埋伏的小红军,他透过墙上的窟窿眼看外面,嘴里嘟嘟啦啦的,自己玩起来。 砖块一个个掉下,随着一声铁皮响,墙壁里也跟着掉出来个东西。 元梁吓了一跳,看见是个铁皮盒子又两眼放光。 他打开盖子,里面居然是一堆毛票! “哇!” 元梁高兴的手舞足蹈,这么多钱! 他能买一堆好吃的! 他把那毛票往自己兜里塞,塞的兜里鼓囊囊的,手上还抓着一把。 小孩子不懂那许多,看见钱什么都忘了,元梁把钱全兜起来,小木仓也不拿了,兴冲冲就往外跑。 大姐居然挣了这么多钱! 哼,她挣这么多钱居然瞒着妈,看他不回去把这些都告诉给妈,狠狠打她! 心里这样想着,元梁却没第一时间就把钱带回去。 他揣着一兜子钱,仿佛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小孩。 不过这话也没说错,谁家小孩敢在兜里拿大几十块? 有些小孩别说几十块了,连个一块整钱都没拿到过。 元梁挺着胸脯,先去村头。 村头四五个年纪相仿的小萝卜头正在那儿玩拍纸皮。家里用过的洋火盒子,也就是火柴盒,火柴用完了之后给盒子拆开,留下大小相同的纸皮,小孩们都爱攒这个。 攒下来的纸皮拿来玩,玩的好的能赢走一堆,玩的不好的就只能苦哈哈回去接着攒。 元梁平时也喜欢玩这个,赵换娣惯着他,去谁家都盯着人家的纸皮,给他拿回来不少。 元梁站在小朋友们面前,咳咳咳了几嗓子。 小孩们正玩的兴起,没人搭理他。 元梁咬咬牙,从兜里摸出来一把毛票。 “别玩纸皮了,你们谁跟我走,我给买糖吃!” 小孩子们眼睛瞬间亮了,这么多钱! 立刻围上来:“元梁,你是哪儿来的钱啊?” “这么多钱!你妈给你的吗?” “我要吃糖!” …… 元梁一脸骄傲:“是我姐给我的!” 大姐的钱,就是他的钱,有什么不对的吗? 一群小孩哇哇叫。 “你姐对你真好。” 羡慕元梁有三个姐姐。 元梁带着一群小跟班去买糖,代销社就在村子边,对村里人都认的七七八八,元梁先拍出一块钱,豪气万丈。 “挑吧!” 一块钱可不少,代销点一毛钱能买五块薄荷糖呢。 一群小娃不敢多挑,各自拿了点糖塞嘴里。 倒是元梁自己格外豪气,指着代销点放在最上层的零食要。 代销点的人说不够,他又从兜里拿出来五块。 这下代销点的人不肯卖了。 小孩子出来买东西,带一块钱就算是家里养的娇了,这能拿出六块钱来,谁知道这小孩是不是偷了家里的钱。 元梁直蹦高说是他姐给的,人家也不傻,元梁三个姐,又没嫁出去,能有这么多钱?别是这小孩偷了谁的吧。一口咬死不卖,开玩笑,卖了之后他爹娘再找来,东西他吃了,自己再惹一身骚。 元梁气鼓鼓的捏着钱从代销点出来,旁边几个小孩也有点害怕,元梁怎么有那么多钱。 几个小孩对视一眼,拱了一个出头的问元梁。 元梁不以为意:“我姐给的!我大姐!” 虽然他这样说,其他几个小孩却也不敢跟着他了,一窝蜂散去。 元梁气的不行,心想,代销点不卖给他,他就去供销社! 供销社在镇上,元梁平时也跟赵换娣去过认识路。 他气呼呼自己上路,沿着记忆中的路去镇上。 …… 他倒是走了,却给家里人急的够呛。 元芹本想着撺掇小弟去跟大姐,可左等右等,小弟竟然跑了一下午都没回。 她也害怕了,生怕元梁出事,却又不敢找。一整天提心吊胆,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一直等到下午六点,元梁还是不见踪影。元芹这下慌了。 赵换娣最早发现元梁不见,赶紧让元芹元柳出去找。可是在村口后山找了一大圈,也没见到元梁的身影。 赵换娣一下子像是被雷劈了,脑子里全是听来的意外。谁家孩子叫狼叼走,只留下一双鞋,谁家孩子落了水,半个月都找不见,还有谁家的孩子被人拍花子拍走…… “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让家里的鸡都蹦跶起来。 元芹也脸色惨白,她揉着衣角,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爹妈知道自己跟元梁说了什么! 元德发比赵换娣稳得住,元梁毕竟也才五六岁,这个岁数的孩子玩疯了也是有可能的。 他安排元栋出去找跟元梁玩的好的几个小孩,问人家今天见过元梁没。再让元柳元芹去招呼人。村里人一听说丢了孩子,立刻都拿起家里的手电出去帮着找。 有那细心的点,还去翻村里的茅坑,忍着臭气搅和,好在没见着里面有不明物体。 元棠回到小河村的时候,还没进村就碰见了来找元梁的人,听说到元梁丢了,元棠皱起眉头。 上辈子也没这一出啊。 对于元梁这个小弟,元棠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她的亲情寄托在元德发赵换娣身上,兄妹之情的一大半给了元栋,剩下才是元柳元芹和元梁。 如果说问她对元梁丢了什么感受,那就是没有太大感受。 元梁跟她不一样,要是换了她五岁时候半天没回家,赵换娣才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找。 元棠自顾自走到后山,去破庙里放今天的收入。 今天是散活的最后一天,主家看做的不错,也没克扣那没去的半晌,给算了两块。 如今已经是八月二十二了,距离开学只有七八天,胡明说还有一个散活一天就得,元棠也觉得自己该趁这个时机去县城里转转,给自己再找一门外快。 干小工是来钱快,可活不是常常有,她想去看看县城有什么机会。 正这样思索,进了破庙,元棠却心里沉下去。 破庙里被人扒的乱七八糟,那盛放着她所有身家的小铁盒已经不见了踪影。 元棠说不上心里的感受,只觉得命运似乎给她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仿佛不管她怎么做,不管她多么努力,最后都会这样。 运气跟她毫不沾边,再努力也没有任何结果。 元棠翻找着周围,紧紧咬着牙关。 她不服! 凭什么! 翻找中,她看到了最显眼的那把小木仓。 她捡起木仓,手把上还刻着一个小小的元字,来自于元栋的手笔。 元棠往深想,觉得也就两种可能,要么是元梁自己来偷的,要么就是有人带着元梁来过,把元梁和钱都带走了。 她揣着东西往家走,脑子一片空白。 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赵换娣嗷嗷的哭声。 “梁子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就是要了我的命啊!” 元梁回来了。 元棠推门,村里的人还没走完,有两个妇女正扶着痛哭的赵换娣,帮着数落元梁。 “你这孩子,看给你妈吓得,往后可不敢乱跑,知道不?” “咋敢一个人就跑去镇上嘛,要不是我家那口子正好赶牛车回来碰上,村里人都得找到二半夜了。” …… 元梁也晓得这么大的阵仗都是因为他乱跑,被赵换娣一哭,更是有点害怕。他缩在赵换娣怀里不吭气,叫旁边的人看着都叹气。 都这样了,赵换娣还搂着她的宝贝儿子不动手呢? 村里谁家娃子敢这么调皮,一个人跑出去那么远,不怕被拍花子的弄走啊? 这要是搁在自家,少说也要抽断两个藤条。 赵换娣呜呜呜的哭,元德发到处招呼人,额头都急的冒汗。 有那心眼实在的提点他:“元大哥,你家这老小还是要管,不管不得行。” 小树不修不直溜。 元德发苦笑,他刚才就想动手,赵换娣又是哭又是闹给拦下来了。他有什么办法? 人都走了,元梁这才想起正事。 他从兜里捏出来所有毛票,往赵换娣那儿堆。 “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