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体内开会》 1、第 1 章 01 卯时,乾明宫的宫人们有序无声的为皇帝出寝坐着准备工作,越靠近寝宫越落针可闻。唯一松快点的地方是御洗房正烧水的灶台,借着红罗炭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两个小宫女脑袋凑在一起闲谈。 “这是陛下第一个早朝吧,先前罢朝两个月,都在……”梳着燕尾髻的小宫女歪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另一个意有所指:“他们现在大气也不敢喘呢,活该。”他们指的是在寝殿和前殿伺候的那些前途光明的宫人。 “这个月都见了两三次血,指不定今天也要见见。” 两人相视一笑,想来她们被打发到这来烧火很不甘心,此刻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和满足,荣华富贵那也得有命享不是吗? “谁能想到是他继位啊?” “是啊,别说我们了,连宫外那些顶顶聪明的世家大族不也被打得措手不及,一夜之间,倒了好几个。”宫女压低声音细数,“王家、陈家、姜家……尤其是他们这些先太子一党的人。” “这位实在阴晴不定,先帝那般仁慈,难以想象他也是先帝的儿子。你说要是明昭太子继位会如何?” 明昭太子……半年前还是当世表率,万民爱戴的明昭太子,现在连名字都是避讳。小宫女忙摇头:“嘘,你不要命了!” 主殿寝宫,淡淡的龙涎香从鎏金三足铜香炉中飘起,由于宫殿墙壁涂抹着特殊材料,既隔绝了外界气味,又使得龙涎香经久不散,恍若仙雾。 姜去寒的鼻子最先醒过来,随后是眼睛,明黄色的床幔倒映在他眼底。 周围陌生的环境在他脑海里投射出阴影。 这是哪里? 【叮!】 无起伏的机械音。 【您已成功绑定君临天下系统。您有以下成就可供解锁:千古一帝、中兴之主、守成之君、无能昏君、亡国暴君……】 姜去寒眸光微动,昨晚的回忆涌现出来…… 【叮,监测到您符合绑定条件,请选择是否接受绑定。】 在马车颠簸中,姜去寒抚着额角的伤,屈腿坐起,尽量不让自己太过狼狈。 “我现在要被人杀死了,你绑定也没用。” 【您不会死】冷淡的机械音道,【只要您绑定我,您和您家族的所有危机都可迎刃而解。】 “我想听听你会如何解决。” 【您暂时没有权限。】 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系统已经观察这个人类四十五天。 祂不会思考,只会依照程序设定作出反应,但他能判断出眼睛像两个亮晶晶小圆片的少年在思考。 他不会拒绝…… 马车拐进小巷,有人在墙壁上疾走,他们穷追不舍,姜去寒身边唯一的侍卫发出闷哼。他受伤了,但没有妨碍他使用银鞭的速度。 有人被他卷下去,撞击到墙角的麻袋上。 “阿特能带我出去。”姜去寒垂下眼眸,“但是他救不了母亲和父亲,哥哥是太子伴读,更跑不掉。” 【请选择是否接受绑定。】 机械音语气平淡,不理解姜去寒的考量,只一遍遍催促。 “我接受绑定。” …… 回忆退潮,姜去寒紧闭双目,与身体里的系统对话:“这就是你说的解决方法?直接夺舍谢决。” 太粗暴了吧! 【我是为帝王准备的系统。】绑定后,系统可以告诉姜去寒的信息变多,但关于绝口不谈祂的来历与目的。 “为什么不直接绑定帝王,反而找我?”姜去寒睁开眼,“解救我的家族只是顺带的事,你的主要目的是换个人来接管暴君的身体。” 【虽然有些出入,但已经很接近了,您很聪明。】机械音听不出褒贬,【不愧是历经两世的灵魂。】 原来是抓他来顶班…… 姜去寒发出很轻的叹息:“可我是一个相当咸鱼并且优柔寡断的人。”这是他父亲对他的评价,和谢决这种名字都很锋利的人根本两模两样。 “陛下。”大太监王无度无声无息跪在床幔前,映在床幔上的影子随着烛光摆动,“黎明即起,万机待理。” 素手按在眼睛上,姜去寒掀开丝滑若水的床幔:“姜国公在昭狱?” 先捞爹! “陛下恕罪,奴婢不知。”王无度匍匐在地,他只是有点资历,临时接管照料皇帝起居一责的宫人,哪里知道姜国公在何处? “罢了。”他一时间忘了谢决不用内侍,这人八成什么也不知道。 王无度连忙起身,吩咐颤颤巍巍、吓破胆子的宫人起来伺候这个金尊玉贵的人。一人侍候他穿靴,两人为他洁面,还有一人小心翼翼用篦子梳理他的头发。 待到姜去寒从床上移至寝室御座上,一个穿着打扮不同于宫人的青年见缝插针在桌角垫上腕枕和丝帕。姜去寒盯着他,迟疑着将手腕搁在上面。 青年立马搭脉,屏气凝神后道:“陛下龙体无恙。” 果然是太医。 太医请完诊立刻退下,捧着冕冠冕服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姜去寒看着这些绝不舒适的衣物,突然想到,这么郑重,今天该不会要上朝吧? 在他愣神之际,他已经站在铜镜前,双臂被引导着展开,不知道是四只手还是八只手在同时为他穿衣戴冠。 迄今为止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十八年的姜去寒,早就已经把“封建社会没有隐私”这句话刻到骨子里,但是此刻,不知道是因为衣服材质太硬还是宫人手的手太冷,姜去寒觉得简直比他当婴儿时还要难熬。 不过他很会安抚自己,心想这不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理应在一旁看着暴君被摆来摆去。 自从失去他的心理医生后,他一贯是这么过的。 他还试着通过和系统说话来转移注意力:“谢决灵魂呢?” 【不知道。】 “你干的?” 【不是,已经自行消失。】 没了? 是死了的意思吗?在姜去寒思考之际,一只手探向他腰际,想要为他系什么东西,他忍不住提气,皱眉道:“停。” 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半晌无人出声,竟是连询问也不敢。 只能眼见着帝王自己卸掉一些配饰,随手丢到战战兢兢王无度手里后,自己摆弄起冕服。 这不合规矩…… 这是所有人都在想但无人敢说的话。 姜去寒试图自己穿。 姜去寒不会。 “你来。”他随手指了一个宫女,有时候为了方便让渡隐私权也可以理解。 被指到的宫女牙齿忍不住颤动,但多年的经验和强大的心脏让她的双手如蝴蝶一般灵敏而轻巧地在帝王身上翻飞。 不到一刻钟,帝王已穿戴完毕。 他低头看了看,接着摆动衣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让人感觉到他很满意。 “你的手很灵巧。” 因为太过震惊,宫女怀疑这冰冷的声音是从别的地方发出来的。 帝王又说:“赏。” “谢陛下!”火速跪下谢恩。 接着流水一样的餐食被摆进来,只是御膳房太过畏惧这位帝王,送上来的食物力求无功无过。姜去寒尝了一嘴的没滋没味,他放下筷子:“系统。” 【在,】系统微妙监测到自己被当做打发时间的工具,滋滋两声后,主动道,【为了辅助宿主达成千古一帝的成就,系统提供开会功能,可邀请您选中的能臣干吏加入会议,组建超时空高效政务团队。】 “开会?” 姜去寒意外,“你都能把一个人的灵魂塞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只是一个会议系统。” 系统道:【只有你的灵魂能做到。】 “钉钉?” 【不是。】 本朝皇帝卯时上朝,姜去寒穿戴好一切后,天还未亮,他约莫估计还不到五点。文武百官已在午门外等候,而皇帝则要去梦溪阁看题本,也就是官员提前呈上的文件。 两个年轻太监提着奢华的宫灯为帝王开路,他们下巴被灯光照得白亮,像两片薄薄的贝壳。 姜去寒走在他们身后,“我能选定我父亲进入会议吗?”此世他实在有些浑噩,连姜家为何垮台都没搞明白就被送走避祸。 【当然可以。】机械音道,【本系统有脑电波连接技术,只需要一点特定的刺激。】 “连接吧。”姜去寒听到可以就放心了,没有在意系统后面的话。 微微晃荡的宫灯停下,到达梦溪阁前了。 【叮,监测范围内没有识别到姜蘅的存在。】 原来还需要一定的范围,姜去寒记下。宫人为他推开梦溪阁的门,姜去寒隐约看到里面有一个人。 【叮,监测范围内识别到裴琚光。】 【叮,裴琚光xp:腿控。】 姜去寒呆滞在原地。 什么? 他听到了什么? “陛下万安。”阁内的人向他行拜礼,再抬头时,是一张温润若玉的面容。 真的是裴琚光,姜去寒哥哥的“至交好友”。当初他初上京没有名气,姜重一费尽心力为他拿到各个勋贵家的宴会名帖。他没有老师,姜重一介绍自己的老师给他。他没有朋友,姜重一把他拉进自己的社交圈。 到最后,姜重一甚至说可以在明昭太子面前举荐他,让他当太子门客。裴琚光婉言拒绝,说自己更钟情于山水,无心搅弄政治风云。 没想到淡泊名利是假,暗中做了暴君谋士是真。 还是个死腿控。 2、第 2 章 02 姜去寒不理会跪在地上的裴琚光,目光移向堆积如山的奏本。 和它们一比,人都变渺小了,谢决不会从来没有处理过吧? 不过当他走进,还是让他发现打理过的痕迹——一个小角落里,奏本分成三摞摆放着,姜去寒辨别出这些分别来自支持者、反对派和中间的投机人士。 原来这个工作是由大太监李禄做的,但是李禄早就被谢决斩于剑下。 不只是他,所有插手过政务的内侍全部被处死。 说来还是先皇太过宽仁,导致权力四处分散。他怜惜元后去的早,太子孤苦无依,便放任他笼络朝臣发展势力,最后有了名满天下的明昭太子。同时他对没有子嗣的继后心怀愧疚,多次封赏她娘家人,她的兄长更是做到兵部尚书的位置,总揽天下兵权。他自己的叔叔侄子权力也大得惊人,在封地上舒舒服服做起了土皇帝。 甚至连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内侍李禄,都有代皇帝朱批的权力。 真是除了皇权外,大家都蓬勃发展。 姜去寒从小跟着母亲兴平郡主一起参加宫宴,每年能见到先帝两三次。对他的印象就是笑眯眯的白胖叔叔,很难联想到他是个皇帝。 最后那次宫宴,姜去寒发现他瘦了许多,为人也阴沉了。大家都知道他没多少时间了,京城风雨欲来。但他没有因为自己生命走到尽头而迁怒别人,反而给了比以往更丰厚的赏赐。 然后端坐高台之上,看宴席散尽。至高权力连通这个世界一起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他无意抓住任何东西。 孩子、妻子、臣子……都变成他因病衰退的视网膜上美丽而模糊的彩色小点。 在出宫的马车上,姜去寒听到母亲长长的叹息,作为被厚待的世家贵族,她说:“希望太子继位后强硬点。” 她没想到,继位的不是明昭太子,而是谢决。 过分强硬了! 内侍死绝了,梦溪阁里除了奏本,只有裴琚光一人在,是谁干的不言而喻。这也解释了他虽然无官无职,一介白身却出现在这里。 办事的死了,但事情不能不办,谢决也知道一个人看这么多奏本,会累死的,所以还来不及将他的谋士封官,就派遣过来。 “不对,”姜去寒发现系统bug,“裴琚光还没有封官,你怎么有他的……xp?” 这两个字母对他这种古今混血儿来说,可真难以说出口。 【他很符合能臣干吏的标准。】 还挺灵活的,姜去寒觉得祂比自己适合但皇帝。 【他在看你。】系统提醒,【不要暴露出自己,据我对人类社会的研究,如果人类性情大变会有“鬼上身”和“撞邪”一说。】 “你自己看那些案例里有皇帝吗?” 【诶,没有,为什么呀?】 “你只是个开会的,能不能帮我想想有什么别的刺激方法。” 【抱歉,没有。】 姜去寒失去和系统聊天的欲望,他道:“裴琚光。” 裴琚光不动,脸上中仍是那副从容不迫。与姜去寒在国公府见到他时一样,也因为这副神情,让姜重一始终觉得他堪当大任。 后来果然如此,姜重一下了大狱,他却出现在梦溪阁。 想必谢决夺位背后少不了他的运筹帷幄。 “裴先生。”王无度小跑过去要扶他起来。 裴琚光拒绝他的搀扶,只借力站起,站定后好一会儿,才慢慢踱着步走到姜去寒面前。 臣子见皇帝都要穿官服,他却着白衣戴银冠,走路时宽大的袖口波光粼粼,一身低调华美的打扮。姜去寒看了两眼,就知道京中的风潮又要变了。 就像去年,京城本来流行百蝶穿花的图案,世家子弟身上没有一二十只蝴蝶都不敢出门,结果春日宴上,裴琚光披着一件面料柔软的纯珍珠白道袍,缀两根飘带,之后城里城外擅长做道袍的制衣店门槛都叫人踏平了。 姜去寒也做了一件穿,被他哥看到后笑说:“裴兄那日只是觉得天冷该加衣了。” 此刻,这位掌管京城时尚的神一靠近,姜去寒就看到他头顶出现一个小标,上面用烫金大字写着xp:腿控。 脸和xp交相辉映、对号入座、过目难忘。 靠! 脸上面无表情,内心大为震撼,姜去寒问系统:“这是什么啊!” 【激活条件。】系统不明白他为什么激动,【请宿主尽快激活,提高工作效率。】 “我……暂时没法激活。”姜去寒扭过脸,没办法看裴琚光,“这个小标能去吗?” 【可以。】 “给我去了。”说完,姜去寒才看向裴琚光,好,又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裴琚光了,“赐坐。” 宫人搬来小矮凳,这样即使是平地,其他人依旧坐在君王下首。 姜去寒本来想直接问姜家的事,但话到嘴边突然转弯,来了一点谈话技巧:“镇国将军处理的怎么样?” 镇国将军是铁血太子党,早姜家一个月就被抄了家,家眷关押,但是是杀还是流放,朝廷并未定下。刚刚姜去寒看到的奏本,就有不少提这件事的。 “按陛下的吩咐,他若真心归顺于您,不会要了他的性命。”裴琚光微微一顿,眼中细碎的光芒闪过,“但他宁愿绝食。” 在姜去寒的控制下,帝王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而眼睛则变成冰冷的镜面,映着裴琚光。 帝王的声音格外冷峻:“死了?” “没有,”裴琚光从袖中掏出一叠纸,“但是发现他已经写好遗书。” “……”姜去寒打开一看,里面当然是对暴君无尽的诅咒和明昭太子的表白。 裴琚光呼吸放轻。 帝王嗤笑,“把他救活,让他看看朕是怎么治理从他的明昭太子手上抢来的江山。” 帝王的反应出乎裴琚光的预料,他颔首道:“是。” “其他人呢?他们也绝食?” “徐聞效仿镇国大将军,李敬之保持缄默,”裴琚光一顿,“姜蘅每日按时进餐,与狱卒谈笑风生。” 不愧是爹。 “哒。”指腹敲击桌面,帝王的声音不变喜怒,“姜国公这个人八面玲珑,但他当初……” 裴琚光接道:“当初他不该拒绝您的。陛下想好要如何处置他了吗?” 姜去寒抬眸,正好撞上裴琚光的视线。 这人在试探皇帝的想法。 就是不知道他是想伸出援手还是想彻底致人于死地。 姜去寒意味不明说了一句:“朕的昭狱装不了那么多人。你挑一部分杀了,一部分放了。” “是。” 王无度端来茶水与各色糕点,他猜测在早朝前皇帝会和他的谋士长谈。然而君臣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并无交谈,帝王翻看奏本,他的谋士拧着眉在纸上勾画。 春天的清晨还带着凉意,裴琚光鬓角却沁出汗滴,一笔颠覆一个家族,这对他来说并不轻松。 终于,在他再三斟酌后,一份名单出现在姜去寒桌前。 帝王起身,环佩作响,“上朝吧。” 力求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的王无度像被惊醒一样,立刻跟过去。 守门宫人拉开梦溪楼的门,帝王在将要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抬起手:“就按你说的办。” “是。”裴琚光道,外面的风穿过帝王的衣摆向他席卷而来,他恍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后背都湿了。 桌案上的名单被吹到地上,这是一个只有生,没有死的名单,也就是说裴琚光只写了要放的人。姜蘅的名字不上不下,正在其中。 一丝光亮从苍穹洒落,裴琚光扶着门框向上望去,幽蓝的天似乎也只是皇宫里一口不起眼的井。 帝王日出之际临百官。 金銮殿的方砖是特别烧制而成的,臣子们在上面行走时有金玉之声。此时,百官按照东文西武分列两边,低头垂目,盯着脚下被晨光笼罩的方砖。 姜去寒看到的就是这肃穆神圣的一幕。 乐起,百官一拜三扣头。 乐止,百官起身复归位。 帝王在御座上注视着一切,他没有把眼神单独落在某一个人身上,而是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自己被注视。 他不像明昭太子那么礼贤下士,许多品阶较低的官员是第一次见到他。 不,他们不敢抬头,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同时,内心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宛如二重奏。 “这是你一生都要侍奉的君上。” “他知道你的一切,握有对你生杀予夺的权力。” “但他并不在乎你。” 权力极端不平等,让所有人置于惶恐之中,刺激出狂热皈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3、第 3 章 03 预感到从今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像先帝在时那样轻松,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工部尚书李清友与同僚一起从午门一直走到太和殿的白玉石阶下,一句交流都没有。 心口沉甸甸的,他说不出话。 三十九级台阶设置的十分巧妙,似乎有调节气息的功能,待到他上去,注意到自己呼吸的运作后,同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砰砰……砰砰……除此之外安静的吓人。 作为工部尚书,他在永和二十三年主持修缮过这座因失火而有部分损毁的大殿。按理来说,修建过它后,不应该被它的威严镇住。 然而,他还是惧服了。 帝命式于九围,兹惟艰哉,奈何弗敬。 天心佑夫一德,永言保之,遹求厥宁*。 这里是世间最奢华的场所,除了了朝会、祭祀仪式与大节宴席,它的大门隔绝一切。七十二根大柱,支撑着高约三十米的琉璃砖顶,任何爵位、官职与姓氏在这个空间内都矮小成一个个影子。 穿着朱红朝服的百官与赤红色的立柱没有区别,都在静静等待着,像是黑暗的大地等待太阳。 直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王坐在中央金柱之间,高台之上的宝座上,十二旎下的冰冷双眼俯视百官。 百官被他冰冷的视线扫到,不约而同会想起过去先帝在时,曾一度把龙椅弃用,他与臣子坐而论道,与臣子之间的距离近到龙袍经常被臣子的眼泪打湿。 他们经常会忘记他是个皇帝。 姜去寒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因为他的脑袋此时正在被他们的xp轰炸。 这群人── 【年上】【年下】对年龄要求好严格。 【水下】【朝堂】大胆! 【手指】【锁骨】裴琚光你找到家了。 不光是机械声音轰炸,一个个小金标从大臣们排列有序的脑袋上长出,他们之间的间距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姜去寒清清楚楚的把他们的xp和脸对上。 士大夫们头顶【戒尺、亦师亦友、罚跪、ntr……】非常能显示封建思想对人欲望的压迫了 武官们除了【铠甲】外,倒是有几个【纯爱、破镜重圆】,果然体魄健康有益于精神健康。 “把那个东西关掉。”姜去寒被震惊之后,终于想起闭眼睛,“把标也去了。” 这是大朝会,不是色什么情网站分区。尤其是先帝是一个很看脸的皇帝,他选官的第一标准是脸,第二才是才华,导致这个朝廷没有普人。 画面更加…… 姜去寒怀疑:“难道我穿进了我没看过的黄油?” 【什么意思?】系统不解。 冷淡的系统音一出,姜去寒由内而外的升华了:“你居然是正经系统?” 系统即使听不懂,也要滋滋憋出两声:【记得激活。】 祂以人类欲望为动能,却对欲望懵懵懂懂。 姜去寒乐了。 “可惜受时代科技发展限制。”姜去寒回忆他刚刚一扫而过的东西,“大家的想象还在人首蛇身,不懂机械仿生人的快乐。” 系统捕捉到和祂有关的:【如果对您有帮助,很乐意为您效劳。】 “不必。” 他只想借谢决的身体把自己家人救出来,绝不是要在谢决身体里开银趴! 天色逐渐清明,今天的天气与姜去寒在国公府里生活时的天气一样好。一朵白云悠悠飘在金黄色的脊兽上方,姜去寒不断睁眼、闭眼,终于能够直视下面那群人。 姜去寒虽然没有上过朝,但是姜蘅曾对他讲过上朝的流程:奏报官员人数、奏报边防、大臣奏事和最后的弹劾失仪官员环节。中间每一个环节都对官员的文辞与仪表有严苛的要求。 姜蘅道:“不过陛下是仁君,很能体谅臣子的失仪,所以最好弹劾的环节慢慢消失了。” 他当时只当做科普听,而现在大半个早朝下来,姜去寒脑海里已经完全被这样的句式占据:“臣有一本启奏……赞美之词(百官齐呼万岁)……优美叙事……忧患意识(上奏者的热泪)……恳切祈求(二三官员附和)。” 一份奏书,朝政和感情紧密结合浑然一体,政党之间配合紧密无间。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没有听懂朝臣上奏的东西是什么,却不得不安抚过度激动的朝臣时,他终于明白,这种朝会报告的重点恰恰不是内容,而在内容之后的陈情。 姜去寒有种错觉,这次的大朝会之所以召开,仅仅是因为两个月都没开过。 效率低到对江山社稷起不到一点作用。 在禁言和撤标后,系统似乎察觉到姜去寒的心思,祂一改冷淡的风格,卖力推销自己:【您只要下令鞭打他一顿,他就能立刻进入会议,高效工作。】 姜去寒定睛一看正在奏报的大臣,礼部尚书。 【xp:戒尺。】 “闭嘴。”这话不止是在脑海里说。 系统又被训斥,而礼部尚书则跪倒在地。 “御史记住自己弹劾朝堂失仪官员的责任。”帝王十分冷淡,神情中夹杂着不满,“朕没有继承到先帝的温存体贴,但朕可以给你们进言的自由,以后这一套,不要演了。” “是。” “奏事吧。” “是。” 他们终于明白,同样是太阳,先帝是夏日的炎阳,而现在的君王则是严冬的太阳。 是一片红色的冰。 不需要系统,姜去寒可以任意修改规则,毕竟他在古代接受的所有教育最终指向一条:皇帝永远不会错。 幸好他是皇帝。 “陛下!” 姜去寒听到非常中气十足的一声。 百官队尾站出一个人,气质锋利,年轻到没有来得及在先帝搭建的舞台上演戏,像一柄利剑,第一个站出来执行帝王的意志。 他大谈边防积弊,直言皇帝应该尽快整治边疆军事,清除军队里贪污腐败中饱私囊的蛀虫。 好。 帝王投去赞赏的一眼。 年轻的官员受到鼓舞,将腹中积攒多年的肺腑之言一一告诉他的陛下。 姜去寒总算听到点有用的东西,他不仅自己认真思索,还要系统记录下。 系统:【备忘录而已。】 兵部尚书出列,恰好挡住年轻官员,“陛下,侍郎所说言之有理,臣有另外一事要奏。” 刚刚被皇帝下令要督察百官礼仪的御史扭头,心想,奇了怪了,兵部尚书打断兵部侍郎的话。 年轻官员一愣,心有不甘,但还是闭上嘴。 “鞑靼近日在北疆多有活跃,似有进犯之意。” “哦?”姜去寒有点兴趣,众所周知,兵部尚书是当今太后的兄长,明牌的外戚。 过去,明昭太子与继后关系不错,称兵部尚书一声舅舅。之后宫变,太后在明昭太子与谢决之间,突然选择支持谢决。外戚与太子党便成了你死我活的关系。 明昭太子身死,谢决登基,大势已定。但是从前的太子党能接受换一个领导,不能接受和死敌做同事。 所以兵部尚书一开口,就有御史质问:“什么叫似有进犯之意,又抢了农家的鸡?” “不算多,有三个营的骑兵。” “多久的事?” “半个月前。” “为何现在才报?” 兵部尚书一顿,废话,皇帝这两个月也不上朝啊,奏书他可没少写。暗骂一声御史贱人,兵部尚书又面色如常:“是我们的纰漏。” “出纰漏就补救。”姜去寒想,可能鞑靼也看出谢决有暴君倾向,趁着他砍人来边境骚扰两下。 “陛下,校尉虞展可当大任,不如派他去平定边患。” 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子出列。 “不可。”又一老臣上前,“我们尚不清楚鞑靼的真实意图,先帝在时一向崇尚以和为贵,不如先派使臣了解清楚再议……” 虽说再议,但不少人都知道这是又要和亲,送人送钱过去了。 “这次多陪点我们农家的鸡过去,顺便告诉他们这是您老的心意,让他们轻点宰。”兵部尚书出言讽刺后,正色道,“陛下,如果我们继续忍让,鞑靼的铁骑踏入我朝每一寸土地是迟早的事。” “你!”老臣当即气出眼泪,就要告状,但是一抬头,帝王似笑非笑看着他。 坏了,一时间忘记改朝换代了。 老臣讪讪退回。 姜去寒曾经听姜蘅提过先帝以和为贵的外交政策,当时姜蘅评价:“我们具备实力,但不具备勇气。” 想到这里,他有了决断。 “校尉虞展。” “末将在!” “封你为卫将军,前去平定动乱。” “是!” 兵部尚书与卫将军也回到列队。 争论的潮水退去,一开始的兵部侍郎还站在原地,他刚才插不上话,现在终于有机会继续说:“臣认为改革一事不能急于一时,先了解沉疴在何处,才能对症下药。” 间隔太久,姜去寒都快忘了他之前在说什么东西。 【边疆军防。】 “谢谢你,备忘录。” 年轻的侍郎话锋一转:“所以臣想替陛下去边疆看看……臣自请跟随卫将军!” 帝王点头:“准了。” “谢陛下!” 姜去寒肉眼可见他的眼睛被点亮,然后脑海里叮的一声。 【兵部侍郎陶西右正在激活……】 【兵部侍郎陶西右已激活,可随时邀他进入会议室。】 姜去寒僵住:“什么意思?” 【恭喜宿主激活了你的第一位能臣干吏!】 激活了,也就是说…… 他羞恼之余,生出好奇心:“看看xp。” 【兵部侍郎陶西右xp: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高台之上,帝王似乎轻叹一声。 呀。 好孩子。 4、第 4 章 04 下朝后,帝王换了常服后回到梦溪阁,“半个月前的奏本放在哪里?” 姜去寒之前虽然是国公府的少爷,但和在朝中搅弄风云的父兄相比,他还没有真正行使过权力。所以在下决策后,他会本能地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 毕竟他要任命一个将军,开启一段战争。 皇帝这样一问,王无度胆战心惊,难道是在问他? “奴……奴才不知。” “那你帮朕一起找。”姜去寒手刚刚搭在书架上,就听到背后扑通一声。 王无度结结实实一跪:“奴才不敢。”脖颈因为压力和紧张失去了它的支撑作用,成为乖顺屈服的身体的一小段。 姜去寒这才发觉谢决到底给皇宫的宦官带来多大的阴影,以至于连碰都不敢碰奏本。 “你起来吧。”姜去寒不是故意要为难他的,“去把兵部尚书找来,朕有话问他。” “是。”王无度弓着身子后退,直到离开梦溪阁。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姜去寒一个人搬出一摞奏书,他不爱坐硬邦邦的椅子,拽了个软垫,盘腿坐在地上开始看。 原来一开始是边境的鞑靼流民骚扰农庄,后来见农庄的人不反抗,仅仅关门闭户封村,才逐步扩大。 现在几千骑兵现身,是宣战的意味。 他的兵部尚书,推销一场战争比卖一件衣服还容易。 只有坐到这个位置上,才知道自己驾驭的是什么样的巨兽,姜去寒想,幸好他权力没有大到拥有核武器的按钮。 梦溪阁外,兵部尚书齐嘉言心里有些忐忑,他四十有七,先帝对继后有愧,所以他一路官运亨通。他很清楚自己的兵部尚书是怎么来的,所以当继后要求他在宫变中放弃明昭太子,转而支持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时,他毫不犹豫照做了。 即使在不久前,他还有意把爱女嫁进太子府。 而现在一门之隔,四皇子已成为天子。 “大人请吧。”王无度为他开门。 “多谢。”齐嘉言稳住心神,从今天的朝会来看,新帝并不像他预计的那么阴晴不定,他只要做好自己最本分的工作,以应万变。 他在出宫路上被找到,所以还穿着一身绛红色官袍,稍作整理后道:“烦请中贵帮下官看看,下官这一身可还妥当。” 王无度细细打量,兵部尚书与太后娘娘很像,都是那种比实际要年轻许多的长相,穿着官服也难。压下心头想法,王无度正色道:“妥当的。” “多谢中贵。” 打开门,齐嘉言闻到了在这个宫殿不断燃烧近百年的龙涎香气,这是稳定稠密的香气,他使人养成习惯:习惯闻到此香就代表要见君王。齐嘉言拱手低头道:“参见陛下。” “嗯。”姜去寒屈腿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书和对照的奏本,裴琚光跪坐在一旁为他找书翻书,“坐,说说鞑靼的情况。” 齐嘉言愣了一下,他当然不能座椅子,便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 “鞑靼以游牧为生,常年在我朝北部活动,依靠靠水草丰茂……” “停。”裴琚光皱眉,“不要追本溯源,陛下更想知道近一两年来鞑靼的情况。” “这……”齐嘉言犹豫后实话实说,“陛下,正如陶侍郎所言,边军管理混乱、吏治腐败,只堪堪维系军民日常运转,无力探听外族势力的发展情况。” “所以你写我朝百姓面对鞑靼骚扰时,只求自保,并不上报。” “是,”齐嘉言道,“他们发现上报无用,还可能遭到盘剥……” 这种例子数不胜数,他连说几个惨案,告诉天子他的边民是如何在两座大山下求生的。 “所以你让朕出兵表面上是镇压外族入侵,实际上是清除内部蛀虫?”姜去寒觉得朝政太复杂了。 齐嘉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卫将军性情坚毅果敢,治军严明,是个好大夫。” 姜去寒再次被说服,他道:“你先回去。” “微臣告退。” 进出的门一开,殿内涌入一股自由清新的空气。 “你觉得如何?”帝王问他的幕僚。 裴琚光挑眉。他今日过来是想皇帝请辞的,按照约定,他替皇帝夺位,皇帝替他杀掉仇人。 昨晚,仇人的首级如约出现在他放门口,他就知道该离开的时候到了。但是皇帝似乎不记得了,看到他等候在梦溪阁,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丝不高兴,自己坐在哪里看奏本。 皇帝很安静,除了翻动奏本外没有其他动作,阳光从窗外洒下,把他的衣袍滚出一圈金边。裴琚光有点惊奇,在他的印象里,皇帝有时也静,但却是一片死寂的静,代表化不开的浓雾和挥不去的寒冷。 半晌,皇帝好像才想起他似的,让他过去拟名单。裴琚光小心揣摩着帝王心思,并留了一个余地:只写生,不写死。 在离开这天家富贵之地前,他不想手里沾血。 皇帝心情终于好了一点,把这事交给他办。 裴琚光依着口谕去了昭狱一趟,把里面的王大人李大人们放出去。 等到下朝,他又回到梦溪阁,请辞的话仍然还没说出口,他听到坐在奏本堆堆里的皇帝询问:“什么军务会花费四十两?” 裴琚光看了一眼,户部侍郎的奏本,“应该是四十万两,用于采购边防士兵裹头用的蓝巾。” 真实数据比笔误写出来的更离谱。 “朕能不能收回成命?”当时,裴琚光跪坐在他身边:“当然可以收回成命,但是尚书大人已在门外等候,不妨听听他的想法。” 皇帝听了他的话,但是还需要一点肯定。 所以,裴琚光听到他问:“你觉得如何?”时,没有保留的回答:“这场仗就算失败,也不会对陛下的生活有一丝影响。”话不能太绝对,于是他微微一顿,补充道,“只要陛下不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姜去寒脑海里想起一位瓦剌留学生,“……朕不会的。” 他对系统说的【千古一帝】【圣明君主】没什么兴趣,但是他绝对不要以留学生的身份出现在历史里! 姜去寒被激起斗志,让王无度把六部尚书全部叫来梦溪阁开会。 “是,”王无度道,“只是陛下,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您要不先用一些再让他们来?” “午膳?”姜去寒这才意识到一个早上过去了,“好,也不要打扰他们用膳了,下午再议。” 一旁的裴琚光正要找时机请辞,不料皇帝突然道:“你留下来一起吃。” “多谢陛下体恤……” 王无度笑问:“裴先生可有什么便好和忌口?” “并无。” 姜去寒回忆起早上吃的那些清淡餐食,眉头一皱:“把菜做辣一点。”他根本不在乎这个身体有没有吃辣的癖好,只觉得自己辛苦一早上,如果连饭都吃不好怪可怜的,姜去寒扭头问,“先生能吃辣吗?” “尚可。” 姜去寒眼中闪过一丝促狭,辣椒传入中原二百余年,京中大部分人家无辣不欢,裴琚光却是那少数不爱辣椒的人。这不是秘密,无数勋贵的宴席都会因为裴琚光的习惯而改变。 御膳房在得到吩咐后加紧做了几样辣菜,等姜去寒和裴琚光用饭时,辣菜众星拱月般被摆在桌子的中央。 甜辣、酸辣和鲜辣红彤彤的很喜庆。 姜去寒吃得又开胃又爽快,只是他没想到,裴琚光还真夹了几筷子辣椒,面不改色吃下去。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裴琚光放下筷子:“臣少时丧父,家道中落,母亲把辣椒充作肉加进每一样菜里。”他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都像火一样在困苦里流动,吃得太多,长大就不爱吃了。 裴琚光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陛下,如今大事已成,臣的母亲又年事已高……” 什么意思? 姜去寒接过王无度递来的锦帕擦拭嘴,他不是那种很擅长弯弯道道的聪明人,尝试破解谋士言外之意的结果就是:“你既然说了,朕就封裴老夫人一个二品诰命如何。” 裴琚光这次真觉得哪里出现了问题, “瞧裴先生高兴的,都忘记谢恩了。”王无度用胳膊捅咕裴琚光。 裴琚光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谢恩。 他还是白身,未科举无官职,父亲当初也只是秀才。没想到,母亲比他们都强,有了一个二品诰命。裴琚光觉得这样也不错,虽然与他预想的不一样,但母亲会高兴。 下午,太后突然请皇帝去慈宁宫坐坐。与六部商讨的事只能推到明天。 姜去寒在坐步撵去慈宁宫的路上,心里难的有点紧张。他虽然在自己娘,也就是兴平郡主面前过分活泼,每天能请三四次安,但这次要见的是曾经的皇后,现在的太后──天下人的娘。 就跟他对先帝印象来自宫廷宴席一样,他与太后的接触也只限于几场宴席。 宴席上,她并不高高在上,姜去寒发现她应当很爱自己的家族,关心侄子侄女们的仕途婚姻,常在宴席饮酒间自然大方得为他们保媒拉纤或请封爵位。 姜去寒由此想到,太后要见她或许是因为兵部尚书的缘故。 步辇落地,慈宁宫的大香炉里烧的檀香让人心静,宫人也是很素净的打扮。 姜去寒进去的时候,太后正在赏玩手里的一柄玉如意,她唤皇帝过来看:“这个成色实在不错。” 她身着黄色的大衫和深青色霞披,缀着两条绿松石和珍珠链子,服饰华美,气质却很温和。 “保养的也不错。”这是实话,玉如意被盘得润润的,却一点点摩擦的划痕也没有。 “是吧。” 太后把玉如意搁在膝头,与皇帝不情不疏地拉起家常,但直到她借口身体不适结束话题,也没有提到兵部尚书。 姜去寒在踏出慈宁宫的大门时,突然想到谢决非常讨厌后宫干政。 所以下午这一趟,太后只是想试探试探他的态度,情理上表明她与她的家族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后,就撂下手了。 “到底表演给我看,还是表演给她哥看。”姜去寒用手支着脸颊,他一大早起来,却净掉进这些九曲十八弯的语言之中。 【所以你需要我。】系统在最恰当的时候上线。 “或许吧。”姜去寒的态度有些松动。 【太后齐嘉懿xp……】 “闭嘴!”系统如果有实体,早就被姜去寒踹飞,“求求你,能不能学点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 系统有自己的检测标准:【我认为她是一个很优秀的政治家,说不定对你有帮助】 姜去寒点头,太后虽然温和,但一举一动都带着上届宫斗冠军的从容。 “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姜去寒真的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说服的人。 5、第 5 章 05 从慈宁宫回到乾明宫,姜去寒一路打着瞌睡。 抬步辇的宫人走的很稳,他用手撑着头,闻着淡淡的木制品的清香,宽大的步辇梦境的游行花车,一天的经历乱了套地在脑海里播放。一会儿在金銮殿的高台上看到太后,一会儿站在梦溪阁的奏本山上,一会儿又在慈宁宫与裴琚光耳语。 以及梦魇一般的机械音:【xpxpxp……】 步辇轻轻磕地,姜去寒抖了一下,清醒了。王无度扶他下去,姜去寒踩到地才觉得彻底从梦中脱离。 寝宫外的长廊上挂着一个黄金鸟笼,里面有一只斑驳的鹦鹉,它见到人来便挥动翅膀,虚张声势的。 在夕阳下,本该像雪浪一样的羽毛被血尘染污,只有一双精神奕奕的眼睛盯着姜去寒。 姜去寒知道它叫雪衣,外邦进献给先帝的礼物,养在宫里有十几年了,价值千金。 他走到黄金笼前,雪衣的翅膀扇动的更加激烈,姜去寒俯身捡起一根他掉的羽毛。 雪衣以前不这么暴躁,反而会吟诗作对,是一只很风雅的鹦鹉。 “大胆!”王无度喝斥鹦鹉。雪衣豆豆大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居然让他有点畏惧。 撇开眼不去看,王无度道:“陛下,这鹦鹉在先帝驾崩后就不吃不喝,也不再开口了。”整只鸟奄奄一息,原本所有人都觉得它要死了,但是碍于它是先帝养的,迟迟没有处理。结果今早一看,它又生龙活虎,还开始进食了。 不过它如果还不开口说话…… 皇宫里,当一个东西失去它的价值后,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姜去寒饲养飞禽很有经验,他吩咐人按照什么比例配置谷物。他记得鹦鹉是热带动物,对温度有要求,现在是早春,远远达不到它生存所需的温度,故而姜去寒又道:“把笼子拿下来,这里太冷了。” “陛下,这黄金笼是焊死在这里的,除了下雪的时候,雪衣都是在这里的。”王无度说完后,嘴角一抽,他真多嘴,显得自己知道的多吗。 姜去寒倒不太清楚鹦鹉的适应能力,雪衣在宫里十几年,又长得这么大,说不定早就适应这个环境。 “便先放在这里。” 看着雪衣忽扇忽扇的翅膀,只觉得困。 “吩咐下去,朕要休息了。”进了寝殿,帝王关上门,把包括王无度在内的一干宫人全部挡在门外。 外面的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散了吧。”王无度挥动翘起的小拇指,“叫膳房的人预备着,可能要随时传膳。” “是。”宫人四散。 王无度让自己徒弟给他搬个小马扎,找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门口闭眼假寐,他今天也累坏了,心突突地跳,需要好好平息一下。 几根白色的羽毛轻轻飘到地上,无声无息,很快被蹑手蹑脚的宫人打扫干净。 黄金笼内,鹦鹉转动脑袋,牢牢盯着宫门,眼睛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龙床上,姜去寒趴在被褥上,瓮声瓮气道:“这个时候,我爹应该到家了吧?”要不是寝宫的气味提醒他,这不是他的房间,这不是他的家,他都忘了自己本来的目标就是把自己爹从大牢里捞出来。 什么鞑靼,什么边防,这都是像他爹那样的聪明人该烦恼忧心的。 “诶。”姜去寒一跃而起,“我爹回家了,那我呢?” 【你在当皇帝。】 “你别装傻。”站在床上,姜去寒居高临下,“我的身体去哪里了?” 向来以灵魂作为锚点的系统立刻明白祂搞错了,【他很安全,由系统代为接管。】 “你现在我身体里?” 【不,他没有被任何灵魂占据,只是由我来提供营养与保护。】系统搜集姜去寒熟悉的语言,【你可以把你的身体看作植物人,随时能够被唤醒的那种。】 变成植物人,他记得他还在逃亡的路上。姜去寒都能想到阿特那张焦急的脸了。 “我要回去。” 【可以。】系统很冷静,【但是皇帝会死。皇帝一死,天下大乱。】 谢决登基仅仅两个月,所有有继位可能的皇子要么已经长眠,要么被远远送走。诸如姜蘅这样的权臣入狱抄家,插手政治数年的内侍尽数暴毙。朝廷里一时之间只有当初夺位时和他短暂合作过的外戚与远在天边的藩王势力留存。 哦,还有摇摇欲坠的边军和蠢蠢欲动的鞑靼。 “覆巢之下,全完蛋了。”姜去寒头疼,他喃喃道,“谢决这个人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他一时说不出来。 姜家是铁血太子党,所以在一群皇子公主中,与姜去寒来往最密切的是明昭太子和与他一母同胞的琼珠公主。至于其他的皇子公主,会看在姜家的面子上对他客客气气,在宴会上遇到后能寒暄几句的关系。 而谢决,姜去寒没有和他说过话。 谢决很少参加宴会。身处贵族社交圈,如果不用心经营,即使身为皇子公主,也会逐渐被排挤在外。更何况有一些侯门公府,宁愿邀请一些积极热情的小门小户去活跃气氛,与不愿意请性格冷淡的殿下充排场。 况且京城里的殿下比比皆是。 谢决就这么淡出人们的视线,在一年两到三次的宫廷晚宴,他也是一个人静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不交际不祝酒,好像与这个方世界没有什么关系。 姜去寒想,他们唯一称得上有交集的地方,是在先帝举办的最后一场宫宴中。 现在看,那是天堂崩毁前最后的狂欢,珍宝像流水一样从内库涌出来,穹顶都被映得金灿灿。姜去寒恍然间觉得天上正在下金叶子雨,于是用手接金光。 当然只能接了个空。 “我有点醉了。”姜去寒和哥哥打声招呼后,去外面醒酒。 找了一个凉亭,让蔷薇花隔绝兴致高涨的人群,让虫鸣鸟叫隔绝丝竹乱耳,姜去寒倚着花香睡去。不多时他听到了轻微的呼吸声。 姜去寒用手撑着头,努力清醒,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仰头凝望月亮形影相吊。 这是谁呢? 姜去寒那时还没有认出谢决就睡着了,再醒来时,他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 他抱着衣服回到宴席上,明昭太子笑容可掬,问他去哪了。 哥哥替他说:“小孩子喝醉了,到外面透风去了。” “遇到了什么人吗?”明昭太子又问,他的眼睛盯着姜去寒手里的衣服。 姜去寒一直认为像明昭太子这样,在社交场上精力旺盛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洞察力和控制欲,他会因为一些小意外而感到难受,即使是一个客人和另一个客人没有经过他的介绍,却搭上话。 所以姜去寒把衣袍递给他,随口扯了一个小谎:“不知道是谁落下的。” “是四皇子的。”太子让宫人把衣服转交给四皇子,又恢复一贯的温和,“他不爱热闹,所以你不认识他。” 姜去寒点头:“哦。”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跟你有点像,”太子似乎惊异这个发现,“下次介绍你们认识。” 现在,姜去寒躺在龙床上,举着手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这不是他的手,他的手要更柔软一点。 这是谢决的手,他在谢决的身体里。 所以,谢决是怎么从忧郁伤感的青年变成疯批暴君的? 姜去寒坐着想,躺着想,想不出所以然。 【经过计算。宿主灵魂的韧性足矣支撑起两具身体。】系统在姜去寒想东想西的时候疯狂运转程序,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解决办法,【只要将您的身体也拉入会议之中,您的灵魂就有可能自由转移。】 “切换账号?” 【可以这样理解。】 可是想到系统奇怪的联结方式,姜去寒问:“我怎么点亮我自己的xp?” 他问得很认真,系统一时死机,【不,你不需要这么做。xp是与灵魂绑定在一起的,你的灵魂不在你的身体里,所以没有这个环节。】 “哦,是这样啊。” 这么正常平淡的方案反而让姜去寒不习惯。 【是的,】系统不理解人类,祂只提供解决方案,【只要你的身体出现在监测范围内,就可以完成操作。】 姜去寒:“我明白了,他不在范围内?” 【是的。】 所以现在需要知道他的侍卫带着他的身体去哪里了,然后在把身体接回来。姜去寒用指节揉动太阳穴,他爹出来后,姜府度过难关,也一定会想接他回去。 不能让母亲见到植物姜去寒,母亲会受不了的。 可是,谁能来帮他找回自己的身体呢? 在姜去寒苦恼之际,突然听到咔哒一声,昏暗华丽的宫殿平添了一份恐怖。 他立刻坐起:“什么声音?” 【建筑材料收缩时会有类似的声音。】这种情况下,科普的机械音冷淡又可靠。 咔哒咔哒…… 皇帝这个时候可以叫在外面当差的宫人去查看。但是兴平郡主是个很喜欢亲力亲为的人,加上姜去寒上辈子的习惯,在晚上,即使有仆人当差,没有到非得人搭把手才能做的事,他一般自己做。 姜去寒走下床,赤脚踩在地上,向声音的源头走去。 推开窗,正好目睹一只白风头鹦鹉的越狱过程。 它用嘴一点一点啄开绑住它脚的细绳,灵巧的打开笼门,张开翅膀飞在半空,与窗边的帝王对视。 突然,它极速朝帝王飞去,翅膀滑过空气,发出响声。 系统警告:【危险!】 姜去寒举起两只手,轻柔地暂停住空中飞禽:“雪衣你还认识我吗?” 关上窗,姜去寒搂住鹦鹉走回去。 寝宫的热水是不间断供应的,只是姜去寒取的时候把值班的小太监吵醒。 小太监迷迷瞪瞪问:“陛下,可是要什么?” “给我取个毛巾。” “是。”小太监捧着烘得热热的长条毛巾过去。 “多谢,”姜去寒看他眼睛都睁不开,“你歇着吧。” “哎。”小太监坐回自己的位置,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陷入睡眠。 “我小时候还喂过你瓜子吃。”姜去寒撸起袖子,一边用水打理鹦鹉的羽毛,一边同它说话,“你能认出我吗?” 当然不指望鹦鹉能够回答他,在这个过程中,脏兮兮的焦躁的鸟儿逐渐恢复平静,站在银盆边缘像小旋风一样甩羽毛。 姜去寒用毛巾包裹好它,放到床的另一边。 雪衣的脑袋不断转动,姜去寒打了个哈欠。寝宫过高的天花板和亮眼的黄色让他难以安睡,拿出一条丝帕把眼睛遮住,想象着自己睡在国公府的房间。 看着他从渐渐进入睡眠到滚得乱七八糟,鹦鹉爬出毛巾,扇动翅膀,威风凛凛地站在皇帝枕边,歪头注视,似乎很惊讶眼前这个人的不设防。 6、第 6 章 06 叫皇帝起床是一个有风险的工作,王无度放平呼吸,轻轻拉开明黄色的帷帐,让室内的烛光和窗外的一点天光照进去,在他将要开口说话时,一个白色的影子就直直朝他面门袭来。 惊得王无度一个踉跄,堪堪避开。 那飞在寝宫中央,炯炯有神的眼睛,雪浪一般的羽毛,正是鹦鹉雪衣。 “它怎么飞进来的?”王无度等人如临大敌。在宫廷内传达信息,只需几个相互示意的眼神,他们变动位置,想要捉住作祟的鸟儿。 雪衣亮出自己锋利的爪子。 两方对峙时,皇帝无声无息坐起来。他是被脚步和翅膀的声音吵醒的,不过姜去寒没有起床气,只是呆呆坐起来,花一点时间搞明白这不是梦。 姜去寒盯着空中的雪衣,昨晚的梦正是从前,他和另一个小孩一起给雪衣喂瓜子的事。但是睡梦中,那个小孩的面孔已经模糊,不知道是哪个勋贵的孩子。 “几时了?” “卯正。”王无度顾不上雪衣,连忙回答皇帝的问题。他垂下的手指灵活挥动,让人把水盆和毛巾端过来,他感觉皇帝比起多走两步,应该更喜欢在床边盥洗。 六点,因为昨天睡得早,所以姜去寒觉得还好。昨天他又困又惊,一切进行的匆忙,今天仔细一看,他才发现原来皇帝还没有牙刷这个东西。 这个时代本来就没有。是姜去寒在四岁左右天赋异禀地发明出第一根牙刷,指挥府里的厨师用树枝和猪毛做出来的,配套盐巴使用。 第一个实验者是他爹,刷得满口是血,然后含着血把兴平郡主吓一大跳。 经过二代三代改造,总算是不把人戳出血了。第一个接受的是姜去寒的姐姐,她有点洁癖,一边使用一边接手改造的任务,甚至无师自通,发明出类似牙膏的牙粉。 风靡国公府上下。 不过因为姜蘅满口血对兴平郡主造成难以磨灭的阴影,所以姜去寒小朋友直到六七岁换牙后,才使用上牙刷。 但现在,姜去寒不得不用浓茶多漱几次口。 雪衣不知道什么时候降落,飞到水盆边,用喙打理自己的羽毛。 这只鹦鹉未免也太机灵了! 帝王的目光看过去。 在王无度准备跪下请罪时,他收回目光,走到铜镜前道:“锦婳,你来帮朕穿衣。” 锦婳就是昨天那个有一双很灵巧双手的宫女。之后,姜去寒特地问王无度她叫什么名字,决定钦定她为穿衣大宫女。 “是。”锦婳从一堆宫人背后钻出来。自打她领完赏赐后,就隐隐约约感觉被其他人针对了,今早更是被挤到最后面。 原本还有些失落,但是,她听到陛下叫她名字了! 只要业务能力强,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 今天是小朝会,不必穿得太正式,锦婳快速为皇帝把朝服穿上,配饰选轻便的给他戴。 只是在佩戴时,雪衣一会儿落到皇帝肩头,一会儿钻进皇帝袖口。 锦婳获得和王无度同样的感受:死鸟,打扰我工作! 不过皇帝选择无视,他们都得当睁眼瞎。 御膳房送上来的早膳一改寡淡无味,只要皇帝透露出一丝喜好,他们就能在次基础上卷出花。 用完早膳,姜去寒在出寝宫前把雪衣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放到书架上,嘱咐宫人:“不要把它放笼子里。” 雪衣很聪明,能自我管理。 姜去寒这么想着,刚出寝殿,一只白色火箭破窗而出,在惊呼声中稳稳落在皇帝肩头。 张开双翼,翅膀的尖角朝着所有妄想接近它的人。 姜去寒扭头,雪衣扭头,一人一鸟对视。 乾明宫正殿,几个身着官服的大臣站在殿中等候。 “齐兄,和亲是我朝历代都有的,怎么现在陛下不和而战?”定国公靠近齐嘉言。 “太宗皇帝时,他们想要和亲,需要派自己的王子亲自上京求娶,让我们公主挑,挑不中让他打道回府也是有的。”齐嘉言冷哼一声,“先帝时,我们是送公主过去让人家挑!平常人家生了女儿尚且庆祝,宫中贵人生了女儿却一宿一宿的哭。” “你倒是个有血性的。但是我们大雍朝理应教化万民,和亲也算教化的手段。” 这人抬杠上瘾了吧?齐嘉言觉得他说出了很可笑的东西:“以前我们公主带着种子、书籍和茶叶过去尚可以说是教化,现在带着万两黄金、珍珠宝石,怎么看都是送礼。” 定国公摸着胡须:“该轮到琼珠公主了,琼珠公主自小在太后膝下长大,太后必定舍不得。难怪你要如此贬损我朝国威。” 天大的帽子扣下来,齐嘉言气笑了,正朝空荡的皇帝宝座,“太后潜心修行,一切是陛下的意思。” “……”装模作样,归根到底不就想尽快作出成绩,得到皇帝的信任吗?到底还是屈服了。 也对,跪着的人如何威胁站着的人? 定国公道,“那是自然。” 他们一没话说,别的窃窃私语就钻进耳朵。 “陛下昨天放了不少先太子旧党。” “先太子都薨了,其余人能如何?侥幸保住命已经是陛下仁慈。” 受到启发,齐嘉言觉得该轮到他进攻了,他似笑非笑道:“姜国公也被出来了,不知道陛下还会不会启用他。”说完,他重点观察方式的脸色。 满朝皆知,定国公方识和姜国公姜蘅不和。但是具体为什么不和,只有少部分人知道。 齐嘉言正好是那少部分人之一。 方识和姜蘅都曾在鹿下书院读书,二人都作得一手锦绣文章,只不过在他们共同的先生看来,姜蘅的文章“内有沟壑,从中可以闻其道。”方识的文章“优雅旖旎,却少风骨。” 两人同年科举,姜蘅是状元,方识是榜眼。 同朝为官,姜蘅一步一步走到二品大员,方识依靠祖庇最后才到从二品。 方识唯一比姜蘅强的就是他的出身,不过这个差距在姜蘅娶了兴平郡主,获封姜国公的时候也被轻轻抹平了。 定国公崩溃了。 以至于他无法加入明昭太子的阵营,随意在众皇子里挑了一个四皇子跟随,一边摆烂一边时不时给明昭太子和姜蘅使小绊子。根本不在乎明昭太子登基后会不会报复他。 方识原以为这辈子都要在姜蘅的阴影下度日。 然而,人活久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明昭太子薨,姜蘅入狱,四皇子谢决却登基。 迟到许多年的运气砸在方识头上,差点把他砸晕。那一刻,他的国公头衔、出身高贵的妻子、天资聪颖的儿子等所有贵族具有的一切才变得天经地义起来,在之前,这都是他追赶姜蘅却失败的证据。 齐嘉言狠狠戳破:“如果姜大人起复,对我大雍朝绝对是一件幸事。你说是吧?定国公。” 方识半边身子笼罩在阴影里一言不发。 殿门打开,两个宫人抬着舆图进来,放到殿中,行礼离开。 齐嘉言不再刺激身边的阴暗批,他上前仔细查看,另外几个重臣的话题也从旧太子党羽的处置转为:“陛下真的要开战?!” “这……” 所有人都看向舆图前的兵部尚书,皆从他眼里看出兴奋与狂热。 殿门再次被打开,这次开门的人是王无度。 众人便知是谁来了,跪伏一片:“参见陛下。” 帝王身穿月华白宽大常服,柔软的衣料似水波纹又忠心耿耿,随着他的步伐而摆动。 “都起来,赐坐。”姜去寒在心里数,六部尚书,却只来了五个。 或许被谢决关进昭狱了,姜去寒心道,昨天的大朝会也肉眼可见缺了许多人。可见皇位动荡一次,便能空出许多位置。 “谢陛下,”齐嘉言等人起身,猛然看见一只鹦鹉飞在他们头顶盘旋,审视。 “陛下,臣昨夜与卫将军彻夜探讨行军路线。”齐嘉言眼看着鹦鹉最后落在舆图上,赶紧收回思绪说正事。 “说给朕听。” “是,”齐嘉言精神大振,从行军路线讲到军需管理,一刻不停歇。几个重臣补充商议,将计划完善。 完全是姜去寒没有涉足过的领域,不过他不担心,因为他让裴琚光坐在门口听,借助裴琚光博闻强记的大脑帮他装点东西。 本来应该当外挂的系统闲置下来:【陶西右没有来。】 半晌又说:【我那唯一一个可以开会的客户。】 姜去寒不理祂,还关掉监测仪。 系统自己监测给自己听。 【叮,兵部尚书……】 【叮,户部尚书……】 突然,一个新的数据出现:【叮,帝王谢决……】 出现bug,怎么监测到自己宿主了。 【……数据报错。】 系统修改了这个bug。 一个时辰后,齐嘉言已经确定好先行军的出发时间:一个月后。 帝王点头:“全权交由你来负责。” 他似乎心不在焉的,刚刚激烈讨论到口干舌燥的几个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有点难捏不准皇帝的态度。 其实姜去寒很支持,但是一般人可以用感觉来判断另一个人的心情和状态,臣子对待帝王必须用缜密的推理。 在这个宫殿内,每个臣子的目光都像蛛丝一般,小心翼翼网罗在帝王身边,捕捉他语言、动作、神情、手势所发出的信号。 当姜去寒觉得讨论可以结束时,他用手指点点桌子,想到朝廷人员短缺的事:“一直空缺着也不是个办法,你刚刚是不是也说说户部人手不足,所以调度军需有困难?” 齐嘉言答:“是。” “战事为重,想用谁你决定。” 齐嘉言身躯微微颤抖,他何得何能让皇帝如此信任。 然而他感动了,方识却紧张起来,人手不足人手不足……总有一天皇帝会用这个理由重新起用姜蘅。 不行,一定要让皇帝意识到,虽然先太子已死,当姜蘅依旧不能用。 7、第 7 章 07 方识深知要让皇帝厌恶姜蘅,就不能让他和先太子解绑。 于是,他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 砰。 在朝会将要结束结束的时候,一直不曾发言的定国公突然跪倒在皇帝面前。 不光其他人惊讶,姜去寒也皱眉,快要下班了,不是大事就下次再议好吗? 定国公他奏的还真不是大事──“国子监的学生罢课,肃立于宫门外,已有三天。” 在两个月前,姜去寒还是国子监学生,他太了解他的老师和同窗,每日读着为生民立命,见到不平便燃起怒火。 时不时就要去宫门口站一站,严重了就静坐绝食。 盖因先帝曾赞过国子监是“无官御史台”,又下令不杀不打不驱逐敢于进言的学生。 姜去寒问:“这次是为了什么?” “是……”方识一顿,垂下的头没有看到他的同僚们快要用眼神把他盯穿,他道,“学生们认为先帝与先太子已在殡宫停灵二月有余,实在不妥,他们恳请陛下举行大葬。” 姜去寒当了两天皇帝,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直接提起先太子。 再一看,那几个原本站着的大臣也齐齐跪下,离他最近的齐嘉言用一种“我的老天啊,你是突然疯了吗”的眼神看方识。国子监学生闹事不是大事,迟迟不举办大葬更算不上事。皇帝的陵墓需要几十年才能建成,皇帝的葬礼准备三五个月的也有。 雪衣在整个朝会一直保持安静,宛如一尊脊兽在舆图支架上站立。方识开口时它睁开双眼,飞离架子,焦躁得在殿内到处冲撞。 像一颗跳动着的白色心脏,最终落到帝王肩头。 “你是来替他们传话的。”帝王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天色大亮,阳光像瀑布一样冲进宫殿,然而丝毫无法改变这里冰封的气氛。 “不,”方识抬头,除了燃烧的嫉妒心,没有别的能支撑他,“臣想说大葬一日不举行,朝廷中就有无数像国子监学生那样挂心的臣子。” 伏在地上的齐嘉言一愣,很快明白他的意图,飞快抬头瞧了一眼皇帝,却发现他似笑非笑。 “你告诉朕,都有谁挂心此事?” “臣……听闻吏部尚书从昭狱回来后,在家披麻戴孝痛哭流涕。” “还有呢?”姜去寒俯身,月华色的衣袍垂地,“你告诉朕,朕把他们都杀了,剖骨挖心株连九族。” 骨髓颤栗,口中像被人塞了一大块冰,一下子浇灭所有心气。 皇帝在朝堂上表现的太随意,方识都忘了到眼前的人,是踏着包括父兄在内的尸山登上皇位的人。 他膝行几步,重重的在皇帝的衣袍上磕头:“臣不敢。” “礼部……”皇帝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臣在!”礼部尚书丝滑跪出来,满眼狂热。 姜去寒预感不妙,果不其然脑海里发出一声叮。 【礼部尚书王闻礼正在被激活……】 【礼部尚书王闻礼已激活,可随时邀他进入会议室。】 这都能戳到你xp! 姜去寒大受震撼,不对,他问系统:“我记得他不是……戒尺吗?” 【没有错,】系统平静的根据数据做出分析:【请您继续用语言的戒尺鞭挞他吧。】 【他热爱您冷酷而怜悯的目光,热爱您带给他的切肤之痛。】 【并能把痛苦转化为甘美的果实,飘飘然飘飘然……】 显而易见,在姜去寒对祂的激活方式产生抵触情绪后,祂对人类xp做了很多研究。 “别在我脑海里写诗。” 姜去寒被祂烦的忘记要说什么,目光下移礼部尚书还跪在他脚边。 “大葬的事交给你办,缺人的话。”他一个想到他爹,观察他爹十八年,姜去寒觉得他跟自己想象中的忠臣直臣有很大区别,“先太子党羽有一大半都闲赋在家,你随意用就好。” 皇帝说完,耐心到达极限,摆手让他们离开。 “臣等告退。” 方识低头,他等的就是这句话,虽然皇帝没有点名道姓,但他绝对能把姜蘅塞进主事名单。 跨出殿门时,一个沐浴在金光下的青年向他们致意。方识听到齐嘉言热络道:“裴先生在这里等陛下传召?” 那人点头,没有多言。 方识扫一眼,发现他身边放着一把椅子,还有两个侍奉的小太监捧着笔墨纸砚。随即想到,殿内发生的事情应该被他全部知道了,但此人却像和周围一点都没有接触一样。 “裴琚光……”方识一直到出宫的马车上都还在咀嚼着这个名字。 一回府,他直径到书房,打算和幕僚商议,门还没有打开,身后便传来叫魂般的声音。 “爹!”方彧游穿着一身赤红骑装,急匆匆迎上来,马鞭还别在腰间,“怎么样?” 一见他这个没大没小的样子,方识就忍不住把他和姜蘅的儿子姜重一做对比。 差太远了! 他自诩和姜蘅争第一争第二,但他儿子肉眼可见在姜重一的几百名开外。 这也跟当年他被姜蘅娶到兴平郡主,获封姜国公一事刺激到,决心不娶到比兴平郡主更高贵的人就不结婚有关。 他晚婚晚育,方彧游就小了姜重一好几岁。 姜重一开蒙,论语倒背如流时,方彧游还在吃奶。姜重一才名远扬,当选太子伴读时,方彧游刚刚把论语读清楚。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方彧游虽然比不过姜家老大,但是绝对比姜家老二强。 多少个日夜,方识一想到方彧游读书时,和他同岁的姜去寒正在满园子养动物,就能极大的缓解焦虑。 姜家要是都是这种小孩该多好。 “爹?” “齐嘉言那个老匹夫借着边关战事出尽风头。”方识回过神来,概括上午发生的事。 方彧游皱眉:“他是外戚,陛下不会重用他的。” “不好说,”方识道,“你知道裴琚光这个人吗?” “知道,他与姜重一走的很近。” 方识道:“陛下让他在梦溪阁外听政。” “不会吧。”方彧游满脸不可置信,“他来京城尚不足三年。” “对,不足三年就成为姜重一的至交好友,现在说不定正在梦溪阁与皇帝议事,让我们这些人情何以堪。”方识嘱咐道,“你将要出仕,记得多注意裴琚光的动向。” “是。” 他们说话间,定国公府的几个幕僚赶到,在远处驻足,没有吩咐不敢靠近。 “你先下去。”方识示意幕僚们过来。 “好。”方彧游走了两步,又转头道,“姜国公府有动静。” “我知道,姜蘅回来了。” “还有,他们家二公子丢了。”方彧游受方识影响,自然视姜家为死敌,但是猛地打听到姜去寒丢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方识惊愕:“好好的,又不是七八岁小儿,怎么丢了?” 方彧游上前,低声道:“不过是有人趁乱对姜家下死手。” 就是在赌姜家就此倒了,就算是兴平郡主也得咬牙认了。 “行,我知道了,会留意这件事。”方识再次嘱托,“你这段时间,一定要搭上裴琚光的线。” 方彧游点头,回到自己书房,执笔写拜帖。然后找来管事,让他打听打听裴琚光在京城的宅邸,把拜帖送过去。 仔细想来,他其实与裴琚光有点交集。 大概是在两年前这个时候,他因为马球场上被姜去寒比下去,所以计划让人捉刀替他写文章,好在七日后的春日宴上压姜去寒一头。 捉刀的人不好选,既要才华出众又要身无长物。 方彧游派人找了四天,看了无数狗屁文章,就在绝望到准备自己写时,他那不靠谱的堂弟从花楼给他拉了一个人。 正是裴琚光,远没有现如今这样超凡脱俗,反而形容狼狈的裴琚光。 或是因为畏寒但没有棉衣,他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薄衫,面色苍白如纸,怪里怪气的出现在方彧游面前。方彧游从头到脚打量他,除了眼睛比之前那些人更亮一点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诗词写得好啊!”堂弟动作夸张,竖起大拇指,“配上我家牡丹娘子的歌喉,绝妙。” 方彧游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穷书生是在花楼写淫词艳曲的。 “那便写写看,写好了重重有赏。” 裴琚光不悲不喜,平静道:“是。” 三日后,方彧游拿了春日宴魁首。出自裴琚光之手的《曙光赋》在每个人手里传阅。传到姜去寒手里时,他正盘腿坐在草地上喂他的白孔雀。 “诶呀,怎么写得这么好。”姜去寒惊叹,目光越过十几个宾客打到方彧游脸上。 方彧游一阵紧张,心想要是被姜去寒发现这不是他写的,他就不活了。 所幸姜去寒看过后,把文章交还给宴席小童,继续一门心思侍弄白孔雀去了。 春日宴喧嚣热闹,美人名士像狂舞的蜂群,魁首方彧游被簇拥在中央,纵情吟诵,眼神却不自觉落在边缘那片春光泛滥的草地上,与神鸟相伴的少年。 方彧游想,自己为此准备许久的宴会,他怎么一点也不在乎呢? 8、第 8 章 08 “不过是一头畜生而已………”王无度数次被雪衣抓乱头发后,忍无可忍。 他的徒弟一听这话,赶紧撂开梳子,把半开的门掩住,深呼一口气:“师父,您现在说吧。” 靠! 骂只鹦鹉也要鬼鬼祟祟,御前的人比不上御前的鸟吗? 御前鸟此时正在梦溪阁,脚踏两个花生,一边嘎巴嘎巴嚼,一边竖着耳朵听,当他听到皇帝让裴琚光找一个人时,张着翅膀飞起,落到皇帝肩头。 绿豆大的眼睛盯着裴琚光。 审视。 裴琚光呷了一口滚烫的茶,“陛下要找的人是否在京城?” “在京城。”姜去寒想,也许阿特一开始想带他出京避难,但是他现在变成植物人,阿特绝对会把他带回京城就医。 “好,”裴琚光在脑海里把名单快速过了一遍,“京兆尹盛今朝可用。” 好快,姜去寒心道,他说可用意思便是这个人登基前就是谢决一党的人。又感叹裴琚光这人聪明能干还沉默寡言,交给他办的事不多过问一个字,和朝中各个势力几乎没有交集。 简直是一款为皇帝而生的人才过滤器。 “既如此,传他觐见。” “是。”王无度另一个徒弟退下。 “怎么不见王公公?”裴琚光环视四周,平时王无度绝对不会把在御前的机会让给徒弟。 姜去寒指着雪衣:“被它捉弄了,去梳头去了。” 雪衣似乎很讨厌王无度,不过它下手有分寸,只叼走人家的帽子。不然它若是伤了人,姜去寒对待宠物和对待孩子一样,该打就得打。 “回你那里站着去,”姜去寒一个不注意它就飞来了,“不愿意站着滚笼子里睡。” 雪衣两个眼睛向外看,装痴呆。 “你能听懂。” 没办法,雪衣只好飞回长案上,一脚一个花生。 原来它在领罚啊,裴琚光解惑了。 半晌,京兆尹进来,“下官盛今朝参见陛下,请陛下安。” 京兆尹虽然只是从三品的官职,但却掌管京畿一带的行政事务,有实权。 盛今朝此人也与京中勋贵不同,他出身寒门,入仕后从地方官做起,因为清正不阿、断案入神。短短三年打响名声,被先帝召回京中。 此刻他跪在地上,听到上方一道金玉质的声音:“陛下,臣先告退。” 接着一个人绕过他离开,盛今朝只看见那人衣摆下闪动的银边。 皇帝道:“你起来。” 盛今朝来不及多想那人是谁,连忙站起,低着头不敢窥视天颜。 一张画卷在他面前展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映入眼帘,盛今朝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没见过此人。 “你替朕把他找到。”姜去寒昨晚画的是自己,但他后来一想,一则京中许多人都见过他的脸,让皇帝的人大张旗鼓的找不太好。二则,他身体现在这个死样子,估计也不能现身在人前,必定被阿特藏着。 故而他烧毁自己的画像,转画阿特。 “遵旨。” 裴琚光推荐的人和他很像,只办事不多嘴,姜去寒很满意。 殿门推开,王无度端茶进来,他换了一顶牢固的帽子。 茶杯轻被放在姜去寒手边,他正在和盛今朝交待阿特的特征。 盛今朝一边记下皇帝说的东西,一边好奇这人是谁,居然能让皇帝说出不要伤害他和他身边人分毫这样的话。 “多留意医馆附近。” “臣记住了。” 盛今朝离开后,姜去寒在殿中踱步,已经三天了,他的身体已经三天没有醒了。 他不担心阿特会抛下他,他担心的是阿特打听到他父亲回府,也带着他的身体回府求救。 这对兴平郡主绝对是个打击。 系统此时突然幽幽道:【你放心,京兆尹能找到的。】 “你怎么知道?” 【他比较喜欢当狗。】 瞬间,姜去寒的焦虑带着他的语言系统和个人素养一起消失了,他呆呆地站着,好像变成了一只等待灭绝的霸王龙。 【找到东西应该会蛮开心的……】系统不知死活的继续分析,【鉴于你消极的工作态度,我之后会用委婉的方式提醒你。】 姜去寒只问:“你有实体吗?” 【可以有。】 一个球形物体出现在姜去寒掌心,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到。 “这样我比较安心。”姜去寒抚摸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没有一丝光线。 猛地收紧,然后扔地上踩。 【我怎么晕晕的。】 春寒料峭,盛今朝带着画卷回到府中后立刻找来心腹,“找一个人,切记不可声张。”想了想,又道,“找到后先按兵不动,告知我就好。” 不管此人是谁,他都要恭恭敬敬把他请入皇宫。 梨花巷口,一辆奢华的马车堵在那里,佩刀侍卫一左一右站着,嚣张跋扈极了。 往来的百姓议论纷纷:“怎么堵着道啊!” “换条路吧,你没看到人家牌子上写着定国公府吗?” “定国公又如何?我们巷子里还住着裴先生呢。” “你这个脑子真是……人家就是找裴先生的,来,我们换条道走。” “我不走,裴先生回来了!” 人群给裴琚光让出一条道路,裴琚光走到马车旁,一只白瓷般的手掀起车帘一角:“裴琚光。” 裴琚光叹气道:“寒舍简陋,还望小公爷不要嫌弃。” “哼。”方彧游倨傲地走下马车,在群众好奇的眼神里跟着裴琚光进了裴府。 果真是寒舍,方彧游挪动屁股,不说家居摆设,连个软垫都没有和像样的茶杯都没有。 他冷着一张脸道:“阁下看不起我定国公府吗?为何昨日我管家来送拜帖吃了你家闭门羹。” 微风拂过,斑驳树影落在透亮的窗户上,裴琚光温和一笑:“昨日我在宫中,家中只有母亲和二三侍仆,可能他们没有听到门外动静吧。” “是吗?”方彧游怀疑。 “定国公有从龙之功,您年少有为,”裴琚光道,“怎么会有人故意慢待您?” 在密不透风的吹捧下,方彧游有点飘飘然,走出裴府的时候脚下都是飘的。 回到定国公府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去听好话的,他要让裴琚光在皇帝面前推举他。 在方彧游懊悔之际,方识的幕僚赶过来,带来一个消息:“今早裴琚光进宫不久后,盛今朝也进宫面圣了。” “怎么说?” “少爷,定是裴琚光在陛下面前推荐了京兆尹。” 方彧游皱眉:“若是我昨晚就堵在他家门前,今天就是我进宫面圣了。” 幕僚一愣,觉得少爷想得有点简单,盛今朝在民间风评极好,而少爷不久前造成交通堵塞,被百姓骂街。 “你派人注意盛今朝的动静。”方彧游眼中暗色闪过,不要怪他,通天路人踩人,他必定要成为一人之下的那个。 两日后,方彧游拿到一张画像。 “盛今朝在暗中找此人。”幕僚道,“但这人是谁我还没查出来。” “不用查,我知道。”方彧游的心情从看到这幅画像开始就不算轻松,“他是姜二的贴身侍卫,陛下真正要找的人是姜二。” “难道陛下要杀姜国公的二公子?” “不对,陛下都放了姜国公,不至于在对他家二公子怎么样。” 幕僚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皇帝的想法,最后想到裴琚光身上,“会不会是裴琚光和姜家有什么矛盾?” “我要先找到他。”方彧游道。 “什么?” “我要比盛今朝先找到他。” 两个幕僚闻言,惊讶地看着他,面面相觑,到底没说什么。 京郊。 一个背着包裹、身材高大的男人谨慎地回头,确定没有人跟踪后闪身进了一个农家小院。 最近两天,他感觉到许多人在探查他的行踪。 阿特先把药放进厨房,洗完手后进入里屋。 里屋的床上卧着一个人,鸦发雪肤,睡颜恬淡,明明身处破败小屋内,却耀耀如明珠。 阿特轻手轻脚过去,探探他的脉搏。 脉搏依旧平稳地跳动,就如他一直红润的脸色,让人只觉得他陷在一场美梦之中。 阿特却知道,小少爷已经五天没有睁开眼睛了。 只要一想到五日前,他掀开车帘,少爷额角流着血,昏迷不醒,阿特就想把袭击他们的幕后之人找出来剁碎。 在厨房烧了一锅热水,再用另一边的小药炉煎上药。 两个时辰后,药熬好晾好,阿特捏住姜去寒的下巴,一点点把温热的药喂下。 一碗药,只喂进去三分之一,其余大半顺着莹白的下巴脖颈流到衣衫被褥里。 阿特早已习惯,把药炉旁的热水端去里屋,把手帕浸湿,轻轻擦拭透着药香的身体。姜去寒额头的伤已经长好,留下浅浅的疤痕。阿特清洁完后,从床边的小药箱里找出祛疤药,将清凉晶莹的药膏轻轻涂抹在疤痕上。 他不愿意白玉在他手中落有瑕疵。 随后,阿特打开包裹,把里面的衣服给小少爷换上,“要去看大夫,少爷要委屈一下穿这些东西。” 穿好衣服后姜去寒被半靠在墙上,阿特笨手笨脚为他挽发。姜去寒的头发生的十分好,躺着时像一团乌云笼在枕头上,坐起时有想一挂瀑布流过人的指尖。 羽睫在摆弄间微微颤动,却没有要醒的迹象,阿特又取胭脂,用脂粉味压过冷冽的清香。 半个时辰后,小院的药炉被砸碎,药渣同这里生活过的一切痕迹被埋进土里。高大英武的男人戴着大大的笼罩全身的斗笠,只依稀能识别出他似乎背着人。 傍晚时分,远山生起雾,天边一片粉红,像贵人们摔裂开的宝石。 阿特感受着背上的人平稳的呼吸,稳稳当当往京城走去。 这是最后一次尝试,如果少爷还不醒,他便带少爷回家。 9、第 9 章 09 梦溪阁里,花木长新日月闲。 王无度端来两大盒点心,玫瑰酥、马蹄糕、葵花酥堆等排兵布阵一样在长桌上摆开,姜去寒扶着头在地图上写写画画。 系统变成仅姜去寒可见的小球,趴在桌上看他画。 姜去寒问祂:“你的范围能到哪里?” 系统酝酿一会儿,挪动到地图中心,伸出触角,转圈画圆:【你看,这是我能监测到的范围,因为是你的身体,所以要比平时的监测范围更大。】 “可是姜国公府还是不在范围内。”指着圈外的一个小点,姜去寒很失望,要是系统再争气些,他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监测中心在你,】系统想办法,【你往那边靠。】 姜去寒拿着地图起身往外走,给没用的系统手动找信号。 见皇帝有所动作,王无度连忙拿着大氅追出去。 梦溪阁外三步一个侍卫,他们带刀披甲,见到皇帝俱是无声行礼。姜去寒路过这些像高大乔木一般的侍卫,在拐角下楼梯时被定国公迎上。 “参见陛下。”定国公精神奕奕向皇帝行礼。 皇帝嗯的一声示意他起来。 定国公独自走路或是和同僚一起走时身姿笔挺,十分注意仪态,然而当他伴驾时,会刻意侧着半边身体朝向皇帝。幸而皇帝高挑,不然他恐怕还要弯腰躬着身子走。 在皇帝下楼梯时,他的胳膊早已抬起让皇帝搀扶。 在皇帝将要进入花园时,他已率先让人进去探查过。 他表现的既高傲又殷勤,年轻的皇帝只觉得有点烦了。但却不好拒绝他,因为皇宫早上在经历过一场刺杀。 虽然刺客连乾明宫的门都没有进入就被拿下,但是当时立刻封锁宫门,对在梦溪阁议事的一干人全部拉入小房间搜身问话。 不像其他人,裴琚光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来不及筹谋什么,就已经站在梦溪阁后殿的一间配房里。 小房间的窗户全部用毛毡封死,同样抱着毛毡的门一关,彻底隔绝外界的光线和声音。 提供照明的唯有几根散发着呛人气味的白烛。 两个宫廷侍卫道:“裴先生,得罪了。” 裴琚光向后退,他不愿意让人搜身。 侍卫只能如此上报。 一刻钟后,定国公推门进入,定定望了一会儿裴琚光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后,突然笑道:“裴先生是陛下亲信,不需要搜身检查。” 多巧,他刚想和裴琚光搭上线,老天就立刻让裴琚光欠他一个人情。 出了配房,裴琚光与齐嘉言等人一起往宫门出走。齐嘉言看他面色不虞,以为他被吓到,安慰道:“陛下刚刚登基,总有贼心不死的。” 其他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裴琚光回头,有一个人不与他们同路:定国公要去给皇帝回报此次行刺事件的始末。也就是在此时他才知道,原来定国公兼管宫廷守卫。收回眼神,他心里有了决断。 御花园内,定国公走在皇帝身侧,先是因为刺杀一事请罪,接着意有所指,想把刺杀一事安给太子党头上。 一口大锅马上就要扣到自己爹头上,姜去寒停下脚步,把视线从地图上移开,皱着眉头看方识:“你有确凿证据?” 方识心里一咯噔,当然没有了,就瞎说的呗,给政敌上眼药。 “臣知罪。” 空气中混杂在早春的花香,皇宫的花卉不讲实用价值,许多花都是连盆刚刚从温暖的花房里搬出来,只在帝王眼前开一次,像各色缎子一样装点这座雄踞在大地上的宫殿。 姜去寒没有看到它们,他步履匆匆,从皇宫中轴线一直走到最东边的一个宫殿。 “就是这里了。” 这曾是先帝早年的一个废妃的宫殿,年久失修。 后面乌泱泱一群人跟着皇帝停下脚步,面对着一堵朱红的城墙和一株正在结花苞的老梨树。 老梨树下放着一套布满尘土的石桌凳。 小太监快跑两步擦干净石桌石凳,王无度把一直提在手中的软垫放在凳子上。待到皇帝坐好,宫人们变出热茶和糕点,一一摆放在桌上。 两个身强力壮的宫人抬出一个炭盆,银碳烧的通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定国公身处这样正在运行中的皇宫秩序里,一瞬间觉得自己变成局外人。勋贵的腰弯的再低,也不能彻底湮灭自己的傲气,变成皇帝身边的空气。 “你也坐。”皇帝邀他同坐。 定国公受宠若惊,一盘梨花酥被推到他面前,“尝尝这个糕点。” 陛下似乎心情不错。 确定好地点,姜去寒指着内殿道:“把这里收拾一下,朕打算这几天都在这里办公。” “是。” 定国公环视一圈,这里风景破败,难道还藏着一个绝色佳人吗? 想到佳人,定国公心思又活络起来,说起来他们陛下后宫还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该选秀了。 姜去寒丝毫不知道自己要被塞人,他静静坐了一会,在想要起身时,脑海里传出一道熟悉的响声。 【叮!您的身体出现在系统检测范围内,是否要转移神魂。】 “是。”姜去寒心中雀跃,回家回家回家! 【您打算分多少神魂给本体?】 姜去寒先前找系统问过,这里分神魂其实就是分精力,看他更愿意在那个身体里投入更多精力。 “一半。” 【系统提醒您,初次分神魂会产生轻微的不适。】 姜去寒立刻感受到晕头转向,灵魂好像被投入离心机,眼前的世界被分割成大块模糊的光斑,耳边的声音被拉扯成尖锐风声。 在仿佛偏头痛发作一样的晕厥后,姜去寒用手掌撑着起身,指尖触感是毛糙的空心薄木板。 闹哄哄的动静透过木板远远近近鼓动着,他似乎正在被移动。 “就在这吧。”阿特的声音在混乱的杂音中格外好听,“辛苦各位大哥了,我家小姐身体不好,走不了路,这点钱请大哥们喝茶。” “你太客气了。” “吴大夫医术高超,你家小姐一定会好的。” “话说小姐身量还真高啊,啊呀我乱说什么,冒犯了。” 他在轿子里,阿特在和轿夫说话,他被抬到医馆附近……姜去寒从对话中零零碎碎收集信息。 他在皇宫走的时候,应该误打误撞把这个医馆囊括进系统的范围内了。 姜去寒下意识忽略外面对话里存在感极强的“小姐”二字。 轿子外,阿特用银两把轿夫打发到茶楼喝茶歇脚,脸上热络的表情才消失,揭下一层面具一样,露出真实的空洞疲惫的神态,从包裹里取出白色的帷帽。 掀开轿帘,阿特拿着帷帽下意识准备遮住轿里人的面容。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搭上帷帽,按下,一双笑盈盈的双眼就此露出。 “阿特。” 千百次梦中的场景出现在眼前,阿特的眼眸睁大,眼底的黛青显示出他曾数次在这样的美梦中惊醒。手中的帷帽被一股力量拉扯着,阿特毫无反抗跟着帷帽进入轿子。 朴素小轿里,浑身冒着杀气的人温顺的跪坐在姜去寒脚边。 冰凉无力的手轻抚在他憔悴面庞上,“阿特,我醒了。” 梦幻变成真实,让阿特几乎落泪。 姜去寒静静等待他缓过来,然后明知故问:“现在我们在哪里?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少爷,我们在医馆前,老爷被皇帝放出来了。”阿特如实回答,等待姜去寒下一步指令。 姜去寒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自然不会去医馆,他道:“我们先回家。” “是。” 阿特钻出轿子,转身放下轿帘。 姜去寒想一同下去时,阿特却完全挡在轿前,支支吾吾道:“少爷,您刚醒过来,还是坐在里面,我让他们把你抬回去吧。” 抛开他一看就很心虚的神情,其实说的有道理。 姜去寒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青绿色的宽松长衫上用金丝钩的莲花暗纹,先帝信仰道学,所以京中风气也偏向宽松道袍。 只是,他这一身好像是女子的衣服。 乌云一般的长发被梳成髻,他取下一只鎏金累丝钗,上面镶着猫眼石。原来以为脑袋沉沉是分身魂的后遗症,没想到是被珠宝压的。 “打扮成女儿家安全些。”阿特脸涨红,慌乱解释。 姜去寒又好气又好笑,掂掂这金簪的分量,看看长衫上的绣花,一看就是精心装扮的,说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也使得。 他觉得阿特一开始或许真的是出于安全考虑,但后面绝对是打扮上瘾了。 换装小游戏是吧。 阿特在姜去寒的眼神中沉默,不再狡辩。 “算了。”姜去寒想按摩太阳穴,一抬手,便看见腕子上缠着一串红玉珠子。 都从哪买的。 阿特把轿夫从茶楼里叫出来,小轿抬起,阿特隔着帘子问:“您要不去前面的成衣铺子里换下。” “先回家。”姜去寒病恹恹得靠在木板上。第一次分魂,他没有办法区分两个身体的界限,导致眼前蓝色的布料上,定国公时不时出现一下,唧唧歪歪所说的废话和沿街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让他头疼。 “少爷,”阿特看着街景越来越熟悉,不禁喜悦,“快到家了。” 然而不详的马蹄声从他们身后传来,阿特回头,马上的人早有准备,撒下一大把粉末。顷刻间,主仆两人便昏死过去。 早知道先去换衣服了,姜去寒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心里活动,变成两道文字出现在皇帝脑海里 皇宫内,皇帝把杯子重重摔到草地里,玉质杯子骨碌碌滚了两圈,在老树根下停住。 “谁啊?在我家门口守株待兔。” “受不了,本来被绑架就烦,还穿着女装……” 10、第 10 章 10 废旧宫室内,皇帝毫无征兆得发火了。 周围所有人跪倒一片,战战兢兢。尤其是定国公,好不容易得了一次伴驾的机会,却体会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姜去寒起身就走,看也不看地上那群人,“王无度,让盛今朝觐见。” 怎么就在家门口被人绑了! 谁干的! 盛今朝冤枉:“陛下,不是我!” 皇帝让他找的人滑溜溜的跟条鱼一样,他手下数次与他交手,数次被他甩掉 又不能来硬的,只能这么慢慢摸清他的踪迹。 姜去寒知道不是盛今朝。他只把阿特的画像给盛今朝,但那伙人在姜国公府前等着他。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朕要的不是那张画像上的人,是画像人的主子。”皇帝的目光沉沉落在盛今朝脸上,不等他问,“把姜去寒给朕抢回来,若是做不到,你也算不上是什么好狗了。” 这话对别人来说是严厉的侮辱,但是对被系统暗示为喜欢当狗的盛今朝…… “请陛下放心!”盛今朝眼睛一亮耳朵竖起,狗里狗气的样子配上秀拔清癯的长相居然也不违和。 盛今朝离开后,皇帝独自坐在殿内,长案上放着一些谷物,他按比例挑拣给雪衣准备食物。 在精神紧张的时候,他总是通过给小动物做饭来放松。 雪衣就站在长案旁,却半点没有被谷物吸引,反而盯着他看。 两幕戏之间的休息时间很快过去,在太阳将落的时候,姜去寒逐渐恢复对另一个身体的支配。 夕阳从窗户的破洞中穿过,打到冰冷华丽的宝石上,金钗轻轻晃动,姜去寒扶着脑袋从地上坐起。 痛感从手臂、腹部和腰间传来,姜去寒猜自己一定是被那些人像麻袋一样放在马背上运过来的。 天杀的,他一定会报复回去的。 阿特还在地上躺着,不管姜去寒叫喊还是拍脸都不醒,想来他在轿子外一定吸入了巨量迷药。叫不醒同伴,他扒拉着窗户努力识别这里是哪里,但是再怎么看外面都只是普通废弃院子。 墙壁上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姜去寒闻到后居然有点安心。 可能这是他在这里唯一熟悉的东西。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姜去寒透过窗户纸上的洞眼,看到来人中为首的赫然是方彧游。 姜去寒气笑了,爹在皇帝面前给他爹上眼药,儿子把他抓到这破屋子里关着。 什么仇什么怨呐。 姜国公府和定国公府相距不远,所以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方彧游在姜去寒印象里,只是有些目无下尘的高傲小屁孩,怎么一夜之间变成法外狂徒了。 屋外,方彧游用帕子捂着鼻子,皱眉问:“怎么把人关在这里?” 他都不知道自己家还有这么破的地方。 “少爷,这件事老爷还不知道,只能先让姜二少爷委屈一下。”管家很为难,天知道他看到少爷的侍卫用马拉着一个姑娘回来的时候有多震惊,得知这个姑娘是姜家二少爷的时候更震惊。 老爷还在皇宫伴驾,管家能怎么办,只能先把人藏起来。 藏到哪里?总不能是少爷的卧房吧! 方彧游若有所思:“确实不能让父亲知道。” 说话间,管家掏出钥匙,咔哒咔哒,上了三道锁的门被打开,侍卫两臂交叠守在门外。 “人呢?”方彧游扫视一圈后,只在地上看到姜去寒那个护卫。 管家道:“不可能,门窗都没有被破坏,他一定还在这里。”说罢立刻到处翻找。 方彧游走到房间角落的一个大缸前,从木质盖子上拾起一块青色布料,他回头问管家:“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管家的视线也落到大缸上:“这原先是酒缸,现在没有东西。” 话音未落,方彧游猛地掀开盖子。 姜去寒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挺直身体,狠狠给这个法制咖一巴掌。 爽! 方彧游懵了。 方彧游真的懵了。 只有一半神魂和还没从下药中恢复过来身体的姜去寒,甩的巴掌没有什么力道,但是他身上脏污的裙摆,凌乱的发丝似乎给了小巴掌了不得的加成。 方彧游神情错乱,在他的印象里,姜去寒是由一半风流一半圣洁构成的。在裴琚光因为不慕名利、醉情山水的道教气质而被京中人追捧的时候。方彧游不屑地想,京中人居然眼拙至此,裴琚光若是真的不慕名利,那他今天的名又是从哪里传来的? 他颇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地想,要说自然可爱、超凡脱俗,唯有他的死对头姜二。 而现在,面前的这个人的脸,方彧游是熟悉的,但他所熟悉的人,绝不会打扮得像个要偷人魂魄的山野精怪,也绝不会半探着身子,狠狠甩他一巴掌。 换句话说,通过外表确定人,本该是他的认识手段,就像在黑暗中点灯照物。 但就在刚刚,方彧游的灯被打灭了。 姜去寒甩甩发麻的手心,系统幽幽出声:【很高兴提醒您,方彧游已激活,可随时进入会议。】 这个法外狂徒被打后怒然大勃…… 姜去寒的沉默,震耳欲聋。 天空中雨云迅速的移动,一群燕子低低地飞。 珍珠大的雨滴穿过屋顶瓦缝的间隙,落到姜去寒眉心。他伸手一抹,把眉心的花钿揉花。 方彧游脸颊红红的站在那里,捂着自己乱跳的心脏不知所措。 一看他这个样子,姜去寒就手痒,好想再扇他一巴掌,但是又怕他爽。 雨越下越大,地上的阿特慢慢苏醒,一睁眼便看到方彧游把他家公子困在角落。。 “少爷。”阿特爬起来,用守卫的姿态站在姜去寒身前。 “姜二,别用看仇人的眼神看我。”方彧游也清醒了,他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谁想抓你吗?” “谁?” “皇帝,”方彧游觉得自己把一切都串起来了,“皇帝想用你爹,但不放心,于是要抓你去宫里做人质。” 宛如毛利小五郎一样的推理和自信让姜去寒无言,这笨比脸长得春花秋月,脑子里全是春江水。 “所以你要救我吗?” 方彧游愣住,他行动比脑子快,显然现在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我要把你献给皇帝。” “真的?” 方彧游嘴硬:“真的。” 姜去寒确定这人有病,“那你送吧。”省的京兆尹还要跑一趟。 闻言,阿特抽出软剑,“少爷别灰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两方对峙时,一个青衣小厮怀里抱着伞,手上撑着伞跑过来,到方彧游跟前小声说:“少爷,老爷让你过去一趟。” “怎么?”方彧游心中一紧,“可还有谁来了?” “盛大人来了,老爷正在会客。他让我找您的时候,脸都黑了,您别又是惹祸了。”小厮一边张罗着给他打伞一边说,移开伞一看,“嘿,怎么有个姑娘在这?” 方彧游举着伞,顶着阿特的软剑一直送到姜去寒怀里:“不跟你玩闹了,真的要抓你的人来了,你好好躲在这里,我去应付。”说罢带着人冲进雨幕里。 说的自己能应付得了一样。 雨珠顺着伞滴道缸里,缸里的水逐渐沒过脚。在阿特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姜去寒拧着滴水的衣袖,叹道:“都是什么事。” 他跨出酒缸,站在一旁的管家道:“我先带您换一身衣裳吧。” 阿特本来心怀警惕,想要带人强闯出去,但一阵冷风后,姜去寒咳了两声,他便觉得管家说的有理。 什么都比不上姜去寒昏迷这几天带给他的恐惧。 大风吹进一个又一个院子里,院子像妖怪洞一样发出呜呜声。花丛里,水流已经淹没刚出土的青草,围着院子形成一条发光的碧绿的丝带。 京兆尹带来的人毫不犹豫踩进这些丝带里,把整个定国公府控制住。 抄家啊! 方识黑着脸站在前厅,同时面对着盛今朝和方彧游。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盛今朝奉命请人入宫面圣,但那人被他儿子藏起来,就在定国公府。 一脚踹在方彧游屁股上,方识怒道:“小兔崽子你跟谁抢人呢?快把盛大人要找的人请出来!” 方彧游拉他爹衣袖:“不是,他要抓姜二。” 方识收回脚,看向盛今朝。 盛今朝抱着胳膊,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并不否认。 方识心里有数了,脸上挂起勉强的笑:“是犬子误会了,他与姜二少爷是玩伴,做事着急的些,但一片赤子之心,还望盛大人在陛下面前解释解释。” 不等盛今朝回答,他的下属闯入前厅道:“大人,人在后院找到了。” “带走,国公爷,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盛今朝撑着伞离开。 方彧游不顾方识的阻拦跑到门口,看着姜去寒被围着坐上马车。他依旧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但他眼睛看到姜去寒穿的是他的旧衣。 他定定站了一会儿,往回走的时候才想起,问管家:“姜二身边的那个侍卫呢?我没看到他上车。” 管家道:“他和盛大人带来的人起了冲突,姜二少爷让他回家等他。” 回家了是吗? 方彧游看着廊下乱七八糟的泥印子,突然笑道:“姜国公府也有的闹了。” 11、第 11 章 11 梦溪阁内,姜去寒虽然只剩下一半神魂,但是该处理政务还是要处理。 太府寺卿一进宫,姜去寒可算知道了什么叫水做的人。 这件事的起因是裴琚光下午算账时发现户部的账对不上,他便叫太府寺卿进宫。但姜去寒还没有出言训斥,仅仅是把账本摔在太府寺卿面前,太府寺卿便哭哭啼啼不能止。 外面的雨还没淹进来,臣子的眼泪倒要先把皇宫淹了。 哭的姜去寒心烦意乱,他自己的身体甚至还被困在定国公府的酒缸里呢。 姜去寒捏捏眉心,挥手让人把他拖下审问。 卫将军虞展预备一个月后出征,但是具体日子还没确定,本朝惯例,这得交给钦天监来,顺天而行。 钦天监主簿推演了三日,谨慎又谨慎之后,于傍晚进宫将结果告诉皇帝。 “臣观天象,预计端午时将星发亮,拱卫帝星。” 姜去寒皱眉:“端午?”那得两个月后了,那时雪山消融滋养牧草,鞑靼会更难对付。 王无度进来换茶,把热茶放下,正要把凉了的端走,被皇帝示意留下凉的。 茶杯推到雪衣面前,雪衣仰头装看不见。 “你渴了喝这个。”姜去寒用手指着冷的那一杯道,这死鸟刚刚一会偷喝他一口茶,他还得担心王无度热茶会不会把它烫死。 雪衣踱着步子,突然飞起,把地上的账本叼着飞回走廊上的黄金笼里。 王无度心一惊,赶忙去追。 “别管他,你去宫门口帮朕接个人回来。”姜去寒叫住王无度,又对钦天监主簿道,“必须是端午出发吗?” “这也可能是卫将军凯旋的征兆。”钦天监主簿见皇帝眉间并不无赞同之色,又道,“四月初五也是一个好日子。” “就四月初五吧。”姜去寒想,反正是讨一个彩头的,没必要太认真。 主簿退下后,在梦溪阁外看到裴琚光,上前问道:“裴先生,陛下是不是精神不大好?” “怎么,你可是从天象里看出什么来了?”裴琚光原以为是上午的刺杀让皇帝心神不宁,但那时皇帝还像往常一样,直到下午,所有在梦溪阁的臣子都能感受到他的焦虑。 王无度还带着宫人调整了一下梦溪阁的摆设,想方设法让他更舒心。 主簿把昨晚看到的星象说出来:“帝星明亮,但有一条蛇形光影接近它。” “那会怎样?” “会把帝星一分为二。”他本来应该告诉皇帝,但是没有人喜欢听不吉利的东西。尤其那人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皇帝,尤其还是皇位不稳的消息。他不敢把九族的脑袋当球踢。主簿想到这脸上汗津津的,“还望裴先生先不要告诉陛下,待臣想到办法再一并诉之。” “你放心。” 裴琚光踏入梦溪阁,见到皇帝支着头闭眼休息后,又轻轻退出去。 坐在殿外宽大的黄花梨交椅上,裴琚光仰头听雨。 礼部士郎刘松雾过来拟定主持大葬礼的官员名单,裴琚光起身劝告:“明日再来吧,我想让他休息一会儿。” 他走到刘松雾面前,语气温和而强势。 “好。”刘松雾点头离开。 马车出宫门,晃晃悠悠走在回府的街道上,刘松雾琢磨,难道裴琚光觉得名单还需要再斟酌一下? 微风吹起,雨丝飘进马车上,刘松雾拉好车帘,没有注意到京兆尹的马车缓缓驶过。 盛今朝正伏在小桌上写奏书,小桌与烛光随着马车一齐摇晃,他提笔落字,半点不受影响。姜去寒坐着,看他洋洋洒洒好一会,感叹:“你好厉害。” 盛今朝拿着笔笑了,“这是以前外放是养成的习惯。” 见姜去寒很感兴趣,盛今朝说起以前办案时发生的趣事。 他常常在外巡视,或骑马或坐车,多在自己辖区走。 姜去寒问为什么,他道:“指不定就能碰到几个做贼心虚的。” “你什么怎么看出来的?” “他不看我,我就看出来了。”盛今朝两只手指放到自己眼前,“回避的眼神必然心虚,就算身体直直往前走,眼神也是不敢看你的。” 姜去寒定定看着他 他不说了,又低头开始写奏书,像他这样并不得宠的官员,除非皇帝召见,不然不能无故出现他面前。因而除了十五天一次的大朝会,他没有其他面圣的机会,只能用奏书的方式表达他的政治想法。 奏书写完,盛今朝听到宫城上的宫铃响动,探出身体看。 快到了。 他收好奏书,整理衣冠,正襟危坐。手却放在腿上拨来拨去,眼神里透着期待。 姜去寒觉得他一副捡到球的小狗样子好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那个球。 宫门前,王无度撑着伞站在马车旁等。 他并不知道要接的人是谁,但是是皇帝要他来接,而且他知道皇帝因为京兆尹没找到这个人发了好大的火。 京兆尹马车上的凤头灯在夜雨中逐渐清晰,等马车停下,王无度多走几步,伸着胳膊撑伞,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小公子您可来了。” 姜去寒走到伞下,盛今朝从另一边也下来了,他问到:“陛下没召我是不是?” “诶呦,”王无度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为难道,“陛下要我来接人。” 盛今朝轻轻叹了一口气,绕过来,把奏书递给姜去寒:“劳烦你帮我交给陛下。” 姜去寒点头,上了另一辆马车。马车内宫灯明亮,他靠着软垫,觉得盛今朝这人也能用,该多召见他几回,手打开奏书,举在光前看了看。 梦溪阁外,裴琚光安安静静坐了会儿后,起身听里面没有响动,便也离宫回府。他走后不久,皇帝打开门,一脸探究地朝宫门出看。 姜去寒撑着伞走进来。 任谁看到自己都会微妙,皇帝忍不住扭过脸,但他一有这个想法,盛今朝那套做贼心虚理论便冒出来。 使他不得不强撑着打量自己。 姜去寒这一世很少照镜子。这里铜镜模糊失真是一方面,主要是因为他还是更喜欢短发的、穿着明德高中校服的自己。长期的习惯,让他偶尔照一下镜子或者路过水面看到自己,也会忽略掉。 一直到今天,以前忽略掉的东西全部聚集过来,在镜子里、在湖边模糊的身影清晰起来,姜去寒发现原来头发真的很长,一直垂到腰际,像丝绸一样柔软;皮肤比过去白了一点;因为熬夜写作业产生的黑眼圈消失了,眼神闪亮而坦率。整个人的气质与时代相结合,变得古典而美妙。 他看得太认真,眼睛有些干涩。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谢决的身体。 皇帝站在灯火通明的宫殿前,宏伟漂亮的宫殿成为他的背景,他修长的四肢与冰冷疏离的气质俱在背景上展现。姜去寒观察一阵后,得出结论:谢决在当皇子时过分低调,使他的相貌远没有取得应有的轰动。 “姜公子,”王无度提醒姜去寒应该行礼。 “不用。”皇帝摆手:“你们所有人都下去。”看着姜去寒走到他身边后,又道,“没有朕的命令不准进来。” 梦溪阁的门在王无度面前缓缓关上。 这……这又是搞哪一出啊! 雪衣听到关门声,兴奋地从鹦鹉站架上飞下来,飞到门口看清来人,整只鸟如遭雷击。 唰的一下从半空落下来,皇帝和姜去寒伸手同时接它,它有选择地落到姜去寒怀里。 姜去寒没有察觉,把它捋成一条放到案上,用手探它的心跳,不料雪衣从他手下脱离,在空中狂飞。姜去寒问它:“你是不是有心事?” 雪衣哗哗扇动翅膀,用铁头冲破窗户,把自己关进黄金笼里,几根羽毛被夹掉,飘落在地上, 这鸟精神状态就是这么不稳定,姜去寒懒得理它,他把系统叫出来:“我现在神魂是五五分?” 【是的。】 “我觉得看东西有重影。”姜去寒刚回到自己身体里就发现这个问题,但是当时是远程操控,害怕随便改动会出问题。 现在好了,面对面调整。 【我比较推荐三七分。】系统也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天晓得祂是开会系统呐,正经功能他不用,不正经的倒是开发一大堆。 “试试二八分,”姜去寒先试试自己想的,考虑一下当姜二和当皇帝哪个更重要后,“我二皇帝八。” 【谢谢你多此一举询问我。】系统出现在姜去寒头顶,伸出三个触手把自己固定住,灵魂提取器,吸! 腿一软,姜去寒就要往地上栽,幸好皇帝手疾眼快,把人捞到自己怀里。 怪怪的,姜去寒把自己的身体抱到椅子上。 系统再飞到皇帝头上,一阵眩晕后,皇帝觉得眼前的重影淡了很多,集中精力的话可以将视角固定。 但是姜去寒那边,眼神黯淡,不管是思考还是反应都慢了。 基本上就是皇帝有什么动作,他就跟着干什么。 皇帝喝茶。 他喝空气茶。 皇帝一手撑着姜去寒面前桌子,一手在他面前晃晃,检查他的注意力。结果,姜去寒同样伸手晃晃,晃完乖巧地把手贴在皇帝的手上。 “天哪,我变成笨蛋了。” 12、第 12 章 12 傍晚,姜国公府。 礼部士郎刘松雾在宫里没有见到皇帝,但是他自觉听懂了裴琚光的暗示,一出宫,连自己家都没回就去拜访姜国公,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名字加到操办大葬礼官员的名单上。 一番洽谈,刘松雾离开前恳切道:“姜国公,我不是来戳你心窝子的,这实在是一个你起复的好机会。狠狠心,把这事在陛下面前翻过了。” 姜蘅送他至大门口,闻言点头道:“我知道,只是我在牢里生了病,大不如前了。但犬子会代我去的。” “公子去就是你去。”刘松雾看他穿着黑色常服,身姿依然提拔,但不过半月已经满头华发,不禁痛惜,“你说明昭太子怎么……不然你大可更进一步。” 姜蘅喝止住他:“不要说了。”却亲自撑着伞把他送上马车。 尚书家的马车走后,姜蘅黑沉沉的目光扫过门前两尊镇宅石狮,随即嘱咐人关门。 朱墙灰瓦,翘起的屋檐下,一盏盏灯明明暗暗地亮起。仆人们都在房里避雨,院子里没有什么人。国公府很少这般,人冷清,灯也冷清。 兴平郡主喜热闹、□□饮,姜重一遗传到这个特质,在每个季节之初,他都会在花厅设宴款待好友。 明昭太子也常来捧场。 那时,举子们中流传过一句话,参加过姜国公府的宴会,就是聆听过未来王朝的呼吸。毕竟,任何有心人,都能从宴会里这群风雅的人身上,看到他们背后的势力。 姜蘅走到花厅,仆从如往日一样小心维护着它。但当宾客们或入狱或流放后,这栋建筑里最珍贵的材料崩塌,它也不复荣光。 没什么可惜的。 姜蘅派人把姜重一叫到这里,把刘松雾的话原样告诉他,下令:“你跟着礼部一起操办大葬礼。” 不出所料,姜重一激烈反抗,认为这是皇帝对姜家的羞辱。 关起门,姜蘅任由他发泄不满。 等到兴平郡主和女儿赶来时,姜蘅慢悠悠把大葬礼一事再说了一遍,然后看着他们三个人商议。 其实他在监狱没有生病,但是心性之大变不亚于大病一场。 姜蘅服老了。 从前他格外重视自己的外表,即使头上多了一根白发,他都会请兴平郡主帮他拔下。现在,姜蘅任由它们野蛮生长。 姜曾蕴瞥见父亲安静沉默的样子,心中一酸时,便听到姜蘅往太师椅上一座,从喉咙里呼出:“哈~” 兴平郡主正在思考接手大葬礼的利弊,被这充满中老年味的“哈”打断思绪,她柳眉倒竖,冷了一张脸走到姜蘅身旁:“你真是不中用了。” 她扯着姜蘅往外走,对自己的一双儿女道:“我有话跟你们父亲说,你们先商议着。” 姜重一和姜曾蕴对视,什么话,不外乎是去祠堂请家法。 “你去接手大葬礼。”姜曾蕴道。 姜重一道:“这是一个烫手山芋。” “你按照礼法办,天塌下来,有礼法和礼部尚书在。”姜曾蕴看出他不情愿,笑道,“你要是办得好,说不定还有无数的葬礼等着你。” 姜重一刺她:“对,到时候史书上爹有治理水患的功绩,你是大才女,我就是一个抬棺的。” “抬棺也比抄家强,你想英年早逝我还不想。” 一声比一声高,双生子针锋相对,几乎吵起架来。 上一次他们起争执还是因为姜家与太子要缔结更亲密的关系,他们需要在姜重一娶琼珠公主和姜曾蕴嫁太子二选一。两个人相互推让,在外面光风霁月,在家里打架。 再早一点是因为争姜去寒到底更喜欢哥哥还是更喜欢姐姐,上学前轮流到小孩面前洗脑,导致姜去寒开口的第一个字是:“烦。” 兴平郡主脸都黑了。 最早的争执可能是谁有资格在母亲怀里睡觉,后来,姜去寒出生,两个人都没好意思跟婴儿抢。 双生子心有灵犀,都想到了姜去寒现在还没找到。 气氛一下低落起来。 “既然我们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想想如何挽回君心。”姜曾蕴疲惫地按摩太阳穴,眼神透亮如琥珀,“还没找到小寒,姜家不能垮了。” 姜重一低下头:“是,姐姐。” 还是读了太多圣贤书,姜曾蕴坐在太师椅上心道,劝他另侍新君跟劝寡妇二嫁人一样费劲。 花厅的门被推开,侍女一脸喜色:“少爷小姐,阿特回来了!” “真的?” “在哪儿?” 侍女一看到人就来禀报,“刚刚在门口,现在不知道。” 二人步履匆匆往门口赶,把梁上的燕子都惊起。 然而到了门口,见到浑身湿透的阿特后,又是平地一声惊雷:“你说什么?他被皇帝接进宫了!” 姜曾蕴无法把皇帝和弟弟联系起来,然而快要昏厥在父亲怀里的母亲证实这不是一场噩梦或者玩笑。 姜重一看到阿特身旁的那匹马,几乎飞一样跨坐在马上。 “你去哪?现在宫门已经下钥,擅闯宫门是死罪。” “我去找裴琚光,他欠我的是时候还了。” 打更声与马蹄声在街道里回响,姜重一犹如一支利箭划破雨幕。 清早,云销雨霁。 雪衣躺在黄金笼里,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王无度用拂尘轻轻戳着笼子,和徒弟耳语:“它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 “师父,你别管它了。”徒弟手暗暗指着寝宫方向,“那里可是多了一个主!” “多就多了呗,照样伺候。”王无度把拂尘一甩,“走吧,陛下该起床了。” 他们渐行渐远,雪衣依旧陷在光怪陆离的梦里,看着这几日的事一件件在他眼前发生。 六天前,谢决在龙床上睡着,在黄金笼里醒来。 他变成了鹦鹉雪衣。 谢决并不慌张,这不是他第一次变成别的东西。从小到大,他一一种不规律的方式体验动物生活。他私下在民间找方士看,方士告诉他,因为他的神魂不稳,在成年前会有几次波折。 自此,谢决深居简出,不大在世人前露面。到他神魂稳定后,他依然保有这样的习惯。 反正他父皇吩咐他做的事也不适合高调。 谢决打起精神去喝笼子里的水,他预计三天,他就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在他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被侍候着穿着冕服前,他是这么想的。 他在笼子里当鹦鹉,那他身体里的是谁? 不可能是鹦鹉要替他上朝吧! 雪衣疯狂摇笼子。笼子里的动静很快吸引人来,王无度捡起扫把狠狠抡了笼子一下,面目可憎道:“再闹把你捏死。” 太监果然没一个好东西,等到他从笼子里出来一定要啄瞎这个老太监的眼。 殿门打开,皇帝往梦溪阁去了。 这个孤魂野鬼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去梦溪阁看奏本的习惯,都是裴琚光在哪里整理。 现在孤魂野鬼和裴琚光共处一室,他并不指望裴琚光能发现那不是他。 就算发现了,裴琚光此人看上去气质斐然出尘,实际上眼里只有利益,只要他大仇得报,皇帝位置上是谁不重要。 与其指望他,不如指望自己。 雪衣埋头啄脚上的麻绳,麻绳由不同染了颜色的细绳编织起来,如果不是用来绑他的,他到可以欣赏一下。一只爪子固定住麻绳,鹦鹉的喙虽然没办法打开它,但可以整个砸烂。 这个行为持续一整天。 晚上,皇帝回寝宫休息,黄金笼里的小鸟半点不在意他,只一心一意用喙捣鼓。 在细长的麻绳被凿开的那一刻,窗户突然打开。 谢决与他的身体对视,他既疯狂又冷静地想,与其被孤魂野鬼占着,不如被他亲自毁掉。 雪衣高高飞在半空,朝着帝王的双眼俯冲。 一双手伸出窗户,轻柔地托住覆着羽毛的腹部。 他说:“雪衣,你还认识我吗?” 皇帝把雪衣带回去,清理脏污的羽毛,想要啄瞎他眼睛的猛禽被一条毛巾包成宝宝。 在熟悉的动作中,谢决确定这个占了他身体的人是姜去寒。 从小,谢决一神魂不稳变成动物,就跟着其他动物到姜国公府讨饭,他对姜去寒再熟悉不过。 谢决知恩图报,既然是姜去寒,就饶他一命。 在他枕边睡觉,在他手里吃食,在他肩上听政……谢决完全把自己当成雪衣,过着鸟儿的生活,还是那句话,既然是姜去寒,那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在他亲眼看到姜去寒出现在他面前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到底什么地方搞错了,怎么会有两个姜去寒? 鹦鹉的脑容量就那么一点点大,稍微一思考,雪衣就晕倒。 快到皇帝起床的时间,宫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吵醒雪衣。它恍恍惚惚从笼子里站起来,用爪子打开笼门,像个还不熟练飞翔的雏鸟一样,慌慌张张往屋里钻。 龙床上,两个人头挨着头亲亲密密睡着,泼墨一般的乌发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他们只露出雪白的脖颈,不知道被子下又是什么风景。 雪衣的羽毛全部炸起,发出它当鹦鹉以来的第一声尖叫:“啊!” 寝殿内本来就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宫人被吓得鸡飞狗跳,王无度一个个用拂尘抽过去让他们保持安静,咬牙切齿对飞在空中的祖宗道:“快回去。” “啊啊啊!” 一骨碌,十分之二姜去寒醒了,因为他思考的少,所以睡的好醒的早。 白白的脸上睡出红润的光,像昨晚被乌云遮蔽的小月亮,衣领里都好似沁着香。他把自己头发从皇帝手里抽出来,卷吧卷吧抱着,睡眼惺忪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 雪衣一身白色羽毛,这几日被保养得像白釉一样漂亮。然而它炸毛后,却像一个庞大的白色刺团。 很丑的那种。 姜去寒被吓到,茫然无神的大眼睛里氤氲成雾。 雪衣哑了,又狠狠冲出去。 13、第 13 章 13 大好晴光从窗户透出,锦婳垂着头为皇帝穿衣,心思却时不时飘在一旁同样在穿衣的少年身上。 他是谁?为什么可以睡在这里。 不光是她,满屋子的宫人都在小心打量他。那少年是个心大的,撞上打量他的目光,反而给出一个笑。 姜去寒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是皇帝,不需要回答任何人的疑惑。 吃早膳时,皇帝吃什么姜去寒就吃什么,当他隐约察觉到不需要吃也能知道味道后,就无师自通撂下碗筷,空嚼腮帮子。 但没有真的吃到食物,在他跟着皇帝去梦溪阁的时候,肚子叽里呱啦叫起来。 姜去寒又好笑又无语地看自己。 说他笨蛋,他知道偷懒不吃东西,说他聪明,他把自己饿得够呛。 虽然他像小孩一样快乐,但事实证明,二八分不可行,他可能也像小孩一样都意识不到自己是个人。 【系统,三七分。】 一阵天旋地转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了一点,看起来也比之前机灵。因为肚子一直叫,他有点害羞,捂着肚子道:“我饿了。” 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就比之前强。 姜去寒点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菜让御膳房去做,又让王无度搬来一个透雕屏风,找几本志怪小说。 燃着暖香,梦溪阁内隔离出两个空间,一个休息,一个办公。少年盘腿坐在小榻上,边用筷子夹点心吃边看书。除了有时候会用筷子翻书外,几乎与平时的姜去寒一模一样。 姜去寒沉思:“原来我以前只用十分之三的力量生活。” 【所以数据表明三七分就是最适合你的。】 “是这样呀,早知道就听你的,”他一边看奏本,一边嚼嚼嚼,“你的数据都把我看穿了。” 姜去寒那边的窗户上出现一个翅膀的影子,它很有礼貌敲敲窗户。姜去寒放下筷子,打开窗户。雪衣抖抖翅膀,像人一样庄重地跨进来后才飞起。 落在屏风上,一会儿盯着皇帝,一会儿盯着姜去寒。谢决暗道,他们都是姜去寒,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鸟头最终定格在姜去寒这边,一动不动,看他晃着腿吃小点心。 看完大半奏章,姜去寒决定对自己的身体做简单的训练,不能回家后让母亲看出端倪。 从拿筷子到走路的姿势,姜去寒手把手调整。因为靠的很近,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也因为是自己,他感到很放松,不需要说话,另一个姜去寒就能知道他的意思,回报给他依恋的笑。 理解的快乐变成水流,涓涓流淌在日常的琐事中,他的色彩和香气又返还到自己身上,他好像没有感受到灵魂的分裂。 这个房间内唯一的旁观者雪衣,时不时用翅膀遮豆豆眼。 一门之外,王无度拦住裴琚光:“裴先生,陛下说今日不见外臣。” 裴琚光难得有些失态,语气急切:“里面可是有什么人在?” 王无度笑而不语。 那就是了,裴琚光闭上眼,要不是昨晚姜重一到他府来,他都不知道皇帝要找的人是姜去寒。 闹了半天,他竟然推波助澜把好友的弟弟送进皇宫。 没有皇帝召见,他能走到这里已经是侥幸,梦溪阁的大门绝不会对他打开。 裴琚光静静站着,不多时脸色苍白,身型微微晃动。 雪衣用后脑勺推开格子窗,两只爪子倒着走,在窗台上栽了个大跟头。 裴琚光听到动静,缓步走向那扇窗户,目光向内探去。 殿内靠窗的地方摆了一个紫檀香桌,上面供了一尊三足玉石香炉,飘渺的香云暖人情思。裴琚光再往前看,一个屏风挡住他的视线。 当屏风是透的,在精细的雕刻下,隐约能看到后面有两个人影。 裴琚光眯起眼睛,想要看清他们在做什么事,一只极漂亮的手突然握住屏风边缘,手里还缠绕着一缕发丝。 屏风的山水透雕上映出一张青春的面庞,木雕的仙女手中的飘带散在他漂亮直挺的山根上方,整张脸被一分为二,眼睛因此显得格外灵动,像是仙女世界里两颗小小的太阳。 他的眼睛是可直视的太阳。 但皇帝就在他身后,露出半张冰冷而锋利的轮廓,压低声音,好似在哄他做什么。 裴琚光手撑着窗台,心口觉得有些燥热,不断用拇指按压袖口的褶皱。 忽的,手背一痛,他低头,那只大白鹦鹉眼里闪着利光,发狠用喙啄他,并在心里骂街: 看什么看,这是你能看的吗?! 好你个清高孤傲人淡如菊的裴琚光,现在倒是面红耳热。 臭不要脸! 裴琚光一手把它挥开,垂头道:“陛下,在下有要事求见。” 殿内,姜去寒本来扒在屏风上听见有人说话,快速跑到榻上:“叫陛下,叫你呢。” 皇帝手里握着书,气笑了。 托系统的福,不用养儿就能知道父母的辛苦,先前觉得十分之三省心,那也只在鸡零狗碎的事情上,一到读书,他是一点都不愿意。 皇帝把书拍他脸上,劝学:“你回家多少看一点,我们不能当文盲。” 姜去寒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像小狗一样嗅书,然后:“我一闻到这个味道就头晕。” “你骗其他人也就算了,”皇帝轻轻踢他腿,“你骗自己。” 姜去寒不吭声,但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回答:“好的,我到家也装晕。” 皇帝绕过屏风,对门外的王无度道:“让他进来。” 姜去寒今天不想上班,但来的是裴琚光,他愿意听他说说是什么大事。 “参见陛下,吾皇万安,”裴琚光将受伤的手藏在衣袖下,“今日兴平郡主进宫向太后娘娘请安。慈宁宫那边传来消息,太后似乎在替郡主找她家二公子。” 其实兴平郡主只是去太后宫中小坐一会儿,并没有说要找人。这是裴琚光给姜重一出的主意,用太后压一下皇帝,压不住在把兵部尚书拉出来。 现在是筹备战事的关键阶段,皇帝不得不顾及兵部尚书。 然而姜去寒没想那么多,他直接道:“他就在殿内,郡主回去了吗?” “已经回去了。” “便劳烦你把他送回去。”姜去寒想,省的他自己逛东逛西跑丢了。 裴琚光愣住,半晌才道:“我?” 14、第 14 章 14 裴琚光一路上几次想张口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最终保持沉默。 姜重一与阿特等在宫门外,姜去寒一出现就被围住。 当时他们牵扯太深,本想把最无辜姜去寒送出去,希望能保住他的命,但没想到他却出现在最龙潭虎穴的地方。 姜重一仔仔细细打量他:“幸好你全须全尾走出来了。”又去拉裴琚光,“这次多谢你了。” 没站稳,裴琚光一个踉跄靠在姜去寒身上。姜去寒扭头看他,蝶翅一般的睫毛颤颤,在眼下偷出一片阴影。 因为姜重一没有想到能这么顺利把人接回来,所以他与阿特都是骑马等在宫外。 姜去寒不乐意骑马,姜重一便和他一同蹭裴琚光的马车,阿特则骑一匹牵一匹跟在外面。 马车内坐了三个人,却并不显得拥挤。 与京中许多世家不同,姜家不复杂,姜蘅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姬妾,所以导致姜家的孩子心思单纯。姜重一草草看了一眼姜去寒没有缺胳膊断腿,也没有明显外伤就放下心来。 裴琚光总觉得如果他不提醒,这一家人也不知道问,他只能低声在姜重一耳边说。 “什么……”姜重一惊地要跳起来,然后和裴琚光嘀嘀咕咕交流,但当姜去寒看过去的时候,他还能勉强道,“没事没事。” 姜去寒仰头,换了一个不健康但很舒服的坐姿,哥哥明显有事,但他懒得探究。 马车进入巷子,青砖路上残留着暴雨的水渍与气味。 姜重一终于忍不住,他问:“在宫里没有被欺负吧?”但他实在无法像裴琚光一样面不改色说出狎弄二字。 “没有。”姜去寒回答的很干脆。 “你在宫里都干了什么?” “吃饭、看书、睡觉……” 听他说到睡觉的时候,姜重一眼皮狠狠一跳,他直接打断:“和谁一起睡的?” “皇帝。” 姜重一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春风吹起车帘,午时的阳光争先恐后照进来,落到姜去寒刚剥开的荔枝一样的脸颊上,长发上镀着一层金光。 车厢内一片寂静,裴琚光凝视着那张潋滟的唇瓣,“你知道你哥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吗?” 他起身蹲到姜去寒面前,马车辗过一块松动的青石板,裴琚光双膝接触车底,在颠簸中扶住少年的紧绷的大腿。他微微用力,粉红色的,像碰碎的花岗岩一样的伤口裂开。 殷红的血从雪白的皮肤沾粘在青色的外袍上,裴琚光的眼神始终平静而漆黑,似是能吞没一切的深渊。 “你干什么?”姜重一看到好友当着他的面轻薄弟弟,眼眸中淬着凛凛怒气,伸手便要上前推开。 却没想到姜去寒按下他的手,傲慢地抬高下巴俯视膝间的人:“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没有人能欺负我。” “我相信你。”裴琚光收起手,彬彬有礼地起身。 简单的家庭环境或许能养出单纯的少年心性,但裴琚光刚刚感受到情欲在他修长的四肢中流淌。 张牙舞爪,强中镇定罢。 将伤口重新收进宽大的袖口中,裴琚光温声向姜重一道:“我刚刚试探了一下,他没有说假话,你可以放心了。” 姜重一直接用自己把裴琚光和弟弟隔开,然后语气和缓的问弟弟:“你在皇宫里看了书?” 姜去寒回答:“我喜欢的那些神话故事。”虽然他看一半就累了。 “我家有这类型的书,”裴琚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接话,“你想看的话我送几本给你。” 姜去寒问:“谁写的?” “我自己写的。” “真的吗?” 裴琚光看他满脸惊讶,笑道:“我现在就能给你讲个故事。” 姜重一:……没完了是吗? 马车在姜国公府门前停下,因为阿特先回去禀告,所以一家人早早在门外巴巴看着。亲眼看着姜去寒二人下车,好好的站在她面前,兴平郡主才扭头,悄无声息掉眼泪。 “娘,我没事。”姜去寒拍拍她的胳膊,“我让您担心了。” 郡主摇摇头,“娘在想你生下来那么小小一点,体弱多病,好不容易养活了,还长这么大,不能就这么……”她这几日没一晚上能睡好,想着她的孩子在外面受委屈,她心如刀绞。 姜曾蕴用帕子帮她擦眼泪,“好了,我们一家子都好好的呢。” 裴琚光看他们家人团聚,眸光微动,向姜蘅道:“在下就先走了。” “今日的事多谢裴先生。” 裴琚光摆手:“应当的。” 姜蘅却注意到他手上的伤,“你的手?” “被宫里的鸟儿啄了,不碍事。”他虽这么说,但雪衣是下了狠劲,伤势不轻。 兴平郡主已整理好情绪,走过来道:“您是为我们家奔波受的伤,让府内的医师帮您看看吧。” 裴琚光点头:“多谢。”他发现姜去寒眼睛继承于郡主,像世家大族小心翼翼传给后代名贵宝石一样,他们也把面容的特点和说话的习惯传给后代。 一转头,姜重一面无表情盯着他。 他这位好友倒是更像父亲。 从门口转到前厅,裴琚光去上药,姜去寒被围着讲他在外面的事。 他们似乎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很长时间,姜去寒看阿特,阿特朝他眨眼,少爷没让他说,他就没有说。 刚坐下说了一会话,姜国公府有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方彧游。 方彧游没有踏进前厅,他神色飘忽盯着姜去寒,姜去寒问他来干什么。 他嘴上十分强硬:“既然你回来了,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吧。” “恐怕不方便。”那身衣服现在在皇宫,姜去寒身上穿的这件是王无度给他找的。 没有就没有吧,本来就是一个借口,姜去寒的衣服他还好好供在卧房,根本没打算还。 方彧游眼尖看到他衣摆上褐色的血迹,“你受伤了?” 姜去寒已经向父母解释过一遍,懒得说第二遍,遂扭头不理他。 方彧游着急,想直接过去看。 “我不想看到你,你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他冷峻漂亮的脸上眼含碎光,“就不止一巴掌了。” 刚包扎好伤口走到前厅的裴琚光脚步一顿。 他要不要进去? 15、第 15 章 15 裴琚光和方彧游一起被姜重一赶出来。他们二人在姜国公府门前站了一会儿,方彧游冷哼一声跨上马,看到裴琚光的马车后,道:“似乎没有见过你骑马。” 没有掀开帘子,裴琚光的声音冷冷传出:“鄙人不善骑马。” “那也不会打马球喽?”方彧游骑马从马车旁经过,“可惜了。” 车厢内,裴琚光缓缓抚摸着右腿,眼里一片漠然。 或许因为已经适应他人或大或小的恶意,他把自己抽离出来,冷漠地像旁观的食客一样从嘲弄中获取甘甜的营养。 越痛苦越惬意。 越靠近梨花巷,打招呼的人越多,裴琚光把车帘掀开一角,笑着和邻居们寒暄。 小孩子让父亲把他举起来,好和他说:“裴先生,你家有客人。” “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提醒。” “不客气。”得到感谢,小孩脸颊红扑扑的。 府中的客人是盛今朝,裴府唯二的侍女上完两盏茶后就离开,裴琚光道:“春天了,没想到你有空到我这里来做客。” 盛今朝不解:“有没有空和春天有什么关系。” “春天来了,护城河解冻,想必上游的尸体都飘下来了。”裴琚光抿了一口茶,“京兆尹大人难道不忙吗?” 往日,盛今朝会就这朋友的话题讨论,但近天,真有一具尸体落到他手上,他认真道:“太府寺卿贪污一案不用查了,他死了。” 裴琚光把茶盏放下:“畏罪自裁?” “是,但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也不会特地来你这里一趟。”盛今朝讲了先帝年间的一桩旧事,“永宁二十七年,南方多省发生水患,时任工部尚书的姜蘅被派去治理。” “我知道,姜蘅治水方略有效,功绩斐然。” “但当时国库空虚,姜蘅空有方略,无钱可使。”盛今朝道,“同年,先帝扩建东宫,为明昭太子在东宫内增加了三座楼台亭阁。先帝舐犊情深,钱由内库出,太常寺卿调度。” 裴琚光呼吸一滞,他明白盛今朝的意思:“太常寺卿把内库的钱给了姜蘅治水,太子不知?” 不然这功绩怎么会落到姜蘅一人头上。 盛今朝垂眸默认,两个明面上的太子党人却欺瞒了皇帝与太子,甚至他们到死都不知道。 “这是他在狱中说的?”裴琚光问,“还是遗书?” “他没有吐露半句,只是我在南省外放时,曾经的水害灾区为姜蘅立碑,碑上却还有一个无名氏的位置。”盛今朝道,“又听查办太府寺卿的同僚苦恼,怎么也查不出赃款在哪里。” 怎么会找不到,稍稍一对日期就找到了,雪花银没有变成东宫的砖瓦,变成了河堤与水堰。春水已经不再汹涌,温柔地滋养两岸的土地,百姓们结伴出门,在岸上踏青放风筝。 “这是我的责任。”裴琚光站起,“是我将此事告给陛下。” “不,是他的忠诚让他痛苦,到了不死不能摆脱的地步。”盛今朝从袖子里取出太常寺卿的遗书,上面写着除了家眷外,也对不起明昭太子,“他不想背叛的往事被新帝发现,更不想作为背叛者被嘉奖,所以为自己找到了痊愈道路。” 远远低估了先太子一党的复杂程度,裴琚光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府寺卿保全了他的道义。”盛今朝一顿,提醒好友,“但是裴兄,你要不要将此事告知陛下,这才是你自己的事。” 盛今朝骑马离开裴府,想到他让姜去寒交给皇帝的奏书。 不知道陛下看了吗? 刚回府,圣旨便到。他为皇帝寻到人,作为嘉奖,皇帝赏赐高官厚禄。 盛今朝从京兆尹升为大理寺卿,从地方正式踏入中央。 【叮,大理寺卿盛今朝已激活,可随时加入会议。】 皇帝见怪不怪,喂食的手都没停下。 小狗找到东西,本就应该得到夸夸,况且他的奏书表明,他还是一个有才华的小狗。 桌上,一群小鹦鹉埋头唧唧吃着食物。 雪衣站在旁边,抱着翅膀冷笑,王无度那个老东西见皇帝喜欢鹦鹉,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堆献给皇帝。 都是杂毛的,丑死了。 不过,王无度不知道的是,姜去寒其实最喜欢的不是鹦鹉,他更爱狗。雪衣用爪子从皇帝口袋里钩出一条肉干,他随身携带,就等什么时候遇到小狗能喂一喂。 姜去寒听不到雪衣的酸话,他双手捧起一堆,有着柔软的小毛球一动一动,每个都像个小蛋糕。 “不错,你们好生养着。” 小家伙们不比雪衣皮糙肉厚,对温度很挑剔。 王无度提着鸟笼下去。 雪衣狠狠瞪他一眼,然后不经意间滚到姜去寒掌心,蹭来蹭去,势必要把小小鸟味蹭掉。 它的体型都快赶上猛禽了,学小小鸟撒起娇来,一蹬脚能把人踹倒。 姜去寒被它闹得啥事也干不好,只能双手制住它,同它讲道理:“你先去吃瓜子,朕做完事和你玩好不好。” 雪衣点头,两脚各踩一堆花生,陷入爱恋的小鸟很满意姜去寒身边只有它一个,听话地嘎嘣嘎嘣嗑瓜子。 姜去寒这才有时间看奏书,见大臣。 他心想,怎么从小到大总会有难缠的小动物,在他身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 自盛今朝离开后,裴琚光一直坐在会客厅,直到母亲叫他吃饭。用完饭,他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去书房看书,早早躺在床上就寝。 一闭眼,太府寺卿的脸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一张总含着泪的、可怜的、伟大的脸。 还是一张死者的脸。 裴琚光是有罪的,应该在他面前自惭形秽,自我忏悔。 但是,他却在伟大与死亡的笼罩下,生出难以言喻的欲望。 裴琚光渐渐进入睡眠,另一张脸取代了太府寺卿的脸。 他似乎在一个昏暗的地方,目如漆点,发如鸦羽,那人的脸却奇异办散发着柔和光芒,裴琚光跪着仰头,倏然像被月光笼罩,云翳消散。 街道嘈杂的声音敲破模糊的环境,裴琚光双手摸着地面,颠簸的伴随马儿的嘶鸣。 这在是马车上。 手上一片湿润,裴琚光却感受不到痛意,随着颠簸的马车攀附在面前人的鞋上,腿上。马车上似乎还有另一个人在严厉指责他,但越是正义,越能变成他享乐的工具。 他喜欢用双手环在那人的脖颈上,看他既轻浮又矜贵地朝自己笑。 他想要品尝山巅上的雪光,然后用沾血的手指从可爱的唇珠抚弄到幼圆的眼睛。 虽然没有科举,但裴琚光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君子教育,但是此刻,他却绝情的丢下他应该承担的正直和责任,深入的和另一个人玩最罪恶的游戏。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不耐烦了,眉眼间像落下细雪般冷漠。 修长有力的腿将他踹下马车,裴琚光周身一片狼籍,就这么暴露在街道上。 猛地睁开眼。 被子里冰凉黏腻,提醒着裴琚光刚刚是在什么样的梦境里,他是如何与好友的弟弟过分亲昵,却又浑然不知的。 【叮】 姜去寒间迷迷糊糊听到系统的声音,“怎么啦?” 【叮,裴琚光已激活,可随时进入会议。】 姜去寒清醒了一点,大半夜的,裴先生的夜生活蛮丰富的哦。 16、第 16 章 16 裴琚光掀开被子。 摇曳烛光下,他微微跛着脚给浴桶里倒水,穿着雪白寝衣服,整个人浸泡在刺骨的冷水中。 长发散落在脊背上,发梢没过水,裴琚光方才能彻底清醒。 次日一早,裴琚光照常进入梦溪阁,帮助皇帝处理政务。下午,按照约定,往姜国公府送了一套他从前写的志怪小说。 小厮送书的路上遇到姜蘅,便道:“裴公子给二公子的。他就在门口,让我送完给他回个话。” 姜蘅道:“你去送不用回话,我有事找他谈。” 见到姜蘅,裴琚光并没有感到意外,他道:“是为了太常寺卿的事?” 姜蘅摇头。 两日后,他理清账本,把太常寺卿的事原原本本告诉皇帝。 姜去寒握着笔的手一顿,只说:“知道了。”便看起账本。 一直到该用午饭的时候,他还在看,似乎账本上有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他的视线。 御膳房将饭菜来回的热,梦溪阁内的宫人静悄悄做事。整个殿内,只有轻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权力吞噬着一切有人性的东西。姜去寒曾经觉得皇帝作为人类权力与财富的顶端,能够隔绝痛苦。 但是他现在明白馔玉饮金的生活只是推迟了的痛苦时间。正如医术高明的医生推迟病人的死亡时间一样。 皇帝即使有一个太医院,也免不了死亡。 姜国公府,姜去寒陪母亲一起吃午饭。 郡主用小碗盛了鱼汤攒丝面端到姜去寒面前,姜去寒正吃着,眼睫下突然沁出两颗泪。 接着,生理泪水控制不住淌出。 郡主大惊,用丝帕接他的眼泪,好似他不是在流泪而是在流血,她问:“身体不舒服吗?” 谢决的身体不会落泪,所以两个人的情绪堆积在一个人身上爆发。姜去寒呜呜咽咽说不出话,伏在母亲肩上,要哭昏了一样。 母亲拍着他的背哄他:“乖乖,不要怕,娘在。是不是想起在外面受的委屈了?” 姜去寒摇头,他不委屈。 是有人因他而死。 姜去寒想把一切都告诉父母,他们一定会为他解决的。 但是理智告诉他哭完后,还要擦干净脸,处理接下来的事。 梦溪阁内,王无度点了一炉倒流香,乳白色的烟雾像水一样落在地上流淌。 皇帝终于放下账本,太府寺卿不想因为背叛而受嘉奖,皇帝便下旨厚待其家人。 这件事让姜去寒知道,单凭一个人处理一个国家的事情是天方夜谭。 上面的人出了一点纰漏,下面的人丢的是一条性命。 他把系统叫出来,调出这些天无意中激活的臣子名单。 【礼部尚书王闻礼、兵部侍郎陶西又、定国公之子方彧游、大理寺卿盛今朝以及裴琚光。】 系统道:【你可以开一个小型会议了。】 姜去寒把这些人写成名单,陶西又即将跟着军队出征,方彧游基本没有用。 写写画画,姜去寒发现名单上缺少一个实干家。 最终纸上多了一个名字——工部尚书李清友。 雪衣飞过来,在他写字期间站到他的肩上蹭蹭他的脸,两只豆豆眼看着纸上的人名。 姜去寒已经做得很好了,谢决想,但是他不知道他在朝廷中还有一些暗部可用。 扑腾着翅膀,两只爪子艰难勾着笔,歪歪曲曲得似乎要在纸上写什么东西。谢决突然觉得脑袋一晕,整个灵魂似乎从躯体里拉扯出来,越飞越高,直到被强烈的日光吞噬。 姜去寒还没有看出雪衣在画什么,忽的,雪衣拍着翅膀从窗外飞走了。 …… 太府寺卿一职空缺下来,方识因为方彧游的缘故近日多在太府寺走动 当然,他没想要方彧游一步登天上任太府寺卿,他是想着到时候哪一个有资历的少卿升任后,空出少卿的位置。他好为方彧游争取一下。 朝中有六部九寺,要知道姜重一现在只是礼部祠祭,远远比不上掌金管银的太府寺少卿。 比了这么多年,终是要赢了。 方彧游完全不知道他爹为他的前程奔波,他几次到姜国公府转悠,姜去寒都不理他。 从小就是这样,姜去寒对他越生气,他越舒服,姜去寒一旦不理他,他的心就像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 他只好与好友聚在酒楼里一起喝酒谈天,却没想到还能意外探听到裴琚光的事。 雅间用精美的刺绣屏风隔开,议论裴琚光的人正是屏风后的宾客。 他们声量较大,说裴琚光插手朝政、祸乱朝纲。 “看来裴琚光得罪了不少人。”方彧游好奇,“他们无非就仗着裴琚光尚无一官半职,但是这难道不是陛下刻意要留好的给他吗?” “他当不当官又能怎样?” 说话的正是方彧游的好友英王世子。 这位世子不喜欢谈论朝政,他父亲英王与先帝同母,也是藩王中实力最强的,别的世子来京可能是想钻营什么,但他纯粹是来享乐的。不参与朝政,做一些钱生钱的生意。 “你既为冒犯了姜二而苦恼,他又不肯见你。不如我做东,在我英王府摆一宴席,邀他前来,你再正式道歉。”世子爽利讲义气,虽然与姜去寒不熟悉,但愿意为朋友当一回中间人。 方彧游忙起身作揖:“多谢殿下。”又亲自为英王世子斟酒。 “裴琚光他当不了官。”屏风后的那人说得斩钉截铁,“我是他同乡,你们不知道……” 到关键处,那人压低声音,这下连英王世子都生出好奇。 他与方彧游一人拿着酒杯,一人拿着酒壶,就这么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前,竖着耳朵听。 “他腿有疾!我朝律令为官者要看:身、言、书、判,他第一关就过不了。” “不能骑马不能跑,稍稍走快些就像鸭子一样!” 隔壁哄堂大笑。 “这帮人……”饶是英王世子都厌恶地皱眉。 方彧游脸色一变,想起之前嘲讽裴琚光没办法打马球的事。他当时想姜去寒爱打马球,在马球场上裴琚光就不如他能献殷勤。现在看,他话说重了。 猛地踹开屏风,满屋惊愕。 “倒是都穿着裤子,”方彧游冷眼扫过:“隔壁都能闻到臭气,我还以为你们在用另一张嘴吃饭呢。” 17、第 17 章 17 又是一日大朝会,百官踏着夜露踏上白玉阶。 皇帝还没临朝,不少官员站着打瞌睡,还有些用闲谈来抵御困意。群臣聚集,若是说自己同僚和上司的小话,即使压低声音确保他们听不到,但人就在眼前,难免心虚。 这个时候,谈论不在场的人最保险。 裴琚光这个名字就像击鼓传花一样,满朝廷地抛。 “说他不能入朝为官是真的吗?为何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方识儒雅的脸上有一丝扭曲,那他之前想走裴琚光的路子岂不是白费心思。 “他得罪了先太子党呗。”知情的官员显然有长篇大论的倾向:“这件事要从太常寺卿一案说起,不对,要从工部尚书说起。” 工部尚书李清友眼皮子一掀,无甚表情。 “是前工部尚书姜蘅……”知情的官员十分尴尬,说起来,李清友的工部尚书也是姜蘅升迁后空出来的。 “哦,”方识一下子就没兴趣了,他对李清友示好,“李兄,下朝后可否小聚一下。” “没时间。”李清友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半分热络。 方识脸上笑道:“太可惜了,我该在李兄有空的时候邀约才对。”其实他在心里骂,这个木头人,怪不得三十多岁都成不了亲,一辈子就和泥巴修房子吧。 李清友瞥了他一眼,随后,跟着群臣扣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皇帝来了。 十二旎下,百官跪伏。 这次朝会,兵部尚书齐嘉言依然大出风头,方识心里酸得要命,这仗可快些打吧,他看齐嘉言自信满满侃侃而谈的样子烦死了。 本以为和鞑靼的战事是这次朝会的主题,但到了快下朝的时候,皇帝突然下旨封裴琚光为太常寺卿。 满朝震惊。 刚刚才用裴琚光当谈资的大臣顿时有些下不来台,除了方识。 他运气真不错,随便找个不起眼的皇子支持,皇子登基。随便巴结一个别人看不上的谋士,谋士一步登天。 殿门打开,百官纷纷扭头向后看。 裴琚光穿着朱红色的麒麟袍,润白如玉的手搭在身前,清亮的眼眸中映出他们惊愕的脸。他步步逼近,其他人不由自主为他让出一条路。 注意到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裴琚光走的越发稳当,身姿如竹。 他当然知道,从一介白身官拜寺卿,是极其不合理也不和规矩的。 但是正如陛下所言:“享受吧。” 他的人生已经被各种意外毁得乱七八糟,现在有好风送他上青云,该他享受上面的风景了。 “臣裴琚光参见陛下。” 皇帝抬手,让他起来,就像昨晚他跪在皇帝面前请罪,皇帝抬手宽恕他时一样。 时间倒回昨晚,梦溪阁内。 “你出生耕读世家,小富无忧,三岁开蒙,聪慧过人。八岁时父亲被当地豪强所杀,母亲带着你远走避难。十三岁你主动放弃读书支撑家庭,十九岁时带着母亲来到京城……” 裴琚光静静跪在帝王作塌下,听着他读自己的人生,只道:“欺君之罪,甘愿受罚。” “你替朕出谋划策,朕替你杀豪强。”帝王道,“朕不信流言,你何曾欺君。” 裴琚光沉默,皇帝托着他的双臂将他扶起。“朕留你在身边做事,却没有给你权柄。这事因太府寺卿而起,以后你就是新的太府寺卿。” “臣躯体有残……” “朕认为应该在这件事发生前就该给你官职。” 金銮殿上,各种探究的目光最终止于裴琚光的朱红色官袍。 “退朝。” 大部分官员如梦初醒,心里盘算着如何对待这位朝廷新贵。 李清友是少数不在乎这些事的官员,心里记挂着公事,但是王无度却笑眯眯地让他留下。 十二旎晃动,姜去寒捏了捏僵硬的脖子,眼神示意宫人将东西搬进来。 那时一架改良后的水车。 他初次看这位工部尚书的xp就觉得很有趣。 【无生命的机械运动。】 看上去十分性冷淡,但仔细一想却能品出几分瑟情。 姜去寒记得小时候姜蘅给他做了很多玩具,那时姜蘅恰好也是工部尚书,挂心水患,所以姜去寒有一个比他还大的水车。 他叫人悄悄运进宫。 得到皇帝指示,宫人素白的手端起水桶,整桶倒在水车上。 水车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一生,它有些年头,木头上到处是过去被水侵蚀的痕迹,现在又在新的水流冲撞下,摇摇欲坠。 但是它掌握着控制权,通过细致又规律的运动,不间断的工作,改变着水的方向和速度。 雾气蒸腾,汹涌的水流被温柔的驯服和肢解了。 看似脆弱的东西发出吱呀叫声,看似强大的却悄无声息,双方都没有生命,却在服从规律,忍受痛苦。 若是人,便是弱小的痛叫着人劈开强大的人,强大的人一声不吭,用残肢拥抱弱小的人,用眼泪在他身上刻下痕迹。 一旦理解到这一步,快感像闪电一样将你击中。 李清友汗透衣衫血气只往脑袋上涌,他深深低着头,不敢直视君王。 【叮,】系统无起伏的声调提醒,【工部尚书李清友已激活,可随时加入会议。】 姜去寒用手支撑着脸:“退下吧。” 本来想把小水车送给他,最终还是舍不得儿时的玩伴。 没有赏赐也没有训斥,这样显得皇帝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李清友被刺激得不轻,想不了太多就退下了。 姜去寒回到寝殿换衣服,再出来,看到黄金笼还是空荡荡的,“雪衣还没有回来吗?” “回陛下,到处都找过了。”雪衣丢了,按理说王无度应该是最开心的,但是几天没有这死鸟的骚扰,居然还有点失落。因此,他格外用心地找。 “这个,”姜去寒拿出几个肉干给他:“你放到它能看见的地方,它虽然是鸟,但就喜欢吃小狗吃的肉干。” 王无度听皇帝的语气有些伤怀,忙安慰道:“陛下放宽心,雪衣是宫中老鸟了,以前也曾飞走过,后来还不是回来了。” 姜去寒一愣,小时候的记忆复苏。 第一次跟着兴平郡主进宫时,姜去寒还没有大人腿高。郡主把他抱在怀里遛弯时,听到有人在御花园哭。 绕过奇石翠竹,郡主走过去,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可怜。 他说他把小鸟弄丢了。 姜去寒让郡主放他下来,问:“什么鸟?” “一只白色的鹦鹉。” “我知道鹦鹉喜欢吃什么,你记下来,撒道它能看到的地方,他就能出来了。” 豆大的泪珠掉在地上,小男孩泪眼朦胧看着他。 姜去寒记起来了,这哭得凄惨的倒霉小孩不是什么勋贵家的孩子,是谢决。 与此同时,英王府内院,一只白色毛团被歌姬们的歌声吵醒,它原地一跳,整个头朝下摔在坑里。 好不容易爬起来,黑亮的眼睛看到地上的梅花爪印,毛茸茸的脸上写满惊恐。 他怎么又变成狗了! 18、第 18 章 18 姜国公府。 一大早,姜去寒就站在床上,指挥阿特把库房里的被子都搬来,一层一层铺到床上。 皇帝的冕服太硬,姜去寒就给自己穿丝绸睡衣。 皇帝的龙椅太硬,姜去寒躺十几二十层的被褥上。 然后让系统把神魂五五分,这样,他才觉得早朝没有那么难熬。 当哥哥姐姐来院子里看他时,恰好早朝上完,他正正好是身体有点舒服的时候。 姜重一和姜曾蕴带着点心和安神药,却只能沉默地站在被子堆前。 “你在干嘛?” 姜去寒实话实说:“我想我的屁股好受一点。” “……”姜重一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曾蕴抬头伸手扯傻弟弟的头发,“母亲说你哭了,精神不好,但你在屋子里筑巢呢?” 姜去寒往边上滚,露出眼睛向下看他们。 被子堆因为他的动作左右晃动,吓得一屋子的人都过来扶。他自己倒是一点都不害怕,姿态散漫,雪白的胳膊高举,衣袖盖在脸上,他说:“你们也可以躺上来,非常好。” 像席梦思一样。 小时候也就算了,现在长大了,三个人得挤死。 姜重一和姜曾蕴只背靠着他的被子堆和他说话:“你小心父亲过来,看到一定把你的窝端了。” “那我就……”姜去寒得意洋洋,“我就买一个院子,然后偷偷光顾。” 这话说得天真好笑,姜曾蕴笑过后说:“你每天闷在屋里母亲很担心。” “我其实不闷。”姜去寒把身边一个眯眼趴的小猫展示给他们看。 猫一蹬腿,姜曾蕴抱个满怀,她有点被说服了:“你确实爱养这些小东西。” 吸! 眼见姐姐败下阵来,姜重一便要拿出兄长的威严,“既然养好身体了,国子监那边也不用告假了。” “不行,”姜去寒坐起来。 上班已经够痛苦了,一边上班一边上学真的要他死。 “哥哥,我还没好。”他快速从被子堆上爬下来,跟着他们一起去陪母亲说话,用午饭。 用完饭后,姜重一被礼部叫去工作。 姜去寒正张开双手,让郡主房里的侍女给他熏过香的大袖披衫。他问:“好香,这是桂花香吗?” 郡主笑道:“郑氏金香,从前也是偶然得到的,再不用就坏了。” 姜曾蕴不爱用香,但贵女的身份让她对香料了如指掌,“郑氏可是英王妃?” “对,她家秘传。”郡主一双小儿女在前,熟悉的香气却让她回到闺中时和几个好友侍弄香料的日子,“香料要坏了,她也走了有十七年了。” 她死后,英王带着世子去了封地,没几年有了新王妃。 慢慢的,京中就忘了有她这个人。 郡主拿出一个请柬:“今天看到世子的请柬,我才想起来还有这个香,你这几天一直待在家里,不如去英王府坐坐。” “好。”姜去寒会做一切让母亲开心的事。 巧手的侍女将他装扮好,姜去寒原地转了一圈给母亲和姐姐展示,腰间的琳琅装饰叮叮作响。 绸缎般的乌发用一根玉簪挽起,眉眼旖丽,一身金玉养出来的贵气。 “你父亲操心前太府寺卿的丧事,你兄长操心先帝的大葬礼,咱们府上郁气太重,就该有这样漂亮的小青年。”郡主太满意了,她觉得她的孩子像一团发光的小月亮。 姜曾蕴含笑点头,不想兴平郡主打扮人上瘾,也笑着看她:“蕴儿,你也穿得素了些。” “不了吧。”姜曾蕴摸摸头发,预料到她娘要在上面盖宫殿,她试图祸水东引到姜去寒身上。 但姜去寒悄悄拿上请帖,提起衣摆就跑。 打开房门,清凉的空气涌进肺腑,他举起袖子闻闻衣袖上的奇香。 听说英王府里有一个极美的湖,长廊依湖而建,白日里浮光跃金已经是极致,晚上煌煌灯火照的水面更胜白日。 一个身体高高兴兴出门,另一个在梦溪阁坐牢。 姜去寒好不容易听完礼部尚书王闻礼念着长长的单子,觉得差不多该结束了时,王闻礼突然又说其实先帝生前其实已经提过他的身后事。 当时,朝中一个与先帝年岁差不多臣子骤然离世,他连夜叫来先太子和礼部几个官员到梦溪阁开会。 “竟然如此,按照先帝的要求去办。”姜去寒觉得他先前听的白听了。 “已经办过了。”这才是礼部尚书为难的地方,“先帝说他不喜欢哭丧,驾崩前最后一场宫廷宴会,就是他给自己办的葬礼。” 还活着就把自己安排好了,难怪当时有流水一样的赏赐。 原来是亲手分遗产。 “先帝还说,既然身后事已了,其余的就不用礼部操心,再将来的……”王闻礼跪下道,“全权交由先太子。” 明昭太子,先帝的好大儿,还没来得及办就让这位主送走了。 王闻礼简直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但是不说,皇帝忙前忙后办好,有人再把先帝的嘱咐透露出来。 皇帝成了笑话,看笑话的就得是死人。 “你下去吧。”姜去寒头痛,他就想两具棺材放在一起,全送走得了,结果这么麻烦。 “陛下,”王无度换茶时道,“裴大人在殿外等候。” “嗯。”真是一刻都不得闲,他问王无度,“还没有找到雪衣吗?” 王无度道:“奴才无能。” 他不敢看皇帝,只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 月亮挂在蓝黑天幕上,仙人随手撒了一把星子与它作伴。 英王世子是享乐的高手,他临水设宴,廊上歌姬们赤脚踩在华贵地毯上只取悦世子一人,廊下是黑水沉沉,一排赤红琉璃灯映在水面上,像妖异的眼睛。 姜去寒来时以为是很热闹的宴席,结果只有英王世子和方彧游两人。 好心情在看到方彧游的一刻终结,他哪里不知道这家伙打什么主意,姜去寒冷哼一声落座,半点不看方彧游。 只看这座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建筑,梁上柱上皆是桂花形态,世子好似很爱桂花,漆黑夜里,姜去寒看对岸被风吹的沙沙作响的也是桂树林。 方彧游跪坐着,唉声叹气,亮晶晶的眼睛也灰暗了。 “我记得你们不是死对头吗?”英王世子谢云霁端着酒杯在他身边,好奇的问,“现在怎么跟狗见了骨头一样。” “说起这个就有得聊了……” 从小方彧游就在方识对姜家的偏见中长大,然而六岁入学时见到姜去寒第一面,所有偏见土崩瓦解。 他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有错呢,一定是爹的问题。 谢云霁被大孝子逗笑:“然后呢?你怎么又恨起来了。” 那是在方彧游第一次知道婚姻这个概念: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过一辈子。跳过怀疑自己性取向,他坚定怀疑姜去寒性别,认为姜去寒是个女孩,并向所有人宣布:姜去寒是他的夫人。 姜去寒确实漂亮的不像小男孩,整个学堂顺利被他洗脑。 谣言传到姜去寒耳朵里,他直接拉着方彧游到更衣室,脱裤子给他看。 斩钉截铁的证据表明,要不就去寒是男孩,要不他们都是女孩,反正都不能拜堂成亲。七岁的方彧游绝望了,回去后大病一场,决定听父亲的话,把他从夫人变成死对头。 “然后又不恨了?”谢云霁打量起好友的前夫人。 他正在喝酒,歪斜着身子倚着矮凳,注意到有人看他,他一点点掀起眼睫回看去,满身桂花香似乎在他身后盘根错节,一有风吹,便化作桂花妖甜丝丝的取人性命。 偏偏是桂花。 “你快去,”方彧游恼羞成怒,“你不是来当说客的吗?” 谢云霁被他推起来,心想,说客也不能白当,日后定要狠狠宰他一笔。 端着酒到人跟前,谢云霁先豪饮三盏,每喝一杯手腕一番将空盏给姜去寒看。 丝竹声停,姜去寒也饮尽一杯琼浆。 谢云霁没有说扫兴的话,他看了一眼方彧游,和歌唱诗,一副疏狂名士模样。 酒是好酒,诗也是好诗,香气浮动中,姜去寒偏头唤方彧游过来。 让方彧游跪坐在他面前,把手搭在他肩上,眼前已经有重影,他慢慢说道:“原谅你了。” 身体一歪,姜去寒醉倒在长案的瓜果上。 谢云霁笑道:“好浅的酒量。” 最重要的人喝醉了,宴席也没必要继续下去。把姜去寒挪到客房,方彧游亲力亲为,自己上赶着伺候人。最后临了了,谢云霁给他安排另一间客房让他休息。他支支吾吾:“这也不能没个人……” “有小厮在,”看他没出息的样子,谢云霁冷笑:“也轮不到你操劳。” 虽然姜国公府现在不如以前,若姜去寒要是真在他的英王府被占了便宜,姜蘅和郡主能把王府烧干净了。 见方彧游贼心不死的样子,谢云霁索性吩咐道:“搬两张你们守夜的塌来,本世子和小公爷今晚守在这里。” 不管下人如何震惊。 方彧游和谢云霁两张睡塌就这么摆在客房里。婢女合上门,偷偷看了一眼珠帘里,床榻上伸出来的冷白手臂。 这具身体喝醉后,便与外界断联,不仅如此嘴里胃里都是酒气,让皇宫里的帝王都醉醺醺的。 “晕了,”姜去寒躺在龙床上,“系统,二八分。” 【好的,】系统很快调整好神魂比例,另外提醒道,【是否查看英王世子xp?】 姜去寒好奇:“是。” 机械的系统音念完后,姜去寒表示理解:“他这个家庭状况,确实蛮缺爱的。” 但是实属有点变态,他做不到,也想象不到如何激发,遂放弃。 英王府内,一个醉鬼坐起来,揉着红扑扑的脸蛋傻笑一会儿后,突然道:“缺爱。” 24小时待机的系统一愣,意识到他在学说话。 像哄小孩一样,系统道:“快睡觉吧。”顿了顿,祂补充,“晚安。” 姜去寒听话地钻进被子里,但是又想不明白是什么在和他说话,于是他把头发抓在手心,警惕地睁着眼睛。 根本是害怕到要熬大夜的样子。 系统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程序都卡了,最后伪装人类,“我是给你守夜的人,不要害怕。” 姜去寒赤脚下床,转出珠帘,果真看到有两个人在睡觉,他小声冲着他们喊:“谢谢你。” 这样的感谢还不够。 他干脆随机跑到一个人床边,想着他刚刚听来的话,捏着人家脸说:“你喜欢当baby呀。” 谢云霁是在一阵浓烈的桂花香和酒香中醒来的。 微微刺激的酒味缠绕在大片甜腻的桂花里,像琥珀一样,从鼻口开始,水雾一样将每一寸皮肤都拢进去,将人温柔溺毙。 他一定是喝醉了,谢云霁失神,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从姜去寒的颈窝里醒来,耳边还挂着姜去寒垂下的头发,随着左右摇晃的躯体轻轻刺激他的耳道。 脸被没轻没重拍了一下。 “宝宝你醒了。” 姜去寒把孩子包进襁褓里后,他只能侧卧,不然这个小塌装不下两个人。 好辛苦。 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放在谢云霁的被子上,嘴里哼唱着他从歌姬哪里学来的歌。如果他的头发没有全部散开,衣服没有胡乱敞开,挂在臂弯,那他真像一个纯洁美好的小妈妈,唱着歌儿哄自己的孩子入睡。 谢云霁被包在被子里,愣愣地看他的侧颜,每一处弧度都干净柔和。他的母妃身上常年就带着这样的桂花香,也用这样的轻哼为他安眠。 但是母妃身上没有酒气,他不过是一个小醉鬼。 醉鬼见他迟迟不睡,着急了,用手拨弄他的睫毛,努力思索后得出结论:“宝宝是不是饿了。” 谢云霁脑袋里有好糟糕的联想,全身僵住,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誓死抵抗。 一阵衣物磨擦的声音后,一根手指戳进他的嘴里,柔软的指腹抵住齿冠轻轻研磨,扮演小妈妈的醉鬼说:“不行哦,你是断奶的大孩子。” 谢云霁顿时面色通红,用舌尖抵抗指头。 【叮,】系统罕见地换了一套说辞,【你可以睡觉了。】 姜去寒把手指抽出来,捏着他的嘴巴,又起了疑心,明明嘴巴没有动,到底是什么在说话? 轻拍着被子,他想不通,没一会儿把自己哄睡着了。 良久,谢云霁听着耳边平稳的呼吸,终于从被子里出来,把沉沉睡去的人抱回床榻上,再用手帕擦拭干净他的手指。 桂花香又飘远了,睡梦中的方彧游咂摸一下嘴角,好像吃到了甜甜的桂花糖。 19、第 19 章 19 脸上一片湿润,姜去寒恍然置身于一个阴暗的岩洞里,水汽从钟乳石滴答到他脸上。 他从龙床上坐起,睁开眼,脸上的触感依然在,只不过变轻了。 一点醉醺醺的酒气,加上这个全是英王府那个小傻子的感觉。 “系统,三七分一下。” 系统调整好比例,顺便提醒:【英王世子谢云霁已激活,可随时拉入会议。】 姜去寒沉默着,神魂融合后,他慢慢恢复了昨天的记忆。 虽然xp变态的是英王世子,但是衣衫不整跳到人床上、给人当妈咪的是他自己。 两只手穿过长发捂着头,姜去寒羞耻地快要人格分裂。 英王府,一只白色的小狗奋力地舔姜去寒的脸。 装死失败,姜去寒把小狗举在眼前,两双同样水汪汪的眼睛对视。 “你是从哪来的?” 小狗呜呜说不了话。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方彧游一早就拉着谢云霁离开。很显然,他不想让姜去寒知道他昨晚在房间里守夜,他跟谢云霁说:“姜二早上有起床气,见到我不得再给我两巴掌。” “他扇你了?”谢云霁神色难明,“他虽然看起来脾气不好,但也不是那种轻易打人的……” “你不知道,是我惹他生气了。”方彧游不知道想到什么压不住嘴角,“但是他打人不疼。” “唔,我知道了。”谢云霁若有所思。 房门敲响,英王府的丫鬟来送盥洗用具。在姜去寒洗脸的时候,她静静候在一边,等他伸手解头发时,她自然地拿着梳子站到姜去寒身后,“奴婢叫林香,是世子叫来帮您梳头的。” 姜去寒听到世子两个字就想死,支着头任由她摆弄。 林香很快梳好头道:“世子和小公爷在前厅。” “这只小狗是王府的吗?” 林香仔细辨认,才道:“是我们府上的,歌姬春斓养了一只狮子狗,去年生了一窝小狗崽,这只就是其中一个小狗崽。” 姜去寒点头,把狗放到自己膝盖上,揉揉它的脑袋,摸摸它的腮:“你是狮子狗?不像呀,应该是混血。” “混血?”林香觉得这个词放狗身上有意思,“春斓可生气了,叫它杂种狗。” 她说完,正在姜去寒膝上卖痴撒娇的白狗一顿,朝林香瞪过去。 林香心里凉飕飕的,姜去寒浑然不觉先把狗放在地上:“你去找你娘,我也要回去找我妈了。” 小狗呜的一声叼着他的衣摆,把自己变成姜去寒的挂件。 姜去寒蹲下:“你想跟我回去?” 小狗立刻松开嘴巴,后腿发力,直接蹦跶到姜去寒怀里,讨好地舔他的下巴。 这狗鸡贼地有点眼熟,姜去寒想,有点像雪衣。 心里生出一丝不忍,姜去寒便让林香帮忙请春斓过来。 “哎,她就在后院练功呢。”林香端着水出去。没一会儿,春斓过来,二话没说就答应把狗送给姜去寒,她捏着小狗的后颈肉悄悄道:“你小子精明,要过好日子咯。” 小狗吐着舌头,圆圆的眼睛里透露着狡诈。 要到小狗,姜去寒又在房间里拖了一会儿,实在拖不下去才出门。 走到前厅,方彧游和谢云霁正在品茶。 上好的雨前龙井,泡开后满屋茶香。 “姜公子,都日上三竿了。”方彧游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一见到姜去寒嘴就欠欠的。 应该是当死对头时的习惯。 谢云霁倒是神色如常地招待姜去寒用茶。 茶当然是喝不下去,姜去寒说了几句客套话,看都不敢看好大儿,逃跑一样回家。 谢云霁不难猜出他想起了昨晚的事,脸上也莫名发烫起来。 “陛下要在宫内设三昼夜的水陆道场,”方彧游收回眼神,说起正经事。 “啊?”谢云霁仍在走神。 方彧游狐疑:“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还没完全醒酒。” …… 姜去寒刚回到家,还没有把小狗安置好,便被兴平郡主叫走,他只能嘱咐阿特:“给雪球喂点水和粮食,把它和点点它们隔开。” 雪球是姜去寒给小狗起的名字。 到了兴平郡主院子里,他才得知自己要进宫一趟。 “你以为你能从宫里好好出来托的是谁的福?”郡主给他讲其中的利害关系,“当日裴琚光是打着太后的名义把你要出来的,太后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也默许了。现在你身体好了,得去给她请安。” 其实不用这么急,但宫里突然要办水陆道场,不再此之前请安道谢,再在公共场合见了尴尬。 郡主深吸一口气,检查一下衣裳首饰合不合规制后,带着还没有计算清楚人情世故的小儿子进宫。 慈宁宫是皇宫里最安静的地方,当太后诵经的声音响起时,都不会打扰这一番安静,而是像把多余的安静从地下排除出去。就像一滩水无声无息,到了时间自然地渗进泥土里一样。 兴平郡主陪着太后诵经,姜去寒的注意力却在本不该出现在慈宁宫的生物——雪衣身上。 他满宫地找,原来这鸟跑这里来了。 “太后娘娘,王无度又来了,还是为了鹦鹉。” 宫外焦急地跺脚声和说话声打破平静。 太后停下诵经,睁开眼道:“这孩子有佛缘,也和哀家有缘,你告诉他,想要让皇帝亲自来要。” 有佛缘?姜去寒想,这还是他那一天偷吃一根肉干的雪衣吗?看着都有点被檀香熏得慈眉善目了。 太后道:“玉君,这鹦鹉是皇帝的爱宠,但哀家也喜欢,你说哀家该不把它还给皇帝?” 玉君是兴平郡主的名字。 “陛下是个孝顺孩子,不会忤逆您的。”兴平郡主自然捡她爱听的话说。 但其实真正孝顺的孩子应该是明昭太子才对。太后生病,他不方便侍疾,便跑到安国寺长跪,比一些亲儿子做得还好。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放弃太子,选择拥护关系一般的四皇子登基。 太后没说什么,又开始诵经,身边的嬷嬷送郡主和姜去寒出去。 王无度还在门口,见到嬷嬷求道:“您能不能再跟太后说说,陛下快找疯了。” 嬷嬷叹气:“你回去吧,太后说这鹦鹉有佛缘。” 见王无度还是不明白,她便道:“你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飞进慈宁宫的?三月廿三……” 他们接下来说什么,姜去寒听不清了,他问兴平郡主:“三月廿三是?” 阳光晒在宫道上,天空被切割地像一条蓝色的河流。 “太后在没有当继后前,怀过一个孩子,但没保住,三月廿三是那个孩子走的日子。”兴平郡主努力回想,“后来她被封为皇后,抚养太子,再没怀过。” 兴平郡主突然明白,为什么太后不选明昭太子,大约是因为身为母亲的那一点不甘心罢了。 回到家中,姜去寒伸出手让雪球舔。 虽然舍不得那个死鸟,但是肉眼可见,太后比他更需要。 “汪汪!”点点刚刚遛弯回来,闻到姜去寒的味道兴奋地跑过来,一脚踢飞雪球好往姜去寒怀里钻。 点点是姜去寒养的大狗,很爱妒忌。 它在雪球面前像一座山一样威武不可撼动,一只狗把姜去寒牢牢霸占着。 几次攻击失败,雪球气得要死,它两个眼睛一转,倒在地上,哀哀叫唤。 姜去寒以为它被点点撞伤,立刻撇开点点去看它,将它抱在怀里检查。卷卷的毛发在眼皮上堆成可怜的三角形,嘴巴却不受控制地咧开。 点点愣在原地,搞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不抱它,反而对那个小东西又亲又哄。 20、第 20 章 20 春天尾巴上的早晨,天气晴朗而温暖。枝头上的嫩芽已经长成厚重的深绿色,形成荫翳。叶子上残留着七彩的光斑,叶子下却带着潮湿的水汽,就像姜去寒的灵魂,一半早早坐在梦溪阁处理公务,一半躺在床上装成要羽化的蛹。 梦溪阁外,裴琚光等待皇帝召见。 以为告慰先帝的名义,皇帝宣布举办七天七夜的水陆法会。但是包括裴琚光在内一干大臣总觉得蹊跷。 毕竟他们这位皇帝连先帝正经的葬礼都办的不情不愿,怎么会突然孝心大发要开法会? 要解释他皇位来源的正当性? 要钓出潜藏的先太子党? 裴琚光脑海里一时间闪过各种可能性。一门之隔,他听到王无度正在向皇帝汇报什么,耳朵灵敏地捕捉到“……郡主,姜二少爷……”的字样。 难道姜去寒在里面? 裴琚光不由自主地在意起自己的形象,借着光可鉴人的地板整理衣冠。 满朝都知道他的底细,他封官后索性脱去清高的伪装,颀长的身躯依靠在一根细细的手杖上,不显羸弱,却显露出本身阴暗鬼魅的气质。 白玉砖上,他忽的嘴角一勾,把门口的小太监吓了一跳。 王无度打开殿门,请他进去,自己守在门口。 “师傅,”小太监悄悄说,“你不觉得裴先生变了吗?” “变什么了?”王无度掀开眼皮子。 小太监的声音更小了,“变成女鬼了。” 很不恰当,但这是他能找到最合适的形容词。 “嚯。”王无度轻轻拉着调子,“是人是鬼又如何,你该称呼他为裴大人。” 殿内透着白光,裴琚光垂眸扫视,没有姜去寒的身影。 心里微微有些失落。 “你在找什么?”皇帝手上拿着一杆黑色湖笔,笔尖带红,沉沉望过来时掺杂锋利。 裴琚光准备了一个好理由:“臣在想雪衣还没有回来。” “不会回来了,”皇帝一顿,“朕将它送给太后。”说完,果不其然看到裴琚光脸上出现很奇怪的表情。 那只嚣张的鸟怕不会大闹慈宁宫。 裴琚光没有把心里话说出口,聪明地换话题说起水陆道场的准备。 皇帝点头,重又下了一个命令:“从熏坛仪式开始,你亲自看着布置……朕要在最后看到神迹。” 他要借助这一神迹丝滑地拉人进入会议。 系统无疑是天外之物,但是如何解释祂是由姜去寒决定的。 祂像一个巨物,人们靠的太近会心生恐惧,靠的太远会心生轻视。姜去寒将祂放置到神坛上,让神成为丈量祂的尺度。 …… 先帝的灵柩停在奉安圣殿,先太子的灵柩停在东宫。 两殿内前后都有和尚道士日夜诵经。 因为伴读的身份,姜重一时常在东宫走动,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东宫能如此惨白,缟色一片,像还没有从冬日里走出一样。 出殡的日子即将到来,杠夫们穿着白色棉麻丧服,抬着与棺木重量相同的木头练习,木头上还放着一碗水,水不撒一滴,才算练的好。路线就是从东宫到东华门,来回走动。 姜重一看久了,觉得他们好似白色的虫子。 进入寝殿,跪在明昭太子的灵柩前,姜重一叩头,把从前君臣相合的理想当作祭品奉上。 刚抬头,灵前两根白烛烛花爆开,明明灭灭。 外面青天白日,姜重一出了一身冷汗。 殿内寂然无声,他绕着棺椁走:“您在怨我吗?您已经死了。” 自问自答后,姜重一猛地推开棺木,这些天一直想看看他的死状。新帝杀他一次,姜重一若是要为新帝效忠,必得在心里也杀他一次。 棺中空空荡荡,白底金丝的陀罗经被凌乱地铺在里面。 其上躺着的是一节一节扎成的布卷。 姜重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合上棺木,怎么走出东宫,再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在饭桌上。 手一抽动,打翻筷子。 站在一旁的侍女盛好汤,姜蘅没喝,问:“怎么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姜重一说完,沉默地吃饭。 郡主担忧地看过去,她觉得她们家一定冲撞了什么,孩子们轮流魂不守舍。她侧头对丈夫说:“我想去庙里一趟,你和蕴儿下午陪我去。” 这样一来家里剩下姜重一和姜去寒两个。 “为什么不带我去庙里?”姜去寒问。 郡主很有讲究:“怕冲撞了。” “哦。”具体冲撞什么,姜去寒也不敢问。 兴平郡主做事风风火火,饭后连个消食的时间都不留,立刻带着丈夫女儿出发。 射覆投壶、吃茶斗酒、笙箫丝竹……姜去寒把他平日里骄奢淫逸的爱好分享给他哥。姜重一看他穿着青衫带着银冠,献宝一样把小玩意摆出来,倒是有点不忍心责备他不务正业。 “我实在没精力。”姜重一抱着猫躺在临窗小榻上,仍然确定不了早上在东宫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 跪坐在软垫上,姜去寒喇叭花一样趴在姜重一脸前,除了父亲被抓走那天,他还没见过他哥这么沉重的表情。 不应该呀? 姜去寒心道,他安排的工作不复杂,大葬礼过后,他就找个由头让他哥平步青云,和裴琚光一起在梦溪阁给他批奏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个人身上,姜重一薄薄的眼皮挡不住光,扭头睁眼,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漂浮,他的目光穿过尘埃,看到一双乌黑的眼瞳盯着他。 非常漂亮的眼睛,明亮柔和,像两片黑色的湖泊,姜重一觉得自己的忧虑与恐惧,仿佛雪花消失在湖面上一样。 姜重一突然用手捂住这一双眼睛,眼睫在他手心跳动。 “我们出去走走吧。” 姜去寒把额头撞进他的掌心,当作点头,然后飞快起身:“我得去牵只小狗顺便遛遛。” 养狗人不放过任何遛狗机会。 院子里,阿特把五只大小毛色各异的小狗排列好,让姜去寒挑选。 其实很好选,姜去寒看向雪球,不知道怎么了,一看到它就想起被送去慈宁宫礼佛的雪衣。 因为这么一点相似性,他最近很偏爱它。 不过虽然已经内定了,但是明面上的选拔还是要有的。 “趴下、起来、拱手、坐……” 一系列指令下去,阿特震惊,居然是完全没受过训练雪球赢了。 雪球也愣了,赢得很屈辱。 它屈辱地闭上眼睛,屈辱地缩成一团,直到被姜去寒抱在怀里。 治好了! 尾巴摇得甚是欢快。 21、第 21 章 21 街道交织纵横,每一条路的尽头都是那座朱红色的宫殿。姜去寒牵着雪球站在坡上看,觉得皇宫像是一只华丽的蜘蛛守在网中央。他还能凝神借助皇帝的眼睛看蜘蛛的内部结构。 姜去寒想,他有点厉害。 厉害的姜去寒决定做一件大事,他把系统叫出来:“我想知道姜重一的xp。” 【看样子您已经习惯了。】 “是这样的。”姜重一正毫不知情地走在姜去寒身侧,姜去寒极力掩饰心里的羞耻感,装成很冷酷很平静的样子。 小时候,姜去寒为了躲避读书而装病,装了两三天后便会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真的生病。 他逐渐领悟到,装模作样可能具有一种魔力,装久了能成真。 【叮,礼部祠祭姜重一xp:白骑士综合症。】 “什么意思?”两辈子加起来的岁数没有别人鞋码大的男高好奇。 【他的欲望更加精神层面,你可以认为是拯救欲。帮助某个人从痛苦中出来可以给他带来快感。】系统解释道,【但某些时候,他制造困难,使得某人痛苦,以便他能够拯救。】 姜去寒深吸一口气。 别人顶多是玩得花,而他们老姜家居然有这么变态的基因。 姜去寒问:“这是心理疾病吗?严重吗?” 【数据上来看,姜重一的情况很轻微,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人类的xp就像伤口,越在意越发作。】 简而言之还有救。 穿着破烂的乞儿沿街乞讨,怯怯走到姜重一跟前,还未开口,姜重一便把铜板放到乞儿的手上:“拿去买点吃的吧。” “谢谢您。” 姜重一笑了笑,充满圣父光辉。 他哥乐于助人又慷慨大方,如果姜去寒不知道白骑士综合症的话,他一定像以往这样认为。 但他知道了,唯有沉默。 “哥你帮我遛狗。”姜去寒转移他的注意力。 “好。” 然而姜重一溜了一会儿,觉得雪球短短的腿捣腾起来太辛苦了,便抱在怀里。 雪球浑身僵硬,姜去寒目瞪口呆。 一人一狗同时叹气。 他们逐渐走进闹市里,看到有买糖葫芦的小贩,姜重一抱着狗想给姜去寒买。 姜去寒五岁就对糖葫芦失去兴趣,但姜重一很期待他和糖葫芦一起出现,只好拿在手上。嚼嚼嚼,咬到山楂脸皱起来。 一团喜气洋洋的可爱。 姜重一不再想着扶贫,而是买各种好吃的好玩的给姜去寒。 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姜去寒逐渐绷不住,还是让他哥去当白骑士吧。 这样想着,转到街角,正好撞见穿着一身孝服的羸弱少年跪着,身后一张破木板上草席裹着个人,身前铺着白纸上面写:卖身葬父。 哦吼。 姜重一果然挪不动脚步了,他扭头道:“我们去看看吧。” 少年周围站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但他跪的笔直,气质清冷,眉眼倔强。 “系统,”姜去寒警惕,“你和我说实话,这个世界是不是一本耽美小说。” 系统尽职尽责:【不是耽美小说,也不是黄油。】 姜重一站着瞧了一会儿后,蹲下身子,指着白纸上的字问:“多少钱?” “十两银子。”少年低头,“只要十两银子您便能买下我。” 姜去寒咬糖葫芦,在心里和系统大叫:“还说不是,演起来了都!” 他站的位置偏,不如姜重一怀里的雪球身临其境,雪球使劲朝姜去寒挤眼,这人蹲下的时候把它尾巴夹住了。 救救小狗…… “你既有孝心,我便成全你的孝心。”姜重一伸手摸荷包,扁的,钱全部给姜去寒买东西了。 于是姜重一也开始向姜去寒挤眼。 姜去寒等了好久,没等到系统的激活提醒,他才想起把自己的荷包递过去。 荷包满满当当,他超有钱的。 得了钱,少年离索地收拾东西,把白纸叠起来,周围人见生意做成便都散开。姜重一走到木板前,踢了踢“尸体”的脚,“起来吧。” 少年立刻挡在姜重一面前:“恩人你做什么?” “他的腿时不时动一下,还要装尸体吗?” 姜重一从国公府出来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不是太子死没死,去哪里了,而是为什么是他发现这件事? 空无一人的寝宫,没有封死的棺椁,甚至用一个布卷代替太子。 他不相信能把太子从皇帝眼皮子下带走的人,没本事找到一具真正的尸体。 反正脸上佛经覆面,连相似也不需要。 错漏太明显了。 少年脸上刻意装出来的倔强淡了,他低头看板子上躺的人:“爹别演了,你起来吧。” 席子一动,大变活人。 什么鬼动静,姜去寒害怕地躲到哥哥身后。 “其实我是故意的,”中年男子站起来,“我父子二人在这里行骗多年,周围都是老熟人,如果我不动一动给他们看,他们疑心我真死了就不好办了。” 姜重一脑袋里灵光一闪,喃喃自语:“是故意的,要熟人知道你没死。” 难不成太子也是这样想的。 他阻止不了新帝收买人心,于是他便挑几个人把“太子没死”的种子种在他们心里。 以待来日。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把钱给了我?”少年死死抓着银子,“交易已经结束,我不会还给你。” “看你机灵,我弟弟身边正好缺个帮他遛狗的人。”姜重一把怀里的狗和东西都一并交给少年。 姜去寒没想到他哥助人为乐的时候还能想着他,好哥哥。 少年的父亲已经悄悄跑掉,他知道他也应该带着钱脱身才对。 但是姜去寒就这么站在嘈杂的人群中好奇地看着他,像珍珠混在沙砾中,他的心灯一下被点亮了。 “我答应你。”少年曾经是灵活的小偷、狡猾的骗子,现在却抱着狗,眼神直直看向姜去寒,“听说你们大户人家都会给仆人起名字,刚好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你替我取一个吧。” 让姜去寒起名字,阿特便是一个惨不忍睹的例子,但他人菜瘾大:“你觉得阿越怎么样?” 少年正被迷的七荤八素,连连点头,顺手摆平怀里挣扎的小狗。 天色还早,姜重一料想太子会趁热打铁,派人接触他,于是带着姜去寒到处晃荡,招摇过市。 “我想休息一下。”穿过三条街后,姜去寒步伐变慢。 “平日里懒散惯了,稍微走走就受不了了。”姜重一认为该锻炼锻炼他的身体。 这哪是稍稍走走,这是暴走! “你比爹还爹。”姜去寒赌气道,“你自己走吧。” “那你呢?” “我坐着,我不走。” 姜重一觉得他绝对会被人骗回家,无奈只能哄着把人带到茶楼的二楼,临窗的位置上休息。 倚着窗,抱着狗,把脚搭在小凳子上,让和煦的风吹在脸上,姜去寒才感觉到活过来。 却不知道,茶楼逐渐因为他热闹起来。 阿越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乌发在阳光下更显漆黑,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一样。手指在衣袖里轻轻搓动,他承认他有点嫉妒那只趴在姜去寒大腿上的狗。 茶点上齐,姜去寒动筷子的功夫,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茶楼。 “姜兄?” 姜重一抬头,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一张生面孔,但他分明知道这人的身份。 明昭太子。 “好巧,在这里碰到你。”姜重一咬了咬舌尖,稳住心神,把青年介绍给姜去寒,“这是我从前偶然结识的朋友。” “在下燕隐。”青年展颜一笑,声音甜蜜的过分,“你可以叫我燕隐哥哥。” 本能感觉到这人有点危险,心里一紧,姜去寒乖巧道:“燕隐哥哥好。” 22、第 22 章 22 他叫谁哥哥? 这人给谢决的感觉熟悉又厌恶。 雪球思考,雪球炸毛,重心往姜去寒手臂上靠,尾巴不忘啪嗒一下,搭在姜去寒手腕上。 示威! 燕隐眼角笑意盈盈,他道:“我有些事想请你兄长帮忙,你可以把他借给我一小会吗?” 诶呀,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姜去寒吃软不吃硬,马上说:“可以。” 姜重一起身,走前嘱咐道:“在这里等我,能乱跑,不要吃别人给你的东西。” 姜去寒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京城子弟里从来没听过燕隐这号人,所以他很可能是刚刚上京投靠姜重一的。 就像从前的裴琚光一样。 指尖湿润,把姜去寒从思考里拉出来,他低头看到雪球在舔他的手,一边舔一边哼哼唧唧地很不高兴。 姜去寒把它举起来:“你怎么了?” 狗叫几声,它发现自己说不了人话,小狗脸气成个插座。 很反常。 不过它一向对姜去寒身边的男人都没好脸色,打滚争宠不在话下,所以姜去寒没有多想,把它搂在怀里。 一缕头发从脑后垂下,发梢落在雪球毛茸茸的身体上,显得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雪球鼻子贴着姜去寒的锁骨,依恋地将脑袋靠上去,不舒服却生香。 立马湮灭所有哼唧,狗尾巴摇得像竹蜻蜓。 什么乱七八糟的它不想了,它现在舒服得灵魂都展开了。 这边的姜去寒在哄小狗,皇宫里的姜去寒接过自己的思绪。 夕阳时分,王无度早早点亮梦溪阁的烛火。 临近日期,裴琚光坐在皇帝下首,用纸和笔安排着水陆道场的事。融融的火光映在他半边脸上,弯曲的眼睫在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他执笔书写,随着写字的动作,衣物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皇帝歪着身体,眼神在他身上游过,最终收回,敛着眼平静如水。 白骑士综合症,喜欢救人于水火。 没有什么比三年前的裴琚光更能满足姜重一的拯救欲。 姜重一关心裴琚光的前途命运胜过关心自己,他费心组织宴会向名流介绍裴琚光,把自己的老师变成裴琚光的老师,把自己的朋友变成裴琚光的朋友。甚至要在明昭太子,这个未来皇帝的面前让他露脸。 但是后来裴琚光成为了世家们的座上宾。 姜去寒记得,那时裴琚光随便穿的道袍都让众人追捧。当他也赶着做了一件同样的衣服,姜重一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裴兄那日只觉得天冷该加衣了。” 虽然是笑着说,但眼睛里毫无笑意,被难以察觉的阴霾笼罩。果然,他下一句便是:“母亲新找了一个裁缝,也很会做衣裳。我觉得比起素净,你更适合花俏一点的。” 奏书摆在桌前,姜去寒用笔抵着下巴走神,所以他哥那个时候应该快要发病了,像平静水面下的激流,下一步便是要了卷裴琚光入水,再施施然救他。 现在,裴琚光借着谢决的势脱离了危险的悬崖,燕隐却又送上门来。 裴琚光正忙着手中的事情,突然听到皇帝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 之前,他从不觉得皇帝是一个不自信的人,皇位虽然是抢来的,但是强压之下,朝廷纵有不服,但太子已死,百姓安居。盛世之下,没有人会去以卵击石。 但是想到皇帝要他伪造祥瑞与神迹,裴琚光脑海里出现一些带着传奇色彩的皇帝名字,难道他的这位皇帝也需要神来为他正名? 他悄悄抬头窥视天颜,却无法从那张矜贵冷漠的脸上得到任何信息。 “陛下,臣从古籍里找到一些法子。”裴琚光把他拙劣的策划交上去,在皇帝查看时道,“不用神迹陛下也是正统。” 皇帝缓缓抬头,嘴角牵出一丝笑:“你不信这些吗?” “不信。”裴琚光的母亲相信,日夜求神拜佛。但帮他手刃仇人的不是神佛,而是权力。 糟了,姜去寒想,这有个唯物主义者。 其实他信神佛,肯定也不相信自己布置的神迹。姜去寒太把他当作自己人,所以忘记考虑这一茬。 “系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姜去寒道,“邀请裴琚光进入会议。” 【叮,四六分的神魂强度不够。】系统掉链子,【异世之魂再强大,也禁不住驾驭两个身体的同时开启会议。】 姜去寒微怔:“你要哪个死?” 【二八分?】 “可以,我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变成痴呆。” 人工智能听不懂阴阳怪气,听到可以立刻执行。 姜去寒扶着眩晕的脑袋:“我服了……” 【现在可以邀请了。】 蠢笨的冰冷机械音把姜去寒气笑了,不过他在人来人往的茶楼里,抱着恶犬,还有侍从在侧。姜重一更是在不到十米的地方和人谈话。 似乎没有安全问题。 “罢了,”皇帝的指尖按压着额角:“邀请裴琚光加入会议。”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等待回话的裴琚光瞳孔放大,一个从没见过的世界叠加在他正身处的世界上。 “这是什么?” …… 英王府的马车在车道上驶着,谢云霁撩着帘子向外看,街上的人流像无趣而萎靡的线条织在一起,十分没意思。 谢云霁是从定国公府过来的。 本来是方彧游找他商议该给姜去寒送什么礼物,他们想来想去,姜去寒想要的东西,他的家人都会给他,完全堵死了其他人讨他欢心的路子。 在失落之际,方彧游却道:“我觉得或许他会喜欢首饰。” 半是得意半是炫耀,他给谢云霁看了姜去寒落在他府上的衣裙和钗环。 谢云霁控制不住自己的声调:“他穿这个了?” “你不要告诉旁人,他只在我面前穿过一回。”方彧游故意说得暧昧,但那种极其特殊的情况应该也只有一次吧? 没人比他更幸运! 虽然是附和的笑着,但谢云霁心中生出一丝不甘。因为他没有见过,所以他甚至想象不出来那样的姜去寒。华丽翩飞的凤凰金钗真的曾经取代玉簪插在姜去寒的头上吗? 就像某些收藏家,为了掩饰真迹,会把另一幅毫不相干的画覆盖在真迹上,让无数人痛失机会。 谢云霁哄着朋友,“要不画出来吧,好看看他更配那种宝石。” “没错,”方彧游却是另一个意义上的赞同:“不能给忘了。” 方彧游画了一天,谢云霁便看了一天。 他把每一根线条都记在心里,方彧游刚落下笔,他赶紧离开。 急着回家临摹。 街道两侧,酒楼茶馆鳞次栉比,黄色油布大伞连成一片,轻轻向后移动。 马车突然停了一下,有一个茶楼生意过分的好,造成了拥堵。 谢云霁皱眉,却在抬眼时失神。 茶楼临窗处,空气都像滚着蜜的糖浆,姜去寒撇开名贵的龙井,喝着阿越买来的糖水,茫然的眼睛无法回应着周围焦躁的、探究的、渴求的目光。 只有十分之二的灵魂在,思考停止了,但身体感官格外丰富,雀跃地捕捉一切,他能把一个人分成一百种味道、一百种颜色与一百个动态。 小狗舔着他的手腕,姜去寒低头,却在对他来说有点混乱的世界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他努力想了想,似乎是他的宝宝。 “宝宝!” 姜去寒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谢云霁就已经出现在他的手边,轻轻回答道:“嗯。” 23、第 23 章 23 方彧游画得再细致,终究比不过亲眼一见。 谢云霁垂眸,装可怜扮哭相,希望能把人哄到自己府上。 但是姜去寒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脑子笨笨的,眼皮重重的。 刚刚他想要趴在桌上睡觉,可是硌人的桌子,吵闹的环境,酸胀的腿还有肚子的茶水,都让他睡不了。 姜去寒招手让谢云霁低头,悄悄说:“我困。” 一丁点的记忆里有宝宝家的床很好睡的印象。 完全是困迷糊的样子,谢云霁立刻换了一个话术:邀请姜去寒去他家休息。 居心不良!雪球很生气,呜呜叫着,没两下就被姜去寒捏住小狗嘴,他教育这只没素质的小狗:“嘘!” 没素质的小狗只好用眼神示意阿越:上啊,你这个废物。 阿越拉住姜去寒的胳膊,看向谢云霁:“我们要在这里等我们家大公子。” “我是英王世子,你们二公子的熟识。”他歪头,同姜去寒亲密道,“是不是?” 姜去寒的眼瞳不甚清明,但是极为好看,忽的一亮:“是。” 这就是要和他走的意思。 阿越深吸一口气,“请容我去禀告……” 谢云霁拉着姜去寒的手腕,往楼下走:“你去吧,之后便在英王府找我便是。” 开不开门就难说了。 阿越咬牙,只好先跟上,看了一眼姜重一的包厢,给店小二留了话。 除了包厢的门紧紧掩着,包厢内还架了好几面木质屏风。 层层叠叠后,他们隐晦谈起太子一党在新帝登基后的种种,姜重一道:“先进来昭狱,又被放出来等着官复原职,大棒甜枣下,许多人都顺服新帝,真是软骨头。” “那你呢?”燕隐刺他,“你亲自办孤的葬礼。” 姜重一挑眉:“别人办我不放心。” “好好办,孤相信你的能力。”燕隐道,“然后把官升上去。” 他们对视一眼,从小的伴读情谊可以让话不用说那么清楚。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我知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姜重一了然,这便是要蛰伏的意思,想要劝劝:“其实他根基不稳,趁早动手会比较好,你名正言顺……” “你太高看明昭太子这个名号了。”燕隐道,“这个名号也就在世家里有点用,但现在的世家不是父皇庇佑下的世家。至于普通小厉、士兵和民众,早就厌倦上层的争斗将他们拖下水,只要新帝的朝廷安安稳稳运行并承担责任,他们就会满意。” “至于新帝如何上位?” “可能过程有点不愉快,但结果是好的。就是前太子……确实是个倒霉蛋。” 这是燕隐这几个月在菜市口听到,好不容易从谢决手下逃出来的小命差点又被气死,他喝茶平复一下心情后道:“朝廷对鞑靼的战争要开始了,若是在此关头生事,有理也会变成没理。” 比起内部的皇位之争,民众跟关心对外战争。 燕隐还不想遗臭万年,所以他说:“再等等,沉默是有价值的。” 姜重一想了想道:“殿下,你要不要见见我父亲?” …… 英王封地富庶,王府内自然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只是谢云霁一个人居住,他无心亲自打理府邸,只把它交给能工巧匠。所以这一片地方,除了那一片临湖栽种的桂花树外,没有带任何个人的印记于风格,显得刻板冷漠。 阿越和雪球被女使们拦下,谢云霁带着姜去寒走进到他自己的房间,也是王府里最奢靡的处所。 房间内的墙涂着香料,窗户狭小又紧紧关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奇珍异宝堆在一起,它们不被爱惜,华贵中带着阴森。姜去寒站在房间中央,认为自己呆在一个华丽的蛋糕内。 困意消散,他紧张地等待着,期望谢云霁能用刀子从墙体里切一小块蛋糕给他吃。 但是谢云霁却让女使们围着他,给他换了一身衣裳。 “外衣脏了,睡前还是换了吧……”谢云霁胡说八道的时候有点紧张,因为他给姜去寒穿的是一件不甚明显的女裙。不过他又想,刻意把屋子弄得昏暗,不至于被发现。 青衫被脱下,换上鹅黄色的袄衫,明明是很稚嫩的颜色,偏偏在下摆绣了大片的雍容牡丹。 懵懂庄严,稚嫩成熟。 这是谢云霁按照英王妃的画像让人定做的,按照画像日期,这应该是王妃刚刚生下他时穿的,初为人母的幸福、支撑偌大王府的辛苦都在针线上。 现在,谢云霁举着天青色的莲花烛台,借着飘摇火光看衣衫尽头的冷色肌肤与绮丽面容。 让人几近窒息。 他转身把烛台交给女使,走几步打开一个鹿皮盒子,从里面捧出一堆未经雕琢的宝石,“上次没有尽地主之谊,这是赔罪。” 方彧游的点子很好,现在是他的了。 隔着剔透的宝石,姜去寒小小叹了一口气,慢慢坐在地上,仰头盯着谢云霁。 他还是比较想吃蛋糕。 屋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深绿浅绿交错,像苔藓一样,鹅黄色的衣裙覆盖上去,几乎融为一体,只露出一截白皙纤弱的小腿。 而那双眼睛比所有宝石都熠熠生辉。 被这样的眼睛自下而上看着,谢云霁的双手弯曲,玉石珍宝从指缝间漏了个干净。 落到姜去寒身上。 一部分像金黄成熟的果子从衣衫上挂着,另一部分钻进衣衫里。 女裙的前胸会做的宽松一点,于是网一般把宝石兜住。姜去寒皱眉,不解地看着胸前浅浅的弧度。 突然福至心灵。 他想起来了,他要哄宝宝睡觉,然后趁着宝宝睡觉自己也休息一下。 没有蛋糕可以吃,他现在是一个非常辛苦疲惫的小妈妈。 “宝宝。”他又抬头,“该睡觉了。” “出去。”谢云霁立刻斥退左右,蹲在姜去寒面前,一边道歉,一边把他身上的宝石捡起来放在一旁。 但是衣裙里的宝石…… 微凉的手攥住谢云霁的手指,越收越紧,谢云霁感到疼痛。 他整个人被拉入温暖芳香的怀抱里。 却不敢乱动,像一只庞大的羔羊让人摆弄。 姜去寒觉得孩子不听话,他必须好好摆弄一下,把他变的合自己的心意。 像是在玩过家家酒一样,此时的姜去寒的心理,最接近一个四五岁左右,初次接触洋娃娃,并和它玩游戏的暴躁小女孩。 一点点不顺心就发脾气。 不管自己宝宝的死活。 谢云霁头靠在他的臂弯里,蜷缩着身体,紧绷着大腿,一眨不眨地盯着姜去寒的侧脸。 与和他一起长大的方彧游不同,谢云霁很晚才从封地到京城,半点不认识他,几乎就是陌生人。 但是没关系,孩子本身对母亲来说就是陌生人。 谢云霁可以快速学习,知道他的喜好和性情。 比如现在,谢云霁就知道。 小妈妈生气了。 姜去寒笨拙地摇晃身体,唱摇篮曲。 他一唱,旋律就在谢云霁脑海里生根发芽,久久回响。 “怎么不睡觉呀。”姜去寒搂得费劲,胳膊都酸了,他手动帮宝宝合上眼皮。 但没一会又睁开,定定看着他。 饿了吗? 但他觉得自己的宝宝这么大,绝对断奶了。 可是孩子不睡觉,他好辛苦。 姜去寒没什么耐性,他想了想,从胸前的衣服里找到一块大宝石,掐住下颚,粗暴地塞进宝宝嘴里面,指甲边缘修剪整齐的手指抚摸着他鼓起来的腮道:“这个是你的奶嘴。” 接着,又轻轻晃动身体,唱最温柔的儿歌。 宝石的边缘划破口腔内壁,谢云霁尝到鲜血的铁锈味,用舌尖抵着宝石,任由血穿过喉管流进胃囊里。 闭着眼睛,他的嘴角带着满足的笑。 这怎么不算一种喂养呢? 24、第 24 章 24 姜去寒慢慢在自己的摇篮曲里被哄得昏昏欲睡,完全忘记自己是哄孩子的角色。 连推带踢把人从怀里赶走后,他枕着胳膊在宝石堆里躺出一个窝睡觉。 非常霸道的睡姿。 谢云霁屈腿坐在一旁,半晌后,女使们进来,两三个收拾宝石,一个跪坐在他面前垂着头递手帕。 因为英王的吩咐,她们不敢离世子太远,躲在窗户下心惊胆颤地窥视着,所以殿内发生的事情她们都知道。 真是大开眼界了殿下。 哒哒哒…… 女使们捡宝石时,宝石和地板碰撞发出声音,最大的那颗却在谢云霁嘴里,他把食指抵在唇中:“嘘。” 她们立刻停止动作,等待指令。 谢云霁起身,半跪在熟睡中的人面前,定定瞧了一会儿,俯下身子把人抱起。怀里的人很轻,细白修长的双腿并拢,任由他的手握在腿弯处,随着谢云霁的脚步缓缓晃动。 直到把人放在在内殿的床榻,谢云霁才接过手帕,把宝石吐出来。 女使亦步亦趋地跟着,又递来玛瑙杯。 谢云霁把水灌进嘴里冲淡口中的血腥味,垂眸道:“将他的衣服换了。” 手背在腰后,没有一丝一毫的越矩。 帷帐落下,水蓝莲花灯台熄灭,床上人进入好梦。 窗外,风将云吹散,把月亮露出来,白夜朦胧。临湖的桂花林里,枝叶瑟瑟,随风摇晃,阿越抱着狗从里面钻出来。 “天杀的,敢拦下小爷。”阿越气得跳脚,要不是他身手矫健,真会被扣住。 理由非常可笑,阿越拍了一下小狗头,居然是借口这只狗想家人了,让它们好好聚一下。 雪球摆头,对着月亮嚎叫。 世子赐死、英王赐死、通通赐死…… “我们走吧。”阿越上手两三下把雪球塞进衣服里,依靠桂花树攀上墙,一点点接近英王府最中央的地方。 飞檐走壁中,阿越小心躲着巡逻的侍卫。 看来,偷走一个人要比在别人树上偷走一个粉果子要难得多。 不过阿越自小在京中行窃,除了皇宫进不去,这些王府公府的官邸的地图他脑子里都有一份。至于姜去寒会在哪个房间,他进行换位思考。 如果是他,他必定要把人往卧房带…… 高处的小窗被轻轻推开,少年的白色孝服反过来便是黑色的夜行衣,他冒着腰钻进去。 一根绳索垂下,他顺着绳索快速下滑,脚一接触地面,整个人便无声趴下。 阿越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门外有脚步声,屋内没有。他这才往里面走去,掀开帷帐,入目所及是一张恬静美好的睡颜。 没有人能狠心叫醒他。 于是一只小狗被放在床上,阿越努嘴:“去。” 雪球呆滞了几秒,伸出前爪,按摩姜去寒的肩膀。 兢兢业业地踩奶。 但是这样是叫不醒人的,阿越正想自己动手时,门外突然传来动静,他三步并作两步拉着绳子上去。 在谢云霁推开门时,已经从窗户钻出,倚在屋檐与窗户之间。 脚步声接近床榻,雪球埋在被子里,要是这个不要脸的敢掀被子,它就咬掉他的手指头。 但谢云霁只靠着床榻,坐在地上,用手帕擦干净姜去寒鞋面上的污泥。 擦好整齐摆放,谢云霁才轻声道:“醒醒,你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嚯,雪球松了一口气,姜重一这个死人终于来了。 姜去寒睁开眼,他其实醒了有段时间了,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 起床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 因为必须面对趁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忙上忙下,卡点出去奶孩子的自己。 幸好谢云霁不是真的婴儿,不然那么大的宝石塞进去,小命难保。 在充斥着昂贵暖香的房间,姜去寒终于掀开被子坐起,冷眼看着谢云霁。 这家伙也不是个好东西。 一条街上人来人往,就盯上小傻子,要小傻子给他当妈。 谢云霁感觉到睡醒的姜去寒似乎和睡前的姜去寒不一样,心跳漏了一拍,蹲下就要给他穿鞋。 “不用你。”姜去寒踢开他的手。 亏他之前觉得谢云霁是个高雅风流的名士,现在才发现,这个人十分无礼又非常难缠,比方彧游还要难缠。 现在这样服低做小,更显出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是多么有失体面。 姜去寒胡乱地把脚塞进鞋子里,其实就算是十分之十,完完整整的他,脾气一点都不比是笨蛋的他好。 心里有气,他自然是要发的。 抬着下巴,姜去寒警告道:“我不想见你,你要是在街上碰到我,绕道走吧!”说完,他从被窝里刨出狗,甩袖离开。 和那个会唱歌的小妈妈的样子大相径庭。 甚至,谢云霁能感到,有一股寒冷的风不断地从他的脸上吹来,能打落所有春天的花瓣。 英王府前厅,姜重一和燕隐坐着喝茶,阿越神不知鬼不觉走进来站在姜重一身边,像是从没有离开一样。 姜重一余光瞥见他,并没有找他问话。因为英王妃和兴平郡主的关系的缘故,姜重一听到茶楼店小二说姜去寒在英王府玩反而放心了。 在他心里,皇帝和裴琚光才是可疑人物。 燕隐倒是看了这个过分机灵的小厮一眼。 其实姜重一接弟弟回家,燕隐是不需要来的。他来这里,是觉得谢云霁这个人以及他背后的英王势力可以拉拢。 正在脑海里想着措辞,却见姜去寒怒气冲冲走出来。 谢云霁跟在后面,但不敢跟的太近,整个人有些张皇和委屈。 这可不是攀谈的好时候,燕隐看向姜重一,姜重一走上前问:“怎么了?” 难道打架了? “回家。”亲哥都没法在姜去寒这里得到好脸色。 不过有他一份坏脾气,就有他哥一份忍耐度,就像木匠雕凿出来的榫卯结构一样。姜重一没再说什么,无条件和姜去寒统一战线。姜国公府的马车就这样匆匆离开。 车帘掀开,燕隐探头向后看,两个灯笼下,谢云霁仍然失魂落魄地站着。 王府里似乎发生了很有意思的事。 燕隐若有所思。 马车在国公府门前停下,姜去寒谁都不理,只抱着他的小狗,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阿特正焦急地等着,见姜去寒回来了,忙迎上去:“少爷,你去……”话说一半,目光锁定姜去寒身后的少年。 少年也盯着阿特看,高大英俊,与灵巧秀气的自己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阿越,”姜去寒脱下外袍给阿特,顺便介绍道,“以后帮你一起遛狗。” 有大狗见到主人回来,兴奋地扑过去。 阿特见姜去寒脸色不佳,一把抓住牵引绳,把大狗控制在原地,等着让姜去寒低头抚摸。 姜去寒没有看到他的狗狗在等他摸,他把雪球交给阿越后,直接回到房间。 关上房门,姜去寒叫出系统,让系统实体化,躺在地上,一脚踢飞。 【宿主对不起。】 系统从姜去寒醒来后就一直老实安静,祂的数据告诉祂,姜去寒的怒火很可能和祂有关。 姜去寒看祂回来乖乖站好了,再次一脚踢飞。 系统在他这里的形象早就不是初次见面那个威严、冰冷、不近人情的救世主了。 业务能力不熟练,时常侵犯宿主隐私,偶尔掉掉链子。 姜去寒都忍了。 但是今天,他按照要求,把小傻子一个人丢在外面,集中神魂邀请裴琚光加入会议。 结果光屏展开,系统读了三个小时的注意事项和隐私条款,接着看了半个小时的过场视频。 这一切对裴琚光来说是新奇的、超前的,他既畏惧又好奇,听的认真全盘接收。 但是对姜去寒来说,无异于拉了个大的。 退不出去,走不了。 再出来时,小傻子陷在妈咪宝宝的游戏里无法自拔。 “唉。”姜去寒仰面躺在堆得高高的柔软床铺上,他下定决心,以后开会的时候,要把变成小傻子的自己绑在身边。 25、第 25 章 25 最后一天水陆法会,安国寺前停了无数华盖马车。 金刚为墙,琉璃为地,宝幢为华,奉请诸佛菩萨降临道场,超度水陆一切亡灵,十方法界六道众生共赴法会。* 五百年的大榕树,如同华盖笼罩一片天地。树下,姜去寒和家人一起站在人群里一起参拜。 几乎所有官僚贵族都来了。 姜去寒困倦地眨眨眼。因为今日开会,势必要放小傻子出来,为了消耗小傻子的体力,他昨天一夜未睡。 熬婴。 只是现在,小傻子还没放出来,姜去寒就有点熬不住了。 双膝跪在拜垫上,双手合十,高举头顶,诚心念完心中祈愿时再起来。 一行四人,拜下去四个,起来三个。 是姜去寒在小睡…… 姜重一和姜曾蕴一左一右架起他,快速撤退。平时也就算了,现在皇帝还在,把小命睡没了可怎么办。 “快打我一下。”姜去寒发出蚊子音,他还有事呢,不能睡。 姜曾蕴用两个指节揪他的脸颊,“疼吗?” 脸发红,眼含泪,姜去寒点头:“不疼。” 总算是醒了。 他摇晃着头,眼神扫过一众同辈年轻男子,微眯着眼,颇为挑剔。 前几天,太后叫皇帝去了慈宁宫一趟。 琼珠公主今年十九岁,还没订下婚事。她是明昭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之前只有她挑别人的份,但太子倒台后,她的处境就艰难了。 太后与太子决裂,却真的疼爱公主,亲女儿一样娇养长大。她对皇帝道:“哀家现在只盼望你妹妹能嫁的如意郎君。” 琼珠也是姜去寒的朋友,他点头:“朕会留心的。” 阳光洒在榕树,如波涛一样在绿叶上起伏。 姜去寒想,人品和才学他是看不出,但婚姻中另一个蛮重要的东西他能看到。 拿着系统挨个扫描,脸上表情波澜不惊。 看多了,这些人xp再变态也就那样,他麻木了。 人群另一边,方彧游眼睛牢牢盯着姜去寒,用手肘怼几下身边站的谢云霁:“你说他在找啥呢?” 姜去寒看过来。 他今天穿得很庄重,鸦发挽起,目如点漆,只眼下有些黛青。 方彧游眉开眼笑:“哟,找我。” “神佛面前不要发癫。”谢云霁抚开他的手。 果然姜去寒看到是他俩,飞快瞥开。 方彧游挑眉:“嘿,害羞。” 过了一会儿,姜去寒跟着人群往前走,他只能看个背影,于是转头问好兄弟:“你说求姻缘该拜什么佛?” 好兄弟嘴上说:“出门拜月老。” 心里已经想好要在观音坐下求什么了。 姜去寒往前看,裴琚光站在官员中格格不入,文臣温润,武将豪放,他哪个也不沾,恰如幽涧寒山独立于世。 就靠你了,今天神迹的总导演。 天光明澈,黑金莲花宝座上,神佛宝相庄重,身躯庄严。 金光从云端照在金身上,更不似凡间之物。 巨大而慈悲的眼眸好像湿润着,视生灵如己出,听天下人苦难。 扶着太后的大宫女觉得手上一紧,她侧头,看到太后仰头注视着佛像。 应该说是徘徊在佛像施无畏印的手上。 庞然大物,却铸造的很细致,指节圆润有肉感,明明是金身,但总觉得摸上去很柔软。 这怎么会是人能铸造出来的? 太后喃喃自语。 应该是在自然中,像钟乳石一样一滴一滴塑造出来的才对。 大宫女低下头,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叮,】姜去寒正跪在地上等待,突然听到系统的声音,【太后齐嘉懿已激活,可随时邀请她参加会议。】 嗯? 看上哪个俊俏的小和尚了。 姜去寒记得半个多月前,系统就想邀请太后加入会议,但是他当时害羞拒绝了。 这是一个小插曲,皇帝开始上香。 三根立香插在香炉里,三道白色的细烟徐徐向上飘,众人在王无度的指挥下起身站定。 神迹就在此刻发生。 阳光下,神像的面庞在众人眼前发生变化,祂脸上的线条游移不定,像一锅煮沸的金色液体。 男相、女相、老相、少相,生者相、死者相……似乎能和世间任何人的脸重合。 “天呐……” “怎么办,它活过来了……” 人群里类似的声音不断传来,不少人小腿肚发抖,身上打颤,然而脚却像钉在地上,头像是被无形的手抓着头发抬起,惊恐的眼神只能注视着神像。 倏然,神像脸上的一条细线像小蛇一样探出头,它脱离了神像几息后,飞快窜回去,灵活游走在众多线条中。 其他杂乱无章的线条顺着它游走的方向调整自己,并在它离开后固定。 一处凸起,一处凹下。 一处变宽、一处拉长。 游过薄唇,游过鼻尖,在两只似笑非笑的眼下停止,围绕一圈后一头没入瞳孔之间。 宝殿内,寂然无声,因为佛像此时的样子正是殿内帝王的模样。 裴琚光带头:“天佑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听后,似是赎罪,汗津津的额头贴在地板上,压倒的秧苗一般,在神殿不拜佛,却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转头,泰山崩而不改颜色,“先帝昨夜入梦……” 他平静地让众人不要害怕,因为这个神迹是先帝赐下来的,有福的。 但是导演,你这个神迹怎么做出来一股克苏鲁的味道啊! 旁边的太后面色涨红,都快要晕过去。 姜去寒不得不安抚大家,现场编演讲稿,并在法会后把已激活的几个人留下,他想了想,对太后道:“母后,也请您留一下。” 安国寺后有一处藏经阁,精巧幽静。 厚重经书的气味从这栋楼木质结构里扩散,几人或坐或站聚在一楼。太后似乎还没有从神迹里回过神,凤钗微微晃动,眼睛看向地板,并不关心皇帝要干什么;王闻礼与李清友对视,脸上具是忠心耿耿的表态;方彧游和谢云霁站在一起,一个兴致勃勃、一个略有忌惮。盛今朝扭头看着裴琚光侧脸,思及他在殿内的言行,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早已知道要发生什么的裴琚光克制地垂首,等待皇帝的指令。 “系统,邀请这里所有人加入会议。” 一面两米长一米宽的光屏在几人眼前展开,冷淡的机械音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们,如何使用这个来自于神的器具。 又是一重震撼,他们知道此后的世界要改变了,也胆怯妄想着,自己会不会也是天选之人。 机械音两个时辰后才结束。 裴琚光将精神亢奋又萎靡的几人交到他们贴身侍从手中,再回到藏经阁时,皇帝已经不在那里了。 头顶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裴琚光沿着精巧狭小的楼梯往上走,灯火煌煌,画面清楚的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二楼的面积小,布局与一楼一样,大部分空间被书架和经书占据,只在西侧,开辟出一角空间。 皇帝就靠着书架站,姿态放松,他笑着看向西侧窗下。 那里有一人,一袭白衣,赤脚盘腿坐在莲花座上,两只手拇指中指捏在一起,放在膝上。而他的脸,一半沐浴在灯下,一半沐浴在月色里,额间一点朱砂红,漂亮的双眼紧紧闭着,睫毛却像蝴蝶翅膀一样抖动。 王无度蹑手蹑脚走到皇帝身边,小声道:“陛下您说他是小观音,他就真在那里坐了一下午。” 皇帝问:“他真这么乖?” 乖的,裴琚光无声道,他的手放在胸口,想要隔空制止住胡乱跳动的心脏。 “姜去寒。”皇帝喊。 莲花座上的人立刻睁开双眼,眼眸湿润,不透光却能折射光,他笨手笨脚爬下莲花座,雏鸟一般奔向皇帝。 他在还没有生出智慧的洁净世界里生活,佛教讲究因缘和合,但对他来说,一切人或物都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彼此之间没有联系。诡谲心思落到他的世界,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家禽,发不出一丝声音。 皇帝展开双手,让他飞扑进怀抱里。 金尊玉贵的手指穿过瀑布似的发丝,皇帝低声道:“做得很棒,辛苦你了。” 姜去寒歪头,枕在皇帝肩膀上。 他不回答皇帝的话,快乐的眼睛抓住隐藏在楼梯角落的裴琚光。 紧接着,裴琚光看到小观音冲他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