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阴冷掌印的亲闺女》 1、第 1 章 北风寒凛,三两微弱的鸡鸣叫城门外的百姓从瞌睡中惊醒,尚朦胧着双眼就从地上爬起来,又摸着黑,连走带爬地往前头奔去。 时归蜷着身子躲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后面,单薄的冬衣根本无法抵御冬日的严寒,她小脸铁青,露在外面的一截小指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 感觉到身边人站起来,她也只是撩了撩眼皮,又无力地合上。 杨元兴裹着厚厚的棉袍,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受周围人的影响,也下意识跟着往前走,又努力惦着脚尖,欲看清前面的情况。 至于伏在他脚边的小人儿,未能得他一眼关注。 随着杨元兴的离开,时归身侧直接空了下来,她身子一晃,险些磕倒在地上,还是从身侧刮来的寒风叫她清醒了两分,撑着石块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茫然四顾,脑子还是糊涂的。 她本欲追着杨元兴赶上去,却不想刚抬脚就被后头的人撞了一跟头。 那些着急进城的百姓哪里顾得上一个小孩儿,不过片刻功夫,时归就被撞了两三回,最后只能退回去用后背抵着石头,这才算站稳了跟脚。 而她眼中也彻底失去了杨元兴的背影。 时归张了张口,瞬间灌进嘴里的冷风叫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胸口阵阵闷痛,连着本就不甚清醒的大脑都发出抗议的嗡鸣。 “快快快,一定要做第一批进城的,才好抢个好位子——” 从她身侧经过的人叽里咕噜讲着话,因话说得太急,又带着口音,时归只勉强能分辨出几个字符,抬头一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急色。 只见正前方的高大城门已经打开,百姓们全是一窝蜂涌过去,便是遭了官兵呵斥也不肯后退半步,好像生怕自己进不去一样。 时归不明白…… 她是昨天傍晚跟着舅舅抵达瑞城的。 听人说,瑞城城门日升而开,日落而关,因冬日白天时短,开城门的时间也随之缩短,好多远道而来的旅客走商都会被截下。 时归和杨兴元也是只差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城门关紧,而方圆数十里全无人家,就连路边的茶摊都落了灰,瞧着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有那有经验的大商队,早早将废弃的茶摊占下,又派高壮的汉子守在门口,屋里燃起火堆,并不许生人靠近。 便是杨元兴使银子也没能叫对方通融,最后只能骂骂咧咧地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又将大棉袍裹紧,歪着身子歇下去。 至于与他同行的时归,他最多是半夜打盹时探探她的鼻息,知道人还有口气,只要不死,是不是冻坏了,就不在他考虑范围了。 这厢开了城门,他也是只顾着自己,转眼就跑没了影儿,全不在乎年仅五岁的小外甥女。 只在时归眼里,城门就在数尺之外,这又是一天之始,无非是早一步晚一步的差别,若只说进城,当天总是能进去的。 舅舅也好,其余百姓也罢,何必争抢这分寸之时? 她歪着脑袋想不明白,反被冷风吹得头晕脑胀,双腿软趴趴的,实在撑不住,只能沿着石头滑坐下去。 就像她不明白这些百姓在急什么,便是对当下的处境,时归还处于半真半假、又或者不愿相信的状态。 也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如何她睡前还在温暖的北欧庄园,睡醒就到了一个屋不避风的偏僻小村子里? 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是赶上了什么穿越风尚,可几日过去—— 原身的娘亲垂垂病矣,临终前将她托付给弟弟杨元兴,只说千万记得去寻亲,尚未来得及与她交代只言片语,就撒手故去了。 而后时归一直浑浑噩噩,家里草草办了丧事,没等她缓过神,就被带去北上寻亲,路上一直病了好好了病,风寒烧得她脑袋一片混沌,直至这两天,才勉强找回几分神思。 像那病逝的妇人时杨氏,像那上京寻亲的孤女,以及那恶名远扬的掌印太监……皆都与她刚看完的一本科举官场文不谋而合。 时归恍然大悟,她这可不仅是穿越,更是赶上了穿书的时尚潮流。 书里的主角是一位来自江南的寒门士子,苦读十年,一朝高中,却因其刚正秉性,在官场上屡遭小人陷害,三贬三升。 在他起起落落几十年间,每次贬谪都有司礼监掌印的手笔,若说主角高洁傲岸,那这位掌印便是阴险歹毒,罄竹难书。 到最后,主角众望所归,官至首宰,联抉百官上书弹劾奸宦祸国。 碰巧掌印查出些陈年旧事,发现本以为已遭人陷害而亡的妻子侥幸逃生,还在他入京第二年给他生了一个小闺女。 等他循着线索找去的时候,才知妻子早早过逝,女儿也在进京寻亲的路上被人拐卖进花楼,十三做了富商的外室,没过两年染病而亡,被人随意丢去了乱葬场,早成了一堆枯骨。 掌印因此耽搁了时间,京中事态无法挽回,才抵京城就被下了大狱,之后数罪并罚,褫夺衣冠,处车裂之刑。 也亏得时归从小记性好,过目不忘,这才记住书里许多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如今正能与她处境相对应上。 看书时,时归还曾为佞宦的倒台拍手叫好。 但当她疑似穿成掌印下场惨淡的路人甲闺女…… 时归闭上眼,心头一片哇凉,忽然感觉耳边的寒风都不算什么了。 她这厢又冷又绝望,那头的杨元兴却仗着自己个头小,跟个泥鳅似的,一路钻到最前面。 “官爷官爷,敢问官爷——” 杨元兴半弯着腰,一脸谄媚地凑到城门的官兵跟前。 不等对方开口呵斥,他先将衣兜里的荷包掏了出来,忍着心里的肉痛,一把将其塞到官兵手里:“小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官爷笑纳。” 官兵拿了荷包,漫不经心地颠了颠重量,虽不甚满意,但也勉强能吃上一顿酒,面对杨元兴的态度也算缓和了两分:“怎么说?” 杨元兴又是拱手拜了拜,谦卑姿态做得十足,随后才问:“劳烦官爷,此处可是瑞城?我听人家说,过了瑞城离着京城就近了,请官爷赐教,这个近是怎么个近法?” 听他只是问些众所周知的小事,官兵表情更是轻快。 他们忙着检查,只想快快将人打发了去,于是也没再拿乔,利落回答道:“那你可是来对了,咱们瑞城离京城可是顶顶的近!就这么说吧,你从南城门进来,到北城门出去,再奔着北便走上个三两天,抬头就是天子脚下。” “啊?”杨元兴愣住了。 “啊什么啊,你不是要去京城吗?按着我刚才说的去,走上一回就全明白了。”官兵没了耐性,反手推了杨元兴一把,“行了行了,没带什么违规的物件儿吧?把路引出示来……” “从南边来的?这距离可不近……算了算了,直接进去吧。” 看在那点碎银子的份上,官兵没有过多盘问,把杨元兴往里面一推,转头又检查起其余进城百姓来。 杨元兴到底畏惧官兵身上的那身衣裳,缩了缩肩膀,只得作罢。 他随着人流走进瑞城,才踏进城门,忽然想起忘了点什么,下意识往脚下一看,猛一拍脑袋:“哎呦!把那小丫头片子给忘了!” …… 等时归再恢复意识,已经是晌午后了。 这等天气,寻常人很少会在外面走动,遑论是裹着衣裳在室外过夜。 昨天那是进不来没办法,这不今儿刚来到有人的地方,杨元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间客栈,不说要最好的,怎么也要挑个有热水的中等房。 托他那早死姐姐的福,他得了小一百两银子,一半藏在老家床底下,剩下的一半拿来做盘缠,一路吃好喝好,除去特殊情况,他从没亏待过自己。 他姐姐说了,他姐夫是个有能耐的,说不准在京城得了什么机缘,从此做了大官,哪怕这么多年没回来,可看在他亲闺女的份上,肯定也会接济他这个做舅舅一二,再不济了,总要给他些报酬,感谢他送女儿吧? 要不是有这所谓报酬勾着,杨元光才不愿管姐姐留下的拖油瓶,更别提千里迢迢,从大江南找来京城了。 眼下杨元兴住进了烧着暖炉的客栈,时归也能沾点光。 就床边的脚踏上,正好能躺下一个小孩子。 杨元兴难得有了点良心,从床上捡了一床有些发霉的棉被,满是嫌弃的丢在时归身上,自己则是翻身上了床。 屋里暖和,又有了一床小被,时归被冻僵的身体一点点缓和过来,露在外面的小脸红彤彤的,眼睫一颤,猝然睁开了眼睛。 清醒过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时归都是意识放空的。 她没有去探究当下的环境,也没有想那些困扰她许久的现状,只是小心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其中还夹着淡淡的炭火味道。 没过多久,她头顶传来震耳的打呼声。 时归不用看都知道,这肯定又是舅舅睡着了。 按理说她这具身体已有五岁了,虽因营养不良长得又瘦又小,可年岁摆在那儿,多少也该顾忌些男女之防。 但显然,杨远光连床都不叫她睡,更别提单独给她开一间房了。 就这样一个睡床一个睡脚踏或地板,也难怪时归的风寒迟迟不好。 同理,被这样的舅舅带着寻亲,也难怪小姑娘会被拐卖。 时归再一次疲惫地合上双眸,久受冻的身体忽然来到温暖的环境中,她明明浑身都痛,可还是有许多念头从四面八方涌现。 一会儿回忆书里与原身有关的零星碎片,一会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等她身体再经受不住纷扰的思绪,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反是三五不靠谱的猜测—— 原主的苦难由寻亲开始,那陪她一起寻亲的舅舅呢? 别不是舅舅把她“拐卖”的吧? 2、第 2 章 是夜,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进到客栈中。 杨元光将后面的人引进屋里,忍不住又出门往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瞧见,这才赶紧回屋合紧房门。 而在这一会儿功夫里,早一步进屋的婆子已走到了床边,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起卧在地上的时归来。 婆子弯腰瞧了半天,眼中闪过一抹不满:“这就是你说还算水灵的女娃?” 杨元兴心头一紧,三两步赶上前来:“陈妈妈这说得哪里话,咱们庄稼汉养出来的女娃,能有这颜色已是难得哩!要不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我也不能舍得把姑娘卖出去……” 他装模作样地抹了一把脸,恭维道:“我这几番打听,听说这瑞城的大小楼里,属陈妈妈的醒春楼待姑娘们最上心,咱家里虽养不起孩子,可也想给她寻摸个好去处,往后若能在妈妈手下吃饱饭,咱也不亏心了。” 陈妈妈被他念得很是舒坦,连眉眼都舒展了几分:“算你会说话,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叫你失望了去,三两银子,我把人带走,可成?” “三两——”杨元兴一惊,不觉拔高了声音。 陈妈妈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时归那里看去:“你叫嚷什么!一会儿把女娃给叫嚷醒了怎么办!” 虽说孩子醒着睡着都不耽搁她买卖,但她今天出门没带人,要是孩子被吵醒闹腾起来,还要费精力制服,她最烦这些琐碎事。 杨元兴面有急色,浑不在意道:“醒不了醒不了,这赔钱……这娃子生着病,夜里一向睡得死,便是在她耳边嚷嚷也醒不过来,不信妈妈您瞧——” 说着,他抬脚在时归身侧踢了踢。 如他所言,时归只是呢喃两声,翻身将头埋进被子里,很快又睡过去。 陈妈妈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经杨元兴这么一吓,她没了先前的好脸色:“三两怎么了?亏你把女娃夸得天花乱坠,这一看也不过如此!依我说连三两都是多给了,要不是不想白瞎我跟你跑的这一趟,我才不要你家娃儿!” “就三两,成不成?” “陈妈妈咱再商量商量……”杨元兴自是不依。 要是换做在老家,莫说三两银子,就是再少点他也能应。 然他从老家奔波来到瑞城,就算不论来时的花销,光是他回去,也非三两银子能够的,赔钱货再怎么不值钱,总要给他赚足盘缠吧? “陈妈妈您再添点,您看孩子还小,身子还没长开,便是颜色也只能瞧个囫囵,您带回去养个三五年,长大了就好看了!就说她娘、她娘可是我们十里八村公认的好模样,她女儿长大一定也不差!” 陈妈妈被他说得心动,嘴唇抿了抿:“那就四两,再多就不成了。” “四——”杨元兴拱手作揖,“陈妈妈行行好,可再多添一点吧!” 这一回,陈妈妈也不依了。 到底只是个五岁的小丫头,等能接客少说还要七八年,哪怕年纪小时能给其他姑娘做个婢子,也是远抵不上供给她们的吃用的。 万一等小孩长大了模样一般,那就是彻底砸在了手里。 陈妈妈不肯再多给钱,见杨元兴往前纠缠,嫌恶地挥起帕子,声音尖锐道:“那我就不要了!四两银子都不成,还真当你家丫头是什么国色天香?” “去去去,癞皮狗别在前头挡道!” 陈妈妈掩面离开,杨元兴在片刻的怔愣后,急急忙忙追上去,房门被匆忙带上,发出猛一撞击声。 随着房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却见脚踏上的一团颤了又颤,终是控制不住的发出急促的喘息来。 杨元兴说时归夜里睡得沉,这确实没错。 唯独今日,时归白天补了一天的觉,半夜听见杨元兴起夜出门,心里害怕就一直醒着。 谁成想叫她听了这么一遭去,睡前的胡思乱想竟真成了真。 听着耳边并不刻意掩盖的声音,时归一动不敢动,只藏在被子里的小手无端生了一层冷汗,湿涔涔的,差点连被角儿都攥不住了。 被头顶两双眼睛盯着,她竭力控制着表情,好险没被看出端倪来。 直到借着杨元兴的动作翻身躲进被子里,时归是彻底控制不住了,眼角瞬间溢出惊惧的泪,上下牙止不住地发颤,连心口都一阵阵发紧。 醒春楼。 时归对这个名字可谓印象深刻。 尤记得书中原主被拐卖后就是入了这里,其间种种虽未有着墨,可被卖进花楼的姑娘,如何能有好下场。 眼下的时归年纪破小,她连寻亲都不能做主,若真去了那种地方,恐更是没什么活路了。 不及细想,只听房门口响起一阵骂咧声,下一刻便是杨元兴推门而入。 他摔上房门,一边走一边咒骂:“臭婆娘,区区四两银子打发要饭的呢!老子给你面子,还真当老子好糊弄了去,可滚你的吧!” “赶明儿老子再去那些暗楼问问,就不信卖不出个好价钱……” 单薄的木板床一晃,杨元兴一头栽倒在床上,左右不过片刻,就睡得不省人事,重新扬起震耳的呼噜声。 这厢他又是睡得昏天黑地,距他分寸之遥的时归却是彻夜未眠。 她废了好大功夫才叫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去回想曾经看过的内容—— 书中的原身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寥寥数语便概括了凄惨一声,与之相关的身世背景也全是从掌印的角度道来的。 反是那个无缘相见的掌印亲爹,在书中出场颇多。 可惜全是些反面描述。 相传那位司礼监掌印原是清贵读书人,连中两元入京赶考,不料得罪权贵做了宫里的太监。 数年间,他手刃仇敌,从最卑贱的扫洒太监成了新帝最信任的掌印,阴冷自恣,残害忠良,受尽唾骂。 或是做皇帝手中刀,或是排除异己,死在其手中的人不计其数。 眼下放弃寻亲跟着舅舅安分过日子的路子是断了,偏这远在京城的亲爹也不像什么好相与的。 一个是一个是不怀好心的舅舅,一个是心狠手辣的亲爹,但凡能靠自己活下去,时归哪个都不想选。 只是—— 她想到自己那不足大人腰高的三头身,不禁咬了咬下唇:“……拼了!” 与其等着被舅舅发卖,倒不如赌上一回,到京城去投靠亲爹。 …… 转日清早,杨元兴一睁眼就与时归对上。 他嘀嘀咕咕地坐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粗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只见时归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棉袍,衣摆沾着洗不掉的油渍,领口位置又露出已经变黑的棉花来。 她将袖子挽了几挽才勉强露出双手,离杨元兴三五步远,生了冻疮的手上端着一个极重的木盆,里面装了半盆水,每走一步都要颠出来些许。 听到杨元兴的问询,时归小心将木盆放下,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细声细气道:“舅舅,我给你要了半盆热水来洗脸。” “我今儿醒得早,身子比之前清爽了些,想到舅舅照顾我一路实在是辛苦,便想做点什么报答舅舅。” “这是我跟下面的阿叔讨来的热水,求了好久才求来的,趁着水热,舅舅快来擦擦脸擦擦手,等会儿水凉就不好了。” 说着,她又快步跑去窗边衣架旁,惦着脚将上面的布巾扯下来。 杨元兴已经下了床,狐疑地看着她,用手在木盆里一探,果然是热腾腾的。 “这是你要来的?这么些日子,倒是头一次见你干活儿,你说身子清爽了,可是病全好了?” 病愈了好呀,不生病的丫头还能多卖两钱。 时归仰头看着他,后颈莫名一凉。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约莫还没好全,不过脑袋不似之前那么沉了,如今我有了力气,舅舅要有什么吩咐尽管提,我替舅舅去做。” 杨元兴冷哼一声,并不应茬儿。 他毫不客气地把布巾抢来,用热水洗完手脸后,转头就去了鞋袜,把脚伸进去,并无让时归也暖一暖手的意思。 好在时归也没心思在意这点细枝末节,看着杨元兴的表情轻松些,复小心说道:“舅舅,还有一件事,昨天晚上……” “昨晚怎么了?”杨元兴做贼心虚,才听了个开头,就剧烈反应起来。 时归被吓了一跳,慌张后退两步。 迎着杨元兴那双泛起狠意的眸子,她瞪圆了眼睛:“昨、昨晚……” 时归并不敢挑破昨天半夜的事,就怕杨元兴一个恼羞成怒,连最后一点体面也不装了,到时真动起手来,她全无胜算。 想她之前还想着,等她病好些了,就哄舅舅回去,一家人本本分分过日子,待她长大,再把舅舅收养她这些年的花销偿还。 她掐了掐指尖,把那些天真想法散去,定神道:“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想起娘亲过世前交代我的话,正是与阿爹有关的,我怕后面再忘掉,便想告诉舅舅,求舅舅帮我记住。” 听见这话,杨元兴陡然松了口气:“你想起什么了?且先说与我听听。” “娘亲跟我说,阿爹离家前说过,他若能在京城落住脚,就在城西置办宅子,若有天娘亲去寻他,就到京城城西去。” “娘亲还说,若是寻到了阿爹,阿爹不信我是他的孩子,就将我脚底的胎记给阿爹看,那胎记与阿爹身上的一模一样,阿爹见了,一准儿能认出我来。” “娘亲还一再嘱咐我,舅舅不辞辛苦带我上京寻亲,叫我一定要记住舅舅待我的好,等寻到了阿爹,千万叫阿爹谢过舅舅。” 杨元兴眯起眼睛:“你说你娘跟你爹有约会面的地方,你身上还有能让你爹认出来的印记?” “正是。”时归原是想说有信物,后头又怕杨元兴把东西抢去,随便寻个女孩来顶替,临时改说了胎记。 总归无论是信物还是胎记,全是她新口之言,就连那约定的地点,实际也是她靠着书里的内容推断出来的。 杨元兴并不觉得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会说瞎话,不觉琢磨起来。 说起昨晚找花楼里的妈妈,也是他一时起意。 最先他确是想靠认亲谋一笔横财的,只是这一路走来,与家乡截然不同的繁华景象让他看花了眼,也不觉生了怯,越往京城走,他越意识到寻亲的艰难。 听说那京城的全是贵人,他一个连县令都没见过的庄稼汉,便是进了京又如何,只怕还不等寻到人,先被京城随处可见的贵人处置了。 这眼打眼离京城只剩最后几步,他的退却之意越发强烈,如今更是想直接撂担子不干了。 光是不干还不行,就说他这些日子搭在小赔钱货身上的钱,总要讨回来。 正巧他碰见一个卖女儿的,一双双生姐妹卖了足足二十两银子,让他心痒难耐,当场跟花楼的妈妈聊起来,又引对方来客栈看人。 他都想好了,要是能把时归高价卖出去,这京城里的贵亲,不寻也罢! 只是陈妈妈开的价钱实在低于他的预期,两人没谈拢,这才耽搁了去。 时归说:“就是这些了,我怕记不住,求舅舅帮我记一记,后面我努力不生病,不拖舅舅后腿,等到了京城,我再努力找阿爹,好叫阿爹报答舅舅!” 猝不及防冒出一个约定的地点来,杨元兴半信半疑。 只转念一想,从江南到京城这一路,两三个月他都走了,也不差最后几天。 到时能寻到人最好,若是寻不到,他再卖掉时归也不迟。 瞬息间,杨元兴打定主意:“那成,等我一会儿出去打听打听,赶明儿一早就出发,争取尽快到京城找你爹去。” 说完,他把脚从木盆里抬起来,草草擦净,稍微收拾了一番,披上棉袄就要出门。 临走前他难得好心,丢给时归两个铜板:“你在客栈待好,若是饿了就找小二买个馒头,剩下的等我回来再说。” 时归得了准话,乖乖点头:“我知道了,舅舅。” 待杨元兴离开,时归却是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她大口大口喘息着,这才发现自己已生了一背的冷汗。 好在连蒙带骗的,总算叫对方暂时消了买卖的念头。 3、第 3 章 待杨元兴回来,已是晌午之后。 他带着满脸兴奋进门,头一回对时归和颜悦色:“你且把你昨晚的梦跟我仔细说一说,任何细节都不要落下,还有你娘死前交待你的,全都告诉我。” “……好。” 真真假假,时归只挑着杨元兴喜欢的听,将他的功劳夸得无限大,又言之凿凿道:“娘亲说是城西,那阿爹一准会在城西等着我们。” “好好好,最好真是在城西,也不枉费我这一路的辛苦,若不然……”杨元兴没说完,只眼中闪过的寒光叫人不寒而栗。 就这样又在客栈休整了半日,转天大早,舅甥两个不等天亮就赶到城北,只等城门一开,做了那第一批出城的人。 因着那天夜里的事,时归心存警惕,之后一路多数时间保持着清醒,就是夜里也不敢睡死,唯恐睁眼被卖去烟花之地。 只是她旧疾缠绵甚久,身子到底单薄了些,又是连着赶了四五日路,到后头免不了精力不济,硬撑着跟在杨元兴身后,实则神思早是混沌了。 直到二人抵达京城,随其余入京的百姓被拦在城门口。 杨元兴顶着寒风苦等半日,嘴上心里骂了无数遍,转身时一个不小心,一胳膊顶在时归脑袋上,直将她撞了个跟头。 杨元兴却只是斜眼看了看,双手揣进袖口里,缩头缩脑地往前走了一步。 后面的妇人本不欲多管闲事,只看时归半天爬不起来,前头的男人又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想到自己年岁相当的女儿,一时不忍,弯腰扶了一把。 妇人低头一看,被时归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再摸一摸她露在外面的手,又是冻疮又是裂口:“哎呦可怜见的……” 她忙回身,从丈夫那里要来暖手的汤婆子,不由分说塞进时归怀里。 时归手上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下意识将汤婆子抓紧,好半晌才抬起头,细细说了一声:“谢谢……” 不等妇人回应,城门忽然涌出一队重甲兵士,面容肃整,策马而过。 排队等着检查的百姓匆忙让路,仍是被扬尘扑了满身,外地来的不知情况,一些总在京城内外来往的偏是面露惊绞。 重甲兵来去皆疾,只留下无数议论。 “这莫不是……” “可不正是司礼监的甲兵!” 此话一出,众人面上骇色愈深,有那胆子小的索性直接闭了嘴,又怕说了不该说的惹祸上身,掩面往旁边躲去。 几个特殊字眼钻进时归耳中,叫她猛一激灵,不觉侧目看去。 便是杨元兴都好奇地左右打听:“兄台可识得那些贵人?我从外地来,尚不识人,还请兄台赐教一二,也省得冲撞了贵人……” 有人不理会他,自然也有那好事的。 “那你可是问对了!若说这京城里最不能冲撞的,当属司礼监诸列!” 杨元兴暗叹一声:“可是刚刚骑马的那些人?兄台可否能多说两句?” 时归赶忙上前两步,唯恐听漏了只言片语。 “说起这司礼监,不得不提的便是那位掌印大人,莫看其宦官出身,如今备受器重,手握重权,又有甲兵调遣,上至朝廷大案,下至家宅阴私,只要是这位大人想知道的,便没有能藏住的,一句话就能把人祖宗八代查出来!” “可不止这些!听闻司礼监掌印手持天子剑,掌先斩后奏之权,上斩诸侯下诛庶民,虽无品阶,可就是首宰见了他也要以礼相待……” “还有还有——” 哪怕早知晓掌印是个不得了的,猛从旁人口中听闻,时归还是暗暗咋舌。 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你们说的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该记在心里的,应是敬畏戒备,若有朝一日真见了这人,我只劝你们能躲多远躲多远。” “此话怎讲?” “呵。”那人冷笑一声,“你们难道不知,与其赫赫威名相对应的,乃其狠厉手段?只说去年一年里,司礼监就抓了上千人,且不说有没有损伤,只活着出来的,尚不足双数,敢问剩下的都去哪了?” “说什么代天执法,只怕是以权谋私,暗泄私恨罢了!奸佞之辈,早晚有受制裁的时候!” 话音一落,周围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有那心直口快的,失声说道:“你不要命了!你你、你不想活莫要牵连我等,呸呸呸,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说着,男人快步远离此地,看他离开的方向,那是连城门都不打算进了。 在其之后,另有七八人有了相同举动。 反是最初直言不讳的人梗着脖子:“说便说了,大不了一死!”说完,他挺直胸脊,拨开挡路的人,顾自走向城门。 其余人面面相觑,或是不相信,或是心有顾忌,终是三三两两地散开。 杨元兴听得囫囵,虽也对这素未谋面的司礼监掌印生了畏惧,却并不觉得会与之有所交集,只当听了个热闹,砸么砸么嘴,赶紧跟上检查的队伍。 时归早有心理准备,要说害怕自然是有,但也不算意外。 她晃晃脑袋叫自己清醒些,最后抓了抓手里的汤婆子,回头将其还给好心妇人,又郑重道了谢,这才追上杨元兴去。 京城重地,城门检查容不得半点差错,这也是检查队伍始终缓慢的缘由。 时归他们是辰时到的,前前后后等了足有三个时辰,连杨元兴手脚都有些僵木,好险赶在天黑前排到他们。 检查的士兵仔细看过他们的路引,又详细盘问了入京的目的种种,连带着杨家家在何地、人口几何,事无巨细,全记录在册子上。 等他们查过杨元兴和时归身上都没有禁物,这才分给他们一支竹签,用作之后半月里京中行走的凭证,若是半月后他们还要在京城逗留,便要去衙门检阅,其间无数要准备的东西暂且不提。 眼下两人终于入城,才一进去就被道路两侧的商贩拦了去路。 好在这些商贩知道钱是在大人身上,只簇拥在杨元兴身边,时归被远远落在后面,一时无人问津。 时归始终注意着杨元兴的动向,见他没工夫注意这边,手心不觉攥紧,在看见他被拉去看东西时,缓缓吐出一口气。 下一刻,她埋头窜进人群中,奔着与杨元兴完全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 为了从杨元兴身边逃离,时归用了全身的气力,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追赶,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直至她浑身失力,这才一头栽倒进巷子里。 长时间的奔跑下,时归呼吸急促,整张脸胀红,浑身泛着不正常的热度。 但当她环顾四周,确定周围完全没有了杨元兴的身影后,她还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数日来最轻松的一个笑。 成功了! 从杨元兴身边逃离,再不用担心被发卖了去。 时归原先还不知如何甩开对方,哪成想一进城就给了她机会。 哪怕仍是前途未卜,她还是高兴得不行,放任自己瘫软在地上,慢慢等待手脚恢复知觉,再撑着墙面站起来。 时归搓了搓脸颊,看着嘴里呼出的白雾在眼前凝聚又消散,向着巷子外踏出一步,眼前豁然开朗。 时值傍晚,街上行人较白日少了许多,沿街商贩也收拾起摊位来。 时归跟着杨元兴走了这么些时日,经过的大城小城多是在走马观花,杨元兴便是有千百般不好,但这一路的行程也确实全是他来规划的。 如今时归孤身一人,又要防着不怀好意的人,又要自行辨别方向。 她虽勉强能分出东西南北来,但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她只是依稀记得,掌印的住处有两个,一个是官家分给他办公休憩的衙门,位于司礼监衙门旁边,日夜有人把手。 另一则是他自己置办的私宅,也就是城西的那处。 且不说时归根本不知道城西的掌印私宅是哪个,便是误打误撞找过去了,按照书中的说法,掌印大多时候都歇在衙门里,一月也不一定回家一趟。 时归站在大街正中央,眼中闪过一抹茫然。 但她还是很快回过神,不管能不能碰上,好歹也要先找过去。 不然她一个小孩子,面对坏人毫无自保之力不说,就是这寒冬腊月里,宿在外面也是能要人命的。 打定主意后,时归只能去找路人问询,奈何她说的地方太过宽泛,一连问了四五人也没能有个准确答案。 倒是她单独一个小姑娘走在大街上,引了不少人注意。 又一次问询无果后,时归停下脚步,她敏锐地察觉到四周的打量,心里暗道不好,手心也冒出一点冷汗来。 她四下看了看,最后奔着一间茶点铺子跑去,而后扒着门头,礼貌向里面打扫的小二询问:“请问阿兄知道如何去城西吗?就是有贵人宅子的地方。” 小二听见声音愣了一下,半天才看见脚边的小人。 他挠了挠头:“你问的……这贵人的宅子哪是我们能知道的,不过你要说城西,只管顺着这条街往西走,走到尽头再左拐,继续往西再左拐,过了玄武大街就是城西范属了……你是谁家的小孩?只你自己在吗?” 时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将前面的指路记在心里,大声道谢后,不过转眼便消失在街头。 4、第 4 章 得益于茶点铺小二的指点,时归一路跌跌撞撞,总算到了城西。 城西多为家宅府邸和官府衙门,较之前充斥着大小商铺的接道更显冷情和肃穆,过往行人之衣着也光鲜正式了许多,便是沿街巡查的衙吏都多了起来。 时归几次躲过巡逻衙吏,因着精神多在人身上,便没注意沿街景象。 等她再回神,却见周围的青砖小舍全变成了高门宅邸,路上已没有了寻常百姓,而是一些家丁家婢,又或者缓缓驶过的华丽车马,少有嬉闹交谈。 时归屏息凝神,趁着街上没人,快速换去一座石狮子后面躲着。 她从高大的石像后探出一个头,虽瞧见了东西两侧正门顶上的牌匾,却并不识得上面的字,她猜着应是什么什么府,但就是这关键的主人名姓认不出。 至于说跟之前一般寻人问路,早在碰见巡逻衙吏时,时归就歇了这个心思。 她的一双猫儿眼瞪得溜圆,全心观察着街上的景象,也没察觉到有两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后。 直到一只大掌按在她的肩膀上,时归浑身一颤,下意识惊呼一声。 下一刻,她的两只胳膊全被掐住,后面两人只稍一用力,就将她腾空提起来,双手同时往前甩,她就被丢到了石狮子前头。 时归打了个扑棱,慌慌张张抬起头,不料正对上两人满面寒霜的面庞,吓得她又是一个冷战,本就青紫的脸色更白了。 只见这两人面白无须,偏身高八尺,挺拔魁梧。 他们身着绣金武袍,腕间足上绑有护具,头束银冠,脚蹬长靴,漆黑的眸子里全无情绪,左手负于背后,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 时一时二本是回府取东西,意外将时归的举动看了全部,又见她长时间躲在掌印府前,少不得怀疑其目的。 哪怕只是面对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他们也未有半分轻视,只因几年前曾有政敌将火药藏在稚童身上,趁他们掌印|心软救助时将其引燃。 那一回,携带火药的稚童当场炸死,他们掌印却也身负重伤。 自那以后,莫说是个小孩子,凡是靠近掌印的,无论是活人还是死物,都要经三道检查才能送到掌印跟前。 眼下他们见时归哆哆嗦嗦半天不说话,逐渐失了耐性。 时一冷声问道:“汝是何人,在掌印宅前鬼鬼祟祟,意欲何为?”他的声音又重又哑,好像是声带受过伤,透着一股阴涔涔的沙哑。 时归却没有注意他言语间的阴冷,猛然抬头:“掌、掌印?你说这里便是掌印的宅子?” 她的一番反应让时一时二瞬间警惕,掌下的佩剑微微出鞘,泛出一点寒光。 时归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抽了抽鼻子,断续说道:“我是来找掌印的,我、我想见见他,您能带我去见他吗?” 时一眸光一沉:“见掌印?”他仔细回忆一番,并不记得他们与江南何人有过牵扯,转头与时二目光相接,也在他眼中得了相同的答案。 他将视线重新落到时归身上,扯了扯嘴角:“你以为你是谁,掌印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速速离开,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不是——”时归有些着急,冷风下声音颤巍巍的,“我是从江南来的,过来是为了寻亲,我是掌印的……” “够了。”时一不耐打断,指尖一拨,长剑出鞘大半。 时归被刀剑震慑,下意识后退半步,剩下的话也全咽回了肚子里。 时一垂眸道:“最后一遍,要么走,要么死。” 时归骇然失语,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何一言不合就拔刀。 但看对方的表情,这话可不只是吓唬,只怕时归再迟疑片刻,这刀就要落在她身上了。 她不觉又是后退两步,声音不受控制:“我、我走,别……” “滚。”时一垂下右手,长剑落回剑鞘中,而他的目光却还是落在时归身上。 时归再不敢耽搁,倒行三两步,最后看了时一和时二一眼,转身快步跑开,连着拐了两道弯,直到背后如针刺般的目光完全消失,她才敢停下脚步。 “呼呼呼——”她撑着墙平复呼吸,心口扑通扑通直跳。 然想起刚刚听到的,时归眸子亮晶晶的,一去往日病态,连脸上都显出两分红润。 ——找到她亲爹的家了! 这突如其来的好运让她的兴奋远远超出恐惧,哪怕才被威胁过,可还是无端生出许多勇气来,仿佛即刻能跑回去,来一场感人泪下的认亲。 而时府府前,时一收回目光:“走吧,大人该等急了。” 时二微微点头,转身之际忽然想起刚才见到的女孩儿的模样。 时归在外奔波数日,身上脸上都不算干净,唯有那双猫眼格外明亮,让人一眼看来印象深刻。 时二又是清楚记得,他们掌印也有一双如出一辙的猫眼,只是比起那小女孩眼中的清澈,他们掌印眼中永远沉着一滩浓墨。 这般想着,他的脚步不觉慢了一些,直到被时一问询一声,他才回神,无声摇了摇头。 一个时辰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高门大宅里点起蜡烛,街上却仍是一片漆黑。 借着夜色的掩饰,一团小小的影子紧贴着墙壁,一点点往时府方向移动着。 时归身上还穿着杨元兴替换下的那件脏棉袄,棉袄虽是又脏又破,还有一股散不掉的油腥味,但总比她自己那身单衣强些。 她已经把长长的袖子全部落下来,两个袖口缠在一起,好将胳膊和手全缩在里面,挡住从外面渗进来的冷气。 而棉袄的下摆同样很长,她穿在身上能盖到膝盖还要往下一点的位置,稍微有点限制行动,但胸口往上是能存住一点热气的。 时归就是靠着这点温暖,在一条街外的墙角下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黑才重新往时府找来。 她已经认真想过了,这边的府宅都有家丁或护卫看守着,她想偷偷摸摸混进去肯定是行不通。 掌印手下有甲兵调遣,时府与其他宅府又有不同,就说傍晚逮到她的那两人,约莫就是时府的看守,不光管着府里,连府外也注意着。 时归左思右想,只觉跟掌印见上一面实在困难。 勉强或许可行的,也只能等掌印回府的时候,趁着人多车马也多,她不管不顾地闯过去,不管能不能闯到掌印跟前,至少要叫对方知道有她的存在。 对了!光是闯过去还不行,为了避免被误伤,她还要边闯边大喊。 至于说喊什么…… 时归自言自语道:“就喊阿爹吧……这样就算他不愿认我,顾忌着看热闹的人,也不好当场处置了我,能苟活一日是一日。” 她自觉计划好了一切,唯一没能计划到的—— 时序已有半月不曾回府,今日有些要查看的宗卷存放在府中,派时一时二去取了一趟,仍有几卷落下的。 他看外面的天色已晚,与其叫时一时二再去取一回,倒不如他自己回去,正好连夜把宗卷看完,明日沐浴更衣后入宫一趟。 既是打定了主意,时序也不管时辰如何,嫌弃马车太慢,只管叫底下人备马,反身披上大髦,跨马便出了衙门。 他前后皆有人护卫,时一时二在前开路,后面另有数十甲兵随行。 夜色愈深,马蹄在街上掠过,惊动了院里看家的狼犬,发出阵阵犬吠声。 深更半夜,连打更人都歇了,街上空寂得连风声都清晰可闻,哪有像时归想的那样,在外面看热闹的。 也亏得夜里天寒,时归又是发冷又正紧张着,到这个时候还清醒着,这才没错过时序去。 当她听见隆隆的马蹄声时,尚以为是听错了。 直到她一探脑袋,蓦然瞧见时府开了大门,又有家丁鱼贯而出,不过片刻就将府门外的道路照亮。 马蹄声逐渐清晰,时一时二的面容也映入时归的眼帘。 不知怎的,她心口一跳。 前后不过两息,时一时二就到了府前,两人先后下马,门口迎接的家丁已上前接过马缰绳,又训练有素地退下去。 时一和时二走到管家跟前,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时归耳朵里。 “掌印回府……可有备好餐食……” 不等管家回答,却见后方数匹骏马也在府前停下,最前那人旋身下马,棕色大髦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时一停住话语,和时二一齐向侧面退了一步,头颅半垂,静默候立。 管家及其余家丁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管家踌躇片刻,犹豫着往前走了两步,刚准备说什么,余光中却突然出现了一团阴影。 不等他看清那阴影是什么,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时一厉声道:“保护大人!” 与其同时,一道含着哭腔的叫喊声响起:“爹——阿爹!” 时归闷头往前冲着,等见到出鞘的刀剑时,已控制不住向前的冲势。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溢出来了,危急之下,也只能一声声喊着爹。 偏她之前把两个袖口系在了一起,连伸手都伸不出来,弯腰躲剑时身形一个不稳,噗通一声跌在了地上,不受控制地往侧面滚去。 好巧不巧,时序正在她滚动的方向站定。 时一等人离他有些距离,护卫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归咕噜噜撞在他小腿上。 时序下盘颇稳,被撞了一下也不见半分晃动。 反是时归被反作用回去,脑门咚一声砸在青石板砖上。 时归头顶一片金星,朦朦胧胧抬起头,不等看清时序模样,先抽抽搭搭地喊了一声:“阿爹,我是你亲闺女呀!” 片刻无言后,不知谁没忍住噗嗤一声,时序周身愈发冰冷了。 5、第 5 章 时序扯了扯嘴角,面上仿佛含了笑,偏生眼中的神色越发寒人。 他抬手挥退左右侍从,纡尊降贵走到时归跟前,沉吟片刻:“唔——你可知上一个找我认亲的,下场如何了?” 那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先帝病危,他所扶持的三皇子成为帝位最佳人选,而他作为三皇子最信重之人,在京中已隐有大权在握之势。 当初害他入宫的林家人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男童,信誓旦旦说这是他的亲儿子,流落在外几年,好不容易被他们寻回来,只求看在孩子的份上,双方恩仇相抵,时序能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为说明男童身份的真实性,他们还拿出一枚玉佩,玉佩的成色极是一般,整体泛黄,内里更是有许多杂质,是好多街上小摊最常见的配饰,论价值最多超不出一两去。 时序一眼认出,那是他与妻子的定情之物。 只是对方话语中有着诸多漏洞,时序收回玉佩,又将男童抱回府中,一面悉心抚养着,一面派人寻着线索找过去。 自他入京赶考出事后,那已是他第三次打探妻子和家人的消息,他与妻子成婚五年,家有爹娘兄妹,尚未有子嗣。 当年他被陷害后,动手的人还找去他家乡,将他所有家眷一并残害,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妻子。 林家人跟他说:“当年的事是我们做得不对,你的家人遇害虽然与我们也有干系,但到底不是我们动的手,都是底下人自作主张,如今我把他们带过来交由你处置,冤有头债有主,只望你莫要伤害了无辜人。” “还有这孩子,也是我们几经辗转才找到的,原是你的妻子当年怀了身孕,回娘家省亲时逃过一劫,只可惜生产时难产,只留下这个孩子。” 时序为对方的虚伪感到可笑,暂时的引而不发,也叫他得知真相后彻底失控。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并没有什么妻子逃过一劫的说法,不光是他的家人惨死,就连他的岳家也受了牵连,一夜之间从村子里消失。 至于他们抱来的男童,实际是林家的嫡幼子,因自小体弱,一直小心养在深宅,除却家里还没有见过外人。 如今正好以假乱真,装作是时序的孩子,待他将孩子抚养长大,林家也修养过来,再里应外合,予他致命一击。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时序杀红了眼。 与他起争执又让他遭了宫刑的罪魁祸首被千刀万剐,林家众人也因各种罪名先后入狱,凡与时家惨案有关联的,皆由他亲手处死。 最后是那个被时序抱回家养了两月的男童,他将孩子抱回他爹娘身边,当着他们的面,生生将其溺死。 望着那双抱着孩子痛哭的父母,时序笑着笑着落了泪。 他声音悲怆:“若非尔等,我的孩子也该如他一般大了,凭什么你们能享受儿女环绕,而我再无儿孙满堂机会?” 从最卑贱的洒扫太监到大权在握,时序只用了短短三年。 外人只道他冷血阴狠,却不知午夜梦回,他无数次被无辜惨死的妻子和家人惊醒,而那与他一生无缘的子嗣,更是他做梦都不敢梦到的,遑论提及妄想。 …… 思绪回转,时序缓缓蹲下去,视线与时归身子平齐,目光却是越发不善,眼中隐有血色。 他又问了一遍:“你猜你的下场,又与他们有何不同?” 等在不远处的时一等人浑身发寒,大气不敢喘一声,抓着佩剑的手心里全是汗渍。 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司礼监掌印最不能提及的逆鳞,便是其家眷。 时一如今只是后悔,傍晚碰见那小丫头时就该直接把她捉拿了去,若简单粗暴将其锁起来,哪里会有现在的一幕。 他们已经不敢想,待掌印将这小孩处理后,心情会有多糟糕,他们这些下属又会遭受何等牵连。 对于旁人的想法,时归却是一概不知。 她挣扎半天,好不容易将拧在一起的袖口挣开,被冻得通红的小手露出来,一只去擦眼泪,另一只则落在时序膝盖上。 她抽噎一声,瑟瑟说道:“不、不知道,我不晓得……但我真是你的孩子,娘亲病逝前叫我来京城找阿爹,你就是阿爹……” 时序眼皮蓦然一跳,明明没有任何证据,可他还是莫名有些心悸。 半晌后,他问:“你娘叫什么?” “……”时归哑然。 书里只说掌印的妻子是杨氏,并没有说过名姓。 而她穿越来后,时杨氏只剩最后一口气,咽气后因是出嫁的寡妇,也无法入杨家的祖坟,最后被抬去村子后面的野山包上埋葬。 时归只隐约听谁提过一嘴,说什么“二丫命苦”。 倒是时序见她怔住,才生起的一点希望骤然落空,好不容易才暖了一点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凉。 他怒极反笑,忽尔站起来。 时归撑在他膝上的手一下子落了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又是噗通一声,毫不客气地摔在时序鞋面上。 好在有鞋面的缓冲,时归没觉出疼来。 她浑身一个激灵,大声喊道:“叫二丫,娘亲叫杨二丫!” “你说什么!”时序身体一震,猛地抓住时归的肩膀,便是听她呼痛也没有放松分毫,只躬身半蹲下去,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时序问:“那你叫什么?” “我、我叫时归……娘亲说有我在,阿爹便有归来的那天。” 还是那句话,时归并没有与原身母亲相处的经历,只是故人已逝,许多话已是无从考证,只能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眨了眨眼,泪水滴滴答答:“爹爹、阿爹……我疼——” 时序手上仿佛触了电一般,当即松开箍在她肩上的手。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最后问道:“那你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抵达京城,如何找到我府上来的?” 时归全无隐瞒,老实回答:“我从西山村来,是跟着舅舅一起来的,娘亲临终前托舅舅带我上京寻亲,我们便来了……舅舅叫杨元兴,他、他,我和舅舅在城门走散了,我也不知怎么走来这里的。” 说到最后,她的目光有些躲闪。 但时序全被前面的话所吸引,或是没有注意到这点小反常,又或者是注意到了,却觉得没有太多计较的必要。 “杨元兴……”沉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叫时序一时恍惚。 说起他和妻子杨二丫,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时家和杨家是邻居,时序是家里老四,杨二丫在杨家则行二,两人只差一岁,因是一起长大,家境又一般无二,到了年岁后,很自然而然地就说了亲事。 虽然时序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小小年纪又过了乡试,但时家并非那等攀龙附凤的,两个孩子喜欢,家里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杨家看重时序的本事,一心想做官老爷的亲家,嫁女儿时连嫁妆都没要,只是希望时序念书时能带一带最大的小舅子,稍微识上几个字就行,将来也好去镇上做一个体面的账房先生。 这小舅子便是杨元兴。 杨元兴倒是想学点本事,奈何实在没那个慧根,他自己又不愿吃苦,才跟着时序学了两个月就受不了了,转说想去外面闯荡,跟姐夫讨了十两银子。 有着一起长大的情谊,时序和杨二丫对彼此很是熟悉,成亲两年从没有过争吵,时序一心考取功名,杨二丫则做他的贤内助。 有时家里会催他们赶早要个孩子,夫妻俩倒是一致说辞:“不着急,等我/夫君入京赶考回来也不迟!”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又过三年,时序二十,赴京赶考。 却不想飞来横祸,时序因连中两元,在京中颇有些名气,有一贵女欲挑他为婿,而林家人又一直想与女方家结亲,哪怕时序以家有发妻明确拒绝过,还是被林家人忌恨上了。 再后来时序被林家陷害科举舞弊,夺了他功名不说,转头又给他扣了一顶谋逆的帽子,侥幸逃过一死,却是以入宫为宦为代价。 只时归口中吐出的一个名字,就让时序无可避免地陷入对过去的回忆中,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又听时归开口,方从过去的记忆里挣脱出来。 时归不知他是何想法,原先还怕掌印不好说话,但现在看来,他许是有些面冷,但像传闻那般动辄杀伐,似乎也不会。 时归轻轻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只要不杀掉她就好啦! 她想了想,仰面小声道:“您……阿爹还有其余想问的吗?” 司礼监审讯的本事,足以叫所有知晓它的人胆颤。 作为司礼监最大的头头,时序更是其中佼佼,若他有心,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叫她知无不言。 可不知怎的,他完全说不出将其收押审讯的话来。 时序心想:若这真是他的女儿,这或许就是父女连心吧。 不然他为何会一瞧见时归落泪,心口便一揪一揪得难受。 他站起身,伸出右手,悬在时归面前,声音也不似之前那般阴寒:“来,你先跟我回家。” 说完,他牵起时归的小手,不顾周围一遭人的目瞪口呆,步伐平缓稳重,不紧不慢向着府中走去。 时归抽了抽鼻子,仰着小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嗯!” 却不知她那满是灰尘的脸蛋早被寒风冻僵,她自以为的笑容落在旁人眼中,那是要多牵强有多牵强,也格外叫人怜惜。 6、第 6 章 时归被带入府中,却转手就被交给了府上伺候的婢女。 这些婢女全是从主院临时调过来的,非是时序对这个门口捡来的孩子多在意,或许最初还是有几分激动的,但这点激动随着他理智回笼,也逐渐化作平静,猜疑远超情谊。 只是府上除主院外并不配备太多下人,而这些人一年到头也服侍不了两个主子,半夜遣来照顾时归,就怕会有不周到的地方。 如此,时序才把他院里的人调过来。 再说时府自开府一直只有一个主人,时序这几年虽陆陆续续认了几个干儿子,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从属,不管是出于对干爹的敬畏,还是单纯的害怕,他们极少会住到府中。 就连跟着时序时间最长的时一和时二,除开年行大礼时会称一声干爹,平日对时序的称谓皆以大人为主。 哪怕他们如今日一般跟着回来了,等伺候时序歇下,还是要摸黑赶回衙门的,除非转日大早就有差事要办,又得了时序提点,他们才会留在府中,到专门留给他们落脚的小院休憩一二。 时府在城西的占地面积不小,又冠了司礼监掌印的姓氏,在京城也算有名。 奈何府上常年无人,少有人员出没的几次,也是在深更半夜里。 更有不小心路过的百姓听见里面传出如婴孩一般的啼哭,伴着寒风渗入耳朵里,让人无端发毛。 就这样以讹传讹的,后来好些无知百姓都说:“听说掌印的私宅就坐落于城西,那可是一座会吃人的宅子!” 碰上那喜欢夜里哭闹的小孩,更是有了恐吓的由头:“再哭再哭,小心被抓到掌印的私宅里!那里专挑细嫩又爱哭的小孩,洗干净后趁新鲜吃掉,连骨头渣渣都不剩哩!” 小孩:“……呜哇!”哭得更大声了。 也亏得时归来得匆忙,但凡她在京城多逛两日,难保不会听说有关时府的谣言,到时也不知她还有没有胆子,能在深夜里来一场横冲直撞,把自己送到“吃人掌印”的手里。 不管怎么说,几日担惊受怕后,时归终于得了一时安稳。 时序没有理会她的挽留,只等婢女过来后,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先行一步,她追了没两步,又被两个眉眼温婉的姐姐抱了回去。 初入一个陌生环境,时归心里难免生怯。 两个照顾她的婢女许是看出她的不自在,没有第一时间叫她沐浴更衣,而是一人牵了她一只手,引她去偏屋的暖阁里暖和。 “敢问小小姐如何称呼?奴婢是雪烟,另一位叫云池,难得见主子带人回来,想必对小小姐很是看重的。” “前面有一积水的小洼,小小姐注意脚下……” 她们并不强求时归回答,更多是在自己絮絮说话。 而从正屋到暖阁一路走来,时归确在她们的言语中放松许多,进门时默默道了一声:“我叫时归……” 她不曾注意到的地方,雪烟和云池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她们将这名字在心里过了好几遍,想起刚刚时一的两句提点,对待时归的态度更是郑重了几分。 “原来是时归姑娘,不知时姑娘可有用过晚膳?不然先叫云池陪着您,奴婢到厨房叫些吃食来,时姑娘可有忌口?” 时归刚想说不用麻烦,不想话未出口,肚子先咕噜咕噜叫了两声,闹得她脸上一热,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不饿了。 她慢吞吞摇了摇头,临了忽然想起:“不吃花生,吃花生身上会痛……” “会痛?”雪烟一时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 时归没放在心上,反是一字一顿地解释了一番:“会长红疹子,疹子很痒,还会被抓破,抓破可疼了。” 这是她月前发现的。 之前杨元兴买了一包花生烧饼来充饥,大方分给时归半个,却不想她才吃了两口就浑身发痒,转瞬就起了一身的疹子。 还好她吃得不多,没有引起更严重的反应,但那次起的疹子用了足足半个月才消下去,更有许多被抓破化脓的,全赖天寒才没恶化下去,却也在痊愈后留下大大小小的疤痕。 时归便知,她多半是对花生过敏的。 听她说完,雪烟了然,她展颜笑道:“姑娘放心,主子也吃不得花生,一直以来,咱们府上都是不会出现花生的。” 时归歪了歪脑袋,对这一结果有些意外。 雪烟又问她的饮食偏好,时归便没有多余要求了。 这厢雪烟去准备吃食,云池则带她往暖阁深处走了走,越是靠里越感暖和,等到最里面的小榻上坐下时,时归身上出都了一层薄汗。 云池半蹲到她跟前,温柔说道:“时姑娘不如将外面的棉袍先脱下来?这暖阁里盘了地龙,从入冬就烧着,屋里极是暖和,等会您吃好了,奴婢叫人搬个浴桶过来,再伺候您梳洗,您看可好?” 时归其实并没有什么主意,但她也知道自己如今这身打扮多半是不好看的,许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也该洗个澡换身衣裳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细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说是来暖阁取暖,云池也没有闲着。 她等时归适应些了,便帮她把外面的所有衣裳都褪去,最后只留了一件全是补丁的灰色中衣,好在屋里暖和,也不会觉出不妥。 时归一低头,正瞧见自己黑漆漆的手指,她的手指又红又肿,指甲缝里也全是黑泥,和云池纤细修长的十指放在一起,叫她顿生自残形愧之感,下意识便想缩回去。 然云池好像提早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一般,忽尔用掌心将她的小手包起来,力道不重,却也叫她挣扎不掉。 只能眼睁睁瞧着云池用蘸过温水的帕子拂在上面,一点点抹去表面的泥泞,最后露出一双全是冻疮的手来。 云池语带怜惜,想碰又怕弄疼了她:“这一定很疼吧?奴婢等会就去找府医来,先给姑娘把手上的冻疮仔细看看,再瞧瞧您身上旁的伤处,或者您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可一定要说出来。” 时归蜷了蜷手指,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将脑袋埋得更低了,呐呐说了一声“好”。 等云池把她的双手和脸蛋擦干净后,时归说什么也不肯她帮忙擦脚了,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她两颊通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 “我、我可以自己来……” 云池劝说无果,也不与她继续争执,只管把温帕子准备好,又耐心地后退了几步,宽慰道:“好好好,都听姑娘的。” “那奴婢转过头去,等姑娘收拾好了,奴婢再转回来可好?” “嗯——”时归小心打量着她,见她面上并无嫌弃之色,缓缓舒出一口气,赶紧接过帕子,确定云池真的不会回头后,这才弯腰托起鞋袜。 坦白讲,她的双脚并没有什么异味。 但毕竟许久没有擦洗过,脚底脚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泥垢,那雪白的绢帕才擦了一面,就变得漆黑一团。 时归皱了皱鼻子,更是庆幸没有叫云池动手。 她光脚踩在地面上,许是青石砖下盘了地龙的缘故,地面一点也不冷,光脚踩在上面一片暖洋洋的,让她舒服地动了动脚趾。 时归刚把帕子放进温水里,就听云池问道:“姑娘可是要换帕子了?可要奴婢来帮忙?” 时归一惊,忙拒绝道:“不不、不用!我、我自己就可以……你不要转头——”她声音里带着乞求,目光紧紧盯在云池身上。 幸好云池一直记着她的诺言,没有时归发话,始终不曾看来。 饶是如此,时归还是加快了动作。 她也不回小榻上坐着了,就直接蹲在水盆旁边,连着投洗了四五遍,才叫她双脚露出原本的白皙。 只是那水盆连续浸入脏帕子,里面的水都变了颜色。 就连她用来擦洗的绢帕都沾了点黑,使劲搓洗也掉不下去了。 就在时归抓着帕子不知所措之际,不远处的云池又开口:“姑娘可是擦干净了,奴婢可能回头了?” 时归无法,只能应道:“……嗯。” 云池轻笑一声,慢慢转过身来,见着她的姿势也没多言,只还是温温婉婉地把她手里的帕子接过去:“姑娘别担心,等会奴婢去洗就是了。” 她试探着将手放在时归背后,见她抵触不大,又圈住她的膝弯,稍微用一点力,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不等时归紧张,便听她头顶传来声音。 云池说:“姑娘今年几岁了?奴婢抱着实在太轻,后面一定要好好补补才行,这样身子壮实了,才不会生病呢。” 时归认真听着她讲话,等反应过来时,已被重新放回了小榻上。 她这时才发现,刚刚她在地上走动时,不小心在地上留了一行泥脚印,脚印不重,但落在月白青石上格外显眼。 能在司礼监掌印身边一直伺候的,到底是心思机敏的。 云池完全没有多说,不过去取热茶的途中,就很自然地将地上的脚印擦去,免去时归最后一点尴尬。 没过一会儿,时归手里就多了一盏糖水。 云池道:“暖阁里太干,姑娘记着润润嗓子,奴婢怕您喝多了茶睡不好,便换成了糖水,里面加了野蜂蜜,甜而不腻,希望姑娘喜欢。” 时归垂眸抿了一口,滚烫的蜂蜜水叫她肩头一颤,蜜水淌入肚里,让她浑身都舒展开来。 又过片刻,雪烟也回来了。 因着不知时归情况,她便没有准备太复杂的膳食,只煮了一碗热粥,里面放了好消化的蔬菜碎和肉沫,最后点缀几粒枸杞。 雪烟心思开朗,一看见时归便惊叹一声,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姑娘生得好生漂亮,瞧这眉眼,实是精致!” 她刚说完,云池便叠声跟上。 就这样你一眼我一语,直将时归夸得不好意思极了。 不过时归尚记着,不久前杨元兴找来的花楼妈妈说她姿色一般,甚至为此不肯出高价,既是买来赚钱的,妈妈定是不会说假话的。 那就是雪烟和云池为了逗她高兴,夸大其词了。 时归腼腆的笑了笑,心里到底还是欢喜的,低声说:“谢谢……” 雪烟她们的夸赞没有持续太久,两人很快就布置好了粥食,转去招呼时归吃饭。 她们不许时归动手,非要一勺勺喂给她,按着雪烟的说法—— “这粥刚出锅还烫着,奴婢怕烫到姑娘。” 实际她还是怕时归饿得太狠,狼吞虎咽一番,再吃伤胃就不好了。 …… 就在时归被伺候着暖身吃饭时,主院的书房也是灯火通明。 时一和时二跪在案前,垂着脑袋,不敢打量头顶人的脸色。 出了这么一遭事,两人也意识到不对,无需时序问询,他们赶忙将傍晚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半点细节不敢落下。 随着他们话音落下,时序屈指敲了敲桌面:“你们的意思是说,她原本不知这是时府,还是从你们口中确定的?” 此话一出,时一额角顿生冷汗。 他不敢犹豫,只重重磕了一个头,复道:“奴婢失言,请大人责罚。” 时序没有说话,继而看向时二。 时二先是叩首,他的嘴巴还是紧紧闭着,只举起双手,快速比划起来。 司礼监常有罪奴出入,时一和时二便是同一批送去训练做死士的罪奴。 死士不需多么能言善辩,能按照主人的吩咐办事就好,甚至为了避免他们被俘说后出不该说的,受训前都要被毒哑嗓子。 当年时序在罪奴中挑了时一和时二出来,亲自训练。 他可不想整日与一群哑巴共事,便不许他们喝那哑药,无奈命令下迟了一步,时一吞了一半,调养多年,虽声音喑哑,好歹不影响讲话。 时二是个实诚的,哑药到手直接一饮而尽,等时序的命令传过来时,他的声带已被彻底毁掉,后面再与人交谈,也只能靠手语。 7、第 7 章 时二的说辞与时一并无两样,不过在最后添了自己的主观看法。 他无声比划着:她的眉眼与大人极像,打眼看去,实在叫人恍惚。 “是吗?”时序有些回忆不起来小孩儿的模样了,对此不置可否。 他倒想把时归查个底朝天,奈何他们与时归只是初相识,说得严谨些,连个相识都算不上,探查无可厚非,却也非一朝一夕能有结果的。 最终他只能先把时一时二打发了去,且紧着明日的公事来。 等两人退下,时序又在书房静坐良久,面上的表情时缅怀时忌愤,半晌抬手捂住双眼,掩去其中的无限悲吟。 过了不知多久,他从桌案后站起来,随手拿了一件披风,出门跟守在门口的管家问一句:“刚刚带回来的小孩可睡下了?” 管家微微躬身:“听底下人说,小姐被带去暖和那边了,前不久刚要了热水,还不曾见人出来。” 时序点了点头,却是一言不发,径自往西厢走去。 也就是用来安置时归的地方。 管家本想问用不用叫人跟着,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就没了时序的身影,待他再拔着脖子一看,只见一贯四平八稳的掌印背影依旧笔挺,唯步伐较平常快了不是一点半点,那是有眼可见的急切。 管家先是一怔,旋即一路小跑跟上去,任心底如何惊涛骇浪,面上也不敢显露分毫,只默默将时归在府上的尊贵程度提了又提。 时序回到西厢小阁楼时,时归尚没有回来,他又是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见窗外传来说笑声,小孩子稚嫩的童音不时响起,间或夹杂一二咯咯笑语。 但这份欢愉在见到时序后戛然而止。 时归在雪烟和云池的帮助下梳洗干净,换了一身又暖和又漂亮的冬衣,上面是一件红里透白的绣花夹袄,下面是一席同样花色的襦裙,颈间围了一条雪白的狐毛围巾,手上也套了厚实的棉手套。 念着天色已晚,她有些干枯毛躁的头发就没有梳起来,只拧干散在耳后。 这样一身打扮,叫她本瘦小单薄的身躯也显出几分丰腴来。 谁能想到,这样可爱讨喜的小姑娘,一个时辰前还灰头土脸地在街上流浪。 几人一进门就看见在厅中端坐的时序。 雪烟和云池很快收拾好表情,撒开牵着时归的手,后退半步,福身行礼。 时归则过了初时的大无畏,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仰着巴掌大的小脸,不错眼珠地盯着不远处的男人。 与这具身体留着相同血缘的父亲。 先前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她没能瞧清时序的模样,现在总算能看得一清二楚。 很难想象,在外面传得凶神恶煞的司礼监掌印实则有着一副好模样。 时序受宫刑时身量已基本长成,较那些自小入宫的内侍们身量更挺拔些,声音也与寻常男子无甚差异,只有始终光洁的下颌彰显着他身体的不同。 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六,正值风华,又五官端正,四肢修长,高高束起的发髻挑起眼梢,叫本该无辜纯善的眸子露出几分锋芒,鼻梁高挺,剑眉入鬓,不怒自威。 若有人从侧观察,便会发现时归与他不光眉眼相像,更有一双如出一辙的耳朵,两人耳厚而高,小巧的耳珠饱满圆润。 村里的老人总是说,有这样双耳的皆是福厚之人。 时归有没有福气暂且不知,时序前半生却多有坎坷。 就在时归暗暗打量这个名义上的亲爹时,时序也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时二的影响,他还真从时归面上瞧出几分熟悉来。 他对两人的相似之处兴趣不大,却热衷于从时归身上找寻亡妻的影子,每寻到一处相似便兴奋些,若有细微不像,又不愉地撇下嘴角。 他自己不觉有什么,偏在外人眼里,那时时变化的眼神着实叫人紧张。 不知何时,雪烟和云池悄悄退出去,顺手合上了房门,而管家提早被时序打发了出去,如今的屋里明面只留时序一人。 时序半晌不言语,时归更是不敢说话。 且被那样一双深沉的眸子盯着,她心里愈发惴惴不安起来,双手慢慢背到身后去,无知无觉地搅在一起。 就在时归将受不住这般沉默气氛时,主位的时序终是发话。 他从时归身上寻到好些记忆里的熟悉处,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心里总是欢喜的,再开口,音调也和煦许多。 他勾了勾嘴角,逗弄道:“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时归眨了眨眼睛,慢半拍道,“不、不怕……是阿爹,阿爹就不怕。” 时序心跳停了一瞬,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或许时归本身是害怕的,时序本身也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只因时归觉得他是阿爹,阿爹并非该恐惧的存在,她就能将这份害怕压下去,努力表达着信任和依赖。 这样的认知叫时序心情愈发愉悦,忍不住勾了勾手指,示意时归靠近些。 时归只迟疑了一瞬,就提步上前,甚至缓缓踱到时序两步远的位置,试探着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只需伸手就能碰到时序的身体。 见状,时序面上笑意更甚。 他到底没忍心叫时归一直站着说话,亲自将一侧的桌椅拎到身前来,又俯身将时归抱上去,这般两人就能面对面,膝对膝,好生长谈一番了。 时归坐在与她齐腰高的椅子上,紧张地抓了抓衣摆,呐呐喊声阿爹。 时序没有应,先是装模作样地问候两句,得知她吃过了晚膳,也有请府医给开了冻疮药,这才话音一转:“说起来,你一见面就喊我爹,我又怎知你骗没骗我?” “倒不如你给我说说你娘,我好辨别一番。” 问题一出,时归竟又沉默了一回。 有了之前在府外的经验,这次时序没有着急,只管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耐心等她回忆。 约莫一炷香后,时归嘴唇颤了颤:“……我不记得了。” 她目光空洞,眉头紧锁,似是想起了不好的记忆来:“我只记得娘亲躺在床上,怎么也叫不醒,舅舅舅母守在门口,一直在招呼不认识的人进来。” “娘亲不理我,我明明没有调皮……阿归明明有乖乖的,可娘亲还是不肯理我。”说着说着,一行清泪自她眼角蜿蜒而下。 时归说:“舅母跟舅舅说,嫁出去的姑娘,死后也不能入杨家坟的,舅舅没应,却出去叫了好几个人来,将娘亲给抢走了。” 那时的一些话语太寒人心,饶是时归刚穿越过来,还是将当时的对话牢牢记在心底,半梦半醒间,望着床上没了呼吸的清减女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悲痛。 “娘亲被抢走了,被抢去了山上……我有大声哭叫,可他们还是把娘亲丢进土里,叫娘亲再也看不见我——” “舅舅说,别怪他狠心,实是没有外嫁女埋在娘家的,二姐一路走好……” 伴随着时归缓慢而清晰的话语,时序手中的杯盏被放回桌上,他一手扶着木椅把手,一手死死抓着桌角,手背上全是因用力而泛起的青筋。 已经有很多年,他没有感受到痛彻心扉的情绪了。 按着他离家的年份算,若妻子在他离家那年怀上的身孕,孩子今年应是五岁。 他竟然开始希望,眼前的女孩千万不要是他的女儿。 不然他实在无法想象,孤儿寡母,世道艰难,本以为逝去的妻子如何在逃生后独自一人诞下又拉扯大女儿,死后却被丢弃在野山上,连祭拜的人都没有。 时序问:“你如今几岁了?” 时归说:“到年底就六岁了。” 听说当人受到严重刺激时,大脑出于保护会叫其忘掉一些过往。 时序望着时归满脸的泪痕,终没说出什么质疑的话来。 他默念两遍清心诀,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任何可能,轻轻拍抚着时归的肩膀,淡淡说着安慰的话。 时归脑中嗡嗡作响,胸脯剧烈起伏着,许久才冷静下来。 她眼尾还含着泪,却仍是乖巧问道:“阿爹还想知道什么?我都记着。” 时序定定望着她,想了想说道:“那便跟我讲讲你和舅舅寻亲的这一路吧。” “……好。” 寻亲几月,时归是亲身经历的。 然她大多时候都在生病,清醒时间少之又少,浑浑噩噩地醒来了,也少有得到好脸色的时候,反要她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一直小心讨好着亲舅舅。 现在一想起来,时归有些委屈,声音越发低微:“舅舅不喜欢我……” 听着她源源不断的抱怨,时序眼底泛起波浪。 说到最后,时归险些将杨元兴要把她卖进花楼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突然止住,她一把捂住嘴巴,面上闪过一抹慌张。 “怎么?”时序关心道。 时归猛摇头:“没、没有了,就是这些,我就是这样跟舅舅找来的。” 看出她的不情愿,时序没有逼迫。 他只是问:“那阿归要找舅舅吗?我可以帮你把他找来。” 时归撅起嘴:“不要!我有阿爹了,再不要舅舅!反正舅舅也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舅舅了,阿爹待我好,给我新衣裳穿,我只喜欢阿爹!” 听着她孩子气的话,时序忍俊不禁。 正说着,时归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身体萎靡地蜷在椅子上。 时序看了一眼天色,如今已过了子时。 且看时归困得厉害,完全是强打着精神跟他说话,他也不好再聊下去。 时归一个恍神,就觉头顶落下一只大掌来,在她头顶用力揉了揉,带着一股不好描述的亲昵。 她愣了愣神,嘴角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仰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阿爹!” 时序仍是没应,只回了她一个笑。 随后他将雪烟和云池唤回来,叫她们带时归回房休息。 时归被雪烟两人带着,走到门口仍是恋恋不舍,止住脚步,回头留恋道:“我明天还能看见阿爹吗?” 她没有纠缠不休,唯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全是祈求,就这样越是懂事,越容易惹人怜惜。 时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如此,时归笑弯了眼睛:“好!阿爹寝安。” “寝安。” 直到时归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后,时序才走出西厢阁楼,遂在院中站定,薄唇微启:“来人。” 夜色中,一漆黑身影自屋顶旋然而下,屈膝半跪在时序身前。 时序面无表情,负手命令道:“去找一个叫杨元兴的人,江南人氏,今日午后入京,如无意外,应是带着一个女孩进的城,现在却把孩子弄丢了。” 暗卫正等着更多信息,谁知时序说完这句后就再没了其余话。 暗卫垂首:“是。” 下一刻,他身形一个飘忽,不过瞬息间,身影就消失在了院子里。 只余下时序独一人静立在院子中央,寒露落在他的肩头,久久不见他动作。 若找不到杨元兴,那便说明时归今晚的话都是假的。 可若找到了…… 时序闭上眼睛,竟不敢往下细想了。 8、第 8 章 这一晚到底没能安稳度过。 时序才回书房不到一个时辰,就听西厢那边匆忙来报:“大人不好了!您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忽然发了高热,府医诊治许久也不见缓解,如今已开始说胡话了!” 时序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什么叫开始说胡话了?我不是刚从那边回来?” 下人跪伏在门口:“是、是……奴婢也不知怎么回事,前后就半个时辰,连府医都觉惊奇,用了快速退热的法子,却始终不见效。” “雪烟姑娘怕耽搁了事,便差奴婢来禀告大人。” 他正要问是否要去外面请郎中来,然随着他身侧拂起一阵风,再抬头,却见头顶的人早不在屋里,因走得匆忙,连衣架上的披风都没顾上拿。 另一边,西厢小阁楼如今也是乱做一团。 府医才从暖阁离开,未等喘口气,又被西厢的下人请了过去。 他原没将这次传唤看在眼里,只因前不久他才给那小姑娘检查过,除了手脚多有冻疮,身子骨又单薄些,并不见什么危急病症。 西厢的下人虽说对方发了高热,但他也只当是不小心染上了风寒,且用温帕子降降温,再喂一碗伤寒药,修养个三五天,也就大差不差了。 万不曾想,用来降温的帕子用了十几条,伤寒药也灌了两碗,床上的小人不光没好几分,反而两颊烧得通红,咿咿喃喃说起胡话来。 雪烟和云池一床头一床尾,不间断地给时归搓揉四肢。 府医本就因异症心慌,转头又瞧见她们的态度,顿是一阵手脚发寒,颤颤巍巍地叫徒弟去取医书,忍不住围着桌子团团转起来。 当时序赶过来时,一进里间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哭叫声。 时归小小的身体无意识痉挛着,面上全是痛苦之色,她嘴里原就在呢喃着什么,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忽而大叫一声:“阿爹救我——” 时序面色乍变,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绕过屏风,床上景象映入眼帘。 只见时归两只胳膊从雪烟的掌心里挣出来,不住上下扑打着,又因生着病,呼吸也变得困难,才挣扎尖叫两声,就闭气剧烈咳嗽起来。 前不久才见过她乖乖巧巧的样子,骤瞧见她这般病怏怏地歪在床上,时序忽然觉出几分不适,脚下步伐更匆忙了些。 见到他过来,雪烟和云池连忙起身,又一齐退到床脚,将位置让出来。 至于那治疗无效的府医早战战兢兢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地面上,嘴唇哆嗦半天,神色惶惶,全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时序的手才碰到时归,就觉掌心一片滚烫。 他心里升起一阵勃然怒气:“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有从外面端着热水回来的下人,一进门就听了这样一声质问,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去,盆里的热水溅了满手也浑然不觉。 府医半天说不出话来,雪烟只好回答:“回大人,时姑娘开始确是好好的,奴婢和云池一直守着她睡熟才退下,其间未有半分亦状。” “但奴婢二人出去只一小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惊厥叫声,一进去就发现时姑娘发了热,赶忙叫来府医,又是擦拭身体又是喂药,一连半个时辰也不见缓解,奴婢实在无法,这才惊扰了您。” 时序目光落在时归通红的小脸上,头也不抬地问道:“府医呢?” “小小小、小人在!”府医见再躲不开,膝行几步,垂首回禀,“小人已为姑娘切过脉,依脉象看就是普通风寒,也依照风寒症状开了药,谁知……” 时序听不下去了,怒而打断道:“没用就不知更换药方吗!” 府医一头磕下去:“换了换了!小人见姑娘高热一直不退,唯恐烧伤了脾肺,已换了药方,还特意加重了药量,可还是不管用啊!” “废——” “阿爹救我!” 时序的呵斥再次被床上的惊叫打断,下一刻,便是一双滚烫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宛若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不放了。 时归艰难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瞧见时序的影子,她眼睑一跳,一直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忽然落了出来。 ——就在不久前,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时间跨度长达五年的梦。 大概是因为有了阿爹的承诺,时归在来到内室后并没有太多忐忑,依着雪烟她们的指导,将外面的新衣全部脱去,再重新换上一身绵软轻薄的中衣。 云池怕她夜里扯到头发,不知从哪寻了一条红丝带,松松垮垮地系在她的发尾,这样等她躺下后就能把全部头发都甩到头顶去,不是睡觉太不老实,轻易不会弄疼自己。 床上的棉被也全是新换的,青色的被面上用金丝勾勒着祥云花纹,四周则围了一圈毛茸茸的羊毛,羊毛处理得当,将鼻子埋进去完全没有腥臊味,而是淡淡的桔香。 也不知棉被里的棉花是怎么做的,这床棉被看着又大又厚实,偏偏落在身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对睡梦里的人也不会有一点负担。 仅时归这些日子盖过的铺盖中,再没有比这更暖和更舒服的了。 她乖乖地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只在雪烟熄灭蜡烛时问了一句:“我明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阿爹吗?” 雪烟愣了愣,笑说道:“这个就不是奴婢能知晓的了,不过大人既答应了姑娘,想来是不会食言,哪怕不能一睁眼就看见,定然也迟不了太久。” 可巧,这其实也是时归所想的。 只是她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犹疑,这才要从旁人口中得到肯定。 眼下她得到满足,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是看出雪烟面上的挪逾,忍不住往被子里躲了躲,直到小半张脸也藏进被子里,这才缓缓合上眼睛。 本以为来到新环境里,她要好好适应一番才能睡着。 可时归才闭眼没多久,就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飘移,仿佛灵魂出窍一样,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遂坠入梦境深处。 时归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不知怎的,她如何也从梦里醒不过来。 随着梦境的深入,她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升高,一边是身体的痛苦,一边是意识的沉沦,二者交织在一起,反叫她思想愈发清醒。 她就像一个过客一般,亲眼目睹了“时归”,或者说过去的她,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几年。 一个怀有身孕、夫家皆逝的女人,哪怕是有娘家撑腰,也少不了被人们各种闲言碎语,更别说对于这个已经出嫁的二女儿,杨家其实并不是多么看重。 杨家大小七个孩子,三男四女,男孩是给老杨家传宗接代的,自然要好好养着。 至于剩下的姐姐妹妹,嫁得好的能帮衬弟兄的,就是他们老杨家的好姑娘,夫家稍微贫苦点的,那就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如杨二丫那般投靠娘家的,可不遭人嫌弃。 当初时家出事时,杨元兴正从外地做生意失败回来,他本想找姐夫再讨些银子,自己不好意思,便托母亲把二姐找来,想叫杨二丫做这个中间说和的人。 也正因杨二丫那日回了娘家,才侥幸逃过一劫。 之后他们发现时家众人全部无端惨死,惊惧之后,不得不思考起自家是否会被牵连,最后得出一致结论,为求保全,他们还是先跑为好,等过几年风声不紧了再回来也行。 彼时杨二丫刚发现已怀有两月身孕,她知这必是夫君出了事。 她顾不得为家人收敛尸首,靠着一碗又一碗的保胎药,强行收起心底的悲痛和担忧,带上婚后几年的积蓄,用二十两银子换娘家带她一起走。 且不论杨家人待她态度如何,至少她因此逃过一劫,也叫肚里的孩子保全下来。 再后来,孩子出生,杨二丫给她取名为时归。 杨二丫身上还有钱财,却深知寡妇门前的是非,她在杨家虽受些磋磨,可至少安危无虞,也能护住她的女儿。 时归看见,杨二丫因怀孕时劳累过度,生产后奶水不足,为了给孩子求一碗羊奶吃,常要给村里养羊的婶子做一天活,好不容易回家了,还要受母亲弟媳的苛待,收拾家收拾到半夜。 时归看见,杨家的几个小辈总喜欢欺负她,扯她辫子,往她衣裳里丢虫子,总要把她弄得哭泣才高兴,而小时归自小懂事,从未将这些欺负告知过娘亲。 时归还看见,每至中秋团圆时,杨家全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而她则和杨二丫躲在厨房里,靠着一些剩菜剩饭填饱肚子,每每这时,杨二丫总要跟她说—— “囡囡乖,等你阿爹回来就好了,不要怪他,他定是被绊住了脚……” 杨二丫哪怕亲眼见了全家惨死的画面,也始终不愿相信,她的夫君或许早被害了。 除去尚在襁褓那一年,之后四年时光,杨二丫与时归的生活如电影一般快速在时归眼前掠过,她一开始还当作是旁人的人生,却越来越感同身受起来。 杨二丫原想着等孩子大点了,就亲自带她上京,不成想病痛早来了一步。 画面最后,是杨二丫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却如何也不敢将时归留给杨家人。 她纠结再三,将当年逃命时藏起来的一百两取出来,又用杳无音讯的时序做筏子,求杨元兴带她上京寻亲,若能找到也算让她安息,若实在找不到了—— “囡囡记着,娘在后山给你留了三十两银子,就在娘给你做的秋千底下,若你们找不到你爹,那便跟着你舅舅回家来,我的囡囡受些委屈,在杨家小心忍让些,等你十三四了,便拿着那三十两寻个好夫家,不求多有本事,只要待你好就行,只要能离开杨家就好……” “娘的乖囡囡,娘不能陪你长大了……” 当杨二丫咽气的那一瞬,时归终从梦中惊醒。 她双目瞪圆,无声呐喊一声:“娘亲——”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感知到,死的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书中人物,是她的娘亲啊! 时归满心哀忸,因着身体温度太高,情绪起伏又太大,一歪头又陷入昏厥。 这一次,她梦到了被杨元兴拐卖。 与之前的梦境不同的是,这一回她清楚记着,她已经找到阿爹了。 于是她在梦里一边努力挣脱杨元兴的魔爪,一边大声哭求阿爹的相救。 …… 时序不知这短短一个时辰里时归的经历,看见她呆住,也没多想。 他微微低头,正要问时归哪里难受,谁知忽然被对方扑了满怀。 也不知时归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坐起来,棉被从她身上滑下,她身上的热度透过中衣传到时序手上,依旧灼热得吓人。 时序顾不上追究府医失职,转头厉声道:“还不快点去找大夫!拿着我的腰牌去宫里请御医!” 雪烟不敢迟疑,接过他扔来的腰牌,快跑着从屋里出去。 这边雪烟刚走,时归就放声哭了起来。 她大半个人都靠在时序身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要么是“阿爹救我”,要么是“不要”,极偶尔还会夹杂一两声“舅舅”。 时序揽着她的肩膀,最初只是虚虚地落在她肩上,后来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怎的,那手终于在时归身上落实,还无师自通地拍打起来。 “好了好了,阿爹在,阿爹就在这儿呢……” 时序只当自己是迫于无奈,才暂时应下阿爹的称呼,却不知旁侧的人是如何错愕。 若他面前能有一面铜镜,他或许还能惊讶的发现,他此时的眉眼格外柔和,眼中虽有焦急之色,但其余无论动作还是言语,俨然一副慈父作态。 受到他的感染,时归虽然还是在哭,但哭声比之前小了许多,迷迷糊糊告着状,断断续续吐出的话语直叫时序黑了脸。 时归呜咽着:“舅舅要卖我……他找陈妈妈,嫌钱少……我不、我不去花楼,我不要——” “阿爹救我,爹爹救救我……囡囡会听话的,救救我吧……” 覆在她肩上的手倏尔收力,又在瞬息后倏尔放开。 时序小心观察着她的神情,见没有将她弄痛,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滔天怒意:“你说杨元兴要将你卖去花楼?” 很显然,时归是回答不了他的问题的。 她仍是絮絮念着,前言不搭后语,连着最先梦境里的遭遇也吐露出来。 “娘亲每天都好累,他们都欺负娘亲,娘亲说等阿爹回来就好了,可阿爹怎么一直一直都不回来呀,囡囡最讨厌阿爹了……我好想娘亲,呜——” “舅舅坏,舅舅总骂娘亲,还骂阿爹,囡囡不是没爹管的孩子……” “我不要银子,也不要阿爹了,我只想要娘亲,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娘亲救我,阿爹救我——” 在她头顶,时序面上一片空白,动作僵硬地低下头来,在看见时归那与记忆中妻子一模一样的唇形后,心头狠狠一震,眼角蓦然滑下一滴泪。 最后时归是生生哭晕过去的。 她便是失去了意识也不忘死死抱住时序的手臂,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不时抽噎两声。 半个时辰后,宫里最擅童子科的两位御医结伴而来。 此时时序已收拾好了情绪,单从面容上看,他除了眼尾有些发红,并看不出其他异样。 在宫里当差的,最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哪怕是掌印府上冒出一个女童来,他们也没有多问一句,只管屏息敛目,本本分分地看诊开药。 片刻,两人从床边退开。 时序问:“两位大人,这孩子是怎么了?” 其中年长些的回答道:“禀掌印,这位姑娘应是梦中惊悸引起的虚热,臣已开了安神方,配以清火药,最多一个时辰就能退热。” “只臣发现这位姑娘身有疾疴,营养不良,日后需精心养护,方有可能补足之前不足。” 时序一颗心才放下不久,又被后半句高高提了起来。 只他转念想到时归迷糊中说的话,想到她这些年的生活,身子不好也不足为奇了。 两位御医下去煎药,待汤药送来,时序接过了喂药的工作,中途多有磕绊,但好歹是把药全部喂下去了,最后又在御医的建议下,用指尖蘸了一点槐花蜜,轻轻抹在时归嘴唇上。 一个时辰后,时归身上的热度总算消了下去。 饶是如此,时序也没从她床边离开,硬是守到天亮,听着她呼吸平缓了,方才站起身来。 无需他多交待,雪烟和云池也是一百个上心。 若说她们之前对时归只是爱护,那在听见时序亲口说出的“阿爹”后,待时归就全然是珍宝一般了,听她呼吸起伏都要紧张一把。 而时序从西厢离开,除了有时归情况良好的原因,更多还是因为得到了暗卫的讯息。 暗卫来报:杨元兴找到了! 这个消息着实有些出乎时序的意料,一问暗卫才知,便是他们找人也没费多少功夫。 因京城进出检查严格,像杨元兴这般没有亲眷在京的外乡人更是重点审查对象,哪怕是顺利入京了,前三日住店都要出示身份竹签。 杨元兴这一路都不曾亏待过自己,入京后也不曾收敛,早早定好客栈住进去。 暗卫找到他时,他正跟店里的小二打听:“不知京城里可有什么有名的花楼?或者是那种买女童出价高的,我带了家里的女童来……” 听着暗卫一字不差的复述,时序没能忍住,啪一声拍在桌子上:“畜生!” 就在昨天晚上,他对杨元兴还有两分故人的惆怅,但这点惆怅在听了时归的告状后,只要一想到妻子和女儿在杨家的遭遇,他对杨元兴就只剩下痛恨了。 经过时归昨晚的一番哭诉,时序对她的身份已有了八分肯定,这最后一点,待见过杨元兴也能见到分晓。 莫说时归十之八九就是他的女儿,哪怕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孩,他也看不惯杨元兴的做派。 “人在何处?” “暂时押在后院的柴房里,主子若要审讯,属下这便将人带去司礼监暗牢。” 时序冷笑一声:“不用,只管将府上有的刑具拿来就够了。” 只希望他这久违的小舅子能坚强些,莫要连一轮刑罚都熬不过去,白瞎了他给时归出气的心。 望着时序满身的煞气,暗卫屏息,默默将自己珍藏的一套银针添到刑具中去。 9、第 9 章 京城设有宵禁,戌时之后街上便不许百姓行走。 杨元兴一进城就被小商贩们围住,一句又一句的奉承夸得他找不着北,只顾着掏银子装大爷了,完全不知时归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刚发现时归与他走失时,他还短暂慌乱了一会儿,他左右问了一圈都没问出点什么,好不容易才得到好心汉子的两句指点。 那人说:“若孩子只是单纯走丢了,那就不用担心,京城夜里有宵禁,到了时辰还在街上逗留的都会被押去衙门,等着家人去赎才能出来。” “只要你家孩子不是被旁人偷走的,转天你到各大衙门里走一趟,多半就能找回来,我记着应是要交一钱还是两钱赎金,具体你到衙门再问吧。” 杨元兴表情变来变去,听到最后还要交赎金,终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小贱皮子,竟给老子找麻烦!等老子找到你,定要叫你长长记性……看什么看,没见过丢孩子的!” 那汉子好心指点,没得到感激也就罢了,还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然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脸色一冷,高高挥起拳头:“你再说一遍?” “我说——”杨元兴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强忍下心底的烦躁,擤了一把鼻子,嘀嘀咕咕地转身离去。 “什么东西!”汉子冷哼一声,将这晦气事抛至脑后。 有了那汉子的指点,杨元兴倒是不着急了。 他不光不着急,更是彻底撒手不管,溜溜达达去寻了一家客栈,一问价钱,只能付得起最便宜的大通铺,连着白天提供的两餐,一日要一百二十文,堪堪在他承受范围内。 他囫囵吃了口饭,回房一觉睡到天黑,睡醒后又是吃,还自来熟地跟旁边人凑了一桌,胡咧到宵禁。 京城宵禁只是街上不许有人,百姓家里或客栈内就不在管束范围内了。 而杨元兴住的这家客栈也不是什么正规地方,临城门只一条街距离,又胜在价格实惠,多是些外地来的三教九流,只要不是太过分,掌柜对住客的许多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元兴难得碰见那么多志同道合之人,只顾着同他们吹牛皮侃大山。 至于已有两三个时辰没看见的亲外甥女? 杨元兴哼着小曲,大手一挥:“小二,再给爷上壶好酒!” 几壶黄酒下肚,他已经有些找不着北了,同桌的客人先后告辞回了房间,最后楼下只余下他和门口的一桌。 眼看着就要通宵,他倒干净最后一点酒,忽然想起什么,扬声将打瞌睡的小二叫过来,最开始还知道压着点声音,可小二连着两次没听清楚,他立刻不耐烦了:“我是问你京城有名的花楼是哪几家!” 小二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打量杨元兴的穿着,许是他眼拙,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哪来的去那种场所的资本。 但秉承着客人为先的准则,小二也没多说,谄笑一声:“这位爷,小的也没去过那种地方,好些都是从客人那里听来的,准不准就不知道了。” “没事,你先说。”杨元兴道,“不光是有名的花楼,还有那些收女童的妈妈,哪位妈妈给价最高,你有了解的吗?” 就是在他跟小二打听的时候,司礼监的暗卫到了。 念及主子着急,暗卫也没顾及旁人的存在,倏尔现身后,直接将杨元兴绑了去,而后丢下一支司礼监办案专属的令牌,见此令牌者,自然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果然,小二和另一桌客人顿时噤若寒蝉,对于暗卫的行为不光没有制止,还有眼色地背过身去,只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从客栈到时府,杨元兴骂了一路。 直到他被关进柴房,暗卫怕他的污言秽语惹了主子不悦,方才从墙角寻了一块抹布出来,也不管上面有多少灰尘,粗鲁地塞进杨元兴嘴里。 “唔唔唔——”你们是谁! “唔唔!”放开我! 杨元兴目眦欲裂,偏手脚被反绑在一起,他挣扎半天不光没能挣脱开,还一头栽倒在地上,滚了两圈也没能坐起来。 时序过来时,杨元兴正用肩膀抵着地面,使出吃奶的劲想将身体正过来,只他常年懒散,半天不得其法,连脑袋都因长时间倒置而充血。 柴房的木门被打开,锁链发出哗啦地碰撞声。 杨元兴屁股一颤,下意识抬头去看来人。 然而他只觉头顶一痛,一只脚直接踩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的额头咚一声磕在地上,疼得他眼前一黑:“唔——” 两个暗卫将柴房里的蜡烛点燃,又规矩站到房间左右两侧。 时序理了理袖口,睥眸问道:“这便是我要的人?怎把嘴堵上了?” “回主子,这人就叫杨元兴,今日抵京,因其出言不逊,属下恐其脏了主子的耳朵,才自作主张堵了他的嘴。” 时序微微颔首,看他的表情对此并不怎么在意。 他垂眸打量着脚下的人,任由杨元兴在他脚下扭动好久,才不紧不慢地把脚放下来,不等对方再有动作,他先一脚踢在对方肩上。 这一脚他用了十足的力气,直接把杨元兴踢出去一尺远。 紧接着,两名暗卫一手押住他的两臂,一手拽住他的头发,狠狠让他仰起头来,直直对上时序的眼睛。 四目相对,两人反应各有不同。 饶是时序早有心理准备,在见到杨元兴面容后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心潮澎湃翻涌,分不清是喜悦多些,还是悔恨多些。 杨元兴则是震惊极了,两眼瞪得极大,塞满抹布得嘴张得也开,整个人露出一副滑稽表情来。 他的目光从时序脸上滑过,又去看他的打扮,依他的眼界是看不出时序那身衣裳的好坏的,但光是时序腰间的那枚玉印,就足叫他垂涎。 发达了。 一时间,杨元兴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震惊过后,他的挣扎更为剧烈了。 “唔唔——唔!”杨元兴面露激动,头上手上的痛感叫他眼尾溢出泪来,可他宁愿加剧这份痛苦,也要使劲往时序的方向扭。 半晌过去,他的双臂已失去知觉,头皮也阵阵发麻,可从侧面看,他的位置却没能移动分毫,所谓离时序近些也只是他自己的臆想。 又过一会儿,时序开口:“放开他。” 暗卫领会,只将杨元兴嘴中的抹布扯出来。 毫不意外,杨元兴张嘴就是大喊一声:“姐夫救我!” “姐夫,姐夫我是元兴啊,我是杨二丫她弟弟,姐夫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之前还在你家住过的!姐夫救我——” 听见熟悉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序笑了。 他缓缓走到杨元兴跟前,抬手捏住他的下巴,手下力道一点点加重,直到见他龇牙咧嘴快要承受不住才停。 时序轻声问道:“元兴,你怎么还有脸,提你姐姐呢?” 杨元兴面容一僵,眼中闪过慌乱:“我、我……姐夫你说什么,姐姐、姐姐——对!姐姐不久前刚病逝,临终前嘱托我带时归来找你啊!” “姐夫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路走得好辛苦——”他假装哀嚎,扯着嗓子喊了半天,眼睛却没落下一滴泪。 时序等他全部喊完,面上的笑容也愈发深刻。 好不容易等杨元兴闭上嘴,他才算有机会插一句:“嗯嗯,你说的我都知道,好好好,元兴可是辛苦了。” “不过我有一事好奇,不知元兴可能解答我?” “姐、姐夫你问。” “我就想问问,你是有着怎样一颗歹毒的心,才会想着把自己的亲外甥女,卖到烟花之地去呢?” 话落,杨元兴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序并不奢望能听到他什么回答,扯了扯嘴角,笑容叫人不寒而栗:“杨元兴,你可真该死啊。” “姐、姐夫……啊——” 时序手下一个用力,直接卸掉他的下巴,见他口中控制不住地流出口水,嫌恶地后退一步。 “嚯嚯、嚯……”杨元兴已经没有初时的激动了,唯余恐惧。 时府的刑具不多,多是之前审讯探子时留下的,有的放置时间久些,上面的血全干涸了,混着厚厚一层泥土,再次接触到血液后一齐渗透进伤口里,效果只比粗盐略差些。 只需时序一个眼神,这些东西就被暗卫把持着依次从杨元兴身上试过。 时序爱干净,挑挑拣拣半天,只看上那副崭新的银针。 等最后一根带有倒刺的鞭子抽断后,他抬了抬手,使暗卫退后。 此时的杨元兴身上的绳子已经解开了,但他全身倒在血泊中,除了不时抽搐两下,根本做不出其余动作。 时序走到他跟前,屈膝蹲下去,惋惜叹道:“可惜府上没有新鞭了,不能叫元兴尽兴,只能等下次了。” 下次? 听见这话,杨元兴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晕过去。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时序取出银针,足足一百零八根,一点点插进他周身穴位中,轻轻捻动针尾—— “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惊飞枝头停歇的鸟雀。 10、第 10 章 从天蒙蒙亮到日头高挂,时序将一整个上午都耗费在柴房里。 等杨元兴如何也清醒不过来,他方意犹未尽地拨下银针,接过暗卫递来的湿帕,一根根擦净指上的血污,指尖一松,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想到那已有两个时辰没见的女儿,他神色瞬间柔和了起来,周身戾气一消而散,瞬息间的变化直叫两名暗卫怀疑自己的眼睛。 ——女儿。 时序将这两字在嘴里含了许久,想尝试着说出来,又莫名张不开口,捏了捏指尖,心头一片惆怅。 他心里只念着女儿,一心往外面走,多亏暗卫叫了一声,才想起来还有个杨元兴没处理。 时序想了想:“带去暗牢吧,每日记着给他紧紧皮子,等我空下来再说如何处置,还有城门那边,将他进城的记录销了,以及他这一路进出城门的宗卷,一律不留痕迹。” 交代完最后一句,他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急迫,行色匆匆,一路奔着西厢的小阁楼,一进院子就问:“阿归现下如何了?” 管家被他留在这边,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第一时间禀明:“回大人,时姑娘一切都好,早晨醒来吃了东西,又被哄着在院里走了走,瞧着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宫里的御医也说是大好了。” 听到这里,时序心头一松:“她还在这边?” “在呢在呢,时姑娘说要等您过来,一直没出过西厢。” 时序不免懊恼:“倒是我来迟了……差点忘了!” 他将行至门口时忽然转过身,负手面向管家,言语间多了一点说不清的骄傲:“吩咐下去,连着你们也是,以后不要称什么时姑娘了,阿归是我的女儿,你们合该叫她小主子。” “啊?小小小、小主子!” 时序才不管管家如何震惊,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脚进了屋里。 小阁楼里静悄悄的,一直快到里间才能听见一点细微的说话声,细听全是雪烟和云池在讲,好半天才能听见时归的低声应和。 里间内,时归抱膝坐在窗边的小榻上,耳边围绕着雪烟和云池的逗笑声,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去听,却总忍不住往窗外看,一走神就是好久。 她再一次从走神中恢复过来,终问了一句:“雪烟姐姐,阿爹什么时候才能来呀,我等他好久好久了……” “这——”雪烟为难,求助的目光投向云池。 正当云池思索着如何回答时,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屏风后转过来,时序和时归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归抱歉,是我来迟了……” “阿爹!” 时归那双黯淡了许久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她麻利地站起身,不等雪烟替她穿好鞋子,直接从小榻跳到地上,身边连着两三道惊呼。 时归却顾不上这些,闷头冲向时序。 本以为这次又是要狠狠撞一下子,不成想时序主动张开双臂,弯下腰来,将她接了个满怀,又直接将她举高到胸口。 时归搂住他的脖子,眉眼弯弯,又脆生生喊了一声:“阿爹!” 话音才落,就见时序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若不是他双手抱着时归,怕早就手足无措。 他嘴唇颤了颤,强压下鼻头的酸涩,大声应道:“哎!爹的乖闺女!” 从见面到现在,时归叫了他好多遍,可真正得到答应了,只有这一回。 时序正琢磨着说些什么,一低头,却见时归眼眶红了一圈。 时归抽了抽鼻子,泪水当即落了下来。 时序一下子就慌了:“闺、闺女?怎么了,是谁叫咱们阿归不高兴了?阿归别哭,你说出来,阿爹去帮你教训他!”说着,他作势就要出去寻找罪魁祸首。 哪知时归低下头来,在他肩上蹭了蹭眼睛,闷声道:“才没有别人,是阿爹叫我不高兴了,阿爹说好要来看我,我等了好久都没见到阿爹……” “哎——”时序面上讪讪,辩解不得,只能虚心道歉,“是我错了,是阿爹不好,净叫咱们阿归伤心,不然、不然……阿归你打我吧。” 他侧过脸来,抓着时归的小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拍。 他的这番举动将时归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手掌攥成一团,奋力往后躲着,好险没有真打到他。 时序憋着脸,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阿爹别——我不怪阿爹了,不能打阿爹!不能!” “好好好,不打不打。”时序见她情绪紧绷,也不敢勉强,只能顺着她道,“全听阿归的,阿归说什么就是什么。” “今日全是我不对,往后我一定遵守承诺,若再叫阿归伤心,那就罚我一整天不被你搭理好吗?” 时归想了想,定定点了两下头,而后又诚实道:“那好吧……不过我可能先忍不住跟阿爹讲话了。” “……”时序表情变了又变,终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厢父女两个一派其乐融融,侯在旁边的雪烟和云池已经神思混沌,区区震惊,岂能表达她们此刻的心情? 而时序将时归抱回小榻上,又拿了旁边的坎肩,本想给她穿好,奈何时归腻在亲爹身上半天不肯下去,最后只能虚虚搭上去。 时归将头靠在时序肩膀上,终于后知后觉:“阿爹身上臭臭的……” “臭?”时序先是疑惑,低头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女儿嘴里说的臭味,正是他早已习惯的血腥气。 他这一上午都跟杨元兴待在一起,再是小心,身上也难免溅上三两滴血迹,且在那全是血气的柴房待久了,身上又味道也是难免。 他光是急着来看女儿,竟忘了换身干净衣裳。 懊恼再一次浮现在他脸上,时序补救:“那我先去换身衣裳,等把身上洗干净了再来好吗?” 他这边才说完,时归一下子抱住了他的手臂,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好不好,阿爹不要走!我不嫌阿爹臭了,阿爹身上香香,一点都不臭!”像是验证她的话,她又将头抵在时序胸口,重重吸了一口。 时归抬起头,眼中全是真诚。 时序心头熨帖一片,大掌抚了抚她的发顶,半晌说不出话来。 11、第 11 章 原定于今日的公务因时归的到来一律延后,午后时一和时二带着整理好的宗卷过来,时序却是看也没看一眼。 此时时归的身份已在府上传遍,凡是进到府里的,从一进门口就要被叮嘱一遍,等要进西厢的小阁楼了,还要被拽去旁边再叮嘱一回。 旁的也不用多说,只要讲一句:“大人亲口说的,那是他女儿。” 别管亲的干的,反正是掌印陪了整夜、至今没分开的女儿。 时一和时二也算最先见到时归的,无疑也是受到冲击最大的。 府上不明所以的下人们或许还会猜测这是掌印新认下的干闺女,但他们两个作为最先跟着时序的,也曾有幸知晓过掌印的过去,稍一思索,不说能明白个彻彻底底,也是能猜得大差不差了。 想明白这些后,时一的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他在小阁楼门口磨蹭半天,方在时二的催促下进去,才进内里就瞧见被抱在怀里的时归,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时归只是好奇,这才多看了一眼。 然这落在时一眼中,简直就是无声的问罪,叫他一下子止住脚步。 时序听见声响望来,目光顿了顿,视线落在时一腰间的佩剑上,他稍稍敛目,淡淡问了一声:“你那风箫用着可还顺手?” 风箫和雨簌,就是时一和时二的佩剑。 两把剑乃是前朝名匠所出,辗转流落到时序手中,因他不擅武艺,留着也是浪费,便寻了个由头,被他赏了出去。 伴着他不冷不热的尾音,时一咚一声跪伏下去,第一时间摘了佩剑,额头抵在地上,半天不敢吱声。 他一想到之前在府外威胁时归的一幕,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巴掌。 看你有眼无珠!拔到老虎须了吧! 几人的交合只发生在瞬息,时归默默看着,唯见时一一言不合就下跪时圆了眼睛,忍不住去打量时序的神色。 她自以为动作很是隐蔽,未曾想她刚转头,就对上时序含笑的眸子。 “!”时归一惊,扶在对方肩头的小手一紧,“阿、阿爹……” “怎么?”时序问道,“还记得他们两个吗?先前他们对你无礼,实是不该,既然他们两人过来了,那就好好给阿归赔个礼、道个歉,之后你再说如何惩罚他们,只要能叫阿归高兴,便全听你的。” 在他说话时,从进来就沉默的时二也跪了下去,与时一仅一拳之隔。 两个难兄难弟,全垂着脑袋,远远看来浑身散发着颓丧气。 时归听完,轻轻“啊”了一声,目光在他们两人和时序之间来回变换,好久才想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是—— “可是,我觉得他们也没有错呀……我是来找阿爹的,所以不会伤害您,可若是有坏人过来,他们若没能早早赶走,伤了阿爹怎么办?” 时归一本正经道:“所以他们赶我走是应该的,阿爹应该夸他们尽职尽责,叫他们继续努力才对,不能惩罚的。” “我没有不高兴,先前发生的我已经全忘掉啦!” 她弯了弯眼睛,反手抱住时序的胳膊,低头在上面亲昵地蹭了蹭,摇头晃脑的,瞧着确没有不悦情绪。 屋里一时安静。 片刻,时序反手搂住她,插空瞥了时一两人一眼:“还不起来?” 两人已做好被训斥的准备,便是最后将两把佩剑还回去也不敢有丝毫怨言,却不想就跪了这么一会儿,就结束了? 掌印发话,他们自不敢耽搁,赶忙站起来,不忘将地上散落的长剑带上。 时一抬起头来,仍是不敢置信。 而榻上的父女俩已重新说上话,看时序那微笑着聆听的样子,短时间内是不准备搭理他们了。 要说司礼监掌印脾气不好是真,待底下人却是有一说一,有什么不喜之处当场也就罚了,后头该怎样就怎样,从来没有什么当面和气背后使小鞋的。 正好时一时二在,时序便顺嘴说了一声:“他们两个与我也算有些关系,是我前几年认下的干儿子,跟了我的姓,排行一二,除他们两人外,还有另外四人,正在外面办差,等回来了我再叫他们来认人。” 时归认真听着,想到曾在书里看过的内容,也将他们与书中描述对应上。 想到那本书,她又是心神一恍。 经过昨晚的大梦,许多东西她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时归已经不想再追究她到底是谁,前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再没有比过好当下更重要的了。 上一世的她父母早亡,空有无数遗产,却自幼亲缘浅薄,加之她身子不好,一直住在国外庄园里,除了管家和女仆,很少见到外人。 就这么长到十几岁,她每天的生活又单一又无趣,每日最常做的就是坐在风车底下发呆,到后面连家庭教师都不愿见了。 有时她也会羡慕其他圆满幸福的家庭,甚至荒唐地雇人来扮演爸爸妈妈,但多次实践结果告诉她,真与假总归是不一样的。 既然之前过得也没那么好,焉知穿来书中是好是坏。 如今的她虽没了最爱的娘亲,可也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还有待她不知如何,但对阿爹忠心耿耿的兄长。 时归歪着脑袋,咬唇思索着,等时序问询时,方迟疑道:“既是阿爹的干儿子,那我是不是该称兄长?应该是……” “大兄?二兄?” 过往种种如烟散,往后她只是时归,是司礼监掌印的女儿。 12、第 12 章 曾几何时,时一最讨厌小孩子,无论男女,要么哭哭啼啼,要么招猫逗狗,总之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也亏得他太监出身,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烦恼。 以至于当他被时归软乎乎地唤了兄长后,竟半天不知作何反应,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前面,冷硬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无措。 时二比他好上那么一点,但也仅限于一点点。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无声张了张嘴,迎上时归略显迷茫的眼神,悬在半空的双手一顿,也是不知如何继续下去了。 时序解释的声音适时响起:“时二早些年伤了嗓子,无法发声,只能用手语交流,阿归若是瞧不明白,就叫时一讲给你听。” 时归早有猜测,只一时不敢置信罢了。 她这会儿不说话,旁人也只是静静等着。 时序的掌心不时在她发梢擦过,一张平静的面庞下,想的却是该到哪里寻摸些好东西,给他的宝贝女儿补身子,瞧这枯黄干燥的发尾,哪里是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会有的。 他心中叹息:养女儿之路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正想着,却见伏在他膝头的时归有了动作。 时归扒着时序的胳膊爬下去,刚想赤脚跳下,忽然想起阿爹不久前的嘱托,鼓了鼓嘴巴,转趴在榻上去够地上的鞋袜。 正当她伸长胳膊半天摸不到矮靴之际,她的视线中蓦然多了其他人的手,歪头一看,果然是雪烟过来帮忙了。 雪烟笑说道:“奴婢帮小主子来穿。”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时归其实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但不等她拒绝,时序就按住了她的肩膀:“阿归别着急。”他半个身子都靠在榻上的茶桌上,难得露出一点放松的姿态。 他虽没有明言,但显然也是习惯了被人伺候的。 时归抿了抿唇,不好再说不,只好轻轻道:“那就麻烦雪烟姐姐了。” 好不容易穿好鞋袜,再没有什么能阻拦时归的了,她轻快地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向时一两人,左右看了看,终向时二伸出手。 “二兄,抱——” 时二长得实在高大,时归要用力往后仰着头,才能勉强看清他的模样,她暗中打量一番,总觉得自己只有二兄三分之一高。 这个认知叫她沮丧一瞬,但很快又高兴起来。 没关系! 虽然她长得矮,但二兄长得高呀! 她与二兄都是阿爹的孩子,那就是一家人,四舍五入,她也就一样高啦! 时归想到阿爹那同样挺拔的身高,对长大后的自己也格外有信心,反正她与二兄还差着好多好多岁,就不要纠结当下、自寻烦恼了。 她劝起自己格外有一套,再看高高壮壮的时二时,眼中只余惊叹。 她见时二久久没有动作,只好再往前一步:“二兄?” 旁边的时一猛一个激灵,顾不得观察掌印脸色,忙上前一步,率先把时归抱起来,又扯了一个勉强的笑:“我、我……时二反应慢,我来抱你也是一样,小、小妹。” 在时归眼里,大兄二兄都是一样的。 她被高高抱起来,一点也没有不适,反手圈住了时一的脖颈,甜甜笑道:“嗯嗯,大兄也一样的!” “大兄长得也好高诶,跟二兄差不了多少,比阿爹还要高,好厉害的!” 这一声又一声的大兄二兄,直将时一时二喊得晕乎乎的,不多时手心里就冒起汗来,颤抖着应了一声:“是、是呀……” 时一觉得,他大概是懂了。 这样一个又甜又软的小姑娘抱在怀里,难怪掌印眼里完全看不进旁的去。 若他也有这样一个女儿…… 不及细想,他莫名觉得不远处有什么阴沉沉的注视,等他试探着往周围一看,正与时序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对上。 时序皮笑肉不笑:“抱够了吗?” “!”时一颈后一凉,“够了够了!已经很够了!” 时序虽不介意时归叫旁人兄长,可这不代表他能接受女儿找别人亲近。 哪怕这个旁人是他亲自挑选培养的干儿子,同样不行。 他的乖女儿,只能跟他这个亲爹天下第一好。 时序面上不显,却是不动声色地把时归揽过来,又装作不经意吩咐道:“我听说宫里还存有一些相关宗卷,眼下我腾不开手,那就你们去吧,连着已经整理好的一起,重新规整一遍,规整好了也不用再来汇报了,直接呈给陛下就是。”换言之,也就是不用在来府上了。 时归乖巧地坐在时序身边,没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但跟他已久的时一时二却顿时明白了他的不悦,心里再是想跟新认识的小妹交流交流感情,也不敢当着掌印的面造次。 两人绷直身体,正色道:“是。” 说完,他们也不等时序驱赶,自行寻了借口,赶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临出门时,他们还隐约听见时序在说:“……他们只顾着忙自己的事,竟连阿归都顾不上,不像阿爹,阿爹最是清闲,能一直陪着阿归。” “没关系的,大兄二兄他们忙正事要紧,等他们忙完了,我再找他们说话也是一样的,不过我能有阿爹陪着,已经很是满足了,阿爹最好啦——” 已经走到门外的时一和时二对视一眼,颇是一言难尽。 诚如时序所说,他这一整日都守在时归身边,中途碰上给她擦药,更是全程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弄痛她。 御医昨晚就说过,调整身子这事急不来,倒不如等时归对新环境适应了,身体表面上的一些损伤也好利索了,再开始调养也不迟。 涉及女儿的建康,时序完全听从御医的意见。 但此时他看着时归手脚上严重的疮伤,对杨元兴的恨意简直又深刻了一层,他咬紧牙关,已经想好该把哪些刑罚用在他身上。 好不容易处理好了这些冻疮,时归还没说什么,时序已是一身汗。 他之前就问过时归,用不用帮忙把杨元兴找来,那次是被拒绝了。 但想到那死狗一般瘫在柴房里的东西,时序总要再确定一番,若时归真的不打算再见,他才好放手折腾。 听闻此言,时归一直笑着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想到这几月的相处,哪怕她能不介意冷待,可最后的发卖着实让人心寒。 她怏怏不乐道:“我不想见他……阿爹,我能不能再也不见舅舅了呀?” 她害怕阿爹骂她不知感恩,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殊不知,时序绽开笑意,纵容地拍抚着她的后脊:“不见好呀,阿归的选择是对的,要我说,阿归连舅舅都多余喊出来。” “像他那种黑了心肝的,哪里当得起咱们阿归的一句舅舅?” 不光不用叫人,最好能早早把杨元兴忘干净,这样他帮乖女儿出起气来,才好尽力尽兴、不留余地。 13、第 13 章 丧气人丧气事稍微提一嘴就好,无需在上面投入太多注意力。 瞧着时归蔫哒哒不愿提及的模样,时序暗自懊恼,赶紧转移话题,去说些能逗小姑娘高兴的事情。 不知说到哪里,时序神情一顿,有些迟疑道:“说起来京城有许多蒙学,民间的官家的都有,阿归马上就要六岁了,可有念书识字的打算?” “念书?”时归有了精神。 时序摸了摸她的脑袋:“正是,依我之见,多看点书总是没有坏处的。” 暂不说他前半生经历的诸多变故,时序的前二十年里,确是一直与书本为伴的,知识带给他很多东西,或是衙门免去的田税,或是圣贤的大道理大感悟。 正因他自幼饱读圣贤,才有了更开阔的眼界,才能顺利娶到心爱的女孩。 哪怕时序嘴上不说,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将念书科举视作光耀门楣的唯一途径。 在好多偏僻贫穷的村子里,一家人好几代攒下的一点钱,最多只能供一个孩子念书,这个孩子不管争不争气,必然是男孩。 然哪怕这男孩认得了几个大字,也很少会有传授给家中兄弟姐妹的。 至于说什么叫女孩子念书? 就算是在时序的家里,他的爹娘也没想过让女儿识字,有时看见他用树枝教姐妹们在地上写写画画,还要出言阻止埋怨几句。 说白了,无非是觉得女子念书无用罢了。 然而这种观念到了大城市却越发浅薄,尤其是到了京城,在启蒙一道上,男女之间已经看不出多少差别,家中稍微有些积蓄的,总要送孩子去识识字。 男孩识得字后,能科举能经商,再不济了还能做个记账先生。 女孩若识得字,不说嫁人时的底气,就说平时的好处也是多多,单讲那最大的,就是能去京郊的官坊里做工,不光能有个给朝廷当差的好名声,每月还能领到至少三钱的月银,可比好多做苦力的男人强多了。 京郊官坊建于十年前,由皇家出面开办,司礼监督查运作,上至兵甲锻造,下至种植纺织,涉及领域繁多,所需工人也是逐年增多,其中女工占比尤重。 官坊初建那几年是不挑工人的,只要来应聘的都能选上,工钱很低,做出的东西也不出彩,无功无过,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自新帝登基,时序掌管司礼监后,官坊招进一大批匠人,短短一年间,先是造出威力巨大的炮弩,又是发现了产量奇高的番薯,其余部分也先后取得成就。 官坊大放异彩,工人月银倍增,招聘的条件也一点点提高上来。 发展到现在,识字已经是最低的门槛了。 这还只是普通百姓中的变化。 换做勋贵之后、官员之女,女子嫁人前后是要帮着管家的,既要管家,自然不能大字不识一个,且家里也不缺那点请西席的银子,何必区别对待。 一年又一年,民间蒙学越来越多,官学也出现改革。 如今无论官民,都不再避讳招收女童,男女一同授课,八岁之前不分席,八岁之后才分东西院,等年满十三到了相看的年纪,才会有专门的女学。 时序虽不需要时归去官坊做事,但诚如他言,识字念书总不是坏事。 他问:“阿归之前可有学过字?” 时归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娘亲只教过我一点,我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阿爹和娘亲的名字,旁的就不会了。” “娘亲每天都很忙,总是有做不完的活儿,我好笨的,一个字要学好久才能学会,我不想叫娘亲生气,后面就闹着不肯学了。” 杨二丫带着女儿寄居在杨家,素日操劳,便是有心教养女儿,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更别说她认得的那几个字都是从丈夫那里学来的,统共也不超百数。 时归不排斥念书,却也有点担心:“若阿爹想叫我念书,我也可以的,只是我若念书了,还能每天见到阿爹吗?” 她对京城的蒙学了解不多,勉强只能和上一世的幼儿园联系上,一边想和同龄的小孩认识,一边又怕住在蒙学回不了家。 这些担心和期待,她在脸上表现得明明白白,只消时序简单一问,就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最后一把抱住对方:“若要跟阿爹分开,那我就不要念书了。” 听到这,时序脸上的笑意愈发深邃。 “当然不会分开了,蒙学只白天上课,早晚都是要回家的。” “阿爹跟你保证,不管你去哪家学堂,早晚我都会接送阿归,这样总行了吧?” “可以!”时归高兴得跳起来,拽着时序的手左右晃个不停,不等事情定下来,先是盘算着,“那我每天至少能和阿爹见两次,再加上吃早膳晚膳的时候,那就更长了!我要去念书,我喜欢念书的!” 时序道:“那好,那我们便说好了。” “临近年关,京中的蒙学都放了冬假,要等到二月才复学,阿归若是不排斥,那等年后复学了,我带阿归去看看,一个是官学,另有三四家比较有名的民学,我们都去瞧瞧,然后你再选去哪里,可好?” 若只从师资来看,官学一直是翰林院派讲师,无论是声望还是才学,都远超民间组织的学堂。 时序则考虑到,官学都是勋贵子弟,更有皇子皇女,娇生惯养,性情也骄纵。 他虽不怕这些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但他也怕哪里疏忽了,等时归受了委屈,就算后面找补回来,前面的难过总不能消除。 综合考量后,他选择将决定权交给时归。 等日后到几家蒙学看过,时归想去哪里,那就去哪里。 时归连连点头:“都听阿爹的。” 两人约定好后,便将蒙学一事暂且放在一边。 时序想起刚刚谈及的旧事,面容多了几分哀色。 他的掌心习惯性在时归背后摩挲着,思虑良久:“阿归……” 时归望过来,眼巴巴瞅着他。 时序道:“我想,你娘孤零零躺在山上,不如我们去接她回家吧。” 14、第 14 章 提起逝去的娘亲,时归的眼泪又不受控制了,不过低头抬头间,竟又是哭成个泪人,眼泪无声往下嘀嗒着,直叫人心口一揪一揪的。 时归抽噎不止,脑袋却是一点一点个不停:“要、要的,要接娘亲回家,娘亲一定很冷很孤单……呜我好想娘亲啊——” 那个她并没有真正相处过、只在梦里寥寥看过几年的女人,偏莫名能牵动她的心神,这还不等真正见到对方坟墓,只浅浅听了一耳朵,她就难过得不行。 “阿爹,我们什么时候去?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就走……娘亲定是等不及了,我已经跟娘亲分开好久,娘亲好想我的。” “我想叫娘亲看看,我找到阿爹了,阿爹也回来了……” 时归断断续续说着,若非被时序撑着半边身子,她怕不是能哭晕过去。 任何时候,时序都有无数语言和方法哄女儿不哭,唯在此刻,他只觉所有言语都无比苍白,毕竟—— 连他自己都眼睛酸胀,喉咙堵塞,如何能让一个失去娘亲的孩子控制住情绪? 最后他只能重重点头:“好,都听阿归的,我们马上就回去,很快。” 临近年关,正是事务繁多的时候。 无论是宫中宴飨的操持,还是皇帝身边公务的处理,又或者只是司礼监涉及到的方方面面,都少不了时序这个掌印的坐镇。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突然远行。 更叫人难以想象的是,在这万事皆忙之际,皇帝竟真的答应了时序的请假。 直到时序带着女儿离开三五日后,京中才渐渐掀起一阵流言—— 听说,司礼监掌印是带着一个女童走的。 还听说,那女童管掌印叫阿爹。 “……”真是大白天的,活见鬼了。 很少有人会往时序的亲闺女上面想,私底下絮叨半天,也只当这是他认下的干女儿。 有与时序关系不好的朝臣,想从他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儿身上下手,若能从中查出什么纰漏,给他找点麻烦也是好的。 却不想一群人跟无头苍蝇似的查了一圈,完全没谈听出那“干女儿”的来历,他们既不知小姑娘的长相,也不知小姑娘的名姓,后面再一问,连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都不知是从哪流出来的。 京中种种,时序全部清楚,便是那所谓小道消息,其实也是他吩咐散布出去的。 无他,他只是不想把时归藏着掖着罢了。 只他如今一心跟女儿回乡,知道事态发展在他的掌控内,也就没多在意。 或许是因为要回家祭拜娘亲的缘故,时归一路都兴致不高。 这次回去,她坐上了宽敞舒适的马车,车厢内永远备着暖炉和茶点,车夫控制着车马行进的速度,偶有来不及进城的时候,也有人早早在郊外支好帐篷。 可以说,除了一直待在马车上疲惫些,并无其他不适。 饶是如此,时归也生不起什么高兴的情绪来,就连被时序抱在怀里驾马的时候,也只浅浅笑了一下,等回到马车又是蔫哒哒的了。 好几次夜里,她都是在时序身边哭着醒来的。 她又梦到娘亲了。 时序实在找不到能让她开心起来的法子,只好命令车夫加快脚程,日夜兼程,硬是将原有两月的路程缩短到不足一月。 也亏得此次随行的都是身负功夫之人,这才能承受住高强度的赶路。 时归年纪小又身子弱,才有些承受不住,暗一就送来了不伤身体的安神药,只需半碗下肚,连续两三日都困顿得不行。 这样她只顾着睡觉了,自然也能最大程度地抵消身体上的不适。 原本时序还不愿她这样受罪,奈何时归自己愿意,她都不用多说什么,只用低一低头,嘟囔一句:“我想早点见娘亲……” 时序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出了。 就这样二十几天过去,马车终于驶入临榆郡。 进了临榆郡,离时序的老家就不远了。 考虑到要给时归一些适应时间,时序便吩咐车夫将行进的速度降下来,还有给时归的安神药也停下,只以正常速度行走。 时序的老家在南方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子里,那里盛产橡木,叫橡木村,多年来,村里的村民虽没能大富大贵,但也能保证最基本的衣食无忧。 当年时家一夜灭绝,临近的几家邻居受影响最大,或是怕被殃及池鱼,或是单纯觉得晦气,前前后后相继搬离了橡木村,以时家为中心,周围一圈都空了下来。 时家惨死的人们无人装殓,又逢天暖,短短几日就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后来还是村长看不过眼,又是号召大家伙念及时家这些年的好,又是以村长的身份暗暗施压,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年轻益壮的小伙,帮着把时家人下葬。 当时的时序自身难保,饶是被仇人耀武扬威到脸上,除了硬生生吞下一口淤血,其余毫无办法,连给家人遥遥祭拜都做不到。 直到他手掌权势,手刃仇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乡祭祀家人。 那时的他已性情大变,除进村时与村民远远见了一面,后续再无交集,只得知当年时家诸人下葬全靠村民帮忙,他遣下属给帮忙的人家各送去百两银子。 而村长一家除得了银两报酬外,家里最小的儿子又莫名被县令看重,要去衙门做了个巡逻的小吏。 与此同时,时序也找到时家下葬的地方。 当年帮忙下葬的人心有恐惧,并未仔细清点逝去的尸骨。 但时序却是亲手挖开坟茔,在棺木前跪了整整三日,又亲手撬开棺盖,将已化作白骨的家人一一抱去新运来的棺木中。 既是亲自清点、重新下葬,时序很快发现,尸骨的数目少了一具。 可白骨上没有特殊标记,饶是他也分不出到底少了谁。 他私心里希望那少的人是逃了出去,又听说岳家在村里一夜消失,第一反应就是去追查杨家的下落。 然几次追查,一无所获。 直到这一次,时序在临行前又见了杨元兴一回,得知现在的杨家全部定居在望蜀村,与橡木村同在一郡,却是一东南一西北,相隔数百里。 也是当年的他缺少几分气运,两次从望蜀村经过,偏没能发现杨家人的存在。 但凡他能早一年,甚至只是半年发现杨家的下落,他也不会只等来丧母的女儿,和妻子的死讯。 马车缓缓停在望蜀村村口,时序第一次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而时归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村口,抽了抽鼻子,嘴角不觉耷下来,嘴巴嗫嚅许久,也只说出一句:“娘亲,我和阿爹回来了。” 15、第 15 章 时归等找到杨家家门口时,杨家人刚拴好驴车,准备去镇上采买年货。 几年过去,杨家几个兄弟姐妹都成了家,头先成亲的几个也有了孩子,最大的已有十岁了,全家加起来也有二三十口人了。 这个数目叫他们哪怕是望蜀村的外来者,也不用担心会被欺辱排挤。 说说笑笑的一群人发现家门口停了马车,也只是好奇地打量几眼,更有甚至,还会打趣一句:“这是哪里来的马车?瞧着可真贵气。” “莫不是咱家老三在京城找着亲戚,从此发达了?” “哈哈哈嫂子可真会说笑,就算元兴有那找人的本事,也要有人可找才行啊!嫂子莫不是忘了时氏和她那小崽子的丧气样,她们那种人,能有什么有出息的夫家?要我说就算是有出息了,也定看不上她们俩丧门星啊!” “哎呀七妹竟说什么大实话!” 几个妇人推推搡搡,因不觉得那马车能与她们家有关系,说话便也没顾忌,连着声音也是一如既往地大嗓门,一字不落地传进马车里。 然就在她们抬脚要上板车时,却听马车里忽然传出一声极怒的叫喊声:“你们胡说!你们才是丧门星!” 下一刻,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从马车里窜出来,张牙舞爪,瞧那神情,简直恨不得冲过来将她们全给吃了。 几人面露疑惑,就这么定眼一看,神色一点点变得诧异起来:“小小、小丧门星?不是——”她们叫出才觉不对,想改口一时又想不起时归的名姓。 大丧门星,小丧门星。 几年间,杨家人全是这样称呼时归母女的。 时归被气得小脸通红,干巴巴的小手攥成拳头,一双眼睛仿佛在喷火,牙齿也因怒极而控制不住地上下打颤:“你、你们——” 刚进村子时,她还因在杨家的经历感到害怕,缩在阿爹身边半天不肯动弹,几次恳求阿爹再等等。 哪成想就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叫她听见这么些污言秽语去。 时归不想被人骂丧气,更不能接受娘亲逝去后还要遭人指点。 听着马车外不见歇的嘲弄声,又察觉到一直在她背后给予她安抚和力量的手掌,她到底没忍住,拔脚冲了出来。 时归大口喘息着,好不容易平复几分,一字一顿道:“你们、你们不许说我娘坏话,你们要给我娘道歉。” 几句话下来,驴车周围的杨家人终于肯定了她的身份。 他们的眼睛在时归和马车上来回交替着,无论是马车前的三驾高头大马,还是宽大庄重的车厢,又或者只是时归身上焕然一新的打扮,无一不在说—— 小丧门星发达了。 他们全然没将时归的话放在心里,唯眼里的贪婪之色越来越深。 有人想走过去看个清楚,可是才走两步,忽然觉得袖口一紧,回头一看,却是杨七美拽住了他。 “怎么?”杨中兴疑惑道。 杨七美皱了皱眉:“五哥你先别着急,你没听见那小丧门星的话吗?” 说完,她直勾勾看向时归,两手往腰间一叉,气势鼓足,张口便是一连串的说教谩骂:“嘿我说——你眼里可还有我们这些长辈,我们好心养你跟你娘这么些年,你发达了回来了,良心都被狗吃了是不是?” “小贱蹄子,你可是能耐了是吧?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们说话!” 换做以前,时归被这样指着鼻子骂,早就哭哭啼啼地躲去杨二丫身后了,有时大人太生气,还会按着她在院里跪上一整天,全当认错赎罪了。 杨七美想着,她今日总要叫时归认清谁才是老大。 不料她话音才落,就听时归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我爹给我的胆子!” “我没错!”时归憋足气说道,“我没长能耐,我也有良心,没有良心的是你们!你们只会欺辱娘亲,只会叫娘亲干活,便是娘亲病逝了,你们连一副棺材都不肯给她,只用草席裹着,就将娘亲抛去后山。” “有错的是你们,你们要给我娘道歉——” 提及杨二丫,时归的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来,但此时她的胸腔已被怒火挤满,就这样一边流着泪,一边条理清晰地将话讲出来。 杨家人要脸,他们就属于那种,他们可以办事不地道,但不能被说出来,不然必要恼羞成怒的。 如今蓦然被时归指出,他们又是尴尬又是羞恼,羞恼情绪在他们瞧见已经有好奇的邻居出门后,悄然达到顶峰,众人脸色顿时不好了。 不光是杨七美,杨中兴和杨元兴的妻子也纷纷站出来。 然而这一回,伴着一声轻笑,车帘再次被掀开,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走下马车,又回身将时归抱进怀里。 时序垂首哄道:“阿归不气,他们会道歉的。” 被温暖的怀抱包裹住,时归撇了撇嘴,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委屈,泪水落得更欢快了,她在眼上抹了好几把也没能止住,只能闷头埋进时序的肩膀上。 “你、你又是谁?”不远处传来的声音让时序分出两分注意。 他撩了撩眼皮,到现在也不愿正眼瞅他们一眼。 并不意外,他在那群杨家人之中,看见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六年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人改头换面,也有人一如往日。 时序的气势大变,但容貌上变动很少,且他毕竟是橡木村难得一见的秀才,又是曾被杨家寄予厚望的女婿,杨家几兄妹都认得他。 杨七美和几个后嫁过来的对他或是印象不深,或是完全没见过,短暂地犹豫了会儿,可剩下的就不同了。 杨中兴似是不敢置信,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你你、你是杨二丫……二姐的丈夫?你是姐夫!” “姐夫、姐夫你竟真的没有死,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时序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到脖颈上的双臂收紧了几分。 低头一看,正是时归抬起了头。 “阿爹……”时归低声呢喃道,“你别理他们,他们都不好,他们是坏人。” 时序沉吟片刻,迎着时归紧张的目光,眼里泛出点笑意:“好,我不理他们,我给阿归撑腰,阿归来跟他们讲,如何?” 16、第 16 章 听着时归那话,活像是怕时序在杨家人面前吃亏。 然时序是什么人,作为看过整本书的时归再是清楚不过了。 莫说只是一些蛮横无礼的乡野村夫,就算再怎么穷凶极恶之徒,在那声名狼藉的司礼监掌印面前,也是不过尔尔。 可不知怎的,时归就是不想阿爹跟他们讲话。 既不想叫阿爹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指责投靠,也不想被阿爹知道她和娘亲这些年的狼狈,还有这一大家子姓杨的,最好永远与他们没有干系。 时归重新趴回时序的肩头,半晌方闷声应了一句。 他们一行人离着杨家还有一定距离,两人说话声音也没有太大,这就叫旁人能知晓他们在说话,却没办法听清到底说了什么。 杨中兴还想着给时序套近乎,无端被时归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他转念又想到,还要靠给时归母女的恩情来讨好处,暂时忍耐也不是不行。 这般想着,他面上又重新挂上谄媚的笑:“姐夫——” 万不想他连声喊了好几回,不光没能得到时序的答应,就连对方的眼神也没能分到半分。 只见时序微微低着头,满眼都是窝在怀里的小女儿。 他一向是有诺必守的,何况还是短短数日就成为他心中最重要的亲闺女的话,更是不愿有分毫违背。 甚至他只要一想到刚才从杨七美口中听到的谩骂,眼底杀意几乎控制不住,全靠一点理智压制着,且等无人了再慢慢处置。 ——就跟那至今被吊在暗牢的杨元兴一般。 时序不说话,杨中兴自己唱了许久的独角戏,终于觉出几分讪讪来。 他正要做最后一试,不等开口,却听时归大声道:“不要叫姐夫,阿爹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不要认你们。” 许是因为被阿爹抱着的缘故,时归倒没有多少惧意了,满心都是与这一家人划清界限,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杨中兴眉毛全挑了起来:“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时归扭正身子,正色道:“我没有说胡话,我只是不愿阿爹被你们吸血,就跟娘亲一样,明明不欠你们什么,偏要受你们苛待磋磨。” “娘亲有立身之本,人也勤劳,若不是有我拖累,无论是自己还是再嫁都能过得好好的,全然不必在你们手下受气。” “这么多年来,娘亲在杨家是怎么过的你们清楚,左邻右舍的伯伯婶婶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你们字字句句只说良心,好像给了我们母女多大的恩惠似的,可实际上呢?才没有!你们就是趴在娘亲身上吸血的吸血蛭!” “你们问我的良心,可你们自己有良心吗?” “我不欠你们的,娘亲更不欠你们,你们也休想跟阿爹讨要恩情。” 没人知道,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怎样平静说出这些话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从旁处走出来看热闹的村民顿是议论纷纷。 “这是住在杨家的那个小丫头吧?瞧着是寻到亲爹过上好日子了,也算是苦尽甘来,不怪她说这些话……” “杨家人确实不怎么样,我嫁来望蜀村三年,每天都能看见二娘子起早贪黑,不是砍柴割猪草,就是洗衣裳下地,一家的活儿全叫她一个人干了。” “还有杨家那几个小孩子,总能看见他们围着那丫头欺负,我有时实在看不过眼还会帮忙阻止两句,可到底也管不了多久的用。” 正如时归所言,杨家的所作所为,全是被乡亲们看在眼中的。 杨家几人的反驳之言也全被乡亲们的议论堵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过了好久,杨家最是泼辣的杨七美上前一步:“那又怎么样!” “阿爹——” “怎么?”时序眼中的煞气一瞬化作柔情,在喧杂的环境中偏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女儿的呼唤,毫不犹豫地垂首看来。 时归小声说:“我不想在这里了,我们去看看娘亲吧。” “好。”时序当即答应,只在话落的瞬间,抱着时归就往马车上走。 “等等,你们要去哪儿?”杨家人看他们要走,顿时也顾不上什么尴尬不尴尬了,提步就要追上去。 然而等时序他们进到车厢的下一刻,一直侯在左右的护卫有了动作。 时一跟着听了全程,对杨家人全然没什么好脸色。 只待他一个眼神,众人一拥而上。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别过来……啊!” “放开我!快点放开我!我是姐夫的亲小舅子,小心姐夫给你们好看,快点放开我……你们强闯民宅,我要去报官!” 外面的叫骂声不绝于耳,透过厚重的板木传到车厢中。 对此,时归只是将头埋进时序怀里,掩耳盗铃般挡住耳朵,并不想关心杨家人会有什么下场。 或者说,能叫司礼监的人动手,至少也要被褪下一层皮。 望蜀村四面只一座小山包,野山不高,山上林木也是稀疏,素日只会出现一些野鸡兔子,几十年来也没见过大型动物出没。 有些外来的村民没有祖坟,就会在山上寻一处风水宝地。 杨二丫虽也是葬在山上,但她是被家人摒弃出来的,只随随便便找了个没人圈定的荒土,一抔黄土,一块木板,就结束了她潦草的一生。 当初下葬时时归正病着,只记着娘亲被葬在了山上,并不清楚具体位置。 她原以为这次回来要好生找上一番,哪想马车在山脚停下后,时序牵着她直接往西边走,脚步坚定,没有一点辨别寻找的意思。 而同行的其余人则全部留在马车旁,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野间。 为了照顾时归的短胳膊短腿,时序行走的步伐不大,从山脚到坟包,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中途还歇了一回。 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次歇息与其说是太累,倒不如说是叫他们有些心理准备,准备好转一道弯、绕过一丛灌木,直面孤坟的准备。 两步远处,杂草遍布,将那孤零零的坟包全部包围。 17、第 17 章 冬日的暖阳挥洒在山野间,出来觅食的野鸡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一片空荡的山头上,伴随着阵阵簌响声,只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上下起伏着,从一边走到一边,再重新回去,循环往复不止。 而那原本被杂草包围的坟头已清理出大半,边上枯死的树苗也被拔除,压在坟头上的大块石头被搬走,最后只余一座小坟包。 在这一片肃穆静寂中,只能听见稳重的脚步和断断续续的喘息。 时归跪趴在地上,小心用手收拢着残余的草根,偶尔碰见被翻腾出来的小虫,也强忍住心底的恐惧,咬紧牙关将它们捏走。 ——她好怕小虫的。 小虫虽小,却有坚坚的外壳、长长的触角,不光会啃食植物,还能穿透木板,侵扰长眠人的安眠。 而她最爱的娘亲连一只单薄的棺木都没有,又如何抵抗小虫的侵害? 想到这里,时归只怕还有更多小虫藏在黄土里,顾不得害怕,直接用手扒开最上面的一层土,俯下身去,几乎和地面平齐,细细寻找着。 距离她不远处,时序齐整的衣衫上已沾满泥土,素来不染泥污的十指也早被弄脏,草屑和土粒混在一起,弄得他手上、头上、身上皆是。 与妻子重逢的第一面,时序在她坟前静立良久。 他没有祭拜,也没有落泪,甚至都没有说什么,只在良久的沉默后,轻轻拍了拍时归的肩膀:“阿归,我们给你娘收拾收拾吧。” 清清枯枝,除除杂草,再换一个新家。 他的妻子是个爱干净的人,总喜欢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若是叫她知道家里脏乱成这个样子,定是会不高兴的。 不知想到什么,时序眉间露出一点笑意。 他半蹲下来,用袖口将木碑上的灰尘拂去,似是在回忆:“……且等我将这里收拾干净了,才好跟二娘见面,不然二娘又要揪着我的耳朵,骂我不爱干净了,不好不好,这么多年没见,怎好又惹她生气。” 时归听得似懂非懂,却意外感知到阿爹周身弥漫的怀念。 她不知做些什么,却也不愿等在一边,便仰头去问:“阿爹,我能做些什么呢?我也想给娘亲收拾。” “那就——”时序向四周环顾一圈,“就从脚下开始吧。” “阿归先将木碑擦一擦,我去把旁边的枯枝杂草拔除干净,然后阿归帮忙把这些东西搬去一边,阿归可能办到?” “能的。”时归想也不想,重重点下头。 父女两人很快分好工,时归人小力气也小,虽说在帮忙,但进展不快。 饶是如此,时序也没说什么叫她停下的话。 哪怕只是捧着一捧杂草从这边送去那边,也总比叫她呆呆站在一边,盯着母亲的坟头要好许多。 事实证明,有事可做的时归少了许多伤感,又或者她只是将这份悲痛暂压在心底,只顾着给娘亲收拾罢了。 从正午到日落,荒凉了许久的坟头总算规整了起来。 时归蹭了蹭脸上的灰尘,拽了拽阿爹的袖口,问道:“阿爹,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唔——”时序沉思片刻,“今日就没什么要做的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等明早天亮了,我们再回来。” “阿归身子不好,若贪黑着凉就不好了,阿归也不想叫你娘担心的吧?” “不不不!”时归瞪圆眼睛,将想留下的话彻底咽回肚里,“那我不要留下了,我不想叫娘亲担心……我等明天再来。” “正该如此的。” 时序看了看两人身上,反正也是一样的满身灰尘尘,就不用怕弄脏对方了。 他将时归抱起来,哄她跟娘亲说了一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后山。 为了方便后续安排,他们没有再去镇上,而是在村子里找了一处空置的房屋,给屋主人付了些银子,简单清扫后,就此住了下来。 晚膳也是潦草,几人快速填饱肚子,就各自回房歇下。 时归和时序是住在一间屋里的,但只有时归躺下,时序只说有点紧急的公务要处理,捧着一册书靠坐在床边。 屋里燃了安神的香,说是用来清楚屋里的霉气的。 时归缩在被子里,眼睛半开半合,却是不到一刻钟就彻底睡熟了过去。 就在她的呼吸平稳后,原在处理公务的时序突然站了起来,他走到房门处轻轻敲了两下,转瞬就听到时一的声音响起:“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时序眸光一沉,回头看了眼,旋身出了房门,又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合上。 屋里,安神香已燃了半支,浅灰色的烟灰落在桌上,不远处,时归睡得正沉,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待的整间屋子都被人围了起来,时一和时二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守在窗边,将这间屋子唯二的出口都护住。 而早前离去的时序则再次抵达后山,独行良久,终停在杨二丫的坟前。 漆黑的夜色下,时序将袖口挽到臂弯之上,盘膝坐在坟前,定定望了好半天,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尽嘶哑的呼唤声:“二娘,我来迟了……” 这一整夜,他一动不动地枯坐在坟前。 一直到天边露出第一抹晨阳,他才恍惚想起与女儿的约定。 时序站起来,因盘坐的时间太久不免一个踉跄,下意识扶在了木碑上。 他轻笑一声:“谢谢二娘扶我一把……我且先去看看阿归,晚些时候再带她来看你,最多再有三天,我定带你离开这,回我们的新家。” 下山后,他带时归去买了些祭拜常用的祭品,一一摆在杨二丫碑前。 然后他将所有打算一字不落地告知时归,好不容易才说服她留在租住的房子里等候两日。 之后两天时间里,从寻找高僧到起坟迁墓,全部流程皆由时序一手操办。 在高僧的梵音中,他跳下挖开的坟茔,徒手剥开与尸骨粘连在一起的草席,无视鼻翼间浓烈的气味,轻轻露出那张已看不出模样的面孔。 “二娘,好久不见。”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坠在白骨上,隐约还能听见一声滴答。 18、第 18 章 起坟之后,剩下的事就简单方便许多了。 时序经过周全思考后,决定将杨二丫的遗躯火化,而后带回京城,长久供奉在京郊的长安寺中,橡木村老家只留她的衣冠冢。 火化当日,整个临榆郡的高僧都被请至望蜀村后山,声势之大直接惊动了当地官府,最终还是由时一出面,方免去许多无用的寒暄。 日头升至高空,时序将火把丢到高高垒起的木堆上。 一阵北风袭来,火势骤然变大,不过顷刻就将上面着锦衣的躯体吞没。 与此同时,梵音响起,僧侣拨动手中串珠,诵响往生咒。 时归就跪在不远处,她这几天哭了太多回,眼睛已经完全红肿了,望着眼前撩人的火焰,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只剩干巴巴地盯着,再见母亲最后一回。 时一和时二依旧护在她身后,见状垂下双眸,无声默哀着。 这一把火烧了多久,时归就跪了多久,耳边的梵音也响了多久。 时序始终挺立在火旁,仿佛感受不到火焰的灼热,亲眼看着大火中的颜色越来越少,直至彻底与火焰融合在一起,化作一片灰白。 他本不信神佛,可若他的所作所为能给妻子积攒些来世福报,莫说只是百位高僧诵经超度,便是再多再难,他也给得起。 “阿弥陀佛——” 在年迈住持的提醒下,时序走到已熄灭的灰烬旁,亲手将覆在上面的灰骨收进提早准备好的木匣中,又哑声唤来时归:“阿归,来。” 时归跪了太久,双膝几乎失去知觉,全靠时一的搀扶才走来,她神情发木,只凭直觉行事。 时序说:“送你娘最后一程吧。” 说完,他牵起时归的手,带她将最后一捧骨灰收进匣中。 咯哒—— 匣上的玉扣被合紧,不大的木匣被珍重地放到时归手中。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 因着这骨灰是要带回京城的,木匣就被妥善放回马车上,在三面座位中占了一整面,上面覆着一层素色长绢,一进马车就能看见。 而就在火化后的第二日,时序就提出启程回京。 时归满心满眼都是对面的木匣子,早晚都记着上香供奉,一听说娘亲的尸骨要尽早送去长安寺,对回京比起时序还要迫切。 便是马车驶离临榆郡,她也没想起除娘亲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比如那一心想着攀富贵的杨家人。 殊不知,马车启程的第二日,杨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都被呈到时序手上,他略过杨家的兴衰,只看了杨二丫和时归在他家的遭遇。 有从杨家人那里得来的,也有乡里邻里看到的。 这一切都能从时归口中得到验证,可在看过记录后,时序只冷眼将其烧了个干净,全无向时归问询的意思。 毕竟,他看到的过往没有半分欢喜,他可舍不得叫女儿再难过一回。 在时归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随行的护卫少了三五人,最后连时一都脱离了队伍,马不停蹄地赶回望蜀村。 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这一向是时序的处事法则。 短短几日内,曾经对杨二丫母女露出过善意的乡亲们撞了各种大运,要么是捡到些碎银子,要么是得了点好东西,其中有一户姓刘的人家,更是以极低的价格买下数十亩良田,四下打听许久,也不解其缘。 有得到好处的,当然也有无端遭罪的。 村里有名的痞子半夜归家时被人套了麻袋,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被生生折断四肢,最后去了子孙根,当着他的面喂给野狗。 动手的人说:“只怪你碰了不该碰的人,想想你两年前做了什么。” 两年前? 痞子半死不活中,猛然想起他两年前做的事。 那也是一个与今天差不多的夜晚,他吃酒归来,意外撞见杨家的那个小寡妇,小寡妇生得貌美,叫他垂涎已久,只一直没寻到动手的机会。 在黄酒的影响下,他色心大动。 他至今还记得,那小寡妇叫得可是凄惨,被他追倒在地上,泪眼婆娑,我见犹怜,只差最后一点……偏生刘家的屠夫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拳将他打倒,又叫他媳妇把小寡妇护送回家,坏了他的好事。 所以他今日之难,是因为那杨家的小寡妇? 痞子的双眼被头顶流下的血污糊满,意识昏沉,再想不起其他。 在痞子遭难的差不多时间,杨家人也接二连三出了事。 轻则摔断一条腿、撞断一只胳膊,重则一头栽进水洼里,等被人发现时,早是浑身屎尿没了呼吸。 杨七美和嫂嫂出门时不小心冲撞了贵人,先是遭了一顿巴掌,转头又从她们身上搜出贵人的荷包,以盗窃之名扭送官府,判了二十板子。 当下官府的板子是要褫衣的,又是当众行刑,有些爱惜脸面的男人尚受不住如此大辱,何况还是一个已婚的妇人,和一个未出嫁的姑娘。 两人受完刑后被丢置在衙门外的草堂里,等了七八日才被领回家去,杨家嫂子的伤势拖了太久,听郎中说逃不了瘫痪,往后再不能下地。 而杨七美被丢在柴房无人问津,左右不过三日就丢了性命。 短短几日,杨家几十口死得死、伤得伤,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银子也全花光,到最后为了给家里人看病,连田地都卖出去了。 和村里的其他人不同,杨家人对他们如今下场的原因可谓是心知肚明。 想到那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时家父女,他们有心报官,可换来的只是一阵毒打,连村口都出不去,遑论进到衙门里。 而他们尚且不知,这些只是一个开始,往后等着他们的,只有穷困潦倒。 望蜀村种种,时归一无所知。 时序虽是那下命令的人,可也不关心他们最后下场,等时一回来后连问也没问一声,只叫他注意着沿途的好东西,挑着给时归买来把玩品赏。 归程的马车不急不缓,走了足有一个半月,方抵达京城城门。 从离开到回来不足三月时间,时归掀开一点车帘,听着马车外的喧杂,看着络绎不绝的行人,却是恍如隔世,心头惴惴。 她下意识偏头往旁边看去,在瞧见那道清隽的身影后,心头却是蓦然安定下来,嘴角一弯,轻声唤道:“阿爹——” 19、第 19 章 “怎么?”时序转头看来,素来冷清的眸子里全是关怀和温润。 “没什么。”时归摇了摇头,忍不住翘起小脚,“就是想喊阿爹了。” 说完,她又莫名觉得高兴,嘿嘿笑了两声,放下车帘,一蹭一蹭地回到时序身边。 见状,时序不禁莞尔。 他抓来时归的双手,借着透进来的亮光细细打量着,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只见上面狰狞的冻疮已经好了许多,那些容易开裂的疮口消失不见,只余下一些长长短短的疤痕。 而在短短两个月里就能有此成效,时序甚是满意,还打定主意,回府后要给府医看赏。 再有便是—— “早前我跟府医问过,说是阿归的身子有所亏空,多半是要调养一番的。” “若是服用汤药,可能好得快一点,但我又找宫里的御医问询一番,御医说阿归年纪还小,无需直接下猛药,总归有的是时间,你我也不着急,倒不如改用药膳,一来药性温和许多,二来也少了汤药的苦涩,阿归觉得呢?” 多年来,时序养成了走一步看十步的性子。 对于这个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儿,更是要事无巨细地早早规划,恨不得替她扫平所有阻碍,再把世间所有美好的都捧到她眼前。 时序握着时归的小手,怎么都稀罕不够似的:“说来阿归喜欢什么玩具?之前叫时一他们买来的小物件到底是缺了些精致,等回府了,我再请匠人来给你打新的。” “还有你之前住的西厢小阁楼,我叫人趁咱们出去时重新翻整了一下,屋里的装饰也全换了新的,阿归再去看看还缺什么,我好叫人快快备齐。” “还有还有……” 谁能想到,在外不苟言笑的司礼监掌印,私下里竟这般滔滔不绝。 时归侧耳听着,边听边笑,对阿爹的这般作为已是见怪不怪。 她也不打断,无论时序说什么,她都是乖乖巧巧地点着头,直到他将所有的临时起意说完,又把这会子的劲头儿散去了,她才笑吟吟地趴到阿爹身上。 “阿爹——”刻意拉长的尾音又是叫时序心头一颤。 时归掰着手指头,温声道:“阿爹说要服药膳,我都好,都听阿爹的,阿爹定是不会害我。” “不过玩具就不要啦!大兄二兄他们买来的已经很有趣了,我很是喜欢,若找工匠来打新的,岂不是要辜负了大兄二兄的一片真心?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才要玩具。” 时序被她逗笑:“是是是,阿归才不是小孩子,阿归已经是六岁的大人了!” 然实际上,六岁和大人实在不算沾边。 时归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坚持道:“就算不是大人,也是小大人啦!小大人也不需要很多很多玩具,小大人只要有阿爹陪就满足了。” 她仿佛天生知道时序爱听什么,不过三言两语,就哄得他晕了脑袋。 等后面时归再问:“那就不打新玩具了?” “不打了不打了。” “也不用给小阁楼添新家具了?” “不添了不添了。” 时归再接再厉:“那今年也先不去蒙学,先在家陪着阿爹?” “不去不……不可!”时序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地捏住时归的侧脸,“陪阿爹跟去蒙学不冲突,蒙学要去,阿爹也要陪,嗯?” “阿归之前不还很乐意去念书的吗,怎这阵子忽然改了主意?” “唔唔——”时归哼哼两声,一头埋进时序的小臂上,“那不是之前不懂事,被爹给骗了。” “我又是哪里骗你了?”时序哭笑不得,不轻不重地捏住她的后颈,叫她把小脸露出来,“阿归且说说,我是哪里骗你了,今日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可别怪阿爹对你不客气。” “阿爹说早晚都会接送我嘛。”时归才不怕他的威胁,反而气鼓鼓道,“可大兄和二兄都承认了,阿爹办差总是好久不回家,有时进宫隔日都不见出来!” “阿爹连家都不回,又如何接我上下学呢?” 时归格外委屈,又是一头撞在时序小臂上,用额头蹭个不停。 时序这才明白,近来时归怎一提起上学就转移话题,症结原是出在了这里。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终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咳咳……阿归可是冤枉我了。” “时一他们说得虽没错,可那都是之前的事了,之前家里没有阿归,我回家又有何用?难不成跟他们几个臭小子干瞪眼吗?” 马车外,遥遥坠在后面的时一和时二一同打了个喷嚏。 而时序继续说:“现在家里有了阿归,我是恨不得整日都不出门,哪里舍得留阿归一人在家苦等。阿爹跟你保证,等后面你去了蒙学,阿爹就把上值的时间调整成跟你上学一样的时间,这样我们就能一同出门,一同回家,这样可好?” 时归仍是狐疑,可她也隐约知道阿爹对她念书的看重,她不忍叫阿爹失望,只能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那、那好吧。” 时序在她掌心里抓了抓:“阿归放心,阿爹骗谁也不会骗你的。” 交谈间,马车抵达时府。 管家早早得了消息侯在府外,一见马车抵达,赶忙叫人开了正门,又提前架好车板,好叫马车平稳驶入府中。 主人离府数月,下人却不敢有半分懈怠,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一尘不染。 府里随处可见大红的灯笼,一些假山阁楼旁还系着喜庆的彩色丝带,几个主院院门口也贴上了春联福字,端得一派热闹气氛。 这全是前不久过年时留下的,因还在正月的尾巴,便没着急拆下。 时归他们年前出发,回来已经到了年后,连天气都开始转暖,有些火气旺的百姓都换上了薄袄。 一群人虽没能一起过年,可这几个月也是一直呆在一起的,尤其是返程时,一路的欢愉不比在京城少,甚至还得以见到许多不一样的景色。 仔细想来,倒也不算遗憾。 众人风尘仆仆地下了车马,时序正要唤人带时归去梳洗,就见管家带人赶了过来。 看清后面那人的模样后,时序眼神沉了沉,时归也一脸好奇地打量着那身着内侍服的中年人。 陈德宝堆着一脸笑,见面先是作了个大揖:“老奴拜见掌印,给掌印拜个晚年了!” 陈德宝,新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 时序神情淡了下来:“陈公公消息倒是灵通。”他们才一回来,就紧跟着找上门了。 陈德宝也不见讪色,坦然道:“哎呦掌印可是说笑了,老奴最近半月可是日日侯在府上,就为了等您回来呢!想必这位就是掌印新认下的女儿了吧?” “陛下听闻掌印喜得贵女,特遣老奴来府上,请掌印和千金入宫小叙呢!” 20、第 20 章 “当然了!老奴知道掌印和令千金刚刚回来,正是疲惫伤神的时候,想必陛下也能理解,老奴只是先传个话,等掌印什么时候得空了,再带千金入宫也不迟。” 说着,陈德宝又是深深作了个揖。 不等旁人说话,他又在袖袋里摸索半天,不知从哪儿寻出个青玉匣,弓着腰碎步至时归身边,小心奉上:“老奴自得知掌印喜得爱女,就一直挂念着姑娘,一直想跟姑娘见一面,如今见到了,果然生得晶莹剔透,越看越招人喜欢。” “这是老奴准备的长命锁,还望姑娘喜欢。” 青玉匣被打开,露出里面小巧精致的金锁。 陈德宝一心把礼物送出去,偏他的殷切叫时归实在胆怯,小手使劲往外推着,身子也直往时序身后躲:“不、不用……”她求助地看向时序。 陈德宝了然,笑说道:“姑娘千万不要客气,老奴和掌印也是旧相识了,姑娘要是不嫌弃,不知老奴有没有荣幸,得姑娘一声伯父?” 话落,只见时归瞪圆了眼睛,躲得更厉害了。 一时间,院里只剩陈德宝的讪笑:“哎别怕别怕,不叫也是无妨的——” 就在时归手足无措之际,终于听见时序开口:“收下吧。” 他揉了揉时归的脑袋,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到前面来,又亲手接过那只长命锁,替她戴到胸前。 “倒是我忘记了,这么久还没给阿归打一把长命锁,这是你陈伯伯,多亏你陈伯伯记性好,替我弥补了这点遗憾,阿归快谢过陈伯伯。” 此话一出,陈德宝的笑容再遮掩不住了。 旁人不懂,陈德宝却知他领的差使有多得罪人,谁家待客会提前好久等在客人家中,何况又是皇帝之请,再是风尘仆仆,恐也不好拒绝的。 一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一边是手握重权的司礼监掌印,随便哪个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他不敢跟皇帝求情,便只能从时序这边找法子,先是扯出皇帝这一面大旗,再从掌印新认下的女儿下手,若能讨得小姑娘两分欢心,看在小姑娘的份上,想来掌印也不会太追究他的过错了。 就像现在,无论是言语还是礼节,陈德宝都将姿态做得十足,活生生一副讨好的模样。 哪怕时序满心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况且他当年初入宫廷,确实曾受过陈德宝的恩惠,也正是因为对方曾表露出的一点善意,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地方,他也愿意给陈德宝一份体面。 寻常人大多不愿与宦官有所交集,更别提有亲戚牵扯了,然时序早是宦官之身,也是旁人口中的阉宦之辈,自然不会介意陈德宝的出身。 如今听他承认了陈德宝的身份,陈德宝就知道,他在掌印这的一关算是过了。 在时序的示意下,时归站直身体,乖巧唤了一声:“陈伯伯好,谢谢陈伯伯。” 说完她又想到些什么,抓了抓额角,学着陈德宝的样子,拱手作揖道:“阿归也给伯伯拜年了。” “哎呦——”陈德宝大叫一声,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阿归是吧?你瞧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你瞧伯伯身上也没带多余的东西,你等、你等下次见面,伯伯再将压岁钱给你补上!” “这孩子可真是……”陈德宝咋么咋么嘴,突然羡慕起时序来。 想他手底下也是有几个小崽子的,可这么多年来,几个小崽子只会给他添麻烦,过年磕头时也不见上心,嘴上说着把他当亲爹看待,真遇上什么事儿,却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反观时序,前些年收的几个干儿子个个都有本事,对他还衷心,如今认了个小女儿,也是个乖巧伶俐、贴心懂事的。 就瞧那双漂亮的眼睛,简直满眼都是阿爹。 这么多好孩子,怎么就全到了时序手底下? 陈德宝越想越是嫉妒,又不敢把情绪表露在脸上,只能心中感叹,试探地去摸时归头顶的发髻。 可惜他没能摸多久,时归就被不动声色地拽回后面,时序淡声道:“公公稍等,咱家与阿归商量商量,很快就给公公答复。” “好好好,不急不急。” 时序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就见时归点了点头,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旁,转身消失在廊檐处。 陈德宝被管家带去偏厅饮茶,而时归则和阿爹去了西厢小阁楼,一进门就被雪烟云池伺候着去了鞋袜,疲惫麻木的双脚浸泡到热水中,瞬间活络了气血,叫她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时序就坐在她旁边,直言问道:“阿归刚才也是听见了,陛下有请,你可愿进宫看看?” 时归回过神,歪头想了想:“阿爹想要我去吗?” “阿归不用在意我和其他人的想法,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思就好,你若想进宫瞧瞧看看,那我们便过去,若这阵子赶路太累了,我便帮阿归回绝了,你且在家休息休息。” 话虽如此,可皇帝的邀请到底不同于别人。 只是宫里规矩多,贵人也随处可见,他进宫倒是无妨,他却不愿叫时归也小心翼翼的。 只要时归说一声不,时序当即就能回绝了去,至于皇帝是何想法,对方总不能为了这一点小事,就与他斤斤计较。 时归敏锐地抓住一点漏洞:“阿爹呢?” “我?”时序笑了笑,“我离京太久,积攒了太多公务未处理,其中有些需要陛下定夺的,正好我也去禀明圣上。” 时归到底还是不放心,嗫嚅道:“那阿爹要是直接拒绝了陛下,会不会叫陛下心生不悦,再怪罪了阿爹?” 时序一怔,旋即轻笑:“这不是阿归要考虑的。” “啊……”时归大概是明白了。 她不进宫是可以的,只多多少少会给阿爹造成点麻烦,麻烦再小,总归也是有的。 说起宫廷,和在这个时代至高无上的皇权,时归其实还是抗拒偏多,也不愿与之有所交集。 奈何时序的身份地位,就注定了她的愿望不可能实现,既然躲不掉,早与晚也无甚差别了。 她仰起头:“那我们还是去吧,我不想叫阿爹为难,反正阿爹会保护我的,我才不怕。” 21、第 21 章 半个时辰后,陈德宝等到了沐浴更衣结束的时家父女。 因只是私宴,时序没有穿那身司礼监掌印独有的蟒袍,而是换上一席内敛低调的玄色锦衣,圆领长襟,外绣暗金云纹,头戴幞头,腰佩玛瑙带銙,珐琅腰牌悬坠其上。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程,他提前解下常佩于袖下的袖箭,腰后的短匕也留在家中,只右手大拇指上多了一枚玉扳指。 若真遇见紧急情况,按下扳指内侧的机关,藏于其中的上百枚浸毒细毛针也可解一时之急。 他走进堂厅,下颌紧绷,负手而立,垂眸睥睨左右。 众人许久没见他这样正式的打扮,神情不禁怔然。 就连时一和时二也绷紧了身体,敛去面上的轻松,眸光微凛,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 满堂气氛就这么骤然冷下来。 陈德宝后颈一凉,生生从圈椅上滑下来,忍着双腿的软意,扶着圈椅把手勉强站着,却是再不敢催促半句。 直到时序的目光触及脚边的女童,他那一身的寒气竟骤散去许多,清冷的眸子里也带上点暖意:“阿归。” 只见时归穿了一身喜气洋洋的大红棉袄,头上梳着两个丸子发髻,叮叮当当挂了许多珍珠发饰,脚蹬狐毛锦靴,怀里抱着一个圆滚滚的汤婆子。 临出门前,雪烟还在她额间点了一枚鲜艳的花钿。 活生生一个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玉娃娃。 听见阿爹的呼唤,时归美滋滋地仰起头来,得意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这才问道:“阿爹瞧我好不好看!” 一路走来,她早得了许多人的夸赞。 但依着时归的想法,只有阿爹说好,那才是真的好。 时序嘴角一抿,倏尔绽开的笑容掩去他身上最后一点冷意。 他毫不吝惜对时归的赞赏,碰碰她头上的发髻,摸摸她颈间的雪白兔毛,从头到脚,凡是他能看见摸到的,一样不落地夸一遍。 每说完一句,他还要给周围人一个眼色,偏要旁人应和了,才见他继续往下说。 说到最后,反是时归不好意思极了。 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眼睛,呜呜囔囔道:“阿爹你夸得太过啦!我、我……” 她偷偷张开两根手指,明亮狡黠的眼睛从指缝往外看着,在触及到时序的目光时,又受惊一般躲回去,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句:“明明是阿爹更好看一点。” 两人的互动也叫周围人放松几分,陈德宝缓过神来,闻言不禁笑道:“好了好了,快都别互相恭维了,你们父女俩都好看!” 他也是这时候才发现,面前两人相貌上竟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然他行走宫廷,深知越无知才越安全的道理,饶是心中有着诸多猜测,面上也不见显露分毫,不过三言两语,就将话头转到旁处去,逗得时归忍俊不禁,咯咯笑着躲到阿爹身后去。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时序的一句话打断几人的寒暄。 陈德宝正了正衣襟,一甩拂尘,躬身道:“掌印请——” 不等时序说话,时归已着急忙慌地把自己的小手塞进他掌心里,做完这些又仰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不知是不是时归的错觉,她总觉着阿爹的掌心都凉了许多。 她正想问上一句,可时序已经带着她走出堂厅。 她这时才看见,院里竟等了许多人,全是与陈德宝相似的内侍打扮,只从衣饰颜色样式上看,品阶要比他低上许多。 陈德宝小碎步跟在后面,见状只是笑:“掌印这是备好车马了?也好也好,省得老奴再着急忙慌去喊人了。” 如此听来,这些人原都是时序的手下。 自时归到来,每逢外出之时,时序基本都是陪她坐在马车里的,这次也不例外。 陈德宝另坐了一架马车,剩余人则驾马而行。 毕竟是面见圣上,时序少不得多叮嘱几句。 宫里规矩多,这份规矩本是针对所有人的,可时归入宫入得匆忙,她之前也没有接触过相关的礼节规矩,这些要求自然也无法全部苛刻地加诸于一个孩子身上。 时序只教了她对皇帝皇后的拜礼,余下的就是:“阿归只要记着对陛下皇后行礼,其余交给阿爹便是。” 坦白讲,这偌大一个宫廷,能受得住时序行礼的,也无非最顶头的那两三人罢了。 其余妃嫔极少能见到他的面,这等私宴想必也不会出席。 还有一些皇子皇女们,时序倒不介意对他们行礼,可往往不等他躬身,这些人先上前阻止了,不管心里如何不屑抵触,面上总要对他一副和气敬重的样子。 这也叫时序越发明白—— 无论喜不喜欢,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就像今日,便只是为了叫他的宝贝女儿能肆意快活些,他也要将权势牢牢把控在手心里,叫所有人欺辱不得。 时归心里没底,却架不住时序的再三宽慰。 待马车停在宫门时,她彻底平定下来,把着阿爹的手下了马车,望着高大巍峨的宫门,除了几分震撼,全无畏惧之意。 陈德宝上前递了腰牌,羽林卫当即开了宫门。 随行众人一一上前接受检查,最后到了时序,负责检查的羽林卫却是退后一步:“掌印请。” 托时序的福,也没敢多看时归一眼。 只是时归的注意力全被宫墙内的景象吸引力,便没多关注羽林卫们的反应,直到踏上青红宫道,才意识到自己竟进来了。 前方两列宫人走来,款款停在众人面前。 为首的宫女福身道:“奴婢见过掌印,陛下听闻掌印入宫,特派奴婢前来,陛下及各位殿下已在揽芳殿等候。” 话落,随她同来的宫人便分为两列,内侍与宫女各一。 宫女们作势要领时归走,可不等她们靠近,就听时序轻笑一声,抬头一看,他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表情。 时序道:“劳烦陛下记挂,咱家对这宫廷却是熟悉极了,就不劳姑姑们费心了,小女怕生,且跟在咱家身边就是。” 22、第 22 章 前来迎接的宫女虽是领了皇命,却也不敢当面反驳时序。 听了时序的话,她面容微变,又很快收拾好表情,福了福身,轻道一声:“是,奴婢明白了。” 说完,她极有眼色地退到一侧,与她同行的宫女内侍们也停下脚步,井然有序地退回原处,从始至终不见抬头。 但与之相对的,时一等人也在问询后从此地离开,往与揽芳殿相反的方向离去。 皇帝宴请的乃是时序父女,余人不在邀请之列,自然也没有登堂的资格,他们虽是与时序一同入宫,更多还是为了办公。 离京数月,不光时序有许多积攒的公务,他们作为司礼监掌印的左膀右臂,待处理的事务只多不少。 外人只知掌印威名,然偌大一个司礼监,不可能全由他一人管理,掌印之下另有秉笔、提督若干,除了几个不太重要的位置,其余会牵扯朝政诸事的位子,全由他几个干儿子把控着。 就像时一和时二,便是掌印之下唯二的秉笔太监。 而司礼监掌有批红拟政之权,为方便平时办公,宫廷内外都设有衙门,宫里的办公场所甚至紧邻皇帝理政的海晏殿,哪怕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随堂,在外也是能叫三品大员礼让的存在。 许是瞧见了时归眼中的好奇,时序温声为她解释了几句。 只是想着她年纪还小,时序只挑了些易懂的讲给她听。 他本意是叫女儿多几分底气,便是等会儿见到皇子皇女们也无需太过谦卑忍让。 却不想这些话到了时归耳中,反叫她生出几分警惕来。 时归可是清楚记着,书中的掌印可谓下场惨淡,那些追随他的属下更是没有一个好下场,就说她知道的几个掌印义子,也是死的死废的废,沦落到掖庭刷夜壶的不在少数。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士人看不惯宦官掌权,且越到后面,时序行事越是狠厉,不管是皇帝下令,还是出自他自己的私心,死在司礼监的官员数不胜数,朝廷百官利益被深深触动,这才引发了无数场对司礼监的攻讦,为首的掌印更是首当其冲。 等到了书中的大后期,到街上随便揪一个孩子,问及司礼监掌印,也是唾弃不止,张口闭口全是奸佞、坏蛋等辱骂的词语。 可作为已与掌印亲爹相处了三个月的亲闺女,时归完全无法接受这些词汇被安在时序身上—— 她爹才不是大坏蛋! 好在她当下所处的时间段距结局尚早,书中的主角如今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同样,距离司礼监掌印成为人人喊打的佞臣还有数十年时间。 十年,足够改变许多事了。 不过瞬息间,时归就想了很多,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她又试探问道:“那阿爹已经是很厉害的存在了?” 时序有些惊讶,旋即轻笑一声:“当然不。” “咱家这一身本事皆仰赖陛下信任,若无陛下看重,咱家一个无根之人,谈何权柄在手呢?更何况便是这权柄也是陛下的,咱家不过是替陛下分忧代掌,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咱家随时能将手里的权利交回去,甘愿做回陛下的家奴。”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这话听得时归和暗处的人皆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相可不只是说说而已,能以宦官之身执掌大半朝堂,这份荣誉足以叫时序傲视所有。 不说与皇帝平起平坐,也是无需当众说这等自贱之言的。 能叫他说出这些话,便说明当下的时序,还维持着表面上的贤臣,就算外面对他偶有诋毁之言,也远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时归蜷了蜷指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最厉害的该是皇帝陛下才是。” “正是。”时序赞许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待会儿见了陛下,阿归千万记着谦恭,咱家之前在马车上教你的可都记下了?” “嗯嗯。”时归忙不迭点头。 宫道上发生的事很快传到皇帝皇后耳中,连着时序那些表忠心的话,也一字不落地被复述至皇帝跟前。 端庄素雅的皇后抿唇笑道:“时公公待陛下一向忠心,说出这话倒也不足为奇了。” 在皇后左手侧,年轻俊朗的新帝轻哼一声,虽未有赞同,可转头就吩咐道:“时序可是说他那女儿怕生?” “既如此就叫皇子皇女们过来正殿吧,总归只是个私宴,原想着他们小孩子单独一殿更放松些,既然那小姑娘黏她爹,大人小孩就不分宴了,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规矩。” 可就在半月前,皇帝还气冲冲地埋怨,说那时序简直胆大包天,莫名其妙整出个女儿也就罢了,如今更是为了那小姑娘连公务都不管,一走就走两三月,底下人也带走大半,真是不像话! 这才过了多久,竟又成了自己人。 看着皇帝那表面不假辞色,实际被哄宽了心的模样,皇后不禁掩唇轻笑,顾及着皇帝的颜面,方没开口打趣。 半刻钟后,一众皇子皇女们从偏殿挪过来。 就在他们刚刚入席,就听内侍来报:“启禀陛下,时掌印携其女殿外觐见。” 皇帝只矜持了一瞬,很快摆手:“传进来!” 很快,时归和时序一同入殿。 不等上面的人发话,时序已经带着时归跪倒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率先请罪道:“臣有负陛下期望,臣万死啊!” 他假模假样地挤出两滴眼泪,先说自己误了正事,又说愧对皇帝信任,从头到尾没提时归一个字,可句句都说离职也是无奈。 时归倒牢牢记着阿爹的叮嘱,哪怕礼节行得不是那么标准,可也不曾窥探圣颜,叩拜之后只管低着头,乖乖跪在时序身侧。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句—— “臣得陛下提携,本该为陛下鞠躬尽瘁,可臣突然得知女儿存在,一时情难自已,旁人只道臣又犯了认干儿干女的毛病,臣却不敢欺瞒陛下,阿归乃是臣的亲闺女啊!臣可就这么一个命根子!” “臣向陛下发誓,此番渎职仅此一次,往后诸事必以陛下为先,陛下于臣之大恩,当万死而报,如有再犯,请陛下砍下臣的头颅,以儆效尤!” 说完,时序稽首大拜。 时归懵懵懂懂,可看阿爹都拜了,她也只能跟上,双手叩地,再将额头抵在手背上,支着耳朵去听周围的动静。 少有人知道,皇帝此番设宴,既是想对时序玩忽职守的行为敲打敲打,也是想试探试探他对时归的态度。 饶是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只说时掌印认了个干闺女。 可皇帝毕竟是九五之尊,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言,只有去伪存真后才会送上他的桌案,更别说在时序的授意下,司礼监的人并没有刻意隐瞒实情,前来探查的皇家暗卫早将来龙去脉禀明皇帝,无论是时归的真实身份,还是时杨氏的遭遇。 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同意时序的告假。 唯一叫他不满的,无非是他当初以为时序此去最多一个月,谁成想这人失了分寸,竟足有两三月不在京。 若非司礼监一切运转正常,时序早被治了罪。 不久前皇帝还跟皇后说:“且等朕问问他,他是认了个干女儿还是如何,若他老老实实承认了他得了个亲闺女也就罢了,若他咬死是认的干亲……哼!” 皇帝能容忍时序大权在握,也能默许他无诏离京,但这一切都是在他忠心不二的前提下,但凡他对皇帝有丝毫隐瞒,这信任一旦有了裂缝,余下的什么都不好说了。 皇帝只是没想到,这真把人喊来了,竟无需他问,时序先和盘托出,端得一派知无不言的模样。 也不知是被时序的话震到了,还是不知作何反应,皇帝皇后皆是无话,而左右列为的皇子皇女们更是不敢吱声。 过了不知多久,才听皇帝沉声问道:“你说,这是你亲闺女?” 心照不宣之事,双方却都需要一个台阶下。 “回陛下,正是。”时序又磕了一个头,“陛下知晓,臣乃七年前入宫,入宫前曾有发妻,后全家遭难,臣只以为妻子也去了,万不想拙荆侥幸逃命,还为臣诞下一女。” “臣的女儿实是意外,绝非臣祸乱宫闱藐视宫规所出!求陛下看在臣这女儿幼年丧母又寻亲不易的份上,允臣将其抚养长大。” 起因、经过、苦衷、诉求。 时序字字真切,毫无隐瞒。 他知道皇帝不会拒绝他的请求,而阶上的皇帝也松了一口气。 倘若时序家里冒出来的孩子是个男孩,皇帝还真要考虑考虑对他的处置,太监内侍之所以能得天家信赖,多半是因为他们无根无嗣,谋求再多也无人继承罢了。 但既然是个女儿,亲生也好,干亲也罢,将来也就是多给她置办些嫁妆,寻个好夫家,其余倒不用担心。 从始至终,皇帝要的,也不过是时序的坦白和忠诚。 或许有人无法理解堂堂帝王至尊,何必对一个太监在意至此。 然皇帝之所以能登上帝位,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成为众皇子之间的赢家,时序在其中起到了无可或缺的作用。 便是到了今日,皇帝也不知道,当初那个从洒扫太监一跃成为先帝心腹的时公公,如何会找上他,直言要助他荣登大宝。 而时序所求,仅有京城林家的性命。 皇帝深觉,这等善于隐忍潜伏之人,若能为他所用,当为他最大助力,既是驭下,恩威并施尤为重要。 以往的时序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反常叫他不知如何嘉赏,好不容易见他有了在乎的人,倒给他提供了赏赐的对象。 眼下皇帝想听的话都听到了,想见的态度也都看见了,自然也不用再端着架子,在一片寂静中站起身来,不急不缓地走到阶下。 他亲自将时序扶了起来,缓声道:“掌印为人,朕自是清楚,既是掌印爱女,朕只会爱屋及乌,谈何驱逐慢待呢?” “掌印刚刚说的,实是言重了。” “陛下——” 君臣二人面对着面,好一副明君贤臣的画面。 唯有时归还是跪在旁边,两只膝盖有点发疼,却也不敢出一点声音,她刚想偷偷往旁边看一眼,就觉有好几道目光凝在她身上。 不等她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忽觉头顶出现一片阴影。 下一刻,一只五指圆润透粉的手抚在她小臂上,不轻不重地将她扶起来。 时归抬头一看,竟是皇后过来了。 原是皇后看时序坦诚得差不多了,皇帝也顺阶就下,他们两人全都说开,反顾不上旁边的小姑娘,她只好帮皇帝表露一番善意。 皇后拽着她看了一圈,笑着看向皇帝:“陛下且看,公公的女儿果然跟公公长得极像,小小年纪便跟公公一般进退有度,可比宫里的几个皇子皇女强多了。” 时归呐呐,只知顺着皇后的力道,却不知该回些什么。 好在时序给皇帝的表演结束,这时又回护起女儿来。 他冲着皇后拜了拜:“多谢娘娘赞赏,阿归从乡野而来,勉强有几分质朴在身上,那是万万比不上皇子皇女之贵的。” “公公谦虚了,本宫却正喜欢这样的孩子。” 皇后亲昵地牵起时归的手来,俯身问道:“听公公说,你叫阿gui是吗,是哪个gui?” 既是对时归的问询,时序便无法代劳了。 时归定了定神,学着时序的说法生涩回答道:“回娘娘,是归家的归。” “好好好,归字虽简单,却也是个好寓意,那娘娘往后也唤你阿归可好?陛下瞧啊,阿归可是个乖顺的性子” 当今圣上育有四子三女,其中三皇子和六皇女乃皇后所出,三皇子今年八岁,因是嫡子,自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从小就稳重冷清。 六皇女今年刚刚五岁,偏与她皇兄性子完全相反,小小年纪就有混世魔王的征兆了,便是在父皇母后面前也不见收敛。 皇后出身世家,一直盼着能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无奈儿子从小稳重不亲人,女儿又顽皮得叫人头疼。 如今见了时归,只觉这小姑娘哪哪都叫她喜欢。 无论是姣好的样貌,还是乖顺的脾性。 可不全是她所喜爱的。 23、第 23 章 女人多是感性的,何况是刚听了时归前些年的艰苦遭遇,好不容易找到了亲爹,虽是不愁吃穿,可毕竟已不是什么寻常男人。 皇后并不轻视宦官,但有些差距是摆在明面上的,是再多金钱权利和地位都弥补不了的,多少人不当众说,可到了私底下,仍是少不了轻蔑一句:“有权有势又如何,一个太监,算什么男人……” 皇后心底唏嘘,又是喜欢又是怜悯的,牵着时归就往阶上走。 时归下意识往阿爹那边看,当头撞见时序眼中的鼓励,似乎并不觉她跟着皇后走有什么不对,也不怕她做出什么失礼的举措来。 她无端想起宫道上阿爹说与她的话。 ——甘愿做回陛下的家奴。 真的吗? 时归总觉得怪怪的,先前还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如今却越想越不对劲,偏她还指不出是哪里不对来。 不等她想个明白,皇后已哄她坐到座位上,温声细语道:“阿归今日便跟娘娘坐在一起,娘娘陪阿归用膳可好?” “还有底下的皇子皇女们,等会儿娘娘介绍给阿归认识,等你们处熟了,就能一起去御花园看瑞兽,将来还能一起……诶?” 说到一半,皇后忽然疑问了一句:“阿归可有准备去蒙学?” 时归打起精神来:“回娘娘,已经在准备了,阿爹说等开春就送我去念书,只还没定下去哪家学堂。” “这哪里还用得着想,自然是官学了!”皇后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甚是亲昵道,“有公公在,阿归自有入官学的资格。” “外头的私塾是轻松宽泛些,可先生们的水平也是参差不齐,怎么也不比官学的讲师们博学的,多少人挖空心思也进不来的官学,阿归何必舍近求远?正好湘儿也在官学,若阿归去了,还能与湘儿做个伴,喏,那个偷喝梅子酒的丫头就是娘娘的小六湘儿。” 皇后眼尖地发现皇子席上的异动,看似在叫时归认人,实则也不轻不重地点了周兰湘一句,唬得小姑娘忙把酒盏丢掉,装模作样地把手背到身后去,向母后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时归的目光不禁往那边望去,自入殿起,才有机会瞧一瞧皇子皇女们的模样,更是一眼就认出皇后口中的六皇女周兰湘。 只是她看人多是好奇打量,周兰湘返回来的目光就不那么友善了,趁着皇后没注意,周兰湘冲着时归做了个鬼脸,龇了龇牙。 给给给、给她作伴? 时归对官学刚生起的一点兴趣,全被周兰湘的举动打散了。 她掐了掐指尖,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 而皇后半天没听见她的回应,只以为是劝说不够,又是拉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劝导道:“娘娘知道阿归小时候过得苦,合该跟着公公过好日子的,不愿进官学受拘束也是正常。” “不过阿归换个方向想,时公公本身就是个有才华的,阿归作为公公唯一的女儿,总不能坠了公公的才名名吧?莫要听外头说的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阿归切要记住,天下无读书的不是。” “还有啊,官学就在宫中,阿归若入了官学,往后就能多来看看娘娘了,娘娘殿里有好些适合你们这个年纪的首饰,正能把咱们阿归打扮得漂漂亮亮!” 时归其实有些不明白,她何德何能,能让皇后这般耐心。 无论是前头的劝学,还是后面的诱惑,听来极是诚恳,且句句都说在点子上,让人完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想到阿爹曾是连中两元的才子,时归其实也不愿做那胸无点墨的笨蛋,虽然……她穿越前好像是挺笨的,总叫家庭教师无奈之极。 想到这里,她心头沉甸甸的,细声问道:“我也听阿爹说过,官学的夫子们可厉害了,若我去官学念书,也能有才学吗,娘娘?” 被她怯生生地望着,皇后只觉自己心都化了。 这是什么可人儿的小甜心啊! 可比她那混世魔王一般的女儿可爱多了! 皇后满心欢喜地把时归揽到自己怀里,又搂又抱了好一阵子,半天才说:“当然可以!官学的讲师们若是讲得不好,那就叫你太子哥哥来教你,你太子哥哥可厉害,三岁能诗四岁能赋,连太傅都常夸他聪敏好学,正好能带阿归念书。” 这又是六皇女又是太子,皇后可谓是把自己一双儿女都献出来了,她指了指皇子席,为首的那个正是太子周璟承。 时归只匆匆看了一眼,很快移回视线。 然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较之前有了许多光彩。 太子周璟承! 时归依稀记得,那本书中的太子可是个风光霁月的人物,文武全才,心有大善,性子虽冷清些,却心怀百姓,即位后连发十二道政令,将大周朝推上新的顶峰。 能让书中男主心甘情愿追随效忠的的帝王,必有过人之处的。 当然,能不下令将她爹车裂就更好了。 时归缩了缩脖子,到底有点意动:“那……” 下决定前,她还是没忍住,往时序的方向投去求助的目光。 时序一眼就看出她所想,当即拱手道:“劳娘娘惦记,阿归虽是臣的女儿,臣却不愿对她管束太多,只要阿归愿意,官学也好,民学也罢,臣绝不插手。” 说完,他又添了一句:“阿归,还不谢过娘娘偏爱。” “啊——”时归被提醒道,赶忙从座位上跳下来,有模有样地给皇后行礼,“阿归谢娘娘偏爱。” 皇后摆了摆手,追问道:“那阿归是决定来官学了吗?” “嗯!”时归重重点头,“我想去官学的。” 既能学些真本事,又能早早与太子打交道。 哪怕最后还是一无所成,总能替她爹在未来的皇帝面前刷刷好感吧?不求荣华长久,好歹别死无全尸呀。 时归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不敢去看皇子席上的太子,就眼巴巴地盯着皇后,眸子里全是敬仰。 “好好好。”皇后大悦,当即拉着时归走下玉阶,带她走到皇子席前,竟是要亲自给她介绍众皇子皇女们。 “这位就是你的太子哥哥。” “璟承,这是阿归,想来你已认识了吧?” 24、第 24 章 众目睽睽之下,周璟承款款起身。 听皇后说,他今年不过八岁,还在蒙学念书的年纪,却已跟着皇帝上朝听政两年有余了。 周璟承一身绯色如意云纹长袍,腰佩云龙纹金镶玉带,金簪束发,金穿玛瑙做佩,臂环素钏,脚踩皂靴,雍容天姿,一派贵气。 与那仍梳着小辫的皇兄皇弟们截然不同。 只因他出生即为太子,自懂事起,他的生活便被各种各样的课程填满,除却官学的早午课外,另有骑射师傅教导武艺,练得一身筋骨舒展,再去皇帝跟前听政,等一切结束了,夜里还有太傅少傅为他单独讲学,直至酉时才见结束。 到了这两年,他更是天不亮就要起床,先在清宁宫练上半个时辰的拳脚,再换上朝服入朝旁听,下朝后重复之前的流程,一天下来,只吃饭睡觉空出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全无闲暇。 周璟承貌似皇后,眉目清浅,约莫是早早听政参朝的缘故,身上已没了稚气,反隐隐染上几分皇帝的威严。 皇后本意只是叫时归相信太子博学多才,然这一串罗列下来,连她自己都觉太多,面露两分讪色。 时归听着听着,眼中的平静化为震惊,最后又全便作钦佩,她打量着与她仅隔一桌的太子,怎么也无法在他身上找出八岁童子的气度,哪怕是放在普遍早熟的古代,也少有人如他这般。 她渐渐明白了,如何周璟承能成为一代明君,又如何一定要拔除奸佞,重塑清明。 但眼下,她只能感叹一句—— 太子果然不好当呀。 时归将手从皇后掌中抽出来,行了一个不甚熟练的见礼,没好意思喊什么太子哥哥,只寻常道一声:“阿归见过太子殿下。” 周璟承微微颔首,一贯清冷的眸子里仍不见半分波澜。 皇后不忍见气氛冷落下去,又在他们中间说和两句,点了点皇儿,温和劝道:“阿归性子温软,不擅交际,日后她去了官学,辛苦璟承多看顾一二。” 周璟承与皇后虽不似寻常人家那般亲昵,但也从不会落了母后的面子,闻言很快应下:“母后放心,儿臣会照顾好她的。” “好好。”得了周璟承的承诺,皇后这颗心算是落了一半。 既见过太子,其余皇子也不好落下。 皇后待后宫这些孩子还算温和,人场上也不会格外看重或无视哪个,索性从大皇女开始,一直介绍到六皇女去。 还有一个七皇子,年底刚足满月,如今天时尚冷,皇后担心他伤寒,便没许他过来,再说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远没有到出席私宴的程度,来了反叫旁人操心。 大皇女周兰茵已有十二,再过一年就要从蒙学分出去了。 不知是受了她母妃的提点,还是她本身就性情温和,等皇后互相介绍后,她更主动跟时归说了会话,还提前约好:“我在蒙学待了好些年了,待阿归妹妹过来,我带妹妹好好熟悉熟悉。” 对此,时归只能连声致谢。 接下来几位皇子皇女的态度只道平常,不温不火,却也不会露出什么敌对之意。 到底只是初见,时归只勉强记下他们的名字身份,偶有两个实在记不住的,只好先记下他们的排行,若日后单独见了,还能以公主殿下相称,总不能支吾说不出话来。 一遭认识下来,最后到了周兰湘前面。 旁人见到皇后和时归,便是碍于对嫡母的尊重,也要站起来的,而周兰湘仗着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只管挽着她的手,歪头靠在母后腰间,不等皇后开口,先娇声道:“母后母后,您之前答应给湘儿的头面怎还没送来,母后莫不是反悔了!” “什么头面……”皇后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她嘴上说着头疼小女顽皮,可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总比旁人多几分疼爱:“母后答应你的事何曾反悔过?约莫是这阵子忙完了,等会儿你随母后去坤宁宫,你说的哪套直接拿走就是。” “真的吗?那除了上次那副翡翠头面,我还喜欢皖娘娘送您的那双蝶纹玉镯,母后也把那对玉镯送我吧……” “拿拿拿——”皇后拿她没法儿,“你说你小小年纪,总寻摸这么多首饰干什么去,等你长大了,母后总不会少了你东西。” 倘若两人只是在闲话,谁也指摘不出错处去。 可时归清楚看到,周兰湘依偎在皇后身边时,一边与皇后说话,一边将一双眼睛始终盯在她身上。 先前她还只是做个鬼脸,如今有了皇后身形的遮挡,她还能小小举起拳头,威胁时归离她们远远的。 之前时归就觉得,六皇女周兰湘好像不大喜欢她,如今一见,果然并非她的错觉。 可她却想不明白,六皇女对她的敌意是从何而来。 而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更不能如周兰湘之意后退,双脚稳稳地踩在原处,简直是对周兰湘的无声挑衅了。 迎着那双怒火愈盛的眸子,时归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等皇后和周兰湘说完了,时归正想找个由头躲回阿爹身边去,然而她转头一看,却见时序早跟着皇帝去了另一侧。 也不知是谁没有眼色,说好的私宴,还要送公务过来。 皇帝端坐在案后,时序侍立旁侧,正一同看着那文书上的公文,不时商量两句,表情严正,好像随时能召人来议政似的。 时归:“……”总感觉阿爹把她给忘了。 “阿归。” “哎!”听见有人招呼,时归想也不想,先应下再说。 等她循着声音望去,原是皇后牵着周兰湘走来了。 皇后招了招手:“阿归来,这是湘儿,你们年岁相当,正是爱玩的年纪,定是不愿被拘在殿里的。” “正好湘儿一直闹着要去看瑞兽,阿归也跟着一起去吧,叫你们太子哥哥陪着,余人想去的也跟上一起。” 说着,皇后把时归的手和周兰湘放在一起,虽没说出来,明显是要她们挽着手一起走的。 一根软软的手指戳进时归掌心中,似是想掐疼她,偏被牵着不好用力,几次变化角度也没能如愿。 感受着掌心里的动静,时归沉默片刻,浅浅问询一句:“请问娘娘,瑞兽是?” “就是外邦送来的一只大虫,金眸银发,甚是威风。” 大虫,老虎也。 时归:“……”合理怀疑,六公主是想把她喂老虎去。 25、第 25 章 时归说,她想跟阿爹待在一起。 皇后指了指不远处沉迷政务的两人,又点了点时归的眉心:“公公素来公务繁忙,又与陛下多日未见,想必是有好些事亟待处理的,阿归乖,你们先去玩一会儿,等会公公忙完了,娘娘叫公公去御花园接你可好?还能一起看看瑞兽呢。” 时归又说,她来时没吃东西,如今肚里好饿。 皇后抚掌道:“那就更正好了!娘娘叫宫人在御花园支一口锅子,备些小山羊肉,还有昨儿猎场刚送来的新鲜小鹿肉,等你们玩累了,刚好能围炉煮肉吃,配上香喷喷的麻酱,冬日最是舒坦。” “阿归这样瘦,到时可千万多吃点肉,若实在觉得腻了,还有菌子脆笋能解腻,就是千万小心热锅子,莫要烫伤了自己。” 时归找到亲爹至今,在时府待的日子屈指可数,其余时间多是在赶路,碍于路上的不便,吃食上实在称不上精致。 便是在时府那几日,因府上主子的习惯,三餐膳食也以清淡为主,且以时归的身体状况,短时间内也承受不了大鱼大肉。 也不知是皇后描绘的太诱人,还是时归本身就贪嘴。 她张了张口……算了,她不说了。 好不容易得了时归点头,皇后当即张罗起来,为了防止几个孩子伤到自己,连自己身边的大宫女都派了出去。 临走还要叮嘱两句:“你们好好相处,莫要吵架,还有跟着你们的宫人们,千万不要耍脾气甩开,不要叫我担心。” “璟承……” 无需皇后多言,太子了然:“母后放心,儿臣会看顾好他们的。” 七个小孩并二十来个宫人,乌泱泱一大群,一齐奔着御花园而去,路上还能听见有人描绘瑞兽之威武,叫人好生敬畏。 时归没有凑热闹,只规规矩矩跟在最后面,偶尔瞧见旁边的稀罕玩意儿,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就这样,她不知不觉落后队伍好几步,被随行的宫人提醒了,才恍然惊醒,抬脚就要追上去。 然等她一抬头,却发现就在不远处,周璟承竟停了下来,似是在赏花,可在瞧见她追来后,很快又收回视线,状若无物地跟上去。 时归:“……” 似乎要跟太子殿下道一声谢,可她又怕是自己多想了,人家真的在赏花,而非是等她跟上。 还是算了。 揽芳殿距御花园不算太远,一群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 他们抵达时,已经有宫人端着吃锅子的工具过来,选了视野最开阔的一处凉亭,外面搭上隔风的挡篷,炉里的炭火燃起,很快就将整个凉亭烤得暖烘烘的,方便小主子们玩累了回来烤火。 “我知道瑞兽在哪,跟我来!” 随着四皇子的一声招呼,几个年岁小的欢呼一声,赶忙追上他的脚步,时归本不想跟过去的,奈何大家不论快慢,都在往那边走。 而周璟承缀在最后面,看他的意思,明显是要等旁人都去了,他才会一起,而面对他那张波澜无惊的面孔,时归实在不敢说什么,踌躇许久,只能失落地垂下脑袋,慢吞吞跟上去。 绕过长长的太白玉围栏和高耸的假山,一只足有三人高的大铁笼映入眼前,铁笼上的每根铁柱都有成年男人手臂粗。 这还只是铁笼的纵向高度,东西两方的长短更是无法比较丈量。 铁笼正中,那只被念了好多次的老虎酣卧在被撕咬破坏的猎物上,浓郁的血腥气从笼中弥漫出来。 孩子们刚还闹腾着,可在见到这样一幕后,不约而同噤声,目露惧色,止步在数步之外,再不敢上前。 看着他们都不敢往前走了,时归倒轻松了几分。 但对于这周围的味道,她着实不敢恭维,忍下鼻尖的不适,试图寻个背风的地方,好叫空气里的血味散开些。 要说面对此情此景,难得能面不改色的,也唯有太子殿下了。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在打量过众人脸色后,估摸着不会有大碍,也没有主动提出要离开的话。 还有被她母后单独点出的时掌印的女儿—— 周璟承多看了两眼,见时归只是面色有点发白,并无太过强烈的反应,索性招来随侍:“将我昨晚没看完的那册书取来。” 过了好一会儿,孩子们勉强适应一些了。 笼里的场面虽有些残暴血腥,可到底是外邦进贡的瑞兽,金眸银鬓,威风凛然,哪怕瑞兽就在宫中,也非时时能见到的。 既然惧意褪去,好奇很快占了上风。 二皇子打了一声招呼,率先走近过去。 在他动作的同时,笼中的银虎睁开眼睛,甩了甩尾巴,竟撑着前肢站了起来,又是引起众人一阵惊呼。 周兰湘惦着脚尖往里看,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什么。 她一跃从石块上跳下去,转身大喊一声:“时归,你过来!” 一时间,几人同时转头,目光锁定在最后的时归身上。 时归:“……六公主,您有什么吩咐吗?” 这一刻,她的直觉雷达闻声而动,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周兰湘勾了勾手指,笑道:“没有吩咐,你过来,我们一起玩,母后说了要我们好好相处,我这便带你一起玩,一起好好玩。” “……”时归头一次发现,原来好多时候,找出一句回应的话来,竟是这样难,任她挖空心思,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偏生周兰湘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说完半天不见时归动作,眉目间染上一丝不耐,不悦地叉起腰:“你怎么还不过来,我都说了带你玩,你还一直不吱声,是看不起我吗?” 这话都说出来了,明显是不许时归拒绝的。 时归掐了掐指尖,露出一个牵强的笑:“没有。” “我明白六公主好意,这便来了。”说完,她快步走过去,因着周兰湘一直往前,她也不得不跟过去,直到紧邻铁笼方停下。 紧接着,就听周兰湘说:“喏,别说我不带你玩。” “你瞧见里面的大老虎了吗?母后说过,老虎最喜吃肉,尤其喜欢新鲜的肉,等会儿我叫人拿几只刚杀好的兔子来,你一只我一只,我们一起喂老虎如何?” “我们一起把手伸进去,就看老虎先吃谁喂的兔子!” “什——”时归早想到周兰湘恐没打什么好主意,听见她提出的建议,仍是不可控制地倒吸一口凉气。 “不、不……这太危险了,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的。”周兰湘怎么肯叫她的主意落空,“我都陪着你一起了,你还怕什么?” “来人呀,去拿两只刚杀的兔子来!” 此时,一起来看瑞兽的皇子皇女们已经四散开,有的围着铁笼到处转,有的远远往里面抛石子,还有对大虫不感兴趣的,便去跟太子哥哥说一声,先回凉亭里烤火。 时归和周兰湘周围除了几个宫人,竟无旁人在了。 时归连连摆手,声音艰涩,几乎快要哭出来:“不行的,六公主我们换个玩法吧……我害怕,能不能不靠近——” “不行!”周兰湘看她害怕的表情,心里越发得意起来。 正好去拿兔子的宫人回来,两只刚杀的兔子,尸体尚未僵直,每走一步都会滴落几滴血迹,很快就将笼里银虎吸引过来。 周兰湘率先抢过兔子,见时归始终推拒,直接将兔腿塞进她怀里,抢夺间少不了将血弄了时归一手。 闻着越来越近的血气,时归小脸煞白。 周兰湘挑了挑眉,抬手在时归肩上推了一把:“快走!” 却不想时归脚下没站稳,身子一个踉跄,猛地往前扑倒。 跟在她身侧的宫人反应及时,赶忙拽了她一把,可时归的右手还是无可避免地杵在地面上,掌心正从一块尖利的石块上擦过。 “啊——”时归惊呼一声,顿时红了眼眶。 可就算到了现在,周兰湘还是不肯停下虎口喂食的想法,她撇了撇嘴:“你哭什么,不是没摔倒吗?” “别哭了,快来跟我喂老虎!” 说着,她拽上时归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到笼前。 此时,笼中的银虎已靠到笼边,威武的身躯足有两个时归那么高,健壮的四肢踩在地面上,每走一步都仿佛能感受到地面的颤动。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周璟承正要翻页,忽听随侍说:“殿下您看!” 待他抬头,时归和周兰湘已举起了兔子,兔子的大半身体都伸进笼子里,只要再往前一点,她们的胳膊也要伸进去了。 “住手!”周璟承来不及细想,猛然站起来,“不可!” 一声疾呵,止住两人往笼里伸的手指。 时归第一时间将手指缩回来,兔子落在地上,只余掌心里又湿又黏的血水,她胸口阵阵发紧,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冷风一吹,才发现浑身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木然地去寻发出声音的人,就见周璟承大步走来。 周璟承冷着脸,一把打下周兰湘手里的死兔子:“你们在干什么!不要命了是不是!” “皇、皇兄……”周兰湘有些意外。 她从小受宠,有时连父皇母后的话都能反驳,可唯有这个太子皇兄,是她从来不敢顶撞的。 她难得见皇兄生这样大的气,一时有些呆住。 而周璟承已向宫人问责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跟你们说过吗,不可靠近铁笼,为何六公主和时姑娘都要把手伸进去了?” “你们难道不知道,瑞兽一旦发狂,力道足以将喂食之人生拽进去吗?但凡六公主和时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尔等如何担责!” “殿下恕罪……”宫人跪倒一片,当即将前因后果向太子讲明。 越听下去,周璟承的脸色越是难堪。 当最后一句话落下,他愤然一挥袖摆:“简直胡闹!” “湘儿——”他指向周兰湘,张口欲要训斥,余光中正在发抖的另一人却叫他停下呵责,转而看过去。 时归呆呆地看着掌心里的血渍,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兔子的血还是自己的血,刚才在地上擦过的伤口开始火辣辣的刺痛,可她又好像感觉不到似的。 “还不来人,带时姑娘下去换身衣裳!”周璟承又是一番吩咐,实在信不过这些临时调来的宫人,只好请皇后身边的姑姑帮忙。 “时姑娘,跟奴婢这边来吧。” 时归抬起头,迟钝地看了她好久,才明白过来太子的意思。 感觉到眼眶里好像有什么要落下来,她赶忙低下头,细弱蚊蝇地答应一声,又把染血的那只手藏到背后去。 眼看时归被带走,周璟承收回视线,声音里终带了一丝火气:“母后叫你照顾时公公的女儿,你就是这样照顾的吗?” “我——”周兰湘终于意识到出格。 可她咬紧牙关,半天也只喊出一句:“那又怎么样!母后喜欢她,我可不喜欢她,我最讨厌她了!” 明明她才是皇后的女儿,凭什么一个第一次入宫的小丫头,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母后宠爱,甚至说出“正喜欢”的话来? 周兰湘就是看不惯时归受皇后喜欢的样子。 皇后是她的娘亲,就该只喜欢她才对! 周兰湘眼里也含了泪,却如何也不肯将心里的嫉妒讲出来。 周璟承一阵头疼,正要问清楚她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什么喜欢讨厌的,湘儿讨厌谁呢?阿归呢,我怎么没瞧见阿归?” 转头一看,皇后与皇帝并肩走来。 落后他们一步处,时序也向四周环顾着,正是在找时归的模样。 “她——”周璟承下意识看向时序,想到刚才他刚才在揽芳殿的剖白,只觉处处为难。 他闭了闭眼睛,睁眼一片清明:“母后恕罪,儿臣未能完成母后嘱托,时姑娘受了惊,被带去换衣裳了。” “是孤的过失,孤给公公和时姑娘赔个不是。” 话落,他站直身体,冲时序拱手而拜。 第 29 章 三合一 《穿为阴冷掌印的亲闺女》全本免费阅读 马车噔噔,车上的人凑在一起私语不停。 时归将两个袖口高高挽起,直将小臂上的两大片淤青露得明明白白。 她原就是个极怕疼的孩子,如今却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轻轻咬着下唇,生怕自己若是呼了痛,会叫眼前的阿爹面容更是纠结。 甚至她还要时不时说两声:“爹,我真的没有很疼……哎呦!” 在她身前,时序正半跪着,小心将伤药点在她的伤处上,听她又说这些违心之言,一时气恼,索性在她伤处上轻按了一下,果不其然听见了对方的呼痛。 时序的力道顿时更轻了。 他有些懊恼自己,如何还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置气,但等话说出口,又不觉带了点埋怨:“阿归不是说不疼?” “也不是……”时归下意识嘴硬。 “在阿爹面前还逞什么强。” 时归说了一半的辩解被打断,她张了张口,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弥漫起几分涩意。 等后面时序再帮她处理腿上的伤口时,时归终于不再忍耐了,感到疼了就说一声,哪里不舒服了也动一动,虽每每都会叫时序心惊不已,但或许,他更愿意面对这样的坦诚。 另外她手腕上还有细微的扭伤,时序虽也能处理,但保险起见,还是等御医来看。 余下的后背等私密之处,时序就一筹莫展了。 他擦净手上的药膏,坐回时归身边,小心问道:“阿归身上疼得厉害吗?还能忍到家里吗?我已叫人提前通知了雪烟她们,到时我们直接去暖阁,叫她们替你处理背上的。” “阿归与那几个混小子置什么气,你若不高兴了,回家告诉阿爹,等阿爹替你教训他们就是,何必闹得一身伤,便是剐了他们也不解气。” 时序端着时归的手掌,在她手上的细腕上轻轻揉捏着:“若下次再遇见这种事……” “再遇见这种事,我还是会跟他们争吵打架的。” 猝不及防响起的声音让时序错愕抬头,这才发现时归面上已布满不高兴的情绪。 时归说:“他们说阿爹坏话,还偏要当着我的面说,我这次忍不住,下回同样忍不住,反正总是要打一架的,下回谁再让我听见说阿爹坏话,我便直接跟他们动手。” 她在蒙学里的话并非只是一时赌气,任何人,只要是叫她听到的,都不能说阿爹的坏话。 或许她阻止不了旁人的言语,也改变不了旁人的看法,可她作为时序之女,在享受了真挚细腻的父爱后,便有义务维护阿爹的名誉。 这不是什么不经思考的冲动,而是她当下罕见能替阿爹做到的事。 “说我两句坏话……”时序声音干涩,“值得阿归为此伤了自己吗?” “值得!当然值得了!”时归诧异道,“他们都这么说阿爹了,阿爹不生气吗?既然阿爹会生气,我当然也会生气了,那只要能叫阿爹和我解气,受一点点伤也没什么。” 望着她那理所当然又格外坚定的面孔,时序只觉一阵陌生。 ……这还是她那性懦温吞的女儿吗? 就因为有人骂他坏,便轻易竖起了一身的尖刺,就像刚出生不久的小刺猬,浑身都是柔柔软软的,在见到敌人时明知不敌,还是要竖起满身的粉刺。 时序不知道,他该欣慰好,还是该颓然一些。 说到底,还是他忽视了许多,这才叫女儿受到伤害。 若他强到无人敢置喙只言,叫所有人对他都是闻之变色呢? 那自然不敢在他的女儿面前胡说八道,更遑论动手伤之了。 无声的沉默中,时序心中淌过许多念头,又一点点变得坚定。 这时又听时归一板一眼道:“再说我虽然也受了伤,但都是不严重的皮肉伤,但那几个说阿爹坏话的,一个破了脑袋,一个断了手,最差的也被刮花了脸,怎么看我也是不亏的。()” 什么不亏??()?[()”刚想明白的时序讥笑一声,“他们几个算什么东西,如何能与阿归作比?” “我——”时归一噎,瞧着阿爹的神色实在不似作伪。 果然下一句就听时序说:“别说他们断手断脚了,就是没了性命,也不值得阿归因他们伤到零星,他们几个混账小子,连阿归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时归恍惚,只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大反派发言。 但—— “我知道阿爹是担心我。”她的气势软了下来,讨好地勾了勾阿爹的小指,声音愈发温和下来,“我跟阿爹保证,下次一定量力而行,可以吗?” 她小声嘀咕着:“我今天瞧见了六公主的本事,她好像总能提前知道怎么躲闪,怎么**最痛,下回我就去请教她,请她教我打架。” 时归越说眸子越亮,最后一拍双手:“这样我肯定就会少受伤啦!” 时序眼前一黑:“这就是你的量力而行?” “嗯哼。”时归甜甜地笑了笑,心知再怎么争执 下去,她也跟阿爹达不成共识,与其在这一点点小事上纠缠不休,还不如早早糊弄过去。 时归将自己的小手放进时序掌心里,慢吞吞道:“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阿爹就不要多想了,倒不如想想等我回到学堂,该怎么补习功课呢?” “这哪是我不想多想就能不想的……”时序似乎还要说什么。 可时归探手捂住了他的嘴,生硬地顾言其他:“今天上课我听夫子讲了好多,可是一句都听不懂,还有一位姓张的夫子,我都答应张夫子了,等下学去找他补习,这下子失约,夫子会不会不高兴呀?” “什么张夫子?补习什么?”嘴上的小手被拿开,时序勉强问道。 时归见他总算愿意说别的,赶紧将上午学堂里的事说出来。 说到她骗夫子说只是忘了书本上的东西,实际根本不认得一个字,时归又是羞赧又是心虚,轻轻道:“我不想叫夫子发现我是个骗人的坏孩子,阿爹能不能教我认认字 () (),等下回再见到张夫子时(),我就能念出来了。” 时序的神色缓和,沉默片刻道:“识字好说,晚些我叫时一把你的书袋取回来,顺便再去找教**问问讲到了哪里,也好早日跟上学堂的进度。” “好耶!”时归欢呼一声,不小心牵动了背上的伤,顿是一阵龇牙咧嘴。 而时序虽见了她的表情,可到底明白她刚才转移话题的苦心,无奈地将她按下,半晌只吐出一句:“可老实些吧。” 不久后,马车回到时府。 这边时归刚一下马车,就别抱回了小阁楼。 那里早有宫里来的御医等着,他许是听说了六公主和时归的事迹,带来的药箱里全是适宜的膏脂药粉,仔细问脉后,就拿出一堆的瓶瓶罐罐。 “这个是用在淤青上的,这个是用在红肿上的……” 云池在旁听着,担心记岔了,索性用笔记上。 等御医交待完毕,时归就被交到雪烟和云池手中,由她们两人陪着去暖阁,这样才方便去衣上药,也不必担心偶尔钻进屋里的凉风了。 在她处理伤口的过程中,时序几人始终等在外面。 时一等人跟着去了蒙学,如今又跟着回了府上,他们手上还有未处理完的公务,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况且早在回来的路上,几人就商量了什么。 不知是因为身上有伤,还是晌午打架太耗精力,时归出来后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脑袋上上下下点了好几下,看得周围一圈人又好笑又心疼。 最后还是时序起身,送她回到床上,盖好软绵的被子,落下床帘,安睡半日。 …… 等时归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彻底黯了下来。 她睁眼的第一时间就是找阿爹,哪知问了一圈才知道,原来早在两个时辰前,时序就被传进宫里去了,至今未回。 倒是时一兄弟四人还留在府上,一个两个全蹲在她院里,也不知在嘀咕什么。 看到时归披着红艳艳的小斗篷跑出来,几人同时起身:“阿归醒了。” 时归点点头,乖巧地一一叫了人,因已知晓阿爹不在,就没多余问一遍。 而对面几人无声交流了什么,最终由时一站出来,俯身与时归视线对齐,斟酌着问道:“阿归,今天与你打架的那几个,你想见他们更惨一些吗?” 就在他话音刚落,时归的眼睛刷一下子亮了起来:“可是他们受罚了?” “不是受罚。”时一摇了摇头,“就是我们几个——” 他点了点自己,又将手指指向身后三人:“今晚想见一见他们,给他们一点不怎么严重,但能让他们记一辈子的小教训。” “……”时归吞了吞口水,似乎明白了。 她想了想,声音变低了几分:“那就是,套他们麻袋,再打他们一顿?” “套……”时一被她的发言惊到,转念一想,“也不是不行。” 时归了然 () :“唔——那大兄,你们原本打算做些什么呢?” 时一笑了,在她的耳朵上轻点一下:“不是什么好事,阿归还是不听为好。” 时归鼓了鼓嘴巴,明智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随时可以。” “那要不现在就走?我怕等会儿阿爹回来了,就不许我出去了。” 听到她这样说,时一几人又是对视一眼,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哪里是不许她出去了,倘叫大人知道,他们要带着小时归一起做坏事,到时被扒皮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也不对,教训当死之人,如何能算坏事呢。 时一将时归抱起来,紧了紧她身上的斗篷,转身眸中闪过一道寒光:“走吧。” 随着天边的最后一抹残阳散去,夜幕降临,零零点点的星星缀在夜空中。 窄巷里,一阵轻微的脚步身响起 ,伴着几道黑影的闪过,又重新恢复于平静。 时归亲身体验了一回何为箭步如梭。 不是什么夸张的修辞,就是真真切切的,前一瞬还在巷口,下一瞬就到了巷尾,任她如何睁大眼睛,也很难看清沿途景致的变化。 若叫朝臣知道,几个曾是司礼监最顶尖死士、现为天子重臣的太监,深夜出行只为给几个无知小儿套麻袋,还不知是何感想。 而时归如今能做的,只是紧紧抓住时一的肩头,以防自己被甩飞出去。 以往能叫时一几人同时出手的,最低也是一方大员,今夜本就是大材小用,自然不会再出什么纰漏了。 时一带着时归在一处暗巷里等,余下三人则奔着三个不同方向,无论是在下人看守的卧房,还是阴森可怕的祠堂,皆顺利将田中吉三人分别绑来。 装着小孩的麻袋被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时归下意识后退一步,靠在时一腿边,小声问道:“这、这就是……” “这就是田中吉三个。”时一冷声说道,并不介意被麻袋里的人知晓身份,却也不打算给他们解开袋口。 倒是时归捂住嘴巴,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余气音:“那我们是不是……”要蒙面噤声,不让别人发现才行? 哪怕她没有将话说全,时一还是从她的动作里明白其中含义。 对此,他只是摇头:“不用怕,就算他们知道我们是谁,也不敢对外说的。” 再不济了,就算小孩子敢跟大人告状,大人就敢多言吗? 明知已与司礼监结仇,不想着如何清除仇怨,难道还要仇上加仇吗? 时一心中冷笑,看着地上几个扭动的身躯越发不善:“就在这吧,尽快办完事尽快回去,省得被大人逮到。” 随他话落,时二几人同时动手。 既是对付几个小孩子,也用不着什么巧力借力,只管避着要害拳打脚踢一番,等他们连疼都叫不出来了,也就差不多了。 唯剩一点—— 时一一直注意着时归的情绪,见她并没有出现害怕不忍等情绪后,心头松懈的同时,又忍不住问询一声:“阿归想自己动手吗?()” 啊??()_[(()”时归有些不明白。 “就是你自己过去,打他们也好,踹他们也好,随便你想怎么办。”时一的声音里仿佛喊着什么魔力,不过几句话就说得时归缓缓往前,“阿归还记得吗?他们辱骂大人,言语不堪,甚是可恶。” “他们还对你不敬,对你造成诸多伤害,哪怕被压着道歉,仍心不甘情不愿……” 时归并不在乎他们对自己如何,可她仍是无可避免的想起,他们白日里对阿爹的诸多诋毁,嘴上说着对不起,可看向她爹的目光仍满是恶意。 “啪——”稚嫩的小手拍在麻袋上,正扇在田中吉脸上。 紧跟着,便是一拳又一拳的击打,一掌又一掌的拍击,时归双手舞个不停,不断牵动着身上的伤口,偏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她的双手拍得又红又痛,那就换脚来踢。 这一回,再没有人能反抗,也不会有人一边推搡着她,一边气焰嚣张:“怎么,想打架?我们说错什么了吗,你跟你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许说我爹坏话!”不知不觉中,时归已是泪流满面。 她重重一脚踢在麻袋上,也不知里面是谁,可这并不妨碍她哑着嗓子喊出:“我爹没有错,他还没有做出什么坏事,你们凭什么讲他坏话,坏的明明是你们——” “不许讲我爹坏话,不许不许不许!” 若非时一见她有力竭之势,强硬地将她拽开,时归仍不知停止。 时一几人全围在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抚着:“好了好了,阿归不气了……” “他们都该死,哪里值得咱们阿归生这样大的气……” “以后他们定不敢论人是非了,都是他们的错——” 就连时二都将手抚在时归背上,无声使她冷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时归默默抹去眼角的泪,踮着脚尖环上时一的脖颈。 她声音里还含着哭腔:“大兄,我们回家吧。” “好。”时一把她的双臂放下来,继而背过身去,在时二的帮助下,将时归稳稳当当地背到背上,左右都有人护着。 当宽厚的脊背站直走动起来时,时归忽然意识到—— 白日没能发泄出去的怨气,就这么倏尔散了。 地上的麻袋无人问津,只有一小部分被踢出巷子,等着打更人发现。 而刚下过黑手的几人却是不紧不慢地离开案发现场,便是走远了,还恍惚能听到大人告诫的言语—— “阿归,有大人在,有兄长们在,便没有什么是能叫你畏惧的。” “今日我们之所以带你一起来,并非只是想让你报复回去,而是想让你知道,有些气是能经我们之手出的,但有些不忿,只有由你自 己发泄出来,才不会一直**心中,万事有我们为你兜底, () 那便肆意些吧……” 此番出府,时一他们已尽量快些,就是为了赶在时序之前回来。 万不想,有时候越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当几人踏进时归的小阁楼时,一抬头就撞见端坐堂上的时序,他一身玄色锦袍,衣摆袖口环着金线,因刚从宫里出来,头上的发冠还未去除。 “回来了?”时序面无表情,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面上。 下一刻,他面前就跪倒一片。 时归被小心放下来,整个人正茫然着,刚想冲阿爹笑一笑,不等话出口,先被时序的呵斥吓住了。 “我还说阿归怎这么晚还出门,合着是你们撺掇的!你们随便做什么,我是不想管,但你们带上阿归一起,是想干什么?” “你们这是还嫌她白日里受的惊扰不够多吗?我就奇了怪了,是有什么天大的事,就这么一会儿等不得,非要大晚上去做,非要叫上阿归一起?” “说话!” 眼见大人发怒,时一几人只剩噤若寒蝉,早先在巷子里的气势早没了,如今是大气不敢出一声,有心找时归帮忙求求情,却又怕小动作被头顶的人发现。 就在堂内悄然无声之时,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响起。 时归仿佛察觉不到时序的勃然怒火一般,笑着朝他跑去,丝毫不给时序拒绝的机会,一跃跳到他膝头上,而后高兴地与他贴了帖额头。 时归说:“阿爹,你一定猜不到我们去做了什么。” 时序并不想猜,他甚至想连着时归一起 第 30 章 二合一 《穿为阴冷掌印的亲闺女》全本免费阅读 时归有些不好意思。 她没什么精神地趴在时序膝头,轻轻捂着耳朵,一边不愿去听阿爹宽慰的话,一边又不愿错过阿爹的只言片语。 说来也是,今日这一场误会本就因她而起,阿爹没有怪她胡思乱想也就罢了,见她哭得毫无形象,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明明真正该伤心的……是阿爹才对。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倘有一天她被阿爹误会了,她怕不是要难过得要死,不管阿爹如何与她道歉,她也免不了记仇好久。 想到这里,时归神色越发萎靡,偏头将脸蛋贴在时序腿上,轻轻抽了抽鼻子:“阿爹……” “怎么?”时序语气与平日不见异样。 他托着时归的肩膀,把她身体往上挪了一些,正好能卡在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见她面上不再有泪痕,绷了许久的肩脊放松下来。 时归惴惴不安道:“……阿爹会怪我吗?” “什么?”时序愣了一下。 “就是,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无端误会阿爹,只知自己胡思乱想,都没想着主动问个清楚……阿爹肯定会伤心的吧。” 听着她低落的声音,时序沉默片刻。 他没有说谎,而是缓缓说道:“最开始,可能是有一点伤心的。” “啊……”时归身子一震,再抬头,眼中毫不意外弥漫起水雾。 只见时序弯了弯唇角,不轻不重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又哭什么,我这还没说什么重话呢。” “那、那阿爹你说,我不哭,阿爹你骂我吧。”时归可怜巴巴道。 时序被她逗笑:“我若想骂你,不是早该骂完了,何必等到现在?小没良心的,你好好想想,阿爹可有骂过你一回?光是今日上马车后,除了跟咱们阿归解释清白,剩余时间不都在哄小哭包呢。” “是不是,小哭包?” 时归被他调侃得满脸通红,呐呐张开嘴,偏又反驳不了什么,只能失落地垂下头去:“嗯,阿爹没有骂过我,一直在哄我呢。” 时序莞尔:“还算阿归有点良心。” “那咱们说回开始的话,阿爹毕竟被最疼爱的女儿误会了,要说不难过,恐怕阿归自己也不会相信,不过便是有伤心,那也只是一小会儿。” “今日这事,本就不怪阿归,都是我没控制好情绪,这才显得骇人了些,便是换做其余人瞧见了,也必然是要怕我的,咱们阿归还那么小,胆子也不大,一时害怕也是正常。” “只要阿爹解释清楚了,阿归也都了解了,那不就成了吗?” “况且阿归都说了,往后再也不怕了,这样说来,该是我赚了才对。”时序顿了顿,“我这样说,阿归可有好受些?” 早在他说到一半时,时归就在吧嗒吧嗒掉眼泪了。 时序有些不解,到底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爱哭,还是只他的小女儿是水做的,高兴也要掉眼泪,难过也要掉眼泪。 有时受了委屈,那眼泪更是如断了线的珠子。 他倒不是不许时归垂泣,只是—— 时序按了按自己心口,有些嫌弃那如何也学不会冷静面对的心脏,每到这时,总要痉挛抽紧,活像命不久矣似的。 正这时,一双熟悉的小手抓到他腕上。 时归微微低着头,语气格外真诚:“我知道了,我给阿爹道歉。” “是我还不够相信阿爹,平白叫阿爹伤了心,以后再也不会了,不管阿爹是好人,还是大坏蛋,阿爹都是最爱我、我也最爱的人,对吗?” 这番话倒叫时序有些意外,他反手圈住时归的手腕,语气低沉:“阿归说,我就算是坏人,也最爱我?” “嗯!”时归声音闷闷的,唯独答应时毫不犹豫,“不管阿爹是好是坏,都是我最爱的爹爹。” 她自己找来、自己认定的阿爹,还能不要了不成? “哈……”时序无法描述他这一刻的情绪,就好像一颗在醋坛子里泡久了的心,忽然被放到酒缸中来,醉得他晕乎乎的。 到最后,他只是紧紧箍着时归的手腕,眸光阴暗,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危险:“这可是阿归自己说的,来日若是反悔……” “我才不会反悔呢。”时归也不知听没听出异样,闷头撞进时序怀里,用额头使劲蹭了蹭,复说道,“阿爹对不起嘛,你不要伤心了喔。” “你一直乖乖的,阿爹便不会伤心。”时序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屈指在时归肩后轻按一下,见她整个身子都趴在自己膝上,终感到几分满足。 时归浑然不觉,温吞答应着:“好嘛……” 就这样一直回到家中,两人一起往小阁楼走时。 时归忽然想起:“阿爹,你说连我都会误会了你,那其他不了解你的人,岂不是更容易把你当成坏人?” 就拿这次田岳二人**一事来说,在大多数不明所以的人眼中,时序所为,皆因己方利益受到侵害,上奏使得田岳二人受罚不说,说不得 那些罪证也是伪造出来的,只为公报私仇罢了。 换做之前,时归恐也会这样想。 但有了时序的亲口解释,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或许阿爹是有私心在,可私心之外,他也没有故意弄权、残害忠良啊! 时序不以为然,抬手在时归脑袋上揉了一把:“那又如何?旁人如何作想,与我何干?再说阿归莫不是觉得,我会做什么好事吧?” 时归:“……” 又来了又来了! 这大反派发言怎么就没完没了了呢! “可是、可是——”时归有些着急,偏又不知如何说是好,小脸上全是急色,围在时序脚边转了两三圈。 “可是就算不是好事,那也不是坏事啊,就算不值得感谢,至少不该被唾弃被厌惧呀!” 时归找回言语来,死死拽着时序的袖口,着急道:“阿爹你不能这样想,你这样、这样……这样是不好 的!()” 哦?哪里不好了?()”时序仍然不上心,只当逗小孩子玩闹。 唯有时归在意的不行,瞧着他懒散的态度,心里越发焦急,重重地一跺脚,声音都扬了几分:“就是不好嘛!” “阿爹你总这样不在意,万一以后大家都把你当坏人怎么办!” “哈哈哈。”时序笑得不行,继续逗她,“那做个谁也无可奈何的坏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那——”时归无法将书中的结局说出来,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想起,“那还有陛下呢!万一将来陛下也被旁人误导,将阿爹视作坏人怎么办,还有这回,陛下要是也当阿爹以权谋私呢?” 时序微怔,不知时归怎会想到这里去,不过对此,他更是全无担心:“阿归想多了。” “我如今既是为陛下办事,无论大事小事,必是越不过陛下去的,田岳二人往日作为,那是从先帝时就存在的,延续至今,陛下不说全知全觉,多少也知晓些端倪,只毕竟涉及前朝,不好突然发难。” “而我在今日朝上所为,也是得了陛下的应允,便是那纸罪状书上的条文,也是由太子亲自指定的,不然阿归以为,我昨日进宫半日是为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六公主也在此事中受伤了的。” 天家的公主,再怎么不好,也注定高人一等。 皇帝自己可以呵责六公主调皮,就像时序也总觉得女儿胆小爱哭,但纵使女儿有再多不好,也容不得外人欺辱了去。 君臣既达成一致,一个做刀,一个下令,又有什么不好? 至少现在,时序还是那把被皇室握在掌心里的利刃。 时归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缘由,一时惊讶不已,但等她回过神后,仍是有些不放心:“陛下那边没事了,还有其他人呢……” “阿爹,你就坦诚些嘛,至少叫外人知道,那个田大人和岳大人都不无辜,你也不是不问缘由就害人的坏人,行吗?” “我就算将田岳之事广而告之,旁人凭何——”相信我呢? 对于自己在百官之中的名声,时序心知肚明。 他看着时序那双饱含期待的眸子,到底不忍打击她的天真,话说一半,无奈叹了一口气:“好好好,就按阿归说的做,这样总行了吧?” “你说你的小脑袋瓜整日都在想什么,连自己都顾不全,还敢操心别人,不如等你什么时候能周全自己了,再来对你爹我指指点点吧……” 便是答应了,也非出自时序真心。 他看着时归重新扬起笑容的脸蛋,忍不住多唠叨两句,好在时归想得再多再执拗,也是无法读到他内心所想的。 就如他之后会不会按答应的那般,将田岳之事公之于众。 说到底,时归说了那么多,时序很难表示认同。 这些年的经历叫他深刻明白,唯有权势,才是一个人立世的最大底气,而清白?谁在乎呢。 “我会好好长大,争取自强自立的……那阿爹,你 () 可要记着答应我的哦,我会找其他人打听的!”() 行行行,都记着呢…… ?画三春提醒您《穿为阴冷掌印的亲闺女》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调查罪名并拿出证据,这可是司礼监的看家本事,多一次公之于众、警示朝臣,就当做哄小孩儿高兴罢。 时序漫不经心地想着,总算把时归哄回房里。 时近正午,时序却没能陪着时归用完午膳,只因司礼监来了急活儿,皇帝也正等着结果,因涉众颇多,必要时序坐镇才行。 他实在无法,只能歉意地望着时归。 时归有点失落,但也明白这属不可抗力之事,懂事地点了点头,故作轻松道:“没关系的,阿爹你去吧,我有四兄陪就好啦!” 可怜时四前不久在宫门前险酿大祸,自回来就一直避着时序,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无端又被时 归提了一嘴。 时序眼睛一眯,显然也是记起宫门前的意外。 他无声搓了搓指尖,面上不动声色:“那好,阿归先跟时四待一会儿,等衙门那边忙完了,阿爹便立即赶回来。” “嗯嗯,阿爹一路小心哦。” 时序低低应了一声,换上下人递来的**袍,理正衣冠,旋身离去,出门时正撞见匆忙赶来的时四。 他脚步未停,唯空气中留下一句:“自去领罚。” 只瞬间,时四就绷紧了身子,毫不意外收到的这句话。 也亏得大人与时归没生什么嫌隙,不然他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时四努力将身体放松下来,抬脚进到屋里,等与时归碰面时,浑身已没了不自在,挥一挥手:“小阿归,午后可要一起去放风筝?” …… 时序这一去,又是三五天不见踪影。 好在有了上回的经验,时归也算适应了一些,虽还是难免想念阿爹,但日日有时四陪着,也不算太过孤单。 唯有一点不好的,那便是跟着时四,除了疯玩就是疯玩。 上能爬树下能摸鱼,实在无聊了还能摸着石子打鸟,随便一件小东西,到了他手里都能玩出花来,就是别想念书学习。 一说起学习来,时四表现得比时归还要抗拒。 时归本就意志不坚定,被他稍微劝上两句,登时没了刻苦奋进的心思,宁愿跟四兄在府外的石阶上数蚂蚁,也想不起去书房看一眼书。 而在她数蚂蚁时,碰巧听见过路行人提了一句,说有两个大官被判了斩首,一个****,一个**,手上都沾过人命,真是罪有应得。 “这两人藏了这么多年,又是哪位大人审出来的,可真不容易。” “这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据说那两人一直被关在司礼监,不会是司礼监的太监们审出来的吧?” “啊这,不能吧……算了算了,不管谁审出来的都好,若真是司礼监办的,他们找出这等大蛀虫,也算办了一桩好事。” “谁说不是呢……” “谁说不是呢嘻嘻。”等时四找来时,时归扭头就 () 冲他来了这么一句,说得时四满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自这天之后,时归情绪明显又高涨了一截,做什么事都兴致高昂,看她玩得开心,时四也无心纠缠那些无足轻重的小细节了。 就这样玩到时序归来,两人并排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不敢说话。 时序如今看时四是哪哪不顺眼,连骂也懒得骂一句,挥一挥手,示意他赶紧走,省得在他跟前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