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公爹让我登基》 1、第 1 章 天佑朝第三任太子赵熙被废了。 第一任是当今嫡子,也是独子。 可惜这位被朝臣寄予重望,且于帝后手心里长大的太子福气太薄,六岁那年便因病去世了。帝后哀痛欲绝,为表爱子之心,往后几乎每年都要给他上一次谥号,三十多年过去,是为‘孝睿德端毅……惠太子’,朝臣简称‘孝睿太子’。 第二任是成王嫡长子。 成王是当今幼弟,其嫡长子赵平安生于天佑十年,后因当今无子,他便与其余几位宗室兄弟一起被接到宫中抚养,并于十五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可惜他坐上太子之位后没活多久,大婚前几日便坠马死了,谥号是‘孝敦太子’。 第三任,也是在太子之位上待得最长的是周王幼子赵熙。 他同样是当初被选入宫中抚养的宗室之一。 但这位太子可了不得,人前至善至孝,人后狼心狗肺。 年初陛下偶感风寒,小病了一场,这位太子当时亲尝汤药,衣不解带地侍奉,半个月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谁不说他好? 但等陛下病一好,他就在京城的某座私宅里会见朝臣,并且还在酒后大放厥词,说出了‘孤即位后,陛下当以皇考尊之’之类的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说他赵熙虽然过继给了陛下,并且做了太子,但其实在他的心里生父周王才是真正的父亲,陛下只是伯父罢了。 所以等他将来继位做了皇帝,就要‘拔乱反正’,将陛下从‘父皇’变成‘皇考’,周王呢就由普通王爷变成太上皇,即‘小宗变大宗’*。 鸠占鹊巢了可谓是。 这番话被无孔不入的东厂番子们捅到御前,不但周王一家以及东宫一系的官员们倒了大霉,以‘谋逆’之名统统下狱,赵熙也成了废太子。 这件事刚过去半个月,长街上的血迹都还没洗干净。 所以当东厂番子们的头头——东厂督主周遇之在番子们的簇拥下信步从宫门走出的时候,所到之处人人变色,避之唯恐不及。 但也有不怕的,站在宫门口处,以正直闻名,执着于维护正统的左都御史张浩正看到他后脸色变得很难看,呸了一声道:“奸宦!”说罢他还撸了撸袖子,往这边走了两步,似乎是想要走过来将周遇之打一顿解气。 其友人吓得脸色大变,连忙拉住了他,“张兄使不得,使不得啊!” 东厂的凶名,在这一场废太子之战里已显露无疑! 事发后,不是没有人给赵熙求情。 就连执掌内阁二十年,门生遍朝野,接连将两位孙女定给两位太子且又全身而退,号称‘滑不溜手’的首辅刘廉刘大人也带着几位阁老连夜进宫晓以利害,希望陛下能够网开一面。 ——孩子不懂事,打一顿就行了! 真的废了,那可是动摇国本的事啊。 因为这第三任太子今年已二十有三,在太子之位上有八年时间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朝臣们该站位的站位,没站位的也已经找好了靠山。眼见着陛下今年都五十一了,身子骨一日差过一日,这个时候保证皇位的顺利更迭才是最要紧的,千万不能再出现几十年前二王举旗而起,打进京城争夺皇位的事。 生灵涂炭之下,陛下您就要成为千古罪人了啊! 再不行,也不要牵连太广。 太子可废,但朝臣不能死太多,死罪魁祸首就行了! 听说当时陛下听完这些劝解的话后也有所松动,准备再给赵熙一个机会。 但就在这个时候,周遇之带着一个大箱子入了宫,里面记载的居然是赵熙被立为太子后的八年里,他与周王一家的‘起居录’! 当时箱子一打开,露出来的就是赵熙及周王避着人时讨论的一句句诛心话语、从周王府搜查出来的一件件奇珍异宝、以及父子二人众多妻妾背后牵扯到的关系…… 此举直接就点燃了陛下心中的怒火! 所以现在人满为患的诏狱里,除了废太子赵熙和周王一家外,还关押了牵连进去的几十个官员。京城及其他地方因为此事牵连,直接丢了乌纱帽的更是不计其数。 如此凶名,朝臣们怎能不怕? 因此那位友人紧紧地拉住了张浩正的手臂,不住地劝道:“张兄,浩正兄,使不得,使不得啊!走走走,我们快回去吧。” “嫂夫人和贤侄还在家中等着你呢!” 听到家人这两个字,张浩正脸上的怒气稍缓。他就那么站着,瞪着迎面走来的周遇之看了许久,然后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其友人松了口气,向周遇之的方向扯了扯嘴角后连忙跟上。 这一幕当然被周遇之看在眼里,不过他并不在意。 甚至还有些愉悦。 毕竟敌人恨你妒你想杀你,但偏偏又无可奈何,甚至还要咬着牙笑脸相迎,那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啊。 快哉,当浮一大白! 所以他抬手制止了身后某个番子“督主,要不要……”的建议,弯腰入轿,然后在闭目养神间,轿子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天香楼停下了。 …… 天香楼是京城最好的酒楼。 不过外人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东厂的产业。 如果知道的话,碍于东厂一直以来的名声和行事作风,这里的客人肯定要少一大半,甚至可能会门可罗雀,百姓路过都要唾一口。 好在他们并不知道。 所以孝敦太子的亲弟弟,成王世子,今年不过才十五岁的临川郡王赵喜乐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这里,且早早便来等候,颇有些坐立不安。 一看到周遇之进来,他顿时紧张地站了起来。 “周,周督主!” 来人正是周遇之,他见到临川郡王先站起身给自己打招呼,一点也没有惶恐不安,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事实上在外人面前周遇之经常会面含微笑,当然每一个认识他的人看到后并不会觉得他温和,只会觉得可怕罢了。 此时便是如此,被赵喜乐叫破身份后,他甚至还施施然地行了一个礼:“见过临川郡王,有事来迟,还望郡王恕罪……” 但不等他说完,赵喜乐连忙摆手道:“周督主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周遇之也不推迟,领先坐了下来。 而后赵喜乐才拘谨地在他对面坐下,嘴唇嗫嚅了几下,但却没有说出什么话。 事实上他吓坏了! 两个月前,废太子赵熙偶遇了带发修行的前太子妃,如今的惠贤师太,也就是孝敦太子那位还没过门的媳妇。然后那天刚好喝了不少酒的赵熙对惠贤师太这位落发出家的皇嫂惊为天人,言语中多有冒犯。 当时赵喜乐正巧也在,气愤不已。 于是回家后他左思右想、苦思冥想,新仇旧怨涌上心头,决定给这位太子一个教训。 之后他在天香楼听隔壁桌的客人说“周督主面冷心善,嫉恶如仇,只要捧着银子上门就没有不帮的”,于是便捧着银子上门,想让周遇之看在钱的份上,给赵熙这位连嫂嫂都觊觎的狂徒一个教训。 至于他为什么不干脆一状告到宫里,让陛下责罚赵熙,当然是因为这种还算不上是风流韵事的话语闹大了对所有人,尤其是惠贤师太没有好处。到时候不但按不死赵熙,反而会让远离朝堂的成王府和出家已久的惠贤师太成为周王和太子的眼中钉。 赵喜乐虽然性子单纯,但打虎不死反成患的道理还是懂的。 所以他才求到了周遇之这里。 据告诉他办法的那人说,别看周督主面冷,但其实他心热,尤其爱打抱不平。再加上周督主以前曾受过孝敦太子恩惠,想来此事不会袖手旁观。 谁知当初说得好好的,只教训一下赵熙出出气,可两个月过去,他就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变成阶下囚了呢! 想都不敢想啊! ‘孤即位后,陛下当以皇考尊之’这件事情被东厂揭发出来后,赵喜乐整个人都傻了,在家中坐立难安,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所以约定的日期一到,他就丝毫不敢怠慢,拿着银票就来了。 这会儿他松开了手里紧攥着的银票,战战兢兢地递了过来,“周,周督主,这是两万两银票,请,请您收下。”原本约好的是一万两,但赵喜乐还是翻箱倒柜,将自己能支取的银子都拿出来了,生怕周督主不满意。 周遇之笑了笑。 他仔细地看了眼前这位与孝敦太子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临川郡王赵喜乐几眼,直看得他额头冒冷汗,不敢对视之后才慢条斯理地拿起了桌上的银票,数也没数地收入了袖中,并道:“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赵喜乐松了口气,“应该的,应该的。” 而后周遇之站了起来,带着几分歉意地道:“咱家有事先行一步,郡王慢用。”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事,只不过是不想再看到‘故人’而已。 赵喜乐一听,连忙起身相送。 …… 楼下,周冬冬揉了揉眼睛。 他今天三岁了。 爹说过生日的时候要出门大吃一顿,如此才会有过生日的氛围。 虽然冬冬不懂得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吃饭才会‘有氛围’,但还是和爹一起早早起床,穿上了新做好的漂亮新衣服、新鞋子,一边逛街一边来到了天香楼。 然后一进门,周冬冬就感觉眼前一花,牵着爹的手也是一空。 爹不见了! 周冬冬心一慌,他左看右看,不断地眨着眼睛,但还是没有找到刚刚还牵着自己的手,说要点遍天香楼所有招牌菜,吃不完就打包带走的爹。 “……爹?” “爹!” 突然他眼前一亮,哒哒哒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刚从楼上走下来的周遇之。 但还没等他抱稳,察觉到有人靠近的周遇之便在楼梯口这个狭小的范围里往后挪移了两步,避开了周冬冬的双手。 于是周冬冬一个站立不稳,啪叽摔倒在地上。 “爹?” 周冬冬茫然地扬起脸。 而周遇之则低头看去,脸上没有笑意。 他有些年没有照过铜镜了。 在宫里做小太监的时候,周遇之是每天都要照铜镜的,没有铜镜也要找些水来。这并不是因为他爱美爱俏,而是不能失礼于贵人,否则性命不保。 但当他的称呼从“那个谁”、“小周子”、“奉笔的”变成“周公公”、“周爷爷”、“督主”、“爱卿”的时候。当他从狭小阴暗,十几人一间的屋子搬到一人一间,甚至是仆从无数的御赐五进宅邸的时候,周围所有人都是他的铜镜,照不照也就不要紧了。 所以他现在看到周冬冬那张小脸的时候,只觉得有些眼熟,并在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他并没有发现眼前的孩子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于是周遇之微勾起嘴角,“你喊我什么?” 此时若是换了旁人,比如宫里的宫女太监、比如东厂的番子们、再比如锦衣卫的那些属下、亦或者是楼上刚与周遇之见过面的临川郡王赵喜乐,必定都能够发现周遇之现在的语气并不好,哪怕他正笑着。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这个时候的督主要躲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但才三岁的周冬冬不知道。 于是趴在地上的周冬冬眨巴眨巴眼睛。 他觉得眼前的爹有点奇怪,怎么一眨眼就换了漂亮衣裳呀,头发也梳得高高的,还戴了好看的帽子,看起来好威风。 而且见到自己摔倒了也不把自己抱起来。 好奇怪哦。 不过不要紧,爹奇怪的地方多着呢! 比如没有人的时候会自言自语,还会把东西变没,又变出来。现在不过是添了个‘一眨眼就换了新衣裳’的本事,应该就是爹以前说过的‘魔术’吧! 爹说了,这些都是父子俩的小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 没有问题哦! 他,爹的宝贝周冬冬现在是三岁的大朋友啦,不再是一两岁的小宝宝,冬冬最会保守秘密了。 于是他嘿咻嘿咻地爬了起来,还伸出小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冲着‘一眨眼就换了新衣裳’的周遇之道:“爹,冬冬肚肚饿,什么时候吃饭饭呀?” ……肚肚饿,吃饭饭? 东厂督主周遇之:“……?” 围观的旁人:“……嘶!!!” 2、第 2 章 是的,有旁人在围观。 今天周遇之从宫里出来后,并没有返回家中,而是直接来了此地。 也就是说他身上穿的是上朝时候的装束。 上蟒衣、中鸾带、下曳撒,头上还带着一顶镶嵌了宝石的乌纱帽。乌纱帽就不说了,单说他身上那套颜色鲜红、独属于东厂督主、而且还与陛下所穿御袍相似,只是减了一爪的蟒袍,京城里又有谁敢不认识呢? 是以周遇之从轿子里出来的时候,走到哪里,就将安静带到了哪里。 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三楼,一、二楼的许多客人们都还处于惊讶之中,纷纷挤眉弄眼,猜测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更别说天香楼还是东厂的产业,这里上到掌柜、下到端茶倒水的店小二都是东厂的人,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细作窝。 所以天香楼的番子们在心里揣测: ——督主来见谁? ——进了三楼的天字一号厢房,里面的客人是成王府的那位临川郡王。嘶,没听说督主跟临川郡王认识啊,这件事得记在心里,以后留意着临川郡王的动静。 而客人们则好奇: ——这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周遇之? ——听说他年纪轻轻就管着东厂上千个番子,还有权利调派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近十万的好手,想抓谁就抓谁,想要谁三更死谁就活不到五更啊! ——此番太子被废,就是他害的! ——还有那些被抄家下狱的大人们,听说他一个不高兴,就要抓人关诏狱呢。啧啧啧,这次也不知道谁会倒霉。 ——嘘,别看他别看他,小心被抓进诏狱出不来! 这些眉眼官司,一直持续到周遇之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楼梯口,然后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明里暗里地看着他拾级而下,再看他被一个三岁小豆丁缠住。 最后大家看到了那张小脸。 和周遇之一模一样! 而且还听到了小豆丁奶声奶气地喊爹,说他肚子饿了。 在那一瞬间,不管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番子们,还是那些平日里只关心吃喝及家长里短的百姓们,亦或者是今天恰好穿着常服与友人出来吃饭,看到周遇之后忙不迭地背对着他的朝廷官员们,脑海中都有同样的一句话在回荡: ‘厂公,厂公有儿子?!!!!!!’ …… 周遇之并不知道天香楼里的所有人,心中正翻江倒海。 他的脾气不好。 古往今来,太监就没有几个是好脾气的。 那些成年后才净身的好一些,毕竟过过正常日子,但幼年净身,且在皇宫这个吃人的地方长大的太监,有一个算一个,身心都健康不到哪儿去。 周遇之亦是如此,并没有例外。 好在从他现在英俊的脸蛋上可以看出,他小时候长得也很好看。 所以年幼时凭借着可爱的面容以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有跟着村塾父亲识得的一些字,他当年入宫后先是被选去伺候入宫的宗室子弟们,出事后又得到成王长子赵平安,也就是后来的孝敦太子帮忙,去了贵妃的宫中伺候。 等贵妃因为小公主的夭折和父母去世忧思成疾,撒手人寰后,他们这些识字的小太监又被选入了司礼监,所以相较于别的太监,周遇之成长的路上并没有受到太多磋磨。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现在这种外表笑眯眯,内心冷冰冰的模样。 于是他无视周冬冬期待的表情,将他拎了起来。 还真是拎,周遇之先是弯下腰,然后提着周冬冬背部的衣裳,就这么将一个近三十斤的小孩子举到了自己的面前。 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 “你是谁?” 但突然变高的视线不但没把三岁小孩周冬冬吓哭,反而还让他张开双手,高兴地扑腾了好几下,眼睛都亮了起来。 “爹,飞高高,飞高高!” 周遇之微眯起眼。 距离这么近、且又经过了一会儿时间的情况下,他已经发现眼前的这个孩子和自己长得很像了。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甚至闪过了超过十八个的阴谋。 是周王余孽? 还是成王终于发现临川郡王被设计了? ……亦或者是陛下? 而在周遇之想东想西的时候,等候在天香楼门口的番子们看到自家督主下楼,却久久未曾出来,于是打发了一人进来查看。 但那人一进来就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最厌恶与人接触的督主手里正提着一个活泼可爱的胖娃娃,那娃娃还伸手要督主抱。 不对,关键是督主手里的胖娃娃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那轮廓、那鼻子、那嘴巴、那眼睛…… 不不不,眼睛不太像,因为督主的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望着人的时候威严自显,而他手里的胖娃娃却有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杏眼。 此刻那双杏眼正无辜地、眨巴眨巴地望着督主…… 天,天啊!!! 那么像! 番子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快步上前正欲开口,但却看到面无表情的督主提着那个孩子往外走去,那孩子还扑腾着四肢咯咯笑着。 “飞高高,飞高高!” “爹,冬冬要飞高高!” 番子:“……!!” 若督主将人一扔,自己要不要扑上去接? 世人皆知督主年幼入宫,如今官至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时还兼任了东缉事厂督主。这两个称谓无论哪一个,都意味着他是货真价实的太监,根本不可能有孩子的啊! 而更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因为印象里不爱与人亲近的督主虽然没有抱起那个小孩,但还是提着他出了天香楼大门,出门后不但没有将人顺手一扔,反而顺势提进了轿子盘问。 那小娃娃的话语让侍立在轿旁的他是越听越迷糊。 “你是我爹呀,我们长得一样!” “娘是小仙女呀,她在冬冬一岁的时候就骑着白鹭飞走了。爹你说过的,娘会在天上一直看着冬冬,冬冬要乖。” “冬冬好乖哦!” “祖父是周日新,祖母是云英儿,伯伯是周融呀。爹你叫周遇,我们都住在周家屯。爹你做生意赚了好多小钱钱,所以就带冬冬来京城‘见世面’。” “今天是冬冬的生辰,爹你带我去香香楼吃饭饭。” “冬冬记得可牢了!” 一路上的稚言稚语听得番子额头冒汗,最后到了周府门前,番子还嘴角抽搐地看着那个自称“周冬冬”的孩子从轿子里蹦出来,一路蹦蹦跳跳,还好奇地踮起脚尖去抓督主的手指,就好像那是一个好玩的游戏。 而督主原是背着手不予理会,但在一声声的“爹”中竟然真的不经意般将手垂了下来,任由周冬冬抓住了他的两根手指,然后继续东张西望。 “爹,我们要去哪儿啊?” “什么时候吃饭饭?” 等进了督主的御赐五进大宅,周冬冬还“哇”了好几声,称赞“爹的新房子好漂亮,冬冬好喜欢好喜欢”,甚至在进入内室之前,还翘起小脚丫示意督主给他脱鞋。 被督主拒绝后也不哭闹,而是松开督主的手坐在地上,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将沾了泥土的小鞋子脱了下来摆在门口。 然后他偷瞄了督主好几下,见督主没有反应,于是欢快地两手一揪,将脚上那双雪白的、穿上后异常服帖的、不知道由什么布料制成的罗袜也脱了下来,光着脚吧嗒吧嗒地跑进铺了木地板的屋子里。 还说他饿了,想要吃“面面”。 结果督主还真吩咐人去煮面了。 番子觉得精神恍惚。 ……这应该、大概不是真的? …… 若是周冬冬知道了他的想法,肯定要大声反驳:这是真的! 进屋当然要脱鞋。 爹说过了,家里虽然有雇佣丫鬟小厮打扫卫生兼洗衣做饭,但外出的鞋子沾了泥,直接踩在木地板上让丫鬟打扫的话会显得很不礼貌,所以回到家要换干净的鞋子。当然如果去了别人家,人家又没这个规矩的话,冬冬也要“入乡随俗”。 可这是自己家呀! 门口挂着的匾额上写的是“周府”,跟爹别的写了“周宅”的房子一样,“府”和“宅”的区别周冬冬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个家比较大吧。 冬冬都习惯了。 爹总是走在哪里就把房子买到哪里,还说‘这么便宜买到就是赚到’,所以周冬冬对这个陌生的地方是一点不习惯都没有。 他还兴高采烈,准备明天在这所大宅子里玩“探险游戏”呢。 脱掉鞋后没见丫鬟姐姐拿新鞋子给自己换,周冬冬高兴坏了,见爹没说话还趁机把袜子也脱掉了,然后光脚在凉凉的木地板上踩踩踩,边踩还边偷偷看爹。 哇,爹今天好好哦! 要知道平时自己偷偷脱掉鞋子和袜子,还数不到十个数呢,爹就要瞪眼睛,大声说“周冬冬你又不乖了,还不快把鞋子穿上!” 既然爹今天这么好,不如…… 周冬冬跑到周遇之面前仰着脸,冲施展了‘一眨眼就换了新衣裳’后显得不太一样,但冬冬还是能认得出来的爹道。 “爹,我还想吃糖葫芦、糕糕还有冰酪!” 3、第 3 章 然后就真的吃到了呀。 毕竟糖葫芦、糕点、冰酪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 在外凶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的东厂督主周遇之看到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小脸上的期待笑容,还听到他奶声奶气地喊自己‘爹’,根本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所以还没等周冬冬说第二次,他就示意下人去准备了。 东西端上来后,他就安静地看着周冬冬吃。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能言善辩,走一步看三步,脑海中时刻思考着事情利弊,且最不喜欢属下做无用之事的东厂督主周遇之,不但从见到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就好像失去了言语和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现在居然看一个小孩吃点心看得出神。 要知道他不单是东厂督主,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两个位置中的任意一个,都能让他忙得脚不沾地,更何况是两者叠加。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时常将自己分成两半,白天在宫中,夜晚在东厂,每天睡不满三个时辰,书房的灯一亮就是一宿。 如今居然有闲情看一个小孩儿吃点心? 偏偏这个小孩儿还不安静。 他不但不安静还喜新厌旧,说好了想吃面的,但当一小碗香喷喷的鸡丝面以及几样配菜、点心等端上来之后,他的目光就移不开了。 因为这个看起来好好吃,那个看起来也很不错呀。 可太多了,冬冬吃不完。 爹说了夹到碗里的就要吃完,不可以浪费食物,因为农民伯伯种地很辛苦的。 于是周冬冬灵机一动,每样都先夹了一筷子递到周遇之的嘴边,非要他吃了自己才吃,到了后来还‘你一筷子我一筷子’。 最后只在早上用了两块糕点垫肚子的周遇之在丫鬟们惊讶的目光下,吃了鸡汤面、生糖糕、五香糕、羊肉水晶角儿、胡椒醋鲜虾、冰酪、糖葫芦等等。 周府的厨子来自宫中,而御厨做菜讲究小而精,所以种类虽多,分量却并不多。最后饿了一路的周冬冬吃得肚皮滚滚,而周遇之也吃了个半饱。 吃完后,一人手里端着一杯香香的热茶。 周遇之喝起茶来慢条斯理,这是他在宫中养出来的习惯,也是在宫中学会的礼仪,做什么事情都讲究‘不急不缓’,喜欢谋定而后动。 但周冬冬就没有这么讲究了,他端起杯子就是吨吨吨。 喝完后他还潇洒地一扬手。 “再来一杯!” 随即杯子又被满上了。 从壶中倒出来的茶水温温热热的,在瓷白的杯子里呈现出好看的淡红色。并且还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冉冉直上,很显然泡茶用的茶叶并不是什么凡品。 不过周冬冬并不懂这些,他只知道今天的水香香的,很好喝,而且杯子也很好看。于是他在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自己的杯子凑到了周遇之的杯子旁边,高兴地道。 “爹,我们来干杯。” 干杯? 周遇之有些莫名所以,遂问:“何为‘干杯’?” “就是这样呀!碰一碰!” 周冬冬虽然觉得爹今天怎么笨笨的,连干杯都不记得了,但还是高兴地将自己的杯子和周遇之的杯子碰了一下。 啪嗒。 在杯子触碰后发出的清脆响声里,举着杯子的周冬冬振振有词,奶声奶气地道:“干杯!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哦。” 这又是什么歪理? 看着咕噜咕噜又是一顿喝,喝完后还高兴地亮杯底给自己看的周冬冬,周遇之想了想,还是在他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抬起另一只手的袖子,如饮酒一般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他也亮了杯底,引起一声欢呼。 “哇,爹好帅!” 周冬冬的眼睛亮了起来,啪啪啪地拍了好几个巴掌。 他觉得爹刚才那个用袖子遮住杯子,然后仰头一饮而尽的动作好帅气啊,非常好看非常帅!让冬冬看得移不开眼睛,而且这动作以前没见过。 冬冬也要学! 冬冬也要变得帅气! 于是他也学着周遇之的动作,抬起小袖子遮住半张脸,然后吨吨吨,完了还把自己空荡荡的杯底亮给周遇之看。 “好茶!” 只可惜精通礼仪的大人做起来潇洒自如的动作,由他这个五短身材的人来做,就一点都不显得潇洒,只有纯然的可爱了。再加上那古灵精怪的动作,那偷偷瞄过来“小心观察”的眼神,只会让看到的人内心发笑。 周遇之便是如此,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而后随着一杯杯茶的下肚,以及小孩儿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神奇地让周遇之觉得心里暖了起来,还回忆起了自己还在周家屯的时候。 父亲周日新是村里的村塾先生,他惯常爱板着脸说一些‘子曰’的大道理,最大的希望是他们兄弟能够出人头地。 母亲云氏性子温和但不识字,只是一个普通村妇,日常在家相夫教子。 大自己两岁的兄长周融老实又憨厚,虽然书读得没有自己好,但有什么事总是他顶在自己前头,有什么好东西都会让着自己…… 若不是命运在他八岁那年发生了转折,有贪官污吏克扣修缮堤坝的银子,导致一场大水淹没半个青州,最终波及到了位于青州边界的周家屯。 而后全家在逃难途中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最终只剩下自己一人,那他现在也已娶妻生子了吧? 没准长子也会取名为‘周冬冬’呢。 可惜没有如果。 周遇之收敛住了脸上的笑意。 他放下杯子,盯着喝茶喝得正开心的周冬冬看了一会儿。 虽然眼前的孩子喊自己‘爹’,并且对周家的事如数家珍,自己看着他也觉得很亲切,想要跟他多说说话,但他深知两人没有丝毫关联。 太监怎么可能有儿子? 所以这个孩子的出现,不过是有心人的算计罢了。 经过了这么久,他当众喊“爹”的事,势必已经传入了有心人,特别是始作俑者的耳中了吧?而自己那些中用或不中用的属下们,估计也正焦急地等待着向自己汇报调查结果。 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等抓到了那幕后之人,就给他留一个全尸吧。 周遇之冷酷地想着。 至于眼前这个叫做‘周冬冬’的孩子,念在他年幼无知,此番只是受人哄骗的份上,等事情结束了便安排人将他送回其父母身边。若其父母已逝或者不是什么好人,便给一笔银子,找户良善人家代为抚养。 而这场温情游戏,也是时候结束了。 于是周遇之挥挥手,让斟茶的丫鬟退下。 接着他对抱着杯子左看右看,还打着哈欠,分神地伸手去抠椅子扶手上花纹的周冬冬道:“我让人带你下去歇息,这几日你就住在此处,有事可吩咐丫鬟。”除了东厂衙署之外,就属他这座周府最为戒备深严,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安排在此处最为稳妥。 周冬冬抬起犯困的双眼,高兴举手,“那我要睡爹的隔壁!” 冬冬以前是跟爹一起睡的,但他现在是整整三岁的大孩子了,可以一个人睡! 而且葵花老师说了,只有勇敢的孩子才会一个人睡! 周遇之不置可否,示意丫鬟把人抱走。 至于周冬冬想睡在自己隔壁,想睡便让他睡呗,他可不相信一个三岁的孩子,还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翻了天? …… 书房里,已有两男一女等候在此。 年纪最大,约莫五旬的是太监汪同,东厂掌班之一,管的是监察宗室的差事。据说京城内外的每座王府、郡王府里都有他安排的人。汪同在这个位置上近二十年,号称连诸位宗室的里衣是什么颜色的都能打听到。 不过他资历虽老,却不是陛下近身伺候的人,也未在御前露脸过,所以在上一任东厂督主暴毙后,接任的是周遇之而不是他。 另一位年龄中等,四十余岁的男子是闳司,同样是东厂掌班之一。 他跟汪同一个监察宗室,一个监察百官。闳司被周遇之安排上任后,其手底下的役长和番役们便常年坐镇在朝廷的各个衙门。有时候就连各个官员的家中,也会有他们的身影。 最后一位岁数最小,半张脸光洁无暇,半张脸覆盖了铁面具的女子名千柳。 她是一个女掌班。 在她之前东厂虽然也有女番役,但从未有女掌班。 一年前周遇之升任东厂督主后,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将她找了出来,还让她负责京城民间情报的收集与整理。这个决定不是没有人反对,但反对之人都被周遇之以雷霆之势处理了,为此还招惹了许多闲话。 但这位千柳姑娘在情报收集、整理上很有天赋,很快就凭实力证明自己配得上掌班的位置。一个月前她的手下更是探出了废太子赵熙那句胆大妄为的话,掀起了废太子的开端,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小瞧她。 与两人地位类似的,在东厂还有其余九人。不过这些人大部分都被派到了外面,充当周遇之的耳目,只有特定的时候才会回京。 周遇之进来后,三人齐齐站起。 “见过督主。” 周遇之并不是苛刻之人,一声“免礼”后便让三人坐下,示意他们开始汇报。 汪同自持老资格,用一种尖细的嗓音抢先开口道:“督主,庄王、晋王、成王、平宁郡王、安南郡王等均无异动。” 这几位王爷要么是当今的兄弟,要么是叔叔辈、侄子辈,是如今手里还有一些权势,能够做出今日安排的宗室。至于其他的要么没钱没权胆子小,要么远离京城且与东厂没有太大仇怨,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蠢人。 周遇之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后闳司递上了一沓纸,并道:“禀督主,京城的大人们都还在为废太子之事奔走,想要营救出诏狱里的那些同僚们,属下并未发现异常。” 周遇之接过后翻了翻,这些情报虽然有手下分担,但他还是喜欢自己再看一遍,免得出现什么疏漏,毕竟只有自己才掌握了全局。 然后他就看到了某位御史得知天香楼的事情后,欲弹劾自己‘强夺人子’。 因为在这位御史看来,他周遇之是一个无根之人,也没有家人,所以一个跟他这么像的孩子从哪里来的就显而易见了,肯定是看到跟他长得像,就抢了过来! 闳司还将对方已经写好的奏折抄了一份出来,附在了后面。 周遇之看都没看那封奏折,直接笑了,“不必理会。 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太子虽然被废,周王全家及其党羽也下了诏狱,但他们人都还活着呢。近些日子朝堂上为了如何处置他们三天两头地闹得不可开交,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也吸引了许多仇恨,被大部分朝臣又畏又惧、恨之入骨。 弹劾好啊。 自己被弹劾,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这种‘捕风捉影’的弹劾,真是再好不过了。 毕竟‘东厂督主’这个位置可是陛下亲自安排的,若自己上任后与朝中重臣们打成一片,恐怕就离死不远了。只有不断地被弹劾,才能显得他周遇之‘忠心不二’啊。 所以这份奏折,他是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等汪同和闳司行礼退下后,他看向了屋子里的最后一个人,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地道:“你查得如何,可有找出那个孩子的来历?” 女掌班千柳摇摇头,用沙哑的嗓音道:“未曾。” “您带回来的,那个自称‘周冬冬’的孩子是被一个男子带入天香楼的。但奇怪的是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那些客人,都记不清那个男子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人穿了一身蓝色的袍子,长得很高,但并不壮。” “我让人找遍了京城的客栈,未发现这对父子。” 说到这里,她还看向了周遇之,直白地开口道:“督主,我亲自询问过,那些人虽然记不清蓝袍男子的长相,但身形与督主您有几分相像。” ……与他有几分相像? 这就有意思了。 周遇之挥退了千柳,然后沉吟片刻,招进来一个番子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是给明日的弹劾稍作安排,他虽然不怕弹劾,但有备无患。 但这个番子一出门,便有另一个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督主,小少爷出事了!” 4、第 4 章 ‘小少爷’毫无疑问,指的便是今天才出现的周冬冬。 他能出什么事? 周遇之本不想理会的,因为他来书房之前已经决定等事情了结,就把孩子送走,而在这之前他们两人还是不要多见面为好。 但最后他还是起身了。 而在赶过去的路上,周遇之一边安排人去请大夫,一边询问事情的经过,同时还在脑海中思索周冬冬的这次生病是否早有预谋。 比如周冬冬有他不知道的背景,是某个大人物的儿子,有人事先喂他喝下了毒药,然后制造巧合让他们相遇,为的就是让他死在周府。其目的当然是让他与那位大人物结下生死大仇,借大人物之手将他除去。 又比如他的府邸其实并不干净,今天恰好有贼子下毒,但不巧的是没有毒到他,反而毒倒了没有丝毫防备的周冬冬。 还比如…… 回房的路上,一个个想法在周遇之的脑海里浮现,让他的表情越发严峻。 所以当他衣摆翻飞,沉着脸大步迈入房中的时候,周身的气势吓得床边的丫鬟们纷纷跪了下来,战战兢兢。 不过捂着肚子躺在床上的周冬冬并没有被他的气势所摄,反而眼泪汪汪地伸手。 “爹呜呜……” “冬冬好痛好痛,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 一看到那张与自己异常相似的脸上冷汗直流,口中更是说出了‘死’这个字,周遇之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道:“莫要胡说!” 他示意仆役赶紧去找大夫,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近乎阴鸷。 但他这幅要吃人的表情吓得了别人,比如眼下正颤抖着跪在地上的丫鬟们,以及噤若寒蝉的番子们,却吓不了眼泪汪汪,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周冬冬。 肚子好痛呜呜呜…… 这么痛,肯定是要死掉了呜呜呜…… 于是捂着肚子哭得眼睛发红的周冬冬挣扎着起身窝进了周遇之的怀里,让爹抱着自己,然后认真地交代‘遗言’。 “冬冬要死了,爹,呜呜爹你别伤心哇……呜呜……。“ “冬冬想住风水宝地呜呜……” “住风水宝地,变神仙,呜呜呜冬冬要像娘一样保佑爹。” 祖母说了,娘现在就住在风水宝地里,在天上保佑着爹和冬冬。爹每年还给娘置办好多东西,什么房子车子,金山银山,这样娘在天上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 周冬冬越想越伤心,最后哇哇大哭。 “哇呜呜——” “还要,冬冬还要房子车子和银子,要好多好多小钱钱,冬冬不要饿肚子!” “冬冬好喜欢好喜欢爹,舍不得爹呜——呜呜——” 周遇之:“……” 他原本是打算事情解决后,就把这个孩子送还给他家人的。 但现在这个不过三岁大的孩子,却喊着舍不得‘爹’,虽然害怕自己死后住不好吃不饱穿不暖,但还是想着要埋入风水宝地,好化作鬼神保护‘爹’…… 哪怕知道他口中的‘爹’不是自己,但周遇之此刻依然对怀里的这个孩子产生了浓浓的疼惜、不舍之情,进而又转化为了对幕后之人的怨恨! 此僚当杀! 于是他扭头怒喝:“大夫呢?还不滚去找!” 奴仆们纷纷应是。 然后几匹快马飞奔出门,以最快的速度将京城三位最擅长治小儿病症的大夫们都“请”了回来。 不是他们不想找太医,而是太医院里擅长小儿病症的太医在孝睿太子死后几乎死了个干净,后来宫中又多年未有皇子、皇女降生,那些宗室、大臣们家里的小孩生病也更愿意找民间的大夫,免得戳陛下的心窝子。 久而久之,‘小儿圣手’就在民间了。 这次被东厂番子们请回来的大夫有三个,年岁不一。老的有七十多岁,最小的不过三十出头,看到表情阴鸷的周遇之后他们都有些惶恐不安。 “周,周督主……” 周遇之没心思理会他们,眼下他正心急如焚,没等三人说完便指着腹痛稍微缓解后,正掰着手指从春数到冬,念叨着要给自己“烧玩具”、“烧棉被被”、“还要烧厚衣裳,不然冬冬会冷”的周冬冬道。 “看看他得了什么病,可是中毒?” 几人不敢怠慢,纷纷上前把脉。 但一番‘望闻问切’后,他们都沉默了。 这…… 周遇之心头一紧,追问:“如何?!” 最后还是那位见多识广,今年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大夫站了出来,道:“小少爷并未中毒,只是午膳太多太杂导致了腹痛而已。” 周遇之:“……” 周冬冬:“……?!” 他高兴地瞪圆了眼睛,“冬冬不用死了?!” 老大夫哭笑不得地解释,“待小老儿给小少爷你开一剂药,服下后就无碍了。”然后他又对表情复杂的周遇之道:“督主,小孩脾胃弱,少食多餐才好。” 先是错过饭点,然后胡吃海塞了小半碗面、各色点心若干、另有羊肉、鲜虾、冰酪、糖葫芦等零嘴点缀,就连茶水都喝了小半壶。更别说在这初秋的冷风里,刚满三岁的孩子还不穿鞋袜在屋里跑了好一会儿…… 能不闹肚子吗?! 可偏偏不管是眼前这在外面威风无限的周督主,还是屋里的几个年轻丫鬟都没有养过孩子,所以完全没意识到不对劲。只要孩子想吃就任他吃,想玩就任他玩,最后孩子哭着喊肚子痛,还不知所以,反而猜测是不是中毒…… 老大夫在心里嘀咕:真看不出周督主原来是这样的人啊…… …… 在周遇之风评被害的时候,成王府里一场风暴正在成型。 临川郡王赵喜乐原本正为解决了‘尾款’的事情高兴,但一进门就听到一声怒喝。 “你这个逆子,还不跪下!” 赵喜乐茫然抬头,就看到身形微胖的亲爹成王正怒火中烧地将桌子拍得啪啪响,而亲娘成王妃则坐立不安,不知道该劝丈夫不要生气,还是劝儿子躲远一些。 “爹,娘?” “发生什么事了?” “混账东西!”成王见儿子那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气得站了起来,指着赵喜乐的鼻子怒骂道:“你眼里还有我们这做爹娘的吗?” “说!你把那两万两银子弄到哪儿去了?!” “宗人府只给了五万两银子给你成亲,结果刚送过来才几天啊,兜都还没揣热乎呢,就被你弄没了两万两!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没钱你怎么成亲?” “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两万两! 周督主!! 废太子!!! 刚刚才从天香楼回来的赵喜乐脸色一白。 平心而论,他之前去找周遇之这位东厂督主的时候,只是想着给那位赵熙一个教训,没有想过让他成为废太子的。 但见面之后,周遇之先是说“孝敦太子当年恩德,咱家铭记于心”,然后又说“皇后娘娘当年有意安排惠贤师太于京中久住,还欲赐一座府邸,但她却自请去皇家寺庙静修为孝敦太子守节,此乃贤德之举。太子酒后冒犯师太,实属不该。” 当时两人说着说着,他不知怎么的就越来越生气,觉得嫂嫂委屈、太子可恨。然后就说出了“一切托付于督主”、“事成之后必有厚报”之类的话。 现在“厚报”送完,他也被发现了…… 眼见着亲爹扬起了巴掌,他慌忙解释,“爹,银子没有弄没,不是,银子的确是用完了,但没有乱花,我是送给周督主了……” “什么?!” ‘周督主’这个名字一出,成王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左右看了看,见屋子里都是自家人,忙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跟周遇之那个杀神扯上关系了?在临川的时候爹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京城有两个人不能惹!” “一个是刘首辅,一个是周遇之!” “他们一个管明面上的,一个管暗地里的,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宗室在他们眼中连个屁都不是,你惹到陛下我还能豁出去这张老脸为你求情,但惹到了他们两个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都不看看,现在诏狱里都关多少人了!” “对了,你是怎么惹到他的?” 赵喜乐支支吾吾,“我,我之前去见嫂嫂……” 前因后果说完,成王及成王妃的脑海中已经不关注那两万两了。他们脸色青白,相互对视的时候,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敢置信。 太子被废居然和自家儿子有关?! 不是,两万两能换一个太子? 那十万两岂不是能…… 成王脸色一变,恨铁不成钢地扑头盖脸打了蠢儿子好几下,“你,你这个混账东西,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事先跟我们商量商量?!居然在天香楼听了两个陌生人的对话,你就找那周遇之帮忙,还‘面冷心善’!” “这一个月京城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你你你,你是要气死我啊!” 两万两拉下太子,这做的是什么美梦呢?! 这蠢孩子是被骗了啊! 赵喜乐连忙解释,“之前刚进京的时候,爹娘你们都身子不适,所以,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们,免得你们担心。” “不过现在已经解决,我今天见过周督主了!” 听到这话,成王妃心里又酸又涩,她一把扯过儿子道:“喜乐啊,你这,你这,你这个傻孩子!和东厂督主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你这是与虎谋皮啊!” “他,听说他爱财,那两万两够不够啊,他有没有让你回来再拿些银子?” 成王妃焦急道:“别怕,你都跟娘说,娘这里还有一些银子呢,你都拿去。可别让他到外头乱嚷嚷,把是你害得太子被废了的事说出去!”她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传出废太子之事跟自家有关的话,反而是祸非福。 赵喜乐忙道:“没有没有,周督主今天没说什么就走了。” 成王妃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好?!” 一旁的成王虽未在朝中任职,但到底是在宫里长大的,想法并没有两人单纯。 此时的他脸色铁青,直白地道:“东厂是什么地方?是监察天底下人的!就是东宫也有他们的耳目,太子私底下对陛下不敬的事估计那姓周的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压着没往外头说而已,不然他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快?” “喜乐请他给赵熙那畜生找点麻烦,结果他周遇之只花了一个月就将人变成了废太子,这件事哪儿有那么简单?!” “你你你,你居然就这么找上门去你。” 恐怕教唆儿子的那两人也是那姓周的安排的! 成王越想越急,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又拉着赵喜乐追问道:“喜乐,你老实跟爹说清楚,这件事除了周遇之外还有谁知道?” 看着亲爹紧张的模样,赵喜乐摇头,“没,没有了。”两次见面,都只有他们二人,赵喜乐连自己的小厮都没让知道。 没有了? 成王确认这件事除了儿子之外真的没人知道,顿时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也没有完全放心,而是一边背着手一边来回思索。 这事要怎么办才好? 5、第 5 章 平心而论,成王想把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最好只有他们一家以及周遇之知道。最最好过段日子连周遇之都忘记了,只有自己一家还记得。 但可能吗? 那周遇之会这么好心? 这种话也只有自家这个远离京城,在封地长大的傻儿子深信不疑,被骗得团团转。 不行,可别最后让这件事成为了对方要挟自己的把柄! 成王停下脚步,脸色铁青地想着。 太子被废,绝对不能和自家有关。为了这太子之位,他已经折进去一个儿子了,实在不想也不能再折进去一个。若是让人知道最初是喜乐这孩子找的周遇之,那旁人便会以为他们一家觊觎太子之位,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一家这么多年来远避临川,还把喜乐教得性子纯善,为的是什么?当然是为了避开储位之争,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 可没想到只是简单的进京给陛下贺寿,竟然就被人算计了! 没错,事到如今成王确定自己一家被算计了。不然哪有这样的巧合,喜乐去皇家寺庙探望惠贤的时候,竟然正好遇上了醉酒的赵熙,然后喜乐气恼不已的时候又正巧有人在茶馆里提到了神通广大的东厂督主,鼓动他去求助。 这不是趁着他们夫妻两个身子不适的时候,算计成王府是什么? 想到这里,成王心中暗恨。 “走,”他停下脚步,一把拉住茫然的儿子道:“喜乐你随我入宫,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和陛下说个清楚!” 事到如今,成王也豁出去了! 此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得赶在其他人知道之前在御前过了明路,不然后面再暴露出来便是后患无穷! 毕竟在不一定能瞒住的前提下,自己坦白属于知错能改,是小错,但由旁人揭穿的话就是大逆不道了。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废太子赵熙加上一道“觊觎皇嫂”的罪名会不会彻底得罪周王及废太子,断了赵熙的生路…… 他们和党羽都在诏狱呢,得罪就得罪了吧。 赵熙那种畜生死了更好! 赵喜乐听得脸色一白,“入,入宫?!” 他不想入宫,小的时候听说自己亲大哥在宫里,他其实对皇宫很好奇的。但父王和母妃都不让去,还整天拿“去了宫里就见不到父王和母妃了”来恐吓他,久而久之他就不想去了,总觉得入了宫自己就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但成王这时候哪顾得上儿子的小心思,已经吩咐人更衣备马了。 而且他不但吩咐人安排入宫的行程,还给成王妃使了个眼色,然后抄起早先放置在桌上的一段藤条,在成王妃“王爷息怒”、“喜乐你快认错,快认错啊”等话语里狠狠地抽了儿子好几下,制造出“怒极之下狠狠地教训了儿子一顿”的效果。 没过多久,父子二人便出现在了宫门口,经过通报后一路来到了帝王居所万寿宫。 …… 万寿宫里,年过五旬身材瘦削的天佑帝穿了一身明黄色常服,正仔细端详着一盆珊瑚树盆景。与其他常见的红色珊瑚树不同,摆在桌上的这盆珊瑚竟然是淡金色的。 它立在一块不规整的紫檀木上,几根粗壮的珊瑚枝丫往上延伸后又四下张开,枝丫末端还生长着雪花状的细小枝丛。这一切使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株淡金色,结着雾凇的松树。在透进窗户的日光照耀下,这株珊瑚树晶莹透亮,美轮美奂*。 成王一进门便上前行礼。 兄弟两人一个排行第五,是坐拥天下,登基三十年的帝王。一个排行第九,是封地远离京城,在朝中也没有什么权利的闲散王爷。 两人相差八岁。 但现在一个脸上蓄长须长皱纹,身材瘦削,因为年初刚刚大病了一场的缘故,明黄色常服穿在他的身上略显空荡。而另一个则白白胖胖,乌黑的头发整齐梳起,除了忧心儿子嘴上起了一个燎泡之外并没有其他不妥。 兄弟两个站在一起,就像是两代人。 天佑帝看见成王便朝他招手,乐呵呵地道:“老九啊,来来来,看看朕新得的这株珊瑚。” 他指着桌上的珊瑚树盆景道:“红色珊瑚常见,但金色不常有,如此品像更是千年难寻。昨日遇之献上的时候,朕便看了许久,爱不释手啊。” “你也来看看吧。” 成王听完心里一咯噔。 ‘遇之’是谁?那是周遇的字啊!东厂督主周遇,字遇之。 身为臣子,却能被皇帝亲切地以字相称,恩宠如何不说便知。 于是接下来成王一边思索要如何开口,一边跟随着天佑帝的脚步,不断地赞叹这株金色珊瑚树世间难寻,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茶盏功夫过后,天佑帝总算停了下来,然后满意地道:“这株珊瑚的确不错,比朕内库里的那几株要好上许多。” “朕打算明年大祭的时候,将它送到寿陵里头去,老九你觉得呢?” 寿陵是天佑帝为自己准备的墓穴,从孝睿太子死去的那一年开始建造,至今已陆续修建了差不多三十年。目前寿陵里面安葬着孝睿太子、已逝的皇后、贵妃及小公主。等天佑帝将来殡天,棺椁移到里面之后,那断龙石才会彻底放下。 大祭指的是明年孝睿太子的三十冥诞。 特意指出明年大祭的时候送过去,而不是等封墓的时候,意思就是将这株罕见的金色珊瑚给孝睿太子陪葬了。这种事二十多年来天佑帝经常做,成王已见怪不怪。 不过这倒是一个机会…… 他在衣服的遮掩下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眼睛瞬间便湿润了,“陛下英明,此等宝物孝睿太子必定喜欢。” “哈哈哈,朕也这么觉得。” 天佑帝捋着自己的胡须,显然对这个计划颇为满意。 然后他转头,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成王眼中含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好奇问道:“老九,你这是怎么了?” “陛下!” 成王抓紧时机,噗通跪了下来,“臣弟有罪!臣弟教子不严,竟让喜乐那孩子闯下了大祸,请陛下恕罪!” “喜乐?” 天佑帝诧异,他略一回想,然后道:“朕记得喜乐那孩子,今年,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应该是十五岁吧。前阵子晋王叔向朕递了个折子,说宗室这边有几个孩子已经到了成亲的年岁了,按照祖宗规矩,得安排安家银子。” “朕想着成亲的确不能耽搁,便同意了。”天佑帝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诧异道:“喜乐那孩子,他犯下什么错了?莫非是看上了哪家淑女?” “不是!” “禀陛下,喜乐他……” 成王一五一十地将赵喜乐探望在寺庙静修的惠贤师太,然后偶遇废太子赵熙说起,重点讲述赵喜乐被赵熙冒犯惠贤师太的事激怒,最后一气之下找了周遇之帮忙。 因为赵熙已经被废,所以成王没有顾忌什么。 不过当说到儿子找周遇之的时候,看着桌上那株金灿灿的珊瑚,成王还是稍微粉饰了一下,说成了赵喜乐不愿意让正在生病的他们夫妻二人担忧,但又很生气。于是当他听闻东厂有监察百官的权利时,便找到了东厂督主周遇之。 如此一来,便是赵喜乐‘意气用事’,周遇之‘嫉恶如仇’。 至于那消失的两万两,成王当然是提也没提,毕竟他入宫只是不想废太子一事牵扯到自家而已,并不愿意彻底得罪周遇之。 所以今天也没有什么两万两,而是“他病愈后察觉到了儿子最近的不对劲,逼迫之下赵喜乐全盘托出,他一气之下狠狠地揍了儿子一顿,连忙入宫请罪”。 一番话说完,屋内安静了。 没过多久,跪倒在地的成王就听到上方传来了天佑帝略显淡漠的声音,“赵熙,真的对惠贤师太出言不逊,言语无状?” 成王低下了头,“臣弟不敢欺瞒陛下!” “当日除了喜乐之外,还有他身边的小厮,以及庙里的其他人在侧。他们都听到了赵熙说惠贤师太貌美,不应留在寺庙虚度光阴,还邀她到东宫入住……” “总之是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陛下,喜乐已在外等候,此事乃他亲眼所见。” “请陛下明察!” “哎……”天佑帝背着手走了两步,突然叹息。 “这件事朕知道了,”他摆了摆手道:“喜乐受苦了。” 顿了顿,他又道:“其实遇之之前跟朕提起过,但朕没想到赵熙真的如此胆大妄为,他果真配不上这太子之位,不堪为天下表率啊。” 什,什么?! 周遇之竟然先告诉了陛下! 成王傻愣在原地。 后面天佑帝将儿子喊了进来一通安抚,说他做得好,还赏赐了许多东西。但这时候成王已经没有心思听了,他的脑海中思绪翻飞,乱成了一团。 最后他带着赏赐和儿子告退离去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里衣都湿透了。走出宫门的瞬间,他回首望向被落日余晖笼罩下的宫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 周府 周冬冬喝过老大夫开的药后睡了一觉,醒来后肚子就不疼了。 这让他高兴极了,对着肚子摸来摸去。 “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他麻溜地爬了起来,张开双手让丫鬟们给自己穿衣服,等鞋子拿来的时候,也乖乖地坐在床沿,仍由她们给他穿上罗袜和鞋子。 然后他往地上一跳,高兴地道:“我爹呢?” 为首的丫鬟自称阿青,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她是一个新面孔,据她所说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因为以前在家的时候带过弟妹,所以才会被派来照顾周冬冬。至于之前的丫鬟,当然是退一射之地,给她打下手了。 阿青应对孩子经验丰富,先是解释“督主出门办差了”,然后让人拿来了市面上常见的一些玩具,快速转移了周冬冬的注意力。 所以等夜幕降临,周遇之从东厂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周冬冬坐在一堆玩具中间,玩得忘乎所以。显然那老大夫的药很有用,他已经看不到一点精神萎靡的样子了。 这让周遇之松了口气。 他今日原本是不准备回来的,东厂衙署有一座属于他的院子。 而且中午吃完饭后他也决定了等将来抓住罪魁祸首,就将周冬冬送回其父母身边。基于这样的理由,周遇之并不准备与这个和自己长相相似,还喊自己为“爹”的孩子相处太久。 既然无心,何必再曾烦扰? 但晚上处理完事情后,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下午周冬冬窝在自己的怀里,眼泪汪汪地掰着手指从春数到冬,念叨着死后,要让“爹”给自己“烧玩具”、“烧棉被被”、“烧厚衣裳”等等,还说“冬冬不怕黑,但是怕冷”的情景。 于是脚步便不自觉地往家里走。 而周冬冬看到周遇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后,马上放下玩具跑了过来,扬起脸高兴地问道:“爹,你回来了!” “今天是我生辰哦,爹你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呀?” 今天是他整整三岁的生辰,他可没忘。 爹说过会准备一件大礼的! 但周遇之哪有准备? 不过这难不倒他,因为一年前他成为东厂督主后,属下、京官、地方官、大商人等都给他送过礼,周府库房堆积如山。而这样的行为一直持续到了现在,所以就连周遇之都不知道自己收到过多少礼物。 他给侍从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去库房取一件适合小孩的礼物过来。 然后他对周冬冬道:“命人去取了。” 周冬冬欢呼,兴奋地围着周遇之转圈,“哇,是冬冬喜欢的滑板车车吗?还是爹你上次提到的,用木头做好,可以拼起来的小屋子呀?” “冬冬都好喜欢!” 滑板车车?, 用木头拼起来的小屋子? 周遇之暗自思索,觉得小孩说的估计是马车和木屋,而这两个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于是他道:“今天送的是另外一个,这两个你若是喜欢,明日我便让人准备。” 周冬冬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冬冬好喜欢!” 一件生辰礼、两件生辰礼、三件生辰礼…… 一岁的时候爹送了自己一件生辰礼,两岁的时候送了两件,现在冬冬三岁啦,爹马上就送了三件,等到了四岁还会有四件…… 他周冬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等到了爹过生辰的日子,他要准备二十五件生辰礼物送给爹! 6、第 6 章 生辰礼很快就被取过来了,那是一个大人拳头大小,雕琢得非常精致及繁复,一共有五层且每一层都可以转动的玲珑牙球。在烛光的照耀下,它通体呈现出了晶莹的乳白色,看起来就同那无暇的美玉一般。 而且更让人惊奇的是,牙球表面还雕刻了一条蟒。 蟒长无极,其布满鳞片的身躯遍布在牙球表面,每一层的转动都会带出蟒的一部分身体,而它的尾巴则隐藏在了最里面那一层,转动时需要一些技巧才能出现。 如此技艺,可谓是巧夺天工。 这颗玲珑牙球是周遇之升任司礼监掌印,成为十二监顶头上司的时候,负责置办、采办皇帝所用的器物的内官监掌印献上来表忠心的。 可惜他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周遇之对此类华而不实的奇技淫巧兴趣不大,收到后就随手扔到了库房。此番他命人取适合小孩的生辰礼,属下们在一众金银、摆件、布匹香料等琢磨了一番,觉得小少爷估计会更喜欢会转会动的牙球,于是便呈了上来。 毕竟小少爷今年才三岁,那些金银珠宝、房屋地契等并不适合他玩耍。而看督主中午的态度,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事实证明他们选得不错。 周冬冬从小到大虽然衣食无缺,但却没见过这么精细的东西,收到后顿时惊喜地‘哇’了一声,然后左看右看,兴奋地指着上面的龙头道。 “爹,这里有一条龙!” “冬冬也属龙哦!” “四爪为蟒,”周遇之坐在了他的旁边,指着牙球上面的细小龙爪解释道:“五爪龙、四爪蟒、三爪蛟。这颗玲珑玉球上雕刻的龙为四爪,应称为‘蟒’。” “五爪龙、四爪蟒、三爪蛟……” 周冬冬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了一遍,然后自己又“一二三四”地数着那只龙爪,数完后忙不迭地将牙球递到了周遇之的眼前。 “四只爪爪!” “跟爹中午变出来的那件衣服一样!” 周冬冬可没有忘记,中午在天香楼的时候,爹‘咻’的一下就换了一身衣裳。新换的衣裳可好看了,红红的,上面还绣了一条四只爪爪的龙。 现在冬冬知道四只爪爪的龙叫做“蟒”了。 不过他一提到“中午”,却让周遇之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于是他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用一种难得一见的柔和口吻道。 “你以后喊我为‘叔父’吧。” ‘侄子’是他为周冬冬安排的‘新身份’,下午就已经弄好了。 说来也巧,一年前他成为了东厂督主后,便派人去寻找父母及兄长的坟墓,以便将死在逃难途中,草草安葬的他们迁回周家屯。但因为年代久远,他也不记得详细的地方了,这件事断断续续的,一直没有办完。 父母的坟墓是找到了,但兄长的却没有着落。 所以他下午出门,亲自去东厂将资料改了一下,让周冬冬成为了兄长周融的孩子。于是整件事就变成了‘兄弟二人在逃难途中失散,大哥周融落户某地后娶妻生子,弟弟周遇为了活命卖身入宫,成为了一个太监。’ ‘多年后弟弟周遇成为了位高权重的东厂督主周遇之,而周融不但妻子亡故还身患重病,临终前将自己的独子周冬冬托付给了来寻人的东厂下属带回京城。’ 这件事最大的破绽是周融的死讯。 但好在周遇之当年在宫里的时候,为了不让上面的大太监,以及贵人们觉得他六亲都不在了不好掌控,于是慌称自己父母死在了逃难途中,兄长只是失散了。 所以现在改一改,正好圆上。 让孩子改口喊‘叔父’便是基于这个缘由,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今晚从东厂衙署回来,以及刚才让下人去库房找礼物送给周冬冬这件事,让周遇之觉得估计是‘爹’这个称呼,以及那张相似的脸蛋影响了自己。 如今正好拨乱反正。 但周冬冬不这么觉得,他一听到爹让自己喊他‘叔父’的时候,顿时就皱起了小眉头,双手紧紧地抓着牙球,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呀?” “爹你是要玩‘角色扮演’吗?” ‘角色扮演’是周冬冬跟爹玩过的小游戏,比如爹扮演大老虎,冬冬扮演小老虎。或者爹拿着剑扮演独臂大侠,冬冬穿上丫鬟姐姐做的毛绒衣服扮演神雕。 可为什么爹要扮演‘叔父’呀? 冬冬不喜欢! 想起爹以前说过,要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不然别人不知道冬冬喜不喜欢,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做出一些冬冬不喜欢的事。于是周冬冬嘟起嘴,“爹,我们家里只有伯伯呀,哥哥才会喊你‘叔父’,冬冬不要喊!” “你是我爹,我们长得一样!” 周遇之语塞。 良久后他再度摸了摸周冬冬的脑门,然后叹息道:“……罢了,就依你吧。” 大不了等将来找到了孩子的身生父母时,他多给一些银子,再给这个孩子安排一些产业以及信任的仆从,以全了这场‘父子缘分’。 不过这也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教导出来的,竟然一个下午了都没有露出破绽,言行举止里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亲爹一样。 怎么可能呢? …… 深夜,周遇之的房门被敲响了。 当敲门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端正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呈放在被褥上的周遇之便睁开了眼睛,合身坐起的同时眼中迷茫快速退去。 “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下午才到周府的丫鬟阿青走了进来。 不过与下午陪周冬冬玩耍时的冷静能干不同,现在的她眉头深深皱起,就好像是遇到了非常不解的事情。 她走到床前,对着披了一件外袍的周遇之深施一礼。 “督主,奴婢有事禀告。” 在周遇之的示意下,她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晚膳后,奴婢按照您的吩咐,服侍小少爷沐浴。”事实上当时周冬冬闹着要爹给自己洗澡,还说在家里的时候就是爹给洗的,但周遇之没有答应,而是将这个任务布置给了丫鬟。 “……给小少爷洗澡的时候,奴婢发现小少爷的手臂上有一个红色印记,瞧着像是一朵有着四个花瓣的花。” 顿了顿,阿青继续道:“当时奴婢没太在意,但适才在睡梦中,奴婢却突然想起了一件很多年前的事,那就是小公主的手臂上也有花!” “一模一样的四瓣花!” 一模一样? 周遇之突然有些头疼,他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一模一样’这个词了。怎么来了一个孩子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身上的印记又与小公主一模一样? 小公主不到一岁就夭折,现在骨头都化成灰了。 他失笑一声,仔细思考此事。 小公主是谁?她是当今陛下的第二个孩子,生母是来自幽州王家的贵妃,同时贵妃娘娘也是他与阿青的旧主。 当年小公主夭折后,王老将军也战死沙场,所以贵妃抑郁成疾,不到一年便去世了。而后贵妃宫里的人要么因为伺候不周被处死,要么去守了皇陵。他与阿青等几个因为年纪小,且没有近身侍奉过小公主及贵妃,便打乱后分到了不同的地方。 阿青去了尚宫局,而他因为识字去了司礼监。 现在周冬冬身上有与小公主一模一样的花瓣印记,那么则意味着他或许与小公主,与幽州王家有关,毕竟陛下的身上没有花瓣印记。 想到这里,周遇之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此事莫要声张。” 周冬冬的出现已经够麻烦的了,不能再牵扯更多。 更何况幽州王家失去了贵妃在宫里的周旋,朝中支持他们的官员也少,近十年受到了各方辖制,已接连打了几次败仗。如今幽州军不但军饷不齐,整个王家也只剩下了几名妇孺以及一位承袭了幽州侯爵位的少年将军,日子并不好过。 所以哪怕周冬冬已逝的生母真的和幽州王家有关,周遇之也并不能放心地将人送回去,此事还得再细查一番,从长再议。 阿青恭敬地退下了。 随后周遇之坐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回想起与周冬冬的相遇,以及今天从孩子口中听到的那些话,越想越是觉得有几分古怪,于是起身走到了隔壁。 而不知是两人心有灵犀,还是周冬冬到了一个陌生地方睡不着觉,总之等周遇之挥退守夜的丫鬟撩开帐子站在床前的时候,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周冬冬正精神着呢。 一条散发着淡绿色荧光的细长东西正在他的手指上弯来折去,那东西一会儿变成一个圆,一会儿又成了半个圈,再过一会儿又像那牙球上的蜿蜒长蟒。 “你手里的是什么?” 听到动静的周冬冬转头,看到是周遇之后惊喜地喊了一声“爹”,然后爬起来举着个小圆圈道:“是荧光棒呀,会发光哦!” 周遇之微眯起眼,又问:“是谁给你的?” 周冬冬:“葵花老师呀!” 葵花老师是谁? 不过周遇之并没有再问,而是在床边坐下,搂住了扑过来的周冬冬,然后伸手接过那根细长东西仔细查看,越看越是心惊。 会发光的东西并不稀奇,宫里的库房便有番国上供的夜明珠,但如此细长光滑,摸起来非金非玉,且光芒通体一致的却是罕见之极。 ……这是何物? 他安排的人早已检查过周冬冬的衣物,除了那双鞋底不知道由什么制成,但却异常柔软的鞋子。以及无缝且贴身,同样是不知由什么织成的罗袜显得有几分特殊之外,其余的都是寻常东西。若有这‘荧光棒’,早就呈到自己面前了。 此物又从何而来? 7、第 7 章 一股怪异的感觉在周遇之的脑海中浮现。 但多年的宫廷经历,让他养成了谨慎细致,三思而后行的性子。所以在看到莫名出现的荧光棒后,他虽然很疑惑,但脸上却是不露分毫。 他将这叫做‘荧光棒’的东西还给了怀里的周冬冬,然后压低了嗓音柔声问道:“冬冬,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有什么人吗?” “记得呀!” 周冬冬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们和祖父祖母,还有伯伯一家都住在周家屯哦,冬冬和爹住西院,伯伯住东院,家里没有这里大。” 周家屯,有祖父母还有伯伯一家…… 几个时辰前,当周遇之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时,总觉得是别人特意教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迷惑自己。但现在知道了周冬冬手臂上有与小公主一样的花瓣印记,又看到了突然出现的‘荧光棒’,却让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所以他又问道:“冬冬,你还记得娘叫什么名吗? 周冬冬疑惑,“娘就是娘啊。” 周遇之想了想,觉得既然孩子娘去世得早,估计家里人并不会时常在孩子面前提起她的名字,亦或者只提姓氏,又问:“那娘姓什么?” 这个周冬冬知道! “娘姓王!” 果然! 于是他又问:“你娘的手臂上是不是有一朵花,跟你手臂上的一样?” 周冬冬又点头,“是呀,娘也有小花哦。” 他撸起袖子,给周遇之看自己手臂上的小花印记,高兴道:“爹你以前说过这叫做‘胎记’,是娘遗传给冬冬的,说明我是娘的小孩!” 遗传…… 这又是一个前所未闻的词。 不过与‘荧光棒’一样,并不妨碍周遇之理解。 接下来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还用了‘爹考考你’之类的话术,了解到这次到京城来的只有周冬冬和那个‘爹’,仆从虽然有,但因为周冬冬的日常起居都是那个‘爹’亲自照顾的,所以孩子对仆从印象不深。 最后,周遇之内心紧绷,他将周冬冬安置在自己对面,以一种闲聊般的语气道:“冬冬,葵花老师住在哪里,他是怎么把荧光棒给你的?” 周冬冬疑惑歪头,“葵花老师?” “葵花老师住在天上呀!” 在过去的一盏茶功夫里已经习惯了回答周遇之问题的周冬冬伸出右手往前一探,再一回拉,一根一模一样的淡绿色荧光棒便凭空出现了。 “就这样拿哦,在心里想我要拿什么,然后就拿到了呀。把手伸出去就可以拿,被子里可以,衣服里也可以。” “不过这样从半空中拿最帅啦!” 爹以前就是这样从他的系统里面拿东西的,冬冬看到之后觉得好帅气,于是就跟着学。不过爹也说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才可以这样拿,其他时候哪怕只有冬冬一个人,也要将手伸到被子里、口袋里才行。 周冬冬说得轻松简单,但周遇之却猛地瞪大了眼睛! “冬冬!” “你,你——” 他惊骇之下见面后第一次喊出了周冬冬的名字,而且还伸手将周冬冬的手拉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细看,但小孩的两只手除了胖、软、短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你你你,你是怎么拿出来的?!” 周遇之急切地追问,脸上再也维持不住冷静的表情,“再拿,不不不,冬冬你,你到底是怎么拿出来的?” 无中生有,凭空取物。 如神仙般不可思议! “就这样啊!” 周冬冬疑惑不解,又伸手拿了一次,不过他这次拿出来的不再是细长的荧光棒,而是一片晶莹的、如玉石一般的红色扁平花朵。 “这是冬冬的小红花,要考一百分才有哦!” 又是一次‘无中生有’! 这个孩子…… 周遇之思绪纷飞。 他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一件事。 眼前的这个孩子不应该是有心人为了算计自己或者王家故意安排的,而是上天赐下,他的那位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爹’应该是一位仙人,因为某种缘故,或者他要去办什么事情,才会将孩子托付给自己照料。 不然怎么解释周冬冬会‘生活’在不存在的周家屯,还会这种‘探囊取物’的本事,能像神仙一样凭空取物,无中生有呢? 所以周冬冬应该是仙人的孩子! 意识到这一点后,周遇之的呼吸变得沉重。他抓着周冬冬的手也不自觉地用上了更重的力道,目光更是变得锐利。 周遇之的动作和态度,让周冬冬也变得紧张起来。 他小声喊着疼,迟疑着道:“……爹?” 不行,不能吓到他! 周遇之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握成拳,不放心地叮嘱:“……你的这门本事要藏好,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不然他不一定能护住他。 周冬冬乖巧点头,“爹你说过了呀,冬冬记得牢牢的。” 爹说过了,在有外人的时候不能用这些魔术,也不能告诉别人关于葵花老师的事情,这是他们父子俩的小秘密,冬冬记得可牢了。 比如今晚就躲在账子里才把荧光棒拿出来玩,不让人看见。 “很好,很好。” 周遇之低喃着,压下了心里的激动之情。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收受贿赂、颠倒黑白、欺上瞒下、无所不用极致地打击异己……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他周遇之都干过。 最近的一次是一边拿着临川郡王的钱,一边将与自己有仇的太子拉下了马,并且还顺手将当年导致周家屯受灾的那几个官员牵连了进去,让他们与自己一样家破人亡……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并不后悔。 因为如今这个世道好人是活不长的,比如陛下待人宽和,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怒而随意处置他人,某种程度上算是一个好人。但他最疼爱的孝睿太子死了、相濡以沫的皇后死了、宠爱的贵妃和小公主也死了。 陛下如今虽然富有四海,但却是一个孤家寡人。 再比如成王也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一直安守本分。但孝敦太子还是死了,并且可以遇见的是,剩下的临川郡王也会卷入即将到来的储位之争中。 权贵尚且如此,普通百姓更不必多说。 比如记忆里的周家屯。 他们先是被贪官害得背井离乡,又被锦衣卫横刀拦在了乞讨去京的路上,最后没有被杀死、饿死、也没有卖身为奴的屈指可数。 一辈子没做过恶事的父母临死前拉着他们兄弟的手,让他们好好活,但结果却是兄长被活生生饿死了,自己则成为了一个太监。 周家没有人了。 与之相反的是,若废太子没有遇上自己,那么他有很大的可能会直接登基,依附在他周围的人统统都会鸡犬升天。 另外还有刘首辅。 他结党营私,门生无数。前些年他还插手军需直接或间接导致幽州打了两场败仗,使得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但他依然是首辅,不但活得滋润无比,还接连将两位孙女许配给了孝敦太子和废太子赵熙,离权倾天下只有一步之遥。 即便赵熙被废,他亦能全身而退。 所以周遇之之前觉得,做好人没有好处。 但他现在突然想做个好人了——一个养大这个孩子的好人! 一方面是因为肉眼可见的好处,在俗世里自己什么都有了。虽然品阶只是正三品,但身为东厂督主的他掌管近十万锦衣卫,大权在握。在朝堂上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陛下还在,就连刘首辅都要让自己三分。 而过些年即便陛下殡天,只要再择一幼主登基,他的地位便稳如泰山。毕竟帝位越是不稳,便越要仰仗东厂及锦衣卫…… 当然这些都和周冬冬无关,但既然他那位‘仙人爹’安排他来到自己身边,还让他喊自己为‘爹’,那有朝一日,那位‘仙人爹’或者‘葵花老师’来将周冬冬接走的时候,难不成不会给自己一些世间难寻的好处? 这笔买卖不亏。 另一个方面则是,周遇之知道自己是一把刀,磨得很锋利的一把刀,一把随时可以替换随时可以丢弃的刀。 虽然他这把刀不负所望,第一次出鞘便将赵熙拉下了太子的宝座。但时间一长,持刀人难免会觉得这样的一把刀过于锋利。 做刀要有做刀的觉悟,比如刀要有鞘,不然便会噬主。但如果自己有了一个儿子,不就等于是刀有了鞘?毕竟对于一个无亲,无友,无后的太监来说,有什么比得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更重要呢? 所以几个呼吸间,周遇之便做出了决定。 与其从周冬冬手里抢夺机缘,求那不知道能不能落入自己手中的缥缈好处,不如好生善待,全了这场上天安排的‘父子缘分’。 毕竟周冬冬并不是独身一人,他有‘仙人爹’,有‘葵花老师’,还会这凭空取物,以及一些还没有展露的神仙法术。 推己及人,若是自己有个儿子走失,那么当自己找到他的时候,若对方照顾得好的话他不会介意给对方一场富贵。 反之对方照顾得不好…… 呵呵。 对于仙人而言,有的是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对于周冬冬,他要好生教导、要怀之以柔、相处时要如春风化雨一般…… 但他的这些想法,不到三天就破功了。 8、第 8 章 第一天早上,也就是遇到周冬冬的第二天是周遇之被弹劾的日子。 这天他按部就班地来到金銮殿听大臣们吵架,旁人可能会觉得金銮殿是一个严肃正经的地方,但上过朝的人都知道,这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吵架。 尤其因为此次废太子事件,东厂将废太子、周王一家以及一部分朝臣投入了诏狱。从那个时候开始,剩下的朝臣们便分成了两派,一派为了营救,一派为了锤死在诏狱的人日吵夜也吵,吵得唾沫横飞,有时甚至还会动手。 然后在争吵的间隙里,那位被闳司偷抄了折子的御史出来弹劾周遇之。周遇之自辩的同时,顺便将自己给周冬冬安排的‘身世’公之于众。 金銮殿的架吵完,他又去了司礼监处理奏章,并给琢磨着要往寿陵里添加东西的陛下做了一个‘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的汇报。 毕竟临近万寿,现在的陛下除了这个也不想听别的。 那些某地遇蝗、某地遇旱、而某地又有人弹劾贪官鱼肉百姓,导致民不聊生的折子,早在内阁那边就被拦下了。若不是东厂耳目遍布朝野,恐怕还发现不了,不过发现了周遇之也不打算理会,因为现在的他还不能得罪刘首辅。 所以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也是一个比较要紧的日子。 他在东厂坐镇,安排了几个事情,以便京城的局势能够按照自己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 比如成王那边,虽然成王父子主动找陛下坦白让他意外,但好在他早已安排了后手,顺利消除了隐患。如今是时候让人鼓动成王,让他将废太子赵熙的荒谬行径公之于众,好在朝堂上彻底压下保太子派的气焰。 这天他忙碌到晚上才回去。 然后时间来到了第三天,第三天是一个沐休日。 在以往的沐休日里,周遇之都是把东厂当家的。不过这天临出门的时候他想起之前答应送给周冬冬的两件生辰礼下午会送来,虽然迟了点,但他还是打算当面送给他,顺便培养父子感情。 所以他留在了家里,只让人去东厂将卷宗搬过来。 在周遇之的设想里,他与周冬冬共处一室,一个看卷宗,一个在旁边安静玩耍,然后时辰到了再一起用膳,如其他人家一般父慈子孝。 但周遇之忽略了带孩子的难度。 所以时间走到下午,他就忍不住火气了。 “周冬冬!”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在家里也要穿鞋?你的鞋子到哪去了?还不快点把鞋子和罗袜都穿上,不穿鞋你是想要生病吗?” 趁着爹不注意第三次偷偷脱鞋,还扯掉袜子光着脚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的周冬冬停下脚步回头,眨巴着眼睛无辜地道。 “爹,鞋子好热哦,冬冬不喜欢!” “地板不脏的!”早上他看到阿青姐姐让人擦地板了,很干净,冬冬是爱干净的小孩,才不会光脚踩在脏地板上呢。 但周冬冬自认有理有据的话语,听在周遇之的耳中却是觉得额头却是青筋直跳。 他没养过孩子,想不到孩子调皮起来居然能这样。 第一次发现周冬冬把鞋袜脱了是早上,当时阿青在旁边伺候,很快就哄着他穿上了。然后第二次是中午,周冬冬一边吃饭一边晃腿,一碗饭吃完的同时,脚也不知什么时候把鞋子和袜子都踢没了,后来周遇之从地上捡起来给他穿上了。 第三次就是现在。 他不过是出去见个属下,对突发的某个急事做一番布置,回来就看到周冬冬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跑,而且肉眼可见之处也看不到他早上新换上,由丫鬟们赶制出来的鞋子和罗袜,不知道这两样东西被他藏哪儿去了。 周遇之:“……” 要是他的属下一天内犯了三次错,如今坟头都能长草了。 他环视了一圈,问道:“你的鞋子呢?” 周冬冬一点都不怕他的冷脸,还举起手欢快地道:“鞋子被老鼠叼走啦~”所以不是冬冬不穿鞋子,是找不到了呀。 周遇之:“…………” 他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眼前的这个是仙童,虽然两人长得一样他还喊自己‘爹’,但他不能打也不能骂,“家里没有老鼠,把你的鞋子找出来好好穿上。” 周冬冬眼珠子一转,他觉得冰凉凉的地板给了自己勇气,于是又想到了一个理由。 “可是鞋子好脏,穿着脏脏的鞋子进屋会弄脏地板呀,丫鬟姐姐们擦地板很辛苦的,爹你以前说过的不能故意弄脏地板,那样很不礼貌哦。” “冬冬是讲礼貌的小孩,在家里要脱鞋!” 周遇之:“………………” 刚进门的丫鬟观察着自家督主的脸色,吓得慌忙辩解:“不辛苦,小少爷我们一点都不辛苦,擦地板这活轻松着呢!” 督主虽然冷酷,但只要遵守规矩,不出错便不会有事。 像昨天小少爷吃多了肚子疼,换做别家怕不是要将伺候的丫鬟提脚卖了,亦或者是当做其他丫鬟的面打死。但督主知道她们是因为没照顾过孩子才会出现疏漏后,却只是罚了一个月月钱,还让人来教她们要怎么照顾孩子。 所以在周府做事并不辛苦。 周遇之摆摆手,不让丫鬟再说下去了。 他轻“呵”了一声,决定不再废话。于是他露出了属下们看到后立马会跪地认错的笑容,下了最后通牒,“以后准备一双新鞋子给他在屋里换,周冬冬你现在就将你的鞋子找出来,再不好好穿鞋,剩下的两件生辰礼都没有了!” 闻言周冬冬瞬间瞪大了眼睛,一副‘爹你怎么可以这样’的表情,然后他在周遇之微抬下巴,表示‘我就是可以这样’的眼神下,乖乖地走到某张椅子底下,趴在地上将自己藏的鞋子和罗袜都拿了出来。 “好吧好吧。” “马上穿,马上穿哦。” “爹你别生气!” 周冬冬坐在地上,先左脚再右脚,乖乖地穿上了鞋袜。不过在穿的时候他还不安分,偷偷地瞄一眼,再瞄一眼,偷偷地再瞄一眼…… 唔,这个袜子不舒服,不知道可不可以不穿…… 但看到周遇之一直冷着脸盯着他,一点都不放松,周冬冬只好一边穿鞋一边在心里叹息。 哎,冬冬好可怜哦。 今天的爹没有昨天的好,昨天的爹没让冬冬穿鞋! …… 等周冬冬乖乖地穿好了鞋袜,周遇之也气消了,正好下人来报说安排的生辰礼已经送了过来,便牵着他去看生辰礼。 两件生辰礼分别是马车和铺子。 因为周冬冬没有品级,所以周遇之送给他的马车并不大,拉车的马也只有一匹。但这匹通体雪白,只在四只蹄子处有黑色毛发的马神骏不凡,是一匹上上等的好马,更难能可贵的是它的性子还非常温顺亲人。 周冬冬一看就喜欢上了,围着它直转圈。 “爹,这是送给我的吗?” 周遇之在看到他乖乖穿鞋后就不生气了,所以这会儿便露出了一个笑脸,“不错,你生辰的时候不是说想要马车和房子吗?这辆马车就是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此外还有一间铺子,你喜欢可以让阿青带你去看看。” 他送给周冬冬的是一间卖古董的铺子,已安排了人手打理,每月会送银子过来,并不需要周冬冬费心。 但周冬冬却听得有些茫然。 因为他想要的是滑板车车呀,爹以前说过的,脚一蹬就‘咻’的一下滑得老远,比人跑起来还要快的滑板车,冬冬也想要玩滑板车车! 不过暂时没拿到他也没生气,这匹马还要马车他还是很喜欢的。爹以前说过,有车有房还有小钱钱,又没有贷款的话,那就是非常幸福的生活了! 虽然冬冬不理解‘贷款’是什么东西,但不妨碍他同样感觉很幸福。 “爹,我想叫他小白!” 周遇之点头,“可以,往后它就叫做小白。” 给新鲜出炉的宠物马小白喂过豆饼,周遇之还带着周冬冬上马骑了一段路后,父子两人手牵手,高兴地回到了屋内。 一路上周冬冬负责叽叽喳喳地提问,周遇之则时不时地答上几句。 用过晚饭后,则是父子的闲聊时间。 自从发现周冬冬是小神仙后,周遇之并没有闲着。他先是收集了古往今来一些关于神仙的文章,然后再通过闲聊,从周冬冬这里打探消息。 经过几天的旁敲侧击,他已经大致了解了周冬冬的那位‘葵花老师’,以及‘仙人爹’,知道他们的确不是凡人。 比如那位‘葵花老师’住在一个叫做‘小葵花幼儿园’的地方,这个地方自周冬冬出生后就出现在他睡梦中了,听起来像是一间私塾。小的时候他只能偶尔进去,两岁后则是每隔三天去一次,过了三岁生辰便七天里去五天。 就如幼童去学堂开蒙一般。 这家‘小葵花幼儿园’里除了‘葵花老师’这位师长外,还有其他几位和周冬冬年岁差不多的小神仙,冬冬分别喊他们为‘小明’、‘小红’、‘紫涵’和‘天天’。 ‘葵花老师’会教导他们识字、一些算术知识、还有科学知识及游戏等,如果表现得好的话这位老师还会发奖励。比如那天晚上拿出来的两根‘荧光棒’,就是周冬冬某次考试得了一百分后,‘葵花老师’奖励给他的。 而周冬冬第二次拿出来的那枚似玉非玉的‘小红花’,则像是这间私塾里用来交易的钱币,表现好的孩子可以获得‘小红花’,而‘小红花’可以跟‘葵花老师’换东西。但具体能换什么东西周遇之并不清楚,只知道有糖果、玩具、书本等。 所有‘葵花老师’给的东西,都能凭空取出。 但当周遇之提出不如将生辰时收到的那颗牙球也放进去的时候却看到孩子摇头,说‘系统没长好,不能放东西’,还说什么‘我们家的东西都是放在爹你这里的呀。’ 没长好…… 对于那位‘仙人爹’也会凭空取物周遇之并不感到奇怪,但他没想到的是仙术也不是生来就有的,还得靠平时的修炼。不然周冬冬也不会说出‘没长好’这样的话来。 一时间,周遇之对自己之前的决定颇为庆幸。 然后他又问起了‘仙人爹’,得到了“爹做生意很厉害,还会把东西变没,又变出来,咻的一下就能换一身新衣裳……”的答案。 这让周遇之越发确定了那是一位‘仙人’。 然后问着问着,周冬冬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担忧地伸出小胖手去摸周遇之的脑门,“爹,你是不是失忆了啊?” 不然怎么好多事都不记得了呢? 生辰那天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爹好多事情不记得了! 好在对他的这个问题,周遇之早有准备,顺势做出了一副难过的表情回答道:“是啊,爹忘记了很多事情,还没有了仙术。现在爹不但不会把东西变没,也不会眨个眼睛就换一身新衣裳,冬冬会嫌弃爹吗?” 他早已经命属下打探过了,有些人遭逢变故,的确会遗忘事情。他不是周冬冬的那位‘仙人爹’,只好用这个法子来掩饰了。 好在周冬冬今年才三岁,很多事情都不懂,周遇之又与他亲爹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答案,还拍着小胸脯道。 “不会哦。” “爹不会魔术了不要紧,冬冬会呀,”他站起身子,学着爹以前的动作拍拍爹的肩膀安慰,“冬冬最喜欢爹了!” 周遇之的嘴角扬了起来。 9、第 9 章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又兼职了东厂督主,周遇之平时非常的忙碌。日常辗转于皇宫以及东厂衙署之间,常常天没亮便会出门。 所以隔天周冬冬醒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对此周冬冬表示很习惯,毕竟前两天爹跟他说过,因为失去了之前的记忆,还不会变‘魔术’了。所以爹在京城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这份新工作需要早出晚归,时不时还要加班,不能像在老家那样时刻陪在冬冬身边。 对此周冬冬表示自己会很乖的。 能自己安排自己! 于是穿好衣服鞋子,又用了一顿香喷喷的早膳后,周冬冬便对丫鬟阿青道:“阿青姐姐,我想去找给我治病的那位老爷爷。” 找老爷爷的目的是请他开药给爹吃,虽然爹说失忆了不用吃药,但周冬冬觉得只有吃药了才能好,生病好难受的。 而且爹以前说过,如果有一天他突然不记得冬冬了,还不会变魔术。那么冬冬就要想办法,偷偷地将爹存放在葵花老师那里的药丸子给“失忆爹”吃下去。 这样不管在什么情况下,爹都不会伤害冬冬,还会保护冬冬。 除了这个,当时爹还很严肃地小声地说了什么“视若亲子”、“系统”、“定位”、“找到”之类的话,好多好复杂,冬冬有些记不清了。 但要偷偷给爹吃药丸还是记得牢牢的! 所以昨天知道爹失忆后,周冬冬就拿了十枚小红花,向葵花老师换了爹给的药丸子。现在药丸子就好好地收在小葵花幼儿园,那个属于冬冬的抽屉里呢。等老爷爷给爹开了治疗失忆的药,冬冬就趁机把药丸子放下去! 阿青不知道周冬冬的小计划,她有些担忧地问道:“小少爷,您是有哪儿不舒服吗?若是身子不适,奴婢让人请大夫。” 周冬冬摇头,“没有不舒服。” 不过他也没说爹失忆了的事,因为昨天晚上爹说了,不但冬冬会魔术的事情不能告诉别人,他失忆的事也不能外传。 只能天知地知,爹知,冬冬知。 而且以后冬冬从葵花老师那里拿来的东西,如果要拿给除了爹之外的人看的话,得先经过爹的同意,对外还得说是爹给的。 连阿青都不能告诉! 告诉了就会有坏人来抢走冬冬。 而阿青见周冬冬不肯说也不勉强,毕竟她之所以被找来照顾周冬冬,是因为她之前照顾过孩子,并不是两人有什么关系。 并且督主昨晚将她找了过去,除了提及周冬冬身世的问题他会安排,让她莫要泄露出去外。还特地强调了平日里周冬冬只要不伤害自己,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不必拘束,想出门也不要拦着,只需带好护卫即可。 为此督主还调了两个东厂番子过来保护小少爷,以前督主哪里这样关心过别人,小少爷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显而易见。 所以阿青对周冬冬行了一礼,“那奴婢这就去安排。” …… 半个时辰后,周冬冬乘坐周遇之送的那辆马车出现在了京城某间医馆门口。 周督主府邸的下人当然没有排队的习惯,直接簇拥着周冬冬来到老大夫面前,并将抱着昏睡的孙女,正准备坐下看病的一个老婆婆驱赶到门口。 周冬冬看到老大夫后很高兴,“大夫爷爷,我病好了!” 老大夫看他们突然出现并且插队原本还有些不高兴,看到是周冬冬后脸色顿时和缓了许多,道:“不知小少爷前来,有何要事?” 周冬冬左看右看,想到爹生病的事不能告诉别人,于是凑到老大夫耳边小声说道:“大夫爷爷,冬冬失忆了,想要治疗失忆的药。” 老大夫:“……?” “失忆?”老大夫示意周冬冬伸出手,“待老夫给你把一把脉。”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那日这位周督主家的小少爷除了腹痛外并无其余病症,甚至身子骨还要比一般孩子康健,不然那一日自己也不会只给他开一剂药。 不过数日未见,就失忆了? 还,还要把脉啊! 周冬冬眼睛瞪得溜圆,最后他不情不愿地将小手伸了过去,同时还不忘强调:“大夫爷爷,我真的失忆了,不记得好多好多事。” 老大夫不为所动,把完脉后道:“小少爷你身子的确好全了,但并未失忆。”是一个不折不扣,比寻常孩子都更健康的孩子。 周冬冬:“……!!” 第一步就没成功,要怎么办才好呀?! 好在老大夫也没有计较此事,反而真的开了药给周冬冬,并道:“不过既然小少爷你说自己忘记事情了,那老夫便给你开一剂方子。” 然后他刷刷刷地写下了一道富贵人家常喝的补身方子,这种方子熬出来的药,服用之后对身子也是有好处的。 治不了病,但能强身。 虽然他觉得以那位周督主对这孩子的着紧劲头,这碗药熬好了也入不了这位小少爷的肚子,这也是他愿意开药把人糊弄走的原因。 周冬冬眼前一亮,大声道:“多谢大夫爷爷!” 过了一会儿,他又亦步亦趋地跟着抓药的老大夫,担忧地问:“药苦不苦呀,大夫爷爷,冬冬想要甜甜的药!” 他记得爹可怕苦了,家里的蜜饯一半都是爹吃掉的! 老大夫手一顿,拆开药包抓了一把甘草放进去,“不苦,甜着呢。”这么多的甘草虽然影响了药效,但周督主应该不会让儿子喝的吧? 拿到了药,周冬冬开心地出门。 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着那位刚才被赶了出来,眼下正期期艾艾,犹豫着还要不要带着孙女进去看病的老婆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某次爹带着冬冬到外头吃饭,因为那家酒楼人太多了爹不耐烦排队,于是便在门口看了看,然后掏钱给了一个人。最后那人带着爹和冬冬,将队伍里某人的牌子换了过来,于是爹和冬冬就能进酒楼吃好东西了。 爹说那人是‘黄牛’。 周冬冬不懂得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会是‘黄牛’,但却记下了要用小钱钱来换位置的道理。于是他在出门前,阿青姐姐给自己的小荷包里掏了掏,掏出来两颗银豆豆。 “婆婆,给你两颗银豆豆。” “是换位置的钱哦。” 阿青姐姐说一颗银豆豆是一百文钱,够普通百姓一家吃一天饱饭了,而刚刚大夫爷爷开的药,也只需要两颗银豆豆。 冬冬不能给太多,不然就要什么恩什么仇了。 “这这这,这怎么使得……” 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婆婆表情惶恐。 她刚刚被赶出来的时候,就听到周围的人说了,他们说眼前的这位小少爷是那周督主家的孩子。那周督主动不动就要杀人的,让她躲远些。 怎么,怎么就给银子了呢? 僵持间,周冬冬身后的阿青上前一步,从他的小手里将两颗银豆子接了过来,然后抓过老婆婆的手放了下去,并道:“给你便拿着吧,这是小少爷的善心。” 老婆婆下意识握紧了手,感激万分,“多,多谢小少爷,多谢小少爷!”多了这二钱银子,孙女也能多吃几剂药了。 周督主家的孩子,真是个好人啊! …… 好人冬冬见婆婆收下银豆豆,抱着孙女进去看病了,于是放心地朝着马车走去。 他今天出门坐的是爹送的马车。 拉车的马叫做小白。 小白不仅性情温顺长得好看,拉马车的技术也很好,周冬冬被阿青抱着坐上马车后,没感受到什么颠簸便回到了家里。 到家后,周冬冬开始了探险。 其实上他早就想在新家探险了,但因为第一天生病肚子疼,爹总觉得他没好全,不让到处走动。今天爹又去上班了,大夫爷爷也说自己全好了,那周冬冬觉得自己正好可以开展探险计划,将自己家转个遍。 这样等爹回来反对也没有用了呀。 所以他对丫鬟阿青道:“阿青姐姐,我想在家里逛一逛!” 早已得到周遇之吩咐的阿青当然不会反对,毕竟以现在的情形看,周冬冬是要在府里长住的,“那奴婢陪您一起,不知小少爷您想去哪儿?” 当然是哪里都想去呀! 于是两人先后去了马厩、厨房、客院、书房等等地方。周冬冬是走到哪儿逛到哪儿,逛到哪儿玩到哪儿。看到仆从喂马他要参与,看到院子里长了一棵歪脖子树也要打开门进去瞧一瞧,路旁有个蚂蚁窝都要蹲下去看半天…… 最后还自告奋勇,蹲在厨房里熬药。 10、第 10 章 在周冬冬东逛西逛的时候,周遇之正看人吵架。 能被东厂督主观摩的吵架,当然并不一般。 是关于废太子赵熙的。 一个月前,废太子赵熙事发,相关人员都被东厂投入了诏狱。 半个月前,赵熙被废。 而后又经过了半个月的争吵、妥协、营救等等,牵扯其中的大部分朝臣要如何惩罚,已经在昨日吵出了一个结果。 砍头的砍头、丢乌纱帽的丢乌纱帽、被贬的被贬…… 但罪魁祸首——废太子赵熙要如何处置,却一直没有定论。 今日这件事便被摆在了台面上。 然后毫不意外地,朝堂上又吵了起来。 一方以刘首辅的门生为首,义正言辞地陈以利害,主张赐死还在诏狱的废太子赵熙,说他目无君父,其心可诛,必须杀之以儆效尤。 那激烈的语气,恨不得马上就把赵熙砍头的坚持,仿佛废太子赵熙是刘首辅孙女婿,而太子妃同样关在诏狱的事,对他们毫无影响。 另一方则以陈姓阁老为首。 他们觉得赵熙的太子之位已经被废,此时若杀反而显得陛下不近人情,更何况赵熙虽然回到了周王名下,不再是陛下的过继子,但天下人都知道他做过陛下的儿子,‘父杀子’并不是什么值得传颂的好名声。 因此他们觉得应该将赵熙圈禁起来,展示陛下仁慈。 此外还有宗室代表如宗人府宗正晋王也不甘示弱,他们觉得都是太祖后裔,虽然赵熙出言不逊被废,但他们父子却罪不至死。所以晋王恳求念在同为太祖血脉的份上网开一面,将周王降爵遣送回封地,而赵熙可圈可贬,任凭陛下做主。 然后三派互不相让,吵成了一团。 唔…… 周遇之冷静地看着,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刘首辅想杀废太子赵熙不奇怪。 赵熙虽然是刘首辅的孙女婿,往日里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但太子妃膝下无子,而且赵熙还犯下了如此大错,连太子之位都丢了,刘首辅挽救不成干脆和他撇清关系,给自己打造一个忠君的形象实在是太正常了。 奇怪的是陈阁老。 陈阁老往日里虽然与刘首辅不合,一方支持的另外一方就要反对。但经过近一年的调查和试探,尤其是最近一个月的废太子事件里朝中如水沸腾一般,许多人背地里听的是谁的话在东厂的目光注视下显露无疑。 所以周遇之早已从蛛丝马迹里知道刘、陈两人表面不和,但在背地里却暗通曲款,平时的针锋相对只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现在怎么一个要杀,另一个则要保呢? 而且陈阁老一派话里话外,都是“名声”、“父杀子不详”、“天下悠悠众口”等词,言下之意便是如果杀了太子,天下人就要觉得陛下太过苛责。 那么到底是要杀还是要保? 周遇之冷眼旁观,淡漠地思考着。他觉得这个进展太快了,似乎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有一双手在无形中推动。 于是他示意投靠到自己这边的朝臣,让他们开口拖延——搞不懂对手真正意图的情况下,拖延就对了,给自己腾出调查的时间。 因此朝会又一次不了了之。 …… 退朝后,周遇之去了一趟司礼监。 他如今兼任东厂督主以及司礼监掌印,东厂毫无疑问,做的是探听情报、调查异己的事情,而司礼监则是代无心朝政的陛下处理奏章。但因为呈到司礼监的奏折已经在内阁过了一遍了,所以需要他处理的也不多。 接下来他去了东厂。 在东厂衙署里,周遇之紧锣密鼓地安排人去调查刘、陈二人及其党羽的动向,还让人调来了诏狱近日审讯以及送东西的卷宗,仔细查看是否有什么事情自己遗漏了。 他直觉有些不对劲。 周遇之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这个直觉伴随他走过了失去父母兄长后的逃难日子,又让他在宫里躲过了许多算计,一直支撑他走到了今天。 于是时间从上午走到下午,他忙到连饭都来不及吃,临近傍晚的时候终于从各方,比如刘、陈党羽往来更频繁等消息里得到了一丝线索。 刘首辅还是想保人,不想赵熙死! 周遇之顿时松了口气。 ……这其实也不奇怪。 虽然赵熙已经被废,但一个在太子之位上待了八年的人,在某些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只是周遇之也不知道这个“某些时候”会是什么时候。 他只知道此案越晚了结,对自己越有好处。 废太子这出戏唱了一个月,将整个朝堂都牵扯了进来,诏狱里陷了多少人,外面便有几倍于诏狱的人为他们奔波。 有时候周遇之坐在东厂衙署里,看着源源不断送来的情报,还会感慨现在的朝堂就像小时候跟兄长在河里捞鱼那样,水一浑,大大小小的鱼便浮了上来,自己这一个月得到的有用情报,暗地里收下的人手,比之前一年还要多。 周遇之自觉收获良多。 但有一件事他很明白,那就是政敌想要的,绝对不能给他! 所以他略一思索,觉得事情不能再拖了,免得真的被老奸巨猾的刘首辅找到免赵熙死罪的办法,于是让人给成王递了个口信——他若还是躲在成王府,那么临川郡王与太子被废一事有关的消息,就要传遍京城了。 …… 布置完明日的好戏后,周遇之踏入了家门。 然后一碗黑漆漆的药端了上来。 新得的儿子周冬冬捧着脸坐在摆放着药碗的桌前,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了,一看到他进门就跳了下来,高兴喊道: “爹,药熬好了,是冬冬亲自熬的哦,你快喝吧!” 周遇之:“……?” 他不明所以,看了眼阿青。 阿青福了福身子,为难道:“督主,早上小少爷用过早膳后,就拉着奴婢去了京城最大的医馆,让大夫开了一剂养身的平安方子。” “午膳过后,小少爷便三不五时地询问奴婢您什么时候回来。待得到了信儿,便去厨房找了个药罐子,说要给您熬药。” “奴婢拦都拦不住。” 周遇之“哦”了一声,在周冬冬期待的目光下示意丫鬟们都下去。 等人一走,周冬冬就围着他转圈,指着桌上的碗道:“爹,这是冬冬早上抓的,可以治失忆的药哦,喝下去你的病就好了!” 末了他还补充,“冬冬没有告诉别人是爹失忆了。” 但爹之前嘱咐的,一定要让“失忆后的自己”吃下的那颗药丸子已经趁阿青姐姐不注意,偷偷地放进去了。爹只要喝完了药,冬冬就完成任务啦。 冬冬好聪明哦! “做得不错,爹失忆的事的确不能告诉别人。” 周遇之摸了摸周冬冬的头表示赞扬,然后走到放置药碗的桌前。 顿时一股苦中带甜的味道就迎面袭来,让他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 宫里的太监生病,是没有药吃的。 小病靠熬,大病则直接移到宫外,至于所谓的“治好病再回宫”,也只有宫里有人惦记的情况下才能实现。在这样风气的影响下,所有人都不敢生病,万一生了病也不敢告诉别人,只能囫囵着找一些药吃。 周遇之便遇到过这种情况。 某次他染上了风寒,负责给他们这些太监、宫女们看病的医官嫌他给不起药钱,于是药也不给就将他轰了出去。 好在那个时候天冷,宫里感染了风寒的人不少,其中便有几位妃嫔。周遇之见状便想了个办法,托人找来了一副药渣,熬成药喝下去。 也不知治风寒的药就是如此,还是那位妃嫔吃不得苦,那碗药里加了许多的甘草,以至于熬出来的药苦涩中又带着甜,难喝之极。 一入口他就险些吐了出来。 如今再次闻到这个味道,周遇之沉默了。 他原本想着既然阿青暗示了这是一副养身的平安方子,喝不喝都不碍事,那么为了圆“失忆”的谎言,也为了让孩子安心,他顺势喝下未尝不可。 但现在…… “爹你怎么不喝呀?” 周冬冬踮起脚尖,双手放在桌上,疑惑地歪着头看他,“要喝了才能好哦,大夫爷爷说这碗药甜甜的,冬冬还让阿青姐姐加了糖!”唔,虽然自己想尝一下的时候被阿青姐姐拦住了,但糖不会骗人的,肯定很甜。 ……往药里加糖? 周遇之失笑,“嗯,冬冬做得好。” 但下次不要再做了。 然后他就伸出左手将那碗药端了起来,在周冬冬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略沾了沾唇,接着右手长袖一扬,遮盖住脸的同时左手一斜…… 那碗药就尽数没入了衣摆中。 这还没完,药‘喝’完后周遇之还像上次干杯那般,将空荡荡的碗底亮给了周冬冬看,引得他连连拍掌,惊奇地大喊。 “哇,爹好厉害!” 想到前两天自己喝完药喊苦的时候,爹让人拿来了蜜饯,周冬冬顿时就有样学样,伸出手从小葵花幼儿园那个属于自己的抽屉里抓了一颗糖出来。 “爹,这个给你吃,好好吃哦!” 那是一颗用油纸包好的奶糖,小葵花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可以拿小红花跟葵花老师换,五枚小红花换一包,但一天只能吃一颗,免得牙疼。 冬冬今天没吃,省下来给爹! 这几日周遇之看周冬冬从那个“小葵花幼儿园里”往外拿过不少东西,比如那天晚上的荧光棒,比如不用沾墨就能写的笔,但还没见过糖。他略显好奇地伸手接过,小心地打开了拧紧的油纸,然后看了看,将那颗乳白的糖果放入了口中。 唔…… 的确很甜。 11、第 11 章 那是一种不一样的甜,周遇之觉得它和自己之前吃过的糖都不一样。 细腻、柔软、奶香扑鼻。 尤其是看到孩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问好不好吃,得到答案后还拍着小胸脯说“明天的糖也给爹吃”的时候,周遇之的心情颇为愉悦。 所以第二天的早朝上,他心情很好地看着时隔多年再次出现在朝堂上的成王怒斥废太子赵熙荒诞,将他意图凌/辱惠贤师太的事公之于众,使得原本还反对处死赵熙的宗室们迅速倒戈,跪求陛下严惩。 另外他安排的人也站了出来,语气激烈且悲愤地揭露了废太子赵熙一有不如意便虐打宫人、有时候连太子伴读也会挨鞭子的事…… 帝怒,朝臣亦怒之。 最后朝臣一致跪请,上赐废太子赵熙毒酒一杯,周王一家夺爵,迁居皇陵。至于赵熙的妻妾,有子女的随周王一家前往皇陵,没有子女的则落发出家。 另赐惠贤师太浮尘一柄,赞许其贞德。 …… 诏狱门口 周遇之一袭红色蟒袍,上戴镶嵌着红宝石的乌纱帽,手里还端着一个红色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酒壶、一个杯子以及两道写在明黄卷轴上的圣旨。 这两道圣旨的其中一道是夺爵,且让周王一家即刻启程去皇陵守墓,至于另外三样东西当然是用来送废太子赵熙“上路”的。 但周遇之领着一群人在诏狱门口站了一会儿,却迟疑着要不要进去。 他与赵熙有仇,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仇恨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具体则是孝睿太子去后,宫中再无小皇子降生。为了稳固朝纲,也为了选择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在朝臣和宗室的推动下,天佑帝接了一批宗室子弟入宫抚养。为了更好地伺候这批天潢贵胄,宫里便提前从民间采买了一批小太监。 周遇之便是其中之一。 入宫后他和其余三人被分到了赵熙身边,而赵熙从小便无法无天,某次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小错将他们中的两人包括周遇之打了个半死。 要不是被当时还没成为‘孝敦太子’的成王长子赵平安撞见,并求助于与成王妃有几分渊源的贵妃,那世上便没有周遇之这个人了。 然后也因为这个缘故,被退回去的周遇之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伤愈后直接去了贵妃的宫中伺候,命运从此不同。 再后来,周遇之去了司礼监。 再再后来,他又抓住机遇成为了掌印、东厂督主。 彼时赵熙已是太子,并且忘记了十几年前被自己命人打得半死的太监‘小周子’。但他本性未改,不管周遇之是司礼监太监,还是东厂督主,赵熙每次遇见了都趾高气昂,甚至还越过天佑帝吩咐他办事,一副自己是主子的模样。 被拒绝后还怀恨在心,更扬言“不过是个太监,将来必杀之!” 于是看到情报的那天,周遇之弹了弹那张纸,觉得与其等这位太子登基后杀了自己,不如先将他拉下马来,换一个年纪更小更听话的。 毕竟两人中只能活一个的话,当然是自己活着更好。 也因此,他一手推动了废太子之事,并给他安排了一个必死的结局。 但所有的仇怨在成功将赵熙投入诏狱,让他在惶恐不安中等死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周遇之甚至不屑于对他动私刑。 后来他对这位废太子的态度,更像是一个搅动朝堂的工具,毕竟每次使用都能给自己带来很多情报,方便他掌握朝廷派系。 如今尘埃落定,他的手中托着毒酒,耳边隐约听到了诏狱里隐隐传来的求饶声、惨叫声、哭声,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还不如回去看看周冬冬今日又做了什么呢。 于是他将托盘往后递去,对用铁面具覆盖了半张脸,同样表情复杂地望着诏狱门口的掌班千柳道:“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督,督主?!” 千柳大惊,显然不敢相信这个机会能轮到自己。 周遇之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去吧,去好好的送我们的太子,不,前太子殿下一程。” 千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半张脸。 她也与赵熙有仇。 这同样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一对来自民间的双胞胎姐妹花因为貌美,于是被有心人献了上去。可这位太子平时还好,但喝醉后在某方面却有特别的嗜好,双胞胎死了一个。活下来的另一个也奄奄一息,同样被草席一卷丢到了乱葬岗。 然后带着铁面具的“千柳”掌班就出现了。 这也是她不遗余力,千方百计想要抓到赵熙把柄的原因——为相依为命的姐姐,也为自己以及其他无辜的女子们报仇。 此时亲手送仇人上路的机会摆在了面前,她颤抖着接过了托盘。 但一刻钟后,脱下面具的她匆匆出来了。 不等周遇之询问事情是否已经办妥,也无视了其他番子们“原来千柳掌班没有毁容,而且还这般貌美”的惊讶目光,千柳低声禀告。 “督主,事情有变!” “太,罪人赵熙说孝敦太子是被谋杀的!” 周遇之挑眉。 孝敦太子,谋杀?! 等等,孝敦太子当年是怎么死的来着? 周遇之仔细回想: 天佑七年,孝睿太子夭折; 天佑十三年,成王嫡长子赵平安,也就是后来的‘孝敦太子’并几位宗室子弟被接到宫中抚养。后宗室子弟们陆续被送走,赵平安于天佑二十五年被立为太子。 次年他在大婚前几日坠马而亡,谥号‘孝敦’。 如今是天佑三十六年。 周遇之比孝敦太子小一岁,所以孝敦太子死亡的那段时间,正好是他在司礼监崭露头角的时候,能接触到许多人接触不到的事。 他记得因为这件事,当年的东厂督主已经在宫中翻来覆去地查过一遍了,得出的结论是意外。因为这次调查,司礼监空出了许多职位,对当时的周遇之而言是一件好事。所以在前任东厂督主暴毙,他接任后还特地将卷宗调出来看了。 ……的确没什么异常。 但赵熙居然说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 周遇之脸上的表情缓缓收了起来,领头往诏狱内走去,“……去瞧瞧,看看我们的太子殿下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若只是为了活命的拖延之举,他不介意亲自动手! …… 监牢里,今年二十有三的废太子赵熙衣衫凌乱、蓬头垢面。更让人惊讶的是他的颈部还有一圈发红的掐痕,就好像刚刚险些被人掐死一样。 但此时的他顾不得这些,而是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栅栏,发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前方,心中既害怕又恐惧。 一看到那道红色的身影,他顿时眼前一亮。 “周遇之!” “快,快放孤出去!” 周遇之不予理会,他这次进来只带了两三个人,因为是第一次见到在监牢里的太子,颇有些新奇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才问: “你说孝敦太子是被害的,可有凭证?” “对对对,他是被害的!”赵熙激动地道,还伸出手去企图触碰周遇之的衣摆,“你先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周遇之看着他徒劳的手,轻笑道:“……呵。” 别说不能放,即便是能放他也不会放的。 于是他扫了一眼监牢旁散落的酒壶和酒杯道:“看来殿,不对,您已经是废太子了,这一声‘殿下’您担待不起,应该称呼您为‘罪人赵熙’才是。” “看来罪人赵熙您是想要早些上路,那咱家就不耽误您的好时辰了。毒酒洒了,但诏狱里还有绳索、有刀剑、有鞭子,这些都是送人上路的好东西。” 他示意属下,“你们去挑两件。” 身后的番子们齐齐抱拳,“是,督主!” 不等东西拿来,赵熙已吓得面无血色,惊慌地道:“我说,我说,但是,但是你要保证我不死,我不要死,哪怕不做太子了我也不要死!” 周遇之点头,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咱家会如实向陛下禀告。” 至于最后能否免于一死,就要看陛下心意了,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犯下大错的赵熙最好也是一个守皇陵的下场。 赵熙一喜,毫不犹豫地道:“是我爹,是周王!” 周遇之:“……?” 谁? 周王?? 周王杀害了孝敦太子??? 周遇之没忍住问道:“……您是如何知道的?”在赵熙开口前他又补充,“您可要想清楚,没有凭据的话是免不了死罪的。” “没证据,但我听见了!” 赵熙紧紧地抓着栏杆,脸使劲地往外挤,以至于面孔和声音都有些变形,“天佑二十六年孝敦死的那一天,我躲在了我爹的书房亲耳听见的。” “我爹说‘他怎么会死,我不过是给他安排两个美人,再让人诱他出宫,他怎么就从马上摔下来死掉了?’他还让管家赶紧去处理痕迹!” “不信你可以去查!” “那位管家后来被我爹送走了,我知道他被送到了哪里,但要免我死罪才会说!” 周遇之:“……!!!” 难以置信! 周遇之低下头,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张担惊受怕,又带着几分希冀、几分欢喜、几分洋洋得意的脸,不由得感叹:“……您真是个畜生啊。” 被过继出去的时候念着生父,意图“认祖归宗”,当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又毫不犹豫地将生父的把柄说了出来,不顾忌这个把柄会不会害生父一家被株连九族。也不顾忌有了他的这句话,不管这事周王做没做都死定了。 为臣时不敬,为子时不孝、为君时不仁、为夫时不爱。 这不是畜生是什么? 12、第 12 章 周王是宗室,不能随意审讯。 所以确认了赵熙的话有几分真实后,周遇之又询问了具体细节,接着将周王身边的长史、管事、小厮等押出来单独询问,并一一对照。 最后他拦住了去周王监牢宣读旨意的属下,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宫中。 而宫里,天佑帝与几位重臣、宗室正在等候。 重臣有刘廉首辅、陈祥阁老、赵良策阁老、礼部尚书张维运、吏部尚书愚鸿、刑部尚书简严、大理寺卿邝项光、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浩正等。 至于宗室这边人数也不少,在京城的王爷、郡王们都来了,有庄王、成王、晋王、平宁郡王等。看到周遇之表情严肃,他们的目光都移了过来。 这其中有厌恶、憎恨、也有好奇、打量。 但周遇之并不在意,他行礼后径直走到了天佑帝身侧,压低了声音禀告刚才从赵熙处得来的消息,没让其他人听见。 而等他说完,在场所有人便都听到了天佑帝惊讶的声音,“此话当真?孝敦那孩子当年的意外,真的有人插手其中?!”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齐齐变色! 反应最大的无疑是成王,他霍地站了起来,颤抖着问道:“陛,陛下!” 天佑帝还处于震惊之中,脸色不太好。 他指了指齐齐望过来的几人道:“正好诸位爱卿都在,遇之,你将这件事与诸位爱卿分说一番,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周遇之便将赵熙的话以及自己的初步调查说了出来。 说完后,满室寂静。 按照赵熙的说法,天佑二十六年的时候,孝敦太子要成亲,定下的太子妃是刘首辅的嫡长孙女。当然,当时刘廉刘大人还不是首辅,只是吏部尚书。 彼时周王府每况愈下,并且肉眼可见的,待孝敦太子登基,坐在皇帝宝座的那人从兄弟换成了侄子之后,周王府会越发败落。所以也不知道是谁跟周王建议,亦或者是周王自己想出来的,他打算寻两个绝色美人献上,好讨太子的欢心。 但周王这个人既要面子又要里子,既不想在明面上得罪太子妃与刘家,又想在孝敦太子面前讨好处,于是‘灵机一动’,就把两位美人安排在城外的一个庄子上。随后周王又收买了太子身边的一个太监,让他劝太子出城骑马。 然后他便可安排太子与美人偶遇。 谁知那天忽然下起了大雨,闪电一打马便惊了起来。 最后惊马四处乱跳,踩死了那个被收买的太监。而孝敦太子的骑术也没有很好,于颠簸中摔下马来,当夜便去世了。 因为是临时安排的,那个太监也死无对证,所以当时的东厂督主及番子们并没有查出什么端倪,当做意外处理了。 事后吓得不轻的周王送走了美人和管家,并绝口不提,这件事便这样隐瞒了下来,直到今天被赵熙用来换取活命的机会。 …… 听完后,一屋子的重臣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呢? 因为这件事满打满算只经过了三个人的手,那位被收买的太监还当场死亡了,连‘杀人灭口’都不存在。所以虽然掘地三尺,但当时的确查不出什么来。 若不是赵熙那日正好躲在了书房,听到了一些端倪,若不是他如今贪生怕死,和盘托出以求保命,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意外。 成王听得眼睛发红,噗通跪了下来,“陛下,陛下,孝敦他,孝敦他死得冤啊!臣弟恳请陛下查明原委,为孝敦太子报仇!” 首辅刘廉也站了出来,严肃地道:“陛下,周王此举骇人听闻。臣恳请陛下下旨,命三司会审查明真相,让孝敦太子沉冤得雪。” 其余人相互看了看,也跪了下来。 “请陛下下旨!” 天佑帝沉吟片刻,叹息道:“朕记得孝敦那孩子,性情敦厚、稳重。最为难得的是听得进朝臣的谏言,知错能改。朕与太傅商量许久,都觉得他虽无雄才伟略,但做一守成之君足以。当年他出了意外,朕与太傅都悲痛万分。” “太傅更是自责于未能教好他,郁郁而终。” 顿了顿,他看向了众臣,“既然有所怀疑,那便查个明白,以慰孝敦在天之灵。” “传朕旨意,命东厂缉拿人犯。命东厂、三司会审查明真相,命宗人府、刘卿、赵卿观摩审案,期间若有谁敢阻拦,当斩。” 宗人府宗正晋王、首辅刘廉、阁老赵良策站了出来:“臣遵旨。” 周遇之站了出来,“臣遵旨。” 刑部、??理寺和都察院也各自有人站了出来:“臣遵旨。” 于是接下来周遇之又进入了忙碌之中,一方面派人去赵熙说的地方寻找那位管家,一方面则在晋王、刘首辅、赵阁老三人的观摩下,与刑部尚书简严、大理寺卿邝项光、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浩正一起审讯赵熙、周王及相关人等。 周王一开始喊冤,说周遇之血口喷人,纯属污蔑。但在东厂番子们将当年的两位美人和那位管家带回来后,他便瘫软在地,面露绝望了。 最后真相大白,与赵熙交代的一般无二。 杀太子,等同于谋反。 所以在满朝哗然以及京城百姓的震惊之中,周王被赐下毒酒,其十岁以上子孙全部都被处死,妇孺则遣送皇陵守墓,遇赦不赦。 另外赵熙求仁得仁——死罪虽免,但全家都被贬为了庶人,一并前往皇陵。其妻妾愿意跟随的便跟随,不愿意的则在皇家寺庙落发出家。 废太子一案终于尘埃落定。 赵熙临行时,周遇之安排了千柳带人押送,并提醒道:“此乃陛下的旨意,庶人赵熙既然让孝敦太子的死大白于天下,便于社稷有功,可免于一死。” “你可明白?” 不管其为人有多么卑鄙、让人所不耻,但赵熙既然立功了就应该奖赏。所以周王案结束后,天佑帝在周遇之的劝说下还是留了他一命。不然立功者不赏,以后下了诏狱的人就更不会开口了,这对周遇之是不利的。 当然皇陵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就是了。 脱去铁面具的千柳点点头,“属下明白。” 得知赵熙可能死不了后,她便找人打听了守皇陵的事。结果发现这些被送去的人每天都要步行上山祭拜,并且没有奴仆伺候、缺衣少食,更没有什么娱乐,日子过得比监牢里的犯人强不了多少,甚至还有不如。 赵熙去了只会生不如死。 而且她还特地将这些消息传到了赵熙的妻妾们耳边,导致其绝大部分妻妾,包括太子妃都选择了如惠贤师太一般落发出家,不跟去皇陵受苦。 毕竟在皇家寺庙清修,只是念念佛,抄抄经书而已。等这件事情淡去,她们还有机会见到家人,更不用做什么苦活、累活。 而跟去皇陵不但自己受苦,有了孩子更是苦上加苦。 所以她们纷纷做出了选择。 除此之外,千柳还打算到了皇陵后再好好安排一番。 一定给赵熙送一份大礼! 见她明白,周遇之缓缓点头,又道:“这件差事办完,你先不用回京,带几个信任的人去一趟幽州,查一查王家女儿的下落……” 周遇之查王家女儿的下落,当然是想找出周冬冬生母。 之前不查是因为废太子之事尚未尘埃落定,他抽不出人手。但现在周王已死,赵熙也将要启程前往皇陵,诏狱里关押的那些大臣们也都砍头的砍头、罢官的罢官、被贬的被贬,朝堂上前所未有的平静。 朝臣的目光也从他身上转移了,正好安排此事。 虽然不知道仙人是将周冬冬变化成了如今的模样,还是真的和王家女儿成了亲,调查清楚总是有备无患的。 俗话说烂船也有三根钉,虽然王大将军和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但现今的幽州侯,那位王小将军却将幽州治理得还不错。 而且王家人重情,必要的时候也能拿来用上一用。 千柳点头应是。 …… 诸事安排完后,周遇之一个人待了一会儿。 这也是他的老习惯了,一件事彻底完结后总习惯再细想一遍,看是否有什么疏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么多年下来自觉颇有成效。 废太子这事便是如此。 在外人看来他摧枯拉朽,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将赵熙、周王、及其党羽投入了诏狱,从此牢牢占据了上风。这一个多月里,他看朝堂上那些或是撇清关系,或是四处钻营捞人的定是如看跳梁小丑。 就连首辅刘廉私底下也对门生们说他后生可畏。 但其实不是,为了达成目的,周遇之前期也花费了很多力气,拉拢并利用了很多人。并且还占据了他是朝堂新人,其他人不熟悉他手段的优势。 若有下一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但下一次的他,也不仅仅是这一次的他。 想到从此便能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让那些大相公们不能忽视,周遇之便笑了。他满意地合上废太子案的卷宗,准备回家看看。 “回家”在以前对周遇之来说是一个罕见的词,哪怕回到了家里他也手不释卷,将府邸当成另一个东厂衙署,没有个休息的时候。不过现在家里多了个儿子,想着他不知道又折腾了什么东西,竟让周遇之对“回家”有些小小的期待。 …… 周府,周冬冬不知道爹就要回来了,正坐在椅子上一边晃腿,一边高兴地数钱。 “一张一百两的小钱钱。” “两张五十两的小钱钱。” “哇,这一张是一千两的小钱钱!”他拿起一张面额为一千两的银票挥了挥,高兴地询问着站在旁边的阿青。 “阿青姐姐,这些小钱钱都是冬冬的吗?” 阿青点头,“是的小少爷,这都是督主送您的那间铺子这月的利钱,快要过年了,这个月铺子里的古董字画卖得不错。”而按照督主的吩咐,这间铺子赚的钱都给周冬冬,所以一到月底他们就把赚的钱送过来了。 “那冬冬有好多钱啊!” 周冬冬开心地一张张数着,觉得自己长到三岁真是太棒了。怪不得之前爹总说“等你长大了再给你”、“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原来长大后会变有钱! 周·三岁·冬冬:超有钱! 是以当周遇之进屋,下意识地去看他有没有穿鞋的时候,便看到周冬冬手里拿着一叠银票,正一张一张地在桌上分成了两份,见到他进来还高兴地招手。 “爹,快来看我的小钱钱!” “冬冬是大富豪!” 13、第 13 章 大富豪冬冬足足有五千三百一十二两银子 银票一叠、银锭一盘,另外还有一些碎银及一串串的铜板。这有零有整的数目一看就知道铺子那边的人一点也没有留下,赚多少就拿过来多少。 不过这些钱对于周遇之而言就不算什么了,他抬抬手便能入账几万两。 就拿这次的废太子事件来说吧,临川郡王赵喜乐送了两万两,把赵熙、周王及其党羽投入诏狱后,这么多人单单抄家就抄了近两百万两。 当然抄家所得要进内库,另外东厂那边也需要银子,但只算后面抱着厚礼上门,求他“高抬贵手”的那些就不是小数目。 多则几万两,少则几千两。 另外还有送田地、送铺子、送古董、送奴仆的等等。 除了奴仆外周遇之统统来者不拒,他这个人虽然对钱财没有太大执着,但历届东厂督主都爱财、爱权,有的还爱美人。 他既然不爱美人,那就不能不爱权、不爱财。 但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这点就没必要表现出来了,所以对于桌上的这叠银票,周遇之没有占为己有的想法,他大致估算了一下,点了点头道。 “不错,他们还算勤勉。” 送给周冬冬的这间铺子,是他刚成为东厂督主的时候,京城的某位商人献上来的,为的是保平安。那人当时将这间铺子的地契送来的时候,是连着店铺里掌柜、伙计的身契以及大部分普通货物一起送的,少说也值几千两。 周遇之收下后并没有换人,只安排了信任的人手定期过去查账。偶尔家里的库房放不下了,也让人拉一批东西过去卖掉。 因为这些东西不用本钱,所以进账颇为客观。 周冬冬并不知道铺子货物的来源,他正欣喜于自己发大财了,将钱数好后就将大的那堆往周遇之的方向一推,脆生生地道: “爹,我要投资!” 赚的钱不要乱花,要拿去投资,让钱生钱! 这是失忆前的爹告诉冬冬的道理。 周冬冬每年的压岁钱、娘留给他的产业收成,平时用剩下的零花钱等都交给了爹,投到他的生意里去了,然后到了年底爹再给自己分红。 有时候分红比投资还要多哦! “投资?” 周遇之不明所以,经过询问后才知道,原来周冬冬想要掺和自己的“生意”,而且孩子以前的钱都投到那位“仙人爹”的生意里去了。 “仙人爹”每到年底还要给孩子分红,并视当年的盈利情况决定分红金额,父子俩个完全不糊弄,每次都是有模有样地从查账开始。 每次分红少则几十两,多则上百两。 在周冬冬的记忆里,他这两年投在“爹的生意”上的钱已经有三百多两了,如果不想投了还可以跟“爹”商量撤资。而且拿回来的钱如果交给爹保管的话每个月都能得到一些利息,按照冬冬说法,这叫做‘大钱钱生小钱钱’。 周遇之:“……” 原来神仙是这样养孩子的吗? 听到周冬冬有理有据的说辞,周遇之心生感慨。不过东厂能有什么“生意”需要周冬冬投资,能用到他的钱呢? 派人出去杀人放火,亦或者是抄家灭族? 周遇之失笑。 不过既然孩子高高兴兴地将钱给出来,他也不打算推却。等到了年底,他再添一些还回去,就说生意赚了钱也就是了。 而周冬冬看着周遇之把银票收起来后,又继续琢磨着剩下的要怎么分。 他很小的时候娘就骑着白鹭飞到天上去了,所以他是爹带大的。爹懂得可多了,还会很多“魔术”,冬冬跟在爹的身边,也学会了很多道理。 其中之一就是不能亏待伙计! 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周冬冬撑着小下巴,想起爹说的那句话好像是“想让小白跑,就要喂小白吃草”。不然时间一长,伙计就会有二心,不帮冬冬挣小钱钱了! 这个道理就跟冬冬把压岁钱投到爹的生意里,结果爹每年都不给冬冬分红,还骗冬冬说做生意亏掉了是一样的。 只要想一想,就好生气哦! 那要分多少给伙计呢? 周冬冬想不明白,于是从椅子上溜下来,噔噔噔跑到周遇之面前举起账本询问:“爹,我要给伙计发赏钱,要发多少才好呀?” 给伙计发赏钱? 周遇之虽然爱财,但却不是吝啬的人。 他给表现好的属下发过赏钱,从几两到几十两,几百两不等,每次抄家的时候也会默许参与的属下们拿一些不太值钱,且不在账目上的东西。 但给铺子里的伙计发赏钱倒是未曾有过。 因为在周遇之看来,那些人和家中的奴仆一样,是签了卖身契的。他们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不随意打骂,平时吃喝管够,年节再发几身衣裳,月钱也不短缺,那便是顶顶好的主子了,不需要特意施恩。 如有不从,换了便是。 所以现在孩子一问,他一时间竟然回答不上来。 好在这并不是什么太复杂的事,周遇之伸手接过账本,仔细看了一下。然后便发现这个月卖了几件铺子里原本就有的古玩,除去本钱后赚得并不多,也就三五百两。大头是几件自府里出去的东西,因为是无本的买卖,所以利润可观。 看到这里,周遇之心中一动。 他想起刚刚周冬冬解释“投资”二字含义时提到的话,他说“冬冬的钱都给爹了呀,爹做生意要本钱,等赚到钱后爹会跟冬冬分哦。去年爹就给冬冬分了六十二两,比伯伯一年挣得都多,爹说冬冬是小富豪!” “对了,爹还说‘亲父子也要明算账’!” 仙人难道缺孩子的几百两? 不见得! 更多的应该是不想孩子小小年纪就手握那么多钱财吧?所以找了个借口帮他保管,顺便还能教他一些生意上的知识。 所以自己是否也应该如此,免得将周冬冬养成一个纨绔,将来惹仙人不喜?毕竟一个月几千两一年便是几万两,十年就有几十万两…… 当孩子觉得钱财来得太容易,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周遇之顿时坐直了身子,轻咳了两声道:“冬冬,你仔细看这本账本,这个月挣钱的这几样摆设,其实是从府里拿过去的。” 周冬冬眼睛瞪得溜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他便听到爹说“亲父子也要明算账,是不是这个道理?那这座难得一见的七彩琉璃炕屏,爹收你两千两不为过吧?” 周冬冬:“……!” “还有这个策马奔腾的摆设,我记得是江南某县令进上的。雕刻的玉石虽然寻常,但雕工却是上上之选,难得的是它与京城的并不相同,别有趣味。如此宝物卖你一千五百两也是很划算的,若是旁人得收两千两呢。” 周冬冬:“!!!” “另外还有这幅画作……” 周遇之在账册上挑挑拣拣,一共找出了五件东西,然后一一给它们标注了“成本价”,于是刚才周冬冬给的那叠银票瞬间所剩无几。 这家古董铺子赚的钱也从刚才的五千三百一十二两变为了现在的五百一十二两,不但大部分银票没了,连亮闪闪的银锭也少了。 只有不值钱的碎银和铜钱一动不动! 周冬冬听得眼泪汪汪。 进货要花钱的道理冬冬懂!可爹几句话就让冬冬从大富豪变回了小富豪。 冬冬的心好痛! …… 心痛归心痛,给伙计们的赏钱还是要发的。 而且被爹拿走了四千多两后,冬冬也有小脾气了。他决定这次只拿三百两出来给爹做投资,剩下的两百一十二两他要自己存起来。 冬冬也要做生意! 赚了钱不给爹!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有两件大事要办。 第一件当然是给古董铺子的掌柜和伙计们发赏银,所有人先发一份,奖励他们这个月挣钱了。然后再给卖出货物的人单独再发一份,鼓励他们再接再厉。 第二件则是做滑板车车。 虽然生日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还收到了三件生日礼物,但周冬冬依旧没有忘记好玩的滑板车车。现在有钱了,他就准备做出来玩。 所以第二天,等周遇之出门后周冬冬就挥舞着昨晚从葵花老师处买来的图纸道:“阿青姐姐,我想要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木匠,请他帮我做车车!” 当然周冬冬没有忘记,说图纸是爹给。 爹说反正他们也不敢问,以后冬冬再从小葵花幼儿园拿东西出来,用完能放回去的就放回去,放不回去或者被人看见了,哪怕是一根针都要说是爹给的。如果有人不依不饶,想要寻根究底,就一定要向爹告状,爹就会把他们关起来。 阿青看着图纸也没有怀疑,很快就找来了两个木匠。 然后周冬冬就跟木匠比划:把手要这样这样,你看这里画着一个猫猫头哦,两边是猫猫爪爪,底下是木板和滑轮…… 除了没见过的滑轮外,其余东西对手艺精湛的木匠来说毫无难度。而有了周冬冬提供的详细图纸,最难的滑轮也难不倒他们。 所以第二天一早,一辆打磨得很光滑,车头部分还雕刻着一只猫的奇特车子就做好了,为了美观,木匠们还给车子上了色。 周冬冬高兴地绕着它们转圈。 “哇,猫猫滑板车!” “先让我试试!” 周冬冬学着爹轻咳了两声,表示他就是先试一试好不好玩,才不是迫不及待。于是照着在幼儿园里看到的视频那样将两只手放在了车把上,再将一只脚放了上去,另一只脚则踩在地上往后一蹬…… 车子瞬间便往前滑了一大段。 “哇!” 周冬冬眼睛一亮,“我会飞了!好好玩!” “哎呦!” 初次玩滑板车的周冬冬‘车技’不熟练,很快就要往侧边倒去。 不过早有准备的阿青马上就接住了他,并没有让他掉在地上。随后不过小半个时辰,他就学得有模有样,一蹬一蹬地在院子里使劲扑腾了。 第二天亦是如此。 等到了第三天,完全掌控住滑板车的周冬冬还从前院滑到后院,对比了家里的几块大空地,得出了前院书房旁边的那块地最好的结论。 因为它最平整,不但没有杂草,砖也铺得特别平,脚一蹬就能滑出老远!而且敢来这里的人很少,他可以尽情地玩。 真棒。 这块绝世好地现在归冬冬了! 14、第 14 章 废太子之事虽已尘埃落定,押送赵熙以及周王一家的人也离开了京城,但东厂这边还有一些首尾没收拾干净,颇费了一些时日。 等事情全部处理完,周遇之便召集属下开会。 为了表示亲近,他还特地将地点安排在了家里的书房,而不是冷冰冰,偶尔还能听到诏狱里惨叫声的东厂衙署。 当然此举也有让他们见见周冬冬的意思。 厂公有个儿子,名字叫冬冬。 这个消息在周遇之带着周冬冬离开天香楼的时候,便迅速地人传人,以天香楼为中心在京城传扬开来。等第二天周遇之被弹劾,然后在朝堂上解释了周冬冬的“身世”后,“厂公有儿子”的事就更是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最起码跟东厂有关的人里,就没有不知道的。 但很少有人见过那个小孩。 因为他实在是太小了,听说今年才三岁,远远不到去学堂的年纪。 而京城最近也不是很太平,以至于那孩子每次出门,保护他的人手是里三层外三层,寻常人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想上门吧,可周府一没有女眷,二没有安排宴请,三没有厂公传召,所以他们想要上门都没有办法。 只听那日在天香楼的人说,那孩子自称“周冬冬”,长得是粉雕玉琢。 最关键的是那张脸除了眼睛不太像之外,其余地方长得跟厂公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人一看就知道是亲父子,哦,不对是亲叔侄。 ……一个小厂公啊?! 东厂上到掌班下到寻常番子,对此都好奇万分。 所以周遇之一召见,不但留在京城的两位掌班早早地来了,今年二十有六,刚刚才从寿陵赶回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尚元洲也来了。 尚元洲也是周遇之的‘故人’之一。 他曾是孝敦太子的伴读。 但孝敦太子已离世多年,香火情早就没有了。而且尚元洲这个人还不擅言辞,有时候思路奇特会得罪人,所以哪怕他后来借着妻子是皇后表侄女的关系成为了锦衣卫指挥使,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 此外,他还受过周遇之活命之恩,是周遇之明面上的友人。当然在大部分朝臣看来,他们两个是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尚元洲前阵子不在京城,因为他奉旨去了一趟寿陵查看工程进度。回来的途中听到周王谋杀了孝敦太子的事后,他顿时快马加鞭,连夜赶了回来。 此时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周遇之,欲言又止。 但周遇之并没有理会,他示意屋子里的另外两人,也就是东厂掌班汪同,以及在京城的另外一位掌班闳司继续说。 汪同负责监察诸王,就是上次汇报“督主,庄王、晋王、成王、平宁郡王、安南郡王等均无异动”的那人,今日他的说辞一般无二。 而闳司则积极多了。 因为最近一个多月以来,京城的官员变动颇大,私底下也联络频繁,所以他按照周遇之之前的吩咐,花费了许多时间打探。 今日他给周遇之呈上的便是这样的几本厚本子,里面记载着京城大部分官员的履历、派系、师承、喜好、暗地里向谁效忠等等信息。 周遇之接过后翻了翻,点头,“做得不错。” 闻言闳司心头大喜。 他知道继千柳之后,自己凭借着这份功劳,也算是进入了周遇之的眼中,可以不用担心某一日会被谁取代了。毕竟之前京城的三位掌班里,汪同有资历,千柳有功劳,只有自己平平无奇,只办事还算勤勉。 不过他平日里谨慎惯了,得到这个夸奖并没有飘,仍小心地回答:“督主算无遗策,卑职做的只是笨功夫罢了,当不得督主夸奖。” 周遇之淡淡地“嗯”了一声,他自从摆脱了小太监的身份后,类似的话已听得太多,多到已经免疫了,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所以听完这话的下一瞬,他便开始安排事务。 “刘首辅与陈阁老……” 而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原来吃饱睡足的周冬冬拖着自己的新朋友——滑板车来到了书房前面的大平地里。 不过今天陪伴他的不是熟悉的丫鬟阿青,而是两个机灵的小厮,他们是为了防止周冬冬中途摔跤而特意安排的,虽然他从第二天起就不摔跤了。 但动静还是大! 于是周遇之好端端的一句话——“刘首辅与陈阁老前些日子走得很近,好像是跟我们的前太子赵熙有关。你让人盯紧了他们的动向,若有谁向皇陵递信,就让他们去。想办法探明他们的意图,但不要打草惊蛇。” 就变成了…… “刘首辅与陈阁老……哈哈哈……前些日子……咔咔咔……走得……好好玩哦……很近……咻咻咻……好像……爹,什么爹?……是跟我们的……我爹今天在家我要小声点……前太子……好哦好哦……赵熙……我不说话啦……有关。” “你让人……咔咔……盯……骨碌碌……紧……了他们的动向……吱……若有……轱辘轱辘……谁向皇陵递信……骨碌碌……咔咔……” 但过了一会儿,玩得兴起的周冬冬便忘了爹在家这件事,于是…… “冲呀!” “你们快来追我!” “哈哈哈!” 周遇之:“……” 他站起身,无视了对面表情古怪的三人,径自推开了窗户,朝着外面正一蹬一蹬,高兴地骑着一辆古怪小车满院子飞舞的周冬冬道: “周冬冬——” 院子里的周冬冬停车回头,见周遇之表情严肃地喊他,不但没有一丁点的害怕,还扬起大大的笑脸,朝着这边挥手。 “爹——” 周遇之顿了一会儿,又严肃地问:“你怎么在这里玩?” 咦,感觉不对呀! 周冬冬敏锐地觉得爹可能生气了,就像之前自己脱掉鞋子在地上跑,爹说“再不好好穿鞋,你剩下的两件生辰礼都没有了”那样。 不过不用怕! 因为聪明的冬冬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啦。 还是爹以前教的呢! 爹说真诚的夸夸是必杀技,没有人能抵挡夸夸! 当时爹说完后还带着冬冬进行了实践验证,摆事实讲道理,跟冬冬一起夸了祖父和祖母好久好久,才让他们同意爹带着自己来京城。 于是他欢快地道:“因为冬冬想要离爹近一点呀,冬冬好喜欢好喜欢爹!” …… 想要离爹近一点? 好喜欢好喜欢爹? 意识到外面那道奶声奶气的童音到底说了什么之后,不但汪同和闳司震惊地看向了站在窗边的周遇之。就连满腹心事,打算私底下询问清楚孝敦太子死因的锦衣卫指挥使尚元洲也忍不住望了过去,表情欲言又止。 孩子虽然还没见到,但他为什么会受督主宠爱的原因似乎找到了。毕竟谁能不喜欢甜甜地喊着“爹”,还说“最喜欢最喜欢爹”的孩子呢? 就连周遇之的脑海里都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反应过来后,他的表情就绷不住了。 但孩子不能太娇惯。 这是他养孩子近两个月领悟的道理。 不能娇惯,得松弛有度。比如刚开始发现周冬冬是小仙童的时候,他颇有些患得患失,对孩子是一味地纵容,结果就是三天不到,给他穿上鞋子就敢趁人不注意脱下来,还敢在他面前不穿鞋子到处跑,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子刚好,大夫还说天冷了不要让孩子着凉。 但上次凶他“不穿鞋就没有生辰礼了后”,他不但乖乖穿鞋,后面也不敢脱袜子了,所以他虽然语气变得柔和,但还是努力板起脸。 “咳咳,你到别处去玩吧,爹这会有事。” 周冬冬乖巧点头,“好哦!” “那我去花园玩!” 他不是不听劝的小孩,见自己真的吵到爹办正事了,于是便朝爹挥挥手,然后拉着自己的新朋友——滑板车往外面走。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在心里感叹,夸夸这个办法好好用哦,看爹收到夸夸后马上就不生气了。 冬冬记住了! 不过花园的石板不如书房门口的光滑,而且石板间的空隙也比较大,有的还长着杂草。所以周冬冬玩着玩着经常要停下来,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 他托着小下巴沉思。 ……哪里还有平整的石板呢? ——周家屯的家里有! 可是冬冬现在在京城呀! ——再想想,再想想,有了,爹会做水泥,水泥可以做平滑的地板! 15、第 15 章 另一边的书房内,震惊的汪同和闳司已经告辞离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抑制不住脸上笑容的周遇之以及欲言又止的尚元洲。 最终尚元洲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话。 “那个就是你儿子?” “不错,”周遇之坦然点头。 因为两人自幼相识,一个是身份低微的太监,一个是不受宠的武官庶子伴读,彼此都见过对方最不堪的一面,所以他微抬下巴,并未掩饰地道:“他叫冬冬,是一个很孝顺、很乖巧、很听话的孩子。” 尚元洲:“……” 他想说我也有儿子我儿子今年五岁了他虽然不乖巧不听话还一看书就犯困但还是有优点的比如身子骨强健打架没输过如果不信可以让他和你儿子打一架看看肯定是我儿子赢…… 不过想到媳妇叮嘱过他在外要少说话,能一个字说完就不要说两个字,上司的话能附和就不要拒绝,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尤其是在周督主面前。于是便忍了下来,只抱拳回道:“恭喜周兄。”唔,说恭喜应该是没错的。 寒暄话说完,两人聊起了正事。 尚元洲最想知道的无疑是孝敦太子的死因,因为朝廷公布出去的只有周王谋害了孝敦太子罪不容恕,但具体的却没说。 而他刚回来也没有地方打听。 周遇之并未隐瞒,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从周王的愚蠢、内侍的贪婪、孝敦太子的毫无防备,再到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到旁听了经过,贪生怕死的废太子赵熙…… 最后尚元洲目红耳赤,一拳砸在了桌上。 “殿下,殿下!” “殿下他……” 他想说孝敦太子死得太冤了,因为记忆里他并不是一个爱美色的人,那内侍想必是以另外一个原因将他骗出去的,还劝得他没有带上伴读。 可谁知竟然撞上了十年难得一遇的天降大雨,闪电雷霆齐下,而其中一道闪电就这么落在了他们附近,惊到了马匹。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孝敦殿下他突发意外,太子之位又哪里轮得到赵熙这个目无君父、卑鄙无耻的小人?! 可惜没有如果! 想到这里,尚元洲的肩膀塌了下来。 待他平静了一会儿后,周遇之问起了寿陵的事,“寿陵那边进度如何?明年便是孝睿太子的三十冥诞,陛下有意亲临寿陵,办一场大祭。” 天佑帝的亲儿子,孝睿太子是天佑七年去世的,如今已是天佑三十六年,待明年便是整三十年。俗话说“二十而已,三十而立”,虽然孝睿太子已经去世了,但在天佑帝的心中他依然是自己最宠爱的孩子。 活人有寿辰,死人有冥诞。 所以虽然幽州去年才打了一次败仗,百姓死伤无数;虽然各地有的遇蝗、有的遇旱、有的遇到了贪官污吏;虽然刚废了一个太子、死了一个亲王…… 但在天佑帝的心中,这些统统都比不过独子的三十冥诞。 身为司礼监掌印以及东厂督主,周遇之当然要急天佑帝之所急,是以提前一年便让锦衣卫指挥使尚元洲亲自前往寿陵查看,务求尽善尽美。 但尚元洲的回答却不容乐观。 “不成。” “寿陵没砖石,也没钱了!” 闻言周遇之的手指轻敲桌面,陷入了沉思。 寿陵是天佑帝给自己准备的长眠之地,因为皇位是前面两位兄长逼宫才会传给自己,所以登基之后天佑帝并没有选择葬在历代先祖所在的皇陵,而是另外择地。择陵历时三年,选来选去最后选择了深山里的寿陵。 这座恢弘的陵墓从天佑六年孝睿太子离世后不久开始动工,中间一直未曾停止过,至今已有二十九年的时间了。 而且因为孝睿太子死得太早,天佑帝为了给宠爱的儿子一个宽一点的墓穴,中间还让人修改过图纸,让整体的规模更大了几分。 按照尚元洲的说法,他此次过去发现孝睿太子、皇后、贵妃、小公主以及其他妃嫔的墓穴已经竣工了。但最为重要的主墓穴,也就是天佑帝将来的长眠之所,却因为时间不够未能建设完全,而且距离完成还差得很远很远。 最为主要的,是砖石不够了。 因为石块采割不易,砖石烧制进度也不理想,并且中途还挪移了许多砖石用来建孝睿太子、皇后、贵妃及小公主、孝敦太子等人的墓穴。所以现在主墓穴只挖了个小洞,地面、四周的墙壁、顶上全都是黄泥。 最可怕的是有些地方还渗水,而且没有砖石铺设也不敢再挖了,这样的地方很显然是不能展示给天佑帝看的,谁敢给他看,谁就要倒大霉。 与这个相比,没钱反而是小事了。 难道要劝陛下放弃大祭?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周遇之的脑海,便被他否决了。 因为天佑帝提出去寿陵举办祭祀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有一段时日了。并且每次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还念叨着孝睿太子、皇后、贵妃等人的名字,由此可见他心情之急切,对此行有多么期待。 那给他看一个烂摊子? 这就更不行了! 思来想去,周遇之决定明日便禀告天佑帝,先将最近抄家所得的银两送一部分过去,然后再让各地上报监牢里犯人的数量,将该死的都拉过去开山采石。 至于寿陵进展不顺的事,当然也是要略提一提的。若到了明年依旧不能看,则让人鼓动御史以“大祭劳民伤财”为由上书,找一些替死鬼消耗陛下的怒气。 那位屡次对他横眉竖眼的左都御史张浩正就是一个好人选,此外若能借此坑到刘首辅一系也很不错,不过后者就难多了,需得从长计议。 思索间,周遇之已定下了一个计策。 不过这个计策并不需要尚元洲知道,因此周遇之嘱咐了尚元洲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后就让他回去了。而他自己也起身,准备去看看周冬冬在做什么。 …… 周冬冬正在吃枣糕。 将精心挑选的红枣蒸熟后碾成泥,然后筛去枣皮、枣核等物,使其成为香甜细腻的枣泥。随后加入鸡蛋、蜂蜜、面粉等制成一块块的枣糕。 一碟枣糕有六块,每一块都只有两根手指大小。但块块都枣香浓郁,回味绵甜,让人吃了第一块就想第二块,吃完第三块还想第四块。 周冬冬便是如此。 他脱掉鞋子,盘腿坐在暖融融,铺满了兔毛地毯的屋子里,一口就是半块枣糕,另一口又是半块枣糕,吃得腮帮子鼓鼓。 看到周遇之进来,他还高兴地端起盘子,“爹,快来吃枣糕!是阿青姐姐做的哦,又香又甜又好吃,比生糖糕还要好吃。” “冬冬还有四块,可以分给爹两块!” 然后周遇之就真的吃了。 吃完后他还喝了一口同样是周冬冬推荐的,据说非常非常好喝的枣茶。可惜周遇之不爱吃甜甜的东西尤其是甜茶,所以只浅尝了一口就放下了。 等最后一口枣糕吃完,周冬冬拍拍小手,决定跟爹商量一件大事。 “爹,我想要水泥!” 但出乎周冬冬意料的是,周遇之没有问“要水泥做什么”,而是问“何为水泥?” 周冬冬眨眨眼睛,想起来爹失忆了。于是他看了看周围,见还有丫鬟在,便压低了声音,凑到周遇之耳边道:“就是加水加沙子就能做出石头来的水泥呀,我们在周家屯的院子就是用水泥铺的哦,爹你还铺了一条路呢!” “我想要在水泥铺的院子里玩滑板车!” 这样就不用跑到爹的书房去了,他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还能喊别的小朋友来一起玩呢,他这些天也不是一直待在家里的,有跑到外面去玩,还认识了别的小朋友。 加水加沙子就能做出石头? 周遇之心念一动,挥退了丫鬟后仔细询问,发现周冬冬说的是他那位“仙人爹”做出来的一种东西。 只需要将某种石头烧成灰,然后再加入几样东西,便能制作出水泥,而这种被仙人称呼为“水泥”的奇物,两三天的功夫便能使砂石凝结成一体,使之如石头般坚固。是铺路、铺院子、建房子等的利器。 他马上就想到了寿陵! 刚刚尚元洲才说因为开采出来的石头不足,烧出的青砖不足,现在寿陵的进度远不如预期。虽说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也找到了替死鬼,但若能办妥此事,岂不是更能显出他周遇之的本事? 毕竟寿陵修建了近三十年,这个问题早已存在。 并且这个叫做“水泥”的奇物,既然能三日成石,且能用在铺路、建房子等地方,那岂不是也能修城墙、修堤坝、修城池? 那带来的利益可就大了! 是以周遇之弯腰,直视着周冬冬的眼睛道:“冬冬,你知道这个水泥要怎么做吗?爹不记得了,你还记不记得?” 把自己的那杯枣茶喝完,然后趁着爹不注意将他的那杯拿过来吨吨吨喝得正开心的周冬冬眨巴眨巴眼睛,“知道呀!” 16、第 16 章 居然真的知道! 周遇之询问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他只是觉得既然“某种石头烧成灰,然后再加入几样东西,便能制作出水泥”,那么只要周冬冬记得“某种石头”是什么,亦或者“几样东西”是什么,便能帮上大忙了。 接下来他便可安排人手一一尝试,对了自然是皆大欢喜,所有人论功行赏。但错了也不要紧,不过是白忙活一场罢了。 但没想到周冬冬竟然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他居然记得“水泥”是怎么做的,果然不愧是仙人的孩子,是当之无愧的仙童啊! 周遇之感慨着,然后他柔声询问:“那冬冬可以告诉爹吗?等水泥做出来爹便命人将家里的空地都铺上,你想在哪里玩就在哪里玩。” 但周冬冬却摇头,“不能哦。” 然后没等周遇之再问,他奶声奶气地解释:“但葵花老师知道,冬冬可以拿小红花买。葵花老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卖零食也能卖盾构机,可厉害了!” 唔,虽然冬冬也不知道“盾构机”是什么。 但那不重要! 葵花老师就是很厉害没错! 原来如此…… 周遇之恍然,这位神奇的“葵花老师”他听周冬冬提起过几次了,最开始是那两根会发光的荧光棒,后来则是一些知识、话语等。后者可以看出那是一位并不简单的人,可惜的是他并不能与之对话,只能从周冬冬的转述里窥得端倪。 小红花则是“小葵花幼儿园”的钱。 经过近一个月的相处,周遇之从周冬冬偶尔说的话语里推测出他只要认真学习,便有机会获得小红花。此外玩游戏获胜、帮葵花老师的忙、考试满分等等也会有小红花奖励。 三年的时间里,周冬冬已经攒下了接近一百朵小红花,而最近的三十朵还是他来到京城后得到的,虽不容易,但也并不难。 周冬冬平时很爱惜,并不会随意使用这些小红花,只偶尔花几枚从那位“葵花老师”处买糖果、零食、甜水、玩具等等。 而且他还记得“爹失忆,用不出来魔术了”,所以每次从葵花老师处买到新东西都会拿出来给周遇之看,糖果零食更是会和他分享,就连玩具也会问他要不要一起玩。 因为周冬冬买的都是小孩子喜欢的,所以周遇之此前一直觉得,那些小红花就是孩子的零花钱,只能用来买孩子的东西。 但他现在知道了。 原来除了孩子爱吃的和爱玩的,那种非金非玉的红色花瓣竟然还有这样的大用处,能买到水泥这样一个神奇的方子! 这一瞬间,周遇之的眼眸幽邃了几分。 他甚至觉得是不是应该让周冬冬问一问那位“葵花老师”,弄明白“小葵花幼儿园”到底有多少神奇之物可供兑换,然后再好好地规划这些小红花的用途。亦或者让周冬冬将所有的小红花交出来,不得自己允许不能动用…… 但还没想完他就笑了。 还是那句话,周遇之觉得自己这辈子已富贵之极,再往上便只有那个位置了。可一个六亲俱无且注定了不会有子嗣的人,即便通过手段做了皇帝又能如何呢? 等老了再看底下的人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生灵涂炭? 那只会让他被人嗤笑,遗臭万年。 而且周冬冬也不是东厂那些随手一抓一大把,死了也不心疼的属下。他先是仙童,然后是自己的儿子,再便是一个只有三岁的小孩。 虽然有大人的教导,但这么小的孩子能花三年时间攒下近百朵小红花,没有在到手的瞬间便换成糖果吞下肚,已经是非常厉害了。自己应该做的是引导他好好利用这神奇之物,而不是杀鸡取卵般的掠夺。 须知细水流长才是长久之道。 于是周遇之便柔声道:“冬冬你知道要多少枚小红花才能买到水泥方子吗?若是不贵你就买一份,爹用这方子给你换个好东西。”顿了顿他又补充,“但若是那位葵花老师要拿走你所有的小红花,那我们就不买了。” 在不确定周冬冬没有小红花后能不能进去小葵花幼儿园的情况下,他觉得还是谨慎一些,不要将所有的小红花用完为好。 周冬冬乖巧点头,“好哦。” “我现在就问老师!” 他咕噜咕噜喝完枣茶,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在他三岁之后,虽然七天里只有五天能进小葵花幼儿园,并且是晚上的时间,但换东西却没有限制,只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可以和葵花老师沟通了。至于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当然是因为这样可以在脑海中“看”得更清楚。 就比如现在,周冬冬“看”到了很多东西。 有之前兑换过的荧光棒、白兔奶糖、十六连环玩具,还有冬冬看不懂的各种书册,不认识的各种种子…… 以及冬冬最喜欢的,标价九九九,一个比他还要高,会跑会跳还会发光的凹凸曼!葵花老师给他们放过凹凸曼打小怪兽的动画片,凹凸曼可厉害了! 可惜它好贵,冬冬买不起! 周冬冬眼馋地望了凹凸曼好一会儿。 最后他在葵花老师的指点下找到了一本旧旧的《水泥的制作方法详解》,上面的标价是五十枚小红花。 ……这个也好贵! 周冬冬下意识地捂住了钱袋。 不过想到只要买了这本书,那以后就有用不完的水泥了,而且花了五十枚小红花后自己也还有剩四十三枚,所以周冬冬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 但必须要跟爹收钱! 自己上个月从爹那里‘拿货’,都是给了钱的,四千多两呢。那爹从冬冬这里拿东西也要给钱才行,不然冬冬就吃亏了呀! 所以睁开眼睛后,周冬冬就抓着拿出来的书册,理直气壮地道:“爹,你要给钱哦,这本书花了冬冬五十朵小红花。” “亲父子也要明算账呀!” 紧张地等待着结果的周遇之:“……” 他原本就没打算白拿孩子的东西,听到这话后顿时好笑地询问:“那你准备卖多少钱?” 周冬冬眼珠子一转,伸出了一个巴掌,“要,要一千两!” 上个月他的铺子赚了五百一十二两,周冬冬觉得水泥怎么也不能比铺子赚得低,毕竟五十朵小红花他要攒很久很久呢。 借着废太子事件狂揽二十多万两的周遇之心情复杂,揉了揉孩子的脑袋道:“……好,爹这就让人去给你拿。” ……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周遇之拿到了《水泥的制作方法详解》。 它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小册子,纸张虽然陈旧,但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晰。并且册子里除了水泥方子外还有怎么识别不同种类土壤的办法,怎么建造窑、以及烧制,烧制的过程中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以及怎么解决都应有尽有。 周遇之是越看越惊讶。 他确定有了这本册子,水泥是肯定能做出来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不过十天的功夫,他安排的匠人便将烧制好的水泥送了过来,此外还有几块坚固的青灰色石板。 同时那匠人还不顾番子们的冷脸,激动地道:“奇物,督主这是奇物啊!” “老夫六岁就做了学徒,烧砖近五十年,但从未见过如此奇物。它只需要和一点水,然后就能将沙石变成一块石板!奇哉怪哉!” “督主,这是谁想出的法子?” “请务必让老夫见见!” 见当然是不可能见的,周遇之让工匠带着人将花园某处空地铺上水泥,等干了后确定真的如砖石一般坚固,便趁着周冬冬欢快玩耍的功夫带着一箱水泥和几块大小、薄厚不一、里面加的东西也不一样的水泥砖进宫去了。 宫里的天佑帝正在看美人翩翩起舞。 见周遇之进来,他摆摆手道:“遇之啊,你也来瞧瞧,教坊司这次献上的舞还不错,可见是用了心的,当赏!” 周遇之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提正事扫兴,便跟着看了起来。 一曲舞罢,他趁机开口:“陛下,寿陵进度不如预期,奴婢心急如焚。是以回去后便百般思索,还命人收罗了一些杂书古籍。最后小儿冬冬从书堆里找到了一个方子,工匠照着那方子制出了一种名为‘水泥’的奇物。” “制成一窑青砖需耗费月余功夫,但用上水泥却三日可得。若能在寿陵用上此奇物,则能使进度大大推前。” “水泥及制成的石板已带到门外,请陛下一观。” 收罗杂书和古籍的事是他拿到那本《水泥的制作方法详解》后才命人进行的,为的就是掩盖它的来历。至于为什么强调“心急如焚”、“百般思索”、并且特地提到了周冬冬,当然是因为想要借这水泥给孩子谋一些好处。 周冬冬来到京城已经一个多月了。 而因为废太子的事,自己成为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连刺杀都遭遇过,京城并不安稳,所以这一个多月周冬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了家里。 如今既然有机会,他就想给孩子加一个保障。 而天佑帝果然很惊讶,他挥手命舞姬们退下,问道:“真有如此奇物?唔,既然你已经带来了,那便呈上来吧。” “若奇物属实,朕同样有赏。” 17、第 17 章 东西很快就送来了,天佑帝先看的是那几块大小、薄厚不一的石板。其中有纯水泥制成的,有添加了沙子的,有添加了石块的,也有添加了折断后的草木、树枝的等等。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些水泥板都坚韧无比,厚度越高越难破坏。 接着周遇之又命人当场试验。 结果当然是喜闻乐见,来自小葵花幼儿园的这本《水泥的制作方法详解》也不知是谁写的,按照上面的方式制作出来的水泥干得很快。加上水后不过是半天时间,便在地上形成了一块厚厚的淡灰色石板。 所耗的时间比需要开采和烧制的砖石少了千百倍。 “好,好啊!” “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奇物。” 亲眼看见水泥板形成的天佑帝大喜,连赞了三声好,然后看向周遇之道:“不错不错,此物确有大用,遇之你当得一功。” “唔,刚才你说是谁找到的这方子来着?” “是小儿冬冬,”周遇之知道重头戏来了,便道:“陛下您可还记得,奴婢的兄长于几个月前去世,留下了一个孩子。因为老家已无人,奴婢便将他接到了京中抚养。” “冬冬乖巧懂事。” 说到此处,周遇之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他见奴婢整日埋首于书堆之中,于是自告奋勇地来帮忙。但他今年不过三岁,字都不认识几个,书就更看不懂了,于是翻着翻着便只看那些带着图的,没想到竟找到了这本。” 周遇之从袖袋将《水泥的制作方法详解》取了出来呈上,“水泥的方子便是在这上面找到的,工匠试验出来后,奴婢便赶紧来禀告陛下了。” “寿陵砖石不足,有了此物后砖石便不缺了,明年孝睿太子大祭亦能顺利进行。此乃社稷之福、陛下之福,亦是我们父子之福。” 天佑帝听完,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孝睿,睿儿……” 他忽地感叹道:“睿儿也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啊,朕还记得他刚满三岁的时候,太傅教他习字,回来后他见朕为那些奏章头疼,于是便说他来看,让朕好好歇息。呵呵,他当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看一个让朕教一个。” “朕的睿儿,今年三十五了……” 天佑帝忽地又沉默了下来,没有了说话的心思,良久后他摆了摆手道:“这东西的确不错,你看着安排吧,莫要误了明年的大祭。” “至于论功行赏,唔,”他想了想道:“遇之你先是为朕除去了那不孝的赵熙,你们父子此番又解决了寿陵的难题,的确该赏。” “你想要什么赏赐啊?” “不敢欺瞒陛下,”周遇之的表情先是兴奋,然后又变得苦涩,“冬冬跟着兄长,从小就受了许多苦,而如今来到京城,奴婢又是这样的一个身份。奴婢不想他日后因为宦官之子的身份受人鄙夷,因此斗胆为他求一爵位。” “愿他往后衣食无忧,健康长大。” “爱卿你有心了。” 天佑帝缓缓点头道:“那就赏他一个奉国将军吧。” 奉国将军是最末等的几个爵位之一,前朝时郡王的曾孙辈便会被封为奉国将军,每年的俸禄为六百石,食邑两千。 原本本朝也是这么规定的,但三十多年前先帝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犹豫不决,直接导致了二王之乱。后来那场叛乱虽然被平复,但却造成了国库空虚,天佑帝登基后竟然连赏赐给平叛将士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当时的京城局势岌岌可危。 时任吏部尚书的刘廉便提出了“功劳封爵、献金得爵”之策,并且将原本的公侯伯下的“四将军爵”即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往下再延了一阶,新增只有俸禄没有食邑的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奉恩中尉四爵。 从此“四将军爵”便变为了“八将军爵”,也叫“上四将军爵”及“下四将军爵”。 而“功劳封爵”顾名思义,就是只要你立下了足够的功劳,便能获得爵位。这在当时主要是针对平叛有功的将士及朝臣们的,通过以爵代赏的方式,解决了因国库空虚,发不出赏赐险些引发将士暴动的问题。 天佑帝登基的三个月里,便封了三万多个爵位出去。 至于“献金得爵”,指的是不管你是官员还是普通百姓,只要向朝廷献上一定数量的金银,便可获得一个爵位,最低等的“奉恩中尉”甚至只需要三千两银子。 但进献金银获得的爵位不可世袭,没有食邑,俸禄也几近于无。好处是能免劳役及部分赋税,并且见官不拜,子孙可参加科举。 上缴的“献金”一分为二,一半充盈国库,一半则收入内库。 凭借着这个主意,国库当年便不再亏空,内库也能支撑起寿陵长达三十年的修建。是以立下大功的刘廉不但顺利进入了内阁,后来还成为了首辅。 他也因此被封为敬廉伯,他的两个儿子也被封为辅国将军和奉国将军。 三十多年的上行下效影响下,若家中子弟没有什么才华,不能靠科举入仕的话,长辈就会考虑给他谋个爵位,好免除后代子孙的税赋及劳役。 如今京城,有爵位者遍地。 周遇之此前于废太子一事上立下了功劳,这次又献上了水泥,无疑也是符合条件的,而这也是他今天特意提到周冬冬和孝睿太子的原因。有了爵位,对孩子的将来有好处。当然他看不上献金得爵,给儿子谋划的是因功封爵。 如今谋划已成,他当即跪了下来。 “臣代犬子领旨谢恩。” …… 新出炉的奉国将军周冬冬正在玩滑板车。 周遇之安排工匠将花园某处的地面铲平,然后用细沙拌着水泥在上面仔细地铺了厚厚的一层,晒干后便成为了一片大平地。 周冬冬非常喜欢! 他觉得这地方就跟小葵花幼儿园里面的操场一样,光滑、平整,而且四周还种着好多花草,五颜六色可好看了,比幼儿园里面的操场还要好看。 当然最让他满意的是这块地很平。 用水泥铺成的地面比前院书房门口的那个青砖石院子还要平整,脚轻轻一蹬滑板车便能滑出去老远,都不怎么需要使力气。所以现在这块大平地已经打败了书房门口的那个院子,成为周冬冬最最喜欢的地方,给钱都不换的那种。 他在这里玩得很开心。 骨碌碌…… 不过玩着玩着,大平地边上的一堵墙上面突然冒出一个头来。他盯着周冬冬欢快的身影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大声喊道: “喂,你在做什么啊?” 谁啊? 周冬冬用脚刹车,使自己停了下来。 然后他侧过身子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疑惑地望了过去,就看到了一个比自己大一些,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正趴在墙上,好奇地朝着这边张望。 见他看过去,那孩子还好奇问道:“你玩的这个是什么啊?看起来很好玩。” 周冬冬调转车头答道:“是滑板车呀。” “你是谁啊?”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四肢并用着爬上了墙,然后坐在了上面,神气地回答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姓尚哦,叫做尚寅,寅是老虎的意思,尚寅就是尚家的小老虎。” “尚是尚元洲的尚,你知不知道尚元洲是谁?” “他是我爹!” 周冬冬:“……???” 他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在哪里听过一样,但想了一会儿后还是没有想起来,于是直接问道:“你爹又是谁啊?” 尚寅眼一瞪,似乎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不认识自己的爹,顿时便大声喊道:“我爹就是我爹啊,他好厉害的,是锦衣卫的老大,是指挥使,是他们的头头!” “这回你知道了吧?!” 锦衣卫指挥使? 周冬冬还是没想起来,于是转头望向了旁边的小厮顺子。 顺子低声回答,“小少爷,隔壁住着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尚大人,他是督主的,是督主的同僚。因为尚夫人前阵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所以您未曾见过尚小少爷。” 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但小少爷您见过尚大人的,那天您去前院玩的时候,尚大人也在书房。” “便是站在督主身后,同样穿着红色衣裳的那一位。” 同样穿着红色衣裳? 顺子这么一说周冬冬便想起来了,那天跟爹一起在书房的有三个大人,其中最年轻的那个就穿着红衣裳。 于是他哦了一声,“我记得了,就是那位高高的,但没有爹高,长得好看,但又没有爹好看的大人!” 顺子欲言又止,“……对,小少爷您说得对。”尚大人的确没有督主高,也没有督主长得好看,这样说似乎也不算错? 而尚寅见周冬冬知道自己爹是谁了,顿时得意地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我爹可厉害可厉害了,我娘说这条街除了隔壁住着的周督主之外,就属我爹最厉害!” “对了你爹是谁啊?” “你怎么会住在周督主的家里?” “如果你爹没有我爹厉害,你就要认我做老大!” 这个我知道,周冬冬抬头挺胸地回答:“我爹是周遇之!”爹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叫做周遇,然后来到京城找到新工作后就叫做周遇之,爹解释过了。 “周,周督主!” 尚寅吃惊之下手一松,哎呦一声摔到了地上。 18、第 18 章 掉下来了?! 周冬冬一惊,连忙跑了过去,“你怎么样了啊?疼不疼?”从那么高,有一个半爹那么高的墙上摔下来,想想都好疼啊! 不过已经开始跟着爹习武的尚寅并不觉得疼,他拍拍屁股爬了起来,围着周冬冬大呼小叫,“你居然是周督主的儿子!” “可是我娘说周督主没有儿子啊?!”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怎么就变成周督主的儿子了呢?”尚寅的问题喋喋不休,语气里还带着一种很羡慕的情绪,“我也想做周督主的儿子!” “我娘说他是东厂督主,管着近十万人呢,一听就很威风。而且就连我爹都要听他的话,如果我成了他儿子的话,我爹就不敢打我了吧?” 顺子:“……”你说这话你爹知道吗? 而周冬冬则没想这么多,他认真回答道:“我是从周家屯来的,我娘跟我爹成亲,然后我出生后就是我爹的儿子了呀,不过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 “我跟我爹长得一模一样哦!” “哇,你跟你爹长得一模一样啊?!” 尚寅新奇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周冬冬看了又看,“我之前问我爹周督主长得怎么样,他不肯告诉我,原来他长得跟你一样啊,真好看。我也长得像我爹,可是我爹就不好看,我娘说我爹长得普普通通。” “你是叫周冬冬对吧?” “我叫做尚寅哦!” 周冬冬点点头,“你好,我叫做周冬冬。” 然后两个小朋友就凑在一起嘿嘿笑了起来,没过多久,得到周冬冬允许的尚寅还踩在了滑板车上,在新铺好的水泥地里欢快地滑来滑去。 “哇,冬冬这个好好玩啊!” “是吧是吧,这是我爹给我做的哦,”周冬冬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滑板车的图纸是我爹给的,工匠也是我爹找来的,水泥地也是我爹让铺的。” 嗯,滑板车的图纸对外要说是爹给的,阿青姐姐和工匠都是在给爹打工,而这水泥地板也是爹看着铺的,所以四舍五入都是爹做的没错! 所以周冬冬最后总结,“我爹最好了!” “哇——” 尚寅再次露出了羡慕的目光,“你爹好好哦!” “我爹老是叫我读书,要么就是喊我习武,都没给我做过玩具。”不但没有给他做过玩具,还没收过他的玩具。 对比之下,冬冬的爹也太好了吧! …… 晚上,尚寅这话就传到了周遇之的耳朵里。 说这话时父子两人正闲坐在塌上,周遇之歪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那慵懒优雅的动作看得周冬冬眼前一亮,觉得好帅气啊,于是坐在他的旁边身体也学着他歪歪斜斜的,手里拿的是那天收到的生辰礼——玲珑牙球。 “……尚寅说爹很好,他很羡慕冬冬!” 周冬冬一边转着玲珑牙球一边道:“爹,你知道尚寅吗?” 不等周遇之回答,他继续往下说:“尚寅是我今天认识的好朋友,他就住在隔壁哦,是我们家的邻居。他今天爬到墙上看我玩滑板车,然后不小心从墙上摔下来了,正好落在了我们家花园的草地上。” “没有受伤!” 周遇之翻书的手顿了顿,然后扫了正专心拼龙的儿子一眼,“你不要学他。”明日就让人告诉尚元洲他儿子爬墙的事。 周冬冬抬起头,“没有呀,冬冬不爬。” “对了爹,尚寅的爹你也认识哦,就是那天在书房,穿着红衣裳,长得没有你好看也没有你高的那个叔叔。唔,尚寅说他爹是什么什么指挥使,是一个大官,手底下管着好多好多人,不过他们都归爹你管!” 周遇之提醒,“是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周冬冬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又低头玩起了拼龙游戏,并好奇询问,“锦衣卫是做什么的呀?” 周遇之略一沉吟,说出了一个很多人都不信的答案,“是抓坏人的。” 但周冬冬相信了,他哇了一声,“好厉害!”抓坏人的尚寅爹很厉害,管着锦衣卫的爹也好厉害啊,统统都好厉害。 爹的新工作真棒! 然后他又道:“爹,我准备送一辆滑板车给尚寅,他今天好喜欢滑板车,玩得很开心。我还要在那辆滑板车上刻老虎,因为寅就是老虎的意思,尚寅是小老虎呀。” “他虎年出生所以就叫做老虎,老虎好威风啊。” “不过冬冬是龙年出生,更威风!” “但冬冬不能叫‘周龙’,”周冬冬突然放下玲珑牙球,托着下巴小小地叹了口气,“爹你以前说过的,只有皇帝才能被称为龙,其他人谁要是敢叫这个名字,全家都要被砍头。而且冬冬也不能叫‘周王’,虽然那是爹和娘的姓,但若是敢叫‘周王’全家也要被砍头。” “冬冬不想爹被砍头,所以就只能叫冬冬了。” “因为冬冬应该是冬天才出生的,虽然等不及先出来了,但爹你说叫这个名字的话,对冬冬有好处。”什么屏蔽什么隐藏什么位面的,唔,好复杂冬冬听不懂。 周遇之没有听出周冬冬话语里隐藏的意思,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冬者,四时尽也。它的前面有收获的‘秋’,后面有希望的‘春’,是一个好名字。”至于避尊者讳的事,就不用和这么小的孩子说了。 周冬冬又高兴起来,“是呀,爹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哦!” 冬冬的名字虽然不够威风,但寓意好呀。 是个好名字! 于是周冬冬又开心了起来,等周遇之告诉他明天会有人拿着圣旨来宣读,册封他为奉国将军的时候,他更是眼睛瞪得溜圆。 “冬冬是将军?!” 他惊喜地站了起来,冲到周遇之怀里蹦蹦跳跳地喊道:“冬冬是大将军!爹,冬冬是大将军了吗?那有没有手下?” “冬冬是怎么成为大将军的啊?” “大将军工钱是多少?” “站好站好,别摔了,”周遇之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书都扔了,一边扶着他一边解释,“因你献水泥有功,所以陛下开了金口封你为奉国将军,宣旨的人明日就会到。”之所以不是今日,是因为他给儿子选择食邑的时候耗费了一些功夫。 “奉国将军的俸禄是一年六百石,食邑两百。” 食邑也是区分“宗室封爵”、“因功封爵”以及“献金得爵”的方式之一,拥有多少食邑就意味着有多少人要给你交赋税、服劳役。 就拿同样的奉国将军来说,俸禄虽然一样,但宗室食邑两千。这意味着宗室的奉国将军除了每年六百石的俸禄外,还能收到两千户缴纳的赋税,另外这两千户人家里,每家每年都要派一个人给他干活。 但“因功封爵”的食邑就只有两百。 功臣尚且如此,进献金银得到的爵位就更不用说了。 根据进献的金银不同,他们只能在下四将军爵,即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奉恩中尉这四个里面选择,不但没有食邑,俸禄也少得可怜。 周遇之当然只会安排最好的给儿子。 爵位如此,食邑亦是如此。 他今天在本朝的一百多个州府里挑挑拣拣,思虑再三,最终还是给儿子选择了青州周家屯及其附近的两个村子作为食邑封地。 不过因为周家屯的人几乎都死在了逃难之中,还活着的有些也身不由己,近二十年后的现在只有几户回返故土。所以现在那个地方不叫周家屯,而是叫半坡村。 青州比邻幽州,而幽州王家疑似周冬冬外家,所以将食邑选在青州的话,将来便能与幽州遥相呼应。至于为什么不直接选幽州,当然是因为近十年来幽州战乱不止,每隔一两年便会有一场战事,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周冬冬并不知道这些,他欣喜于自己成为了将军,于是便在爹的怀里蹦蹦跳跳,跳累了还从幼儿园拿出白纸和铅笔,趴在榻上算六百石有多少。 “爹,一石是多少斤啊?” 周遇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动作,随口回答:“一百五十斤。” 于是周冬冬一边写一边念,“一石是一百五十斤,六百石就是六百个一百五,六百乘以一百五,一六得六,五六三十……” 他按照爹失忆前以及葵花老师教的计算方法,用铅笔在纸上写来写去,最后不敢置信地哇了一声,“一个零,两个零,三个零……是九万斤!” 周冬冬苦恼地抬起头,“爹,这么多粮食冬冬吃不完呀!” 正凝神看着他写写画画,然后很快得出了结果的周遇之失笑,“……那不是给你吃的。”俸禄六百石,并不是说给六百石的粮食,而是会折换成银子发放,然后再让他们自己去置办过日子要用的粮米、布料、茶叶、炭、柴等等。 六百石发下来不过是一百二十两。 而如今粮米价格比太/祖时期高,一石米便要一到二两银子,所以一百二十两并不能买到六百石粮食,不过周遇之觉得这个就没有必要跟孩子提起了。 听完周遇之的解释后,周冬冬恍然大悟,然后他突发奇想,又趴下去算了起来。 “爹你的俸禄是多少?” “月三十五石,好哦,那就是三十五乘十二。” “朝廷一共有多少个爵位啊?” “有多少个官?” “哇,有十二万这么多啊,十二万个官就是十二万个爹,二十万个爵位就是二十万个冬冬……” “那朝廷每年能收多少赋税啊?” “五千万两白银……” …… 算着算着,他放下笔“咦”了一声,困惑地挠着脑袋,“爹,朝廷不赚钱呀。” 19、第 19 章 “什么不赚钱?” 周遇之原本正看着纸上那些仙人教导的歪歪扭扭数字出神,准备等孩子停下来的时候问一问。但听到“朝廷不赚钱”的话后,马上就回神了。 “朝廷怎么不赚钱了?” “工钱超了呀。” 周冬冬举起自己写满了数字和符号的纸张,指着某个角落道:“爹你以前教冬冬看账本的时候说过,若是一家铺子里,给掌柜和伙计的工钱超过了铺子收入的三分之一,就要考虑减少人手和多卖些东西。” “若是超过了二分之一,这家铺子就不怎么赚钱了。而超过了七成,那就很可能正在亏钱或者明年要亏钱。这时候我们要风紧扯呼,快点跑呀。”说这话的时候,爹还嘀咕着冬冬听不懂的‘古代用工真便宜,还没有劳动法’。 不过那不重要,周冬冬板着小脸,认真地道:“爹你刚才说过的,朝廷有十二万个爹,有二十万个冬冬,我们的俸禄加起来要三千四百多万两,但朝廷这家铺子每年却只有五千万两的收入,工钱超过了七成。” “朝廷正在亏钱,或者要亏钱了!” 周遇之:“……!!” 这孩子…… 周遇之的内心极为惊讶,他自己在司礼监处理了几年的奏章,再加上伺候天佑帝时旁听他与朝臣们的讨论,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那些字里行间里察觉到的事情,这孩子居然只靠一支笔一张纸,还不到茶盏功夫就算出来了! 虽然他算的时候没有加上一百多万兵卒的响银,朝廷十二万官员里也不是个个都如自己一般是正三品,更不是每个爵位的俸禄都是六百石。 但结果却相差不大。 没错,根据他探听到的消息,朝廷现在的确没钱了,就连以前攒下的也被挥霍一空。不然寿陵的建造进度不会不如预期,幽州那边也不会屡次被克扣响银粮草,接连打败仗。若不是幽州百姓拼死抵抗,匈奴早就南下了。 这一切的原因都可以归结于朝廷没钱。 先帝在时,虽然总是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犹豫不决,乃至于酿成大祸,但先帝朝爵位不多,宗室只有两万多人,朝廷不会入不敷出。 但到了本朝,“因功封爵”及“献金得爵”使得爵位从两万多人变成了二十万人,增加了俸禄、食邑,却减少了赋税,因为有爵者能减免赋税。而能一下子拿出几千两、几万两甚至十几万两、几十万两“献金”的人,往往都是大商人、大地主。对于这些人来说,献上的几千几万两银子,三五年或者七八年也就回来了。 “献金得爵”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如今有些人家甚至会给大家长谋一个爵位,然后四五代人都不分家,将家中大部分产业都挂在大家长名下逃避赋税。 也因此,先帝朝户部每年能收上来七、八千万两白银,但到了如今即便是不断增加赋税却也只有五千多万两,遇上灾年更是只有三、四千万两。 差距显而易见。 而长此以往,即便折腾得民怨沸天,赋税也只会肉眼可见地越收越少。因为没有钱的人交不起税,有钱的人不用交税。 解决的办法也有。 ——慢的有马上停止“献金得爵”,然后熬上二三十年,期间祈求上苍风调雨顺没有大战事,以及贪官污吏有底线,直到将有爵者大部分都熬死,然后再将赋税收上来。 但这个方法没人敢提,毕竟刘首辅还好好地做着他的首辅呢,而且朝中许多官员,家中便有祖辈,或者叔伯兄弟是有爵位者。如此情况下,即便将来刘首辅致仕,接任者也不一定愿意或者敢触碰这个马蜂窝。 毕竟到了手里的钱,又有谁愿意拿出来呢? ——当然快的办法也有。 ——改革,或者改朝换代死首辅。 想到这里周遇之笑了起来,然后对用黑黝黝眼睛认真望着自己的儿子开玩笑地道:“是啊,朝廷要亏钱了,所以冬冬你要好好地经营你的封地。等将来爹没有了差事,我们便像你说的这样‘风紧扯呼’,离开京城住到你的封地里去。” “不知我们的奉恩将军答应不答应?” 新上任的奉恩将军周冬冬直点头,“好哦,冬冬会努力的!” 经营封地! 这听起来好像爹以前说过的“周家屯基建小游戏”啊,爹说他以前花了两年的时间将破破烂烂的周家屯变成了‘人人吃饱饭,个个有衣穿’的地方。 冬冬也要玩基建小游戏。 肯定很好玩! …… 下定决心要努力把封地建好,让爹眼前一亮的周冬冬晚上在小葵花幼儿园折腾了一宿,还请教了他认为很厉害很厉害的葵花老师,最后印出了两百一十份卷子,准备先派人过去了解封地的情况。 第二天接到圣旨后他便问周遇之要人。 周遇之派了四个侍卫,其中侍卫头领还是熟人。 就是周冬冬和爹走散又重逢那天,在天香楼里见过的,一路上动不动就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下巴都要掉下来的大哥哥。 周冬冬跟他打招呼,“大哥哥!” 今年不过十七岁,因为那天的一面之缘而被周遇之点名,派过来保护新任奉恩将军周冬冬的东厂番子赵江连忙弯下了腰。 “使不得使不得,小少爷您喊卑职赵江便可。” 他出生锦衣卫世家,祖上被划到了东厂,自己则因为武艺不错,所以被安排给周督主做亲卫。如今更是调到了小少爷的身边做侍卫头领,可不敢担小少爷一句‘哥哥’。 周冬冬从善如流,“好的,赵江,”然后其他三个人的名字他也没有落下,一个个地喊了过去,“钱达、孙有才、金秋。” 四人齐齐下跪,“见过将军!” 哇,冬冬真的是将军了,还是有四个手下的将军! 坐在椅子上的周冬冬兴奋地踢着腿,然后他将几人喊了起来,拿出昨晚在幼儿园印好的一叠纸道:“本将军有任务要交给你们哦,唔,你们识不识字呀?” 赵江领头回答:“卑职们都识字。” “那就好,”周冬冬的视线在他们四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学着爹吩咐属下的语气奶声奶气地道:“朝廷给了我三个村子做封地,在青州。” “我现在需要人过去,将那三个村子有多少人,他们都叫什么名字,平时做什么,地里种了什么东西,吃不吃得饱,村子里需要什么等等都打探清楚。就按照我给你们的这些纸上面印的问题来问,一家人写一张。” “除了这个之外,还要打听村子附近的城里有什么可以做的赚钱生意,村子附近有没有什么危险,总之越详细越好。” 因为来之前已经被周遇之派人敲打过了,所以四人完全没有看低三岁小少爷的想法,虽然疑惑但也不敢抗命。 所以四人齐齐抱拳,“是,将军。” 哇,做将军好酷啊! 侍卫们整齐的动作和话语让周冬冬有一种自己很厉害的感觉,于是他让阿青姐姐把自己的钱匣子拿来,一人数了三十两。 然后他学着爹的动作咳嗽了两声,板着小脸道:“这是给你们在路上花的银子,一人三十两。要记账哦,给我干活就要把账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记不清楚,以后就都不派给他重要的差事了。” “我给你们一到两个月的时间,赵江你领头,明天就出发。路上遇到了什么困难你们自己商量着解决,差事若是做得不好那四个人都要受罚!” 唔,说完这个还要说什么呢? 如果是爹的话会怎么说? 周冬冬想了想,补充,“做得好重重有赏!” 四人行礼:“卑职领命。” 20、第 20 章 将四人送走后,周冬冬兴高采烈。 他觉得自己好厉害啊,爹以前玩的是“周家屯基建小游戏”,但现在冬冬玩的是“封地建设大游戏”,足足有三个村子呢。 等建好了,肯定吓爹一跳!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比如昨晚跟爹提到过的,要做一辆刻着老虎的滑板车送给尚寅,这样他们两个人就可以一起玩滑板车了,不用再轮流玩。 好朋友就要一起玩,两个人玩还能比赛看谁滑得快呢! 下午敲门进来的尚寅得知自己就要有滑板车了,高兴得跳了起来。 “真的吗?冬冬你真的要送我滑板车吗?” “太好……” “哎呦……疼疼疼疼疼!”动作太大不小心扯到伤势的尚寅疼得龇牙咧嘴。 而周冬冬则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尚寅你怎么了?” “我爹打我了!”尚寅捂着屁股,不解地道:“我爹中午突然回来,问我昨天是不是爬墙了,然后就把我打了一顿。” “可我明明跟书童说了,不让他告诉我爹娘的。而且昨天我也没有跟你玩多久啊,还不到半个时辰呢,娘那个时候睡着了不会发现的。” “真奇怪!” “我爹怎么会发现呢?” 尚寅挠着脑袋,“而且他还赶走了我的书童,换了个小厮跟着我,说我再往墙上爬,爬一次就打一次,爬两次要打三次,爬三次就打断我的腿!” “那你要不要喊大夫呀?” 周冬冬偷偷瞄了好朋友的屁股一眼,觉得肯定很疼,“我认识了一个医术很好很好的大夫爷爷,他药到病除哦。” 那个大夫爷爷虽然没有治好爹的失忆,但治好了自己的肚子疼,如果尚寅需要大夫,周冬冬觉得可以将上次的大夫爷爷介绍给他! 尚寅摇头,“我娘给我擦过药了。” 提起娘,他想起了一件事,忙对着新换的小厮招手,“平乐,你快过来。冬冬,这是我娘亲手做的烧饼,她听说我跟你约好了今天要一起玩,就下厨做了烧饼给我们吃,里面可多肉了,我爹想吃都没给!” 食盒里的烧饼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都还热着,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周冬冬学着尚寅的动作,伸手拿了一个,然后打开油纸一咬。 “哇,好好吃!” 又香又酥又不油腻,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烧饼! “是吧!”尚寅见周冬冬吃得高兴,自己也咬了一大口,然后含含糊糊地道:“我外祖家以前就是做烧饼的,大家都去买。后来我表姑奶奶做了皇后,就带着亲戚们鸡犬升天了,唔,我外祖私底下说是‘鸡犬升天’。” “反正就是大家都发财住新房子了,于是烧饼也不卖了。” 尚寅三两口吃完,抹了抹嘴遗憾地说道:“我外祖还说等我长大了就教我做烧饼呢,可惜我娘都没同意,不然我以后就能天天吃烧饼了。” “可以让厨房做呀。” 周冬冬也咬了一大口烧饼,给好朋友出主意,“我爹说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做,厨房没有就去外头买,不要委屈自己。” “小孩如果受委屈了,大人要伤心难过,所以我们小孩不要让自己受委屈。如果不小心受委屈了,就要告诉大人。” “对哦,”尚寅点头,“我回去就告诉娘!” 两个小朋友头挨着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 另一边,只是逗逗儿子,根本没有想过要将那几个村子视作退路的周遇之,下朝后便来到了东厂,埋首于卷宗、书册之间。中间因为信息不足,他还招来了闳司,让他去户部走了一圈,抱了一堆陈年的资料回来。 因为昨晚周冬冬的话给了他很大震撼,所以他想再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朝中官员的俸禄,有爵者的俸禄、食邑,将士们的响银,逢年过节的赏赐,灾年减免的赋税,修堤坝,赈灾,修缮宫室…… 算完后,他心情沉重。 因为这些零零总总加起来,的确高于赋税了。 至于朝中大部分人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发觉,依旧歌舞升平,一方面是近些年没有大的灾祸,且户部瞒得好,未有传言流出,另一方面则是先帝留下的积蓄,以及近三十年来的献金填补,让朝廷在大部分年份里都没有缺钱花。 以至于如今满朝上下都觉得朝中只是党争严重了些、重文轻武了些、贪腐厉害了些、各地刁民多了些,没有什么大问题。 但事实上问题可大了! 大到周遇之看完后都沉默了许久,最后默默地将册子合上了。 这不是他能管的事。 周遇之心里很清楚,别看他现在是东厂督主,就连刘首辅也会卖他几分薄面,但那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触及到对方的核心利益。 之前的废太子事件之所以如此地干净利落亦是如此,一方面是证据确凿,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赵熙不是陛下的亲儿子,陛下也不喜欢他。 所以当赵熙说出那句“孤即位后,陛下当以皇考尊之”之后,太子之位就坐不下去了,这一点他很清楚,求情不成后与赵熙撇清关系的刘首辅也很清楚。 因此事情才会如此顺利。 但这个不一样。 爵位改革是刘首辅提出来的,是他的功劳,是他政绩所在,否定了爵位改革就是否定了他的功绩,会使他相位不稳,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号令满朝文武。所以任何一个敢提出此项政策有错的人,都必定会受到刘党的猛烈攻击。 绝没有可能例外! 而他周遇之,平生所愿不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而是坐稳东厂督主之位,今日如此、明日如此、往后日日亦如此…… 他想要的是富贵无极。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不能给自己谋一些好处…… 周遇之想到即将到来的万寿节,以及明年秋天的寿陵大祭,脑海中顿时涌现出了十几个主意。最后他一一排除,提笔写了个折子。 …… 第二天周遇之奏请修路。 他的理由很充分,“陛下,再过两月便是您的万寿,届时不但外地的王爷们会入京,其他的属国们也会派人给您贺寿。” “朝廷的颜面不容有失。” 然后周遇之话题一转,说起了京城的路。 京城除了宫门外的那条御街及其他少量几条街道外,其余都是泥土路。这些泥土路一下雨便泥泞一天晴便尘土飞扬,别说百姓了,就连某些朝臣上下衙门的时候,一不小心也会踩一脚泥,非常地不方便。 不如全部换成水泥路! 水泥的好处之前已经试验过了,和砖石一般无二,而且制作的速度比砖石快多了。如今负责制作的工匠已一分为二,一部分连夜送去寿陵一部分则留在了京城,修路的话留在京城的这些正好能派上用场。 只需一个多月,便能让京城焕然一新! 天佑帝听得很心动,要说他现在有什么心愿,明年的寿陵大祭算一个,今年的五十岁万寿也算一个。若有可能,两者他都想尽善尽美。 但在京城修路这样的大事,和封赏一个奉恩将军的爵位不同,并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工部得安排人手,户部得拿出银子来。 于是他看向了朝臣。 但朝臣们反对的很多,非常多。 因为水泥是周遇之这两天在私底下进献的,大部分朝臣们都没有见过,只听说是一种能很快做成的砖石,至于成本也是不清楚,都以为它的价格和青砖差不多甚至会更贵,毕竟更快做成的东西哪有不贵的? 甚至有些人觉得这就是周遇之为了给儿子铺路折腾出来的东西,为了换取爵位,哗众取宠罢了,实际上的效果根本没有那么好。 于是工部说我们很忙没人手,户部不肯拿钱。 而一直看不上东厂觉得他们抢了功劳的御史们则说此事不归东厂管,周遇之这是越刨代俎,有谋权篡位之嫌,应该严惩。 就连几位阁老也不赞成。 零星几个赞成的朝臣觉得修路虽然好,但现在修实在是太冒险了,万一没能在两个月内修完,岂不是会误了万寿节? 不过这些都在周遇之的预料之中,于是他沉下脸,倨傲地摆出一副“就连太子都被我拉下马,你们算什么东西”的姿态,应下由东厂和锦衣卫负责此事。当然为了方便修路,水泥不但可用于买卖,而且工坊及相应的矿山也被安排在了东厂名下。 这正是周遇之的目的之一。 打着“修路”的名号,城外某座戒备深严的庄子以最快的速度建起了十几座窑,一道又一道的浓烟不分昼夜地向上升起。 而在有心人的宣扬下,修路的事也迅速传遍了京城。 不过在正式开始修路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临川郡王带着礼物前来拜访。 21、第 21 章 临川郡王赵喜乐带着人等在门口,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紧张。 他是来道谢的。 不是为了废太子的事,而是为了周遇之得知孝敦太子,也就是他亲哥死因有异的时候没有视而不见,让周王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让孝敦的死大白于天下。 所以他今天来道谢。 至于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一方面是因为得知大哥是被人害死的后,爹娘都很伤心,尤其娘还在大喜大悲之下病倒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爹的顾虑,他觉得自家是宗室,不宜与东厂督主过于亲近,于是等事情平息后才允许他来。 ……也不知道周督主会不会怪罪? 赵喜乐心不在焉地想着。 周遇之当然不会怪罪,他听完赵喜乐道谢的话语之后道:“为陛下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郡王不必言谢。” 赵喜乐忙道:“要的要的,大哥,不是,孝敦太子的死因能够大白于天下,督主功德无量。无论如何,我们一家都多谢督主。”‘我们一家’四个字他说得很小声,显然是得到了家里的嘱咐,不可在外提起他们与孝敦太子的亲近关系。 周遇之笑了笑,对成王父子的谨慎不觉得奇怪。 “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闲话了几句后,见赵喜乐有些坐立不安,周遇之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对了,不知王爷可有空闲?” 他叹了口气,说起了场面话,“之前因为郡王的吩咐,咱家让人留意起废太子,不曾想他竟然心怀不轨,对陛下不臣。” “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咱家也未曾与王爷通气,便禀告了陛下。为此连累了王爷与郡王,是咱家的不是啊,若是王爷有空闲,咱家想面见王爷解释一番。” 闻言赵喜乐大惊,连忙摆手,“不,不用了!” 他目光游移,颇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我爹生病了,不对是我娘生病了,我爹正照顾我娘呢,对,没错,所以这阵子府里都闭门谢客。” “督,督主的意思,我回去会禀告家父的。” 周遇之眼神微眯。 他没想到今天会是临川郡王前来,不过也没有多意外,毕竟成王胆小怕事是出了名的。 当初孝敦太子还活着的时候,他早早地带着家人就藩,一点也没有沾儿子光的想法。等孝敦太子死后朝臣们开始选新的太子,他也没让临川郡王回京。 如今更是紧闭门户,只派了儿子前来道谢,送的都是很寻常的东西,也拒绝了见面的要求,摆明了是对他这个东厂督主避而远之。 那么他们一家人的意思,表达得就很明显了。 对此周遇之有些失望。 赵熙被废,他之前还想过要不要支持临川郡王做太子的,毕竟这位临川郡王一看就知道性情单纯,做不了卸磨杀驴的那套。但既然成王不乐意,这位临川郡王显然也没有那个想法,那他也就不用浪费心思了。 所以没过多久,周遇之便端茶送客。 …… 送走了松了口气的临川郡王后,周遇之慢悠悠地回屋。 他在思考谁适合做下一任太子。 不过思来想去,周遇之遗憾地发现宗室里没有谁能稳操胜券。 庄王和晋王不行,因为这两人都是陛下的王叔,其中庄王更是已过七旬,这两年不爱出来走动了,其子嗣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 晋王嘛,他倒是有这个心思,前两次立太子的时候都上蹿下跳,也曾送过孙子入宫,但他的血脉到底和陛下隔了一层,所以朝臣们都不站在他这一边。 至于剩下的几位王爷,成王不愿意掺和,周王全家要么死了要么在皇陵,平宁郡王和安南郡王虽然是陛下的子侄辈,但年纪有些大了…… 而且陛下也不喜欢他们。 不如再等一等那些还没上京的王爷们? 周遇之仔细思考,最后决定做两手准备,一是让人盯紧了京城这几座王府,二则派人去看看几位藩王的府上有没有“可造之材”。 陛下没有亲儿子,所以现在虽然储位空虚,但没有哪个朝臣敢在他过完寿辰之前上书请立太子。即便是有那不要命的愣头青,折子也只会停留在内阁及司礼监,不会递到御前,这是他和刘首辅心照不宣的事。 而且就前两次的经验来看,第一次立太子折腾了十三年,第二次也折腾了两年,所以这一次估计也不会太短。 还有时间慢慢准备…… …… 周冬冬觉得没有时间了。 因为作业要交了呀! 虽然他白天不用上课,可以尽情地玩,因为爹说了,要等到明年春天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再给他安排夫子。但晚上在小葵花幼儿园里他是已经开始上课了的,葵花老师每天都会留作业,有的在幼儿园里能做完,有的就要留到白天做。 所以难得的沐休日,周冬冬都在埋头赶作业,连爹什么时候出去见了个客人,然后又悄悄回来了都不知道。 就是觉得爹泡的茶好香啊,茶在勾引冬冬! 等好不容易将葵花老师安排的作业写完,他顿时就欢快地将铅笔一扔,抓着作业本跑到爹身边看他姿态悠闲地喝茶。 “我也要喝茶!” 咕噜咕噜一杯茶下肚,周冬冬脱掉鞋子爬到榻上,跟爹挨坐在一块,然后将作业本递过去,“爹,我写完作业啦,葵花老师说这个作业要家长检查。” 家长检查? 周遇之顺势接过,打开看了起来。 检查作业这种事他之前也遇到过,明白那位‘葵花老师’的意思是让他看看孩子的作业做对了没有,如果错了则要更正,不然就没有小红花了。而周冬冬的作业嘛,不是他熟悉的之乎者也、四书五经,而是上次算朝廷工钱的时候出现过的数字。 据说是一种外藩文,叫‘阿拉伯数字’。 周遇之上次看见周冬冬使用这种数字的时候,就让人打听了,私底下也学习了一番,所以现在拿着“作业本”也面不改色。 而且他还有特殊的“核算技巧”。 “壹乘玖得玖,这个对了。” “叁乘柒得贰拾壹,这个也对了。” “壹拾贰乘壹拾扒,得贰佰壹拾陆。” “冬冬你这个是怎么算的?” “按照老师教的来算呀,”周冬冬以为爹是在考他,于是将老师教的方法说了出来,“个位数乘得若干一,积的末位对个位,十位数乘得若干十,积的末位对十位1……” 周遇之在心里飞速计算,然后点头,“不错,那我们再来看看这个……” 等作业检查完,他也“会”了。 22、第 22 章 看着爹在作业本上签名后,周冬冬欢呼一声,觉得一朵小红花稳了! 于是心情很好的他将作业本往小葵花幼儿园那个属于他的抽屉里一塞,然后说起了自己的“正事”。 “爹,我和尚寅在外面玩滑板车的时候,别的小孩都好羡慕啊。” “还有,阿青姐姐说那个做滑板车的木匠来问,能不能做了滑板车往外头卖,因为有人跟他打听这个车,想要买呢,他还说赚到的钱九一分。” “冬冬拿九,他拿一。” 滑板车周遇之知道,就是周冬冬很喜欢,不下雨的时候每天都要玩的一辆木车。而且不但他喜欢玩,隔壁尚元洲的儿子也经常过来玩。 至于“九一分”,以他的见识一看就知道是那木匠舍不得银子,但又不敢得罪他,于是才想出“九一分”这样的法子来。 说实话他挺好奇周冬冬会怎么处理,是坦然收下这个分成,还是改变,亦或者不让人做那什么滑板车,以便独自享受其他孩子的羡慕眼神?还是说像朝堂上那些迂腐的人一样责备他这个爹以权势欺压百姓?! 是以他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怎么说?” “我让人去查他。” 周冬冬仰着头,有理有据地说道:“九一分不赚钱的!” “冬冬用零花钱投资爹的生意,从来就没有九一分。爹你以前也说过,这种生意肯定有猫腻,要么不要投资,要么得查个清楚明白,水落石出。” “等查完了我再做决定。” 就像封地的事情一样,葵花老师说了,先不忙着做决定,要等赵江他们收集好资料回来再说,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先不要说话。 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周遇之赞叹,“……有理。” 和这个孩子越相处,越是能感觉到惊喜。 那神奇的小葵花幼儿园和同样神奇的葵花老师就不用说了,就连上次用来算朝廷工钱,以及现在做作业用的数字,都不简单。 如今又发现他并不为眼前的利益所动,不会轻易地做下决定。这对于一个三岁小儿来说委实难得,许多人长到三十岁都不一定能做到。 所以他很好奇,当周冬冬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怎么办? 于是调查出结果的那天,周遇之不但吩咐人如实禀告,还特地提早回来,好整以暇地问正皱着小眉头,显得很苦恼的儿子。 “这事应该怎么办才好?” “爹,我还没想好!”周冬冬觉得好为难呀! 他没想到那位木匠,原来是碍于爹的权势,才会想出“九一分”这种主意的。这里面没有什么猫腻,纯粹就是因为他不敢赚太多,免得惹爹不高兴,只敢拿一点点的辛苦钱。 可是这样不对呀。 周冬冬苦思冥想,觉得这样的话那自己赚走了大部分的钱,木匠给他打白工。那么别人一看,就不敢找他合伙做生意了。 这次赚得多多的,以后就会赚得少少的! 他把自己的苦恼说了出来。 “不错,”周遇之赞许点头,“你这次若是答应了,那么以后便会成了定例。旁的人一想赚的钱要给你九成,便会望之却步。”即便是想和他做生意,那也是冲着别的地方来的。 就比如他的那些铺子,有的是旁人送的,有的是抄家抄的,但因为自己无心经营,所以状况都不如在原主人的手里好。 当然他也并不在意这些也就是了。 周府的大门敞开着,每天都有人前来送礼,府里的几个库房更是满满当当,金银珠宝数不胜数,他根本就不缺银子花。所以只要那些人不故意昧下钱财,赚多赚少他都不在乎。 但显然周冬冬对赚钱是很在乎的,周遇之就看到他一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还拿出纸笔算来算去,晚上更是喊着“我要睡觉啦”早早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第二天一早,就说自己想到了办法。 “阶梯分成!” 吃早膳的时候,周冬冬举着瓷勺兴奋地道:“爹,我们想到了好办法,是冬冬和小明、小红他们一起想的,就是阶梯分成!” “若是只做几辆,那便是“九一分”,做得多便“八二分”、“七三分”甚至是“六四分”。这样做得越多冬冬便赚得越多,干活的人也赚得越多,是不是很棒?!” “大家知道跟着冬冬能赚钱,就会都来找冬冬做生意了!” “阶梯分成?”周遇之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理,但又有些不解:“直接七三分,六四分岂不便宜,也省却了许多麻烦?” “不可以哦!” 周冬冬小脸严肃,“木匠是怕爹才会提出九一分的,因为爹现在做的这个差事好厉害好厉害,他怕爹欺负他。但爹没有欺负他呀,而且冬冬也想跟更多的人做生意,所以这个分成不合理要改,但又不能全改。” “如果冬冬全都改了,那跟爹就不是同一国的了。” “冬冬不能欺负爹!” 不是同一国? 欺负? 周遇之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儿子的意思。 原来在周冬冬看来,那个木匠是畏惧于自己的权势才会想出“九一分”的主意,那么如果他全部改了的话,就等于“木匠不怕爹”,“子改父策”,而后者则意味着父子之间有隔阂,作为儿子改了父亲的决定或者利益,是“欺负爹”的行为。 所以他才会左右为难,想了一晚上,还悄悄地跟小葵花幼儿园里的孩子商量,最终拿出了“阶梯分成”这个在他看来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没有驳了他这个爹的颜面,也有利于将来有更多的人来找他做生意。 这…… 也只有孩子才会这般想了吧。 周遇之这一瞬间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唔,不错,你们想的这个主意很好,爹很赞同。” “爹你也觉得很棒对不对?” 得到赞扬的周冬冬高兴极了,“我还想办一个滑板车大赛,从滑板车生意里拿一部分钱出来,谁赢了就奖给谁,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来买我的滑板车了!” “唔,只有买我的滑板车才可以参加,买别人的不给参加。爹,你可不可以给我做一块很大很大的水泥地啊?” “这样我们就有地方比赛了。” 这都是小事,待修路开始的时候一起修了便是,周遇之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 于是没几日,城外的某处空地便易了主。随后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四周的台阶以及一整块的整齐地面便拔地而起。 不但如此,这块空地还延伸出一条淡灰色的石路接在了官道上,随后在来来往往的百姓们注视下,一桶桶灰色的泥浆往下一倒,不过三五天的功夫,黄泥官道也变成了淡灰色石路。 所有人都惊呆了! 锦衣卫竟然在修路?!不是,他们竟然会修路??还又快又好三五天便修完了??? 京城百姓们从没见过这等稀奇事,他们见过锦衣卫抓人,抄家,但却从没见过这群人修路,是以都惊奇地盯着看。有那胆大的还趁着守卫不注意跑到新修的路上看稀奇,谁知一踩便是一个脚印,跑得快的平安无事,跑得慢的则被守卫们抓起来一同修路,修到哪里人群便围观到哪里。 外城修完便是内城。 一段又一段水泥路被修建完成,淡灰色的路面大部分都如天衣一般没有缝隙,只每隔一段距离有细小的间隔。如此迅速的修路,如此齐整的路面不但让赴京贺寿的王爷、使臣们惊讶不已,京城百姓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这,这就是周督主修的路?” 某个听说过修路传闻,但因为生意关系离开京城一个多月的商人在排队等待进城的间隙里,惊讶地从自家马车上下来,伸手抚摸着平整的地面,“竟然不到两个月就修好了?!” “这这这……” 旁边有个挑着箩筐的老汉搭话,“是哩,这条路五天功夫就修好了,我亲眼看见的。那些个锦衣卫将那什么水泥和沙子石头搅和到一起,然后就这么倒了下去,嘿,不过两三天就变得梆梆硬,老汉我这辈子都没瞧过这么神奇的事!” 旁边的百姓们七嘴八舌地接话,“我家前面那条路也是两三天就修好了。” “我家也是!” “听说周督主为了修路调派了几千锦衣卫,还向五城兵马司借了人手,所以才能这般的快!” “这石头路修好,往后不管是雨天还是雪天,都不怕了。” “什么石头路,这叫水泥路,我那条村就有个管不住手的非要去碰没干的路面,结果被抓去修路了。他回来说这叫水泥路,是用一种叫做‘水泥’的奇怪泥土,和沙子石头搅和到一起,再往里倒点水,搅合匀乎了铺在地上的。” “不用糯米不用糖,更不用青砖石块,就用那水泥!” “真这么神奇啊?” “那个‘水泥’在哪里能买?若是不贵我也想弄点,这玩意在家里铺一块,以后晒粮食就方便了。” 那商人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他不是为了晒粮食,而是觉得水泥“奇货可居”,若是买上一些卖到别的地方,肯定不愁销路。 别的不说,江南那些爱修园子的人家就不会拒绝,毕竟为了修好园子,三五年不多,十来年不少,能缩短时间的东西,肯定会大受追捧。 是以他沿路打听,最后来到了某条街上。 而在这期间,另一样东西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块两端翘起,底下带着木轮子的木板,有的上面有把手,有的没有把手。但无论有没有把手,这东西一踩一瞪便能往前滑一段路,好几个孩子踩着它在新修好的水泥路上滑行,东钻西转,左右挪移,时而哇哇大叫时而哈哈大笑,表情兴奋,动作好不潇洒。 “这又是何物?” “那是滑板!” 卖水泥的伙计告诉他,“周督主的儿子周小少爷过几日要办一个滑板比试,年纪小的用有把手的滑板,年纪大的用没把手的,滑得快就有奖赏。” “最快的能拿五十两银子呢!” “第十名也有五两!” 伙计说得两眼发光,“所以家里有孩子的都想买一块,没准就挣到五十两了呢,没有五十两,能拿个五两也好啊,你看到的那几个在比谁滑得快呢。” “这滑板又好玩又有钱挣,要不是有年龄限制,我也会忍不住去买一块。” “诺,卖滑板的铺子就在那头。” 商人回头一看,果然不远处有一家叫做“金玉满堂”的铺子前人头涌动,孩子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时不时还有“到我了”、“给我一块滑板,不要把手的”、“我要买两块!”等话语传来。 商人愣住了,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怎么京城就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23、第 23 章 有这个想法的并不止他一人。 刚从幽州回来的掌班千柳,也觉得不过是一两个月,京城就变了一个样。 她走的时候废太子事件刚刚过去,京城还处于紧绷状态。那时不管是官员还是普通百姓都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卷入抄家灭族之祸里。谁若是在路上撞见了东厂或者锦衣卫的人,都是扫一眼然后匆匆离去。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现在不但路变宽了,变好了,人们的脸上也有了笑,即便是看到她穿着一身锦衣卫男装,也不会避之唯恐不及,而是在背后议论。 “……这就是锦衣卫吧?” “长得真俊。” “京城的路就是他们修好的?” “听说没找朝廷要银子呢。” “没想到他们也有做好事的时候,前阵子他们到处抓人,吓人得很。听说好多官员都被他们抓到大牢里,有的还被砍头了。” 走在路上看到的不是战战兢兢,也不是避之唯恐不及,让千柳的心情都变好了。不过这份好心情在回到东厂衙署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因为日理万机,日常把东厂当家的督主竟然不在,而且是接连找了两个地方都没找到人。 东厂的番役们说督主回家了,而周府的门房则说督主出门了。 千柳沉吟片刻,将自己要禀告的事情在脑海中又细想了一遍,还是觉得宜早不宜迟,于是便问:“督主何时回来?” “小的不知,”门房想了想,“要不千掌班您到城外瞧瞧?” “督主用水泥在城外给小少爷建了一大块平地,小少爷近些日子每天都要和尚家小少爷过去玩,督主若是有空闲,下响午便会去城外接小少爷回来。” 于是千柳又来到了城外。 那是一块堪比好几个演武场的大平地,等她过去的时候便看到许多孩子踩在那被称为“滑板”的古怪东西上滑来滑去,偶尔摔倒在地也很快就爬起来。除了滑板之外,也有人聚在一起玩起了蹴鞠、投壶,甚至是找块没人的地方比试谁跑得快。 他们的年纪都不大,以小孩居多,并且男多女少。从衣着上看有富贵人家的,也有普通人家甚至是一些乞儿,不过三拨人界限分明,少有交集。 而他们的周围则站着一些大人小孩,丫鬟奴仆等,他们随着孩子们的动静时而欢呼时而鼓劲,时而又有催促及争吵。 再往外一些,在平地的边缘处,则是背着背篓挑着簸箕的各种摊贩。他们中有卖包子馒头的、有卖馅饼烤饼的,也有卖清水饮子的。甚至还有一处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铺子,那是租滑板的,从传来的声音里能知道,一文钱便能租一个上午或下午。 此地处处都透露着热闹欢快的气氛。 说实话,千柳很惊讶。 在得知督主在城外建了一块大平地的时候,她还以为这里会被围起来,只让小少爷及其朋友来玩呢,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 她眼睛一扫,很快就在一处有守卫的地方发现了督主,与此同时她还看到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正窝在督主的怀里,就着他的手喝水。 ……那位就是督主的儿子了吧? 据说他叫“周冬冬”,长得跟督主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 周冬冬也发现了正在朝着他们走来的千柳,然后惊讶道:“爹,有个漂亮哥哥过来了,”但等人走到近前行礼的时候他又改口,“咦,不是哥哥,是漂亮姐姐!” 周遇之将水囊放下,示意属下免礼。 而千柳直起身后,却有些好奇地问道:“小少爷,您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她这次出门为了方便都是穿着男装的,而且也经过了乔装打扮,就连声音也学会了沙哑和低沉。所以在她没有用原声开口的时候,几乎不会被认出来。但没想到同样是还没开口,小少爷却认出来了。 “因为你有耳洞呀!” “刚刚低头的时候我都看见了。” 周冬冬仰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爹以前说过,只有女孩子和很少一部分男孩子才会打耳洞。如果冬冬以后遇到一个有耳洞,然后又很好看的男孩子,那他很可能是个女孩子哦。因为有的女孩子会穿男装,当然也有男孩子会穿女装。” “爹还说喜欢穿什么是每个人的爱好,要尊重祝福,但冬冬长大后不可以和穿男装的女孩子走得太近,因为那样冬冬就要娶她做新娘子。” 周冬冬转头,“是不是啊,爹?” 周遇之知道这又是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仙人说过的话,不过这话也没有错处,于是点头道:“不错,女子是有耳洞。” “那冬冬没记错!” 得到认同的周冬冬又看向了千柳,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姐姐你有耳洞,又长得很漂亮,就和冬冬这些天见到的其他姐姐一样,她们也有穿男装,也有穿女装的。姐姐你比爹还要好看,所以是姐姐呀。” 千柳:“……”有点不敢看督主的脸,以及下次乔装打扮的时候,最好将耳洞也堵起来。 好在周冬冬很快又转移了话题,指着某个有滑梯的方向道:“爹,尚寅他们喊我了,轮到我们玩滑梯了,我可不可以继续去玩呀?” 周遇之没有拒绝,“再玩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周冬冬的心已经飘到朋友们那边了,闻言直点头,“好哦,我就玩半个时辰,爹你帮我记着,时辰到了就喊我呀。” “我们说好了的,要去香香楼吃饭!” 话一说完,他就抓过自己的滑板车,咻咻咻地骑着跑了。 千柳顺着他的方向看,正好看到一个小姑娘也骑着同样的滑板,从那并不算高的滑梯上滑下来,裙摆翻飞、神采飞扬。 旁边的人正为她欢呼。 这里可正好啊,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而随着孩子的身影远去,千柳很明显地感觉到督主周身的气息都冷了下来,语气虽然不如以往那般冷淡,但也和刚才很不一样。 “王家那边查得如何?” 这话问的是她这次去幽州的结果。 千柳收敛住心神。 她这次离开京城,一共有两件差事。一件是押送周王家眷,包括废太子赵熙等人前往皇陵,并防止他们中途逃跑。而另外一件,也是督主此时关心的,是去幽州探寻王家女儿们的下落,重点关注三十岁以下的。 对千柳自己而言,当然是前一件比较重要,毕竟她跟废太子赵熙有仇,对方过得越不好她就越开心。所以到了皇陵她的确好好地布置了一番,保准让那位废太子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水深火热,不得安宁。 不过她也知道,对于督主而言,无论是周王一家还是废太子赵熙都已经过去了,不值得他浪费心思。幽州王家,尤其是王家女儿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她略一思索,便道:“禀督主,幽州王家现在是王小将军当家,他今年十九岁,除了他之外,王家还有一个小辈,是王小将军兄长的遗腹女,今年不过四岁……” “……妇孺还有王老夫人、王大夫人、王五姑娘四人健在。王二姑娘五年前和夫婿一起殉城了,王五姑娘今年才十三岁,只有当年十七岁的王三姑娘下落不明。” 周遇之沉吟,“下落不明?” 千柳点头,“是,属下查明,王三姑娘是在五年前的那场战事里失踪的。” “当时城破后王将军、王小将军的兄长以及王二姑娘和夫婿一家都殉了城,王老夫人等人则趁乱逃了出去。那位王三姑娘就是在逃离的途中失散的,王家人到现在都还在找她,但一直没有找到。” 顿了顿,千柳又补充,“有传闻说,说可能不在了。” 王三姑娘是五年前失散,当时是十七岁。 周遇之想了想,觉得如果周冬冬的生母真的来自幽州王家,那么很可能就是这位五年前正值十七岁妙龄的王三姑娘。 毕竟幽州王家在贵妃之前并不是什么豪族,族人不多,而贵妃的生父王老将军又只有贵妃及王将军这一双儿女。 至于那位王三姑娘脱险后为什么一直没联系家里,现在是死是活,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很可能像千柳所说的那样已经不在了,不然周冬冬的生父,那位“仙人”也不可能会将孩子托付给自己这一个外人。 而且周冬冬以前也说过他娘“骑着白鹭飞走了”、“住在风水宝地”、“会保佑爹和冬冬”这一类的话。 当然,也可能只是他的猜测。 但这并不妨碍他用这件事做些文章,比如将周冬冬的身世和那位失踪的“王三姑娘”联系在一起,为后面的某些事情做准备。 沉吟间,周遇之又听到千柳道:“督主,属下另有一要事禀告。” 24、第 24 章 要事? 周遇之将脑海里正在思考的计划放到一边,问道:“什么要事,可是和幽州有关?” 千柳低下了头,“督主英明。” 接下来她便将自己今天急着来找人的原因说了出来。 王家的事情是督主私底下的吩咐,并不急于一时,明天再汇报也是可以的。但因为她的心里装了另外一件大事,所以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督主,属下此行还见到了我们安插在幽州军里的人手。” “他说自上个月起草原各部落便有集结的迹象,探子扰边不断,就连北上的商人也有无故失踪的,王将军推测将有战事。” “他已派人入京求援,不日便到……” 随着千柳的话语,周遇之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因为她说的的确是一件大事——幽州可能又将有大战事发生! 幽州北御草原,而草原各部落兵强马壮,每年都有人南下。是以从前朝开始,幽州地界便有大大小小的战事,平静不了多久。 小的便不说了,天佑朝大的战事有两次,一次是二十年前,二十万匈奴南下,当时镇守幽州的王老将军直接战死。而后朝廷增派援军,在王将军的带领奋力抵抗,最后才将他们逐退,而王将军也获封幽州侯。 一次是五年前,同样是二十万大军,但这次朝廷派援不及时,而且应该付给幽州军的粮草、响银也一年比一年少,以至于幽州军无力抵抗,最终城破。 此战百姓死伤无数,王家也是损失惨重,成年子嗣都战死了,只剩下王小将军顶立门户,直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 如今不过五年,若是再有战事…… 周遇之心念急转,最后点头,“此事我记下了,你先回去歇息吧。”待人一走,他便招来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安排好后,他抬眼望去,正巧看到周冬冬骑着滑板车从特意修建的滑梯上滑了下来。表情兴高采烈,落地后还朝着这边挥手。 “爹——” …… 半个时辰后,父子二人坐上了马车,往天香楼而去。 虽然周冬冬还想再玩一会儿,因为他的好朋友尚寅,以及其他新认识的朋友们都没有离开,都还在滑梯那边排队呢。 但想到自己刚才答应了爹,而且这是他生日之后父子俩第一次出门吃饭,去的还是上次没吃成的天香楼,他便忍痛跟朋友们告别。 这会儿坐在马车上,他还有几分不舍地念叨,“爹,我明天还要过来玩,刚刚跟尚寅说好了。对了我今天还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叫做张大郎。” “爹你知道吗?” “张大郎家里有个妹妹!” 他一副惊奇的语气,“是妹妹哦,会跑会跳,他娘给他生的妹妹。对了尚寅也有妹妹,不过他的妹妹还在他娘的肚子里没生出来。” “尚寅说等他妹妹出生了,要请我去看!” 周遇之没有为儿子的语气感到惊讶,平淡地陈述事实,“尚夫人也有可能生个儿子。”孩子没生出来,一切就还没有定论。 “对哦,”周冬冬恍然,“爹你以前说过的,生男生女都一样,尚寅他娘有可能生一个女孩子,但也有可能生一个男孩子。” 然后他又皱起小眉头,“那我要准备什么礼物呀?” “我今天跟尚寅说了,要准备拼图给妹妹做礼物,换成弟弟的话,他会不会不喜欢拼图更喜欢小兵人啊?”周冬冬埋头扳起了手指,“幼儿园里的小红和紫涵就更喜欢拼图,不喜欢小兵人,但小明和天天更喜欢小兵人。” 周遇之:“那你呢?” 周冬冬抬起头,“冬冬都喜欢!” “唔,那就都准备好了!”他拍拍手,欢快地道:“我昨天去看木匠爷爷的时候,发现他家里好多木头啊,有黑的、红的、还有黄的。” “等做完了滑板的生意,我就让他帮我做拼图还有小兵人,拼图要做成五颜六色的,还要画花花草草,这样才好看。小兵人也要用不同颜色的木头来做,然后我就可以在家里和尚寅玩打仗游戏了,幼儿园里的小兵人拿不出来。” “爹你觉得怎么样啊?” 周遇之颔首:“可以,爹记得库房里还有底下人献上,用来作画的颜料,回头让阿青找出来给你送去。” “哇,爹你太棒了!” “你是最好的爹!” 周冬冬高兴地扑到周遇之的怀里,向他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爹我跟你说,打仗游戏可好玩了,非常非常好玩!” “我最开始有五十个小兵人,跟小明他们玩了几次后,成功俘虏了他们的小兵人,所以现在有七十二个了。不过还是没有紫涵多,紫涵的爸爸是军人,她玩打仗游戏可厉害可厉害了,她现在有一百二十个小兵人!” “小明才二十三个,都输到哭鼻子了。” “冬冬没有哭。” “冬冬第二厉害,是将军!” “对对对,你是将军。”周遇之熟练地搂住孩子,不让他在马车上跳来跳去,“那敢问周冬冬将军,你晚膳想要吃什么?” 晚膳的话题一出,周冬冬的心思顿时就转移了。 “想吃羊!” “唔,还想吃鱼,吃豆腐。” “还想……” “爹,香香楼还有什么好吃的呀?” “是天香楼,不是香香楼,”周遇之纠正了儿子的说法,至于天香楼还有什么好吃的,他想了想道:“就让人上一道云林鹅,再上一道炙鹿。如今这个时节,鹅肥鹿美,天香楼的这两道菜做得还不错,不比宫里的差。” “那我们就吃这两个!” 但过了一会儿,周冬冬又犯愁,“一个菜、两个菜……有五个菜了呀。爹,五个菜我们两人吃不完,是不是要打包?” 他还记得之前自己生日的时候,爹就说要吃遍天香楼的招牌菜,吃不完就打包带走,不过那次并没有吃上。 而周遇之虽然是第一次听到“打包”这个词,但他已经对儿子偶尔会说出的奇怪话习惯了,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意思。 于是便道:“不用,你若是喜欢,明日再让他们去家里做。”他今日若是将吃不完的菜肴带回去,明日天香楼的掌柜就要上门请罪了。 “好哦,”周冬冬点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为难道:“我们还是吃三个菜吧,爹你以前说过的,不可以浪费食物,因为农民伯伯种地很辛苦。” “唔,羊和鱼明天再吃,今天先吃豆腐。” “还有爹喜欢的鹅和鹿肉。” “好不好啊?” 周遇之失笑,“也可。” …… 闲话间,天香楼到了。 而正在这时,几骑轻骑停在了城门口,正抬头朝着高大的城门望去。 为首的那位年轻男子一身黑衣,年纪约莫在十八九岁。他薄唇紧抿,有一双认识周冬冬的人若是看见了,便会觉得熟悉的杏眼。 此时的他仰着头,怔怔地望着写了“京城”二字的城门,心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旁边的某个黑脸汉子低声催促。 “将军,京城到了!” “我们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