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金枝》 第一章“病逝” “哐当——” 青釉莲纹碗摔落在地,碗沿残留的漆黑液体腥苦刺鼻。 疼! 崔瑜倒吸一口凉气,死死捂着胸口跌倒在地,钻心的刺痛早从腹部蔓延至胸腔,接着,便沿着脊柱、沿着她全身的经脉寸寸传递,须臾之间,四肢百骸如浸滚水,遭万千虫蛇啃噬。 巨大的痛苦中,崔瑜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她急促喘着气,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扶住桌角,重新坐正身子。 “我想最后见太子一面。” “娘娘何苦?殿下不会愿意见您了。” “不愿见我?”崔瑜苍白到血色尽失的唇微微翕动,辗转呢喃着这四个字,剧毒侵袭里逐渐混沌的思绪陡然清明。 “他从出生之日便入我永宁宫,在我膝前长大,识字、出痘、开蒙乃至监国,均是我亲力亲为,辅佐照料,如今你却说,他不愿见我?” “你说——” 崔瑜霎时失笑,双肩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贺恂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娘娘,”传旨太监面色稍显不忍。 自七日前圣驾北伐重伤回京,崔瑜便被秘密幽禁宫中,如今的永宁宫,昔日宫人俱被替换,宫门更被金吾卫重重看守,即便送膳宫人,也不得与崔瑜有丝毫交谈。 往日统摄六宫、声威赫赫的皇贵妃娘娘,早就成了睁眼的瞎子,自然对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毫无所知。 崔瑜等了半晌不得回应,笑得几乎沁出泪来。 “你既然不说,那便由我来说,太子是我养大的没错,可他始终不是我生得,至于他生母的下场,知道的人,早就变成了一堆白骨,这便是死无对证。” “这时候,若是有人告诉太子,当年是我为了夺子,杀了他的生身母亲,他即便不能完全相信,也会有所猜忌,可贺恂怎么会允许他查到真相?又有谁能想到,是堂堂帝王,因为吃过母后摄政的苦,而不允出身显贵的后妃诞下皇子,甚至连宫女生了皇嗣,都要去母留子!” “可他越是什么都查不到,我的嫌疑便越大,除了皇贵妃,谁有本事做得这样周密是不是?这根杀母的刺自此会永远扎在太子心里,提醒他恨我,提醒他忌惮崔家,是不是?!” “可我都要死了!” 猩红的鲜血溢出唇角,滴落在地,崔瑜的双眸早已失神,只余满面讥讽,她低着头又呢喃了一遍。 “我都要死了!毒药是他亲手所赐,我不会有机会成为第二个庄穆太后,此生更是从未对他不住,为何还要如此待我?!” 她这十年,为了贺氏江山,耗尽的心血,又算什么?! “娘娘慎言。” 传旨太监躬身礼道:“皇上已经拟好诏书,待娘娘病逝,便会追封您为皇后,您会与皇上合葬皇陵,史官还会为您立传,介时天下都会传唱皇上与娘娘的帝后情深,任谁都不会有机会辱没娘娘身后之名。” 身后之名? 崔瑜再也支撑不住,她笑着、咳喘着歪倒在地,腥甜涌上喉间,生生呕出口血来。 她的名声,早在贺恂刻意的捧杀下,跌落谷底。 如今的崔瑜,早就不是当年范于闺秀的世家女了,她是言官口中惑主干政的妖妃。 偏偏她这个妖妃,幼时在边疆看够了累累白骨,看够了流离失所,硬是顶着猜忌,顶着攻讦,在贺恂每一次亲征中,十年如一日地替他筹措粮草,镇守朝纲。 而她的夫君,国朝的天子,便是这样借着她对大雍的赤诚之心拿捏了她十年。 事到如今,他仍不信她。 甚至临死还要拉她垫背! “滚——”崔瑜冷冷道。 她的视线彻底模糊了,只能看到烛火跳动的细微光影,唯有狠狠扣住手指,才能勉强维持住最后一点神志。 传旨太监又看了眼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莲纹碗,内廷糅杂四十余种剧毒熬制的毒药全被饮尽了,即便华佗再世,皇贵妃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娘娘保重。”他朝着崔瑜的方向叩首,缓缓退出殿门,最多也不过半炷香了,皇上还在等他复命。 殿门开合,很快重新归于寂静。 崔瑜循着那抹光亮,艰难地抬起手。 五寸、四寸、三寸…… “砰——” 烛台倒地,火焰瞬间点燃了殿中的帷幔。 满目猩红中,崔瑜终于有些畅快地笑了。 她十几岁时受侯府爵位之争所累,被长房堂姐崔瑛算计,陷入了贺恂为她打造的黄粱梦,助他亲政,助他北伐,从满心憧憬走到勘破情爱。 十年心血尽付,却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的。 什么追封皇后,什么合葬皇陵? 可笑! 他害了她一辈子,到今日,连她视若己出的太子,都要因他安给她的那莫须有的罪名,厌她,恨她。 崔瑜擦掉唇角的血迹,仪态尽失地仰躺在地,看着这座金殿寸寸化为灰烬。 去他的帝后情深。 去他的合葬皇陵。 若有来世,她只愿与他不复相见! …… 景明六年,京城,松溪巷。 青底鎏金的牌匾下,靖阳侯府中门大开,早早恭候着十几个衣衫周正的仆从。 靖阳老侯爷夫妇共育四子,长房老爷七年前战死疆场,大公子也一并惨死在那场战事之中;二房老爷资质平平,在羽林卫当着个不大不小的闲差;三房老爷早年挂冠离京,如今正带着妻儿游历四方;唯有四房老爷凭着军功青云直上,官拜冬州卫都指挥使,封疆一方。 今日,正是阔别京师六年之久的四房嫡女崔瑜回京的日子。 陈妈妈奉了大太太的命,一路迎到府门前,正探头探脑地盯着巷口瞧,浑浊的双眼里透着掩不住的精光。 第二章刁奴 “姑娘,照您的吩咐,已经请二公子带着咱们的辎重先行绕道回府了。” 崔瑜点头,有些恍惚地睁开眼。 她重生了,再次回到了太后为贺恂挑选大婚人选的这一年,在长房的极力促成中,进入候选之列,从冬州回到阔别日久的京城。 翠帷马车驶入松溪巷,稳稳停在侯府正门前,玉弦抬手打起车帘,扶着戴好帷帽的崔瑜下车。 陈妈妈的眼神瞬间亮了,止不住地暗叹大太太英明。 想来也是,四姑娘那可是从小就生得出众,模样和气质放眼京城都是拔尖的。 陈妈妈原本还担心四姑娘随父母远驻冬州六年,早被那个苦寒地界埋没了,可如今单看这通身的气度,便可知面纱下的那张脸肯定也错不了! 四姑娘这样出挑,看二太太还怎么做送女入宫的春秋大梦! 陈妈妈真是想起二太太那副跋扈样子就厌烦。 还是送四姑娘入宫好。 就算四老爷做到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又怎么样?到底是远驻边陲,真有什么事,那也是鞭长莫及。 凭她四姑娘再怎么冰雪聪明,如今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能成什么气候? 这么个文质柔弱的小姑娘,无依无靠地独自回京,还不是任由大太太搓圆揉扁,到时再给几个甜枣,等进了宫,自然就是她们手中最好用的刀。 陈妈妈一边想,一边挤开身边的楚妈妈,满脸堆笑地打头迎上前,“四姑娘可算是回来了,怪道咱们大太太时时刻刻地挂念着,这么标志的姑娘家,哪有成日待在边陲受苦的道理,奴婢瞧着都要心疼坏了。” “妈妈严重了。” 崔瑜走到软轿旁,不紧不慢地停住步子,眼神透过帽檐垂下的薄纱,清清淡淡地落在陈妈妈面上,身上一袭天水碧缠枝玉兰宽袖浮光锦褙子,在天光下随着动作浮动出层层光影。 十足的名贵料子! 陈妈妈眼神不禁又亮了几分,随即不自然地往马车后方瞟过去。 四老爷如今封疆一方,又是出了名的疼爱四姑娘,这次爱女回京,金银细软、珍宝头面,那肯定是少不了的,没准连嫁妆都打包带回来了。 大太太这次派她亲自来候着四姑娘,固然有抢占先机,表明大房对四姑娘牵挂爱重的意思。 但更重要的,是将四姑娘随身的辎重接管过去,这样丰厚的财帛,若是能落在大房手中,不仅能解他们燃眉之急,顺带着也能对四姑娘添份掣肘。 可这一眼却让陈妈妈有些失望。 别说是奇珍异宝了,这马车后面连半个箱子也没见着。 “四姑娘,这——” 陈妈妈眼神飘忽,这才注意到,不仅没有箱子,连侯府派去冬州迎接四姑娘的人马也没全部跟着回来。 还有去城门迎四姑娘回府的二房公子,此刻竟也不见人影! 陈妈妈心里登时一紧,生怕这份横财落不到大房手里,白白便宜了二房,干笑着试探,“怎么少了这么多人,莫不是四姑娘遇着什么事了?这光天化日,莫非竟有毛贼敢劫咱们侯府的车架?!” “掌嘴!”崔瑜冷冷开口。 “啪!” 玉弦脸色沉得厉害,狠狠甩了陈妈妈一掌。 她早就想教训这疯妇了,刚才就贼眉鼠眼地盯着她们瞧,还敢枉顾姑娘名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信口开河,红口白牙污蔑她们姑娘被贼匪劫持。 “小蹄子,你敢打我?!”陈妈妈被打得一懵,当即就要还手。 “妈妈说错了,不是她要打你,是我要打你。” 崔瑜语气淡然,摆手命人按住陈妈妈。 陈妈妈莫名打了个寒颤,接着愈发不忿起来,她可是在大太太身边当差的,走到哪处不是被人尊着捧着,就是几位公子姑娘见了她,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如今却被偏居边陲的四姑娘唬住了,还被个黄毛丫头打了,此仇不报,她陈妈妈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这四姑娘肯定是不知道她的身份,等知道了,还不得哭着求她原谅,到时她便替大太太卖个好,但这个动手的小蹄子,哈,那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陈妈妈恨恨盯着玉弦,仿佛已经看到她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了。 “四姑娘知不知道奴婢是什么人?竟敢——” “啪!” 玉弦收到崔瑜眼神,眼疾手快又赏了陈妈妈一掌。 “你!死丫头还敢动手,看我今日不扒了你的皮!”陈妈妈怒火中烧,挣扎着叫嚣要打玉弦。 “莫非这位妈妈不是侯府的奴婢?” 清淡的语调响起,却莫名带着久居上位者独有的从容不迫,陈妈妈一时失神,无意识地躬身回话,“这……奴婢自然是侯府的奴婢。” “那便没错了,妈妈既然是侯府的奴婢,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我这做主子的,自然便有管教的权利,方才见妈妈这样激动,倒险些叫我以为打错了人了。” 陈妈妈稍稍回神,梗着脖子道:“不知奴婢错在何处?” “妈妈又错了一回。” 崔瑜沉声,“我数年不曾回府,早就急于向老夫人和太太们问安,可妈妈口口声声大太太思念,却偏偏在侯府门前将我拦住,如此行径,岂非置主家亲情于不顾?况我尚且待字闺中,妈妈拦我在此闲话,可曾想到,可能会有外男经过?” 陈妈妈面色逐渐苍白,崔瑜继续道:“纵然妈妈犯下此等错处,可我念及你是初犯,并不曾出言处置,但你却不思悔改,越发没了体统。” “我且问你,当今圣明,又有贤臣良将相佐,莫说京城里有五城兵马司日夜巡查,便是各州府,也无不是政清人和,太平日久,怎么到了妈妈嘴里,竟成了劫匪肆虐,横行官道了呢?” “这、这。” 陈妈妈一阵头晕眼花,四姑娘几时这样伶牙俐齿了?她不过就是想问问辎重去哪了,怎么就成了质疑朝廷了。 陈妈妈觉得自己冤枉死了。 可她偏偏没办法解释,难道让她说自己担忧的不是劫匪,是家贼吗。 老夫人不剥了她的皮才怪! “如何,妈妈还要拦我吗?” 陈妈妈有口难言,面皮霎时憋得青紫交加,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了似的,“奴婢不敢。” “既然如此,妈妈便照着府里的规矩,自行领罚去吧。” 崔瑜点头,弯腰坐上软轿,由仆从们围拥着入府去了。 完了。 陈妈妈再后知后觉也明白自己闯祸了,楚妈妈已经笑着提步离开了,不久后,老夫人和二太太便会知道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 可四姑娘,刚刚也太骇人了些。 她再也顾不上大太太的嘱咐,将什么适时提点敲打,让四姑娘明白,大老爷和大公子虽然没了,但大房仍是侯府的主子云云全抛到脑后去了,跺跺脚,在四周若有似无的嘲讽目光中追了上去。 软轿旁,玉书凑近了担忧道:“姑娘,方才那妈妈能乖乖去领罚吗?” “自然不会。” 崔瑜失笑,陈妈妈可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在府里作威作福惯了,怎么会因为自己这个没有父母在旁撑腰的四姑娘,自行去领罚呢。 方才若不是她暗示玉弦,一巴掌挡住了陈妈妈自报身份的话,便是自己这个主子,教训起大太太身边的人,也没这么简单。 可她要得就是陈妈妈不去领罚。 大太太送陈妈妈敲打她,她便偏要借这陈妈妈让府里众人看清楚,四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日后若是谁再起了这样的心思,有陈妈妈前车在前,那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第三章请安 软轿稳稳停在仪门前,崔瑜摘下帷帽下轿,往老夫人居住的正院松鹤斋走。 侯府中的丫环婆子们已经在青色罗衣外添上了夹棉比甲,远远见到崔瑜一行人走过来,便有条不紊地层层往内传话。 等到了松鹤斋,银红色的雁绒撒花软帘一挑,堂屋里暖融融的气息顷刻扑面而来。 “给祖母请安。”崔瑜端端正正地朝首座上的老侯夫人沈氏行礼。 头还没磕到底,老夫人便亲自扶了崔瑜起身。 “瘦了!”她将崔瑜搂在怀里,牵着她的手将人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笑道:“小时候啊,可是像个粉团子似的,这一路寒凉,舟车劳顿,可是将祖母的心尖尖累着了。” 正是抽条的年纪,经年不见,纤瘦些本是常事,可老夫人却将此归结为路上劳顿,是谁累得崔瑜赶在深秋走这一遭可是显而易见的。 跟远在冬州的崔瑜不同,二太太韦氏这些天可是将老夫人的态度瞧得真真的,从中秋宫宴上太后提起要见见四姑娘,老夫人明面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别说往日里对大房那些明里暗里的照拂少了,就连大太太这个人,如今都被老夫人敲打了。 这可是稀罕事儿! 到底是崔家的宗妇,陪老侯爷沙场征战挣出的这份基业,对老夫人来说,什么子子孙孙,血脉亲情,那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还是侯府的尊荣承袭。 大房这次将侯府的利益抛在脑后,为了一己之私,在朝局这样复杂的时候,自作主张把崔瑜往皇家推,可见着实是触了老夫人的逆鳞。 二太太无声勾起唇角,她这个大嫂,真是蠢得从不让人失望,自己这把柴算是没添错。 不过这四姑娘也足够让她意外了。 小时候整日跟在大姑娘身后黏糊的紧,对家里人更是满腔的信任亲近,可如今不过几年未见,竟然知道提早提防那位大伯母了。 二太太想起方才自家哥儿带人压着崔瑜随身的二十几辆辎重回府,径自报到老夫人跟前,当时大太太的脸色可是一下子就黑了。 偏偏这四姑娘话说得漂亮—— “天子脚下,没有行事张扬的道理,所以请二哥哥受累,绕小巷将其余车架先行送回府中。” 这侯府所在的松溪巷,可是京城一等一的贵胄聚居之地,四姑娘这话,可谓是将老夫人如今的心思揣摩透了,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老夫人的心坎里。 再加上侯府门前跟陈氏那一遭,二太太不由叹息,这四姑娘可真是个妙人,要是她的珍姐儿能有崔瑜半分聪慧,没准她还真会动心将女儿送进宫去。 不过虽然不是自家女儿,但能令大太太屡屡吃瘪,消磨掉老夫人对大房的怜惜之情,二太太还是喜闻乐见的。 “难怪我这不成器的哥儿一听说四妹妹回来了,拼着被先生责骂,也要请了假迎到城门口去接,瞧瞧,咱们家四姑娘可不是个顶顶招人疼的,往日里母亲总是想着念着,媳妇还吃味呢,如今见着了,连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疼她了!”二太太掩唇娇笑,鬓间整套红宝头面熠熠生辉。 “属你爱作怪,也不怕叫人笑话!”老夫人指着二太太笑骂,转头对崔瑜道:“这是你二伯母,瑜姐儿还认不认得?” “自是认得的,”崔瑜赶紧起身行礼,“见过二伯母。” 大太太卫氏见状,脸色倏然沉了。 先是祖母,再是二伯母,这是当她这个大伯母不存在了! “瞧母亲说的,太后娘娘金口玉言,瑜姐儿能得娘娘青睐,这不是天大的荣光吗?换做别家,那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大太太不忿,见缝插针地开口。 她恨恨想,就只有崔瑜是老夫人的孙女不成?明明她的崔瑛才是侯府这一辈的嫡长女,瑛姐儿挑中崔瑜,那就是崔瑜这丫头的福气! 可这崔瑜倒好,瑛姐儿把她从冬州那个黄沙遍地的地方捞回京,她非但不念着长房的好,感恩戴德地来给她这个大伯母磕头请安,求着自己带她进宫去,反而接二连三地坏了自己的好计策。 简直是要翻天了! 要不是二房实在猖狂得厉害,她早把这小蹄子赶回去吃沙子了! 大太太越想越气, 她狠狠瞪了眼垂首站在门边双颊红肿的陈妈妈,忍不住端起架子对崔瑜训话,“四姑娘怎么也不知道给大伯母问个安?可别是在冬州养野了性子,这京城有京城的规矩,四姑娘这样不知礼数,改日出了门,岂不是要丢咱们侯府的脸面?” 陈妈妈办砸了差事,满心里正担忧被大太太责罚,赶紧顶着巴掌印上前附和,“四姑娘可别怨大太太严厉,大太太也是为了四姑娘好,像咱们大姑娘,那可是宫里出了名的贤良淑德,四姑娘理应多向大太太请教,来日入了宫,才不会辱没侯府的门楣呀。” “是侄女疏忽,一心思念祖母,多说了几句话,竟忘了大伯母。”崔瑜从老夫人怀中站起身,落落大方地朝大太太行了一礼。 大太太唇角一翘,正要继续教导几句,却见崔瑜面有讶色地看向陈妈妈,“这位妈妈,方才在府门前言行无状,不是已经知错了吗,怎么不但没有自行领板子去,反倒巴巴地跟到了这来,还在主子们面前胡言乱语,直接揣测起天家圣意了?” 如今后妃人选尚在斟酌之中,陈妈妈所言却像是定准了崔瑜会入后宫似的,这已经是大不敬了。 若是崔瑜存了入宫的心思,没准会觉得受用,进而求着大太太多多提点,可惜了,这份“福气”她不想要! 大太太面色一黑,“四姑娘怎么学得规矩,竟越俎代庖教训起我身边的人了,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伯母?” “瑜姐儿教训不得,我训不训得?”老夫人冷眼瞥向大太太。 “母亲这是说得什么话,您自然是教训得的,可这陈氏伺候媳妇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母亲您的心可不能偏过头了。” “放肆!我看不是瑜姐儿眼里没有你这个伯母,是你心里没我这个婆母了!这才纵得这腌臜婆子胡言乱语,指摘主子,今日借着这由头,你倒是肯将心里话说出来了,可我若当真偏心,又岂容你放肆至此。我倒要问问你,她说得这些疯话,究竟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来人——”不待大太太说话,老夫人便沉声吩咐,“将这挑拨主子,枉言天恩的婆子拖出去,重责四十大板!” “母亲!母亲开恩啊!” 大太太笑容霎时僵住,陈妈妈可是她的陪房,这祖孙俩打得哪里是陈氏,这分明是在打她大太太的脸! 大太太不由委屈起来。 是,陈氏这些年当着她身边的管事,时不时也爱逞些排头,可老夫人往常知道了,不也都看在长房的面子上揭过去了吗,这回怎么就不顾自己的体面了。 都怪崔瑜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蹄子! 大太太怒目瞪向崔瑜,却见崔瑜面露诧异,又有些感怀的看向自己。 好像在说这么不守规矩的奴婢,怎么会是大伯母身边的人,大伯母这样恪守规矩的人,竟然能容得下这等刁奴,可真是心善。 大太太气得仰倒。 老夫人不为所动地看了大太太一眼,“若是不想在小辈们面前跌了份,你也合该稳重些才是。” “好了,姑娘们也该散学了,到了没有?都唤进来,叫她们姐妹几个好好团聚,还有蒋氏,她是长嫂,也该见见的。” 第四章侯府众生相 丫环应声去请,不一会儿便进来三个风姿各异的华服女子。 老夫人指着为首穿月白色挑银线竹叶暗纹褙子的年轻妇人,和颜对崔瑜道:“这是你大嫂嫂。” “大嫂嫂安。” 蒋氏含蓄地扶起崔瑜,“四妹妹多礼了。” 老夫人点点头,又指着后面穿着身半新不旧薄绸袄,垂首而立的少女道:“这是你二姐姐。” “二姐姐安。” 二房庶女崔琬状似无措地绞着手帕,侧身避让,嗫喏着回礼,“四妹妹好。” 按序尺走在最后的二房嫡女崔珍早就等不及了,不待老夫人介绍,便凑上前牵住崔瑜,“四妹妹还记得我吗?我是三姐姐啊!” 崔瑜忍俊不禁,行礼道:“记得的,三姐姐安好。” 前世她回京不久后便入宫习礼,侯府之中相处最多的自然是孝惠太子妃崔瑛,但后来世事变迁,堂姐妹中陪在她身边,在她最孤寂的岁月里给予她温暖和陪伴的,反而是崔珍这位有些娇气任性的三姐姐。 可也是这位三姐姐,当年跟她一样,在婚事上栽了跟头。 二太太眸光微动,左右各揽过崔珍和崔瑜,笑着道:“我这个三姐儿啊,旁的本事没有,吃得玩得最是精通,瑜姐儿多年不曾回来,哪日无聊了,尽管寻她解闷去,有什么缺的、短的,也尽管来寻我!” 大太太卫氏本便阴着的脸色更沉了。 瞧瞧,真把自己当成这侯府的主母了不成? 他们大房还有男丁呢! 大奶奶蒋氏见状,悄悄拽了拽婆母的衣袖。 大太太暗啐一口,想当年,她的大哥儿是何等芝兰玉树、文武双全的人物,满京城里谁家不艳羡她得了这样的好儿子,可天妒英才,偏偏就那么早早的没了,还娶了这么个软性子的媳妇,这些年要不是她各方谋划,孙儿的爵位早都被人抢走了! 就连她的瑛姐儿,先帝朝嫁入东宫时,那是何等风光,可偏偏太子身陷巫蛊大案,早早去了,就算后来冤案平反,可瑛姐儿,还不是落得寡居深宫的下场。 凭什么这些倒霉事全瘫在他们长房身上,这些人倒能安享尊荣! 老夫人神色未明地瞥过面色僵硬的大太太,“聿哥儿又害了风寒,今日是见不到了,你大嫂嫂照料他很是辛苦,你是他嫡亲的小姑姑,如今回了府,得闲时便多去瞧瞧他吧。看在你故去的大伯父和大哥哥的情分上,也要多多爱护他。” 大太太面色稍缓。 又见老夫人将二公子崔昱和正站在崔昱身旁偷偷撇嘴的崔珍也唤到跟前,认真道:“你们都是咱们靖阳侯府血脉相连的哥儿姐儿,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日后也要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知道吗?” 大太太心思稍转,赶紧道:“母亲,瑛姐儿也是咱们崔家的子孙呀,她可是在您膝前长大的嫡长孙女,可从孝惠太子亡故,她在宫中过得是什么日子?母亲您可不能不管她了呀。” “住口!瑛姐儿是先皇亲封的太子妃,如今又有太后怜惜,破格允她随居慈宁宫,连她膝下的湘王都得以暂不就藩,这是何等尊荣,你还不知足?” 大太太一噎,心道那算什么,若是孝惠太子当年不曾横遭冤案,暴亡东宫,如今她的女儿就是皇后娘娘了,湘王那就是未来的皇帝,要真是那样,二房哪来的胆子惦记爵位? 她也用不着白白抬举崔瑜这丫头占便宜了! 他们长房的命怎么就那么苦。 老夫人看着大太太的神色,哪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卫氏和崔瑛如今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是自己这些年,出于对长子长孙的缅怀,对长房太过纵容了。 老夫人不由叹息,“如今瑛姐儿人大了,心思也大了,她若还记得自己是崔氏子孙,我自然是认她的,可若是她忘了,只怕崔家留她不住啊。” “大嫂真是当罚!” 二太太见屋中氛围低沉,挑起细长的眉眼佯嗔,“谁不知道母亲是最疼瑛姐儿的,当年我这珍丫头不懂事,可没少吃她大姐姐的醋,偏大嫂还要拿这些话来刺母亲的心,我可要不依了!” “真真泼皮!”老夫人笑骂道。 屋子里氛围霎时松动起来。 二太太继续凑趣,“母亲既然笑了,我可全当是夸我了,这可得好好想想讨个什么赏,不过今日是咱们家瑜姐儿回府的好日子,我就不做这讨嫌的,平白抢侄女的风头了。” 大太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但仍不肯死心,思虑良久道:“四弟和弟妹的院落许久不曾住人了,瑜姐儿自己住过去,我这做大伯母的也是不放心,不如便跟着我住吧。” 要是能把崔瑜要到自己身边,那就好控制的多了,还有那足足用了二十几架车才运回来的箱笼,大太太真是想想都眼热。 “这倒不用了,”老夫人冷哼,卫氏的心思她是一眼便看穿了,身为伯母,竟然惦记起侄女的财产,实在是不成体统。 卫家门楣平平,若不是老侯爷当年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时,与卫氏的父亲有些渊源,他们也不会给长子定下这门亲事。 先前卫氏刚入府时,为人也算谨慎谦和,可自从长房生了变故,卫氏的性子就日渐怪癖狂悖起来,挖空了心思地补贴娘家,接济那对上不得台面的兄嫂也就罢了,如今还将手伸到了崔家其余子孙的头上。 老夫人不由暗叹,人果然要在逆境时,才能看得出真正的品性。 “瑜姐儿就先跟着我住,几个姐儿如今也到了学着自己掌家理事的年纪,等来年开了春,便将绘芳园西边那几处院落翻整拾掇出来,让她们全都搬进去单住吧。”老夫人不容置疑道。 崔瑜抢在大太太开口前笑着应声,“大伯母照顾聿哥儿便很是辛苦了,侄女怎好劳烦大伯母为我费神,我和爹娘离京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机会能跟在祖母身边尽尽孝道了。” 前世,她并不知道幼时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大伯母和大堂姐,生出了这样的心思,满心赤诚地回到侯府,结果失了先机,步步走进了大房的圈套,那些财帛,在她入宫之后,自然落到了卫氏手里。 老夫人最看重的是崔氏阖族的利益,不会为了银钱这样的小事,撕破侯府明面上的和谐。 到最后,还是湘王事发后,崔瑜才知道,卫氏拿着她的财物,去做了多少蠢事。 她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老夫人闻言拍拍崔瑜的手,慈爱道:“瑜姐儿舟车劳顿,今日便早些歇息,明日再让你两个姐姐带着各处走走,熟悉熟悉吧。” 大太太几次想要插话,都被打断了,一路阴沉着脸回到住处。 陈妈妈才受了刑,鸦青褙子上洇着斑驳的血迹,正跪候着请罪。 “蠢货!” 大太太气得摔了整套茶盏,“这点差事都办不好,竟让那小蹄子踩到了我的脸上,我留着你还有什么用处?!” “太太息怒,太太息怒——” 陈妈妈连爬带滚地跪到大太太面前,“奴婢实在是没想到,这四姑娘小小年纪,心机竟然这么深沉,可见不是个好拿捏的,太太可不能由得她这般得意下去,不然她岂不是要分不清谁才是这侯府未来的主子了?” “废话!”大太太冷哼,“我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可老夫人明里暗里护着她,还有韦氏那贱人帮腔,我怎么惩治她?” “太太别急,老夫人再怎么护着四姑娘,那也得四姑娘人在府里啊。” 大太太神情微动,肃容吩咐,“递牌子,我要进宫看望孝惠太子妃。” 第五章崔瑛 慈宁宫,西偏殿。 崔瑛一袭挑金线蔷薇提花罗宽袖常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海棠木书桌前,捉着湘王的手一笔一划地练着字。 “瑛姐儿!” 大太太将侯府中的事儿说完,端起茶盏饮茶润喉,余光撇见崔瑛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忍不住急切道:“你还有心思做这个?倒是快想个由头,把那丫头弄进宫来好生调教调教啊!” 湘王动作稍滞,笔尖停在纸上洇出小团的墨色。 崔瑛眉心微皱,神情终于有了些微变化,沉声道:“用心不专,罚你再练百遍,再犯,罚千遍,去吧。” “是,母妃。” 大太太看着湘王小小的背影面露不忍,“这孩子才多大年纪,你这又是何苦?也是我不好,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做什么。” 崔瑛神色淡漠,“我与阿慎的血脉,竟因区区闺阁妇人之争,心神错乱,我岂能纵容。” 大太太一噎,想起当年女儿初初嫁入东宫,与孝惠太子可谓琴瑟和谐,谁人不艳羡。 可后来,先帝受陶庶人蒙惑,孝惠太子身陷巫蛊大案,那么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竟含冤惨死在幽禁之中了,只留下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崔瑛。 幸好后来翻了案,陶氏母子也一废一死。 “瑛姐儿,都六年了,朝前看吧。”大太太面露悲色,“如今当务之急,是二房和崔瑜啊。” 崔瑛端盏掩去唇角嘲色,“我早提醒过母亲,瑜姐儿这个人,最是重情义,母亲既然要拉拢她,就是装也得装出副关切疼爱的样子来,可母亲不肯听我的,偏偏还动了别的心思,如今倒是急起来了。” 大太太面色燥红,“你也知道,韦氏那贱人四处笼络人心,我自然也要为了聿哥儿打算,还有你舅父,官要想升上去,少不得要打点上峰,桩桩件件哪里不需要银子?反正崔瑜那死丫头早晚都是要入宫的,那些东西就是留给她,她也带不进宫门啊,倒不如给了我,总好过便宜了韦氏那贱人。” 寒门小户出身的,就是爱拎不清。 崔瑛知道多说无益,也懒得多费唇舌,她不禁想起了二婶韦氏,那才真是个精明人物,从来不会像自家母亲这样,看着这头,望着那头,到头来鸡飞蛋打,什么都得不到时才知道着急。 好在崔瑜自幼跟她交好,如今还有得弥补。 崔瑛摆手唤松儿捧她的妆奁过来,从里头精挑细选出了两套赤金镶彩宝头面,并耳坠、镯子、玉佩各两对。 “母亲将这些拿回去给四妹妹,多年不见,也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对她的一点心意,还有给二弟、聿哥儿和二妹妹、三妹妹的,母亲也都带回去吧。” 大太太看着几个宫女捧着匣子过来,眼皮一抽,心疼道:“这、这也太多了,用得着这么破费吗?” 崔瑛神色淡淡地转头看向她,“只要母亲这回别再起什么旁的心思,这东西送得便值了。至于进宫的事,过几日,便是太后娘娘的赏菊宴,到时我自有安排。” 大太太讪讪应是。 松儿领着人将大太太送出慈宁宫,刚回去便见崔瑛独自站在窗棂前,静静看着窗边那棵粉蔷薇。 那是崔瑛和孝惠太子成亲那年,太子殿下亲手为崔瑛种下的。 后来这树随着崔瑛,从东宫移到了慈宁宫,但故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娘娘……” 松儿将架子上的披风拿来,默默给崔瑛披上,她知道,这个时候,无论什么劝慰的话对太子妃娘娘来说,都没有任何用处。 良久,崔瑛轻轻呵笑出声,“阿慎走了,这世间就再也没有全心全意为我考量的人了,就连我的生身母亲,终究也不是全然为了我的,她还有聿哥儿,还有卫家那群不成器的酒囊饭袋,更可笑的是,时至今日,她竟然还做着聿哥儿袭爵的美梦。” 跟生母大太太不同,崔瑛生在钟鸣鼎食的靖阳侯府,更是差点成为大雍最尊贵的女子,有些事情,大太太看不清,崔瑛却瞧得透彻。 从先皇驾崩前,在嫡次子和嫡长孙之间,选择确立前者皇储身份的那刻起,他们长房这一脉,也就彻底跟侯府的爵位无缘了。 不管是祖父还是祖母,为了延续崔氏的荣光,都只会追随先帝的脚步,将爵位传袭给二叔。 之所以在祖父病至别府清修静养的今日,还迟迟不曾递折子请封世子,不过是因为对她惨死疆场的父兄心怀怜悯。 崔瑛要做的,从来就不是打压二房这种毫无意义的蠢事,她要利用这份怜悯,在它消耗殆尽之前,尽力为湘王铺路。 至于在堂姐妹中选择崔瑜,也根本不是为了卫氏以为的惮压二房,而是因为四叔和崔瑜最为重情。 重情之人,往往最好拿捏。 当年孝惠太子深陷巫蛊大案,朝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连祖父和祖母都为了保全崔氏阖族,置身事外,唯有四叔顾惜逝去的长兄,不忍侄女遭难,各处斡旋,这才堪堪将崔瑛母子保至太子平反追封的时候。 也正是因此,四叔被祖父勒令,调职至远离京师的边陲领兵。 崔瑜肖父,比起怯懦自私的崔琬、任性无知的崔珍,都更好为她所用。 甚至连卫氏都不知道,就连先前太后对崔珍的所谓垂青,也不过是崔瑛为了让母亲与自己同心,促成崔瑜回京,故意为之。 不然照卫氏的性子,只会巴不得三房四房的人永远不会回来,免得花费侯府银子。 “娘娘,四姑娘会跟您同心的。”松儿想起幼时粉雕玉琢的四姑娘,心里划过片刻不忍。 她知道当今天子清隽温和外表下隐藏的狠厉寡情,更加知道自家娘娘在为湘王殿下筹谋算计些什么。 娘娘这是在送四姑娘去死。 可松儿转念又想,当年自家娘娘不也是满京城的贵胄女眷们都艳羡的人吗,可命运使然,接连遭逢巨变,竟然沦落到如今这样尴尬可怜的境地,这份苦,娘娘受了,凭什么四姑娘不能受? 这或许就是四姑娘的命吧。 想来四老爷当年能为了娘娘不顾安危各处奔走,如今娘娘独木难撑,四老爷知道了,肯定也不忍心,不过是让她的女儿帮帮娘娘,四老爷有什么好不答应的。 第六章眼线 大太太回到松云居,肉疼地看着从宫里带回来的东西。 “太太可千万别忘了大姑娘的叮嘱啊。”穗儿察言观色,试探着提醒。 “用你这蠢东西多嘴?!”大太太忍着心疼别过眼去,咬牙道:“开我的私库,再取几匹料子来给那死丫头添礼。” 穗儿应声,带人挑了应季的绫罗绸缎给大太太过目,花样纹理都是京城里正流行的。 “好个吃里扒外的蠢奴才!” 卫氏看得眼皮一抽,捂着心口大怒,“打量着那死丫头要飞黄腾达了,想拿着我的东西去巴结她不成?猪油蒙了心的蠢货,别忘了身契攥在谁的手里!” “放回去!从前年江南送的那批织锦缎中随便拿几匹送给她开开眼也就是了,再敢动旁的心思,我饶不了你!” 穗儿哽住,有心说那些料子的纹样早都过时了,怕是不妥当,而且看四姑娘今日的打扮,哪里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啊,这礼添得,不是埋汰人吗,还不如不添,好歹太子妃送得那些也足够拿得出手了。 可她也清楚大太太是不会听劝的,她也不再多言,乖乖从那批织锦中挑出几匹颜色适合四姑娘年纪的给大太太看。 大太太尤有不舍,忍痛指着其中两匹道:“真是便宜了那死丫头,罢了,你给她送过去,人也不用回来了,暂且就跟在她身边,给我盯死了她,再找机会摸清楚她都带回了什么好东西,若是办砸了,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穗儿苦着脸应是,一路上都在盘算着怎么做才能让四姑娘答应把自己留在身边,头一次觉得松云居距离松鹤斋竟然这么近。 等到了崔瑜暂居的抱厦,里面已经堆了满满一桌子的礼物了—— 二太太给得是各色名贵料子,云锦、蜀锦、洒金罗、重莲绫……应有尽有,俱是时新式样;二老爷当值未归,遣人送了整套文贤阁上等文房四宝,歙砚端华,徽墨飘香;蒋氏的的翡翠镯子;二公子的羊脂玉佩;崔珍则精挑细选了跟自己同款的钮金丝蓝宝蝴蝶簪子,稍稍抖动,两侧翅膀便振振欲飞;崔琬稍差些,送了几罐桃花胭脂。 最阔绰的是老夫人,直接给了崔瑜整匣的金银稞子,匣底压着的红封里满塞面值不等的票儿银,连崔瑜随身带回来的行礼都没让打开,直接让人腾了间耳房锁进去,药匙都送到崔瑜手里了,今后吃穿用度全部都从公中走。 穗儿领着人一进屋,便被满屋子的绫罗珍宝晃花了眼,再瞥瞥大太太忍痛让送来的那两匹绣纹过时的织锦缎,就更难堪了。 幸好太子妃给得都是真真切切的好东西,要不然,穗儿都没脸找借口,说是大太太关心四姑娘才让自己过来伺候的。 她给崔瑜问过安,指挥着小丫环们将东西放好,磨蹭着不肯走,良久才硬着头皮道:“四姑娘容禀,大太太怜惜四姑娘离京多年,怕四姑娘对府里各处不熟悉,特命奴婢来伺候四姑娘。” 穗儿说完就低下头,只等着四姑娘拒绝她,她再拿打好的腹稿说服四姑娘。 总之,她是不会让四姑娘有机会打发自己回去的! “难为大伯母想得周到,那你便留下吧。” 穗儿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这就成了? 陈妈妈不是说,四姑娘不好应付吗,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不会真的以为大太太派自己来伺候她是为了她好吧。 难不成先前那些是四太太算到了,提前给四姑娘支好了招,四姑娘本人竟是个傻的? 穗儿忍不住抬头看向崔瑜。 崔瑜却满脸恬淡地朝她笑了笑,“我正愁身边缺个熟悉府里的人,大伯母便派了你来为我解忧了,不过大伯母如此体贴,我也不能不懂事,反而累坏了她的人,你便专管为我讲解府里的事吧,除此之外,只管休息便是,自然了,我也没有白白使唤你的道理,只要你还在我这儿当着差,月例银子我也给你添两分。” 那自己岂不是只有待在下房等候四姑娘宣召的份儿了? 穗儿当场就想反对。 大太太让自己来,那可是派了差事的。 如今这样,还怎么监视四姑娘,怎么摸清四姑娘的家底? 事情办不成,还平白多拿四姑娘的银子,大太太不怀疑自己才怪。 穗儿急得额头直冒汗。 崔瑜却已经站起身了,“今日果然是有些累了,还是祖母说得对,合该早些歇息才是,玉弦,你也带穗儿姑娘去歇着吧。” “穗儿姐姐请。” 不待穗儿反应,玉弦早就掐腰站在她面前了。 说得是请,可大有她不从,便直接将她拖出去的架势。 穗儿不禁苦笑,若是换了别人,穗儿都能借大太太的势分辨几句,可偏偏是玉弦—— 这可是侯府的家生子,虽然分在四姑娘身边,跟着到冬州待了六年,可她的老子娘,那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在老夫人面前都有体面,连当众甩陈妈妈巴掌都不带眨眼的,穗儿更是自问惹她不起。 她刚才是多蠢才会觉得四姑娘傻。 打发了穗儿,玉书扶着崔瑜到里间卸钗环,担忧道:“姑娘留着大太太的人在身边,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崔瑜摇头,“大太太本便惦记着我带回来的东西,有了今天这事,她对我就更不放心了,就算这回我拒绝了她,等来年我们单独住出去,她也会借机安插眼线,倒不如就趁着这次如了她的意,到时她再想添人,我们便有回绝的理由,如今到底是在祖母的眼皮底下,又有玉弦从旁盯着,穗儿翻不起什么大风浪,至于咱们能掌控的错处,我倒怕她不犯呢。” 玉书稍放了心,不由唏嘘,“从前大太太对姑娘多和气啊,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崔瑜阖目养着神,轻轻叹气。 大太太本便不是脑子灵省的人,长房接连遭遇不幸,她便把爵位看成了手中仅剩的救命稻草。 她身陷其中,看不清时局,侯府不递折子请封世子,从来不是因为祖父祖母在二伯父和聿哥儿之间摇摆不定,更不是在等聿哥儿长大。 他们只是不忍心看着长房一脉无人支撑,在长子长孙惨死之后过早衰落,这才留出时间给聿哥儿成长,让他活在侯府这棵大树的余荫里,接触最顶尖的勋贵圈子,跟着最好的先生识文明理,盼他早日独自挑起长房的大梁。 可崔昱和崔珍眼看着便要相看婚事,侯府的公子姑娘,和未来侯爷的子女,可是很不一样的,为了自己的儿女,二太太等不及了。 何况遇到大太太这样的对手,二太太甚至都不用多做什么,只需要在她面前摆摆架子,充充排场,她便会在歪路上越走越远,拼了命地消耗老夫人对长房的怜惜。 等这份怜惜没了,二伯父就是名正言顺的侯府世子了。 这才是真正的阳谋,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崔瑜如今便是那条被城门火殃及的鱼,生生被拱上了角斗场,只能在数不尽的刀光剑影中,挣扎着为自己撕出条生路。 “明日将府里的绣娘唤来,先赶着把太太们送来的织锦缎子裁了做衣裳吧。” 算算日子,离崔瑛召她进宫也不远了,若非大太太歪打正着,她还得自己费心,去寻两匹不出众的料子,如今反倒省了不少功夫。 第七章裁衣 四姑娘回府就住进了松鹤斋的消息早就传开了,针线房的钱妈妈也不敢在玉书面前拿乔,当即就指了几个绣娘,放下手里的活计,自己亲自带着去给崔瑜量尺寸。 等量好了尺寸,崔瑜就从二太太送的料子里面也指了两匹云锦,跟大太太送的那两匹织锦缎子一起拿给钱妈妈去做活。 府里主子仆从们的冬装早就做得差不多了,针线房此时本便不忙。 崔瑜出手又大方,钱妈妈攥着手里的银叶子,眉开眼笑地谢了恩,“四姑娘放心,奴婢们肯定好好当差,包四姑娘满意。” “劳妈妈费心了。” 崔瑜点点头,还叫玉书送钱妈妈出去。 钱妈妈趁机分了把银叶子塞给玉书,打听道:“好姑娘,还请提点提点我,咱们四姑娘喜欢什么样的款式啊?” “妈妈这是做什么?”玉书和和气气地把钱妈妈的手推回去。 “我们姑娘说了,府里主子们每季裁得衣裳本有定数,这次平白给针线房添了差事,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可长辈们抬爱,若都照原样入了库,太太们知道了难免伤心,这才跟妈妈开了这个口。姑娘刚还叮嘱我呢,只请做些寻常的款式就好,千万不要多为此劳累,不然姑娘今后都要不好意思寻妈妈做事了。” 钱妈妈在针线房当了一辈子差,对绫罗绸缎再熟悉不过了,这时候眼神再往那几匹料子上一扫,心思转得飞快,当即道:“四姑娘的意思,奴婢明白了,请姑娘放心吧。” 钱妈妈前脚带着人走出松鹤斋,二太太后脚便得了信。 “这四姑娘,可真是哪边都不肯得罪。”楚妈妈替二太太揉着腿叹道,“换成别人,有太太送的东西比着,哪还能瞧得上大太太送的那些陈年货色。” “你以为她这是要两头卖好?” 二太太翻着账簿失笑摇头,也不多解释,就问:“珍姐儿呢,又去四姑娘那儿了?” “可不是,昨儿听老夫人说开春要让姑娘们全都搬到绘芳园那边去单住,便等不及了,直闹着要跟四姑娘说好,两个人挨着,谁也不理那位——”楚妈妈朝二姑娘崔琬的房间努努嘴。 二太太眉心微蹙,“这丫头!老夫人昨日才说她们血脉相连,她今儿便跑去松鹤斋胡言乱语,也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可让我怎么放心。” “姑娘也是心疼太太。”楚妈妈不由劝慰,“那叶姨娘当年确实是太不像样子了,让奴婢说,她那就是自己把自己作死的,就是她生得这位二姑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整日里不是装柔弱就是扮委屈,那做派,活脱脱就是个叶姨娘,可叫咱们姑娘怎么喜欢得起来!” “罢了。”二太太默了会,到底也没忍心让拘着崔珍的本性,去跟崔琬扮姐妹情深。 无奈道:“由她去吧,多跟四姑娘待着也好,她们姐妹两个越是亲近,我那大嫂就越该沉不住气了。就是没想到我跟四弟妹妯娌一场,家世能耐自认不输于她,到了儿女上,倒处处不及她了。” “瞧太太说的,咱们哥儿姐儿,哪个不是又孝顺,又招人疼的?那四姑娘也就是如今看着风光,大太太和宫里那位可是死死盯着,没盼着她好呢!说到底,四姑娘若真着了大房的道,绘芳园住不住得着暂且不提,连生死都难说得很呢。” 二太太但笑不语。 崔珍却不知道这些门道,迫不及待地直奔崔瑜住处。 抱厦里,玉婵正帮着玉书入册崔瑜昨日收的礼。 “假惺惺!”崔珍打眼便看见了崔琬送的那几匣胭脂,当即冷哼。 崔琬生母叶氏原本是二太太的陪嫁丫环,却在二太太怀着身子的时候,趁机爬了二老爷的床。 二太太好面子,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房里出了龌龊事,只称是自己要抬举叶氏,给叶氏开脸,喝了她的妾室茶,谁知叶氏哄起二老爷来很有些手段,十分得宠不说,还顺利诞下了崔琬。 那时候,这对母女仗着得宠闹出过不少事端,连当时尚且年幼的崔瑜都有所耳闻。 有一次,崔昱偶然得了套皮影人,送给了崔珍,崔琬看到了,便摆出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更是当着崔瑜二伯父的面,巴巴地盯着那套皮影人掉眼泪,问起来,却什么话都不说,逼得崔昱崔珍兄妹两个连解释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最后那套皮影人便落到了崔琬手里,崔昱和崔珍还因此受了好大的责罚。 但崔瑜知道,崔琬其实对皮影戏毫无兴趣,她只是觉得自己跟崔珍都是崔昱的妹妹,所以崔珍有的她都要有,若不然,便是旁人欺负了她。 这类事情在当年的二房后宅层出不穷,连堂房姐妹们也偶有吃亏的时候,不过是看在二老爷的面子上揭过了。 直到后来叶姨娘再次有孕,难产后母子俱亡,没了吹枕头风的人,二老爷对崔琬的疼宠逐渐淡薄,崔琬才开始有所收敛。 但照崔瑜所知道的,如今的崔琬其实跟小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失去了看她唱念做打的人,所以事情做得没有小时候那样明显了。 前世到了议亲的时候,崔珍便是再次吃了崔琬的大亏。 靖阳侯府受风雨同舟的老侯爷夫妇影响,除却二房之外,人口简单,并未像其他勋爵人家似的,盛行纳妾之风。 崔瑜更是从未吃过庶母姨娘的苦,但她没办法慷他人之慨,劝崔珍放下恩怨,原谅崔琬这个庶姐。 “三姑娘来得真巧,我们姑娘昨儿一收到三姑娘的礼,便直说跟三姐姐有默契,要不是被这堆事儿拌住了,早就亲自给三姑娘送去了。” 玉书适时将妆奁上盛在紫檀木小匣子里的赤金镶蓝宝璎珞取来,“三姑娘瞧,跟您送我们姑娘的簪子倒像一套似的。” “我跟四妹妹自然是最有默契的,”崔珍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住了,当即戴了,跑到镜子前照着催促,“四妹妹你的呢?快戴上,跟我去绘芳园挑住处去,省得被崔琬抢了先,那死丫头,最会装可怜了。” 崔瑜哭笑不得,“三姐姐,这才什么时候呀,祖母不是说,明年才让咱们搬过去吗?” 崔珍不由分说,给崔瑜换上,就拉着人往外走,“不选住处,赏景看花也好呀,四妹妹你这些年不在府里,可把我给闷坏啦。” 姐妹两个牵着手往外走,正好碰上来给老夫人请安的崔琬。 崔珍见崔琬直盯着她们两个的脖子瞧,挺了挺胸,故意朝崔琬显摆自己刚戴好的璎珞圈,挑眉道:“你看什么?!四妹妹就是跟我好,我哥哥也跟我好,有本事,你再去找爹爹哭啊,看爹爹还会不会管你!” 崔琬当即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地看向崔瑜,好像崔瑜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似的,崔珍再不肯分她半个眼神,直接拉着崔瑜跑了。 “你看她,又装!” 直到走出松鹤斋很久,崔珍才放慢了步子,半晌气也卸了,垂头道:“四妹妹,我是不是给你闯祸了,那丫头不会去祖母那告状吧,早知道我就说都是我送你的了。” 崔瑜戳戳她的额头,“祖母不是二伯父,二姐姐不会做这种无用功,可三姐姐明知道她的手段,做什么还每次都朝她挖的坑里跳呢。” “我忍不住嘛。” 出了这场插曲,崔珍也没了兴致,崔瑜正想送她回去,就见玉书急匆匆地跑过来,“姑娘,宫里来人了,老夫人唤您过去呢。” 第八章习礼 崔珍攥着崔瑜的手指霎时紧了。 崔瑜拍拍她的手,“三姐姐先回去吧,改日我再寻你去逛园子。” “四妹妹想进宫去吗?”崔珍没动,压低了声悄悄问崔瑜。 “不想。” 崔珍松了口气,稍稍踮起脚尖,伏在崔瑜耳边飞快道:“大姐姐跟从前不一样了,四妹妹你可千万小心,我娘说了,如今的皇宫就是个火坑,还有冯家姑娘也透着古怪,往年多张扬的人啊,从年初开始突然不露面了,要是没出这事儿,入宫人选指不定早都定准了。” “我知道了,多谢三姐姐提醒。” 崔珍一步三回头地回明辉堂,崔瑜目送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 夹道花木倥偬,恍惚间,又像回到了她曾经生活十年的紫禁城。 崔瑜想起前世跟她一同入宫的冯姝月,这是她重生之后,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宰辅冯家封锁了消息,若非她在冬州时的手帕交家里与为冯姝月诊病的医士有些渊源,崔瑜也不会知道,冯姝月不再露面,是因为病了。 可她清楚的记得,前世时,冯姝月是没有生这场病的。 松鹤斋里,两个尚仪局的女官已经等候多时了,崔琬眸光晦涩地垂首站在老夫人身后。 沈老夫人唤崔瑜近前,笑道:“我家这个丫头啊,真是被宠坏了,就是舟车劳顿没歇息好,也不该让两位女史等你这么久,瑜姐儿,还不快过来请罪!” 话是这样说的,可在场的都是人精,谁都听出来这是沈氏对崔瑜的维护,甚至连责怪,其实都不是对着崔瑜的,反而像是说太子妃不肯体恤堂妹,人刚回京,便急不可耐地派了女官来教宫规。 两位女史暗自苦笑,心知送女入宫这件事,只怕侯府跟孝惠太子妃并非是一条心的,这差事怕是难做。 “老夫人、四姑娘折煞我们了。”圆脸女官当即道。 沈氏替崔瑜整了整发鬓,“去吧,跟着两位女史好好地学,太后娘娘慈爱,过几日要召你们这些小辈入宫赏花,你可不准丢丑!不过好在这些礼数你三姐姐也都学过,若有什么学不会的,尽管去烦她,要是累着两位女史,祖母可不饶你!” 崔珍是什么模样,侯府里哪有不知道的 “祖母放心,孙女明白了。”崔瑜心领神会。 说到底,整个侯府的主子里,铁了心要把她往宫里推的,也仅有一个长房。 两个女官闻言心里却更苦了,来之前,孝惠太子妃可是亲自嘱咐过的,若是再教出个像崔三姑娘那样的,她们可怎么交差。 两人对视一眼,一肚子苦水地将崔瑜带到花厅学规矩。 “请四姑娘看好,行礼时上身不能晃动,双手交叠抵在额前,先屈左腿,再屈右腿,起身的时候也是如此,若是贵人们要姑娘抬头,姑娘视线要略微垂下,万不可直视天颜。” 圆脸女官从朝见开始教起,一边示范,一边讲解,再看一眼崔瑜,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不像崔三姑娘,一会儿喊累,一会儿喊渴的,态度既认真又端正,就是学得有点慢,每项不教个六七遍都学不会。 但这崔四姑娘有个好处,错过的地方,绝不会再犯。 自然了,若是她不要把每个步骤都做错一遍就更好了。 不过宫礼向来繁复严苛,崔瑜的表现也不能算太差,只能说是天资平平。 两个女官看着崔瑜的相貌,都觉得有点可惜。 这崔四姑娘的生母、靖阳侯府的四太太卢氏,那也是仕宦簪缨人家的千金小姐,当年卢老大人官至内阁次辅,乃两朝帝师,众儿女无不是知书识礼,怎么到了崔四姑娘这里,偏偏只继承了母亲的好样貌,半点不见那份通透聪敏呢。 现在冯家的姑娘出了变故,多少人盯着那个位置呢,照崔四姑娘的模样家世,若是再聪明点,没准靖阳侯府这次真的要出位皇后娘娘了。 可现在看来,却还是差点火候,所谓天资平平,放在太后娘娘眼里那就是蠢笨,谁不知道太后娘娘最不喜欢蠢笨的女子。 崔瑜余光瞥着两位女官的表情,哪能猜不到她们的想法。 她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宫里派了两个女官来侯府,这不仅是为了教她规矩,还是为了观察她这个人,她顶着靖阳侯府嫡姑娘的名衔,结果怎么样,不仅崔瑛会过问,太后也会过问。 这时候,不管崔瑜是表现得太好还是太差,都是很惹眼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随大溜。 崔瑜做皇贵妃时主持过两次选秀,对官宦人家的闺秀们学习宫礼的进度再清楚不过了。 每样学六七遍之后才记住,每日忘一点,再学三四遍,差不多就是大多数人的表现。 比起学得又快又好的,还有怎么都教不会的,这中规中矩的大多数才是最不会被注意到的那群人。 反正不出挑,在太后那里就已经是蠢笨讨嫌,懒怠多看了。 崔瑜不动声色地继续拖着进度,直到赏菊宴的前一天才“学会了”朝见用到的宫礼,两个女官彻底松了气,回宫复命去了,针线房也将崔瑜的衣裳做好了。 第二日,崔瑜换上普普通通的新衣裳,跟崔珍汇合,一起坐上马车进宫去了。 跟崔瑜的刻意守拙不同,崔珍穿的是袭很亮眼的桃红色挑金线花卉长绸袄,鬓边簪着钮金丝衔宝金步摇,阳光一照,通身的流光溢彩。 她看到崔瑜穿得简单,倒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四妹妹你怎么穿这样啊,早知道我也穿普通点了,才不听我娘的。” 二太太韦氏的想法其实跟崔瑜不谋而合,都打算做那不起眼的大多数,只是崔珍样貌只能称得上清秀,放到盛装打扮,竞相争艳的名门闺秀之中,反而需要靠装扮跟上大溜。 玉弦看着两位姑娘坐定,忙将备好的攒盒拿出来打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精致小食。 “我就说四妹妹懂我,还记得我喜欢吃桃花酥。”崔珍眼睛一亮,今日早膳韦氏训诫了她好久,直念得她连饭都没吃好。 崔瑜见她吃得有些急,就伸手给她倒了杯茶,“三姐姐慢些,到宫里还早呢。” 崔珍摇头道:“四妹妹你也快吃些垫垫肚子,等进了宫可就来不及了,那宫宴的菜式瞧着虽好,可摆出来根本就不是为了给人吃的。” “三姐姐说得有理。” 崔瑜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尚食局做得那些东西,看着精致可口,平时吃着也好,可每逢大宴,等送到筵席上,那早就凉透了,更何况领宴时还动不动就要起身磕头。 连端坐上首接受朝贺的人,用起膳来尚且不能尽兴,更不用说她们这些没有品级的女眷了。 两姐妹抓紧时间多吃了几块糕点,再添上一盏滚滚的热牛乳,熨熨帖帖地相视一笑,身子也暖和起来了。 到了宫门,就没有继续乘坐马车的待遇了。 梳双丫髻的两个小宫女福身行礼,“三姑娘、四姑娘安好,奴婢们奉孝惠太子妃娘娘命,迎两位姑娘入宫。” 崔珍刚要抬步,左边的小宫女指着旁边的人继续道:“请三姑娘随巧儿先行去御花园赏花,娘娘说多年未见四姑娘,想念得紧,命奴婢先带四姑娘去慈宁宫说会子话。” 第九章皇宫 “都是自家姐妹,娘娘要跟四妹妹说话,还要躲着我不成?”崔珍大着胆子挡在崔瑜面前,手心不知不觉间已经沁出了层薄汗。 她不是看不出两房之间的暗潮汹涌。 而且母亲天天在她身边耳提面命,崔珍便知道如今的时局,不论为后还是为妃都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光鲜亮丽,长姐这时候把四妹妹召回京来,那就是不安好心,她得护着四妹妹。 “三姐姐先去吧,我去给娘娘请过安,便去寻你。”崔瑜感受到崔珍掌心沁出的薄汗,悄悄把手帕塞到她手里,眨眼道。 “劳烦这位姑娘带路。” “请四姑娘随奴婢来。” 小宫女松了口气,赶紧引着崔瑜离开宫门。 崔三姑娘的性子,孝惠太子妃身边伺候的宫人们大多有所耳闻,她是真怕这位三姑娘在宫门口闹起来。 侯府的姑娘金尊玉贵,顶多受几句斥责,可她们做宫女的不一样,闹得大了,丢了性命,也不过是草席一卷,无名无姓匆匆就丢去乱葬岗了。 小宫女不由庆幸地看了眼崔瑜。 果然还是娘娘会看人,这位四姑娘秉性模样都是极好的,怪不得能得到娘娘的青睐,这才有今日这样的好机缘。 这可是面见皇上!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差点就被三姑娘坏了事。 等会四姑娘就知道感激自己了。 小宫女越想越开心,好像已经看到崔瑜凤冠翟衣加身,为了感谢自己今日带她面圣的恩情,将自己调到身边做掌事宫女了。 到时候,看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太监嬷嬷们还敢不敢使唤她! 她也要风风光光的收群干儿子,尝尝那前呼后拥的好日子! “姑娘带错路了。” “什么?”小宫女一时走神,没反应过来。 崔瑜眉眼含笑,又重复了一遍,“娘娘不是在慈宁宫吗?姑娘带错路了。” “四姑娘说笑了,您都多少年没进过宫了,怕是记错了吧?” 眼看着就要到雨花阁了,皇上每日早朝散朝后都会去阁子里礼佛,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结束,再不过去,可就赶不及了,小宫女不禁焦急起来。 崔瑜脸不红心不跳,佯做真诚道:“幼时有幸多次随祖母入宫朝见,这些年虽然不在京师,但时常感念天家恩德,因而记忆犹新。” 这是她曾经生活十年的地方。 更何况前世莫说太后还政之前,就是撤帘之后,为了修复太后与贺恂之间的母子关系,她连续四年,日日到慈宁宫点卯,直到太后薨逝,贺恂这个做亲儿子的都没她跑得勤快。 崔瑛再想用这招糊弄她去见贺恂,可就不能如意了。 这靖阳侯府的姑娘们怎么一个赛一个的难缠?! 小宫女被戳破,急得满脸通红,眼看着百步远处的雨花阁前已经隐约有人头攒动,突然计上心头,捂着肚子道:“四姑娘说得是,奴婢也是刚入宫,一时记错了,眼下肚子突然疼得厉害,求四姑娘垂帘,在此稍候,奴婢去那边另寻个姐姐为四姑娘引路。” “好。”崔瑜点头。 小宫女闻言飞快跑了,她心里直夸自己机敏,圣驾都已经朝这边走了,只要四姑娘留在原地,哪有碰不到的道理,到时候,四姑娘哪还需要别人引路啊。 这四姑娘,都不知道自己差点错过了什么好事,非得见到皇上,才能明白自己立了多大的功! 崔瑜冷眼看着小宫女的身影眨眼消失在宫道尽头,脸色倏然沉了。 这是丝毫不顾及将她独自留在这里,会不会冲撞贵人。 她当即提步,转身拐进另一条宫道,崔瑛不是说要见她吗,她这就自己去。 慈宁宫里,孝惠太子妃崔瑛看了眼沙漏,“算算时辰,该见到了吧。” 松儿跪在地上替崔瑛揉着腿,不解道:“照引礼女官的说法,四姑娘如今除了相貌,也没什么出挑的地方呀,娘娘怎么还想着抬举她呢,倒不如二姑娘,娘娘先前不是还说,二姑娘虽然看着柔弱,骨子里却带着股狠劲儿吗,要奴婢说,那才真正是个没倚仗的,只要娘娘给够了好处,她未尝不如四姑娘好用呢。” “皇帝是什么性子?崔琬那点手段,全捧上台都不够他瞧的,见惯了阴谋诡计的人,还得是四妹妹这样的才有机会入他的眼,况且你真当我这四妹妹蠢笨平庸呢?” “那点东西,都要学那么长时间,哪像是个聪明人呢。” “要不怎么说四妹妹聪敏呢,你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不是被她骗过去了。”崔瑛半躺在贵妃榻上歇着神,轻轻笑道,“既要守拙,又要让人无从指摘,不但不能说她不识抬举,反而要叹息一句,其心可嘉,可惜天资所限呀。换成是你,你能做得到?” “这……四姑娘的年纪,哪能想得到这个呀,或许果真就是天资平平呢。” 崔瑛摇头,“自幼时起,祖父便为我们兄弟姐妹延请名师,授文明理,那时四妹妹课上挥毫论策,先生看后扼腕叹息,直言她惜为女子,若为男儿,悉心教导,当为状元之材,这么个人,不过六年未见,会变成平庸之辈?” 松儿稍愣,“娘娘焉知四姑娘不是仲永呢。” 崔瑛不为所动,沉声道:“我从不信什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所谓仲永之伤,不过是父母沾沾自喜,疏于教诲,这才泯然众人,可四叔叔有勇有谋,四婶婶诗书传家,哪个是这样的人?四妹妹如今做出这副蠢样子,不过是因为我违背了她的意愿,她不肯与我同心了。” “那娘娘还要四姑娘进宫?”松儿心里焦急,这不成引狼入室了吗。 崔瑛摆手,“富贵险中求,我要的是有用的棋子,不是无用的摆设,若是起不到用处,再跟我同心又有何用?” “可万一四姑娘怀着对娘娘的怨气进了宫,到时候反咬娘娘怎么办呀?” 崔瑛轻笑道:“四妹妹如今是与我不同心,可等她见到了皇帝,就未必如此了,我这个妹妹呀,常年待在边疆,往日看到卑贱庶民被蛮夷屠戮都要不平,你说若她看到堂堂天子,被生母和朝臣联手欺压,日日活得如履薄冰,满腔的才干抱负俱不得施展,会怎么想?” “慕少艾的年纪,心疼得多了,可就变了味了。”崔瑛起身推窗,又看向那棵粉蔷薇,“到那时,她对我的怨气,自然便散了。” 松儿正要答话,兰儿却匆匆打帘进来,行礼道:“娘娘,四姑娘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莫不是计划有变,四姑娘没碰到皇上?”松儿更着急了,这可怎么成。 第十章姐妹 “急什么?纵然今日不成,日后也有的是机会。” 崔瑛脸上的诧异稍纵即逝,旋即沉声吩咐,“你将四姑娘带去花厅,先领湘王去见她,小厨房备下的那些她喜欢吃的,也全都送过去,她喜欢什么样的大姐姐,我就做什么样的大姐姐。” “那四姑娘,会不会已经知道巧儿她们的目的了?” 崔瑛神色淡淡,“这有什么?不过是两个刚入宫的小宫女,为了讨好主子自作主张,我不仅不知道她们做了什么,若是四妹妹跟我诉苦,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要帮她出头呢。 兰儿引着崔瑜一路到了小花厅,面带歉然,“还请四姑娘稍后,娘娘手里突然有些要紧的事,怕是要耽搁一会儿了。” “不打紧,娘娘事忙,不凑巧也是有的,不若我改日再来请见?”崔瑜语气体贴,作势要走。 兰儿干笑几声,劝阻道:“瞧四姑娘说的,您可是我们娘娘最疼爱的妹妹了,哪有进了宫却不见您的道理,今儿一早,娘娘便吩咐小厨房准备了您爱吃的东西呢。” 她拍手唤小宫女进来,不一会儿,海棠木圆桌上便摆满了各式佳肴。 “多谢娘娘恩典。”崔瑜当即起身,满面感怀地朝崔瑛的寝殿行礼。 兰儿登时一噎,四姑娘怎么这么客气,这跟娘娘想得也不一样啊,那计策还能成功吗,好在娘娘还有后招。 “四姑娘还没见过湘王殿下吧?这些年,虽然四姑娘不在京师,但小殿下可是对您熟悉得紧,我们娘娘时常便跟小殿下讲起四姑娘在家塾的趣事儿,要小殿下多跟姨母学习呢,小殿下知道您要来,可开心了。” 兰儿看见湘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赶紧将人迎进来,“四姑娘您瞧,我们殿下一听说姨母来了,便紧赶着来见您了。” “臣女见过湘王殿下,多谢殿下抬爱。” 崔瑜一举一动端的是仪态端方,倒真是看出来认真学宫礼了,可娘娘要的不是这个。 换做其他人,被娘娘和殿下这样主动地捧着、哄着,早就顺势套上近乎了,哪有四姑娘这样的。 若不是蠢笨,那就是不识抬举,兰儿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家娘娘的眼光。 可是她们做奴婢的,从来只有听主子吩咐的道理,既然娘娘还要用四姑娘,兰儿就得接着哄,她小心地轻轻推了推湘王,示意殿下别忘了娘娘教给他的话。 “姨母免礼,我们是一家人,无需如此客套。” “谢殿下。” 崔瑜谨遵女史教导,贵人客气之语绝不能当真。 她规规矩矩地站起身,垂着眼睛沉默不语。 兰儿看得一阵无语,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娘娘特意遣了两名女史去教导四姑娘宫礼,那是为了让四姑娘能在太后娘娘面前好好表现,不是为了让四姑娘把这些规矩礼仪用在他们这儿啊。 都这么生疏了,可怎么祛除四姑娘心里对娘娘的芥蒂。 寝殿里,崔瑛听着宫女的叙述眸光微动,她这个四妹妹,好像真的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但不管崔瑜变成了什么样子,崔瑛都相信自己能让崔瑜为她所用。 没有效果,只能说明方法用错了,或者火候还不到。 崔瑛拿起螺子黛重新勾勒着眉眼,从孝惠太子故去,她在宫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这些年为了维持威严有度的形象,孝惠太子妃的眉尾永远是微微上扬的。 可靖阳侯府的大姑娘崔瑛不是这样的。 崔大姑娘应该温婉和善,是弟弟妹妹们最亲近依赖的姐姐。 半晌过后,崔瑛满意地看着铜镜中重新变得温柔婉约的自己,她款款起身,打帘走入花厅。 崔瑜在用最标准合规的礼节恭迎她。 时隔六年,崔瑛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位让自己颇费了番心思的堂妹。 平心而论,崔瑜生得很美,饶是常年生活在宫中,见惯各色美人的崔瑛,在初见长成后的崔瑜相貌的那一刻,眼底也不由划过惊艳之色。 六年的边关生活,没有在崔瑜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如今的崔瑜身量高挑,体态轻盈,气质甚至比自幼长在京师的闺秀们更为清雅矜贵。 那对雅致清丽的柳叶眉下,明亮的凤眸微微上挑,却并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写尽了清贵之气。 臻首娥眉,琼鼻丹唇,无不是姝绝之色。 但与这副皮囊相比,更难能可贵的却是崔瑜通身的气度,清隽清贵,叫人忍不住心生钦慕,却又连靠近都觉得亵渎。 满意之余,崔瑛数年平静如水的心绪竟陡然生出一股不平,她想,凭何上天始终这样偏爱崔瑜。 但这情绪也不过转瞬即逝,崔瑛早就不再允许自己被无谓的情感影响。 “四妹妹,”崔瑛极尽温和地亲手扶崔瑜起身,好像对崔瑜刻意的疏远冷淡毫无所知。 她摆摆手,让宫女带着湘王退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崔瑜,这才发现,崔瑜穿得极为普通,自己送她的那些足以令京中闺秀趋之若鹜的头面首饰,她一样都没有戴。 哪个才貌兼备的世家贵女不曾做过凤冠翟衣的美梦? 崔瑛确信,没有人能知道自己的谋划,她不明白,对这条明面上鲜花着锦的通天路,堂妹何来这样大的抵触。 “你在怨我,对吗?” 她声音轻柔和婉,仿佛少时清雅温和的崔大姑娘从未改变。 “臣女不敢。”崔瑜仍低垂着眉眼。 崔瑛一时失笑,“四妹妹还记得府里那棵海棠树吗?” “那时候,你年纪尚幼,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奇思妙想,硬拉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写了心愿,拿红绳往树枝上挂,晋哥儿最疼你,攀着树干一溜烟就盖过我们几个,非要将你的红绳往最高的那处枝丫上系,气得三妹妹直骂大哥哥偏心,还是你拦住了晋哥儿,那时候你说,我们是一家人,心愿便要一起实现的。” “可当时你才多大呀,我那时就想,这么个懂事、体贴的小妹妹,我这辈子都是要用心疼着护着的。” “可是四妹妹,”崔瑛按了按微红的眼角,神色怅惘,“这些年,我时常在想,怎么后来偏偏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留在小时候呢?” 崔瑜问:“娘娘还记得大哥哥当日的心愿吗?” 第十一章疯子 崔瑜终于抬起头目视崔瑛,她说:“那时候,姐妹们都劝他许愿早登恩科,三元及第,可大哥哥却说,我们生在侯府,富贵尊荣早就远胜常人,他更希望的,是我们此生都能够平安喜乐。” 崔瑛哑然失语,殿中陡然静了,崔瑜看着她的神色,良久抵额叩首,“叨扰娘娘多时,臣女告退。” “娘娘,”案头的鎏金浮雕花卉香炉里点了安神香,袅袅烟雾升腾,松儿缓步入内轻轻唤了声。 “赏菊宴要开始了,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呢。” “巧儿她们在哪?”崔瑛回神,细细摩挲着珐琅小盖钟上的纹路,清冷的语调中再不见丝毫温情。 “正在侧殿候着,要向娘娘请罪。” 崔瑛抿唇,“昨日母后说,前线战事吃紧,内宫也需裁减宫人,节省用度,便将她二人的名字报上去,出宫前寻个错处,各赏几十板子,命掌刑的用心些,叫她们不要有机会乱说话。” 松儿应声离开,崔瑛眼角红晕渐消,神色彻底冷了。 她倒是险些着了自己那位好堂妹的道,儿时稚言,早便不做数了,区区一个死人,凭什么能动摇自己多年筹谋。 慈宁宫外,夹道红墙,崔瑜默默抬起头,看着眼前狭窄的天地。 她想起前世时,崔瑛也曾亲至永宁宫与她对坐,神色动容地论及往昔,那时,她以为堂姐终有所悔,与她杯酒释前嫌。 可结果是,崔瑛在她的酒里下了药,只为盗用那枚可在危急关头号令外廷的皇贵妃金宝。 崔瑜永远都忘不了那日深夜,杀声震天的永平门。 本应保家卫国的大雍将士,因湘王那座遥不可及的皇位,无辜惨死在竭力拱卫的皇城之中,满地残肢断臂堆叠成海,浓重的血腥味险些将匆匆赶至的崔瑜溺毙。 那日,她私财尽散,抚恤兵将,为这不可挽回之罪素衣脱簪,长跪宫门请死。 可贺恂要她无需自愧,他说早知崔瑛反心,当日种种皆如他所料,是他推波助澜,默许一切,才换得名正言顺废杀湘王。 她听得心惊,问他,那是数以千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日夜操练,为的是阻挡蛮族挥向国朝的屠刀,凭什么被自己誓死效忠的天子废弃,随意丢上绞杀场,毫无所知地死于昔日同袍钢刀之下。 贺恂却不过一笑,他说,“朕的阿瑜,还是这样心善。朕向你立誓,此事朕从未疑你,更相信崔家对皇嫂之事毫无所知,朕还需崔卿替大雍守着西北重镇,阿瑜尽可放心。” 他的目光那样温柔缱绻,却令崔瑜全身的血液瞬间凉了个透彻。 那是她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枕边人。 原来她至亲至信的夫君和姐姐,根本就是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崔瑜重新低下头,循着宫女的脚步匆匆迈向御花园。 这次,她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了。 秋日菊花正盛。 簪花着锦的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尤以永成侯独女褚妙清身边围拥的人最多,她下颌微扬,神情自得地享受着周围人的恭维。 “要不怎么说还是我们褚姐姐有福气呢,叫我说,冯家算什么?不过是穷酸书生偶然得了个功名,难道入阁拜相,他家的孙女就能与我们平起平坐了?我们祖辈随太祖爷征战四方,开创大雍基业时,他家还不知道躲在哪处乞食呢,白享太平的也配傲成那副模样,终归是根基浅,真给她份天大的富贵尊荣,她也无福消受!”粉裙贵女娇声道。 蓝裙贵女赶紧附和,“可不是,准是佛祖都瞧不过她那副跋扈作态,要不怎么突然就见不得人了?论家世、论相貌,褚姐姐哪样不强过她,照这么下去,过不了多久,咱们便能改口,尊称褚姐姐一句娘娘了吧。” 褚妙清心里听得熨帖,面上却矜持道:“妹妹快别乱说,在场的哪个不是才貌姝绝,再说了,不是说崔家四姑娘今日也来了吗,说不准倒把咱们都比下去了呢。” “这我可不信,”粉裙贵女柳眉一挑,不屑道,“我爹也是在冬州那地界驻守过的,前些年刚回府时可就说了,那地方,风沙吹起来,能将人活埋了,他是再也不要去的。” 她捻起帕子,故作嫌弃地在鼻尖晃了晃,“你们说,咱们这位崔四姑娘,在那种地方待了整整六年,还能有个人样吗?这会儿还不见人影,别是自惭形秽,跟冯家那位一样,躲起来了吧?” “没有戍边的将士,你哪来的性命待在这里说风凉话!” 崔珍本便等得心烦,闻言更是怒从心起,指着粉裙贵女便骂,“亏你也敢妄称开国勋爵之后,若是你祖父知道生了你爹那么个拈轻怕重的软脚虾儿子,又得了你这么个见风使舵的软骨头孙女,怕不是要气得从祖坟里爬起来清理门户了。” “怪不得你家爵位是降等袭的,原来太祖皇爷圣明,早就看透了你家这些不肖子孙!” “你!”粉裙贵女臊得满面通红,又忌惮崔珍身份,一时僵在当地,进退两难。 崔珍却不屑跟她多言,调转矛头直指一旁的褚妙清,“凭你也配跟我四妹妹相提并论,不过是群墙头草,随便吹捧你几句,你便真以为自己天上有,地上无了?” “你怕是还不知道,她们先前跟在冯家大姑娘身边时,是怎样埋汰你的吧,不若我今日大发慈悲,说与你听听?” 崔珍越说越是起劲,早把母亲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崔三姑娘可不要血口喷人!”蓝裙贵女急急道。 褚妙清打量四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俏脸登时气得失了颜色,为着面子强撑着冷哼道:“崔三姑娘便是瞧我不顺眼,也用不着攀咬这么多姐妹吧。” “我攀咬她们?”崔珍冷笑连连,“你若不信,大可随我递帖,登冯家的门,让冯家姑娘亲口说与你听。” “三姐姐。” 清泠泠的女声响起,众贵女循声而望,霎时怔住。 崔瑜快步走过去,牵住崔珍,“方才在那边见着几株墨菊,三姐姐不是喜欢吗?咱们过去瞧瞧吧。” “这就是崔家四姑娘了?”褚妙清当先回神,面色难看,“四姑娘这样急着走,莫不是瞧不上我们?” 崔瑜面露赧然,“诚如姐姐们所言,我自惭形秽,羞于与姐姐们为伍。” 第十二章可有中意 褚妙清一噎,崔瑜趁机挽着崔珍走开了。 “噗嗤。” 到了僻静地界,崔珍掌不住,当先笑出声来,这些人跟她四妹妹站在一起,倒真不知道该自惭形秽的是谁,她娘说得没错,四妹妹果真是个妙人! “三姐姐还笑!”崔瑜拿肘轻轻抵了崔珍一下,“我便不信二伯母没同三姐姐讲,要你谨言慎行,少说少做。” “知道知道,”崔珍连连点头,“我就是气不过嘛,四妹妹可千万别跟我娘说,要不然她又得罚我抄书了。” 崔瑜一时无奈,附耳道:“我知道三姐姐是为我出气,可她们所求若真能实现,不是反而解了咱们当前的急难吗?再说我也不愿三姐姐因为我,将自己置于险境呀。” 崔珍知道她说得有理,可也最怕说教,当即抬手发誓,“我保证不会乱说了,我就坐在那角落里吃茶,谁也不理,等太后娘娘叫散,咱们就安安静静回府去,绘芳园还没逛呢!” 崔瑜哑然失笑,看着她三步并两步,小跑到水榭角落落座,拎裙提步跟过去。 秋风乍起,数丈之外的琼台边竹帘拂动,隐约现出一角玄色衣袍,织金盘龙蛰伏其上,沁人心脾的御园花香,也无端沾染了肃杀之气。 少年天子身姿清隽如孤鹤,狭长凤目将那与雨花阁前匆匆折返的身影渐次重合的纤细女子望着,半晌转动着扳指,无声收回目光。 崔瑜坐定不久,太后一袭品蓝滚红边织金绣凤翟衣,头戴燕居冠,在崔瑛的搀扶下款款落座。 礼官唱礼。 众贵女们齐齐叩首行礼,“臣女叩见太后娘娘、孝惠太子妃娘娘。” “起来吧,赐座,都是好孩子,无需如此拘束,不要辜负了今日这大好风光才是。” 太后尚算语气慈和,但多年临朝称制,积威之深还是令在场之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敛容端坐起来。 “太后娘娘玉叶金柯,连御花园的花都为了能得娘娘青睐,开得格外娇媚动人,臣女等今日俱是沾了娘娘的光,才能赏到这样好的景致,臣女叩谢娘娘恩典。”褚妙清美目流转,扫过角落里的崔瑜,当先起身道。 “说了不要拘束,也太多礼了。” 太后笑着端起案上的粉彩菊纹杯,浅饮一口茶,话却是对着崔瑛问的,“是永成侯褚家的?” 崔瑛目光不动声色地瞟过褚妙清,如同未曾发觉太后眼底对褚氏细微的不屑,只是端方如常地躬身,“回母后,是褚家姑娘。” “是个性子活络的,你啊,也该像她们似的,多出来逛逛走走才是,成日待在慈宁宫里,没得闷坏了身子。” “多谢母后挂怀,臣妾省得了。”崔瑛面露动容,神情恭顺。 太后这才点点头,又问:“你家小妹妹不是也来了,竟不舍得唤过来让我瞧瞧?” “可不是在那儿呢,”崔瑛指指水榭一角,少见地嗔笑了声,仿佛方才那场姐妹间的机锋从未存在,她也真正是个疼爱幼妹的长姐。 “小小年纪,也不知哪学来的性子,臣妾还说她呢,既然时常念着母后的好,如今回来了,好歹也过来给您磕个头啊,可她却说,太后娘娘身份贵重,未闻宣召,不敢叨扰,唯恐冲撞了娘娘。” “这不,臣妾一时不察,她又缩到那里去了,竟不像小时候那样活泼了。” “正是要这样才好,既谦和又稳重,若还一昧像小孩子似的只知言语嬉闹,那才真正是不妙了,靖阳侯府的孩子,总是教养得极好。” 太后转向大宫女素心,和颜吩咐,“去将崔四姑娘请过来与我们说会儿话,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你可不准吓着她。” 这堪称熟稔疼爱的态度,瞬间刺痛了褚妙清。 事实上,从那句说不准是褒是贬的“性子活络”之后,她就彻彻底底地被太后和崔瑛无视了,她们甚至连一个眼神也吝惜赐予她。 如今,更是连区区宫女都从她面前匆匆而过。 褚妙清僵在原地,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身为永成侯嫡出独女,在府外,她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难堪过。 哪怕昔日,离入宫只剩半步之遥的冯姝月在场时,褚妙清与她的待遇差别也从未如此明显。 霎时间,褚妙清只觉得好像有无数嘲讽鄙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袭来,直直地盯在她脸上,灼得她双颊火辣辣的疼。 她又想起了崔珍的话。 过了今日,那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是不是又会像往日吹捧着冯姝月那样,簇拥到崔瑜身边,借着嘲讽自己来讨好她? 可是凭什么?! 褚妙清想,都是出身侯府,甚至她的父亲已经承袭爵位,崔瑜的父亲却只能凭军功去搏一个不世袭的官位。 她努力了这样久,好不容易才等到冯姝月出了差错,崔瑜却冒出来了。 她为什么要出现?! 凭什么她一出现,不战而输的人会是自己。 就因为崔瑜有个早年入宫,在太后面前有些脸面的堂姐? 褚妙清恨恨看着低眉跟在宫女身后走来的崔瑜。 就是这么个空有皮囊,却胆怯懦弱的人,才不配踩在她的头上。 褚妙清憋回眼角的泪花,恨恨想,她定不会输给崔瑜,那个母仪天下,受万人敬仰钦羡的位子,只能是属于自己的。 无论是谁,胆敢与她争夺,她势必不会放过! 数步之遥,崔瑜敛裙叩首,“臣女给太后娘娘、孝惠太子妃娘娘请安,娘娘千秋万福。” “免礼,”太后的目光从崔瑜的发梢眉眼扫过,落到那身放在今日尽态极妍的贵女群里,只能称句普通的装扮上,也仅仅是几不可查的稍稍停顿,接着便面色如常地夸赞道:“很有你祖母和母亲当年的风姿。” 她摆手唤崔瑜近前,又问:“都读了哪些书,平日喜欢做些什么?” 崔瑜依言走过去,太后问什么她便答什么,崔瑛在旁听着,无论她怎么答,都不出言打搅,太后就点点头,“是个好孩子,模样好,性子也好,怪不得你姐姐时常挂念着你。” 崔瑛这才道:“都是母后抬爱。” “怎么姐妹两个都是这样谦逊,”太后面对崔瑛时,总是带着两分对常人没有的怜惜,连语气都格外和善些,她说:“你们姐妹自幼感情便好,如今也不要生分了,以后得闲时,就常招她进来说话吧,我瞧着也欢喜。” 崔瑛和崔瑜齐齐谢恩。 崔珍离得远,什么都听不到,远远看到堂妹磕了几回头,等到人回到自己身边,就欲言又止地直盯着崔瑜瞧,好不容易才熬到散场,崔珍稍稍松了口气,拉了崔瑜便走。 太后回到慈宁宫,皇帝早就在正殿候着了,崔瑛知趣告退,太后看着满身檀香的幼子,不动声色道:“皇帝又去礼佛了?” “是,儿子无能,累得母后终日为国操劳,心底很是不安,只能祈求神佛护佑母后凤体康泰。” 太后神色未明地笑了笑,“今日都见到了吧,可有中意的?” 第十三章天家母子 窗外暮色渐沉,光影交界之处,贺恂半边身子溺在昏黄天色里,他躬身垂首道:“儿子都听母后的。” “崔家姑娘如何?”太后拿起案几上的灯簪,漫不经心地拨动烛火,“就是你皇嫂的娘家妹妹。” 贺恂眸光稍暗,指腹微微用力扣住拇指上的暖玉扳指,如常道:“能让母后记住,自有她的长处,母后满意,儿子便满意。” “你就不问是哪一个?” 贺恂稍怔,旋即道:“自有母后为儿子掌眼。” 豆灯暖融的橘色光晕里,太后心头倏然涌起一股倦意,她阖眸道:“你去吧。” 素心看着皇上远去的背影,将烧热的掐丝珐琅手炉捂到太后掌心,劝道:“娘娘今日累了,不若早些安寝吧。” “你说他终日待在佛堂,究竟在求什么?”太后突然笑了声,声音轻若呢喃。 素心听得心惊,却很快反应过来,这并不是要自己作答,她低下头,默默替太后揉起额角。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若是慎哥儿……”太后阖着眸,神情怅惘,“若我的慎哥儿尚在,何至如此!” 她念着孝惠太子的乳名,先帝朝时那悲惨的一幕仿若重新在太后面前上演,长子温热的血就那样喷溅在自己身上,他说:“母后,儿臣冤枉,您告诉父皇,儿臣是冤枉的!” 可他的父皇溺在陶氏的温柔乡,连最后一面也不愿相见。 就连她这个母后,就连她这个母后…… 太后的手指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她目光陡然变得凄厉狠辣,隔着阙宇琼楼,直直望向诏狱的方向,“那贱妇留下的孽种如何了?” “娘娘放心,戾王伙同陶庶人谋害先太子,死罪虽免活罪难逃,锦衣卫会尽职监察,使他日夜赎罪的。” “叮嘱他们看牢些,别让他有机会寻死。”太后声线冰冷。 “娘娘放心吧。” 素心觑着太后神色应声,她顾虑太后凤体,小心地试着岔开话题,“奴婢许久未见娘娘如今日这般夸赞哪家的姑娘了,说起来,还是靖阳侯府的姑娘有福气,竟先后都入了娘娘的眼,投了您的缘。” “瑛姐儿啊……”太后收住话头,语气却隐有松动,又道:“日后她召崔家四姑娘叙话的时候,你也多去瞧瞧。” “娘娘这是挑中她了?奴婢也觉得崔四姑娘生得出众,果然是个有福缘的。” 太后闻言稍顿,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今日一见,崔瑜跟她先前所闻所想的不同。 甚至,她隐约觉得这个姑娘今日的表现有些矛盾,可真要说矛盾在哪,太后一时竟也想不出来。 刻意守拙? 这念头一出来,太后都差点被自己逗笑了,看来今日真是累糊涂了。 这天下,就没有不想做皇后的女子! 她摇头失笑,缓缓道:“今日瞧着是有些意思,且仔细看看吧。” 另一头,崔珍和崔瑜挽着手,躲开数个妄图攀谈结交的贵女,朝着宫门的方向碎步疾行。 “站住!” 褚妙清阴沉着脸,终于赶在崔瑜上车前将人拦住,冷冷道:“请崔四姑娘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崔瑜拉着崔珍绕过褚妙清便走。 “你什么意思?!”褚妙清脸色更沉。 她向前几步,继续挡住崔瑜去路,不屑道:“你以为太后娘娘夸赞你几句,你便能受封入宫了?我告诉你,娘娘不过是看在你家长姐的份儿上垂问你几句,又看你穿戴得可怜,不忍斥责,就你这副落魄样子,趁早回你的冬州去,少留在京城丢人现眼!” “褚姑娘,”崔瑜紧紧拽住气得面色发青的崔珍,淡淡道,“我是何身份,用不着褚姑娘界定,冬州边陲重镇,更轮不到褚姑娘置喙。反倒是褚姑娘你,若是不想被太后娘娘厌弃,还是快些回府的好。” 她伸手示意褚妙清看看四周的宫人,便再不多言,趁着对方愣神的空档,拉着崔珍登上马车。 “她是疯了不成?”崔珍掀帘冲褚妙清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永成侯夫妇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女儿,还敢放出府来咬人,你方才便不该拦我,看我不骂她个狗血淋头!” “永成侯夫人还是常年病在府里吗?” “好像是吧,反正这些年里,各府的宴会诗会她是从不参与的,”崔珍愣了下才道,“不过她这个女儿也够叫人头疼了,这还不是娘娘呢,若真让她进了宫,会不会欺负你呀?” 崔珍越想越担心,“说起来,从冯大姑娘不再露面,不少人都觉得她最有可能登上那个位子了。” “她不会的。” 崔瑜有些疲倦地靠在软绸引枕上。 天子大婚,后妃人选最要紧的还是家世,冯姝月之所以能成为大热人选,是因为她的祖父是先皇钦定的辅政之臣。 可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都不会想让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冯家再出一位皇后,所以她们要从世家大族里再择一位同冯姝月分庭抗礼。 前世,便是崔瑜顶着靖阳侯孙女,都指挥使嫡女的名衔,与冯姝月同日入宫,双双被册封为贵妃。 可今生冯姝月出了意外,冯家又没有其他适龄闺秀参选。 在这个时间,永成侯府尚未重新得势,平心而论,相较父亲手握重兵的崔瑜,空有显赫出身的褚妙清甚至更加适合那个位子,太后大可以直接钦定她为皇后,正位中宫,那即便日后冯姝月病愈,也不可能再入后宫,屈居褚妙清之下,这才是对皇家来说,最好的选择。 但崔瑜就是知道,褚妙清不可能进宫的。 因为太后厌憎她,更准确的说,是厌憎整个永成侯府。 崔瑜清楚地记得,前世在太后人生最后的岁月里,连与她半生针锋相对的政敌冯家、伙同自己将她架空的亲子贺恂,太后都有种千帆过尽的释然。 唯有褚家,仍能得她仿若全无理由,却超脱理智的憎恶,这对半生身处皇权之巅的太后来而言,太不寻常了。 可惜背后的缘由随着太后的薨逝彻底埋藏,褚家也自那时起逐日淡出崔瑜的生活,直到多年之后,永成侯再度起复,天子嫁妹,永成侯世子娶妻,再后来,贺恂北伐重伤,崔瑜便也死了。 马车缓缓驶入松溪巷时,天色已完全暗了。 侯府掌起了灯烛,仆从们上前打帘扶崔瑜姐妹下车换乘软轿。 两人先到松鹤斋给老夫人问安,用了膳,沈氏便留崔瑜在身边说话,芙蕖将小风炉上煮得软糯的银耳莲子羹端过来,便引着丫环们退下了。 老夫人半搂过崔瑜,抚着她的发梢问:“见过大姐姐了?” 崔瑜点点头。 老夫人神色认真了些,“瑜姐儿,祖母还未曾问过你,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第十四章谈心 “祖母,”崔瑜偎在老夫人怀里,“今日,长姐与我提起了大哥哥,孙女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谈起崔晋,饶是沉稳练达如沈氏,脸上也不由浮现出痛惜缅怀之情,那是崔家曾经最为出众的嫡长孙,但紧接着,她的脸色便有些发沉,问道:“大姐姐都与你说了什么?” “长姐提起了我们幼时的那颗海棠树,孙女有些难过,”崔瑜神情恹恹的,难言的酸楚悄然爬上眼角眉梢。 崔瑛如今想用血脉亲缘拿捏她,可是崔瑛故去的父兄,又何尝不是真正重情重义之人。 崔瑜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战事,会不会后来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可她不得不承认,所有的往昔都回不去了,崔晋的愿望从七年前那场战事开始分崩离析,到如今,连仅剩的一小半也在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急速走向破灭。 崔瑜说:“孙女记起大哥哥的心愿,长姐说她那时觉得我懂事体贴,可是跟大哥哥相比,我自愧弗如,如今大哥哥不在了,我想守住大哥哥的愿望里,仅剩的那最后一小部分。” “我不想要长姐指的那条所谓的荣华路,”崔瑜如今尚余稚气的脸庞上满是坚定,无端带着股令人信服的气息。 她继续道:“大哥哥说得没错,我们已经比旁人拥有的多很多了,为什么还要踏上无谓的险路,将所有族人再度拉上生死线?只要能保住祖父血海里拼出的这份基业,不论是伯父伯母们,还是我和哥哥姐姐门,又或者是聿哥儿,甚至是我们的后世子孙,大家进学的进学,习武的习武,太太平平的相守过日子,这就很好了。” 老夫人抚在崔瑜发梢的手停住了,她认认真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孙女。 这是她们祖孙阔别六年之久后,第一次促膝长谈,也是她第一次郑重地问起崔瑜对入宫的看法。 从天子即将大婚的消息传出来,满朝显贵但凡家里有适龄闺秀的,谁人不曾动心过。 老夫人扪心自问,当年崔瑛中选储妃,她也是真真切切与有荣焉过的,可是后来变故陡生,这门曾经给予崔氏无上荣光的婚事,险些变成了挥向所有族人的断头刀。 从那时起,老夫人便断绝了与皇室结亲的想法,更何况今时的朝局与崔瑛进宫时大有不同,这样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可这只是她和老侯爷的想法,儿子们大了,孙子孙女也日渐长成,她可以规范他们的言行,却不能控制他们每个人的想法。 崔瑛便是最好的例子。 当这样一份无上荣华摆在面前,真的能有人全然不动心吗? 对崔瑜这个自幼貌美聪慧的小孙女,老夫人不是没有担忧过的,但她回府之后的表现,却处处令自己放心。 所以老夫人也不吝护着她,帮着她,但直到今日崔瑜直白了当地说出这番话之前,老夫人都没有想到,她的心思,竟然这样通透纯善。 有她在前,老夫人那因为长媳的模样大变,而对卢氏生出的细微疑虑也消散了些,她拍拍崔瑜的肩膀,更加柔和了语气,“瑜姐儿作如是想,你爹娘怎么说?” “爹爹说他征战疆场,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没有反倒推家人涉险求荣的道理,娘叮嘱孙女好生孝敬祖母,照顾好自己,下回爹爹回京述职时,她同爹爹一同回来,要给孙女选门好亲事呢。” “你这丫头!”老夫人忍不住点点孙女的额头。 崔瑜说这番话时语气真挚,唯有提起自己亲事时,有种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冷静淡漠,但老夫人眼眶发热,未曾注意到这细微的不寻常之处,反被这最后一句话逗得笑出声来,“先前还夸你呢,哪有姑娘家这样谈论自己婚事的。” 她不无感怀地想,幼子赤诚坦率,卢氏也果然是个好的。 当年巫蛊案发后,他们勒令幼子离京,心里也是有不舍的,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身为族长和宗妇,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余的子孙被拽入险境。 但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担忧过,幼子会怨恨他们,如今,这担忧也终于得以消散。 直到崔瑜回房许久,沈氏面上的动容之色仍未完全褪去,芙蕖跟着开心道:“许久未见老夫人这样开怀了。” 沈氏不由感慨,“娶妻果然是要娶贤的。” 崔瑛和崔瑜原本都是令她骄傲的孙女,可是看看如今二人的心性,便可知卫氏和卢氏的差别了。 “你明日去二太太那里一趟,嘱咐她二哥儿的媳妇定要好好挑选,家世品性样样都要顾及。” 芙蕖利落地应声,又听老夫人问:“聿哥儿还是病着?” “门房上说这几日倒未再请郎中进府诊脉了。” “做戏也不知做全些,”老夫人哼笑了声。 不屑道:“往日珍姐儿每每凑得近些,她便摆出副孙子要被人害了的模样,如今瑜姐儿还是她们母女两个巴巴请回来的呢,倒又怕人带了风霜回来,连累聿哥儿害上病气,我们崔家的子孙,哪里就这样娇气了,再这么着,倒不如叫蒋氏带着聿哥儿搬出松云居单住,免得她坏了家里的和气。” “想是哥儿年纪尚幼,大太太这才小心了些吧。” “有这种小心法?没得平白辜负了我和侯爷的苦心。” “奴婢觉得三姑娘和四姑娘都不是小气的人,又素来跟大公子感情深厚,不会因此便迁怒了哥儿的,”芙蕖也有些无奈,大太太有些时候是真的分不清主次,但这些轮不到她们做丫环的多言,她只好道,“老夫人且宽些心吧,横竖还有大奶奶这个明理的人呢。” “她再明理,也要卫氏肯听劝,这些年,到底是纵得太过了,”老夫人叹了口气,“过几日,便是府里请平安脉的日子了,且看她怎么做吧,若是再这样拎不清,我也得早些做打算了。” 第十五章崔琬心思 崔瑜回到自己暂居的小抱厦,躺在拔步床上歇息。 崔瑛做事向来讲究谋定而后动,在她想出新的对策之前,自己终于可以清闲几日了。 连日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动,崔瑜拥着锦被沉沉睡去。 玉书熄灭烛火,拉着来回话的玉翘悄悄退出去,低声叮嘱,“姑娘今日累了,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便等明日再说吧。” 玉翘懂事地点点头,当即做了个封口的动作,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直到第二日伺候崔瑜起身梳洗时,她才忍不住道:“姑娘真是料事如神,昨日您前脚带着玉弦姐姐出门,后脚穗儿便不安分了,满屋子的搭话打听不说,打量着没人注意,还跑到耳房前,扒着窗棂直往里头瞧呢!” “姑娘就是太好性儿了!”玉弦狠啐了一口,“叫奴婢说,这等没规矩的丫头,还留着做什么?索性当场拿住了,告到老夫人跟前去,看她背后的主子有没有脸站出来保她!” “告她多嘴多舌,四处闲逛?” 崔瑜漱过口,坐在妆奁前由玉弦通着头发,缓缓道:“这不过是些小错处,即便老夫人肯为我作主,将穗儿赶走,但只要我们还待在侯府,大太太便有的是机会明里暗里塞她的人进来,难道个个都要我们紧紧盯着看着,次次用这种不痛不痒的理由发落?” “盯得累不说,次数多了,看在旁人眼里,反而像是我苛责下人,吹毛求疵。要不怎么别处用得好好的人,到了我这里,就不停地犯起错来了?到时就算真有那犯下大错的,旁人也会先入为主,觉得是不是我过于小题大做了。” “难道就由着她这样放肆?”玉翘听得一急。 “自然不是,”崔瑜神情淡然,“错都是从小处开始犯起的,若是有人规劝责罚,便会生出警醒之心,可若是次次都侥幸逃脱了,胆子便会慢慢大起来,到那时候,再犯的可就不是小错了。” “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呀,明知道她没安好心,还要让她白白拿着姑娘的银子,舔着脸给姑娘添不快,奴婢瞧着都生气!” “谁说她是白拿我的银子了,”崔瑜被玉翘气得鼓起腮帮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她如今不是正替我当着差吗?” 玉弦心思转得快,瞬间想明白了,纤指戳了下玉翘的脑袋,挑眉道:“还不快将与她搭话的那些人记下来,正好借机让咱们看清楚,这满屋子将忠心挂在嘴边的人,内里到底长了什么颜色的心肝!” 玉翘后知后觉,懊恼地拍拍脑袋,“奴婢怎么就没想到呢。” 主仆几个都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四妹妹说什么呢,叫我也跟着开心开心。”崔珍打帘走进来。 前些日子崔瑜忙着跟宫里派来的女官习礼,侯府的女学便如往年一样,只有崔珍和崔琬两个人相看生厌。 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可以跟崔瑜一道进学,崔珍紧赶着便到了松鹤斋,只等给老夫人问过安,便可以跟堂妹一起去家塾了。 “在猜有我这样招人疼的好妹妹在府里,三姐姐得急成什么样来请我呢,”崔瑜瞥一眼崔珍红扑扑的脸颊,难得打趣人。 崔珍愣了一瞬,接着羞红了脸扑向崔瑜,两人嬉闹了一会儿才收住笑,崔珍突然有些出神地呢喃了句,“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不管怎么样,我和三姐姐会一直很要好的。” 崔瑜轻轻挽住她的手,姐妹两个一起走进正堂给老夫人请安。 崔琬进来时,正看到她们一左一右围在沈氏膝前说话,满屋子的天伦之乐。 “祖母,”崔琬低着头行礼,藏在袖里的手指攥得有些发白,这些年,每次请安来得最早的都是她,可是老夫人从来不曾对她这样亲近宠溺过。 就连府里曾经最为公正的大堂姐崔瑛,如今眼里也只能看得到崔珍和崔瑜。 明明都是侯府的姑娘,她们都在太后娘娘面前露过脸,只有自己,连宫门都没有踏进过。 “妹妹们今日来得真早,”崔琬抿抿唇,顶着崔珍嫌恶的眼神朝着崔瑜走过去。 姨娘临去前叮嘱她,要学会忍。 可是崔琬忍了这么多年,二太太还是抓着过去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半点没有为人嫡母的气量。 她早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可崔瑛不肯抬举她入宫,二太太那里也迟迟没有动静,崔琬想,她努力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看着妹妹们风光出嫁的,她的婚事绝对不能任由嫡母磋磨。 崔琬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崔瑜,她生得这样好,又有崔瑛从旁提携打点,眼看着凤冠翟衣近在咫尺,肯定有办法帮自己。 她得紧紧抓住崔瑜,让她念着自己的好,日后给自己赐婚,指门好亲事。 “二姐姐这话说得真有意思,倒像是我们日日迟到,只有你一个孝顺祖母似的。”崔珍看着崔琬挨着堂妹坐下,忍不住抢白道。 “三妹妹误会我不要紧,何苦在祖母面前说这样的话,没得让祖母伤心。”崔琬眼眶一红,神情怯怯,只等着崔珍发作。 “明明是你阴阳怪气在先,怎么倒成了我惹祖母伤心了?好话赖话全让你自己说了,就你懂事是不是?” “呦,哪个不开眼的惹得我们三姑娘这么大火气啊?”大太太领着大奶奶和二太太并肩走进来,忍不住嘲讽道,“二弟妹就是屋子里事情再忙,也别疏忽了姑娘们啊,在家里这样便也罢了,若出了府门还是这副模样,不是要叫别人笑话咱们侯府没规矩了。” 她又看向崔瑜,“四姑娘也是,看着姐姐们争论起来,也不知道帮着劝劝,好歹也多跟着你大姐姐学学啊。” 二太太先给老夫人问过安,眼神轻飘飘地划过低眉耸肩的崔琬,才不紧不慢地对大太太笑道:“大嫂说得对,可就是大嫂再心善、再体恤我和四弟妹,要帮着我们管教姑娘们,咱们做媳妇的,也不好耽搁了母亲用膳吧?” 老夫人将大太太怔愣的神情瞥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吩咐道:“传膳吧。” 第十六章家塾 芙蕖应声拍拍手,两列衣衫整洁的丫环婆子拎着食盒鱼贯走进西次间摆膳。 有了请安时的插曲,这餐早膳用得格外安静,满室落针可闻。 漱过口,太太们继续留在堂屋陪老夫人说话,禀告府里的日常往来开支,崔瑜姐妹三个起身行礼,退出松鹤斋,去家塾上学。 崔家向来重视子孙培养,崔瑜兄弟姐妹几个年幼时,府里便请了当世名儒传授经史策论,后来公子姑娘们日渐长大,又有许多变故发生,老侯爷夫妇索性做主,将唯一留京的孙儿崔昱送至国子监读书,将家塾迁至二门内的西南角,另聘了年长西席并女先生,分别传授姑娘们诗文道理和书画女工。 近年虽然添了聿哥儿开蒙,但因为年纪学问相差太多,也并不与姐妹几人同堂进学。 崔琬走在前面引路,不时回身与崔瑜搭话,“今日是四妹妹回府后第一次进学,我想着自大姐姐入宫后,论序尺,我便是姐妹们中最大的了,理应帮着四妹妹尽快熟悉才是,等会四妹妹便跟我挨着坐吧?” “你逞出这副排头恶心谁呢?!”崔珍憋了满肚子的火气,好不容易等到出了松鹤斋,再不必顾及长辈们在旁,登时指着崔琬便道,“用得你装腔作势,这会儿又扮起好人来了,四妹妹才不用你假好心,我们早就说好挨着坐了。” “我……”崔琬红着眼眶抬起头,“我不过是太想念四妹妹,又想着自己也是做姐姐的,理应多为妹妹们尽些心才是,原本也是一片好心,三妹妹即便不愿意,又何必这样出口伤人呢,三妹妹恼我,我给你赔罪就是了。” 她又失落地看向崔瑜,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慌,“我知道二位妹妹自幼感情便好,请四妹妹看在都是自家姐妹的份儿上,帮我劝着些三妹妹吧,她若是气坏了,我、我实在不知如何向母亲交代。” 崔琬神情凄楚,欲语泪先流。 “又是这副模样!” 崔珍忍无可忍,“你说清楚,我娘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日日供着你吃穿用度,样样不缺不短,竟闲得你四处装可怜扮委屈,败坏嫡母名声,我今日倒要问问你,我们母女到底哪里苛待了你,叫你整日摆出这副姿态,这么喜欢跑到大伯母面前装相,不如我禀明了爹娘,干脆将你过继给她做女儿去!” “三姐姐!”崔瑜赶紧止住崔珍,崔珍自知失言,闷头跑了。 崔琬无声看着崔珍跑远的背影,眼底暗藏讥讽,她就知道,这种蠢笨货色最是经不起刺激,现在她总算是有机会单独跟崔瑜说话了。 “刚刚多谢四妹妹了,”崔琬面露感激,凑过去亲昵地挽过崔瑜的手,赧然道,“若非四妹妹出言制止,我都不知道要多难堪了,其实三妹妹就是这么个脾气,这些年我都习惯了。” “二姐姐。” 崔瑜闻言转头看向崔琬,“方才二姐姐说得那些话,是真的想请三姐姐消气吗?” 崔琬稍愣,崔瑜已经将手抽回去了,“三姐姐情绪有些激动,我去看看她,上课的时辰快到了,二姐姐也请走快些吧。” 崔琬掌心一空,愕然看着崔瑜走远。 不能急,崔琬默默劝着自己,肯定是因为小时候自己也抢过崔瑜的东西,这才让她跟自己不亲近了。 可是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崔瑜是嫡女,四太太出身又显赫,她要多少好东西没有,这么点小事,自己都快忘了,她也用得着记到现在? 真是有失世家风范。 肯定是跟崔珍一样,瞧不起她是庶女,要不然,她可是做姐姐的,妹妹得了好东西,就应该先拿给她过目才对,她肯挑选赏玩,那就是给她们面子了。 再说了,上次崔瑜得了那镶了蓝宝的金璎珞却单单只给了崔珍,这么大的事儿自己都大度的没跟她计较,她做什么还非要抓着幼时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 等自己把她哄好了,指定得让她把这些加倍补偿给自己! 上午是经史课,崔瑜匆匆赶到家塾,隔着屏风朝西席先生礼过,便走到崔珍旁边的桌案落座。 崔珍声音尚有些哑,她将上节课的课业拿给崔瑜看,轻轻跟她讲先生讲学的进度。 崔琬坐在另一边,瞟了眼崔珍的字迹,便不屑地收回了目光,她低着头,翻动自己的功课,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想来崔瑜待在冬州六年,学业肯定早便荒废了,崔珍更是自幼娇生惯养,既不聪明又不努力,水平跟自己根本没法比。 这时候,若是她能将这些年先生所授的知识整理出来,拿给崔瑜,到那时候,崔瑜肯定就明白谁才是真正对她有用的人了。 况且崔瑜学问学得越好,中选的可能便越大,这便等同于她日后的尊荣里有了自己的一份功劳,这份恩情崔瑜日后要是不认了,传出去那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而且,崔琬得意地想,未来中宫娘娘的学问都是她教的,看谁日后还敢小瞧了她。 就是老夫人那边有点麻烦。 崔琬是真不明白,听说祖父随太祖皇爷打天下的时候,自家祖母和太祖皇后曾被贼兵围困孤城,当时,祖母也是亲手斩过敌寇的,可如今怎么年岁越长胆量反而越小了呢。 泼天的富贵荣华都递到面前了,她硬是不敢接,始终对选后妃这事儿冷冷淡淡的。 可什么事儿没风险? 就是嫁个寒门进士,还有可能被党争牵连呢,她也就是没机会,要是崔瑛也肯提携提携她,凭她的手段,早就踩着登云梯进宫当娘娘去了,哪用得着浪费时间讨好崔瑜! 崔琬觉得,崔瑛当年没当上皇后,只能怪她自己运气太差,崔琬可不信自己会像堂姐那么倒霉。 不过只要未来皇后能感念自己的好,崔琬也用不着惧怕区区一个侯爷夫人。 打定了主意,崔琬接连几日散学后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理课业,日日烛火通明,楚妈妈看得一阵鄙夷,“不知道又生了什么蠢念头,叫人看了,还以为要考状元呢。” “随她怎么折腾,还能翻出太太的手掌心不成?”值夜的小丫环熄暗了主屋的灯火,极有眼色地附和道。 内宫,同样昏暗的夹道里,内监们低头抬着草席步履匆匆,一路向着角门而去。 “就扔这吧,”好不容易到了乱葬岗,领头的搓搓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丧天良的东西,天天指派他爷爷干这种没油水的活计,真是晦气!” 他狠啐了声,领着人一溜烟儿跑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其中一卷草席里滑落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好半晌,巧儿终于恢复了神志,她苍白着脸爬行着,拼尽全身的力气一具又一具地不停翻找。 终于,她停下来了,抱着那具皮肉破烂的冰冷尸体止不住地失声痛哭。 死了。 没救了。 可是凭什么? 巧儿目光凶狠,死死盯着京城的某个方向,恨恨地想,不识好歹的明明是崔四姑娘,凭什么死的却是她们?! 第十七章打算 崔瑛和崔琬暂时消停,崔瑜的日子便越发清闲起来。 到了家塾休沐这日,崔珍用完早膳便邀崔瑜一起去逛绘芳园,崔琬在旁听到了,也不过一笑,只请两位妹妹好好游玩。 崔珍起初还有些纳闷,出了松鹤斋便悄声跟崔瑜咬耳朵,“我还以为那丫头又要发难,说我排挤她呢,真是奇了,这几日除了请安进学,便待在屋子里写写画画,当真转性了不成?” 不过她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等走到绘芳园,早就把那点儿好奇心抛到脑后去了。 这座位于侯府西北角的花园修葺得十分雅致风流,西边几座宅院临花照水错落有致,因建府时便是预备留给府里姑娘们居住的,布局装点都格外秀丽宜人,只是可惜老侯爷夫妇没有女儿,此处便一直空闲。 姐妹两人挽着手,悠然自得地逛过去,崔珍对那座满栽桃花的院落格外满意,但她想,自己是姐姐,要让妹妹先选,便没有表现出来,只问崔瑜:“四妹妹喜欢哪座?” 可崔珍不知道,她的心思根本藏不住。 崔瑜怀了逗她的念头,就朝着栽桃花的那所瞧,拖长了调子问她:“三姐姐觉得这处如何?” “四妹妹也觉得这座好?”崔珍有些不舍,但慢慢的心里又被一股堂妹与自己眼光一致的欣喜所填满,轻快道,“那便这么定下了,以后我常去寻你做客,你可不准赶我!” “可我是帮三姐姐选的啊。” “啊?” 崔珍有些愣神,崔瑜挽着她真诚道:“我知道三姐姐喜欢桃花,为什么要藏着不说,让给我呢?” “我……”崔珍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她吸了吸鼻子道,“其实我都知道,这些年府里的下人们背地里都说我跋扈任性,不肯谦让,把庶姐逼成那副模样,可是,我也不是事事都要争先的。” “四妹妹,你跟崔琬不一样,在你面前,我想试着做个好姐姐。” “三姐姐本来便对我很好啊,”崔瑜道,“小时候,二姐姐有次看上了哥哥赠我的生辰礼,是三姐姐看出我不舍,替我抢回来的,我心里知道,那时候你因为吃过了不少苦头,连自己的东西被抢走,都会选择耐着性子默默忍受。” “后来我随爹娘离开京师,冬州六年,三姐姐从未断过家信,从开始的时候担忧我离京不适,想尽办法引我开心;到之后时时与我分享京中趣事,生怕我日后回京,会再也无法融入这里。” 还有再后来,婚事并不幸福的崔珍,笨拙地遮掩起自己的难过,守在永宁宫陪伴着已为后妃的崔瑜。 崔瑜道:“三姐姐,于我而言,你已经是个很好的姐姐了,平心而论,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也未尝能做到如此地步。” “可我觉得,姐妹之间,并不是要某个人一昧相让的,我更希望我们之间能相互分享,扶持开解,所以三姐姐也不要为了我委屈自己啊。” “四妹妹……” 崔珍视线有些模糊,她拿帕子悄悄揉了揉眼睛,崔瑜便当未见,挽着她去凉亭歇脚,轻快道:“我方才也选好了!” 她指着栽桃花的院落旁边的两座给崔珍看,“我便挨着三姐姐住,这里面总有一处是没人跟我抢的。” 在崔瑜看来,选住处最要紧的是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摆设花草若是不喜欢,大不了换掉便是,可若是身边的人糟心,就是住在金屋子里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崔珍少见地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崔瑜的手越发紧了。 松云居。 陈妈妈身上的伤还未好全,站在旁边看着请平安脉的郎中替聿哥儿扶过脉,又吩咐小丫环绞了银子送客,她便去寻大太太回话。 “太太。” 大太太脸色从晨省回来便透着沉,陈妈妈凑过去小心请示:“咱们哥儿还是继续称病吗?” “还称什么称?”大太太没好气道,“那是府里用惯了的郎中了,他如今能不在老夫人跟前戳穿咱们,松口说句哥儿是刚刚病愈便不错了,你还指望他帮着作假呢?蠢货!” 陈妈妈连连称是,“还是太太英明,说起来咱们哥儿耽搁了这些天,也该去进学了,落下功课可不好。” “什么功课?”大太太不以为然。 “他父亲功课倒好,可到头来怎么样?人没了,那就真是什么都没了,这些年我也想通了,什么贤名才名那都是虚的,总之,我万不可能让聿哥儿涉险,说到底他是未来的侯爷,也犯不着跟那群穷书生去挤劳什子科举,功课好不好又有什么要紧?” “话是这么说,可是二房的公子日日去国子监点卯,咱们哥儿总不能被他比下去啊。” “他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白身,当然得自己去拼前程了,哪配跟我的聿哥儿相提并论!”大太太不屑道,“况且凭他那脑子,能出息到哪儿去?别到头来,反而要靠聿哥儿这个做侄子的提携帮衬才好!” 提起二房,大太太的火气便止不住地往头顶窜,又道:“说起来,韦氏生得那丫头脑子倒比她哥哥灵光几分,瑛姐儿费尽心思才把四丫头召回京,她就闻着味儿抢着摘桃子去了。” “那四丫头也是个蠢货,不想着亲近瑛姐儿,反而整日跟三丫头腻在一起,又是说小话,又是逛园子,再这么下去,我倒成了白白给二房做嫁衣了!瑛姐儿也是,我都急成这样了,她倒反而没动静了。” “太太别急,咱们大姑娘向来是个有成算的,这会儿肯定正想着法子呢。”陈妈妈觑着大太太的脸色道。 “那我也不能这么干坐着,劳动瑛姐儿一个人费心啊。” 大太太再没心思喝茶了,搁了茶盏靠在锁子锦靠背上直发愁,“她人在宫中,府里的情况,到底是不清楚,我可不能给她拖了后腿。这么着,你找个人回趟卫家,请我大嫂明日过来吃茶,她点子多,好歹也帮着我拿个主意。” 第十八章大太太的智囊 武骑尉卫家府邸。 卫太太翻弄着妆奁挑挑拣拣,蹙着眉道:“古琅阁也真是的,不过打副头面,白花花的二十两银子送过去,半个月了都做不好,也不知道哪来的好招牌!” “二十两?!” 卫大人被唬得一愣,一骨碌从罗汉床上翻起来,指着卫太太便骂,“什么头面值那么多银子?你是长了几个脑袋,这么多首饰还不够你戴的?老子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家底全被你这败家娘们糟蹋干净了!” “家底?!” 卫太太柳眉一竖,“凭你也好意思说家底?我的嫁妆都叫你吃酒吃尽了!嫌我打首饰费银子,我不置办身好行头,外头那些官太太会拿正眼看我?你当你的官位哪来的?还累死累活呢,我呸!没了老娘替你周旋,你就闲在府里喝着西北风等死吧!” “少给自己贴金了!靖阳侯府的大太太那是老子嫡亲的妹子,未来的侯爷,那是老子亲外甥的独苗,他们能不管老子?用得着你张罗!”卫大人理虚气不虚。 卫太太挑眉冷哼,“那还真是巧了,就是你这嫡亲的妹子请我今日过府呢,照你的说法,我倒不用去了,就躺在府里等他们屈尊过来提携你吧!” “哎呦!夫人你怎么不早说呢?” 卫大人立马变脸,好声好气地赔着笑,拍着卫夫人的肩膀安抚,“去!怎么能不去呢,我那妹子上回不是还跟你说哪里又空出来个肥缺吗,你可得好好替我说说,让她别忘了这事儿,她嫡亲的侄儿侄女们可都等着这银子吃饭呢!” “那这首饰还打不打了?” “打!当然得打了,要不怎么对得起夫人这花容月貌呢!”卫大人耐着性子哄劝,心想他但凡能进得去侯府内宅,哪用得着这糟心婆娘传话,明明是自己的亲妹子,反倒得求着旁人了。 卫太太这才满意,穿戴整齐,雇上马车往靖阳侯府去了。 到了侯府,门房进去禀报,不一会儿便有人出来引卫太太去松云居见大太太。 卫太太看来的人不是陈妈妈,心里便不大舒坦,好歹自己也是大太太的正经嫂子,又是她请来做客的,竟然叫个没头脸的仆妇来迎接自己。 但她有求于大太太,也不敢拿乔,摆出副关切的样子问:“怎么不见陈妈妈,可是有旁的要紧事在忙?” 陈妈妈被老夫人责打,狠狠落了大太太的面子,这事儿在长房没人敢多言,那婆子脸色一紧,“亲家太太还是自己问我们大太太吧。” 卫太太这才觉出不对,憋着满肚子的疑问走进松云居。 “大嫂可算来了,”大太太一见到她便像见到了主心骨,亲自从次间迎到堂屋,拉着卫太太坐下说话。 卫太太赶紧上前关切,“姑奶奶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般憔悴?” “大嫂你不知道,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大太太满腹委屈,看到娘家人这样关心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将崔瑜回京、陈妈妈挨打,还有这几日在老夫人面前受的气一股脑儿倒出来,越说越是激动。 卫太太一边听大太太哭诉,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大太太的屋子。 不是她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这侯府太华丽了—— 满屋子的家具清一色都是上好的紫檀木,屋里挂得又是帷幔又是纱帐,简直像进了锦绣堆似的,连地上铺的毯子,那都是拿金线绣了花的,更别提博古架上摆得那些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宝贝了。 这府里,卫太太真是每次来都看不够。 再瞧瞧大太太那满头镶翠嵌宝闪到她眼花的金首饰,卫太太心里酸水直冒。 分明出身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也不知道公爹怎么攀上的这份儿好亲事,怎么就能把女儿嫁到这等钟鸣鼎食的勋贵人家享福呢。 大太太对嫂子的想法浑然未觉,仍在一门心思地哭诉着,卫太太越听越想啐她一口唾沫。 她家里都要穷得揭不开锅了,为了奔生计天天苦哈哈跟在贵太太们身后伏低做小,还得在这儿听着这位勋爵太太诉苦,简直是不知所谓。 要是她也能嫁到这等显赫门第,整日躺在榻上数银子还来不及呢,做什么去管隔房的侄女跟什么人亲近、嫁什么人家? 人家亲生的爹娘都没说什么呢,关她这个伯母什么事啊,这不是自己硬找不痛快吗,根本就是闲的。 要是她的亲妹子这么不识好歹,卫太太早就一顿好骂,让她清醒清醒脑子了,可大太太却只是她隔了一层的小姑子。 卫太太当即摆出副同仇敌忾的模样,拍桌道:“堂堂侯府,竟有这样的事情?真是没王法了不成!姑奶奶,你可千万不能轻纵了她,要不然她以后眼里岂不是越发没了你。” “大嫂说得正是,可我那婆母……”大太太愁眉苦脸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倒像着了那丫头的迷魂汤似的,心都偏得没边了,百般地护着宠着,那丫头又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伶牙俐齿,张嘴就是歪道理,我真是想敲打,都没法子!” 一听说是老侯夫人偏宠的孙女,卫太太心里就打起退堂鼓了。 但她转念又想,老夫人本便瞧不上他们卫家,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不肯出手帮扶亲家了,他们家要想往上爬,能靠的还是只有这个小姑子。 再说了,不过就是个未及笄的黄毛丫头,哪里就真有那么厉害了,肯定是这蠢笨的小姑子太无能,这才会觉得她难对付。 换成是自己,万不会被这么个小丫头拿捏住。 卫太太决定帮小姑子解了这个忧,等事情办成了,她也好开口催小姑子给自家爷们去谋那个肥缺。 “姑奶奶快别哭了,瞧得我直心疼,”卫太太忍着嫌恶给小姑子擦眼泪,多大人了,还整日的哭哭啼啼要人哄,她还想哭呢,谁哄她啊。 卫太太清清嗓子道:“今日看到姑奶奶这样难受,我若是什么都不做,真是回去都吃不下饭了,这样吧,姑奶奶将府上四姑娘请过来,我这个做舅母的,给她讲讲道理。” 大太太就等着这句话呢,闻言忙不迭地命丫环去请四姑娘。 她就知道,还得是娘家人心疼她。 有了大嫂这样的聪明人帮自己,看那死丫头还怎么威风! 第十九章“舅母” 松鹤斋。 崔琬终于将这六年的课业整理了个大概,紧赶着跑来拿给崔瑜看,“这只是紧着先生讲得要点单独摘出来的,四妹妹先看着,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 崔瑜看着手里厚厚的一叠宣纸,她是真没想到崔琬这些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都是在忙这个。 “也是时间不够用,要不然还应该再详细些的,”崔琬稍显赧然,“四妹妹先凑合着看,这几日我得了空,会再整理份添好注解的给你。” 这份手札的详略,崔琬可是仔细琢磨过的,既不会过于简单,让人一看便知道是敷衍了事,又不会太过详尽,叫人看了便都能掌握。 刚好能让崔瑜时时找她请教,增添崔瑜对她的姐妹情意。 “多谢二姐姐,劳二姐姐费心了,”崔瑜低着头翻看,崔琬写得很是用心,字迹清秀端庄,但崔瑜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崔琬看着崔瑜愣神的模样,只当崔瑜是被她感动了。 这也难怪,她这步棋走得实在是太妙了,真不枉费她搭上的那些功夫,走着瞧吧,等崔瑜跟她亲近起来,非得叫她出出血,好好补偿自己这段时间付出的心血。 崔琬正想趁热打铁再说些什么,却见玉翘急急走了进来,行礼道:“姑娘,大太太那边来人说,卫家舅太太来了,请姑娘过去叙话呢。” “卫家舅太太找我们姑娘叙哪门子话?”玉弦不屑地撇撇嘴角,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又不是她家姑娘的舅母,有什么好叙的。 崔琬也愣了一下,接着轻声提醒,“四妹妹当心些,这位卫太太有些……”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就是跟她接触过的贵太太们都不一样,她想了想,转而道:“若是四妹妹不想去,不如去祖母那里躲躲吧。” 反正老夫人对卫家的人向来没什么好印象,不会强迫崔瑜去见的。 “祖母才服了养神汤小憩,还是不要去打搅她了,”崔瑜想了想,实在对这位卫太太没什么印象,左右不过是个大太太请来的帮手,崔瑜也没什么好怕的。 “就是不巧,不能再留二姐姐吃茶了,”她歉然朝崔琬一礼,便跟着大太太的丫环出去了。 崔琬看着崔瑜的背影咬咬唇,就起身往老夫人居住的堂屋走。 到了那,她也不要丫环们通报,就站在抄手游廊上候着,今日,她不仅要让崔瑜再领她一份情,还要让老夫人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孝顺,多么友爱姐妹的孙女。 松鹤斋距离松云居不算近,等崔瑜到了那儿,卫太太已经又吃了两盏六安瓜片,险些没忍住砸吧嘴。 这侯府,真是连茶都比别处的好! 小丫环进去禀报四姑娘到了。 大太太急不可耐想看嫂子替自己教训侄女,她还没见过那个死丫头吃瘪呢,早就等不及了。 她当即就要命人赶紧领崔瑜进来。 “姑奶奶急什么?”卫太太却拦住她,“做侄女的到了伯母的住处,等等怎么了,难不成四姑娘便这般金贵,半点儿等不了?” 这话一出,大太太深觉有理,看来她就是太惯着那丫头了,这才跌了做伯母的威严,拿她不住。 果然还是大嫂有办法。 “大嫂说得是,今日我便全拜托大嫂了,”大太太钦佩地看了卫太太一眼,当即便摆出了长辈的款儿,挺直了身子肃着脸端坐在上首。 “大太太请四姑娘略候一会儿,”小丫环领命去传话,她心里直打摆,连声音都带着颤。 进府之前,她也是在别家当过差的,未出阁的姑娘娇贵,说实话,她还没见过哪家隔了房的长辈,莫名其妙把侄女叫去站规矩的,倒是有那上不了台面的人家,会拿着这招去折磨刚过门的媳妇。 好在四姑娘没多说什么。 崔瑜安安静静地站在廊下等,大太太她们错得越多,道理便越会站在自己这里。 又过了两炷香,大太太终于肯叫她进去了。 “给大伯母请安。” 崔瑜走过去给大太太行礼,面上丝毫看不出久候多时的不耐。 大太太早得了卫太太的叮嘱,端着架子,掀掀眼皮介绍,“这是你卫家舅母。” 崔瑜就朝坐在另一侧上首,穿着绛紫夹棉绸袄,插了满头金钗的妇人一礼,“卫家舅太太安好。” 从崔瑜进门起,卫太太眼睛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打量。 现在,卫太太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姑子口口声声这位四姑娘不识好歹,宫里那位大姑娘还非要上赶着抬举她了。 卫太太就从来没见过生成这般天仙模样的姑娘家。 她心思转得飞快,这崔四姑娘模样、家世、气度,样样不缺,没准小姑子的打算真就能成呢。 那她现在趁着四姑娘年纪小,拿捏住了她,让她认下自己这个长辈,不就等于拿捏住了未来的皇后娘娘吗? 这可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啊,再尊贵没有了,日后她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哪还用得着继续跟着那群官太太们赔笑脸啊,该她们反过来巴结她才是。 卫太太越想越得意,直叹今日真是来对了。 她心安理得地受了崔瑜的礼,又晾了崔瑜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今儿来府上,倒没见到你们大太太身边的陈妈妈,多嘴问了才知道,原来是被四姑娘打了?” “原本这事儿轮不到我说的,可是四姑娘父母不在身边,我这做长辈的既然知道了,为着四姑娘着想,难免要多说几句,四姑娘这性子未免也太烈了些,长辈身边的人也由得你随意处置?” “再说了,不过几句口角,又不是什么大事,好好规劝几句便也罢了,哪有像四姑娘这样动不动便喊打喊杀的,传出去,倒要叫人家说,四姑娘苛责下人,是个不容人的了,没得坏了四姑娘的名声。” 卫太太憋足了劲儿,一口气说得口干舌燥,忍不住又拿起茶盏润喉。 崔瑜好脾气地等着她说完,请教道:“这样说来,卫家舅太太觉得陈妈妈不该打?” 第二十章拿捏 卫太太又是直接饮尽了一盏茶,看着丫环再次给自己添满,她才心满意足地转脸看向崔瑜,仍旧拖着语调端架子,“自然是不该打的。” “我明白了,”崔瑜点点头。 卫太太忍不住嘴角一翘,她就说嘛,怎么可能拿捏不住个黄毛丫头,这便宜外甥女也算上道,她再接再厉,软硬兼施,“不过四姑娘年纪还小,一时想差了也是有的,我也不好太过责备你。” “这样吧,为着四姑娘好,这几日我便受累留在府上,帮着你家大太太,好好教四姑娘些道理,四姑娘每日散了学,便到这来点卯吧,不用跟我客气。” 她边说边给大太太递了个眼神,反正松云居屋子多的是,这么点小事,小姑子不可能驳了她的面子。 卫太太美滋滋地想,她也能住在这锦绣堆里,趁机享受几天玉盘珍馐、仆从成群的好日子了。 果然,大太太在旁看着崔瑜被嫂子训得哑口无言,早就喜得没边了,哪会因为嫂子自作主张要留宿而不快。 她巴不得嫂子多住几日,彻底帮自己驯服了崔瑜这个死丫头,到时候,她才好进宫告诉瑛姐儿,也叫瑛姐儿宽心。 “你舅母说得不错,瑜姐儿你年纪小,要学得道理还多着呢,如今你舅母肯为你费心,你可得知道感恩,好好跟着学,万不可像现在似的,成日只知道闲逛胡闹,没得辜负了长辈们的苦心!” “正是这个道理,”卫太太心情舒畅地点点头,不舍地放下茶盏,打算接过话来继续敲打几句,就见个梳双丫髻的小丫环跑进来。 卫太太自觉被打断了话,失了面子,当即不悦地斥责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小丫环脸色有些白,朝大太太行了一礼,“太太,老夫人房里的芙蕖姐姐来了,说是老夫人醒了,寻不到四姑娘,正生气呢。芙蕖姐姐还说……” 她偷偷看了眼大太太,又瞥瞥卫太太,低头吸了口气,满脸视死如归,“说传老夫人的话,卫家舅太太原也不是四姑娘多体己的亲戚,就是有话,这会儿也尽该说够了,若是实在闲得慌,还是叫大奶奶陪着吧,她还等着四姑娘说正经事儿呢。” “你!”卫太太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晕厥过去,大太太慌得赶紧给她顺气。 “大伯母,”崔瑜看够了戏,不紧不慢地朝两人施了一礼,“既是祖母有要事寻我,侄女便先告退了。” 她又看向卫太太,“舅太太有所不知,我当日未知陈妈妈身份,虽然下令责罚了她,但她之所以至今伤势未愈,没办法出来招待您,却并非是我的缘故,不过还请舅太太放心,您对当日赏罚的看法,晚辈会替您转告祖母的。” 说完,她便退出了堂屋。 玉弦早就憋了满肚子的火气,不过碍于姑娘的叮嘱才勉强耐住性子。 等走到松云居门口,她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啐道:“什么东西?跑到人家府上做客,连要先给人家当家的老夫人请安都不知道,还巴巴地舔着脸凑上来,要教人家府里的姑娘学规矩,我呸,也不知道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好歹也睁开眼睛瞧瞧这是什么地界儿,我们家老夫人和姑娘怎么处置下人,也轮得着她置喙!” 芙蕖作势打了她一下,笑骂道:“怎么还是这副德行,这样作践外客,小心我告诉你娘去,好叫她紧紧你的皮子,免得以后丢了四姑娘的脸!” “好姐姐,”玉弦丝毫不怵,笑嘻嘻地挽住芙蕖,“饶了我这回吧,还不是那没脸的东西欺人太甚,我也是为姑娘不平嘛,老夫人不也瞧不过去了,这才派了姐姐来解救我们姑娘呢!” “反了,反了!”卫太太仰倒在紫檀太师椅上,胸口一起一伏的,“姑奶奶,你可都看到了,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她站起身作势要走,“我原不是什么体己的亲戚,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自然不及你们靖阳侯府的主子们尊贵,何必留在这里讨嫌,让个 小丫环糟践我呢。” “大嫂快别这么说,”大太太眼看着救兵要走,登时慌了神,“谁说大嫂是没身份的人了,难道哥哥不是朝廷正经册封的六品武官?” 卫太太眼珠子一转,顺势掩面泣道:“姑奶奶也用不着硬抬举我,戏文里可都说了,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你们家大业大,想来只有更金贵的,不把我这个六品官的太太放在眼里,那也是应该的。” 大太太听得更急了,“哪有的事儿啊,大嫂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要是连你也撒手不管了,可叫我怎么办啊。” “不是不管。” 卫太太觉得事情有谱,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借机压低了声道:“姑奶奶上次不是说神机营空出个什么缺儿吗?你今儿也看见了,就算我有心帮你,可身份摆在这里,竟是连个丫环都敢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就是想帮,也有心无力啊。” “可这事儿……”大太太面露难色,“那也急不来啊。” 卫太太知她性子,当即摆手,“姑奶奶可别当是我和你哥哥官迷,如今这清贫日子我们早就过习惯了,反倒乐得清闲呢,要不是怕你受了委屈没人撑腰,我还懒得开这个口哩,姑奶奶若是为难,那便算了吧。” “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大太太脸上闪过纠结之色,接着定定道,“我知道大嫂都是为了我好,这事儿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了。” 卫太太这才满意,“那我可就回去等着姑奶奶的好消息了。” “大嫂不住几日了?”大太太一脸诧异。 卫太太心道,刚为了你这蠢货惹得你们侯夫人不快,还有那叫嚣着要去告状的小蹄子,现在不跑,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面上却尽是关切,“今儿我也看出来了,姑奶奶有婆母压着,日子过得谨慎,我哪能再留在这里给你添麻烦呢,下回吧,等我仔细想想,想好了怎么帮着你整治那没规矩的侄女,再来府上陪你。” “那我可全指望大嫂了,”大太太定定点头,依依不舍地叫人送卫太太出去,转脸便命人去唤儿媳来见自己,要商量给兄长讨官的事。 第二十一章谋官 大奶奶蒋氏正看着聿哥儿温书,见婆母派人来寻,叮嘱了聿哥儿几句便去了。 “母亲寻我?”蒋氏走进堂屋,给大太太施了一礼。 大太太点点头,看蒋氏仍是这副温吞样子,忍不住埋怨道:“刚才你舅母过来,你怎么也不知道过来见个礼。” “舅母又过府了?”蒋氏眉心稍蹙,担忧道,“祖母不是一向不喜欢您跟舅母来往吗?” “祖母,祖母,你就知道祖母,把我这个婆母放到哪里去了!” 蒋氏低下头不说话了,大太太眉毛一横,心里那股压不住的火气又冒出来了,“亏你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就这么议论长辈,顶撞婆母,我究竟造了什么孽,讨了你这种媳妇过门。” “整日一副死人脸,我看就是你带坏了家里的运道,这才会害得我那苦命的哥儿早早死了,晋哥儿你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你这遭瘟的媳妇,是怎么欺负你母亲的。” 蒋氏站在下首满脸难堪地听着大太太哭闹。 她刚进府时,夫君温润体贴,公爹慈爱公正,婆母虽然对她偶有挑剔,但大致也算过得去,可自从公爹和夫君惨死,一切就都变了。 蒋氏怎么也想不出,如夫君那般雅正谦和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母亲息怒,儿媳失言了。”大太太骂得厉害,蒋氏只能压着心里的委屈安抚婆母。 大太太这才渐渐收住声,清清嗓子道:“今日叫你来,是有桩要紧的事要你帮着参详。” “请婆母吩咐。” 大太太看蒋氏态度恭顺,给兄长谋官的事又用得着她,难得赏了她几分脸面,放缓了语调,“你舅父领着武骑尉这个闲称也有些年了,我听说前段时间神机营空了个肥缺出来,你父亲不是在吏部当着差吗?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想着,要不你回娘家一趟,跟你父亲说说?” 这把朝廷官员调动说得仿佛绸缎坊里挑布料似的语气,瞬间叫蒋氏愣住了。 她知道婆母这些年行事越发无知狂悖,可她没想到,婆母竟然猖狂到了此等地步。 是,有门道的人家,不乏有那为了子孙体面,各处活动拿银子捐官的,可谁人不知,那谋得都只是闲称,也仅仅是说出去有面子,实际上连堂都不用坐的。 可婆母竟然妄想将手伸到神机营里! 那可是内拱京师,外备征战的机要兵营,蒋氏实在是想不通,婆母一介内宅妇人,到底是怎么敢的? 肯定是卫家舅太太又说了什么。 往年讨银钱,讨绸缎,讨首饰,讨吃食,蒋氏全当多了门爱打秋风的穷亲戚,要她搭嫁妆她都忍了。 可是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将个酒囊饭袋塞到皇上直接指挥的神机营,让他躺在兵营里吃酒,一把火烧了天子亲卫吗? 难道婆母不知道这是足以牵连九族的大罪吗? 她怎么敢的! 一股寒气险些将蒋氏冰死在原地,她定了定神,尽量维持住恭敬的语气,看着大太太道:“母亲说笑了,神机营由圣上直接指挥,我父亲不过是个吏部侍郎,哪里能做得了这样的主。” “你少在这里跟我装蒜!” 大太太瞬间不乐意了,“打量我没读过书不知道呢?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员调动,哪个不是吏部经手的,我看你就是瞧不起你舅父,不愿意搭这把手。” “还放着好的不学,偏要跟四房那小蹄子学拿皇家压人,你是打量我蠢?还圣上指挥,神机营统共也有几千号人呢,皇上日理万机,哪能个个都认得?还不是吏部拟了名单呈上去,批个红便成了!” “母亲……” 蒋氏一阵苦笑,多少人盯着的要职,哪有这么简单啊。 拟名单不需要履历军功吗?她父亲若真敢这么做,只怕明日弹劾他的奏章就能淹没整个御史台了。 再说了,这事办不成还好,若真办成了,日后全家都得将脑袋别在腰上过日子了。 但蒋氏本便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大太太这样胡搅蛮缠,她只好又沉默着低下了头。 总之这事她和她父亲都不会应的。 这次是神机营,谁知道下次又是什么? 养大了卫家的胃口,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祸事才算完,就是为了儿子,蒋氏也绝对不会松这个口。 她打定主意认骂,无论大太太怎么说,就是再也不肯开口。 大太太说得口干舌燥,一抬头,媳妇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她彻底沉了脸色,“你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娘家?你也不想想,我哥哥那是聿哥儿嫡亲的舅爷!他得势了,能不帮衬着聿哥儿?” “罢了,我使唤不动你,聿哥儿也指望不上你,还得是我这个做祖母的替他奔波,你退下吧,叫陈妈妈来见我。”大太太不耐烦地摆手赶人。 蒋氏又行了个礼退下了,但她心里绷起来的那根弦,却没有因为卫氏肯放她离开而产生丝毫松动。 婆母是不会死心的。 再添上个陈妈妈,不知道又会想出什么昏招。 蒋氏满脸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聿哥儿正坐在书桌前认真地背着书。 这是她和夫君仅有的血脉,她不能坐以待毙,任由聿哥儿被婆母害死。 陈妈妈忍着伤痛去见大太太,大太太面上余怒未消,只问:“咱们放的印子钱怎么样了?” “还没到收息的时候呢。”陈妈妈一脸莫名。 大太太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才好,那可是肥缺中的肥缺,要是迟了,怕是得落到别人手里了。” 陈妈妈明白了,这是舅太太方才又跟大太太讨官了。 也不怪大太太着急,府里四房主母,只有大太太一个家底单薄的,陈妈妈身为大太太的心腹管事,自然是要为大太太分忧的。 她道:“要不这次的利息先不要了,太太您说个数,奴婢去问那人要回来。” “那怎么行!”大太太满脸的不认同,“每个月有五分利呢,四个月那就是二十分,眼瞅着就要期满了,这时候收回来,我岂不是要亏死了!” 大太太虽不怎么识字,但这种简单的账目还是难不倒她的。 陈妈妈又想了想,试探着给大太太出主意:“奴婢想着,那印子钱既然能放,肯定也能借,太太若是实在着急,要不咱们也借一点救急?反正太太放的那些也快收息了,到时候赶紧还上也就是了。” 大太太觉得可行,可她一时也拿不准买这个官得用多少银子,就道:“先借两千两吧。” 这个数目实在不小,就算接着能还上,光利息也不少了,大太太再向着兄长,也不免有些肉疼,她一边埋怨媳妇不肯搭手,一边又想起了穗儿。 这贱婢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去了四丫头那里这么久了,还不见动静,要不是她无能,迟迟未能把四丫头的家底弄到手,自己用得着去借印子钱吗! 大太太又是一阵气恼,是时候把穗儿叫过来敲打一番了,再不紧紧这贱婢的皮子,她都快忘了谁才是她真正的主子了。 第二十二章宣召 大太太兀自生着气,崔瑜跟着芙蕖回松鹤斋见老夫人。 “你妹妹如今回来了,二姐儿也尽可以放心了,回去歇歇吧。”沈氏看着崔瑜进来,摆手对在旁伺候的崔琬道。 崔琬忍着不甘看了崔瑜一眼,她想留下来,听听老夫人要跟崔瑜说什么。 可是崔瑜却只是朝她笑了笑,好像这样便可以报答她请老夫人相救的恩情似的。 崔琬想,要不是她巴巴地候在老夫人门前,紧赶着将卫家舅太太的事禀报了,崔瑜现在还得留在大太太屋里,可怜兮兮地掉眼泪呢。 这样大的恩情,哪能容崔瑜这样简简单单地抹过去,她今日不肯留自己,他日定得让她连本带利地偿还才是。 崔琬咬唇盘算着回去了。 老夫人神情带着些嘲讽,“昨日聿哥儿‘病愈’,我还当她终于明事理了一回,没想到今日便又犯起了老毛病。枉费我多年苦口婆心,她却始终只当我瞧不起她母家,非要跟那等腌臜货色搅在一起。” “祖母何需生这样的气?”崔瑜坐在床沿替老夫人揉着额角劝解,“横竖卫家舅太太也不能真拿孙女怎么样,几句不疼不痒的话罢了,孙女可没吃她的亏。” “是吗?” 老夫人这才露出点笑意,“那瑜姐儿是怎么跟她讲得?凭你三姐姐的嘴皮子,往年还有说不过她的时候呢。” 崔瑜将情况简单说了。 末了莞尔道:“世间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字,卫家舅太太先做了失礼的事情,便是失了先机,已然站不住脚了,更何况她做得还尽是置喙别人府上家事这样没理儿的事情,孙女只要自己守住礼,就是传出去,但凡明事理的人家,又哪有不知道错处在谁的。” “话是这样说,可瑜姐儿听了那话,真就能不生气?” 崔瑜失笑,“孙女若生气了,不是反而着了人家的道?我才不气呢,要气也要让那没理儿的人气去!” 若她真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没准是会为了卫太太的话委屈愤懑,但她已经不是了,前世的皇贵妃,经历过甚于今日百倍的磨砺,她走出来了,便再不会被击垮。 老夫人终于笑开了,她摸着崔瑜的面颊欣慰道:“祖母的小孙女,如今真是长大了。” 卫太太走后第二日,宫里再次来了人。 崔瑛的态度和蔼极了,大宫女松儿亲自到了府里,因只是私下里传召,无需设香案接旨。 松儿自幼跟在崔瑛身边伺候,从侯府陪着入宫,如今故地重游,心里难免有些感慨。 她走过穿堂,沿着雕花绘彩的抄手游廊穿过重重院落,走到松鹤斋。 “今日御膳房备了上好的秋蟹,娘娘想着四姑娘自幼爱吃,便叫奴婢来府里请四姑娘,错过了这次,怕是今年便吃不到这样应季的美味了。”松儿给老夫人请过安,俏生生地道。 老夫人面露感慨,“劳烦娘娘这样费心,只是她这妹妹实在不争气,昨日不过受了些风,晚上竟又发起了热,才服了药歇下,若是这会儿进了宫,只怕倒要冲撞了贵人,那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松儿眉心一皱,大太太已经急不可耐地站起来了,“病了?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别是装——” “四丫头是在哪儿吹得风,又是怎么染得风寒,大太太心里不清楚吗?”老夫人沉声打断了大太太的话。 大太太一噎,不会这么巧吧,两炷香的风就能吹得病倒,四丫头是纸做得不成! 她钝钝收了声,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扭动。 松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有了计较,看来四姑娘这次的病,大太太约莫脱不了干系。 人是请不到了,若是硬抬进宫,伤情分不说,万一真的牵连了太后染病,就是自家娘娘也吃罪不起。 但既然到了府里,总是得见一面的,好歹瞧清楚是真病还是假病,若是真病,又得多久才能好。 松儿道:“奴婢可否去看看四姑娘?不然娘娘问起来,要怪罪奴婢不关心四姑娘了。” “娘娘有心了,”老夫人点点头,叫芙蕖引着松儿去看四姑娘。 抱厦里银碳烧得正旺,崔瑜窝在拔步床上,俏脸闷在被子里捂得通红。 松儿一见便被唬住了。 看样子四姑娘这会儿真是病得厉害,她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半步,生怕染上病气,又问芙蕖:“郎中可说四姑娘这病何时能好了?病成这个样子,真是瞧着都让人心疼。” “姑娘还不晓得那些人吗?”芙蕖满脸的担忧愤懑,“说得轻了,怕病人到时好不了,自己落埋怨;说得棘手了,又担心咱们这样的人家撇开了他,另去请了太医来扶脉,叫他捞不着诊金,哪肯给准话啊。” “是这个道理,”松儿点点头。 芙蕖叹了口气,接着道:“也只好先紧着这方子抓药吃了,总不好真为了受风发热这样的寻常病症去劳动太医院的大人们的。” 两个人说着话离开了,又过了会儿,堂屋处传来送往之声。 蒋氏跟在后面,看着大太太扯着松儿不住地叙着话,一会儿问孝惠太子妃过得如何,一会儿又问崔瑜今日出了岔子,会不会误了太子妃的事儿。 松儿早得了自家娘娘叮嘱,什么话都不跟大太太多说,只是敷衍着安抚道:“太太放心吧,娘娘什么都好,她心里有数呢。” 她想了想又道:“奴婢多嘴问一句,四姑娘这场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太可知道吗?” 大太太什么都没问出来,正急得很,乍听松儿这么问,神情霎时一僵,讪讪道:“嗐,能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年纪小,身子弱嘛,想来过几日便好了,我替娘娘看着呢。” 她哪知道女儿今日会宣召崔瑜啊,再说了,她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那丫头这么没福气,可不能让女儿知道是自己这个当娘的又坏了事。 大太太身后,蒋氏无声地攥紧了手帕。 她嫁进府里时,崔家这位曾经顶顶尊贵的大姑娘已经入了宫门,这些年,蒋氏跟崔瑛相处的机会不多,她隐隐记得崔瑛身上那份儿跟夫君相似的雅正端方。 可是多年已过,蒋氏不确定历经变故的崔瑛,还是不是记忆里的模样。 但她看得出来,婆母很听这个女儿的话。 蒋氏有些犹豫,她该不该把婆母跟舅太太的谋划告诉崔瑛。 第二十三章蒋氏的决定 松儿看着大太太的神色,哪还有不明白的,看来四姑娘这场病,大太太真是没跑了。 她心里止不住地叹气,娘娘好不容易才想出了法子,缓和跟四姑娘的关系,这大太太,帮不上忙便也罢了,怎么日日拖娘娘的后腿。 这事儿,她还得赶紧回宫去告诉娘娘,不能留在这里跟大太太浪费时间了。 松儿利落地福了福身,“太太事忙,奴婢不敢劳太太相送,这便回宫去了,太太请留步吧。” 她说完便匆匆去了,大太太想拦都没机会,半张着嘴失落地停在原地,回头就又看见蒋氏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大太太直叹晦气。 “丧门星!”她气哼哼地扭头便走,都怨这个丧门星,从蒋氏进门,大太太真是觉得自己哪哪都不顺。 大太太骂得刻薄,蒋氏却没功夫为此伤心,她得快点拿个主意,再晚了,就真追不上了。 “侍书”,终于,蒋氏站定了,紧紧攥住贴身侍女的手,只能赌一把了。 她道:“你去二门,悄悄寻我陪房赵妈妈的儿子,叫他去替我办桩事,回头我重重有赏。” 松儿出了侯府登上马车,一路平稳地离开松溪巷,正要转道时,旁边小路突然冲出一人一马,驾车的小中人连忙勒紧缰绳,马儿嘶鸣着收起前蹄。 车厢里,松儿一时不查,险些磕破了脑袋。 “怎么当的差,皮痒了不成?”她登时冷了脸,掀帘怒斥驾车的小中人。 “姑娘息怒,姑娘息怒!” 小中人孝敬了干爹不少银子,这才讨到这个能在慈宁宫露脸的好差事,生怕惹了太子妃身边最宠信的大宫女不喜,“都是这个没长眼的狗东西乱闯,奴才这就去教训他,给姑娘出气!” 他忙不迭地攥着马鞭滚下车,直冲坠马跌坐在地的青衣小厮而去,“娘的!不会骑马还敢出来乱窜,知道你冲撞的是什么人吗?爷爷今天索性打死你了事!” “公公饶命!” 赵大一骨碌爬起来,一边躲闪着小中人的鞭子,一边从怀里掏出靖阳侯府的腰牌,“小的是靖阳侯府的下人,奉主子的命,有要事请姑娘转达娘娘,公公容禀啊。” “糊弄谁呢?打量你爷爷我不识字,骗到祖宗头上来了,你也不打听清楚了,我们姑娘可是刚从侯府里出来的,主子真有什么话,还轮得着你这鳖孙来传,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既然这么想死,爷爷这便送你去见阎王!” 赵大连爬带滚往马车边凑,他不敢扯开嗓子喊,只能快速道:“小的是奉府里大奶奶的命来寻姑娘的,绝没有半句虚言,求姑娘可怜,听小的说句话。” “拿过来给我瞧瞧,”松儿闻言皱眉吩咐。 小中人这才收了鞭,粗鲁地扯过赵大手里的腰牌,恭恭敬敬地递给松儿看,讨好道:“姑娘可别被这鳖孙骗了,这种人,奴才见得多了!” 松儿却没理他,她仔细端详着腰牌上鎏金的字样花纹,眉心越皱越紧,沉声道:“带他过来。” “大奶奶有什么话要带给娘娘?”松儿再次掀起车帘,低声问。 赵大不敢耽搁,压着声一口气将话回了,松儿听完点点头,道:“你回去吧。” 她看着赵大牵着马走了,却不急着回宫,而是命小中人暂且将马车停到巷边,再让他悄悄地跟上赵大。 半晌,小中人回来禀说,那人确实进了侯府,且看起来跟角门当差的人很是相熟 松儿这才面色沉重地吩咐他回宫。 “如何了?”蒋氏从回房,便心神不宁地直盯着门口瞧,好不容易才等到侍书回来。 “大奶奶放心吧,赵大办事稳妥,一个字儿不差,全告诉松儿姑娘了。” 侍书这样说着,心里却不由有些担忧,大奶奶说得那样隐晦,孝惠太子妃真能明白大太太和舅太太在做什么要命的事情吗。 蒋氏看着侍书纠结的模样,也不由叹了口气。 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说到底,蒋氏摸不准崔瑛的态度,那是她嫡亲的舅父,若是崔瑛如今也变得跟大太太一样了,帮着大太太一起去促成这件事怎么办? 又或者是她转头便出卖了自己,将自己通风报信的事告诉大太太。 蒋氏不怕大太太为这事儿磋磨她,可她怕勾起了大太太的警惕心,那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去阻止这件事发生了。 只能先这样隐晦的说,看崔瑛接下来会怎样做。 蒋氏屋里愁云满布,松鹤斋里的人也没闲着。 玉翘躲在门边,打眼看着大太太和松儿她们的身影离开松鹤斋,忙不迭地跑回抱厦,支起和合窗通风,她挥着帕子将崔瑜从锦被里扶起来,“姑娘快透透气儿,真是好大的药味儿,奴婢都快被熏晕了。” 玉婵便掀开暖炉盖,去熄里面烧得发红的银碳。 “都小心些,别让穗儿看到了。”玉书拿温水浸湿帕子,一边替崔瑜擦脸,一边提醒道。 “那小蹄子,这会儿倒顾不上咱们呢,”玉弦冷哼了声,“刚才大太太的人便偷偷摸摸地将她带走了,青天白日的,还打量我瞧不见呢!” 崔瑜有些吃惊,这种事,再不济也得等个不引人注意的时候吧。 看来大太太真是手头紧了。 “由她去吧,”崔瑜淡淡道,“越是着急,越是容易犯错,且看她这次又会做些什么。” 玉弦登时乐了,“奴婢可盼着呢,最好能直接闯个捅破天的大祸,彻底赶了那小蹄子出去,省得她天天晃得人眼烦!” 玉翘跟着笑起来,玉书捧着铜盆,停住去换水的步子,无奈地看了她们一眼,“都少拱几句火吧,日日跟在姑娘身边,好歹也稳重些,别让人看了笑话。” “姐姐几时变得这样啰嗦了,我险些以为庄妈妈跟着咱们回来了呢!”玉弦混不吝地打趣道,“我可不敢留在这儿听训了,这就替姑娘盯着那小蹄子去。” “这丫头……”玉书看着玉弦一溜烟跑出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第二十四章奉命称病 崔瑜这次奉老夫人的命称病,接连几日名正言顺地待在松鹤斋的小抱厦里躲懒。 崔珍时常带着吃的喝的来陪她说话,姐妹两个时常坐在窗边抹几把叶子牌,不知不觉便打发了半晌光阴。 崔琬也日日应卯似的来看她,但每次都是站在窗外,隔着和合窗说几句话,只要有人过去支开窗子,崔琬便会赶紧说自己要去给老夫人请安,改日再来探望。 次数多了,丫环们也都明白了她的想法。 再逢崔瑜有事要忙,玉弦便跑过去开窗,她看着崔琬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又何必呢,也没人求着她来,颠颠地跑来做戏,偏又唱不全活!” 崔瑜倒没当回事,她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全心全意地对她好,崔琬也没有这样的义务。 看着人走了,崔瑜就低下头继续看账本。 回京前,四太太将自己陪嫁里京城的几处铺面、庄子都给了崔瑜。 玉婵日渐稳重,这些日子,她逐渐接过了玉书手里掌管崔瑜私库的差事。 玉书腾出了手,开始专心替崔瑜管着在外的私产,她每隔几日便出府一趟,往来于几个掌柜、庄头之间,替姑娘监管传话。 今日,她正是刚巡查了几个铺子回来。 最近昭平侯帅军横扫漠北蛮族,捷报已经传回了京师,大军眼看着便要班师回朝了,都城里各处都喜气洋洋的。 可虽是大胜,两军交战,将士受伤却实在难免,药铺的掌柜便打算多进些治疗外伤的药备着。 崔瑜自然应允,只是吩咐玉书叮嘱他们不可借机哄抬药价。 玉书笑道:“知道姑娘心善,奴婢早便跟他们说了,他们万不敢的。” 这间药铺的掌柜也是实诚人,崔瑜还没回京时,便传了话给药铺,让坐堂的郎中每旬义诊一次,免费开方抓药。 铺子的位置离得永平门不远,不少家里拮据的守城将士都从中获了益。 回京后,玉书暗中去看了几次,掌柜并没有阳奉阴违。 近日还收治了个身受重伤的年轻姑娘,不过玉书看着那姑娘却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崔瑜看她面露难色,不由问道。 玉书将事情如实禀了。 又把自己的怀疑说给姑娘听,“郎中问起来,她只说是不小心打碎了当家太太的玉簪,便被太太记恨责打,赶出了府,可奴婢瞧着,那伤很是骇人,竟像是下了死手的,若非是那家主子太过刻薄狠毒,便是那姑娘没有说实话了。” “而且,奴婢还看了那姑娘当日晕倒在街头,被抬进药铺时穿得衣裳,虽然被打破了,但料子却绝不是什么粗制滥造的货色,只有世家大族才会拿这样的布料给丫环做衣裳的,可举凡这样的人家,哪个不爱惜名声?又怎么会刻薄下人到此等地步。” “天天的拿好衣裳供着,却能为支玉簪动辄就要人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家?”玉弦在旁连连冷笑。 “依我看,肯定是她犯了天大的错处,既怕说出来没脸,又怕我们从此不肯收治,这才扯了谎骗人的,这种人,就该趁早打发了了事,别反而惹了姑娘一身腥!” 崔瑜也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她想了会儿道:“既然那姑娘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便问问她身契籍贯,若真有不妥,就包几服药给她,请她离开吧。” 玉书领命去了,崔瑜又将其余铺面的账目也仔细核对了遍,这才腾出空来问起穗儿的事。 玉弦早就等得心急,终于捱到姑娘问起,当即便道:“从那日被大太太唤了去,可是活跃呢,日日溜去松云居点卯不说,咱们这里二等三等的丫环全叫她混了个脸熟,每日三五趟地往耳房跑,用膳都没这么积极的,若不是玉婵钥匙攥得严实,只怕这会儿都要被她搬空了!” “就没有口风严,不肯跟她搭话的?”崔瑜问。 玉弦便报了两个名字,“还算老实,一句不该透露的都没说。” 崔瑜点点头,玉弦的脾气,能得她这样评价,那就真是忠心了。 她就要玉弦附耳,吩咐了她几句,玉弦听得眉开眼笑,“还是姑娘英明,奴婢这就跟她们说去。” 崔瑜看着她出去,心里那口气却始终没松。 大太太虽然处事莽撞,但若非手头实在紧的厉害,倒也万不至于这般急切。 靖阳侯府在老夫人的掌管之下,连年进项都远胜出项,主子仆从们月钱从不延发,各房太太单是每月固定的月例银子便有四十两之多,更不用提老夫人逢年过节封给晚辈们的红封了。 而且这些钱发到主子们手里,那都只是拿来零用的,在侯府,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人情往来,但凡是合理合度的花用,全部是由公中来出的。 大太太寡居府中,不便出门,怎么会突然这般急着用银子了。 崔瑜不由想起了那日声称要客居府中教她规矩的卫太太。 好像大太太便是从那时起,时时传唤穗儿的。 松云居里,大奶奶蒋氏也在为同样的事情发着愁。 距离松儿离开,已经足足四日了。 这四天里,蒋氏时而满心彷徨,惴惴不安,唯恐崔瑛戳穿自己;时而心怀期盼,望着崔瑛出手,阻止大太太和卫家那愚蠢的妄想。 可是直到今天,崔瑛什么都没有做。 蒋氏派赵大去传话时,满腹的踌躇紧张,那一刻,什么好的坏的,美满的凄惨的,百八十种结果一股脑儿涌出来,搅得她整颗心怦怦直跳。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今日这种结果。 没有报信,也没有申斥。 就好像松儿从未到过府中,而她也从未遣人带过话似的。 蒋氏守在厢房的窗边,看着穗儿又一次被大太太叫到松云居回话,她大概知道大太太预备怎么做了。 难道真的要她站到老夫人面前去告状吗? 蒋氏脸色苍白的想,若她真的这样做了,可就是等于跟大太太彻底撕破脸面了,一个状告婆母的媳妇,旁人又会怎样看她。 她有些后悔,没有把话跟崔瑛说得再明白些了,她现在觉得,没有什么结果会比如今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人更难受了。 傍晚的时候,厚重的乌云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聚拢,磅礴秋雨倏然而至,蒋氏麻木地躺在罗汉床上,任由交错的闪电一次又一次地映亮她憔悴的面庞。 另一头的松淮巷里,昏迷半年有余的冯家大姑娘冯姝月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第二十五章冯家 “姑娘?” 冯家守夜的小丫环关上窗,又拿火钳往暖炉里添了块银碳,刚抬眼就对上了自家姑娘睁开的眼睛。 她伶俐地站起身来,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惊喜,“姑娘醒了,姑娘终于醒了!奴婢这便去禀报阁老!” 阁老? 冯姝月神色怔忪地看向她。 哪还有什么阁老,冯家一百三十七口人都以谋逆之罪被压赴午门处斩了,就连她这个贵妃,也被皇帝废黜赐死,她不从,他竟命内监一条白绫生生将她勒死了! 对,她已经死了。 冯姝月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是在做梦吗? “姑娘这是怎么了?”小丫环被冯姝月的样子吓住了,她停住往外跑的脚步,又匆匆赶回拔步床边,担忧道,“姑娘是哪里不舒服吗?都是奴婢疏忽,姑娘昏迷了这么久,身上肯定不舒坦,奴婢给您……” “住口!” 冯姝月被她念得不耐,冷斥打断。 她还当崔瑜有多大的本事呢,结果她就是这么管宫务的,竟然纵得个奴婢跑到主子面前喋喋不休,扰人清梦。 真是废物! 不过这个丫环怎么像是在哪儿见过? 她蹙着眉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此处并不是她的长乐宫,而是她在冯府时的闺房。 可她怎么会做这种梦,回到这么个令她厌恶的地方。 冯姝月渐渐觉得有些不对,这里太真实了。 她能感受到暖炉里银碳燃烧散发的热气,能嗅到案头月支香的淡淡香味,还有柔软的绸缎,跳动的烛火……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冯姝月的心头。 “如今是什么时候?”冯姝月问。 小丫环看了眼沙漏,“回姑娘,子初一刻。” 冯姝月烦躁地阖上眼,耐着性子重新道:“我是问你如今是哪年哪月?” 看来,姑娘真的是病糊涂了,也难怪,任谁昏迷这么久都得迷糊。 “景明六年,十月初,”小丫环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家姑娘,“姑娘要不再躺下歇会吧,府里还熬着郎中给姑娘开的药呢,奴婢去给姑娘取来。” “慢着!”冯姝月猛然睁开眼睛。 景明六年? 景明六年!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她岂不是回到了进宫习礼的这一年?!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十月? 太后不愿撤帘归政,以皇帝大婚兹事体大为由,命入选闺秀入宫习礼两年,她应该在今年年中跟崔瑜一起入住柔嘉殿习礼,怎么会至今仍在府中,难道她今生因为昏迷错过了阅看? “我病了多久?”冯姝月问。 “姑娘都忘了?”小丫环眉心微皱,满脸担忧,“您正月里就突然病倒了,如今都昏迷了快十个月了。” 看来真是错过了。 冯姝月双眸霎时失去了神采,她失去了自己仅有的逆天改命的机会。 那重活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等到冯家满门抄斩的那一天,还不是难逃一死,就是不知道自己这一病,到底便宜了哪个,别是让崔瑜独占鳌头了吧? 那她呕血都得呕死。 冯姝月试探着问:“崔家最近有什么喜事吗?” 小丫环被她问得一愣,姑娘什么时候跟靖阳侯府关系这样密切了,往常不是还跟他家三姑娘不睦吗,怎么一醒来就关心起他家了? 可这满京城的勋贵重臣,再也没有第二家姓崔的了。 小丫环想了想道:“姑娘是指崔家四姑娘回京吗?” “她才回京?!”冯姝月心里一紧。 怎么会这样,难道崔瑜也重生了? 可是她怎么会死呢,皇帝不是对她宝贝得紧吗? 呵,不过是生得好看点,脑子也灵光些,便哄得皇帝跟什么似的,分明都是贵妃,却处处压自己一头,就是个狐媚子! 冯姝月想起来便恨得牙痒,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压下心里的怒气,她转念一想,又问:“那皇上大婚的人选可定了?” 小丫环恍然大悟,原来姑娘是担心这个呀,冯家今年对这件事关注得很。 她赶紧回道:“还没定呢,可见太后娘娘对姑娘您真是满意得紧,那崔四姑娘是因为中秋宫宴时太后娘娘问起来,这才接回京来的,想来也就是太后娘娘不忍拂了孝惠太子妃的面子,如今姑娘醒了,有咱们家阁老在,那位子自然还是姑娘您的。” 她看着冯姝月脸色有所好转。 接着道:“听说先前崔家大太太也起过让崔四姑娘回京的念头,可崔四姑娘自己身子不争气,三天两头的病着,他家老夫人也不耐烦折腾,就这么拖下来了,虽说如今是回了京,也进宫给太后娘娘请过安了,可是听说前几天竟又病了,您说,娘娘哪会真选这么个病秧子呢,她肯定越不过姑娘您的!” “我不也是病了这么久!”冯姝月没好气道。 小丫环笑道:“姑娘尽管放心吧,阁老都打点妥当了,如今外头没人知道您是病了,到时候只称姑娘孝顺,在府里给故去的太夫人祈福,哪个敢多嘴。” 冯姝月一阵冷笑,“怎么不说是给我娘祈福?” “姑娘慎言啊,”小丫环登时白了脸色,“让阁老听到您提起前头太太,该生气了。” “怎么就不能提?难道只有那狐媚子是正经太太,我娘便是那等见不得人的外室小妾不成!” 冯姝月冷哼,“不过是冯家一朝青云直上,便看不起曾经的糟糠妇了,祖父嫌贫爱富都不嫌丢人,我有什么好怕的?有本事他撇开我,叫那尊贵的新儿媳给他添个血脉尊贵的孙女参选去!” 小丫环被这话吓得腿脚一软,跪在地上直磕头。 好在冯姝月出了口心中恶气,便收了声,其实她就是为生母不平,明明她那样才华横溢,还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可硬是憋在这后宅之中,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可是到头来又怎么样,还不是死得那样凄惨。 冯姝月那时候便明白了,母亲教自己的那套处事的法子是没有用的,照她看,既然有那样大的本事,便该早些施展出来,好让别人艳羡追捧。 她心念微动,就吩咐小丫环,“你带上几个人,悄悄去将我娘的遗物抬过来。” 小丫环知道此举不妥,但她更怕激怒了自家姑娘,让她再说出什么要命的糊涂话来,赶紧应声去了。 冯姝月看着小丫环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她得找个机会,先试探试探崔瑜。 不过,等她把母亲手札上记得那些东西全学会了,不管崔瑜是不是跟她一样重生的,她都绝不可能再次输给她! 她要皇上为自己的才华倾倒,她不要死,她要当皇后! 第二十六章冯姝月的诗 淡出众人视野半年有余的首辅孙女冯姝月重现人前,一首七言绝句令无数文人墨客竞相追捧。 等到冯家要举办诗会的消息一出,顷刻便席卷了京中大半个贵女圈子。 崔珍左手拿着冯家送来的洒金帖子,右手拿着冯姝月所创的七言绝句,左看右看,不禁陷入了沉思。 “这真是她写的?”她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发问。 “是吧,如今不都是这么传的吗,说冯大姑娘为故去祖母念经十月,孝心感动上苍,得佛祖赐缘点化,现在她可是贵胄圈里出了名的才德兼备了。”画眉心疼地看着自家姑娘迷茫的神情。 过去,每逢太太说起姑娘不肯用功,姑娘还能拿冯家姑娘去堵太太的嘴,说首辅家的孙女学问都那么差,何况她这个武将家的呢。 如今冯家姑娘成了京中公认的才女,自家姑娘可就没人作伴了。 崔珍死死盯着那首绝句,不死心道:“会不会是她祖父请别人写的,只是署上她的名字造势?” “肯定是这样的,”崔珍像找到了真相似的,也不要别人回答,径自点着头,“眼看着便要被太后娘娘忘了,冯家着急了,只能出重金,恩威并施买了这首诗来,一下子贤名才名就全都有了。” 她又满心期待地看向崔瑜,“四妹妹,你说我能不能也去寻个学识这样渊博的人,专管着替我做功课?这样娘就再也不能说我不用功了。” “那三姐姐可曾见过这样学识渊博的人?” 崔珍愁眉苦脸地摇头。 崔瑜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幻想,指指她面前仍旧空白一片的宣纸,“既不曾见过,自然便无从去请,三姐姐若不想再挨二伯母和西席先生的骂,还是快些自己写吧。” 崔珍哀嚎一声趴在桌上,仍不肯死心,“四妹妹,要不我也去祠堂,为祖先吃斋念经几个月吧,说不准我也能感动上苍,让大神仙赐我份机缘呢。” 崔瑜手上挥毫不停,头也不抬道:“刚在祖母那里听膳房回事的妈妈说,今儿晚膳有道鲜笋蒸鹅,还有花蓝桂鱼、茄汁鱼卷、蟹黄虾盅……” 她一一细数,又道:“我记得都是三姐姐爱吃的,三姐姐可都舍得?” “我不念经文了,”崔珍登时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义正言辞道,“大神仙那样忙,我怎么能为了这种小事去打搅他们呢,学问还是得自己亲自学的好!” 她利落地将散落满桌的功课整理好,“四妹妹,我还有几个问题要去寻先生请教,过会儿用膳时再来寻你。” 崔瑜好笑地看着崔珍壮志凌云地跑远,叫玉婵跟上去送送,再去管事妈妈那儿,领这个月的纸墨。 玉书收起老夫人拿给崔瑜的诗会帖子,不由问道:“姑娘真相信这诗是冯姑娘作的?” “或许吧,”崔瑜神情淡淡,总归不可能是借钱权压着人代作的,这诗里字字句句尽是文人风骨,能写出这种诗的人,是不会为金钱权势折腰的。 况且,冯家敢将这首诗传出来,便说明冯姝月能作出的诗文,绝对不只有这一首。 崔瑜不知道冯姝月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旷世才情,但冯家此举,却让她明白,冯姝月仍旧志在后宫,那所有的一切就都与崔瑜无关了。 她甚至不用再担忧冯姝月是否也是重生。 因为即便她是,也只会将力气用在阻挠崔瑜入宫这件事上,这对崔瑜反而是天大的好事。 “那姑娘还要赴约吗?”玉书不由有些担心。 寻常举办宴会,主家只会将邀请赴宴的帖子送到宾客府上,至于受邀的人家由哪些太太姑娘前往领宴,都是由人家府上自行决定的。 可冯家这次倒好,遣来送帖子的人,直言冯姑娘仰慕侯府四姑娘才名日久,听闻四姑娘回京,甚想与四姑娘相交。 俨然是副崔瑜若不去,便是瞧不上冯家姑娘的意思。 可他们家姑娘行事向来内敛持重,如今回京也不过半月,何曾有过才名外显的时候。 明摆着是冯家看他们家姑娘在太后娘娘面前得了脸,便想踩着他们姑娘的脸面,造自己的声势。 玉书几个都有些焦急,崔瑜却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祖母既然将帖子给了我,我自然便是要去的。” 冯家现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侯府虽不需刻意讨好结交,但也犯不着上赶着去驳他们的面子。 “那姑娘能作出这种诗吗?”玉翘看自家姑娘满面淡然,不禁生出些希冀。 想来姑娘自幼聪慧,文章也常得先生夸赞,说不准只是平日没机会作诗,真要用心写,也能不错呢。 “自是不能的。”崔瑜却很快打断了玉翘的期待。 她坦然道:“要作出此等绝唱,阅历天赋、文采心性,俱是缺一不可,莫说是现在,便是再给我十年,我也是作不出来的。” “那姑娘岂不是要白白给冯家姑娘做垫脚石了!”玉翘登时急了,“不若姑娘还是继续称病吧,奴婢便不信,冯家能猖狂到闯进侯府,强行抬了姑娘去。” 崔瑜被她逗得一笑,“冯家自是不能,可我若是再病下去,孝惠太子妃便要等不及替我请太医诊脉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怎么各个都盯着姑娘呢,咱们在冬州时,哪有这样的烦心事,干脆回去好了,有老爷太太在旁护着,看哪个敢欺负姑娘!”玉翘越听越急,忍不住道。 “越说越不成样子,”玉书点点她的额头,“临行前太太怎样嘱咐你的?” 玉翘自知失言,正要认错,廊下当差的丫环便来禀说二姑娘到了。 玉书暂时放开玉翘,替崔瑜去迎人。 玉弦瘪嘴道:“今儿可真是热闹,支个窗都要跑的人,竟也敢入姑娘的屋了,也不知又打什么鬼主意,倒不如明说了的好。” 她话音刚落,崔琬便风姿款款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七成新的湖水蓝褙子,搭同色系的月华裙,削肩细腰,衬得整个人弱不胜风,楚楚可怜。 “二姐姐,”崔瑜起身相迎。 第二十七章论交情还是谈交易 “四妹妹快坐,我们姐妹之间又何需这样客气。” 崔琬满面关切地扶着崔瑜坐下,“我刚去祖母那里请了安,听祖母说四妹妹终于大好了,这不,我紧赶着便过来看望妹妹了。” 她边说边挨着崔瑜坐下,细细地打量着堂妹的面色,“如今看妹妹面色红润,想来定是无恙了,我终于可以放些心了。” “可不是吗,”崔琬身边的腊梅赶紧附和,“四姑娘不知道,我们二姑娘这些天日日牵挂着您,那真是寝食难安,连课上都因为走神被先生训了几回呢,三姑娘不知道缘由,还笑话我们姑娘呢。” 玉弦看着这对主仆一唱一和,心里直翻白眼。 崔瑜听她攀扯崔珍,笑意也淡了些,只道:“有劳二姐姐牵挂了。” “莫非是我贸然来访,打搅了四妹妹?”崔琬见状不甘地咬了咬唇。 她帮了崔瑜那么多次,又是整理功课,又是请老夫人相救,可崔瑜竟然还是更偏向崔珍那个蠢货,不过是丫环的一句话,就对她这个既聪慧又热心的二姐姐这样冷淡。 崔琬觉得委屈极了,她姣好的杏眸渐渐漫上薄薄水雾,“想是我只顾着自己担忧,却忘了如妹妹这等人物,自是不会像我这个庶女似的如此清闲,这才打搅了妹妹,惹了妹妹不快。” 她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借着拿帕子擦拭眼泪的功夫,将视线背着人偷偷往书案妆台上瞥。 但这一圈看过去,却令崔琬很是失望,她没有看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 崔琬有些着急起来,不是说老夫人把冯家的帖子拿给崔瑜了吗,怎么没放在这儿啊。 这看不到帖子,她可怎么顺势牵起话头,让崔瑜带着她去赴宴! 崔琬可都想好了,冯家这次的宴会,肯定是齐聚京中最体面的簪缨世族,她得在各府太太们面前露露脸,让她们知道,靖阳侯府不只有崔珍那个蠢笨的丑丫头,还有她崔琬这位才貌品性样样兼备的二姑娘呢。 “二姐姐说笑了,我回府那日,祖母便说咱们骨子里都流着崔家的血,血亲姐妹之间,哪有非要论个谁更尊贵的说法呢,我跟二姐姐一样,都是仰仗祖宗,清清闲闲地过日子。” “真是这样?”崔琬听崔瑜这样说,不免有些得意,这个堂妹倒还算上道,不像崔珍似的,整日把嫡庶挂在嘴边,说起来,抛开嫡庶不谈,她才是姐姐呢,合该更尊贵些才是。 不过她现在有求于崔瑜,就大人大量不纠正她这点错误了。 崔琬这般想着,心思转得飞快。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恐怕整个府里,也只有四妹妹你会这样想了,就像冯家分明送了帖子,邀请府里的女眷赴宴,可妹妹们都能去,我却是个没人记挂的,往年这样的宴会,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崔琬说完,便面露凄楚地看向崔瑜。 “怎会如此?”崔瑜面露诧异,崔琬看得欢喜,只等崔瑜开口,邀请自己同往。 却听她继续道:“难道这几年府里参宴,竟是阖府都去的?我记得幼时不是这样的规矩啊,主子们全走了,若是府里突然有了要紧的事,谁来主持呢?” 她口吻真诚,满脸的虚心讨教,崔琬生生噎住了。 重要的不应该是她没机会参宴,很是可怜吗?怎么会变成这个了。 良久,崔琬面部僵住的皮肉才能稍稍动作,她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四妹妹真是风趣,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呢。” “我便说嘛,祖母怎么可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呢,想是我误解了二姐姐的意思。”崔瑜这才满脸放心地低下头,又拿起桌案上的书静静看了起来。 崔琬恼得险些咬碎了牙,眼看着崔瑜没有再重提此事的意思,她只好另寻机会开口,“四妹妹就不担忧明日诗会,冯家姑娘独领风采吗?” “照近日诗文看,冯姑娘此等才学,独领风采也是应当的。”崔瑜头也未抬,语气坦然。 崔琬不由气闷,“四妹妹不担心自己落后于人,也不肯为侯府的面子着想吗?” “二姐姐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科举还分三甲呢,中了状元固然光宗耀祖,难道同进士便不能衣锦还乡了?就是那落榜的,只要平日勤奋进学,入了考场不起夹带冒籍的腌臜心思,也谈不上脸面尽失吧。更何况只是女眷之间,诗文会友呢。” 简直是歪理邪说! 不求上进的蠢货! 崔琬深吸几口气,才没有被崔瑜带偏了思路。 她强忍住怒火,微笑道:“可若是府里有人能中这个状元,却碍于些无谓的小心思,失去了赶考的机会呢,四妹妹也要这样无动于衷吗?” “我听明白了,”崔瑜这才抬起头看向崔琬,她笑了一下,平静道。 “所以二姐姐今日来看我,与我说了这样多的话,就是为了让我带你去冯家赴宴,对吗?” 崔琬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是来关心崔瑜身体的,只是恰好谈起了诗会而已。 但她太怕这样回答之后,话题会再次被崔瑜绕偏,她决不能失去赴宴的机会。 崔琬静了一息,道:“四妹妹所言不错,你是嫡女,自有四太太和老夫人为你考量,可我不一样,庶女的苦楚,你又怎么会明白。” 不过是一次利用而已,崔琬相信诗会之后,她有的是机会重新笼络堂妹。 这次就算是她为之前所做的那些,提前收几分利息了。 “既然是这样,还请二姐姐恕我无能为力了。” “什么?” 崔琬霎时愣住,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崔瑜,“四妹妹,我都这么可怜了,还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你,你帮帮我怎么了?” “还有之前——” 她走到书架前,指着架上那叠她前些日子整理给崔瑜的手札,语调里满是委屈和不解,“我帮了你这样多,如今不过就是想让你帮我说句话而已,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怎么好意思拒绝我?” “二姐姐。” 崔瑜站起身来,平静无波地与崔琬对视,“事情简单与否,总不该是由发号施令的人来定义的,你说带你赴宴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情,可你的嫡母亦是我的长辈,我又有什么理由和立场撇开她,插手你的安排?” “你说你可怜,可我左思右想,你的境遇并非是我造成的。” “你又讲这是还你帮助我的恩情,那这便是将之前的一切看做交易了?那么恕我直言,二姐姐,交易得是买卖双方都愿意,才能坐下来结契画押的,可是二姐姐做这些事情之前,却连价钱都没有知会过我这个买方啊。” 第二十八章要不要告诉四姑娘 她竟然真的不肯帮! 崔琬气得险些失态。 做什么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说到底,还不就是看不起她是个庶出的! 她就说崔瑜怎么可能蠢到抓不住重点,原来根本就是不想帮她,这才装疯卖傻,故意跟她兜圈子。 白白浪费她许多唇舌。 崔珍是真小人,那崔瑜就是伪君子,怪不得她们姐妹俩这样投契,根本就是臭味相投,一起欺负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庶女。 等着瞧吧,她早晚得撕开她们的嘴脸让大家看清楚这两位金尊玉贵的嫡姑娘,到底长了副什么颜色的心肝。 亏她还当崔瑜是个好相与的,结果她连堂姐的忙都不肯帮,简直就是自私自利到极致了,之前真是看错了她。 崔琬想,若非日后她还用得着崔瑜,指定现在就跟她翻脸! “四妹妹,”崔琬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撑住笑容道,“你受人蒙蔽,误会了我,我不怪你,日久见人心,我的心意,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的,你好好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说完便不再多留,腊梅行了个礼,急匆匆地跟上去,“姑娘怎么办呀,那诗会您不去啦?” “怎么不去?”崔琬站定了,沉沉道,“她不是说她是我那嫡母的晚辈,插不了手吗,那我便去求我那嫡母的长辈去!” “老夫人能管这个吗?”腊梅不确定道。 “难道我不是她的孙女,不是这府里的姑娘了不成?她不管,我就磨到她管!” 崔琬拍拍脸颊,重新挂上温柔恬静的笑容,直直朝着松鹤斋正堂而去,正好看到蒋氏站在老夫人屋外出着神。 “大嫂嫂?” 这也是个能在她出嫁时给她添妆的,崔琬弱柳扶风地走过去,“大嫂嫂也来给祖母请安?我正好来陪祖母说话,咱们一块进去吧。” 这才真正是个面慈心软的,进府这么多年,听说就是跟粗使下人们,都没讲过半句重话,说不准还能帮她说情呢,崔琬默默盘算着。 “二姑娘,”蒋氏却像惊到了似的,不自然地看了崔琬一眼。 她没有如往常般柔柔笑着答应,反而道:“二姑娘先进去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做,过会儿再来给老夫人请安。” 怎么连蒋氏都对她这样冷淡了,崔琬绞着帕子,不满地看着蒋氏离去的背影。 她心里不由生出些狐疑,今日的大嫂嫂好像有点奇怪,但她现在没工夫去管蒋氏的闲事,还是自己的事情最为重要。 崔琬扭头走进了堂屋。 在她身后,侍书扶着脸色苍白的蒋氏缓缓走出松鹤斋,担忧道:“大奶奶不是想好了,要跟老夫人讲大太太的事情了吗?” “我……我不知道。” 蒋氏满目犹疑地摇了摇头,“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没想到会碰上二姑娘,这一退出来,满肚子的勇气又都散尽了,你说,这会不会是上天在阻止我这样做?” “可是宫里迟迟没有动静,除了老夫人,还有谁能阻挡得了大太太啊。”侍书也跟着犯愁。 蒋氏就又叹了口气,“我再想想,再想想……” “大奶奶安好,”玉婵抱着刚领的纸墨走在回松鹤斋的路上,恭敬地朝迎面走来的蒋氏行了一礼。 蒋氏神情飘忽地应了声,由侍书扶着,继续慢吞吞地往回走。 玉婵有些担忧地望着蒋氏远去的身影,大奶奶这几日好像都是这副恹恹的神情,别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总是这个样子,怕是要伤身的。 姑娘跟故去的大公子感情深厚,看来等会儿需得跟姑娘提一嘴了。 蒋氏不知道玉婵的心思,她保持着这种神魂游离的状态恍惚地继续迈着步子,若非侍书在旁提醒,险些一步迈进了池塘里。 侍书又是着急,又是担忧,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就想起了刚才碰到的玉婵。 她眼神一亮,看着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附耳道:“大奶奶,奴婢刚想出了个主意,那穗儿如今不是被大太太放到四姑娘那里去做事了吗,您何不去提醒提醒四姑娘呢?” “只说穗儿这丫头是奔着她的私产去的,请四姑娘留个心眼。” “到时候,四姑娘要么自己盯紧了穗儿,叫她没机会替大太太捞银子买官;要么闹大了,捅到老夫人那里去,老夫人那是多精明的人啊,哪能看不透大太太的目的呢,到时候出手整治一番,可不就能叫大太太彻底死了这份心吗!” “这……”蒋氏叫她说得一个激灵,“那不成了叫四姑娘去得罪大太太了吗?” “可如今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呀,”侍书急得不行。 “大奶奶,奴婢知道您心善,若不是如今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奴婢打死不敢出这样的主意,可是您想想,未出阁的女儿是娇客,让四姑娘去得罪大太太,不比您这个做媳妇的去打婆母的脸好得多了。” 她看蒋氏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继续道:“况且,大太太明摆着已经在算计四姑娘了,您看四姑娘那性子也不像是个肯吃亏的,她们是早就注定要交恶了,再说了,四姑娘一回来就惩治了陈妈妈,那不早就把大太太得罪了吗。” “是这样吗?”蒋氏神情犹豫。 侍书看主子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赶紧趁热打铁,“怎么不是?您想想看,买那种肥缺,得多少银子啊,您换个角度想想,这还是在帮四姑娘呢!若是咱们不声不响,看着大太太和穗儿得了手,那您心里也不落忍不是?” “您若是实在过意不去,日后多照顾着些四姑娘,等四姑娘出嫁时再体体面面的多给她添份嫁妆也就是了!” “可是……”蒋氏柳眉深深蹙起,夫君在时,一向疼爱这个幼妹,若是他此刻尚在,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利用崔瑜。 想到这儿,蒋氏强打起精神,凝神道:“容我再仔细想想,说不准还有更好的法子呢。” 她自我安慰似的想,没道理崔瑜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家能处理的事情,自己这个已为人母的反而束手无策了。 她还得为聿哥儿撑伞,总不能事事靠别人的。 况且府里接了冯家的帖子,四姑娘这会儿应该正为明日的诗会准备着,她不能帮不上忙,还在这个时候跑去打搅她。 “大奶奶!”侍书急得直跺脚,三两步追上去,“要是真有别的法子,您还能愁成这副模样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再这么等下去,大太太那里真的把事情办成了可怎么办呀?” 第二十九章准备赴宴 蒋氏愁的一夜未眠,她忧心忡忡地看着熹光穿透云层,在天边镀上了一层暖橙色的薄釉。 明辉堂里,二太太将崔珍唤起来梳洗,东次间的紫檀木衣架上花红柳绿的挂着六七套大袖衣裳。 二太太一边挑着,一边吩咐楚妈妈:“叫人去松鹤斋打听打听,四姑娘今儿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娘怎么知道我想跟四妹妹穿一样的?” 崔珍满脸喜色,坐着梳妆也不老实,她抬手在妆奁里一通翻找,又急急道:“娘,我的蓝宝簪子和璎珞呢?你是不是替我收到别处去了,快叫人拿给我,我还想跟四妹妹一起戴呢!” “谁准你们今日穿一样的了?那套今日也不准戴!”二太太看着自家女儿满脸傻乐的表情,没好气地拿起那支累金丝镶红蓝两色宝石花卉步摇,端端正正地簪在崔珍发鬓。 “为什么呀?这个重死了,我才不要戴呢!”崔珍满脸不解地回过头,看向二太太。 小拇指盖大小的宝石从步摇末端垂坠下来,随着她回首的动作微微颤动,顿时一片流光溢彩。 二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松口安慰女儿:“珍姐儿听娘的,那套回府后随便你戴,但今日,咱们就簪这个!” 不待崔珍多言,她又挑出几对相称的耳珰,逐一在崔珍耳边比划着,叮嘱道:“还有,你今日也不要总是跟瑜姐儿腻在一起,娘领着你去给几位太太问个好,你千万守着规矩,不要像往日那般莽莽撞撞的,明白吗?” 崔珍不明白,她继续发问:“哪家太太,为什么不能跟四妹妹一起去问好?既然四妹妹不去,那我也不想去了,反正太太们说起话来,我也插不进去嘴,多无聊啊。” 二太太险些没忍住拿手去敲女儿的脑袋。 她自己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摸索着女儿的心思道:“娘知道你跟四妹妹最为要好,可是你四妹妹刚回京,你也得给她机会,跟昔年相熟的姐妹们叙叙旧不是?” “你们两个总是这样腻在一处,别家府上的姑娘,就是想跟她说话都没有机会,你想让瑜姐儿在京里一个手帕交都没有吗?” 崔珍赶紧摇头,二太太趁机又在她光洁莹白的额头上端端正正贴上花钿。 不一会儿,楚妈妈派去松鹤斋打听的小丫环回来了。 二太太听了回禀,就避开了黄蓝两色的衣裳,另给崔珍挑了茜红色的褙子和浅杏色的百褶裙。 她左右打量,越看越觉得这一身装扮将女儿衬得既端庄又尊贵,不由满意地勾起了唇角,就命喜鹊:“去看看二姑娘打算穿什么,提点着些,别让她冲撞了。” 也不知道崔琬那丫头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老夫人开口,叫她跟着去赴宴。 二太太想着崔琬那副狐媚作态,不屑地摇了摇头,她决不能让崔琬有机会抢走崔珍的风头。 喜鹊领命去了,她刚进崔琬的屋子,便见到二姑娘一身桃红色挑金线百蝶穿花宽袖衣裳,正娉婷袅娜地往外走。 喜鹊暗啐一声,今日倒是知道不能穿着那些洗得浆白的旧衣到处装可怜了,倒累得太太像是那等克扣庶女用度的刻薄嫡母似的。 “二姑娘,”她忍着怒气浅施一礼,冷冷笑道,“真是不巧,太太请我来告诉姑娘一声,今儿这身衣裳,您是穿不成了。” 崔琬一愣,抿唇道:“为什么?” 喜鹊又是一阵冷笑,“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您要是非得问个为什么,不如您自个儿去太太面前请教?” “怎么敢打搅母亲,我换就是了,”崔琬咬着唇,险些攥裂纤长剔透的指甲,她好不容易才求来的这个机会,绝不能出了差错。 不就是怕她跟崔珍穿得相近,把崔珍比下去吗? 凭她的姿色,就是换上布衣,也比崔珍那丑丫头出彩! 崔琬一边想着,一边慢吞吞地往衣柜的方向走。 她打开柜子,眼神在满柜的新衣裳里仔细逡巡,半晌指着件秋波蓝的蜀锦褙子道:“不知这件今日可穿得吗?” 喜鹊看得差点笑出声来,谁叫她动了压三姑娘一头的心思,活该穿件跟四姑娘相近的,看被踩没影儿的人是谁! “自然是随姑娘心意了,”她当即清清嗓子道,“既然二姑娘选好了,奴婢便不耽误您的时间了,还请二姑娘赶紧换好,太太可还在正堂等着您,好一道去辞别老夫人,赴宴去呢。” “我省得了,”崔琬低着头,轻轻道。 喜鹊一走,腊梅赶紧去拿那件秋波蓝褙子,要帮姑娘换上,崔琬却按住了她的手,另指着件梅子青挑银线荷叶莲花暗纹褙子道:“伺候我换这件。” 腊梅稍愣,钝钝应是。 崔琬心里冷笑,打量她是崔珍那个蠢货呢,看她挑蓝色就那么开心,肯定有鬼! 她换上新挑的衣裳去寻二太太,果然对上了喜鹊惊讶的目光。 崔琬得意地看着喜鹊咬着牙,不甘地跟二太太耳语了几句。 “蠢!”二太太听得眉心稍蹙,压着声斥责喜鹊,“她若真穿了那身,姐妹三个站在一起,岂不显得珍姐儿像个外人,你让老夫人和外头的太太姑娘们如何看她?” 喜鹊面露懊恼,崔琬站在旁边偷眼看着,更是喜不自胜。 到了松鹤斋,众人齐聚一堂,给老夫人问过安,再一起用过早膳,便由二太太打头,带着三位姑娘向老夫人辞行。 大太太和大奶奶因是寡居,寻常不参与这类宴会,蒋氏一路沉默恭顺地将赴宴的几人送至二门。 崔瑜跟在二太太身后,她注意到蒋氏身边的丫环好几次偷偷去拽蒋氏的衣袖,视线还若有似无地往她这边瞟。 “大嫂嫂。” 崔瑜不由想起了昨日玉婵的话,到了软轿前,她没急着上轿,而是走到蒋氏身前,轻轻问:“大嫂嫂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吗?” 蒋氏面色又白了些,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摇头道:“四妹妹还是先去赴宴吧,别误了时辰才好。” 崔瑜点点头,坐进了软轿。 第三十章上钩 松鹤斋。 玉弦打起秋香色的燕绒软帘,大模大样地往外走,细白手腕上那对彩鱼戏莲的赤金手镯格外惹眼。 二三等的小丫环们接连讨巧地跟她打着招呼—— “玉弦姐姐又得姑娘的赏啦,姑娘果然最看重姐姐了!” “玉弦姐姐这是要回家去?帮奴婢跟杨妈妈带声好呀,请她老人家别忘了奴婢!” “玉弦姐姐,您上次教奴婢打得五福络子,奴婢可打好啦,姐姐什么时候再帮奴婢掌掌眼呀?” 玉弦一边转着镯子玩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 “你若是好好当差,再也不把那花苗当成野草拔了去,姑娘早晚也看重你!” “多谢记挂,瞧你这副机灵劲儿,肯定忘不了你!” “等我回来吧,这会儿且没工夫呢!” 穗儿躲在下人房门边,眼热地看着玉弦走出抱厦。 她在大太太身边伺候时,也是很说得上话的心腹丫环了,但她就没有玉弦这么好的待遇。 再不把差事办妥了,别说是让大太太赏她什么金镯子了,有没有命活下去还两说呢。 穗儿拽拽衣袖,挡住手腕上藤条抽出的红痕,调整好神情走过去跟扫地的小丫环搭话,“妹妹忙了这么久,累坏了吧?快去那边歇歇,我来帮你扫。” “姐姐真是个好人!”小丫环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脆生生地道谢。 穗儿听得一喜,紧紧攥住了她递过来的扫帚。 这个丫环平日跟如今掌管着私库钥匙的玉婵走得很近,她早就有意相交,可惜她从来都是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就是自己主动帮忙,她也从不接受。 这样得来不易的好机会,穗儿哪里肯放过,她为了让小丫环更加感激自己,赶紧拿着扫帚卖力的埋头干起活来。 “有劳姐姐受累,我去给姐姐端杯水来,”小丫环见状果然满脸感激,不一会儿便捧着倒满了茶水的瓷杯回来。 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但这却代表着小丫环终于肯跟自己亲近了。 穗儿喝完水,喜得将扫帚挥出了残影。 她虽然不知道是自己夜以继日的示好感动了这个丫环,还是因为今日四姑娘和屋里管事的大丫环们都不在府里,所以才让小丫环们有所松懈。 但这对穗儿来说,无疑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今儿这是四姑娘格外开恩放了玉弦姑娘回家歇息?”穗儿赶紧借机搭话试探,“有四姑娘这么仁慈的主子,玉弦姑娘这一去,岂不是能在家里用了晚膳再回来了?” “可不是嘛!” 小丫环满脸艳羡,“听说杨妈妈今儿不当值,姑娘便特意放了玉弦姐姐回去团聚呢,不单是玉弦姐姐,其她的几位姐姐,但凡本地有家人在的,都有过这样的福气呢,不过像我们这种连在姑娘面前露脸的机会都没有的小丫头,可就得不到这种格外的开恩了。” 最棘手的人今天都不会出现了,穗儿稍显欣慰。 她看着小丫环略有失落的神情,赶紧上前哄劝,“妹妹这样机灵能干的人,在四姑娘面前露脸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我看今日管事的姑娘们竟没一个在府里的,这可怎么成呢,想来四姑娘这样妥帖的人,定是会再提拔几个上来管事的!” “姐姐说这个呀,”小丫环闻言却更失落了。 她叹了口气道:“今日姑娘本来是留了玉婵姐姐在府里当值的,可是铺子里出了点急事,玉书姐姐陪着姑娘赴宴不得空,玉婵姐姐只好先过去看看了,想来等事情处理好了,她便回来了。” 铺子? 穗儿听得暗自啧舌,这四老爷和四太太果然是对四姑娘疼得没边了。 寻常女儿家,哪有人还未出阁,手里便已经攥了产业的。 如此看来,四姑娘那私库,没准比大太太想的还要富贵十分呢! 穗儿不住地盘算着,继续套小丫环的话,“那可真是可惜了,我刚才看着玉弦姑娘手上戴的镯子,可真是金贵极了,定是四姑娘赏的稀罕物吧,四姑娘对身边伺候的人可真好啊!” “什么稀罕物呀。” 小丫环却有些兴致缺缺的,“那等成色的首饰,别说是我们四姑娘手里了,就是几位姐姐都不知道得过多少个了,也就是戴个新鲜,过几日便抛在脑后了。” 穗儿听得险些惊呼出声来。 当初怎么就没把她分到四姑娘身边伺候呢! “这……四姑娘可真是富贵双全。” 穗儿干笑两声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又道:“那玉婵姑娘替四姑娘掌管私库,一定很是辛苦吧,这么多金贵物件,若是换了我,定是要将钥匙日夜挂在脖子上,连睡觉都不敢摘了。” “姐姐可真是会说笑!”小丫环却掌不住笑了,“日日挂在脖子上,丢了可怎么办?库房可统共就只有这么一把钥匙呢。” “那放哪儿啊,”穗儿忍不住道,“难不成还有比随身带着更妥帖的法子?” “自然是拿匣子锁了,藏在自己屋——”小丫环像突然发现自己说多了话似的,紧紧捂住了嘴巴,再不肯继续说了。 “姐姐扫完了吧,我去放扫帚了。”她抢回穗儿手里的扫帚,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穗儿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手指都激动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么多天了,她终于有机会做成大太太的差事了。 她强忍着雀跃,装作若无其事地往玉婵的屋子那边蹭。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咦?玉婵姐姐怎么急得连屋子都忘了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样要紧,怕是要连午膳都赶不及回来吃了!” 真是上苍相助! 穗儿停在玉婵屋子旁,颤抖着抬起了手。 她忽然想,怎么会这样顺利,不会是个圈套吧。 可她衣袖下的肌肤每日每夜都火辣辣的疼,大太太眼看着越来越没有耐心了,再这样耽误下去,她真的会被活活打死的。 只能这样了。 她要快点进去找到钥匙,到外头请锁匠打磨出把一模一样的,到时候再把这把还回来。 神不知鬼不觉的,谁又能发现她呢。 等四姑娘察觉到丢了东西,也只能找玉婵问责,谁也怀疑不到她的头上! 穗儿把心一横,推开了玉婵的房门。 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床底的铁力木箱笼底端找到了盛钥匙的小匣子,但翻找东西的困难,却逐渐打消了穗儿心底的疑虑。 她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恢复原样,仔细把匣子藏在身上,又趴在窗边四处看着,确信无人,才悄悄走了出去。 “穗儿姐姐怎么从那边过来啊?”修剪花枝的小丫环迎面看到穗儿,面露好奇道。 穗儿一时没想到理由,在旁浣衣的小丫环赶紧凑过去道:“我刚落了东西在房里,请穗儿姐姐帮我去取过来。” “这样啊,穗儿姐姐真是心善,”修剪花枝的小丫环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穗儿赶紧朝浣衣的小丫环低声道:“我找到法子了,到时候来寻你,等事情成了,大太太不会亏待你的。” 不枉她费心结交了几个人,不然就是拿到了钥匙,靠她自己也搬不动啊。 穗儿深觉自己聪慧,她揣着匣子,趁人不备,三两步走出了抱厦。 角落里,声称要去还扫帚的小丫环静静看着穗儿雀跃的背影,她跟修剪花枝的那个无声对视,双双不屑地勾起了唇角。 第三十一章崔瑜的猜测 “好嘛!说她轻狂,她倒真是不做半点稳妥的事儿,给她漏个机会,她还真敢顺着杆子爬去偷钥匙,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玉弦站在西北角门听着小丫环禀报,气得连连冷笑。 她当即就吩咐候着的小厮,“去!跟上那小蹄子,看她寻哪家撬得匣子,又是哪个糊涂东西给她打得钥匙,全给我记下来,叫掌柜的和伙计们按手印画押,告诉他们,若是不想惹事,便都给姑奶奶把嘴闭严实了!要不然,哼——” 小厮赶紧应是,眨眼便跑得没了人影。 小丫环不由佩服道:“姑娘和姐姐们真是料事如神,奴婢刚才还怕她不肯上钩呢,没想到这么顺利,真是又蠢笨又性急。” “若不是这种品性脾气,怎么能跟她那主子处到一块儿去呢!”玉弦余气未消,撇嘴不屑道。 这是直接骂到大太太头上了,小丫环不敢再接,伶俐道:“也不知道姑娘今个儿何时才能回来,可得赶紧禀给姑娘知道才好呢!” “这却急不得了,”玉弦抬头看了眼日头,“这会子姑娘她们估计也就刚到冯家吧。” 另一边,玉书从见到蒋氏,心里便止不住的奇怪,她扶着轿杠走在软轿边,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姑娘,奴婢瞧着大奶奶这几日的神色真是越来越不对劲儿了。” “可不是嘛,”玉翘跟着道,“怪不得昨日玉婵姐姐都提起来了呢,姑娘,您说不会是因为被大……” 她看着抬轿的小厮,钝钝收了声,崔瑜和玉书都明白了她未尽的话。 大太太对蒋氏的不喜和磋磨,就连刚刚回京的崔瑜等人,都不难看得出来。 可是,蒋氏这些年一直都是跟着大太太过活的,没道理突然变得如此惊惶失魂,而且她分明是几次看着崔瑜欲言又止,若真是因为大太太的磋磨,蒋氏的想法也不可能是寻个小辈求救。 除非她遇到了比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更棘手百倍的难关,而且这件事情却恰巧能经崔瑜的手解决。 可什么事情能同时牵连到大太太、蒋氏和崔瑜自己呢? 崔瑜不了解蒋氏的事情,她只能从大太太和自己之间的牵扯入手。 大太太一是想送她进宫,二是想谋夺她私库的财帛。 进宫之事,当前明面上与蒋氏无关,否则蒋氏早该在她回京之初便有所反应了,万不会等到最近才神情有异。 那便只剩私产这一个可能了。 蒋氏跟大太太同院居住,并不难知道穗儿的事情,可若仅仅是下不了决心,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她提防着穗儿,那是绝不可能把人逼成这副模样的。 崔瑜又不是金子,没道理让所有人都爱重她至此。 能得崔珍跟她情深义重,已经是万分难得了,仅凭她如今跟蒋氏的情意,崔瑜自问不可能让蒋氏为她寝食难安至如斯地步。 那就只能是这笔私产的用处,跟蒋氏或者蒋氏所珍视的人有所牵扯,且极可能导致不好的结果。 崔瑜不由想到,穗儿的急迫、蒋氏的异常,皆是从那日卫家太太来访开始的。 她默默念着这几个名字,脸色倏然沉了下去。 若真是她猜想的那个样子,大太太这次的胃口是有多大,才能将身为吏部侍郎之女的蒋氏吓成如今模样。 而怀着这样的胃口,去谋求的官职,会全部寄托于穗儿不知何时才能弄到手的财帛吗? 只怕大太太此时早已经动手了。 她已然花了一大笔钱,所以才这样急切的想拿崔瑜的钱去补亏空。 只不过她频繁传召穗儿的行为,阴差阳错,令蒋氏误以为她是想用崔瑜的钱去促成这件事而已。 崔瑜深深吸了一口气,悄声吩咐玉书:“今日回府后,你先去卫家府宅附近打探一番,看他家最近有无喜事,卫家行事素来张扬,应当不难探知。” “若是没有,你便回咱们府上二门,寻个机灵可信的人问问,大太太这几日有没有派人出过府,若派过,每次又分别是多长时间才回来的,出行时是乘车还是坐轿?又或者她有没有请过特别的人来府里作过客。” 玉书轻轻应了是,她心知姑娘既然这样说,恐怕这次的事情十分严重。 一时之间,连玉翘的神色都变得凝重了几分,她既心疼姑娘总是被这样的麻烦事缠身,也不明白,为什么姑娘分明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大太太的事情,大太太却总要折腾出些自以为是的蠢事,让姑娘为难。 主仆几人心情沉重地到了府门口,已有管家小厮套了两辆马车在门边候着,看见二太太和姑娘们便上来请安。 二太太带着崔瑜上了前头的马车,反而将两个女儿打发去后头那辆同坐,很是体面地端平了二房里的这碗水。 她使了个眼色给楚妈妈,楚妈妈赶紧跟到崔珍身边盯着,生怕三姑娘又着了二姑娘的道,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 马车一路平稳驶入冯府所在的松淮巷。 冯家这场诗会办得极为风光,齐聚了大半个京师勋贵重臣家的女眷。 再加上冯家姑娘近日的名气,不少沾亲带故的人家,听闻亲友故交得了冯家的请帖,纷纷求上门去,想要亲眼目睹这位新晋才女的风采。 各府太太们总有推却不掉的人情债,一时之间,冯家门前的马车从巷口直直排到巷尾,自忖着身份稍差些的人家,提早便戴上帷帽下了马车步行,生怕耽搁了哪家贵眷的行程。 因俱是女客,正门并不开。 崔瑜跟在二太太身后下车跟姐姐们聚首,再按着序尺换上冯家的软轿。 到了二门处下轿,早有管事妈妈们带着一众丫环婆子立在那儿迎候宾客。 冯阁老的夫人已逝,今日主持诗会的,是冯阁老长子的续弦,冯家大姑娘的继母陶氏。 其中一个管事妈妈上前请过安,便引着二太太和崔瑜姐妹几人往内走。 比起飞檐青瓦,磅礴大气的靖阳侯府,冯家的府宅曲折回旋,别有一番文人墨客的雅致风流。 崔琬一边欣赏着冯府景致,一边悄悄打量着往来宾客,心里不住盘算着等会儿如何与各府太太姑娘们相交。 崔珍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相较冯府的曲径通幽,她更喜欢自家宅院的水榭华庭,若非楚妈妈在旁盯着,她早就歪倒在崔瑜肩膀上打瞌睡了。 到了陶氏的院落,早有丫环进去通报。 堂屋的大红撒花软帘一掀,陶氏便由丫环婆子们簇拥着迎了出来,她穿着银红色夹棉撒花长绸袄,头戴赤金衔宝正凤,粉面生娇,气势却同二太太有几分相近。 第三十二章我在此等她 到了人前,陶氏先热络地跟二太太寒暄了几句,才将目光转向崔瑜姐妹几人。 崔珍是早便见过的,二太太便指着崔琬跟她介绍。 “这是我家二姑娘,往日里身子娇弱,轻易也不敢带她出来,如今终于好了些,今儿便带了她来给你问好了。” 崔琬不甘地咬住了唇,陶氏笑靥如常,仿佛听不出二太太的弦外之音。 二太太便又指向崔瑜,姿态亲昵了几分,“这是我家四姑娘,上个月才刚回京的,她爹娘如今都在冬州,只好便宜了我这个做伯母的,带着这么个可人疼的姐儿,出来挣面子了。” 陶氏顺着她的话看向崔瑜。 十几岁的小姑娘,出落的高挑纤细,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缠枝海棠宽袖褙子,搭着嫩葱黄织金百褶裙,鬓上简简单单的,只簪了支清雅韵致的白玉海棠簪。 就这么迎风站在那里,活脱脱已是一副风雅文质的簪花仕女图。 陶氏暗自惊叹,这便是公爹口中,大姑娘的劲敌了。 只是可惜崔瑜始终低着头,陶氏一时无缘得见她的相貌。 二太太跟陶氏介绍完,才对姐妹几个道:“这位便是冯阁老家的大太太,工部冯侍郎的夫人,你们还不快见过冯太太。” “冯太太安好,”姐妹三人齐声道。 陶氏笑着将人扶起来,“何必这样见外呢。” 她招呼着二太太,亲昵地牵着崔瑜姐妹往堂屋里走。 丫环赶紧呈了托盘上来,陶氏一视同仁,姐妹三个每人一个金线团绣福瑞吉祥纹样的大红荷包,上手便可知,分量是实打实的充足。 姐妹几个赶紧道谢,顿时又是一阵客气。 这次,陶氏终于得以看清崔瑜的长相了。 她心里暗自吃惊,只怕这次公爹和大姑娘的算盘不能如愿了。 陶氏和侯府的人说着话,也没冷落了早先到府的太太姑娘们。 她游刃有余地招呼着满堂宾客,夸起人来语气既自然又真诚,直哄得几位太太眉开眼笑。 就是家世稍差些的,她也一个没忽略,说上一圈,总能每个都捎带几句,渐渐的,堂屋里的氛围就更热络起来了。 京城的贵眷圈子就这么大,太太们本便互相识得,经陶氏这么一撮合,本便有心亲近的几家,更是亲热的险些当场就义结金兰。 只剩几位性格温婉内秀的姑娘,碍于长辈在场,言语动作尚带着些拘谨。 “瞧我!” 陶氏心思玲珑,当即便笑道:“今儿看到太太们府上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只顾着自己喜欢,一时竟没舍得放人,白白累得姑娘们闷在这里,听咱们说这些没趣儿的话,真是该罚!” 她边跟太太们请罪,边吩咐身边的妈妈:“请姑娘们去花厅说话吧,咱们家大姑娘呢?怎么还没过来,诗会不是快开始了?” 她话说完,便有丫环婆子们过来给崔瑜等人带路。 崔瑜走出去前,听到有个丫环回陶氏的话,说是大姑娘直接去花园那边等着了。 “这丫头,真是……” 陶氏半是嗔怒,半是无奈,“要办诗会的是她,如今客人们来了,她不来陪着,反倒躲懒去了,都是我的错,叫太太们看笑话了。” 虽是斥责,但她语气宠溺,不知道的人听了,倒不像是冯家大姑娘的继母,反而更像是个拿疼爱的女儿毫无办法的生母。 二太太拿起茶盏吃茶,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勾。 到了花厅,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还有人问:“今儿怎么没见永成侯府的人呀,褚姐姐不是最喜欢热闹了?” “好像是永成侯夫人的病最近又严重了些,褚姐姐当是忙着在府里侍疾,不得闲吧。” “什么不得闲啊,”另一个姑娘笑出了声,“照我看,是先前风头出得太大,眼看着冯大姑娘重现人前,才名贤名还处处压过了她,这才没脸来了吧。” 她话音一落,又有几家姑娘跟着笑了起来。 崔瑜还在想着府里的事情,就找了个机会默不作声地退到门边寻清净。 不多时,却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环寻了过来。 她四处看了一圈,然后朝崔瑜一礼道:“请问姑娘可是靖阳侯崔家府上的四姑娘吗?” 崔瑜称是。 那丫环忙道:“请姑娘随奴婢来,我家大姑娘想要寻崔四姑娘说几句话。” 她转过身带路,走了几步,却发现崔瑜没跟上来。 她只当崔四姑娘没有听清楚,就又跑回去说了一遍。 崔瑜还是没动,只问她:“不知姑娘想带我去哪儿?” “自然是去见我家大姑娘了。”丫环满脸莫名。 “那不知冯大姑娘此刻在哪儿?” “这……”丫环有些为难,可不能让太太知道大姑娘溜去前头太太的房间了。 她赶紧道:“崔四姑娘随奴婢来便知道了。” 崔瑜还是不动。 小丫环急得差点上手扯人,“请姑娘快随奴婢走吧。” “你说你是替冯大姑娘来请我,可却连我长得什么模样都弄不清楚,我问你去何处寻冯大姑娘叙话,你也支支吾吾,不肯言明,我如何能信你?既不能信你,又为何要跟你走?”崔瑜淡淡问。 “奴婢真是奉府上大姑娘的命来请您的,请崔四姑娘快些随奴婢走吧。”小丫环边说边伸手去袖子里掏,偏又碰巧忘了带牌子,更是一阵抓耳挠腮。 崔瑜仍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小丫环认了命,垂头道:“不知崔四姑娘到底要如何才肯相信奴婢。” 崔瑜却摇了摇头,“如今,不论你再做什么,我都是无法相信你的了,若是冯大姑娘真的有事寻我,便请她屈尊到此一聚,我是冯家请来的客人,如此,也不算折辱了她吧。” “可我们姑娘是有不便令外人知晓的私密话,想要跟崔四姑娘说。” “这便更奇怪了,”崔瑜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丫环,“我与冯大姑娘素未谋面,何时竟到了有任谁也不能知晓的私密话相谈的程度了?” 她指着花厅外连廊一角道:“若冯大姑娘真的有事寻我,此处倒也算清净,我便在此等她,你去传话吧。” 小丫环看她主意已定,只好跺跺脚跑走了。 第三十三章互相试探皆大欢喜 “崔瑜!” 冯姝月憋着满肚子的火气急匆匆赶到花厅外的连廊,她没想到,崔瑜竟然这样不给她面子,简直比做贵妃时更令人讨厌。 几步之外,崔瑜缓缓站起身,她看着冯姝月怒火冲天的模样,嘴角笑意逐渐加深。 今生此刻,冯姝月不该知道她的闺名。 她确实怀疑过那个丫环,可后来看到她的神情,崔瑜便知道她并没有说谎,真的是冯姝月要见自己。 而她之所以打定主意不去,不过是因为被激怒的人,更容易露出马脚。 冯姝月看着崔瑜这副唇畔带笑,云淡风轻的模样,登时气结。 又是这样! 好像不论她做什么,都在崔瑜掌控之中。 冯姝月深吸几口气才平复好心情,她劝自己,今时不同往日。 她可是重生的,怎么能如此轻易便被人影响心绪。 “崔四姑娘。” 冯姝月整理好心情,浅浅施了一礼,“今日请姑娘相聚,实是因为我久仰姑娘才名,新作了一首诗,想请姑娘指教,这才冒然唐突,没想到这丫环笨嘴拙舌,竟引起了姑娘误会,惊扰之处,还请崔四姑娘海涵。” “冯姑娘严重了,”崔瑜淡淡道,“只是我才疏学浅,以冯姑娘今时今日之大才,你的诗作,只怕轮不到我来品评,更何谈指教呢?” 那是自然了。 冯姝月听得喜不自胜,那可是她辛辛苦苦从母亲留下的手札里背下来的。 她母亲竟然还注解说那是位姓杜的诗圣所作。 冯姝月可没听过什么姓杜的诗圣,她猜想那很可能就是母亲处事低调,不愿意才名外露,这才杜撰了个诗圣出来哄骗她。 母亲那诗做得可真是好啊,她不过是随意吟诵了几首,可就连祖父这个太祖皇爷钦点的状元,都惊讶的合不拢嘴,连连称赞她大才。 冯姝月有些替母亲不值,若母亲没有紧紧捂着自己的才华,不肯让别人知道,说不定,祖父就不会拘泥于家世,那样看不起她了。 不过今天,冯姝月要请崔瑜品鉴的,却不是她母亲所作的那些被冠以李杜白刘等人姓名的佳作。 她从袖子里掏出薛涛笺,长方形的粉红小笺上字迹清晰的写着一首七言律诗。 她伸手递给崔瑜,然后紧张地死死盯着崔瑜的表情看,不肯错过分毫。 “想不到还未至冬日,冯姑娘竟已有此等雅兴,咏起雪中墨梅了。” 崔瑜接过小笺,神色略有诧异,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会儿,方才认真道:“不过,想是时节未至,终究少了氛围,这首倒不及冯姑娘日前所创的那首穷绝工巧,感情真挚了。” “这样啊,”冯姝月拼命压住想要翘起的嘴角。 前世景明七年,太后率众太妃及暂居柔嘉殿习礼的贵女们游西苑赏梅。 席间,贤太妃提议以一炷香为限,命贵女们即兴题诗助兴。 崔瑜当时便是以这首咏梅诗一举夺魁,令太后和众太妃们交口称赞。 后来传至御前,连皇上都对她的才情赞不绝口。 冯姝月满意地想,至此自己终于能够彻底放心了。 崔瑜果然是没有重生的。 想来也是,这等大气运,哪里是人人都能拥有的,也就是她冯姝月这样得上天垂怜厚爱之人,才能有此机缘。 这次,她定会好好珍惜母亲留给她的财富,再加上她从前世得来的预知,看谁还能跟她相较! 她甚至还知道崔瑜是如何帮着皇上迫使太后撤帘还政,知道皇上为何会对崔瑜动心。 此生,她简直是占尽了所有先机,何愁不能得到皇上宠爱,又何愁不能坐上中宫宝座! 等皇上爱上她,不管冯家如何,她冯姝月就都不会死了,她今生注定风光无匹! “崔四姑娘说得是,这首较之先前那首,确有不足之处,”喜事在前,冯姝月也不吝跟崔瑜客气几分。 她当即施礼道:“多谢崔四姑娘指教,我这就回去再推敲一番,便不打扰姑娘雅兴了,稍后诗会再聚。” 她说完便心情雀跃地跑走了。 崔珍满面狐疑地走过来,“她今儿怎么这么开心啊?不会是中邪了吧。” 她没忘记母亲说的话,虽然冯姝月不投她的脾气,但若是堂妹想跟她结交,崔珍便不愿打搅。 之前的赏菊宴,褚妙清明摆着是记恨上了崔瑜,虽然崔瑜跟她说褚家姑娘不可能有机会进宫,但事涉崔瑜,饶是崔珍本性乐观,却也总是忍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堂妹这次算错了呢? 她想,若是褚妙清真的入了宫门,那有冯姝月这个半只脚已经踏进后宫的人做手帕交,到时褚妙清再想为难崔瑜,便也要有所顾及。 崔瑜挽过堂姐的手,脸上同样笑意深深,她道:“大约是冯姑娘发现了一件很值得欣喜的事情吧。” 姐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丫环婆子来请,道是诗会要开始了,请姑娘们移步花园。 崔琬跟定国公姜家的大姑娘搭上了话,正满脸温婉小意地跟在她身边交谈,没工夫搭理两个妹妹。 崔瑜和崔琬跟在引路的丫环身后,穿过了几个月洞门。 夹道古松之后,冯家花园别有洞天。 各府太太姑娘们一路穿过移步异景的连廊,终于在水榭落座,纷纷夸赞起冯家宅院的匠心独具。 陶氏没有被众星捧月般的吹捧冲昏了头脑,笑谈之间,已经将在坐诸位的府邸夸奖了个遍。 冯姝月终于姗姗来迟。 太太们都知道冯家对送女入宫志在必得,一时也没有人计较这位未来娘娘的失礼之处。 冯姝月刚刚解除了心头困扰,正是志得意满,踌躇满志的时候。 她坐定之后,挥毫便是两首千古佳作。 太太姑娘们纷纷夸赞,陶氏便按着公爹的吩咐,叫丫环们抄了拿去二门,再由前院的清客相公们誊抄遍传京师。 有她珠玉在前,姑娘们都默默收起了笔。 崔琬攥着湖笔,不由想起了她昨日在崔瑜面前言之凿凿,说自己有本事得中魁首,此时脸上不由臊得阵阵发热。 但她转念又想,这几首诗,如此沉博绝丽、沉思翰藻,相互之间,风格差距又如此之巨大,难道真的全是冯姝月这个昔日草包亲手所创吗? 崔琬轻轻垂下眸子,掩去了其中的猜测和算计。 第三十四章遇刺 重头戏结束,其余锦上添花的事情便显得平平无奇了。 崔珍被母亲压着到几家公侯门第的太太们跟前问过安,又陪着说了几句话,便重新凑回崔瑜身边坐着。 冯家请了女先儿助兴,太太们用过膳,又听了会儿弹词,宾主无不尽兴,这场诗会也便结束了,陶氏张罗着亲自将各府女眷送至二门。 众女眷登上软轿行至府门,再下轿换乘自家马车回府。 侯府的下人们早安放好了车凳,打起车帘恭候主子们上车。 崔琬看到二太太正在跟定国公夫人作别,却不急着回去了。 “母亲。” 她低眉走到二太太身旁,怯怯道:“女儿方才看到冯姑娘诗作,心里很是钦佩,想着回府途中恰巧会经过博雅轩,不知母亲可否允准女儿进去挑几本诗文?” 帷帽下,二太太眸光稍沉,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二姐儿前日吩咐婆子们买回去的那摞书,你已然全部都看完了?” “这……” 崔琬绞着手帕,语调像受了惊吓似的,带上了细微的哭腔,“女儿自是还没来得及看完,只是实在羡慕冯姑娘才情,这才起了心思,请母亲原谅女儿一时妄念。” 这副惊慌失措的可怜模样悉数落在了定国公夫人身边的姜家大姑娘眼里。 姜采薇快人快语,当即便道:“琬姐姐一片向学之心,世伯母何不成全呢。” “薇姐儿!”定国公夫人低声呵斥,姜采薇撇唇,到底住了口。 定国公夫人这才转向二太太,歉然道:“姑娘家不懂事,让崔二太太见笑了。” 有了这场插曲,二太太一时也不敢再让崔珍和崔琬同乘,她当先携崔琬登上前头的车架,崔瑜赶紧安抚地挽住崔珍,先后上了后面的马车。 另一边,姜采薇也跟在祖母身后坐上了自家的马车。 “祖母不是时常教导我们要怜贫惜弱,遇到不平之事,仗义执言吗?方才做什么拦着我!”姜采薇摘下帷帽,满脸的不服气。 姜老夫人无声笑了下,“那你说,这贫弱二字,崔二姑娘占了哪样,她又遇到了什么不平之事?” “这还用说吗?” 姜采薇满脸莫名地看向祖母,“您看崔二姑娘站在嫡母面前那副怯生生的模样,连买本书都得低三下四地求着,一看便是常年遭受嫡母欺压!” 这样明摆着的事情,姜采薇实在想不明白,怎么祖母这样品性脾气的人,偏就对着崔家的事儿装起糊涂来了。 别说是开国侯爵府宅了,就是郡王亲王之家,发生此等欺压弱小之事,让她姜采薇知道了,她也决不会坐视不管的。 “哦?”姜老夫人却不动声色地看向孙女,“薇姐儿这般同仇敌忾,可见是今日同崔二姑娘相处的很是投缘了,那崔二姑娘日子如此艰辛,她可有向你诉苦?” “自是没有!” 可正是因为如此,姜采薇才格外欣赏崔琬,她觉得这等柔弱坚韧的姑娘合该被人珍视保护才对。 “那仅凭这崔二姑娘单方面的神情作态,你便认定她日子过得凄苦,给崔二太太扣上刻薄庶女的罪名了?” “怎么可能,我都仔细观察过了!” 姜采薇不愿被祖母误解,当即细数自己的发现—— “今日在场的闺秀们,崔二姑娘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换作旁人,这时候肯定是跟自家姐妹作伴,可崔家明明还有两位姑娘在场,崔二姑娘却宁肯自己战战兢兢地独自待着,都不敢向她们搭话求助,这还不能说明她时常被妹妹们欺负吗?” “自古以来长幼有序,若无长辈纵容默许,做妹妹的又怎么敢欺负到姐姐的头上?古人云,见微知著,短短一日,我便看到了崔二姑娘诸多窘迫,她平常的日子该艰难成什么样子啊。” 姜采薇满面凄然,长叹一声,“祖母,您可不能因为跟崔家老夫人的私交好,便装作瞧不见这些呀!” 姜老夫人却看得摇头失笑,“那你可知道,你口中这位日子过得艰辛的崔二姑娘,通身穿得都是缂丝衣裳,一寸缂丝一寸金啊,薇姐儿,你说崔家薄待庶女,可这等料子的衣裳,你这国公府的嫡女,又有几件?” “那肯定就是临时做出来充场子的,崔家总不好意思让自家姑娘衣着寒酸的去赴宴吧。”姜采薇不以为然。 “临时做出来?”姜老夫人好笑地看着孙女,“你可知做一件缂丝衣需要花多少时日,那满身的挑线刺绣又要费多少功夫?” 她止住仍要说话的孙女。 继续道:“你可不要说,那是给别的姑娘做的,今日崔家府上的三位姑娘你可都见到了,哪有跟崔二姑娘身量相近的?总不至于是现改的尺寸吧,你跟她坐的那样近,可看到改动的痕迹了?” 姜采薇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可她转念又想,一件衣服而已,也不能说明崔二姑娘过得好啊,她若是真的过得好,怎么会时时刻刻一副胆怯懦弱的模样。 就算崔家没有在用度上薄待了她,感情上肯定也没多关爱她。 姜老夫人靠在车厢里的金线蟒靠背上,老神在在地看着孙女,“一个分明不缺用度,又随时可以遣人买书的人,若真是害怕至如斯地步,又何必无谓惹嫡母不喜,非要在你面前,讨个去书社的机会?” “薇姐儿,你不能只看到别人想让你看到的,更不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你不妨好好想想,明明是首次见面,为何这位崔二姑娘竟能处处合了你的心意,让你时时刻刻惦念保护,甚至不惜为了她当众顶撞世交家的长辈?” “你见过的人那样多,可在她之前,就是后来交好的那几个,可有任何一人能在见面之初,便对你的心思琢磨的如此透彻的?” 姜采薇沉默良久,可她始终不能相信,那个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柔弱姑娘,会是怀着这样深的心思,在别有用心地同自己结交。 她想去趟崔家,好好看看。 托姜采薇的福,冯府门前那落在各府官眷眼里的一幕,使崔琬得以如愿在博雅轩前下车。 崔珍向来不耐烦书文之事,但她也很少有机会能够看到这片府门之外的天地,便也戴好帷帽,牵着堂妹的手走下了马车。 繁华热闹的街巷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挑担的行商之中不知何时混进了一个布衣青衫的娇小身影。 她揣着手,猫着腰,正借着人群遮掩,灵巧而迅捷地走向博雅轩。 终于近了。 那女子陡然抽出藏在袖子里的手,手掌翻转,寒芒乍现。 赫然竟是把开过刃的锋利匕首在握,直奔姐妹三人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崔琬惊呼一声,忙不迭地将崔珍推上前挡着,又闪身躲到了崔瑜身后。 崔珍茫然无措地怔在了当场,崔瑜顾不得许多,一把扯开她,自己也快速往旁边闪躲。 可那要杀她的人却灵活的很,一个扭身便再次奔她们而来。 第三十五章莫名其妙小侯爷 “铮——” 羽箭破空而至,顷刻将那女子手里的匕首打落,又直直钉入博雅轩那高阔厚重的雕花木门之中。 踏踏马蹄声中,崔瑜抬起头。 街巷尽头,斜阳之下,策马疾驰的少年郎玉冠玄发,一双眸子璨如星月,他于马上拈弓,霎时又是数箭齐发,须臾便将那刺客围死在钉入石砖的箭阵之中。 长居京师繁华之地的侯府众人各个如遭雷击,他们何曾想到,堂堂天子脚下,竟然会有人胆大包天到当街行刺侯府官眷。 此时才从震惊之中纷纷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跑到几位主子身边。 小厮婆子们七手八脚地将那行刺之人捆住,丫环们各自上前扶住自家姑娘。 二太太再顾不得仪态,跳下马车,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来。 她先确保崔珍无恙,才面有幸色地将目光移向崔瑜,最后冷冷射向瑟缩着躲在姐妹俩身后的崔琬。 崔琬叫她看得一个激灵,慌忙整理歪倒的帷帽,闪身从妹妹们身后走出来。 “裴小侯爷,”二太太强忍住一刀砍死崔琬的冲动,她转过身,朝刚刚救下女儿和侄女的人施礼,“多谢小侯爷出手相救。” “崔伯母客气,都是晚辈应当做的。” 秋日微风中,裴昭锦袍翻飞,利落地侧身下马,他走到二太太面前,恭恭敬敬地向她拱手施礼,“晚辈向崔伯母问安。” “小侯爷多礼了。” 二太太被他这莫名热络的称呼,和过分恭敬的态度唬得一愣,赶紧将人扶起。 这礼,她实在无法坦然受之。 论身份,裴昭是朝廷钦封的昭平侯,而她这个二太太,如今还尚无诰命在身。 更何况,面前这位,宫城之内,有垂帘摄政,手掌天下人生杀予夺的太后姑母;疆场之上,又甫立扫荡漠北,生擒汗王的不世之功。 二太太不知道,这位理当尚在凯旋途中的小侯爷,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京师。 她更不明白,面前这人分明身份贵重,声威赫赫,为何此刻,神态里竟有几分莫名的无措。 “崔伯母。” 裴昭强压住想要望向那人的冲动,只向二太太问道:“不知府上崔姑娘……” 他话问出口,又倏然想起此处不是冬州,在场的也并非只有一位崔姑娘,他这样贸贸然地问起,怕是会有碍她的闺誉。 他赶紧轻咳一声,重新道:“不知府上三位崔姑娘可有受伤?” 二太太更是莫名。 但她心知此人万万不可得罪,何况他对女儿又有救命之恩,当即客气道:“有劳小侯爷挂心,幸得小侯爷相救,几位姑娘都没有大碍,待我禀明家母,定当另择吉日,登门致谢。” 裴昭如是听着,心里一时欢喜她并无大碍,一时又担忧没有大碍,那有无小恙? 即便没有受伤,如她这般文质矜贵的姑娘,乍然碰上此等情况,总不免是会受到惊吓的。 那他继续待在这里,岂不是会耽误她看诊。 想到这儿,裴昭赶紧拱手,“既然如此,晚辈便不妨碍崔伯母和府上几位姑娘回程了,改日再登门拜访老夫人和伯母。” 他正要转身,又看到地上那被捆得严实的刺客,当即又恭敬道:“不知这人可需晚辈代为押送?” “怎敢为这样的小事再劳烦小侯爷。” 二太太赶紧委婉拒绝,她人在马车里,虽不曾看清具体情况,但这刺客却明摆着是冲着府里姑娘来的,保不准便会涉及府内辛密,需得速速押解回府,秘密审问,怎可经由外人之手。 裴昭闻言也不强求,他又一拱手,风度翩翩地作辞,便重新上马离开。 崔琬痴痴看着那沐光远去的背影,帷帽下的脸颊不知何时红了个透彻。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松风水月,意气风发的公子。 崔琬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听嫡母称他为小侯爷,崔琬想,那他与自己岂不正是门当户对的天作之合。 她正自顾自地想入非非,忽然听到一声惊呼,“是你?!” 崔琬连忙看过去,见是堂妹身边那个名叫玉书的丫环,又见旁边的崔珍还是那副满脸茫然震惊的模样。 崔琬还没来得及暗骂一句蠢货,就听崔珍指着那刺客后知后觉道:“你不是那个……” 那个什么? 崔琬好奇地看过去,她敏锐地觉察到此事大有隐情。 可是崔瑜却没有给她继续探知的机会,她走到二太太身边低声耳语几句,二太太便沉声吩咐回府。 崔琬咬着唇,心有不甘。 经此变故,二太太暂时没了做面子的心思,她又安抚了崔瑜几句,便搂着崔珍嘘寒问暖地上了车。 这次,轮到崔琬跟崔瑜共乘。 崔琬定定看着崔瑜,几次欲言又止,可崔瑜却始终紧紧闭着眼睛靠在锁子锦靠背上歇息,半点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崔琬不由撇撇唇,自己推的又不是她,若是没有方才那位小侯爷英勇相助,没准儿她们两个都得靠自己推崔珍的那一把活命呢,真不知道崔瑜脑子里在想什么,送到手的挡箭牌不用,非得扯开了去。 她还没怪崔瑜不识好歹,把自己也拽入险境呢! 崔瑜倒好,不就是在她身后躲躲吗,给她个机会保护堂姐,她竟然就小气到不理自己了,如此斤斤计较,就不能学学自己的心胸开阔吗! 再说了,这不是都没出事嘛! 崔瑜没工夫理会崔琬的想法。 她想起裴昭。 那个勇冠三军,锋芒所向,锐不可当的少年将军。 前世景明八年,贺恂在奉天殿设大宴仪,为北佂诸将践行。 那是崔瑜最后一次见到裴昭这柄上苍赐予国朝的惊鸿利剑。 那场战事,也是大雍对上漠北的最后一场大胜。 因为四个月后,一举荡平漠北王廷的裴昭,突然在边疆身染疫症。 为了不将这场瘟疫带回故土,他命令亲兵在他死后就地焚烧了他的尸骨。 那座自建成后,万人自发朝拜的昭平侯墓,其实不过是他的衣冠冢。 裴昭死后四年,漠北新汗王整军卷土重来,贺恂被迫频繁亲征,朝堂的重担便开始时不时地压到了崔瑜的肩膀。 那时,她一边帮着贺恂筹备粮草,平衡党争;一边忙着照料太子,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数年心血尽耗,其实,即便没有那碗穿肠毒药,崔瑜也是注定活不久的。 她后来回想起那入宫后的半生,满心尽是痛悔。 仅有的庆幸之事,便是她掌权之后,曾督促太医院研制治疫良方,那方子耗时六年,终于在她死前有所收获。 重生之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药方假借古方之名拿给了父亲,如今那方子已被证实确有奇效,也救下了不少性命。 裴昭这次不会死了。 崔瑜始终觉得,那样一个满心赤城,保家卫国的少年将军,不应当是那样的结局。 他已然饮马翰海,剑指天涯,便当能纵马归家,长存于这片他守护着的如画江山。 马车稳稳地停在侯府门前,玉书走过来,扶崔瑜下车。 崔瑜便悄声告诉她,先去请药铺掌柜拿那受杖女子的衣裳到府里候传,之后仍照早前的吩咐去做。 二太太命人押着刺客,领着三位姑娘去向老夫人禀报。 她耳语一番,老夫人便命仆妇们将那人押进来,又命二太太带姑娘们先回闺房歇息,请郎中过府给她们把脉。 “祖母。” 崔瑜没有跟着二太太离开,而是走到老夫人身边轻轻问:“孙女可以留下来吗?” “这人,应是冲我来的,”她指着地上那被牢牢捆缚住的女子解释道。 第三十六章对质 老夫人面上划过片刻的愕然。 韦氏向她禀报时,她心里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昔年的政敌,过往的仇家……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容挨个在她脑子里闪过。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种。 崔瑜回京至今不过才半月。 两次出府,一次是入宫,另一次便是今日的诗会,何以能招致这样的杀身之祸。 但崔瑜面上的神情不似作伪,老夫人也清楚,她这个小孙女绝非信口开河,无的放矢之人。 可她终究尚且年幼,老夫人不能确定,崔瑜才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中脱险,能否继续承受这等刺激。 她目光关切地看向崔瑜,想要叫她回去等着。 可崔瑜却少见的固执了起来。 “祖母,”她好似猜到了老夫人的心思,缓缓摇头道:“孙女没事,孙女想留下来。” 那语气和神态里充斥着的平静,无端使老夫人放下心来,她终于点点头,摆手对二太太等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二太太没有听到祖孙两人间的耳语,听老夫人吩咐,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崔瑜一眼,便转身带着崔珍、崔琬并满屋子的丫环婆子们静悄悄地离开了。 不过须臾,堂屋里除去崔瑜祖孙,就只剩待审的刺客,和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心腹管事在旁听差。 老夫人抬手示意管事妈妈将塞在那刺客口中的布团取了。 “崔四姑娘只怕已经将奴婢忘了吧?” 一朝得以开口,那刺客当即狠啐一声,抬头冷笑道:“可惜了,奴婢却始终忘不了你!” “你可真是福大命大,走到哪里都有人帮着、护着,怎么都死不了,可有些人,她生得卑贱,可就没有崔四姑娘这样好的福气了。” 她淬了毒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向崔瑜,漆黑瞳孔里满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森然怨气,饶是半生见惯风浪的管事妈妈,见此情形,心里都不由跟着颤了颤。 她忍不住担忧地看向自家四姑娘,却见崔瑜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样子,四平八稳地端坐在老夫人下首的楠木交椅上。 这副神态落在那刺客眼里,无疑更是激怒了她。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冲向崔瑜,管事妈妈眼疾手快,赶紧抬脚,重新将她踹倒在地。 “哈,哈哈哈——” 那刺客心知无望,心如死灰地跌坐在地,嗓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悲鸣。 她目眦欲裂地看向崔瑜,“崔四姑娘还记得蕊儿吗?哦——你应当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像你这样的贵人,肯定早便忘干净了吧。” “可我记得,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 “我初入宫时被分到浣衣局当差,年小力薄,时常受嬷嬷们欺凌,浑身上下被打得没一块好皮肉不说,日日连饭都吃不饱,全是蕊儿护着我,把她好不容易藏起来的残羹冷饭偷偷分给我吃,我这才有命活下来。” “蕊儿说,我们要攒钱,手里有了银子,就能贿赂掌事的太监嬷嬷,把我们调去好地方当差了。” “哈,好地方,是啊,慈宁宫可不就是天下顶顶好的地方。” 老夫人听着她的话,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那刺客恍然未觉,如同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垂头自顾说着。 “可若是早知今日,我宁愿我们从来不曾入过那个好地方。” “崔四姑娘,你知道蕊儿是怎么死的吗?” “她是被宫正司的人按到长凳上,一板子接一板子,活生生打死的!” “我在乱葬岗翻到她的尸体,她连个人形都没了,五脏六腑全碎成了血沫子,连骨头都没块全活的!” “可是崔四姑娘——” 她终于又抬起头,目光如刀地看向崔瑜,“你告诉我,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不就是奉了你姐姐的命,带你去见皇上吗?”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去呢?” “为什么你不肯去,我们就要死呢?” “难道只有你们这些贵人的命是命,我们这些伺候人的,就该白白葬送掉一条性命?!” 她歇斯底里的控诉,在崔瑜从始至终毫无起伏的平静眼波里,终于逐渐低了下去,末了又恢复成死灰一样的沉寂。 “罢了,”她哀哀笑道,“你们这样的人……我竟然会妄想在你们这样的人脸上看到对死去蝼蚁的歉意。” “我只恨我自己无能,若我动作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方才便可将你们全部杀尽,以慰她在天之灵,此刻落于你手,要杀要剐,都随你便吧。” “巧儿姑娘,”崔瑜看着瘫坐在地的人,终于开口。 地上的身躯稍动,仿佛没有想到,崔瑜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可这细微的诧异,却在下一刻,重新被滔天的怒火所替代。 因为崔瑜说:“我为何要为你口中那位姑娘的死感到抱歉?” 巧儿再一次愤怒地挣扎起来,她叫嚣着想要冲上去,跟面前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世家贵女同归于尽,却被管事妈妈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她满目通红,既悲且怒。 崔瑜却只是稍稍抬眼,张口便命管事妈妈堵住了她的嘴。 她只听崔瑜道:“巧儿姑娘,你说了这么久,我想,你也该累了,不如你暂且歇一会儿,也听我说几句,即便你有天大的委屈、天大的愤懑,可就是敲登闻鼓鸣冤,也没有不准被告的人辩驳几句的道理吧。” 巧儿“呜呜”挣扎着,不断地甩着头。 崔瑜不为所动,平缓道:“你说你今日豁上性命,冲出来刺杀我,是为了替你口中枉死的蕊儿姑娘报仇。” “很好,真是知恩图报,大义凛然,若是写进戏文里传唱出去,定是脍炙人口,百世流芳,谁人听了能不称赞你们一句姐妹情深。” “可巧儿姑娘你如此大义,我倒想问你一句,如你所说,蕊儿之哀,应出自未能成功诱我入局,被宫正司杖责至死。可命她设局的人不是我,下令廷杖她的人也不是我,为何她死了,却偏偏是我,成了你寻仇的对象?” “你口口声声贵人奴婢,听着倒像是不畏强权,正义的很,那你站出来替天行道,主持公正之前,是真的看不清楚蕊儿姑娘的死,到底源自何人吗?” 崔瑜看着地上那逐渐开始发抖的身影,冷冷笑道:“说穿了,不过是因为那人太尊贵,你不敢想,更不敢恨,这才将满腔的悲愤,满腔的怒意,全都硬扣到了我的头上,分明是行怯懦自私之举,却还偏要扯上个正义的幌子恶心我。” 第三十七章押回宫正司 巧儿挣扎呜咽的更加厉害。 崔瑜干脆道:“劳烦妈妈,拿掉她口中的布团。” “你、你胡说!”巧儿甫能说话,当即满目惊慌地摇着头否认。 她口中不住地喃喃道:“就是因为你,蕊儿姐姐是奉命带你去见皇上的,又不是想要害你,你为什么不肯领情,你若是去了,她就不会死了。” 崔瑜看着她仍在拼命拒绝接受真相的样子,胸腔里那股闷气,慢慢变成了不可名状的悲悯。 她轻轻笑了一声,却顺着巧儿的话说道:“可你方才不是也说,若是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宁愿从未去过那个天底下顶顶好的地方吗?怎么到了我这里,不领这所谓的情,便成了杀人凶手,其罪当死呢?” “巧儿姑娘,这可真是好没道理啊。” “那、那怎么能一样,”巧儿双眸渐渐失去了神采,但仍不肯松口,止不住的失声否认。 “我们是去做宫女,你是去做娘娘,做主子和做奴婢,怎么能一样呢?做了娘娘,哪里会像宫女这样,只因主子一句话,便丢了性命呢。” 她铁了心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做糊涂人,崔瑜便不再与她浪费时间。 “祖母,”她转身向端坐在上首的沈老夫人行了个礼,“孙女的话说完了,已然没有疑问了,请祖母处置吧。” 话说到这里,整场刺杀事件的前因后果,老夫人也全部知晓了个透彻。 她招招手,将平白无故遭此劫难的小孙女唤到身边,安抚地抚着她的发髻,半晌才看向趴在地上神情萎靡的人。 “既然是宫里的逃奴,如何能由我们自行处置呢?” 她淡淡吩咐:“将她押去皇城,听宫正司安排吧。” “我不是逃奴!” 宫正司三字入耳,地上的人一骨碌爬了起来,激动道:“别送我去宫里,我是被赏了板子,丢到乱葬岗去的,绝不是逃奴,你、你们不能送我去宫正司。” “什么你你我我的,没规矩的东西!”管事妈妈见状一巴掌将巧儿抽倒在地。 “方才不是还有骨气的很,说什么要杀要剐,全凭我们四姑娘吩咐吗?怎么一听到宫正司,就变成了软骨头,老奴还当是出了什么舍生忘死的女壮士呢,原来竟是个假仗义,全是打量我们四姑娘好性儿,当成软柿子欺负呢!” 她边说边拧着巧儿的耳朵往外走。 巧儿一时悲从心起,殊死挣扎道:“老夫人和四姑娘把奴婢扭送回宫,便不怕奴婢将孝惠太子妃当日的打算全部抖露出来吗?” 老夫人冷冷一笑,不屑道:“你若真有那陪上全族性命的胆量,当日受刑之时,何不便将此事和盘托出呢。” 她此言一出,巧儿彻底没了指望,她双腿失力,瘫软在地上,全靠着管事妈妈施力往外拖着。 将出门时,崔瑜轻轻唤住了那妈妈。 巧儿的双眼当即又燃起了希望。 却听崔瑜道:“劳烦妈妈,为她治伤的药铺掌柜,如今正拿了收治之日,她所穿的衣裳候在二门,收治当日的情形,相邻商铺皆可作证,掌柜绝非伙同她出逃大内的同伙,请妈妈送她回宫时,代为禀报女官们。” 巧儿眼里的希望瞬间熄灭的透彻,她脑子一转,又垂死挣扎道:“奴婢不知,当日收治奴婢的,竟然是崔四姑娘的手下人,请崔四姑娘好人做到底,求求老夫人,别送奴婢回宫了。” “仅凭这句话,你便能断定,那药铺是我所有了?” 巧儿一时哑然,崔瑜却只是平静地看向她,“事到如今,巧儿姑娘又何必再装下去呢?我身边的侍女玉书巡查药铺之时,曾与你当面交谈,今日街上,她也在场,你早便知道是我的人救了你的性命,可你拿刀刺向我时却并无片刻迟疑。” “我如今之所以能有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手下留情,而是因为昭平侯及时出现,救下了我。” “那么,”崔瑜定定道,“我为何要以德报怨,饶恕险些害我丧命之人,甚至不惜冒险相助呢。” 她话音落下,管事妈妈再不给巧儿胡搅蛮缠的机会,塞上布条,一鼓作气将人扭送出了堂屋。 红木隔扇门打开又闭合,堂屋重新恢复了宁静。 “瑜姐儿,”老夫人轻轻唤了声,崔瑜走过去靠在她身边。 老夫人拉她坐下,将她搂在怀里,沉默地摸着她的发鬓。 良久,崔瑜听她道:“祖母这些年,真的做错了,牵连了我的瑜姐儿受苦。” 她的语调里少见的带了无尽的倦意和痛惜。 崔瑜知道,老夫人是在为这些年对大房的偏疼和纵容后悔,她认为是自己养大了崔瑛和卫氏的野心。 “这不怪您,”崔瑜偎在老夫人怀里,缓缓开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纵然是果敢善断,曾得太祖皇后亲口称赞为女中豪杰的沈氏,面对英年惨死的长子长孙,也不免是要心软的。 崔瑜扪心自问,若换作她是沈氏,也无法对大房仅剩的寡母幼孙毫无照拂。 然而,格外的照拂,却并非一定会滋长自私疯狂的野心。 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崔瑛和卫氏自己的选择。 “瑜姐儿,祖母问你,除了设局引诱你私下面见圣上,那对母女还对你做过什么祖母不知道的事情吗?” 阳光透过槛窗洒进堂屋,暖洋洋的笼在人身上,沉静舒和的檀香里,崔瑜轻轻道:“大伯母送了孙女一个丫环。” “那便逐她走。” 这样不讲道理的处置,放在治家威严的沈老夫人身上,不免有些违和。 崔瑜忍俊不禁地直起身来。 她发现,自从自己跟祖母的关系,没有再次因为进宫变得客气疏淡之后,竟然可以在祖母身上看到很多从前未曾见过的模样。 老夫人以为她不信,当即便要唤芙蕖去撵人。 “祖母别急,”崔瑜赶紧拉住她,“孙女有法子呢,您只管等着看我的吧。” 老夫人没答她,她想起孙女方才与那宫女对质时的情形。 她那样坚韧通透,沉稳冷静,丝毫看不出是刚从一场横祸中逃生,老夫人应当感到骄傲的。 可不知怎么,她突然就想起了幼时那个喜欢跟在她身后撒娇卖痴的糯米团子。 眨眼竟然就长得这样大了。 可她是怎么长得这样好的? 老夫人不知道,崔瑜的成长,她错过了最重要的六年。 只因她的父亲在巫蛊案后执意为逝去兄长留下的血脉奔波。 老夫人知道,勒令幼子离京这件事,作为族长,老侯爷没有错,作为宗妇,她也没有错。 可作为母亲,作为祖母,她对幼子和孙女是有愧的。 她摸摸小孙女的脸颊,一字一句,语重心长道:“瑜姐儿,这里是你的家,不需要你这样劳累,凡事有祖母呢,祖母愿意给你撑着。” 崔瑜眼眶有些热,她默了会儿,轻轻道:“那您借个管事妈妈给我吧,我想让她帮我做个见证,没准儿过几日,我会给您捅出来个天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