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英美]穿成教父的早逝娇妻》 chapter01 1948年7月的一天,阳光一如既往灿烂,柑橘和柠檬花馥郁,18岁的艾波洛妮亚躺在阴凉的柑橘林里打盹。花香、夏风、暖阳,总是格外舒适。 她有些其它西西里女孩没有的特权。 三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她的好眠。 他们在离她十英尺左右的树荫坐下,年轻人喋喋不休地说有朝一日要到美国去,另一个差不多年纪、带着英语口音的人时而附和他,时而纠正。第三个人沉默寡言,只有打开背包分享食物时,才吝啬地吐出几个字。 奶酪甘醇微酸的气味混合面包的芬芳不一会儿便顺着柑橘花香飘入鼻腔,艾波洛妮亚禁不住偷偷咽了下口水。但她仍不愿意起身,哪怕在不远处的屋子里有美味的萨拉米和奶酪在等着她。 和所有意大利人一样,她热爱葡萄酒,喜爱通心粉,对香肠的鉴赏水平也不差。但她更愿意躺在这里,晒晒太阳,听外乡人闲聊。 他们谈论着汉堡、地铁,纽约的大厦,还有那装在白色纸盒里的中餐……无一不让艾波洛妮亚心生微笑。 可惜,男人们吃饱喝足后,再也没有谈论新的话题,而是看起了活泼嗓音主人肚子上的纹身。 艾波洛妮亚立刻猜到那人的身份,这名叫法布里吉奥的年轻人,是蒙特莱普雷镇西北侧村落的牧民,在海军服役期间绣了纹身,这在保守的西西里腹心村落算得上一桩新闻。 欢笑乘着风声,男人们的快乐幼稚又简单,哪怕一直沉默寡言的那位也哈哈大笑。碎金般的阳光穿过树荫,困意再次袭来,艾波洛妮亚在这连绵的笑声里眼皮沉重。 “艾波洛尼亚——”忽然她的名字顺风而来,三四个女孩欢笑着呼喊她,一路从坡上的那罗马宫殿似的别墅跑来。 艾波洛妮亚不想动弹,但她们的呼喊一声比一声近,心知午睡是泡汤了。只能悻悻地从灌木丛中站起来。 “我在这里——”她拿下遮脸的编织帽,拍了拍身上的落叶杂草。有些坏心地回头,想看三个男人惊愕的神情。 却兀地撞入一双黑洞似的眼睛。这是一种她看不分明的眼神,像是深秋的湖水,静谧到极致,又像是沉寂的维苏威火山,俨然漆黑幽静。 艾波洛妮亚知道自己美,特别是十五岁以后,几乎所有的人第一次见到她总会怔愣一瞬。但浪漫风流的意大利男人总是立刻说出爱意,而不是用这种古怪的眼神。 她又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 男人半张脸崎岖肿胀,青紫淤痕横亘在脸颊正中央。另外半张脸俊秀白皙得不像是西西里人。他面色平静,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她。 她确定从没有见过他。 远处女孩们的催促一声叠一声,艾波洛妮亚朝她们跑去。跑到一半,她想起什么似的,又突然停下来,看到那个古怪的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她笑了下,露出雪白的牙齿,用英语说道:“前面有个小村庄,可以去歇歇脚。” 一路跑回庄园的篱笆内,女孩们抱怨她的神出鬼没,为她没有赶上可口到近乎奢侈的午餐而感到可惜。 “刚刚那是谁?”她们看到艾波和坡下的人说了一句话,碍于地势,她们没有听清内容。 西西里人闭塞保守,有一套独特的“缄默规则”,自小就被教育不能和外乡人说一句话,哪怕是问路。 艾波洛尼亚笑着说道:“三个来打猎和徒步旅行的人。” 女孩们便觉得无趣,没有继续追问。进入仲夏,鸟雀野兔崽子逐渐离巢,不少名流从首府巴勒莫来此游猎。这一带是整个西西里治安最好的区域,哪怕农民们大敞远离住所的工具棚大门,也不会有宵小拿走一把工具。所有人似乎都恪守着一种无法言明的规矩,形成了独特的真空地带。 负责主持此次劳作的是两位同村的太太,在男爵未莅临庄园时,她们充当管事的角色,定期打扫。阿波洛尼亚和她们打了个招呼,便在女孩们的簇拥中穿过茂密的葡萄藤、古朴典雅的庭院,沿着崎岖的小路走下山。 领地的村民要定期为贵族服务以得到庇护,这是一条上溯古罗马时期的古典规矩,哪怕在墨索里尼统治时期,村民们也依然会来庄园为领主采摘成熟的果实、酿造甜美的葡萄酒,或是打扫空置的别墅。 西西里的太太们总是很严厉,不允许女孩们偷懒,像母鸡看护鸡仔一样。 但艾波洛尼亚,她总有些特权。 * 在自家咖啡馆后门被女孩们硬塞了满怀的葡萄,艾波洛尼亚只能用脚尖踢开门,两个哥哥正站在门后低声言语,被她的动作吓到,猛地跳开,嘴里及哇乱叫。 艾波洛尼亚冲他们抱歉一笑,和对外乡人龇牙咧嘴的狡黠笑容不一样,此刻她下巴微垂,瞪大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甜得像是圣罗莎莉狂欢节上的杏仁糊糖。 哪怕已经认识艾波洛尼亚十八年的亲哥哥也无法免疫这笑容。立刻放下了抱怨,一个端来柠檬水和玻璃杯,另一位则体贴地拉开窗户下的椅子,邀请她在全屋最明亮处坐下。 艾波洛妮亚喝了一口水,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拭去嘴角的水渍,问哥哥们:“妈妈午餐有问起我吗?” “我们和她说了,你今天去坦特博雷男爵家帮忙,她就没有说什么了。” 艾波洛妮亚点点头,又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没有说什么吗?” “当然。”大哥哥安布罗斯将手搁在她的椅背上,“小艾波就别担心会被妈妈发现你的小秘密啦,爸爸和我们会帮你瞒着她的。所以——” 比他小一岁,比艾波洛妮亚大两岁的哥哥德文特接着说:“快告诉我们昨晚的进度!” 室内光线昏暗,午后阳光穿过未镶嵌玻璃的窗户和窗框中的希腊式大花瓶,热烈直白地打在两张稍显稚嫩的青年脸上。艾波洛妮亚看看左边的哥哥,又看看右边的哥哥,两人如出一辙地身体前倾,迫切地想要知道。 “好吧——” 艾波洛妮亚,曾名李爱波,因不适应江南老家黄梅天的湿滑,不慎踩空穿成了意大利人。 在那次回乡之前,她常驻大西北,开展特色农业,曾负责采购了一大批全自动葡萄采摘机。由于经费有限,每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她做了大量功课,了解原理比对型号,属于闭着眼睛都能画出草稿的程度了。 西西里盛产葡萄和葡萄酒,艾波洛妮亚早就看不惯贵族呼来喝去,几百人在葡萄藤下劳作的场景。大前年,也就是1945年,条件终于成熟,她和朋友搞到了几辆美军的退役卡车,在一处隐蔽的山谷里,他们小小的制造厂经历三年的失败与反复实验,终于在今年五月末第一次成功运行。 就在今早,最后一次调试结束,采摘机穿行在西西里朦胧的晨光,仿佛泰坦巨人跨过一垄又一垄的葡萄藤,身后留下一丛丛光秃秃的枝叶。 艾波洛妮亚捻起一颗葡萄放到嘴边,笑嘻嘻说:“问你们的好朋友撒米尔去。” 德文特不满:“嘿!艾波洛妮亚!小心我告诉妈妈去。” “那你告诉呀,只会找妈妈的可怜虫。”艾波洛妮亚嘲笑着,趁其不备,往他嘴里塞了颗葡萄。 德文特咽下酸甜的葡萄,猛地凳子上弹起来,正要抱起妹妹欢呼,父亲突然撩起店门口的珠帘,从柜台上端起一盘鹰嘴豆。 他挺着胖胖的肚子,瞪眼看了艾波洛妮亚两秒,才对大儿子安布罗斯说:“有客人来了,快去装些葡萄酒。” 德文特适时闭嘴,自觉跟上哥哥的脚步,帮忙准备酒杯和托盘。 艾波洛妮亚则在阴暗凉爽的咖啡馆里惬意地靠上椅背,高高的翘起腿,双手枕在脑后,侧耳听着窗外父亲和外乡人寒暄。他自豪地把葡萄酒递给他们,并拍胸脯表示这是整个意大利最好的葡萄酒。 “西西里的女孩都像这酒一样美妙,我敢保证这附近的所有的姑娘您都熟悉。刚才我们从大路过来,在柑橘园边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她弄得我这朋友被晴天霹雳击中了。”法布里吉奥说道。 艾波洛尼亚放下高高翘起的腿,不自觉坐直身子,心里暗暗生出不妙。 窗外,父亲热心地建议:“朋友,我看你最好带几瓶酒回家,睡前喝些酒,才好入睡。” 对于父亲借机兜售葡萄酒的行为,德文特噗呲一声笑,安布罗斯则又起身往小酒窖走去。走到一半,他瞪了弟弟一眼,德文特不情愿地跟上。 “所以,您认识一位叫艾波洛尼亚的女孩吗?”艾波洛尼亚听到那个古怪的外国人用意大利语问父亲。 仅隔着一道没有玻璃的窗,他的声音清晰得像耳语,嗓音如大提琴般低沉,带着几不可察的喑哑,语调却平静如深不可测的死火山。 就像他的眼神一样。 这一刻,艾波的心跳无端变得极快,仿佛被岩浆烫到一般,猛地站起来。 她从未对某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这辈子、上辈子都没有。 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这个镇子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你们去别处找吧!“ 说罢他撂下客人,掀起珠帘,气鼓鼓地走进店内,呼喝安布罗斯和德文特的名字。 等到他看到儿子们手里拎着的几瓶酒从酒窖里出来,更加生气地怒骂:”不听话的小崽子,把酒打出来等着变酸给驴喝吗!蠢货!“ 两位哥哥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向艾波洛尼亚眼神求救。可怜的艾波洛尼亚正急切地大口灌水,妄图平复那无可抗拒的心跳,没有接收到兄弟们的信号。 他又对儿子们叮嘱:“你们两个驴似的东西,这段时间管好妹妹。她九月就要去罗马念大学了,就这两个月,劳驾你们多看顾她,让那些小瘪三离她远一点。“ 他还想说些什么,玻璃珠穿成的帘子再次被掀开,那人的跟班、法布里吉奥走了进来,肩上背着木仓。 艾波洛尼亚看到那西西里司空见惯的短筒□□,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绯红的热潮一下子退去。 她站的位置是视觉死角,入门后无法第一时间看到她,她顺势后退至墙角更阴暗处,冷静地观察着。 年轻的牧民要求咖啡馆老板到外面一叙,说这话时,他右手向后虚握着枪托,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酒窖里藏着枪和其他武器。艾波知道,安布罗斯也知道,但德文特和父亲不知道。艾波使了个眼色,打消安布罗斯的意图。 安布罗斯顺从地垂下头,跟着父亲走出了咖啡馆,看到了那个对妹妹一见钟情的男人。 坦白说,这个男人长得并不差,五官俊朗雅致,有一张能令所有女人都着迷的弓形嘴唇。他半张脸凹凸不平,但残缺在西西里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周身仿佛能够驾驭一切的气派和自信。 这霸道的气质至少不应该出现在普通乡绅身上。安布罗斯下意识地警惕。 很快,安布罗斯就知道这男人的底细了。 “法布里齐奥,你来翻译。”男人面无表情,用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说,“我为我的鲁莽道歉,我是个外乡人,我无意冒犯您和您的女儿。“ 咖啡馆老板不可置否,又问:”你是哪里人?来西西里做什么?“ 男人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叫迈克尔.柯里昂,是个美国人,来西西里避祸。您可以向警察告密,得到一大笔赏金。但如果你那样做,你的女儿不仅会失去丈夫,也会丢失父亲。“ 德文特气得攥紧拳头,青筋隆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把这美国佬另外一半脸也锤烂。安布罗斯用力握住他的手腕,防止弟弟意气用事。 “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认识一下您的女儿,在您和您的家人监护之下,正派且相互尊重地认识。我诚心想要和她见一见,谈一谈。到头来可能她并不会喜欢我,要是她对我不满意而不想结婚,那我绝对不会再来打扰。这就是我想要说的,您意下如何?” 咖啡馆老板又仔细地打量这个美国人一番,试探性地问了个不合适的问题:"你和那些朋友的朋友有联系吗?“ 迈克尔.柯里昂坦诚地说:“我在这个国家人地两生。没有什么朋友。” 咖啡馆老板还想追问,玻璃珠清脆似水的撞击声响起,一双奶油般的手从珠帘里探出,里面的人轻轻喊了一声爸爸。 原来那个女孩就在这里。法布里吉奥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被她击中的男人。 迈克尔一改方才的从容不迫,放下交叠翘起的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显然他想要看清帘后的女孩,但她的父兄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她的父亲,用敦实的身体挡住了门,她的两个哥哥则侧身堵住了剩下的缝隙。 被保护着的艾波洛尼亚目光穿过缝隙,看到了那个想要认识她的美国人。他逆光站着,西西里热烈的阳光勾勒出他的身形,他有着有别于西西里男人的长腿、宽阔厚实的胸膛、修长有力的臂膀,这是基因、家境、训练共同打磨出的健壮身躯。 如果她是一个普通西西里女孩,她一定会嫁给他。她想。 但她不是。她是艾波洛尼亚,她总有些特权。 不一会儿,咖啡馆老板转过身来,扬起手笑着拍拍迈克尔.柯里昂的肩膀说:“我叫维太里,可怜的年轻人,我的女儿无意和你认识。十分抱歉。” Chapter02 特里.维太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咖啡馆-酒馆老板,他勤勤恳恳、老实巴交,靠着一点西西里人特有的狡诈市侩维持祖辈的基业。他拥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农场,两儿两女,其中一个大女儿已经嫁人,正在巴勒莫享福哩。 诚然,他认识一些朋友的朋友,但他从未向那些被墨索里尼政府称为黑手党的朋友寻求过帮助。他只是遵循祖辈生存原则,每年圣诞节送上自家酿的好酒、复活节送上刚宰的小羊羔,为自己上一道保险。 所以当对上那美国人冷冽阴沉的眼神时,他立刻松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哆哆嗦嗦、但坚定地举起双手说:“我和我的儿子们无意与你为敌,也并不会将你出卖给警察换取赏金。这是西西里人的规矩。“ 迈克尔置若罔闻,用手帕轻轻擦拭鼻尖的液体,视线落在那珠帘后的咖啡馆的黑暗空间里。 维太里字斟句酌,这已经是在男女关系上容易动感情的西西里人少见的郑重。他继续说:“虽然我的女儿——艾波洛尼亚对你说了不,但我们家并不拒绝和你成为朋友。你是一个好小伙,这瓶好酒,你可以当作对你的道歉,也可以当作我们之间友谊的开始。” 他的大儿子手里捧着酒,肩膀上不知何时也挂上了一柄短柄□□。 迈克尔沉默片刻,才用意大利语低声说谢谢,接过了那瓶沉甸甸的酒,并示意另外一个寡言的保镖付钱。 等那个叫加洛的牧民保镖把钱放到桌子上后,迈克尔说:”维太里先生,我相信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来。请问最近的出租汽车站在哪里?劳烦您儿子为我们带个路。” “当然。”维太里叫了声安布罗斯,“去,把柯里昂先生他们送到车站。” * 当晚,维太里家温馨的餐桌,一家子聊起了今日这桩趣事。 德文特激动地和母亲分享:“妈妈你知道吗,今天店里来了一个被晴天霹雳击中的男人。” 维太里夫人刚给大家分发完意面,正坐下来,疑惑地说:“这倒是少见。可怜的人,是镇子里的姑娘?” 艾波洛尼亚现在一听到晴天霹雳四个字就浑身不自在,脸上莫名其妙有些痒。 德文特坏心地看看艾波,说:“就是我们镇上的,妈妈你猜猜。” 维太里夫人放下刚举起的叉子,竟真的开始认真思索起来:“是安德莉亚娜吗?她最近又变漂亮了。还是瓦莱丽雅?她那双天蓝的眼珠可太讨人喜欢了。还是爱丽丝,要是她的话,那也不错……” 随着她的猜测,桌上的三个男人表情逐渐变得无奈,最终还是维太里先生清了清嗓音,提示道:“你就没有想到我们身边的?” “我们身边的?难道是莫妮卡?她才十六岁呢!噢她妈妈的心一定要碎了。” 安布罗斯止住了母亲天马行空,说:“妈妈,是艾波。” “什么?!”维太里夫人立刻看向身旁的小女儿。 女孩低垂着眼,像是突然发现茄汁兔肉意面特别美味,专心致志地把面条卷上叉子,再用小刀把面条线条推到叉头后方,露出叉子的尖尖,然后她用这露出来的叉尖插起一块兔肉,最后连肉带面条一大口吞下。 艾波洛尼亚发现全家都在看她,鼓着一嘴的食物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那双蜜糖色的大眼睛配上蝶翼般的睫毛,扑扇扑扇的,让人心生怜爱。 “噢,小艾波你就别装傻啦。”德文特拆穿了她,“妈妈你就当她在害羞吧。” 维太里夫人说:“德文特,不许调侃你的妹妹。” 她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陌生男人对自家女儿一见钟情了,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她希望一家之主有决断。 维太里先生放下刀叉,用手帕擦擦嘴角的酱汁,回答道:”那是一位文质彬彬的意大利裔美国人,穿得像个农民。他态度很诚恳,言辞却傲慢,家境应该不错,有两个跟班。但是,艾波洛尼亚拒绝了他。“ “什么?!”维太里夫人再次惊叫,转头问艾波,“你不喜欢他吗?等等,你是怎么和他遇见的,你不是去男爵庄园工作了吗?” 艾波洛尼亚没有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发现了盲点,只能也放下刀叉,老实说:“我当时在柑橘林里,突然就遇到了他们。我看他们在树下吃饭休息可怜,就给他们指了个来村里的路。” 在母亲警察似的严厉目光里,艾波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我就被瓦莱丽雅她们叫走了,不信你去问她们……” 哥哥安布罗斯见不得艾波这副模样,维护道:“这不是艾波的错,她只是热心了一些,夏天来打猎的人那么多,也不见得那些人都对艾波一见钟情吧。” 维太里夫人也并不是真的责怪女儿,她只是下意识地按照西西里女人的要求规训她。西西里女人拥有一切美好的品格,其中一项是忠贞,她们理应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塑,不与父兄丈夫之外的男人说一句话。但对于这个小女儿,她总是不忍苛责。在她眼里,她的艾波洛尼亚是那么的完美,像阿尔特弥斯般聪慧美丽,偶尔的一些出格,是女神发间的晶莹露珠,只会显得她更加夺目。 “这倒是。”德文特猛喝一口葡萄酒,十分赞同哥哥的说法,“不过,要我说,他们并不是没有理由爱上艾波,他们只是畏惧姐夫的名声,不敢唐突我们家罢了。” “嘿!”维太里先生瞪了小儿子一眼,似乎他口中的姐夫是这个家里不能提及的禁忌。见德文特闭嘴,他才转头对妻子说:“现在的问题是,那个美国人明天还要来。妈妈咪呀,我只听说过晴天霹雳这桩事,可从没遇见过。安布罗斯,你送他们去车站时,他们有和你说什么吗?” 安布罗斯回答:“那个叫法布里齐奥的油嘴滑舌,一直试图打听我们家的事,我没有理他。他们住在柯里昂镇附近,我看那个美国佬付租车钱时出手非常阔绰,确实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现在,全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可怜人身上。 维太里太太仔细询问了那个年轻人的外貌和姓名,甚至在心里拿大儿子作比较。见女儿面不改色地继续吃面,再次为那人可惜。 “柯里昂镇离这儿不算太远,开车两小时不到的路程,看来他明天确实可能会来。”维太里先生看向小女儿,担忧地说道,“艾波洛尼亚,被晴天霹雳击中的人是非常可怕的,他会像头发疯的蛮牛使劲撞向你这处篱笆。你要想好怎么处理。” 这简直不像是西西里父亲该对女儿说的话。 艾波洛尼亚思索片刻说:“曼弗莱迪院长上周修书来,希望我能去趟修道院,我贪玩没有立刻回信。我想现在不得不动身了。如果邻居和那个外乡人问起,就说我去巴勒莫找姐姐小住了。我会在那里呆到八月底。” 圣方济各修道院住着的都是修士,并没有修女,但家里人没有反对她这个决定。母亲甚至离开餐桌,走到家里最大的圣母像前。虔诚地祷告完,她说:“曼弗莱迪院长是再正派不过的人了,愿主保佑你们,我的孩子。” 吃过晚饭,艾波洛尼亚把哥哥安布罗斯叫到一旁,叮嘱道:“那个外乡人住在柯里昂镇,他又姓柯里昂,很有可能是那些朋友的朋友的贵客。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托马辛诺老爷子有可能上门。你小心些,别让德文特冲动,保护好父母。” 安布罗斯点头,又问:“你在担心什么?虽然那个美国人傲慢无礼,但他看起来确实是个正派的人。” 艾波看着哥哥那晒成小麦色的脸庞和劳作练就的壮实体格,笑嘻嘻地捏捏他结实的胳膊:“确实,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因为突然决定要去离家大半天车程的地方,母亲维太里夫人连夜收拾行李,给她带了三双鞋、两块毛巾和若干食物,足足装了两个皮箱。 次日清晨,天刚擦亮,一家人就把艾波送到了出租汽车站。在朦胧的晨光里,艾波一一和家人拥抱告别,母亲依依不舍地反复亲吻她的脸颊,直亲得她脸颊通红,“我的小通心粉,记得写信回来。” 安布罗斯坐在车辕,催促道:“妈妈,驴车只借了一天,再不出发,晚上就来不及还给皮亚奇亚家了。” 拉车的骡子是老熟人,艾波洛妮亚陪着接生出来的,被她私下里取名为佩利。 艾波洛妮亚跳上绘有武士、国王图案的漂亮驴车,十分不矜持地向母亲做了个飞吻的动作,父亲气得吹胡子,德文特捧场地吹起口哨。 等家人的身影在身后驴蹄扬起的尘埃中逐渐远去,艾波收起了甜腻天真的神情,对哥哥说道:“去洛特山谷。” 此刻如果有其它熟识艾波洛尼亚.维太里的人在场,一定会使劲揉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她神情冷静,如同罩进上水晶硬壳内,令人不敢接近。 安布罗斯颔首,蹄声悠扬,驴车顺着大路一路向群山中走去。 Chapter03 回程的路上,迈克尔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窗外的风景和自己的倒影。另外两个牧民不敢说一句话,偶尔的,迈克尔能感受到他们投来的眼神里充满怜悯。 他到现在仍然能感受到那种席卷全身、直达灵魂深处的战栗。 她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山林里,纯真烂漫,仿佛自然之神幻化的宁芙,是山林的精华,美得惊心动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阿波罗对达芙妮那狂热到病态的迷恋,春日燎原的野火,是那么的不讲道理、不近人情。 当她对他说话时,他甚至想要立刻占有她,将她囚禁在暗室里,让那双紫色带棕的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他,永远不要从他身上离开。 “艾波洛尼亚……"迈克尔口中摩挲着这个名字,哪怕只是想到她,便不可遏制地血液沸腾,欲望如炽热的岩浆,涌向四肢百骸,在指尖引起一阵令人心悸的酥麻。 但是他被拒绝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悸动化作刺骨的寒冰,冷意顺着之间,随着血液倒流,他的心都被冻得像块石头。 迈克尔清楚自己不像哥哥桑尼那么讨女孩喜欢,但他的家世、他的大眼睛、他的军装、他的勋章可以轻而易举吸引女孩的视线,哪怕之后她们会因为他的冷漠笨拙而退去,但至少证明他是有魅力的。 也许当时在柑橘林,他应该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她会说英语,他可以当面亲口自我介绍,说说美国的趣闻,讲讲那些奢侈的、与她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东西。她是个大胆的西西里姑娘,一定不会拒绝和他私下里交谈。 想到这里,迈克尔懊丧地用手抹了下脸,内心涌起一阵阵潮水般的莫大空虚。 父亲的朋友托马辛诺和塔查医生一早听了那两个保镖的报告,这会儿正坐在他的身边,同情地看着他。 托马辛诺是老牌的黑手党,垄断了整个中部西西里的水权。另一位塔查医生则是西西里最举足轻重□□头目的外甥。 老柯里昂拜托他们关照迈克尔,他们便把他安置在这个垒有高墙的乡间别墅,时不时来看看他,关心这个美国青年的身心健康。但是,在场的两人任谁也想不到迈克尔竟然会被晴天霹雳击中。 瞧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托马辛诺喝了口女孩家自酿的葡萄酒,自言自语道:“我巴不得把巴勒莫那群搞房地产、卖柠檬水、坏道上规矩的后生们全给劈了,这样我就安宁咯。” 塔查医生听到后咯咯笑了起来,他给迈克尔斟上一满杯酒,推心置腹说:"如果是其他人家的姑娘,哪怕是公爵家的姑娘,你的托马辛诺老头子都能帮你搞到手。但是维太里家的姑娘不行。" “为什么?”迈克尔抬起头,花园灰暗光线里,他那双眼睛闪着幽光,做了个意大利人标准的捏住三个手指的手势,追根究底:”艾波洛尼亚.维太里有什么特殊的吗?" “哦,哦,哦”塔查医生连叹三声,“这个艾波洛尼亚可不简单。” “她五岁背完了圣经新约中的三本福音书,远在梵蒂冈的教皇专门派人来接她,据说她在教皇面前对答如流,在那些罗马名流那里挂上了号。要不是她出生晚,墨索里尼已经上台,她怕是能受洗成为皇帝的教女。” “她英语说得很好,又长得可人,前几年时常会被叫去陪伴美军高官夫人聊天解闷。近几年时局稳定,她才像寻常姑娘一样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但据可靠消息,上个月她得到了罗马第一大学的录取。” 迈克尔如饥似渴地听着,仿佛听这些事迹可以在精神上触碰她,与她产生些许联系。他甚至因此产生了隐秘的快感。 他评价道:“所以她很聪明。” “聪明?”托马辛诺站起来,接过塔查的话,望着远处深沉的夜色说道,”你觉得光聪明就能让她在罗马人、美国人、西西里人之间全身而退吗?” 托马辛诺没拿酒杯的手往下按了按,让迈克尔稍安勿躁,反倒说起了曾经无数次在这个充满大理石雕塑的花园里讲述的□□故事。 "塔查的叔叔,和你父亲一样,他的慷慨和谨慎为自己赢得了唐的尊称。克罗切,他只有一个儿子,被妻子教得过于纯善,只身前往巴西的丛林里教化印第安人,再也没有回到西西里。因此,早在十年前,克罗切就面临一个问题——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这时候,一个孔武有力、有勇有谋的年轻人出现在克罗切面前,他的名字叫萨尔瓦多.吉利安诺。" 迈克尔确定,在之前的那些黑手党故事里,这个名字从没有出现过。但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频频现于报纸,米兰、罗马的报纸赞扬他是反法西斯英雄。 托马辛诺继续说:"他先后杀了十几个法西斯宪兵和上百个纳粹兵,累计解救了上百个被关押的□□兄弟,那些人全部成为了他最忠心的拥趸。他拥有令人折服的人格魅力,西西里人视他为英雄。而克罗切也爱他,他蛊惑民众,同时利用这爱戴像宰羊杀牛一样帮助克罗切排除异己——他杀光了西西里其余的□□头领。更可怕的是,吉利安诺身上有克罗切认可的,对自由向往、对同胞尊重的珍贵品质。" 塔查接过话茬:"所以,他是我叔叔事业的继承人,是西西里岛未来的无冕之王。而艾波洛尼亚.维太里——是他妻子的妹妹。" “像所有的西西里男人一样,家人是他的软肋。他的副手泰拉诺瓦的妻弟曾疯狂追求艾波洛妮亚,被他斩掉了大拇指,再也开不了枪。我们答应你的父亲,会好好照看你,请不要让我的名声受到侮辱。” 最后,仿佛盖棺定论般,托马辛诺拍拍迈克尔的肩膀:“早点睡吧。再喝点酒。” 两人先后离开,徒留迈克尔坐在夏夜里,头顶星光闪烁,他面容隐藏在阴影里,暗得如同一潭漆黑幽深的水。 * 第二天,迈克尔还是去了维太里咖啡馆。 他整夜没有睡,双眼熬得通红。出门前特意对着镜子仔细梳洗,剃了胡须,又换上了全新的衣服、打起了领带。这让他看起来终于不像是一个农民了。 唯一不太妙的是,他还是没有办法阻止鼻涕从鼻腔里流出,总是揩鼻子。迈克尔下定决心,今晚问问塔查医生是否有些特效药,如果没有的话,他不得不考虑去做那个十分痛苦的手术,用特质的铁调羹伸进鼻腔把已经长错位的碎骨重新拨正。 两个保镖跟在他身后,似乎有些畏惧又有些同情他。仿佛在看一辆即将脱轨的高速行驶火车。 但他不在乎,满脑袋都在想女孩那张可爱的脸蛋和可爱的名字。 迈克尔让两个跟班先去咖啡馆,自己独自去了昨天相遇的那片柑橘林。意料之中的,那里空无一人。 他轻声念着艾波洛尼亚的名字,顺着她昨天消失的方向一路往上走。那是一座仿佛刚从庞贝遗址里发掘出来的古罗马庄园,一根根希腊式的石柱空旷寥落,要不是那修剪得过矮的葡萄树和干净的水池,他都要怀疑昨天的一切只是一场美丽的幻梦。 他穿过庭院,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胖女人突然出现,警惕地盘问:“你是谁?你来找谁?这里是私人领地,请尽快出去。” 她的语速又快又急,迈克尔只能向她道歉,解释自己迷路了,又顺着来时的路返回。他知道西西里人对女孩名声的看重,他不想破坏艾波洛尼亚的声誉。 那个胖女人一直跟在身后,如影随形,像是最忠诚的看门狗,直到他走到大路上,那道监视才消失。 等回到了小咖啡馆,维太里先生在看晒太阳的老头们打牌,见到他来也只是挥了下手,目光没有从扑克上移开。 维太里家的小儿子端着一口大缸到咖啡馆门口的水井广场,给浸泡的腌橄榄换水。走回来时,车胎大的瓷缸扛在左肩,他说:“柯里昂先生,日安。请稍等片刻。” 他的胳膊因捧水缸而显得鼓涨有力,迈克尔怀疑他刻意放慢了步伐,好让他看清那一身的肌肉。 加洛给他搬来座椅,迈克尔抬手谢绝了。法布里齐奥立刻走过来轻声说:"她不在家,去探望巴勒莫的姐姐,今早就出发了。" 迈克尔用手帕擦拭鼻尖的液体,以一种绝对冷静的语气吩咐道:"你继续留在这里,再打听打听这家人的情况。加洛和我回柯里昂镇。" * 塔查医生没有想到在午餐时碰到迈克尔,这可不像是中了晴天霹雳的人。他邀请迈克尔坐下一起享用海鲜意面,意外遭到了婉拒。 更古怪的是,迈克尔让加洛去收集近一年的报纸,自己则躲进房间闭门不出。 帮佣汇报说迈克尔喝了很多咖啡,没有吃任何东西。等到了晚间,托马辛诺收到风声,来了。 他和塔查对视一眼,怀疑接下去这个年轻人会把自己折腾生病。 正当托马辛诺犹豫是否将这情况向远在美国的老科里昂说明,迈克尔从房间里出来,他头发凌乱,全新的衬衫袖子高高挽起,领子更是敞开到第三颗纽扣,浪荡不羁得像酒神附体。 眼里闪烁着不正常的兴奋光芒,倒更像个瘾君子。 托马辛诺和塔查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用一种充满惊异的眼神看着他神采奕奕地走下楼,来到起居室。 迈克尔来到他们面前,在桌上摊开了一张1946年6月的日报,又放上同年12月的另一份周报,上面都用钢笔清晰地勾画出关键字据,大意是’盟军全面接管,大型军用车辆已集中管理。’ 他双手撑在桌面,用一种缓慢而不容忽视的语调说:“托马辛诺老爷子,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向你介绍我的。我曾经在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几年,后来因为重伤退役。说这一点是并不是想炫耀什么,只是想表明我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公子哥,希望你能认真听我接下来说的话。” 这位□□头目收起玩笑的神色。他一直把迈克尔.柯里昂当作他父亲维多.柯里昂敬重。 "按照这几份报纸上的说法,盟军分别驻扎在巴勒莫、卡塔尼亚、希拉库扎等主要城市,”他又摊开一张草稿纸,快速画出西西里岛轮廓,在几个角上点出主要城市,“这几份报纸提到了盟军补给运送路线——环岛公里运输。” “也就是说,整个西西里的乡村地区,北起莱特蒙特莱普雷南至帕尔蒂科尼,都不应该有军用卡车的痕迹。” 迈克尔用钢笔在巴勒莫的东南侧,画了一个圈:“但是今天上午,我在那个小村庄的葡萄园内,看到了眼熟的车辙,那个轴距、胎痕,我以我母亲的名义起誓,那地方几天前曾驶过美式军用卡车,并且不止一辆。” 托马辛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坐直身体,拿过那两份报纸,仔细起来。 塔查说:“军用卡车一直是克罗切叔叔战时走私敛财的专用车,没有其他人有机会染指。所以——” 不是克罗切手下出现了叛徒,就是有人挖起了巴勒莫当局的墙角。在场余下两位立刻读出潜台词。 "塔查医生,不知道你是否有那位吉利安诺的联系方式,我想拜访他一下,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 Chapter04 蛮荒的巨石,炽热的平原,大片大片连绵的橄榄树林,这是几千年来西西里不变的图景。就像这岛上的人一样,热烈直白,生生不息。 洁白的羊群像云朵飘荡在草原,羊倌正坐在岩石上享用早餐。 一串急促的铃铛声打断悠闲的进食,他站起身子,手不自觉地摸上短筒□□,远远望见自行车飞驰而来。 自行车驶到近处,羊倌仍没有放下戒心,骑车人只能摘下帽子,在山坡下大喊:“我来找艾波洛妮亚,图里有急事找她。” 羊倌认出是镇子上的邮递员,松开握枪的手,跑下坡热情问候:“弗朗西斯,好久不见。发生什么事了?艾波洛妮亚昨天刚落脚,不会又被叫走了吧?” “这我哪里知道呢。”弗朗西斯接过羊倌递过来的水囊,猛喝一口,又跨上了自行车,“回见,朗杰尼斯。” 一想到可爱的艾波洛妮亚又要离开,心都要碎了。羊倌朗杰尼斯望着朋友急匆匆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愿上帝保佑,一切平安。” 自行车橡胶轮胎压过瓦砾石路,驶入浓绿的森林里,又拐过几道弯,眼前出现一个非天然形成的岩洞,洞口列着数个木头拒马。那些锋利的木桩后坐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正靠在竹椅上抽烟。 “托比恩老爹,快放我进去,图里有事找艾波洛尼亚。” 老人以一种不符合年纪的灵敏姿态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拒马前仔细打量了弗朗西斯一番,才叼着烟,搬动拒马留出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间隙。 过了山洞,又是一片绿得化不开的树林,柑橘和野花香扑面而来。这是一条梭型的山谷,入口狭窄,内里广阔。弗朗西斯骑了大约两分钟,渐渐听到人声。 山谷中驻扎着一支私兵,约合五百人。一部分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农民劳工,另一些是被解救的□□成员。这些人要么妻离子散,要么被家人视为耻辱。他们无处可去,吉利安诺和艾波洛尼亚收留了他们。 进入营地,弗朗西斯大声叫唤:“艾波洛尼亚,艾波洛尼亚!” 这处山谷是曾经西西里土著村落的遗址,摩尔人入侵时,这个村子进行了剧烈的反抗,男人被杀尽,女人和小孩充做俘虏。他们来了之后,在残破的地基上建造房屋,清理淤塞的古井,平整土地为操练场。这个村落重新焕发了光彩。 正逢晨练结束,水井边排队洗漱的男人们瞪视他,还有些人起哄似地吹起了口哨,弗朗西斯一概忽视,用力踩动踏板直直地朝营地最里面的房屋骑去。 那屋前高高地竖一根旗杆,上面飘扬着西西里的旗帜。 旗杆下,一位头戴毛毡鸭嘴帽、身着咖色马甲的少年坐在露天的桌子前,面前摆了数十个本子,和一把来自东方的算盘。 艾波洛尼亚正为她空空的钱袋发愁,才7月就已经花掉了将近一整年的预算。她像葛朗台数金币一样,反复拨弄着那可怜的几项收入。 “艾波洛尼亚。”弗朗西斯喘着气说,“图里找你。” “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今早电话局一上班,他就打电话过来了。只希望你尽快回电话。” 艾波洛尼亚怔了一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立刻从位置上站起来,夺过弗朗西斯的自行车,说:“你先吃点东西,车子借我骑一趟。让翁贝托教授照旧。“ 一路上,艾波洛尼亚心绪烦乱,一会儿怀疑克罗切去世了,一会儿又担心罗马当局准备铲除吉利安诺。她心里飞速闪过相关任务人选,盘点武器弹药的库存。 地中海过分通透的日光,让她的眼前飞驰而过的景色都蒙上了一层锋利的金光。 她一路骑行,屁股颠得发麻,终于抵达洛特山谷东南方向的皮亚尼-德格雷西镇。小镇教堂八点的钟声正好响起。 教堂前方站点伙计原本便拿着电话在等待,见她丢下自行车奔进来,立刻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话,不到三分钟,艾波洛尼亚就和吉利安诺接上头了。 “艾波,你终于接电话了。“吉利安诺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像是男低音一般富有磁性。但此刻,这声音的主人不复往日的爽朗,反而透露出些微的惶惑和疲惫。 艾波洛尼亚捏紧手里的听筒,问:“图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的全自动葡萄采摘机暴露了!昨晚有位美国人通过克罗切那位不成器的侄子大卫.塔查联系我,说要汇报你家附近村落美式军用卡车出没情况。我立刻想到,是前几天的试验采摘走漏了风声。妈妈咪呀,那地方我们治理得和铁桶一样,怎么就被他发现了呢?该死的。” 艾波洛尼亚莫名松了一口气,快速回过神来说:“图里,冷静,斯科蒂娅夫人做假账的能力你是知道的,克罗切只会认为是手下的人漏报了,插不到我们头上。你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形。“ 吉利安诺深吸一口气,缓缓说起了前一晚的情景。 * 塔查今年72岁,混了大半辈子的日子,身为克罗切的侄子,他有着天然地直觉,就像下雨前蚂蚁搬家,沙鼠躲避蜥蜴毒蛇一样。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要参与这件事。 托马辛诺老辣地看出他的退却,说:“大卫,只是一个电话罢了,这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迈克尔也说:“塔查医生,你也知道我没有其他的意图,只想尽快见到她。这是一桩对大家都好的事。” 塔查敌不过二人的劝说,还是拨通了吉利安诺位于巴勒莫宅邸的电话。 经转接,又等待了大约十分钟,电话那头才响起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塔查立刻说:“图里!是我,大卫.塔查!复活节一别好久不见呀?” 吉利安诺在脑中搜索片刻才回忆起对方身份:“——噢,塔查医生,晚安,有何指教吗?” 塔查说:“是这样的,我有一桩要紧的事情想和你当面谈,不知道明天你是否有空,我想登门拜访。” 多年刀剑舔血,吉利安诺瞬间警惕,不着痕迹地推诿:“明天我要帮克罗切老爹去北面港口处理事情,你知道的,最近北方佬有点不老实,时常想来干预我们的生意。” 塔查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迈克尔眼神示意他递过电话。 接过听筒,他用不甚熟练的意大利语一字一句地说:“吉利安诺先生,久仰大名。我是来西西里小住的美国人,今天在萨沃卡附近的庄园发现军用卡车的痕迹。我觉着有必要当面和您说一下这个情况。” “什么?!” 吉利安诺震惊两秒,才郑重道谢:“十分感谢你的消息,不知阁下的姓名是——” “迈克尔.柯里昂。” “好的,柯里昂先生。”吉利安诺说得很缓慢,语气因此充满威仪,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是这样的,今晚我的妻子已经入睡,她怀着身孕,我想尽量不打扰她歇息。” “可以理解。”迈克尔回答,眼前不禁浮现对方妻妹那张可爱的脸庞。 他的思绪不自觉开始飞远,穿越丰茂的树林、飘过无垠的旷野,降落在巴勒莫那高耸古老的城墙上。不知是否打扰到艾波洛尼亚休息?她酣睡的脸颊是否带着醉人的红晕? 单单只是想到她,他的内心就泛起一阵莫大的幸福。 “柯里昂先生,”吉利安诺拽回了迈克尔的神思,“明晚六点,请来贝拉大街5号。你吃得惯鱿鱼通心粉吗?” * “之后你就挂断电话了?” “是的。” 吉利安诺一整晚没有睡好,辗转反侧,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由和富足降临西西里,希望孩子能有漂亮整洁的衣服,男人辛勤劳作能养活家人,女人不用失去丈夫以泪洗面。他为此努力了八年,经历了杀戮、背叛、媾和,才勉强换得眼前的局面。但这只是他的目标——让穷人过上好日子——的起点,他坚信这目标终有一日会实现,正如艾波洛尼亚深信他们能改变西西里一样。 但无常的命运总是让他如风暴中的小舢板,纵使坚如磐石,也担心终有一日信念和希望会石沉大海。 正如此刻,情势一片大好,贵族阶层和黑手党头领被铲除了干净,他们正按照计划给唯一的□□换血,一步一步架空克罗切。结果,他们的农用机器却可能被发现了踪迹?那些豺狼般的、永不知满足的黑手党一定会来分一杯羹,甚至以此为借口,像挤葡萄汁一样,从农民身上榨出更多的油水。 吉里安诺忽然说:“要不我现在就去宰了那个美国佬?再把塔查给宰了?” 艾波没好气地说:“然后把克罗切也给宰了?” 吉利安诺兴奋极了:“这正是我想做的,他那豪宅的格局我都摸透了,等我趁夜从西北侧的花园潜入,爬上二楼露台进入卧室,对着他那肥猪般的脑袋就是一枪。小菜一碟。” 艾波洛妮亚哈哈大笑:“然后你就变成了通缉犯,西西里警察局和罗马政府一起追杀你,美国人也不愿意收留你,最后你饿死在山谷或者被手下背叛,我的侄儿成了遗腹子。它母亲不得不改嫁,所幸继父很爱…” ”嘿!”吉里安诺生气打断,“你姐姐很爱我的。” 原本紧张的气氛稍微松弛,艾波洛尼亚安慰:“瞧,这样一想,眼前的难题就不算什么了。” 吉利安诺叹气:“所以现在应该怎么办?我可爱又机敏的艾波洛尼亚。” “当然是举办晚宴呀。”艾波洛尼亚说,“既然他们没有第一时间禀告克罗切,那必定对你有所图谋,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局势不见得对我们不利。“ 吉利安诺问:“你会来吗?我怕出现突发情况。” 不知怎的,艾波洛尼亚脑中莫名出现那个美国男人的脸,这是很奇怪的事,她并不擅长记忆人脸,可能和上辈子是华夏人有关,她对白人天然脸盲,往往要见过三四次才能记住对方长相。但对那个叫迈克尔.柯里昂的人,她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他那双巧克力般的大眼睛、丰润的弓形嘴唇、希腊雕塑般的鼻梁,这些组合在一起,竟然有一种可爱的甜心感。艾波把这归结为她喜欢罗伯特.唐尼,而这个男人和他一个类型。 她犹豫一瞬,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来。” Chapter05 艾波洛妮亚没想到随口编的借口会成真,她真的要去巴勒莫姐姐家了。 她先回到洛特山谷,归还自行车,和翁贝托教授商量后续农机的生产计划,又和山谷实际管理人泰拉诺瓦夫人交代了几句。 做完这一切,她跨上黑马,追随每日运送蔬果进城的农户。在这个队伍里,她个子中等、衣着朴素,看上去就是个瘦弱的乡村少年。他们沿着大路,缓慢地向省城方向走去。 巴勒莫和西西里一样历史悠久,建城近三千年来,经历希腊人、迦太基人、罗马人、摩尔人、西班牙人的多次洗礼,城内庞杂的建筑因此而风格多变。 艾波洛妮亚跟着运送农副产品的队伍进了城,在主干道的两侧,典雅的阿拉伯式住房、宏伟的希腊立柱式公共建筑和西班牙教堂鳞次栉比,历史的厚重似乎要将所有的喧嚣都压成一种沧桑。 四周吵吵嚷嚷的,绘有各种神话传说、五颜六色的骡车排着队,抬头可以看到蓝色、白色、黄色的私人住宅,无一例外都有摆满鲜花的阳台。 如刀锋般的阳光,随着人群的移动,逐渐割开建筑厚重的阴影,碎片般的光点跳上花瓣,晕出油画般的光泽。 真是奇怪,艾波洛妮亚一眼就在人群尽头看到了那个美国人,他站在黑色轿车门前,正和车内的人激烈争吵。她想,作为一个避祸之人,这么高调是不应该的。 那绚烂的光落在他肩背上,落在他熨帖的西装上,落在他那张半张潇洒风流、半张青紫淤伤的脸上,那光与影,无端有了一种圣洁破碎的气质。 他和前几天的模样有了些变化,衣着更加考究,系了一条紫色的绸缎领带,前胸口袋里露出方巾的一角,看起来绅士极了。 艾波洛尼亚牵着马,隐在庸碌的劳工里,马路的另一侧的光里,他们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车里坐着个老头,像所有养尊处优的西西里富豪一样,他挺着气球般的肚子,肥胖地挤在轿车里。艾波洛妮亚认出那是托马辛诺。他对美国人说:“我答应你的父亲要照顾你,你不应该独自出行。” “我难道不应该去赴宴吗?” 托马辛诺摊开香肠般肥胖的手指,搬出一个人的姓名,试图说服他:“我听到纽约的桑迪诺说,你的敌人知道你在这里。” 美国人似乎愣了一下,追问:“桑迪诺有提到过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吗?” 托马辛诺无奈地摇头。美国人没有说话了。 他把手伸进车窗,拍拍胖老头的肩膀,径自向前走去。 艾波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背影。 他走在西西里的光里,像是走进金色的河,璀璨的光晕让他看起来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男主角,与背景完美得和谐。 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在他的头顶,无端让人想起春天的旷野,漫山遍野的雏菊迎风绽放,蛱蝶扑扇翅膀,轻盈而优美地降落在其中一朵。 仿佛落在她的心上。 托马辛诺催促手下发动车辆,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按喇叭驱赶乱晃的牛马和小孩。但正值午间高峰,主干道的人实在太多,不一会儿,他们便远远落在那美国人的身后。 “你现在去哪里?”托马辛诺头探出车窗,大声问道。 美国人朝他摆摆手。 托马辛诺说了句话,两个牧民保镖立刻追了上去。 * 晚宴在吉利安诺宅邸的花园进行,葡萄架下事先摆好了餐桌,铺着洁白的桌布,玻璃杯和锃亮的银餐具在橘色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吉利安诺家没有佣人,厨师就是他本人。他的妻子西多尼亚安排座位,让塔查和托马辛诺坐在左侧 ,吉利安诺的教父和副手坐在右手边。 晚餐是乡下人才吃的兔肉鱿鱼通心粉,配烤土豆。酒是吉利安诺极力夸赞的,他妻子家自酿的葡萄酒。 托马辛诺和塔查第一次来这位新贵家中用餐,心下对如此寒酸的安排嗤之以鼻,认为糟蹋了那些上好的餐具。 为表示诚意,托马辛诺在饭间仔细讲了迈克尔发现卡车踪迹的过程,并强调他们并没有要破坏和克罗切友谊的意思。 “所以,那位美国人为什么没有来?”吉利安诺下午从艾波洛尼亚那儿再次听到了迈克尔.柯里昂这个名字,知道这人对她一见钟情。 托马辛诺说:“他的父亲,唐.柯里昂委托我们照顾他。我得对他的安全负责。” 副手泰拉诺瓦嗤笑一声,闷闷地说了一声“我吃完了”,从餐桌离席。 塔查赶忙解释:“我们并没有说您这里不安全的意思。” 吉利安诺爽朗一笑。 他的教父,个子矮小的巴勒莫大学文学历史教授阿多尼斯站起身来说:“我想两位已经享用晚餐完毕,如果你们对这桩生意有兴趣,请移步书房详谈。如果没有,可以和我一起在这里吹吹夏日晚风,听听从罗马传来的新歌剧。” 说完,他从葡萄架后面拉出一台带轮子的留声机,轻轻搭上唱针,优美的花腔女高音流泻而出。 塔查看看吉利安诺,又看看那台单独连着发电机的留声机,选择在阿多尼斯身旁坐下。 托马辛诺做了另一个选择。 巨大的落地窗、精美的东方螺钿屏风,角落里摆满了硕大的花瓶和油画,沙发上、小咖啡桌上到处都是书,这些都是前主人遗留下来的。唯一属于吉利安诺添置的东西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放置各种地图和小旗帜,托马辛诺没敢细看。 吉利安诺邀请这位掌握了中部水价的□□老大在长沙发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他说:“托马辛诺老爷子,我敬重你。你是个传统的黑手党人,从不贩卖妇女,干伤天害理的勾当。” 他倒了杯白兰地,水晶制成的马天尼杯向托马辛诺的方向推了推。 “我相信你和我一样热爱这座岛屿。我骄傲于我们的土地,她产出了全意大利乃至全欧洲最好的葡萄。所以我劫持了米兰理工大学的教授,把军用卡车改造成葡萄收割机器。我想给克罗切老爹一个惊喜。我们可以把这些机器租给农户,像收税一样。” 托马辛诺脸上闪过奇异的光彩。 “你给我们水井的使用权,我们给你农业收获机的股份。大家一起赚钱。这项生意你觉得如何?” 托马辛诺拿起那杯子,抿了一口,醇香辛辣的酒液在嘴里散开,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扇黑檀木屏风上,这是聪明的东方人用贝壳制成的,绘制了八个神明跨越海洋的故事。在做生意上,他们和这些神一样,有着各种的手段。 托马辛诺暗忖,他需要更多的灵活性,才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给你一成的股份。”一道飘忽的嗓音响起,如地下暗河的水,压抑沙哑。 托马辛诺才发现那精妙绝伦的屏风后坐着一个人,幽灵般悄无声息。 吉利安诺解释道:“这是我的军师,相信你一定有所耳闻,赫尔墨斯。” 听到这个名字,托马辛诺下意识想要摸向腰间的枪,却想起进宅邸大门时已进行过全面搜身。 整个西西里黑暗世界无人不知赫尔墨斯的名字,如古希腊诡计之神般神出鬼没,策划谋杀了皮亚尼-德格雷西镇的唐.阿尔扎纳,挑起比萨奎诺镇的唐.夏诺和圭多.昆塔那的矛盾,在他们自相残杀后,又把卡尔塔尼塞塔镇的唐.皮杜给送进了罗马的监狱。 可、可是赫耳墨斯不是在南面港口吗? 托马辛诺内心涌起巨大的惊惶,甚至赫耳墨斯出现在巴勒莫这件事本身,比赫耳墨斯本人还让人惶恐不安。 "尊敬的托马辛诺阁下。我只给你两个选择,按照吉利安诺说的去做,或者——”赫尔墨斯轻笑一声,仿佛毒蛇吐信,”我送给你的孙子两条肥美的鲑鱼,收养他、栽培他,最后告诉他,他的祖父曾收留过错误的人。“ 送鱼代表着葬身大海,赫尔墨斯不仅要做掉他和他的儿子,还要让他的孙子怀着仇恨长大,向美国黑手党报仇。在西西里,美国是他们最后的退路,而赫尔墨斯的做法,是让他的孙子退无可退。 托马辛诺肥胖的身躯抖动着,咽下去的酒化作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淌下,像是在和体内的恶魔斗争。半晌,他认输般泄气说道:“愿意为吉利安诺效劳,” 但随即,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又合情合理地想法出现在这个老奸巨猾的人的脑海。他鼓起勇气说:“只要半成的股份,但我有一个条件。” 吉里安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人妄图讨价还价,他觉得很有意思。 “给迈克尔.柯里昂一个机会,他深爱你的妻妹艾波洛妮亚。他是纽约维多.柯里昂的小儿子,他可以帮你们在美国注册专利,攫取更多的利益。” 吉里安诺愣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他对着屏风那头的人喊道:“赫尔墨斯,你觉得这个条件值得吗?” 沉默片刻,屏风后滑腻沙哑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半成股份换取一次接触,当然值得。” Chapter06 大女儿突然接了在圣方济各修道院的小女儿回家,维太里夫人惊讶极了。 姐姐西多尼亚向母亲解释了那桩奇怪的交易,并说丈夫吉利安诺会带着那个美国人来参加周日的家庭聚餐。她是个温柔的人,把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解释。 维太里先生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听着,眉心隆起一道深深的沟壑。半晌,他含糊掉了主语,说道:“既然…做了决定,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维太里夫人是传统西西里女人,丈夫同意了,她也就不发表任何看法,只抱着小女儿说:“可怜我们的小爱波。” 哥哥德文特也说:“如果艾波不满意,那个美国佬别想再来!” 另一个哥哥冷静很多,一声不吭地坐在起居室的角落里擦拭保养心爱的栓动步木仓。 艾波洛妮亚说不清心里的想法,她关心思考的事情太多了——赶工专利申请书、下半年的预算、私港的运营……九月就要离开西西里,时间总是不等人。 * 礼拜天一早,教堂的钟声响起,艾波洛妮亚就被妈妈从被窝里挖出来。 艾波洛尼亚有很多衣服,大多是姐姐做的,衬衫、长裤、马甲……但裙子很少,维太里夫人站在她的衣柜前发愁。艾波拥着被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地说:“就穿那件印花长裙嘛,那美国人见到我时穿的那条。” 维太里夫人没有理会,那条裙子料子太差,哪怕艾波洛尼亚没有把他当回事儿,也不应该给对方留下廉价贫穷的糟糕印象。 西多尼亚醒得很早,已经洗漱完毕,看到妹妹困得又眯起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将落未落,娇憨又可爱,不免心生好笑。她走到床边坐下,对母亲说:“穿那条黑色的裙子吧,再搭配一条黑色的皮质腰带。” 那是一条衬衫领子的黑裙,长及小腿中段,淑女又得体。艾波洛尼亚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得到了一致赞美。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女孩,饱满的胸脯和挺翘的臀部,腰带勾勒出的不盈一握的腰身。她皱眉,把黑色的腰带解了,又打量了一下,里面的姑娘比例不再完美得像芭比,感觉顺眼许多。 吃完早餐,从教堂做礼拜回来,维太里先生就出门去咖啡馆接吉利安诺和柯里昂。因为小汽车开不上自家的山坡,只能把车停在咖啡馆前的广场。 等待的时刻,艾波洛尼亚觉得无聊,拿了一本书穿过拱门,来到后院的葡萄树下,明媚的阳光穿透茂密的枝叶,投下一片婆娑树影。 这是一册她偶然得到、石印版本的《西游记》,每卷开头几页有着清晰的人物画像。似火般的枫叶书签夹在女儿国那一章回,她顺着往后,竖排版的繁体字读起来有些吃力,因而她读得很慢,时不时要停下来回味片刻。 正看到女儿国群臣奏请国王找媒人给唐僧提亲,前面一阵热闹传来。 艾波洛尼亚合上书,缓缓向屋内走去。里面似乎有很多人,半个村的亲戚都来了。 外墙种植了野玫瑰,翠绿藤蔓顺着拱门蜿蜒,一两朵不听话的花开在了立柱旁。 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和葡萄香,她听到爸爸对那个男人说:“你不要以为我们很轻贱。只是因为你是吉利安诺和托马辛诺的朋友,他们给你做了保,所以我们才请你来家里做客。不过,我有言在先,这只是一次尝试,并不代表我们家接纳你。” 艾波洛尼亚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抬起头,穿过娇艳欲滴的野玫瑰,她看到男人彬彬有礼回答:“当然。您有充分的选择权。” 想要悄悄地走进室内,男人却突然转头,看见了她。 心跳砰砰砰的,无端变快。 直勾勾的目光,那双极度迷人的大眼睛,带着直达灵魂的灼人温度,又克制得如静谧无波的黑湖。 一阵令人心颤的战栗,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在这一刻,隐约之间,艾波洛尼亚听到了古刹钟声,听到了教堂圣洁的诗歌,一切欢欣,一切悲伤,尽皆凝固。 在这前所未有的汹涌情潮里,艾波洛尼亚虚弱地笑了一下。 “艾波!” 安布罗斯担忧的叫声一下子将她扯回现实,艾波洛尼亚垂下头,看着地砖,默默走到母亲和姐姐身边坐下。 维太里先生挨个为迈克尔介绍在坐的长辈,每说一个人的名字,他就和对方握一下手。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从始至终,那道炙热而幽沉的目光从未离开。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长辈一个个被介绍,迈克尔离她越来越近,艾波洛尼亚无端升起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一面希望他走慢一些,一面又希望他立刻来到自己面前。 终于,考究的佛罗伦萨手工皮鞋出现在视线里,艾波洛尼亚却在这时候走神,想起前天在巴勒莫街头,他穿的是另一双皮鞋,比这双更旧,更美式。 “抱歉,那天打扰你休息。” 艾波洛尼亚抬头,眯起眼打量面前的男人。他今天穿了一套簇新的西服,棕色的领带很衬他,看起来精神又儒雅。 她的眼神很清澈,却因眯眼的举动而透出妩媚神态。迈克尔喉结微动,垂落的指尖因为克制某些卑鄙的想法而微微颤抖。 艾波洛尼亚足足盯着他看了三秒钟,周围一片静默,就连一直喋喋不休、和吉利安诺说话的德文特也闭上了嘴。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说几句话,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迈克尔却忽然偏开头,不敢看她的模样。 艾波洛尼亚莫名有些生气,呛声说:“没什么好道歉的,毕竟你只是个没有礼貌的外乡人。” “艾波洛尼亚!”母亲维太里夫人为艾波突如其来的尖酸而吃惊,呵斥一声。 艾波瘪瘪嘴,没有说话了。 维太里夫人朝迈克尔歉意一笑,对女儿说:“你就可怜可怜这个人吧。” 艾波洛妮亚更生气了,甚至有些委屈。但她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用营业性的假笑说:“十分抱歉,柯里昂先生,我言语有失。” 男人仍不正眼看她,递来一个金色包装的礼物,“这是我在巴勒莫买的,希望你喜欢。” 艾波洛妮亚接过礼物,放在腿上并不拆开。男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走开。 吉利安诺看不下去了,他在屋那头远远地喊:“艾波洛妮亚,拆开看看!” 艾波瞪了他一眼,才低头拆礼物。听见姐姐轻笑了一声,她投去疑惑的眼神,西多尼亚却只是揶揄地看着她。 礼物包得很精巧,细腻的纸张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光泽。她并不想破坏外层的金纸,因而格外小心翼翼,用指尖一点点顶开胶水粘连之处,再轻轻把纸张完全展开,露出褐色的纸盒。 迈克尔忍不住屏住呼吸,看着那双奶油般的小手缓慢打开礼物,像拆开某种难以言表的渴望,期待煎熬着他。 揭开盒盖,只见黑色天鹅绒上躺着一颗白珍珠。洁白无瑕似新雪,光洁莹润如圆月。 维太里夫人见艾波洛尼亚有些愣神,她惊喜地把项链从盒子里取出,举得高高的,所有人都震惊于礼物的贵重。 坠着一颗珍珠的金链子。在当今社会看来,送黄金首饰是最严肃意图的一种表白,无异于求婚了。 艾波洛尼亚觉得一定是生理期快要到了,不然自己的情绪怎么会这么变化多端呢?她上一刻还在生气,这一刻却为男人的行为发笑。 一个来西西里避祸的人,竟然还想要结婚? 她抬起头,脸上不免晕出几丝心中的笑意,说:“谢谢。” 他的五官深邃,额头光洁优美,艾波洛妮亚才注意到他两侧嘴角分别有一道显眼的皱痕,是好看的,为俊秀的面容平添英武。那幽沉滚烫的眼神再次注视她,他也用意大利语回答:“不客气。” 午餐是艾波和母亲一起做的,杂蔬炖牛肉、炖茄子和几篮买来的面包。炖菜做了两大锅,分成好几盘放在餐桌上,面包穿插其中,供客人们随吃取食。男人们互相聊天,吹嘘国家大事。 艾波洛尼亚坐在餐桌这头,隔着五米长的餐桌以及若干酒瓶、面包,迈克尔坐餐桌那头。 “艾波,他真的好迷恋你。”西多尼亚啧啧称奇,“虽然在和其他人说话,但我敢肯定,柯里昂先生的眼角余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你。” 艾波洛妮亚用面包沾酱汁的动作一顿。 “而且刚刚接礼物时,你多看了图里一眼,他那表情,恨不得拔枪杀了他。” 艾波洛尼亚这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用揶揄打趣的眼神看她了。她说:“这说明他是个蠢货。” 吉利安诺纵横西西里,是实打实杀出来的地位。柯里昂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和他的差距。 西多尼亚纠正道:“爱情使人盲目。” 午餐结束,长辈们陆续告辞,吉利安诺像是终于卸下重担般,坐到妻子身旁,粗糙黝黑的大手握住了西多尼亚纤细精巧的手。亲戚朋友都想找他帮忙,他要得体又不伤情面地拒绝。 维太里夫人正使唤两个儿子把家具回归原位,收拾桌椅和餐盘。维太里先生则还在大门口,和那些几乎每天都见面的老绅士们依依惜别。 “柯里昂先生。” 过份英俊的美国人猛地看向用英语称呼他的女孩。 艾波洛尼亚竭力忽略那炽热眼神落在脸颊火烧般的滚烫,一字一句缓慢地说:“想必这几天,您打听过我。我并非典型的西西里姑娘,不喜欢在家绣花做饭,也不喜欢被人左右。” 她的英语带着一些意大利口音,有些词句的吐字发音熟悉而可爱。迈克尔要努力集中注意力,才能忽略她那丰润的玫瑰色嘴唇、扑扇如鸟翼的睫毛,听清她的说话内容。 “我感受到了您恳切认真的意图。”艾波洛尼亚把礼物放到桌上,“但是,恕我抱歉,暂时不能接受如此严肃贵重的礼物。” 迈克尔的心瞬间坠入悬崖,但又在下一刻飞入云霄—— “我想,我们需要一些更细致的交流。在西西里,信任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明天上午,你到咖啡馆去,我会在那里等你。” Chapter07 清晨,麻雀在枝桠间跳跃,女孩儿们出现在维太里家门口,叽叽喳喳地询问。 在这个常驻人口不足五百人的小村落,任何消息都过不了夜。昨天维太里家宴的情形,整个村子都知道了。那条坠了珍珠的金链子,让大家记忆犹新。 和艾波关系最好的瓦莱丽雅率先发问:“艾波,你要订婚了吗?” 艾波洛尼亚摇摇头,“才第一次正式见面呢。” “那你喜欢他吗?” 沉默一瞬,艾波洛尼亚犹豫着点头。 安德莉亚娜咯咯笑起来,用看穿一切的语气说:“看来小艾波很快就要结婚咯。” “嘿!”艾波洛尼亚作势要扑她,安德莉亚娜立刻躲到瓦莱丽雅身后。 爱丽丝关注点有些独特,她问:“他是那些朋友的朋友吗?” 大家听说那个追求者和吉利安诺共乘一辆轿车来,因而产生了一些联想。 这个问题把艾波洛尼亚问住了。迈克尔.柯里昂是黑手党吗? 根据托马辛诺提供的消息,迈克尔.柯里昂是纽约六大黑手党家族之一——柯里昂家的小儿子,那么他应该算是黑手党。但从他的言谈举止,还有托马辛诺半遮半掩的态度,他似乎又很干净。 艾波洛尼亚决定把这个问题存起来,过会儿见面了问本人。这是最好的试探,不是吗? 此刻,对上姐妹们好奇的眼神,艾波洛尼亚回答:“我不知道。希望他不是。” 她们沿着粗石块铺就的路下山,期间又打趣了她几句,饶是艾波洛尼亚脸皮厚,也被她们说得面皮发烫,真不知道这些女孩是从哪里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知识,什么鼻子挺的男人能力强…… 随着下山的脚步,自家咖啡馆前的平台在屋檐下由远及近展开,艾波洛尼亚看到一个身着灰色西服的男人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和爸爸聊天,他的两个牧民保镖远远坐在另一张桌旁。 他若有所觉地抬起了头,隔着重重人海,艾波洛尼亚的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 女孩们也看到了那个男人,嬉笑着散开,只留她在原地。 迈克尔向她走来,甚至因急切而小跑起来,那双棕黑色的大眼睛始终注视着她。他来到她面前,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早上好。” 这笑带着些小心翼翼,仿佛她是某种会被惊扰的小动物。 他可真好看。仿佛微风拂过原野,虞美人肆意绚烂,以风的节律轻轻晃动身姿。 艾波洛尼亚轻轻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笑。” 迈克尔怔然,脸上的笑意随即扩大,他说:“以后你会经常见到的。” 假装没有听懂这话里的潜台词,艾波洛尼亚一面迈步向咖啡馆走去,一面问道:“你的脸怎么了?我爸爸说你经常擦鼻涕,可是昨天看你,似乎没有准备手帕。是好了吗?” 今天咖啡馆前的水井广场人格外地多,很多上了年纪的夫人都从屋子里走出来,坐在水井边晒太阳、织毛衣。 在维太里先生和老夫人们的注视下,迈克尔为少女拉开椅子,确认她落座且舒适后,才解释说:“之前被人揍了一拳,骨头碎了,压迫了面中的神经。现在鼻窦被长错位的骨头压迫,会不由自主地流鼻涕。这两天,塔查医生给我敷了一种药,可以暂时缓解这个症状。” 艾波洛尼亚咦了一声,好奇地凑近看他那半张歪歪扭扭的脸。 迈克尔因她的靠近而本能地紧张,又因为这靠近产生莫大的渴望,希望她再近一些,最好近到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 “是麻醉剂吗?” 迈克尔尽量不去看她那双棕色带紫的大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忍住一些不合时宜的渴望,回答:“应该是的,这半张脸没有知觉,非常麻木。” “真的吗?”艾波洛尼亚瞪大眼睛,飞快地瞥了眼不远处的父亲,恶作剧般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迈克尔一时凝固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流到了脸上,刻骨的战栗从她触摸到的皮肤扩散,经由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捉住那只手,像舔舐奶油一样,亲吻她小手的每一处。 女孩浑然不知,一个劲儿地问:“是什么感觉?像隔了一层东西,还是完全没有触感?” 迈克尔有理由怀疑艾波洛尼亚在勾引他,视线在她那张如梦似幻的精巧脸庞上逡巡,妄图找到些端倪。 半晌,迈克尔无奈回答:“只有一点轻微的触感,就像晚风吹过面颊一样。” 艾波洛尼亚失望地啊了一声,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突然用英语说道:“那很适合做刺青纹身时的敷料。” 在保守的西西里人眼里,纹身和堕落、离经叛道画等号,这是一个不该出自艾波洛尼亚口中的词语。 迈克尔愣了一下,也用英语问:“你想要纹身吗?” 艾波洛尼亚摇摇头,又用回意大利语:“我是完美的,不需要这些花纹点缀。” 她确实是完美的。迈克尔见过不少美人,有好莱坞的明星、上流社会的交际花、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有兼具白美人和黑美人优点的凯……没有一个像她那么完美,鲜活而充满魅力。 迈克尔想要赞美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辞藻,无论多绚烂的词汇在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于是最终,他只能呐呐地点头。 好在艾波洛尼亚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想要得到回答。迈克尔暗自松了一口气,又为自己的笨拙升起些微懊恼。 注意力又飞到了另外的地方,她问:“那个人为什么要揍你?美国不是法制社会吗?你为什么不报警?” 一连串问题让迈克尔无从招架,他本可以随意地找个理由、编个故事,但望着少女那双盈着疑惑的纯净眼眸,所有的谎言似乎都变得罪恶。他决定对这个认识一周不到、却想要共度余生的女人坦白。 他沉默了两秒,说:“请宽恕我,接下来的话,为了避免语义上的误会,我会用英语说。” 艾波洛尼亚察觉到他的郑重,也用英语回答:“请便。” “打我的那个人就是警察。他是个警督,名叫麦克洛斯基。我的父亲,维多.柯里昂因不赞成土耳其毒枭的生意,被枪击住院,一度生死不知。而这个麦克洛斯基警督和毒枭索洛佐存在利益联系,他答应索洛佐在我父亲住院时取走他的性命。那是去年的圣诞节,我深夜探视,发觉医院里空无一人,立刻和护士一起转移父亲。麦克洛斯基发现后恼羞成怒,揍了我一拳。而我,在家人的协助下,给了麦克洛斯基和那毒枭一人一枪。这就是我来西西里的原因,艾波洛尼亚。” 艾波洛尼亚听过更血腥残暴或凄回婉转的犯罪故事,甚至她就是这类故事的创造者。但不知是青年那平静的表情,还是眼睛深处孤狼般的悲勇,让她心尖莫名一颤。 她终于知道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阴郁来自何处。他曾经是干净的,警察对他无可奈何。他为了家人坠入血腥的陷阱。 有那么一瞬间,艾波洛妮亚想要握住他的手,安慰他。 随即理智归位,艾波洛尼亚掩饰性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维太里先生桌上的柠檬水,给他倒了一杯,又冲他笑了笑。 只是一个微笑,便让迈克尔天旋地转,觉得这个笑极致迷人。他短暂地遗忘了那些过往、对家人的担忧。只想她再笑一下,或者继续用那双纯真而妩媚的眼睛注视自己,这二者都会让他产生莫大的幸福。 她又问:“柯里昂先生,纽约和西西里差别大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纽约和西西里简直天差地别,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又毫无差别,一样无序且暴力。他说:“纽约有很多面,其中一面和西西里一样。” 艾波洛尼亚又笑起来,为这个纽约人的口才。既顾全了她身为西西里人的颜面,又委婉地表达了不同。他可真狡猾。 她这次笑起来的时候,玫瑰般娇嫩的嘴唇微张,露出一口整齐的贝齿,微卷的黑发垂落脸颊,像林间宁芙,纯真可爱又夺人心魄。 迈克尔忍不住跟着她笑,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德文特上午代替哥哥帮父亲去镇上采买物资,刚把自行车停在平台外侧的花盆旁,就看到美国人和妹妹坐在一张桌子上,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那小白脸上的笑让他想要一拳揍上去。他大咧咧地拎起一把椅子,坐到艾波洛尼亚身边:“早安,柯里昂先生,今天来得可真早。” 迈克尔收起笑,得体地说:"我在西西里没有需要结识的朋友,也没有什么事务,比较清闲。” "听说你和我的姐夫很熟?” 迈克尔滴水不漏:“我和萨尔瓦多有些接触。” 德文特见他称呼吉利安诺为萨尔瓦多,而不是亲朋好友所说的图里,心下一阵失望。他一直希望参与进姐夫的伟大事业里,但安布罗斯和艾波洛尼亚总是阻挠。 "你知道他是西西里乃至整个意大利最伟大的民族英雄吧,简直就是赫拉克勒斯的化身。他组织民兵对抗墨索里尼政府的宪兵和德国纳粹,凭借一己之力从贵族手里夺取财富和田地,将它们分发给平民。" 对于德文特对吉利安诺的吹嘘,迈克尔有些腻烦,他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无私奉献的人,但他认为那样的蠢货一定活不到成名。这个世间,人们总是有各种小算盘。 同时,不可否认的是,他对吉利安诺心存嫉妒。原因也很简单,他不关心这个民族英雄是否如报纸所宣传的那样正义,仅仅在意他的立场,以及这个黑手党头领对他和艾波洛尼亚婚姻的决定权。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像哈迪斯掠走珀耳塞福涅一般,将艾波洛尼亚藏在阴暗的地底,永远完全地占有她。 “哥哥,如果你再提吉利安诺,小心我告诉爸爸去。” 艾波洛尼亚看穿德文特的想法,忧心他一门心思想要加入,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她刻意用甜腻腻的嗓音告诫。 这声音矫揉造作,迈克尔往常最是讨厌这类女人,但当这声音从艾波洛尼亚的口中吐出,他只想立刻亲吻她纤细的脖颈,逗得她再多说几声。 然而,现实残酷,他并没有这个资格。 德文特想要怼回去,猛地看到迈克尔用一种凶狠阴鸷的眼神盯着自己,当即会错意,举起双手讨饶:“艾波,我错了,我不提了。” 艾波洛尼亚没有注意到迈克尔的眼神,有些奇怪德文特的滑跪行为,只当他在外人面前爱面子。 她对迈克尔解释说:“柯里昂先生,你来西西里也有几个月,又是托马辛诺老爷子照顾的,应该知道我们这边有所谓的缄默原则。” 迈克尔点点头,再抬眼时,眼底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的狠戾不过是错觉。 德文特见识到变脸,小声嘀咕了一句:“真像块面团,任由揉捏。” 可惜桌子太小,轻而易举传入艾波洛尼亚耳朵,她有些疑惑,想问问德文特这句话的意思。 迈克尔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重新提起了之前的话题,他说:“纽约非常大,大约等于7个西西里岛。我家在纽约州西北部的长岛,我和父母,两个哥哥及其家人一起生活。” 德文特问:“所以你们是个大家族?” “是的,和所有西西里移民家庭一样,我们珍视家人,信奉天主教。”迈克尔一一介绍家人,他希望艾波洛尼亚先熟悉起来。她迟早会嫁给他,迟早会和他去美国的。他坚信。 他提起了哥哥桑尼,说到两人小时候的趣事,又提到二哥弗雷德,大力夸赞了他的性格,还说了父母的养子汤姆.黑根,称呼他为聪明人。最后仔细介绍了他的父亲,维多.柯里昂。 “他是个伟大的人,给了我们衣食无忧的生活,也帮助了很多可怜人。他有些固执,又极度谦卑,时刻保持谨慎的作风。” 艾波洛尼亚安静地听着,脑内飞速分析这几个人的性格特点。 显然,桑迪诺.柯里昂性格鲁莽冲动,弗雷德.柯里昂怯弱善良,汤姆.黑根睿智有余悍勇不足,而唐.柯里昂,这个黑手党家族的核心人物才是最棘手的。那个土耳其毒枭的选择没有错,如果是她,也会优先干掉老爷子。剩下的这些年轻人压不住父亲的老部下们,很快就会自乱阵脚。 但他们漏掉了迈克尔.柯里昂。她心想。这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就像这次,他也给他们一个始料未及。 艾波洛尼亚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迈克尔.柯里昂般,超脱情欲,用一种全然客观的眼光审视他。 迈克尔.柯里昂值得托付吗?他会是他们的朋友吗? Chapter08 无论迈克尔.柯里昂的立场如何,他都将参与进农机的生意。 作为桥梁,作为保险,作为人质,尽管最后这一点他本人毫不知情。这是他们和托马辛诺达成的共识。 但合作的方式、范围取决于她,当然,也取决于他。艾波洛妮亚收回目光,一饮而尽杯子里的水,起身道辞。 迈克尔立刻同她一起站起来,帮忙拉开身后的座椅。 维太里先生见他一副要护送艾波洛妮亚回家的模样,赶忙咳嗽一声,说:“德文特,去家里拿些碗筷来,如果你哥哥回来的话,顺便把他也叫来。” 他对迈克尔说:“柯里昂先生,你先喝些酒,下午带你在周围逛逛。” 迈克尔心知一上午的接触是这位父亲最后的底线,漆黑的眼眸沉默地望着女孩和她哥哥离开。 她穿着初见时的紫色连衣裙,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细致,走上山坡时,裙摆荡漾间露出纤细的小腿、精巧的膝盖……迈克尔完全无法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幢幢农居的后面,才垂眸收回目光。 午餐由她的两个哥哥提下来,艾波洛妮亚并没有出现。 安布罗斯把装食物的铁桶放在小桌上,招呼两个保镖一起吃,又给迈克尔盛了一大盘,并递叉子给他。 白餐盘里浅咖色的面条油润卷曲,裹着拇指大小的虾仁,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 维太里先生看着油汪汪的面,酸溜溜地感叹:“香蒜油辣虾仁意面啊。” 迈克尔不明所以,只是隐约猜到这是艾波洛尼亚做的。他卷起一团面放入口中,焦香的蒜味伴随着黄油特有的奶香,瞬间充盈口腔,Q弹紧实的虾仁为面条增加了口感,等快要咀嚼完,将这些一同咽下口腔时,舌尖才会感受到些微的辣意,引得人分泌口水,不迭地吃下一口。 就连寡言的加洛都捏住三个手指,赞不绝口:“妈妈咪呀,这可太美味了。” 用过午饭,休息片刻,维太里家的两兄弟送回餐盘,终于带回了艾波洛尼亚。 她双眼有神,原本披散在两颊的头发被编至脑后,仿佛古希腊仕女般典雅。依然穿着紫色连衣裙,紧身的布料勾勒出她的身形,一切都是那么的纤秾合度。 她走来时,那晃动的衣摆、飘扬的发丝,每一步,仿佛慢镜头般,像是踩在了迈克尔的心上。 艾波洛妮亚在他面前站定,笑眯眯地说:“柯里昂先生,下午带您去看看农用机器呀。” 她看着迈克尔,脸上保持笑容。 艾波洛妮亚感受着脸颊上宛如实质的目光,滚烫滚烫的。她承认,她喜欢这个美国人英俊中带点甜的长相和儒雅沉静的气质,但她讨厌那幽沉的眼神,仿佛她是□□的、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已尝试过拒绝,收效甚微,所以她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回击,像对付那些油滑的青春期男孩一样,直盯着对方,盯到对方羞赧败走。 她的眼神是热烈直白的,就像这西西里的天空,无一丝一毫的阴翳。在这目光里,迈克尔完全无法抵挡,内心涌起莫大幸福的同时,本能地想要攫取更多。 艾波洛妮亚不知道屡试不爽的招数为何失效。他非但没有别开眼,那张过分俊美的脸反而越来越近,近到能看到对方眼里自己的倒影,那里似乎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深沉欲望。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艾波洛妮亚!” 维太里先生满脸写着不赞同,挺着肚子,两只手插在裤沿。 艾波洛妮亚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快速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随即反应过来,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迈克尔嘴角忍不住上扬,为她嗔怒的表情,换回更加凶猛的瞪视。 介于这桩小事,下午的散步,迈克尔只能走在安布罗斯和德文特的身旁。七八个男孩走在他们前面,大的二十出头,小些的大概十五六岁。无一例外,总是在找机会回头看。 因为,艾波洛妮亚跟在他的两位保镖的后面,她被一群老夫人围绕,远远坠在最后。他努力克制住想要往回看的欲望,至少不应该和这群毛头小子一样。 他们沿着山路小径抵达最近的葡萄园。时值初夏,灿烂的日光照耀着一垄垄一人高的葡萄丛,紫黑色的果实沉甸甸地藏在绿叶间。 安布罗斯按照早先艾波洛尼亚交代的,一字一句,细细为迈克尔介绍。 “原理很简单,主要是通过振动主干和枝叶,让成熟的果子脱落。”安布罗斯一面说,一面握上最近一株茎杆,用力晃动起来。 黄叶和过熟的葡萄扑簌簌落下,迈克尔当即理解,跟在安布罗斯身后继续前行。 考究的皮鞋踩过一垄又一垄的泥土,鞋面不再锃亮,灰色的西服也沾上了干枯掉落的葡萄蒂。 看起来狼狈了不少。也让艾波洛妮亚觉得顺眼了许多。特别是垂落额间的那两缕碎发,给他平添了几分少年气。 两位保镖恪尽职守地跟在他身后,哪怕背上挂着枪,也比迈克尔轻松许多。 艾波洛妮亚和老夫人们沿着葡萄园外围走,等走到园子的另一头时,他们已经等候多时。在那里,一台高大的特种汽车仿佛泰坦巨人般矗立在路边。 德文特兴奋地和伙伴们评论这个大家伙:“和上次我见到的相比,中部间距变大了。”他比了一下,“之前只能通过半个我,现在至少能通过两个。” 安布罗斯解释:“因为之前的窄间距容易挤破葡萄。” 迈克尔打量这这台机器,它有着军用卡车的框架,却更像是一辆卡车被劈成了两半然后被孩童随意粘贴起来,看上去极为怪异。 安布罗斯带着他绕车一圈,一边走一边指出相应位置的功能:“中间这个缝隙就是震动采摘的主体,里面是五十根水平分布的钢管。通过上下晃动,促使葡萄掉落进车子下部的箱内,箱子底部装有小型传送带,输送葡萄至卡车后方。在这里里有一个橡胶软刷,可以分离果实和树叶。最后,传送带会把葡萄吐到这个小平台,可以在上面放竹筐或者箱子,只要是容器都行。” 他们刚在车尾站定,驾驶室里一个红发青年向后探出头来,急吼吼地说:“安布罗斯,我要启动了!” “动吧!撒米尔。” 围绕着大车的男孩们呼地散开,喇叭发出滴滴鸣叫,接着是汽车发动机启动的轰鸣声,以及响亮的、仿佛齿轮转动的卡啦声。 迈克尔沉静地看着宛若巨人苏醒般,缓缓向前行驶的特种汽车。宽大的橡胶轮胎碾压过松软的泥土,留下一道道眼熟的车辙。 他意识到,如果这台机器真有安布罗斯所说的这些功能,那么它的价值将无法估量。哪怕在美国,这台机器足以换得大把的金钱,甚至运作得当,换取国会议员的位置都不是痴人说梦。更不用说在意大利…… “很震撼吧。”安布罗斯抱胸说道,“这都是艾波的功劳,她提出想法,找来了学者和工人,筹建工厂,一点一点的改建、组装。” 不远处,深色衣裙的妇女之中,艾波洛妮亚鲜艳得亮眼。她正和一位胖女人交谈,迈克尔认出那正是上周发现车辙时,像猎狗一样监视他的人。 “那是皮亚奇亚夫人,她负责这一片区的葡萄收割。”安布罗斯介绍,“她的丈夫是神父。大儿子在巴勒莫当律师,小女儿已经和撒米尔订婚,圣诞节前就会完婚。” 安布罗斯又说:“她现在一定在和艾波道歉,因为你发现了农用机器,她认为是自己看管不严造成的。” 迈克尔不置可否。 他从未想过真的看到一辆燃料驱动的收割机器,他原以为是和剪刀或者犁一样,毋需动力,仅靠人力运行的省力小器械。 而不是眼前这个,完全可以称得上恢宏的机器。它缓慢穿过葡萄树,不、应该称为迈过更准确,因为一列列植株正是从汽车中部经过,更像是巨人跨过篱笆。迈克尔用堪比狙击手的视力望向车尾区域,在那里,葡萄瀑布似地被吐到框内,几乎每一颗都是滚圆的。 这台机器会改变西西里,他想。 艾波洛妮亚耐心安抚皮亚奇亚夫人后,在收割机渐行渐远的运作声中,来到哥哥和迈克尔身边。 安布罗斯冲她使了个眼色,艾波便知该说的都已经铺垫完了。 她打量了一下迈克尔的神情,严肃得像是一尊雕塑,带着沉思的冷漠,依然俊美如神祇。 “柯里昂先生,这就是您偶然间发现的,卡车。目前已经调试完成,正在着手申请专利。” 说到卡车二字的时候,她幽默地做了个兔子耳朵的动作,像是手动加上引号。迈克尔嘴角不自觉地随之扬起。 艾波洛妮亚见他面色柔和,乘热打铁,继续用前世谈招商引资的态度,语气恳切:“如您所见,我们的机器已经能完成葡萄的全机械采收,今年秋天,它将会负责整个西西里中南部地区的葡萄采收。除了葡萄,我们认为经过调试,它还能采收树莓和蓝莓。” “目前制造这样一辆车大概需要四千美金,后期大规模投产后,我们有信心将成本压缩至三千美金。当然您也可以选择入股或是购买专利代理权的形式,这些都可以商量。”艾波洛妮亚冲这位纽约黑手党大佬幺子眨眨眼,“不知道您是否有合作意向?” 迈克尔能怎么办?眼前心爱的女孩笑容灿烂,比任何奶油蛋糕还甜,蝶翼般的睫毛忽闪忽闪地,仿佛羽毛拂过他的心。被她全然认真地注视时,那人是幸福的,内心将会涌起与全世界对抗的勇气。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不是一件小事,等我问问父亲和哥哥。” Chapter09 “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夜间,昏黄的电灯照亮维太里家的餐厅、同时也是起居室,在玻璃罩着的圣母圣像对面,艾波洛尼亚坐在书桌前,钢笔不断飞舞,笔尖流泻出一行文字。 听到安布罗斯的话,她笔尖微顿,说:“我不知道。” 在这个828美金就能买到一辆庞蒂亚克小轿车的年代,四千美金的报价属实过于昂贵,哪怕那是一辆综合农用特种车。 艾波洛妮亚对纽约的柯里昂家族有所耳闻,放高利贷和博|彩是他们主营业务,禁酒令期间,维多.柯里昂插手烈酒走私,赚得盆满钵满。 但时值多事之秋,依照她的分析,老柯里昂中枪重伤,柯里昂家族忙于抵御对手的猛烈攻击,生意版图受损,可能不会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来自西西里的生意。 安布罗斯打量着妹妹认真书写的侧颜,柔和恬静,暖光晕染之下,让她看起来像是那些绝世名画里的少女。不怪那个美国人恋恋不忘。 艾波洛妮亚知道哥哥在想什么,索性放下笔,解释说:“这是一笔大生意,涉及上百万美金,迈克尔.柯里昂无权为家族做这个决定。而且——” “美人计只对乳臭未干或是昏庸无能之辈有用。迈克尔.柯里昂从小在黑手党家族长大,还疑似参加过二战。我不认为他是女人朝他笑一下,就会昏头掏钱的冤大头。” 安布罗斯问:“怎么看出他参战过?” 艾波洛妮亚露齿一笑:“猜的。”在葡萄园内穿行时,陌生且复杂的环境,他总是微侧身,右手下意识虚握,仿佛那里有一把半自动□□。 安布罗斯上午为她跑了一趟巴勒莫,得知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专利申请书已经连夜递交至罗马的工商管理部门,吉里安诺今日向克罗切正式禀告了全自动葡萄收割机的事,克罗切对此很感兴趣,希望能举办一个展示会,邀请全意大利的大人物来观摩。 因而,他又问:“托马辛诺老爷子想要观摩农机,被你驳回了,只让他等展示会。今天你却特意提前把农用汽车给这个美国人看,是否因为喜欢他?” 艾波洛妮亚一怔,随即失笑道:“只是生意。”托马辛诺已经是锅里的肉,随他们摆布。柯里昂可不一样,她想知道纽约黑手党家族的实力。 安布罗斯没有说话了,揉揉妹妹的头。 艾波洛妮亚扒拉了几下被揉乱的头发,摆手催促他去睡觉。 安布罗斯站在起居室门口,无奈说:“你也早点睡吧,再拖下去,妈妈就要来催你了。到时候提前预习神学作业的借口就不好用了。” 艾波洛妮亚头也没抬,奋笔疾书:“再给我十分钟,这篇计划就要写完了。” 纽约局势复杂,西西里也不简单。 权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他们干掉了岛上六个黑手党领袖,这些失落的权柄一部分被图里和她的人继承,另一部分则落在了克罗切及从属手里。正如当初法西斯宪兵撤出西西里,造成权力真空,黑手党人趁虚而入。 虽然在外人眼里,吉利安诺和克罗切是一体的,但只有图里和艾波清楚,以克罗切为代表的黑手党贪婪狡诈,永不知疲倦地追求利益。远地不说,当吉里安诺提议用一部分死去黑手党领袖家财修建学校和医院,只得到克罗切大肆嘲笑:“那些猪猡不需要读书,读得多了跑去罗马或者美国了,谁来给我们种地呢?医院就更不用说了,谁会给牛马找医生?” 放任现实发展下去,男人将会因为生活不下去而出国求生、女人则出卖自己的肉|体,整个岛只剩下老弱妇孺。 所以,或早或晚,他们都要干掉克罗切。 按照原本的计划,艾波打算在八月底写完专利申请书并悄悄和罗马的一些老熟人拉拉关系,然后在九月亲手交到工商管理部门,增加一些对付克罗切的筹码。毕竟,要干干净净、不惹一身腥地除掉克罗切,是需要一些法理依据和后台支持的。 但是现在,由于某人的横空出现,农业特种车泄露了。她不得不改变计划,连续两天、几乎没睡赶工专利申请书,终于在昨天交给了吉利安诺,他安排专人送至罗马。专利申请非常顺利,他们有经验也有人脉,今天一早便收到申请成功的电报。 于是吉里安诺按照昨晚商量的,诱导克罗切做下举办展示会的决定。这很简单,克罗切已是耄耋老人,人老了总想给世界留下些东西,吉里安诺只要稍稍提及一些对英雄和勋章的向往,并大诉衷肠,为克罗切抱不平。这个狡猾了大半辈子的老头立刻上钩了,委托吉里安诺去罗马邀请大人物来,他希望一周后在亲王的庄园里举办盛大的展览会。 安布罗斯将这些消息带回来后,艾波的工作量自然而然地变多了。展示会要办得富丽堂皇、尽善尽美,这部分压力可以分给西多尼亚和玛莲娜。更难的是和各派人员接洽并合理分蛋糕,她不方便出面,需要找个帮手……这些额外的工作全怪那个美国人! 不过,吐槽归吐槽,艾波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计划赶不上变化,无论多么智慧的人都无法算无遗策。 她能做的就是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当务之急,写完展览会策划方案。 * “我看他是被女人迷昏了头。” 地球的另一端,纽约,长岛镇,绿荫大道。 下午四点,太阳依然刺眼,柯里昂宅的落地窗帘紧闭,室内只余一线金光。 被家人和手下亲切称为桑尼的桑迪诺透过这丝缝隙,看了眼窗外,他的孩子们正在玩沙子,管家陪在一旁,手下们站在各个死角警戒。整个房子固若金汤。 “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全自动葡萄收割机?真是个大学生。”他吸了一口烟,转身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军师,汤姆.黑根。 因迈克尔言谈之间流露想要结婚的意图,托马辛诺暗暗心惊,上周就向纽约报备了此事。因此全家人都知道迈克尔被晴天霹雳击中,有了想要结婚的对象。 今天的越洋电话是在纽约时间中午十二点多打来的,当时只有桑尼在家。他听到电话那端迈克尔的声音,严厉地教育了一番他的不谨慎。警察和敌人都有可能窃听电话,进而发现他的位置。但迈克尔并不认为这是要紧事,反而说起了一桩生意。 现在谈的正是这桩生意。桑尼觉得弟弟为女人而问家里要钱有些丢人,因而没有和两个长辈——克莱门扎和忒希奥说,只是叫来了一起长大的兄弟商量。 正职是律师的汤姆拿起桑尼记下了关键信息的黄色便签,看了眼说:“四千美金的报价确实有点高。我们是橄榄油进口商,找个议员站台,成立公司,采购一些农用机械不是问题。” 桑尼靠在写字桌上,抱怨说:“我才觉得他从名牌大学的象牙塔里出来、开始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了,隔了几个月,这小子又变回了那副德行。” 如果是一年前,桑尼不介意给弟弟几万甚至十几万美金泡女人。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五大家族和柯里昂家族开战了。码头搬运工会、服装工会已经倒戈,家族主营地区的彩票赌博庄家们也出现动摇。失去房贷和博|彩业务,进项大大缩水。开支反而因为开战养兵而大大增加,两名老将克莱门扎和忒西奥分别驻守一幢公寓大楼屯兵,每天要烧掉几千美金。 汤姆私下里觉得这生意可以做,把那些待在公寓里吃冷冻食品的男人撤回来,省下的开支注入这个生意,养精蓄锐。但他清楚桑尼已经被愤怒和杀戮冲昏头脑,并不会轻易放弃做掉五大家族首脑的决心。他说:“关键是这个生意我们不做,塔塔利亚家族可能就做了。你知道的,西西里的克罗切有很多朋友。” 桑尼左手夹着香烟,突然灵光一闪,兴奋地说:“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以生意的名义把他们聚集起来,正好可以一起处理了。现在,你去找五大家族里我们的线人,还有警察局里那个……” 汤姆犹豫着说:“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你父亲知道。” 桑尼摆摆手,坐进办公桌后面的大扶手椅里,吩咐说:“没有必要让爸爸知道,他身体还没有恢复好。等他休息几个星期,身体大好的时候,柯里昂家族已经击败所有的对手了。” 然而,不知是哪位老鼠告的密,躺在床上的维多.柯里昂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他半夜里把儿子和养子叫到床前,细细过问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迈克尔说这是吉利安诺的生意,由他的妻妹负责,目前已经有样机。他亲眼见识过那台农业汽车运行,确实非常有用,只需要一个司机,一下午就能收获一个20英亩葡萄园。但是,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干掉塔塔利亚……” 柯里昂先生抬手,止住大儿子后面的话,虚弱地指指汤姆,意思是让他说话。 汤姆看看桑尼,只说:“现在账面上现金有七十万左右,另一部分是石油和房产的股份,那个一时半会儿不能动。” 老柯里昂眼里流露出满意,用气音说:“生意就是生意。” 桑尼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柯里昂家族靠做一件件生意崛起,而不是靠削弱敌人才壮大。他不甘心地说:“现在线人已经在散布这桩生意的消息了,塔塔利亚可能知晓这桩生意。最终还是会和我们对上,就像那该死的白|粉生意一样。” 老柯里昂苍白着脸,望着天花板精美的木制缠花纹吊顶,艰难地吐字:“把克莱门扎叫回来,让忒希奥管两幢公寓大楼的兵。” “再通知迈克尔,这个生意,我们做。” Chapter10 窗帘猛地拉开,明亮的光线一下子填满室内。 维太里夫人一面拉窗帘,一面说:“我真不知道你是几点睡的。哪怕九月就要开学了,你也不用这么用功,曼弗莱迪院长和卡拉布雷塔大主教都说了,你是他们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 艾波洛妮亚在这唠叨声中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下一秒,飓风般的凉意袭来,维太里夫人直接掀开了被子:“懒惰并不是一个好的品德。我的小姐,赶紧起床!” 拢共才睡了三小时的艾波洛妮亚宛如僵尸般坐起来,凭借惯性下床,打开衣柜取出一条裤子往腿上套。 “艾波!”维太里夫人提醒她,“柯里昂先生今天还会来的!”言下之意应该穿裙子。 艾波洛妮亚脑袋浆糊似的,花了三秒才反应过来母亲的意思,说道:“无所谓了,我要去趟巴勒莫。” 维太里夫人更吃惊了,“巴勒莫?有什么要紧事可以让你哥哥去办,你一个女孩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安全。” 对于这个十岁就被曼弗莱迪院长接走教养,之后每年圣诞节才能见一次面的小女儿,维太里夫人总是不舍得她离开。艾波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又能在这个家里留多久呢? 说起这个,维太里夫人又是一阵心烦。那个姓柯里昂的追求者确实不错,仪表堂堂,谈吐也不错,像是贵族老爷家的公子。可她一想到小艾波以后要嫁去美国,就担心得睡不着觉。在此之前,她最多想到艾波嫁到罗马或是米兰,隔几年圣诞节或是复活节回来见见她。而她也能托女儿的福,去大城市见见世面。美国?难以想象。 艾波洛妮亚不知道母亲的内心戏这么丰富,她穿好裤子,脱下睡衣,依次换上弹力背心、白衬衫、驼色马甲,头发暂时披散在背后。她准备吃完早餐再梳头发戴帽子。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母亲:“妈妈,是些大学的预习作业,原本在修道院可以拜托修士们帮我检查,但现在回家了,短期又不会再去修道院了。只能去巴勒莫大教堂,找教士们给我讲解了。” 维太里夫人见她搬出教士了,便也不再劝阻,只是问:“那如果柯里昂先生来找你,让你爸爸和他说你去找西多尼亚了?” 艾波洛妮亚打了个哈欠,囫囵点头。 下楼来到餐厅,家里三个男人天擦亮便去咖啡馆忙活,桌上还有些剩下的面包和黄油,艾波洛妮亚闭着眼睛随便往嘴里塞了几口。 维太里夫人对她这副头都要栽桌上的模样看不下去,去厨房给她做意式浓缩。 这时,忽然传来笃笃敲门声。 艾波洛妮亚一下子醒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浮上心头。她第一时间跳到墙边,从自己的书桌里取出一把左轮手木仓,垫了垫重量,确认里面的子弹数量没有变化。她缓缓向门边走去,木仓扣朝前,手指扣在扳机上。 “找谁?”艾波洛妮亚刻意低着嗓音,这让她听起像个男人。 “我是迈克尔.柯里昂,我来找维太里小姐。”门外传来美国人那如低音提琴、又带点少年气的嗓音。 艾波松了半口气:“请去村广场的咖啡馆等她。” 迈克尔又说:“艾波洛妮亚,只有我。加洛和法布里奇奥没有来。” 艾波洛妮亚简直要气笑了。难道迈克尔.柯里昂就可以单独进她家门了吗? 她卸了枪膛,用回自己的本音说:“柯里昂先生,您这样太过失礼了。赶紧走吧。” 门那边的人轻轻笑了一下,仿佛就在耳边,让她耳朵发烫,心脏莫名扑通扑通起来。 迈克尔对着紧闭的门轻轻说:“我只是等不及,想第一时间告诉你这个消息——柯里昂家族愿意与你们合作生产农用器械。” “我的话带到了,艾波洛妮亚,我们咖啡馆见。” 青年转身离开,刚走了不过三步,身后的门栓咔哒一声,艾波洛妮亚站在门边,面无表情:“进来吧。” 迈克尔忍不住笑起来,在转过身面对她时,又努力克制这笑意。随后吃惊于她的衣着。 宽松的驼色西裤笔直修长,同色的马甲模糊了性别,她站在晨光里,整个人被阳光照得煌煌发亮。 艾波洛妮亚权当没有看见他眼里的惊讶。木仓早已揣进马甲内侧暗袋,很难被发现。 她引着美国人顺着走廊向起居室走去,走到一半,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瞪着这个时常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狠狠交代:“听着,我妈妈在家,她不知道我在做的事情,等下不许透露一个字,听懂了吗?” 哪怕被艾波洛妮亚恶狠狠地瞪着,迈克尔都感到莫大的幸福和欣悦。他闻到了她身上那股说不出的、让他心醉神迷的香味,也许出自她披散的发间、也许出自她奶白的皮肤,像是葡萄酒、柠檬花、柑橘混合而成的芳香。 他说:“迈克尔。” 艾波洛妮亚疑惑。 迈克尔没有笑,像是抓到好学生把柄的坏男孩,故作严肃,眼里却流露出狡黠的笑意:“叫我迈克尔,我就不告诉你母亲。” 艾波洛尼亚盯了他两秒,盯得这个俊朗的美国人眼底笑意敛去,泛起属于欲望的幽沉,她才大发慈悲地说:“成交,迈克尔。” 她看见母亲正端着咖啡和牛奶出来,生怕吓到她,连忙说:“妈妈,柯里昂先生来了。” “什么?”维太里夫人的惊呼刚脱口而出,就看到起居室门口一身深棕色西服年轻人,和近处身着驼色男装的女儿站在同一个画面里,阳光洒下,和谐得让她想直呼上帝。 这个想法和她内心的打算是背道而驰的,因而她立刻板下脸来,用一种对待陌生人的客气态度,疏离地说:”柯里昂先生,我的丈夫和儿子不在家,十分抱歉,无法招待您。“ “维太里夫人,我来是为了” “妈妈——” 迈克尔解释的话语刚起了个头,就被艾波洛尼亚打断,她用甜腻腻地嗓音撒娇道:“迈克尔是来接我去巴勒莫的,我昨天就和他说好了。” “可你刚刚不是说…” “哎呀,刚刚才睡醒,没有想起来这回事。”艾波洛尼亚俏皮地吐吐舌头,对母亲道歉,又补充说,“迈克尔在美国读的也是神学专业,他想拜见主教,探讨教义。对了,是常春藤的哪一所呀?” 迈克尔回答:“达特茅斯大学。” 维太里夫人听后,默不作声地端着餐盘走进起居室,在桌上放下牛奶和咖啡,对艾波洛妮亚说道:“把咖啡喝了再走。” 又问迈克尔:“吃过早餐了吗?桌上的面包可以垫垫饥。”说着又倒了一杯咖啡。 迈克尔接过她递来的小白瓷杯,轻声道谢。他对维太里夫人态度转变而不解,但没有作声,老实地坐在桌边,偶尔用余光扫向女孩。 艾波洛尼亚翻出手提皮包,从写完并誊抄好的几大摞文件里,抽出一份放进去,又从抽屉里拿出男士腕表戴上,耳边是母亲对她追求者的盘问。 “柯里昂先生,你是美国人,大概会在西西里待多久?” “正如我之前所言,我是来西西里避祸的,并无准确的归国时间。目前为止,我都没有收到能回家的消息。事实上,昨天我的家人联系过我,我可能在西西里待很久很久。” 维太里夫人点点头:“你在西西里有房产吗?” 迈克尔进退有度地回答:“我目前暂住在父亲的朋友家,如果结婚了,我会和我的配偶搬出去住。至于房产的具体位置,是乡村别墅还是城市公寓,都随我妻子的心意。” 维太里夫人并不怀疑这个年轻人的财力,他送艾波的那串项链就价值巴勒莫的一幢小公寓。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看迈克尔顺眼许多。 等到艾波洛尼亚上楼 回房间拿扎头发的绳子,一边编发一边走下楼时,母亲已经和迈克尔聊起家庭情况、探听他父母性格了。 艾波洛尼亚赶紧踩下刹车:“妈妈,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主教每天都要午休两小时的。” 维太里夫人只得打住,又问:“你爸爸知道你今天要和迈克尔去巴勒莫吗?” 瞧瞧,不过十几分钟,就从柯里昂先生变成了迈克尔。 艾波洛尼亚心下无语,把编成一根粗麻花的头发卷起来塞进帽子里,含糊地应道:“安布罗斯也知道的,放心吧妈妈。” 又生怕母亲不同意她和青年出门,她正了正衬衫领子,找了个由头:“我只是柯里昂先生新找的保镖跟班,唔……就叫阿罗吧。” 迈克尔看着眼前的少女,一袭驼色西装,头戴随处可见的鸭嘴帽。西西里人身材普遍矮小,她五英尺半左右的身高,刚好附合男人的平均高度。帽檐遮住了她的上半张小脸,仅露出白皙纤弱的下巴。宽大的衣裳遮掩了纤秾合度的身形,从外形看去,这就是个略显瘦弱的少年。 维太里夫人清楚女儿的性格,因而没有劝阻,只是给她额外带了一个背包,塞了奶酪和面包进去,又仔细叮嘱她要带些圣水回来。 天气依然很好,湛蓝的天空飘着棉絮般的云,淡得像白色颜料漫不经心扫过,空气干净极了,站在家门口的山坡上能一直望到二十公里外的那座布满岩石和野草的山,甚至能看到山坡上的羊群。 在这蓝色的天空下,艾波洛尼亚跟着迈克尔来到车旁。他为了不被村里人发现,特意把车停在了她家所在小山坡的另一侧。 路有些远,迈克尔想要帮她拿那个看起来很重的牛皮包,或是装有食物的斜挎布包,都被她振振有词地拒绝:”柯里昂先生,您雇佣了阿罗。阿罗就一定要为您做事。“ 迈克尔对自己的称呼又变回柯里昂先生而不满:“艾波洛尼亚,过河拆桥可不是好行为。” “谁是艾波洛尼亚?”她疑问,随即恍然大悟,“是先生您那个一见钟情的对象吗?听说她非常美,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允许阿罗见见呢?” 迈克尔又无奈又难堪,但脸上不自觉充满笑意。他故作生气地停下打开车门的动作说:“再这样,我就不带你去巴勒莫了。” 艾波洛尼亚腆着脸,笑道:“伟大的迈克尔.柯里昂阁下,请您原谅阿罗犯下的错,发发慈悲,让阿罗坐坐这尊贵的轿车吧。阿罗还没有坐过如此高贵的阿尔法罗密欧牌轿车呢。” 她又一连说了好几个请,明明是简单的两个词,经她的嘴念出,也有了可爱的味道。迈克尔无原则地败下阵来,他坐进驾驶座,伸长手至副驾驶座车门,从内侧把门解锁。 等坐进车里,把手提皮包在脚边妥善放好,艾波洛尼亚冲司机甜甜一笑:“谢谢您,迈克尔。” 这含糖量简直犯规,而且还是用英语说的。迈克尔轻咳一声,心脏跳得飞快,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得发白。等汽车完全发动,他才稍稍平复翻涌的情绪,能用正常的嗓音说话。 “是去吉利安诺家吗?” “是的,要把文件送去。” 汽车行驶上大路。虽然被称为大路,但实际就是清理了植被和大石块的泥土路,小轿车开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像是在坐船,晃得人昏昏欲睡。 艾波洛尼亚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Chapter11 艾波洛尼亚醒来的时候,车子正停在巴勒莫的巷子里,不远处,吉利安诺恢弘宅邸的雕花铁门沐浴阳光。 “我睡了多久?”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口水,艾波问驾驶座上的青年。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似乎是英文版的《理想国》。 迈克尔看了眼腕表,心情不错地扬眉说:“不多,也就两个小时吧。” 好吧,妈妈牌意式浓缩完全没有效果。艾波洛尼亚打开车门,拎包下车,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下次记得到了就叫醒我。” 迈克尔点头,心里的想法背道而驰。有那么几分钟,他像守护宝藏的恶龙,想要将沉睡的少女藏进群山之中的巢穴。他甚至已经计划好直接带她坐午间的班机,从伦敦飞回纽约。 两人来到大铁门前,看报的门房见迈克尔是生面孔,板着脸说:“吉利安诺不在,有事请改日上门。” 作为近几年来西西里异军突起的新秀,吉利安诺掌握西西里的货(zu)运(si)资源,手握几个码头工会。每天有许多人上门拜访,攀关系、拉交情,希望能得到帮助。显然,门房也把他们当成这类人了。 艾波洛尼亚上前一步,稍稍抬起帽檐:“是我。雷默斯。” 被称为雷默斯的男孩一下子跳起来,眼睛里闪着光,不迭地开门并说:“艾波!好久不见,我、我们都超想你的。” 迈克尔敏锐地注意到他话里的漏洞,艾波洛尼亚前几天不是刚来过姐姐家吗?但随即,他便被男孩接下来的动作弄得怒火中烧,转眼把这疑问抛在脑后。 只见雷默斯熟稔地勾上艾波洛尼亚的肩膀:“图里去罗马了呀,和泰拉诺瓦一起,你应该知道的。” 艾波洛尼亚轻快地说:“没事,我不找图里。你们最近怎么样呀?上次我看到弗朗西斯了,他……” “艾波洛尼亚。” 迈克尔平静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她才想起某人,连忙介绍说:“这位是纽约来的柯里昂先生,他要和我们做一笔大生意。”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顺势离开,艾波洛尼亚恍惚瞄见迈克尔眼里蕴着一团漆黑的火,待她仔细看去,又仿佛错觉。 迈克尔文质彬彬地朝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的男孩伸出手:“迈克尔.柯里昂。” 雷默斯上下打量这个高大的美国人,察觉到对方眼里如枭鹰般锐利的敌意,心下了然,双手握上伸过来的手,热情地说:“雷默斯.鲁索,欢迎您来。” 迈克尔矜持地颔首,手一触即分。 雷摩斯憨笑,转身关上铁门,坐回原位继续看报:“你们进去吧,西多尼亚在家,斯科蒂娅夫人也在。” 这里原是伯爵的宅邸,房前是漂亮的喷泉花园,屋后还有更大的花园。夏日时分,这里应该绿树成荫、百花争艳。 两人走在林荫车道上,两旁花坛荒草丛生,一副疏于打理的模样。 艾波洛妮亚解释:“图里是非常勤俭的人,并不愿意在这些小事上多花一分钱。” 等走到屋前,看到那一座发黑且长满青苔的大理石丘比特喷泉时,她不得不厚着脸皮继续这番说辞。 面对即将展开合作的大客户,艾波不想漏怯,但事实就是,他们组织穷得揭不开锅。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得用在刀刃上。 进入别墅的前厅,萧瑟之感越加浓烈,所有的家具都盖上了白布,迈克尔只在久无人住的度假别墅看到过这种布置。 艾波洛尼亚叹气:“图里的父母在乡下,家里就我姐姐一个,她怀有身孕,无力操持打扫,平常便盖着防尘布。左右这些奢靡的家具,日常也用不到。” 正说着,西多尼亚从书房走出来,她和玛莲娜工作了一上午,正准备休息片刻,听到艾波洛尼亚的声音便出来察看。见她和迈克尔在一起,惊讶地睁大了眼。她以为妹妹对这个美国人没感觉,没想到…… 自家人一照面就明白对方所想,艾波洛尼亚赶在她说出令人尴尬的话之前开口:“迈克尔来谈农用机器的生意,我们需要一个绝对保险、安静的环境。” 西多尼亚反应过来,收起揶揄的神情,转身推开起居室的大门,让两人进去。 这是一间朝北的小房间,进门左手和正面是落地窗,剩下的一面墙上挂着巨型油画,横刀策马的男人,似乎是这房子原主人的画像。 屋子的前端是小圆桌,桌上立一尊鬼谷下山青花瓷花瓶,盛有粉百合、洋牡丹和铃兰,凑近看才发现全是布绢制成的仿真花。房间尽头摆放有三张长短不一的沙发,底下铺着上好的阿拉伯地毯。 与方才所见截然相反,富丽堂皇。 西多尼亚问:“需要喝点什么吗?家里有红酒和白兰地。雪茄和香烟在老位置。需要找个书记员来写纪要吗?” 艾波洛尼亚摸到墙上水晶灯的开关,一下子,满室碎钻闪烁,本就不暗的房间愈加明亮,她对姐姐说:“不用记录,只是初步磋商。” 她看向迈克尔:“你饿了吗?我们可以吃些三明治,边吃边谈。” 迈克尔对这个发展感到惊异。 维太里姐妹的这番做派,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艾波洛妮亚似乎有着话事人的身份。 他表示不饿,在艾波洛尼亚的示意下坐到西面的那张双人沙发。上好的手感,是弗洛伦萨出品。 艾波洛尼亚摘下斜挎背包和手拎包递给姐姐,站在门边,又轻声交代几句:“背包里是妈妈给带的面包和奶酪,手拎包里的东西比较重要,是关于展览会的,你和玛莲娜先看看,晚点我还得去阿斯帕努那儿。” 然后,她接过西多尼亚拿来的饮料,是两瓶玻璃瓶装可口可乐。她一手开瓶器,一手夹住玻璃瓶口,走到东面的单人主人沙发前坐下。 金属盖脱落,米色的泡沫翻涌起来。 艾波利索地开盖,把可乐放在光可鉴人的茶几上,其中一瓶轻轻一推,保龄球般恰到好处地停在迈克尔面前。 这动作自然流畅,兼具了优雅和活力,仿佛阿尔忒弥斯回到了林莽山野。迈克尔沉望着面前进退自如、潇洒风流的女孩,之前的一切串联起来,那些甜笑、那些问题,他忽然明白了。 等西多尼亚合上了起居室的双面门,室内仅余她二人,艾波洛尼亚才看向对前的美国人,开门见山:“我需要五十万美金,还需要法律顾问来申请美国的专利。” 迈克尔没有回答。他端坐在落地窗前,来自头顶的水晶吊灯的光源将他俊秀的脸照得格外幽深。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艾波洛妮亚,却不再像平静无波的黑湖。 半晌,迈克尔说:“有烟吗?” 艾波洛尼亚起身打开一旁半人高的木质地球仪,球盖自赤道翻起,露出里面的雪茄和香烟。 “只有骆驼牌,要吗?” 迈克尔颔首,从递过来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接住她丢来的打火机。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纯银的材质,双面雕刻有一棵青松和一句中文,雅致而低调。 打火轮擦响,火光在他眼里浮动。 迈克尔吐出烟雾,才用英语说:“太多钱了。我的家族目前没有精力处理这桩生意。” 隔着袅袅白烟,他的嘴角微勾,但眸光暗沉,毫无笑意。 艾波洛妮亚本能地感到不对劲,她不解地开口:“迈克尔,你在生气吗?” 望着女孩纯真的面容,迈克尔捏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他嘬了一口烟:“你为什么觉得我在生气?” 这声音喑哑、克制、滚烫。 艾波洛尼亚听到自己的心跳又扑通扑通起来。有那么一刻,她竟然想跨上茶几踩上他的大腿,丢掉他嘴里的烟,附身亲吻那迷人的弓形嘴唇。 “没什么,”她轻咳一声,尽量不去想那些让人分心的内容,专注眼前的生意。 “迈克尔,你是达特茅斯的高材生,应该清楚农业机械化是不可逆的趋势。只有解放了被土地束缚的人,劳动力才会往城市聚集,带来经济的繁荣。五十万美金换这台机器的北美专属经营权,非常划算。” 右手食指和无名指夹着烟,迈克尔靠上沙发背,脸沉在烟雾里:“可是,艾波洛尼亚,你忘了美国并没有那么大的葡萄种植面积,大概在二十万公顷左右。相比于制作葡萄酒,我们更愿意直接品尝来自欧洲的——“ 他注视着眼前人,刻意停顿:“珍馐。” 轰的一声,全身的毛孔炸开,汗意从颈背传来,毫无逻辑地,她感到一阵燥热。 指甲掐着掌心的肉,艾波洛尼亚努力佯装无事,又转而说:“五十万。你们只需要负责销售。利润七三分,你七我三,合同时限五十年。” 脊背僵硬,为了看起来镇定自若,她掩饰性地翘起脚。这动作落在迈克尔眼里,她西装裤长腿交叠,说不出的倜傥,眸色越加幽沉。 对艾波洛妮亚开出的价码,他不置可否。空着的那只手拿过可乐瓶,仰头喝了一口。 真是该死。艾波望着那缓缓滚动喉头,只觉得热得无法呼吸。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说:“迈克尔,我并不是只有柯里昂家族的联系方式。” 啪地,玻璃瓶抵上榆木茶几。 青年笑了起来,低沉的嗓音仿佛深潭浮动,“如果我拒绝了,你会把我的信息卖给塔塔利安家族吗?我的小姐。” 这个称呼,艾波洛尼亚眉心一跳,热意进一步蔓延,从脖颈到耳后。 她抬眼看向青年,俊美得仿佛古希腊神祇,俊秀又英武。她不由仔细思考他的问题。他是家中幺子,如果他死了,这个世界一定会多一对伤心欲绝的父母。而她,好像也会感到遗憾。 这感情并不深刻,他们的相遇过于短暂,是一触即散的薄雾。这遗憾更像是大梦方醒,醒来空落落的怅惘。 羞赧的热意在消退,艾波洛妮亚听到自己慢条斯理地说:“你活着,对我更重要。” 迈克尔却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站起来,在茶几前来回踱步,随后又站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因无人打理而显得过于繁盛的花园,静静抽烟。 艾波洛妮亚简直无语。心知他在考虑,不能打扰,只能翻出西多尼亚放在这个房间里的书起来。竟然是《傲慢与偏见》,她许久没看这类爱情,不由看入迷了。 等抽完一整根烟,烟蒂按进陶瓷烟灰缸,迈克尔来到艾波洛尼亚面前,俯下身按住了摊开的书本,提出了令人无法拒绝的方案。 “六十万,成立一个跨国公司,西西里这边走上正轨后,你们的人要来美国建厂指导机器生产,建厂事宜和费用由柯里昂家族全权负责,你们只以技术入股,利润按股份分成。” 属于男人的粗糙指尖挑起帽檐,艾波洛妮亚任由他摘下帽子。明亮的视野里,她看见迈克尔目光灼灼:“多出的十万为西西里生意的的参议权。” 帽下的麻花辫顺势垂落后背,艾波洛妮亚忍不住笑了。她举起可乐,冲他说:“Salute,为我们的合作。” Chapter12 框架谈完,后面还有一系列琐碎的具体内容需要制动,定金尾款的支付方式、机器的交付时间、美国公司的建立……但这些都不急。 艾波洛尼亚心情不错,合上书本,拎着可乐顺势站起来,又估计了一下最近工作量,说:“合同大约三天后能出来。” 与托马辛诺的、基于威慑的黑手党分赃式合作不同,这次的跨国合作需要更文明、现代的方式。 头上忽然一重,迈克尔把帽子搭回她的头顶,低沉好听的嗓音传来:“汤姆.黑根是法律顾问,等拟好合同后我会发电报回纽约。六十万可以通过瑞士的银行汇款或是现金支付,看你们的意思。” 艾波洛妮亚对合作伙伴的上道很满意。 “我们虽然是乡下人,但也不是草台班子。合同上会写明,将按照15%的方式收定金,尾款支付时间看你们的意思。” 艾波洛妮亚开心极了,下半年的预算终于有了着落。原本她打算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走这个美国人。现在——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一席西服,棕色的西装三件套衬得人儒雅又英武,连白衬衫的褶皱都看起来可爱极了。 这可是行走的六十万欸。她有了些新想法。一面向门边走去,一面轻快地说:“迈克尔,我们先吃午饭,下午带你去巴勒莫的工厂转转。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路过那盛满花的青花瓷瓶时,迈克尔看见她抽出一朵淡粉色的海棠,精美绝伦的仿真花落进胸前的口袋,像是童话里的小精灵。她恣意又快乐。 艾波洛妮亚推开门,见迈克尔还站在原地,不禁回头问:“怎么了?” 青年依然面无表情,但可能是西西里的日光中和了他的沉稳阴郁的气质,他看起来有些温柔。迈克尔问:“烟蒂和瓶子要带出去吗?” “当然,”艾波洛妮亚关灯,碎钻般的浮华褪去,她眨眨眼,“阿罗谢谢您的举手之劳,柯里昂先生。” * 午餐非常简单,奶酪、面包配上一些切成薄片的香肠,艾波洛尼亚觉得这样太荤,不利于西多尼亚的健康,又用腌橄榄、后院种的番茄加黑醋拌了一道凉菜。食物的份量很大,在他们吃之前,西多尼亚便提前给雷默斯等人送去。 饭前,艾波为迈克尔介绍了玛莲娜,她说:“斯科蒂娅夫人是我们的好友,她丈夫是退役士兵,他目前在警察局工作。” 那是一个黑发黑眼的美丽女人,迈克尔承认她美得不似凡人,兼具母性与风情。但他讨厌艾波洛尼亚用那痴迷的眼神看别人,每当那女人说话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注视,仿佛那是绝世珍宝。 玛莲娜也无意和他认识,只是朝他微微点了下头,权当打招呼了。 吃饭时,迈克尔和吉里安诺的妻子说话,视线却一直落在艾波洛妮亚的身上。 西多尼亚酸得掉牙。这是人之常情,坠入爱河的人,哪个不想和心上人尽可能多地相处呢?可她那蠢笨的妹妹,手捧着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书,时不时和玛莲娜小声低语,两人轻笑几声,就是不愿意抬眼看看对面的人。 “艾波?”西多尼亚还是决定帮帮某个可怜人,“听说你们下午要去工厂?” 艾波洛妮亚正和玛莲娜讨论达西的性格,玛莲娜认为如果不是财产和外貌,没有女孩会喜欢他。 她分心回答:“对,去西面那个工厂。” “那附近的阿兰西尼炸饭团味道不错,等下如果回来的话,给我们带些?” “好的,没问题。”艾波洛妮亚回答完,又继续和玛莲娜讨论。她赞同玛莲娜的观点,但这世界上有几个人不是外貌协会的呢? “你可以顺便带柯里昂先生去海边转转,这几天天气不错,风景应该很美。” 玛莲娜翻了一页书,艾波下意识地回答:“可能没有时间。我有多忙你应该知道的……” 随即她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的合作方,不是可以随便对待的亲密下属。她终于把注意力从玛莲娜和书本间移开,冲迈克尔抱歉地笑了下:“如果从工厂出来还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去那边转转。” 室内用餐她没有戴帽子,一头乌黑的秀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书本微弱的反光照上她鹅蛋似的精巧脸庞,看上去温婉又可爱。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话已经先一步说出口:“任凭安排。” 西多尼亚无奈地叹一口气。 用餐完毕,艾波洛妮亚主动肩负起洗碗的工作,站在小厨房的白瓷水槽前,用瓜瓤和肥皂擦洗碗盘。他们四人加雷默斯等驻防人员共用了三十几个餐具,琳琅地堆在水槽里。 几个小伙子想进来帮忙,被艾波洛妮亚劝走。吉里安诺不在的时候,由他们负责后厨。现在没了活做,他们趁着空闲时间,站在露台上和迈克尔攀谈。 哗哗地水流冲过碗盘,艾波闲话家常般对玛莲娜说:“下周二就要举办展览会了,这几天注意安保警戒,可能不太平。如果尼诺没空来接你的话,千万别独自回家。帮我看顾好这里。” 玛莲娜一怔,点头应是。 * 吃过饭,艾波和迈克尔再次出发。 一坐进车里,艾波洛妮亚便抽出胸前的那朵海棠花,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根大红的丝带,把花绑在了后视镜上。 迈克尔看着她仰脖颈,微微倾身,费力地在将丝带缠上后视镜连接处。那脖颈白得透明,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那手指纤细修长,在红艳的丝带映衬下,显得非常漂亮,无端联想到可口的樱桃。他眸色渐深,不自觉地舔了舔牙,想要将她偷走的想法又一次泛起。 淡粉色的海棠娇艳欲滴,柔美地搭在后视镜的黑色外框。艾波洛妮亚满意地打量了一下,用英语说:“这是我送你的新车礼物啦。在东方文明里,红色代表好运,祝你好运呀,迈克尔。” 艾波本想说禄运亨通,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英文词汇代替,只能干巴巴地重复好运这两个词。 “谢谢。”迈克尔垂眸,敛去眼底的贪婪和不切实际的想法,轻声反驳,“这不是新车,是法布里奇奥搞来的二手车。” “喂!”艾波洛妮亚发出抗议,“柯里昂先生,尊重一下我的心意好吗?” 迈克尔轻笑起来,胸腔震颤,仿佛悦耳的低音提琴。他发动汽车,无辜道:“我表达了感谢呀。难道要我说,尊敬的艾波洛妮亚小姐,请接收我最诚挚的感谢?” 他刻意用英音,模仿英国贵族的腔调,逗得艾波洛妮亚咯咯直笑。 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驶过石砖路面,轻松地在小巷间穿行,房屋的影子仿佛黑白交错的幻灯片,跳跃着照亮车内。 工厂位于巴勒莫的西郊,毗邻港口,轿车拐过几道弯,绕过无数幢五颜六色的房屋,突然之间,道路的尽头,湛蓝的海水扑入眼帘。 这是第勒尼安海,一百多年前北部撒丁国王通过这片海登陆西西里,又在这里出征,登陆南部意大利半岛,完成统一大业。如今,这片海已是意大利的内海,海面上飘洋着渔船与货船,沟通着首都地区与南部的经济。 艾波洛妮亚早已摇下车窗,任由海风吹拂过脸颊,嘴里忍不住哼起了不知名的旋律。 鼻尖是风带来的、属于女孩的好闻气味,迈克尔手搭在车窗,单手扶着方向盘,碧海蓝天,只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永远没有尽头。 远远地,标志性的高烟囱和高高低低的灰白色房屋出现在视野里,外围几幢斑驳石砖外墙彰显建筑的历史,在西西里的日光下,莫名充满蓬勃的力量。 “那个是钢铁厂,”克罗切拥有一半的股份。艾波洛妮亚指着直入云霄的烟囱,隐下了后半截,又指着下方不远处一排排厂房,“那是拖拉机厂,边上墙上有黄色涂鸦的是我们的厂子。” 如出一辙的灰白色建筑,唯一特别的是外墙上那巨大的人物半身像,像是版画又像是剪影,头发过耳的青年大拇指插在雕有鹰狮图案的金扣腰带上,露出八颗牙齿的闪亮微笑。是吉里安诺。 “目前主要负责帐篷和遮阳伞的生产,年产量在一万件左右。这两样都有专利。客户是那不勒斯或是米兰附近的酒店,法国人偶尔也会来下订单。” 灰白色的房屋越来越近,路人也逐渐增多。驶入工业区,大路两旁有不少残疾人或者老人坐在一种改装过的三轮车边。那车比寻常三轮车高一些,有一个遮蔽风雨的顶棚,棚内或摆着水果,或生着小炉子卖一些食物。 “工人工资高于西西里的平均收入,这边又远离城区,没什么娱乐活动,因此小摊经济格外繁荣。” 迈克尔问:“怎么没有孩子?” 艾波洛妮亚看了他一眼,为他的敏锐咋舌,只说:“孩子都在厂里呢。” 迈克尔便没有再追问了。 艾波洛妮亚指挥迈克尔把车停到固定的位置,她说:“要靠边一些,不然等下卖小吃的摊子就没处停啦。” 迈克尔对她言听计从。这女孩仿佛给他下了魔咒,那张玫瑰花瓣般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他便四肢不听使唤地想按照她的心意办事。 车一停,艾波洛妮亚像小鸟一样跳下车,轻巧地跑到工厂的实心铁门旁的小屋窗前。未等她说话,一道犬吠从未完全闭合的铁门内响起。 迈克尔立刻关车门追上去。可已经太迟了,一条黑狗闪电般从门缝里蹿出来,向她扑去。 那一瞬间,迈克尔全身血液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思考。 “罗伯——” 艾波洛妮亚半蹲接住了扑来的大黑狗,因冲击力稍稍后退小半步,一面躲避狗狗的狂舔,一面搂着它说:“小甜心,小罗伯,想我了吗?我也很想你呀。” 门里走出一个身材瘦削、体态匀称的男人,与寻常西西里男人相比更白皙的橄榄色皮肤。他穿着一件上好的绸缎衬衫,嘴上是两撇电影明星似的小胡子,瞧着就是一个巴勒莫的花花公子。他张开双臂迎来:“我看到罗伯那么兴奋,就猜到是你来了。” 艾波洛妮亚松开狗狗,惊喜地蹦起来。她握住男人伸来的右手,用力一拉,两人右肩相碰,左手自然而然地半楼住,同时轻捶对方后背。她开心地说:“阿斯帕努,好久不见。”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亲密无间的战友。 迈克尔只觉得两人默契得刺眼。尖酸的怒火流淌在血管,后槽牙磨动,垂落身侧的拇指用力碾压食指关节,他强行将这种卑懦的情绪镇压下去。 这次艾波洛尼亚没有忘记迈克尔,她开心地介绍:“这位是迈克尔.柯里昂,纽约柯里昂家族的小儿子,我们的生意伙伴。这位是阿斯帕努.皮肖塔,工厂的实际运作人。” 皮肖塔时常往来那不勒斯、弗洛伦萨等地,操持那边的生意,昨晚刚被她叫回巴勒莫干活,只知道农机的事情泄露了,却不清楚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艾波洛尼亚也无意向他说明具体经过。按照皮肖塔的脾气,一旦知晓真相,定然会找时机对迈克尔放冷箭,那就不是合作是结仇了。她向伙伴解释:“柯里昂家族有意与我们开展农业机器全方面的合作,我带他来看看我们的工厂,给他一些信心。” 期间,她左支右屈,一直在躲避罗伯对她双手的舔舐。皮肖塔呵斥了一声,兴奋过度的杜宾犬立刻垂下尾巴,端坐在铁门边,只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艾波洛尼亚。 这是一只残疾狗,曾是某个□□头目的护卫犬,在游击队总攻的那一夜,该头目心知死局已定,只能打狗泄愤。被他们发现时,罗伯奄奄一息,后腿几乎溃烂。是艾波顶着它的利齿和低吠,换药添食,因而对她格外亲近。 艾波一时心软,想要开口求情,皮肖塔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地,不咸不淡地开口:“等下他玩兴奋了你负责收拾?” 想到这狗子兴奋过度导致的拆家行为,艾波咽下了想要说出口的话。她瘪嘴的模样,像只可爱的花栗鼠。 皮肖塔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 黑雾般的阴鸷与关节挤压的咔哒声,一闪而逝,等皮肖塔再看去,那人面色如常,嘴角挂着谦和的笑容。 皮肖塔跟着吉利诺安在蒙特莱普顿起家,又在生意场上混了五年,早已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压下疑惑,面色如常地为这位来自美国的生意伙伴介绍工厂。 Chapter13 才一天时间,到处是农机展览会的消息。 报纸没有刊登任何消息,收音机里也没有播报。但小道消息在巴勒莫街头巷尾乱飞。大到富商、银行家,小到水果贩、面包师,人人谈论这次展览会。 “听说了吗?唐.克罗切要召开农业机器展览会,邀请罗马的大人物来,就在下周。” “哈哈是的,阿多尼斯教授是我的老主顾,他上午刚来过,”理发匠拎着剃刀,正给客人刮胡子,他自得地吹嘘,“教授说克罗切阁下对这次展览会空前重视,不止会邀请特雷扎部长,可能伊曼纽尔三世陛下也会从国外回来呢。” 虽然意大利共和国已经成立两年多,但西西里的老百姓还是愿意称呼这位退位且流亡海外的国王为陛下。特雷扎部长是西西里出身,除了那些进入国会的共产党和社会党人,身为司法部长的他,是目前最高职位的西西里人。 另一个排队的客人问:“什么农业机器,是像拖拉机一类的吗?” 理发匠说:“阿多尼斯教授说是用来采摘葡萄的,有了它,再也不用雇劳工去摘葡萄哩。” “那可太好了,今年终于不用去老婆家帮忙收葡萄了。每次回来都腰酸背痛,要疼整整一周才恢复。” “还能省下劳工的面包钱,这可是很大一笔哩。”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看好这个机器。正如此刻——仰面躺在椅子上,满下巴白泡沫的男人哼了一声,问:“都用这机器,那些农民劳工怎么挣钱养家?” 鼻孔喷气带出的泡沫溅上理发匠的围脖,他又说:“我看克罗切巴不得所以的男人都去给他当打手。”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这位曾经是朋友的朋友,四年前,他的土地被克罗切侵吞,仅保留一点财产,便带着情人和妻子来巴勒莫讨生活。 “我爱西西里,春天葡萄萌芽,秋天收货果实,人们辛勤劳作换取报酬,我忠诚于传统,几千年的习俗不应该被打破。” “所有的一切都有价格,你们觉得这是免费的吗?蠢货!那些罗马的大人物可不会那么好心。” 等理发匠利落地刮去所有的白沫子,他从椅子上坐起来,盖棺定论般说:“这个机器的使用费一定很高,它会抽干农民们的血。你们等着瞧吧。” 他丢下理发披肩,从口袋里数出几枚里拉,气宇轩昂地迈出理发店,走入阳光灿烂的巴勒莫街头,仿佛苏格拉底行走在雅典学院。 * 埃斯波西托是北部意大利人,从小受到社会契约和法律的规训,但他已经在西西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看上去活脱脱的本地人。 他站在玻璃窗前,手里握着一只老式的牛角烟斗。窗外是著名的四方广场,行人、小贩、轿车往来不断。洁白的大理石雕像立在正午阳光,恢宏大气。 他身后,一个人问:“埃斯波西托先生,不知您是否同意我们的贷款方案呢?” 这是一个略年轻的男人,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有着古罗马统帅安东尼般的鬈发,眉毛浓黑,一身西装笔挺,虽态度恭敬地站立,但浑身散发着悍莽之气,能一眼望到山区,烈日荒石,橄榄树成荫。 埃斯波西托瞥了一眼小伙子,说:“我和克罗切相识多年,我不明白,把钱赁给那些农民有什么意义。用来买机器吗?那些野蛮人可不会使用如此精细的东西。更别说利率这么低,我是银行家,不是慈善家。” “您在拒绝唐.克罗切阁下吗?” 埃斯波西托笑起来,吸了一口烟,反问:“怎么?要杀了我吗?” 年轻人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认真地说:“有人和我说过,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更难地是消弭仇恨,重建秩序。” 像是证明所言不假,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把装有□□的左轮手木仓,拍在埃斯波西托的桌上。 漆黑森冷的武器躺在乌润的桌面,仿佛野蛮的罗马人闯入文明的雅典。 埃斯波西托收起了笑,沉默地看了那木仓片刻,突然又低声道:“这不是克罗切。” 他的眼前,仿佛看到那个胸膛宽阔、高大健壮,时常出现在报纸上的英雄。他陡然意识到,这是萨尔瓦多.吉里安诺对克罗切的一次宣战,是年盛的雄狮向老迈的狮王发起的挑战。 “那么,你愿意效忠吗?” * 离开工厂时,橘红染上天际,车头朝向的海面沉入一片藏蓝的夜色中,定眼凝视,方能在波涛间分清海天交接线。 厂区外面的摊贩比午间更多,艾波洛妮亚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捧着墨西哥卷饼。松软的麦饼裹挟着番茄牛肉和芝士,一口咬下去,番茄的汁水和微烫的芝士充盈口腔。好吃得让她眯起了眼睛。 她颇有些自得:“我单方面宣布,这是北部西西里最好吃的卷饼!” 迈克尔早已吃完了他的那份,还额外多吃了一份西西里当地的奶油甜馅卷饼。三年海军陆战队的生涯,让他学会了在各种环境下快速地完成晚餐。他一面转动方向盘,一面赞同:“也比纽约的好吃。” 给西多尼亚他们带的炸饭团在后座,边上还躺着一个玻璃瓶清水,是用来糊弄维太里夫人的‘圣水’。往瓶里灌自来水时,迈克尔正好在一旁,当时那表情,仿佛千辛万苦算出的数学题正确答案竟然是无理数,不敢置信又难以理解。 艾波洛妮亚回想起来,不禁笑出了声。 “怎么了?”迈克尔虽然在开车,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见她莫名其妙笑起来,“是什么有趣的事吗?” 艾波洛尼亚摇摇头,“没什么。” 迈克尔却误会了,他嘴往后咧开,眼里仿佛被远处海面的夜色浸染,漫上漆黑的寒意。他问:“这位皮肖塔先生年轻有为,他是哪位银行家或是贵族的后代吗?” 艾波又笑了起来,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他可不是大人物的孩子,他只是蒙特莱普雷镇普通农民的儿子。对了,和你的跟班法布里吉奥算是同乡。” “是吗?我看他谈吐不凡,误以为他是名人之后。” 艾波洛妮亚素来不吝啬对同伴的夸赞:“阿斯帕努可比那些富二代和纨绔子弟强多了。他头脑灵活,耐心细心,且懂得省时度事,往往一个照面,他就能试探出进货商的虚实。” “噢?” “有一次他和犹太人做生意,那人开口就要五千顶户外遮阳伞,那时我们的工厂才起步,没接过那么大的单子,大家兴奋地下单钢材和布料。是阿斯帕努发现了问题,他抓住了犹太商人的逻辑漏洞!那犹太人说他在英国和法国都有酒店,非常需要这种遮阳伞增加酒店档次。阿斯帕努详细询问伞面布料品种时,他却支支吾吾,只说和西西里一样的就行。” “要知道,湿润地区的防雨布料和干燥地区的防晒布料是不一样的。伦敦的天气多潮湿呀。阿斯帕努一面请他玩乐拖延合同签订,一面派人打探虚实。最后你猜怎么着?那犹太人是个惯犯,收到货后他会以货物质量差为由拒付尾款,并扬言要打官司。很多像我们这样小厂子不愿陷入这无止境的扯皮,便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会以标价八成的价格把这批货卖出。而且据小道消息说,这是他已经要去以色列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连官司都没处打。全靠阿斯帕努的严谨和细致,让我们规避了一处风险。” 最后她总结:“要我说,他是全西西里最优秀的商人。” 为了说这个长故事,艾波洛尼亚手里的卷饼都冷了。但现在是夏天,凝固的芝士依然很好吃,更别说还有微辣的牛肉末了。她又咬了一大口。 小牛皮方向盘被捏得轻微变形,迈克尔压抑尖酸的情绪,又问:“吉利安诺似乎非常信任他,让他负责中部和北部意大利的生意,难道不担心他卷款跑路吗?” 这话实属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但艾波洛尼亚相信迈克尔的人品,她咽下嘴里的食物,解释道:“他和图里一起长大,从小就是好朋友。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阿斯帕努细致入微,图里不拘小节,两人性格迥异,但意外合拍。如果全世界背叛了图里,那阿斯帕努一定是最后一个背叛他的人。” 迈克尔又问:“所以,他是吉里安诺的军师?” “当然不是。”艾波洛妮亚轻笑一声,“军师另有其人……” 她说后半句时,像是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语气温柔,宛若春风拂过旷野。 “那你是怎么和他们认识的?” 迈克尔终于问出了这个萦绕心头许久的问题。他看得很清楚,她和这些人的关系,绝非简单的男女之情。如果硬要他形容,更像是家人或是伙伴。如同克莱门扎和父亲、他与桑尼。 但清楚归清楚,感情向来不受理智的束缚。当她提起那些男人的名字,与他们交谈、接触时,他简直嫉妒得发疯。他甚至在嫉妒那只狗,那只残疾的黑狗,仅仅因为它可以正当地亲吻她的脖颈、舔舐她的手指。 艾波洛尼亚笑起来:“这可是一个超级无敌长的故事——” “等我把卷饼交给雷默斯之后再和你说。”不知何时,吉利安诺宅邸出现在道路尽头。 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平稳地停在了雕花铁门前,艾波洛尼亚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抱着满牛皮纸袋的卷饼,铁门内十七八岁的少年立刻跑出来。 透过饰有海棠花的后视镜,迈克尔看到婴儿肥的少年想要邀请女孩进去,被她摆手拒绝了。女孩把牛皮纸袋递给他,接过少年手里她的牛皮手拎包,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小跑回到轿车。 迈克尔连忙收回目光,看向坐进车内的少女。她冲他笑了一下,如阳光下的海水,明亮热烈。这一刻,所有的负面情绪像泡沫消散,他的灵魂发出熨帖的喟叹。 “出发吧,迈克尔。”黑色的轿车再次启动,掉转方向,驶入橘红色的晚霞里。 艾波洛尼亚望着那绚烂的火烧云,摇上车窗,和这个才认识几天的美国人说起了过往。 “那是1940年的初秋……” Chapter14 艾波洛妮亚出生在早春,和煦的海风拂过荒原高山,天鹅、白鹳等候鸟张大羽翼降落在这片岛屿。 做婴儿实在太无聊了。她这辈子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些祷词、谕言,她在她胸前、摇篮里时常听到,渐渐便记住了。 等她会走路后,并不意外地发现这个家里仅有的书本是圣经。它就成了她唯一的娱乐活动。等到她五岁时,牧师说一句福音书里的内容,她总能接上后一句。这在西西里可太了不得了!她开始被频繁带去巴勒莫,仿佛变成了上帝存在的证明,走遍了城里七座大教堂,偶尔也去乡下的小教堂,协助主教或是牧师弥散。 牧师们宣称,哪怕是最凶恶的墨索里尼宪兵都无法拒绝艾波用小鹿般的纯真神情念颂圣经。 每周翻山跋涉,让小艾波的身体像小公羊一样健壮,七岁和十岁的小男孩一样高,这也让她能轻而易举揍翻那些嘴贱的坏男孩,按在地上捶。 九岁时,抓捕黑手党的力度又增大了,可朋友的朋友数量就这么多,一些小手段便出现了。宪兵风风火火地来到镇子上,又一批黑手党落网。这些都是纯善的农民。阿波的大哥哥安布罗斯也差点被带走。爸爸特里给宪兵队长塞了一枚祖传的金戒指,这件事才作罢。 艾波洛妮亚知道这件事没完,他们家会成为固定的勒索对象。她得想个办法。 1940年,北非战争爆发之前,整个西西里便早已开始实行严格的配给制,物资匮乏,滋生了大量的黑市交易。而位于巴勒莫东南侧的圣方济各修道院是黑市操纵者和走私犯的集散地。 艾波洛尼亚十分清楚。修士们从不在她面前避讳谈论这些。她主动找到修道院的院长阐明自己的困境,又恭敬地亲吻那双松弛的手。曼弗莱迪院长很满意,她得到了认可。 靠着院长的私人关系,那些宪兵再也没有去过家里。 她告别家人,搬进了圣发济各修道院。依照前世的工作经验,她视修道院为大型集散中心运作。所有的物资,小到一枚番茄,大到一车奶酪,都能做到有据可循。 来修道院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一个还没骡子高的孩子站在矮墙上清点物资,登记造册,再一个个划去。她从不出错。 生意越做越大,修道院开始发行一种画有红色圣母像的白纸,兼职走私的农民们摊开黝黑的手,排队领取这凭证,用以兑换物资。 悄无声息的,圣方济各修道院成了最大的黑市交易大本营。 等一切走上正轨,艾波将工作转交给了其它修士。这是十分必要的,十岁的孩童不该拥有如此庞大的权力和人脉。如果再不放手,等待她只有死亡或成为禁脔。 艾波开始每天和农民们一起翻山越岭,穿针引线般往来于城镇之间,运送物资。她想要了解这片土地,了解每一座山峰、每一块石头。 自然而然地,她认识了吉里安诺和皮肖塔。 他们牵着驴车穿行在石灰岩山脉、蛮盛的荒原、茂密的橄榄树林,望着那些断壁残垣和神庙遗迹,艾波说起了历史的必然性,谈起了劳动力与剥削。 偶尔露宿山野,他们便点燃篝火,彻夜讨论,毫不困倦地畅享那些美好的未来,在跃动的火光中,一点一点完善计划。 他们迫切地想要改变这个岛屿,但也十分有耐心。就像画家绘制绝世名作,先用铅笔勾勒线稿,再画几张草图、寻找合适颜料。 终于有一天,三人决定落笔了。 九月初的圣罗莎莉狂欢节,吉利诺安赶着一车奶酪往山里走,意料之中地被宪兵发现,遭到勒索与缉拿。艾波和皮肖塔从树林后出现,三人联手擒住了那两名宪兵。 他们并不想杀人,只是想策反这两位脸颊红扑扑的年轻宪兵。吉里安诺开出了两千里拉每人的价码,条件是定期告诉他们营地的换防情况。高个子的年轻宪兵有些意动,吉里安诺又加码,声称会定期在他们家门前放一大条香肠,作为给他们父母的礼物。 就在交易要达成时,一名脸上有疤、戴着袖章的宪兵手持冲锋木仓从橄榄树林里走出来,是这两个宪兵的队长。 他用漆黑的木仓口对准艾波,老辣地威胁、逼迫他们后退。 艾波冲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使了个眼色,三人默契地撤退。 宪兵队长却并不想放过他们,木仓口依然指着艾波。显然,他认为这个约莫十岁、头戴鸭嘴帽的男孩是这个组合的短板。 他大声地质问他们的身份,并要求出示证件。 吉里安诺和皮肖塔向后退的脚步一顿,缓缓举起从年轻宪兵那里缴获来的冲锋木仓。但同时配合地从怀里掏出证件丢给艾波。 三个漆黑的木仓黑洞洞地对峙。 气氛如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艾波接住证件后,双手拿着证件举起,自白身份:“我们是圣方济各修道院做事的,请不要为难我们。我有院长的手签章。” 她一面说,一面缓缓向宪兵队长靠近。 一个孩子,且只穿了轻薄的短袖衬衫,宪兵队长认定她没有攻击性,但木仓口依然指着,用以威慑另外两个拿木仓的年轻人。 艾波缓步来到他面前,脑袋和枪口的最近距离不超过十厘米。她明白,如果这时候走火,子弹穿过,她的后脑勺会像西瓜一样炸开。 “长官,您瞧。”她递上写有曼弗莱迪字样的证件,趁着他的注意力在纸上,闪电间以手成刀,猛地砍向他手腕。 宪兵队长吃痛,枪口偏移,这一瞬间,艾波快速下蹲,左腿猛力横扫,踢中他的胫骨,他顿时失去重心仰面倒下。 他手中冲锋木仓的扳机已经扣下,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木仓口偏转,子弹突突地落空,射向树林,射向蓝天,惊起一阵飞鸟。 这个老兵凭借多年经验后退一步稳住身形,却未料艾波会乘胜追击,她下肢和臀部发力,高高跃起,腾空转体鞭腿,一击踢飞冲锋木仓。失去武器,宪兵队长不敢再对峙,仓皇跑向茂密的柑橘林。 “砰——” 终于,所有的枪声都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方才还颐指气使的老兵倒在地上,背后好大一个血洞,右侧手腕不自然地扭曲。 三人又看向被捆绑着的年轻宪兵,其中一个毫无疑问地死了。倒霉地被乱飞的子弹射中了眉心,猩红的液体蛛网般罩住他年轻的脸。另一个运气不错,只被射中了肩膀,已经吓晕过去了。 艾波拎出贴身挂在胸前的十字架,为那个枉死的年轻人祷告,愿他的灵魂进入天堂。等简短的告别仪式结束,吉里安诺和皮肖塔把昏迷的宪兵抬上骡车,车上只有表层是奶酪,下层全是干草,正好安放伤员。 回程的路上,三人都沉默着。 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始。 在这一刻,仿佛赤脚踩上滚烫的沙子,他们才真实地意识到,革命会流血、会牺牲,再完美的计划都有疏漏。 但现实没有给他们退却的机会。宪兵队发现了尸体,报纸刊登了死讯,墨索里尼当局认为这是一次挑衅,不断加派巡逻人手。走私生意越来越难做,不少农民因此被抓捕。 皮肖塔打听到这些人被关在勃兰特营地。三人制订了严密的计划,这次,一切很顺利,他们用计攻入大营,释放了所有关押人员,不仅缴获步木仓、手木仓、冲锋木仓以及成箱的弹药,还收获了泰拉诺瓦和帕萨藤珀这两位大将。 巴勒莫、那不勒斯、罗马和米兰的报纸刊登了他们战胜宪兵,解救被羁押农民的消息。智勇双全的吉里安诺和机敏过人皮肖塔,成为了整个国家茶余饭后的话题。特别是数名幸存的宪兵匿名说吉利诺安宽宏大量,饶了想要杀他的他们。仁慈而强大的英雄,这简直是意大利人最喜欢的故事。 此后,艾波他们开始以圣方济各修道院为中心,向四面出击。吉里安诺是天生的领袖,深悟十六字游击真言,在西西里山区纵横捭阖。强势时,宪兵队不得不避其锋芒,龟缩城镇,只敢以两百人以上的人数为单位行动。 直到他们劫持了克罗切的卡车走私队。 一直以来,圣方济各修道院和克罗切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骡拉驴扛和军用卡车两种走私方式,明显不在同一层面,不存在竞争关系。因而克罗切并未对吉利安诺出手。事实上,他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他从报道里读出他贪婪狡诈且果断的一面,认为他能成为得力助手。 第一次是一辆满载面粉的卡车,克罗切忍下了,权当对年轻人事业的扶持。第二次是一车番茄和萨拉米,克罗切派人向圣方济各修道院递话,让曼弗莱迪约束手下。然而,狂妄的吉利安诺并未把他放在眼里,第三次,他们劫持了整五车的汽油。克罗切愤怒了。 就在他决定给这群杂碎一点颜色看看时,相识多年、吉利安诺的教父——赫克特.阿多尼斯诚恳地递交了会谈的愿望,会谈的地点在一处海滨小镇。 Chapter15 “然后呢?” 太阳收敛了光芒,西沉入群山之间,天空薄紫,小轿车停在山坡边,高档车漆反射天空的颜色,仿佛也染上了这梦幻而瑰丽的色彩。 “然后图里击毙了那个宪兵队长,阿斯帕努则干掉了高个宪兵。剩下那个脸胖乎乎的小伙子立刻求饶。”艾波洛尼亚说,“图里担心他会向上级报告,于是阿斯帕努朝他肩膀开了一枪,作为震慑,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跑路。在我的建议下,我们将他带回圣方济各修道院疗伤。” 迈克尔承认,如果他在现场也会这么做,不留下后患,他自小耳濡目染。他又问:“之后你就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了吗?恕我直言,十岁的孩童不该继续参与这么危险的行动。” “亲爱的迈克尔,这是另一个故事了。”艾波洛尼亚微微一笑,眼睛扑闪扑闪地,她指指窗外的深暮,“时间不早了。” 她的脸晕在近似深紫的暮光里,光影交融,宛若印象派的名作。 迈克尔好不容易把注意力从那个略显亲密的形容词和她那如梦似幻的脸庞中拔开,才注意到太阳已经完全躲入山后,他感到歉意,但更多的是沮丧和失落。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总是不嫌多。 提起牛皮手拎包,艾波洛尼亚下车关门,同时制止了迈克尔开门下车、护送她回家的动作,说:“今晚太迟了,还是早些回去吧。去看看你的脸——” 她摸了下左脸示意,迈克尔一愣,笑意漫上眼底,他承诺道:“我会尽快处理的。” “好的,那阿罗祝您身体健康。”艾波洛尼亚俏皮地眨了下眼,食指中指并拢至眉尾向前一挑,帅气地敬了个礼。 迈克尔莞尔,问:“明天需要我载你去巴勒莫吗?” 艾波洛尼亚仔细思考片刻,才仿佛分发糖果般说:“谢谢您,我的司机先生。” * 之后一连三天,艾波洛尼亚清晨下楼,都会看到青年端坐的身影。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儒雅得像个大学教授。 前两天他都在和维太里夫人聊天,大多数时间时候是艾波母亲在说话,青年微笑着应和或是夸赞。艾波洛妮亚私以为他意大利语进步了不少,已经有些西西里口音了。 现在全家人都知道他每天乐此不疲地花四小时在往返村子和柯里昂镇之间,对他大大改观。更别说他每次来都会携带礼物,这些东西并不十分贵重,但都是合心意的。 就连家里最不赞成这桩婚事的维太里先生都说:“这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婚后是另一回事,但至少目前,你是他心里第一位。”他清楚这些礼物是女儿艾波洛尼亚默许的。 母亲维太里夫人已经认定迈克尔是女儿的真命天子了,她甚至托人去打听了主教的日程表,希望他能腾出时间主持婚礼。 第三天打听消息的人回话了,维太里夫人赶早去了牧师家,没有和迈克尔聊天。家里一片安静,艾波洛妮亚不禁也放轻脚步。步入起居室时,迈克尔正在看她乱放的书,纯黑的封面,上面一行漂亮的烫金英文,是《了不起的盖茨比》。 青年没有发现她。 他低垂着眼,手捧书本,长腿交叠,晨光勾勒他的侧颜,仿佛饱学多识的学者,眉眼舒展而惬意地。 那一刻,艾波洛妮亚心中竟然升起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打破沙漏,让时间永永远远地停驻在这一瞬。 艾波洛妮亚站在门口看了好久。直到维太里夫人喜气洋洋地从牧师家回来,见到这一幕,她终于确定女儿也喜欢这个青年,嘴里哼起歌谣,快活地张罗早餐。 在维太里家用过早餐后,两人会一起驱车前往巴勒莫,安布罗斯一度想陪同,艾波洛妮亚拒绝了。 轿车驶过平原、山岗、树林,车窗大敞,任由夏日微风穿堂而过。 在这畅快的风里,艾波洛妮亚会说西西里节日上的趣事,都是些她早年跟着牧师参加弥撒遇见或听说的。小到卖圣骨的小贩,大到骡驴杂交,一桩桩、一件件充满了西西里蛮荒热闹的滑稽。 而迈克尔也会说些纽约的节日盛况,从梅西百货的感恩节大巡游谈到布莱恩公园的圣诞集市,繁华又富饶,勾得人想亲眼见证。 抵达吉里安诺家后,艾波洛妮亚会去书房工作,大多数是和两位夫人一起,偶尔皮肖塔也会前来。几个人一进书房就是半天。 迈克尔则靠在露台的藤椅上补眠或是。他还是整夜地失眠,一闭上眼睛女孩的身体便不可遏制地浮现,烫得他不得不起来冲凉水澡,临近天明才能囫囵合眼。 午餐依然是艾波洛妮亚做的,一般是各种烩饭或是面包火腿配沙拉,丰盛程度取决于她上午案头工作的效率。她的厨艺该死地好。 下午艾波继续工作。迈克尔会用宅邸的越洋电话和家里通话,纽约和西西里有六个钟头时差,他打过去时,通常桑尼刚起床。他向父亲和哥哥汇报了农机的合作事宜,惊喜地发现父亲恢复得很快,已经能连续说一整句话了。汤姆审查了合同,并没有发现问题,迈克尔立刻签字了。 柯里昂们打算让妹妹康妮的丈夫卡罗.瑞泽一次性携带六十万美金来西西里。一是表达合作的诚意,二是显示柯里昂的实力,三嘛——算是对这个意大利南北混血儿的教训。桑尼对瑞泽殴打妹妹的事很愤怒,教训过一回后他还是不太老实,迈克尔便建议派他来西西里探索一下自己文化的根源。 余下时候,迈克尔会和负责警戒的男孩们攀谈,这些男孩警惕性很高,起初他们只能聊些天气之类的客套话,在几次香烟之后,又看他日日和艾波一起午餐,他们渐渐透露出的一些信息。他对自己的心上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而当晚间六点前后,霞光万丈时分,艾波洛尼亚和迈克尔便会回程。 日子每天都是如此的充实而幸福。迈克尔已经在畅想婚后生活了。他想要在巴勒莫买一套别墅,最好毗邻吉里安诺宅邸,这样他们可以步行前往,沿着南欧风情的街道,他牵起她的小手在朝霞或是夕阳里漫步。 周五这天傍晚,两人依旧开着那辆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一路向东南山里的维太里家开去,城市和夕阳在车后肆意而绚烂。 他们继续着早上来时的话题,艾波洛妮亚再一次感叹盖兹比的死亡,“他只是个被时代淹没的小人物。” 迈克尔不置可否,持完全相反的态度,“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用庸俗的金钱讨好爱人,得到的必然也是虚假的爱。” “如果你是盖兹比,当爱人已然成婚,你会怎么做?” 迈克尔望着远处浸在蓝紫色天幕的山脉,笑道:“不会有这个可能,我会第一时间向她求婚。” 艾波洛妮亚不可遏制地笑起来,确实,他立刻向她父亲发出请求了。但她还是想知道答案,不依不饶地说道:“那就假设,假设你的爱人已经结婚了,那怎么办?” 迈克尔不是很想做这个假设,但女孩像是春天的布谷鸟,清脆可爱的嗓音不住地恳求,他无法招架,只好思考着说道:“唔…首先我会想办法结识那位丈夫,成为这对夫妻的座上宾,这样我才有正当的理由介入。” “然后我会和这个丈夫做生意,”他咧嘴一笑,鲨鱼般的锋利,“用金钱、地位诱惑他,必要时可以给他介绍一些漂亮姑娘。” 艾波洛妮亚不由自主地用上了敬称,问:“所以您的办法就是等待?等待这个男人抛弃他的妻子?” “当然不。”迈克尔眼里闪过冷冽,他可不愿忍受旁人合法的占有自己的爱人,“我会利用这信任,给那个幸运又可悲的丈夫致命一击,不出一个月,他就会一无所有,变成一个穷光蛋。” 女孩叹道:“迈克尔,你真是个坏人。”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娇意。 轻软的嗓音让手指轻颤,迈克尔注视着眼前的道路,认真地说:“艾波洛妮亚,这就是我。我并不是一个和善的人,内向、自私,甚至有些睚眦必报。” 艾波洛妮亚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止住后面的话:“迈克尔,让我再想想好吗?毕竟我们才认识十天。” “当然,我充分尊重你的意见。” 男人没有执着地想要一个回答。事实上,只要和艾波在一起,他就觉得幸福和满足。但现在,他不得不向她请假。 说起这个,迈克尔有些不好意思:“明天要去动一下那个小手术,塔查医生帮我找好了大夫,并约好了手术时间。” “塔查?”艾波洛尼亚怀疑,“他认识几个好医生?我记得他超过十年没有踏入医院大门了。” 迈克尔说了主刀医生的名字,又细细阐述他的履历,艾波才悻悻地住嘴,承认道:“确实是个好医生。”而且能让他愿意在周六动手术,可见塔查还是有几分人脉的。 她接着说:“我明晚会留在吉里安诺家,和西多尼亚一起,也不回家啦。” 今晚或是明晨吉里安诺会秘密返回巴勒莫,明天他们要开一个碰头会,根据他从罗马带回的消息商讨后续走向。她无意和迈克尔说明。在西西里,她学到的最深刻的一课就是——永远保持谨慎,不要将自己的底牌亮给别人。 “那你明早怎么去巴勒莫?” 艾波洛尼亚浑不在意:“坐皮亚齐亚家的骡车去,我还能在车上睡一觉呢。”言下之意,他烦人得让人睡不了觉。 “亲爱的小姐,你在我的车上也可以睡吧。”迈克尔调侃道,却没有听到她的回音,以为冒犯到她了,正要道歉,却突然感觉到不对。 四周过于寂静了。 往日这时候,远处山坡上羊群羊群陆续回圈,被晚霞染成橘色;售完水果的小贩赶着骡车归家,嘴里叼着土烟。山野虽荒芜,但不冷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山坡上空无一物,大路边仅有鸟雀和蜥蜴。 “不要停车,看后视镜。” 艾波洛尼亚握住迈克尔的胳膊肘,这是她第二次触碰他,但与上次不同,迈克尔根本没有旖旎的心思。 此时轿车正行驶在一片平原台地,两侧是陡峭的山坡和大块岩石,道路并不宽阔,堪堪容纳一辆卡车通过。镜子的反光里,道路的山脊线后缓缓出现一辆黑色帕加尼小轿车,因背对夕阳,看不清里面的人。 “也不要踩油门。” 话音方落,迈克尔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因为顺着她的目光,远处道路尽头迎面出现一个车头,车身紧随其后,如出一撤的汽车款式。是同样的一伙人。 因迎着夕阳,透过挡风玻璃,橘色的光照亮司机的脸,是两名戴着墨镜的男人。 这辆车停在了下坡口不远处,车里共下来四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身量不高,有胖有瘦,齐刷刷地拎着枪,隔着约莫3英里的距离,艾波洛尼亚看见为首的一人朝他们做了个停的手势。 Chapter16 迈克尔侧头看了一眼,艾波洛妮亚收到询问的眼神,回答说:“不要停车。慢慢开,我试试他们。” 她眯眼观察武器,棕色的外观,长约一米,木仓管黑细,绝非普通牧民使用的散弹枪,应是某款半自动□□。 迈克尔:“是加兰德M1,8发弹,有效射程大约750米。” 青年瞟了眼仪表盘,当前六十码的时速,他快速心算距离,说:“我们还有三分钟。” 艾波洛妮亚思忖,愿意出动两辆车、至少六人来抓他们,可见对方有着让她嫉妒的宽松财力,而且竟然能搞到美军制式武器。 一时想不到对方身份,但心底隐约有些猜测,她弯腰拉开这几天随身携带的牛皮手拎包,从里面掏出一柄半金半红的旗帜,伸出窗外。 在西西里、在她和吉利安诺建立的秩序里,这代表着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涉、互不相犯的意思。一旦违反,将遭到吉里安诺的审判和制裁。因而,这与西西里旗帜同款的配色是避让、也是震慑。 黑衣和黑车仿佛湍河中的顽石,为首那人朝天空开一枪,示意停车。身后传来急促的鸣笛,仿佛羊倌手中的皮鞭,驭使他们停车,滴滴滴地,空气在躁动不安。 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艾波洛妮亚问:“你觉得他们是美国人吗?” “我不能确定。”迈克尔开始闪车灯,那车越来越近,他渐渐开始急躁,按起喇叭。 他们的衣着逐渐清晰,黑色风衣领口露出花衬衫,其中两人戴着墨镜。这些看起来像巴勒莫新兴小阿飞的拦路者见他们没有停车的意思,简明扼要地举起枪。 面对漆黑的木仓口,迈克尔清楚车后坐上那把短柄□□不是眼前这些栓动步木仓的对手,他说:“我觉得应该停车。” “不行!” 艾波洛妮亚态度强硬,怒意在悄无声息地积蓄,她感觉受到了冒犯,没有黑手党可以在西西里践踏她和吉里安诺建立的秩序,没有人。 这怒意使头脑愈加冷静,摘掉鸭嘴帽,她吩咐:“不许停车,给我继续开。”语气不自觉地带着命令。 与此同时,她从脚边的牛皮袋内拎出一柄德制冲锋木仓,另一只手捏着七八个弹夹。 “迈克尔,”艾波洛妮亚仔细检查一番枪械,“这枪的有效射程是200米,所以我们还可以多半分钟。” 迈克尔从左侧边后视镜里看到,女孩蜜糖色的眼里闪起兴奋的光,刀锋般冷冽,不由一怔。 “这半分钟里,我们正好可以看看他们是否要活口。” 进入了半自动步木仓的射程,攻击却没有降临。艾波洛妮亚笑了起来。 察觉到目光,她笑着朝后视镜里面无表情的男人看去。她的轮廓是娇媚的,时常眉眼带笑,而显得甜美可爱。但此刻,她笑得凉薄而锋利,他才注意到,她的美是带着攻击性的,像利刃、像冰棱。 一个疯狂的计划成形,艾波洛尼亚快速地问:“你车技怎么样?” 迈克尔差点没反应过来,言简意赅地说:“Terrific!” “等下数到三,立刻打方向盘掉头明白吗?。” 迈克尔瞬间理解她的意图,这是要佯攻后反冲回去,压着路的侧边线往回开,杀身后那辆车一个措手不及。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但太冒险了,他还是认为应该停车和对方交涉。 但女孩置若罔闻,她估摸着距离,从车窗探出身子,飒飒夏风拂耳而过,许久没有下雨,大路腾起浅薄的尘埃,她深深吸了一口这干燥的空气,而后轻扣扳机。她开启了扫射。 冰冷的子弹自枪管吐出。 拦路者未料到他们携带冲锋木仓,慌忙躲到车后,时不时伸头射击。身后的车辆见此,猛然加速,同时三人探出身体,自后向他们点射。迈克尔不得不以蛇形路线驾驶,尽量降低艾波被打中的概率。 射空了一轮弹夹,艾波洛尼亚探回来,这次她不仅手里拿了两枚弹夹,嘴上也叼了一枚,仿佛女武神再世,眼里闪着冷峻的锐光,火力全开,向前方拦路者扫射。 迈克尔没有办法,只能依着她的想法去做。 “一”她喊道,手中木仓管滚烫,砰砰地打在对面的车上,留下密集的弹孔。 “二”一名探头射击的拦路者被击毙,轻如鸿毛地向后倒下。 子弹如雨点袭来,他们和敌人越来越近,挡风玻璃破了好几个洞,如纷乱的蛛网般裂开,甚至有子弹擦着耳朵飞过。这时艾波大喊一声:“三——” 迈克尔立刻猛踩离合器制动,同时将方向盘逆时针打死,速度之迅猛,差点让艾波飞出去,好在她早有准备,双脚卡着座椅底部,手死死扣住车窗。 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顿时发出尖锐的啸音,利落地一百八十度左转弯,而后停下一秒,车身惯性摇晃一瞬,立刻如发疯的公牛向前冲去,正面迎上身后的追车。 迈克尔死死踩下油门,同时冲着艾波洛尼亚大喊:“快坐回来!我们要冲过去了!” 女孩纹丝未动,在疾驰中稳住身形,冷静地计算子弹数量。现在30发的枪夹里还有12颗子弹,她需要在高速行驶的车上,用准度较低的冲锋枪干掉对方司机。 这可真刺激。 也就是一秒的功夫,那辆车即将擦肩而过,因道路狭窄,己方半个车身挤在路内,另外半个贴着悬崖,整辆车呈45度倾斜,导致她们的车比对面的车矮一些。 千钧一发,艾波轻压木仓管,屏住呼吸,手指微动,一连串子弹快速射出。不过须弥,她便射空弹匣,坐回车内。 她看向装饰有海棠花的后视镜,里面出现了特工电影般的画面——车辆相撞,车里的人和拦路者一起落荒而逃,奔向两侧的山坡卧倒。 下一秒,油箱破裂,汽油泄露,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轰然巨响紧随其后,依稀能感到灼烫的热浪。 完成了一项壮举的艾波洛尼亚兴奋极了,方才的怒气也随着烟花般的爆炸一齐消散。她兴奋地问:“这是不是就是棒球打出全垒打、保龄球击出大满贯的感觉?“ 然而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往常对她予取予求的男人此刻一言不发,黄昏的幽深光线勾勒他雕塑般深邃的轮廓,漂亮的弓形嘴唇紧抿着,那双大眼睛沉在睫毛和眉骨的阴影里,神情晦暗不明。 激昂的情绪一下子冷却了,艾波洛妮亚心里毫无缘由地升起几丝失落,下意识想取笑他是纽约男孩。 随后,她迅速意识到这心态不合适,闭上双眼,努力摒除那些陌生的情绪。风声灌进破碎的车窗,猛烈得像灌进心里。 思忖片刻,她开口说道:“我向你道歉,迈克尔。没有提前告知你这件事。” 艾波承认她钓鱼了。单纯想试试他身边是否干净。果然,钓出这么大一条鱼。 这也是她不愿让安布罗斯陪同的原因,她需要家里有个内应,防止她真的出现意外让父母担心。 “这几天的巴勒莫不太平,好几个老牌黑手党人被暗杀,我想试探一下,看看你身边有没有这种风险。” 艾波洛妮亚已有大致猜测,是南面那群毒贩,除了他们,无人如此财大气粗。但她不想打草惊蛇,显然,迈克尔身旁有人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迈克尔曾辅修过逻辑学,天赋不错,能清楚地听出她话里的漏洞。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欺骗他。 早在女孩掏出冲锋木仓时,迈克尔便反应过来,只不过当时情况危急,他只想尽快带她远离危险。 此刻危险已然远离,冰冷的怒火自心口涌现,怒意混杂着彻骨的冷意经由血脉席卷全身。他既恨她不把性命当一回事儿又恨她不信任自己。 “这不是你冒险的理由。”迈克尔终于开口了,声音里透着干涩,“我们本就可以逃脱,你不用射出最后几颗子弹。”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又悦耳,但说出的话如极北寒风,携带着无尽的冷,他说道:“我很生气,艾波洛尼亚,我很生气。” 此刻,迈克尔的身体还残留着那可怕的焦灼,当看到那些子弹从她身旁穿飞过时,他的心跳一度停滞,手脚冻得像铁块。与身体完全相反的是他的大脑,熊熊烈火焚烧着理智,神经在暴怒边缘徘徊。 他的眼睛漆黑而没有神采,像是没有光的洞穴。他说:“我知道你是个厉害的姑娘。但请你不要让我如此地担惊受怕。” 不知道为什么,艾波无端觉得眼角酸涩,她努力睁大着眼睛,不让那液体流出眼眶。她没有说话,生怕嗓音泄露了此刻的情绪。 往日充满欢快气息的小轿车安静得吓人,车内除了风呼啸而过的声响便是轮胎碾压过石砾的喀拉声。 * 他们原没有开得特别远,加上返程时迈克尔一直没有松过油门,此时轿车已经行驶在朦胧晚霞笼罩着的古老城内,车速终于缓和下来。 今夜似乎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城里巡逻的警察和宪兵比往常多,徘徊在各个路口,似乎在盘查和封锁道路,艾波洛妮亚察觉到不寻常,示意迈克尔停车。 弹孔遍布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入暗巷,借着最后的黄昏光线,艾波洛妮亚从牛皮手拎袋里掏出两柄半自动手木仓,丢了一把给生气的青年。 “包里有子弹,你去留随意。” 她把枪塞进裤沿,又用沾了枪油和灰尘的手抹了把脸,开门下车,一言不发地步入那晚霞里的巴勒莫。 Chapter17 高低错落的民居被霞光染成统一的颜色,大丛的三角梅攀缘在墙壁和露台,仿佛女郎鬓边的花朵。 鹅卵石铺就的大路,迎面走来一胖一瘦两位警察,腰间别着枪,嘴里抱怨着:“该死的黑手党,又让我们加班。” 另一位瘦高的警员安慰他:“至少比在家听婆娘唠叨好。” 艾波洛妮亚低头快速走过。 “喂!你!站住!“ 艾波洛妮亚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去。冲那位拦住她的胖警官讨好地笑:”长官有什么吩咐吗?“ 瘦高个的警察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她头戴鸭嘴帽,脸沾着烟灰,下巴尖瘦,袖管和裤腿空荡荡的,俨然身体抽条的穷苦少年。 就在艾波以为要被勒索时,对方却叮嘱说:“今晚不太平,你早点回家去。” 暗自松了一口气,艾波洛尼亚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另一名胖警官瞪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回家!” 艾波呐呐地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就听到身后的警察又说道:”等一下。“ 心脏微微一跳,艾波忍住伸向衣内拿木仓的想法,只听那瘦警察说:“别去四角广场,绕点远路。” “收到,长官。”艾波洛妮亚说完便跑走了,像极了胆小且急着回家的男孩。 她奔进一条巷子,太阳西沉,光线已然昏暗。她脑内浮现四角广场的方位,推算最快的路径。 想要搞清楚发生的事,当然是去事发地了。 确定路线,她从巷内的开放式楼梯爬上石砖房屋的二楼,主人家是个正在享用晚餐的老年人,收音机播放着怀旧金曲。他没有注意到家里多了个人。 这是老城区,房屋错综复杂,她猫着腰来到阳台,悄无声息地单手撑着栏杆落在了隔壁那幢楼的露台。屋内,年轻的夫妻在音乐里相拥起舞。 艾波洛妮亚手攀着砖缝向下,跳落在另外一条巷子里,墙上满是岁月痕迹,窗内暖光照亮墙根,彩陶制成的摩尔人头花瓶里仙人掌肆意生长。 又穿过一道小拱门,七拐八绕,她非常娴熟地走进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摆着精美的摩尔人头花瓶,蔷薇、迷迭香等植物头发似的花团锦簇,在夜色中显得光怪陆离。 艾波洛妮亚径直走向院子底部两幢建筑的狭窄通道,侧身挤入。根据她的记忆,出了这个缝隙,就是著名的四角广场了。 但艾波洛尼亚没有出去,侧身躲在这条离广场不过十米远的缝隙里,屏息凝神,观察广场上的情形。 此时夜幕降临,广场上的华丽的四头路灯全部亮起,门窗上石制天使、国王和守护者雕像任由如纱般的光线照亮脸庞,总有种审视般的冷漠。 光里聚集着大量宪兵和部分警察,呈扇形围绕在一幢华丽繁复的私人住宅前,邸毗邻夏神的喷泉雕塑。时不时有几名巡逻人员举着手电筒查看周围环境。 在那些人的中心,艾波洛尼亚看到了一个脸上有麻子的矮胖子,是吉利安诺的另一位副手,帕萨藤珀。他太胖了,早先是结实的胖,是古罗马角斗士那种用脂肪保护内脏的壮硕身形,但近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彻底变成了一只肥猪,哪怕在20摄氏度的夏夜,也不住地流汗。他不得不用雕塑面前的喷泉浸湿手帕,擦脸降温。 情况不太妙,她意识到。按照她们的安排,他此时应该在特拉帕尼。 艾波洛妮亚睁大眼睛,努力地想要记住广场上的人脸,出现在这里的人必定是他的心腹。这实在太难为她了,除却帕萨藤珀,其余全是陌生面孔,而她记忆陌生白人面孔的能力基本等于零。 忽然,建筑里传来呼喊,两个保镖抬着担架走出来。担架上,中年男人抬起满是鲜血的手,紧紧地握住帕萨藤珀的衣摆。 他艰难地开口:“谢谢……” 但帕萨藤珀并未领情,他举起了木仓。 脑浆喷溅,那手无力地垂下。帕萨藤珀从下属手里接过拧干的手帕,喘着气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而后才擦拭枪上的液体,又漫不经心地把手帕丢在死者的脸上。 身旁的喷泉雕像,夏神手捧丰硕的果实,那神明裙摆似乎也染上了鲜血。 艾波洛尼亚望着那个脑袋开花的银行家,心中一阵发紧。事情开始变得糟糕。 手已经握上腰间的半自动手木仓,她在评估立刻杀掉帕特藤珀的后果。她有信心迅速解决掉这个叛徒,但没有把握逃脱宪兵和警察的围堵。他和克罗切眉来眼去已久,他死了,他们便少了个糊弄克罗切的人…… 就在这时,有名巡逻的宪兵想要上厕所,将手电筒交给了同伴。白色的光一瞬间擦过她藏身的缝隙,艾波浑身冷汗都出来了,立刻往回钻。 可是已经太迟了,那道白光再次降临,像一束鬼火,幽幽地罩住她。艾波洛妮亚不敢回头,在这束光里拼命向前冲。 身后,帕萨藤珀说了句话,那些宪兵立刻呼呼喝喝地追来上了,部分钻进缝隙,更多地则是散开,绕到建筑的后侧。 使出吃奶的劲儿挤出了缝隙,艾波狂奔出庭院,身后脚步声沉重,屋子里宪兵破门而入,屋主人大声喝骂,女人孩子尖叫,宪兵金刀大马地向后院走来。 子弹密集射来,击碎了庭院内的五颜六色的花瓶。 艾波慌不择路,没有顺着来时的小巷。她担心成为活靶子,不敢跑上阳台、屋顶,只敢在各种巷子内穿梭。 汗水积攒在眉弓,顺着眼窝流下。她觉得自己像跑轮里的仓鼠,绝望地永不停歇地奔跑。跑得肺都要炸了。这简直是噩梦里的场景。 她尽量靠着市长、法官等大人物居住的地方跑,追兵碍于城市治安条例,怕惊扰官员们把事情闹大,不敢随意开木仓。不然她现在已经成筛子了。 还是太久没有锻炼了,艾波咬牙,要是三年前的她,哪至于如此狼狈,当年四分配狂奔一小时不在话下。 脚步声和追兵粗重的喘息越来越近,她已经跑得没有方向感了,蓦地进了一条死胡同。艾波看着面前的砖石墙面,用尽最后力气咬牙助跑,随后像羚羊般,沿着墙角左右脚次第蹬上墙头。 翻身而下时,因为耗尽了力气,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落地姿势,右脚崴了一下,钻心的疼痛。 艾波顶着这巨痛向眼前的大路跑去,再过一条街就是火车站了,那里有他们的据点,这样想着,她突然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 迈克尔望着她走入夕阳的背影,那么瘦弱,那么自负,仿佛即将飞入天空最终坠入大海的伊卡洛斯。 摩挲着女孩丢来的枪,是M1911,熟悉的质感,只凭重量,迈克尔就知道里面是满弹的。木仓把上金属的纹路冰冷干燥,像蛇的皮肤。 此时此刻,他已经感受不到那刻骨的冰冷和磅礴的怒意,那些激烈的情绪仿佛已然远去,他的灵魂超脱于这个世间,平静地俯视那可怜的□□。 半张脸凹凸不平,半张脸沉在阴影,脊背贴着座椅,垂头盯着手木仓,凝滞得仿佛一座雕像。 迈克尔不知道坐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一小时。他的大脑停滞,既没有思念纽约的家人,也没有思考劫持者的身份。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好像自己只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倏忽之间,在这超然物外的状态里,一个清晰的念头突然跳入脑海,仿佛雷电劈落,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苏醒。 那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想法。带着电流般的战栗,他像是得到指令的机器,按下了开机键,只想忠诚且一丝不苟地执行——把她带回来。 把艾波洛妮亚带回来,带回他的身边。如果她不愿意,就用子弹打穿她的小腿。他知道用何种角度射击,可以极小地损坏腿部肌肉。等她跌倒在地后,他会像抱新娘一样双手抱起她,让她纤细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脖子。如果她哭了,那更好,他不介意为她吻去那些泪珠。 总而言之,他要把她带回来。 秉持这个念头,迈克尔关上了车门,考究的手工皮鞋踩上砖石地面。 夜色深沉,他手握着枪,双手插在西装的衣兜里,沉默地走在路边,远远避开忙碌的宪兵。 他们似乎在追捕什么人,迈克尔冷漠地想,最好赶紧找到那个杂碎,不要妨碍他找艾波洛妮亚。 巴勒莫主城区很小,步行一下午便能走完。他历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沿着主干道缓步而行,寻找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身影,思考着应该如何安置受伤的她——要找一间带电梯的屋子,不能太大,因为她随时都得在自己的视线里。 正当他苦恼应该为她挑选一双什么样的拖鞋时,一个人影从幽深的巷口跌出,恰到好处地落在他的怀里。 那是柑橘、柠檬花、葡萄酒混合而成的曼妙芳香。迈克尔知道,他的艾波洛妮亚回来了。 Chapter18 艾波洛妮亚踉跄着想要从路人的怀里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背被对方牢牢固定住了,不禁抬头看去,惊喜地发现是迈克尔。 是的,惊喜。不知道是否是吊桥效应,在这一刻,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艾波洛妮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毫无缘由、毫无逻辑的,她觉得,这个人永远不会背叛她。 她还因方才的极限奔跑而剧烈喘息着。 眼前的男人却平静沉稳,路灯的光笼住他雕塑般的脸庞,嘴唇紧闭,双眸沉在眉弓的阴影,暗沉如深不见底的悬崖。和方才分别时如出一辙的冷漠神情,但此刻,她只觉得放松和喜悦。 她大口地喘息,肺里涌入的都是他的气息,混合着烟灰和一些不知名的味道,类似薄荷、雪松,清冷肃穆的质感。废气随着呼吸吐出,但在这莫名好闻的气味,似乎已经挥之不去,顽强地滞留在体内。 他那幽深的眼眸里依然闪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仿佛火山爆发前铺天盖地的灰烬,炽热而幽沉,但她意外地不再抵触。 “他翻墙逃走了!”“他朝哪边逃的?”“在大街那头儿。” 宪兵们的呼和声传来,心跳再次剧烈起来,艾波洛妮亚面色苍白,闭了闭眼,陡然挥开男人搭在她胳膊和背部的手。 浅咖色的外套在夜色中像是乌鸦般飞入暗巷,她解开衬衫纽扣,露出精巧的锁骨与大片白皙的皮肤。 然后,她说:“吻我。” 那皮肤白得惊人,更别提那仿佛冰淇淋般满溢出紧身背心的胸脯。 男人因被推开而产生的怒气瞬间消散,漂亮的眼睛因错愕而瞪大,纷乱地脚步声逐渐靠近,艾波忍着右脚的巨疼,踮起脚,朝着那在内心赞美过无数次的弓形嘴唇轻轻落下一个吻。 柔软一触即分,她因脚踝锥心般的疼痛而失力下落 ,一双大手猛地箍住她的腰,将她抱离地面。 迈克尔将她抵在暗巷墙面,她的帽子濒临掉落,他索性将它扣在了自己头顶。阴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发亮,像蓄势待发的猛兽,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脸庞。 艾波洛妮亚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吻我。” 往日明媚狡黠的少女此时微微喘息,双眸含羞带露,发丝汗湿而凌乱,脸颊泛着醉人的粉,而那张可爱的玫瑰花般的唇—— 迈克尔低下头,重重地含住她的唇。 他的嘴唇是滚烫的,一如捧住她脸颊的双手,带着灼伤灵魂的温度,疯狂在蚕食鲸吞,这一刻,仿佛有一场山火席卷而来,漫山遍野,焚尽了所有的理智。 艾波洛妮亚的手不自觉地搭上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抚摸他的后颈,像是安抚他颤抖的灵魂。 换来的是更猛烈地亲吻,他用力地舔吮她的舌尖,如沙漠旅人,贪婪地汲取一切甘霖。用力地拥抱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吻。他过于急切和凶狠,蛮狠地掠夺着她的一切。而她本就喘息乏力,如狂风暴雨中的叶片,无力回应。 艾波洛妮亚几近窒息,他才松开她的唇,转而舔吻她的嘴角,顺着她的轮廓一路向下,一一舔舐精巧的下颌、纤细的脖颈。她皮肤凝着汗,芬芳而咸涩。 山呼海啸般的热意笼罩着她,不由自主地,她的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水,眼前所有的一切的是模糊的,像是有一层梦幻的滤镜。她甚至连他英俊的脸都看不真切,只睁大着眼,被动承受他的疯狂。 外侧马路上追查的宪兵越来越近,其中一名宪兵进入了巷子,在巷口看到一对亲热的爱侣。他大声打断:“喂喂喂,看到一个小混混从这里跑过了吗?” 男人背对着他,转过头来时,漆黑的眼里闪着阴鸷的光,如黑豹般凶利,宪兵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有什么事吗?”男人用英语问道。他似乎是美国人,并不会意大利语。 宪兵不得不用生疏的、夹杂着意大利语法的英语又问了一遍。 男人摇了摇头,皱眉说:“我没有注意到。” 随后他又轻声问了下怀里的人,肩膀遭到轻轻一捶。男人轻笑几声。 这时宪兵才看到那个女孩,眼珠子立刻移不开了。 昏暗破旧的小巷,墙砖斑驳,因而那少女的美貌极具冲击力,仿佛暗夜里盛开的玫瑰。雪白的两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嘴唇异乎寻常的丰润,深色的大眼睛闪着水色媚意。虽还是带着些许稚气,但眼角眉梢俱是勾人的风情。一个浑然天成的尤物。 西西里的未婚女孩鲜少有接触自己爱人的机会,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矜持地等待男人充满爱意的书信。良家女孩绝不会在夜晚街头与男人拥吻。显然,眼前这位尤物是巴勒莫街头的放荡少女,男人随便撒下几个钱就能骗走。 宪兵不由心动,他想询问这个女孩的姓名。 男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悦地将女孩搂进怀里,用宽大的外套牢牢的藏住她。又从兜里掏出两张绿色老人头丢在地上。两人腻腻歪歪地走开了。 美国佬就是爽。宪兵捡起美钞,朝他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 不怪艾波听话,她瘸着腿,腰上还别着一把枪,虽衬衫下摆宽敞,但她还是怕被宪兵看到,只能尽量贴着男人,仿佛菟丝子攀附大树,躲在他的西装外套里。 青年的身躯是温热的,热量源源不断地透过轻薄的夏日衬衫,从两人相贴的部位传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肌肉线条,充满着蓬勃的力量,意外让人有安全感。艾波洛尼亚一时贪恋这温暖,抬头看了眼男人。 迈克尔却以为她在索吻,事实上,哪怕不是这个意思,他也无法克制住亲吻她的欲望。那湿漉漉的眼睛、纤长的睫毛还挂着湿意,在他眼里,此刻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写着欲语还休,更别说那紧贴着他的柔软身躯……这些每时每刻在考验他的自制力。他低头轻吮了一下她的嘴唇,仿佛偷吃糖果的孩童,珍惜而又意犹未尽地松开。 那张过分英俊的脸庞贴着她的鬓角,嗓音沙哑地问:“怎么了?” 艾波脸颊红红的,实在搞不清状况,但她不讨厌这些吻。她的声音也是低哑的,柔媚得让她羞耻:“吉利安诺的副手杀了西西里最富有的银行家。” 如初春的一场倒春寒,凛风拂过山野,迈克尔下意识地不悦,随即目光落在女孩绯红的脸庞,冷漠的情绪瞬间像雾气消散,他轻轻问:“那现在回你姐姐家吗?” 艾波摇摇头。既然帕萨藤珀要追杀目睹他杀人过程的无名小卒,说明他并不想和吉利安诺翻脸,只是想要破坏一部分计划。如若不然,他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放任消息流露,上流社会和黑暗世界自然会认为是吉利安诺授意他这么做的。 “去中央火车站,图里今晚的火车回来,我想试着等等他。” 帕萨藤珀暂时不会对西多尼亚出手,艾波洛尼亚清楚地知道他没有这个胆子,而且那里还有雷默斯和玛莲娜坐镇,他们一个是优秀的战术家,另一位掌握克罗切及其手下的所有数据,万一出了意外,他们合力守住那幢别墅不是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处理叛徒。 火车站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远,大约步行十分钟抵达。宪兵和警察时而经过,艾波洛妮亚躲在迈克尔的怀里,为他细细说了帕萨藤珀的身份。 “他和泰拉诺瓦一样,都是吉利安诺在勃兰特营地解救出来的山匪。但和含冤的泰拉诺瓦不一样,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匪,干过奸淫掳掠之类的脏事,总是打着小算盘妄图攫取更多的财富。吉利安诺看透了他的小心思,总是防备一手。” “那这次?” 艾波洛尼亚轻叹一口气,那眉心轻蹙的苦恼模样,让迈克尔心头发软,往日优秀的自制力如海啸中的堤坝,轰然崩塌,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便难以关上。他没忍住,在她开口说话前便吻住了她。 女孩实在有些生气了,用牙齿重重咬了他一口。 迈克尔吃痛地松开,用没有搂住她的那只手擦拭下唇,手背一抹湿润的血渍。 艾波洛尼亚轻啐一口:“活该。” 换来迈克尔快乐的低笑。艾波洛尼亚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恨恨地要推开他,被男人的大手搂住腰,牢牢圈在怀里。这一瞬间,她脑内出现了至少两种体术技巧,用以摆脱男人的钳制,但她没有那么做,只是抿紧嘴唇不说话。 “亲爱的艾波,我错了,下次在吻你之前,一定经过你的许可。”耳后传来温热的吐吸,好听如低音提亲般的嗓音带着震颤的魔力,让她半边身子都要酥了。 艾波洛尼亚想,她可真是太没原则了。 她侧过头,高傲地昂着下巴,对着身后的男人吩咐:“那我现在授予你亲吻我的权利。” 接吻实在是件快乐的事,以前怎么没有发觉呢? * 拐过一道弯,高达三层楼的巴勒莫火车站映入眼帘,和所有火车站一样,它顶上装有一枚巨大的钟表,方便旅客及时获知时间,此时指针恰巧落在八点。 因是七十年前建造的,造型并不华丽,除了数扇巨大的拱形窗户,只在屋檐处点缀精美花纹,充满了新古典风格的内敛。 到了火车站,艾波洛尼亚没有让迈克尔去买票,反而拽了拽他的衣摆,示意他走向车站对面的小店。 那是一间非常小的门面,挤在两家高档餐厅之间,看起来逼仄又小气。和维太里家的咖啡馆一样,门头写着主人家的姓氏——鲁索。迈克尔瞬间联想到了吉利安诺的门房、那个看到艾波眼睛发亮的男孩,这也是他的姓氏。 店门口的卷闸门半落着,似乎快要打烊了。 见四周安全,艾波洛妮亚想要离开男人的怀抱,她看了看放着她腰上的大手:“迈克尔,松开一下可以吗?” 女孩眼里带着水光,双颊薄粉,那唇红得不自然,仿佛玫瑰最浓重的花心。迈克尔不自觉扬起唇,在她娇艳欲滴的唇上轻轻一碰:“当然。” 怀抱重新变得空落,女孩瘸着腿弯腰进入小店,轻声喊着店主的姓名。他指尖还残存着属于女孩的触感和温度,告诉他这一切是真实的,不是幻梦。 很快一位中等个头,身材丰满的妇女从后屋跑出,她看到艾波立刻咧开嘴抱住她。艾波小声和她说了几句后,这个女人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地招呼她们进入店内,自己去柜台边打了个电话。 屋内的空间比想象中大,右侧是高高的实木柜台,左侧是一溜儿贴着漂亮花砖的空地,角落里摞着几叠木凳子。 “这位是鲁索太太,她的儿子你认识,就是雷默斯。” 鲁索夫人搬来5张凳子,迈克尔对数量有些疑惑,但并未多言。 艾波洛妮亚说:“您先去睡吧,有事我们自己能处理。” 鲁索夫人看了迈克尔一眼,有些不放心,但艾波态度坚决,她只好拿出一把钥匙放在柜台,并交代道:“车停在老位置,炉子还是热的,茶和咖啡在第二个抽屉,所有的酒都在柜子上。” 等她上楼后,艾波洛妮亚一瘸一拐地坐到门边,她皱皱眉,说:“迈克尔,帮我把转闸门往下拉了些呀。”她坐下后就够不到那门沿了,不想再起身。 嗓音沙哑而可爱。迈克尔立刻遵循她的要求,将门沿落在三分之一的高度,只能看到来人的腿。做完这些,他拎了张凳子坐到她身旁。 艾波洛妮亚扣上敞开的领口,仔细整理衣服。而后轻轻解开发辫,用纤长的手指细细捋顺,重新编成一根粗粗的麻花辫。 迈克尔定定地注视着,看她灵巧的小手快速翻飞,眨眼间完成了编织,心想,山林溪流旁梳洗的宁芙一定没有她这般赏心悦目。随即又自嘲道,他可真无聊,女人编头发都能看入迷,要是桑尼或是弗雷德在一定会狠狠嘲笑他。 正想着,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透过三分之一的卷闸门,仅能看到西装裤和垂在腿侧左轮手木仓,一只修长的大手抬起卷闸门。 Chapter19 艾波洛妮亚借着整理发辫梳理思路。 埃斯波西托在被帕特藤珀杀死之前便已经腹部受伤了,但具体是木仓伤还是刀伤,她看得不真切。可以确定的是,至少有两波人想要对这位西西里最富盛名的银行家动手。 就是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收买眼前这位。 金属卷闸门卡啦啦地向上卷起,来人是一位黑发黑眼的年轻人,西装革履,他有着漂亮的蜜色皮肤,粗犷的眉毛较常人更低,有些压眼。 他先看到迈克尔,第一时间拧起那浓黑的眉,提枪的手微微抬起,正要发问,又看到坐在门边的女孩,那悍蛮的气势瞬间散去。 “艾波洛妮亚。”他笑着打招呼,带着少年气的羞涩,这是一个堪堪二十岁的年轻人,语气压抑不住地欢喜,“你怎么来了?是来接图里的吗?早知道我就不来了。你们开车了吗?等下可能要坐不下了。” 艾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回答他连珠炮般的问题。只是坐在凳子上冲他点了下头,提醒道:“关门。”她正用皮绳给辫子收尾。 年轻人听话地回身关门,将卷闸门调整到进来时的高度,又拣了个艾波洛妮亚斜前方的位置坐下。落座前,他自来熟地朝迈克尔伸出手:“里诺.比安奇,目前就读于巴勒莫大学金融系。” 美国人抬眼打量了他片刻,才伸出手握住对方:“迈克尔.柯里昂。” “我知道你。”比安奇双腿敞开,手撑着凳子边沿,这个由一般成年人做有些色情和油腻的动作,在他身上有种恰到好处的俏皮。他说:“你就是托马辛诺老爷子用半成股份换来的那个痴心人。” 迈克尔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仿佛吃饱的雄狮,浑身懒洋洋的,骨头缝里都透着餍足。 里诺又说:“艾波九月就要去上学了,你会一起去吗?” 迈克尔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 那时他们应该已经完婚,他会在学校附近租套公寓,白天她上课,他在家做些木工活或是,等到晚上夜幕降临,他们便开始无所顾及地疯狂做|爱。 “那可太好了,我下学期也会去罗马第一大学,作为交换生。到时候,我们晚上可以一起约着打斯诺克,艾波,你觉得呢?” 艾波洛尼亚却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是怎么过来的?” 比安奇一怔,自然而然地回答:“从保罗-巴尔萨默大街开车过来的,怎么了?” “路上的宪兵和警察没有拦下你吗?” 比安奇点头,老实交代:“我原想从马克达路来,但宪兵们堵在路口,还放置了金属拒马,我不得不绕道,从博物馆的方向开过来。” 艾波洛尼亚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等到他终于收起玩笑般的神色,表情变得凝重后,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埃斯波西托死了。” 年轻人瞳孔一瞬间缩小,随后迅速回过神来,立刻自白道:“不是我做的!” 艾波洛妮亚笑起来,娇美的面庞在暖光灯的照耀下有种异样的温柔:“我当然知道不是你。” “里诺,你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如果连你都背叛了我们,那只能说,是我太失败了。” 灯光落在她的眼里,明明是棕色的眼,黄色的光,却看起来如此冷。 一直注视着女孩的迈克尔不禁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她。锋利且凉薄,冷静又狡诈。 那来发自灵魂的渴意又涌现了,他垂眸,拇指扣在食指关节上,不由自主地用力碾压。却被一双纤细的小手握住。 这并不是属于淑女的手,掌心和指关节充满了茧子,是枪支、钢笔留下的痕迹。 艾波洛妮亚把玩着男人粗糙宽大的手掌,指尖穿过每一个指缝,抚摸着他虎口和指肚的薄茧,和她如出一辙。她轻描淡写地说:“我看到了,是帕萨藤珀做的。” “帕萨藤珀?”年轻人不敢置信地重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艾波洛妮亚将她和自己的手掌贴在一起,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是那么的小,对这个认知不是很满意的女孩又把男人的手翻过来,摩挲着他手背的青筋和浓密的手毛。 捏捏男人的拇指,她满不在意地说:“我怎么清楚。可能是贪图他的财产吧,你知道的,狼可以掉毛,但改不了本性。” 比安奇呐呐地,西西里人都知晓帕萨藤珀的底细,那奸淫掳掠的事迹曾被纸媒大肆报道,不少人至今依旧认为解救并吸纳他和泰拉诺瓦是吉里安诺仅有的污点。 艾波像是看出了年轻人的担忧,体贴地安慰:“放心吧,吉里安诺不会有事的,有赫耳墨斯在呢。” 比安奇知道赫耳墨斯在巴勒莫,只是不清楚他的具体位置,这位传奇般的人物一直神出鬼没,哪怕是组织内部的人也无法知悉。 随后她像是想起什么般,对她玩弄了许久的、手的主人解释:“赫耳墨斯就是吉里安诺的军师。” “他智计过人,饱学多识,”艾波才说了两个词,便看到身旁的男人眼皮微垂,暗色晕染在眼眸。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眼神更加晦暗了。 艾波洛妮亚心情莫名地好,仿佛打了场胜仗般开心,因为这一刻,她才确定,自己已经掌控了这个男人。 但她还无法细细品味这胜利,眼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她不禁想,要是所有的事都像恋爱这么简单就好了。 她缓缓说:“同时,他睚眦必报,歹毒阴狠。” “还记得塔瓦雷斯么?”艾波洛妮亚像个耐心的老师,主动提示,“外界传言他因为疯狂地追求我而被图里切掉了两只大拇指。” 这人出现在托马辛诺老爷子劝解他的说辞里,迈克尔问:“难道不是吗?” 艾波轻笑一声:“那时我才十一岁,不过是个小姑娘。” “塔瓦雷斯背叛了吉里安诺,他在酒馆喝醉,大肆谈论图里的踪迹,吹嘘自己心腹的身份,纳粹兵恰巧就在隔壁桌。那一年夏天,我们足足被围困了三周,饿得就差煮皮鞋、马鞍吃了。” “泰拉诺瓦为他求情,但阿莱桑德罗,也就是泰拉诺瓦的妻子认为应该处决她的亲弟弟。最后赫耳墨斯的决策得到了一致通过——将塔瓦雷斯吊在悬崖上三天,期间只喂食水,如果他不慎跌落山谷,那就是上帝认为他有罪……塔瓦雷斯非常幸运,他挺过来了,就在他以为酷刑已然结束时,赫耳墨斯让人钳住他,用在火上烧过的热刀切掉了他的大拇指。” 她惋惜:“他再也拿不起刀、开不来枪,成了个可怜的残废,现在正在锡拉库萨的码头看管仓库呢。” “不知道帕萨藤珀这次会怎么样,”艾波洛妮亚叹了口气,“有时候死亡反而是解脱。” 就在落下最后一个字时,比安奇猛地跪倒在她面前,低垂着头颅,颤抖地说:“我错了,艾波,求你不要让赫耳墨斯处置我。” 艾波洛妮亚依然捏着青年的手,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他毛茸茸的大手上。她仿佛观赏了一场阿特拉笑剧,觉得滑稽极了,不由好奇地问:“里诺,你在做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你跪下的吗?” 比安奇猛地抬起头,慌不择路地想要握住女孩的手,但在美国人阴沉的目光里陡然缩回手,无力地垂落在地。 “是埃斯波西托求我的,他说他通过这项借贷方案会成为众矢之的,罗马的同行会认为他是共产党,所以他想演一出苦肉计,显示他是被迫的。他让我今晚六点去,我乖乖地去了。那一刀,我只捅了2公分不到,那些血全是他准备的血浆,只是看着可怕…我真的没想背叛图里……” 该死的滑头。艾波暗骂死去的银行家,竟然给她搞这种幺蛾子。怕被同行排挤是假,惧怕克罗切的报复是真。埃斯波西托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到了必须选边站的时候,却依然想要左右逢源,互不得罪。这圆滑得…真是十分意大利。 望着跪在地上哽咽的男孩,艾波眉眼低垂,松开握着男人的右手,掌心突兀地出现冰冷似蛇鳞的触感。 艾波洛妮亚睨了眼递枪的男人,他叠着长腿,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面无表情,唇畔隐约带笑。 握住枪柄,她缓缓俯身,用半自动手木仓抵住了男孩的太阳穴,低声浅语:“里诺,里诺,你觉得我该给你这一次机会吗?” 冰冷的木仓口贴着额角,男孩慌张地攥住她的裤腿,“求你了,艾波洛妮亚。我知道吉里安诺和赫耳墨斯最听你的话了。” 眼泪和鼻涕滴在绿白红三色交错的菱形花砖,像舞女晕花的妆。艾波本也不想对他做什么,只说:“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吉里安诺,他会有自己的判断。你放心,他素来心慈手软。” “现在,卸木仓吧。” 冰冷的枪口抵在额头,男孩本就对艾波洛妮亚言听计从,又得到了不会被交给赫耳墨斯处理的承诺,更像泄气的气球一般,把身上所有的武器都取了下来。 只有一把3.8口径的左轮手木仓,没等艾波吩咐,迈克尔便起身将那木仓捡起。 艾波洛妮亚在他落座后,轻轻拽住他的外套衣襟下拉,奖励般地亲上那迷人的弓形嘴唇。他的唇是柔软的,那好闻的味道,像是在吃一颗薄荷软糖。 男人热切地含住她的唇,仿佛品尝等待已久的珍馐,细致而狂热地舔吻每一处。每当他以为不会更爱这个女孩时,她总会给他惊喜。诱哄、威逼心悦她的男孩,那冷漠的模样,仿佛曼陀罗花,温柔无暇的颜色蕴藏危险。 艾波任由他舔舐,轻轻抚摸那半张凹凸不平的脸颊。潮湿的情欲弥漫。 这夜实在太漫长了。 Chapter20 等待的时间太久,艾波洛妮亚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仿佛小猫般娇憨。她轻轻靠在男人肩膀,宽厚温热的手掌轻揽她入怀。 半梦半醒间,额头和唇上传来温热的潮湿触感,她想躲开,但黄昏的疾跑和夜间的审讯透支了她的体力和精力,坠入了黑甜的睡梦。 迈克尔望着少女的睡颜,内心一片柔软,幸福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他的精神一片宁静,翻涌躁动的情绪淌入了温柔的海湾,他的灵魂有了归处。 她是完美的,作为他的妻子。像他的母亲一样,她爱家人,温柔可人,做得一手好菜。同时,她也像他的妹妹,不惧怕暴力带来的益处,甚至更胜一筹。 他没有忍住,又在她的额头间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皮肖塔弯腰探进来时,便看到两人相贴而坐,高大的青年揽着少女,眼神温柔而专注,仿佛守护金苹果的巨龙拉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珍宝。 他挑眉,未想到两人进展会如此迅速。 怀抱心上人的迈克尔掀起眼皮瞥了眼皮肖塔,没有说话,小幅度摆动手指,权当打招呼。 皮肖塔也不想吵醒艾波,他直起弓着的腰,往里走了一步,瞧见到角落里的比安奇,他坐在凳子上,往日不羁的脸上写满了忐忑。 这位巴勒莫乃至那不勒斯有名的花花公子的眉毛都要挑上天花板了。比安奇性格乖张,唯有面对艾波洛妮亚时像上了辔头的倔驴。见他如此安分,并未挑衅迈克尔,皮肖塔心知这家伙犯事儿了,而且还不小。 他无意掺和,径自来到吧台后,轻车熟路地翻出摩卡壶,又从抽屉里取出咖啡罐,捻了一把已经磨好的粉末,鼻尖嗅闻那醇厚的风味。 十分凑巧,在他把装满水和咖啡粉的摩卡壶放上温热的炉子,金属卷闸门又响了。 “里诺,我们走吧。”未完全掀开门,便听到吉里安诺的声音。 待掀开了门帘,一屋子的人映入眼帘,护卫在他身侧的泰拉诺瓦第一时间举起左轮手木仓。 饶是吉里安诺也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配枪,随即见到两位伙伴,先是一愣,立刻意识到不对,事态有了变化。 吉利安诺问:“出了什么事?” 皮肖塔耸耸肩,先和吉里安诺身旁的矮个子男人泰拉诺瓦打招呼,才指了指揉眼睛的艾波:“我是被她叫来的,妈妈咪呀,我当时刚和仙女似的女孩亲上嘴呢。” 艾波洛尼亚骤然被开门的声音吵醒,尚且带着困意的懵懂,只能按照以往的习惯,轻轻拍打脸颊,强制自己清醒过来。结果,刚拍了两下,一双温热的大手就抓住了她。 迈克尔握着她的手,说道:“埃斯波西托死了。” 随后他三言两语解释了这位大银行家的死亡,又简要说明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吉里安诺的眉毛越皱越紧,等听到帕萨藤珀一枪崩了银行家,气得猛拍柜台。 这一声巨响彻底把艾波震醒了。 吉里安诺仿佛感觉不到痛感,骂道:“这个杂碎!”嘴里又输出一串西西里俚语。 皮肖塔摸摸小胡子,给好兄弟递了杯咖啡,又给泰拉诺瓦了一杯,并拍拍这个和帕特藤珀同期加入、身材瘦小得像雪貂的伙伴。他曾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慎杀了收税官而落草为寇,和擅言谈的帕特藤珀不同,他追随吉里安诺后总是沉默着,鲜少说话,但他很爱笑。 正如现在,他感受到皮肖塔的善意安慰,嘴角上翘,露出自由而憨厚的微笑。 “阿斯帕努,我要喝茶。” “只有咖啡。”皮肖塔可不惯着她,“要喝茶自己泡。” 艾波洛妮亚踉跄着要站起来。 迈克尔不舍得她离开,问:“怎么了?我可以效劳。” 低沉悦耳的嗓音出现在耳畔,艾波洛妮亚凑到他脸庞说:“我想喝茶。热红茶,加一些些糖。” 温热气息喷吐在没有涂麻药的那半边脸,带着她身上特有的迷人芳香,激起一阵直达灵魂的酥麻。顾及旁人在场,迈克尔忍住亲吻她的欲望,从善如流地站起身。 皮肖塔饶有兴致地让开位置,给这个美国人发挥的空间。柜台里没有茶包,迈克尔狼狈地翻出陶瓷罐,在艾波的提示下往杯子里洒了一撮茶叶。 等待热水烧开的过程中,艾波洛妮亚见吉里安诺冷静不少,才话家常般说:“目前就是这么个情况。图里,你那边怎么样?“ 吉利安诺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说:“里诺,去后面厨房给我们搞点吃的来。饿死我了。” 打发走做错事的男孩后,他看了眼柜台后的美国人,没有说话。 “说吧,图里。” 吉利安诺见艾波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棕色的眼眸里满是认真,竟真的要将这美国人纳入自己人的范围内,便也大大方方地开口:“不太妙。” “除了素来和我们交好的社会党和共产党议员,其余议员并不支持为农业组织减免税收的主张。你知道的,党魁陶里亚蒂阁下去年被排出政府了。其余出身西西里的几位根基不稳,在议会基本是当分母,说不上话。”他的表情仿佛吃到了奇酸无比的柠檬,整张脸都皱起来。 水壶仿佛也感受糟糕的局面,适时尖叫起来,迈克尔提壶将滚水浇入茶杯,又小心翼翼地放了一勺糖。 “那特雷扎部长呢?”艾波洛尼亚接过男人递来的热茶,轻声道谢,一面吹散表面的热气,一面问,“你和他暗示,这可以促成他成为总统吗?” 吉利安诺说:“当然,他很心动,但我怀疑克罗切和他有过交易,他并不愿意相信我。对他来说,我乳臭未干,攀附克罗切生存。而那些农民还没有他工作文件里的一句得体问候重要。” “难道他们想违宪?” 他们谈得逐渐深入,皮肖塔为迈克尔解释:“根据去年出台的宪法第45条,明确了法律将促进合作社运动的发展,以最合适的手段为它的发展创造条件。” 棕色液体流入白瓷杯,他给迈克尔倒了一杯咖啡,说:“他俩想要建立农业经济组织。区别于普通工会,它能保障农民的收入。” 迈克尔盯着咖啡,丰富的油脂在表面飘浮,他坦言:“这不容易。” “哈哈哈”皮肖塔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容易的事做起来有什么意思呢?” 迈克尔历来是敏锐的,他只问了一句:“克罗切知道这回事吗?” 皮肖塔开始喜欢这个美国人了。他举杯碰了碰对方放在柜台上没有动的咖啡杯,杯沿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无声胜有声,迈克尔懂了。他复杂地看向正和吉里安诺交谈的女孩。 吉里安诺纠正:“他们非常支持农业合作社的发展。只是不赞成对股金和社员的性质、人数进行强制规定。” 显然,农业合作社目前只是党派倾轧的工具。口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真要动他们口袋里的里拉了,便一个个紧闭嘴巴。一旦对股金和人员进行限制后,他们在掌握农业合作社的亲朋好友将不得不退出或是损失上百万里拉的收入。 艾波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都要变成无政府主义者了。她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情绪,问道:“他们会出席展示会吗?” 吉利安诺无奈一笑:“当然,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了。不止是特雷扎,就连北方联盟党的博西阁下也愿意莅临观礼。” 行吧,左翼和右翼各来一位大佬,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她说:“展览会的座次又要调整了。” 座次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到场的名流立场不一,例如,现任西西里总督伊奥帕是右|派的民粹人士,那么他的前后左右几个位置绝对不能出现外国商人和左|派人士。 随着这几日消息发酵,皮肖塔到处社交接洽,每天都会带比前一晚长出一截的出席名单回来,西多尼亚和玛莲娜已经出了三版不同的座位表。 皮肖塔斜靠着柜台,举起咖啡朝艾波敬了下:“全听女士们的安排。” 艾波洛妮亚浅浅翻了个白眼。 吉里安诺说:“展览会的事先放一边。现在我们谈谈如何处理帕特藤珀了。” 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喝着咖啡的泰拉诺瓦突然出声:“我去杀了他。” 吉里安诺拍拍副手的大腿,笑说:“他注定要死的。但我们要让他死得更有价值。” * 清晨,古老的城市尚且沉在酣甜的梦境,路灯早已熄灭,借着一丝熹微的晨光,黑色轿车轻轻发动,轻捷地向隐藏在夜色中的群山驶去。尾气管内腾出的雾气,飘渺而上,不一会便与晨光融为一体。 吉里安诺目送着车消失在街道尽头,他转过身,原想拥抱艾波洛尼亚,但瞧见美国人面沉似水,眼神写着警告,一副不悦的模样,不由咧嘴一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他对妻妹说:“告诉西多尼亚我爱她,以及我很抱歉,今晚无法给她做最爱的茄汁兔肉意面了。” 艾波洛妮亚点头:“巴勒莫这边的事儿有我,我也会把昨晚的情况向赫尔墨斯汇报的。"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靴子下的脚踝已经肿得像面团,稍稍一用力便钻心地疼,只能由迈克尔搀扶着站立。他倒是乐在其中,一手环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胳膊。 “滴滴——”另一辆香槟色的轿车从建筑后侧驶来,皮肖塔按着喇叭,从车窗里探出头,“朋友们,闲话少叙,三天后就会见面的。” 迈克尔单手打开车门,半楼着安置艾波坐入车内,随后自己绕到另外一侧上车。 吉利安诺注视这对爱侣,搂过一旁比安奇的肩膀,指指殷勤周到美国人,揶揄道:“这位就是我的妹夫了。” 比安卡没有说话。用艾波的话说他目前在戴罪立功,需要用他的行为证明自己的忠诚。 艾波洛妮亚怀疑吉里安诺整晚喝了八杯咖啡,喝得脑袋不清醒了。吉里安诺在她的瞪视中哈哈大笑,揽着比他矮半个头的年轻人向广场那头的火车站走去。 新古典主义的建筑矗立在晦暗的晨色,两人如传奇故事里的孤胆英雄,将乘坐首班火车,重返罗马。 * 香槟色的小轿车停在医院的大门口,浅淡的朝阳透过方形屋檐照在台阶,白衬衣的男人打开车门,小跑来到另一侧,探身车内。 艾波洛妮亚打开车门,想扶着他的手下车,未料到男人要抱她,但阳光落在他的脊背、落在他高挺的罗马式鼻子、落在他的大眼睛,那带笑的眉眼,眼尾凹出三道漂亮的笑纹,仿佛仲春的原野。她一时忘了拒绝,任由他揽着肩膀和腿弯,将自己抱出。 迈克尔抱着女孩,仿佛抱着全世界,脸上的笑灿烂如朝阳,在这光里,他和皮肖塔道别,步入医院。 艾波洛妮亚这辈子、上辈子年纪加起来近五十岁,自诩为中年大妈,却第一次被人公主抱,不免有些难堪,只勾着那人的脖颈,脸埋进他的肩膀。 “迈克尔,快把我放下来。” 周六的医院,护士医生虽不多,但零零总总也有七八人,此时皆望着这对男女,猜测他们的身份。 迈克尔将姑娘放在走廊入口处的木制长椅,离开去办手续之前,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衣摆。 “迈克尔,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一下。”艾波洛妮亚拍拍长椅,示意他坐下。 男人一怔,顺从地坐在她身旁,“怎么了?” 他乖巧的脸庞是如此迷人,艾波啄了他一下,迈克尔立刻追吻,一口一口地含吻她的唇。在更深入的亲吻发生之前,艾波赶忙撤退,手搭上他的肩膀,以示暂停。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他漂亮的弓形嘴唇,上面微微湿润,有她的气味。她说:“关于图里说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当真。” 女孩的甜蜜清新的气味充斥鼻腔,迈克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眼里只有她,“什么?” 艾波陡然觉得残忍,但有些话还是应当说清楚,她是自由的。她说:“妹夫那一句。” “什么?”迈克尔明白了,但他无法接受。宽大的手抚摸上她娇嫩的脸颊,那里还晕着他创造的粉红,如雷阿诺画作中的少女,温情而甜美。 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着对方的空气。艾波洛妮亚说:“迈克尔,我喜欢你。但我目前并没有结婚的打算……” 男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满她气味的美好空气,而后迅速站起身,只说道:“我去办手续。” 等待的间隙,艾波望着他的背影,俊俏的青年穿梭在大厅和几间科室,言谈举止进退有度,绅士极了。无来由地,她感到了悲伤,像故乡的春雨,如丝线般的愁。 不,并不是无来由地。艾波自嘲一笑,她当然知道原因。她真是个坏女人。但她有什么错呢? 片刻,迈克尔带着护士回来了,她手里的托盘盛放有纱布和绷带。 “不用给我包扎。”艾波洛妮亚说道,只是小小的扭伤,她回家擦点药酒就好了,“省点钱。” 男人瞥了她一眼,那漆黑的眼眸,恍惚让她想起初遇那天,沉寂如深秋的湖水。 他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子,解开皮靴的鞋带,用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力道脱下她的鞋袜。 “迈克尔……” 迈克尔垂眸,只盯着那仿佛大理石雕成的雪白脚丫,指甲修剪整齐,透着可爱的粉。精巧纤细的脚踝却微微鼓起,泛着不详的红。 艾波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趾。她只能看到男人低垂的头颅,短发乌黑,睫毛浓密得像画上去的一般。 他拿过一卷绷带,轻轻抬起她的脚。他的手是温热的,如同他的唇。粗糙的手指触碰她的脚,带来一阵心悸的酥麻。 艾波洛妮亚眼睁睁看着男人动作灵活干练,用专业的八字缠绕法将脚踝妥善包扎固定起来,细致又耐心。喉间干涩,她说道:“谢谢,迈克尔。” 迈克尔抬头,面无表情,眼眸深沉如暗夜的湖。他说:“我的手术半小时后进行,大约要进行三个小时,全身麻醉。” 艾波洛尼亚注视半跪着的他,承诺道:“我会在外面等你。“ Chapter21 巴勒莫街头,悬挂铃铛的三轮车丁零骑过,小摊贩脚踩踏板,车上的柠檬在阳光里发亮。 新出炉的报纸出现在理发店门前的空地,老板捡起这一沓报纸,走回店里。 “哈?”他着头版头条,“埃斯波西托死了,他是谁?” 同一时间,同样的疑问充斥巴勒莫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名字,谁是埃斯波西托? 答案就在报纸的内页,里面详细写明这是一位优秀的银行家,曾在战时为国家募捐,同时又热心公益事业,关心农民与儿童,生前做的最后一项工作是签署了农业机器的贷款,农民只需要五百里拉一年的利息就能借贷到一辆葡萄收割机。 在后面一页详细介绍了该收割机的用途,方格状的文字旁,附一副精美的素描,斜向上的绘画角度,将该机器葡衬得格外高大精密。 “应该怎么申请贷款?”伊乐斯是一位巴勒莫东南小镇的农民,进城售卖丰收的柑橘。他并不识字,听水果摊的老板念诵报纸后,忍不住问。 老板把报纸摊在柑橘上,认真地拿着放大镜后面的字,他念道:“可惜,因为突如其来的死亡,埃斯波西托未能完成该贷款项目。” 他叹了一口气,说:“依乐斯,他死了,项目黄了。” “妈妈咪呀,又是哪个小阿飞干的?”伊乐斯探头望向报纸。 “报纸上没有说,只提到警察还在进一步调查。” 伊乐斯低咒一声:“这群警察肯定调查不出什么,走着瞧吧。要我说,应该让吉里安诺当警察局长,保准能把巴勒莫管得井井有条。” 来买橘子的托马辛诺听到,捧腹大笑。法布里奇奥给他拉开车门,他坐回车里还笑呵呵地说:“让黑手党当警察局长,他可真想得出来。农民就是农民。” 法布里奇奥陪着笑,坐进驾驶位:“先生,我们现在去哪里?” 托马辛诺剥了个柑橘,表皮的汁水喷溅在手指,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说:“去巴勒莫医院,迈克尔上午的手术,得去看看。” 他这几天忙着处理水井的事,为几里拉和吉利安诺手下的人扯皮,没有回柯里昂镇旁的庄园,并不知晓迈克尔昨晚彻夜未归。就连动手术的事,都是塔查电话告诉他的。今早回别墅时,偌大的房子只有两位保镖在,他只当迈克尔提前开车去巴勒莫了。 那片区域的治安如风暴的中心,一直很好,先前托马辛诺派遣两位牧民保镖跟着迈克尔,一方面是为了保证安全,另一方面是作为向导和翻译,防止这个在美国长大的年轻人,犯了西西里人的忌讳而不自知。后来迈克尔和吉里安诺家的姑娘开始接触,托马辛诺不再有这方面的担心,任由他独自早出晚归。 法布里奇奥有些心虚,他将迈克尔的行踪透露给了一个美国人,以三百美金的价格,那人自称迈克尔纽约的朋友,但他清楚,必定是仇人。 现在,法布里奇奥不确定迈克尔是否存活。如果美国人侥幸逃过一劫,他自信查不到自己的头上。那美国人和他在巴勒莫商场用美金线下交易,一切天衣无缝。 除了昨天上午那通询问迈克尔是否出门的电话。 但法布里奇奥不认为托马辛诺或是纽约的柯里昂有如此大的能量,能打通西西里电话局的关系,搞到通话记录。 轿车开了不到十分钟,车速明显缓下来,托马辛诺瞪着堵在前面的车,是卖柠檬水的三轮车,呵骂道:“这群瘪三!” 去年开始,城内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类柠檬水小贩,他们大肆推销,声称只需要40里拉每月的价格,便可以领到一个画有红色圣母像的竹片,用这个凭证,可以领取一壶加有两片片柠檬的清水。 奸滑的巴勒莫百姓立刻发现了漏洞,几户人家合伙,只要操作得当,便可以无限领取饮用水。这价格分摊下来,简直是白得的,比买井水可划算太多了! 托马辛诺这样的旧体系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偏偏那凭证的图案和战时圣方济各修道院发放的走私票据一模一样,用的是同一块铜雕板。马辛诺不敢随便动手。况且他也杀不完,这些二流子一夜之间出现在大街小巷,车身天蓝、绘有统一的图案——柠檬和柠檬水字样,保守估计得有上百人。 法布里奇奥用力地按下喇叭,从车窗探出头大喊:“让一让,让一让。” 结果,前面的三轮车不仅没有避让,反而在马路中间停了,上面下来一位脸晒得紫红,眼角有褶皱的男人,他头戴草帽,手指夹着烟,来到托马辛诺这边的车窗旁。 “托马辛诺老爷。”男人拎了下帽子,以示致意,“赫耳墨斯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听到这个名字,托马辛诺悚然一惊,心念电转,一时不知这小贩是赫耳墨斯的人,还是整个新兴的行当都是那位的产业。 “管好手下的人。西西里是西西里人的,让那群美国人和土耳其人远点儿。” 托马辛诺六十多岁了,见惯了风雨,压抑内心的惊愕,他掸了掸落在裤腿上的烟灰,笑道:“我只是尽地主之谊。” 见他还是没有明白,男人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张纸,白色的纸张轻飘飘落在肥硕的肚子。 是一份电话局的通话记录。 托马辛诺看完,收起纸。 早在男人说出那句管好手下时,法布里奇奥握方向盘的手就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现在,纸张合拢对折的声音仿佛死神磨刀,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他打开车门,跑了。 男人吸了一口烟,双肘倚靠在车框,好心般地提醒:“老爷子,看来你得再找一位司机了。” 托马辛诺望着消失在人海里的小伙子,叹了口气,认命般说:“劳驾,送我一程吧。” 男人笑道:“我可不会开车,等我给你叫一个来。” 说罢,男人拉住一个玩耍的男孩,低声吩咐了几句。没过一会儿,男孩领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出来。黑色的裙子,身前围了一条发黄的围裙。 托马辛诺一度怀疑这又是赫耳墨斯的阴谋,要让他出车祸死亡。老头腮帮子肉因这个怀疑而颤动,但女人已经坐进了车里,她脸颊干瘪,双目有神,兴致勃勃地问:“老爷子,是去巴勒莫医院吗?” “是的。” 前面的柠檬水三轮车已经移动,托马辛诺见妇女熟练的踩下离合、挂档位启动车辆,心中的担忧减少了一些。 但随即,更深沉的忐忑出现,赫耳墨斯将自己与圣方济各修道院、柠檬水小贩的联系大喇喇地摊在他面前,是否有炫耀掌控力和威势的嫌疑?此外,法布里奇奥勾结毒贩,迈克尔是否已经死亡? 如果迈克尔死亡了,他不仅将失去纽约柯里昂家族的友谊,更会失去和吉里安诺的纽带,让本就不好做的生意雪上加霜。 无论如何,医院总是要去的。托马辛诺擦了一路的汗,双腿发软,手帕濡湿。等他颤颤巍巍步入医院,在二楼的病房内看到鼻孔塞着纱布的青年,正和他身边亭亭坐着的少女交谈,不禁长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迈克尔还活着。他不用面对维多.柯里昂的怒火了。而且,看他的模样,应该是好事将近。面色苍白,但精神不错,嘴角扬着幸福的弧度。 迈克尔头昏昏沉沉的,麻药逐渐褪去,疼痛时隐时现,能感受到血水往喉咙里倒流,有些出不来气。 手术后六小时不能睡觉,艾波洛妮亚会一直陪着,随时准备将他摇醒。 她仿佛止疼药,只要在他身边,握着她那双柔软的小手,内心如风暴般的焦灼自然而然地平复。纵使无法完婚,只要她陪伴在身旁,全副心神落在他身上,他的灵魂便像晴天的海,尽归宁静。 艾波洛妮亚和迈克尔描述等待手术完成期间,在医院看到的趣事。她眉飞色舞:“那老头为了30%的抚恤金,用锤子砸自己左手,但没把握好尺度,血流不止,不得不来医院。” “走廊上满地的血,气得护工直骂人。”艾波洛妮亚想起那场景就好笑,荒诞得像是三流恐怖片,“血被拖开后像番茄酱。” 笑到一半,她率先看到步入房间的胖老头,推了推迈克尔的胳膊,轻声说:“有人来看你了。” 迈克尔将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落到远处因肥胖而行动不便、柱着绅士杖的龙头老大,“托马辛诺老爷子,嘶——” 大声说话牵动了鼻腔内的伤口,他疼得直抽气。 “医生让你少说话。”女孩娇嗔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从床边柜的药盒内取出一颗药,又倒了杯水,问:“止疼药六小时吃一次,你想要现在吃还是过会儿?” 迈克尔摇了摇头,现在并没有很疼,他享受艾波的照顾,甚至自虐地想要更疼些,这样女孩会更加紧张他。 艾波洛尼亚见此,放回药片,示意他喝几口水。见他听话地小口抿着水,她和老爷子解释:“目前要在医院里观察,三天后,取出鼻腔内的纱布后就能出院了。这几天只能吃流食。塔查医生上午已经来过了,刚回去找厨娘做南瓜粥。” 托马辛诺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孩、吉里安诺的妻妹——艾波洛妮亚。她确实有着让男人神魂颠倒的魅力,五官与身姿娇媚动人,但一双眼睛如小鹿般纯真,兼具娇憨与性感。 女孩说完,才想起没有自我介绍,有些腼腆:“托马辛诺阁下您好,我是艾波洛妮亚。实在抱歉,我的腿扭伤了,不能站起来。” 托马辛诺这才注意到她右脚踝缠着厚厚的纱布,拐杖支在身旁的椅子上。 “没事。”托马辛诺不甚在意,他身后,干瘦的妇女停好车,小跑奔入病房,在艾波的示意下,轻手轻脚地把橘子放上床边的柜子。 柑橘拢在墨绿的网袋,仿佛渔民网里丰收的肥鱼。 托马辛诺撑着细长的绅士杖,立在床尾和迈克尔说:“法布里奇奥叛变了,把你的消息卖给索洛佐。是纽约的索洛佐的兄弟,在锡拉库扎有制毒工厂。幸好你没有事。” “我非常抱歉。”老头眼里隐约闪烁着泪光,这愧疚是真的,“要是你出了事情,我可没脸见你的父亲。” 迈克尔微微一怔,浑浑地想,倒没料到叛变的是法布里奇奥。方才艾波洛妮亚和他讨论这事,他认为背叛者是沉默寡言的加洛,毕竟咬人的狗不叫。转念一想,倒也情有可原,这几天一直是法布里奇奥在城里买礼物,有机会和一些人接触。 他做了个书写的动作,有话想对托马辛诺说。 干瘦的妇女早已自行退至门外等待,现在房间里的两人,一人刚做完手术,一人瘸腿,托马辛诺只能干跑腿的活。该死!今天应该带加洛出门。 等老爷子走出房门,女孩得意地捏捏他的手,神情自得且娇俏,“就说是法布里奇奥吧,我的眼光向来很准。” 从护士手里接过白纸和铅笔,回到病房,托马辛诺看到青年把女孩的手放到嘴边亲吻。 真是甜得发腻。托马辛诺暗自摇头,将纸笔递给了洋溢着愉悦的青年。 迈克尔在纸张上写:[法布里齐奥死了吗?] 托马辛诺:“没有,我还没来及审问他,他就一溜烟儿地跑了。不过,赫尔墨斯应该不会放过他。” 迈克尔点头接受这个说法,又写道:[我需要一幢公寓,地段不能太差,最好就在这附近。] 托马辛诺立刻说:“我在隔壁街区有套老房子,楼下就是租车站,对面是猪肉摊和蔬菜摊,附近有三个小餐馆,十分方便。” 迈克尔忍着疼痛说:“谢谢。” 托马辛诺推心置腹:“我可不只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我之前和你讲过,我用全部的水井和吉里安诺交换了农用机器的股份。现在你们俩在一起了,我们就是自家人。我和吉利安诺的生意更好做了。” 他又问:“婚礼是什么时候?我想你的父亲一定会很高兴,你娶了一位西西里妻子。” 迈克尔刚要落笔,就听到艾波洛妮亚说:“托马辛诺老爷子,我们目前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鉴于迈克尔目前的身体情况,以及纽约严峻的现实。结婚活动将会使他的身份传得家喻户晓了。我并不想冒这个险。” “这、这这”托马辛诺望向看因疼痛而无法做表情的青年,那双黑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说话的女孩。 察觉到托马辛诺的眼神,迈克尔转过脸,缓缓颔首,承认女孩的说法。 Chapter22 托马辛诺离开不久,塔查医生也回来了。两人可能在院门口遇见,交流了一些信息。他给迈克尔带了南瓜熬成的甜粥和一根纸吸管,不忘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 艾波洛妮亚的午餐是医院附近的小摊贩送来的三明治。在西西里,只要她想,总是饿不着。 三明治口感非常传统,新鲜的马苏里拉奶酪球、番茄片、罗勒叶和火腿片次第堆叠在面包之间,奶香夹杂着罗勒独特的清香,艾波吃得眯起了眼。她超爱九层塔。 她还好心地给迈克尔形容了一下:“火腿咸香,面包柔韧清甜,美味得能让魔鬼忏悔。” 夸张的比喻让迈克尔不自觉弯起嘴角,偏偏他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品尝。想要亲吻她,被艾波以牵扯伤口为由躲开了。 最终,迈克尔从鼻腔发出重重一声哼,又痛得嘶了一声。 艾波洛尼亚哈哈大笑。 吃完午餐,艾波又问了他一回,是否要吃止疼药,这次迈克尔接过了药片。 下午三点多,加洛被托马辛诺派来照顾迈克尔,还把那遍布弹孔的阿尔法罗密欧牌轿车停在医院附近的小巷。 “中途被盘问了两次。”加洛说。他素来口拙,只讲了这一句,并未解释宪兵是如何放过他的。他不说,另外两人也清楚,宪兵听到托马辛诺的名号自然放行。老爷子在巴勒莫有几分薄面。 加洛取来了车上的所有东西,木仓、牛皮手拎包、和那本英文版《理想国》。于是两人有了聊天之外的新乐子。这是一个安全的活动,不会动不动就吻在一起。至少艾波洛妮亚是这么认为的。 迈克尔负责苏格拉底的台词,艾波扮演和苏对话的人。两人正经地念白,一人一句,仿佛表演学院的学生彩排。 她的英语带着西西里口音,和迈克尔标准的美音不同,两者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曲独特的协奏曲。 迈克尔觉得她的口音可爱极了,亲切迷人的意大利腔调。但艾波执拗地要改正,每念一句,便用那双蜜糖色的大眼睛看他,询问是否发音正确。迈克尔不得不重新念一遍,艾波盯着他的嘴唇,好学地轻声跟读。 那认真咬文嚼字的模样,仿佛孩童牙牙学语,引得迈克尔喉结微动,身体竟不自觉地有了卑鄙的反应。 一定是太困的缘故。他想。 他们一直读到夕阳温柔地照亮书页。 艾波洛妮亚合上书本,轻吻他的嘴唇,又上移至鼻尖,纯洁而干燥,就像亲人间的吻。她轻声说:“六小时到了,放心入睡吧。” 迈克尔早已困倦,但仍强撑着不肯入睡。半靠在床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无神又执着地望着她。仿佛贪玩的小孩儿。 艾波心里一片柔软,她说:“上午那个赌,我赢了。法布里奇奥是叛徒。” “你想要什么?”迈克尔笑起来,他乐意为她花钱,“一百美金以内,想要什么都行。” 艾波洛妮亚用没有受伤的左脚站起来,单脚站立在病床边整理被子,轻柔地摇头:“我要你好好睡觉。我的先生。” 心脏仿佛浸泡在温泉,暖烘烘的,迈克尔头脑混沌,只顺着女孩的动作,躺进被窝:“如你所愿,我的女孩。” 合眼之前,他问:“明天你来吗?” 艾波洛妮亚为他掖好被角,说:“当然。” “几点?” “教堂的第一次钟声响起时,我就会出现。” “帮我告知家人手术情况…让桑尼小心…索洛佐和塔塔利安不会善罢甘休……” “好。”艾波望着病床上男人,哄道:“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鼻腔明明堵塞,但他依稀闻到了她身上那热烈清甜的气味。迈克尔侧躺着,手里握着心上人的手,陷入甜美的睡梦。 * 纽约,长岛镇,绿荫大道,柯里昂宅。 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像是永不停歇的闹铃,充斥整个餐厅。 正值下午两点,维多.柯里昂的妻子带着几个孩子。她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知晓丈夫儿子们从事的行当,从不过多询问。 刺耳的电话铃骤然响起,柯里昂夫人拎起了电话,却因怀中婴儿尖锐的啼哭而无法听清,只勉强辨别是个西西里口音的女声。她叫来一旁的大儿子,让他听电话。 “你好,我是西西里的艾波洛妮亚.维太里。” 桑尼皱眉思索一瞬,才想起这是小弟弟一见钟情的对象,一时之间,脑海中涌现诸多糟糕的猜测,他捏紧话筒问:“迈克尔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坏消息。”艾波洛妮亚听出桑尼的紧张,立刻解释,“迈克尔今天动的那个面部手术,过程非常顺利,让我报个平安。他在医院,无法和你们通话。” 桑尼长出一口气,随即说:“非常感谢你。还有其他的事吗?” 自从农机的消息放出,纽约稍稍沉寂了一段时间,五大家族不再认真打仗,首领蛰伏入地下,不再公开露面。桑尼亲自带队,率领柯里昂帝国乘胜追击,今天是他少有的空闲时间。 汤姆认为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敌人龟缩不前并不是好事儿。他相信,一旦詹科橄榄油进出口公司拿下那农机在美国的专利的消息泄露,回击必定会像狂风暴雨袭来。敌人在积蓄力量。他们现在也应该收紧战线,为大决战做准备。 和桑尼的想法背道而驰,两人已爆发过数次争吵。 这对义兄弟唯一的共识是派人去西西里。瑞泽将于今日乘坐班机飞往罗马,而后飞抵巴勒莫。忒西奥作为维多.柯里昂的心腹也将陪同前往,代表老爷子和克罗切会晤。 桑尼脑内快速掠过这些事,但没有必要和一个娘们儿说。 “迈克尔昨天遭到拦路劫持,所幸他足够勇猛。” “是谁做的?”桑尼下意识捏起三个手指,刚刚松下的那根弦又绷起,愤怒在血管里积蓄。 “还是索洛佐。”艾波洛妮亚立于落地窗前,上弦月如镰刀般高悬夜空。她说:“不过不用胆心,他们短期只能无法再次造成伤害。克罗切的手下会处理妥当。” “迈克尔让我提醒您,千万注意安全,别独自出门。” 桑尼微微一怔,不以为意道:“他真是个大学生。” * 清晨,教堂悠扬的钟声,穿越忙碌的街市,掠过华丽优美的雕像,在巴勒莫上空飘荡,嘹亮而肃穆。 迈克尔在加洛的帮助下洗漱完毕,可能是药物的作用,他难得一觉到天明,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临近七点,他才在鼻腔的疼痛中醒来,着急忙慌地下床换衣。 这是一间约十平方米的病房,有独立的卫浴,虽然装饰简朴,墙壁雪白、家具老化,但在这个在家生孩子,拔牙去镇广场的年代,算得上极好的条件。只是充满灰白的严肃寂静。 啪嗒啪嗒的拐杖声响出现在走廊,轻快而和谐,像是企鹅在冰岩漫步。 迈克尔最后对着盥洗室的镜子照了眼,里面的青年下巴光洁、头发油亮,神采奕奕。而后,他凝着性子,坐到病床边等待女孩的出现。 “早安,迈克尔。早安,加洛。”艾波洛尼亚踩着钟声踏入病房。 她今天依然一身西装,灰绿西裤配淡绿的衬衫,头戴深绿鸭嘴帽,甚至俏皮地系了一条翠绿的领带,整个人像是绿墨水绘出的简笔画。 仿佛无尽的生机流入枯燥的病房,迈克尔想要立刻拥这绿色入怀。但女孩恍然未觉。 艾波洛妮亚在来的路上买了几个奶油煎卷饼,灌了一瓶鲜奶,新鲜到她亲眼看到乳汁从母牛□□喷射而出。牛皮纸袋的食物和玻璃瓶都由白色的网兜装着,挂在拐杖的横杠,因而她走得有些吃力。 加洛极有眼色地接过充当置物架的拐杖,艾波道谢,又轻声说有两个奶油卷饼是给他的分给他的,作为早餐。他那像死人一样沉默的脸上浮出笑意,依然没有说话。 迈克尔嘴角下垂地盯着女孩和跟班说话,眼神又黑又深。加洛察觉到老板的不悦,找了个借口离开。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古怪心理,迈克尔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纹丝未动,仅用那幽沉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注视她。 连跟班的醋也吃,艾波有些好笑,她摘下帽子放在床边柜,不用拐杖、单脚跳到他面前。 艾波捧起他的俊脸,在受伤的左脸颊落下一个吻,问:“好些了吗?” 脸颊不再麻木,能感受到那轻盈似羽毛的吻,迈克尔望着她凑近的小脸,嘴角松弛,轻声回答:“还不错。就是有些想你。” 他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唇,希望她不要厚此薄彼。 “我也想你。”艾波洛尼亚弯唇,他面无表情,但嘴角两道好看的皱痕,泄露了他的好心情。她再次凑近,就将将触上他的唇时,坏心地退开,“贪心可不是绅士的品格。” 迈克尔抗议:“嘿,我哪里贪心了。” 艾波洛尼亚浅浅瞥了他一眼,让他自行领会。 房内西侧靠窗的位置配备了一张书桌,艾波单脚跳到桌前,取下腰间的斜挎包。 迈克尔来到在她的身后,将她环进怀里,问:“今天的事务很多吗?” 他仿佛肌肤饥渴症的病人,无时不刻想触摸、拥抱她。 “有些多。”后背倚上他的胸膛,艾波放心地将大半个人的力道卸在他身上。属于男人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物勃勃传来,安心又踏实。 迈克尔轻吻她的发顶,丝滑的发丝摩挲着过嘴唇,他看到她从包里翻出几本英文书籍,一本一本的,“呼啸山庄?简爱?傲慢与偏见?” 满桌的爱情,艾波洛尼亚有些不好意思:“西多尼亚想要学英语,自然是从感兴趣的入手,她那边只有这些。它们也是世界名著哇。还剩最后一本,我打包票,和爱情绝无关系。” 她将书拿出来,与前几本不同,它是硬壳书,书角尖得能拿来做凶器。厚实的封面、精美的配图,确实和爱情没有一丝一毫联系,迈克尔叹服:“可真有你的。”——《汤姆索亚历险记》 他侧头,脸颊贴上她的鬓角,低声笑问:“这是图里的书?”他终于不再称呼吉里安诺的姓氏,跟随西西里大多数人的叫法。 “图里可不看英文书,他只读意大利语。”艾波侧头,周遭的空气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带着洗漱后的清洁湿意,太阳穴附近传来柔软而温热的触感。他又在亲她了。 “这是我买给侄儿的书。” “那如果是个女孩呢?” 艾波洛尼亚竖起眉毛反驳:“女孩就不能看这书了吗?” 迈克尔见她气得要从自己怀中离开,连忙收紧臂弯,低头在她耳边告饶:”当然当然,如果是女孩,她会是西西里的阿米莉娅.埃尔哈特。“ 艾波洛尼亚满意了:”借你吉言。“ 她轻抬下颌,仿佛骄矜的天鹅,迈克尔再也忍不住,大手轻捏她的下巴,吻上了那渴盼已久的唇。 这是一个温柔的吻,彼此从容不迫,耐着性子舔舐、品尝对方,由浅入深,仿佛夏日海滨游泳,节奏温暖而舒缓。 良久,迈克尔松开她,两人微微喘息。他抽出桌下的座椅,扶着艾波洛尼亚坐下,自己则去了盥洗室。 艾波从包内的拿出文件和纸笔,心跳依然过速,两颊绯红,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唇,深呼吸后,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Chapter23 西西里人爱热闹、重视家人,一人生病,全家出动,更别提需要住院的大病了。七大姑八大姨频繁出现在走廊,一间病房安静了,另一间又蜂拥出现人群。时而啼哭,时而欢笑。 迈克尔以为他的房间会是例外。毕竟父亲在西西里没有活着的亲属,女性长辈寿终正寝,男人不是被杀害,就是逃去往海外或是意大利北部。 万万未想到,一上午,至少有四伙人来探视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衣着光鲜的中产阶级家庭、唱诗班的青少年、纺织女工和巴勒莫近郊的农民,还有零星几名小贩。 他们踏入病房,立刻向迈克尔送上了诚挚的贴面礼,热情得差点让他无法招架。美国人无措地与老绅士拥抱,粗糙的胡须扎上脸颊,他向艾波洛妮亚投去询问的眼神。 艾波洛妮亚笑眯眯地,爱莫能助般摊摊手,只让他享受。 年轻的女工们带来了一束三角梅,显然是院子里刚摘下来的,脊背微佝偻的老农拎了一兜番茄,每个都有婴儿拳头大小,红艳似火。艾波洛尼亚掏出一枚直接啃起来。 等到了中午,空荡荡的病房充满生活气息,花朵绚烂绽放,柠檬和柑橘摞在藤筐,盛满果酱和腌橄榄的玻璃瓶陈列在柜子。 当然,他们并不是来找迈克尔。等热闹的寒暄结束,他们拿出写了字的纸,艾波洛尼亚看过后,有时大笔一挥写上几个字,更多时候是把对方叫住,几人在窗边轻声交谈,商讨细节。 这些都是西多尼亚和玛莲娜拿不定主意的事,新餐馆的选址、生产线的改造、蔬菜基地的筹建……艾波并不避讳迈克尔,他不过多询问,仅靠在床边,偶尔将目光移动到她身上。 窗外树木蓊郁,灿烂的阳光投射到她雪白的面庞,像是战士青面獠牙的面甲。 她站立谈话的姿态,脊背挺拔,右腿向外伸展。有那么一瞬间,让迈克尔联想到那不勒斯博物馆内珍藏的那尊帕罗斯大理石雕像——雅典娜高举利剑,手持盾牌。与她的站姿如出一辙。 艾波洛妮亚总是无法一心二用。等到所有的人离去,房间恢复宁静,徒留她和迈克尔,她才想起这里还有位病人需要关照。 “十分抱歉,迈克尔。”男人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饱含温柔且绵长的情谊,她知晓这男人爱着她。而她内心并无歉疚之情。 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最近事情有些多,又怕克罗切知晓我们的动作。” 她扑进男人的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仿佛貂蝉蛊惑董卓,刻意用甜腻腻地娇声说:“所以就以探望你的理由了,你别生气呀。” 最后几个音节,艾波说得一波三折,感觉戏有些过了,自己鸡皮疙瘩要掉一地。她悄摸摸掀起眼皮,觑男人的神色。他面无表情,眼神幽沉,自己的倒影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是唯一的亮色。 艾波被他盯得心里微微犯怵,轻推他的壮实的胸膛,准备离开。 迈克尔察觉到她的意图,双手紧紧地箍住她。他当然看出了女孩的言不由衷。但他仿佛圣经故事里的参孙,沉溺于黛利拉的诱惑里。 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娇嫩的脸颊,他俯下身,喉结滚动,准备实现心中一些卑劣的想法时,一位十二三岁的男孩急急忙忙地奔入病房。 艾波认出那是吉安加镇鱼贩的大儿子,菲利普。 趁迈克尔分心的功夫,用了些技巧、微微一挣,轻而易举地离开桎梏。 菲利普穿着西西里夏日最常见的短袖短裤皮鞋,跑到艾波洛妮亚身旁,和她耳语几句。她眉心一皱,迈克尔便下意识感觉不妙。 果然—— 艾波洛妮亚让那位男孩稍等片刻,向迈克尔说明:“需要去切法卢一趟。” “非去不可吗? ” “嗯,需要去接一个朋友。后天就要举办展览会了,他是我们的放映员。出了一些状况。” 迈克尔追问:“明天你会来吗?” 艾波洛妮亚摇头:“奥洛尔托亲王的城堡在卡马拉塔山那侧,驱车三小时才能到达。我明天会起早,和西多尼亚一起,布置现场、彩排等等,需要提前一天到。城堡里安排了我们的房间。” 男人面色发沉,嘴角微不可查地抿起,肉眼可见地失落。仿佛头顶有两只竖耳朵失落地垂下,艾波觉得这这比喻实在太可爱、太恰当了。碍于青少年在场,她忍住了亲吻他的欲望,只是牵起他滚烫的大手。 迈克尔不理解她眼里的笑意,酸涩如虫蠹滋生。他垂眸,再次确认:“也就是说,我至少有两天见不到你?” “我很抱歉,是的。”艾波察觉到他的不悦,握紧他的手,用大拇指安抚般抚摸他的掌心,“只是两天,等我回来,你也能出院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吃……” 迈克尔突然打断她的话,用力地反握住她:“我能一起去吗?” 艾波一愣,说:“不太行。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 “真的吗?我想和你在一起。” 艾波洛尼亚一时心软,迟疑着说道:“如果医生说没有问题的话。” 迈克尔笑道:“我马上问问他。” 医生能说什么?男人彬彬有礼,态度谦卑和善,又给出了不容拒绝的理由。 答案显而易见。 * 切法卢是西西里北面的海滨小城,从巴勒莫出发,驱车一小时即可抵达。 而艾波洛尼亚的目的地——新天堂电影院位于切法卢城边一个名为吉安加小镇的广场,抵达切法卢后,还需要再开二十分钟的车。 整个小镇呈现出古老的灰色。深灰色的、由不规则鹅卵石砌成的路面,浅灰色的、白石灰涂层斑驳的楼房,偶尔几幢涂刷成蓝色、绿色等色彩的房屋,也瞬间淹没在这灰色的海洋。 海蓝的公交车是这灰海里的唯一亮色,艾波借来的香槟色小轿车紧随其后,仿佛跟随在破冰船后的小渔船。 加洛开车,菲利普作为向导坐在副驾驶。 “这座电影院原先名叫天堂电影院,七年前放映员疏忽、设备起火,一度毁于火灾。”艾波洛妮亚坐在后座,左手扶着副驾驶座的靠背,为身旁的迈克尔解释。 随着她的话语,一幢门口屋檐上方悬挂’新天堂电影院’字样的小三层的建筑映入眼帘。 天空蔚蓝,大片的白云铺陈在新古典主义建筑顶端,像是上世纪巴黎画家为富人画的风景小像,笔触简约雅致。 周日下午场的电影还没有开始,电影院门口,一个年轻人正站在矮凳上把海报往宣传栏上贴。听见汽车停下的声响,他转身看来。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身量不高,眉眼深邃,有着凯撒式的高挺直鼻。 他先是一愣,正要打招呼,看见支着拐杖下车的艾波洛妮亚顿时丢掉海报,从凳上跳落,飞也是地向建筑后侧奔去。矮凳啪嗒摔倒在地。 副驾驶座的小少年菲利普从车窗探出头,大声起哄:“跑!托托!快跑!哈哈哈哈!” 艾波未关上车门,见托托要跑,一时忘了自己伤残现状,拔腿要追,右脚猛地踩地,疼得她轻嘶一声。 迈克尔见状,立刻跑来扶住她,将她揽入怀中,左手强制接过她的拐杖,同时低喝命令:“加洛!” 沉默寡言的跟班仿佛离弦之箭,霎时便追了上去。奔跑时,短柄□□在他背后摇摆,仿佛钢刀挥舞。 艾波生怕出意外,喊道:“托托,你要是不去的话,我就只能带阿尔弗雷德去了!” 男孩身形一滞,被身手矫健的牧民逮个正着。两人推搡着走回电影院门口。 被称为托托的男孩迪.维塔.萨尔瓦托默不作声地捡起了地上的海报。 迈克尔瞥了眼白色石膏条框出的白墙,唤了声:“加洛。” 牧民保镖立即抢先站上矮凳,冲萨尔瓦托伸出手。男孩看看他,又看看艾波洛妮亚,以及她身后神情漠然、眼神充满压迫感的男子,认输般把海报递了过去。 那是一张暗红底色的海报。 左上方、占据大半篇幅的画面极具冲击力——中年绅士抱着一名妙龄女郎。女人手臂垂落,脖颈纤细、肩膀裸露,似是沉睡、似是死亡。男人头颅微垂,浓眉蓄须,长相英武伟岸,神情却悲恸。 右下角的位置,由黄黑红三色醒目地写着电影的名字—— “乱世佳人?”艾波洛妮亚挑眉,“怎么又放它了?”这部电影1939年美国上映,次年登陆西西里,风靡一时。 “最近没有新片子,它最畅销,经理思考再三决定放它了。”萨尔瓦托一面解释,一面指导加洛张贴海报。 “下午三点放映,”他瞟了眼手表,“还有三十分钟。经典的爱情片,你们要看吗?” 艾波洛妮亚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男人,那张俊秀白皙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嘴角微微上扬,泄露了主人的希冀。 “给我们留三张票。”她朝萨尔瓦托说道,“在那之前,我们需要谈谈你的感情问题。” 艾波洛妮亚对此非常无奈。萨尔瓦托不仅是优秀的放映员,他还极有电影天赋,能捕捉到精彩绝伦的画面,并赋予这些画面独到的意义。艾波看过他拍摄的小短片,认为他天生吃导演这门饭,邀请他为展览会拍摄一些画面。她想让他为农业机器制作一部纪录片,用以商业宣传。 原本他们已经通过书信敲定了工作内容,萨尔瓦托将于周一,也就是明天早晨,乘坐鱼贩诺瓦雷家的车到巴勒莫,与她们汇合后,一道前往亲王的城堡。 却不料突发状况,萨尔瓦托因为一个女孩而无法前往展览会,这让艾波怎么忍?火速赶来抓人。 狭小的放映室,光影流转。 墙面上,女孩面庞俏丽精致,经得起放大二十倍的审视。她的相貌并非西西里人特有的、带有亚热带风情的性感,更像是日耳曼人,湛蓝的双眼、浅棕近金的头发,仿佛精灵般理智聪慧。 “哇哦——”艾波赞叹,“有眼光。” 放映室不通风,正逢夏天,极为闷热,艾波让迈克尔等在外面。他听话地站在楼梯间,隔着一扇小巧的门,他听见这赞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艾波,浅薄的冷意如冰层裂纹爬上嘴角。 屋内的人并未注意。 萨尔瓦托痴痴地望着女孩的影像,轻声说:“今天我和阿尔弗雷德去教堂。我看到艾琳娜走进了忏悔室。” 艾琳娜.卡拉布雷塔,一如女孩的长相,她的名字即高贵优雅,是位家境优渥的富家小姐。 萨尔瓦托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和她说过话,只敢趁着课间,趴在走廊扶手往下偷看她。 在教堂的忏悔小木屋旁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便迅速意识到那是唯一的机会。他拜托阿尔弗雷德拖住神父,自己钻进了忏悔室,隔着那道带纱网的小窗,他终于又和她说上了话。 “我向她表白了心意。她戴着祷告的白纱,仿佛新娘一般,太美了。”萨尔瓦托现在回想起来,脸颊还滚烫,他说了些出格的话,但他不后悔。 “她拒绝了我。但是我和她讲清楚了——我会等,等到她爱上我。我每晚都会等在她的窗下。这就是我爱的表达。” “所以,我无法去亲王的城堡,无法为你拍摄了。” 艾波洛妮亚听后,沉吟片刻,恍然想起女孩的姓氏,她问:“她父亲是银行经理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笑了。 Chapter24 艾波洛妮亚扶着拐杖起身,对萨尔瓦托说:“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她的父亲是巴勒莫银行切法卢支行的经理。” 克罗切在西西里上流社会声量极大,他要召开展览会,那些没落的贵族、战后新兴的工厂主和商人无有不敢响应。而银行家埃斯波西托的死亡更为展览会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再经由报纸和广播的狂轰滥炸、推波助澜,展览会已演变成一场盛大的聚会,西西里乃至意大利的名流云集,上至退位的国王,下至各工会代表,均公开表达了出席的意愿。 各大银行仿佛盘旋的秃鹫,敏锐地察觉到里头巨额的利润,派出业务骨干,以期拿下该农用机器的贷款,哪怕拿不下来,与那些家底丰厚的王公贵族或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新贵结交一番,总是没有错的。对银行内的中层管理人员来说,这实在是个美差。 “展览会是非官方性质的,鼓励携带家眷参加,在城堡东侧的小花厅,专为女眷准备了茶话会。”艾波洛妮亚看向放映室里的少年,他身后银色的放映机悬挂半空,仿佛巨大的拍卖锤。 聪明的银行经理必不会放过拓展人脉的机会。她说:“今晚,卡拉布雷塔先生会收到邀请函,信上会写明携妻女参加。托托,你还要在她楼下傻等吗?” 艾波洛妮亚支着拐杖走到楼梯口,没有撑拐杖的左手搭上男人的臂弯,她回头,最后对男孩说了一句:“托托,爱情不是只有真心和等待。” 电影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楼底下坐满了人,二楼、三楼包厢的客人陆续上楼,在楼梯间与他们相遇,艾波和迈克尔不得不侧身避让。 等所有人落座,艾波走向池座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位置,票买得太迟了,只有这个位置剩余。她看见加洛棕色蓬松卷发的后脑勺了。 走了几步,身后空荡荡的,她转头看向迈克尔,发现他站在楼梯口,昏暗的光线将他切成两半,胸口以上沉在二楼包厢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胸口往下是黑色西装,只有那双手是明亮的。 她朝他招招手,他没有动作。只能撑着拐杖又回到楼梯口,她问:“怎么了?” 迈克尔注视楼梯下的女孩,光照亮她的脸庞,是如此的年轻、迷人,如含苞待放的玫瑰。他问:“除了真心和等待,你还需要什么?” 艾波洛妮亚一愣,哭笑不得:“这只是哄骗小男生的说辞。”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萨尔瓦托和艾琳娜横跨着阶级的鸿沟。他太年轻,并不明白女孩的爱并不是阻挠他们在一起的关键因素。即使他等到了她的爱,两人注定无法步入婚姻的殿堂。那女孩不是私奔的人。 艾波洛妮亚能做的,是帮助萨尔瓦托消减地位差距带来的影响,让他在女孩的父亲面前更有份量。是的,哪怕艾波洛妮亚不愿承认,但这个社会依然由男人主宰,获得父亲的认可和得到女孩的真心一样重要。 “小男孩?他看起来和你一般大。” 灯光已暗,荧幕亮起,深深浅浅的光仿佛黑白的梦境,迷离地降临。 背景音乐奏响,艾波忙里偷闲看电影,不想错过任何剧情,她牵起黑暗里唯一的亮色,将大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只要你。” 柔软触碰皮肤,带来浪潮般的心悸。 艾波牵着这只手的主人往座位走去,完全不知道随口一句甜言蜜语,在男人内心掀起了如何的滔天巨浪。 大半年前、圣诞节前夕,凯也对他说过这句话,当时他做了什么?迈克尔仔细回忆,才从脑海深处翻出那天的记忆,他亲吻了凯,其余什么也没有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凯了。曾经他为不告而别良心不安,不过当时他就清楚,他已经是谋杀犯、□□分子,和凯是两个世界的人。如今,他更深切地意识到,凯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新英格兰移民家庭的她,完全无法理解西西里人的生活,那是建立在血与泪、拼杀与守护的幸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般岌岌可危。 凯完全从他的意识中擦掉了。 迈克尔在女孩身旁落座,他望着两人紧密相牵的手,“艾波,我有些事想和你交代,我有……” 磅礴激昂的乐曲,火烧云般的画面出现。竟然是下半卷,艾波洛妮亚轻压着嗓子:“迈克尔,有话过会儿再说。”后半集全是精华,她一分钟都不想错过。 迈克尔无奈住嘴,与她一道欣赏这部上映近十年的电影。 他有时会沉浸在剧情里,更多时候,大半心神在她身上。电影院里坐满了人,但他奇异地能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和起伏的情绪。 她欣赏斯嘉丽的坚强,津津有味地看着她扇了妹妹一巴掌。 斯嘉丽杀死入室抢劫的逃兵,梅兰妮手持配剑出现,两人合作处理尸体,艾波抿嘴发出绵长但小声的尖叫,类似于女性看到可爱事物无法抑制的激动。这让迈克尔无法理解。 他握着女孩的手,观看黑白世界里的虚假故事。电影院外阳光明媚,电影里却演绎着怀疑与错过的爱情。 电影漫长又短暂,前方的老绅士小声背诵台词,边上的妇女为缠绵悱恻的剧情轻声啜泣,走道里小孩嬉笑……嘈杂的环境,奇怪的意大利语配音,观影体验并不好,迈克尔却希望一直坐在这里,直到永远。 * 回程,依旧加洛开车。临行前,艾波又和萨尔瓦托交代了几句:“你不愿意来的消息是阿尔弗雷德先生拜托菲利普告诉我的,他对你的期望很高。” “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对申请佛罗伦萨或是米兰的艺术学院非常有用。” “没有物质的爱情就是一盘散沙。” 香槟色的小轿车发动,她向后看去,蓝天下的小小电影院,少年如凝固的雕塑,一动不动。 身旁,迈克尔扯开衣领,摇下车窗,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烟。 艾波洛妮亚觉得有必要向迈克尔解释一番。 “托托的父亲牺牲在北非战场,母亲独自抚养他和妹妹。十岁的他就已经非常喜欢电影了,每天都偷跑到天堂电影院。老放映员阿尔弗雷德没有孩子,一来二往,两人熟识,收他做了学徒。” “七年前的大火让阿尔弗雷德双目失明,托托接了他的班。”矮个子的小男孩一丝不苟地工作,满心满眼对电影热忱的爱,艾波笑起来,她想起了一些回忆,“战事最紧张的那几年,城镇戒严,一切娱乐活动停摆。我们就偷偷请了他们到山里放电影。” 月明星稀的夜,山谷内的营地,竹竿支起白布,大家轮流踩着发电机,欢笑充盈在天地。 迈克尔感觉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控制情绪,他也弯起了唇。左手夹着烟,右手不自觉地与她十指相扣,而后默默收紧。这些都是他不曾参与的过往。 窗外碧空如洗,莽原与树林交错驶过,几只山雀穿梭林间,黑点似的。 艾波感受到手上的力道,误以为这个家境殷实的美国人在羡慕,笑说:“苦中作乐而已。” “不谈这些。电影好看吗?”艾波洛妮亚问,这是她最爱的电影之一,立意隽永,常看常新。 迈克尔吸了一口烟,实话实说:“斯嘉丽是个美丽、坚强的女人。但剧情充斥着戏剧性的误会,恕我无法欣赏。” 这部电影他看过几次,并不喜欢。他单纯享受和女孩在一起的时光,想和她做尽这世间爱侣做的一切事。 他以为这个答案会让艾波生气,毕竟她看得如此入迷,当斯嘉丽滚落楼梯时,他的手都要被掐紫了。 艾波洛妮亚哈哈笑起来:“这才是有趣的地方呀,命运就是如此无常。而且这是电影呀,本就需要冲突推进剧情。没有白瑞德误会斯嘉丽对艾希礼念念不忘,便没有后面的意外怀孕、意外流产。” 左手伸出窗外,抖落烟灰,迈克尔不动声色反问:“你不在意配偶曾经心有所属?” 只有那随风而逝的灰烬知道,这问话蕴藏的小心翼翼,仿佛站上不知厚度的冰面,随时可能坠入寒冷。 艾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男人面无表情,但眉眼松弛,手肘懒散地搭着车窗,虚虚望着她,好像单纯讨论电影。她未想太多,不假思索道:“都是夫妻了,在意这些做什么。” “确实。” 迈克尔合上了眼,心头微颤,深深咽下了那不合时宜的问题。指间的香烟在窗外烈风中兀自燃尽、消散。 她让他等,他便等。 * 回到巴勒莫已是傍晚六点多,艾波靠在迈克尔肩膀上睡了一会儿,他的气味深邃隽冷,和西西里的暖阳花香截然不同,但意外好眠。 医院离吉里安诺家并不远,香槟色的雷诺停在那辆遍布弹孔的阿尔法罗密欧旁,藏匿于楼间的阴影。 他们打算先回了医院,等迈克尔吃了药,再送艾波回姐姐家。 远远地,橘色的夕阳照亮医院前的马路,门口零星站着几个男人,衣着体面、头戴礼帽的是病人家属,而袖子挽起、衬衫发黄的是等生意的掮客。 在那些人里,艾波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影,最常见的鸭嘴帽、灰黑色的耐脏西装,是安布罗斯。她不由拎起拐杖,兴奋地快步跳去。 迈克尔紧跟兔子般的少女,睡醒后,她忘记将辫子塞回鸭舌帽,随着她蹦跳的动作,那条粗辫一甩一甩的,分外活泼。 安布罗斯小跑着接住了妹妹,又和她身后的美国人点头致意。那人面色似乎有些阴沉,但安布罗斯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冲他咧嘴一笑。 “家里一切都好吗?”手搭上哥哥的肩膀,艾波笑嘻嘻地问。 “老样子,我们家农场葡萄快要成熟了,已经和撒米尔约好了采摘时间。没什么要担心的。”他下意识瞟了眼迈克尔,说“不过爸爸听歇脚的客人说,图里要当巴勒莫警察局长了,他让我来问问,这是不是真的。” 迈克尔不想在这方面讨嫌,哪怕内心再不愿意他还是识趣地道辞,留加洛照护艾波,自己先回房间吃药,等他们聊完,他再护送她回去。 艾波忧心他过于疲惫,影响伤口恢复,劝他直接休息。她娇娇地说:“安布罗斯会送我回去的。” 娇俏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关心,迈克尔视线落在她浅粉色的唇。想要一个告别的吻。 察觉到他的意图,艾波瞪了他一眼,刻意抿起嘴,不给他看。仿佛缺牙老太太,含含糊糊地说:“后天见,柯里昂先生。” 她孩子气的行为让迈克尔想要,心柔软得像海绵,能挤出甜水。对她无有不从。 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楼内,艾波收回视线,回答安布罗斯的问题:“这我也不清楚。图里也不是事事都和我商量。他总有他的考量。” 见她说得模棱两可,安布罗斯心里有数,不再多问。 艾波又问:“这几天我没有回家,你帮我找了什么理由?” 两人说着话,沿着热闹的主干道,向吉里安诺家走去。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图里不在家,西多尼亚害怕,让你去陪伴呗。”安布罗斯说道,他给艾波当人形拐杖,“不过妈妈已经有点担心了,她觉得你一个未婚姑娘不能在姐夫家待太久。” 艾波洛妮亚扶着他的胳膊,无奈道:“怎么都要展览会结束才能回家。这几天再糊弄着吧。” “还有什么事吗?” 安布罗斯侧头打量了妹妹一番,见她面色红润,气色不错的模样,说:“妈妈知道你后天也要去参加展览会,让我把这个给你带来。” 他从斜挎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褐色纸盒,“妈妈说西多尼亚的手艺好,你不会缺礼服穿,但你们姐妹向来没什么首饰。让你戴这条项链出席。” 是迈克尔送她的金项链,坠有一颗珍珠。仔细回想,时间仅过去一周而已,但她竟然觉得那是很久远的事。 艾波怔怔地望着那纸盒,轻声问:“她不止这个意思吧。” 安布罗斯摸摸鼻子,又挠挠头,他实在不会处理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只能照实说:“她说你应该给那个美国人一些尊重,以及,尽快安定下来。” 夜晚,艾波洛妮亚洗漱完毕,难得地坐在梳妆台前发呆,桌面上,坠着珍珠的金项链熠熠生辉。 她往鎏金雕花梳妆镜看去,里面的女人是那么的美,棕中带紫的眼眸、挺翘的鼻梁、白皙饱满的脸颊、微微上翘的红唇……艾波清楚,只要她愿意,她能让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俯首帖耳,持靓行凶完全可以成为动词。 但她不甘心,不甘心用美貌换取男人可有可无的一点真心。不甘心像斯嘉丽一样,寄希望于男人,空欢喜一场。 婚姻从不在她的计划内,她无意和那个美国人结婚。但她又是喜欢他的,喜欢他俊美迷人的长相、阴沉肃穆的气质,还有那甜得不可思议的笑,这些截然相反的特质集中在他身上,意外地诱人。这世间再也找不到这样矛盾又和谐的人了。她不忍心伤害他。 艾波从未踏入爱河,如今那水沾湿了脚背,她进退两难。 西多尼亚见她魂不守舍地,手放上她的肩膀。 “艾波洛妮亚,”镜子里,姐姐的倒影带着无尽的温柔,“你是自由的,追随你的心意。” Chapter25 举办展览会的城堡坐落在卡马拉塔山脉后的小盆地,物产丰饶,葡萄、柑橘、橄榄树簇拥,仿佛碎钻拱卫主石。 它的主人——奥洛尔托亲王曾是西西里最有钱有势的贵族,伊曼纽尔三世是他儿子的教父,且与现任司法部长关系甚密。 但如今,他所拥有的那些庄园的产出尽数归克罗切所有,像是那些君主立宪的国家元首一般,只领取有限的钱财作为“利息”。但他未有丝毫抱怨,全然信服克罗切能处理好他的产业。 这位心宽的亲王患有糖尿病,四肢纤细,只有腰部积蓄着一圈脂肪。他如古老的石柱矗立于台阶顶层,络腮胡花白,年轻时湛蓝的眼睛变得混浊,但仍闪着智慧的光。 他的身后,黑白制服的侍从女仆整齐站立,目视着几辆越野车鱼贯驶入城堡大门,依次停在建筑前鹅卵石铺就的宽阔空地。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径直来到亲王面前,既没有鞠躬也没有行吻手礼——亲王热情地抱住了他。 “好久不见,阿斯帕努。” 皮肖塔今日罕见地穿了正装,西装革履,看起来终于不像花花公子,更像个银行家或是成功的商人。这一身面料上乘、做工考究的衣服,由奥洛尔托亲王赠送。 “维托里奥,我可太想你了。”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用力回抱这位比他年长得多的尊贵老人。 五年前,吉里安诺和艾波策划绑架了亲王,成功将这位政治上守旧、但对中下层有认同感的亲王策反,双方建立了长久的友谊。皮肖塔时常送来美国、英国最新的天文杂志,作为回报,年轻人拥有了伦敦裁缝手工制作的西装。 简单的寒暄后,皮肖塔问:“都准备好了吗?” 这话隐隐带着上级对下级的问询,若是在二十年前,皮肖塔连亲吻亲王手背的资格都没有。 但如今,亲王和蔼可亲:“农机停在后面的葡萄园。斯科蒂亚夫人和维太里小姐在,一切早已就绪,只等明天的展览会了。” 第二辆吉普车副驾驶下来一个矮胖子,指挥侍者女仆提溜一篮篮珍奇蔬果和昂贵肉食,鱼贯送入后厨。 “那个胖子是帕萨藤珀吗?”亲王险些以为看错了。 那胖子扶着椅背艰难地伸出短腿,仅下车一个动作,就让他气喘吁吁,仿佛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比赛。 皮肖塔咧嘴一笑:“没错。” 亲王忧心忡忡:“是犯了什么错误吗?”堂堂吉里安诺的副手竟然送起了菜,他可不希望他们内斗 “没什么事,不过擅自离开特拉帕尼。赫耳墨斯对此有些微词,图里为了平息他的怒火,便让泰拉诺瓦和帕萨藤珀换岗,让他来保障此次活动的后勤。”皮肖塔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至于事实?随他们打扮。 “哈,赫耳墨斯。”亲王到这个名字笑起来,“他确实是个不近人情的古怪老头。我想送女人给他,他拒绝了。我想送财宝给他,他却让我投资建厂。我想和他喝酒,你猜怎么着?他送了我一个中世纪啤酒酿造配方。” 皮肖塔笑道:“这确实是他的为人。”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穿过巴洛克式的华丽拱门,又经过绘有精妙绝伦宗教壁画的宽敞连廊。细腻的笔触和柔和的色彩描绘了基督升入天堂的画面。 亲王又问:“我听说他年轻时在美国当过拳击手?身手才如此矫健和卓越。” “这我不清楚,”皮肖塔摊手,“没有人敢问他的过去。不过也许你可以问问艾波洛妮亚,你知道的,他向来对她青睐有加。” 他们来到一扇雕花双开门前,燕尾服侍者恭敬地分立两侧,白手套触上造价不菲的木料,齐齐推门。 刹那间,辉煌扑面而来。 那是一个挑高近八米的大厅,四壁和廊柱布满巴洛克式的精致雕塑,交错着嵌入扇形的金色饰面,富丽堂皇,而又让人目眩神迷。 巨型的水晶吊灯仿佛一颗硕大的钻石,悬挂在半空,闪烁耀眼光芒。 但这并不是最为醒目的存在。 夺取全部注意力的是右手边悬挂的一面约五米高的巨幅幕布。 电影幕布在西西里并不罕见,稍微兴旺些的小镇都拥有独立的电影院。它是西西里人继报纸、广播之外,了解世界的第三条渠道。但显然,这并不是用来放电影的。 几个人站在幕布前的木桌旁,摆弄着一台唱片机大小的黑色机器,尾端连着粗黑的电线。 亲王笑呵呵地说:“是幻灯片机,和放映机一样的原理。和天文望远镜也有共通之处。” 他不忘骄傲地补充:“奥洛牌幻灯片机, f1.6镜头, 150瓦灯泡,电动调焦。” 皮肖塔有些惊讶,他一直知道艾波洛妮亚和亲王手握镜头厂,在倒腾一些光学仪器。他以为是相机,倒没有想到是这个东西。幻灯片机?更像是放映机的删繁就简。 “借过、借过。” 美丽的女士面无表情地指挥手下摆放桌椅,突然,她那隽秀的眉拧起,用一种和善但严谨的语气说,“农用机器的宣传册是第一个柜子,后面依次是赫利阳伞制造厂、以太光学研究基地、奥洛有限责任公司、阿拉克涅纺织厂、西多服装设计工作室。柜子顶端写了字,麻烦各位认真看一下。” 那是一排靠墙的实木柜,选用上好的榉木,约一人高,十公分厚。有五层,每层二十多公分宽,都有一根细木条,用以拦住宣传册掉落。 侍从们立即重新检查,按照她的指示更换陈列柜的摆放顺序。 她气势迫人,言行之间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笃定,让人下意识忽略她那颠倒众生的容貌,只想要屈膝诚服。 皮肖塔冲她打招呼:“玛莲娜,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玛莲娜看了他一眼,并未客气,简明扼要地说:“让帕萨藤珀再去一趟印刷厂,盯紧宣传册的印刷,今晚一定要送到。” 皮肖塔苦笑,帕萨藤珀不是他的下属,他可没资格指挥他。但干练的女士已经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离开,留下曼妙的背影。 亲王见此,感同身受般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皮肖塔怎么办,只能求助老大了。 “艾波!” 艾波洛妮亚早就看见了他们,她摆摆手,示意他们稍等片刻。继续和翁贝托教授的助手对稿件,她说:“念到红点标注的地方一定要换一张片子。另外,说到这部分农用机器内部结构介绍时,千万不要忘了按下录音按钮。” 助理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名叫玛利亚,栗色的头发,皮肤苍白得不像西西里人,能看到脸颊下的红血丝。她认真地听着,默记艾波洛妮亚的话语,手指摸上对应的按键。 “我们排练一遍。”见玛丽亚掌握得差不多了,艾波站上幕布前的实木小圆台,“开始吧。” 明亮的光射出,颜料般倾泻在雪白的幕布。 艾波洛尼亚拿起稿子,开始念诵。 随着她读出第一个字,四周逐渐安静下来,整个大厅变得特别大、特别空,仿佛只有她的声音。 她的嗓音并不洪亮,也无丰沛的感情,仅是朴实的朗读,却意外有种直达人心的力量,诙谐幽默,让人心生笑意。 搬运家具的侍从停下了动作,安排座位的女仆停止了计数。 艾波洛妮亚念完,发现大厅里所有的人都望着她,忍不住挑眉,怀疑自己的稿子有问题。 她问:“哪里没有写对,或是犯了什么忌讳吗?” 玛莲娜站在门边,绽放美艳绝伦的笑:“没有问题,精彩至极。” 话音刚落,所有人像是从睡梦中醒来,爆发出响亮的掌声。 在这掌声里,皮肖塔走近她,笑问:“你确定不亲自上场?” 艾波摇摇头,“量力而行。我出名对我们没有好处。翁贝托教授是完美的人选。” 亲王赞同:“正确的选择。” 翁贝托教授贵族出生,出于他个人意愿,他舍弃了姓氏,让众人直呼其名。但像亲王这样的老牌权贵都知道他和伊曼纽尔三世的渊源。由他发表演说,能平衡社会各界势力,最大限度获得支持。 “好吧,你们顾虑周全,我就不指手画脚了。”皮肖塔转而向艾波洛妮亚告起了状,“帕萨藤珀那家伙又懒又贪,运送蔬果这样的肥差他愿意做,去印刷厂催单子的苦活,他肯定不干。妈妈咪呀,我可没办法使唤他。” 艾波看着人模人样的青年流氓似地倒苦水,斜睨了他一眼:“这活要不他做,要不你做。” 皮肖塔见耍赖没用,她铁了心给玛莲娜站台,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又问:“那我下午再回城一趟,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思忖片刻,艾波洛妮亚说:“记者。你最后再试试,多找些媒体朋友来。不拘泥于报社记者,杂志、广播都可以。唔……最好能拉几个国外的记者来,我们现在只有巴勒莫日报和米兰周报。” 要是皮肖塔会中文,他一定腹诽她临上花轿穿耳洞、临上考场抱佛脚。他僵笑道:“我尽力而为。” 艾波洛妮亚冲他笑了一下,权当作感谢了。她转身查看玛利亚的练习成果,开始听方才的录音。 中间那部分农用机器的结构介绍,经由和幻灯片配套的磁带刻录,日后将作为培训农机驾驶员的教案。她打算录一个女声版,一个男声版,供客户选择。 喇叭传出的声音经过电流的转换,稍稍失真,听起来客观有余柔婉不足。她皱眉,在稿纸上标注记号,等下再试一次,这些地方她要用更细更高的音调。 “艾波洛尼亚——”皮肖塔刚领到活,本已和亲王向通往葡萄园的后门走去,突然想起一个人,他回头问道,“你邀请迈克尔了吗?” 他没有在最终的出席名单上看到那个美国人的名字。只是个小手术,城堡里配备了西西里最好的医疗团队,出席展览会并不会影响美国人的身体恢复。 艾波洛妮亚抬起头,棕色的眼寂静无声,她说:“他不需要来。” * 夏日,天总是亮得格外早,满身珍珠纹的椋鸟停在枝头,蓝色的羽毛在晨光中分外光亮。 迈克尔坐在窗前,双腿交叠,膝上摊开一本书,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从不观鸟的他,看着鸟儿在枝头草间跳跃,灵活地觅食。 他维持那个姿势,从天蒙蒙亮的五点坐到太阳高照的九点,周身仿佛萦绕一层看不见的郁气,起初如浅淡的迷雾,随着日头的升起,愈发浓重。 那严峻的面孔,冷酷的神色,仿佛冰块上散发出来的冷气,吓得加洛不敢说话或是乱动,只本份地坐在门边。 终于,等到隔壁病房来了第一波探病家属,吵嚷的声响打破浓沉的寂静,加洛鼓足勇气问:“柯里昂先生,您要吃些早餐或是午餐吗?” 迈克尔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几点了?” 加洛跑出去看了眼走廊的挂钟,“十点四十六分。” 迈克尔环顾周围,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藤筐里的柠檬柑橘毫无生气地堆叠,盛着果酱的玻璃瓶是那么黯淡无光,原本繁盛到近乎跋扈的三角梅,红花绿叶掉落一地,只留光秃秃的枝干。 真是糟糕。迈克尔烦躁地想。 这一刻,一旁的加洛无端联想到锁在铁笼内的猛虎,漫不经心地舔着利齿,躁郁如实质充斥空荡的笼舍。 “走吧,”迈克尔合上书本,从藤椅上站起来,“去看看托马辛诺老爷子的公寓。” 他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好让时间快些过去。 街面上一如既往地热闹,小贩、行人络绎不绝,阳光热烈直白,却并不炎热,是个好天气。 两人步行抵达公寓,前后步入楼道,加洛手忙脚乱地接住迈克尔丢来钥匙开门。 这是一间不大的公寓,卧室书房紧挨着,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到床铺上,歪在那里打个盹儿,就是个无所事事的夏日午后。 宽绰的起居室连着阳台,能看到楼下的街景,迈克尔点燃一支烟。 手肘靠着阳台的铁艺扶手,他吸了一口烟,百无聊赖地观望人群。 肉铺伙计拎着下水在店门口大声售卖,年轻的妇女们嫌弃地走过,几个衣着窘迫的女人犹豫着询价。老太太提了一兜蔬菜,颤巍巍地走过,后方送报的少年不耐烦地打着铃铛催促……吵吵嚷嚷的,可能会打扰艾波休息。迈克尔在内心给这幢公寓画了个大大的叉。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在那叽叽喳喳如鸭子般的路人里,他看到一个认识的人——阿斯帕努.皮肖塔。 迈克尔冲加洛使了个眼色,保镖立刻飞奔下楼,不出五分钟,将那细瘦的青年带了上来。 Chapter26 皮肖塔不擅长格斗,枪法也仅是普通水准,所以当那个陌生的西西里牧民走到他身旁、说老板邀请他一叙时,他第一反应是跑。 没办法,组织资金紧张,如果他被绑架了,那群女人绝不会花钱赎他。到头来还是要吉里安诺带人谈判,那他不如替兄弟省点事儿。 “先生,我的老板是迈克尔.柯里昂。”那刚健瘦小的男人指指上方阳台。 皮肖塔收回迈开的腿,向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美国人倚靠在铁栏杆白衬衣黑西裤,手夹着烟,姿态闲适地朝他打招呼。 悬起的心落下了,皮肖塔长出一口气,他可不想疯狂逃命出汗,糟蹋了这一身好衣裳。他老实跟着那位保镖走进公寓楼,打起了小算盘。 公寓门大开,加洛的脚步停住,示意客人独自进入。 屋内是无人居住的整洁,家具俱全,但无个人用品。皮肖塔不动神色地观察,缓步穿过起居室走向阳台,美国人逆光站立。 商人老练地夸赞:"午安,迈克尔。房子不错。" 米白和浅绿交错的菱形地砖,浅黄的窗帘和白色的百叶窗,全套的白蜡木家具,整个房间配色清新淡雅。 迈克尔早已转过身,右手伸直扶着栏杆,左手捏香烟,放到嘴边嘬了一口。 三十出头的青年一身手工西服,平时垂落耳侧的半长的卷发全部用发蜡向后梳起,敞开的衬衫领口也老实地用领带束住,体面得像个金融精英。 迈克尔看在眼里,也回以夸赞:"衣服不错,阿斯帕努。” 皮肖塔来到阳台,谢绝了美国人递来的烟,打量了他一番,笑说:“手术看起来非常顺利,两边脸看起来一样了。” 不忘调侃道:“艾波洛妮亚会为你倾倒。” 迈克尔的面色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笑意漫上眼底。他想到她那双迷人的大眼睛全心全意地注视自己,情谊似春日饱涨的湖水,微微荡漾,便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充盈。 她一定不会吝啬赞美,迈克尔能想象到她说话的样子,一定诙谐又可爱。然后,他会捧起她的小脸,温柔地亲吻……随即,他想起了现实,脸上的笑又被压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结合上午艾波洛妮亚说的话,皮肖塔瞧出了些端倪,他想给这个内敛的美国人上一课,详细谈谈如何让女人死心塌地。 转念一想,这男人患得患失,只会让他更沉迷艾波,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因而,他佯装好心地问:“你们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吗?” 迈克尔后腰靠着栏杆,瞥了眼右手肘部支着护栏、侧身看他的花花公子。 眼前这人和艾波相识多年,忖度片刻,迈克尔开口说道:“她不愿意和我结婚。” 皮肖塔险些破防。他看着艾波一点点长大,从还没磨盘高的小豆芽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尽管她的外表出落得柔美动人,但他清楚,那狠辣坚毅的内核从未改变。 艾波洛妮亚可不会愿意结婚。或者说,这个美国人身上没有她心甘情愿舍弃自由的筹码。 斟酌再三,皮肖塔问:“你和她父母谈过了吗?艾波非常重视家人的态度,尤其是母亲。” 迈克尔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她妈妈非常喜欢我。之前已经打算筹备婚礼了。” 见皮肖塔沉默不语,迈克尔抬头望了望天空,万一无云的湛蓝,手指轻弹烟灰,看似随意地说:“难道是因为我的年纪?” 艾波洛妮亚才18岁,而他已经27岁,参加了二战,又读了两年多的大学,和她比起来,他确实有些老。 “有可能。”皮肖塔轻描淡写地说。 他想要给这个男人制造危机感,但不想让他嫉恨所有和艾波共事的年轻人。作为花花公子,皮肖塔深知意大利男人而且还是中了晴天霹雳的西西里男人,那古怪的占有欲,他恨不得将靠近爱人的所有异性都杀死。 事实上,迈克尔如今如此平静,没有找雷默斯或是比安奇等人的不痛快,已让皮肖塔大开眼界,对艾波的敬佩又上了一层楼。 出于上述目的,皮肖塔开始满嘴跑火车,“不过她更喜欢年纪大的。她欣赏罗斯福和斯大林,崇拜马克思,对了,她最喜欢的历史人物是一位东方的唐朝皇帝,活到五十岁。” 最后,皮肖塔总结:“你甚至可以更老一些。艾波喜欢成熟的男人。” 迈克尔看出这个油滑的西西里人在涮着他玩儿,并未表现出来,反而挂起笑,说道:“感谢告知,我尽力而为。” 随后,他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进城了,展览会不是就在明天吗?艾波洛妮亚说你们一早就要去了亲王的城堡。” 皮肖塔像是刚想起这事儿般,掌心响亮地拍了下脑门,“展览会还缺几位大牌记者。意大利新闻报和法国回声报的记者确定会出席,我刚安排好接待人员。现在还差美联社的记者,那家伙正好在西西里休假,我电话和他联系了一番,油盐不进。方才打听到他下榻的旅馆,正要赶去。” “美联社?”迈克尔低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乔.布兰德利。” 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迈克尔把香烟摁灭在护栏扶手,又抽出手帕擦拭指尖的灰烬,“他是我的校友,我们在同一个兄弟会。” 迈克尔对这些组织不感兴趣,那些神秘又苛刻的规矩在他看来过于无聊,他既无积攒人脉的需要,也无博取认可的想法。他最初的理想只是做个平头百姓,在大学里教教书,适当给家里提供提供一些帮助。但上尉军衔和优渥的家境,似乎让他在学校里成了一个名人,天然拥有进入兄弟会的通行证。他在里面沉默寡言,仅出席必要的活动,饶是如此,还是结识了大把的人。 布兰德利便是其中之一。迈克尔走出公寓,一面示意加洛关门,一面向皮肖塔解释:“他也是纽约人,律师父亲,家境很一般,全靠聪明的头脑。他爱玩□□,但兜里没钱,我借了他一百美金,那次他赢回了一百五十美金。” 皮肖塔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他原来的想法是利用迈克尔柯里昂家族幺子的身份向那个美国记者施压,他也打听到对方是纽约人,他父亲又是最会审时度势的律师,断不敢得罪黑手党。 从美国记者下榻的加西亚酒店出来,皮肖塔满脸轻松。 他是聪明人,知道投桃报李,对迈克尔说:“明早我会派人来接你们。” 迈克尔淡淡地叼着烟,并未点燃,声音很平静:“不要告诉她我会去。” 夕阳的橙光落在眼里,照亮那晦暗漆黑。 * 上弦月高悬于夜空,如上好的欧珀宝石躺在黑色的绸缎。月辉映照,奥洛尔托城堡藏在黑魆魆的山里,几何形状的窗内透出柔和的光。 万籁俱寂,侍从、女仆已然休息,亲王、萨尔瓦托、助手们也已进入睡梦,为明日的盛宴养足精神。 三个女人坐在未点燃的壁炉前,头顶的电灯光线明亮。西多尼亚在缝补一件衬衣,玛莲娜翻看这几日的流水,艾波洛妮亚直勾勾地盯着角落里的座钟。 铜鎏金的奢华工艺,表面布满华美的雕饰,表盘顶端,太阳神阿波罗驾驶腾飞的马车,俊朗飘逸,英姿勃勃。 闲得无聊,艾波洛尼亚问:“这钟仿的是路易十四时期的风格吧?值多少钱?” 玛莲娜头也不抬:“如果体积再大三分之一,鎏金的部分多一倍,勉强填补我们这几日的开支。” 艾波讪讪闭嘴。 “也没有花很多吧,”西多尼亚将手上的衣服转了个角度,继续缝补,“面点、蛋糕是厨子现做的,水果和禽类由城堡农场提供。贵的只有稀有蔬果和肉类?” 那些菠萝、奇异果、火龙果、松露、松茸……整箱整箱堆在地窖,明早还会送来最新鲜的海鱼、羊羔肉和鹿肉。 “食物只是小头。”玛莲娜翻过一页,“打点各方的公关费用贵得惊人。” 艾波洛妮亚对这几日的支出有大概的估计,她说:“没事,卖出五十台农机保准回本。” 玛莲娜从账册中抬眸,瞄了她一眼:“艾波,你自己听听。” 其实农机不是关键,重点是燃料。这铁家伙靠喝汽油耕作,相当于在用石油兑换葡萄酒。目前石油为3美元一桶,而同样体积的葡萄酒价值10美元,如果是运到美国,最好产区的酒价能涨到20美元。抛除其余成本,利润在80%左右,资本家愿意为之铤而走险。 然而意大利目前原油产量很低,北部油井尚未开发,上次大战输掉的原因之一就是向自己的燃油供应商宣战。当然,这个错误不止它犯了。 燃料有价格,人力却免费。她和玛莲娜都清楚,这是农机在国内推广的阻碍之一。 艾波洛妮亚叹了一口气,“罢了,当我白日做梦吧。只能靠其余几个的副业带它了。阿斯帕努怎么还没有回来?要是没有宣传册,只怕效果没有那么好。” 话音刚落,窗外便戏剧性地传来轮胎轧过鹅卵石路面、车辆熄火的声音。 皮鞋踩踏大理石地面,纷乱脚步声逐渐靠近,皮肖塔推开橡木门,指挥着保镖们将一摞摞小册子搬入。 “晚上好,女士们。幸不辱命,我把你们要的给带回来了。” 等保镖全部退出,橡木门重新合上,玛莲娜放下账册,从座椅上站起来,拣起一份宣传册,评价道:“纸张厚实,线条清晰,颜色丰富,阿莱桑德拉终于学会不被印刷厂老板糊弄了。” 艾波洛尼亚也拿起一份,是阿拉克涅纺织厂,它比其他几份更加厚实,三折页的版式,中部依次粘贴几条窄窄的布样,方便宾客用手触摸,这是最为直观的感受。 这些宣传册由玛莲娜手下那名叫阿莱桑德拉的姑娘设计,她这几日一直在印刷厂盯着进度。 皮肖塔:“已经把阿莱送回家了。”她父亲是组织的骨干成员,十分支持她的工作,并为她骄傲。 一件事汇报完,皮肖塔又聊起了那些记者,“就连美联社的布兰德利先生都愿意来。法国新闻报的勒庞先生实在抽不开身,他希望我们把照片和文字资料邮寄给他,他会专门写一篇报道。” “太好了。”艾波兴奋地搓手,“不仅给他照片,我还能给他录像带。” 她走到瘦挺的青年面前,用力地锤他肩膀:“阿斯帕努,真有你的!” 皮肖塔看着她开心的模样,想想还是没有把迈克尔也会一道来的事告诉她。 能出什么事儿呀。他想。 Chapter27 城堡在晨曦中苏醒。 后厨率先忙碌,洗菜、备菜…为亲王服务了十几年的大厨鲜少遇到这阵仗,兴奋地一夜没睡,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发号施令。随着一盘盘水果端出,侍者等现场工作人员四处游走,对各处陈设进行最后检查。整个古堡仿佛庞大机器,快速运转起来。 一派忙碌中,城堡的主人正和贵客享用早餐。 “赫耳墨斯,来的路上还顺利吗?” 亲王的对面,黄铜鎏金丝绒餐椅上坐着一位头发稀疏像杂草般蓬乱、脸颊不规则凸起、鹰钩鼻的老人。 赫耳墨斯凌晨抵达城堡,却不见疲惫,亲王对如此强健的身体素质心神向往。 “很顺利,”他的嗓音嘶哑,幽滑似毒蛇游动,“一路上都有路灯。你知道的,这时候没有人敢动手。” 主人又问:“图里什么时候来?” 一个八字胡的老头回答:“萨尔瓦多和唐.克罗切一起,陪同陛下来。” 亲王点头,只当没听见那不合法的称呼,接着问:“怎么没有见到玛莲娜和艾波洛妮亚?” 这位名震西西里地下世界的老人笑起来,难听得像是猴子卡在通风管道里发出的尖叫:“斯科皮亚先生和我一辆车来的。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他举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唇上的胡须沾到了白色奶泡,明明是滑稽的画面,现场却无人敢笑。 帕萨藤珀默不作声地吃着早餐,仔细看去,切割的香肠的动作轻微颤抖。 皮肖塔余光瞥见,不免想笑,斯科皮亚是巴勒莫警局的文职人员。在帕萨藤珀那鹰嘴豆大的脑袋里,赫尔墨斯和斯科皮亚共乘一车来,已经是吉里安诺收服警察局、要当局长的佐证了。 “至于艾波洛妮亚,”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笑了一下,“她最近有些累了,在睡懒觉呢。” 他打量着桌上其余几人,椭圆形的长餐桌,漏着几个空位。皮肖塔、西多尼亚、阿多尼斯坐在他的左手边,他们对面,由近及远坐着帕萨藤珀、托马辛诺和其余几位老牌黑手党。 井然有序。 赫耳墨斯朝托马辛诺露出微笑:“柯里昂家的小伙子非常不错,我很喜欢。” 哪怕在夸赞,那双棕黑色的眼睛也闪着莫测的光,不禁让人心生恐惧,下意识怀疑他又在酝酿阴谋。 托马辛诺额间沁出汗珠,忍住擦拭的欲望,撑起面皮,笑道:“确实非常般配。但我周六探视迈克尔时,他们说暂时不打算结婚。” 赫耳墨斯不以为意:“年轻人的想法总是飘忽不定,不结婚可以先订婚嘛。” 一旁的皮肖塔惊愕地抬起头,被赫耳墨斯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泄露了情绪,掩饰性地说:“订婚确实是个好主意,但也得先让那个美国人求婚啊。” “这个不难。”托马辛诺立刻保证,“今晚回去我就和他说,他保准同意。” 亲王适时接话,“柯里昂和克罗切,纽约和西西里,将永远链接在一起。Salute!” 高举的咖啡杯中,那几位老头笑得僵硬,像巴勒莫地下墓穴的干尸。 * 乔.布兰德利出身普通,母亲是爱尔兰移民,凭借美貌嫁给律师父亲。像是所有排在中间、被父母忽视的孩子一样,他野草般长大,凭自己考上了达特茅斯、又进入了全美最大的通讯社。他擅长钻营、巧舌如簧,但并不将此作为人生的目标,因而工作一直不温不火。 不过他倒是乐在其中,闲暇时满意大利旅行,将赌|博赚来的钱随便的散给火车站附近的孩子们。 西西里的农用机器展览会,布兰德利早有耳闻,远在罗马的主编电话打到酒店,让他拍些照片,写篇漂亮的报道。他不以为意,不想为这种无聊的事浪费休假时间。 直到迈克尔.柯里昂出现在房门口。 这位和他同龄的学弟极为低调,成绩却很漂亮,教授们青睐有加。兄弟会的例行活动里,他观察到迈克尔很擅长打扑克,精于计算,但如非必要,他绝不下场。布兰德利心生钦佩。 因而,当迈克尔提出希望他帮忙时,他立即同意了。 黑色的轿车先后接上二人,从巴勒莫到奥洛尔托亲王的城堡,一路铺了沥青,且清空了沿途的羊群,车感顺滑且平稳。 旅途无聊,布兰德利问:“所以,你是西西里人?” 迈克尔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自己的情况,只说是来西西里探望远亲。 他整晚没有睡好,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梦见女孩曼妙温柔的拥抱,缠绵而滚烫。一会儿梦见空荡荡的柑橘林,树林草间,她仿佛从未存在过,又冷汗淋漓地惊醒。 布兰德利对纽约柯里昂家族发生的事有所耳闻,但他没有将麦克洛斯基的死亡和他们家族联系起来。见迈克尔神色疲惫,便不再说什么,也闭眼假寐。 小轿车很快驶达目的地,古老的城堡恢宏大气,灰黄色的外墙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车子停在台阶前,侍从打开车门,引着他们向门厅内的签到台走去,一路铺有暗紫色的地毯。 米黄的桌布,喷泉草、葡萄藤和无数不知名的小野花,仿佛溪流般,绽放在桌面,又流淌至宾客的脚边。 两位俏丽的女孩坐在这肆意生长的绿色之后,登记每一位客人的名字。 迈克尔环顾左右,意外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西多尼亚、玛莲娜或是皮肖塔,通通都不在。他有些奇怪。 布兰德利拿出证件,用十分不熟练的意大利语说,“我是美联社的,上面有我的名字。” 棕发女孩严肃地问:“那他是谁。” “他是我的助手兼翻译,迈克尔.柯” 迈克尔迅速打断:“安东里尼。我叫迈克尔.安东里尼。”这是父亲在西西里的姓氏,他重新用起它,不算撒谎。 女孩皱起眉,显然有些怀疑,另一名女孩的手已经放在呼叫保镖的电铃上。 “布兰德利先生是皮肖塔先生请来的贵客,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昨天来请我们时,可没有说会受到这样的刁难。” 迈克尔用意大利语质问,趾高气扬,像极了为美国人服务的傲慢翻译。 棕发女孩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得体地回答:“皮肖塔在里面接待客人,您登记过后,顺着长廊往里走就能看到他了。” 两人顺利进入城堡。 “你刚刚说什么了?”语速过快布兰德利只听清了自己的名字和客人这个单词。 迈克尔淡淡说:“没什么要紧,我就是问问阿斯帕努在哪里。” “你是说昨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 “是的。”话音刚落,拐过一道弯,迈克尔看到皮肖塔一席正装,正和几位意大利富商聊天。 皮肖塔也看到了他,轻声道辞后,迈步向他们走来。 布兰德利白衬衫配棕西装,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看上去就是个美国记者,当然,他就是。 但迈克尔过于正式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银灰色西装笔挺,深灰色的衬衫配暗紫色的领带,配合那仿佛能驾驭一切的气场和阴沉冷阴鸷的气质,说他是西西里黑手党的头领,无人敢质疑。 皮肖塔叹气,用不标准的英语说:“迈克尔,今天安保是外松内紧,你这个样子等下一定会被重点关照的。” 迈克尔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失笑道:“难怪。”随后,他迅速拨了几下头发,扯松领带,布兰德利还把相机挂到他肩膀上。 做完这一切,得到另外两人一致通过后,他才用意大利语问:“她在哪里?” 皮肖塔无奈,事实上,他觉得这男人没有第一句话就问艾波的动向已经值得意外了。 “艾波现在不太方便,等下十点一刻,她会前往大厅观摩翁贝托教授的演讲。坐在12-3,到时候我会帮你安排她周围的位置。”皮肖塔拍拍迈克尔的手臂,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他愿意搭把手。 两人后半截用意大利语交流,布兰德利完全没有听懂,只背着手欣赏两侧墙壁悬挂的精美油画。 皮肖塔交代完这件事便离开了。迈克尔瞥了眼腕表,九点整,距离见到艾波洛妮亚还有一个小时。 他向布兰德利说明了演讲时间,问:“乔,我们四处逛逛?” 这正中布兰德利下怀,他说:“昨晚罗马的同事听说我接下这活,特意打电话来,说有人出一千美元买西西里一位传奇人物的照片,我想要碰碰运气。” “是谁?” “没有姓氏,人们称他为赫尔墨斯。” * 回到房间,艾波洛妮亚摊倒在沙发椅。 本就等在房内的玛莲娜看到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催促:“还不快点准备,快要九点了。赶紧卸妆洗澡换衣服。过会儿我们还得给西多尼亚化妆。” “让我休息五分钟。”外表六十多的老头半摊在椅子,看上去格外喜感,刚好有面镜子对着她,艾波忍不住笑起来。 “伟大的赫尔墨斯,您能不能别笑了。”玛莲娜将化妆用具摆上桌面,“时间不等人。” 早上七点刚化的妆,现在又要卸,艾波洛妮亚有些心累,但没办法,这就是装神弄鬼的代价。她认命般站起身,步入盥洗室。 先撕掉硅胶,再用甘油乳化,最后用肥皂洗两遍,全套做完,艾波洛妮亚觉得自己的角质层又薄了一些,距离脸皮松弛变老又近了一步。 从盥洗室出来,西多尼亚已经坐在桌前,玛莲娜往她脸上涂抹液态的硅胶、粘贴胡须。 艾波洛妮亚看了两眼,问:“不会对宝宝有伤害吧?” 这话属实有些假惺惺,都到这时候了,难道有伤害就可以不化?两位女士不想搭理她,一人冲她翻了一个白眼。 艾波洛妮亚不以为意,她难道空闲,在房间里四处逛起来,翻翻柜子,瞅瞅镜子,拉拉窗帘。 西多尼亚脸上的硅胶已干,她开口提醒:“艾波,窗帘。” “没事,他们看不到。”艾波站在窗帘后往外看,城堡外围草坪的尽头是小山坡和茂密的树林,林下依稀可见三个花生大小的保镖。 她转过头,顺手从果篮里捞出一个香梨啃起来,甜脆甜脆的。 西多尼亚看她心情不错,忍不住问道:“你想好了,真要和迈克尔订婚?” 玛莲娜没有出席早餐,自然不清楚这事儿,西多尼亚便为她讲述了一番。她不忘轻笑道:“皮肖塔惊得下巴都要掉桌上了。” 艾波洛妮亚脸颊热热的,狡辩道:“餐桌上还能说什么,只有这个话题最安全。顺便敲打、分化一下克罗切那几个朋友。” 这几年,西西里几个主要的黑手党被她们清除了干净,剩下那些都在今早的餐桌上,依附克罗切生存。托马辛诺是其中最厉害的,她要挑起纷争,让这群老东西自相残杀,然后被他们一口一口吃掉。 她可不会干出杀老人这种没品的事情。 玛莲娜蹲下身:“不要逃避问题。” 艾波非常有眼力见地递来小凳子塞到她屁股下,方便她给西多尼亚的双手上妆。 “你愿意和那个美国人分享生命中的一切吗?” 这个说法实在过于浪漫,原本温吞的热意,如蒸腾的水汽,涌上脸颊,艾波深吸一口气,坦言:“我不知道。” “但如果一定要结婚的话,那我希望这个人是他。” * 正如皮肖塔所说,城堡内的治安外松内紧,他们在大厅、花园可以随意闲逛,一旦靠近敏感区域,立即被保镖劝离。 但这难不倒两位达特茅斯的高材生,迈克尔和布兰德利走出了城堡。 蓝天白云,空气里传来阵阵柠檬的清香。 奥洛尔托城堡坐落于小盆地,周围树林茂密,种满了各种果树。北侧林地些微隆起,是一处小山坡。 根据他们的推断,城堡内敏感的区域的尽头汇聚在这一侧,不是奥洛尔亲王的卧室就是那位贵客的休息室。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山坡,林子边缘,三名保镖或坐或靠在裸露的岩石,背着木仓,紧紧盯着他们。 布兰德利主动上前,分别递了一支香烟。 迈克尔翻译:“这位先生是美联社的记者,想要拍一些风景,读者喜欢看古老而瑰丽的城堡。” 美国记者用不熟练的意大利语比划几番,夸赞西西里悠久的历史人文,沟通效率不重要,重点是真诚。还有聒噪。 那三名保镖不耐烦地皱起眉,嗅了嗅香烟,将它夹在耳后。其中一位摆摆手,示意他们拍摄。 布兰德利兴奋地举起相机,他使用的是最新款的长焦镜头,能放大二十倍的距离。 “看到什么了吗?” “稍等,”布兰德利缓缓调整焦,镜头扫过每一扇窗户。 迈克尔看了眼时间,九点四十分,他开始觉得他们在浪费时间,他想要回到城堡内,等待艾波洛妮亚的出现。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后。窗帘半开,能看到是个中等身高的老年人。 “我看到了。” 头发稀疏,两颊起伏、像是被人重击后留下的陈年旧伤,硕大的鹰钩鼻上长着些疥子。 布兰德利兴奋地说:“不是亲王。应该是赫耳墨斯。” 手指轻按快门,伴随一连串咔擦声,轻轻松松,一千美金到手,布兰德利心情美妙极了。 迈克尔从林地上站起身,拍打裤腿上的泥土和草屑,准备回城堡去。 “等等,”他听到记者说,“有个女人在他的房间里,我的上帝,这简直是独家猛料。” 仿佛体育频道的记者,布兰德利语言描述看到的一切:“她在给他扣衬衫,她可真美,深色的头发和眼睛,典型的西西里美人,不过似乎有点过于年轻了……” 迈克尔身形一顿,先前的一幕幕如走马灯闪过,一股森冷地寒意爬上脊背,迈克尔夺过相机。 透过镜头,他看见魂牵梦绕的少女出现在那条窄小的窗帘缝里,一条黑色的礼服裙,两根细细的吊带让她看起来比萨金特笔下的高卢特夫人更妩媚多姿。 腰肢纤细如峡谷的曲线,那胸脯小山般饱满,又如雪白的奶酪,满满溢出。 那双他牵过又吻过的奶油小手正放在别的男人的胸前,一颗一颗地扣上纽扣。 仿佛地震般,眼前的景象抖动起来,迈克尔放下相机,才发现是他的手在颤抖,不,应该说他全身在颤抖。 飓风般的破坏欲充斥脑海,他要将那人踩烂在脚底,割下接触过她的每寸皮肤,敲碎骨头、烧成灰烬。 迈克尔再次举起相机,画面抖得几乎模糊,他自虐般地强迫自己看清。 他看见那个老头抱住了艾波。 而他的女孩,娇笑着,单膝跪地,亲吻了那双皱巴巴、橘子皮般的手。 他奇迹般地冷静下来,污秽的疯狂钻进了灵魂深处,留给皮囊的只有无止境的沉默。 “你还好吗?” 迈克尔听到自己的声音,分明没有任何情绪:“我很好。” 第 28 章 Chapter28 第28章 洛可可风格的铜鎏金吊灯悬于头顶,三枝头的琉璃灯罩内各装着四十瓦的灯泡,仿佛三支玫瑰,由胖嘟嘟的丘比特握在手里,照得室内明亮如白昼。 等身落地镜前,艾波洛妮亚转了一个圈,伞裙宽松的裙摆漾出优美弧度。她可真好看。 昨天早上城堡内的医生给她打了一支封闭针,能保障她在展览会期间行动自如。 艾波看着镜子里面黑裙的女孩猛地跳起,又轻盈落地,心情明媚快活。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开心。” 嘶哑阴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艾波转身,看向装扮完成的姐姐,稀疏蓬乱的头发、丑陋的样貌,浑身透着让人胆寒的恶心。 艾波洛妮亚走上前,替她扣衬衫纽扣,解释道:“展览会办完,事情走上正轨,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她要带迈克尔环游西西里,海滩赤脚漫步,橄榄树林穿梭……随时随地亲吻,甚至可以做.爱。 甩甩脑袋,将这些带颜色的东西甩出去,艾波洛妮亚一本正经补充:“不过图里还要忙一段时间,他得去南面港口,把那几个不听话毒虫给解决了。这件事还是他出面比较合适,报纸宣传一下,能再添些威望。” 对于让姐姐夫妻分居,艾波有些歉疚,她保证道,“最多忙到十月,之后他都会待在巴勒莫陪你。” 西多尼亚温柔一笑,只不过这表情在那老迈的脸孔上显得格外阴险古怪,“预产期在十二月呢,” 她轻轻抱住了妹妹,用自己的本音、贴着艾波的耳朵轻声宽慰:“不用不好意思,你和他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你们无条件支持我一样。” 艾波闻着属于姐姐的温暖香味,从她的怀抱退出来,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吻手礼。 时间不等人,姐妹俩简单温存片刻,西多尼亚依次穿上马甲、西装,她比艾波略矮一两公分,因而特意在皮鞋内加了增高垫,弥补不足。 玛莲娜早已离开,她太忙了,不仅要帮她们化妆,还要招待花厅内的女眷。所幸其余的女孩足够给力,能帮她、帮她们分担不少事。 姐妹俩收拾了垃圾,又将房间简单布置了一番。 这是一间宽绰的贵族套房,浅蓝壁纸绘有清新淡雅的花纹,陈设华丽,所有家具都采用铜鎏金的工艺,在灯光里熠熠生辉。 艾波将主人座位安排到了阴暗处,昏暗的灯光可以减少妆容被发现的风险。同时将落地镜放在进门的死角,既方便西多尼亚观察来人,又在无形间给客人心里压迫。 “克罗切不一定会来,只是以防万一。”她担心姐姐紧张,宽慰道,“如果他要来看赫耳墨斯,图里一定会陪同,他不会让你有事的。” 西多尼亚说:“这正是我担心的,他这人素来不会掩饰情绪,我怕被克罗切瞧出端倪。” 艾波洛妮亚笃定:“请相信我的判断,他此刻只想分裂赫耳墨斯和吉里安诺。图里表现得关心你,只会让他以为他看重赫耳 墨斯、离不开这位军师。无论他选择拉拢谁,对我们都是一件好事 好。 这房间拥有一扇供仆从出入的边门?[(,直达位于城堡一层的佣人间。艾波洛妮亚披上和裙子同色的短款西装,和姐姐道别,推门而出。 与铺有红丝绒地毯、宽敞的客人楼梯不同,仆从楼梯又窄又陡,光线从窄小的石窗射入,石阶昏昏暗暗的。 她生怕摔倒耽误事情,走得很慢,等来到空无一人的佣人间时,她看了眼腕表,时针和分针呈5度,不禁加快了脚步。 整个城堡呈回字形,中间是内庭花园,东侧是花厅和餐厅,西面和北面是主人和宾客们的住所。而展览会的主会场在南侧。时间不等人,艾波洛妮亚打算直接穿过内庭花园。 园内有几根仿罗马石柱,水泥灌注而成,已然风化发黄,下方是碎石砌成的石台,缝里杂草旺盛,是古朴大气的美。 亲王的园丁显然非常用心和专业,原本在春天盛开的紫藤,此刻如梦幻的云,繁盛地攀缘缠绕着石柱,浓郁得像化不开的梦。 艾波洛妮亚忍不住伸出指尖,一路走一路触摸那一串串如葡萄般的花朵。 “艾波洛妮亚。”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 像是从梦中惊醒,艾波收回手,向声音的主人看去。她怔忪地瞪大眼:“迈克尔?!” 如梦似幻的紫色下,男人一席得体的银色西服,雕塑般的脸孔,发丝恰到好处的凌乱,兼具隽秀与英武。 如果阿波罗在人间有二重身,那一定是他这副模样。她想。 对于他神奇地出现,艾波洛妮亚竟未感到意外,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直做着出人意料的事,不是吗? 心底泛起丝丝甜,不由自主地,她笑了起来:“你怎么来啦?” 迈克尔也在看她。她是极美的。哪怕全身被深沉的黑包裹,也无损她那如夏日池塘初荷般的美貌,甚至为她平添一丝成熟端庄,稍稍压住那肆无忌惮的美。 “我想你了。” 直言不讳得让人心跳加速。 迈克尔缓步走来,如盯紧猎物的猛兽,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想我了吗?” 幽沉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皮肤,仿佛国王巡视他的领土。艾波洛妮亚感觉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热,薄红漫上耳后。 她坦然承认:“当然。”说着,像是要证明这话,她牵起男人的右手,在他的手背落下一个吻。 迈克尔眼神漆黑,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洞。顺着这个动作,他用手掌托住她的小脸,拇指轻轻摩挲她的唇,粉色的、柔软的,像花蜜一般甜。 他的目光却异常冰冷,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审视。 扑通、扑通。 心跳得更快了,艾波依稀听到鼓膜响动的声音。他的眼神过于露骨,过于霸道,仿佛她是他的所有物,是他的财产,是他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简直不可理喻。她被看得窒息,握上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腕,问: “怎么了?” 紫藤花映照在那双眼里,水汪汪、湿漉漉的,像一片紫色的湖。她面庞白皙,犹带着稚气,对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女巫的魔咒、塞壬的歌声,让他的身体无法抗拒地快乐和幸福。 但他的灵魂,卑劣的疯狂渗入骨髓。 没什么。?_[(”迈克尔收回手,低头轻轻吻上她的唇。 他吻得克制而冷静。轻柔地舔舐她的嘴唇,慢慢描摹,她的唇丰润柔软,非常可口。舌头缓缓探入口中,一点一点地舔过她的牙齿,漫不经心地勾动她的舌头。 艾波洛妮亚觉得他今天异常的耐心,仿佛雄狮标记领地,一丝不苟地,像是要将他的气味烙入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手不自觉地攥上他的衣服,指尖勾住西装口袋的边沿。本能地,想要他吻得深入一些、再深一些。 女孩的配合让男人眼里的黑愈加浓烈。他的理智逐渐松动,禁锢在灵魂深处的疯狂似乎要破土而出。 迈克尔猛地撤退,轻喘着说道:“我爱你。” 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脸颊,艾波洛妮亚一怔,主动凑近舔了一下他的唇,轻笑一声,含上他那迷人的弓形嘴唇。 这次换她主动。她踮着脚尖,环住他的脖颈,手指插入粗黑的发丝。她没有什么技巧,吻得粗糙而草率,但男人配合地张开嘴,任由她在口中胡作非为。 在这个差劲的吻里,所有的愤怒、嫉妒倏然消失,迈克尔紧紧地搂住她,如同抱住了全世界。 但随即,女孩微湿的发尾触上手指,他陡然坠入冰窟,刺骨冷意夹杂着残忍的尖酸,自心头井喷般涌出,激得他手指颤抖。 艾波意犹未尽地松开,看了眼时间,九点五十九分,她惊叫一声:“要来不及!” 简直是色令智昏。艾波小小反思了一下,牵起男人的大手就要往前面跑。 迈克尔纹丝不动,轻声问:“你头发怎么湿了?” “洗了个澡呀。”艾波洛妮亚以为他不想参加无聊的演讲,快速解释,“十点伊曼纽尔三世抵达,还有克罗切和图里,我们得在演讲大厅等候。这个演讲很重要。” 她撒娇道:“算阿罗求您了,柯里昂先生~” 女巫的魔咒起效,电流般的酥麻自脊柱窜起,流至四肢百骸,他的身体是如此的低贱。 西西里的阳光穿过繁盛的花和叶,明媚却不刺眼,和煦地落在男人和女孩慢跑的肩头、紧紧相牵的双手。 两人一路小跑到大厅,客人基本已经到齐,挨挨挤挤地站在座椅前,大多数是男人,深色的西装像是一潭无趣的死水,发出嗡嗡的交谈声。 皮肖塔依然在社交,交际花般游走于富商、政客之间,游刃有余。艾波洛妮亚无意参与,拉着迈克尔沿着墙壁,绕一大圈走向她的座位。 迈克尔任由她牵着,并不在意厅内的其余人,甚至没有看见冲他打招呼的布兰德利。他的眸色漆黑无光,执着地问:“为什么洗澡?天气并不炎热。” 是的,今日天气格外凉爽,大约在二十五摄氏度,并不会出汗。艾波词穷,回头瞪了不依不挠的男人一眼:“我运动了,不行吗?” 这娇嗔的模样,带着些恼羞成怒,落迈克尔的眼里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想。 “呵。”迈克尔垂眸,两人十指相扣。蜜色的大手包裹着雪白的小手,缠绵缱倦。 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环境,几乎无声,“我爱你,艾波洛妮亚。”! 第 29 章 Chapter29 第29章 “嗯?” 艾波洛妮亚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璀璨的水晶吊灯高悬,与四壁双头壁灯交相辉映,将大厅照得亮堂堂。这光映在她的眼里,是深香槟色的,带着蜂蜜的光泽,明静而清澈。 迈克尔没有说话,仅沉甸甸地望着她。而后,那张俊秀而冷厉的脸,蓦地绽开一道笑。 他的笑一如既往的迷人,仿佛石子落入平静无波的湖,眼尾蔓出三道漂亮的纹路。但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眼眸深处仿佛晕着一团暗色,密不透风,破碎而阴沉。 正要追问,入口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后整个大厅肃然一静。如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一样,像某种巧合,城堡内的所有钟表仿佛欢迎来客,不约而同地奏鸣。 十点整,贵客驾临。 恢宏的落地钟、典雅的挂钟、小巧的座钟,声音或洪亮或清脆,交织在一起,绵长而严肃,仿佛命运的低语。 在这繁厚的钟声里,伊曼纽尔三世出现在大厅入口。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削,一身朴素的棕色西装。低调地戴着圆礼帽,只能看到那不大不小的鼻子和标志性的一字胡。 前排座位传来窸窣低呼。 安排好的位置已经被人抢占,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视线穿过重重后脑勺,艾波洛妮亚目不转睛地观察这一切。 现任西西里总督伊奥帕最为激动,和伊曼纽尔同款的胡须剧烈抖动、呼吸急促、脸颊通红都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了。邻座的扎特雷部长要矜持很多,仅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随后立刻意识到不对,收回了脚步。另一侧的亲王表现截然相反,脊背挺直,艾波都能想象得到他那张板着的脸孔。 视线转移,艾波将目光放到了她宿命的敌人身上。 和精干的伊曼纽尔相比,他身旁的唐.克罗切.马洛简直是斯威夫特笔下巨人国里的君王。他身高和体宽几乎相等,像是一个硕大的圆球。一头精心修剪、浓密的花白卷发,鼻子奇大无比,眼神锐利黝黑,像是沙蜥的眼睛。 和三年前她见过的模样相比,他未有显著变化,时光仿佛放过了这位龙头老大,他像所有被权利滋养着的老人一样,精神矍铄,举手投足间是大权在握的慵懒。 显然,这位西西里的实际掌权者对自己的能力十分自信,如同地球绕着太阳,在这座岛屿上,所有的人以他的意志为中心。 克罗切身后,艾波看到了吉里安诺,两人非常有默契,目光相触,冲她眨了眨眼睛。 他的面容自然是极为英俊的,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同时,这也是一张自信心十足的脸,一个决心干出一番事业的男人的脸。 艾波洛妮亚感到迈克尔不轻不重地捏了她一下,不禁心下好笑。她收回目光,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压着嗓子说:“图里刚刚给我使眼色,他在罗马一切顺利。” 关于吉里安诺重回罗马的目的,迈克尔一清二楚。 简简单单 ,这位声名在外的年轻人只带去了一样东西——近几年来西西里凶杀案的数据。他们连夜绘制了一份地图,从南至北、由东往西,尽可能直观详实地体现黑手党在西西里的危害。 当然,仅凭数据无甚意义,吉里安诺又暗示,克罗切通过这些杀戮攫取到了巨大财富。财帛动人心,罗马的大人物们犹豫了。昨天,在国会内几位西西里出身、人微言轻的社会党人提议下,中央巡视组成立,不日抵达西西里。 艾波洛妮亚将这一计谋称为釜底抽薪。 她是聪慧的。迈克尔想,她不是无知的少女,她有明晰的规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可以不在乎她的贞洁,不在乎她亲吻过谁,不在乎她对谁露出甜蜜蜜的笑。但他在意她的心,如但丁痴恋碧翠丝,他发疯般的渴求她的垂怜,愿意为她穿越地狱、炼狱和天堂。他想要她,灵魂和□□,她的一切。 他不动声色地低声探问,试探那老头在她心里的地位:“赫耳墨斯应该很高兴吧,你们想到如此妙不可言的计策。” 军师是黑手党内的二号人物,越过他处理问题,这显然是对军师能力的藐视和不信任。 艾波洛妮亚心虚地瞟了迈克尔一眼。这人历来敏锐得可怕,唯恐被他见微知著,看出了端倪,她笑道:“那是自然,他是我的导师。” 她说【她的】。仿佛雪山高原,一粒石砾悄无声息地滑落,却引发铺天盖的大雪崩。灵魂在颤抖。 前方,大人物们互相谦让、寒暄,而后入座。 迈克尔偏头看她,神色如常:“那我是你的谁?” 这问得实在可爱。艾波洛妮亚知晓他又在吃醋,认真地转身面对他,空着的那只手抚上他的肩膀。银色西装挺括扎实,手感极为丝滑。 掌心贴着西装缓缓下滑,男人的喉结缓缓滚动。艾波决定给唯一的追求者一些甜头。 “你是我的未婚夫。” 男人大眼睛一瞬间瞪大,眼里倏地蹿出一点光,炽热而明亮,烫得灼人眼球。 这光实在可怕,如恒星般的亮,艾波忽然不敢直视,只盯着暗紫的领带。她才发现上面的花纹是葡萄和藤蔓,细心得让人心头发软。 嘴角不可遏制地扬起,她确实是开心的。哪怕这承诺充满了无尽的算计。 艾波无法对他言明真相,只能尽力减少他对赫耳墨斯的敌意。她说:“这是今早赫耳墨斯说的。他非常喜欢你,当时托马辛诺老爷子也在。” 少女头颅低垂,奶油般雪白的小手把玩着胸口的方巾,那纤长的手指捻动绸布,仿佛在□□他的心脏。 迈克尔一字一顿:“太、好、了。” 这回答缓慢而郑重,艾波喜滋滋的,“他们说要让你求婚,但在我看来大可不必,我们互相喜欢,并不用拘泥于这些细节。” “等展览会忙完,我要带你去看锡拉库扎的日出、阿格里真托的古神庙、陶尔米纳的古剧院,如果你有兴趣,我们还能去爬山,现在是夏季,埃特纳火 山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雪,是最佳季节。” 女孩清灵的声音如泉水,带着恒久稳定的力量,温柔地抚慰满目疮痍的心脏。 在艾波看不见的地方,那光猝然消失,湮灭在黑暗中。如果她抬眼,一定会看到他眼睛黑得吓人。但她没有。 他握住她调皮的手,在纤细白皙的指尖落下一个吻。 “如你所愿,我的女孩。” 这人比土生土长的意大利男人还肉麻。艾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他,要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她一定要吻他。亲到眼尾泛红、眼角含泪。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对之后的旅行有了更多的期待。她嘴角的笑意如何都压不住。 一段轻快悠扬的乐章响起,角落里钢琴师指尖翩飞,截住了众人的注意力。 一名秃顶的中年人站上了演讲的小圆台,他向下按了按手,所有人顺从地坐下。 他就是艾波的同僚、最为倚重的专家——翁贝托教授。他有着北部人高大的身材,四十多岁便已完全秃顶,块头大得像个战士。他脾气极好,天性乐观、才华横溢,如果一定要说缺陷,大概是那愤世嫉俗的脾气。 早年留学德意志,后又在军工部门任职,经历丰富,他骂过戈培尔凶过墨索里尼,如果不是扎实的学术功底和尊贵的出身,早就去见先贤了。 因而,为了防止出现突发状况,昨天傍晚教授抵达后,艾波洛妮亚特再三强调,让他照本宣科,逐字逐句照着稿子念。 “艾波,艾波,”翁贝托看完稿子,叹息道,“你也太不相信我了。我自己也能说得和你写得一样好。” 彼时艾波洛妮亚笑眯眯地强调:“亲爱的翁贝托,不能自由发挥,要好好读。第四季度项目经费的多寡,就看你明天的表现了。”教授被掐住了七寸,无奈答应,几人又抓住他排练了几遍才作罢。 时间回到此刻,大厅人头攒动,却安静得落针可闻。灯光减弱,仅余壁灯光芒,和玻璃窗外投入的自然光线。 巨大电影幕布闪出画面,翁贝托望着沉静的观众,开启了演讲。 “这一天,我已经期待了三年零两个月零5天。这是一个古老的国家,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卓越贡献。我们发明了数学,更是密码学、天文学和金融业的开创者。在过去的几千年里,我们不仅创造了美轮美奂的艺术品,缔造了无数建筑奇观,更为人类带来了跨时代的科技产品——蓄电池、无线电、收音机、咖啡机……而今天,我也将为你们带来这样级别的发明。“ 与排练时不同,他完全脱稿,而且语调流畅,配合恰到好处的动作,让人不由自主地沉入其间。艾波满意地点头。 “在此之前,我想和你们谈谈目前已有的联合收割机。它们可以代替人力,一次性完成切割、脱粒、分离和清选等工作,这非常的棒,但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它们只能用于麦类、豆类的收割,对质地柔软的果实毫无办法。那么果园农场主要如何才能收获果实呢?和三千年前的罗马人一样,靠 人力。先生们、女士们,我们可是在20世纪了!“ 观众席传出几声笑。 他的助手转动幻灯片,曾登报过的机器速写出现在大屏幕,他说:“今天,我们将改变这一现状——全自动葡萄收割机。那么,我们要如何使用它呢?很简单,就像伺候牛马一样,带它到种植园边,启动它。和那些奇蹄目动物不同,它只需要喝燃油。” 观众爆发快乐的笑声。 “这就是它的样子,当然,想必在座的各位早就在后面的种植园亲眼见过、甚至触摸过这个大家伙了。它的初代机由美式卡车改造,在此,我需要感谢唐.克罗切先生的大力支持,没有您慷慨而体贴的鼎力相助,就没有这台农业收割机。荣誉尽归您所有!” 鼓掌和喝彩声响起,克罗切那君王般的头颅矜持地轻点。 之后,莫尼诺教授详细介绍了收割机的尺寸与各部位的用途。随着他的话语,身侧的大屏幕展示不同的细节图和原理图,力图让每一位观众理解。 “与其说,不如你们亲眼所见。请各位移步室外,对了,在观赏完毕后,请前往餐厅就餐,下午两点,可以回到这里进行细节磋商。” 说到这里,他应该示意开启灯光,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继续说道。 艾波洛妮亚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轻声和迈克尔说:“我感觉我们的假期泡汤了。” 果然—— 翁贝托真诚而充满感情地说:“最后,我要说,艾波洛妮亚.维太里,是你创造了这台农用机器,你不仅是我的缪斯,更是赫菲斯托。你是西西里最杰出的女性。” 他甚至不忘向艾波所在的位置弯腰鞠躬。 全场哗然,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中,那些男人和零星的女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她。 焦点的中心,艾波洛妮亚攥紧迈克尔的手,苦笑:“完蛋了。”! 第 30 章 Chapter30 第30章 艾波洛妮亚生气吗?她该生气的。 展览会的核心是歌颂克罗切的功绩。在他统治之下,西西里人口稳定,社会祥和、稳定,工商业蒸蒸日上,甚至诞生了不少专利发明。这丰硕的功绩如同美味的蛋糕,引人垂涎。 而穷苦人出身、背着上千条命案的克罗切,站在昔日对他不屑一顾的贵族面前,手里握着餐刀,如今,他是分蛋糕的人。无论是退位的国王,还是位高权重的官员,或真心或假意,皆要赞扬他的功德,希冀他的恩赐。这将让他飘飘欲仙,放下长久以来的警惕心。方便他们展开后续行动。 可现在,感谢翁贝托的神来之笔,展览会的主角成了她。 克罗切老迈但不昏聩,他清楚他的权力来自于金钱与恐惧,牢牢把持着财产、定期翻查账本、惩处叛徒和敌人。他已经开始怀疑吉利安诺的用心,埃斯波西托的死就是最佳证明,他通过这种方式向吉利安诺宣示掌控力,要么遵循旧有的规矩,要么死。 出身尊贵的工程专家在克罗切心心念念的大人物面前夸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这个睚眦必较的老人会怎么想?他会认为翁贝托神经错乱吗?不,他只会认为这是吉利安诺对他的挑衅。 探寻的目光如剔骨刀,艾波洛妮亚没有时间生气。她得纠正这一错误。 目前她手中有什么?在克罗切眼里,她是怎么样的? 心念电转,她扬起甜笑,在众人的目光里,牵着身侧男人的手,站了起来。 迈克尔不清楚她的意图,本能地想要顺着她的动作站起身,被艾波洛妮亚瞪了一眼,无措地僵坐在原位。 艾波试探性地给他递了个眼神。两人对视几秒,浑然天成的默契,迈克尔突然明悉她的想法。他板起脸孔,下巴微昂,眼眸微垂地睨人,一副美国贵公子的傲慢做派。 众人打量着这对情侣,只见被点名的女孩另一只手也握上男人的胳膊,撒娇似地摇晃了几下,似乎想要拽着他上台。这是一个俊朗且富有的男人,做工优良的西装,高大的身材和矜贵冷峻的气质,让他看起来不像是西西里人。 克罗切身后的座位,红棕色头发、身材魁梧的男人轻声惊呼:“那是迈克尔.柯里昂,我在美国见过他,他当时还小,但我确定没有认错。” 吉利安诺承认道:“确实是他。” 唐.柯里昂虽然人在美国,但他的势力依然触及西西里,每年都通过进出口橄榄油把控西西里食用油价格。他和克罗切没有利益冲突,必要时反而会相互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克罗切安排侄子塔查协同托马辛诺接待这个美国朋友的幺子,但未过多询问,他不知道他那七十多岁的侄子早已调转船头,将忠心献给了他所谓帝国的继承人。 “他和你妻妹的关系是……?” 吉利安诺或许不明白艾波洛尼亚的意思,但多年的默契让他静静看艾波发挥就好。他面无表情地瞥了提问的人一眼,并未回答,给足想象空间。 所有 的座位按照方形矩阵排列,中间并未留通道。两人只能从侧面,沿着墙走过。 花纹繁复、精雕细琢的大理石墙壁下,黑色套装、发髻松散的俏丽少女牵着灰色西装的男人一路向前,光线明亮柔和。 宛如油画般的构图,让角落里的萨尔瓦托不自觉举起摄像机,将这一刻永恒地映入胶卷。 艾波洛妮亚先拉着迈克尔,来到实木小圆台前,翁贝托终于意识到不对,望着面前的人,尴尬地挠挠光秃秃的头顶。 “翁贝托,我知道您仰慕我。但恕我直言,您和我伴侣的差距实在有些明显。” 众人下意识比较。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但翁贝托长期俯身做实验,脊背微弯,鼻梁架着一副眼镜,说话时微微滑落,看上去有些滑稽。另一位外形俊美、衣冠楚楚,骄矜的神态无损他的气度,反倒增添别样的魅力。 和翁贝托两个极端。 女孩昂着下巴,冲教授轻蔑地微笑:“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也不需要你将这些荣誉套到我头上。” 教授从她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丝凶狠和威胁,讪讪地配合:“十分抱歉,维太里小姐,是我唐突了。” 艾波洛妮亚满意了,又牵着工具人转身,用一种骄纵的语气,朝第一排靠近正中位置的吉里安诺嚷道:“图里,你和我爸爸不同意也没用,赫尔墨斯和托马辛诺已经赞成我们在一起了。” “我要和这个男人结婚!” 说完,她拉着男人走出了大厅,不远不近地,众人听到她娇声说:“迈克尔,你瞧,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美国呀?” 将一个爱慕虚荣、目光短浅、一心只想嫁去美国的女孩表现得淋漓尽致。 吉里安诺实在没有演技,能做的只有要紧牙关,不要笑。好在他这副表情,落在其他人眼里,正是被要挟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红发的男人甚至从后排探手,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柯里昂家也不错。” 从大厅内出来,艾波洛妮亚在整理思路,迈克尔也未开口。两人一路沉默,拐过两道弯,穿过几道华丽的拱门,在小门厅前停下了脚步。 这处门厅在花园的西北角,光线明亮,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园内古朴的廊柱和绚烂的紫藤。室内角落里,摆着一盆浓绿的天堂鸟,茎杆挺拔,叶片长圆,增添热带气息。 艾波洛妮亚松开相牵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烫得灼人,弄得她的手也汗涔涔的。但迈克尔依然紧握着她,艾波不得不凑近,小声解释:“虽然刚刚算是化解了克罗切的怀疑,但我不确定是否会带来意外,还是需要和赫耳墨斯说说此事。” 温热的吐息喷在脸颊,哪怕嗅觉还未恢复,迈克尔依然想象得到那是清甜而好闻的气味。 太阳照亮她白皙小脸,勾勒出一层毛绒绒的光。 迈克尔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忍住亲吻她的欲望,不轻不重地问:“你现在就要去见他?” 英武的 罗马鼻鼻尖触上她的面颊,艾波呼吸着他的气息,如松林的薄雪,带着烟味的冷沉。 “是的。”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简直犯规。他那双眼睑微垂的大眼睛离她不到五公分,里面非常的黑,只有这么近的距离才能看到圆圆的瞳孔。这一刻,艾波洛妮亚终于体会到美色误人、皇帝每天要受到何种诱惑。 她快速地啄了一下他的脸颊,而后硬着心肠拒绝:“他脾气古怪,并不喜欢见外人。” 外人?甜吻尚残留在脸颊,迈克尔觉得他非常的冷静。他不过是想要捏着她的下巴大声质问,想要将她按在门厅的玻璃上占有,撕烂她的衣裙,一寸一寸地舔过。然而女孩纯澈的眼,近在咫尺,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她全然地信赖他。 迈克尔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能闻到那柑橘柠檬般的甜香,他说:“给我一个理由。” 艾波洛妮亚只当他的占有欲作祟,直言不讳:“你知道的,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扳倒克罗切,赫尔墨斯视他为宿敌。” 她并不天真的认为只要克罗切死亡,这个岛屿就会得到永远的宁静祥和,但至少他消失后,落下的财富足够这个岛上的平民富裕地生活。可以说,她将克罗切视为关底bss,干掉他就会获得金币般的各种奖励。 她的语气轻巧而柔和,说出的话却血腥暴力:“局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们和克罗切注定要死一个。” 迈克尔曾讲过,在杀掉麦克洛斯基和索洛佐前,他便料到人们将聚焦于毒枭沆瀣一气的警察,忽视他这个凶手。这对局势的精准预判是出色的战略家必备素养。艾波洛妮亚相信迈克尔能理解如今的紧张局面。 迈克尔当然能理解,鲁索咖啡馆那一晚,所有的一切都摊在他的面前,他明白他们的野望。 他松开了手。 * 下午,布兰德利在城堡餐厅的小酒吧找到了迈克尔。 墙角留声机传出悠扬的音乐,下午茶点无限量供应,宾客们随意交谈,相互穿梭其中,风度翩翩。 吧台的角落里,黑发的男人面前摆着一杯威士忌酒,光线半明半暗,将他的脸劈成了两瓣。 听见声响,迈克尔转过脸来,整张脸展露在阳光里,明亮白皙:“要喝一杯吗?” 布兰德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学弟,西西里人信奉天主教,禁止婚前性|行为,那女孩的行为无疑触到了禁区。他能做的只有陪着喝一杯。 迈克尔向酒保做了一个手势,不一会儿,同样的一杯酒被放上了黑色大理石桌面。 两人默不作声地碰了一下杯,迈克尔一饮而尽,随后又示意酒保倒酒。如此再三,酒保索性将一整瓶就放到他们面前。 迈克尔斟了满满一杯酒。 布兰德利怕他还要一饮而尽,连忙道:“聊聊吗?”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呈现迷人的色泽,如同少女的眼睛。迈克尔把玩着玻 璃杯,没有说话。 布兰德利试探性地说:“那女孩确实漂亮,但我想,依照你的家世、履历,不愁找到比她更好的。我记得你之前的女朋友凯就很不错,温文尔雅、聪慧独立。” 迈克尔的头微微偏转,看了他一眼。黝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是空寂、平静的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布兰德利换了个角度劝解:“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吧?大学那会儿,偷尝禁果的人不在少数。” 拿起杯子,黑发的男人脸完全沉在阴影里,如蒙上一层假面。迈克尔摇头,淡淡说:“我在乎,但没有那么在乎。” 布兰德利琢磨了二十秒钟,才听懂言下之意,看向迈克尔的眼神不自觉带了几丝怜悯。这个坠入爱河的男人已无可救药。他拍着学弟的肩膀,给他打气:“那就尽快让她成为柯里昂夫人,这才是关键。” 迈克尔垂眸,只盯着那漂浮在酒里的冰块,轻声说:“是啊。” 他甚至不敢问她,是否真心想要和他步入婚姻的殿堂。像是纱布包扎的伤口,他不敢揭开,生怕撕烂了长好的新痂,又怕看到流脓坏死的肉。 他想,如果父亲在,一定会双手握住他的脸,狠狠将他骂醒。女人的肉|体|美和性魅力,不该影响柯里昂家族处理世俗事务。他犹豫不决地像个娘们儿。 布兰德利瞧出他心有芥蒂,只碰了下杯,宽慰道:“那老头也活不了多久,上帝垂怜,你们会幸福地永远生活在一起。” “借你吉言。”迈克尔喝了一口酒,热辣的酒精绽放在口腔,仰头时,阳光无法抵达眼底。 让那个肮脏龌龊的老头去死,这个想法如腐败尸体滋生的蝇虫,恼人又恶心地盘桓在脑海,无时不刻折磨着他。 迈克尔清楚双方的差距。不过是漫长的蛰伏和恰如其分的时机。 他愿意等待。! 第 31 章 Chapter31 第31章 几何形状的玻璃窗,窗帘半拢,天光照亮阴暗的房间,老人坐在暗处,膝盖上的圣经书页暗沉模糊。 艾波洛妮亚依然从佣人房,爬石阶抵达休息室。推门而入,抛下一句:“计划有变。” 书啪地合上,西多尼亚身子微微前倾,下意识要站起来。 “你别动,”艾波快速向她解释方才大厅发生的事,“来不及变装,等下这场硬仗得由你来打,现在和我说说你的想法。” 拿着书的手一颤,西多尼亚稳住心神,试探性总结:“所以,克罗切认为赫耳墨斯和图里已经产生了分歧?” “对。”艾波洛妮亚赞赏地点头,示意西多尼亚继续。 她在屋内四处走动,昏暗的光线内,家具的鎏金包边闪烁奢华光泽。调整椅子角度,又拉开墙角的斗柜,取出两根香烟,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缝夹着点燃,意图营造出多人会谈的场景。 “在克罗切眼里,赫耳墨斯已开始和托马辛诺接触,你和迈克尔的订婚是一个信号,昭示他们二人已经在某方面达成了共识。而吉利安诺对此持反对态度。” “对极了。还有呢?” 西多尼亚思忖,“赫耳墨斯垂涎美国的生意,有意和柯里昂家族交好?” “没错。” 香烟燃烧得实在慢,艾波用力地吸了两口,她实在不擅长抽烟,猛地呛了起来。 “咳、咳咳,所以等下,克罗切必定要来拜访你。如果他孤身一人,仅带了几名保镖,你就先请他自己抽根烟、倒杯酒,他是个实在人,这能放松他的警惕、拉近心理距离,而后你就可以和他抱怨一下图里——” 幽哑般的嗓音自喉间传出,如冥河上空飘荡而过的风,“图里是个好孩子,在对付巴阿里亚镇时,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些坏影响。” 巴阿里亚有一处共产党支部,极富生命力,久攻不下,是西西里保守派政治人士的一块心病。 4月时,西西里一百四十多万的选民,有六十多万人投给了共产党和社会党所组成的“人民联盟”。保皇党获得了四十万张选票,而克罗切支持的基督教民主党仅获得三十三万张。其余零星几万人投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小政党。 远在罗马的主教、特雷扎部长等人惶恐不安,为避免西西里成为左翼政党的票仓,他们与克罗切达成协议,吉里安诺为马前卒,冲击“人民联盟”的所有集会,撕毁他们张贴的广告,甚至率人烧毁了几处公用房屋。 效果并不好,因为吉里安诺不愿意采取更酷烈的手段,而克罗切也无意鞭策。他的精力放在打击真正威胁他地位的同行上,在他看来,无论谁来当西西里的总督,总是绕不过他。 不过现在,西西里的局势尽在掌握,克罗切开始谋求荣誉,他再次与特雷扎部长热络起来。 阴森老迈的声音还在继续:“他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只是被费拉和佩皮诺给蛊惑,认为我们是寄生在西西里的毒虫。可上帝呀,大脑还依靠人 体供给养分,可谁能说它无关紧要、能被割弃呢?” 西多尼亚默默记下了内容。 艾波习惯性地将左腿搭上右腿,伞裙裙摆之下两腿交叠。她说:“如果他带着托马辛诺或是任何老牌黑手党,无论是否一起来,你都要大力夸赞迈克尔,并聊聊我们和柯里昂家族的生意。明白什么意思吗?” 西多尼亚点头:”托马辛诺不敢反驳,而其他人会猜疑。可克罗切富有心机,他会看出赫尔墨斯在挑拨离间。“ ”这不重要。“艾波洛尼亚笑着摊手,烟灰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天鹅绒缎面,“我们说的哪个不是事实呢?况且,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克罗切像所有暮年的君王一样,一面忌惮日渐强壮的太子,一面仰赖年轻人延续政治抱负。他欣赏、信任吉利安诺,同时也乐于打压。 西多尼亚低头沉思,消化了一会儿,才问出她最关注的问题:“如果图里来了怎么办?他这家伙,只会盯着我看,到时出纰漏怎么处理?” “这很简单。”艾波洛妮亚笑眯眯,“你只需要在他们落座后,第一时间问候他妻子的预产期,并聊聊生产的危险。” 西多尼亚一怔,旋即摇头笑道:“你可太坏了。” 此话之后,吉里安诺所有出格的行为都将被视作对威胁自己妻儿安危的老头的不满。偏偏这个老头又是他的军师,他得在克罗切面前装作无事发生。 这一切落在克罗切眼里,可不就是二人已生嫌隙。 将两支燃尽的香烟按灭在水晶烟灰缸内,艾波洛妮亚起身说:“好了,我得走了。玛莲娜那边还得知会一声。帕萨藤珀可真幸运。” 依照计划,满脑肥肠的帕萨藤珀,经身边人的挑唆和哄骗,会去攻击中央巡视组。而后罗马政府震怒,派遣军队抓捕黑手党,但与墨索里尼时期不同,这次的抓捕目标只有克罗切。 但现在,艾波洛妮亚不敢大意,局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被克罗切察觉意图,攻守转变,罗马政府的抓捕目标可能就换成吉里安诺。 香烟和座位是为了刻意营造有人拜访过赫耳墨斯的假象,让克罗切猜测那人身份。怀疑如面包里的霉菌,将不动声色地摧毁他。 现在,艾波要给这怀疑上一个注脚,顺便分散一些西多尼亚这边的压力。 * 与恢宏华美的大厅不同,鱼骨拼接木地板铺有手工地毯,光线明亮的花厅更为精致婉约。 六米的挑高,天花板和墙壁顶端绘有一幅幅宗教小像,从圣詹姆斯奔赴刑场到犹大之吻,主题均出自圣经,用色古朴。 在繁复的壁画之下,大面积米白色的墙壁,和几组灰色的布艺沙发,除却几盏白色灯罩的落地灯,并无其余家具。 植物是房内毋庸置疑的主角。 迷迭香和细叶球兰等吊兰仿佛湖水般流淌在地面,龟背竹、散尾葵、蓝花楹如山峦次第起伏,柑橘树、柠檬树挂满了与纤细枝干不相称的硕大果实。两面巨大的落地窗,阳光 无所顾忌地落在翠绿色的枝叶间,深深浅浅,绿得真实而富有生机。 留声机的歌声不急不慢,舒缓得像是情人晨间的呢喃。女人们穿梭交谈,或捧着马提尼杯,或品尝着甜软的糕点,或在雕花镜前描摹妆容……忽然之间,仿佛进入了异世界,没有阴谋、杀戮、暴力。 在这浓得化不开的绿意盎然之间,玛莲娜一席套装,黑白相间的上衣和白色的及膝裙,衬得她端庄又迷人。 她满脸微笑地坐在沙发间,听着上了年纪的贵妇人诉说家庭生活,时不时地接一两句话,安慰性地轻拍夫人的手。 见到艾波来,玛莲娜和贵妇人道辞,高跟鞋轻迈。她来时摇曳生姿,又铿锵有力,艾波洛尼亚不自觉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景,脸上浮现微笑。 玛莲娜看向她,“怎么了?”顺手给她正了正衣领。 艾波洛妮亚轻声说:“计划有变,帕萨藤珀下午就得死。” 玛莲娜一愣,但未质疑,只问:“让谁去做这件事?” “你安排。光明正大或悄无声息地都可以。”艾波洛妮摘下柑橘,放至鼻尖轻轻嗅闻,“以赫耳墨斯的命令,越早动手越好。” “好。”玛莲娜快速在脑内筛选,“让朱利奥去吧,他这段时间都跟在帕萨藤珀身边,很得帕的信任。就在厕所里好了,方便打扫。” “行。” 两人俱在笑,眼角眉梢带着和煦的柔情,仿佛在谈论晚餐的安排。完全无法想象,这温柔笑意之间,举重若轻地决定了一条性命。 “可惜这宴会了。”艾波洛妮亚望着枝叶间行走的女人们,她们是如此的轻松愉悦。等帕萨藤珀的死讯传开,这份悠然多少会被减淡,染上些微惊惧。 艾波突然想起一桩事,问道:“艾琳娜.卡拉布雷塔来了吗?” 玛莲娜指了指角落里的金发女孩,身穿天蓝连衣裙,同色的绸缎发箍将她的短发拢起,冷感十足的长相,如萨尔瓦多镜头记录的一般美。 她说:“性格内敛,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姑娘。” 这评价可不低,艾波洛妮亚扬眉。 “我给了她名片,她承诺有需要会来。” 几句话聊完,玛莲娜去安排那桩小事了,走之前她将艾波洛尼亚介绍给了那位贵妇人。 艾波本想这边事情处理完毕便去找迈克尔,亲亲抱抱某个醋罐,但老夫人戴满戒指的手已经握住了她,艾波无法拒绝,只得乖乖坐下,耐心地听她念叨像北方人一般冷冰冰的儿子特雷扎。 * 悠扬音乐,觥筹交错。 砰地一声。 迈克尔下意识警惕,眉心隆起褶皱。 布兰德利感慨:“又开香槟。” 迈克尔顺着他的话转身望去,只见餐厅中央,人群的中心,侍者手举酒瓶,雪白的泡沫自瓶口喷涌。 闪光灯亮起,侍者的身后,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笑容满面,对着镜头握手。 “交易达成就 开香槟,主办人野心可真不小。” 布兰德利看得分明,那些人不仅西西里人,还有那不勒斯、弗洛伦萨的商人,从服装厂商到葡萄酒商,他们大老远的过来,似乎早已知晓此次展览会能扩充人脉、达成交易。而这些交易额都被工作人员记录在案,间接成为了此次展览会的成绩,经由媒体鼓吹,全西西里、乃至意大利都将知晓农业机器展览会的名声。商人们会对这类型的展览会趋之若鹜,间接成为主办方的人脉。 布兰德利再次感叹:“简直是完美的逻辑闭环。” 迈克尔不由笑了起来,心中不由洋溢起骄傲,他的艾波洛尼亚就是有这么厉害。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瞧见侍者着急忙慌地出现,招呼他的同事找来餐椅将通往盥洗室的通道堵住。 窸窣的议论声,宾客交头接耳,惶恐的情绪逐渐蔓延。 大约五分钟后,皮肖塔出现在餐厅,他没有进入盥洗室察看情况,径自来到餐厅正中央,示意侍者关闭留声机。 “各位朋友,请放松,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皮肖塔举起手,示意众人不要紧张,”家里出了一只老鼠,我们在清理门户。“ 这并未完全打消宾客的疑虑,男人们依然瞪着皮肖塔,要求他给个说法。 皮肖塔神色难堪,拇指和食指同时摸上的八字胡。 ”阿斯帕努,你快说,死的是谁?“”对!你要是不说,我们可不敢继续留在这里。“”妈妈咪呀,快说!” “好吧好吧。”皮肖塔面色犹豫,像有难言之隐般,“这实在丢人。” “死的人是帕萨藤珀,他负责采买和运送物资,在本次展览会里贪污大约一百万里拉的钱。吉利安诺发觉后怒不可遏,私下质问,他仍然不知悔改,于是痛下决心除掉他。” 议论声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十分轻松。西西里本地的商人向北方的合作伙伴普及吉利安诺和帕萨藤铂的关系。甚至有人说:“早就该杀了这个土匪。” 局面缓和,侍者重启留声机,舒缓的音乐自大喇叭流泻而出。 皮肖塔向小吧台走去,他需要喝一杯,压压惊。总算糊弄过去了。在展览会上杀人,狠还是这几个女人狠。他感叹。 早在朱利奥下手之前,玛莲娜便告知了他这件事。和她一样,皮肖塔对此也毫无疑义,反正那家伙迟早要死。唯一担心耽误他做生意,商人胆小谨慎,像是候鸟般,稍遇寒风便飞去更温暖的地方。 朝布兰德利打了个招呼,皮肖塔坐到迈克尔的另一侧,问酒保要一模一样的酒,却被上了一个装有圆冰的空杯。 “嘿!”皮肖塔三个手指捏拢正要发话,迈克尔拿起酒瓶,琥珀色的酒液流出入玻璃杯。 讪讪地松开捏住的手指,皮肖塔喝了一口,说:“老天,今天可真累。” 他看向美国人,调侃道:“马上要订婚了,开心吗?” 迈克尔没有接茬儿,反而说:“帕萨藤铂不是因为贪污死的吧。” 明明是问句,却用陈述的语气。皮肖塔笑容一敛,谨慎地瞥了眼不会意大利语的美国记者,简单地说道:”这不重要。他背叛了我们,注定要死。“ “不是吉利安诺下达的命令。他还在陪在克罗切身边,不可能大发脾气,泄露了锋芒。”迈克尔眼睛望着酒柜的某一处,语气却笃定,“是赫尔墨斯的意思吧。” 皮肖塔咋舌,佩服的同时不免升起忌惮之心,让这样一个美国人成为艾波洛尼亚的配偶,是否存在替他人做嫁衣的风险?他反问:“是又如何?” 迈克尔转过头来,直视着皮肖塔,用一种诚恳而恳切的语气,缓慢说道:“我真心爱慕艾波洛尼亚,希望在西西里安家落户。我知晓她是一个有想法的姑娘,而我全心全意地支持她的事业。所以,请将我的请求告知赫耳墨斯——给我一个机会,尽一份绵薄之力。”! 第 32 章 Chapter32 第32章 皮肖塔喝完一杯酒,很快又被喊走。这位出生蒙特莱普雷镇的西西里人是继亲王之外,本次展览会最受欢迎的人物,来自意大利各地的富商不断地递上名片,与他握手拥抱、行贴面礼。 他走后,很长一段时间,迈克尔和布兰德利都没有再交谈,沉默地喝着酒。 布兰德利的意大利语并没有想象中的糟糕,而皮肖塔的语速并不快,结合记者的专业逻辑能力和对话中出现的几个人名,布兰德利拼凑出了大致内容。他正在努力消化。 “乔。” 玻璃杯举在手中,迈克尔对着灯光欣赏里面的液体,不紧不慢地说:“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他没有看记者,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冰块几乎融化殆尽,琥珀色的酒液颜色淡地像是蜂蜜水。 布兰德利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坦然道:“两千美金,现结,一分都不能少。“ “没有问题,但我有一个请求。” 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不可拒绝,迈克尔取出钱包,数出一沓钞票,在放到桌上之前,他淡淡地说:“不要对外透露你今天见到或听到的。乔,我不想威胁你。” “当然,当然。”布兰德利笑着将相机拆开。 黑色的胶卷在桌面滚了一圈儿,在碧绿的钞票前停下。 迈克尔给他倒酒,温和地说:“你知道的,公开这些事对你没有好处。” 布兰德利识趣地反问道,“今天我见到、听到什么了?” 迈克尔拿过胶卷,揣进口袋,冲他轻抬下颌以表谢意,“我欠你一个人情。” 布兰德利开怀大笑:“希望没有来找你兑现的一天。” 他又坐了一会儿,将杯中酒饮尽后便叫来侍者,乘车回巴勒莫了。独留迈克尔一人,坐在原位,喝了一杯又一杯。 日头渐斜,阳光被城堡西侧的楼体挡住,光线渐暗,头顶水晶灯次第亮起。侍者们推着一辆辆餐车进入餐厅,穿梭在圆桌之间布置晚餐。女人和孩子的声音如林间的鸟鸣,清脆悦耳地出现,冲散了原本严肃谨慎的氛围。 “亲爱的先生。” 轻曼的嗓音自身后响起,犹如琴弦缓慢拉动,迈克尔猛地回头。 明亮而璀璨的灯光下,艾波洛尼亚笑意盈盈,“不知是否有荣幸,请您喝一杯?” 银色西装的青年发丝微乱,右手肘倚靠吧台,一条长腿笔直,另一条长腿微曲、锃亮的黑皮鞋踩着高凳的横档,禁欲而潇洒,明黄的光里,有种难言的性感。 迈克尔没有吭声,仅用那幽沉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的火星若有似无,如火塘中燃烧殆尽的炭火。 女孩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径自搬了高凳挨着迈克尔坐下,发觉他面前是一整瓶酒,现在竟只剩二分之一了,艾波不由轻笑一声。 忙碌的一天即将结束,艾波拆除松散的发髻,瀑布般的黑色卷发倾泻而下。她朝酒保说:“请给我一杯水,再给他添块冰 。” 两人坐得实在太近,几缕头丝落在了男人的手背,痒酥酥的。迈克尔伸出另一只手遮住了杯口,他说:“我不喝了。” 艾波洛妮亚凑近问,手自然而然地握上他结实的胳膊:“为什么?你醉了吗?” 她是清甜的、娇艳的,近似于柑橘,又混合着玫瑰的强烈妩媚。那张小脸俏生生地仰望他时,他只想捏住她的下巴,一遍一遍地勾勒她的唇线。 艾波洛妮亚已经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但还是坏心地想要他说出来,越加凑近他,近几乎亲到他耳朵,执着地追问:“为什么?”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侧,引出电流般的酥麻,迈克尔闭了闭眼,蓦地转过头,微醺的眼里近乎凶狠,他一字一顿地警告:“不要让我在这里吻你。” 这孩子气的话让艾波洛妮亚不由哈哈笑起来,确定他真的喝醉了。 海藻般的发丝随着她的笑飘荡,如纽约春日东河边的柳树,迈克尔忍不住挑起一缕,指尖轻捻,他迟钝地跟着笑起来,只觉得她的每一次笑都让他爱意繁生。 艾波问:“你饿了吗?” 喝醉的迈克尔似乎格外乖巧,他摇了摇头,老实说:“和乔吃了些烟熏拼盘。” “乔?” “乔.布兰德利。我们本来同一年考入达特茅斯,我去当了四年多的兵,他就成了我的学长。” 艾波洛妮亚从这两天的记忆里翻找出对方身份,“美联社驻意大利的记者?” “对。不过他今晚就要回罗马了。” “可惜了,不然可以让他报道一下过几天的大戏。” 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玻璃杯的口沿,一圈又一圈地,暧昧又迷醉的动作,仿佛描摹肌肤的纹理。 迈克尔一把捉住她的手,轻吻指尖,“艾波洛妮亚,不要管他了。” 手劲有些重,带着难以逃脱的力道,艾波以为他又在吃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哄道:“好好好,不提他了。” 灯光调暗,仅餐厅中央的空地流出一圈湖泊似的亮光。音乐曲调变得抒情而真实,留声机悄无声息地被六位乐师取代,圆号、长笛和各个尺寸的提琴合奏出或唯美或华丽的乐章。 特雷扎部长、伊曼纽尔和伊奥帕总督在下午陆续离开,其余想要攀龙附凤的客人也如潮水般退去,留在现场的大多是西西里人。 几对男女手拉手进入光湖似的舞池,快活地跳起来。高跟鞋与皮鞋碰撞地板,应和音乐的旋律,仿佛天然的节拍器。 克罗切和亲王坐在视野最好的那一桌,几株龙舌兰和天堂鸟如屏风般围绕,离乐队不远不近,既纵揽全局,又有一定隐蔽性。 还在前菜阶段,克罗切面前摆着番茄红酱肉丸,亲王选了炸意大利饺子,吉利诺安比他们二人都健康,是火腿蜜瓜沙拉。 刀叉切开滚圆的肉丸,鲜红的汤汁,灰褐色的肉,仿佛某种器官。克罗切叉起一块,送入嘴里,他品尝了一块,点点头。他是地地道道的西西 里人,对美食有近乎严苛的追求,不愿用任何事打扰享受美食的过程,败坏了胃口。 亲王也是如此,因而桌上一时之间并无交谈声。 同桌的吉里安诺那张时刻准备挂起微笑的自信脸庞,如牛咀嚼干草般,面无表情吃着盘里的菜。 桌上其余几位黑手党人不断觑着他们的脸色,以换菜品尝的名义交换眼神。 帕萨藤珀的死多少为此次盛会蒙上了一层阴影。有人愤怒,有人害怕,有人庆幸,有人冷眼旁观。 “那是艾波洛妮亚吗?”吃完前菜,等待主菜的间隙,克罗切指了指远处角落里的女孩,问道。 他的嗓音意外的洪亮,如男高音一般,与他那肥硕中带着土气的身材、锐利凶恶的长相不符。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朦胧的光里,女孩长发披散,正和一名灰色西装的黑发男人面对面坐着,举止亲密。 克罗切评价道:“作为一个未婚女孩,她的行为有些出格。好女孩不应该和男人走得太近。” 胖嘟嘟的黑手党老大想要解释那青年的身份。 克罗切举起手,示意托马辛诺不要打断他,接着说道:“她确实聪明,做了许多小玩意儿,也许脑袋里装着的东西比我们所有人都多。如果她是男人,必定成为图里的左膀右臂。可惜她是女孩。许多女孩小时候比男孩更聪明,可她们到了年纪,就像发情的母牛,那聪慧化作了欲望,一门心思想要恋爱、结婚、下崽。” 像是验证他这句话,女孩拽着青年踏入那光汇成的湖里,脸上的笑闪闪发光。 “瞧,她们就是这样。越是聪明的女孩越是如此。”克罗切看了吉里安诺一样,肥硕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图里,不要难过。虽然特雷扎认为,安排你的妻妹嫁给翁贝托,可以整合一部分保皇党的选票。但我们是西西里人,这样的阴谋诡计不应该存在于婚姻之间。” 吉里安诺默不作声。他主动向克罗切告知了农用机器一切,老人语气温和,欣慰地抱住他,并顺着他们的意思发话举办展览会。但他清楚,克罗切对他的隐瞒是不悦的。如今这点子不悦在帕萨藤珀的死亡里遽然爆发,无论是谁,竟然在克罗切的好日子杀人,这是在藐视权威。克罗切动了情绪。 沉默间,主菜端了上来。 纯银雕花餐盖揭开,几块酥皮包裹的牛肉横陈在瓷白的餐盘。这道被击败了拿破仑的英国公爵所钟爱的菜,也是克罗切的最爱。 吉里安诺挥退侍者,葡萄酒深紫近黑的液体倒入杯中,相互碰撞,呈现鲜血般的光泽。 克罗切喝了一口酒,不知是城堡的高超酿造工艺,还是倒酒之人让他满意。他笑起来,两颊的肥肉抖动:“如赫耳墨斯所说,他们两人的结合,将让纽约和美国链接在一起。” 音乐不知何时变得轻柔舒缓,月光般的灯里,那对主角相拥起舞。! 第 33 章 Chapter33 第33章 明月高悬,群山隐约可辨,夜色晦冥间,无数盏路灯掐着山的曲线,串成一条闪闪珠链。 城堡前的石阶,宾客们三三两两地寒暄道别。 保镖搀扶克罗切坐入轿车,那肥胖的身躯占据了后座大半的空间,整辆车都晃了几下。 一行人在城堡前欢送他。前头是几位黑手党头领,从衣着朴素、修道士式的唐·马尔库,到努力打扮得光鲜但衣着不伦不类的唐.布拉奇,还有肥胖的唐.托马辛诺和唐.多梅尼克。后面紧跟着吉里安诺、皮肖塔和奥洛尔托亲王,三人在谈论今日的菜色。走在最后的是那对年轻人,柯里昂家的小儿子和吉里安诺的妻妹。 他摇下窗户,那张长着大鼻子的脸依次看过每个人,乐呵呵地吩咐吉里安诺送迈克尔回巴勒莫,美其名曰商量嫁妆、交流感情。 艾波洛妮亚摸不清克罗切的意图。如果只是敲打吉里安诺,无须让二人同坐一车,该说的话,想必方才晚餐桌上已经说尽。继续在公众场合鼓吹此桩婚事,只会让其余几位手下愈加敌视托马辛诺。 那三位老头铁青着脸,全凭对克罗切的尊敬和畏惧才没有立刻上车走人。而托马辛诺呢?这个胖老头尴尬地站在原地,已经从同行的眼神中感受到自己处境不妙。 克罗切点名的两位男士心情同样不美妙。 西多尼亚傍晚露面了几分钟,脸色苍白得吓人,特意安插的医生给出诊断,建议明日再启程。吉利安诺原想以此为借口留宿一晚,陪伴近一周未见的妻子,诉诉衷肠,再顺势和伙伴们讨论一番后续计划。但克罗切已然发话,他只能让艾波洛妮亚代替自己留下来。 迈克尔的心情更为糟糕,酒精早已在方才的拥舞中蒸腾殆尽,但很长一段时间,莫大的晕眩依旧笼罩着他,幸福而虚飘,哪怕这舞蹈只是女孩迷惑敌人的手段,他还是忍不住沉浸其中。所以,当艾波说要留在城堡过夜,那轻盈的快乐如泡沫般炸裂,碎得七零八落。不舍得与她分开。 送走克罗切,吉里安诺先和朝几位黑手党大佬道辞,而后朝艾波洛妮亚说:“记得帮我向赫耳墨斯转达,注意安全。” 这话十分巧妙,既可以是威胁,又可以说是关心。众目睽睽,坐实他和赫耳墨斯不和的传闻。 艾波洛妮亚闻言,先下意识点头,唇弯到一半,像是猛然领会这话里的胁迫之意,硬邦邦地说:“用不着你提醒。” 这演技,吉里安诺叹为观止,大笑着坐进了车内。 但与他同乘一车的迈克尔仍然站在原地。 灯光并不明亮,夜色让男人的眼神看起来格外深邃,甚至有些晦暗,仿佛暗夜里的深湖,不知名的水怪潜藏。 艾波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并未放在心上。她还在思索克罗切的用意,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迈克尔问:“明天你在哪里?” “应该会回家住几天。” 艾波觉得她再不回家,妈妈就要去巴勒莫逮她了,然后 将她塞进婚纱,光速打包嫁给眼前这个男人。 她又瞧了眼迈克尔,抛开莫名阴郁的神情,他确实丰神俊朗、秀色可餐,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迷人的弓形嘴唇和高挺的罗马鼻,多久都看不腻。 迈克尔又问:“我明早先去医院,下午去维太里咖啡馆找你?” 艾波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心软地点头。 迈克尔看出她的迟疑,意味难辨地望了她一眼,坐入车内。 “明天见。” 目送数辆小轿车相继驶出城堡大门,顺着华美奢靡的珍珠链,一路驶向山脉后的巴勒莫。 送客的三人转身步入亮堂堂的城堡。 侍者仆从正在收拾宴席,玛莲娜手下的几位姑娘指挥着保镖将宣传册柜、签到台等组织内部资产搬到停在后门的卡车上,明天一早送回巴勒莫的办事处。 亲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今晚的小牛肉不错,配自产的葡萄酒恰好。我喝得有些多了。” 三人就牛肉的品质和葡萄酒的酿造工艺谈论了一番,不知不觉便来到门厅。 米白的大理石地砖,几何图案交错,如漾开的波纹,一侧通往主人房间,一侧通往客房。 皮肖塔亲昵地搂着亲王肩膀:“这些个生意等你明天酒醒了再谈。晚安,维托里奥。” “晚安,阿奴帕斯,艾波洛妮亚。” 现场只剩他们二人,三条长廊空荡荡,远处时不时传来侍者忙碌的脚步声。 艾波洛妮亚瞥了眼伙伴,知晓他有话要说。 皮肖塔开门见山:“迈克尔说想要帮忙,参与进我们的事业。” 艾波洛妮亚脱口而出:“不可能。” “为什么?他是柯里昂家的小儿子,当过兵又读过大学,他气度不凡、学识丰富,看他那个牧民出身的跟班加洛,短短几个月已经有模有样,比克罗切的保镖像样。可见擅长驾驭人心,有领导才能。他不正是我们缺少的类型?” 雷默斯通透聪慧,战术上从不出错,但与队员相处过于温和,缺乏威严,需要有人为他背书。比安奇的勇武足以服众,但过于自负,原本他们将他列为左膀右臂培养,银行家的死让他失去了这个机会。其余的年轻男孩,如弗朗西斯之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再说下去,我都怀疑他给你天大的好处了。” 皮肖塔举起双手,承认道:“我确实是有私心。” “本来说好的,让我来展览会帮忙,代替图里拉拉赞助、跑跑人情,等会议结束我就回北部。可现在这局面,赫耳墨斯和吉里安诺闹起来,我看我这个三号人物是走不脱咯。” 艾波洛妮亚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对自己的定位很精准。” 西装革履的青年直摇头。 “我安逸惯了,只想和商人们吃饭喝酒,衣着光鲜地参加聚会,当然,还有和各式各样的姑娘喝酒跳舞。”皮肖塔叹气道,“巴勒莫的局势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实在是害怕了。” 眼前的青年,半长的卷发垂于耳际?,女孩般秀气的脸庞并不柔弱,留着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他的身上一直有种孤注一掷的残酷的气质。 艾波洛妮亚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打量他,到了这时候她才惊讶地发觉,那双历来炯炯有神的眼睛竟然染上了恐惧和疲惫。 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人类的本能,当初安排他去做生意时,艾波洛妮亚就想到过这一天。因而她只说:“也不是我能掌控的,局势瞬息万变,我们需要你,阿奴帕斯。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她的眼神是平静的,并非胜券在握,仅是一种无惧风雨的笃定与自信。站在门厅的辉光里,犹如一面踔厉的旗帜。 皮肖塔心知没有吉里安诺和艾波洛妮亚在后方的支持和搏杀,他所谓的生意比浪花还脆弱,轻而易举化为泡影。 直视那双棕中带紫的眼睛,他只认真说:“所以,我想让迈克尔参与进来,多一重助力,多一分胜算。” 一改云淡风轻,艾波洛妮亚别开眼,视线落在门厅上方的水晶灯,黄铜卷叶的灯枝如藤蔓般细密交错,流光溢彩的灯盏,仿佛一场永不散席的美梦。 掌心依稀残存某人大手握住的触感,她只淡淡反问了一句,“如果你遇到了心爱的姑娘,你会让她参与进来吗?” 皮肖塔一怔,陷入沉默。 * 柏油铺就的道路平稳顺滑,两侧路灯几乎连成白线,不断向后飞过。 迈克尔向后看去,巨大巍峨的城堡快速隐没于黑暗。 车内一片昏暗,浅淡的光线勾勒轮廓。吉利安诺亲热地拍了拍美国人的大腿:“我很高兴今天能看到你。” “哦?” 这位□□继承人误以为艾波洛尼亚邀请了迈克尔,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开玩笑道:“艾波可从未和男人跳过舞。我们确实可以讨论嫁妆了。” 心里却不以为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们从事的工作是在刀尖起舞。一旦出事,根据缄默原则,不知情的家人将被视作平民放过。艾波只会像对待父母兄弟一般,用谎言编织起一座安全的港湾,保护她的丈夫。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这个美国人像道具般被摆弄。 迈克尔半真半假地说:“图里,虽然这么说实在丢人,但我无法确认她是否真心喜欢我、真心想要嫁给我。” 吉利安诺并不擅长撒谎,只能迂回地安慰:“她看你的眼神,就和西多尼亚看我时一样。你应该能理解,被她那水汪汪的眼睛一瞅,我恨不得连心都剖出来。” “确实。”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女孩的笑颜,当她对他笑时,他的灵魂都会下意识蜷缩起来。 但随即,那张老迈丑陋的脸如附骨之蛆般出现,黑暗中,迈克尔脸上的笑意消弭殆尽,他不动声色地问:“除了维太里先生,在婚礼之前,我还需要征求其他长辈的同意吗?” 吉里安诺大咧咧地说:“不用。” 车外是平稳行驶的呼呼风声,偶尔有一两只飞虫撞上挡风玻璃, 化作一滩虫泥。 “是吗?”在这样的环境里,迈克尔的声音格外沉静,他解释道,艾波说赫耳墨斯是她的导师,我想他在艾波洛妮亚心里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便也想征求他的同意。⑷⑷[” “我知道你和赫耳墨斯的龃龉是迷惑克罗切的手段。他是你的军师,他是怎么样的性格?我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讨好他?” “哈哈。不用特意准备,赫耳墨斯已经非常喜欢你了。”吉里安诺干巴巴,“只要艾波同意了,赫耳墨斯就会同意的。” 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他忽然变得谨慎,又补充道:“我是说赫尔墨斯和艾波洛尼亚有特殊的羁绊,他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原来如此。” 无稽之谈。如果尊重她的意愿就不会突然要求他们订婚。在展览会之前,艾波没有要和他结婚的想法。呵,她不过是对那老头言听计从,甚至能放弃主观意愿。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些微颤抖,迈克尔压制住内心涌现的、寒冰般的戾气。语调冷静又友善地向吉里安诺说起想要帮忙的想法。 吉里安诺有些意外,但并未反对。稍加思考,他忽然问:“你父亲是唐.柯里昂?” “不错。” “你觉得西西里的黑手党和你父亲有什么区别?” 迈克尔回忆塔查医生给他讲的那些□□故事,说道:“唯一的区别是我父亲的手段更为温和,他靠权势勒索平民。这里的黑手党靠枪支。” 这回答让吉里安诺高不由看他一眼,他说:“那你觉得我们和这些黑手党区别大吗?”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迈克尔却不假思索迅速回答,好像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了很久:“同样是暴力组织,克罗切在分化社会、剥削百姓,不断激化冲突,又用暴力镇压;而你们仅把暴力当作保护生产力的武器,将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 空气安静了几分钟,气氛冷凝,仿佛有一场看不见的冻雨降临。驾驶员忍不住偷偷从后视镜观察后座两人。 不同的外貌,如出一辙的迫人气势。 “迈克尔。”如初春的一声雷。 吉里安诺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他伸出右手:“迈克尔,我的朋友,欢迎加入我们。”! 第 34 章 Chapter34 第34章 清晨,阳光尚未散发灼人的威力,空气中残留几丝夜间的凉意,咖啡馆的平台,维太里夫人伸着脖子,不断朝山坡下的泥土大路张望。 德文特拎了一桶井水回店里,跨过门槛时,他酸溜溜的嘀咕:“妈妈眼里只有艾波。” 这话正好给擦拭桌椅的安布罗斯听见了,他瞪了弟弟一眼,对母亲喊道:“艾波洛妮亚说今天回来,可也没说什么时候,也许西多尼亚有事让她做,要晚上才回来呢。” “谁说我在等你们妹妹了,”维太里夫人转过身,扬起右手以表示不满,大声解释说,“我在担心你们父亲!” 维太里先生今天去镇上了。 位于镇中心地带的孔蒂-彩虹餐馆是老主顾,也是维太里家拐着弯的亲戚,哪怕在最艰难的、实行配给制的年月,孔蒂先生依然坚持采购维太里家的葡萄酒,是个有能耐又重情义的人。 按照惯例,每逢月初安布罗斯会赶着借来的驴车将一整月约莫五百升的酒送货上门。可昨天路过的牧民送信说酒不够了得加送一趟。今天才月中,也没有听说镇子有喜事,酒水不该消耗得如此快。出于谨慎,以及对孔蒂先生的尊重,维太里决定亲自前往。 赶驴车不比走路,来回起码一个小时,算上寒暄,父亲能赶回来吃午餐便不错了。距离他们两兄弟合力将小酒桶抬上驴车不过半个小时。安布罗斯没有戳破母亲,只说:“那您坐着等,我给您倒杯水?” 维太里夫人没好气地瞪了大儿子一眼,坐下不过五分钟,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让她又站起来,朝大路看去。 土黄色的大路清晰地蜿蜒在柑橘林和平原之间,忽然,平行的线条模糊起来,腾起茫茫尘埃。大团黄色里,吉普车快速驶来。 两三分钟后,黑色的敞篷吉普车吱嘎一声在咖啡馆前停下,艾波洛妮亚跳下车,第一时间扑进维太里夫人的怀里,黑发的女人搂住女儿,啧啧地亲吻她的脸颊,并不迭地说“我的小通心粉…” 艾波洛妮亚任由母亲在两侧脸蛋各留下几吻,那双捧着她脸的手掌充满面粉的甜香,是妈妈的气味。 从维太里夫人的怀抱里出来,艾波又和两位哥哥打招呼,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问:“爸爸呢?” 安布罗斯答得简略:“送酒去了。” 他一半的心神都在弟弟身上,不出所料,德文特正站在吉普车边,和开车的黑发同龄人比手画脚,口中念念有词。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把他弟弟喊回来,便听到艾波罗尼亚说:“里诺!谢谢你送我回来。” 长相桀骜帅气的年轻人立即听出送客之意,冲和他毛遂自荐的男孩耸肩,无奈的说:“没办法,德文特,要事在身,我们下次聊。”说罢发动车辆。 黑色的敞篷吉普车漂亮的倒车加掉头,比安卡朝艾波挥手道别,而后油门踩死,发动机全速运转,旋即消失在大路尽头。 德文特看了眼妹妹和哥哥,讪讪地回到咖啡馆前,拎起放在门边的水桶,往 店里走去。安布罗斯忍住笑意,掀开门帘,打算安慰一下弟弟。 维太里夫人的目光就没从女儿身上离开过,她端详女儿,四天未见,小脸还是一如既往的红润,只是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担忧地问:“展览会很累吗?” 艾波摇摇头,在桌边坐下,给母亲倒了一杯水,说:“我不累。西多尼亚有些劳累。” “是哪种不舒服?” 维太里夫人立刻眉头皱起,细细询问,这让艾波有点后悔和妈妈提这一茬儿了。 “图里是这样的身份,我都不方便进城看她。应该让西多尼亚回家待产的。”中年女人小声念叨。 艾波只能找个症状糊弄:“只是小小的低血糖。医生已经看过,说没什么大碍。” 生怕西多尼亚因为她一时嘴瓢而被叫回来,她赶紧介绍展览会的情况,叉开话题:“展览会实在太精彩了,亲王的城堡又大又好看,地砖全是大理石做的,亮得像是洗干净的餐碟。” “桌上全是大个儿的法国生蚝,小羊排又嫩又香,牛排带有日本血统,吃起来格外多汁,还有空运来的水果……” 她重点描述众人的衣着、丰盛的食物和尊贵的大人物,省去了那些勾心斗角的细节,显得盛大而井然有序。 效果很好,不止维太里夫人被她的话题吸引,广场水井边洗衣服的老妇人和玩耍的孩子聚集过来,阳光下打扑克的老头也停下了动作,握着扑克牌聆听。 艾波不得不一一解答他们或天马行空、或尖锐敏感的问题。 等日头爬得更高,人们依然不愿离开,安布罗斯索性做主,拿出几碟子鹰嘴豆、一筐面包、一大壶葡萄酒和咖啡,拼起所有桌子,招待街坊四邻。 最后,不知道谁回家取来了吉他和马兰扎诺,一桌人快乐地唱起歌谣。 热情奔放的歌声飘荡在耳畔,阳光穿过平台的屋檐,均匀地撒在每个人身上。男女老少红扑扑的脸颊洋溢着快乐,嘴里哼唱着朴素又诙谐的词句。 安布罗斯往桌上添鹰嘴豆的间隙,发现艾波洛尼亚早已离开。 她回到了店内,坐在那个采光最好的位置,随身携带的牛皮手拎包躺在桌面,包口敞开,白色河流般淌出一沓纸。 展览会结束,总体工作量下降,主要就是检查七月各个厂的生产情况,检查核对交上来的数据,并开始缓慢规划第四季度的经费。翁贝托那家伙的项目经费肯定得减,但得把握这个度。 安布罗斯望着工作的妹妹。黑发少女脊背微微倾向桌面,左手捏着一张纸,和桌面的另一张文件对照着,右手握住一支钢笔,时不时地写几个字。午后阳光勾勒出她冷峻又认真的轮廓,像是驰骋疆场的将军,既有胜券在握的笃定,又有步步为营的谨慎。 蓦地,歌声穿透花瓶和窗户的缝隙,“花儿,花儿,一年四季,鲜花盛开……梦见你时我都会从床上摔下来…红玫瑰盛开…我只为那不爱我的女子而唱。” 晚风拂面般,艾波那张仿佛水泥灌注 的严肃面庞陡然生动起来,笑意自她眼中漾开?_[(,随即如池塘春水,扩散至眼角唇畔。 这是西西里著名的民歌,男人痴心的等待着并不爱他的女人。艾波洛妮亚嘴角不自觉噙起笑,眼前自然浮现起迈克尔的脸庞。 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她想得摔下床铺,然后懊恼又羞涩的爬回床上,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里? 这画面让她再也绷不住,顺着在歌曲的节奏摇晃、轻笑起来。 安布罗斯看了直摇头。 歌声悠扬,一曲终了,艾波罗尼亚的思绪却没有回到工作,反倒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 她仿佛看到俊朗的男人开着黑色小轿车穿过树林、莽原,风撩起他的短发,眼里充满快活的笑。 * 日头西斜,蹄声悠扬,木轮碾压过石砾土路,维太里先生终于回来了。 彼时,聚会方才散去,人们意犹未尽地将桌椅放归原位,艾波洛尼亚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十分听话地拿着笤帚仔细扫地,力图将石砖缝隙里的每一粒灰尘都清扫干净。 她像是突然发现大扫除的乐趣,重复而刻板的动作,将所有的灰尘聚集在一起,无聊但意外放松心情。 偶然一抬头,她瞅见了赶着驴车回来的维太里先生:“爸爸!” 安布罗斯扶着胖鼓鼓的维太里先生下车,天气炎热,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艾波帮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棕色外套,德文特跳上车辕,挥舞鞭子,驱赶驴车送回皮亚齐亚家。 兄妹两人让父亲歇息片刻,随后收拾物品关闭店门,一同顺着粗石块铺就的山路向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维太里夫人听见动静出来看了一眼,见丈夫好好的,便又回到厨房。她在做艾波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还用肉末和大蒜焖了茄子,她甚至还煮了米饭! 飘入鼻腔的阵阵香味让艾波不住地分泌口水。回家的感觉真好,原本莫名低落的心情稍稍回缓,她想要进厨房帮忙,被妈妈赶了出来。 三人一道坐在起居室等饭。 安布罗斯问:”爸爸,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需要这么久?“ 维太里先生喘着粗气坐到桌边,接过女儿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才回答:”没什么事,有位罗马来的客人喜欢我们家的酒,想要买一些回去。他也认为这是全意大利最好的酒,能完美代表西西里,有着无与伦比的柑橘和柠檬芬芳。“ 又抓了一颗鹰嘴豆,他说道:“我和那位先生十分投缘,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又谈了好久的天,他差点要开车把我送回来。我急着回来还驴车,好不容易才拒绝他的邀请。” “那罗马人和你谈了什么?” “不过是政治之类的,”维太里先生说到一半,发觉是女儿问的,瞪了她一眼,见艾波毫不退缩,只能认输般地说道,“他和我说了罗马的经商环境,担心西西里和罗马一样,会有些小阿飞糟蹋生意。我便和他吹嘘了本地的治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不相信,我们又到马路上喊了几个农民 和牧民来,大家都这么说,他才勉强信服。” 艾波洛妮亚问:然后呢?℅_[(” 在女儿不轻不重的执着目光下,维太里先生轻咳一声:“是孔蒂和另外两个农民先说起图里的,都是本镇人,再说了,那位罗马客人也不是警察,这个孔蒂先生可以做保。” 艾波洛妮亚并不相信,仅扬眉追问:“所以你说了图里的身份?” 显然,这里所谓的身份并非指吉利安诺反法西斯英雄,而是指克罗切的继承人。她有理由怀疑这位罗马人是巡查组派出的眼线,甚至于这就是巡查组成员。 如果此时由吉里安诺的岳父曝光出,他是克罗切的继承人,艾波都能想象,社会舆论会炸成怎么样,标题她都想好了——昔日反战英雄竟是黑手党。 父亲肯定会被请上法庭,安布罗斯可能也会被抓去问话,妈妈惶恐不安。这可太糟糕了。想到这里,原本一分的坏心情变成了八分满。 艾波洛尼亚时常带着甜甜的笑,偶尔不笑时,天然有一种惹老实人生气的压迫感。而今天似乎格外可怖,甚至于眉眼间泄露出几丝不该出现的冷意。 维太里先生无端觉得自己矮了两截,呐呐道:“这倒没有,只是说了他要当警察局长。” 又忍不住嘟囔一句:“他也没正经身份让我说呀,那虚飘飘的英雄名号么?” 安布罗斯一直在一旁听着,见父亲确实没有触犯缄默原则,不由长出一口气。自公元十二世纪黑手党诞生以来,还没有出现违法了缄默原则,能寿终正寝的人。人人得而诛之。 “艾波,怎么了?”他见妹妹依然肃着一张脸,心又提了起来。 思忖片刻,艾波洛尼亚指尖轻敲桌面,公布道:“图里要当警察局长的谣言是我们传出去的。” “这、这这…”维太里先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妈妈咪呀,你们胆子怎么这么大。” 安布罗斯问:“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既然是谣言,说明他们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打算。而让一个成分复杂的战斗英雄陷入如此争端,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只让制定游戏规则的人觉得他们自大又愚蠢。 那夜商定时,皮肖塔也是如此发问,吉里安诺默不作声。只有那个美国人,黑色的大眼睛闪着灼灼亮光,像烟花引线,细小而明亮的等待后,猝然爆发绚烂的火花。 “意义就是…” 艾波洛妮亚压下心底微妙的涩意,微微一笑,“让那些罗马的大人物看到了图里的号召力。” 下半年将进行全国大选,他们要向罗马展示——吉里安诺,是唯一能将西西里两百多万、左右翼选民团结起来的人。谁和他站在一起,谁就能拿下西西里。 今晚的餐桌格外安静,平时安布罗斯沉默地吃饭,没有说一些镇子里的趣事,也没有和父亲讨论农场植物的种植情况。 德文特倒是想说话,但他只要一提到那辆黑色的吉普车或是吉里安诺,维太里先生便会用力克咳嗽,让他不敢继续。 艾波洛妮亚也没有话题说,关于展览会能说的,下午已然说尽。她舀了一勺酸甜可口的番茄炒蛋铺到白米饭上,再一口吞下,很奇怪,往日觉得美味的食物,今日竟然只觉得普通。 维太里夫人看她兴致缺缺地用勺子拨弄盘子里的食物,以为她这两日山珍海味吃惯,没什么胃口,说道:“白天在外面人多,我不好问你。这几天迈克尔去找你了吗?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结婚?主教说七月底他有空,可以为你们主持婚礼。” 艾波洛妮亚努力撑起笑,佯装羞涩地瞪她:“妈妈!” “好好好,我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