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成为太子宠臣》 1、第 1 章 寒山寺,秋意正浓,银杏染黄了整座山头。 平日里香客往来热闹的寺庙,现下沉静寂寥,只有挺拔威严的侍卫,手握腰间佩刀,严阵以待立于寺外。 观音殿内,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独自跪在蒲团之上,纤细白皙的双手合十在胸前,双眸紧闭,睫似鸦羽,盖下一片阴翳,映在如凝脂白雪般吹弹可破的脸颊上。 铜鎏金送子观音像高高俯视着女子,庄严而静默,阴影冰冷地笼罩住她。 侍女绿萝望向殿外雾蒙蒙的天色,杏眸犹豫片刻,弯腰轻声道:“娘娘,您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随着她的出声,打破了寺中死水般的寂静。 牧乔的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眸,平静道:“皇后命本宫跪至天黑,你不必在这儿陪着,去一边歇息吧。” 她嫁进东宫三年,无有所出,皇后早已不满,借着由头刁难再正常不过。 绿萝盯着她家主子的侧脸,一双明眸宛如春水盈盈,鼻尖挺翘精致,朱唇娇艳,分明是惊鸿冶艳的姿容。 偏偏就是不讨太子殿下的欢喜。 皇后让太子殿下陪同太子妃一道前往寒山寺祈愿,结果殿下把太子妃送到寺前,便策马离去,留太子妃一人在此。 日落西斜,寒蝉凄切。 晚秋的凉意从地面透上来,草编的蒲团抵挡不住阴森湿气。 牧乔的膝盖跪得发麻,失去知觉,脑子却是清醒。 急促慌乱的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纤维碾碎的声音,如游丝般微弱,传至殿内近乎于无。 牧乔的耳力异于常人,听出是陆酩的贴身侍卫谢治在向寺外走。 驻守在寒山寺的侍卫布阵开始变化,逐渐撤离,是要被调到哪里去呢? 牧乔睁开眼,温润无害的眸子里忽然闪过锐利的光芒,仿佛荒原里的野狼才能有那样警戒的眼神,如弯刀飞出殿内,割过竹林,又转瞬即逝,谁也没有注意到。 一阵风过,竹林发出飒飒声。 牧乔的指尖点在蒲团上,借力起身,膝盖传来钻心的刺痛,她仍面不改色。 她的身形高挑,骨肉匀称,精致瘦削的下巴微扬,正红色镶金边的华服和凤钗穿戴在她的身上,看上去竟比当今皇后还要有气势。 绿萝见主子起身,忙要去搀扶。 牧乔推开绿萝的搀扶,走出大殿。 “谢治——” 谢治正要离开,神色焦急,皱着眉回过头,随意拱手行礼:“太子妃何事?” “太子殿下人呢?” 陆酩的贴身侍卫不在其左右,却来寺中调兵,牧乔的心渐渐下沉。 “沈家被抄,沈姑娘被送去了皇城军营,属下特来调兵搭救沈姑娘,事出紧急,还望太子妃见谅。”谢治嘴上说见谅,语气并未见得有多客气。 若非殿下留了一半的侍卫把守寒山寺,只带一半兵力去救人,如今也不会被困在障山之上。 绿萝闻言,忍不住问道:“侍卫都调走了,太子妃谁来护?” “寒山寺至皇宫一路皆设有路障,无人敢犯,还请太子妃宽心。” 谢治抿唇解释,脸上的焦躁越来越深,尽力掩藏眸中的不屑,搞得有谁会来害她似的。 沈太傅一家因拥护太子殿下遭人陷害,沈姑娘沦落军营为妓,面临遭人欺辱的危险,两相对比,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牧乔将他的轻慢看在眼里,从谢治的态度里,足以看出陆酩的态度。她虽为太子妃,却并不受宠,就连陆酩的侍卫也看得出来,对她不带丝毫敬意。 牧乔看向谢治,淡淡道:“你去罢。” 谢治简单行礼,大手一挥,所有的侍卫皆跟在他的身后,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离开。 “娘娘……”绿萝怯怯地看向主子,从听到谢治嘴里蹦出“沈姑娘”三个字时,她便心道不好。 奉镛城内人人知晓,沈知薇是本朝第一才女,才貌双全,美若谪仙,是沈太傅的嫡女。沈太傅曾任太子师,太子对沈太傅优礼有加。沈知薇与太子殿下更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所有人都以为,这太子妃的人选,非沈知薇莫属,直到得胜归来的牧野大将军向陛下请求赐婚,将他的妹妹许配给太子。 太子殿下是天之骄子,国之储君,太子妃的人选,乃是皇家大事,哪里容得下外人干预,更没有哪个做臣子的,敢如此大胆,竟张口去要。 若换做旁人,早已触怒龙颜,不知死了多少回。 可偏偏提这要求的是牧野,燕北战无不胜的神。 只要牧野在一天,边关蛮夷便不敢来犯。 没人见过牧野将军的真容,但谁都认识那一张獠牙鬼面,好像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杀神,不知吓退了多少敌军。 三年前,牧野将军攻破最后一片异域疆土,从此九州皆归顺我朝。如此赫赫战功,在大霁朝的历史上也未曾有过。 然而在牧野将军班师回朝之后,他以手里的百万兵权为嫁妆,将他的妹妹嫁入东宫,自己则隐居燕北牧府,再也不曾踏出半步。 若说牧野将军是人人敬仰的盖世英雄。 那他的妹妹牧乔就是令人揶揄的笑话。 牧乔从小长在燕北,燕北民风彪悍淳朴,和奉镛城美玉锦缎织成的繁华格格不入。 都城的世家女子娇柔小巧,精通诗词歌赋,举止优雅得体,而她却是大字不识,礼数不知。 若非是有个赫赫威名的兄长,她恐怕连太子殿下的脚趾头都够不上。 燕北的人们爱憎分明,坦率直接,奉镛城里的人则擅虚与委蛇,表面因着牧野的关系,对她客气相待,背地里无不例外,都在冷眼瞧她的笑话。 本就静谧的寒山寺,在侍卫撤走之后,变得更加清冷孤寂。 牧乔盯着自己的十指,蔻丹染甲,镂金点翠的护指套在小指上,精致华贵。 只是掌心里厚厚的一层茧,却显得格外突兀。 牧乔轻呵一声,将小指上明黄刺眼的指套扯下,金属的指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蓄得极好的指甲,被她硬生生地掰断,攥在手心,尖锐的碎片割破了皮肤。 燕雀装凤凰,再怎么装,也装不像。 真正的凤凰,即使落难,也是陆酩心尖上的宝。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强求罢了。 牧乔一言不发,在观音像前重新跪下,直到天黑。 等她从寒山寺回宫,行路缓慢,往未央宫走,向皇后复命。 没等走近,便听见殿内传出说话的声音。 皇后端庄地坐在主位,“沈太傅既然对你有恩,沈家如今落难,剩下沈知薇一人,太子若是想留在身边,纳了便是。” 皇后睨了陆酩一眼,悠悠道:“你知道分寸。” 沈太傅因死谏,惹怒了皇上,牵连沈氏一族,即使如今皇上气消了,就算心里知道这罪罚得重了,也不可能改口为沈氏开脱,更不可能令沈知薇名正言顺嫁进皇家,最多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陆酩养着便是。 皇后捧起茶盏,不品,只闻了一缕茶气,“你的宫里太冷清,是该多添几个人了。” “……”牧乔静静站在殿外,止住了宫人的禀报,她凝着地上的金砖,亮得能映出她的倒影。 她凝神细听。 等着殿里另外一人的反应。 许久。 只听见一道清冽低缓的声音传来—— “好。” 牧乔轻扯唇角,一日未进水的唇瓣干裂,皮肉撕扯,渗出血来,血腥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陆酩要纳沈知薇,牧乔并不感到意外,自从她嫁进东宫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陆酩是太子,是储君,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 牧乔没让宫人通报,转身离开。 她在御花园里漫无目地的一边走一边想。 老实说,嫁进东宫的这三年,陆酩和她之间关系还算和谐,相敬如宾,互不干涉。 每月两次的例行公事也很规律,白嫖到这天下最矜贵的男子,她也不算亏。 牧乔这么想,心里舒坦多了。 本来她就没想过,会和这个人白头偕老。 牧乔之所以入宫,一方面有她的私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打消承帝的顾虑。 牧野功高盖主,在民间的威名甚至压过了皇权,自古以来为帝王打下江山的将军,最后善终的又有几人,不是受眼红的小人陷害,就是被所效忠的君主送上断头台。 牧野深知他的功高不假,但若仗着军功还留在朝廷之中,迟早会被清算。 牧野主动以百万兵权作聘,将兵权还给皇家,又将牧乔送进宫做太子妃。 不过一个太子妃,牧乔本不稀罕当,说得好听是太子妃,在她看来,不过就是一个人质,一个好叫承帝放心,掣肘牧野的人质。 这一个计划,她和裴辞从班师回朝的路上,就一直未定。 裴辞不同意。 而她也在犹豫。 直到那场盛大的庆功宴,牧乔见到了太子陆酩。 陆酩一身绛紫锦衣,墨发高束,面容俊朗不凡,温润清冽的眼眸望向她,宛如尊贵的天神。 他的唇角含笑,问她:“牧将军,一路可辛苦?” 低哑徐徐的嗓音如酒香醇,如酒清冽,起初不过微醺,不知不觉已然沉醉。 庆功宴结束,走出皇宫,牧乔的脸上泛红,升起酒意,她笑着对裴辞说:“先生,我想嫁人了。” 裴辞静静看她,眼里的意味复杂不明。 “你会后悔的。”他说。 牧乔长年以牧野的身份混迹于男人堆里,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男子,脏的臭的,看得早就麻木。 陆酩却是第一个,让她忽然想当回牧乔。 她大概是贪图美色之徒,就像军营里的男人们,想要女人了,就勾肩搭背,笑嘻嘻地往勾栏院里去。 她想要陆酩,既想,便做了,不带犹豫地往皇宫里去。 威名赫赫的牧野将军就此落幕,令承帝放心。 而她用牧野的一切,换了一座冰冷奢华的金丝雀笼。 可先生到底是先生,向来神算。 如今,她的确后悔了,且后悔极了。 牧乔压抑着自己的天性,穿最华贵的衣裙,戴最繁复的珠钗,读最高雅的诗文。 只是陆酩的眼里,从来都只有沈知薇一人。 她做的所有,不过是东施效颦,惹人笑话。 现在陆酩终于得偿所愿,将心上人娶进门,她这个横刀夺爱的,也该知趣退场。 三年的平淡无味早就抹平了当时初见的惊鸿一瞥。 宛若大梦初醒。 她牧乔,拿得起,也放得下。 - 宫灯长明,牧乔派人去请陆酩,请了三趟没请到人。 太子内官向她解释:“沈姑娘今日在军营里受了惊,心里委屈,太子殿下正在安慰,请太子妃娘娘再稍等片刻。” 牧乔觉得好笑,宫门已经落锁,这不是摆明了要留人。 沈知薇还没嫁进宫,他就这么急不可耐了吗? 但她的耐心告罄,正要亲自去请,却不想和迈入寝宫的陆酩撞了一个满怀。 陆酩的胸膛宽厚硬朗,牧乔被他撞得往后仰,绊到门槛,眼看就要摔倒。 陆酩的反应极快,伸手揽住她的腰贴向他,长眸微眯:“今日这么着急?” 他还是第一次见牧乔连派了三名内官来提醒他。 牧乔一愣。 陆酩已经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往床榻走去。 牧乔下意识伸手缠上他的后颈,才想起来今天是他们行夫妻之事的日子。 2、第 2 章 陆酩在男女之事上,向来克制,除了按宫里规矩每月定下的日子,必须来她的宫里之外,他从来不会多要,不令自己沉迷于女色里。 牧乔觉出他应该是不情愿和她行事的。 不然像她的军营里那帮大老爷们,战闲时,一天没有女人都安分不住。 但陆酩每月来她宫里的那两天,却好像是积蓄已久的山洪暴发,白日里克己复礼,高贵自持的太子殿下不复存在,非得要折腾到天崩地裂才算完事。 牧乔觉得,他即是不情愿,也是带了怨气的,因此可劲儿地折腾她,若不是她有习武的底子,没人能受得住这漫漫长夜。 牧乔仰起头,盯着陆酩的侧脸。 陆酩的样貌生得极好,姿容出众如皎洁星辰,薄唇微勾,笑意却不及眼底,眉目冷凝,始终带着三分疏离,浑身透着与身俱来的矜贵之气。 就是因为受了这张脸的蛊惑,不然以牧乔的性子,这牢笼一样的皇宫,别说三年,一个时辰她都呆不下去。 陆酩将她扔上床榻,牧乔摔进柔软的被衾之中。 帷幔扯下,轻轻晃荡,狭小幽闭的空间瞬间染上旖旎气息。 牧乔闻到他身上浅浅淡淡的龙涎香,夹杂着突兀的蔷薇香。 沈知薇素爱熏香,尤爱蔷薇。 膝盖处传来一阵刺痛。 陆酩没有注意到她跪得红肿的膝盖,已然抬起她的双腿。 牧乔忍下疼,出声问他:“你怎么不去找沈知薇?”在逐渐升温的环境里,显得不合时宜。 陆酩的动作一顿。 牧乔仰着头,脖颈纤细修长,雪白细腻,美人骨下起伏有致,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动人的妩媚,只是眼底透着的淡漠,冰冷得透彻。 陆酩的眸子漆黑幽幽,此时沉得更深,睥睨着她,半晌,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声音低哑沉沉,释放出上位者的威压,“收起你不该有的心思。” 牧乔的眼前一片黑暗,男人掌心的温度传了过来,热气氤氲,她却觉得浸满寒意。 她讥嘲地扯了扯嘴角,的确是她不该有的心思。 沈知薇是他的无暇明月,高岭之花,不容她言语僭越。 没有嫁进东宫前,他怎么舍得去坏了人家的名声。 陆酩凝着牧乔露出的半张脸,鼻尖挺翘,下巴瘦削精致,如一块精雕细琢的无暇美玉,只是唇角勾起的嘲弄刺眼。 牧乔被他蛮横地翻过身,背对他。 她的后背纤瘦雪白,肌肤如象牙般光滑, 唯独蝴蝶骨上狰狞可怖的瘢痕,仿佛白瓷上醒目的裂纹瑕疵,破坏了其中美感。 两年前,陆酩在家宴上遭秦王的人刺杀。 他不会武功,刺客手执短刃刺向他时,毫无招架之力。 牧乔当时想也没想,扑到他身上,替他挡下了刀。 没人知道匕首刺穿琵琶骨有多疼,却也比不过她浑身是血倒在他怀里时,耳畔传来他凉薄的一声轻叹,“你这又是何必。” 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撕裂碾碎的疼。 后来她才知晓,他那时根本就是故意的。 故意不躲不避,等着刺客伤他,好逼的陛下废黜秦王。 而她破坏了他的计划。 后背传来刺痛,像是在惩罚她的走神,陆酩轻咬住她肩胛骨上的瘢痕,齿间厮磨。 浪潮铺天盖地,将她裹挟卷入,让她不能再走神。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这么想着,牧乔转身勾上陆酩的脖颈,任由自己沉溺。 - 斜阳从雕花檀木窗倾泄而入,帷幔在光影下翩跹旋舞。 牧乔醒来时,浑身酸痛仿佛被车辙碾过。 身边的人已经不在,被衾冰凉,一如往常。 承帝日益年迈,比起管理朝政,更愿意纵情声色,太子监国,政务繁忙,除了每月两天,牧乔也很少见到他。 绿萝听见殿内的动静,领着两名宫女进入。 床塌里的女人玉体横陈,薄衾遮不住雪白的手臂和大腿上的斑斑红痕。 帐内一夜风雨飘摇后的景象令绿萝脸红心跳,慌忙垂下眼,不敢去看。 牧乔撑起身,长眸微挑,嗓音沙哑携着残留的欲色,“几时了?” 绿萝抬起头,看向主子,忽然有一瞬的出神。 薄衾从牧乔肩上滑落,困在她的细腰间,勾勒出纤秾有度的曲线。 牧乔脸上携着倦意,眼尾还泛着红,五官精致深邃,将妩媚与英气融为一体。 只是这样的姿容,并不符合奉镛人的审美。 江南水榭环绕的都城奉镛,孕养出人们的普遍审美,是偏爱娇俏柔美,温雅内敛的长相。 太子妃则美的过于张扬,美的过于放肆,美得不知收敛,让旁人都失色。 大概也不合太子殿下心意,不然太子殿下也不会一大早,就转道去了沈姑娘留宿的碧兰宫。 沈姑娘倒是南方女子的典型,举手投足处处温婉,一颦一笑柔若无骨,满腹诗书气自华,写的诗文连圣上都曾称赞,当真是美人在骨不在皮,和空有一身皮相,胸无点墨的太子妃形成鲜明的对比。 绿萝想的出神,以至于忘了回话。 见她愣着发呆,牧乔不耐烦,指节轻敲床塌边缘,“想什么呢?” 绿萝一惊,忙道:“回娘娘,巳时了。” 嗯很好。 牧乔头一次睡过了给皇后请安的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昨晚的陆酩失了分寸,比以往任何时候做的都要过分,她难以回想,难以启齿。 他像是故意要逼她开口求饶,牧乔没有求饶,一声不吭地承受,一直到晨光熹微,她受不住昏了过去。 绿萝转身从一位端着红木托盘的宫女处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呈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草味。 牧乔扫过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好像喝水一样轻易,眉心不曾皱一下。 走到这一步,她还得谢谢陆酩,每次行完事,都不忘送来避子汤。 没有孩子,她想抽身也容易些。 牧乔走到长桌案前,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好像没骨头似的,她冲绿萝勾了勾手,“过来,我说你写。” 绿萝一怔,忽然觉得主子好像哪里不一样了,言行举止并不端庄自重,也不再自称本宫,好像这三年的宫中规矩被她忘了,和她刚入宫时那般不知规矩,而那轻慢的语气,甚至比那时还要有过之无不及。 绿萝她不敢揣度主子的意图,将心中所想抛之脑后,听话地拿起毛笔,铺开宣纸。 太子妃不会写字这件事,人尽皆知,都在背后当笑话说。 牧乔的手指微蜷,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一字一顿道:“太子妃牧乔,无子,善妒懒理,故与其和离——” 绿萝越写越心惊,手里的毛笔“啪嗒”掉在桌上,墨迹染脏了雪白的宣纸。 她扑通跪在地上,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娘娘,您就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写啊。” 牧乔斜斜睨着跪在她脚边的人,轻啧一声,“让开,我自己来。” 她练了三年的字,虽说歪歪扭扭像蚯蚓在爬,但也能认出写的是什么。 绿萝后背全是汗,余光瞥见主子明媚的笑颜,觉得眼前的女人,是真疯了。 和离书写完,牧乔拿起来,轻佻地对着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口气,然后又靠回太师椅上,两条腿抬起,放肆地搭在桌案上,翡翠色细折裙落下来,好像杨柳垂條,雅致全无,却透出一股别致的风情。 牧乔的余光瞥见绿萝悄然从房内出去,知道她是去找她真正的主子了,费不着牧乔命人去请,这东宫里遍布陆酩的耳目眼线。 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气,今日的天气阴沉,裹挟着湿气,压得人透不过来气。 奉镛城一年里,有一半的日子都是这样的鬼天气。 牧乔想起燕北的寒风,燕北的大雪,和那万里无云的艳阳高照,不由扬起唇角,真是让人迫不及待啊。 - 陆酩下朝去未央宫请安,皇后一如既往,向他数落了牧乔许久,尤其今日不满更甚。 “你这位太子妃,长在乡野,以往不懂礼数规矩便罢了,她进宫已经三年,反倒越活越回去,请安不来也不知道遣人来告假。” 皇后想起早晨那帮后宫妃嫔假意替牧乔说情,实则看她笑话的嘴脸就来气。 陆酩微垂眸,看上去认真地在听,实际上却游离在外,指腹在白玉茶盏边缘来回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皇后说累了,陆酩离开未央宫,看见绿萝派来的内官正扬着脑袋等他,支支吾吾请他回宫,问什么事,也说不清楚,只道:“绿萝姑姑说是太子妃的事,让奴才来请殿下快回去。” 陆酩不是没有察觉出牧乔昨日的异常,做那事时也不如以往配合,带着一股执拗,无声地和他在抗拒。 陆酩故意冷着她,并不想做过多的解释,牧乔只要安安分分当她的太子妃,他自会保她无虞,至于他的事情,轮不到她来插手,他也不会受牧乔的影响而改变他的行事和决断。 在未央宫请完安,陆酩还要去内阁处理政务,行至半路,他望着阴沉的天气,忽然难得想要休息一日。 - 牧乔缩在太师椅里,等得困倦,恹恹地打了一个哈欠。 忽然,身后伸出一双手臂,将她拢进怀里,耳畔传来男人低凉的嗓音:“在写什么?” 耳朵眼里激起一阵酥麻,牧乔浑身一哆嗦,想躲开,却抬不起头,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发梢。 陆酩的长眸微眯,待看清宣纸上的字后,眉心渐渐蹙起。 趁着他凝神看着和离书的功夫,牧乔解开了陆酩对她的禁锢,从他的怀中逃出。 牧乔仰起头,和陆酩的目光对上。 桌上的绿釉莲花香炉生出袅袅细烟,升腾,萦绕,消散。 房间内忽而陷入长久的静默。 牧乔静静地等待他的反应,结果却令她很失望。 陆酩的表情平淡,像是没有看懂她写的字,修长的手指夹起那张轻飘飘的纸,不甚在意道:“你写的什么玩意儿,林师傅教你书法,你有好好在学吗?” 牧乔觉得受到羞辱,涨红了脸,扯过他手里的纸,恼羞成怒道:“那你写,和离书,现在就写!” 陆酩给了牧乔机会,不想她不识趣,非要说出口来,他的脸色冷了三分,居高临下睨着她。 “理由呢?” “妇有七去,无子去,善妒去。我既没给你生孩子,也见不得你把沈知薇娶进门,索性我们和离了,我给她腾个位置,也不委屈她等你三年。”牧乔好声好气地和陆酩商量,觉得她实在是大度。 陆酩漆黑如墨的眸子凝着她,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将她脸上的表情一寸一寸地研读。 许久。 他呵笑一声,被牧乔给气笑的,字认不得几个,七去她倒是背的熟。 “你想要孩子,孤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他的语气缓缓,像是耐着性子和吵闹的孩子讲道理,“至于沈知薇,你该学着习惯,而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孤闹。” 牧乔懂他说的不是现在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想要的第一个孩子,应当是他和沈知薇生下的才对,而她是不配生下他第一个孩子的。 牧乔轻扯唇角:“你以为我在和你闹?” 过去三年,她从来没有和陆酩闹过,现在更没有力气和他闹。 她的语气淡淡道:“殿下若是不想和离,也可以写封休书。”只不过是她的面子上难堪一些,牧乔也不在乎了,这个能压死人的皇宫,她一刻也不想再待了。 陆酩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凛冽的目光如炬,好像要将她烧灭。 他倾身朝牧乔压了下去,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住。 牧乔的腰抵住桌案,向后倒去。 陆酩抬起手,指尖掐住她的下巴,用了狠力,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掐碎,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以为孤不敢?既然做了孤的太子妃,就要容的下旁人。”竟然想用和离来威胁他,蠢得可笑! 牧乔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细腻白皙的脸颊上,很快掐出了红印。 陆酩看见了她脸上的红印,甩开手,声音冰冷凉薄:“这件事到此为止,认清你的身份。” 说罢,陆酩拂袖而去。 3、第 3 章 牧乔静静凝视陆酩的背影,消失在了院里,不曾驻足,不曾回头。 许久。 她轻轻地说:“可我后悔了。” 她以为自己容得下,可渐渐的,容不下了。 若他日后当了皇帝,更不止一个沈知薇。 她嫌脏。 牧乔的指尖蹭过眼角,沾了些微湿,很快神色恢复如常。 她从妆奁的暗盒里取出一枚玉坠,两条雕刻精致的锦鲤首尾相连。 玉坠如凝脂冰凉细腻,被握在她的掌心,捂出细汗。 这块玉是承帝赏赐给牧野的,以玉为凭,可应许一个愿望。 牧乔的这个愿望,会是一个令双方都皆大欢喜的愿望。 - 牧乔从太极殿出来时,手里的鱼玉没了,多了卷明黄的圣旨。 虽然是受了承帝不少的冷言冷语。 说她不识大体,说她僭越皇权,说她对不起牧野的牺牲,但总归是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牧乔站在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殿宇,轩昂的宫殿高低错落,金色的琉璃瓦和红门萧墙,壮阔浩荡,重重叠叠,好像一道道牢门。 就连外头吹来的风,进了这宫墙,便被困在了其中,东奔西撞,也逃不出去。 牧乔深深呼出一口气,仰起头,令阳光直刺她的眼睛。 那个在东宫被困到失去自我的牧乔,就当她死了吧。 - 燕北牧府。 大门紧闭,左边的石狮子缺了一颗牙,右边的石狮子头顶长满绿色的青苔。 台阶上满是枯黄的落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一袭玄色锦衣的少年踏马而来,墨发高高束起,晃得自由洒脱,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跳至门前,抬手捶门。 “阿翁——开门呐——”少年的嗓音干净清冽,尾音拖得很长。 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他不停地敲,敲得越来越大声,但不急促,一下一下,节奏缓而松弛。 过了许久,沉重的大门才缓缓开出一条缝,缝隙间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少年的一瞬,从迷茫变成不可置信,眼睛也清明了,他惊喜道:“小野?!” 听见阿翁唤她的小名,又见他佝偻的身子,满头的白发,牧乔没忍住鼻头一酸。 “嗯,阿翁,我回来了。”她说的轻松,笑的开怀,尽力隐藏闷积在深处的沉疴。 牧青山见她的装束打扮,心中明了三分,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敞开门,重复道:“回来好啊,回来好。” 牧府里没有下人,但院子和回廊被牧青山打扫得干干净净。 牧青山负手,慢悠悠地走在前面,牧乔跟在他身后。 此时已经入秋,院里的树木染上金灿灿的黄色,偶尔有三两声的清脆鸟鸣。 牧乔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满目的秋色了,在奉镛,树木永远是常青的,没有凋零的时候。 牧青山道:“你那些旧部下,三天两头来烦我,要问你的消息。如今你回来了,我可算是清净了。” 牧乔闻言一阵心虚,当年她义无反顾抛弃牧野身份的同时,也疏远了那些和她出生入死的兄弟。 如今男人她是玩够了,还玩得血本无归。 回过头来想,还是兄弟好啊,这么些年过去,竟然还惦记着她。 两人走至花园,面朝平静无澜的池水。 牧青山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递给她,“原以为你再也用不上了,没想到还有物归原主的一天。” 牧乔接过面具,金属的质感沉重冰凉。 牧乔是牧家唯一剩下的孩子。 牧青山有五个儿子,五个死在战场,包括牧乔的父亲。 牧家的女人进门前,牧家的男人就已经写好了放妻书。 若有一天他们回不来,便不再耽误她们。 牧乔的娘在生下她和哥哥牧野不久,拿着放妻书,投池寻她爹去了,投的就是他们现在正对的池子。 但她爹还算运气好的,享受过老婆孩子热炕头,他的其他兄弟,连个后都没曾留下。 后来牧乔的哥哥,在七岁那年,因为一场天花夭折了。 牧青山为此一夜白头。 小牧乔丢下怀里的布娃娃,小手笨拙地握住玄铁匕首,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软软糯糯地说:“阿翁,以后我就是哥哥。” 就这样,牧乔成了牧野。 牧乔盯着手里的鬼面具出神,没有戴上,而是收进袖中。 当年牧青山让她作为牧野时戴着面具,无非是为了给牧乔留一条后路。 可如今,她突然不想要这条后路了。 当了牧乔以后才知道,世人对女人的要求,远比男人要苛刻。 牧野只需要用拳头说话,便能换来他人的臣服。 牧乔不论再怎么努力去学写字,读诗文,习礼仪,不过是为了讨男人的欢心。 对于陆酩来说,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后院不过是他的附庸,而牧乔却要为了成为这样的附庸,平白消耗一生。 偏偏就连一点欢心,她也讨不来。 牧乔望着平静的池水,决定再也不要成为牧乔。 - 谢治这几日叫苦不迭。 渠州堤坝修建的监察工作本来他一人来便足够,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了,竟然亲自来视察,工程进度虽然是比预期慢些,也不至于罢免十几个地方官吧。 搞得剩下的渠州官员一个个诚惶诚恐,没日没夜地修建堤坝,恐怕没等殿下回奉镛,这堤坝就要建成了。 陆酩负手立于江水前,阴沉着脸,仍想着牧乔前些天同他争执的事。 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和他闹,一闹就是要和离,平时规规矩矩看不出来,结果闷声给他了一个大的。 吵完当天陆酩就去了渠州,想着冷她几天,等她自己想通。 毕竟离了他,她还能去依靠谁? 靠她的哥哥? 当牧野用他的百万兵权为嫁礼,把牧乔送进东宫时,他就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不得不承认,牧野的眼光的确长远,他主动舍了兵权,躲避了君主的忌惮,临走时还不忘用兵权换个太子妃之位。 不出意外,牧乔将来会是他的皇后,运气好的话,生个嫡长子,最后被立为太子。 牧家的荣耀便可经久不衰,要是牧野胆子再大些,凭他功高盖主的本事,这天下改姓牧也不是没可能。 一个铁蹄踏平九州的男人,要说没有这个野心,没有动过取天子之权而代之的念头,陆酩就算想信,也不敢信。 牧野既然把宝押在了他的妹妹身上,想在皇权上掺和一脚,牧乔又怎么会舍得她这得之不易的太子妃位。 陆酩漫不经心把玩手里的石子,往江面上打了个漂亮的水漂,泛起圈圈涟漪,疏疏密密。 他从始至终,就没觉得她是真的想和离,不过是借此,吸引他的注意罢了。 堤岸旁一名提篮村妇挽着她家汉子的胳膊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太子妃被陛下废了。” “啊?因为什么事啊?” “还能是什么事儿,生不出呗。”村妇两手比了比肚子,促狭地笑。 刻薄的议论声传入耳中,陆酩的眉心渐渐蹙起。 “谁准你们在此造谣皇家?”他的声线冷沉凛冽。 两人一愣,侧头看向江边的男人。 男人的容貌俊朗不凡,长眸冷肃,一股凌厉的压迫感裹挟而来。 村妇哪里见过这样姿容出众,优雅矜贵的男子,不由看晃了神,她觉出此人身份定不简单,忙不迭地摆手说:“哎呦,大人啊,我哪敢造谣天家啊,废太子妃的诏书已经告之天下,写得明明白白……” - 谢治正在驿站悠闲地喝茶,背后飞来一脚,将他踹的人仰马翻。 能用这样快的速度令他猝不及防的,也就只有他的主子了。 谢治踉踉跄跄站起身,扶着背,对上陆酩愠怒的眸子,打了个哆嗦,“殿、殿下。” “废太子妃的事为何不禀报?”陆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难得像今天这样将火气挂在脸上。 谢治低下头回道:“先前皇后娘娘确实传了信给臣,殿下向来以公事为重,此等琐事,臣便想着等回了奉镛再禀明。” 毕竟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太子殿下除了公事之外的其他事情,一概不曾上心,加上殿下近日明显情绪不佳,谢治想着所幸不去触霉头,免得再殃及池鱼,没成想殿下还是知道了。 谢治从袖中取出一份信,毕恭毕敬地呈上。 信他看过,皇后娘娘的信几乎全是在骂太子妃不识好歹。 讲实话,他也是头一次见主动去请皇上废了自己太子妃的。 陆酩一目十行读完了信,手里的薄纸被揉搓成一团,额上的青筋凸起,“太子妃人呢?” “诏书下的当天就回燕北了。”谢治回道。 他忽然想起什么,面色犹犹豫豫,嗫嚅许久,最终还是开口,“太子妃走之前也传了封口信,殿下您听是不听……” “念。”陆酩沉着脸,冷冷吐出一个字。 这次牧乔闹的着实过了,他倒要听听她能说些什么来求他。 谢治清了清嗓子,一字不落地复述:“太子妃说殿下嫌她的字丑看不懂,那就只传口信便好。她祝殿下和沈姑娘百年好合。她与殿下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简简单单三句话。 一句比一句刺耳。 陆酩轻呵一声,藏在袖中的手捏紧成拳,漆黑狭长的眸子眯起,幽幽的瞳孔背后深不可测。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好大的胆子! 4、第 4 章 一连半月,牧乔都是在西郊草原上过的。 秋季的野鹿最为肥美,鹿角、鹿皮和鹿血都能卖不少钱。 牧野早没了军职俸禄,从前的积蓄也都被她大手一挥,分给手下的将士了。 而她从皇宫离开时,一件东西也没带走。 阿翁一个人时还凑合,加上她以后,日子过得紧巴巴。 牧乔从集市卖掉猎物,掂了掂手里的银袋子,这下够她和阿翁吃一个月的了。 她慢悠悠晃荡回牧府。 周围的行人皆捂着鼻子对她避而远之,投来嫌弃的目光,好好一个俊俏郎君,怎么这么邋遢。 这也怪不了她,换了谁扒完鹿皮,滋一身血,再半个月没洗澡,也能沤得这么臭。 没走到家门,牧乔就见远处一辆装饰繁复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车帘被侍从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陆酩的身形挺拔修长,绛紫锦衣华服衬得他高贵冷肃,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压,在他身边的人好像自动矮了半截,皆对他俯首臣服。 他的表情淡漠,踩着杌子走下马车,狭长的眸子睨着跪在他脚边的阿翁。 牧乔眼睫微颤,原本勾笑的唇淡了下来。 他怎么在这儿? 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让老人家跪他,看着就来气。 牧乔银袋子收进袖中,转而取出獠牙鬼面,戴在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向前,伸手挡住了要迈步进入牧府的男人。 “——太子殿下留步。” 陆酩的耳畔响起一道清朗少年音,他微垂眸,眼前出现一只手臂,玄色的窄袖绑着皮质护腕,白皙纤细的手指指缝掺着黑泥和干涸的血迹。 陆酩蹙起眉,不动声色向后退一步,离远了些。 他的眼皮掀起,看向拦路者,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分外醒目。 面前的少年一袭蓝色束袖衣袍,墨发高高束起,银质发饰缠绕其间,额前的碎发轻晃,黑面镂金革带紧扣衬得他的腰身精细有力,干练利落的打扮,透着一股恣意洒脱。 只是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干净整洁,血渍斑斑,肩上还扛着一只生鹿腿,散发出难以忽视的腥臭。 站在一旁的谢治干呕出声,跑到远处抱着柱子狂吐不止。 若不是见到真人,陆酩都要忘了,那个受万民敬仰的牧将军,还未满双十,不过仍是个少年。 牧野从会走路说话起,便跟着牧家的铁军出入战场,是尸山血河里养出的军事天才。 “牧将军。”陆酩默默屏息,从容地和他打招呼,声音低缓徐徐。 牧乔忍不住心头一颤,但很快恢复镇定,不再受他的诱惑,迂回逢源道:“牧某卸甲归田多年,早已不是什么将军。” 陆酩垂眸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打猎归来的男人,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只余一双眸子干净澄澈,倒好像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归隐田园,不问世事。 陆酩倒也懒得去试探,他此行目的并非是牧野。 “牧乔人呢?”他漫不经心问。 “死了。”牧乔面无表情回,她将跪在地上的阿翁扶起,让老人带着鹿腿先回府。 阿翁按住她的手腕,知道她的脾性,忍不住低声提醒:“别惹事。” 牧乔和阿翁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似是应承。 直到老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她砰得一声阖上府门,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横出扫向外,冷声道:“殿下请回吧。” 抱着柱子将胃里吐干净的谢治擦了擦嘴角,他算是知道,废太子妃这不识相的毛病和谁学的了。 普天之下,也就牧野敢如此不敬皇威,将太子殿下拒之门外。 陆酩压根就没相信牧野的话,薄唇轻勾,低凉淡淡道:“牧将军说笑了。” 从前牧乔最爱他的撩人嗓音和声线,清雅别致,如醴泉潺潺,像是没有任何事情能掀起他的波澜。 你看。 就连说她死了,他也是这样漠然的反应。 牧乔的心口闷疼,她窜起一股怒火,“老子没说笑,她抱着石头投湖死了,就在牧府后花园的池子里,殿下要是想捞,还能捞出些骨头。”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不料肩膀被一只大手死死掐住,像是要把她的肩胛骨碾碎。 “你再说一遍?”陆酩的嗓音冷沉,一字一顿,听起来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牧乔却已经没了耐心,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一个过肩,将人往前摔去。 陆酩目色凌厉,反应极快的腾空翻身,抬脚就往牧野的身上踹。 震怒之下,他用了十成的力。 牧乔倒吸一口冷气,胸口柔软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就算太久没有打架锻炼,身手是差了些,她却没想到能在阴沟里翻船。 方才若非顾及他不会武功,她哪会只出三分力,还让他反将一军。 原来陆酩连不会武,都是骗她的! 牧乔被这一脚踹飞,脑袋撞上大柱子,发出的磕碰声清脆扎实。 旁人听了都忍不住心里发颤,听这声音,得撞的多狠。 牧乔眼前金星闪烁,她颤颤巍巍指着陆酩,喘着粗气,咬着牙:“你、你给老子等着!” 狠话放完,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青色的石柱上,从她脑袋抵住的位置,蜿蜒曲折流下汩汩鲜血,很快会合成大片的红色浅滩,触目惊心。 …… 牧府门前,鸦雀无声。 谢治打了两个手势,躲在暗处的影卫立刻行动,处理看到刚才那一幕的无关人等,所幸牧府偏僻,平日也不敢有百姓前来打扰,除了从奉镛跟了一路的秦王眼线,并无旁人受连累。 若不是万分紧急的关头,太子殿下从不会暴露他会武的事实。 陆酩习武,而且不光会,还相当精进,师从青峰山剑宗。 朝中老臣都道太子殿下与先帝年轻时最像,将权谋玩弄股掌之间,就连多疑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非得手里留着许多底牌,一张接一张打。 奉镛城里有一说法,当今大霁朝,文之首乃皇太子,武之首乃牧野。 若非陆酩想要藏拙,谢治觉得以他家主子的武功,这武之首,未必会是牧野。 虽然他这么想过,但他属实没想到,堂堂燕北战神,牧野大将军,竟然能那么弱…… 什么武之首,果真是虚名。 陆酩显然也是始料未及,看着血从昏倒在地的少年脑后流了出来,浸湿了地板。 “……” 到底是牧乔的亲兄,他现今来接人回宫,总不好还把她哥哥打伤。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心,道:“谢治,送医。” 谢治应了声:“是!”然后走到牧野将军身边,弯腰,将他扛在了肩上。 谢治掂了掂肩膀上的人,一愣,没想到牧野的体重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多了。 陆酩没有再管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的牧野,推开府门,迈步进去。 牧府内没有下人,亭台水榭少有人打理,植被生长随性凌乱,杂草丛生,沿着回廊走到底,偌大的湖塘占据了牧府大半的空间。 陆酩盯着那平静的绿色湖水,眸色沉沉,抬手下令:“抽干湖里的水。” - 谢治到医馆后,医馆的刘大夫一见到伤者脸上的青色獠牙面具,神色闪动,提起衣袍就要往医馆外跑。 谢治拿起腰间佩剑,挡住他去路:“人还没治,跑什么?” 刘大夫急得跺脚:“滚开滚开,我要去请裴先生。” 他不认识谢治,只以为是牧野身边新来的兵,讲话也不客气。 谢治是太子殿下身边亲卫,出生亦是名门望族,家世显赫。若在奉镛,别说寻常大夫,就是太医院院士对他讲话也要客客气气。 他这还是头一次被除了太子殿下以外的人喝令滚开。 谢治的拇趾抵住剑柄,露出一截闪着寒光的剑身,问道:“裴先生是何人?不过破了一个脑袋,你还治不了?” 刘大夫被那剑身的寒光震慑,无奈指了指门前小厮,派他去请裴先生。 他与谢治解释:“牧将军常年征战,身上伤病多,裴先生是将军专用的大夫,将军不喜生人近身,只有裴先生能替他看诊。” 闻言,谢治望一眼躺在诊塌上的牧野,他的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头上的血还在滴。 “他都这样了,还挑什么大夫啊,赶紧看了得了。” 刘大夫摇摇头,牧将军征战那些年,他随军当军医,不管多紧急的情况,牧将军都只认裴先生。 即使有一次为攻下城池,牧将军不慎腰部中了箭伤,而裴先生还在军队后方,他也是硬生生挺到了先生来为他医治。 燕北常年受蒙古骑兵侵扰,若非牧家三代护佑,牧野荡平九州,他们哪来这些年的安居乐业。 燕都人对于牧野的拥护与敬重之情,不是奉镛那群只知靡靡之音,娇娇美人,纵情于声色里的王侯贵戚所能理解的。 即使牧将军不省人事,他以往的习惯也要遵守,惟恐他醒来不悦。 谢治却觉得北地民风不光粗野,就连脑子也不灵光,不过看个病,太子殿下都没他牧野那么挑剔。 他懒得再等什么先生来,将剑落回剑鞘,从腰间摸出一锭金子,放在药台上。 “人就交给你了,治好了送回牧府。”说完,他跨过门槛要离开。 刘大夫看着那沉沉的金锭子,眼皮跳了跳,刚才心里念着牧将军伤势,忽略了谢治的口音并非燕北当地人,而是操着一口南方官话。 虽然奉镛距离燕北千里之远,但废太子妃的消息早在月前就已经传到了燕北。 前有牧野将军被软禁府内,后有他的亲妹被废太子妃位。 在燕北百姓眼里没有皇权,谁护他们便敬谁,皇权亏待了他们敬的,那便连皇权也不敬了。 牧野将军在府里闭门不出已经三年,如今奉镛来了人,出来就破头见血,昏迷不醒。 刘大夫涌起一股怒,抄起药台上的金锭,用力朝谢治砸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哪个贵人的狗腿,也敢拿这脏玩意儿辱我的医馆!” 谢治的身手敏捷,躲开了从后面扔来的金锭,若是刘大夫光辱他便罢了,偏偏他还带上了太子殿下。 谢治黑了脸,转身拔剑拿下了刘大夫,等在医馆外的侍卫上前,将刘大夫带走。 刘大夫毫无惧色,双手被人压着,还要边走边骂:“奉镛来的人,真是好大的架子,来燕北作威作福!” 周围百姓聚了上来,皱着眉指指点点,有一个抱着小孩来医馆看病的粗布衣男人,瞧见刘大夫被抓了,直接冲了上来,不肯谢治带走人。 有了一个出头的,其他人也不再做看客,你一言我一语的骂,那骂里不光是为刘大夫,还暗藏了对奉镛的仇视,气他们欺辱牧将军和他的亲妹。 法不责众,谢治总不能把整条街的百姓都抓走了,在他被唾沫星子淹死之前,只能放了刘大夫,赶紧离开。 走时,人群里不知道是谁,朝他丢了一颗臭鸡蛋,砸在脑门上裂开,蛋清蛋黄混着臭味流了下来。 谢治在心里将燕北蛮地骂了千遍百遍,用的还是方才从燕北百姓口中学会的腌臜词,活学活用。 而燕北百姓在谢治走了许久,也还凑在一起骂,骂了谢治祖宗十八代,谢治这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多脏字脏词。 - 牧乔躺在医馆床榻上,头昏脑胀,失血过多令她浑身发冷。 她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眉心紧蹙,刚要睁眼去看,眼前忽然盖了一条白色绸带,冰凉柔软。 “别管了,睡吧。”男人的声音低缓,如那绸带一般温柔。 牧乔听出了是裴辞的声音,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伸出手,扯住了男人衣袖,低声喃喃:“先生,好疼啊……” 裴辞为她解开束发的动作顿了顿,冷白修长的十指绕过她乌黑绸发,在其间停留。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牧乔喊疼。 尸山血河里爬出来的时候没喊过,去了一趟奉镛回来便喊疼了。 她在奉镛,是多疼啊…… 5、第 5 章 陆酩站立于湖边,望着湖水的水线渐渐下沉。两个时辰之后,侍卫打捞上来一具尸骨,白骨森森,沾了塘中淤泥。 左右无人敢言,就连呼吸也屏住,生怕沾染太子殿下的周身寒意。 陆酩凝着那具白骨,鸦羽似的眼睫盖住了瞳孔里的情绪,许久,他缓缓下令道:“去请仵作。” 谢治尚未归,同在陆酩身边护卫的赵阔应声,刚走出两步。 “等等。”陆酩叫住他,“找徐州衙门的仵作来。” 燕北包含蓟州、燕州与景州三州,徐州靠南,与燕北相邻,牧野的手还伸不过去。 “骑孤的马。” 赵阔跪下,诚惶诚恐地接命。 太子殿下的御马名为踏月,是极为珍贵的汗血宝马,通体雪白,可日行千里。 赵阔跨出牧府门时,和谢治撞了满怀,闻到他身上一股泔水味,忙捂住口鼻。 “你掉茅坑了?” 谢治知道殿下喜洁,他特意回了一趟客栈,洗净换了身衣服才回来复命,只是那鸡蛋也不知道坏了多久,令人作呕的味道实在散不去。 谢治一脸晦气不愿多说,问赵阔:“你干什么去?” “请仵作。”赵阔拉住谢治,“湖里真找出了一具尸骨,太子妃她莫不是……” 谢治狠狠剜了他一眼:“做你的事,少议论殿下的内事。” 赵阔噤声,离开牧府,骑上汗血宝马,赶赴徐州。 仵作在傍晚时分被赵阔提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战战兢兢从木箱里取出验尸工具。 陆酩的目光淡淡,就那么盯着他动作。 仵作被盯的脊背发麻,一不小心,手里的头骨掉在地上。 陆酩的眸光沉下来,添了三分凉意。 仵作颤抖着手去捡那头骨。 陆酩先他一步,弯腰捧起那头骨,也不再交予仵作,而是抱在怀里。 他的手掌很大,单只便能拢住头骨的后脑勺,如玉如竹的手指在上面来回摩挲。 陆酩缓缓闭上眼,似乎是在回忆,将手中冰冷的头骨与他曾经捧起抚摸的头颅重叠。 仵作硬着头皮,心惊胆战的完成验尸。 陆酩问:“如何?” 仵作:“回禀殿下,死、死者是一具女尸,根据骨龄推测在十六至二十岁之间,死亡时间为三个月之前。” “三个月,”陆酩的声音凉凉,“尸体便能变成白骨了?” 仵作:“尸首沉于湖底,若被鱼虾吃、吃食,淤泥加快肉身腐坏,也不是不可能……” “伤呢?” 仵作一愣。 “琵琶骨上。” 仵作了然,垂下眼继续回禀:“尸骨左侧琵琶骨上确实有磨损,应该是生前受过挫伤。”那琵琶骨上的挫伤严重,血渗透进了骨头,经久不散。 “……” 陆酩摩挲掌中头骨,指尖打转儿,长久无言。 - 绿萝跟随侍卫经过回廊,看见坐在湖边石凳上的太子殿下。 晚风吹起他浓墨般的乌发,绛紫色的锦衣长袍在暮色里更显矜贵,他阖着眸子,精致深邃的五官生得极好,眉眼里有与生俱来的尊者气质。 只是陆酩的手里捧着一个头骨,森森白骨,两眼凹陷出空洞,将他整个人衬托得妖异诡谲。 绿萝垂下眼,不敢再看。 她被带到太子殿下面前,余光注意到石桌上垫着一张干净的素锦,锦上整齐摆着余下的白骨。 陆酩问道:“你是太子妃的贴身宫女,太子妃近日有何反常?” 承帝废太子妃的圣旨早就昭告天下,但太子殿下如今还称废太子妃为太子妃,旁人也不敢出言提醒。 绿萝跪在地上,蜷缩成团,声音发抖:“奴婢蠢笨,未、未曾发现太子妃有何反常。” 陆酩的神色不变,依然摩挲掌中颅骨。 别说是绿萝了,在牧乔提出和离之前,他也没有觉出一分半点的异常。 他的这位太子妃啊,跟了他三年,最是安分。 除了礼数差了些,挑不出错处,即使王皇后对她诸多不满,甚至想让王家的女儿取而代之,陆酩也没有要换掉她的打算。 没成想,她自己倒是做的决绝。 三年时间,陆酩对她倒也不是没有感情。 不然也不会冷了她三个月,又亲自来了一趟燕北,他甚至带来了绿萝,想到回奉镛的路上,有人伺候她。 “是孤哪里做的不好吗?”陆酩忽然发问。 绿萝浑身颤栗,将脸埋得更深,几乎匐匍在地。 “殿下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能当太子妃,是寻常女子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又怎么会有不好呢。” 陆酩没有看绿萝,垂眸凝着石桌上的森然白骨,他扯了扯唇角,若是好,还至于做到这一步。 许久。 他淡声道:“都退下吧。” 众人垂首倒退离开,湖边只剩下陆酩。 陆酩敛眸,和头骨空洞的眼睛对视,他忽然想,如果那天他从东宫离开时,回一下头就好了。 他连对牧乔的最后一面都模糊了,不记得是哪一眼,哪一面。 陆酩抱着头骨,静坐了一夜。 翌日。 谢治来报,奉镛生变。 承帝子嗣众多,陆酩虽为皇后嫡子,但朝廷党派与后宫妃嫔之间亲缘关系混杂,并非所有臣子都是坚定的太子党。 如今沈太傅被害,陆酩在朝中少了一部分助力,那些皇子们哪个不是虎视眈眈,都想在皇权上掺和一脚。 而承帝多疑,储君在未成为君主之前,永远是他的威胁,不得不防。皇子们的心思,承帝心知肚明,却袖手旁观,看他的儿子们,谁能斗赢到最后。 在皇家,没有兄友弟恭,只有成王败寇。 若陆酩败了,便只剩下死路,连带他的母族,还有那些太子党一并倾覆。 他在燕北花费的时间,耗费的心神,已经够多。 陆酩将颅骨放回那一堆白骨之中,敛下眸子,再次抬眼时,漆黑瞳孔已是一片清明,无其他情绪干扰。 “即刻启程,”他淡淡道,“太子妃的尸骨一并带走。” 他未曾说过要休妻,牧乔既然生是东宫的人,死也要死在东宫。 当他的鬼。 - 牧野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医馆。 她躺在一张床塌上,眼前的青色幔帐朴素淡雅,素纱窗半开着,有清风吹进来,带着丝缕清竹香,将幔帐轻轻拂起。 牧野辨认出了空气里除了那君子竹的清香外,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像是一滴赤墨落进澄澈湖海那么浅淡,却让她的神经瞬间紧绷,她倏地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像雪原苍狼般锐利孤绝的眸子,戒备地看着周遭。 牧野的手摸至腰间,没摸到藏在其中的短刃,她只穿了一件中衣,身上的各处暗器都被卸了。 “在我这里也睡不安稳?”窗外传来一道清雅声音,裴辞走过廊檐,推门进来。 牧野抬起眸,望着朝她走来的男人,一身月白色长袍,束银玉冠,身形颀长绰绰,他的眉眼柔和,笑吟吟的,如玉般温润。 牧野微愣,下意识叫他:“先生。” 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哑得厉害,后脑勺的地方传来隐约痛感。 裴辞走到案边,往莲花香炉里又添了沉香。 牧野伸手摸到后脑勺,摸到了纱布,隔着纱布,她摁了摁,一阵刺痛。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于痛感已经麻木。 纱布渗出血来,沉香也盖不住那味道了。 “刚给你治好,你又手欠,真该把你的手绑起来。”裴辞走至床塌,解开纱布,替她查看伤势。 牧野喜欢痛感,痛感和血腥气能让她在战场里时刻保持清醒和警惕。 “我怎么会在你这里?”她问。 裴辞垂眸,撩开她的黑发,凝着那殷红的血块,温润的眸子沉了沉。 “我还想问你呢,脑袋怎么磕的这样厉害。”牧野和太子打的那一架,没有活人看见。 “……” 牧野低下头,乖乖任由裴辞碰她的脑袋。 头部是一个人最薄弱的地方,牧野的父亲便是叫殷奴人砍掉了脑袋。 牧野那时只有五岁,懵懵懂懂打开了送到牧府门前的锦盒,看到了里头血淋淋的脑袋。 她受了惊吓,大病一场,差点没死了,多亏裴辞的老师江神医相救。 虽然人活下来了,但吃了许久的药,江神医云游四方,将裴辞留在牧府,裴辞在牧野身边,一待便是十余年。 除了裴辞和阿翁,牧野从不让任何人近身,就算是碰到头发丝儿也不行。 随着后脑勺的疼痛加深。 牧野刚才还迷茫的状态渐渐清明,她终于想起来, 他是牧野。 牧野收复九州已过了三年,此间为了让承帝放心,让太子善待他的亲妹妹牧乔,他便一直守着牧府,足不出户。 直到牧乔被废,回了燕北。 牧野不知道牧乔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但想也知道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该有多操蛋。 他想不明白当初牧乔铁了心要嫁给太子的时候,他怎么不拦着。 不过好在牧乔想明白了,要彻底摆脱皇家。 牧野找来和牧乔身形相仿,年纪相仿的一具溺水女尸,沉于湖中,若是皇家问起来,便说牧乔死了。 因废了太子妃,燕北对天家颇有微词,若是传出太子妃殒命的消息,更是不利。 天家不会声张,牧野更不会,就这样牧乔便能真正做她自己,无论去哪里都好,九州大陆山川湖海,哪一样不比拘在那金丝鸟笼里强。 只是牧野没有料到,太子会亲临燕北,更没料到那小白脸看起来单薄的身板儿,能把他踹翻在地。 牧野恨的咬牙,后槽牙磨出声响,她伸手去扯中衣,想要去看胸前被踢成什么样了。 裴辞的眸色闪动,按住她已经扯掉一半中衣的手。 “我已经帮你上过药,不用看。” 牧野松开手。 裴辞将她的中衣拉回到肩膀,虽然别过了眼,但余光依然扫到了一片雪白肌肤,锁骨纤细深邃。 “牧乔呢,她被太子找到了吗?”牧野问。 裴辞站在她对面,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牧野倒影进那一双眼睛里,仿佛被困于琥珀石里的一只蜻蜓,被细细观摩。 许久。 裴辞轻轻“嗯”了一声。 “找到了尸骨。” 闻言,牧野冷哼。 世人都说太子殿下绝顶聪明,一具尸骨,连是不是牧乔都辩不出,看来他对牧乔,是真不曾上心啊。 “太子还在燕北吗?” 裴辞将她的中衣拢起,手却搭在她的肩上没有离开,在听见牧野提及太子时,他的手收紧,掌心包裹着牧野的肩头,中衣被压出深深的褶皱。 牧野忽然闻到一股异香,眼皮瞬间沉沉,她轻眨了两下眼,最后撑不住,睡了过去。 - 裴辞的医术高超,牧野的脑袋伤得那样厉害,在床上躺了七天,就已经生龙活虎的了。 回牧府前,裴辞给了她一个青瓷小瓶,里面装了祛疤的药膏。 裴辞研制的祛疤膏疗效奇佳,不管是什么疤痕,涂上去都能消掉。 牧野对于留不留疤倒是无所谓,不过裴辞对于这件事一向坚持。 裴辞的住处与牧府相邻,中间的墙打通了,方便裴辞来回。 牧野晃回府时,经过湖塘,发现裴辞说抽干了的湖,此时已经恢复原状,一点看不出曾经被搅得天翻地覆。 这两天阿翁来看他时,说了那天情景,太子带走了牧乔的尸骨。 阿翁担忧尸骨被太子带走,时间久了会发现端倪,想要阻拦,无果。 牧野却并不怎么担心,太子日理万机,哪里会在意一个死人。 - 牧野走进她的院落。 一支羽箭划破空气,朝他凌厉地射来。 牧野面不改色,利落地侧身,羽箭擦着她的耳边,扎进了身后的树干上。 徐之槐站在院子里,转了转手中的弓箭,笑嘻嘻地说:“你这身手看着也还行啊。” 徐之槐是牧野的前锋,少数几个见过她真容的亲信,如今九州太平,徐氏在燕北是名门望族,徐之槐出了军营,做回了那个混不吝的纨绔贵公子,周身锦衣华服,玉冠环佩。 “听说你被太子打趴下了,这三年是不是缺练了?”徐之槐哪壶不开提哪壶,以前牧野操练他们的时候,狠的跟什么似得,竟然被奉镛的小白脸给踹晕了。 牧野没想到丢脸的事情竟然传出去了,黑了脸:“你怎么知道的?” 徐之槐见她脸臭,笑得更欢了。 “魏岿那天知道你回来了,特意去找你,没成想就撞见了。” 魏岿以前是军队里的密探,他要想隐藏自身,别说是太子的影卫,就连十万敌军到他脚下,也发现不了他。 “不过太子可真够狠的,把周围看见的人都给杀了。” “幸亏你妹妹跟他和离了,不然要是知道些他的什么秘密,报不准也灭口了。” 牧野没搭腔,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耻辱,她一个字都不想提。 牧野被裴辞按在床上躺了七天,早就躺得浑身不利索,她在院子的武器架上挑了一支长枪,扔给徐之槐,又拿一柄剑挥了两下,朝他刺去。 徐之槐咧嘴一笑,将长枪抵在地上,向后一跳,墨蓝色长袍随风掀起。 不到三个回合,红缨枪在空中翻飞,落在了远处。 牧野的剑尖指在了徐之槐的脖颈:“三年无战事,倒是把你养废了。” 徐之槐撇撇嘴,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剑锋,小心翼翼地推开。 “行了行了,是我缺练。” “你这三年在外不知道,燕北军被徐州统帅接管之后,都散成一盘沙了。”徐之槐觉得待着没意思,便离开了,不光是他,但凡是牧野手下的亲信,换主将之后,在军营里被各种挤兑,如今走的都差不多了。 现在的军营不像当年征兵无人,反而成了肥差,四海太平,空吃军饷,若是家里没点背景,都进不去。 牧野抿了抿唇,无言。 这时,从屋檐上翻身跳下来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粗布麻衣,头发用白色巾子随便扎起,他轻盈落地,怀里还抱着一只荷叶鸡,手上提着两坛酒,一滴未洒。 “徐之槐,将军还伤着脑袋,你跟他打,要是伤口裂了,回头裴先生知道了,毒死你。”魏岿笑道。 “你还说我,裴先生还不准将军喝酒呢,你带酒来,看他喝不喝。” 牧野的性子他们都知道,肆意妄为惯了,也就裴辞能劝住,但也得要裴辞在眼前盯着,不然什么叮嘱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牧野看见魏岿手里的酒和烤鸡,果然眼睛亮了亮,掀起玄色长袍,坐在了院子里的石凳上,她敲敲石桌面:“正好渴了,坐着喝吧。” 三人一边吃鸡喝酒,一边聊起来。 “对了将军,你都跑了九州哪些地方?逍遥的一次都不晓得回来,也不肯带上我。”魏岿啃着鸡脖子问。 世人都说牧野将军被软禁在牧府,实属言过其实,牧野自卸甲后,便一个人游历九州去了。只要不回军中,不去奉镛,没人管他。 “不记得了。”牧野漫不经心仰头喝酒,指了指脑袋,“摔坏了,丢了这三年的记忆。” 魏岿瞪大眼睛:“啊?” “裴先生也治不好吗?” 牧野摇摇头:“说是有淤血,要等它自己慢慢消掉。”短则数月,长则经年。 徐之槐咬碎了鸡骨头:“狗太子!” “将军你是知道了那件事才和太子打起来的吧,换了是我也管他是不是太子,非得跟他拼命。” 魏岿在场时离得远,听不见牧野和陆酩的对话,只知道打了起来,但徐之槐猜到了原因。 徐之槐气愤道:“离废太子妃才过了多久,太子殿下就要纳新妃了。” 6、第 6 章 圣上为太子殿下指婚,对象是已故沈太傅的独女,沈知薇,预计来年春天举办大婚典礼。 陆酩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让承帝为沈太傅洗了冤屈,他到底是舍不得让沈知薇无名无分地嫁进宫里啊。 沈知薇知书达理,才情与样貌在奉镛城中无人能及,堪配太子殿下。 徐之槐从不骂女人,只逮着太子骂,净是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但他心里还是怕,不敢指名道姓,对着陆酩左一句小白脸,右一句小白脸。 牧野全程没有接话,只顾喝酒。 徐之槐见她如此,便也悻悻然,转了话茬,不再说扫兴的事。 魏岿带来的酒是桑落酒,温和醇香,不算烈酒,他们也不敢给牧野喝到烈酒,真要喝坏了或是耍起酒疯来,让裴先生知道,倒霉的还是他们。 两坛酒,牧野喝了一坛,魏岿和徐之槐分一坛。 喝完了,牧野尚不尽性,弯腰在地上抓了一把草,将手里鸡油蹭了个干净。 她站起来,在院子里左右看了看,朝着其中一棵桂花树大步迈去。 经过武器架,牧野挑了一柄月牙铲,搭在肩上,走至桂树下,开始铲土。 铲了好一会儿,露出了深埋地下的一坛酒。 牧野抓住那坛酒,因为埋藏的岁月悠久,泥土裹挟得扎实,她费了些力气,才把坛子拔了出来。 她笑了笑,朝魏岿和徐之槐晃了晃手里的酒,“继续喝这个吧。” 徐之槐猜到这么陈年的酒,一定是女儿红。 大概是已故的牧家长辈为牧野的妹妹埋下的,等着她出嫁那天,当作嫁妆带到夫君家去,与君共饮。只是不知是何故,这坛女儿红还留在牧府,没有随着牧乔进东宫。 “好啊,你在这里还藏了酒!”魏岿跟着笑道。 徐之槐轻啧,给他使了个眼色:“这酒你也敢喝啊?” 经他提醒,魏岿反应过来,忙摆摆手:“不喝了不喝了,有些醉了。” “才到哪儿,你就醉了。”牧野提着那坛酒,搁在石桌上,就要开坛。 女儿红除了夫君与妻子共饮外,还要送回给父母喝。 牧野敢喝便罢了,牧氏兄妹双亲早逝,长兄如父,但魏岿和徐之槐喝,便不合规矩。 虽然牧野的性子不羁,除了军规外,其他规矩都不看在眼里,不然也不会连自家妹妹的女儿红,都敢挖出来喝了。 徐之槐大胆揣测,牧野贪酒,那么一坛酒埋在院子里不能喝,他肯定是忍了好久,顺带还要拉他们下水。 他站起来,故意踉跄两下,“哎,我也喝不动了。” “魏岿,你家荷叶鸡味道不错,带我去铺子再买两只。” “买什么买啊,你要吃直接拿,我给你现做。”魏岿识相,跟着徐之槐一起跑了。 傍晚秋风扫过,荡起淡淡桂花香,转眼工夫,院子里就剩下牧野。 一个人喝酒没意思,牧野放开了那坛酒,回了房。 一坛桑落酒下肚,她有些晕乎,倒在暖阁的塌上便睡了。 夜深人静时,牧野睡得不安稳。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如血般殷红的锦缎霞帔,袖摆上用金线刺了凤凰图,正红的裙摆拽地,拖过汉白玉的台矶。 而后出现了一个男人,明黄锦袍,镶金玉冠束发,面庞模糊,唯独那只手,他看得分外清晰,十指修长,白皙干净,不染纤尘。 男人的食指将红丝绦绕了两圈,动作缓慢,而后轻轻一扯,丝绦与红绸绫罗皆散开。 雕花床塌上,明黄缎子压着红绸,丝绦落在床边,垂了出去,随着床塌的震动飘摇不止。 牧野闭着眼,双腿紧绷合拢,蜷缩起来,忽然浑身颤栗了一瞬,意识渐渐清明。 她隐约还记得方才的梦,耳根发热发烫,没想到酒后竟做起了春梦。 醒来后,牧野头疼欲裂,比受伤时还要疼。 牧野忍了一刻钟,忍到后背发汗,实在忍不住了,咬了咬牙,起身出门,去找裴辞。 经过院子时,她余光瞥见石桌上的酒坛,想到这么晚了去打扰先生,多少过意不去,于是拿上酒作赔礼。 裴辞的住处靠着牧府东南角,穿过一道小门,就到了他的院中。 此时已是三更天,裴辞的房里还亮着灯,微光透过薄纱窗映了出来。 牧野没有刻意敛去脚步声,等她走近,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裴辞站在门里,他已换了常服,只着一件月白单衣,腰间系带随意打了结,未束发,满头乌发如浓墨。烛光照在他的脸上,颜如舜华,用俊美来形容已是不够。 牧野每每见到,都会想要戴面具的不该是她,而是裴辞才对。 “哪里不舒服?”裴辞侧身,让她进来,不用问,便知道牧野深夜来是为什么。 牧野跨过门槛,声音微哑:“嗯,头不舒服。” “给你配的药吃了吗?” “没有。”牧野心虚,找补道,“我以为已经好了,你医术那么厉害。” 裴辞走到一旁的斗柜边,拉开其中一格,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颗珍珠大小的黑药丸。 牧野表面看没什么,但忍着疼到裴辞这里,已经是极限,她趴在方桌上,把脸埋进双臂里,心里把陆酩又骂了一遍。 “吃药了。”裴辞道。 牧野抬起头,刚才还紧拢着的眉心已经平了。 裴辞垂眸望她,即使牧野将她的疼痛之色掩饰得很好,但脸颊泛起的不正常红晕,额角细密的汗珠暴露出她的隐忍。 她忍疼一向厉害。 裴辞捏住药丸,食指隔着药丸,抵在她的唇畔。 “张嘴。” 牧野听话地张开嘴。 裴辞轻轻一推,药丸滚进口腔,指腹蹭到了那唇瓣柔软,他微蜷了指尖。 苦涩的药味蔓延开来,牧野将药丸直接吞下。 裴辞倒了一杯温茶,推至她面前,问道:“怀里抱着什么?” 牧野把藏在怀里的酒拿出来,献宝似的。 “先生,你还记得这坛酒吗?”她笑道,“小时候还说要一起喝呢。” 裴辞凝着牧野举起的酒坛,坛身还沾了泥土,此时已经干了,泥土碎屑掉在了桌上。 他轻扯唇角:“你要和我喝?我还以为你忘了。” “怎么会忘。”牧野伸手要去开坛。 裴辞按住她的手:“太晚了,改天再喝吧。” 牧野吃了药,头疼虽然缓解,但还是难受,困意也随之而来,迷迷糊糊里,被裴辞拉着手腕,躺到他的床塌上。 牧野抗拒,要坐起来。 “脏。” “什么脏?” “我还没更衣。”不换寝衣不能上塌,会被嫌脏。 “我又不嫌。” 牧野实在太困,听到裴辞说不嫌,又躺了回去,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瞬念头,那是谁嫌过她脏? 她想不起来,便懒得再想了。 裴辞蹲下,替他脱了靴鞋,白色罗袜包裹着的脚不及裴辞的手掌长。 牧野察觉出裴辞在帮她脱衣,张开双臂,好方便他脱。 裴辞垂眸,盯着床上的人,不设防的样子。 许久。 他发出一声轻叹,弯腰替她解掉革带,换下玄色外衣,露出里面的中衣。 中衣单薄,前襟松散,露出脖颈的肌肤,半截锁骨,幽深之处若隐若现。 裴辞的动作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沉得浓稠。 “怎么没穿小衣?”他问。 牧野奇怪道:“为什么要穿,那不是女人穿的吗?” “……” 半晌沉默,裴辞淡淡回:“是我说错了,想问的是亵衣。” 小衣与亵衣都是指穿在最里的近身衣,小衣多指女子穿的,亵衣则可以是男子穿的近身衣。 “出来急,忘了换。” 裴辞淡淡道:“小野。” 每次裴辞这么喊他,就是要说教了,牧野翻了个身朝床塌里,躲开他,小声含糊说:“知道啦知道啦,下次会记得。” 裴辞无奈,捡起床上的外衣,要替他挂起,外衣里叮叮当当掉出来一柄短刃,两枚暗器针,还有一折明黄诏令。 裴辞眉心微蹙,捡起诏令,问她:“这是什么?” 牧野撑开眼皮,看到他举到面前的诏令,轻轻“嗯”了一声。 “今年冬季围猎,圣上命我随行。” 承帝三年未诏过她,现下废了太子妃,又白拿兵权,大概是觉得过意不去,特意降下圣恩吧。 又或者是南方倭寇作乱,朝廷派了两波将领都没能把倭寇打走,这次叫牧野参加围猎,是有意要再用她。 裴辞沉吟不语。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后者,承帝忌惮牧野,将她视为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刀。就算承帝受局势所迫,给了牧野兵权,等这把刀用完了,又要想着收场。 但这次恐怕不能像上次那样交出兵权就了事。 牧野的声望在民间盖过了皇家权威,燕北尤甚,只知牧野大将军,不知当今圣上为何人。 两次用之弃之,就算牧野无所谓,但挡不住民间不满,承帝沽名钓誉,自是不允许出现那样的局面。 裴辞想到的,牧野也想到了。 但她还是要去,因牧氏家训—— 忠君报国。 不管这个君是什么君,牧野都要服从,她不能辱没了牧家三代,不能让长辈们的牺牲成为笑话。 更重要的是她既有能力护住百姓,就一定要护。 “那我跟你一起去。”裴辞说,“万一受了伤还有我在。” 牧野往床塌里又挪了挪,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 “算了,奉镛都城里的那帮鼠辈,还没有人能让我受伤。” 裴辞深深凝着她,半晌,幽幽道:“未必。” 牧野闭着眼睛,笑了笑,没在意。 “我多猎几只白狐,带回来给先生做裘衣。” 顺便找个机会,要把太子废了,她的脑袋疼死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裴辞坐到塌上,离她更近。 “你要一个人去,戴好面具。” 牧野困极了,裴辞又一直在她耳边说话,她伸手,捂住他的唇。 “先生好啰嗦。” 牧野没有像在白日里习惯性的压低嗓音说话,此时的声音携了三分柔软温存,听起来竟似在撒娇。 裴辞呼吸一滞,握住她的手腕,藏在衣袖里的腕子,是那样纤细,他忍不住攥紧了。 牧野已经睡沉,手自然垂了下去,感受不到那逼迫人的力道。 “小野——”裴辞低低唤她,浓浓夜色与静谧之中,尽显缱绻。 牧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得安静,只有微弱起伏的呼吸声。 随着动作,她的中衣滑到了肩膀。 裴辞盯着她,从枕下取出一根青色缎带,将缎带蒙上了眼睛。 随着眼睛被蒙上,只有朦胧的烛光闪烁,被衾摩擦的微弱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裴辞将榻上的人儿抱进怀里,褪去其中衣,轻薄布料堆至腰间。 牧野紧闭眸子,脑袋垂下,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乌发披散,落在后背大片雪白肌肤上。 裴辞的双手绕后,触到如玉细腻的皮肤,最后摩挲至那瘦削的琵琶骨。 7、第 7 章 北风冽冽。 围猎的队伍从奉镛出发,北渡繁河,抵达蓟州新修的御猎围场。 如今天下太平,承帝对于玩乐颇为重视,围猎相当于皇家一次声势浩大的出游,同时还会接受来自诸侯国的朝贺,彰显大霁国威。 围猎为期一个月,奉镛离蓟州八百里,王公贵族及其女眷不可能像行军打仗那般日夜不停的赶路。 绵延数里的车队,一路上走走停停,没走出几里地就要设帐歇息。 牧野骑着马,一身玄衣飒沓,革带将她的劲瘦腰身勾勒,身姿挺拔,她不喜带冠,墨蓝色发带将乌发随意束起,垂下的发带与发丝迎风招展。 她骑在围猎队伍的最前方,配上那极具辨识性的青面獠牙面具,威武不凡。 寻常人要是在圣上面前还戴着面具,定要被治不尊君的罪名,但牧野戴着面具却没有言官敢谏,承帝也未曾不悦。 牧野的面具是牧青山命他戴的。当年牧青山随太祖皇帝打下江山的时候,承帝还不知道在哪儿,自牧青山五个儿子死于战场后,牧野便继承父辈遗志,天下未平,永不以真面示人。 不过现在海内太平,当年的誓言早就实现,但牧野的面具依然戴着,众人敬她惧她,亦无人敢提摘面具的事。 就这样,谁也没有见过牧将军真容,也有人传言,那面具之下,定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不过但凡参加过太子第一次大婚,见过前太子妃的人,都觉得不太可能。 牧野身后是两两并排的御林军骑,共是十二人,护着后头的金顶御车,御车庞大,如一间暖阁般大小,由六匹马共拉。御车周围是撑着龙纹黄金伞的内监侍从。 虽说蓟州属于燕北,但牧野不能就在燕北等着圣上光临,承帝为了彰显对她的重视,特意命她率领御林军,负责围猎队伍的安全。 车队里的金顶车总共只有两辆,一辆是牧野此时正在护着的,承帝与王皇后共乘。 另一辆在其后,是太子御驾,因沈知薇与太子尚未行大婚礼,太子独乘,沈知薇在车队中后段,与臣子女眷同行。 在太子御驾之后的马车是乐平公主乘坐,乐平公主是承帝与皇后所出,现下宫中最年幼的小公主,只有十二岁。承帝极度宠爱乐平公主,就连这车架的顺序,也先与其他宫妃和皇子公主。 繁河是燕北和南方的分界河,越靠近繁河,温度越低,习惯了都城冬天温暖气候的奉镛人受不了这寒冷,一个个都披上了裘衣,捧着手炉。 风雪随之而来,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 牧野驾着马,慢吞吞地走,马蹄踏踏。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顺了顺疾风的鬃毛。 疾风从马嘴里吐出一口不耐烦的嘟囔气声。 牧野骑着疾风从燕北至奉镛,只用了一天,而给这支队伍做护卫,走了三天,还没走到路程的一半。 就连疾风也受不了这磨磨叽叽了,像是头拉不住的野马,在不停试探,想要脱离这缰绳,在雪原上肆意跑一跑,跑掉身上寒气。 牧野脑袋上的伤虽然已经痊愈,但头疼的毛病却落下了,每到夜晚就会头疼欲裂,只有吃了裴辞配的药丸才能缓解。 牧野试过一次不吃,她一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束缚,即使是每天吃一颗药丸,也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后来她忍到痛晕过去,被裴辞发现,喂了药才醒来,嘴里全是无意识咬出来的血,被裴辞好一顿说。 现下寒风凛冽,牧野骑马迎风吹了一天,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除非是疼到难以忍受,牧野不会去碰那药。 队伍后面的御林军骑马而来:“圣上口谕,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牧野勒停疾风。 疾风咕噜噜又吐出一口气,喷出口水。 牧野没办法,翻身下马,在疾风的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野去吧。” 疾风仰起脖子,高兴的长鸣,蹬着马蹄转眼跑出了几里地,像一块黑炭似的滚进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牧野另骑了一匹马,带着左右御林军骑,沿着围猎队伍前后巡防。 - 小公主乐平听见有力的马蹄声,经过时震得马车都在轻晃,她放下抱着的纯金小手炉,掀开窗户帘子。 风雪朔朔,她只看见了牧野一个背影,被御林军簇拥着,也掩不去周身凌厉气度。 乐平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牧野,直到她驾马消失在尽头。 随行伺候的宫女明洱出声提醒:“公主,外面天凉,小心着了风寒。” 饶是如此,但明洱的眼睛也望着窗外,看见了少年将军那墨蓝色的发带翻飞,心也跟着去了。 乐平收回视线,看见明洱这个样子,轻轻哼一声:“你还说本宫。” 小姑娘年纪不大,自称本宫时满是娇憨,并不让人生厌。 明洱见被小主子拆穿,红了脸,垂首默侍,往公主的小手炉里添了新炭饼,重新放回乐平的小手里。 乐平抱着手炉,扭头看向马车里始终静坐着不为所动的陆酩。 “皇兄,蓟州离嫂嫂那儿是不是很近?围猎结束以后,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嫂嫂。”乐平并不知道牧乔殒命的事情,兴冲冲想要去找牧乔玩,说不定还能结识牧野将军。 陆酩的手撑在额前,指腹按着太阳穴来回摩挲,在听见乐平的话后,动作微顿,终于掀起眼皮,淡淡看一眼乐平。 明洱的脸色白了白,悄悄伸手去轻拽公主衣裙。 世人都知道太子妃早在半年前便被废了,谁都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提起。 如今的公主哪来什么嫂嫂,就算是有,那也还是没过门的嫂嫂,家也不在燕北。 明洱低着头,甚至不敢去看太子殿下的容颜。 马车里陷入片刻安静。 半晌。 陆酩缓缓道:“你嫂嫂没空。” “皇兄你还没把嫂嫂哄好啊?是不是她不高兴你立侧妃了。” 其他人不知道,乐平是知道的,父皇为了皇家颜面,对外只说是太子休妻,但实际上是嫂嫂不要她皇兄了。 陆酩垂眸未答,左手转了转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骨戒,露出了骨戒上的氤氲血色,诡谲妖异。 他凝着那一抹血色,指腹细细摩挲。 仿佛曾经包裹着骨头的皮肉还存在着,女人的身体温暖如阳春,肌肤细腻雪白…… 乐平趴在桌上,抿着粉樱小嘴,眼珠子转啊转,好像是在替她的皇兄想办法,要怎么样才能哄好嫂嫂。 远处踏踏马蹄声响起。 乐平眼睛一亮,掀开车窗帘,脆生生地喊:“牧将军!” 牧野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勒紧缰绳,停下马,回过头,看见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外的小公主。 乐平公主虽然还是豆蔻年华,但样貌却生得极好,粉雕玉琢的一张雪白小脸,杏眸睁得圆圆,像是净透的琉璃,纯真无邪。 牧野想起了牧乔,在她这个年纪,也是如此这般娇俏,她策马靠近,拱手行礼,声音温和:“公主何事?” 乐平双臂撑在窗檐,笑得甜如桃花,“将军巡防完了?” 牧野颔首:“已巡防完毕,公主可安心在周边走动。” 乐平歪着脑袋,流苏金钗垂于窗檐。 “那将军也无事了?” “嗯。” “外面天寒,离启程尚早,将军可愿进马车喝一杯茶?” 牧野一愣,刚想拒绝。 “嫂嫂归家急,落了好些东西。”乐平道,一颦一笑里,让人难以拒绝,乐平虽然年纪小,但那皇家天生的气度却已经显露出来。 陆酩听见了乐平和牧野的对话,眉心微蹙,眼里含着责备地看向乐平。 乐平朝兄长吐了吐舌头。 牧野见乐平谈及牧乔,并未有避讳,猜测陆酩从燕北回奉镛后,按下了牧乔身死的消息,没有告知承帝与旁人。 她下马,没有踩内监放下来的脚凳,利落地翻上马车,玄色衣摆翩跹。 乐平掀起车帘等牧野,看见她上马车的姿势,眼里闪过明亮的惊艳之色。 皇家行事崇尚端庄持重,断不允许像牧野这样行事不羁。 乐平孩子心性,被拘得难受,反而愿意去亲近不守规矩的人。 牧野弯腰进了马车,才注意到马车里坐着的另一个人。 太子怎么也在车里,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过因为戴着獠牙面具,看不出来。 但她的面具凶恶,倒比她沉着的脸看上去还要严肃。 陆酩垂着眼,并不瞧她,只一味把玩那枚骨戒。 “请问公主,舍妹的东西在哪儿?”牧野没给太子行礼,直接问乐平,打算拿了牧乔的物件就走。 她的脑袋隐隐作痛,但不能现在就找陆酩麻烦,至少得看准一个夜深人静,月黑风高,谁也不知道是她的时候,再把陆酩打一顿! 非要叫陆酩知道,她燕北战神的厉害! 乐平“哎呀”一声:“嫂嫂的东西还在箱笼里收着,本宫这就命人去取,将军稍等。” 此次出行,除了路上要用的,其他物件都收在了箱笼里,跟在队伍最末,由专人看管,若要从里面找出东西,不知道要多久。 乐平请牧野坐下等,牧野没办法,只能坐下。 陆酩坐在正中主位,乐平和牧野分别坐在他的左右。 公主马车里的空间宽阔,中央还有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副围棋和鎏金翡翠香炉,即使坐了三人,也并不拥挤。 明洱掀开车帘,交代内监去取东西,又怕内监不懂,弄乱了公主的行箱,跟着一起去了。 马车里一片沉默。 乐平从桌下伸手,扯了扯皇兄的锦衣袖摆,好歹说两句话啊。 陆酩不为所动,干脆阖上了眼,闭目养神。 牧野见他不知行礼,还指望他说些什么。 至于数月前,牧野被他打伤,那也是牧野动手在先,他不追究,已经是看了牧乔的面子。 乐平没想到皇兄那么冷淡,就他这样还想要嫂嫂回来呢,活该嫂嫂不理他。 她也不管陆酩,双手撑着下巴,眨眨眼望向牧野。 “将军,陪我玩一局赶围棋吧。”乐平不再自称本宫,像是个寻常人家贪玩的小丫头,撒着娇。 牧野七岁以后便没有碰过这些小孩玩的游戏,她的时间都用来了练武学兵法。 不过牧乔倒是喜欢,牧野记得她总是拉着裴辞玩,先生明明不爱这些,却肯耐着性子陪她。 牧野抬起眼,对上乐平公主的杏眸,清澈眸子里,竟然藏了两分怯怯,仿佛是怕她拒绝。 牧野轻轻抿唇,执起一颗黑玉棋子。 乐平笑起来,拿起了白玉棋子。 赶围棋不需要遵守传统围棋规则,甚至和围棋毫不相关,更像是两兵布阵行军,谁先到了目的地,就算谁赢。 乐平玩不过牧野,耍起小赖,时不时悔棋。 牧野每次都是笑笑,看她悔棋以后绞尽脑汁,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偶尔还会好心点一点棋盘提醒。 牧野提醒了,乐平反而不高兴,看着她说:“我知道下这里!” 悔棋悔多了,一直置身事外的陆酩看不下去,出声教育她。 “你像什么样,落子无悔,谁教你这样耍赖的?” 乐平低着头,不敢跟皇兄顶撞,撅起嘴,玩儿也玩儿不尽兴了。 牧野觉得太子这个人极为扫兴,乐平公主不过是个小丫头,也要被他训得一板一眼。 “谁说落子无悔,做错了事,走错了路,当然要补救,难不成要一直错下去?” 牧野的声音不咸不淡,不卑不亢,半点不敬太子威严。 陆酩把玩骨戒的动作终于停了,他将目光落在牧野脸上,凝着那青面獠牙,唯独露出一双清朗的眸子。 他盯着牧野的眼睛,看了许久,许久…… 8、第 8 章 牧野没有躲闪,与他直视。 陆酩浑身散发出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息,少有人敢直视他那么久而临危不惧,且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厌。 那一抹厌色,如此熟悉。 陆酩蜷起了戴着骨戒的手指。 牧野征战数年,战场上的尔虞我诈,熟记于心,与敌将对视一眼,便能看透对方心里弯弯绕绕的阴谋阳谋,但她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看不透陆酩。 陆酩如沉墨的眸子,里面变幻似宇宙星河,又似黑子空洞,将所思所想隐藏得彻底。 乐平左瞧瞧牧野,右看看皇兄,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担心起了牧野。 虽然她与皇兄亲近,但其实是有些怕他的,甚至比起父皇更怕他。 陆酩看似温和清雅,不喜欢动刀剑,但实则做事狠绝,杀人于无形,乐平知道好几位和皇兄不对付的皇子,最后死得都很惨。 乐平佩服牧野将军敢跟皇兄呛声,却也不想她因为自己得罪了皇兄,慌忙道:“皇兄,是乐平错了,乐平以后再也不耍赖了……” 牧野扫向乐平,小丫头抱着陆酩的胳膊撒娇,真就这么点出息,那么怕他。 她忽然想到牧乔,跟这么一个看不透的人相处,大概是很累的。 僵持之中,马车外传来一道女声。 “太子殿下。” 陆酩收回凝着牧野的视线,敛了敛眸,复掀起眼皮道:“何事?” 马车外站立的是沈知薇的侍女蓝意。 “沈姑娘听闻殿下近来失眠厉害,命奴婢给殿下送来她亲手调制的百合安神香。” 不及陆酩开腔,牧野先是冷哼一声,听着很轻,但在安静的马车内却是清晰。 她冷冷讽刺:“太子殿下这么快就新人入怀了。” 陆酩的目光泠泠,看向找茬的牧野,淡淡道:“若是牧乔还在,孤自会跟她解释。” 牧野轻扯唇角,讥讽道:“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牧乔尸骨未寒,他倒是跟沈姑娘浓情蜜意。 乐平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面前的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更甚。 她攥了攥纱裙,开口替皇兄说话。 “牧将军,皇兄他对嫂嫂……” 乐平的话未说完,牧野打断道:“公主还请不要叫错了嫂嫂,牧乔与皇家再无关系。” 陆酩凝着牧野,漆黑眸色沉了沉。 乐平话到唇边,嗫嚅了两下,最终不再言语。 马车外的侍女蓝意许久未闻太子殿下回音,提高了些许音调问:“殿下,可允奴婢进入点香?” 乐平蹙眉,不高兴地朝车帘外道:“这是谁的马车?轮得到你说点香就点香?什么稀罕玩意儿,来本公主这儿现眼。” 她的声音娇蛮,穿透了车帘,令蓝意的脸色一阵红,分外难看。 陆酩拧了拧眉,语气微沉:“乐平。” 他不满的是乐平没有公主的端庄样子,并没有开口放蓝意进来。 明洱取了公主要的物件,回来时正好撞见乐平在训人。 蓝意身边还站了一个女子,穿着白绫细折裙,没有穿裘衣,整个人显得瘦削纤弱,如一朵海棠,在风雪里静静伫立,此时的脸色比那茫茫的雪还白。 明洱心道不妙,公主讲话没遮没拦,竟被沈姑娘听了去。 太子除了前太子妃外,这些年未曾纳过姬妾,沈知薇日后入主东宫,虽为侧妃,但地位谁也不敢小觑,公主实不该得罪了她。 明洱是王皇后亲自为乐平挑的大宫女,虽然年仅十六,但行事比乐平要沉稳许多。 她赶忙上前,施了礼:“沈姑娘,可把香交予奴婢送进去。” 沈知薇颇为感激的看向她,谢她的解围,将一个藕合色的荷包递给明洱。 “有劳姑娘了,殿下近来思虑过度,此香有安神作用,公主若不喜,只点上香即可,不必言是我送来的。” 明洱点点头,接过荷包,缎面荷包上绣着鸳鸯戏水图,活灵活现,就是宫里最好的绣工也绣不成如此精致的图案。 明洱躬身进入马车,将取来的物件呈给公主。 物件被收在青缎锦袋里,看起来是形状细长的东西。 乐平拿起锦袋,放在方桌上,小心翼翼地推向牧野。 “牧将军,这是嫂、嫂嫂不小心遗落的折扇。” 牧野不让她叫,乐平却不知道除了喊牧乔嫂嫂外还能喊什么。 牧野向来话只说一遍,乐平不肯改口,她也就懒得再去纠正乐平了,她解开锦袋的抽绳,从里面取出折扇。 陆酩的目光落向她手中的那柄折扇,扇架与扇面皆由上好白玉制成,忽而眸色一沉。 明洱见乐平把折扇给了出去,出声道:“皇后娘娘让公主过去一趟。” 乐平一怔,面露难色,似是在纠结,不放心马车里坐着的两人。 陆酩扫她一眼:“还不快去。” “哦。”乐平讪讪道,明洱替她披上雀金裘衣,抽了个空,又从沈姑娘给的荷包里拿出一块香饼,放进桌上的鎏金翡翠香炉里。 香炉里升起细烟,婀娜袅袅,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的百合香。 乐平抱上自己的小金手炉,吸了吸鼻子,道:“你焚的什么香,这么好闻。” 明洱看一眼牧将军,不敢当她的面回答,只道:“公主快些吧,娘娘该等急了。” 乐平被她催着下了马车。 明洱才敢告诉她那是沈姑娘的香。 乐平听了,轻哼一声:“让你自作主张了。” - 皇后将乐平叫来,是听说了她请牧野将军上了马车,把她训了好半天。 虽说公主年幼,男女之防还无须如此谨慎,但总归是不好。 “寻常男子就算了,那牧家跟你皇兄是什么渊源,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得往里掺和,给你皇兄找事。” 乐平撅着嘴不吭声,只低头盯着她的小手炉。 “以后切不许再去接近牧野了,听到了没?” “没听到。”乐平小声顶嘴。 王皇后一双明丽的凤眸瞪向小女儿,顾盼生辉,陆酩与乐平都生得像她。 乐平的双手抱紧手炉,手炉的温度灼热,她鼓起勇气问:“母后,乐平还要过三年才及笄,你能不能让父皇替儿臣先指了婚?” 都城里的女儿家,一半想嫁给她太子哥哥,另一半想当牧野的将军夫人。 她要不抓紧也占了位置,说不定就要被其他人抢了去。 皇室围猎,不光是为了围猎,圣上也会在其中物色青年才俊,为待嫁的公主婚配。 王皇后微怔,默了许久,盯着乐平,虽然心中有了猜测,却还是问出来确认:“你想指谁?” 乐平垂下眸,露出了小女孩的娇羞怯意,她轻轻说:“当然是牧将军。” 奉镛城里的贵族公子,除了她的太子哥哥,还有谁能比得过他。 她要嫁便要嫁这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 - 乐平离开后,她的马车里安静下来。 牧野拿起桌上折扇就要走。 陆酩倾身,按住折扇的另一端。 牧野使了使力,折扇纹丝不动,她竟然抢不过陆酩。 她沉声道:“太子何意?” 陆酩淡然道:“乐平大概弄错了,这柄折扇是孤的东西。” 牧野皱眉:“殿下如何证明?” 玉折扇的扇柄缀着墨绿色的缨络,缨络尾部坠挂了一颗祥云金坠子。 只是那缨络打得像是三岁小孩打出来的,粗糙不堪,线缕错乱,不像是尊贵的太子会用的东西。 “扇面上刻有孤的私印,将军不信可看。”陆酩松了手。 牧野拿起那柄折扇正要展开,耳畔响起陆酩清冷的声音。 “孤有一事始终未想明白,为何牧乔投湖,牧家三个月都不曾打捞?” 牧野的动作一顿,不由得谨慎起来,但语气却是平淡:“牧家不像殿下有那么多奴仆侍卫,只有我与阿翁一对老少,如何能像殿下那般,一天就能将湖水抽干。” “是吗。”陆酩笑笑,“孤还以为是特意留在湖中,等着孤来呢。” 他接着继续问:“牧乔死了多久,将军才发现她?” 牧野心存戒备,忽的音调提高,不悦道:“太子殿下现在是想反来怪罪牧家了?” 陆酩的眸子直直凝着她,其中藏了探究的意味,他不疾不徐道:“孤不过是想问清楚真相,牧乔的性子一向贪玩,说不定是与孤开了一个玩笑。” 陆酩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令牧野大惊,心道果然陆酩没有那么好糊弄。 说不定从一开始,陆酩就没有信她做下的局。 牧野握紧了手中折扇,须臾慌神后,沉下心来。 “即便是个玩笑,那又如何?”她的唇角扯出一抹轻嘲。 “太子殿下难道忘了,废太子妃诏书已经昭告天下,殿下与舍妹已经是陌路人。” 难不成是皇家听不懂人话,她与乐平说了一遍,陆酩也是听见了的,还要她再费口舌。 陆酩许久无言,空气里百合安神香的气息浓烈,他端起桌上茶盏,往香炉一浇,熄了那香。 牧野将折扇扣回桌上,也不再去确认其中是否有陆酩的私印,既然牧乔离开东宫的时候没有带上,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一件手上的玩物,陆酩要,就随他拿去。 马车帘掀起,北风凛冽,带走了车内的暖意和那百合香气。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被风带了进来,落在陆酩眼睫上,如乌黑鸦羽沾了点白。 他凝着牧野离开的背影,直到那一抹玄色衣摆彻底消失,而后缓缓闭上眸子。 马车的角落里放了火笼,很快车里的温度重新升高,那点雪白很快融化,成了无色无味的微小水珠,最后消失无踪。 一个活生生的人,也能那么消失无踪吗。 陆酩重新睁开眼,漆黑幽沉的眸子里讳莫如深。 在燕北时,他的思绪乱了,今日见到牧野,终是察觉出端倪。 陆酩摘下那枚把玩了数月的骨戒,食指与拇指捏住,他眯了眯眸子,唇角升起讥讽意味,他将骨戒握于掌心,以内力震碎。 骨戒碎成粉末,陆酩轻啧一声,脸上露出嫌恶之色,从锦衣里取出巾帕,将掌心里的粉末擦了个干净,最后连着锦帕,一起扔进了火笼里。 陆酩拿起桌上折扇,折扇精巧,玉质清透,他的大手一握,便能将折扇整个包裹进去。 他将折扇越握越紧,好像这柄玉扇还残存着留在女人身体里的温度,湿润了折扇。 9、第 9 章 牧野不懂,如此精巧尺寸的折扇,其实是做给女子用的的,怎么也不该是太子的东西。 牧野不懂的,牧乔自然也不懂,她只以为是奉镛人附庸风雅,掌中扇如那盘玉一样是拿在手中把玩的。 这玉扇,是从昆仑山的石块里取出质地最润的玉制成。 每一块合适做扇的玉,都是她亲自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凿了不知多少车的石头,凿的虎口被工具磨出了血,才收集齐制扇的玉料,交给了工匠雕刻加工。 牧乔难得仔细,还去找了乐平公主,请公主的女红老师教她打缨络。 她精心准备送给太子的贺礼在皇室家宴里要拿出来时,被乐平公主看见,经过她的提醒,才知道那折扇送的不合规矩,但所幸礼物尚未送出,避免了当众送错礼的窘迫尴尬。 牧乔将折扇从红木匣子里取出,放了一枚身上用作装饰的玉坠。 陆酩看到匣子里的玉坠时,脸上的表情淡淡,不惊不喜。 陆酩出生皇家,又是皇后嫡子,七岁便被立为太子,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 牧乔忽然觉得她临时改送了玉坠挺好,总比她送出耗费了许多精力制作的玉扇,最后却只得到陆酩这样不咸不淡的反应要强。 家宴结束,陆酩承了不少酒,纵使他平时喝酒并不上脸,脸上也泛起了很浅淡的绯红,令他本就极美的容貌里添了一抹艳色,清泠之感亦敛去了。 回去的路上,陆酩与牧乔共乘轿辇,他便一直沉默不语,阖着目,她送的那枚玉坠连通其他皇子嫔妃送的礼物一起,径直入了库房。 行至东宫,牧乔下辇,陆酩则去了内阁,商议政事。 自太子弱冠,承帝便当起了甩手掌柜,整日醉生梦死,求仙问道,不管国事。 陆酩代管国事,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风凛凛,却并非是个好差事,既不能行差踏错,更不能锋芒毕露,惹得承帝猜忌。 还要防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时不时要来绊他一脚,到承帝面前给他上眼药。 陆酩每日的政务繁忙,即使是生辰这天也不例外。 牧乔回宫后,便沐浴更衣准备休息了,在宫里待了许久,她还是没有习惯被伺候,有手有脚怎么穿衣脱衣还要人代劳。 她沐浴时屏退宫人,沐浴到一半时,困得在浴斛里睡着了。 她手笨,缨络总是打不好,打了拆,拆了再打,前一日更是熬了一宿,最后也还是没打好。 陆酩进入耳房,入目是一扇花鸟翠微屏风,隐隐约约能够透出屏风里的模糊轮廓,空气里水汽蒸腾,一呼一吸里有隐约淡香。 屏风前摆了一张紫檀木长桌,陆酩的目光微垂,落在桌上的那柄玉折扇上。 墨绿色缨络垂于桌外,流苏轻晃。 陆酩拿起那折扇,拇指抵在扇柄处,来回摩挲。 牧乔即使睡着了,依然保持着习惯性的警惕,陆酩拿起折扇时与紫檀木桌发出的微弱摩擦声,让她清醒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屏风那头的身影,修长挺拔,长身玉立。 牧乔张了张口,嗓子眼里哑了瞬,她将手臂放回了水里,细小水流声,在安静的耳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酩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他高高站着,清冷的眸子睨着她。 牧乔虽然看不透他,但陆酩若是想让她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他的眉眼里亦会透露。 牧乔盯着他,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不悦。 她不解。 “殿下在不高兴什么?” 牧乔不喜欢皇家人说话都藏着掖着,要么不说,要么只说一半,她明白陆酩为什么不悦,而且这不悦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陆酩未答,只凝住她,浴斛面上浮了玫瑰花瓣,遮住了水下旖旎,隐隐绰绰。 牧乔往水中躲得更深,只露出白皙的肩膀,肩润背薄,眼眸湿润,卷翘乌黑的睫毛缠结在一起。 陆酩抬手,展开手中的折扇,那玉扇小巧,即使疏展开,也只比他的巴掌大出一点儿。 “你这扇子怎么没送了。” 牧乔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不过转念她又了然,这东宫里的事情,他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牧乔心底轻啧一声,那树上的影卫,真是够闲的,怎么这么点事儿也要上报。 “女子用的物件,你又带不出去。”她小声嘟囔。 陆酩当着她的面,更起衣来,动作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牧乔怔怔地望着,直到陆酩进入浴斛之中,腿碰到了她的膝盖。 她下意识的向里蜷缩。 这一蜷,令陆酩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将牧乔抱进怀里,在浴斛里坐下。 浴斛的空间不小,牧乔一个人用时还觉得空荡,但多了一个陆酩,便拥挤了起来。 他们以前不是没有一起共浴过,陆酩要的多,一晚上要两三次水,有时嫌麻烦,有时牧乔实在累的没力气,就会跟他一起沐浴。 明明该见过的都见过了,但牧乔还是觉得不自在起来,她的后背紧贴着男人的胸膛,如火般滚烫,灼得她也烫起来。 牧乔一动不敢动,心脏却跳得像要离开身体。 陆酩躬身,他们贴得更紧,连水都渗透不进去。 牧乔的身体僵硬着,感觉到温热呼吸喷洒在她颈窝,耳畔响起男人清冽好听的声音。 “既然是做予孤的东西,该送就送。” 陆酩的嗓音忽沉,低哑轻喃:“带不出去,也有别的用处。” 牧乔觉得耳朵眼里一阵酥麻,泛起滴血般的红。 翌日牧乔醒来时,陆酩已经不在,青釉刻花枕边放着洗净的玉扇。 牧乔的脸瞬间通红。 陆酩这个人,看着清冷孤傲,但晚上灯一熄,就没完了,仿佛将他白日里的收敛全都放肆妄为在了她身上。 牧乔不忍直视那玉扇,拿了锦袋装起,想要找个地方处理了。 途径御花园时,遇见了乐平,两人在亭子里闲聊了两句,不知怎么那玉扇便遗落了,被乐平收起来。 只是乐平这丫头孩子心性,捡了便忘了,直到牧乔离宫,她才想起还有一柄折扇没还给牧乔 这次围猎去的蓟州,乐平想着也许有机会能还给嫂嫂,于是便将折扇带了出宫。 - 乐平是哭着回到马车里的,见到皇兄,哭得更委屈了。 陆酩将手里的玉扇收进袖中,问:“被母后说了?” 乐平含着哭腔“嗯”了一声,小脸都哭花了,她觉得丢脸,没让明洱进来伺候,又找不到帕子放在哪里,直接拿起袖摆擦脸,眼泪鼻涕全擦了上去。 陆酩微微皱眉,却也没想把他自己的帕子借给她用。 “为的何事?” 乐平看了一眼皇兄,不敢跟他说实情,只说是母后生气她把牧将军请进了马车。 陆酩轻嗤,淡淡道:“该骂。”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乐平晓得她皇兄的脾性,能从他嘴里听见安慰的话才是见鬼了,也不反驳,只抽抽噎噎自顾自的哭。 陆酩忽然想起,他见过许多人在他面前哭,母后常跟他哭,是想抱怨父皇对她怠慢,沈知薇对他哭,是想要他替沈太傅洗冤。 还有那些出身望族的家主,跪在他面前哭的时候,半点没有家主的样子,哭得那叫一个难看,想求他手下留情。 可唯独,他好像没有见过牧乔哭。 陆酩听乐平哭听得烦了,本来就连日失眠,如今更是头疼起来,他抬手按了按额角,不再管乐平,起身离开。 下了马车,陆酩对守在车下的内官道:“把谢治叫来。” 围猎队伍的休息途中,在路边支了黄幄与皇帐。 承帝召了黎贵妃进帐,将原地休整的时间又往后推了半个时辰。 牧野无奈,只能再领一队御林军,在队伍之间来回巡逻戒备。 疾风已经从外面野够了回来,看见牧野骑着其他的马,不高兴了,从鼻子里哼哧哼哧冒出白气。 牧野骑回疾风巡逻,疾风像是为了跟那匹马较劲,跑得生快,硬是甩掉了左右的御林军骑。 陆酩站在路边。 牧野踏马疾驰而过,飒沓如流星。 也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牧野的马鞭挥下时,正正打在了距离陆酩脚边一尺不到的距离,扬起一阵粉雪。 陆酩眼见着她的马鞭扬下,却波澜不惊,岿然不动。 牧野觉得没劲,和他对视了一眼后,策马离去,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谢治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多年,还从未见过有谁敢在殿下面前如此嚣张。 可那是牧野。 牧家三代,先是为太祖皇帝打下江山,立了汗马功劳,牧野更是将大霁的疆土翻了一番,为大霁创下盛世太平。 即使牧野不敬皇威,也无人敢明着说他僭越。 陆酩凝着牧野的背影,眸子里闪过了冷意,许久,他收回视线,交代谢治。 “命人监视牧府的一切动向、人员来往,让沈凌暗中跟着牧野。” 谢治微微吃惊,沈凌是影卫里身手最好的,太子每次让他出的任务永远是最重要的。他心道,虽然牧野是放肆了些,但他早没了实质的兵权,就如同折了翅的雄鹰,看起来没有那个必要去忌惮。 陆酩顿了顿,继续道:“如果沈凌发现太子妃的踪迹,立即回报。” 闻言,谢治抬起眼,看向他的主子。 “太子妃不是已经……” 陆酩在袖中把玩着那柄珍巧折扇,疏展又合上。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他不信就找不出一个牧乔来。 要是牧乔敢真死了,他不介意让牧野下去作陪。 10、第 10 章 一个时辰之后,承帝终于从皇帐中出来,黎贵妃的发髻换了一款样式,衣裙的颜色也从藕荷色变成了石榴红,脸色红润,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黎贵妃弱柳扶风,攀附在承帝身上,如水般化了似的。 承帝穿着明黄色的团龙纹长袍,身型魁梧挺拔,脸上亦是龙光焕发,好似比方才进帐前要年轻了几岁。 内官宫女与侍卫纷纷垂首默伺,无人敢去看。 围猎队伍重新启程时,承帝未乘御驾,而是进了黎贵妃的马车,很快温言软语,莺歌燕啼从那车帘里透了出来。 王皇后独坐御驾,面不改色,甚至命人将陛下惯用的坐垫靠枕送去。 因为帝后分了马车,牧野只能在两辆马车间来回戒备。 王皇后坐在马车里,安静无声,像是一尊佛。 承帝与黎贵妃的马车里,则是荒唐放纵之声,马车外的左右均退到了十丈以外,独留御林军。 牧野听着女人的娇喘微微,目光远眺,看向了前方第二辆黄顶马车。 她在想,若是陆酩日后成了君主,怕是也要跟他老子似的,后宫佳丽三千。 而牧乔也得像那王皇后,被宫廷驯化得端庄持重,将一生年华葬送在那脏得见不得人的后宫之中。 牧野不由庆幸,幸好牧乔终于脑子清醒了,早早离了陆酩,如今在九州四海游历,虽连她也不知牧乔去向,但总比拘在那金丝鸟笼里活得自在。 围猎队伍在路上又走了两天,渡了繁河,繁河在寒冬时节,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车马踏冰而上。 繁河一过,便是蓟州。 蓟州百姓听闻皇家围猎的消息,纷纷拥在繁河边。 他们等的不是有幸瞻仰圣上尊容,而是牧野。 百姓们从家里拿出藏了许久的鸡蛋和糕点,甚至还有抱着一只大母鸡的,想把这些东西都送给牧将军。 蓟州是大霁朝最后一个收复的州郡,离北方草原最近,历代以来,常年受殷奴人的骑兵侵扰。 殷奴人侵占城池时,手段狠绝,烧杀抢掠,奸淫掳掠无所不做。前朝多次出兵讨伐,但殷奴人擅长骑射,打不过便跑,跑完了趁其不备便再来,蓟州百姓苦不堪言。 三年前,牧野灭了统领殷奴的最大部落阿拓勒,砍下了阿拓勒可汗的头颅。 可汗的长子哈克继位,哈克没有他老子的半点骨气,转头便派了使者求降,成了大霁的附属国,蓟州百姓才终于有了安稳太平的日子,所以对牧野更是千恩万谢。 来迎牧野的百姓众多,却没有影响到围猎队伍的行径,百姓们知道不给牧将军添麻烦,仅远远的站着。 牧野离开了队伍,骑马靠近他们,挥手道:“天寒了,快回去,东西也快拿走。” 陆酩坐在马车里,阖着目,听见了外头喧嚷的动静。 他缓缓睁眼,抬手掀起车帘向外看去,目光正好落在了远处被百姓簇拥着的牧野身上。 牧野骑在马上,身姿挺拔,脸上戴着可怖的鬼面具,玄衣猎猎,墨蓝色的发带随风飘舞,威风凛凛,却没有一位百姓惧她怕她,反而将她团团围住。 陆酩听不见牧野说了什么,只见她下了马,将一位跪在她马前的耄耋老人扶起。 他眯了眯眸子,凝着牧野的动作,一般人扶起跪着的人,不过是弯腰伸手,托着对方的双臂。 而牧野扶那老者时,右膝曲起,离地仅有两三分的距离。 陆酩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皇后携太子妃于寒山寺布施放粥。 布施一共七日,皇后除了第一日在,后面的布施便交给了牧乔。 陆酩印象里,那几天牧乔出宫时,去时满头的金簪玉钗,回来时一根也没有了,素素净净。 最后一日,陆酩政务得闲,左右无事,便去了一趟寒山寺。 他走到布施的地方,差点没有认出牧乔。 牧乔穿着寻常民间女子的装束,粗布麻衣,头发随意地挽起,紧袖窄口便于干活,在布粥的档口处忙碌。 排队喝粥的百姓之中,男女老少皆有,此时讨粥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邋遢乞丐。 乞丐抓住木红色陶碗时,脏兮兮的手还碰到了牧乔的,一黑一白,一粗糙一细腻。 最后牧乔的手也被蹭上了黑灰。 陆酩眉心微蹙,走了过去。 他一经出现,那排队讨粥的百姓们便怯怯起来,踟蹰不敢再往前,好似生怕出了差错,冲撞到贵人,丢了性命。 牧乔低着头,用木勺把小米粥装进碗里,双手捧起递出去时,见半晌无人来接,抬起眼,才看见站在她面前的陆酩。 陆酩拿出随身的帕子,搁到了她面前的桌上,淡淡问:“怎么穿成这样。” 牧乔笑道:“穿成像殿下这样,就没人敢来了。”一身锦衣华服,布粥也布得高高在上,像什么样。 陆酩抿唇,余光瞥见旁边的一屉碎银,刚才的乞丐走时拿了一两。 “这些银两是哪来的?” “当了一些钗钏。” 陆酩轻嗤:“出息,想要银子,直接去库房支取不就好了。”他是有多亏待她,还要她去典当首饰。 牧乔眨眨眼看他,不遮不掩道:“这是我陪嫁来的东西,做的是我们牧家的功德。” 也不知她这句话是哪里触到了他的眉头,陆酩听完,脸便沉了下来,冷哼一声:“你倒是分得清楚。” 陆酩当即拂袖离去。 牧乔不明所以,才想起来她忘了问他来是干什么的。 陆酩走到山门前,侍卫牵来马。 他翻身上马,扯了扯缰绳,马踏两步,转身面向寒山寺,透过朱红色的拱门,他望见了重新忙于布粥的牧乔。 牧乔抓了一把碎银塞给一位带着小儿的老妇。 老妇感激涕淋,拉着孙儿扑通跪下来。 牧乔将他们扶起来时,也是如牧野这般,右膝弯曲,贴的离地很近,与跪她的人平齐,不愿承对方的跪。 …… 陆酩盯着牧野的背影,仿佛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 围猎队伍在傍晚时到了皇家禁苑,设帐休整。 禁苑内修建了一座行宫,虽然比不上宫里,但奢华程度也是蓟州当地最好的了。 夜里,承帝在行宫主殿内设宴,宴请群臣与外藩各部。 大霁朝共五个附属国,其中三个是被牧野打屈服的,另外两个是主动臣服。 附属国里,最老实的属西南的夏国。 西南多植被山林,夏国人纯真朴实,崇尚山神与巫术,历来就习惯于依附强国,上贡奇珍异宝,以求庇护与安宁。 夏国人习惯了西南温暖潮湿的气候,这次来朝觐见,跟着来了蓟州,冷得够呛,觐见时浑身里三层外三层。 夏国人个子多娇小,裹得像是一团团毛球,憨态可掬,惹得坐在一边的乐平公主哧哧地偷笑,被皇后瞪了一眼才收敛。 而附属国里,最张扬跋扈的,当属那些殷奴人,清一色腰间配着红宝石短刃,到了殿前被才被勒令卸下。 殷奴人互相轻蔑笑笑,解了短刃,丢给了内监。 其中一位不忘骂一句:“假娘们玩意儿,管的挺多。” “那海。”为首的男人回眸睨他一眼,冷冷开腔,含着三分警告。 叫那海的殷奴人立刻收敛了乖戾态度,在男人面前老老实实。 牧野坐在殿内,自殷奴人来了,她便注意着,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身形高大,本身殷奴人就是魁梧的体格,他竟然比其他殷奴人还要高出半个头。 男人穿着干练的骑装,黑发披散,左侧辫了三股细辫子,最后合成一股。 右耳戴了一颗方形红玛瑙坠子,衬得他的肤色白如雪,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女气,反而更显得散漫不羁,透着一股野性。 牧野虽然不问世事了三年,又丢了三年记忆,但这段时间,她从裴辞那里得知了殷奴人的动向。 现在统领殷奴的部落依然是阿拓勒,殷奴原本有三大部落,全都被牧野打散了,如今只剩下阿拓勒,阿拓勒的新可汗哈克是个废物,但他的儿子莫日极却颇有当年老可汗的风采。 在这三年内,就已经将那被打散的另外两个部落吞并。 牧野凝着进殿的殷奴人,对上裴辞给她的画像,认出了为首的男人便是阿拓勒的世子莫日极。 她伸手,摸上了腰间的短刃,指尖摩挲,升起一股杀意。 牧野进殿带兵刃,是被太祖皇帝特许的,太祖皇帝给了牧氏极大的殊荣,凡是牧家子弟,面圣无需卸刃。 莫日极在大殿之中忽然感知到了一股近似于野兽的目光,他抬眼,朝牧野的方向看去,对上了鬼面后的那一双疏朗眸子。 牧野的杀意在瞬间敛去,上一息还波涛汹涌的海水此刻平静无澜,与莫日极静静地对视。 莫日极望着她,唇角轻轻勾起一抹森然笑意。 牧野和莫日极算起来,是带了世仇的。 老可汗砍了牧野她爹的头颅,牧野替父报仇,砍了老可汗的头。 不过她没有老可汗那么贴心,还用锦盒装了送回牧府。 牧野把老可汗的头颅挂在了燕都的城门上,挂了三年,即使成了枯骨,也还是在那随着风晃。 牧野有时睡不着,便会站在那城门下,听着那骨头咯咯作响,才觉得心安。 莫日极为承帝献上了十二位异邦美人,金发碧眼,曲线婀娜。 承帝龙颜大悦,又因莫日极说了一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承帝思索片刻,美人太多,他确实也消受不过来,尤其还受了黎贵妃的颦眉白眼。 承帝索性大方地送给了太子两位异邦美人,点了三位大臣并两名言官,各送了一位,惹得那两位言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敢拒绝。 陆酩只淡淡谢了恩,并未看那异邦美人一眼。 牧野冷冷看着承帝与莫日极谈笑风生,两国交战,不可能将对方杀尽杀绝,即使灭了军队,还有无辜百姓,只能将统治者打服。 但即使是打服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放着养在手边的弱狼养精蓄锐,再反咬一口就不好了。 牧野从来没有相信过殷奴人是真的臣服了。 莫日极坐到位置上,与牧野相对而坐。 中间是十二位异邦美人在起舞,水袖纱幔翩跹,圣上贪恋美色,底下的群臣有样学样,看得眼睛都直了。 莫日极单手撑着下巴,耳边红玛瑙的坠子艳得如血,他笑看着这大霁朝的醉生梦死。 宴会的空气里满是酒气与淫靡声色。 牧野觉得胸闷,她恨殷奴人恨到了骨子里,为了打走殷奴人,牧家的祠堂里多了不知多少牌位。 如今,奉镛的权贵们却与这些殷奴人友好相处,不带警惕。 牧野心中有愤怒之气,但她也清楚的知道此时她的愤怒是出于私情,但国与国的利弊权衡,不能只靠愤怒与私情。 一曲舞毕,那十二位异邦美人们被承帝命去她们的新主身边伺候,布菜斟酒。 两位异邦美人一左一右坐在了陆酩身边,像是蛇一般缠上去。 其中一位拿起案上的矾红龙纹酒杯,抬手凑到太子唇边,水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如羊脂的腕子,散发出隐约淡香。 陆酩的眸子如墨般漆黑幽沉,瞳孔里倒映出那美人的身影。 西域美人亦看向他,被眼前男人俊朗的眉目吸引,暗暗庆幸自己被分予了霁朝太子,她含羞的垂下眼,复抬高了腕子。 陆酩抓住了那只腕子,酒杯凑到唇边。 牧野盯着陆酩,将她的愤怒具象化了,不管其他搂着美人的承帝与臣子,只针对陆酩。 她瞧着陆酩美人在怀的模样,嗤之以鼻,像是看什么脏东西。 忽然间,陆酩一脚踹开身边的美人,他毫不怜香惜玉,纤细美人如落叶,被他踢到了三丈之外。 酒杯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陆酩的眸光凌厉,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是谁命你在酒里下药!” 11、第 11 章 承帝闻言,径直站起来,挥了挥手,左右侍卫直接将刀架在了美人脖子上。 他的神色紧张,忙道:“传太医!” 宴会上的大臣们也震惊了,当即便有一位站起来,指着莫日极的鼻子骂:“好你个北蛮鞑子,竟敢包藏祸心!” 莫日极还未说话,站在他后面的那海便怒冲冲地骂了回去:“你敢对世子不敬!”他下意识想抽出弯刀,要砍了那大臣,而后才发现刀已经在殿外卸了。 莫日极端坐案前,拿起面前的玉盏饮了一杯,大霁的酒杯丁点儿大,喝上一杯,一口就没了,真是无味。 待他喝了酒,莫日极才开腔道:“定是有谁栽赃嫁祸,若真是我们所为,怎么会做的那么明显。” 他站起来,走到那美人身边,微微弯腰,狭长阴冷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莫日极的身形极为庞大,阴影如金钟罩般,将那娇小美人整个笼罩住。 美人早就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见了莫日极,像是看见救命稻草般攀附上去,双手抓住莫日极的大掌。 “世子救奴——” 美人的眼泪落在他的虎口。 莫日极拧眉,眼里染上嫌恶,低低地骂了一句:“蠢货。” 他双手捧住美人的头颅,轻轻一折,便折断了她的脖子,美人的脸朝向背后,瞳孔瞪得像是铜铃,死得猝不及防。 莫日极处决了那美人,单膝跪在殿下,向承帝赔罪。 “陛下明鉴,此事绝非阿拓勒所为。” 承帝冷哼未应声,而是看向太医,“如何?” 太医蹲在地上,检查那被打翻了的酒,食指和中指并拢,沾了沾些酒,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眸色微变。 他俯身跪地道:“回圣上,酒中确是下了药,乃合欢散……” 承帝一愣,脸色从方才的冷肃一转,哈哈大笑了起来。 承帝对于合欢散并不陌生,偶尔他也用一用,能给房中事添不少乐趣儿。 阿拓勒若是真想要在宴会上谋害君主或储君,哪里会用的合欢散。 这合欢散过于上不得台面,底下听到的大臣们没有承帝那么放得开,像是听了什么腌臜污秽词儿,纷纷垂下眼,恨不得耳朵聋了,以示清白。 承帝调侃:“这美人也太心急了,合欢散发作起来可生猛了,哪能在宴会上就用。” 莫日极见承帝并未动怒,开口道:“美人自作主张,也算是我之责,请圣上责罚。” 承帝不愿再追究阿拓勒的责任,他挥了挥手,命左右撤了架在美人脖子上的刀,又将身旁美人捞进怀里,蹭了蹭她的鼻子,调笑道:“你没在酒里下那药吧?” 美人见到方才还和她一起舞蹈的同伴身首异处,吓得脸色惨白,忙不迭地摇头。 承帝望着异域美人深邃迷人的脸,心底轻叹了一句可惜。 虽然合欢散无伤大雅,但自作主张的美人是不能留了。 他的兴致去了,摆摆手:“都退下吧,刘停,好生安置她们。” 刘停是承帝身边的内监总管,跟了承帝几十年,圣上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领悟其意。 承帝多疑,一个美人出了问题,难保其他美人不会有问题。 他应了声诺,领着美人离开大殿。 牧野冷眼旁观着这一场闹剧,至于那合欢散,他全程盯着那美人对陆酩献酒,看的清清楚楚。 若酒里有合欢散,下药的必然另有其人,且在此之前酒里就被下了药。 牧野不动声色地观察陆酩,注意到他的脸色如常,应是没有饮下那掺了合欢散的酒。 只不过陆酩这一出,倒是把莫日极送来的玩意儿,一次性清了干干净净。 牧野望着跟在刘停身后的十一位美人,袅袅婷婷,还不知道她们将会走向何处。 死去的美人也被两个侍卫抬起,她的头吊在半空,脖子断了,只有皮肉连着,晃啊晃啊晃…… 牧野自然明白这些美人是都活不成了,但她的心硬,对于可能是送到皇宫和大臣后院里的眼线,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如此,她才睡的安稳。 待美人们离开,大宴继续,歌舞升平。 从始至终,承帝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问过陆酩。 承帝方才的紧张,更像是怕美人不仅给太子下了药,更给他下了,他紧张的是他自己。 牧野望向陆酩。 陆酩脸上的表情淡淡,无波无澜,仿佛刚才摔杯震怒的太子殿下是他的一张面具,比牧野脸上的面具要更活灵活现。 似乎是感受到来自他的目光,陆酩眼眸微垂,两人的视线隔着遥遥大殿交汇。 承帝失了西域美人,召黎贵妃,黎贵妃称身体抱恙,无法来参宴,承帝悻悻,换召了蓉嫔,继续饮酒纵乐。 大臣们也跟着你一眼我一语,哄圣上开怀,将方才闹剧抛之脑后。 灯火辉煌的大殿,声色犬马,觥筹交错,所有人都醉在了温柔乡里。 唯有牧野和陆酩两人长久对望,看见了彼此眼里的清明。 陆酩缓缓举起杯盏。 牧野沉默半晌,终于也拿起她面前的杯盏,和陆酩隔空对了一下。 国在家之前,她和陆酩之间虽有恩怨,但对外是一致的。 - 宴会进行到一半,牧野离席,到外面去透气。 她走到无人的静处,隆冬时节,草木枯竭,覆了厚厚的雪,在黑夜里闪出荧荧白光。 寂静里,牧野隐约听见了哭泣声,如琵琶幽涩。 她顺着回廊往里走,在白雪覆盖的假山树丛间,看见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女子穿一袭白衣,在白茫茫的雪里,干净到了一处去。 牧野本想安静识趣的离开,不想一只野猫从旁边的矮丛窜出,发出一阵响动。 那女子听见响动,立即止住了哭声,转过头来,看见了站在那里的牧野。 清冷月光之下,牧野的面具青面獠牙,发出银亮的光,女子吓了一跳,攥紧手中的帕子,怯怯地望着她。 牧野的眼睛受过特殊的训练,在黑暗里也亮如白昼,看得清楚事物。 女子的容貌生得极美,面如白海棠般素净雅致,一双还沁着泪珠的眸子楚楚动人。她的身形纤细,在苍茫白雪里更显得脆弱易折,惹人怜惜。 牧野看愣了一瞬,觉得眼前女子比莫日极献上来的美人还要美上许多,纤弱上许多,那是属于奉镛特有的女子之相,弱小得如金丝雀,只能被养在笼中,好生爱护。 牧野垂下眼,自觉再待在此处并不合适,正要转身时,女子却忽然出声叫住他:“将军留步。” 黑暗之中,沈知薇只看得见那鬼面具,知晓面前站着的人是牧野将军,她咬咬唇,从假山里走了出去,走近那一团黑雾般的人。 她的表情故作淡定,其实慌张的不行,走路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枯枝败叶,被枯枝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栽去。 牧野犹豫了一瞬,伸手扶住了她,女子的腕细得如春竹,细腻如凝脂。 沈知薇感受到牧野掌心的温度,将她灼得发烫,她的脸颊升起绯色,小声道:“多谢将军……” 见她稳住了身形,牧野很快收了手,向后退了两步,与女子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姑娘何事?” 沈知薇抿了抿唇,垂眼道:“我是已故沈太傅之女,沈知薇。” 牧野四处征战,又久居燕北,在奉镛的日子屈指可数,却也早就听闻她的名字,这位奉镛第一才女,写的诗连圣上都夸赞过。 沈知薇除了才情出众,据闻容貌也是十分出众,尚未及笈,求娶的媒人就已经踩断了太傅府前的门槛。 沈知薇仰头,盯着那鬼面,在雪的映衬下,透着寒光,凛冽威严。 她咬了咬牙,开口道:“知薇听闻了太子妃的事情……望将军节哀。” 沈知薇说完,便后悔不及,她知道以她的立场,说出这些话,实在是讨人嫌。 牧野倒没有嫌沈知薇,而是觉得陆酩当真对沈知薇不错,牧乔殒命的消息他连皇家都隐瞒,却跟她说了。 沈知薇继续道:“我知道将军一定是厌极了知薇,若非我,太子妃也不会那么决绝。不管将军信是不信,我从来没有要取代太子妃的打算。” 只是她身为女子,在父亲死后,她便如水中浮萍,无依无靠,嫁给太子殿下,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事情确是因我而起,是我对不起牧乔姐姐,对不起将军。”沈知薇说完,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她圆润洁白的额角,当即冒出血来。 牧野甚至感觉到了青石板的震荡。 沈知薇犹嫌不够,还要继续去磕,然而下一瞬,却磕在了牧野的掌心里。 她僵在原地。 牧野的手背被她撞向青石板,磨破了皮,掌心里亦是一片濡湿。 若非她阻拦,沈知薇怕是想给她磕死过去,当真是有沈太傅的决绝和风骨在身上。 “沈姑娘不必如此,舍妹与太子的事情与你无干,我也从未厌嫌过你。” 牧野当然知道在当朝,女子的处境艰难,在家中靠父兄,出嫁后便靠丈夫,一生命运皆受他人左右。 她所针对的向来只有一个陆酩,不过长了一张好脸,就叫牧乔昏了头。 牧野将沈知薇扶起,迎着月色,看见她额角殷红的血顺着流下,将她的脸颊衬托得更加苍白。 沈知薇恍若浑然未觉,只注意到牧野的手被她的血弄脏,拿出随身的雪帕,又碍于男女之防,踌躇犹豫。 牧野长在燕北,民风开放,并没有奉镛人那般多的规矩礼仪,她见沈知薇楞楞站着,从她手里抽出帕子,团成一团,按在了她的额角。 沈知薇睁大眼,微微后仰。 “别动。”牧野道。 沈知薇被她说后,一动不敢再动了,任由牧野擦净她额角的血,又从革带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在了伤口上,很快伤口便止住了血。 止血药碰到伤口,沈知薇疼得流出了眼泪,眼尾红红。 牧野惯不会安慰人,反道:“现在知道疼了?活该。” 沈知薇连哭也不敢了,怯生生地问:“将军当真不怪我?” “怪你干什么?” “若太子与你是真心相爱,那反而是牧乔不识趣了。若你是看重他的权势而去依附,也是无可奈何,就算没有你,太子身边也会有其他女人一个接一个出现。” 沈知薇怔怔凝着牧野,原本以为她会受到好一番冷嘲热讽,却没想到牧野竟然从未怪过她。 牧野见她还一副痴痴的模样,怕她还没想明白,继续道:“依牧乔的性子,离开太子是迟早的事,你不过是个引火索,不必太放在心上。” 沈知薇听完,隐约觉出了不对。 她一直以为牧乔被废的原因,如承帝召告天下的文书里写的那样,是因为善妒不容人,加上三年没有为太子生子而被废。 不过沈知薇何等聪明,从牧野的话里,推断出了其中真相也许并非如此。 牧野说的是离开太子,暗含了主动而非被动的意思。 如果她是牧乔,坐在太子妃的位置上,便一定死死会守住这个位置。 太子殿下的庇佑,如一把煌煌伞盖,她站在荫蔽里,谁也不能再将她欺辱。 离开太子,她想都不曾想过。 “这、这如何那么想不开。”沈知薇难以理解。 牧野也难以理解:“这如何叫想不开,人生短短数十载,只待在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不曾游历过四海,又有什么值得开怀的?” 沈知薇细细揣摩着牧野的意思,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朗朗如繁星的眸子,心中忽然一悸。 “将军你曾游历四海,那四海是什么样的?知薇也想去看看。” 牧野笑了笑:“外面的世界对娇杏来说太危险了。” 她这话不经思索,将沈知薇比作娇杏,但并不含一丝轻浮之意。 沈知薇在黑暗里却微红了脸,嗔恼道:“将军莫要小瞧我。” 牧野刚要再说什么,却被一道年轻男声打断。 “好啊,牧将军竟敢深夜私会宫中女眷!” 牧野回过头,看见了廊檐下站着的十六皇子,还有他身后的陆酩。 12、第 12 章 十六皇子陆昭如今十五岁,为齐妃所出。 齐妃的母族在奉镛的势力强盛,齐妃却并不善于争宠夺权,多年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但她养出来的皇子是个性子顽劣的,不过虽然顽劣,却也没什么野心,从四五岁起,就喜欢跟在他太子哥哥后面。 陆酩隐在阴影里,表情看不真切。 反倒是陆昭不嫌事儿大的喝道:“深更半夜,牧将军拉着我皇兄未过门的太子妃在做什么?” 陆昭手里提了盏宫灯,他眼睛尖,把宫灯往前抬了抬,看清了沈知薇额角的伤。 沈知薇偏过脸,躲开了那束探究的灯火。 牧野知道沈知薇不想被人瞧见此时狼狈,尤其是被陆酩,于是侧过身为她挡住了光。 “十六皇子莫要平白无故坏了沈姑娘的名声,这行宫拢共就那么两三条路,不过是碰巧遇见罢了。” “碰巧遇见?那怎么我嫂嫂的额头还伤了,是不是牧将军你想要趁着无人,行不轨之事?”陆昭像是一条癞皮狗,死咬住了就不放。 听见陆昭口里说出“嫂嫂”这两个字时,陆酩终于皱了皱眉。 “十六,走了。”他淡淡道,表情冷漠,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一看沈知薇,也不关心她额上的什么伤。 牧野觉得陆酩冷的像是一块寒冰,难到以前他也是这么对牧乔的? 沈知薇似乎早就习惯,垂下眸子,对着太子和十六皇子的背影乖顺地行了礼。 牧野望着她,想到过去牧乔也受过这般冷漠对待,忽然心软起来,问她:“路上黑,有没有人来接你?” 沈知薇温声道:“我的侍女蓝意在远处等着。” 陆昭跟在陆酩后头,听见了牧野和沈知薇在园子里的对话,凑到陆酩耳边嗤笑道:“牧将军倒是关心沈姑娘,别不是想撬皇兄你的墙角。” 陆酩面无表情,不搭他的腔,转而问了另一件事:“黎贵妃那边处理好了吗?” “放心吧,已经派人过去了,连东西都给那太监准备了。”陆昭回道。 他的眼睛转了转,压低声音:“皇兄,要不要我给你也叫个人来?保证干干净净。” 陆酩刚才不叫沈知薇,他理解,毕竟沈知薇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还未过门做那些事确实不好,但要找个宫女通房那还不容易。 陆酩垂眸,睨他一眼。 陆昭担心道:“皇兄,合欢散不找人解了,要忍好长时间,何苦那么难受。” 方才在宴会上,陆酩早便喝了那酒,觉出酒中有问题,一直靠内力压着,才不至于失了神智。 合欢散无药可解,要么与人消解,要么就要熬到药性自己散了,但这种方式散得慢,合欢散对身体的影响会持续很长时间。 陆酩的掌心里拢着的玉扇被潮热的汗渍润湿。 “不必,你回宴上吧。”他的嗓音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 牧野回到大殿上时,正好宴会散了,群臣陆续走出宫殿。 殷奴人在其中里显得格外瞩目,身上的服饰颜色鲜艳,坠着张扬的彩色玛瑙与宝石。 莫日极被随从们簇拥着,走起路来散漫随性,他勾起一侧唇角,狭长眸子微挑,如蛇般阴测测,看谁都透着玩世不恭,看谁都像是在看将死之人。 牧野往里走时,与莫日极对上,殿前的路宽阔,偏他们谁也不肯绕道相让。 牧野一身玄衣,对上十几名高大殷奴人,依然身姿挺拔,气势上没有输了半分。 莫日极垂下眼,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牧野。 他摇摇头,觉得失望极了。 老可汗竟是被这样一个身板瘦弱的少年将军打败? 阿拓勒部落里流传了许多关于牧野的传闻,今日一见,莫日极只觉得他的阿布是个窝囊废,竟然怕成那样。 莫日极盯着牧野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睛,清澈的像是草原上的呼伦湖,看向他时,却又透着丝丝冷意,如湖上落的白雪。 莫日极征战时,觉得砍头麻烦,喜欢挖人的眼睛,那样回去算战功时,带起来方便。 他见过许多眼睛,凶残的,贪婪的,色相的,冷漠的。 唯独他从牧野的眼里看不到分毫杂质,至纯至真,干净的他想要亲手把这一双眼睛挖走。 不过在此之前,莫日极想要看看盛着这双眼睛的容器。 莫日极伸手到牧野的脸前,碰到了那冰凉面具。 牧野的眸色一紧,反应迅速地扣住他的手腕。 莫日极的视线移到他的手腕处,一经碰触,他才发现,牧野的手竟然比他的要小上那么多。 手指纤细白皙,骨节匀称,连习武之人因为拿剑弯弓造成的茧都没有了。 莫日极勾唇挑眉:“牧将军的手怎么这般秀气,软得跟女人似的。”箍他箍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牧野沉了脸。 找死。 一道骨节错位的声音响起,牧野直接卸了莫日极的手。 莫日极的手和手腕分离,手软绵绵地垂下。 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莫日极却仿佛无知觉那般,灼灼的目光紧锁住牧野的眸子,终于从那海一般的眼睛里看到些许波澜和恼意。 莫日极满意了,左手包在右手的腕子上,用力一按,把错位的手接了回去。 他不怒反笑,玩味道:“牧将军真是无趣,这点玩笑开不得。” - 夜深,牧野用轻功在行宫里走了一圈,将行宫的布局在心中绘了图。 行宫内的布防并不归她管,承帝命她在围猎途中负责安防护卫,不过是做给沿途百姓看的,但真要她负责御苑内的安防,承帝就又不放心了。 牧野踩点行宫不过是出于习惯,对于周边环境一定要有所掌握。 围猎禁苑的行宫不大,只供帝后和太子住下,其余的就连公主和嫔妃也是住在帐子里。 牧野的身手矫健,一路过来,竟没有被巡逻的侍卫察觉。 她到了太子住的侧殿时,发现东暖阁里点了灯,外头竟然无人把手,甚至连伺候的宫女内监也无。 牧野忽然想到,这不正是个月黑风高,夜半无人时的报仇机会吗。 她轻飘飘落在那暖阁的屋檐上,揭了半片瓦,往里看去,暖阁里的光线昏暗,只有床塌边的黄梨木方桌上点着一盏灯,灯烛明灭,映在了床上的人脸上。 陆酩躺在榻上,紧闭着眸子,脸色泛着潮红,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的唇角流出殷红鲜血,被他冷白肤色衬托,透出一股妖异。 暖阁内非常安静,仿佛连灯烛燃烧的声音也能听清。 微弱的一声啪嗒,殷红血珠滴到了他手中的玉扇上。 陆酩缓缓撑起眼,见到血污了玉扇,平时那样喜洁的人,却直接用起衣袖去擦。 牧野见状,心里大概猜出了七八分,想是方才宴会上陆酩早就中了合欢散,如今那合欢散发作起来了。 她抿了抿唇,君子不乘人之危,今夜还是作罢吧。 牧野这么想着,正要离开,却看见暖阁的窗户外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悄默声息,翻窗进入了暖阁内,手里的刀在黑暗里闪出寒光。 牧野的神色一凛,转头看向陆酩。 陆酩自擦干净了玉扇上的血后,又重新阖上了目,仿佛浑然未觉危险的接近。 牧野犹豫了一瞬,跳下屋檐,落地时未发出一丝声音,她想要活捉刺客,于是紧跟在他之后,从窗户翻进去。 黑衣人靠近床榻边时,用内力将烛火熄灭,同时高高举起刀,往陆酩身上刺去。 牧野从后面猛地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 黑衣人大惊,甩开他的手,又从衣襟里抽出一把短刃,向牧野扫去。 牧野偏过头,短刃擦过,割断了她面具的系绳,鬼面倏得坠地。 黑衣人越过牧野,继续朝陆酩扎去。 牧野顾不上面具,挡到陆酩身前,正要拿起从黑衣人那夺来的刀与其相抵,忽然,腰间突然多了一双手,将她往后一拉。 陆酩此时的眸子凌厉清明,展开玉扇往前一挥,五根细细的银针飞了出去,其中两根扎在了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顿觉不妙,立刻抽身,向后一跳,翻窗逃离。 牧野当即要去追,手腕却被人锢住。 “不用管。”陆酩的声音嘶哑沉沉,“要孤说几遍,这些刺客伤不了孤,用不着你挡在孤前面。” 牧野一阵无言,敢情是她多管闲事了。 “行行行,太子殿下威仪,是臣自作多情,臣告退。” 陆酩凝着黑暗,眼前的人轮廓模糊,却又那么熟悉。 他的眸子里清明消失了,声音也弱了下来,把牧野按进怀里。 “牧乔,那里疼得厉害,你帮帮孤……” 13、第 13 章 牧野没想到陆酩竟把她当成了牧乔,她心中一惊,想要挣开他的束缚。 不想陆酩的力气大得惊人,将她禁锢住,她越挣扎,反而被囚得越紧。 陆酩的手覆上了牧野的胸前,轻喃道:“怎么瘦成这样。” 牧野没想到他动手动脚还挺快,气得直呼他名讳:“陆酩,你给我放开!” 陆酩在这些事情上很少强迫牧乔,在她的恼怒声里,他停下了动作。 “你还在不高兴?”他的声音哑极了,处于极度忍耐的境地。 “沈太傅是孤的老师,于孤有恩,他临终唯一嘱托便是要孤照顾沈知薇,孤也是不得已。” 牧野讽刺道:“你倒是说的冠冕堂皇。”说不得已的是他,占了便宜的不还是他,照顾又不是只有把沈知薇纳进东宫这一种办法。 像是不满她话里带刺,陆酩忽然用力,将牧野要怀里按得更深。 牧野的脸紧贴他的胸膛,头顶上方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 “你离开孤,说不想看孤纳其他人,不也是冠冕堂皇,不过是想自己一个人过自在日子罢了。” 陆酩冷哼:“别以为孤不知,你早就不知道多想出去野了,都是跟你那个不着调的兄长学坏了。” 牧野:“……” 陆酩一边说话,一边解开了牧野的外衣,摸到了她腰间藏着的两枚暗器。 夜探行宫时,牧野没带看得见的武器,免得万一被御林军撞见了,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陆酩并不问那暗器来历,顺手把暗器放到了软枕下面。 “你这习惯是怎么养出来的,东宫还会有人害你不成?成日带这些暗器,枕头底下还要放匕首才睡得安稳,你又不跟你哥哥似的皮糙肉厚,划伤了怎么办。” 牧野没想到陆酩今天晚上的话竟然那么多,比她以前总共听陆酩说话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许是因为合欢散的作用,饶是泠泠如高山之雪的陆酩,发起情来,也要化了。 而且说牧乔就说,老带上她做什么? 怎么她就是不着调、皮糙肉厚了?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陆酩已经在扯她的中衣了! 牧野气恼里又参杂了一分羞愤,费力地抽出一只手,抄起床榻边的烛台,朝他的脑袋砸去。 “别碰老子!” 陆酩明明神智不清醒了,拦她的动作倒是快,他的手很大,将牧野的手整个包裹住,又轻松卸掉了她的力,从她手里拿走烛台,放回黄花梨木桌上。 “张口闭口就是老子老子的,皇后听见又要念你,回了一趟燕北,又学回去了。” 牧野忽然觉得陆酩刚才说牧乔是自己不想跟他过了,可能是真的,换谁谁受得了这念叨。 她挣扎得更厉害了,想要赶紧离开,留陆酩自己待着。 偏偏陆酩中了合欢散,又因为长时间的压抑,简直像是恶狗咬住肉,死死咬住牧野不放,他埋进牧野的颈间,“你要不高兴,孤不做就是了,可是会坏了的。” 牧野一愣,没听懂,但很快她就懂了。 陆酩抓住她的手。 “牧乔,你帮帮我。” 陆酩这时候不再自称孤了,有求于她的时候架子也不端了。 牧野的脸涨得通红:“你看清楚,我不是牧乔!” 陆酩把脸埋进了怀里人的颈窝处,闻着那熟悉的浅淡香味,他低哑地“嗯”了一声。 “你不是,你是孤的太子妃。” 男人的嗓音低沉带磁,一直酥到了牧野的耳朵眼里。 “……”牧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牧野如何也挣脱不开,仰天凝着床榻顶端,雕刻着鸳鸯图案的檀木,她决定闭上嘴了。 若她再吵嚷,把行宫外守夜的宫人侍卫惊动了,那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虽说霁朝对于好男色是相对于开放的,有钱人家的子弟养小爷也是常有的事,但终归上不得台面。 这要被宫人撞见了,再传出去,让她的脸往哪里放,以后她还怎么号令三军。 而且就牧野现在的处境,怎么也不像是玩小爷的那个,倒像是被玩的那个。 事实也确实如此。 牧野被好一番教导。 她的手不能要了,陆酩她也杀定了! 暖阁的窗户漏了一条缝隙,朔风钻了进来,却丝毫带不走暖阁里的暖意。 牧野的额角渗出细汗,薄薄的耳垂如玛瑙般鲜红。 陆酩光拿她的手还不甘心,竟然咬上了她的耳朵尖,厮磨起来。 牧野彻底疯了,黑暗里,她张开嘴,用力咬住了陆酩,报复性地碾磨,直到口腔里有血腥气。 陆酩发出一声闷哼。 牧野在战场上徒手砍下人头,浓稠滚烫的鲜血洒满她的手时,都没有此刻的湿黏令人难以忍受。 然而没过多久。 “你还没完?!”牧野咬牙道。 陆酩低低地轻笑:“平时你有那么早就休息的?” 牧野:“……” 她这耳朵也不想要了!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合欢散的药效渐渐淡去,陆酩也累了,阖上眼,抱她不再那么紧了。 牧野终于抽身,下床时还踢倒了黄花梨木桌,发出一阵声响。 牧野吓得回过头,此时天色已泛起微光,陆酩精疲力竭,睡沉过去,并未被惊醒,他闭着眸子,眉心舒展,精致立体的下颚处,有一个明显的牙印。 牧野恨得咬牙,拿起陆酩锦衣的下摆,嫌恶地擦掉了手上的脏污。 她捡起落在地上的鬼面具,一眼不敢回头去看,仓皇逃走, -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榻上,照在陆酩的脸上。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恍惚想起自己昨夜里做了一个梦,荒唐至极,将平日的克己守礼抛之脑后。 陆酩缓缓睁眼,头痛欲裂,他撑起身,看到榻间一片狼藉,抿起唇,脸色难堪。 暖阁外传来敲门声。 “皇兄——”陆昭不放心,一大早就来看望他。 陆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才去开门。 门一打开,陆昭立即瞧见了陆酩下巴上的咬痕,整齐密密。 他眯起眼睛,咧嘴一笑,揶揄道:“皇兄你昨晚找人了?我就说嘛,中了合欢散哪里能忍得过去。” “你是不是把人给弄疼了,不然哪个小娘子胆子那么大,敢咬你的脸,一会儿到围场被父皇和那帮老臣们看见了,要怎么交代啊?” 陆酩晨起的心情不佳,听陆昭这么一说,拧了拧眉,抬手摸上脸,指尖碰到下巴,有微弱的刺痛传来。 他回到房中,走至铜镜前,看清了下巴处的咬痕,泛着浅淡的粉色。 “……”陆酩凝着那一枚小小咬痕,咬痕的形状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的眸色忽地深沉。 陆昭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怕撞见小娘子惹她羞臊,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余光瞥向床榻,只见榻上除了散乱的绫罗锦被,并无其他人。 陆昭这才走进暖阁,问道:“皇兄,你昨晚找了谁?还藏着掖着呢,一大早就把人送走了。” 陆酩审视起床榻周围的狼藉,地上的烛台和翻倒的黄花梨木桌也一一细看。 陆昭见他阴沉着脸不言语,不敢再开玩笑,正色道:“昨日的刺客被捉到时,咬了牙齿里的毒药自尽了,皇兄你说这刺客跟下药的是同一个人吗?” 闻言,陆酩的眼皮倏地掀起,他终于想起关于昨夜的零星片段,还有那个挡在他面前的模糊身影。 陆酩原以为昨夜的那些荒唐,不过是他中了合欢散后做下的黄粱一梦。 他大步走到床榻边,手伸进软枕下,摸出一枚做工精致的十字镖,金属的质感冰凉,镖上刻了一个纂书写的牧字。 陆酩攥紧了那枚暗器,眸色沉得愈加稠浓,随即他冷声道:“把谢治和沈聍叫来。” 14、第 14 章 昨夜下了一场雪,院子里白茫茫,除了陆昭走来时落下的脚印,并无其他人的。 陆酩一身墨蓝色锦衣,披着紫貂裘,站在风口里,凝着那一道脚印,直到谢治和沈凌进到院子,将雪地踩得更乱。 陆酩未开腔,是陆昭代他训斥的。 “谢治,你怎么做的护卫,昨夜为何能让刺客进入暖阁?” 谢治早知道躲不过一场训,又有苦说不出,明明是殿下让他们退到殿外,护卫人手有限,加之他们对行宫还未熟悉,难免有遗漏之处。 不过谢治了解太子殿下的脾性,与其多做解释,不如老老实实认罚。 他跪地道:“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陆酩由谢治跪着,并未言及惩罚之事,转头看向沈凌。 “昨晚牧野都去了哪里。” 沈凌脸色微变,紧跟着跪在地上道:“昨晚黎贵妃的事情紧急,沈仃前些日子出任务不慎受伤,轻功不便,属下见牧将军回了大殿,便去帮沈仃的忙了。中途有一个时辰未跟住,属下擅作主张,请殿下责罚!” 陆酩冷哼:“你和沈仃一起去领罚。”说罢,便拂袖而去。 - 皇家围猎的第一日举行了一场骑射比赛。 参与比赛的有霁朝的王公贵族,还有承帝钦点的朝中青年才俊,以及诸侯国派出的代表,总共三十人。 近年来四海太平,朝中武将稀缺,年轻的将军更是屈指可数,就算有也都是靠关系走后门得了的军衔,真正有本事的,除了牧野便也没别人。 武将们觉得平时在朝堂上,被文臣言官压了风头便罢了,围猎上那可是他们的主场啊,绝不能还输给那帮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皇子文臣。 牧野原本并不想参加什么骑射出风头,但拗不过那帮老将,瞒着牧野,直接把她的名字推了上去,他今天早上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想不上都不行了。 除她以外,七皇子陆霄、十六皇子陆昭、莫日极的手下那海,还有新科状元郎江骞行也在其中。 太子陆酩尚文,不会武,并未参与。 牧野来之前还听老将们大胆揶揄,说幸好太子殿下没有参加,不然怕是连弓也拉不弯。 二十多年前,霁朝开疆扩土的时候,武将大出风头,得罪了不少文臣,如今用不到武将了,那帮内阁大臣就开始想方设法削弱武将手里的权力。 而太子党多是文臣,武将们自然把矛头对准了太子,背地里时常抱怨,反而对于习武的七皇子陆霄赞赏有加。 牧野骑在马上,从骑射场往远处的皇帐望去,看见了端坐上位,锦衣随风翻飞的陆酩。 她攥紧了缰绳,蜷起的掌心泛着红。 陆酩昨夜里对她时的那一身力气,别说把弓拉弯,就是拉断了也轻而易举。 陆酩的姿态挺拔,举止沉稳持重,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雅,不冷不热,当真是皇家风范。 牧野冷冷扯了扯唇角,白日里他倒是人模人样了。 她的手里到现在仿佛还残留着灼烧般的触感,叫她想忘掉都忘不掉。 牧野在心中把陆酩的名字咬牙切齿念了许多遍。 骑射比赛开始,那帮老头给牧野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夺头筹,不然指不定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念她呢,说不准还会跟阿翁告状。 没办法,牧野从一开始便没有收着,一马当先,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七皇子陆霄和那海紧跟在她后面,但随着时间推移,也跟不上了,渐渐落在了后头。 在场外高台上观看的不光有大臣,还有嫔妃公主,臣子女眷,女眷们的目光无不黏在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身上。 最后毫无悬念的,牧野拔得头筹,七皇子陆霄第二,状元郎江骞行成了文臣里的一匹黑马,超过那海,得了第三。 承帝见大霁远胜诸侯国,占了前三,龙颜大悦,大手一挥,赏赐了许多。 其中赏赐里最贵重的,是牧野得的一支镀金点翠如意纹蝴蝶簪,点翠碧绿如嫩叶,用七彩玉石和玻璃做的蝴蝶落灵活现,翅膀薄如蝉翼般清透。 牧野在圣上面前谢了恩,拿了恩赏,回帐途中,遇到了沈知薇。 沈知薇的眼睛还是红的。 牧野心想,难怪都说女子是水做的,而且还是清早的晨露,不多不少,光那么一两滴,就足够我见犹怜的了。 沈知薇不想每次她独自难过时总是被牧野撞见,别过脸,把脸藏在了乌发里。 牧野轻叹,将拿在手里把玩的簪子递给她。 面前出现了一只精致的如意蝴蝶簪子,沈知薇一愣,缓缓抬起头来。 “送你吧。”牧野笑了笑,“希望沈姑娘日后事事如意,自由自在。” 沈知薇望着牧野,明明戴着一副冰冷的鬼面,可那一双眸子里含着的笑意却如朗朗暖阳。 她忽然呆住了。 牧野以为她是伤心得痴傻了,半天不晓得接簪子,于是抬手,将那簪子插进了她的乌发里。 “天冷风大,快回去吧。” 说完,她越过沈知薇,回了帐子里休息。 牧野昨夜没有休息好,困得够呛,过会儿还要围猎,得抓紧时间补补觉。 直到牧野消失不见,沈知薇才回过神来,她抬起手,碰了碰头上多出的簪子,玉石的触感温润,还沾着方才人指尖的温度。 沈知薇恍惚地走回贵女们坐的地方。 乐平公主坐在最尊贵的位置,高高地睨着她,目光在她头上的簪子处停留。 乐平的眉头猛地拧起来,随即便起身,气呼呼地找她皇兄去了。 陆酩和陆昭正坐在桌边饮茶。 乐平公主挤走了陆昭,坐在了陆酩对面,不高兴地告状:“皇兄,你管一管沈知薇吧,她也太不知安分和检点了。” 陆酩慢条斯理地品茶,淡淡道:“沈知薇怎么惹你了?” “你看她啊。”乐平公主眼神朝女眷坐着地方瞥去。 陆酩抬眸,找到了坐在其中的沈知薇,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是没看出问题。 乐平忍不住说:“你看不见她头上戴的簪子,是父皇刚刚赏赐给牧将军的吗?” 站在一边的陆昭听她那么一说,朝沈知薇望去,见她原本素净的发髻里,果然多了一支彩色的簪子,平添了三分冶艳。 “还真是啊,牧野这是前脚拿了赏赐,后脚就来撬皇兄你的墙角?” 陆昭想起昨晚见到沈知薇和牧野在行宫园子里私会,更加坐实了他们之间有什么,气愤道:“牧野好大的胆子,简直不把皇兄你放在眼里!” 乐平只是想告沈知薇的状,不想把牧野扯进来,她瞪了陆昭一眼:“牧将军为人率真,肯定是沈知薇那个狐媚子勾引的!” 陆酩终于皱眉,沉声道:“乐平。” “你跟谁学的这些不干净的词,是你该说的吗?母后是把你宠坏了,没有一点公主样子。” 乐平被皇兄一顿训,委屈地撇了撇嘴。 “那皇兄你管不管嘛。”她问。 陆酩抬眸,复看向沈知薇,盯着那根簪子思索。 - 围猎开始,承帝年迈,并未亲自参与,而是在皇帐里拥着黎贵妃调笑。 黎贵妃今日起的迟了,承帝向来宠她,又听闻她身体不爽,特命她好好休息,到了晌午,黎贵妃才起。 因她没有赶上早晨的骑射比赛,承帝正饶有兴致地转述。 参与围猎的皇子贵戚,诸侯国使臣,每人左右都还带了三到五名侍卫,虽说隆冬时节,凶猛的野兽大多进入冬眠,但保不准遇到饿急了的猛兽,伤到贵人便不好了。 牧野没带侍卫,因嫌他们骑马太慢,反而拖了她的后腿。 除了牧野,莫日极也没有带,他的那帮手下们进了猎场,就像野狼进了森林,一个个放肆屠戮,莫日极懒得管,随他们去了。 陆酩的侍卫带的是最多的,王皇后担心他的安危,临了又增派了十名侍卫。 众人看着太子殿下骑着马,晃晃悠悠进了猎场,左右浩荡,好大的架势,而后才跟在他后面进入猎场。 猎场里马蹄声震震。 第一天的围猎,贵族子弟们都卯足了劲,想要在承帝面前表现一番,以此得到圣上青睐。 牧野在骑射比赛上已经出过风头,围猎并不上心,只不过想要猎上两头白狐,回去好给先生做裘衣。 白雪覆盖的围猎场内,要找到白狐变得更加不容易。 牧野绕了半个围场,终于遇到了一只白狐。 她拉弓瞄准了后,发现那是一只母狐狸,母狐的身形胖硕,应该是怀了孕,为了肚子里的宝宝,不得不冒着天寒与危险出来觅食。 牧野薄唇轻抿,放下弓,就在这时,森林里另一个方向射出一支利箭,直直扎进了母狐的后腿。 牧野扭头,看见了高坐马背上的莫日极。 莫日极手里拿着弯弓,箭已经离了弦。 那母狐被箭射中,发出一声刺耳嘶叫,殷红的血染上了它雪白毛皮,母狐挣扎着要逃。 莫日极望着那母狐,颇为享受地看它残喘的模样,直到那母狐爬出了三丈远,他终于失了玩乐的耐心,从箭袋里复抽出一支箭来。 莫日极眯起一只眼睛,箭头对准母狐的腹部,猛地射过去。 牧野同时举弓放箭,逆着莫日极的方向,箭尖对箭尖,打掉了莫日极朝母狐射去的箭。 两支箭在离母狐不远的地方坠地,母狐趁机钻进了一旁的草丛,重新隐匿进了白雪里,不见踪迹。 莫日极看向牧野,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忽然大笑道:“牧将军竟然如此妇人之仁?” 牧野极为看不上莫日极和殷奴人的行径。 殷奴人侵犯他国城邦时,奉行斩草除根,手段残忍,对妇孺幼儿也不放过,掏心挖肺,以此为乐。 他们对于人尚且如此,又怎么会懂得怜惜一只狐狸。 牧野不愿与他多言,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离开。 莫日极从牧野的目光里,看出了她毫不掩饰的厌恶,她的目光里看向他时,像是在看一头不通人性的野兽,既然是野兽,那么便是连对话的必要也没有了。 莫日极阴沉下脸,策马往前了两步,捡起被牧野打落的箭,他举起弓,对准牧野的后背,瞄准她心脏的位置。 少年将军玄色衣袍在马上翻飞。 莫日极的弓举了许久,直到那抹玄色身影消失。 他徒手折断了未射出的箭,留下那尖锐的箭矢,拇指指腹抵在箭尖上,用力一按,箭尖刺破了皮肤,冒出血来。 莫日极将箭矢握在掌中,抿了抿指尖上的血,血腥的味道让他分外清醒。 迟早有一天,他要在战场上,让牧野亲身感受被野兽撕咬的滋味。 折断她的脖子,挖出她的心脏。 - 牧野想要去找那只被莫日极射伤的白狐,在那附近绕了好几圈也无果。 最后要放弃时,她听见一阵窸窣声,从密密的树林里,有一人踏马而来,马的速度很慢,像是在林间漫步。 牧野顺着声音看过去,先是看见了一匹月白色的汗血宝马,此时阳光正好,汗血宝马身上反射出粼粼光波,四肢修长有力,肌肉匀称,随着动作流动如江河。 牧野看了眼馋,抬起眼,再看到马背上的男人,瞬间收回了那看直了的眼神。 陆酩端坐在那汗血宝马之上,身着墨蓝色锦衣,绣着红青色暗花团龙纹,他的怀里抱着一只白狐,右手搭在白狐的后颈,漫不经心地轻顺。 牧野注意到这白狐就是那一只怀了孕的母狐,受伤的后腿已经处理过,扎上了白色绷带,并不明显。 见到牧野,陆酩脸上的表情平淡,熟视无睹,并不理睬,他将白狐递给身侧的侍卫,“送出猎场,给乐平玩玩。” 牧野收回视线,心道原来是要拿去哄公主高兴,不然陆酩怎么会那么好心平白救一只狐狸。 不过如此寒冬,白狐又受了伤,若在猎场,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连带肚子里的小狐狸也要死在腹中。 送出去给公主,虽然被拘了自由,成了玩物,但至少保住了命。 白狐被侍卫装进了马鞍边的行囊里,挤出一个脑袋,盈盈的眼睛望向牧野,发出轻轻的嘤声,似乎并不情愿被人带走。 一只狐狸竟然把自由看得比性命更为重要,情愿在天寒地冻里残喘,也不愿意被人抓去,好吃好喝的供养。 牧野没吭声,默默看着侍卫驾马离开,带走了那只白狐,还是先留着性命吧。 “皇兄——”远处十六皇子陆昭坐在马上,像风一样的跑过,“我刚看见了一头好大的野猪往里头去了!” 说完,陆昭转头便不见了人影,他身边的侍卫早就不知道被甩到了哪里去。 陆酩眉心微蹙,命令左右:“你们都跟过去护着。” 野猪凶猛,身经百战的猎人都不敢一个人硬碰硬,七八个人也不一定能制伏,就陆昭那三脚猫的功夫,别说猎杀野猪了,能在猪嘴下逃出来都难说。 “是。”陆酩的侍卫齐齐应声,驾马紧跟上十六皇子。 随着侍卫们的离开,周围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牧野和陆酩。 陆酩并不打算留在原地,策马往猎场深处去。 牧野盯着他的背影,眸光微动,忽然觉得现下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报仇时机。 她紧跟在陆酩之后,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陆酩走出一段距离,很快察觉到了牧野在跟着他走,缓缓放慢了马速,“牧将军为何一直跟在孤后面?” 牧野扬声道:“太子殿下将侍卫都派去保护十六皇子了,殿下不会武,臣恐殿下安危,故而随行。” 陆酩听完,轻嗤一声。 自从牧乔回了燕北后,他还是头一次听牧野对他讲话那么恭敬,恭敬得诡异。 “牧将军莫不是忘了,你与孤交过手。” 虽然只有一招半式,但牧野足以知晓他会武的事实,实在不用在这里跟他装腔作势。 牧野咬了咬牙。 陆酩分明是故意来气她,提醒她不要忘了,她那时的狼狈,大出洋相。 牧野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臣怎么会忘,太子殿下深藏不露,竟然有一身好功夫。” 陆酩听出了背后人声音里的咬牙切齿,勾唇笑了笑道:“比起牧将军还差远了。” 语气里清清淡淡,话是恭维的话,但却满含讽刺意味。 牧野觉得陆酩这个人,真是有本事两三句话里就把她一脑门子的火引出来。 陆酩那时腾空踹她的那一脚,真叫一个疼啊。后来好几天,她咳嗽里都带血,吃了裴辞的药调理才好了。 牧野讥讽道:“还是殿下的轻功略胜一筹。” 陆酩没什么耐心,懒得跟牧野兜圈子,就牧野那点城府,虚与委蛇,都不够在他这里看的。 他停下马,开门见山:“牧将军是想要跟孤再打一架?” 陆酩那么直接,反倒是牧野愣了,她否认:“臣不敢。” 陆酩:“有什么不敢的,在燕北时你不是挺敢的。” 明明是牧野以下犯上,攻击他在先,吃了亏就记仇到现在。 陆酩:“你若想报仇便来,真不敢,就滚。” 牧野:“……” 她浑身的胆子都被激起来了,撸起袖子就要干架。 “但孤有个条件。”陆酩掀起眸子,凝着牧野,“孤要知道牧乔的下落。” 15、第 15 章 “牧乔死了。” 牧野不管陆酩信是不信,从她的嘴里,永远只能得到这个答案。 陆酩紧紧盯住牧野,如幽潭深邃的眸子里,终于升起了一丝愠怒。 他扬起马鞭,朝马臀抽了下去,踏月嘶鸣一声,往猎场更深处去。 牧野反应很快,紧随其后。 虽然这附近相对偏僻,但仍然能听见马蹄声,要打架,还是找个僻静处干净。 踏月跑起来的速度很快,疾风难得遇到和它相当的对手,也不肯落后,紧紧咬着踏月不放。 仅一刻钟的功夫,两匹马就带着各自的主人进到了猎场最深处,周围杂草丛生,没有人到过的痕迹。 苍茫大地里,只有两匹马疾驰留下的蹄印。 此时天又下起了雪,更添一层寒意。 陆酩和牧野相继下马。 牧野弯下腰,攒起一捧雪,擦了擦右手,从见到陆酩开始,他曾经在她手里的触感就变得无比清晰。 牧野的怨气从昨晚一直积压到现在,她攥起拳,径直朝陆酩挥过去。 陆酩迅速地向后一闪,牧野只碰到了他冰凉的衣角。 陆酩轻扯唇角:“牧将军那么急,不找一件趁手的武器?” “刀剑无眼,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臣怕伤了殿下。” 牧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的是她不用刀剑,也能把陆酩打得满地找牙。 松树上积压的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寂静的林中,除了雪落声,便是拳风飒沓的利落声响。 只不过在和陆酩交手七八个回合之后,牧野发现陆酩的武功竟然和她的武功不相上下。 陆酩并不主动攻击,一招一式却将她凌厉的拳风一一化解。 就在他们打得不可开交之时,疾风和踏月在无聊地踢马蹄。 疾风想往踏月身上亲近,鼻子里喷出热气,踏月跟他的主人一个性子,一身傲气,理都不理它。 疾风恬不知耻正想再凑过去时,长久以来跟随牧野在外征战练就的敏锐性让它一顿,眼睛往不远处的密密丛林里看过去。 白雪覆盖的丛林里,藏匿了一只白虎,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摸声的出现,一双金色瞳孔锁住了疾风。 白虎见猎物发现了自己,立即朝疾风猛地扑了过去。 疾风激烈地嘶鸣,马蹄凌乱,随即落荒而逃。 白虎见没有扑到疾风,立刻转扑向踏月。 踏月见状,跟在疾风后面,一起跑了。 陆酩背对着那头白虎,忙着接下牧野的招式,即使听见了后头两匹马的动静,也腾不出空回头去看。 牧野却是余光瞥见了那头硕大无比的白虎,扑向踏月时,那身长比两个成年男性加起来还要长,白虎的阴影将踏月整个笼罩住。 白虎追出一段距离,发现追不上疾风和踏月,猛地止住脚,回身看向剩下的两个猎物,虎视眈眈。 它像是饿了许久,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的巨齿。 牧野知道没有了马,光凭跑,是跑不过这庞然大物的,她当机立断,踏着一旁的松柏,飞身上树。 陆酩一怔,顺着牧野的目光回过头,看见了向他扑来的白虎,白虎跑动起来,如地动山摇,松柏的积雪簌簌抖落。 牧野坐在树上,晃着腿,悠哉笑道:“殿下小心啊。” 陆酩抬起眼,目光投向他,沁着三分的凉意。 忽然,他抬起手,没有想与白虎肉搏,反而是一掌打断了牧野坐着的那棵树。 牧野的眸色一变,在树倒下之时,跳回了地上,免于被树压死。 陆酩趁这个空档,已经轻功跑了老远。 牧野望着陆酩的背影,又看向朝她一步步走来的白虎,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陆酩这个狗东西啊! 白虎发出吼叫,震得仿佛整座山都在晃动,它朝牧野冲了过去,伸出尖利巨大的爪子。 牧野从地上打了滚,艰难躲开了白虎的攻击,颇为狼狈地爬起来,跟在陆酩的后面跑了起来。 转眼的功夫,陆酩已经跑的只剩一个影子。 牧野咬牙切齿,却腾不出空来骂他,身后的白虎张牙舞抓,但凡她有一个松懈,随时就能将她撕碎了去。 突然,跑在前面的陆酩猛地停住,路的尽头是足足有十丈宽的断崖。 虽然牧野现在的处境比他还要差上许多,但他见陆酩无路可逃了,笑起来,喊道:“殿下怎么不跑了?快跑啊。” “我这皮糙肉厚的,不好吃,哪有殿下的皮肉香啊。” 牧野为了讽刺陆酩这两句话,跑得气不顺,慢了一息,被白虎撕碎了一角衣摆。 陆酩立于断崖边,狂风吹拂起他的衣摆,大雪模糊了视线,只能看清牧野在那庞然大物之前,亡命奔跑,危在旦夕之间,还不忘嘴欠调侃他。 陆酩淡定自若地站着,临危不惧,凝着牧野的身影,忽地走起了神。 他竟然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想起有一年的元宵宴会,秦王谋划了一场刺杀,想要除掉他。 陆酩早在三天前便从影卫处得到了密保,秦王自以为设计的天衣无缝,但其实每一步他都了如指掌。 秦王想杀他,陆酩索性顺水推舟,秦王以为能将自己摘得干净,殊不知他多的是证据可以证明是他所为。 陆酩连受伤的位置都想好了,往心脏上方稍偏两寸,扎些血出来看着严重就行了,饶是这样,为一个区区秦王,他还觉得亏了。 他做事一向算得精准,不差分毫,只是唯一他没有预料到的是牧乔。 他的太子妃,本该如花瓶摆设一般存在的人。 牧乔大概知道他喜洁,蝴蝶骨都被人刺穿了,还要离他远远的,不让血弄脏他的衣裳,明明忍着疼,还要笑着调侃他。 “殿下的反应怎么那么慢,剑都刺过来了,都不知道躲。” 仿佛越是危难存亡的关头,她越是不当一回事。 这一点,牧野倒是跟她一个样。 远处传来马蹄声。 陆酩的鸦睫轻颤,抬起眸子,看见了朝他奔来的踏月。 踏月的速度极快,月白马身化成一道幻影,奔向陆酩时没有丝毫减速。 陆酩翻身上马的同时,踏月双蹄用力向后蹬,腾空而起,如流云轻盈,朝着那断崖另一边跃去。 陆酩从马上拿起弓,抽出箭矢,在悬崖之间,回眸拉弓放箭,一气呵成。 在白虎的爪子要扑倒牧野的那一刻,箭矢直直地扎穿了白虎的左眼。 牧野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咬了咬后槽牙,猛地停住脚步,在白虎因刺痛而发出震天吼叫时,抽出腰间的匕首,转身高举手臂,扎向了白虎的另一只眼睛。 白虎的血喷出,溅在她的鬼面上。 白虎双目失明,变得更加凶狠,漫无目的地四处撞。 牧野翻身坐到了白虎的背上,匕首再一次扎进它的后颈。 白虎的皮肉很厚,匕首卡在了肉里,它痛得翻滚起来。 牧野死死抱住白虎的脖子,绝不被它甩下去,她忽然想到,找不到白狐,猎一头白虎回去给先生做裘衣也不错。 陆酩乘马立于断崖的另一边,朝正与白虎肉搏的牧野看了一眼,而后扯了扯缰绳,缓缓离开。 牧野在白虎背上,等着白虎发完疯,消耗掉体力,腾出空瞥向断崖,陆酩骑着马,只给她留了一个背影,身姿挺拔,优雅矜贵,半点没有刚刚从虎口脱险的惊慌。 不像她,冠发凌乱,浑身溅满了白虎腥臭的血。 牧野吐出嘴里吃进去的虎毛,气急败坏地喊道:“疾风!给老子死哪儿去了!” 马比马,气死人。 牧野与白虎缠斗了足足一个时辰,白虎的体力终于被耗尽,轰然倒地。 而疾风也终于回来。 牧野累得气喘吁吁,不忘数落道:“现在知道回来了?你看看人家踏月,再看看你!真是出息,不就是一头小老虎,吓成那样,丢不丢人。” 疾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转了个身,马屁股对准牧野,尥蹶子不干了,又要走。 牧野:“你回来!” 疾风不理,自顾自走出了几丈远。 “我错了,不说你了,你快回来。” 牧野这个头低的很快,没有办法,她还得指着疾风把这头白虎带回去呢。 见主人服了软,疾风这才咕叽咕叽地走回来。 牧野将白虎的四肢用绳子捆住,绳子另一端系在马上,她想了想,又怕这一路把白虎的皮拖坏了,影响做裘衣,于是费力地拖拉硬拽,把白虎放到了疾风的马背上。 虽然是一只死老虎,但疾风出于本能,十分的抗拒,被牧野按住了马头才勉强不再挣扎。 牧野虽然面上没再说疾风,但心里已经下定决心,等围猎结束,回到燕北要好好练一练疾风,这三年都给养废了,一副窝囊样,连在皇宫里被娇惯养出来的踏月都不如。 - 牧野还没走出围场,就被其他在围场里打猎的陆昭看见了。 陆昭野猪追丢了,一无所获,正悻悻地往外走,见到牧野牵着一匹黑马,马背上压着一头庞然大物,白虎即使已经死了,那血盆大口和獠牙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陆昭顿时瞪大了眼睛,赶忙骑马出了猎场,直接到了承帝跟前,咋咋唬唬道:“父皇,牧将军猎了一头白虎!” 闻言,承帝惊讶地站了起来,“白虎?” 他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朕要亲自去看看!” 黎贵妃跟着要起来,随行伺候,刚站起,她的腿便一软,面颊如胭脂般红润。 承帝忙扶住她,又在如羊脂玉细腻的柔荑摸了一把,温声道:“爱妃身体不适,外头风雪大,就在帐里歇息吧。” 黎贵妃含羞带媚的眼眸轻抬,娇娇细语:“谢皇上。” 陆昭看着他父皇哄着比乐平公主不过大了几岁的年轻贵妃,压下了心里一股别扭情绪,余光下意识瞥向站在一旁垂首默侍的内官。 内官的长相清隽,敛着眉目,很知分寸,帝妃在调情说笑时,无动于衷。 这内官名叫祁茫,是太监总管刘停的干儿子,很得刘停赏识,入宫没两年便被他提拔,调在了承帝跟前伺候。 若不是皇兄不许他去探究,陆昭实在好奇,昨天晚上贵妃和这去了势的东西,究竟是如何云雨。 陆酩早已从围猎场出来,坐在席上,见陆昭的眼睛不干净,在他脑袋后拍了一下。 陆昭哎呦一声,正要骂,抬起头看见是皇兄,捂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皇帐设的地方离围场有些距离,承帝年迈,不想路上遭风,乘的是轿辇。 陆酩骑马在轿辇前方。 - 牧野牵着马出了围场,看见沈知薇站在围场入口前。 沈知薇一袭烟紫色裙装,披着白貂裘衣,头上插着那支鎏金如意纹蝴蝶簪,在皑皑白雪里,好似一朵飘摇纤弱的鸢尾兰。 陆酩早一个时辰前从猎场归来,沈知薇得知,为他煮了驱寒的姜茶,送去时,听到陆酩吩咐谢治:“牧野在林中遇险,你带人去看看死了没,没死再救回来。” 闻言,沈知薇失手打翻了姜茶,受了陆酩一阵审视,她借口重新去煮一碗,这一煮,便再也没有回去。 沈知薇在大雪里站了一个时辰,浑然未觉,伸着细长雪白的脖子,往围场里看,直到看见了牧野的身影,眼眶瞬间红了。 牧野见怪不怪,每次遇到沈知薇,她都在掉眼泪。 方才大战白虎,令她精疲力竭,只扯了扯唇角,揶揄笑道:“这里人多,你找了这么个地方哭,不是让人看笑话。” 沈知薇的眼睛更红了,仰头盯着牧野,青面獠牙的面具此时沾满了鲜血,可怖极了。 她拿出随身的帕子,踮起脚,替牧野擦掉面具上的血渍,白帕子染上了血。 牧野向后躲:“不用擦,脏了你的帕子。” 沈知薇的情绪复杂,明明知道她不该出现在围场,也不该做这些举动,但却还是做了。 她恼自己,又将这一股恼迁怒给牧野,带了怨气地说:“脏了就脏了。” 陆酩骑马在前,眯了眯眸子,望着远处,目光落在围场口的两人。 沈知薇正在为牧野擦面具上的血,整个人几乎贴到了牧野身上。 陆酩虽然不在意他们两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但当着承帝和大臣的面,好歹该收敛些。 趁着其他人还没有看到,陆酩藏在袖中的手上多了一枚四方手里剑,朝牧野的方向扫去。 手里剑的速度极快,反射出一道微弱寒光。 牧野眼皮微掀,捕捉到了飞来的手里剑,随即推开面前的沈知薇,她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不想正好撞上了手里剑。 手里剑锋利异常,回旋的过程里,割断了牧野一缕碎发和勾住面具的细链。 鬼面忽然松了,沉沉落进了雪地里—— 转瞬的功夫,承帝与众大臣已经到了围场入口。 所有人都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面具,还有牧野的一张脸。 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劲装,挺拔干练,如松柏常青,身后的疾风扛着硕大白虎,却一点没有抢走牧野清朗卓绝的气质,不怒自威。 这一股气质在牧野遮面时便存在了,但当她拿掉面具,威严一下就淡去了,让人的目光只能落在那张脸上。 简单用清俊这个词来形容已经不够,她的眸子清澈,皎洁如月华,长眉如黛,透着三分英气,但光这英气,却不足以掩盖她容貌的冶艳,微微上挑的眼尾,薄唇晕出淡淡胭脂色。 绷紧的银色链条断裂时,在牧野的脸颊处划了一条细细的血线,非但没有破坏那一张脸的美感,反而平添了一抹诡艳。 没有人再记得去看那一头白虎,而是将视线齐齐落在了牧野身上。 陆酩盯着牧野的脸,眸色沉沉,仿佛要将她戳穿成洞。 16、第 16 章 陆昭眼里闪过惊异,凑到皇兄身边,小声怪道:“真像啊……” 但凡是见过前太子妃的人,无不震惊,他们没想到牧将军和太子妃长得那么相像。 真不愧是双生子,五官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若说是同一个人,又绝对不可能。 牧野军武出身,举手投足间都是端正如松,挺拔凛然,与娇娇太子妃的柔弱完全不同。 谁也没想到牧将军的面具戴了十多年,却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慎坠落,就连承帝也失声了。 场面陷入僵局,无人敢言。 都在想要不他们闭上眼睛,当作没看到? 沈知薇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许久才回过神来,她蹲下捡起面具,递给牧野。 牧野微微耸肩,摇头没有去接,笑了笑道:“正好戴腻了,不戴了。” 场上人那么多,该看到的都看到了,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反而显得拘泥。 承帝哈哈大笑,接话道:“难怪牧将军要戴面具,顶着这么一张俊俏的脸,确实那帮兵蛋子难服。” “不过如今四海太平,牧将军也不必再以面具遮面了,平白浪费了这脸,若是被奉镛城那些女娘看见,说亲的媒人怕是要踏平将军府了。” 承帝此话一出,算是下了令,命牧野以后以真面示人。 “不说朕倒忘了,牧将军还尚未婚配吧?正好趁着围猎这几日,看看有没有心仪的姑娘。”承帝忽然饶有兴致起来,“朕来做媒人!” 沈知薇垂下眼,早便退到了人群之中,她藏于袖中的手里还拿着青铜鬼面,面具外侧,牧野的血未擦净,沾在了她的指尖上,湿黏浓稠,不可与人道。 陆昭除了一开始吃惊外,很快就被那只巨大的白虎吸引,他走到疾风身边,细细打量白虎,用手戳戳它的利齿,又顺顺皮毛。 白虎的皮毛洁白无暇,光滑细腻,若是做成裘衣,一定很华彩。 陆昭兴致勃勃,难得好声好气地与牧野说话,同她讨要。 “牧将军,这白虎皮你送予本王吧,本王猎了两只白狐,与你换。” 牧野不卑不亢地拒绝:“殿下见谅,这白虎的皮毛我已有打算,家师畏寒,白虎皮厚重保暖,要做成裘衣送给他。” 陆昭大概从来没有碰过壁,遭过拒绝,脸立马垮了下来。 承帝也皱皱眉,牧野拒绝十六,多少是拂了皇家的面子,别说是一头白虎皮,这整个天下都是姓陆的,便是不问自取都使得,哪还轮得到她牧野说不。 但老十六也是丢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会儿就兴兴找人要,还两头白狐换一只白虎,哪有那么明着占便宜的事。 “牧将军的家师是何许人?” 方才一直沉默的陆酩开腔问,声音清淡极了,听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牧野回道:“家师闲云野鹤,说了太子殿下也未必知道。” 闻言,簇拥在承帝和太子周围的文臣皆是一惊,没想到牧将军对太子殿下如此不恭敬,竟避敢而不答。 不过这也实在怪不了牧野,她讲的是实话,裴辞淡泊名利,没有入仕之志,这么多年来都只待在他的小院里,修身养性,一身精绝医术,谋略之才也少有人知。 牧野长在乡野,混迹军营,军营里说话都是直来直往,哪有那么多尊卑秩序,她在承帝面前已经很注意用词了,但听起来却还是放肆了。 然而陆酩并未动怒,只深深看了牧野一眼。 因今日围猎收获颇丰,承帝大悦,设宴款待众臣。 莫日极那帮殷奴人一直到傍晚才从猎场里出来,尽兴而归,换了身面圣的干净衣裳,晚宴已经开始多时了。 承帝并没有怪罪,请他们落座。 莫日极刚坐下,掀起眼皮,就瞧见了坐在他对面的生面孔,失神了一瞬。 他想不出什么好听漂亮的词语形容,只觉得惊艳。 站在后头的那海也看呆了。 虽然殷奴人不像是霁朝,喜欢评些什么第一美男,第一美女之类的称号。但莫日极却是大家默认部落里长得最好的,不同于殷奴人普遍粗犷的长相,他的容貌粗中有细,剑眉星目,五官深邃,野性里又透着精致。 不过关于长相的事,部落里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说。 阿拓勒人崇尚武力和野蛮,夸对手长相好是一种侮辱人的方式。 那海原本以为不会有谁能跟世子比高下,不过来了一趟大霁,倒是发现有好些跟世子不相上下的。 比如那高傲的霁朝太子陆酩,不过多半是中看不中用罢了,那海不屑地想。 此前,那海早就把参加围猎的人探查了一遍,对面的人不管是气质还是长相,都极为出众,按理他不可能会忽略掉才对。 “对面坐着的是谁?”果然莫日极问起了他。 那海垂首答不出来。 莫日极骂他一句:“废物。” 那海忽然想到霁国人很重视规矩礼仪,一般宴会安排的座次顺序都是固定的,轻易不会变动。 他抬起眼,不敢置信地复看了看对面,而后左右张望,没有看到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心中的猜测已落了七八分。 那海在莫日极耳边小声言语,听罢,莫日极的脸上闪过惊异,他挑了挑眉,目光紧盯着对面。 莫日极将牧野从上到下的打量。 牧野雀羽似的眼睫盖下,在晚宴通明的烛光里,撒下一片阴翳,映在雪白的皮子上。 真是白啊。 比那刚做出来的羊奶冻还要白还要嫩。 因为是晚宴,牧野不像平时只随意扎一根墨色发带,而是束了冠,平添了三分斯文,朱唇玉面,莫日极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让阿拓勒闻风丧胆数年的鬼面将军联系上。 莫日极缓缓闭目,藏于案下的左手张开又虚拢,回忆起昨日握住的那一截手腕。 真是细啊。 比阿拓勒最娇最弱的女人还要细。 莫日极问:“那海,你在奉镛那两天,是不是去了南风馆。” 那海脸色一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莫日极淡淡扫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骂你。” 那海嘿嘿一笑:“没见识过,觉得新鲜,就去了。” 莫日极:“滋味儿如何?” 那海回答得直白:“除了地方不一样,跟女人差不多。” 他见主子感兴趣,凑到跟前说的更多了,“有的小倌啊,还有会做女人的打扮,那腰扭起来跟蛇似的,缠起人真要命。” 那海觉得不能再回忆了,再回忆他就要起火了,赶紧住了嘴。 莫日极沉默良久,想了想,忽然决定以后不早早杀掉牧野了,等在战场上赢了她,带回阿拓勒先玩玩。 比起杀掉一个人,用尽办法的折辱,才能真正摧毁对方。 - 牧野敛着眸,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探究视线,她没去看,自顾自把玩着手里的白玉酒杯。 由于盯着她看的目光实在太多,牧野现下属实有些悔了,她没想到怎么她摘了面具,竟比她戴着那能吓哭孩童的面具时,还要吸引视线。 牧野想,大概是她刚以真面目示人,众人正是稀奇的时候,过几天便好了。 牧野此时早就不记得出发前裴辞对她的交代,让她戴好面具的事情。 她反而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戴一个冷冰冰的面具戴那么多年,除了装腔作势根本毫无用处嘛,吃饭饮茶时还很不方便,如今摘了面具,她想喝酒便喝酒了。 皇家晚宴上供的酒都是各地进贡的上好酒酿,没有裴辞看着,牧野不知节制,饮得尽兴。 晚宴结束,牧野归了帐,她不喜欢帐外有人守着,屏退分给她的侍卫,还没有人胆子大到敢来夜袭她的军帐。 牧野就算在梦里,长久以来身体练出的肌肉记忆也能把对方杀了。 牧野喝多了酒,头又开始疼了,甚至疼痛感比平时更加剧烈。 她忍到两更天时,实在受不住,翻出裴辞给的药瓶,从里头一下倒出两颗,生吞下去,嗓子眼里立即冒出来一股苦涩药味。 许是酒冲了药性,牧野头疼缓解得少,药让人昏沉的副作用倒是愈发明显,但头疼却让她想睡睡不着,在清醒和模糊的状态里来回拉扯。 忽然,牧野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在碰她的脸颊,额头。 她浑身发热,仿佛踽踽独行于大漠之中,此时出现了一股清泉,流经她的肌肤,带来清凉。 牧野闭着眼睛,偏过头,把脸贴得离那只手更近,轻喃道:“先生,你的药不好使了。” “什么药?”男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缓沉沉,好听极了,将她耳朵眼里激起一阵酥麻。 牧野恍惚一瞬,很快惊觉,在她榻边的人不是裴辞! 牧野倏地睁开眼,看见了面前一张离得极近的脸,轮廓立体深邃。 她恍惚一瞬,认出了是陆酩。 不过牧野才不管他是谁,深更半夜潜到她的营帐里,都该死。 她朝陆酩抬手打去,陆酩向后撤,躲过了她的攻击。 牧野另一只手紧接着下一个手刀,但她吃了药,浑身发软,力度和速度都比平时弱了一半,不仅没有对陆酩造成威胁,反而被她握住了双腕,按回榻上。 围猎设帷幄时,比行军打仗时的条件好多了,还设有矮榻当作床睡卧,不过这给贵人们睡的榻,经不起折腾,牧野和陆酩一番打斗间,这榻就散了,木板散落一地。 随着床榻的散架,牧野整个人有一瞬间腾空,很快摔到地上。 中间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很短,陆酩的手想伸到她的脑后,替她挡住撞击,已经来不及了。 牧野的脑袋重重地磕到地上的木板。 陆酩没有支撑的地方,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 这榻虽然搭得不结实,但木板的用料是扎扎实实,邦邦硬,牧野眼前一阵白。 牧野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她跟陆酩是真的不对付,怎么每次都能精准的让她的脑袋遭殃,真是痛极了。 陆酩这次不像上次那样无动于衷,听到那沉闷撞击的响声,悬在空中的手顿了顿,脸上升起复杂表情。 他握住牧野腕子的手紧了紧。 陆酩闭上眼,许久不松开,仿佛想通过碰触的感觉,回忆着什么。 牧乔的手腕,大抵也如这般细,骨肉匀称,像是一折就能断了。 谁能想到,堂堂牧将军,在这件玄衣之下的身体,竟然如此单薄。 陆酩摸上了牧野的脖子,那脖子还是一样的细,他一只手掌便能轻轻拢住。 他的掌心磨蹭到了一块凸起的地方。 陆酩蹙眉,手指在那块凸起处来回摩挲,像是想要把凸起的喉结去掉。 喉结的触感真实,拿不掉,陆酩仍不罢休,他的手往下,脱起牧野的外衣。 17、第 17 章 牧野今晚头疼发作,并未换上寝衣,外衣松散开,露出里面白色里衣。 她没想到陆酩上来就动手动脚,脑子嗡嗡炸开。 牧野从枕头下摸出藏着的匕首,趁陆酩不防备,一个翻身,将他摁在了地上,两个人的位置调换。 牧野将匕首抵在陆酩的脖子上,匕首锋利,立刻划出一条血线。 “太子殿下是爬错床了?殿下该不会是将臣当成牧乔了吧。”她咬牙冷声道。 牧野知道她和牧乔长得七八分神似,但陆酩也不该跑来她的营帐里发疯,当真以为她会是牧乔。 陆酩并不反抗,凝着眼前的人,帐内的光线昏暗,看不清牧野的脸,但那微沉的嗓音,明显不是牧乔。 脖颈间传来的刺痛令他清醒了。 他轻扯唇角,像是自嘲。 “嗯,你和牧乔很像。” 见陆酩毫不避讳的承认,牧野将匕首尖抵得更深,血珠冒了出来。 “若殿下不是储君,这匕首便穿进去了,不要再提她的名字,你也配?不过是一件穿过的衣裳,再矜贵,再镶了金丝,绣了蟒纹,那也是一件旧衣。” 他们牧家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对旧东西的态度弃之如敝屣。 陆酩沉了脸:“这话是她说的?” 牧野不否认:“真不知道牧乔之前怎么看上了你。” 陆酩冷呵一声:“牧将军现在说这些,当初又为何要把她嫁进皇家。” 牧野:“但凡是正常的人家,谁愿意把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送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陆酩的眸色深了,眼底晦暗不明,“见不得人的地方?” “难道不是?”牧野反问他。 陆酩沉默不语。 牧野继续道:“要不是牧乔在我的庆功宴上见过你后,就非要嫁给你,你以为我会舍得把她送进宫?” 她嫌弃地看着陆酩:“牧乔的眼光真是够差的。” 牧野因为带了许多私怨,这话说的其实并不厚道。 陆酩的这一张脸放在整个霁朝,也找不出比他更俊朗的人了,但牧野是不会承认的。 “你的庆功宴?” 陆酩眉心微蹙,记忆里他的确出席过牧野当年大胜归来的庆功宴,但他想不起来在那时见过牧乔。 他只记得第一次见牧乔,是在大婚那天。 陆酩对牧野强买强卖给皇家的这一场婚事并不满,交杯酒也未喝,便合衣上塌,闭目就寝,想着冷一冷她。 然而没过一刻钟,牧乔就提着繁复的裙袍,走到榻边,手里端着两杯酒,笑盈盈地说:“殿下,我敬你一杯。” 她的架势不像是在喝交杯酒,更像是在划拳比酒。 刚嫁进宫里的牧乔,当是真的一点规矩不懂。 陆酩想起那天牧乔的反应,唇角竟微微勾起,但很快又转念起了恼意,恼牧乔闹的差不多得了,怎么到现在还要躲着他。 在他出神的时候,牧野已经从他身下脱困,双手抱臂,将外衣合拢,警惕地看着他。 陆酩自觉再在牧野这里,已没什么意思,起身要走。 牧野见他一身夜行衣,讽刺道:“太子殿下记得下次别走错了,沈姑娘的帐子在西边。” 陆酩的脚步顿了顿,什么也没说,掀开帐子离开。 - 陆酩回到行宫,沈仃秘密请见。 沈仃隶属于陆酩手里的影卫组织。 沈仃禀告道:“黎贵妃的药是蓉嫔买通了贵妃身边的宫女下的,在宴会当值的宫女有一位曾伺候过蓉嫔。属下怕打草惊蛇,并未将她提来拷问。” 陆酩淡淡“嗯”了一声:“你继续盯着蓉嫔,让谢治去查陈府。” 蓉嫔的父亲是兵部尚书陈宥,难保他也牵扯在了其中。 单一个蓉嫔为了争宠,对黎贵妃下手便罢了,不可能会有这个胆量,敢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其始作俑者一定还在她的背后。 陆酩缓缓闭上眼,脑子里并未再想蓉嫔的事情,而是回忆着当年的那场宴会。 许久,他睁开眼,命令道:“把沈凌叫来。” 沈仃想是太子殿下有其他事要交代沈凌去做,垂首应声,倒退出去。 他们影卫之间不允许谈及自己手里的任务,除非是有交叉的,才会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只有沈凌是影卫里的头,他清楚影卫里所有人的任务,串联彼此。 很快沈凌进入殿内。 陆酩道:“你回奉镛之后,去找出明正三十年,五月初九那天在昭和殿为牧野举办庆功宴的记录,我要所有参与宴会者的名册,包括内监宫女。” 陆酩有一处天赋异禀的地方,便是过目不忘的能力,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他都能回忆起来过去任何场景里发生过的一切细节。 他很确定,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牧乔,连身形像她的都没有。 若是牧乔当真参加了那场宴会,他不可能会不记得。 闻言,沈凌一愣,没想到主子会让他调查一个三年前的宴会,他不明白其中用意,却也不敢多问,回道:“是。” - 原本为期一月的围猎,在承帝意外感染风寒后,提前结束。 蓟州的严寒温度,对于习惯了温暖潮湿气候的奉镛人来说,也属实难熬,随行的大臣听闻要回都城,也都暗暗松了口气,他们一把老骨头,实在是冻不住了。 然而,回程那天的黎明,却出了事,沈知薇被人劫走。 沈知薇被劫走时,悄无声息,帐子里便不见了人,只留下一张字条,写明了赎人的地点,在距离围猎场数十里外。 沈知薇的婢女蓝意拿着字条,慌乱之中去找太子殿下,正好遇见谢治正与牧野做交接。 行宫和围猎场里的安防是由谢治负责的,回程路上的安防则是牧野负责。 谢治接过蓝意递来的字条,看完之后,眸色一紧,拿着字条立刻转身去找太子殿下。 牧野见他神色有异,问蓝意:“纸上写了什么?” 蓝意望着一身玄衣飒沓的牧将军,眉目清朗,竟然跟太子殿下不相上下。 也难怪她家主子像是失心疯了,不去太子殿下跟前讨好,天天手里捧着鬼面具,痴痴地出神…… 蓝意抿了抿唇,摇摇头,垂眸什么也没说。 她这是为了主子好,既然主子她已经与太子殿下订了婚事,其他的还是别再想了,否则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牧野见状,疑惑地审视着蓝意。 谢治拿着字条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脚步,他展开信,重新阅了一遍,觉得这字条的目标太过明确,显然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就等着殿下去救沈知薇。 谢治没忘记上次沈知薇遭难,太子殿下亲自营救时,险些中了冷箭。 如今他们远在蓟州,人手不像在奉镛时调动方便,定是比之前那次要更加危险。 他犹豫半晌,最后将字条捏成团,攥紧在了掌心。 太子殿下看重沈知薇没错,但沈知薇若被他人视作是殿下软肋,一次两次拿她做威胁和筹码,掣肘了殿下,日后必成大患。 蓝意见谢治行至一半又折返回来,着急问他:“谢大人怎么还不去禀告太子殿下?” 谢治眼神里含了愧,解释道:“如此明显的圈套,一定是针对殿下的,不能令殿下犯险。” 牧野听了一耳朵,更加好奇了,忍不住问:“什么事儿是圈套啊?” 蓝意见谢治不肯帮,气极了,从他手里抢回那张纸条,铺平展开递到牧野面前,含着哭腔道:“牧将军,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牧野一目十行看完了纸条,皱起眉。 “人什么时候不见的?”她沉声问。 蓝意摇头:“不知道,昨夜小姐说心情不好,想要一个人就寝,奴婢早晨进帐时才发现人不见了。” 闻言,牧野眉心蹙得更深,看向谢治,问责道:“你就是这么做围猎场内安防的?” 连被劫了人都无知无觉。 “……”谢治望着牧野看他的目光,眼神里像在骂他是废物,他沉默,无言以对。 此事的确是他失职。 牧野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竹笛,吹了两下,发出悠长声响。 疾风从远处跑来,粉雪扬起似烟尘。 牧野带着御林军的一个小队十人离开,护送围猎队伍的工作暂时交给了谢治。 御林军其实并不直接受牧野的管辖,但他要人时,御林军里的士兵一个个上赶着要去。 毕竟牧野的名号太大了,谁都想跟在她身边,见一见传说中的燕北战神。 当牧野赶到对方指定的地点时,果然看见一群人马,沈知薇被一个黑衣人禁锢在马上,双手被绳子绑住,娇嫩肌肤磨出了红痕。 黑衣人的匕首抵着她的脖子,沈知薇的嘴里被塞了棉布,一双仿佛沁着春水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红。 见到来的人是牧野,沈知薇拼命摇头,想让他快跑,却发不出声音,急得眼泪流出更多,落得像是珍珠。 牧野看她这样,以为是害怕的,扬声对劫匪道:“挑一个女人下手,也不嫌丢人。” 黑衣人并不怒,讽刺地笑道:“不及牧将军是整个霁朝的英雄。” 说完,黑衣人策马扬鞭,带着沈知薇便朝后跑了去。 牧野拉弓射箭,因着黑衣人拿沈知薇做肉盾,她一箭只射中了黑衣人的胳膊。 黑衣人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很快弃马,与同伴共骑另一匹马而去。 被他弃了的马忽然嘶鸣一声,不受控制地暴走起来,沈知薇被绑着手,受惯性跌在了马背上。 牧野看见马脖子上插着的匕首,心里沉了沉,呵了一声:“驾!” 很快疾风追上了那受惊的马,牧野挥起马鞭,绕上了沈知薇的细腰,用力一拉,就将沈知薇拉到了她的马上。 疾风复跑了几步,牧野勒停了马,解开绑住沈知薇的绳子,取走了她嘴里的棉布。 沈知薇的眼角划过一滴泪,我见犹怜,她柔弱的一声叹息:“将军你不该来的……” 牧野的神色如常,淡淡道:“我知道。” 牧野圈着沈知薇的腰将她抱下马,交给了后来跟上的御林军,随后立即重新上马,往回赶。 她看黑衣人劫持沈知薇时的反应,便知道了,这怕是一招声东击西。 - 谢治骑着马在围猎队伍最前,心情复杂,想起牧野临走时刺他的那一句,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 忽然,围猎队伍后面发出尖叫和刀刃相碰的声音。 谢治回头,看见了远处内监被人一刀抹脖,血从脖颈处喷射出来,溅满了黄帐。 他的眸色一凛,大喊道:“护驾!” 围猎的队伍里,兵荒马乱,埋伏在雪地里刺客,从四面八方涌来,目标很是明确,都冲着最前面的那两辆黄盖马车。 混乱之中,太子的马车突然脱离了队伍,朝东北方向奔去,欲引开刺客。 刺客们见状,果然劫走了御林军的马,追了上去。 刺客人数分散,留下来刺杀承帝的黑衣人很快被伏诛。 承帝吓得脸色发白,将黎贵妃推到身前当肉盾,生怕刀剑无眼刺伤了他。 待刺客伏诛了,又把黎贵妃抱进怀里,好声好气地安抚,如以往一样万般宠爱。 黎贵妃花容失色,躲进他的怀里,哭得令人怜爱。 承帝恨不得立马把黎贵妃好好宠幸一番,压一压他的惊。 谢治本想立刻带上人马去救援太子殿下,但承帝不允,命他护驾先到十里外的青州,再救太子。 承帝老了,把他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太子,他的儿子多的是。 谢治骑着马,听见了黄盖马车里传来承帝粗粝的调笑声和女人的娇喘微微,抓住缰绳的手紧了又紧。 - 牧野将沈知薇交给了御林军小队,自己策马赶回,路上撞见陆酩的马车。 马车在空旷雪地里疾驰,不停有刺客往车上跳。 马车夫的身手不凡,将刺客一个个砍落,车辙拖出两条血线。 牧野暗道不妙,追了过去,顺手解决掉两个刺客,她骑马靠近马车,大声问道:“圣上现在何处?” 狂风呼啸,马蹄声阵阵。 陆酩掀开车帘,露出一双冷然的眸子,静静地凝着牧野。 一道冷箭射了过来,擦着陆酩的侧脸而过,扎进了他身后马车模板上,陆酩依然岿然不动,目光泠泠,盯住牧野的脸。 不断有刺客杀上来,牧野疲于应付,眉心染上焦急之色,继续问:“圣上可无恙?” 牧家忠君,向来分得清楚,紧要关头,他忠的是哪个君,最要护的人是谁,牧野不会搞错了。 陆酩轻扯唇角,淡淡道:“将军可自去确认。”他的声音清冷,比那刀剑相碰的声音还要凉上三分。 牧野闻言,直接收紧缰绳,掉头便走。 陆酩余光只看到一抹玄色衣摆,被风鼓得猎猎。 刺客拔剑从车窗刺入,陆酩伸手直接扭断了他的头,像扔脏东西一样扔出了窗外,而后拿出帕子,不停擦手。 - 牧野追上围猎队伍时,发现队伍里井然有序,御林军层层守护,已经能远远看到青州城门了。 见承帝无虞,牧野松下一口气,这才在意起陆酩的处境,她犹豫片刻,终是决定赶回去帮陆酩。 牧野沿马车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最后在一条湍急的河边找到了马车残骸,还有十几名刺客的尸体。 血将河流染红。 牧野顺着河流的方向追,很快,在湍急河水里看见了一抹明黄身影。 一身黑衣的刺客与他缠斗在一起,陆酩借着水流和周围嶙峋的石块,将刺客的脑袋狠狠撞向石块,血珠溅在他的眼角,陆酩凌冽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刺客的尸体很快被湍急的水流冲走。 陆酩埋进水里,河水带走了他脸上的血污,然而,他此时的状况比死去的刺客好不到哪里去。 河岸两边陡峭险峻,没有能让他借力爬上来的地方。 陆酩听见马蹄声,抬起眼,看见了河岸边的牧野,他脸上的表情平淡,不惊不喜,也未出声求救,任由自己顺着水流被冲走,并不期望牧野会来救他。 牧野虽憎恶陆酩,却从没有想过要他死,她想也不想,从岸上折断了一根树枝,朝陆酩的方向够去。 树枝有两米多长,牧野抓着一端,控制不好另一端,树枝摇摆不定,在陆酩的头上当当敲了两下。 陆酩:“……” 牧野:“……” 牧野赶紧轻咳一声,喊道:“殿下抓住树枝,臣拉殿下上来。” 说话的时候,她坐在疾风身上,跟着水流继续跑,那树枝又狠狠敲在了陆酩的头上。 不像是在救人,倒像是痛打落水狗。 “……”牧野想笑不敢笑,嘴角抽搐。 陆酩漆黑一团的眸子凝着她,终于,他从水里伸出手,反抓住树枝,一个用力,竟然把牧野从马上拉下来,一同拽进水里。 牧野刚才忍笑忍得走神,怎么也没想到陆酩会对她发难。 扑通一声,她掉进水里,刺骨的水立刻裹挟住她。 牧野被呛了一大口水,发不出声音,眼睛里也是一阵刺痛。 她想骂骂不出来,身体不断向下沉。 狗娘养的陆酩,她不会水啊! 牧野在水里上下扑腾,玄衣蓄满了水,身体越来越重,周围湍急河流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拉着她往下。 牧野的耳畔响起嗡嗡蜂鸣声,恍惚间,夹杂着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好像是她将死之时,重新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 陆酩望着被他拉下水的牧野,几乎是瞬间就沉到了水底,许久不见人上来。 他皱起眉,等了半晌,最后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逆着水流往河底游去。 牧野被水流推着,忽然感觉撞上一堵墙,有了依仗的地方。 她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陆酩的脸,水上的阳光刺透进来,粼粼金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深邃的五官,薄薄的嘴唇微抿着,里面存满了空气。 牧野觉得她的肺快要憋炸了,她想也不想,用力咬住了陆酩的嘴唇。 要死一起死! 18、第 18 章 牧野从陆酩的嘴里抢来了些许空气。 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不合时宜的想法—— 陆酩的嘴唇,竟然出乎意料的软。 陆酩没想到牧野如此举动,再清泠的眸子也出现了一丝碎裂。 水流冲散了牧野额前的碎发,露出一整张白皙的脸,离得他极近。 因着这一张像极了的脸,陆酩有一瞬间的恍惚,随之而来的是暴怒。 他的水性好,利落地翻身,抬脚狠狠踢上牧野的胸口。 牧野好不容易抢来一星半点的空气,从肺里被他生生踹了出去,胸口传来剧烈疼痛。 谢治带着人马赶到时,看见水中明黄与玄色的锦衣,交缠在一起,至于水下发生了什么,在激荡的水花里,他看不真切。 谢治赶紧挥手,手下的人接二连三跳下河,护着陆酩上了岸。 陆酩铁青着脸站在岸边。 谢治忙解下身上裘衣,想给太子殿下披上。 陆酩摆手拒绝,冷沉的眸子只盯着还在河里挣扎沉浮的身影。 谢治清晰地看到了太子眼中的杀意,立刻噤声不敢言语。 眼看着牧野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越沉越深,就要被河水冲到下面的悬崖里去,陆酩才缓缓开口:“把她拖上来。” 陆酩只交代了把人拖上来,于是谢治把牧野拖到岸边就不再管了。 牧野躺在河岸边,细碎的石子硌在她身上,胸口还隐隐作痛。 她呛了水,猛烈地咳嗽,咳得五脏六腑都要震碎了。 耳边成群的马蹄声渐远,只有疾风凑过来嗅了嗅,怕主人死了。 牧野冷得牙齿发颤,哆哆嗦嗦爬上了疾风的背,抱住疾风取暖。 她的肺火辣辣得疼,快气炸了。 以后她要是再管陆酩的闲事,她牧野就是狗! - 皇家围猎队伍在青州休整,此次遇袭,共有三名朝中官员遇害,御林军也折了三分之一。 承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行刺皇帝。 如今就算到了青州,承帝也觉得不踏实,命翌日便启程,加紧回京,同时调各州驻扎军队沿途护卫。 这一晚,当地州府安排了所有人的住宿。 牧野骑马到青州时,天色已经很晚,所幸赶在了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她身上的水珠早就冻成了冰碴儿,要不是常年习武身体好,换了其他人早就遭不住,冻死在了路上。 城门周围的光线昏暗,牧野看见在城根处站着一个纤瘦身影,提着一盏雕花素灯,月白衣裙被风吹得窸窣,在茫茫暮色里分外扎眼。 “将军!”沈知薇提着灯朝她跑来。 牧野躬着背,浑身已经冻得像是石头一样麻木,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沈知薇,半晌,才哑声说出一句:“沈姑娘,这附近可有客栈?” 沈知薇迎着微弱的灯光,看见牧野脸上和睫毛上凝结成的冰霜,不由紧张起来。 “没有了,客栈里已经安排满了。” 青州的客栈不多,只有女眷和朝廷重臣住了进去,其他人还住的是帐子。但牧野此时的情况,急需进到温暖的地方休整。 沈知薇攥紧了手里的提灯,看向周围,而后犹豫片刻道:“将军跟我来。” 牧野进入青州,神经放松了些,她踢了踢疾风的肚子,示意它跟好,便趴在它身上,眯上眼睛。 沈知薇带牧野回了府。 沈太傅曾经在青州当过知州,在青州置办了家宅和田地。 如今田地已经被沈氏支族给占了去,但碍于太子的威望,沈氏支族不敢做的太过,欺沈知薇一个孤女,最后将老宅子留给了沈知薇。 沈太傅一生为官清廉,家宅也是简简单单的院落,如今只剩下一个老奴仆不肯离去。 沈知薇在青州度过了她幼年的时光,对这里很有感情。 张妈妈知道小姐回来了,更是上上下下忙了一天,把院落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好迎小姐归家。 谁知道沈知薇刚归家没多久,便出门不知上哪里去了。 张妈妈担心,站在府门前翘首张望,眼见天色越来越黑,着急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沈知薇牵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回来了。 张妈妈定睛一看,马上竟然还趴着一个男人! 她顿时心惊胆战,这要是被谁看见了,就出大麻烦了。 张妈妈赶紧将沈知薇推回府,自己牵着马,带牧野从后门进府。 疾风跨过门槛时,没轻没重,忘了身上还驮着主人呢,下意识抖了抖身上的雪。 要不是牧野虽然在闭目养神,但还留了一丝精神在戒备,真就要被这傻马甩下去了。 牧野稳住身形,狠狠拍了疾风一脑袋。 疾风用鼻子发出不满的声音,吓得在前面牵马的张妈妈松开手,往前跑了两步,等她回过头,正正对上了一双极为清朗的眸子。 沈知薇也从前门赶到了后院。 张妈妈拉着沈知薇离牧野和疾风远远的,怨道:“小姐,你怎么带了个男人回来。” 她家小姐明明向来是最知礼数的,定是知道此番举止有多不妥当。 沈知薇看向张妈妈,轻轻说:“妈妈,这是牧野将军。” 闻言,张妈妈愣了愣,抬起头,望着马上的牧野,下一瞬,便跪在地上砰砰得磕头。 牧野踉跄下马,扶她起来,笑道:“老人家,您这么磕,也不怕我夭寿。” 张妈妈颤颤巍巍地起身,手反握住牧野的胳膊,紧紧握着。 她握住牧野胳膊时,闪过了一息念头,在她想象里应该如天如地般威严的牧将军,竟然还是个少年,手腕子瘦得那么细。 张妈妈的眼睛里涌出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好伤心,不停地说:“打得好啊,打得好。” 十几年没有人像牧野这样打得一手好仗,打跑了殷奴人,替她的丈夫和儿子报了仇。 若是她的小儿子平安长大,现在的年纪,该和牧野差不多大。 沈知薇找来了父亲的旧衣,张妈妈烧了热水,又在偏房里烧了两盆碳,把房间热得暖乎乎。 牧野泡在浴桶里,感觉冰冻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终于活了过来。 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沈知薇给她的一件墨蓝色的锦袍。 牧野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除了玄衣之外,其他颜色的衣服了。她习惯穿玄衣,因为若是有血溅到上面,只有玄色看不出来。 牧野穿着一身蓝衣出门,遇见了端着姜汤的沈知薇。 沈知薇望着她,微微怔了怔。 平时牧野穿玄衣,将她的气场压沉了,如今换了稍微明亮的颜色,仿佛整个人都明朗起来,眉目清隽,真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沈知薇回过神来,垂下眼:“将军,喝碗姜汤,去去寒。” 牧野闻着空气里姜汤辛辣的味道,皱皱眉:“能不喝吗?”那样子竟像是怕喝药的孩子。 沈知薇忍住笑,复举高了茶托到他的面前,一副不能商量的模样。 牧野被沈知薇盯着,喝完了姜汤。 沈知薇端着茶托回了小厨房,再出来时,牧野已经走了。 落雪的院子里,甚至连她的脚印也没有留下。 沈宅现下只有两三女眷,牧野回了暖,再留下来便是不妥,又怕沈知薇和张妈妈劝留,索性不告而别。 屋檐上新挂了两盏灯,火光氤氲,在夜色里蔓延开来。 府里的廊檐四处都是黑黢黢的,张妈妈年迈,行动不便,想挂灯也心有余力不足。 沈知薇站在檐下,盯着那两盏灯看了许久。 张妈妈几次经过,几次无奈地轻轻摇头。 - 翌日,围猎队伍天不亮就要重新出发。 青州驻军浩浩荡荡,把队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负责安防护卫的工作交给了青州军的将领。 牧野前一晚腆着脸,借宿在了一个孤寡老人的家中,老人家里的其他男丁都死在战场上。 茅草屋破旧不堪,屋内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画像,画上画着一个身形魁梧,身着玄金战甲的男人,脸上戴着吓人的鬼面具。 画像前摆着供炉,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的小山堆,此时还燃着一根香,如奉神明。 牧野见了,羞愧地移开眼。 她深知,百姓真正该敬该谢的,不是她这个苟活者,而是千千万万马革裹尸的将士。 老人许是一个人寂寞惯了,有人晚上留宿,不知多热情,忙前忙后,将空了许久的屋子收拾出来,给牧野住,又怕她冷,将睡炕烧得滚烫。 牧野白日落了水,寒意入了骨,觉得这温度正正好。 夜里,牧野睡得不算安稳,明明身体是暖和的,脑子里却还记得落水时挨的冻。 牧野梦见自己在水里沉浮,几乎窒息。 在她觉得快要淹死的时候,有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领子,将她从水里拽出来。 牧野抬起头,水珠滚进她的眼角,面前是陆酩那一张清俊的脸。 陆酩一袭锦衣,玉冠束发,声音温润含着笑意:“怎么那么笨,教了你这么久的凫水,还是学不会。” 说完,便又把她扔回了水里。 牧野一整夜都在水里浮浮沉沉,一次次窒息,又一次次被陆酩捞起。 她醒来时,从头皮一直到脚跟都是发麻的,恨得牙痒。 清晨。 牧野离开时,把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留给了老人家,还把水缸里的水添满。 牧野脱离队伍一整日,她回去时,原以为会被问一问,没成想御林军看她的眼神透着诡异。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长枪长剑架满了脖子。 陆酩骑在雪白踏月上,薄唇抿成淡漠的一线,目光清泠泠地睨着她,缓缓道:“牧野涉嫌通敌,意图谋逆,押回京中候斩。” 19、第 19 章 牧野被押上了牢车。 原来,御林军在昨日的刺客身上搜出了一封通敌信,其中包含有御林军的布防图,信上印了牧野的私印。 而牧野在围猎队伍受到袭击时,人却不在,更加显得她在这件事情里摘不干净。 所有的刺客在被抓到的时候,都咬舌自尽了,唯一找到的证据,就是这封信。 牧野坐在牢车里,安然自若,淡定得不像是待审的犯人。 她行得正坐得端,不是她做的事情,她并不怕。 对牧野的审问要等到了奉镛之后再进行,御林军尊上命,将牧野关在牢车里限制了自由,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为难。 牧野在牢车方寸之地里束手束脚,无聊得要发霉了。 她靠在栏杆上,无聊到开始数人头。 数着数着,牧野在人群里忽然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背影,像极了裴辞,在庸碌之辈里显得分外扎眼,一袭青衣,如修竹松柏挺拔。 牧野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疑惑地皱起眉。 对方似是感受到了她直白不遮眼的目光,缓缓回过身。 牧野看清了远处男人的样貌,果然不可能是裴辞,而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江骞行。 江骞行的目光静静和她对视。 牧野是第一次认真看这一位新晋状元郎。 江骞行是霁国立朝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他也因此名声鹊起,说霁朝出了百年一遇的人才。 江骞行的身边围着其他青年才俊,却没有一个人的气质能比得上他,那般清雅出尘。 牧野忽然想,若是先生也入仕途的话,不过是连中三元,想必对于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只不过宦海沉浮,比那臭水沟和粪坑还要污浊,再干净的青莲也要染污,不知道眼前的状元郎能坚持到几时。 两息之后,牧野和江骞行心照不宣,互相移开了眼。 牧野垂下眸,轻轻叹一口气,开始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听先生的话。 早知道便找个借口,不来这什么围猎了,竟没有一件事情是顺的,不如留在燕北清闲自在。 - 乐平听闻牧野涉嫌通敌,被押在牢车里,趁着队伍中途休息时,闹着陆酩带她去看望。 陆酩一开始不肯,但耐不住乐平在他耳边小鸟儿似的叽叽喳喳,吵得他头疼,最后终于同意了。 乐平靠近牢车时,看见牧野不知从哪里拣来三颗石子儿,蹲在牢车里扔石头玩,两颗石头高高抛在空中,剩下一颗石头被她拿起,丢向空中时紧接着又接住落下的石头。 陆酩盯着牧野玩石头的把戏,手指灵活,动作娴熟,他的眉心微蹙,看了许久,神情变得复杂。 他记得牧乔以前参加宫中宴会,觉得无聊时,也会找来三颗玉石,偷偷在桌案底下扔着玩。 乐平走到牧野跟前,指着小石头,兴致勃勃地说:“嫂嫂玩这个也很厉害。”她跟牧乔学了好久也没学会。 牧野抬眼,看见走来的是乐平,笑了笑道:“她就是我教的。” 乐平的脸贴到了牢车的木头栏杆上,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牧将军你也教教我吧。” 牧野将空中的石子儿抓回手里,又放回地上,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从腰间玉佩坠着的缨络上扯了三颗装饰用的圆形玉珠。 “石子脏,用这个玩儿吧。” 乐平望着牧野朝她摊开掌心,掌心里落着三颗玉珠,乐平雪白的小脸泛起淡淡粉色。 不过乐平和牧野玩了没多久,陆酩站在远处,食指轻抬,示意宫女把她领回来。 乐平身为一名公主,蹲在囚犯的牢车前,多少不像样,就算有陆酩的默许,其他人不敢说些什么,也不能太由着她胡来。 乐平还没学会丢石子,撇撇嘴不高兴,瞪了一眼扫兴的宫女,依依不舍,拿走了牧野的也玉珠,宝贝儿似的装进了锦袋里。 牧野觉得乐平和陆酩一点不像兄妹,小公主性子鲜活,比陆酩要讨喜多了,瞧她笨手笨脚的样子,算是给她解了闷。 - 围猎队伍走了一天,还没有到下一城。 即使有重兵护卫,承帝还是怕途中再有埋伏,下命连夜继续行路,等到了城里,再做休息。 夜里没有阳光,温度更低,牧野坐在牢车里,牢车四处透风,她吹了一天风,头疼发作起来。 裴辞先前给她的药,在前日落水时便丢了,如今没有药,她只能硬忍着疼。 牧野疼得靠不住牢车,躺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圈,额前渗出密密的汗,嘴里咬出血。 负责押送的御林军见牢车里牧野的动静有异,用剑柄碰了碰她。 牧野的手在瞬间攥住了他的剑柄,快得御林军都来不及看清她的动作,便被牧野缴了械,被一个困在牢车里的人。 牧野下意识的防备用完了她全部力气,沉沉的铁剑掉在地上。 御林军拿回剑,犹豫片刻,最后别开眼,没有去管。 夜里下起雪。 谢治来到队伍最末巡逻时,看见牧野浑身被雪覆盖,像是头奄奄一息的野狼,怕是等不到回京,就冻死了。 牧野通敌罪名来的蹊跷,所有的刺客全都查不到来处,却偏偏搜出了一封牧野的信,反而更像是栽赃嫁祸。 承帝当了那么多年皇帝,虽然老了,但帝王心术可没丢,不可能看不明白其中蹊跷,却仍把这罪名直接扣在了牧野的头上。 陆酩知道承帝是动了想除牧野的心,来时路上,迎接牧野的百姓浩浩荡荡,当真是压过了皇家的威风。 他这位父皇的眼里,可不容人。 通敌叛国和谋逆的罪名不是小罪,光是问斩不够,还要牵连九族。 陆酩那么快将牧野押住,定下回京问斩,是想让牧野一个人把所有的罪责都担下,不至于连累牧乔。 确认完牧野的情况,谢治掉转马头,往队伍前方去。 陆酩听了谢治的禀告,拧了拧眉心。 他今日漱了不知多少次口,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他唇畔残留,久久难以散去。 若不是北方殷奴人贼心不死,他留着牧野还有用,牧野早该死了,那条河就是她的葬身之所。 陆酩最后还是去请见了承帝,劝说承帝,事情尚未调查清楚,将牧野关押在牢车里,被沿途百姓见了,恐众人议论,民心不定。 承帝虽面色不善,但到底怕悠悠之口,让了步。 - 牧野听见锁链撞击的声音,牢车的门打开了,御林军带她上了一辆马车,又怕她逃,用锁拷将她的手和马车内部的横栏拷在一起。 马车里没有烧炭,也不算暖和,但比起四面漏风的牢车,已经好了不少。 牧野紧闭着目,忍住头疼,想要赶紧疼晕过去也好,这样就感觉不到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围猎队伍在子时抵达城里,因次日又要早早出发,大部分人都留在队伍里,原地休整。 牧野越疼反而越清醒,马车里的横栏都快被她握断了。 她感觉到马车悠悠停下,周围有人走动的声音,很快又安静下来。 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除了巡逻的护卫,其余人都找地方休息去了。 没了车马声的遮盖,牧野觉得头疼的更加无所遁形,脑子里像是有千百只蜈蚣在爬行和撕咬,连带她的五脏六腑都疼了。 忽然,牧野感到一阵转瞬即逝的寒意,厚重的车帘被掀开,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无声无息。 牧野艰难撑起眼皮,面前是一抹青色衣摆,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青竹香。 她想要继续往上看,男人微微侧身,整个人靠在了车窗前,挡住了帘外透进的光。 马车里的光线黑暗,她夜视能力虽好,但密不透风的室内,加上头疼让她眼花,看不清男人的脸庞。 “怎么又不好好吃药?”男人的声音低缓,在狭窄的车内回荡,振得牧野耳膜发麻。 牧野听出是裴辞的声音,来不及惊讶,没有被锁拷扣住的手抓上他的衣摆。 “先生。”牧野的声音嘶哑极了。 “我把药丢了。”她的语气里含了许多的委屈,还有三分的怨恨。 牧野在疼得死去活来的这段时间,脑子里没少把陆酩千刀万剐。 “这么粗心大意,药是能丢的?”裴辞还在不紧不慢地训她。 牧野紧紧攥住他的衣摆,把他的衣裳都扯皱了,什么也听不见去。 “药,给我药。” 裴辞的手指按在牧野的额角,指腹微凉,打着转儿,不过只帮牧野按摩了两下,那清凉的手指便离开了,顺着额角缓缓下移,最后拢上牧野的脸。 男人的大掌将那张精致隽秀的脸拢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双湿润的眸子,像是一头受尽折磨的小狼,野性全都被磨了去,可怜兮兮,求主人垂怜。 “先生……”牧野低喃,声线是平日里不曾有过的软绵。 裴辞却并不心软,淡淡问:“知道错了吗?” 牧野连忙点头,又怕黑暗里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扑到裴辞身上,凑得极近说:“知道了。” 她的手不老实,在裴辞身上摸索,想要找药吃。 裴辞不动了,由着牧野摸,感受着她纤细的手指,隔着衣物布料,蹭过他的腰间。 牧野找了半天也没有摸到药瓶,脑袋顶住裴辞的胸口。 “先生,好疼啊,给我吧。” 裴辞张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牧野蜷缩成一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裴辞将她脸上被汗浸湿的碎发撩开,露出一张苍白脆弱的脸。 他缓缓道:“忍着吧,疼过了才长记性。” 放出去的小狼不乖,玩野了,让她不要摘面具,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摘了。 该罚一罚。 牧野疼极了,又气裴辞不肯给她药,张嘴就在裴辞的脖颈处咬了下去,血染红牧野的唇角。 裴辞的颈处传来一阵刺痛,他轻轻笑了笑,差点忘记小狼也是会报复的。 裴辞抬起手,按住牧野的后脑,按向自己的颈窝,让她咬得更深。 两条彼此缠绕的细蛇,从裴辞的袖中悄无声息地钻出,一条银色,一条黑色,如手指般长短。 黑蛇闻到血腥味,舔舐着裴辞脖颈流下的血。 银蛇则推开牧野一层层的衣裳,冰凉湿滑的蛇身紧贴她的肌肤,沿锁骨往深处滑去…… 20.第 20 章 第 20 章 牧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头疼已经好了,如果不是摸到腰间多出一个药瓶,她还以为昨夜见到裴辞是她疼出了幻觉。 先生总是有能力神出鬼没, 救她于危难。 不过先生也真是够狠心。 为了罚她,药都不肯给她吃。 牧野是疼怕了, 虽然她一只手还被拷着, 仍单手摸出药瓶,艰难地倒出一粒药丸,生吃了下去。 围猎队伍归程比去时要快得多, 日?夜兼程, 十日?便到了奉镛。 一至奉镛,牧野就被投进了刑部天牢。 朝堂之上,武臣们全都站了出来,替牧野开罪, 就连平日?里和?这些武将不算对付的文臣, 也?有不少人出来上奏说情。 承帝望着跪满大殿的臣子?, 脸色难看极了,挥袖径直退朝, 没有松口放了牧野的意思。 既然不能?只凭一封书?信证明牧野有罪, 但若仅凭臣子?们悠悠众口, 便认牧野无罪, 那皇家颜面何存? 不过这满朝文武, 不惧皇家威严的, 未免多了些。 翌日?。 一半的武将称病告假, 另一半武将直接递了请辞的折子?。 承帝龙颜大怒, 直接摔了手里的折子?,下令把这些逆臣全都拉到午门打板子?。 虽说武将皮糙肉厚, 但耐不住许多都年?岁已高,又都是股肱之臣,曾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德高望重?,午门打板子?实在太难看。 所以这两日?一直未表明态度的陆酩终于站出来劝阻。 承帝方才怒极,稍稍冷静下来后,也?知道于礼也?不能?动这些老家伙们。 但对于牧野,承帝是起了杀心,若非这件事,他竟不知道朝中有那么多人心向着牧野。 早朝散了,陆酩单独留下未走?。 承帝靠在龙椅里,眯了眯眸子?:“你也?要来劝朕?” 陆酩不置可否。 承帝冷哼一声?:“不过一把刀,用过就该弃了。” 陆酩却道:“外患未除,刀不能?丢。”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陆酩也?能?想到做那么一出局的会是哪一方。 如今尚有能?力与霁朝抗衡的,只有近年?日?益壮大的阿拓勒,殷奴人的野心从来没有灭过。 陆酩也?忌惮着牧野,但他不蠢。 对方越是想要借皇家的手除掉牧野,他便偏不让其如意。 “你想用他?”承帝高高端坐上位,狭长的眼眸盯着陆酩审视。 承帝忽然想到,若是围猎遇袭之时,他真的遇难,他底下这个好儿子?,用不着再熬到他死,就可以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了。 陆酩对上他的视线,一下看清了承帝眼里的猜疑。 承帝是真老了,疑心病越来越重?,不光忌惮牧野,竟然连他也?怀疑上了。 陆酩觉得可笑?,难道承帝还以为他有许多日?子?可活吗。 承帝常年?服用长生丹,纵情声?色,身体早就日?益亏空。 太医在他面前不敢明言,但陆酩知道,皇帝活不过明年?冬天了。 若是承帝去了,朝廷免不了一阵乱,殷奴人必定趁虚而入,到时候内忧外患,他可不想焦头烂额,收拾烂摊子?。 留着牧野,确实有用- 陆酩离开太极殿,看见了守在殿外等着的乐平。 乐平被内监拦着,只能?踮起脚,探出脑袋张望,见了陆酩,喊道:“皇兄!” 陆酩眉心微蹙,走?了过去。 “你来太极殿做什么?”陆酩抬手屏退拦住乐平的左右内监。 乐平的眼睛里满是焦急,揪着手里的帕子?,问道:“皇兄,牧将军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啊?” “天牢里的环境是不是很差,刑部那些人会不会对牧将军用刑?”乐平越想越担心,松开手帕,下定决心,“不行!我也?要去求父皇!” 承帝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有人来替牧野说情。 陆酩:“朝堂之上的事,你管不了,没必要去讨父皇的骂。” 乐平:“那怎么办呀?皇兄你也?认为围猎遇刺和?牧将军有关吗?”她才不相信牧野会做什么谋逆叛国的事情。 乐平忿忿地说:“如果不是牧将军为了去救什么沈知薇,也?不会擅离职守,那个沈知薇,怎么那么麻烦,天天需要人救。” 她忽然想到,看向皇兄,轻轻嘀咕道:“会不会是沈知薇和?敌国串通……” 没等她说完,陆酩沉声?一句:“陆安阳。” 乐平很少听皇兄喊她的全名,她小小的身体打了个哆嗦,意识到是她说错了话,低下了头。 沈知薇很快便要嫁给皇兄,若她和?通敌叛国扯上关系,牵连到的是皇兄。 宫里人多嘴杂,乐平随口一言,都可能?被当?作有其事传开来。 乐平看了看两边,宫女内监都在远处,并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才放下心来。 她扯了扯陆酩的衣角,拖着软软绵绵的嗓音撒娇:“皇兄,乐平说错话了,你不要生气。” 陆酩垂眸,望向不及他胸口高的乐平,穿着桃红绫袄,彩绣锦裙曳地,面若春桃,透着女儿家的娇憨。 他忽然想起,好像从来没有听过牧乔像是乐平这样?跟他撒娇。 若是牧乔还在宫中,知道她的兄长出事,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变得像乐平这样?,乖顺地求他。 陆酩的薄唇轻抿,想起牧乔,像是心里扎了一根刺,不痛不痒,但就是扎在那里,令人情绪不佳。 陆酩上午处理完公务,下午去了一趟刑部,他在刑部门口遇见了沈知薇。 沈知薇看见陆酩从马车下来,脚步踟蹰,袖中的手指缠绕在一起。 只需要一眼,陆酩就知道沈知薇在刑部等他是为了什么。 牧野倒是有能?耐,让乐平和?沈知薇都围着他转。 沈知薇朝他微微拂身,还在犹豫,她也?知道不该当?他的面替其他男人求情。 不过陆酩并不在意,他缓缓收回视线,没有去管沈知薇。 沈知薇望着陆酩的背影,缓缓跪了下去。 陆酩在刑部待了两个时辰,除了牧野的案件,他还有其他案子?的卷宗要看,多年?以前的旧案,光是从成堆积灰的卷宗里找出来就废了许多时间。 等他从刑部出来时,沈知薇还跪在那里,于沉沉暮色里,她的身影朦胧- 一只纯白色的海东青在覆盖了白雪的广阔草原上方翱翔,眼睛锐利而深沉,盘旋了两圈之后,以极快的速度扎向大地,飞进了阿拓勒部落。 莫日?极从海东青的鹰爪上取下竹制信筒,展开里面的纸条,看完之后,抬脚踹向了一旁的那海,将他踹翻在地。 “蠢货!”莫日?极怒骂道,“谁准你擅自行动的?” 那海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他主子?踹碎了,却不敢爬起来,整个人跪在地上,额头贴地。 信飘飘落到了他面前,那海大着胆子?看了两眼,心中疑惑,虽然他派人行刺失败了,但牧野入狱,这不是好事吗。 围猎之行,莫日?极见了霁朝的王公重?臣,奉镛的山水确实养人,放眼整个奉镛,除了那个霁朝太子?看着是个聪明人外,其余的尽全是蠢货。 他的确有意想要挑拨陆酩和?牧野的关系,这两人若是和?睦,霁国不好打。 只是这么明显的挑拨,陆酩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说不定反而更加看重?牧野,就算他本来想动牧野的,也?不动了。 莫日?极瞧那海呆头呆脑的模样?更来气,连打草惊蛇的道理都懒得跟他解释了。 他想踹那海的脑袋一脚,又怕踹完更蠢了,换了个位置,照着他的虎背补了一脚解气- 牧野在刑部里没有吃什么苦,甚至连提她审问和?用刑也?一概没有,便被放了出来。 刑部尚书?陈朗连续两日?都在朝堂之上替牧野说情,自然不会让她在天牢受罪。 牧野听说了早朝上的事情,为那帮替她说话的老家伙们而感动,前脚刚出牢,后脚就去了郑国公府上拜谢。 武将集体请辞就是郑国公带的头。 郑国公王衷是当?年?随太祖皇帝征战的武将里唯一封了国公的异姓爵。 不过也?有传言这个爵位,是牧青山让给王衷的,因为真要按论功行赏,牧青山当?年?的功劳远比王衷要大。 牧野到了郑国公府上,不想这一日?正好是郑国公的小孙女王湫的生辰。 她原本一刻也?不想在奉镛待了,打算谢了王老头就走?,结果倒是被硬留了下来参加宴会。 王衷只有一个嫡子?,两个孙儿和?一个孙女。 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这些武将,膝下儿女都不多,老头们私下闲聊,都说是因为杀孽太多,作了业障,累及子?孙。 王衷对这个唯一的小孙女宠得不像样?,生辰办的规格快赶上皇家给公主办生辰时的派头了。 生辰宴时,男宾和?女眷分在两处设宴。 郑国公指名要牧野坐在他下方的位置,絮絮叨叨把她好一顿数落。 “三年?没打仗,学的兵法全都吃到肚子?里,变成屎拉出去了?那么明显的调虎离山计,非要往里跳,怎么你就那么想要英雄救美啊?” 郑国公虽然袭了几?十年?的爵位,但说话还是那么粗俗直白。 牧野咽下嘴里还在嚼的羊肉,吃出了一股膻味。 “这奉镛的羊肉,还是不如燕北的新鲜,等我回了燕北,亲自猎一头黑山羊给您送来。” 郑国公瞪她一眼,对牧野的态度比对他那两个孙子?看起来要更随意亲切。 “少跟我这里转移话题,我要吃自己去找老牧,用不着你小子?献殷勤。” 牧野连连点头,老实得也?跟孙子?似的。 这事儿确实赖她,过了几?年?安乐日?子?,想事情想的浅了。 牧野本来以为绑架沈知薇的人是冲着陆酩去的,没成想,竟然一开始就是冲她来的。 酒宴进行到一半,从女眷宴会上传来消息,说是有位姑娘突然昏倒了要请医。 “哪家的姑娘?”郑国公问。 前来禀告的丫鬟答:“程侍郎家的沈姑娘。” 沈太傅已经故去,沈知薇成了孤女,如今投奔了外祖母李氏,借住在程家。 沈知薇的两个大伯在朝中为官,但官职都不大,平时多受沈家照拂。 郑国公的小孙女最爱沈知薇的诗词,盛情邀请她来赴宴。 只不过沈知薇一向不喜出席这些宴会,本不愿来参加。 但请帖送到了程家,程二?婶娘想让程家的姑娘跟着沈知薇一起参加郑国公的宴会,露露脸,说不定有机会结识一些贵族公子?。 若非沈知薇,程家是不够资格参加这样?的宴会的,出于无奈,沈知薇只能?同行。 郑国公一听是沈知薇,一是敬重?沈太傅过去为人,二?是同情沈知薇孤苦伶仃,又想起小孙女平日?里总在他耳边念叨沈知薇,现?在好不容易把人请来府上做客,可千万别出了岔子?。 他忙道:“快去请王太医来看。” 半个时辰之后,王太医看诊结束,开了药,来复命。 “姑娘是感染风寒,身子?骨又弱,需要好好调养一番,不慎要紧。” 闻言,郑国公若有所思,半晌,叫人给了王太医赏钱,又请他留下吃宴。 牧野想起沈知薇那纤瘦的模样?,确实该好好养一养,回头要是猎了黑山羊,也?给她送一头吧。 随即牧野又觉得还是算了,很快沈知薇就要嫁进皇宫,成了太子?妃,要什么有什么,哪还看得上什么黑山羊。 郑国公朝牧野扔了一只筷子?。 牧野回过神。 郑国公勾勾手指,叫他凑近了。 牧野挪了挪位置,坐到了郑国公身边。 郑国公沙哑低语:“我听闻沈姑娘昨日?在刑部跪了两个时辰,这风寒怕就是因为这个染上的。” 沈知薇的举动颇受朝中众臣的赏识,说她有沈太傅的风骨,非一般女流之辈,若是沈太傅还在,想必也?会死谏力保牧野。 “太子?殿下昨日?也?去了刑部,却只是由她跪着。”郑国公无奈摇摇头,“沈知薇若是男子?,应当?入仕不该入宫。” 别说正常人家的女子?不该掺和?政事,沈知薇既然是要入宫,更不该管前朝的事,惹太子?殿下不悦。 牧野也?没想到陆酩竟然就那么让沈知薇跪着。 她还以为沈知薇和?他是青梅竹马,也?许会不一样?,没想到陆酩对谁都是这样?漠然无情。 牧野心想,若是换成牧乔跪在刑部替他求情,陆酩恐怕也?一样?是无动于衷- 宴会举行到一半,不知谁起的话茬,竟想要行酒令。 场上唯二?两个肚子?里没墨水的就是郑国公和?牧野了。 郑国公仗着年?纪大地位高,自然是不用加入到行酒令当?中,只看着他们玩便可。 但牧野可就不能?不参加了,可以她的水准,行酒令里保准一个屁都蹦不出来。 郑国公看了牧野一眼,摆摆手,找了个理由,让她滚了。 牧野如获大赦。 郑国公府实在太大,牧野沿着回廊绕了许久,结果却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经过回廊转角处,她遇见了沈知薇。 沈知薇站在一池枯萎的荷花池旁,盯池里的枯枝败叶发呆,听见脚步声?,才回过神来。 她抬眸看见了走?来的牧野,愣了愣,眉眼间的神情复杂,下意识朝牧野迈步,却在中途停住。 牧野见她的脸色苍白,病容明显,想起郑国公所说,心中愧疚。 因她的事情,不仅牵连了朝中众臣,连沈知薇也?为她如此。 牧野知道此时在郑国公府内,人多眼杂,她不好跟沈知薇过多攀谈,隔着三丈远的距离出声?道:“多谢沈姑娘。” 沈知薇浅浅摇头:“将军不必在意。” 荷花池边的楼阁之上,陆酩坐在窗边,目光落在池边的两人身上。 陆酩不知道牧野谢她什么。 出力授意文臣说情,又被承帝忌惮的是他,牧野倒是只知道感谢沈知薇。 今日?陆酩前来国公府,是想请郑国公推荐几?位将才。 承帝有一点说的没错,刀用过了就该丢,只是如今朝廷手里好用的刀只有牧野一人,迫于形势,他不得不保牧野。若是他手里再多几?把刀,用旧的刀丢了便丢了。 与郑国公谈完正事,陆酩不愿在宴会上出现?,左右无事,便在国公府花园的观景楼内闲坐,不想竟然让他撞见了眼下这一幕。 牧野和?沈知薇之间陷入沉默,也?不便再言。 牧野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沈知薇的询问:“将军是不是要回燕北了?” “嗯。” “何时?” “此时。”奉镛牧野是一刻待不下去。 “……”沈知薇的眼里暗淡下去,又是一阵无言。 牧野察觉出她的低落,印象里好像沈知薇就没有高兴的时候,眉间总是藏着愁容。 望着沈知薇,牧野又念及她的父兄均已不在,总是心生怜惜,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安慰,只能?道:“若是将来有机会,沈姑娘到了燕北,一定带你好好玩玩。” 沈知薇凝着他,许久,轻轻问:“牧将军可愿带我一起回燕北。” 牧野一怔,认真地望向沈知薇。 半晌。 她笑?了笑?:“走?吧。” 幽静的阁楼里,陆酩忍不住也?勾唇轻笑?了,那笑?意透着森森凉意。 牧野的胆子?可真是够大- 牧野和?沈知薇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陆昭坐于陆酩的对面,摔了手里的茶盏,不平道:“皇兄,这你能?忍?牧野这小子?找死!” 此次郑国公府之行,陆酩带了陆昭一起,想请郑国公当?陆昭的老师,教他兵法和?用兵。 霁朝的老将都年?事已高,年?轻的将领经验又不足,陆昭现?在的年?纪也?不小了,日?后也?该担当?一份责任。 虽然所有皇子?都有专门的老师教习,兵书?也?读了不少,但是肯定比不上郑国公这样?的大将名将。 陆酩余光扫一眼地上狼藉的瓷片茶水,淡淡道:“郑国公刚说你的就忘了?勿急勿躁。” 带兵领君的将帅最忌情绪不稳定,很容易因为冲动而误入敌方陷阱。 郑国公本不想教陆昭,在他看来,这些锦衣玉食的皇子?皇孙,没有一个是中用的。 要是让他们上战场,反而会害千万将士丢了性命。 若非陆酩亲自登门,又带了拜师礼,礼数极为周全,给足了郑国公面子?,令他不好驳了陆酩,才勉强答应教陆昭。 “这还怎么能?勿急勿躁!”陆昭不明白怎么皇兄能?如此淡定,难道就真让牧野把沈知薇带走?了? 陆酩抿一口茶,半晌,才缓缓开口:“随她去。” 陆昭了解他皇兄的性子?,除了手里的权势,其他的都并不在乎,冷漠到几?乎不近人情。 但皇兄无所谓,不代表他也?跟着那么干看着。 牧野未免也?太嚣张,前脚刚从天牢里被放出来,后脚就来勾搭他皇兄的女人,简直不把皇家放在眼里!- 牧野把沈知薇送到了程府门前。 沈知薇何等聪明,看着牧野的眼睛,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牧野不可能?将她带去燕北,只不过是不想让她提出那样?要求时难堪,才带她走?了一路。 若真去燕北,那样?既害了她,也?害了牧野。 沈知薇不愿让牧野为难,敛下眸子?:“将军保重?,一路顺风。” 牧野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道了一句:“沈姑娘保重?。” 沈知薇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转身回府,走?进那幽深的庭院。 牧野望向她的背影,心中轻叹,女子?的命运当?真如浮萍般无所依。 牧野骑上疾风,打算趁着天色还未黑,去一趟东市,给阿翁和?先生买些手信回去。 买手信的时候,牧野忽然想起她的白虎皮。 说好要给裴辞做披风的白虎皮,在围猎队伍遇袭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后来牧野又坐了一路牢车,没有机会去找,等她想起来,就再找不到那白虎皮了。 不过牧野猜测,白虎皮大概是被十六皇子?陆昭拿去了。 陆昭惦记着她那张白虎皮不是一天两天,在围场的时候,就天天派人来游说,想花大价钱买去。 只不过牧野没证据,就算找上陆昭他也?不会承认。 牧野在东市买了夜行衣,决定夜里潜入睿王府,直接把白虎皮拿回来- 陆昭跟了牧野一路,看见她把沈知薇送回程府,又在东市买了夜行衣。 陆昭不知道牧野打的什么主意,是想等月黑风高,再把沈知薇带走?? 牧野想得美! 陆昭转了转眼珠子?,生出一计,决定要好好收拾牧野一顿。 牧野逛了东市一圈,买了些手信,要走?时撞见了陆昭。 “这不是牧将军嘛。”陆昭一身贵公子?的打扮,腰间的碧色玉佩一看就是上等货色,东市里的小贩都盯着他想要赚一笔。 “将军买这么多东西,是要回燕北了?”陆昭问。 牧野对于陆昭的印象就是一个纨绔公子?,因着和?太子?的关系亲近,成日?里做事不着调,肆意妄为。 她不愿与陆昭多做攀谈,只点头,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陆昭:“将军怎么不多留几?日?,在奉镛没待多久便要走?,怎么是嫌奉镛不如燕北?” 牧野:“十六皇子?玩笑?了,只是家中阿翁年?事已高,我想早些回去照顾。” 陆昭抬头看了看天,“那也?不急这一日?两日?的,现?在天色已晚,途中赶夜路恐不安全,不如再多留一夜,明日?启程也?不迟。” 牧野默默地看他。 本来她就打算明日?启程,今晚是要去他府上拿白虎皮的。 陆昭凑近牧野,笑?道:“牧将军,本王在妙玉阁存了两坛上好的九酝春酒,可否赏个脸面,同本王一起喝酒。” 九酝春酒产自毫州,向来只作为贡品进贡至皇家。 牧野早有耳闻,却一直没有机会喝。 她思忖片刻,正好借此机会,品一品九酿春酒,顺便把陆昭放倒,再去他府上取走?白虎皮。 夜色氤氲之时,牧野和?陆昭来到妙玉阁。 只不过牧野没想到,所谓妙玉阁,原来不是吃饭的酒楼,而是一家青楼。 奉镛人还真是爱附庸风雅,青楼便青楼,却非得起一个那么清雅的名字。 妙玉阁坐落在映月湖旁,楼阁张灯结彩,还有一艘华丽双层的游船靠在楼边。 陆昭是妙玉阁的常客,他虽年?纪比陆酩要小许多,但风月之事倒是接触的早,府上还有个小妾,就是他从妙玉阁里抬进去的。 牧家领兵,向来军纪严明,也?不曾在军中养什么军妓,干干净净。 不过牧野十五六岁的时候,受军队里的将士撺掇,上过一趟青楼。 只是还没等她迈进楼里,摸到姑娘娇嫩嫩的小白手,就被得了消息的裴辞带回去。 自从脑袋受伤以后,牧野除了忘记这三年?的事情,对于以前的事情,记忆也?变得有些模糊。 她记不太清裴辞具体对她做了些什么,总之印象里是好一顿的罚,罚到她后来再也?不敢进青楼。 加上牧野以前一门心思都扑在行军打仗上了,以至于到现?在,她对于男女之事不甚了解。 牧野站在岸边,脚步迟疑,在犹豫要不要上这游船。 陆昭笑?了笑?,揶揄道:“怎么牧将军没来过这些风月之地?” 被陆昭一激,牧野双脚迈上了游船。 反正天高皇帝远,她就算真进了青楼,先生也?不会知道。 游船一层是半开放的宴厅,二?层是两个私密的厢房。 陆昭是妙玉阁的贵客,妈妈将最好的姑娘都送上了船。 船行至映月湖中央,莺歌燕舞不绝。 陆昭点了其中最美的一个姑娘,名叫柳茵茵,让她好生伺候着牧野。 柳茵茵是妙玉阁的头牌,弹得一手好琵琶,惯会察言观色,听闻陆昭称呼牧野为牧将军,很快便猜到眼前的人,正是那名震天下的牧野将军。 柳茵茵悄悄打量起牧野,眼里闪过一瞬的讶异。 她没想到传闻里凶恶慑人的鬼面将军,竟然不过是个翩翩少年?,而且举止那般随和?。 她故意顺着轻晃的船身崴了脚,牧野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甚至朝她笑?了笑?。 柳茵茵恍了神。 她见过许多男人,也?见过许多种笑?,很少有人的笑?能?让她印象深刻。 除了太子?殿下,便是牧野。 太子?殿下来妙玉阁,从不碰阁里的姑娘,只是与权贵们觥筹,就连笑?,也?像是映月湖的水那般,清泠泠,浸着寒意,又似湖水里的月光,可望而不可即,一经惊扰便消失了。 而牧将军的笑?却更像是春日?里的朝阳,透着和?煦暖意,甚至令她怀疑,这样?清朗的人,当?真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鬼面将军? 柳茵茵藏在水袖里的手紧了紧,掌心里渗出了细汗,微微浸透了包着药粉的纸。 她顺势倒进了牧野的怀里。 温香软玉,没有男人会拒绝。 牧野的身形微微一顿,似是在迟疑,最后没有推开她,但也?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不过是自顾自地饮酒,也?不要她斟酒喂酒。 烈酒入口,牧野眯了眯眸子?,九酝春酿果然名不虚传,够辣,够烧喉烧胃。 柳茵茵主动为牧野填了一盏酒。 牧野一饮而尽,嫌弃奉镛人喝酒也?喝得小家子?气,小小的白玉盏,只装下一口酒,连味道都尝不出。 陆昭见牧野一杯一杯喝酒,也?嫌弃燕北人民?风蛮横,这样?囫囵吞枣地喝,哪里品得出酒的醇香和?回味。 不知是这九酝春酒太烈还是什么原因,向来酒量很好的牧野在喝了三四杯酒后,便觉得昏头脑涨,醉意涌了上来,眼前也?是一片模糊,舞娘和?歌姬曼妙身姿和?翩跹裙摆如彩墨,晕染成了一团。 耳畔传来柳茵茵娇软的嗓音:“将军醉了,我扶您上楼歇息。” 牧野想推开她,身上的力气好像全都化进了那酒气里,温香软玉贴着她,将她扶上了楼。 柳茵茵将牧野带到楼上的厢房里,点了牡丹花钿的眉心微微蹙着,盯着睡得不算安稳的牧野看了许久,最后她轻轻咬唇,退出了房,将门带上。 陆昭此时站在门外,挥挥手让她退下。 柳茵茵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浓妆艳抹,散发出一股劣质脂粉香。 那是妙玉阁前些日?子?赶出去的姑娘,因为染了那种病,不再能?接客了。 陆昭瞥一眼紧闭的门,笑?着对女人吩咐道:“好生伺候。” 柳茵茵垂下眼,水袖里的双手握紧,汗渗得更多了,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离开。 她不过是任人驱使?的奴隶,即使?不愿去做害人的事情,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做。 游船靠岸,陆昭站在码头,翘首以盼,终于把陆酩请了来。 陆酩的脸色不善,他生性洁癖,一向不喜这些风月之地,嫌其中的空气都是污浊腌臜。 但有些时候,这些地方又是许多消息的流通处,那帮大臣们平日?里端着人模人样?,在姑娘面前,本性就全都露了出来,最好套话。 陆酩从不踏进妙玉阁的主楼,这游船便是专为他准备的,隔绝了过多的脂粉气,今日?陆昭登船,也?是借了陆酩的名义。 陆昭兴冲冲道:“皇兄,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陆酩语气微沉,情绪不佳:“最好是好戏。” 陆昭带陆酩上了游船二?楼,进到另一间空着的厢房里,八仙桌上备了精致的点心酒水。 陆酩方坐下,便听见隔壁传来说话声?。 女人掐着细细的嗓子?说:“将军,奴家帮您宽衣。” 牧野觉得浑身上下都热得慌,只想一个人待着,她拒绝:“不用,你出去。” 陆酩皱眉,听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他看向陆昭,“你在做些什么?” 陆昭嘿嘿一笑?:“牧野胆子?太大,竟然敢打沈姑娘的主意,我送了牧野一包合欢散,又特地找来一个染了花柳病的女人去伺候。等会儿我就把沈姑娘请来,让她亲眼看看,她看上的男人现?在有多脏。” 陆酩眉心拧得更深,虽然他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人,但陆昭这一出,实在过于下三滥了。 他刚想开口训斥陆昭,隔壁又传来了对话声?。 “你身上臭死了。”牧野闻到女人身上的脂粉香,觉得脑子?更混沌了。 女人调笑?问:“将军不喜欢奴家的香,那喜欢谁的香?” 被她那么一问,牧野睁开眼,凝着面前月白色的床帐,薄纱帐子?清凉如月华,拂过她的鼻尖。 “太子?身上的香好闻。” 虽然她跟陆酩结了仇怨,但陆酩身上的那一股沉香,的确是很好闻。 游船两间厢房中间的墙做了特殊处理,牧野所在的厢房里发出的声?音,在另一间厢房能?够被清晰的听见,而陆酩所在厢房的声?音,隔壁则听不见。 牧野的话一出,陆昭愣了。 怎么牧野吃了合欢散,不想女人,竟然在想他的皇兄,还敢大言不惭说皇兄身上香? 陆酩的脸此时彻底黑了。 他站起身,大步迈出厢房。 隔壁厢房的门被突然踢开,里头的女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时,正对上陆酩一双冷沉凛冽的眸子?,瞬间吓得打了个寒颤。 “滚。”陆酩冷声?道。 女人被他逼人的威压震慑,浑身颤抖,连滚带爬下了床。 陆昭跟了过来,要走?进厢房时,陆酩抬眸睨着他。 “你也?一起滚。” 陆昭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厢房的门就被陆酩关上。 牧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又热又渴,五脏六腑像是有一股火在烧,窜来窜去,她仿佛置身悬崖之中,不断下坠。 她的意识飘忽,甚至没有注意到厢房里的那些动静,躺在塌上,身体卷着被衾蠕动,却又不得其法,难受但不知道为什么难受。 陆酩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凝着床上的人。 牧野的外衣已经被方才的女人扯散,露出里面白色中衣。 感觉到面前罩下一片阴影,牧野抬起头,看见了陆酩那一张清俊的脸庞。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闭上眼又睁开,陆酩还站在原地。 牧野出声?恼道:“怎么每次见到你都没好事。”只是她的声?音嘶哑,一点气势也?无。 陆酩觉得这事陆昭做的太难看,轻咳一声?,好意提醒道:“你中了合欢散,自己纾解一下就好了。” “什么纾解?”牧野迷茫地望着他,原本清朗的眸子?里含了雾气,嘴唇泛着绯红和?湿润,竟然透着一股撩人的意味。 陆酩看着这一张和?牧乔极为相似的脸,心中升起奇异之感,他别过眼不再看。 直到过了半晌,他见牧野不行动,才问:“你不会?” 牧野的脸烧得通红,她埋进被子?里,被子?里也?早就被她蹭热了,她的脑子?糊涂,直接伸手去扯住陆酩锦衣的下摆,往脸上贴。 陆酩往后躲,没躲掉,被她缠了上来。 牧野觉得陆酩身上无比的清凉,整个人又往上贴了贴。 陆酩脸上的表情嫌恶:“别摸错地方了。” 说着,他扣住牧野往他身上摸的手。 陆酩微怔,倒是没想到,牧野的手被他拢着的时候,竟被衬得 弋? 那么小,指节细得如芝兰。 陆酩带着牧野的手,一边往下按,一边嘲弄:“牧将军原来那么纯情,连怎么纾解都不懂?” 牧野早就意识不清,眼神迷离,怔怔地望着他。 忽然,她紧绷了一瞬,发出一声?轻吟。 陆酩的动作猛得顿住,漆黑瞳仁里尽是震惊。 20-30 第 21 章 陆酩的指节泛白, 停留在那一处虚无柔软地。 他的手指仿佛不是他的了,僵硬在那里。 陆酩的指尖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凝着眼前半阖着目的女人。 是的。 女人…… 陆酩细细审视着牧野的脸, 不放过她脸上每一寸的肌肤和纹理。 怎么他会想不到,长相那么相近的两个人, 怎么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那天在围猎场的帐篷里, 他怎么没有继续往下探究? 陆酩的目光下移,停在了牧野的脖颈间,他的双手拢上那白皙脖颈, 纤细修长, 好像他轻轻一折便会断了。 掌心里喉结凸起的触感明显而真实?。 陆酩听闻有一种专门用?来做人面?具的材质,贴在皮肤上,就像是真实?长在皮肤上的肉,用?火烤才会掉下来。 牧野的喉咙被扼住, 她本能地?挣扎, 伸手反掐住陆酩的脖子, 眼睛狠狠睁着,又因为中了合欢散, 瞳孔发散, 眼白泛着殷红血丝。 她的双手触上陆酩的脖颈, 从他身上传来一阵清凉, 透过掌心, 手腕, 一直蔓延到心脏, 好像灼灼烈日下, 荒芜大漠里的一捧溪水,能解她的渴。 牧野疑惑不解, 手里的力?道却轻了,不光是她掌心里的凉意,还有陆酩碰着她脖子的手,就在她颈动脉上,源源不断的清凉,将?她几乎沸腾的血液压制。 陆酩拿起床榻边的锦带,捆住牧野的右手腕,绑在了靠里的床柱上。 他起身放下帷幔,床榻里的凌乱景象被掩藏,遮进了那瑰丽的绫罗纱幔之中,只有隐约的影子透出来,如一条柔软的美人蛇。 陆酩的眸子沉如松烟墨,他走到门前,打开门。 陆昭侧耳贴在门边,和他撞了个正着,他尴尬扯扯嘴角,怕陆酩责骂,赶紧道:“皇兄,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了,我叫了个干净的女人,一会儿就上来给牧将?军解药。” 陆酩冷声道:“任何人不许靠近,去取烫伤膏来。” 闻言,陆昭一愣,抬头看向陆酩。 陆酩此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阴沉深邃,但熟悉他的身边人都知道,陆酩越是这样的面?无?表情,实?则越是可怕,如飓风到来之前的平静。 陆昭不知道牧野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惹了他皇兄,余光想要往厢房里看。 陆酩只开了半扇门,他的身形挺拔,将?房内景象全?部挡住,陆昭只能瞥见?垂下的帷幔一角。 窗户未关严实?,那轻飘飘的帷幔随着湖畔吹来的晚风轻晃,即使是这一隅,也将?房内染上了旖旎之色。 陆昭不敢多言多问,转身去取药,很快他将?药取来。 陆酩拿了烫伤膏,关上了门。 陆昭盯着那紧密的门扉,心中疑惑不解。 厢房里安静异常,只有锦衾布料的摩擦声。 八仙桌上的灯烛明灭,飘摇如杨花绿柳。 陆酩拿起铜烛,走到榻边,缓缓掀开帷幔。 躺在床榻上的女人蜷缩成一团,绣着绿色鸳鸯团纹的大红锦被缠在她腿间。 牧野不喜欢被绑着手,不停挣扎,中衣袖子滑到肘部,露出藕节一般的小手臂,雪白腕子被勒出了一圈红痕。 陆酩眼眸收紧,很快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他倾身,将?蜡烛凑近了牧野的脖子,火光扑朔,如幻影般舞动。 陆酩一开始将?蜡烛离得牧野不近,喉结岿然?不动。 他薄唇轻抿,复将?蜡烛靠近了牧野。 火光灼烧着,灼烧着,烫掉了喉结,一块指节大小的肉掉了下来。 随着那块肉的掉落,陆酩心中早就有的答案又更确定了三分。 蜡烛微微倾斜,滚烫的烛油滴下,滴在了牧野的颈窝处。 牧野被烫得一激灵,发出一声低低的“啊”。 假喉结似乎还有改变音色的作用?,牧野的声音变回了她本来的音色,不再?那么低沉,柔和了几分,因中了合欢散的缘故,甚至还比她原本的音色更加软绵。 牧野艰难撑起眼皮,湿润的眸子瞪着陆酩。 “你拿蜡烛烫我干什么?” 她扯了扯被绑住的右手腕,恼道:“快给我解开!” 隔着门扉,还留在外头的陆昭没有辨出牧野声音的变化,却听清了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吓了一跳。 奉镛城里养姑娘小子的不少,他不是不懂那些,思及刚才皇兄要的烫伤膏,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不该出现?的画面?。 陆昭后跳一步,瞪大眼睛,甚是惊恐,皇兄他、他…… 陆昭没想到,皇兄竟是如此厌恶牧野,要做到这样地?步。 可、可这又何必亲自上阵…… 他想起牧野的那一张脸,酒气上来时,如桃花映面?,抛去牧野威震四海的鬼面?将?军身份,还真像是可任人亵渎的小爷。 陆昭不敢再?浮想联翩,猛地?摇摇头。 他现?在打死是不敢往厢房里去,一番挣扎后,转身离开,又让所有人都不许上二楼,将?游船驶到了映月湖中央。 游船行至湖心,远离了闹市喧嚣,灯火辉煌。 铜烛在牧野挣扎时被打掉,摔在地?上灭了。 夜色寂静,厢房淹没进黑暗,只有窗外凉凉月光透过缝隙照入。 牧野越来越难受,左手攥住中衣衣领,揪在一起。 她瞪着陆酩怒道:“你滚。” 陆酩垂眸,平静和她对视,像是终于找到了猎物的狮子,至此不疾不徐,游刃有余。 “我走了,你想要谁来为你解药?” 他俯身贴近牧野,如墨如缎的黑发垂下,落在牧野的脸上,带着幽幽的沉香。 “嗯?” “牧乔。” 牧野拧着眉,陆酩跟她说话凑得极近,温热呼吸喷洒在她耳边,耳内一阵酥麻,酥得她没有听见?陆酩最后一声“牧乔”。 她浑身轻轻颤栗,攥住中衣的手微松。 陆酩伸手碰上她中衣的衣领,要去解开。 牧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抗拒道:“别碰我。” 因她动作和言语上的抗拒,陆酩耐着性子道:“你身上太烫了,要把中衣脱了散热。” 牧野早就想解了中衣,但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和长久以往形成的本能让她没有那么做。 “先?生说了不能当其他人的面?宽衣。” 闻言,陆酩一怔,随即沉下脸,问道:“先?生是谁?你那个老师?” 他没忘记围猎时,陆昭找牧野讨要白虎皮时,她拒绝得直接,说要将?白虎皮拿去给她的先?生做裘衣。 陆酩胸口升起一股火气,咬牙问:“你在他面?前宽过衣?” 牧野忍耐着躁意,早已不耐烦,呛道:“你是我谁啊,管那么多,赶紧走行吗。” “我是你谁?”陆酩的脸色已经沉得不能再?沉,比那无?垠夜色更黑,他压住牧野,和她脸贴着脸,“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牧野不知道为什么,陆酩突然?靠上来时,荡起了一阵清风,仿佛燕北春日里漫天的柳絮,将?她裹挟,连带那浓烈的躁意也消失了。 她本意想推开他,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主动靠近,攀附上去。 中衣松散,从她的肩头滑落。 陆酩眯了眯眸子,将?她的中衣扯下,里面?没有穿小衣,雪白肌肤直接敞露。 他的手摸到牧野的后背,蝴蝶骨的位置上,曾经那块凸起的疤痕此时已经变得平坦,找不到一点?痕迹。 陆酩冷哼,凉凉低语:“你就这点?小聪明,以为将?疤痕抹没了,孤就认不出你?” 牧野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手,如薄荷般清凉。 陆酩倾身,埋进她的颈窝,齿间厮磨,咬着她薄薄的耳垂,耳垂瞬间变得比玛瑙还要血红。 感受到怀里的人如临风飘摇的海棠轻颤,陆酩轻扯唇角:“你连欢喜的地?方都还是一样。” 牧野紧闭眸子,耳畔男人的声音忽近忽远,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意识在他的牵引下,坠入深渊。 长夜无?尽绵延……- 牧野醒来时,头疼欲裂,浑身酸疼,好像在炼狱里走过了一遭。 她缓缓掀起眼皮,面?前是一片宽阔赤露的胸膛,肌肉匀称白皙,随着呼吸起伏,触上了她的鼻尖。 牧野怔了怔,脑子里嗡得一下,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手撑在了男人的胸膛,待看清了男人的脸时,那嗡嗡声变成了炮仗,砰得炸开了。 陆酩怎么会在她身下??? 牧野的表情像是吃进了一只苍蝇般难堪,尤其是看见?陆酩脖颈间的斑驳狼藉,脸红一阵白一阵。 许久,她憋出一句:“昨夜我轻薄你了?” 陆酩:“……” 牧野望着陆酩比她还要难看的脸色,乌沉沉,携着山雨欲来之势。 她不动声色往床塌里挪了挪,在想要接下来要怎么才能打过陆酩,逃回燕北,接上阿翁和先?生逃亡天涯。 在牧野脑子里千回百转的时候,陆酩将?她的后撤和眼神犹疑看得清楚。 “牧、乔。”陆酩黑着脸,一字一顿,语调里似乎要把她的名字碾碎了吞食。 “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陆酩的嗓音低哑,似千年?不化的寒冰。 牧野迷茫地?看着他:“演什么演?我是牧野,不是牧乔。” 她破罐子破摔,不怕死地?道:“太子殿下要是认错了人,这牺牲未免太大了。” 陆酩的眉心拧得如山峰连绵,死死盯着她。 牧野感到从脖颈后方升起一股凉意,将?身上松散的中衣拢了拢。 不料陆酩忽然?发难,扯着她的胳膊,将?她连人一起带下了床榻。 牧野赤着脚,踉跄了两步,身体重心不稳,倾斜出去,只能被他带着往前走。 很快她的身体抵在了桌前,上半身被陆酩按着,贴到一面?玻璃全?身镜前。 随着动作,中衣散开,从她肩头滑落,镜面?冰凉触感透过她的左肩传来。 “你自己看看,到底是谁干谁。” 陆酩二十多年?来,克己复礼,没说过那么粗俗的话,这会儿却被牧野给气出了深藏不露的原始本性。 牧野望着镜中景象。 她只着一件单薄中衣,满是皱褶,不知昨晚经历了怎么样一番遭难。 随着陆酩在身后压住她,她的身体倾斜,锁骨间的肌肤若隐若现?,如白雪映红梅,其中红梅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牧野睁大了眼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虽然?她对于男女之事不甚了解,但瞧陆酩这样的反应,又将?她轻易地?压制于身下,她想要挣扎,却毫无?还手之力?,双手还被他别在了身后缴在一起。 在铜镜里,他们的体型差被放大,牧野才发觉陆酩比她要高大出许多,阴影将?她整个罩住,透着十足的压迫感。 牧野身体里的血在瞬间涌到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今天不是她死,就是陆酩死! 第 22 章 牧野用尽力气, 挣脱开陆酩的束缚,一拳砸碎了玻璃镜,玻璃在瞬息间裂成千百条纹路, 裂成边缘锋利的碎片,扎进她的手背里。 牧野直接用手抓起一块尖锐的玻璃片, 朝陆酩的脖子划去?, 快准狠,带着十足杀心。 陆酩眸色收紧,反应迅速地向后撤。 厢房内的空间狭小, 不足以让他?们打斗, 桌椅板凳打翻,闹出好?大动静。 牧野死?死?盯着陆酩。 陆酩起初还只是防守,并?不愿和她交手。 但牧野步步紧逼,每招每式都藏着凛冽的杀意。 牧野手中的玻璃朝陆酩直直刺去?, 陆酩偏过身, 险险躲开她的攻击, 侧脸划出一道细细血线。 陆酩的眸色沉了沉,不敢再怠慢, 反手朝牧野攻去?, 想要将她制服。 牧野的后背抵住八仙桌, 八仙桌承受不住他?们两?人的重量, 向后翻倒。 他?们两?个人一起朝后仰摔。 牧野根本不管身后, 眸光闪过狠绝之色, 高高抬起手, 将玻璃对着陆酩的脖颈, 毫不犹豫地?扎去?—— 一夜未眠的陆昭枯坐在游船一楼,眼下青紫, 听见楼上的动静,脸上已经从震惊,不可置信变成了麻木,呆滞。 昨晚的动静可是闹到后半夜才刚消停,怎么又开始了…… 游船上除了陆酩的影卫,他?命令原地?不动外,其他?侍从和妙玉阁的姑娘全搭着小船,被他?轰回了岸上。 如此皇室辛秘,他?可得好?好?守住不准外泄出去?。 游船一层空空荡荡,陆昭望着从湖面升起的旭日,心里拔凉拔凉。 他?的皇兄,好?好?一位储君,天上人,怎么就……怎么就!哎啊! 陆昭仿佛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牧乔嫁进东宫三年还未有身孕,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皇兄和哪个女人真正亲近,就算是对沈知薇,也是不冷不热。 这、这以后皇家?血脉该怎么延续下去?? 该不会以后要把他?的儿子过继给皇兄吧? 难怪去?年他?第一个儿子满月的时候,皇兄送来了那么大一份满月礼…… 陆昭神思到了老远,直到楼上传来脚步声。 陆酩站在楼梯上,沉声命道:“十六!速召王太医。” 陆昭回过神,瞪着眼睛望向楼上的皇兄,额角抽了一下。 不是吧。 这是把人玩、玩伤了? 陆昭只敢脑子里胡思乱想,却不敢问,应了一声,扭头出去?叫人- 陆酩没?想到,牧乔在宫里时那般乖顺,变成了牧野,竟像发了疯般,他?拉也拉不住。 在牧野用玻璃扎向他?时,陆酩终于找到她的防守可乘之处,一个手刀把她打晕。 若不然,当真今天非要杀到你死?我亡的地?步。 在等王太医到之前,陆酩已经替她穿整齐了衣裳,手上被玻璃割破的伤口?也简单包扎过。 陆酩站在榻边,凝视床上的人,漆黑眸色里的情绪复杂难辨。 王太医搭小船从岸上来到湖心,进入船中。 他?是独自上的二楼。 陆昭跟在王太医后头,想一起上去?,被陆酩冷冷的眼神拦在了下面。 陆昭余光瞥见皇兄的月白色锦衣下摆沾着点点血渍,殷红刺眼,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得亏请来的太医是王沉,陆酩从幼时起,大病小病都经由他?诊治,深得陆酩信任,否则换作别的大夫,出这一趟诊,得把小命搭进去?了。 陆昭站在半截台阶上,虽然不能上楼,但还是忍不住目光朝那厢房一隅瞧去?,不过他?什么也没?看?见,厢房的门就被紧紧阖上,留下他?一个人抓心挠肝儿。 王太医进到厢房,看?见了床榻上的帷幔落了下来,从层层叠叠的帷幔里露出了一只手,纤细雪白,只是掌心缚着的白色帕子染了深红色的血。 王太医未想太多,下意识里便?认定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他?看?一眼陆酩,陆酩让出床边位置,微颔首示意。 王太医这才上前,从肩上取下药箱打开,重新处理牧野的手伤。 手伤处理完毕,他?习惯性把了把脉,随后眉头紧锁,在那脉象里停留许久。 陆酩看?着王太医。 终于,王太医结束把脉,一边摸了摸下巴上花白胡子,一边起身,向陆酩禀告。 王太医开口?时微顿,因不知榻里女子的身份,不知如何称呼,想称呼姑娘,又怕里头真是妙玉阁的另一种姑娘,最后索性含糊掉了称呼道:“回殿下,这手上的伤已经处理完毕,每日换药,小心不要沾水,月余便?会痊愈,只是这伤口?割得深,日后会留下疤痕。” 陆酩轻抿唇,看?向床榻,帷幔之上映出隐约人影。 他?想起过去?牧乔替他?挡剑,最后在后背留下的那块疤痕,如今已经不知踪迹。 那时王太医也说伤口?刺得深,会留下疤痕。 陆酩派人找来许多祛疤药,也不见效果,后来才作罢。 他?敛眸,又思及当年牧乔嫁进东宫的那一夜,袖中的手拢了拢,仿佛在回忆那时他?掌心抚摸过她每一寸肌肤的触感。 若牧乔真的是牧野,身上怎么会少得了伤疤,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方法,将那些疤痕都祛除了。 这次陆酩没?再问王太医有什么祛疤的法子,只点了点头。 王太医继续道:“不过她脑中的淤血凝结,恐怕一时半会不好?治愈。” 闻言,陆酩皱眉:“脑子怎么了?” 他?打晕牧野的时候,手下也没?有用狠劲,怎么就有淤血了。 王太医:“这淤血应该有些时日了,滞留在脑内不散,殿下可知病人的头部?曾经是否受过重伤?” “……” 陆酩很快意识到这伤的可能来历,并?未回答,转而?问:“淤血不散会有什么害处?” 王太医忖度片刻道:“也许思维会不那么灵活,或者日常行?动受到影响,也可能造成记忆缺失,若要细查,需等她清醒了,进行?问诊才能进一步判断。” 陆酩:“你是说会导致失忆?” 王太医:“不尽然,淤血的大小应该不至于到失忆的程度,只是可能会缺失过去?某一段的记忆。” 陆酩沉默半晌,开口?问:“除了记忆缺损,有没?有可能出现?认知障碍?” 王太医一愣,不甚解,“殿下可有更详细的症状?” 陆酩凝着帷帐上映出的影子,缓缓道:“比如忘了她原本是谁,却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 王太医此前虽未听闻如此症状,却也不敢妄下断论,回道:“脑内受伤,情况最为复杂,也并?非不可能。” “那要如何治?” 王太医顺了顺胡子,面露难色,坦诚道:“难治。现?在只能开些活血化瘀的药,让那淤血自己慢慢散开。” “多久能好??” “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才能慢慢恢复到正常。” “……” 陆酩思忖半晌,开口?道:“开药吧。” 王太医写?下药方,恭敬地?交予陆酩:“每日一次煎服即可。” 陆酩抬手接过药方,雪白绢纸瞬间氤氲出红色指印。 他?翻手,才发现?掌心被血浸透,从袖中绵延出一条细细血河。 王太医大惊,忙替他?查看?。 原来陆酩的右肩后侧扎着一块尖锐的玻璃,背上锦衣被血染红大片。 王太医惊怒,刚要脱口?询问何人胆敢行?刺太子殿下,但他?随即想起方才女子手上的伤,他?朝榻上一瞥,将要问的话吞回腹中。 陆酩让王太医到另一间厢房为他?治伤,免得扰到牧野。 王太医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太子伤势。 玻璃入肉足足两?寸深,因许久未处理,血已部?分干涸,若是玻璃再靠近颈部?一寸,就要扎穿动脉,后果不堪设想。 王太医心有余悸,大着胆子多了一句嘴道:“症有急缓,殿下万金之躯,应让臣先替殿下诊治才是。” “……”陆酩敛下眸子,鸦羽似的眼睫掩盖了瞳仁里晦暗的情绪,他?的语气淡淡,“方才未注意。”- 伤势处理完毕,陆酩与王太医下楼,待王太医离开游船,陆昭张了张嘴,早就迫不及待,有许多想问的问题。 不过未等陆昭开口?,陆酩先问道:“十六,你手头有能让人无?力的药吗?” 牧野实在太能打,等她再醒来,恐怕又是不得消停。 陆昭一愣,没?明白皇兄要这种药干什么,难道是要对牧野用? 见陆昭傻愣在那许久,陆酩抬眸看?向他?。 陆昭回过神,赶紧点点头:“有有有。” 他?从袖中摸出一堆用纸包起的药粉,纸包的颜色深浅不一,翻找起来。 陆酩眉心微微蹙起,嫌道:“你一天天随身带着乱七八糟,下三滥的药,像什么样?。” 陆昭挑药的动作顿了顿,心道,皇兄还好?意思说他?,感情正在找他?要下三滥药的不是他?。 最后陆昭从那一堆药里挑出了一包药,给了他?最正人君子的皇兄。 陆酩接过药粉,确认道:“这药吃了对身体?可有损害?” 陆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探着脑袋,好?奇地?问:“皇兄你是想要有,还是没?有?” 陆酩的目光冷冷睨着她。 陆昭很快缩回了脖子,摇头道:“没?有没?有,没?有副作用,就是软骨散。” 闻言,陆酩拿着药,转身上楼。 陆昭盯着皇兄的背影,转了转眼珠子。 只不过他?的软骨散,可不是普通的软骨散,是西域传来的药,西域叫它女儿酥,药效会持续很长时间,他?的皇兄可以受用好?长时间了- 牧野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蹙了蹙眉,悠悠转醒。 她凝着眼前的床榻,红木雕花,简里有繁,帷帐不再是那庸俗的艳色,换成了素雅干净的绀青色。 牧野怔了怔,有一瞬间的呆滞,不明白自己上一息明明还在和陆酩厮杀,怎么突然便?换了地?方。 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咬牙切齿道:“陆酩!” 只是她起得猛了,头晕脑胀,手肘撑在床榻上,跌了回去?。 陆酩端着药进门,就听见她带着恨意地?喊他?的名,他?走近床榻,不咸不淡道:“你现?在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成日就知道直呼孤的姓名。” 牧野的手心按在额角,终于缓过神来,她迅速左右张望,想要找个趁手的利器,却发现?这个房间里什么锋利坚硬的东西都没?有。 她握紧拳头,徒手朝陆酩打去?,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力气,砸在他?心口?的拳头,软绵的像是小猫儿在挠痒。 陆酩攥住她的手腕,单手将她两?根手腕拢在一起。 牧野整个人依靠在他?身上,察觉出她的异样?,瞪着眼睛怒道:“你给我下了软骨散?” 陆酩将她带回床榻里,注意到她手掌上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 他?将药碗放到旁边桌上,找来干净的纱布和止血药。 牧野想要挣扎,却拧不过他?,被陆酩紧紧扣着手,重新给她上药包扎,动作算不上熟练,但有条有理。 “刚刚我是哄你的,我们什么也没?发生。”陆酩的语气难得温和,可以说是第一次用那么温和的态度和她说话,牧野听得却毛骨悚然。 陆酩是疯了吗,竟然对她用“哄”这个字? 牧野咽了咽嗓子,属实吓到了,半晌才问:“那我的合欢散是怎么解的,难道是茵茵姑娘……” 陆酩抬起眸子,对上她的目光,握住她的手的力道紧了又松,许久,他?淡淡“嗯”了一声。 陆酩替她包扎好?手,端起桌上的药碗,递到牧野面前,“把药喝了。” 牧野看?着药碗里黑色的汤药,眼神戒备地?望向陆酩。 “这是什么药?” 陆酩:“解你软骨散的药。” 闻言,牧野半信半疑,伸手去?端药碗,但她身上还中了软骨散,就连手指也没?有一点力气,差点把药碗打翻。 好?在药碗一半还在陆酩手里,被他?端稳,只是洒出了两?滴汤药,落在陆酩的锦衣之上,留下一块显眼的黑色污渍。 陆酩喜洁,此时却神情淡淡,并?未因为衣袖上的脏污而?恼,将汤碗喂到了牧野嘴边。 牧野下意识向后撤了撤,后背抵上了床板,退无?可退。 她心底升起一股异样?,还没?来得及细想,那药碗的边缘已经碰到她的唇。 牧野只能张开嘴,把药喝了进去?。 牧野喝药的时候,陆酩就那么盯着她,她喝药喝得一饮而?尽,利落干净。 就像以前那样?,避子汤摆到牧乔面前,她向来是眼睛不眨地?喝掉,不吵不闹,很给他?省事。 牧野的药喝完了,发现?陆酩还倾着碗,往她嘴里顶,她闭紧唇齿,抬手推他?,没?什么力道,推不动。 不过陆酩总算是回过神,放下了药碗。 牧野觉得今天陆酩对她的态度极为诡异,客气的有些不像话。 难不成以为这样?,昨天的事就翻篇了,她就不跟陆昭计较了? 牧野这时已经回过味来了,昨夜分明是陆昭给她做了局。 此仇不报非君子。 她张开十指又合上,发现?还是没?有力气。 陆酩从袖中拿出素色帕子,抬手替她擦净唇边药渍。 帕子柔软,布料轻薄,牧野甚至能感受到陆酩指腹的微凉,那触感令她的嘴唇僵硬,好?一阵不能发出声音,也忘了接下来她要说的话。 牧野怔怔凝着陆酩,心中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却又想不明其中缘由。 许久,她清了清嗓子,讷讷道:“这、这个解药什么时候能起效?” 牧野一向吃软不吃硬,陆酩的行?为举止突然转变,让她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应对了。 陆酩轻抿唇,开口?道:“月余。” 陆昭这小子,等他?给牧野用完药,才派人送信到他?府中,告知了女儿酥的详情,陆昭也知道躲,自己人不来。 女儿酥药效会持续一个月,就算是喝了解药,也只能缓解半日。 不过陆酩思忖之后,觉得如此也罢,反而?能让她老老实实待着。 牧野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酩解释道:“围猎行?刺案出现?了指向你的新证据,需要重新审理,这段时间只能委屈牧将军在这间别院里小住。” 牧野算是听明白了,陆酩说得好?听是小住,但实际上不过是变相的软禁,和她先前住在天牢里没?什么区别。 她冷哼一声,原来陆酩这是先礼后兵啊。 “除了这间院子,我哪里也去?不了吗?”牧野脸上并?未有太多的波澜,像是很快接受了被软禁的事实,她平静地?问。 陆酩对上她的眸子,清澈的能够映出他?来,但眼里却丝毫没?有他?。 明明眼前的人陆酩知道就是牧乔,可他?却找不到半点牧乔的影子,除了昨夜她因为中了药,失了意识,还有那么一分温存。 如今清醒的牧野,看?向他?时,曾经的温柔缱绻尽无?。 陆酩压下心中复杂情绪,“以后在奉镛没?人能限制你的自由,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牧野扯起唇角,眼底冷得近乎寒潭刺骨的水,她嘲弄道:“殿下既然给臣下了软骨散,又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陆酩漆黑一团的眸子深深望着她,沉默不语,许久,他?从床榻边起身,径直离开- 牧野发现?陆酩确实没?有诓她。 待软骨散的解药起效,她恢复力气,走出别院时,左右站着的两?名侍卫低眉垂首,并?未出声阻拦。 不过虽然明面上没?有人跟着,但藏在屋檐和树里的影卫却是不少。 牧野随意一扫,就找出了三个人。 影卫似乎也并?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不叫她发现?,牧野和其中一个对上视线。 沈仃朝她挥手笑笑。 牧野面无?表情收回目光,没?想到陆酩手底下还有那么楞的。 牧野虽然不记得昨夜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能做了委屈姑娘的事,就那么一走了之。 她决定再去?一趟妙玉阁,找柳茵茵问清楚。 第 23 章 别院的马厩里, 疾风吃草吃得正欢,马草是上等的紫苜蓿,疾风的马屁股直朝着牧野, 半天也没发现主人到它的跟前了。 昨天牧野把?疾风拴在东市,也不知道?它是跟谁来的别院, 几株紫苜蓿就让它忘了主子。 真是出息。 牧野本来就一肚子的不爽, 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了疾风的脑袋上。 不过她手里没?力气,反而被疾风的鬃毛扎了一手。 “怎么现在谁都能把?你牵走了?” 疾风的鼻子里出气, 心虚地发出哼哧声。 牧野左手抓住缰绳, 想要上马却失败了,虽然她吃了女儿酥的解药,可?以正常走路,但脚下还是虚浮。 沈仃从树冠上跳下来, “牧将军, 院外有马车可?以使用。” 牧野黑着脸, 不情不愿却无可?奈何,只能坐上了马车。 沈仃负责驾车, 听到牧野说去妙玉阁时, 眼神飘忽了一瞬, 又?很快恢复, 驾车往妙玉阁的方向去。 牧野这张脸和名号在妙玉阁并不好使, 另外她很穷, 两?袖清风。别说就算是有银子了, 她也不能像昨天陆昭那样?, 把?柳茵茵和那一群姿色最为出众的姑娘请到船上,那靠的不是钱。 沈仃见牧野被?小厮拦在外头?, 出声提醒:“牧将军,你给妈妈看一眼玉佩。” 牧野疑惑:“什么玉佩?” 沈仃手指了指她的腰间,“这块啊。” 自牧野从别院房里出来时,他在树上就看见了,沈仃揉了好久的眼睛,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有这一枚玉佩,别说是妙玉阁了,整个奉镛,甚至连军机处,牧野都能畅通无阻。 牧野顺着沈仃指的方向,低头?,才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别在她腰间的玉佩。 她从腰间解下那一枚玉佩,莹光透白的玉,摸上去掌心里传来一股热,是极为稀有的暖玉,玉佩上雕刻有龙纹,盘踞缠绕,栩栩如生。 刚才还对牧野爱答不理的小厮见到牧野手中的玉后,顿时眼睛直了,诚惶诚恐地把?牧野请进?了妙玉阁,坐进?了阁内风景最佳的厢房,从厢房的窗户往外看,整个映月湖尽收眼底。 牧野把?玩着手里的玉佩,转头?想问沈仃什么,身后已经没?了人。 她抬起?头?,看见了挂在房梁上的沈仃,和黑暗融为一体。 牧野:“……” 她懒得再去问沈仃,有资格能在玉佩上用龙纹的,普天之下也就两?人,除了承帝,就是陆酩,想来这枚玉佩应该是陆酩的东西。 不过牧野不明白陆酩突然给她一枚玉佩是什么意?思,还怪膈应的。 没?等她细想,很快妙玉阁的妈妈就领着一众如蛇般扭着腰肢的姑娘过来,对着牧野连连赔罪,揪着那拦门的小厮一顿臭骂。 牧野对于势利场里变幻莫测的嘴脸厌烦,摆摆手,让妈妈带着姑娘们都退下,只点名要了柳茵茵。 柳茵茵今日称身体不适,并未接客,不过真正有贵客来了,哪还轮得到她说不接客就不接客的,妈妈笑着应道?:“大人稍等,茵茵马上就来。” 牧野坐下没?等一刻钟,柳茵茵便?从外面?进?来,穿着一身烟紫色长裙,露出一截脖颈雪白纤细,微微垂目,眉眼间的媚态浑然天成。 柳茵茵进?入厢房,看清了端坐在桌前?的人,愣了愣,半晌,轻轻唤了一声:“牧将军。”那嗓音飘忽如愁云。 牧野虽然知道?妙玉阁的姑娘们做的便?是那些事?,却总觉得愧疚。 她站起?身,语气郑重:“茵茵姑娘,昨天晚上多谢你。” 柳茵茵对上牧野的眸子,疏朗温和,她怔在那,在牧野的眸子映照下,如月光皎洁,更加显她的卑劣。 柳茵茵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牧将军,昨、昨夜……是茵茵给你下的药,茵茵对不起?您。” 听到柳茵茵突然坦白,牧野的神色平静,并无惊讶之色。 其实牧野早就猜到给她下药的人是柳茵茵,昨夜在游船之上,除了柳茵茵,没?有其他人近她的身。 牧野方才只向她道?谢,却绝口不提下药的事?情,不过是理解柳茵茵的难处,于她而言,即使有再出众的姿容,也不过是妙玉阁的一个姑娘,如浮萍无依,只是权贵手里的一颗小小棋子。 陆昭让她做事?,她不敢不从。强权之下,所有人都活得不是自己,战战兢兢。 起?心动念和做业造孽的是陆昭,实在没?必要为难柳茵茵。 牧野弯腰,将柳茵茵扶了起?来,“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会为难你。” 柳茵茵穿着的纱衣轻薄,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她能够清晰感受到牧野手里的温度,和煦如暖阳,她的后背微微僵硬了一瞬,敛下眸子,纤长睫毛轻颤,像是一只飘摇的蝴蝶,很快身子就习惯性地软进?了牧野的怀里。 她闻见了一股让人心安的淡香。 牧野此时的意?识清明,并不习惯女子的触碰,想要推开她,又?想起?昨晚他们该做的都做了,这会儿把?人推开,像是嫌弃,怕令柳茵茵伤心,只能就罢,由她靠着自己。 “你多大了?”牧野问。 柳茵茵娇声软语答:“二十五了。” 闻言,牧野笑道?:“那我该叫你姐姐。” 柳茵茵的神情出现异色,缓缓从牧野怀里出来,和她拉开了距离,声音冷淡下来,“将军见笑了,茵茵确实是个老姑娘了。” 牧野本意?并非是想说她老,只不过柳茵茵对于年纪敏感,随意?的一句话都觉得是在刺她。 柳茵茵从七八岁就被?人贩子卖到妙玉阁,从小被?妈妈培养成讨男人欢心的玩意?儿,虽然现在容貌保养得当,并无明显的衰老痕迹,但她很清楚未来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 牧野知道?自己再解释并没?有嫌她老的意?思已是多余,女子二十五岁的年龄,在奉镛,普遍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你可?想过以后要怎么打算?”牧野问。 柳茵茵双手在那水袖里纠缠,半晌,咬了咬唇,声音坚决道?:“等我过了二十八,就喝一杯鸠酒,死了去。” 她现在还能仗着自己的姿色去挑客人,可?等她老了,便?没?这个资本了。 与其等到人老珠黄,被?妈妈送去给那些肥头?大耳的客人作践,不如死了干净。 牧野倒是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打算,“没?有人要替你赎身吗?”柳茵茵是妙玉阁的头?牌,想替她赎身的定是数不胜数。 柳茵茵很轻地冷笑:“赎身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被?一顶小轿抬进?府里,从伺候不同的男人,变成只伺候一个,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她在什么也不懂的时候,没?有选择地进?入了这个行当,便?再也没?有干干净净被?当做人的时候了。 更何况,她在妙玉阁里,见到的、听到的太多,哪还有活着自由的那天…… 牧野望着柳茵茵,心里起?了深深的同情。 她在燕北一向自在惯了,别说是暂时将她拘在奉镛这段时日,已经让她难以忍受了,更何况是像柳茵茵这样?,一生都受人钳制。 “若是你离开妙玉阁,也不被?小轿抬进?别人的府里当妾当奴,你想做什么?” 牧野问完,柳茵茵愣了瞬,垂眸盯着梨花木桌上那一盏明灭灯烛,隔了许久,才悠悠开口:“还是死了去吧……” “我生来就是伺候男人的东西,只知道?怎么讨男人欢心,离开了这红楼雀台,世界里只剩白茫茫一片虚无。” 牧野是从尸山血河里爬出来的人,多少人想活而活不成,“我还以为茵茵姑娘在这妙玉阁里是少有聪明的,没?想到还是个蠢的,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好没?意?思。” 柳茵茵的柳叶眉蹙起?,也恼道?:“我信任将军,亲近将军,才把?心里想的告诉你,你既非我,又?不能亲身感受我的苦楚,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 行吧,还是个犟的。 牧野道?:“我是不能亲身感受你的苦楚,但你站在那雀台高?处往外看,自然只能看见白茫茫的虚无,没?有亲身感受过外头?是什么样?的,就急匆匆要去死,到头?来只白白在人间受苦了,一星半点的甜滋味都没?尝到,亏不亏。” 柳茵茵:“我生来就福薄,是个苦巴巴的药罐子,再甜的东西到了嘴里,也尝不出甜来。” 牧野劝了两?句,见劝不动,便?不再说了,她从来不寄希望于用三两?句的言语去改变一个人,就像柳茵茵说的,牧野没?有经历过她的苦楚,说再多也是局外人。 牧野起?身,将腰间那枚玉佩取下,放到了柳茵茵面?前?的桌上。 “这个玉,应该是个有用的玩意?儿,以后你若是想要离开妙玉阁了,就拿出它来。” 牧野想不通陆酩给她玉佩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给她了,那就算是她的东西,她不想留着陆酩的东西膈应自己,不如送出去给需要它的人。 柳茵茵在妙玉阁浸淫,对于奇珍异宝看一眼便?知,很快辨出了眼前?的暖玉不仅非凡品,其玉身后的主人,更是深不可?测。 她望着这玉,仿佛回到了游船之上,江上的凉风灌进?她薄薄纱衣里,那凉气却丝毫不及太子殿下和她对视时,眼睛里的寒意?。 柳茵茵打了个哆嗦,连玉也不敢看了,她用帕子盖住玉佩,怕她的触碰弄脏了玉,而后将那烫手的玉推回至牧野面?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牧野满不在乎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要回来,你不收就扔了吧。” 沈仃趴在屋檐上,听见牧野大放厥词,先是把?太子殿下的玉佩就那么随便?送人,然后又?让人不要就丢了。牧野可?真是不想活了!多少人想偷想抢都得不来的东西,只有她敢说不要就不要了。 沈仃从陆酩那里领到的任务,除了监视牧野之外,还要记录下她在奉镛接触到的每一个人,以及和他们的对话。 不过沈仃现在突然不想记下她和柳茵茵的这段对话了,他就算脑子再楞,也知道?这一段对话他要是转述给殿下,被?迁怒的可?是他。 要不还是请沈凌帮他写成折子,让殿下自己看吧,他这么想着。 影卫出任务,从来不去探究做这些任务的深意?,更何况太子殿下的用意?,沈仃永远都猜不准,一向只照做就是了。 一开始沈仃以为殿下扣留牧野,又?让他监视牧野,是因?为围猎行刺案,殿下性子多疑,就算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牧野通敌,但也不能轻易放她回燕北。 但沈仃在看到牧野腰间挂着殿下的玉佩时,又?觉得哪里不对,殿下若是真忌惮和怀疑牧野,又?怎么会把?能调动影卫的玉佩给她。 影卫自太祖皇帝在时,便?存在了,只听命于太祖皇帝一人。 太祖帝离世前?,将影卫的调动权传给了陆酩,只不过这一段隐秘,连承帝也不知晓,只以为影卫是陆酩培养的一队亲信。 但实际上,影卫表面?虽然只有不足百人,但影卫之下看不见的势力,在大霁朝盘根错节,深不可?测。 影卫调动只认人,唯有陆酩能够驱使,但有了这枚玉佩,却也能调动他们这些上层影卫。 柳茵茵因?这一枚玉佩吓得腿软了,重新跪回地上,“牧将军就不要为难我了,还请收回玉吧,我不过是一条贱命,就算离了妙玉阁,也没?有容得下我的去处,死便?死了……” 牧野见她三句不离死字,眼泪挂在眼角,楚楚惹人怜,她脑子一热道?:“要不我给你赎身,你跟我回燕北吧。”回去以后让裴辞好好说一说柳茵茵,先生比她厉害,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这奉镛的山水太密太稠,拥挤得人心胸都狭隘了,只看得见眼前?的苦,看不见山水外的开阔天地。 闻言,柳茵茵呆住了,睁着泪眼仰头?望向牧野。 牧野怕她误会,赶忙解释:“不是让你进?我的府里当妾,只是想带你去雀台之外的其他地方看看。” 牧野敛下眸,凝着自己的右手,那手上仿佛还沾着滚烫的血,猩红刺眼,“自然是很神奇的,不管是好人还是极恶之人,都被?它容纳着。” 她杀过那么多人,背负沉重杀孽,不也活得好好的。 柳茵茵咬住嘴唇,挣扎徘徊许久,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好似扑火的飞蛾,终于,她攥紧裙摆,点了点头?。 带走柳茵茵的过程很顺利,妈妈虽然舍不得柳茵茵那么一棵摇钱树,但也认得那枚玉佩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之物,不敢不卖陆酩的面?子,连赎身的钱财也不要。 牧野本来也没?钱拿出来,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忍不住想,权势在奉镛还真是个好东西啊。 只不过离开妙玉阁时,沈仃坐在马车上,板着脸道?:“太子殿下不喜生人进?他的地方,将军若是要把?柳茵茵带回去,还请亲自找殿下请示。” 陆酩在宫外的别院清净,虽不及皇宫的戒备森严,但也是有卫兵把?守。 平日里除了陆酩偶尔来别院小住,一概不准其他人进?入。 陆酩让牧野住在里面?,已经让沈仃觉得特殊,但他可?不敢随便?就把?别的女子放进?别院。 殿下那般喜洁,指定是要恼怒的。 牧野皱起?眉,她想要赎人就赎人了,哪还用得着跟陆酩去交代。 “要这么说,我也算是生人,住不得别院,我和茵茵姑娘找个客栈住下。” “不可?不可?。”沈仃连连摇头?,“太子殿下只是不限制将军的行动,但起?居饮食必须在别院。” 牧野在妙玉阁待久了,竟然觉得有些累,站着的时候,双腿虚浮,女儿酥的解药只能维持一段时间,随着药性散去,她身上又?重新没?力。 牧野憋着一股气,语气不善问道?:“陆酩在哪里?” 沈仃听见牧野竟然对着太子殿下指名道?姓,咳嗽了两?下,当做没?听见,“殿下的行踪我不清楚,但殿下傍晚会回别院用膳。” 牧野回到别院时,已是傍晚,沈仃不肯柳茵茵进?院,牧野只能让她在马车里等,先进?了院中。 她走近膳厅,发现陆酩果然回了别院,此时正端坐在桌后,桌前?摆着精致的吃食,全部用银质餐具码放,他尚未动筷,听见门外动静,缓缓掀起?眼皮,静静和牧野对视,不急不躁。 “回来了。”陆酩淡淡道?,声音低缓而清雅,“来用膳吧。” 侍女在陆酩对面?添了一副碗筷,请牧野坐下。 牧野盯着那侍女,长相是淹没?在人群里便?再难让人记得的脸,只不过就算是那样?普通,牧野也记得她离开别院时,院子里还一个女人也没?有。 在牧野的印象里,她就没?见过陆酩身边有跟过女人,就连左右侍从也都是清一色的男仆侍卫。 她不由对着眼前?的侍女多看了两?眼。 侍女和牧野对视,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很快又?恢复如常。 陆酩开口道?:“绿萝以后会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绿萝对牧野行了一个她没?有见过的礼,“将军。” 若是牧野清楚皇宫里那些繁琐的礼仪,就会知道?绿萝行的礼,是宫女对太子和太子妃所要行的叩安礼。 牧野拧了拧眉,看向陆酩,“我不需要人来照顾。” 陆酩轻扯唇角,漆黑深邃的眸子里透着不明的情绪,“怎么是觉得孤为你找的侍女不如柳茵茵?” 他已经知道?了牧野在妙玉阁做了什么。 牧野:“茵茵不是来当我侍女的。” 陆酩凝着她,这就叫上茵茵了,叫得真是亲昵。 膳厅内的气氛凝滞。 半晌,陆酩忽然笑了,笑意?里掺着冷意?。 “不是侍女,难道?是妾侍,你是想对她负责?” “不是妾。”牧野否认道?,她的语气坚定,“如果她愿意?,我会娶她为妻。” 第 24 章 牧野觉得如果柳茵茵想要她负责, 她一定?会负责到底。 陆酩许久不曾言语,只越来越沉默地看她,眼底情绪意味不明。 牧野不耐烦地用食指敲了敲桌子, “那案子什么时候能结?殿下要是找不到指向我的证据,我想尽早回燕北, 省得我和茵茵两个生人扰了殿下的清净。” 陆酩并没有因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而恼, 依然不疾不徐道:“刑部正在调查,将军稍安勿躁,就在别?院里住着, 孤会安排其他地方让柳茵茵住。” 牧野知道陆酩是在隔绝她身边的人?, 不过?她现在自身难保,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被扔进天牢,自然也护不了柳茵茵。 “送她去燕北。”她说。 陆酩和她对视许久,执箸, 为?她夹了一筷子的青笋鸡丝, “把菜吃了。” 牧野要?与陆酩提要?求, 不愿现在就与他起冲突,她抿抿唇, 拿起筷子, 从碗里把青笋挑出去, 只吃了鸡丝。 “送她去燕北。”她重复。 陆酩看一眼被剩在碗里的青笋, 回道:“好。” 柳茵茵去燕北之前, 牧野写了一封信给柳茵茵, 还没给出去, 就被沈仃扣了, 说要?等陆酩回来看过?才行。 陆酩拿到信时,刚看了两眼, 便轻嗤道:“你这字写的,真是越写越回去了。” 牧野知道自己字写的丑,却无所谓道:“看得懂就行了,要?那么好看有什?么用。” 信是牧野写给牧青山的,请他帮忙照顾柳茵茵,除此之外,她在结尾写了一句:“问先生安。” 陆酩看完信,脸上没什?么表情,将信折起,动作慢条斯理,“孤会转交给柳茵茵。” 牧野耸耸肩,陆酩虽然答应了送柳茵茵去燕北,但却也不再让她和柳茵茵见面。 毕竟她现在本质上跟坐牢没什?么区别?,让她住在别?院里,大概也是为?了在最后定?案之前,传出去不那么难听,给她和皇家都留下脸面。 奉镛这几日?难得下起了雪,南方?的雪落下后很快化了,又结成冰,外头阴冷阴冷的,透着一股萧瑟颓败。 牧野虽然每日?都喝解药,但那解药最多也就只能维持三四个时辰,到了夜里,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连喝水都要?让绿萝进来帮她。 拖着这样一具身子,加上外头温度冻人?,牧野索性连门也不出了,整日?窝在房里看兵书?。 别?院的书?房里,竟然有许多失传已久的兵书?,牧青山以前也只是口传相授,有些地方?不及书?里讲的清楚,牧野时常一看就看一天,忘记了时间,被困的日?子也显得没那么难熬。 唯一有些烦人?的,是陆酩每天傍晚都要?在别?院里用膳。 这一天,奉镛又下雪了,从早落到晚,空荡荡的院子外积了厚厚一层雪。 牧野不让其他人?去踩,嫌他们把雪踩脏了,反正在这别?院里当值的侍从,一个个都会轻功。 她靠在塌上,半开着窗,望见白茫茫一片,仿佛回到了燕北。 傍晚时,这片白多了一串足迹,是被陆酩踩出来的,他穿着一身墨色锦衣,紫貂裘上蓄满了雪,进到房里来时,带进了一阵寒意。 牧野掀起眼皮,嫌弃地皱皱眉,并不开腔理他。 晚膳是在暖房里用的,牧野懒得动弹,脚边靠着炭盆,手里捧着手炉,陆酩让绿萝将膳食端到塌上的小桌上。 她随便吃了两口就停筷了。 陆酩也放下筷子,问:“就吃那么些?” 牧野靠回了锦枕里,语气不善地呛他:“你管我?” 静立一旁的绿萝将头埋得更深。 这几日?牧野对于陆酩是越来越不客气,偏偏陆酩又不跟她计较,若是换做其他人?,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虽然牧野沐浴更衣从不让人?伺候,但绿萝曾经?贴身伺候了牧乔三年,性子又心细如发,加上陆酩派她来别?院时便已经?提点?过?她,很快绿萝对于牧野的身份了然。 但牧野显然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绿萝不明缘由,更不明白为?什?么她曾经?的主子,会变成人?人?敬畏的大将军。 不过?绿萝知道自己的本分,不管是牧野还是牧乔,都是她的主子,她尽兴尽力的服侍,严守她的眼睛,她的嘴巴,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用过?膳,陆酩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就走?了,而是他靠在软塌的另一边,手支着额角,拿起牧野看了一半的兵书?继续看。 牧野疑惑:“你怎么还不走??” 陆酩斜斜睨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管我?” 牧野:“……” 牧野不再说话了,她靠在窗边,傍晚停下的雪又开始下了,把陆酩踩过?雪而留下的脚印重新覆盖。 大概是被风吹的,奉镛阴冷的天气让她的头疼变得频繁起来,白日?里还能忍受的疼,到了晚上愈发剧烈起来,而却以前只要?吃一颗药就能压制的头疼,最近需要?加量才能起效。 牧野疼得实在忍不住了,从身上摸出药瓶, 她想要?拨开药瓶,只是晚上软骨散的作用也起了效果?,她没有拨开瓶盖,反而让药瓶从手里滑了出去,在塌上滚远,滚到了陆酩手边。 陆酩拿起那青色小瓷瓶,在手里把玩。 “这是什?么?” “补气血的药。”牧野道。 陆酩单手拨开了瓷瓶的盖子,凑到鼻尖闻了闻,闻到一股微苦的药味,眉心微微蹙起。 牧野轻啧,伸手要?:“还我。” 陆酩关上瓶盖,将瓷瓶拢进掌心,“这个药先别?吃了,我让太医看看,免得和白日?吃的药冲了药性。” 牧野挨着窗边,吹着风,天寒地冻里,后背还渗出了细细薄汗,她脸上的表情还算正常,但实际上头疼已经?到达了极限,只不过?她不想在陆酩面前表现出来,将她的弱点?暴露,强撑着罢了。 “里头都是些温补的药,冲不了药性,不用麻烦太医。” 陆酩从榻上起身,将窗户阖上,锦衣的袖摆掠过?牧野,并未应她委婉的拒绝。 牧野的指尖发麻,轻颤,攥住了他的衣摆,又由着那衣摆从她手心滑了出去。 手里能使出来的力道仿佛捏着蝴蝶翅膀,蝴蝶也能轻易挣脱出去。 陆酩拿着药瓶准备离开,似乎察觉到她还有话要?说,垂暮,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两秒。 牧野挣扎半晌,最后别?过?脸,不再看他,藏在繁复衣摆里的手攥紧了,指甲深深抠进了肉里,以此来转移痛感- 王太医今日?在宫里当值,陆酩回了东宫,便召他前来,将药瓶给他。 王太医从药瓶里取出一颗药丸,捏着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又取出一条素帕,把药丸在帕子里用银针碾碎,眯着眼睛看了看,确认银针的颜色不变,药丸无毒后,沾了一些黑色药末放进嘴里。 他紧锁眉头,思?索许久,最后在陆酩面前跪下。 “启禀殿下,这药丸里的成分复杂,臣只能初步推断出几味药材,还需要?进一步提取,尚不能直接判断此药与化脑内淤血的药是否药性相冲。” “不过?,”王太医顿了顿,开口道,“此药丸内有两味药材的功效主要?是凝血止痛,药效与臣开的药恰恰相反。按殿下之前所述,病人?记忆出现混乱,可能与此药的药效起作用有关,保险起见,还是暂且停用此药为?好。” 闻言,陆酩把玩着掌心里的药瓶,抿唇沉思?。 夜深。 牧野蜷缩在床上,额角满是密密的细汗,浑身发冷,上下牙齿不住地打?颤,她裹紧了被子,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绿萝睡在外头的小榻上,听见里间时不时传来被衾摩擦声,她睁开眼,犹疑片刻,掀开被子走?近里间,轻声问:“主子,是炭炉不够热了吗,可需要?再添些炭?” 牧野强撑起眼皮,艰难发声问:“几更了?” “刚刚过?了二更。” 牧野重新闭上眼,怎么才过?了二更,她紧紧锁着眉,这头疼越到夜里,疼得越厉害,若是熬过?晚上,到了白天也就没那么严重了。 绿萝站在外间等了很久,没有再听见里头的动静,她不放心,从旁边的矮桌上拿起一盏灯,轻手轻脚往里间走?,她赤着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牧野抬着手臂,挡在了眼睛上,没有感知到光线变化。 绿萝的余光瞥向床榻,注意到了牧野摊开的掌心里满是指甲嵌出的抓痕,唇角也咬出血,在明灭的烛光映衬下,殷红刺目。 绿萝大惊失色,捂住了嘴,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惊呼。 牧野闻声,动作迟滞地拿开眼前的胳膊,缓缓睁眼,她的眼睛发红,静静和绿萝对视。 “出去。”牧野开腔,嗓子里如掺了砂石般嘶哑,她不愿意让人?看见她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绿萝懵在那里,愣了一瞬,随即慌忙将灯盏放到一边,猛地转身,往外跑去:“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 牧野轻扯唇角,想叫住她,却再也发不出声音,脑子里如被千万只蜈蚣啃食。 若是连先生都没办法的疾病,只能用药压制,那请其他太医也治不了。 绿萝跑出房,沈仃靠在树上,见她神色有异,抖了抖身上的雪,跳下树来。 “出什?么事了?”他问。 绿萝不清楚这院中其他人?对于牧野身份知道多少,若是贸然请太医来看诊,恐怕不妥。 她嗫嚅两下,问道:“将军有急事,能请殿下来一趟吗?” 沈仃皱皱眉,不为?所动,“都这么晚了,宫门早就落锁,有什?么急事等明日?再说吧。” 绿萝气得跺脚道:“明日?就来不及了!” “何事来不及了?”忽然,一道低沉男声传来。 陆酩逆着风雪,从昏暗尽头走?进远中,长身玉立,风扬起他的锦衣下摆- 牧野望着绿萝消失的背影,无奈叹气,只能闭上眼,继续忍着疼,想着赶紧疼晕过?去也好。 忽而,她听见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辨认出那不是绿萝的脚步声,心中刚刚升起疑惑,便感觉到床榻微微向下一沉,额角碰触到一片冰凉帕子,是谁在帮她擦额角的汗。 牧野睁开眼,房内的熄了灯,光线昏暗,唯有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在陆酩身上拢了一层月华。 陆酩凝着她,在她唇瓣上停留,看见了那抹殷红血色,眼眸微沉。 牧野有一瞬以为?自己是痛得出现幻觉了,很快唇边擦着男人?指腹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 陆酩的手指修长白皙,指腹上沾了血,食指和拇指摩挲了两下,那血的范围氤氲得更开。 他刚刚把牧野唇上的血擦干净,很快新鲜的血又从唇瓣上那块咬痕里渗透出来。 “自己咬的?”陆酩问。 牧野瞪着他,艰难伸出手,攥住他的衣摆,开口道:“药还我。” 陆酩将她侧脸汗湿了的碎发别?至她耳后,不急不缓问:“你的药是哪里来的,谁为?你开的?” 牧野并不配合他的一问一答,不耐烦地呛道:“关你什?么事?” “药呢!”她提高了音调,不过?此时她的状态,即使怒极,嗓音依然虚弱,半点?气势也无。 “没了。”本来药瓶里就不剩下几颗,王太医都拿走?去分析其中有哪几味药材了。 牧野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陆酩的手指按在她的额角,缓缓打?着转,“那药吃了不好,头疼很厉害吗?” 牧野想要?躲开他,却被他钳制着,没有力气挪开,只能由着陆酩在她两边额角按摩。 她怒道:“好不好又不是你吃,我吃我的,你管那么多干嘛?” 痛得死去活来的又不是陆酩,现在药没了,她又被困在奉镛,难不成以后每天晚上都要?这么熬过?去。 陆酩知道她忍疼一向厉害,以前剑扎穿她的蝴蝶骨也不见她叫疼哭喊,现在如此情景,怕是疼狠了。 他的薄唇轻抿,安抚道:“明日?我命王太医再配一些。” 牧野冷哼:“先生配的药,可是寻常太医能配出来的。” 太医院里汇聚了九州之内最好的名医,到了牧野的嘴里,便只当了寻常二字。 陆酩已经?不止一次听见牧野提她的先生,他沉了沉脸,问:“你的先生是医者?” “何止医者,命相卜山医,就没有先生不精通的。” 若是裴辞在,她还哪用得着吃这个苦头。 牧野疼得实在没精力再跟陆酩废话,把脸埋进被衾里,蜷成一团。 陆酩坐在榻边,许久未动。 牧野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血液凝固结冰。 她隐约感觉到有人?将她抱起,贴着一片温暖胸膛,还有一只大掌,在她后背轻拍,动作轻柔,令她冰冻的血液渐渐融化。 牧野张开双臂回抱住他,胳膊挂在了他的腰上,轻声呢喃:“先生……” 她的嗓子眼里含着湿润的水汽,柔软温顺许多,半点?不似与陆酩说话时那般冷硬。 那只轻拍她的手瞬间停了。 牧野闻到空气里一股淡淡的沉香,沉稳内敛。 不是先生的味道。 牧野皱皱眉,脸在男人?的胸膛蹭了蹭,抬起头,睁开迷朦的眸子,映入眼帘的脸庞清俊不凡,眉眼里透着泠泠的光。 “陆酩?”牧野怔了怔,神情错愕。 很快脑袋的疼痛让她发出一声轻嘶,她扶着额,无奈道:“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和离书?你没看吗,为?什?么要?来燕北?” 陆酩双眸直直盯着她,仿佛漆黑的夜攫住她:“你记起来了?” 牧乔拧了拧眉,陆酩害她摔的那跤,可真狠啊,她的头现在疼得快裂开了。 想到这里,牧乔的眼底闪过?一丝狠绝。 她从床边桌案上拿起烛台,铜制的烛台。 红烛燃到近乎于底,露出尖锐的利刺,朝陆酩的心口扎去—— 第 25 章 陆酩没有?料到她这般突如其来的举动。 陆酩的眸色一凛, 向?后?撤去,却不及牧乔攻击的速度快。 烛台的尖端已刺进他的胸口。 熟悉的血腥气蔓延开来,粘稠滚烫的血流过她的手, 让牧乔的神经兴奋不已,她扯起唇角, 竟然笑了?, 眼底透出残忍的肃杀之意。 陆酩从未见过牧乔此时?这样?的表情,瞳眸不再清澈,泛出猩红, 仿佛一头失去了?人性的野兽。 牧乔紧握烛台, 想将烛台往陆酩的胸口推进更深。 陆酩隐忍地?发出一声闷哼,反扣住了?她的手,不敢置信地?道:“你竟如此恨孤?” 牧乔并不恨陆酩,这不过是?还给他的, 她头上的伤不能白受。 她不喜欢被欠债, 每一笔债, 她都要亲自去讨。 殷奴人是?,陆酩也不例外。 以?前牧乔与陆酩虚与委蛇, 他做的很多事情, 都忍着?不与他计较, 如今离了?宫, 她便再也不压着?性子, 睚眦必报。 牧乔将烛台推入, 血肉受挤压发出汩汩声, 她一字一顿道:“是?你先来惹我的, 给我滚出燕北。” 陆酩的血将燃烧的红烛浸透,淹灭。 烛光散了?。 房内瞬间一片漆黑。 随着?眼前一黑, 牧乔的眼皮变得很沉很沉,意识也渐渐淡去。 陆酩眉心蹙起,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对着?他,用?力一掐。 他沉声道:“牧乔!” 她被迫重新撑开眼。 陆酩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和离与否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孤没放你,你敢走?” 牧野重新睁开眼,她愣神了?两秒,疑惑地?看他,最后?强撑着?精神道:“这话你自己跟牧乔去说,跟我发什么疯?” 说完,她终于耗尽了?气神,因头疼而昏过去。 “……” 陆酩垂下眼,凝着?额头抵在在他肩膀上的牧野,整个人隐在阴影里,看不明情绪- 陆酩从牧野的房中出来时?,一身血,惊吓到了?院外众人。 陆酩的脸色阴沉,下了?两道命。 第一道对绿箩:“进去替她收拾干净。”牧野的身上,寝衣和被褥满是?他的血。 第二道是?召沈凌。 沈凌正在外出任务,是?沈仃去找的他。 沈仃不知道殿下在牧将军的房中发生了?什么,出来时?竟受了?那么重的伤。 夜里寒风阵阵,他在屋檐上疾飞,冷得瑟缩了?一下,他知道牧野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王太医从梦中被叫醒,连夜赶到太子在宫外的府邸。 王太医跟随太子多年,深知陆酩精于谋算,身边又有?影卫护佑,能近他身行刺,难于登天。 因此他从未见过陆酩像现?在这样?,在短短几日内,连受两次伤。 而这一次受的伤,比上次在妙玉阁中要重上许多,一点余地?也不曾留。 王太医能在陆酩左右做事,何其聪明,看见是?烛台作凶器,心中已有?三分猜测,烛台乃榻边之物,能上太子殿下床榻的,只怕又是?那日妙玉阁内的小娘子所为。 若不是?牧野有?女?儿酥在身,体软无?力,烛台能扎得更深。 好不容易止住血,伤势治疗结束,王太医重重地?跪在地?上,近乎涕下,苦口劝道:“太子殿下既为储君,当以?大局为重,切不可耽于美色,受其所害啊!” 陆酩靠在榻间,锁着?眉,唇色此时?显得苍白。 “孤自有?分寸,你退下。” 王太医不肯退去,抬起头,看向?太子,“殿下难道忘了?太祖帝的教诲了?吗?既受牵绊,便该杀之!” 陆酩抬起眼,漆黑的瞳仁里幽沉可怖。 “你在教孤做事?” 王太医被他的目光攫住,呼吸因恐惧而停了?,他弓下背,战兢道:“下臣不敢。” 陆酩淡淡吐字:“滚。” 王太医出来,早在房外等候多时?的沈凌进。 一刻钟后?,沈凌从陆酩的书房出来时?,双手交叉在胳膊上来回?搓了?搓,院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他竟然觉得比房里的温度还要暖和。 沈凌接到新的任务,连夜赶去燕北,调查一个人,关于牧野的先生,线索很少,但这世上,就没有?影卫找不出来的人。 但沈凌回?想起方?才?在书房里,殿下提及此人时?的神情语气,他已经把那个要找的人当作死人了?- 翌日一早,陆酩下了?朝,便再次把王太医请出宫。 牧野尚在昏睡,绿箩放下床榻上的纱幔,只露出她一只手腕,由王太医诊脉。 王太医余光看向?绿萝时?,愣了?一愣,认出了?她。 王太医官居太医院院判,常年在宫中当值,又因为医术高超,尤其擅长妇女?疾病,常被后?宫的娘娘们请去看诊,请平安脉。 过去,前太子妃嫁进东宫三年,肚子始终不见动静,皇后?便常常请他去为太子妃号脉。 王太医三天两头就往东宫去,自然认得绿萝是?前太子妃的贴身婢女?。 然而皇后?着?急的事情,他却心知肚明,问题并非出在太子妃身上,而是?太子殿下请他开的避子汤,至于皇后?那里,他便只能找些不轻不重的借口安抚。 王太医疑惑,伺候前太子妃的宫女?,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是?专门为了?伺候那床榻里的女?子? 王太医上一次为其诊脉是?在妙玉阁的游船上,而这一次是?在太子殿下的宫外别院里。 昨夜殿下伤势如此之重,为了?不被外人察觉,今日依然强撑上朝。 方?才?心口的伤又裂开,他止住血,才?来此屋。 王太医猜测帷幔内女?子的身份,想来她是?太子殿下养在外头纵情取乐用?的。 烟尘女?子上不得台面,抬回?府中难看,不少王公贵族家的老爷少爷,便当作外室养,养那三四个也不是?新鲜事儿。 只不过王太医原以?为按太子殿下的脾性,是?不会被那烟花地?出来的女?子所迷惑,失了?皇家身份,甚至还日日以?女?儿酥囚困住对方?…… 如此女?子,留着?当真是?个祸害。 隔着?帕子,王太医搭在牧野脉上的手往下深按,心中长叹一息。 他不敢再去想,更不敢再妄议太子殿下,只道若是?太祖帝还在便好了?。 许久,王太医终于松开了?手。 把完脉,绿箩立即上前,将牧野的手藏回?了?榻内,领着?太医去了?外厅。 王太医诊治时?,陆酩没有?进去,而是?端坐在外厅,脸上的表情淡淡,问道:“如何?” 绿箩垂首,静立于一旁,有?些摸不准太子殿下的态度。 说殿下不上心,也不会一大早就请了?太医来,说殿下上心,但他的行为举止,又显得颇为冷漠,不曾再进里屋看一眼牧野。 王太医禀告:“从脉象上看,病人脑内淤血散的很慢,淤血散开时?伴随严重的头疼是?正常现?象。想必开那药丸的大夫是?以?缓解病人疼痛为主,若是?受损的记忆不影响日常活动,倒也无?妨。” “只是?……”王太医顿了?顿,“若这药丸服用?久了?,淤血再想散开,恐怕便不是?数月或是?数年能散开的了?,缺损的记忆大概会永久丢失。” 闻言,陆酩沉默不语,半晌,开口道:“那药丸的成分弄清楚了?吗,可否再配出来?” 王太医摇摇头:“配药之人的医术高超,其中有?两三味药,臣翻阅古籍也没能找出来源,功效更是?不知,不敢贸然配药。” 陆酩想起昨夜牧野对她那一位先生的评价,唇角抿成一条线,食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 王太医问:“殿下可决定好要如何治,是?堵还是?疏?” “白日喝的药照常用?吧。”陆酩道。 王太医了?然,点头道:“即使?如此,那每日傍晚再多服一剂止痛药,能适当缓解纾通淤血带来的疼痛。” 绿萝拿着?王太医写好的药方?去抓药,陆酩屏退了?左右,独自进到里间,掀开了?床榻外的帷帐。 牧野睡着?的时?候,盗汗得厉害,清晨时?绿萝为她换了?一身衣裳,此时?又湿得像是?水里浸过一般。 因怕她吹了?风受寒,房内门窗紧闭,空气中似还残留着?昨夜的血腥气,提醒着?陆酩。 牧乔伤他,比牧野伤他,更让他的胸中发闷。 陆酩以?为,牧乔只会替他挡剑,却不想,她如今也是?会亲手将剑刺进他的心口。 陆酩垂眸静静凝着?她,目光从上至下,经过她紧皱的眉心,苍白的双唇,唇上被她自己咬出的伤痕此时?已经结痂,成了?一块深色印记。 今日早朝过后?,他理应去内阁处理政事,结果却还是?先来了?别院。 陆酩已经意识到他来别院的次数太多了?,就算是?以?前,他也不会天天往牧乔的寝宫里跑。 他一向?是?做什么事情都很节制,因着?牧野的关系,对牧乔更是?刻意疏离,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牧野和牧乔竟是?同一个人。 陆酩盯着?眼前的人,如绸缎般顺滑的乌发散开,将那雪白的脸衬得立体而精致,穿着?一身干练的玄色男装。 绿箩怕她盗汗闷着?,没有?将里衣系紧,衣领松散,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脖颈,在衣领深处,锁骨若隐若现?,其中落着?一枚淡粉色的吻痕,刺眼晃目。 那一夜吻痕留下时?,他下力极重,即使?过了?数日,还未曾消去。 许久。 陆酩敛眸,神色复杂难辨- 牧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她虽然一日未进食,却没什么胃口,绿箩为她端上来了?清粥小菜,今天晚膳时?,陆酩没来。 牧野觉得幸好他没来,不然她真的是?很难给出好脸色。 饭后?,又多了?一碗汤药。 牧野未动。 绿箩解释道:“这是?缓解头疼之症的药。” 自柳茵茵离开奉镛,再慢现?在也该到燕北了?,若是?阿翁看了?她的信,知道她被困奉镛,应该会去找裴辞。 不用?她信上多说,裴辞也会为她绸缪,及时?托人送来药,左右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只不过牧野没想到陆酩多事,非要把她的药拿走,害她吃了?一晚上的苦头。 傍晚过后?,牧野的头疼又开始明显起来,总不能日日都是?疼一晚上睡一白天,虽然不知这汤药比起药丸有?没有?作用?,但她实在不想再挨昨晚那一遭罪了?。 牧野将信将疑,把汤药喝尽。 虽然汤药的作用?不及药丸,能让牧野吃完后?立刻不再头疼,但也的确缓解了?一些,头疼的感觉不再那么剧烈,至少是?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服完药,牧野看了?会儿兵书,便回?房睡下。 头疼像是?有?人始终在扯着?她脑袋里的弦,不断拨弄,令她难以?入睡,外头的一举一动,声音格外清新。 忽然,牧野听见房外传来呼喊声。 “走水啦!走水啦!” 外间的绿箩睡得很沉,没有?反应。 牧野拧了?拧眉,从榻上起身,拿起外衣穿上,走到房外。 别院西北角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把整个天边都照亮了?,在她的小院里值守的侍卫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牧野问:“你们不去救火吗?” 侍卫站的挺拔如松,面目肃然,闭口不答。 牧野耸耸肩,从她住进别院起,就不见这些侍卫开口说过一句话,比那木桩子还木桩子,换岗的时?间每日也不同,不露出丝毫破绽。 陆酩倒是?把他手底下的人训练得好,不过只用?来监视她,真是?浪费了?。 牧野这么想着?,耳边微动,忽听见两道冷箭发出,掩藏在大火和人声喧哗下。 刚刚还站在她对面的两名侍卫随即倒地?,她一愣,只见一群黑衣人身手利落,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院墙。 黑衣人的反应迅速,放倒了?在各个角落的侍卫,对于别院内的布防颇为熟悉,为首的黑衣人直直朝她奔来。 牧野眉心一蹙,从面前倒地?的侍卫身上抽出一把剑想要自卫。 但她忘了?自己身上还中着?女?儿酥,沉沉的铁剑拿到手里,剑尖便砸在了?地?上,她只能拖着?剑戒备。 转瞬黑衣人到她的身前,手里亮出一块腰牌,迎着?映天的火光,牧野看清了?那块腰牌,木质的腰牌,边缘被磨得很润,中间刻了?一个“慎”字。 牧野很快认出这块腰牌,腰牌是?裴辞的,慎是?他的字,慎之。 裴辞弱冠那年,牧乔亲手为他做的腰牌,慎字刻得歪七扭八,还觉得费了?好大一番功夫,非得让裴辞戴的时?候记住是?她做的,在腰牌背面又刻了?她的名字。 黑衣人沉声道:“公子命我等带小公子走。” 牧野看到腰牌时?,瞬间没有?丝毫的疑虑,丢下手里握着?的剑柄,要跟黑衣人离开。 然而这时?,树下跳下来一个人影,沈仃来回?揉着?手,发出骨节咔哒的声响,“太子殿下的别院岂是?你们这帮宵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其他影卫也随他的现?身,从隐藏处纷纷现?身。 陆酩的影卫平时?掩藏极好,若不是?牧野的侦察能力极强,或者沈仃并不介意被她发现?,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他们。 黑衣人吃了?一惊,没想到院内还有?其他守卫,很快两拨人刀光剑影,打斗起来。 沈仃平日里看着?愣头愣脑,身板儿清瘦,但力气却大得像牛,能够以?以?抵十,还绰绰有?余。 黑衣人们招招都是?杀招,沈仃应对自如,很多次有?机会反击时?都手下留情,牧野看出他是?想要留活口。 她的脸色微沉,怕黑衣人被生俘,腰牌落到影卫手里,反而害了?先生。 在为首的黑衣人被沈仃压制得步步后?退时?,牧野从旁边几架花盆里抓起一把细土,朝沈仃洒去。 沈仃的反应机敏,以?为是?什么暗器,立刻躲开。 牧野朝黑衣人道:“走!” 黑衣人看她,对视一瞬,当机立断,抬手吹一声哨,黑衣人紧随他往院外逃。 沈仃领的任务是?监视牧野,追逃兵不是?他的任务。 黑衣人一逃,院内的影卫并不去追,他们影卫之间有?特殊的通信方?式,在刚才?已经有?影卫向?外传信,自有?其他分卫去追捕黑衣人。 很快新的一波侍卫到来,将院落里撂倒的侍卫清走,就连地?上的土也扫干净了?,院子里恢复如常,仿佛那帮黑衣人没有?来过一般。 沈仃望着?黑衣人消失的影子,回?过头,看了?一眼牧野。 牧野平静和他对视,神色坦然道:“我不认识他们。” 沈仃:“……” 他是?楞,不是?傻。 得亏牧野今天运气好,赶上了?殿下不在奉镛,随皇后?前往青山寺祈福去了?,不然他指定要立马去打小报告。 沈仃哼哼一声,摸着?袖里从黑衣人身上顺来的腰牌,重新跳回?了?树上。 子时?的时?候,牧野披着?外衣,从屋里出来,抬头问树上:“人抓到了?吗?” 树冠摇晃,落下两片枯叶,表达着?沈仃的不满。 牧野放下心来,重新回?房。 第二日,出乎牧野意外的是?,陆酩一整天都没来,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代为理政,整日多的事情要忙,像之前一样?天天在她眼前晃悠才?是?奇怪。 院外的侍卫翻了?番,来来回?回?巡逻,牧野看着?眼烦心乱,关了?窗户,闭门不出,也不知道行刺案到底审得怎么样?了?,若是?顺利,先生应该不会派人来救她。 夜里,牧野睡得不那么安稳,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翻了?个身,睁开眼,一下看见了?悄无?声息站在榻边的陆酩。 陆酩整个人隐在阴影里,金玉发冠在暗处发出泠泠的反光,牧野看不清他的表情,仿佛一尊压迫感十足的雕像。 牧野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发出一声啧,毫不遮掩她的厌烦。 “晦气。”她哑着?声音嘟囔道。 陆酩权当作没听见她的抱怨,阴沉着?一张脸,往榻上扔了?一件太监穿的蓝色宫服。 “穿上,跟孤回?宫。” 第 26 章 牧野没有注意到在陆酩的措辞里, 他说的是“回宫”,不是“进?宫”,但这一句话, 已经足够让她心中一惊。 她皱起眉,警惕地问道:“为什么?” 陆酩冷冷地?睨着她, 轻扯唇角:“牧将军在宫外好大的势力?, 还有同党营救,让孤怎么放心把你放在这里?” 牧野觉得陆酩这个说法?简直可笑,除非皇室血脉, 后宫嫔妃, 她还没听说过囚人往皇宫里囚禁的。 “那殿下不如让我回天牢待着,何必要进?宫。” 陆酩不为所动,似乎铁了心要把她带进?宫去,淡淡道:“牧将军可是不满意这身太监服?若是不喜, 穿宫女的衣服也未尝不可。” 牧野瞪大眼睛, 她咬着牙道:“陆酩!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酩已然没了耐心, 淡淡道:“再不动,孤亲自帮你换。” “……”牧野忽然意识到, 从她住进?这个别院里开始, 陆酩也许就没有放她出去的打?算。 若她进?宫, 一旦身份被发现?, 陆酩也一样能够以擅闯宫闱, 治她的罪, 也是死路一条。 牧野仰起脖子, 反抗道:“行刺案始终悬而不决, 也未见刑部提我去审问,案件进?展如何我也不知, 殿下究竟是想调查真相,还是想找恰当的时机来治我的罪?” 陆酩垂眸,和她对视,看清了她眼里的果决和抗拒,他抬手往榻上丢了一块木牌。 木牌磕在床沿,发出清冷声响。 牧野一愣,朝榻边看去,不是别的,正是先生的腰牌。 陆酩沉声幽幽道:“将军不妨解释一下,昨夜黑衣人是何来历,受何人指使,孤可要怀疑对方与行刺案有关?” 牧野没想到这腰牌竟然还是落到了陆酩的手里。 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若是只有她一个人,生死由命便罢了,但她不能牵连了裴辞。 牧野垂下头,不再去看陆酩,缓缓伸手,抓住了榻上的那件黛蓝色太监服。 她紧紧攥着那件太监服,手背青筋凸起,指尖泛白。 陆酩见她屈从,心里并未升起多少快感,反而眉眼里的冷色更深。 他倾身,拿回榻上的木牌。 牧野伸手去抢。 陆酩抬高?手,躲开了她,“怎么,将军认得这木牌的主人?”他的指腹抵在木牌的背面?,背面?刻着两个极小的字,写着牧乔。 他在刻字的地?方摩挲,力?道仿佛想要把那两个字给抹掉。 牧野狠狠瞪着他,眼睛猩红,许久,才挤出一句:“不识。” 陆酩冷笑:“既然你不识,那这木牌也没什?么用?处了。”说完,他将木牌随手一扔,扔进?了榻边的炭盆里。 一阵炭灰飘起,夹杂着溅起的星火,炭盆里的火舌很快缠绕上了木牌。 牧野盯着木牌,火光映进?了她的瞳孔。 陆酩直到木牌烧成了灰烬才离开。 牧野换上太监的服饰,虽然她的身形不算娇小,但这墨蓝色的衣服背后代表的含义,仿佛天然就比正常人要矮了半截。 她努力?地?直起背,挺起胸,将袖摆理了理。 牧野打?开门,迈出去时,陆酩正背对她,负手立于回廊,夜里下起了雪,宫灯长明,风将他的锦衣下摆扬起,浑身散发出一股凛然威压。 听见身后的动静,陆酩回过身,目光落在牧野的身上,上下打?量。 没有了青面?獠牙的面?具遮挡,牧野的长相本来就显得清秀,而平时她只穿玄衣,如今换了亮些的颜色,将肤色衬得更加白净。 陆酩眉心微蹙,对她这身打?扮似乎还不满意。 牧野咬着后槽牙,眼睛里透着森森的恨意,毫不遮掩,若非她身上中了女儿酥,如何能这般受陆酩的钳制。 陆酩眯了眯眸子,被她的眼神刺到,大步往前,走到她的面?前,修长的阴影将她整个罩住。 他伸手捏住牧野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 “劝你老实?点,别再动其他的心思,不要考验孤的耐心。”一次两次的想逃,既然她进?了皇家的门,就别想着能在这重重宫闱之中全身而退。 他走不了,她也要留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陪他到死。 牧野被他捏的下巴一阵刺痛,她想要挣脱,却?被他捏得更紧,一股比她穿上太监服还要强烈的屈辱感升起。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殿下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殿下是刀俎,我为鱼肉,直接杀了我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将我带进?皇宫。” 陆酩轻呵一声: “牧将军放宽心,孤不会杀你,不过是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让牧将军好生休养。” “……”牧野一点不相信陆酩的话。 但她也不明白陆酩如此困住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酩俯身下来,鼻尖靠得她极近,温热呼吸喷洒在她的侧脸上,牧野却?只觉出了阵阵寒意。 陆酩眯了眯眸子,开口?问:“那一块木牌,是你那一位先生的?为何背面?会有牧乔的刻字?” 牧野只知道那一块刻了“慎”字的木牌是先生一直随身带着的,却?不知道背面?牧乔还刻了字,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陆酩掐住她下巴的手指加重了力?度,几乎把她的下颌骨掐碎,他的嗓音被寒夜里的雾气包裹着,缓缓道: “牧乔与他是什?么关系?” 牧野忽然明白了。 陆酩困住她是为了什?么,他不是不肯放过她,是不肯放过牧乔,因而将她囚禁,想要以此来胁迫牧乔。 牧野不会让他如愿。 “殿下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关系?”牧野和他对视,反问道。 陆酩的声音阴沉瑟瑟: “依孤看,牧乔和他,倒是比和孤还要亲近。” 牧野面?色从容:“我与牧乔一同受先生教?导,先生对她来说,如父如兄,自然比殿下要亲近。” 什?么父兄,陆酩听着觉得分外刺耳,“女子出嫁随夫,牧乔既已嫁给孤,父兄也该居于后。” 牧野的语气不轻不重,提醒道:“殿下忘了?你与牧乔已经和离。” 陆酩漆黑瞳仁将她攫住,深深地?望着她。 许久。 他扯起唇角:“是啊,若既已和离,牧乔参与行刺案,孤也不会受到牵连。” 闻言,牧野锁紧眉头:“牧乔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殿下何必牵连她!” 陆酩的脸色如常,并不接她的话,转而慢悠悠地?说:“以后进?宫了,就叫你小野子。” “……”牧野知道,陆酩现?在是以牧乔相威胁了,用?她钳制牧乔,又用?牧乔来钳制她。 半晌。 为了牧乔,她缓缓垂下眼,不再挣扎,只是讽刺道:“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陆酩凝着她,牧野的眼睫密如鸦羽,藏住了她瞳孔里的情绪,只有微微抿着的薄唇最后倔强。 终于,他松开了掐住牧野脸的手- 离开别院时,陆酩解开紫貂裘衣,搭在了牧野身上,还扯起兜帽,罩住她的脑袋。 牧野浑身僵硬,裘衣里还携着陆酩的体温,温暖厚实?,在冬夜里的确御寒,就连隐隐的头疼也缓解了。 她扭头问:“宫里有主子给太监披裘衣的规矩吗?” 陆酩斜斜睨她一眼,今夜第一次勾了勾唇,轻嗤道:“宫里的规矩都是孤定的,孤想如何便如何。” 牧野的脚步微顿,这宫里真正定规矩的人还活着,陆酩却?敢这样说,当真是胜券在握了? 若等他日陆酩坐上那个位置,她和牧乔可还有安生日子过? 夜深人静。 别院外停了一辆马车,车顶累积了厚厚积雪。 依譁 沈仃坐在驾车的位置,晃着腿,看见陆酩和牧野出来,跳下马车,搬来杌凳。 陆酩站在杌凳旁,侧身让牧野先上。 牧野从院里走出来这一路,已经有些累了,女儿酥的解药她每天喝,见效却?缓慢,换作平时,牧野是不会用?杌凳的,如今却?只能踩着杌凳上马车。 沈仃做事?毛手毛脚,杌凳没有放稳,其中一个凳脚压了一块圆润的石头。 牧野一踩上去,杌凳晃动,她的身形不稳,往前栽去。 陆酩眼疾手快,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回拉,牧野原本已经想好了怎么稳住重心,却?不想后面?被陆酩那么一扯,反而害她又向后倒。 杌凳翻倒在地?,她的后背撞进?一处结实?胸膛,腰上随之一紧,陆酩的手臂将她紧紧箍住。 下一瞬,眼前掠过不知是她还是陆酩的黑发,擦过她的侧脸,冰凉轻盈,她的双脚腾空,被陆酩直接抱上了马车。 沈仃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车帘掀起又落下,半晌,才回过神来,赶紧捡起倒掉的杌凳,驾起车来。 他紧锁眉头,脑子里刚才一幕始终挥之不去,觉得哪里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沈仃想不明白,摇摇头,索性不去想了。 马车里,牧野和沈仃一样想不明白。 她脸上的表情复杂,腰间?被陆酩箍住的触感仿佛依然清晰,令她浑身到现?在还是僵硬的。 陆酩却?好像无事?发生,修长手指撑着额角,阖上了目。 马车碾过雪地?,在宵禁的夜里,一路畅通无阻,从无人的城中进?了宫门。 牧野坐在马车里,听见隔着马车,从外面?传来宫门落锁的声音,锁了一道一道。 她掀起车帘。 朱墙琉璃瓦,在长明的宫灯照映下,金碧辉煌,好一座世间?最为华丽的囚笼。 牧野站在东宫前,宫殿巍峨,森然肃穆,殿内垂首站立的太监低眉顺眼,朝陆酩行跪礼时,头也不曾抬一下,绝没有半点僭越。 牧野庆幸他们?没有抬头,不然她大剌剌跟在陆酩身后,还披着他的裘衣,怎么看怎么不像样。 她把脸往兜帽里藏得更深。 牧野跟着陆酩在东宫里转了几转,终于在东处的一间?房前停下,她发现?绿箩竟然早在殿外等候。 绿箩换回了一身宫装,牧野认得她宫装上的纹样,在宫女里的品级很高?,大概是陆酩的贴身宫女才能到的品级。 牧野惊讶地?看着她,没有想到这段时间?,陆酩竟然派了他的贴身宫女来监视她。 绿箩站在屋檐下,望着他们?踏雪而来,陆酩的衣摆和牧野的衣摆被风吹得重叠在一起。 她有一瞬的恍惚,仿佛这段时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依然伺候的是东宫里这一对主子。 很快绿箩回过神,撑开手里的伞,踩着白玉石阶,走到院中,对陆酩微微拂身行礼,随后走到牧野身旁,替她打?伞。 牧野更加吃惊了,暗道绿萝这姑娘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怎么那么没有眼力?见,陆酩在前头,怎么给她撑伞。 她往侧边多走了一步,离开伞下,绿萝却?跟了上来,还帮她拍起了身上的积雪。 牧野拒绝道: “我不打?伞,你去给你的主子打?撑伞吧。” 陆酩走在前面?,听见了她的话,微微蹙眉,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牧野,开口?道:“你过来给孤打?伞。” 绿箩一怔,手中的伞忽然变得烫手,却?只能按照太子殿下的吩咐,交到牧野的手里。 牧野握着伞柄,让她给陆酩打?伞?他也配! 她板着脸,手一弯,伞歪落到地?上。 牧野还不解气,两只脚在伞面?上踩了踩,将伞踩烂了,也不给他打?。 陆酩瞧着她跳脚的样子,倒像是一只生气的野猫,轻嗤一声。 牧野听到他的笑声,却?更恼了,正要再多踩两下伞时,陆酩的大掌忽然覆盖在她的兜帽后面?,推着她往台阶上走,进?到屋檐下避雪。 绿萝上前帮牧野解开裘衣,退到一边,抖掉紫貂毛里的积雪。 殿前立侍的太监将殿门打?开,里头一股热气散了出来。 陆酩迈进?殿,牧野站在门外,问:“晚上我睡哪儿?” 陆酩回头看她,命令道:“跟孤睡一间?。” 第 27 章 牧野皱眉问:“为什么?” 陆酩看着她, 不咸不淡道:“省得你夜里不老实。” “……”牧野别过?眼,小声嘟囔,“跟你睡我才会不老实。” 跟陆酩在一起待半刻钟都让她受不了, 更别提晚上跟他睡一间寝殿,牧野很怕她夜里忍不住, 趁他睡着, 对他做些什么。 陆酩听见了她的?嘟囔,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孤不介意。” 牧野:“……” 陆酩的?寝殿分了里间和外间, 外间摆着一张小榻, 是平时太监值夜时小憩用?的?。 牧野自觉走到榻边,拿起榻上的?软枕,拍了拍上头的?灰尘。 陆酩眉心微蹙,“你要睡那?” “不然呢?”牧野奇怪看他, “难道跟殿下您睡一张床上去?若是殿下愿意把床让给我, 自己?睡这小榻, 我也不介意。” 陆酩盯着她,半晌, 收回视线, 轻哼:“你想得倒美, 孤本意是想让你睡地上。” 牧野攥住软枕的?手紧了紧, 她忍。 陆酩嫌她睡太监睡过?的?枕头被子不干净, 把绿萝叫进来, 让绿萝换了干净的?枕褥, 被衾的?质地比旧的?要好出?几?乘。 不过?牧野是个?习惯了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糙人, 分不出?好坏,睡草席和睡丝绸, 都一样。 绿萝在外间也放了一盆炭后,退至殿外,寝殿内又只剩下她和陆酩。 牧野不想对着他大眼瞪小眼,正?要脱下身上那件晦气的?太监服,上榻歇息。 陆酩瞥她一眼,出?声道:“过?来为孤宽衣。” 牧野当作没听见,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住了,眼睛一闭,不卑不亢道:“殿下自己?有手,还是自己?宽吧。” 陆酩望着外间小榻上鼓起的?一个?小山包,微微摇了摇头。 以前牧乔可比现在听话多了。 虽然笨手笨脚,不管是宽衣还是穿衣,最后都要他重新理一遍,但也不曾这样大胆地呛他。 陆酩的?眸色深沉下来,他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是牧乔还是牧野…… 牧野不肯来帮他,陆酩也不愿叫宫人进来打扰,只能自己?宽衣。 他的?左肩和心口处还有伤,左边胳膊不便抬起行动,只用?一只手脱衣,动作迟缓。 牧野闭着眼,听见里间的?动静持续了许久,她睁开?眼,隔着一层珠帘,看向里间。 陆酩背对着她,刚把上衣脱去,露出?宽阔的?肩膀,瘦薄的?脊背,一截若隐若现的?小腹,肌肉线条紧致结实。 只是在这近乎完美的?身体上,在肩膀和胸前缠绕着两条纱布,肩膀后侧和心脏处有两处出?血点,随着陆酩换衣的?行动间,复出?了血,血色向外蔓延。心口处的?位置出?血量明显更多,染红了半条纱布。 牧野记得陆酩肩膀后侧那一处伤是她用?玻璃扎出?的?。 她因着一瞬间的?犹豫,没有往陆酩的?颈动脉扎,手下留了情。 但陆酩心口处的?新伤,比她下手要重的?多了,看起来像是奔着要陆酩的?命去的?。 牧野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活该! 仿佛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陆酩换上素白?寝衣,回眸睨了她一眼。 “看什么。” 牧野出?声讽刺道: “殿下的?影卫那么有本事,怎么还会遭人行刺。” 陆酩沉默无言,并未接她的?话,只深深地凝望她,漆黑的?瞳眸里含着的?意味令牧野看不明白?。 牧野见陆酩不怒也不恼,觉得没甚意思,扯起被子,蒙头睡觉- 牧野躺在外间的?榻上,睡得正?香,听见珠帘轻碰的?微弱声响,惹得她皱了皱眉,拿起枕头底下的?十字镖就朝发出?声音的?位置扔去。 十字镖的?镖头锋利,掠过?空气,将陆酩的?朝服下摆划出?一条显眼的?口子。 “……” 陆酩从里间缓步迈出?,抬起眼,朝始作俑者看去。 牧野闭着眼睛,浑然不觉,酣然入梦,她睡觉的?姿势蜷成了一团,侧脸被压得变形,白?里透出?淡淡绯色,比起醒着的?时候,整个?人更加温和柔软。 只是手依然搭在枕下,摸着暗器,刻在骨子里的?防备,不管身处何地,没有人能让她放松下来。 陆酩盯着她看了许久,而后垂下眼帘,静静离开?,由她继续去睡。 牧野醒来时,已经日晒三竿,榻边的?矮桌上放着一枚十字镖。 她一阵疑惑,摸了摸枕下,不记得十字镖是什么时候换到了桌上的?。 殿内安静无人,里间的?床榻边有两条换下来的?旧纱布,散发出?浅淡的?血腥味。 牧野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并不在意,她隔着窗,看着外头的?亮色,估计陆酩是早就上朝去了。 牧野打一个?哈欠,起身往外走。 陆酩不在,她要是一直呆在他的?寝殿,总觉得怪怪的?。 绿萝早就在殿外等候,见她出?来,带她去了膳房用?饭。 用?完早膳,温热的?汤药紧接着端上来。 牧野盯着碗里黑漆漆的?汤药,思索片刻,道:“先放这里吧,我等下喝。” 绿萝端着汤药,轻声劝道:“一会儿就凉了。” 牧野也不绕弯子,跟她坦言:“我不想喝了。” 陆酩跟她说这是软骨散的?解药,但她都喝了十多日,也不见明显效果?,反而越到晚上越没力。 牧野现在怀疑陆酩就是在诓她。 若是没有这软骨散拖累,别说一个?皇宫,十个?皇宫在她前面拦着,她也能出?去。 绿萝面露难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牧野平静道:“我不会为难你,等你主子回来我自己?跟他说。” 绿萝也摸不准现在太子殿下的?意思,换做以前,那碗避子汤,她是无论如何都要看着太子妃喝下去的?。 那时她还以为太子殿下是不喜太子妃,不愿其诞下皇长孙,可直到太子妃真?的?离开?,她又随殿下去了燕北,见过?殿下独坐湖边一夜。 加上这段时日她的?观察,觉得太子殿下比起以前,更上心了不少。 绿萝思忖片刻,不敢再坚持,眼睫扑扇,敛下眉目,端着那碗未动的?汤药告退-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牧野觉得在宫里的?时间比在宫外要过?得慢上许多。 她虽然身上穿着太监的?衣服,但在这东宫里,自是没人敢使唤她做事,把她当真?的?太监。 尤其是清晨时,站在殿外值守的?太监们?,可是亲眼目睹太子殿下从殿内出?来,而本该在外间值守伺候的?牧野依然呼呼大睡。 好在东宫里,陆酩留在近身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是嘴巴严实的?,虽然对牧野的?存在心中好奇,却绝不会私下议论。 在这个?东宫,要想活下去,嘴和眼都要紧紧闭上。 牧野坐在回廊的?阑干上,抱着绿萝给的?银制小手炉,望向庭院里纷纷扬扬的?大雪,冷风钻进衣服里,她缩了缩脖子,她感觉就连温度,宫里也要比宫外更冷些。 午时过?后,未央宫的?嬷嬷来了东宫,皇后命绿萝过?去问话。 绿萝走后,牧野更没人可搭话,百无聊赖,在偌大的?宫殿里,像是透明一般的?存在。 手炉凉了后,她站起身,在殿里晃荡,一圈下来,把东宫的?结构弄清楚了,令她感到神?奇的?是,东宫里明明回廊小路弯绕复杂,她走在任意一条路上时,却总是能猜到路的?尽头是通往哪里。 许是常规宫殿的?构造都八九不离十,牧野没有太在意。 牧野走遍了东宫每一处角落,唯独一间侧殿进不去,殿门紧闭,看起来许久未曾启用?,殿门都生了灰,从外看像是一处废殿。 只不过?这样的?废殿,外头还有两名宫人守着,她刚走近,就被殿外太监拦下,不准靠近。 牧野耸耸肩,换了个?方向继续闲晃,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宫正?门。 她犹豫一瞬,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只脚踩出?宫门,企鹅裙似儿儿耳五久一司齐整理搜集而后又看了看左右值守太监。 太监低垂眉目,没有出?声阻拦。 牧野挑眉,两只脚都跨出?了宫门。 因为大雪的?关系,后宫里的?娘娘公主们?大都在自己?的?宫里避寒,宫里清冷萧瑟,很少见到人。 牧野知道她不懂宫里规矩,也不想遇到什么贵人皇子,还得做什么磕头行礼的?事儿,所以都尽量避着人行径,挑的?都是山石树林多的?路走,好隐匿行踪。 经过?御花园,有一个?太监和一个?打着伞的?宫女从对面走来,牧野闪身躲进一旁的?假山之中。 待他们?走到近处,两人的?对话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太监的?声音微微发尖,压着嗓子道:“今日我在太极殿值守,听见早朝时,太子殿下将行刺案调查得水落石出?了,什么牧将军的?通敌信,原来是殷奴人搞的?鬼!想要栽赃陷害呐!” 闻言,宫女愤愤道:“我就说嘛,牧将军怎么可能会做通敌叛国的?事情,刑部可是吃干饭的?,这么久都调查不出?来,还要劳烦太子殿下亲自审理……” “嘘!”太监立刻止住了她的?话,“朝堂上的?事,哪里是我们?可以妄议的?,当心你的?脑袋。” 宫女瞧一眼太监,不满回嘴:“那还不是你先说的?!” 太监嘿嘿一笑,忙哄道:“是我不对。” “对咯,今日早朝,我看见太子殿下穿的?是夏季朝服。”太监转移话题,说起无伤大雅的?,他缩了缩脖子,“这么冷的?天,太子殿下可真?不怕冻啊。” 牧野蹙眉思索,若说行刺案的?主谋是殷奴人,她倒并不吃惊,反而在这之前就已经考虑过?会不会是殷奴人做的?。 看来殷奴人消停了没几?年,又开?始不安分了…… 牧野沉思的?入迷,没有注意到假山后面有人走来。 “哪来的?小太监鬼鬼祟祟猫在这里!”背后传来一道掐着嗓子,略显尖厉的?女声。 牧野回过?神?,暗道不好,转过?身,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位身着华服,满头插满金玉首饰的?女人。 女人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波斯猫异瞳的?两只眼睛,如宝石般发出?幽光,慵懒地嘤叫。 女人身后跟着一排宫女,每位宫女手里都拿着伺候她用?的?物件。 质问牧野的?是最前排站着的?宫女。 牧野认出?了面前的?女人,在围猎宴会上见过?,她是承帝的?妃嫔,蓉嫔。 牧野不想给自己?找事,她学?着记忆里太监对嫔位的?妃子行的?礼,做了个?揖,“我奉太子殿下的?命,来御花园摘两支梅花回去。” 理论上,太监在主子面前,一般自称奴才,但牧野一身傲骨,实在说不出?口,总觉得看似一句轻描淡写的?奴才,但若是说了出?来,就再也摆脱不掉了。 蓉嫔自然也听出?了她不规矩的?地方,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心想不过?是一个?太监,竟然如此不把她放在眼里,还敢话里话外拿太子压她? 就算是太子的?人又如何? 蓉嫔虽心中不满,面上却未流露分毫,她轻扯唇角,笑道:“巧了,本宫也是见这儿御花园的?腊梅开?得正?好,想来摘上一两支,不如有劳公公一起摘了吧。” “……”牧野无奈,她不过?是胡诌了一个?理由,但既然蓉嫔都这样说了,她只想赶紧应付过?去。 假山旁就有一棵腊梅树,牧野伸手就去摘。 蓉嫔开?口打断:“不要下面的?,要最高?处的?梅花,那才开?的?好,你爬到假山上去。” 牧野皱了皱眉,这蓉嫔的?事还真?多。 假山内砌了绕到山顶的?环形石阶,到了最顶,和地面有一丈余的?距离。 假山顶堆了厚厚一层积雪,脚踩上去,滑溜溜的?。换做平时,这么点儿高?度难不倒牧野,但她身上还中了女儿酥,腿浮沉发软,走到假山顶边缘时,牧野蹲下来,放低重心,免得不慎打滑栽了出?去。 蓉嫔在假山底下道:“你蹲着摘到的?梅花还是不够高?,本宫要最上头的?。” 牧野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这梅花在她看来长得都一样,高?高?低低有什么区别。 她的?动作微顿,表情故作为难地看向蓉嫔:“可太子殿下也特别嘱咐了,要开?在最上头的?梅花,这该如何是好……” 蓉嫔嘴角动了动,半晌,缓缓道:“既是如此,本宫自然不能夺太子殿下所爱,你且摘吧。” 牧野手上利索的?折断两支梅,抱在怀里,转身正?要从假山下去。 蓉嫔出?声:“哎,你这公公,怎么光记得摘本宫的?花,太子殿下的?忘了摘。” 牧野答:“蓉嫔娘娘在等,自然是先紧着娘娘,免得娘娘在风里站久了,受着寒。” 她说完就反应过?来,怎么人一旦进了宫,就变得满口鬼话和虚与委蛇,不用?学?,自然张口就来。 蓉嫔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打紧,本宫等你摘完。”她戴着靛蓝色护甲的?手抬起,摸了摸怀里的?波斯猫。 牧野还发现了,这宫里人,怎么都有一样的?特性,带着一种没必要的?坚持,三言两语就能把她整烦了,跟陆酩似的?。 见她不动,蓉嫔催促:“快些,本宫还要去给皇上送汤,你胆敢耽误本宫?” 说到底还是牧野的?道行不够,她没耐心再和蓉嫔对上两三个?回合,走到假山顶的?边缘,伸手去摘梅花。 最高?处的?梅花长在半空,离假山有些距离。 牧野半探出?身子去够,在抓到那一支梅花时,忽然她听见一声嘶叫,蓉嫔怀里的?波斯猫突然炸毛,从她怀里跳了出?去,直接跳到假山上。 牧野下意识微微侧身,给它腾出?位置,免得它没地方落地摔下去。 不曾想那猫似受了惊,来回地打转翻滚。 牧野本来在移动时就还没稳住身形,被它撞了一下,往假山外歪去,整个?人就摔进梅树里,纵横交错的?枝条,细细柔韧,抽得她生疼。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体会那股疼,整个?人已经摔到了地上,后背连着肩膀一阵钻心剧痛。 牧野拧着眉,蜷缩在雪地里,耳畔只听得见嗡嗡声。 蓉嫔不知什么时候屏退了左右的?宫女,一脚踩在了牧野的?肩膀上。 牧野摔下来时,撞到了头,眼前一片白?,顾不上蓉嫔,等她缓过?劲来时,眼里闪过?一瞬迷茫。 她怎么又回到宫中来了? 这段时日的?记忆好像潮水涌进她的?脑中。 蓉嫔见她许久没有反应,加大了脚上的?力道,几?乎要把牧野的?肩胛骨碾碎。 牧野不再细想,决定先处理眼前的?事情,她起手,握住蓉嫔的?脚踝,使出?巧力,拧折了她的?踝骨。 蓉嫔摔倒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发出?尖叫,就被牧野捂住嘴。 蓉嫔拼命挣扎,染蔻的?指甲扎进牧野的?手背,死死抠着她。 牧野蹙起眉,甩开?她。 “你敢如此放肆!不要命了!”蓉嫔当即大喊,“来人啊!” 牧野冷笑,压住蓉嫔,扯乱了她的?鬓发,撕碎她的?华服。 牧野漫不经心威胁道:“娘娘倒是叫人啊,侍卫来了,我便说是娘娘在与太监对食。” 不管真?相与否,若蓉嫔此时的?样子被人撞见,承帝可还会让她活? 蓉嫔吓得花容失色,瞬间闭了嘴。 牧野瞥了眼自己?手背上被蓉嫔抓出?的?狰狞血痕,从雪地里摸到一根带刺的?荆棘根,对着蓉嫔无暇的?脸划了下去。 划出?的?长度和蓉嫔十根指甲扎进她手背肉里连起的?长度一致。 蓉嫔捂着滴血的?脸,唇色惨白?,恐惧地瞪着眼前的?小太监,仿佛她不是太监,而是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牧野此时头疼得厉害,听烦了蓉嫔因恐惧而剧烈的?喘息声,她抬手按了按眉心,吐出?一句:“滚。” 蓉嫔将宫中礼仪全然丢去,一瘸一拐,拖着一条被牧野拧断的?腿,慌不择路地逃走,好像身后有野兽在追她。 牧野解决完蓉嫔,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从假山上摔下来时,令她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震碎了。 她倒在雪地里,仰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眼皮越来越沉,失去了意识。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息,牧野灰暗下去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 牧野咬牙切齿,发出?一声喃喃。 “陆酩……” 第 28 章 牧野不?知道躺了多久, 等缓过劲儿来?,硬撑着坐起来?时,周围已经没了蓉嫔的人影, 天色也暗了下来?。 她锁起眉,头疼得厉害, 最后一息记忆还停留在她在躲蓉嫔的那?只?猫, 然后便摔晕了过去?。 牧野摔下来?时,手里还攥着那?支最高处的梅花,红梅冶艳, 同她此时瞳孔里的血色相映衬。 她摊开手, 发现手背上印着十枚月牙指痕,刺穿了皮肉,此时血已经结块,不?知蓉嫔是什么时候掐上去?的。 牧野浑身得疼, 尤其撞到山石的肩膀, 好在室外的温度够低, 低到将她的血液凝结,肩膀冻住, 就感觉不?到疼了。 她带着用惨痛代价摘到的红梅, 行路迟缓, 艰难地回到了东宫。 东宫门口值守的小太监见了她, 立马回身往里头跑去?禀告。 牧野迈进宫门, 看?见路上的太监宫女跪了一路, 气氛紧张凝滞。 绿萝得了小太监的消息, 立刻迈着碎步迎了过来?, 面带焦急之色:“殿下找您找了好久。” 她垂眸,瞧见了被牧野捧在怀里的梅枝, “怎么还摘了梅花回来?。” 牧野走了一路,身上疼得不?行,不?想讲话?。 绿萝也顾不?得再问,推着她进了陆酩的书房,她要是再晚回来?些,这?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得遭殃。 书房里,陆酩正坐在长案前,案上齐齐整整摆着三堆明黄奏折,他的手里执着朱笔,在奏折上圈圈点点,下笔力透纸背,眉心?始终皱着,不?曾舒展。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的笔顿住,掀起眼皮,目光看?向进来?的牧野。 绿萝退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牧野见到陆酩,又想起方才听见那?两个太监宫女的对话?,急切切地脱口问:“行刺案是不?是破了?我是不?是能走了?” 她这?在宫里才待了一天就这?样,再待下去?,真要她的命不?可。 陆酩并不?回答,目光在她怀里的红梅上停留一瞬,很快又移开。 他的语气平静道:“上哪野去?了?” 牧野本来?在蓉嫔那?里就受了一肚子气,回来?还要受陆酩的审问,也跟他甩起了脸。 “我爱上哪上哪去?,既然行刺案结了,殿下也没?有再□□我的必要了。” 陆酩冷哼:“今日朝堂之上,行刺案方才水落石出,你在后宫里竟然能那?么快得到消息,看?来?牧将军身后的人,手伸的够长啊。” 牧野才懒得跟他废话?,将怀里的腊梅丢到地上:“放人放人!” 她开始脱身上的太监服,这?破衣服,真是一刻也穿不?下去?。 陆酩索性也跟她撕破了脸,直截了当道:“放人,不?可能,孤劝你死了这?条心?。” 果?然。 牧野扯起唇角,冷冷地看?着陆酩。 “殿下关着我,根本不?是因?为行刺案,是想要用我来?威胁牧乔,逼她现身?” “我劝殿下死了这?条心?,牧乔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陆酩漆黑的瞳眸幽沉,仿佛寒潭里的水,直直地凝着她。 “你是这?样想的?” 牧野回道:“不?然殿下这?样关着我,究竟所为何?目的,要如此折辱我?” 陆酩扯起唇角:“你觉得这?样叫折辱?” “牧、野。”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将这?两个字在齿间反复厮磨,“很快你会知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从她选择嫁进东宫,嫁给他,就没?有她说一句不?玩了,便能退出的。 这?么华丽的金丝鸟笼,再野的鸟儿进来?了,哪一只?不?是被关到死。 他出不?去?的地方,她也别想独自自在。 牧野对上陆酩的眸子,漆黑如稠墨,仿佛将她吞没?进去?,她的后背忽然发凉,一时不?知言语。 陆酩迈步走近她,身形挺拔修长,那?浑然天成的威压,如一道无?形阴影将她裹挟。 他垂眸,看?着她脱到一半的太监服,轻呵一声:“反正孤也看?厌了这?身衣服,不?喜欢穿太监服,那?就换件宫女穿的罢。” 牧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她咬牙道:“陆酩!你别太过分!” 牧野抄起桌上的白玉茶壶,朝他砸去?。 陆酩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牧野的手随即一软,茶壶哐当掉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茶水溅了一地。 空气里弥漫出一股微苦茶香。 此时已是傍晚,牧野受软骨散的影响严重,连一盏茶壶都拿不?住,她脸上的表情愤慨,骂道:“卑鄙小人!你给我喝的根本不?是软骨散的解药!” 哪家的软骨散,解药吃了十天半个月还不?好。 陆酩将牧野脸上愤怒的表情一寸一寸地看?过去?,牧乔以前从未如此对他动怒,也从未用如此怨恨的眼神看?过他。 过去?的相?敬如宾,耳语厮磨,难道都是她装出来?的吗? 许久。 他才缓缓回道:“牧将军太有本事,不?用些方法,困不?住你。” 牧野气极:“太子殿下堂堂储君,怎能做出如此厚颜无?耻的事!” 陆酩扣住她腕子的手一紧,已然没?了耐心?,“对付孤自己后院里不?听话?的野猫,要什么正人君子?” 他拽着牧野,一路到了长案前,扫掉案上的奏折,将她按倒在桌上。 她的肩膀被陆酩压住,压在了从假山摔下来?时产生的伤处,一阵剧痛。 牧野的后腰抵在桌案边沿,双腿腾空,她觉得身体的肌肉像是成了棉花,甚至比先前软骨散作用的感受更加厉害,竟然一丝反抗之力都使?不?上来?,仿佛整个人成了一滩水,化在了这?张紫檀长案上。 即使?陆酩走开了,她也使?不?出一点力气,从案上撑起身来?,保持着极为屈辱的姿势。 牧野的两只?手都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紫色的经脉喷张,双目通红如血色。 她听见耳畔传来?陆酩缓缓的脚步声,走远又走回,一件藕粉色的宫裙被他扔来?,落在她身上。 牧野挣扎着逐渐往桌下滑,陆酩锢着她的腰,将她重新抱回案上。 “陆酩,你他妈疯了?!”牧野没?想到他刚才说换成宫女的衣服是认真的,竟然还把衣服找了来?。 陆酩凝着她,牧野的发冠在刚才挣扎里掉了,浓密的乌发松散开来?,他将她脸上挡住了眼睛的碎发捋开,露出了一双充满恨意的瞳眸。 陆酩对着牧野那?一双猩红的眸子,一点都不?像牧乔了,换上女装,是不?是会好一些? 他淡淡“嗯”了一声。 大?概他是疯了吧,被她逼的。 牧野抬起手,却只?软弱无?力地打在陆酩的身上,造成不?了一点伤害。 “滚开,我不?要穿。” 陆酩不?管她的挣扎,抓住她的两条胳膊,圈在他的一只?手掌心?里,扣到她的头顶上。 另一只?手将牧野没?有脱完的太监服扯下,而后嫌恶地扔到了地上。 牧野的太监服下穿着一件中衣,此时衣襟处已经散开,露出她的一截雪白脖颈,还有藏在中衣下的轻薄小衣。 陆酩瞧见那?件小衣,觉得分外讽刺,修长手指勾住她小衣的细带,压低声线凑到她耳边道:“将军不?愿穿宫裙,又可知道这?件小衣,都是什么人穿的吗?” 男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牧野的侧脸,感受到他冰凉指尖蹭过肌肤,牧野浑身微微颤栗。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的抠进肉里,随之而来?的疼痛让她的大?脑愈发清醒。 陆酩的手搭在她的中衣上,往肩膀下拨弄,忽然他的动作顿住,眸色暗了下来?。 他松开锢住牧野腕子的手,一只?手拨开她的中衣,另一只?手碰上了牧野肩膀处大?片的乌青,乌青的地方血色和青色相?间,蔓延至后背,醒目刺眼。 “后背的伤怎么弄的?”陆酩的指腹在乌青以极为轻柔的力道摩挲,好像是怕弄疼她。 牧野却觉得他的指尖摩挲时,比他方才用力的抓着她手腕的感觉还要让人难以忽略,痒麻的感觉从后背和肩膀一路传至她的脊骨,一直麻到了脚跟。 牧野的双手被松开,趁着陆酩的注意力放在她的伤上时,伸手拿起桌上的砚台,用尽了仅存的力气,朝他的头上砸去?。 砚台的角砸在了陆酩的额角,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牧野砸完这?一下,手也软了下去?,拿不?住砚台,由?它摔到地上。 陆酩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被他压在桌案上的牧野,额角渗出殷红的血,滚烫的血滴在了牧野的眉心?,好似一颗朱砂痣。 牧野的脸颊被气得涨红,比胭脂色还要艳,撩人不?自知。 半晌,陆酩敛下眸子,将她的中衣拉起,指腹拭去?了她眉心?的血迹,而后揽着她的腰,将她从桌上抱下。 牧野的双脚触地,腿却一软,被陆酩及时扶住。 陆酩:“站都站不?住了?” 牧野抬眸,瞪他一眼:“给我解药!” 她想要推开他的搀扶,却被他直接抱着,绕过桌案,坐到了太师椅上。 陆酩淡淡道:“想要解药,白天你该好好吃药。” “陆昭给你下的软骨散来?自西域,叫女儿酥。”他停顿半晌,想起女儿酥原本的用途。 女儿酥是人贩子用在卖到各个邦国的西域女子身上的,用作寻欢作乐的,防止她们在做那?事时过分挣扎,伤到主顾。 陆酩望着牧野,抿了抿唇,继续开口道:“女儿酥的药性极强,没?有能立即见效的解药,太医配了药,也只?能缓解症状。” “……”牧野眼神戒备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说辞。 不?过她每日喝完药后,的确无?力的感觉会缓解,到了傍晚才会变得重新严重起来?,今日她没?有喝药,无?力感比平时要更加强烈。 难道说陆酩每天给她吃的真是缓解的药? “那?这?药到底什么时候能解?” 陆酩道:“快了” 牧野追问:“快了是什么时候?” “……”陆酩沉默半晌,“大?概半月以后。” 可若牧野的记忆迟迟未恢复,陆酩很难保证他不?会再下药。 牧野皱起眉:“这?是什么破药?药效能持续那?么长时间,你是不?是又在诓我!” 陆酩不?再解释,淡声道:“随你怎么认为。”说完,他转身走出了书房。 牧野靠在太师椅里,手撑着椅面,想要坐起来?,却根本使?不?上力,像是个废人一样。 没?一会儿,陆酩从外面回来?,端着一个漆盘,盘上放着一碗汤药和一盒瓷瓶装的药膏。 他将漆盘放到桌上,知道牧野手里没?力气,将药碗至牧野嘴边,“喝药。” 牧野的头向后撤了撤,眼神不?善,“缓解女儿酥的?” “缓解头疼的。”陆酩不?咸不?淡道,“早上的药不?喝就没?了,没?力气就忍着吧。” “……”牧野恶狠狠地盯着他,“等我有力气了,第一个杀了你。” 陆酩忽然笑起来?,唇角轻勾,对她大?逆不?道的话?并不?在意。 “药还喝不?喝了?不?喝拿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越来?越没?力气的缘故,牧野对于疼痛的感知也越来?越强烈,头疼和肩膀后背的疼一起来?了。 她不?想跟自己过不?去?,把嘴凑到了药碗边,由?着陆酩替她喂药。 喝完药以后,牧野突然出现一阵眩晕,眼前闪过模糊不?清的景象,她隐约能够看?到满目的红色,不?是血的颜色,更像是大?婚之礼上,张灯结彩,铺张耀目的红。 她的掌心?按在额角,眉头紧紧锁着,闭着目,陆酩见她如此反应,出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牧野晃了晃脑袋,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看?到的奇怪景象。 “……”陆酩深深地看?她一眼,不?再追问。 他将空汤碗放回漆盘中,又拿起盘里的药膏,打开精致的盖子,一股药草清凉的味道在室内弥散开来?。 “把衣服脱了。”陆酩命令道。 闻言,牧野打了一个激灵,眼神瞬间警惕,余光瞟见了桌案上的宫裙,裙摆像是红石榴花般散开。 她死死咬牙,不?肯屈服:“你若要我穿这?身宫裙,不?如杀了我。” 陆酩的视线凝着她,牧野的一双眸子现在还是红的,眼睫湿润,里面含着不?带掩饰的恨意,如芒刺,刺痛了他的眼睛。 陆酩知道是他做过了火,以她现在的认知,怎么能接受这?样的折辱。 但他也没?想到,方才牧野呛他的两句,还放言要离开,轻易就将他的怒气勾了起来?。 许久,陆酩发出轻轻叹息,让步道:“孤不?让你穿了,方才是孤失礼。” 他难得一见地温声细语道:“这?宫里不?比在宫外,你一个人往外跑,身上还不?便利,若冲撞了哪个不?长眼的,孤又不?在你身边,没?法护着你,回头难道让孤在满宫的水井里去?找你吗?” 陆酩的声线低哑徐徐,带着磁性,此话?一出,牧野反而愣住了。 她都已经跟陆酩撕破脸了,方才还闹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他的态度却忽然转变,跟她这?般温顺起来?? 从来?高高在上,矜贵不?凡的陆酩,竟然也有说软话?的时候? 牧野却不?吃他这?一套,声音还是冷着的:“我身上不?便利可是拜殿下所赐!” 若非陆酩给她下药,她何?至于落到如此狼狈。 陆酩的指腹在牧野肩上摩挲,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注意到她手背处的抓痕。 他的眸色沉得可怖,好像急风骤雨前的平静。 陆酩“嗯”了一声,“是孤欠考虑了。” “……”牧野还没?回过味来?,陆酩已经将她的中衣扯开。 牧野恼道:“你、你还要我脱衣服干什么?” “你后背淤青了,孤给你上药。” 牧野狐疑地神色更浓了。 “不?劳烦殿下亲自动手,我自己能上。” 陆酩挑眉:“你怎么上?伤在哪里都看?不?见。” 牧野攥紧衣领,戒备地看?他,不?肯解开衣服。 陆酩的指腹在凝脂般的膏药上打转了两圈,睨着她,拖着长长的尾音,不?轻不?重道:“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第 29 章 坐在太师椅上不方便擦药, 牧野原本挣扎着想要靠自己走回寝殿,但夜色越近,女?儿酥的效果越来越厉害。 陆酩没有耐心等她, 不容她反抗,将她抱起, 一路抱回了寝殿。 牧野骇然失色。 陆酩抱着她走出书房时, 绿萝最先注意到的是太子殿下额角破了的伤口,如?无暇白玉上的瑕疵。 绿萝的心瞬间一紧,方才房里传来的动?静, 她隐约能听见, 她的目光下移,很快又看见被殿下抱在怀里的牧野。 绿萝立即敛下眸子,反应极快地跪在地上,其余宫人也是耳聪目明, 随着绿萝一起, 垂首跪着, 像是木头似的,不敢抬头看他们的主子一眼。 牧野的双手下意识搂住陆酩的脖子, 余光瞥见跪了一地的宫人, 即使没有人看他们, 但她的脸上还是红一阵白一阵。 她又气又恼,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张嘴就在陆酩的脖颈处咬了下去, 以发泄她的怒意。 陆酩感?受到一阵刺痛, 不躲不闪, 只开口道:“再咬现在就把你扔地上。” 牧野抬眸,看着四周全?是宫人, 真把她扔在这里,大概比被陆酩抱回寝殿,更要难堪。 她不甘心地用力咬着陆酩脖子的薄肉,牙齿捻磨。 陆酩说到做到,当?即放开手。 牧野整个人往下坠,她赶紧收紧搂住陆酩脖子的手,终于松了嘴。 在她松口的瞬间,陆酩将她重新抱稳在怀里。 一松一抱间,他们贴得更紧。 牧野甚至能听见陆酩的心跳声?,节奏起伏有力。 回到寝殿,陆酩没把她放至外间的小榻里,而是直接放到了他的床榻上。 牧野身上还穿着那件太监服,在假山洞里头钻过,在梅树枝里摔过,在雪地里躺过,现在上头沾了许多脏污。 陆酩弯腰,去解她的外衣,手指骨节蹭着她的下巴,一阵冰凉。 牧野仰起脖子,避开了和?他的碰触,但也没再有其他的反抗,由陆酩替她解开外衣,又翻了一个身,中衣褪到腰间…… 陆酩垂眸,盯着她的后背,肌肤雪白细腻,如?窄口细长的白瓷瓶,腰窝浅浅,似能斟酒,中衣堆叠处,幽深的阴影勾起人脑中无限遐思。 只是右半边从肩膀一直蔓延到半个后背的淤青,破坏了这精致的白瓷瓶,好像进窑后烧坏了的残次品。 陆酩的眸色晦暗,最后目光落在牧野左侧的蝴蝶骨处,“孤听闻牧将军征战沙场,多次重伤死里逃生,为什么身上倒是一处疤痕也没有?” 牧野趴在榻上,侧脸压着玉枕,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沉稳内敛,竟然让她犯起了困。 她打了小小的哈欠,慢吞吞地回道:“多亏我的先生医术高超,有祛疤的奇药。” 闻言,陆酩脸上的表情?一沉,又是她的先生。 过去他从未听牧乔提起过她的什么先生,大概是刻意不想让他知道。 陆酩在想,也许在牧乔的记忆里,先生是假,情?夫是真。 前些日子,他派沈凌去了一趟燕北,调查牧野的先生,结果等?沈凌找到与?牧府隔着一道墙的小院时,里头早已人去楼空,最后沈凌只从燕北的医馆大夫处得了一个名字,裴辞,字慎之。 陆酩将这四个字在齿间捻磨,尤其那个“慎”字,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杀意。 他侧身坐到榻边,指腹沾了药膏,为牧野擦药。 牧野感?受到了男人指腹的温度,微凉,她的后背紧绷了一瞬,又强作镇定地放松下来,睁着眼睛,盯住素色的帷帐。 为了让淤血散开,陆酩的手掌整个按在她的背上,顺着滑腻的药膏,来回按摩,力道不轻不重,掌心的温度变得滚烫,传到了她的皮肤之下。 牧野的心口升起一股很奇异的感?觉,道不明说不清,仿佛有一股热流,在体内乱窜,然后往下去了。 陆酩似漫不经?心地问:“你是怎么摔的,青了那么大一片。” 牧野把白天遇到蓉嫔的事情?三言两语交代了,不忘讽刺陆酩道:“殿下你不是说宫里的规矩都是你定的吗,我看这蓉嫔也没怎么把你放在眼里啊。” 牧野原以为她将太子的名号说出来,这宫里头的妃嫔应当?没有敢来招惹她的,蓉嫔倒是例外。 陆酩的手上按摩的动?作未停,只是愈加缓慢,他沉吟半晌,语气低凉,开口道:“确实是该教她些规矩了。” 牧野不想管这宫里的是非,今日蓉嫔之事,她就当?是倒霉,懒得与?一个女?子计较。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离开皇宫。 牧野如?今被陆酩钳制太多,光是一个女?儿酥,就让她彻底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在这个宫里,陆酩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她死的无声?无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尸体沉在宫里的某一口井底中。 牧野觉得,最有可能把她沉入井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陆酩。 她在燕北归隐三年?,不曾在朝廷里有一官半职,也不曾卷入过党派,既非太子党,与?陆酩也算不得什么君臣关系。 最多因着一个牧乔,勉强攀了一个皇亲。 可这皇亲,本?来就如?烫手山芋,牧乔与?陆酩和?离后,更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她看陆酩的意思,也没有对?她这一位牧乔的兄长有多尊重。 陆酩的城府深沉,阴晴不定,又如?何能保证,哪一天不会想杀她? 好在方才牧野揣度陆酩的言行,至少对?她现在还没有起杀念,甚至令她匪夷所思…… 陆酩忽然对?她态度软化,是想软硬兼施,从她嘴里套出牧乔的下落吗? 可牧野在东宫里探查过一圈,不曾发现任何关于牧乔的痕迹,好像牧乔从来没有在东宫里生活过一样。 她在奉镛这段时日,也不曾听过太子与?前太子妃有什么伉俪情?深,反而沈知薇的名字出现得多一些。 牧野从不相信帝王家会有什么真感?情?,尤其像陆酩这般冷情?冷血的,若他当?真与?牧乔有真感?情?,牧乔也不会那么果决地离开吧。 想到此处,牧野对?陆酩将她困在宫中的目的存疑了。 牧野想不明白,索性问出口:“殿下究竟为何不肯放我出宫?” 陆酩垂眸,指腹在她雪白的背上摩挲,划过蝴蝶骨。 半晌。 他缓缓道:“上次孤去燕北,牧将军的头受伤后,难道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 “……”牧野的确撞伤脑子以后,就丢了最近三年?的记忆。 难不成她失忆的那三年?,和?陆酩之间有什么瓜葛? 牧野后背忽然一身冷汗,她不会当?真是掺和?进了什么党派之争吧? 可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先生应当?会知道,在她离开燕北时,也一定会提醒她才是。 牧野斟酌片刻,难得好声?好气地说:“我虽然不记得了,但具体什么事,殿下就直说了吧,若是我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殿下赎罪。” 陆酩不答,只淡淡道:“你自己想,给孤在宫里待到想起来为止。” 牧野:“……” 妈的,这人怎么软硬都不吃? 牧野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切等?她出了宫,找先生替她解了女?儿酥,回头她再找陆酩算账。 牧野记得七皇子近年?来和?那帮武将走得很近,上月冬季围猎,七皇子还派人请她到帐中一叙。 当?时她想的是,她既然已经?远离了朝堂,就不该掺和?到党派之争里去。 牧野盯着床边的帷帐轻晃,忽然变了想法,若是换个储君扶一扶,也未尝不可。 不然日后北方战事再起,要她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忘记今日的屈辱,继续为陆酩效力,实在艰难。 更何况,经?此一事,让她如?何能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交给陆酩。 陆酩不知她心中已全?是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替牧野上完药,拿帕子擦了擦手,帮她把中衣重新穿上,“时辰不早了,你先睡吧。”说完,陆酩起身往寝殿外走。 牧野一愣,反应过来,忙喊住他:“殿下!” 陆酩回眸看她。 牧野扯扯唇角:“我还睡在殿下的榻上,不太妥当?……” 她自己没有力气,爬不起床,可让陆酩再抱着她去到外间的小榻,这样的要求她又说不出口,只能拐弯抹角的提醒。 “嗯。”陆酩似是不知,不咸不淡道,“无碍,孤今夜要批奏折,不回来。” 牧野眨眨眼,望着陆酩离开寝殿的背影,他不回来,她睡这张榻便妥了? 太子的榻是谁都能睡的?这么随便啊…… 不过陆酩的床榻,确实是比她睡的那张小榻要舒服,也不用担心会掉下去。 既然陆酩说了不回来,牧野干脆坦然地睡下了,她将脸在玉枕上蹭了蹭,闭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夜凉如?水,大雪覆盖了整座皇宫,白茫茫一片,映着朱红宫墙,明亮琉璃瓦。 东宫之内,亦是安静,唯有太子寝殿内,还亮着微弱的灯,殿外,值守的内监坐在石阶上,困得脑袋上下点。 忽然,寝殿里传来一道低哑沉沉的男声?—— “要水。” 守门的内监打了一个激灵,猛得抬起头来,忙不迭地叫人来。 送来热水的内监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殿下都要三次水了,还要继续备着热水吗?” 守门内监瞥他一眼,“你是新来的?且备着吧,至少要到后半夜呢……” 内监进去送了水,低眉敛目,很快出来。 殿内,轻纱帷幔层层叠叠,映着榻上一对?重叠的身影。 “够了吗……”牧野听见女?人的细细呢喃,含着如?夏日雨季里的潮湿闷热。 帷幔向外掀开,光线泄露进去,细碎的金光洒在了里面女?人横陈的玉体上,似雪山洁白,温柔起伏,晶莹的汗珠反射出辰星的微光。 陆酩将她从塌上捞起,女?人像是化作了一滩水,任由他摆布,软软地依在他的怀里,被他抱着走到净桶边,随后,一起进了净桶。 水没出了净桶,将地板打湿。 陆酩替她清洗的时候,女?人发出一声?轻吟,婉转缱绻,令他的眸色又深了。 很快,水温重新升高,仿佛沸腾,风雨飘摇。 殿里女?人压抑的声?音不断传出,殿外的内监默默垂下首,表情?平淡,似早已习惯。 …… 牧野在睡梦里时,意识模模糊糊,分?不清自己是谁,又在做什么,她的双腿压着被衾,越裹越紧。 突然她浑身颤栗,如?触电一般。 牧野从梦里惊醒。 她盯着漆黑的榻顶,缓缓回过神来…… 牧野的表情?由迷茫涣散变得惊悚恐惧,她瞪大了瞳孔,明白刚才的一切都是梦,瞬间脸颊涨得通红,羞愧难当?。 她竟、竟然梦见了自己妹妹和?陆酩的欢好场面!? 第 30 章 牧野用力地?甩了甩脑袋, 想要把刚才的画面给忘掉。 然而脑子却好像不受控制似的?,她越是想要忘掉,牧乔和陆酩翻云覆雨的画面就越是清晰。 “啊——”牧野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喊, 将被?子盖住了脸,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浑身发?热发?烫。 绿萝在寝殿外守着, 听见她的?喊声,连忙推门进来问:“将军,出什么事了?” 她的?手里持着一盏铜灯, 凑近榻边。 牧野将胳膊挡住眼?睛和半张脸, 沉默许久,无言面对这个世间。 “几更天了?”她哑声问。 绿萝回道:“已经?五更了。” 牧野望向?远处的?窗,隔着明瓦,能看见外头隐约开始发?亮的?天色。 “我能喝药了吗?”她问。 陆酩昨天不肯给她喝缓解女?儿酥的?药, 现在已经?第二日了。 绿萝一愣, 点点头, 她将铜灯放在床榻边的?矮桌上,出去吩咐人熬药。 不一会儿, 绿萝回来, 红漆托盘里放着汤药, 还有一碗鸡粥和精致小菜拼碟。 “将军, 喝药前先垫垫肚子吧, 不然伤胃。” 牧野被?绿萝扶着靠坐在榻上, 一晚上过去了, 她比睡前更没力气, 连瓷勺都拿不起,只能让绿萝一口一口喂她喝粥。 绿萝在帮她忙前忙后时, 牧野对她更多是感谢和觉得麻烦她了,不像是陆酩,昨日被?他喂药时,她却觉得受到了侮辱一般。 吃了粥,喝完药,牧野逐渐感觉到身体里的?力气在渐渐恢复,她张开手,又握住拳,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从床榻上起身。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昨天的?太监服脏了,绿萝找来新的?,帮她换上,又看见床榻被?牧野睡得乱糟糟。 角落里甚至还沾了泥土和一朵不知道哪来的?红梅,此时已经?蔫巴巴,和泥土的?颜色相?近,红梅的?花汁渗进了衾被?里。 绿萝知道太子殿下喜洁净,赶紧叫来内官,将榻上的?被?褥玉枕全都换掉。 牧野耸耸肩,不以为意,按陆酩的?脾性,她睡过的?床,确实还是收拾收拾干净的?好,省得被?他嫌。 内官收拾殿内的?时候,牧野不想闷在殿里待着,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微微发?白,两个内监提着一个净桶走过,那做工样式,和她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牧野又想起了方才的?梦,差点没将吃下去的?粥和药再吐出来。 她强忍着作呕的?感觉,不停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只是这样的?作用收效甚微,那清晰似就?在眼?前的?画面,女?人的?轻吟,直接将她心中默念的?神佛给压了过去。 牧野开始后悔,当初裴辞怕她杀孽太重,造业报,教她念金刚经?的?时候,没有认真学。 牧野觉得她身上的?杀孽,背负的?血债,不是一遍两遍的?金刚经?就?能消除的?,所?以裴辞教完她,就?从来没有念过,早就?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但现下,她可真是太需要念一念金刚经?了,还她一个六根清净。 “东宫里可有藏书的?地?方?”牧野问绿萝。 绿萝思忖片刻:“西殿的?书房内有许多藏书,将军若想看,可自去取。” 西殿的?书房,以前是专门腾出来,让太子妃读书练书法的?地?方。 太子殿下有自己的?书房,在东侧,只是近日来,殿下倒常常留在西殿的?书房处理?公务。 牧野往西殿书房走去。 书房里还点着灯。 她走近时,看见书房门前站着两名?值守内监。 左右两边的?内监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犹豫一瞬,伸手阻拦在门前,但说话的?态度客客气气道:“太子殿下还在里头批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对于牧野这个跟他们穿着一样太监服,但绝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的?存在,内官里谁也不敢得罪了她。 他们是亲眼?见到傍晚时,殿下将牧野抱着回了寝殿的?,还有牧野第一次进东宫时,身上披着的?,可是太子殿下的?裘衣。 除了绿萝,东宫值守的?内监宫女?自牧野进宫前,便换了一拨,虽然他们没见过从前的?太子妃,但他们和曾经?在东宫当值过的?内官也会私下闲聊,知道了就?是以前太子妃在时,也不曾听闻殿下如此失仪越矩。 更何?况,牧野还是个男人…… 虽然知道背地?里议论主子是死罪,但这东宫里现在藏着的?秘密,实在过于惊人,陆酩能够管得住宫里人的?口舌,但管不住他们心里的?所?思所?想。 牧野并不知道面前两个看起来面无表情的?内监,内心里有那么多波澜,她也不想陆酩在的?时候进书房,刚要转身回去,就?听见书房内陆酩低沉缓缓的?声音传来。 “让她进。” 闻言,门外的?两个太监立刻打开了门,毕恭毕敬请牧野进去。 牧野走进书房,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坐在桌案后的?陆酩身上,他微垂眸,在奏折上一目十?行,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瞳仁里也有红血色,像是批阅奏折,批了一整夜。 “来找孤干什么?”他眼?皮不抬问道。 牧野听着他沉沉的?声调,喑哑带磁,想起梦里他的?那一句:“要水。” 她的?耳朵眼?里仿佛被?扎上了针,令她痒麻难耐,恨不得立刻堵上耳朵。 牧野缓了一阵,直到陆酩见她许久不曾出声,抬眸望向?她。 “想看看书房里有没有佛经?,我拿回去念念。”牧野答。 陆酩挑了挑眉:“你现在还有这个习惯?” 他记得以前王皇后倒是常常命她抄经?念佛,那会儿牧乔抄得念得很是听话,不过他以为按照牧野的?性子,之前的?乖巧听话多半是装出来的?,她本性应该是不乐意念什么佛经?的?。 牧野没听出他话里有话,自己已经?在檀木书架上找到了金刚经?,敷衍道:“嗯,消消杀孽。” 闻言,陆酩微微抿唇,若有所?思。 半晌。 他开口道:“你的?杀孽是挺重,要不改日带你去青山寺,找住持师父帮你做做法事。” 牧野没想到他竟然还真把消杀孽当做一回事儿了,她下意识要拒绝,但随即又顿了顿。 若是真的?能出宫去青山寺,是不是她也就?有机会逃跑了? 牧野问:“什么时候去?” 陆酩盯着她的?眸子,静静审视了两息,而后不咸不淡道:“等你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了。” 牧野不满地?发?出一声嗤,撇撇嘴:“那我要一辈子想不起来,我这杀孽一辈子都别消了?” 陆酩:“……” 牧野认真地?看着陆酩说:“保不准什么时候我就?因为杀孽过重暴毙了。” 陆酩眉心蹙起:“闭上你的?嘴。” 他批完手头的?奏折,阖上,“你若想去,三日后朝廷休沐,便带你去吧。” 没想到陆酩竟然那么快松了口,牧野眼?睛一亮:“真的?吗?君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啊,殿下你可别耍赖。” 陆酩斜斜地?睨她一眼?,见她难得那么兴奋,将一双清澈的?眼?眸映得更加盈盈亮,好似月色下湖水的?反光。 他有一瞬恍惚,印象里,他很少在牧乔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她刚进宫的?时候还见过,后来便越来越少,好像在这座阴沉沉的?后宫里,将她的?本性也埋没了。 可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本性。 是牧乔还是牧野?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继续拿起下一封奏折,道:“安静念你的?佛经?,别来打扰孤。” 说的?好像她想打扰似的?,牧野从书架里找到《金刚经?》,将经?书卷起来拿在手里,轻手轻脚正要离开书房。 这时,陆酩冷不丁又出声问:“你上哪去?” 牧野道:“出去啊,免得打扰殿下。” 陆酩食指在朱笔上点了点,“这本佛经?是皇后那里拿来的?,你出去看给弄脏了怎么办?就?在这里看。” 闻言,牧野把卷起来的?经?书重新展开,免得弄坏了,她讷讷“哦”了一声,在书房里左右看看,在博古架旁摆着的?圈椅里坐下。 她翻开《金刚经?》默念起来,只是从她现在坐着的?位置,余光总是能瞥见陆酩的?身影,梦里的?景象亦如影随形。 虽然陆酩现在正襟危坐,衣冠整洁,但牧野的?脑子里,却被?他赤身的?样子给占据。 牧野摇摇头,眼?睛紧紧盯着《金刚经?》上的?字,白纸黑字,简直要被?她盯穿了,同时不停的?在心里念叨:“都是男人,都是男人,想陆酩总比想起牧乔的?好。” 牧野有了这个念头,好像找到了一个好法子,她侧头偷偷打量起了陆酩,仿佛透过了他身上穿着的?锦服,在锦服之下,包裹着一具近乎完美的?身体,肌肉线条紧致流畅,很快牧乔的?身影模糊起来。 “盯着孤干什么。”陆酩好像头顶长了眼?睛,在牧野盯着他看了许久后,悠悠开口道。 牧野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眼?神飘忽一瞬,轻咳道:“我在想殿下这太子当的?真是辛苦,朝中有那么多政务?需要那么没日没夜的?批奏折。” “你的?意思是孤还是不当这个太子比较好?”陆酩不轻不重地?问,轻描淡写一句话,听不出里头的?情绪,倒是把牧野吓了一跳。 跟陆酩讲话,总是得小心,明明她话里没有这个意思,也能被?他解读出另一种意思。 偏偏牧野确实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哪儿的?话啊,我这不是心疼殿下,怕殿下操劳过度,霁朝的?未来还要仰仗殿下。”牧野说完,胃里一阵恶心,差点没忍住干呕出来。 就?连陆酩也抬起头来,多看了她两眼?,见她脸上难看的?表情,皱了皱眉道:“不想说就?不要说,虚情假意的?话孤听了厌。” “……”牧野轻哼一声,不再搭理?陆酩,拿起《金刚经?》继续默念起来。 就?这样陆酩批奏折,她念佛经?,书房里安静下来,日光不知不觉往前流着。 天色近乎全亮。 内监从外头轻轻叩门,提醒道:“殿下,早朝的?时辰快到了。” “知道了。”陆酩淡淡道,终于他批完所?有的?奏折,将朱笔放下。 牧野眼?波一动,问道:“我能跟殿下一起去上朝吗?” 虽然她并没有报以期望,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陆酩既然把她困在宫里,又怎么可能带她往太极殿露脸,毕竟朝堂之上那一群大?臣,哪个不认得她。 可若是真能去到太极殿,有机会碰上郑国公,也许能请他老人家?搭救。 “我肯定不跑,就?是实在太闷,想到处走走,殿下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不在,我在这宫里可没人护着。”牧野赶紧补充解释,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陆酩静静看她,漆黑如墨的?眸子若有所?思,最后竟然出乎她意料地?道:“可以。” 这下反倒是牧野愣了。 只见陆酩拿出一张薄薄的?面具扔给她,“戴上。” 牧野双手接住面具,面具的?触感冰凉轻薄,近似于人的?皮肤,她配合地?戴上面具。 牧野走到铜镜前照了照,眼?前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长相?普通,并不引人注目,很容易就?淹没在了人群里,只除了露出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将整张平凡的?面容都衬得清秀顺眼?起来。 陆酩瞧她一眼?,不咸不淡说:“好丑。” 牧野:“……”- 等牧野跟着陆酩到了前朝,才终于知道为什么陆酩那么放心把她带出来。 虽然太极殿内外有许多内监,但那都是承帝的?人,其他宫的?太监是进不去太极殿的?,就?连太子的?人也不例外,只能在最外面守着。 别说见郑国公了,就?是太极殿白玉石阶下一排排立着的?侍卫,牧野都看不清。 她要是想靠近,御林军能在瞬间把她扎成筛子。 牧野早晨虽喝了女?儿酥的?解药,但也只能维持基础的?行走站立,她在殿外站的?久了,有些支撑不住,来回换了好几次脚。 她抬头看一眼?天色,日头升得越来越高。 牧野以前常年在外征战,好不容易九州太平后,又很快卸甲归田,回了燕北,所?以她的?武职虽高,但却没上过几次朝,倒是忘记了一个早朝,能持续这么久。 不过在外头站着,也比在太极殿里听那些文臣废话连篇来得强。 牧野只懂打仗,不愿去揣摩叵测的?人心,既不渴望权势,也不豢养鹰犬。 可如今,她忽然有些后悔了,她将手里的?牌交出得太彻底,彻底到被?陆酩肆意拿捏。 牧野抬起头,在对面一棵树上找到了躲在里头的?沈仃。 沈仃朝她咧嘴憨笑,扯到嘴角的?伤口,又赶紧收起笑容。 昨日牧野一个人走出东宫,沈仃也不知道怎么就?没注意到,等他发?现时,已经?找不见人了。 沈仃为此受了一番责罚,今日再不敢掉以轻心,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牧野,盯得牧野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牧野无奈轻轻叹一口气,若不是之前见识过沈仃和来救她的?黑衣人打架的?本事,她真的?很怀疑他是不是关?系户,所?以才能成为影卫,看起来实在不太聪明的?样子。 就?在牧野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她听见有人嘶声力竭的?高呼。 “皇上,臣冤枉啊——” 男人的?声音歇斯底里,如破烂的?铜锣,从太极殿里传来,响得连站得很远的?牧野都听见了。 她侧过头,朝那巍峨肃穆的?大?殿望去。 只见从太极殿里走出两名?侍卫,中间拖拽着一个大?臣。 因为隔着太远,牧野看不清大?臣的?脸,心提了起来,不过她在看见大?臣身穿的?朝服上,绣着仙鹤纹样时,提着的?心放了下去。 霁朝的?一品文官朝服上绣的?是仙鹤,一品武官朝服上绣的?是麒麟。 幸好不是那帮老家?伙们。 大?臣还在不断叫喊着冤枉,太极殿幽深安静,无人应他,他的?叫喊如石沉大?海。 御林军面无表情地?拖着他,一路带到午门。 经?过牧野时,她终于看清了大?臣的?脸。 牧野认得他,兵部?尚书陈宥,蓉嫔的?父亲。 行刑的?两个侍卫走上前,接过陈宥,陈宥喊了一路,挣扎了一路,此时已经?面如死灰。 侍卫问:“怎么打?” 御林军转述承帝口令:“用心打。” 闻言,行刑的?侍卫互看一眼?,了然,那就?是打到死。 陈宥的?官服下摆湿了,他吓得失了禁,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牧野似乎闻到一股尿骚味,抬手,食指挡在鼻尖,轻轻啧了一声。 行刑侍卫将陈宥带到了午门前,绑在了涂红漆的?长板凳上,行刑用的?木杖足足有男人的?手腕那么粗,也是红色的?,就?是打出血来,也看不出。 牧野不知道陈宥被?廷杖的?缘由,但她听着杖子打在陈宥身上时发?出的?闷声,如肉被?舂成烂泥,陈宥惨叫不止,她心中竟觉得无比痛快。 她和陈宥虽然没有过接触,但是运到前线的?粮草和兵器常常是缺斤少两,劣质不堪。 牧野上奏告状,却始终没什么效果。 那时候陆酩还没有代为理?政,承帝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国库空虚,让她想办法克服克服。 仗打到后面,牧野的?军队,靠的?是百姓的?粮食接济,靠的?是赤身肉搏杀出一条血路,从殷奴人手里抢来刀剑。 牧野默数着廷杖的?次数,在打到三十?杖的?时候,陈宥终于不叫了,像是一条死狗瘫在那里。 他背上的?朝服已经?全部?湿透,反射出油润的?光亮,分?不出是血还是汗。 牧野低着头,想到以陈宥这薄薄的?身子骨,大?概再打二十?杖,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她吸了吸鼻子,嗅到空气里飘散而来的?血腥味,竟开始期待起来。 就?在这时,她的?耳畔传来一道低缓清冽的?男声。 “好了。” “皇上口谕,剩下的?杖刑择日再打。” 牧野微微一愣,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高高站在陈宥面前的?男人。 一身玄色朝服,背对着她,身形挺拔修长,冬日里的?暖阳笼罩在他的?周身,散发?出一股融融的?暖意。 牧野光是一个背影,就?认出了他,是去年新晋的?状元郎,江骞行。 她和江骞行在围猎时,打过几次照面,之所?以记得,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背影很像裴辞。 若不是脸长得不一样,加上她了解裴辞的?性子,是断然不可能入仕途的?,不然她光看一个背影,真的?很容易认错人。 牧野盯着江骞行的?背影,想起那块被?陆酩烧了的?木牌。 不知道先生现在是不是在为她担忧,还在想办法冒险救她。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江骞行似感受了,他忽然转身,视线掠过其他的?内监,一下锁定到了她。 那一双温润的?眸子,此时变得幽沉锐利,仿佛在千丈高空盘旋许久的?鹰隼,终于找到了目标。 30-40 第 31 章 前朝这一日不太平, 回到后宫,也还在继续。 蓉嫔从家里传进宫的信里?得知,父亲在朝中因被人揭发贪污军饷, 挨了?廷杖,抬回家去时已经奄奄一息, 断然受不住择日的另一半刑罚。 蓉嫔听闻, 立刻穿戴整齐,去了?长明宫,请求面见皇上。 承帝早知道蓉嫔来是为了什么, 并不见她。 若说陈宥贪污军饷, 这事可?大可?小。 想当年,承帝为了?给自己修建行宫避暑,私库银两不够时,也是默许了?陈宥在军饷拨款里?的手脚, 陈宥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 正因为背后为他?兜底的人是这个权利游戏里?的最高位者。 国库里?的钱经过兵部, 最后大头进了?承帝的私库,陈宥再背着承帝拿一个小头。 然而前?日南方和海寇的战报里?, 刚传来丢了?三座城池的消息, 今日朝堂之上, 陈宥就被检举贪污之罪, 实在是触到了?承帝的霉头上。 尤其?是那帮听闻此事的武臣, 一个接一个激愤地跪在朝堂上, 要求对陈宥严惩。 承帝就算想保陈宥, 也保不住了?, 开了?廷杖的口。 若不是还有一个江骞行站出来,替陈宥说清, 让刑部彻查此事,待水落石出,再对陈宥进行发落。 江骞行虽为去年的新科状元,但在朝中根基尚浅,却能在朝中说话,因着承帝觉得他?会审时度势,每每谏言都能切中他?的心意,所以对江骞行格外赏识,连连破格提拔。 承帝本来对陈宥还算满意,再者他?贪污的那些银两,照数目来看,的确大多都老老实实充进了?承帝的私库,比起他?日后再去养一条好用?的狗,要省事不少。 承帝顺着江骞行的话,下了?台阶,叫停了?廷杖,剩下的择日再罚。 光是这择日再罚,已经惹得那些恨不得立刻当庭把陈宥打死的武臣不满了?,承帝是断不可?能再见蓉嫔的。 就算见了?,蓉嫔现在也只?会哭哭啼啼,扫兴得不行。 承帝不见蓉嫔,却召了?黎贵妃。 蓉嫔没有见到承帝,不死心,就那么跪在了?殿外。 天寒地冻,更深露重。 蓉嫔跪了?半个时辰,见到黎贵妃的轿辇停在长明宫前?。 黎贵妃靠在辇上,云鬓步摇,面若桃花,怀里?抱着手炉,雪白纤细似葱节的手随意搭在上面,身上拢着一件孔雀翎制成的披风,在夜色里?发出如?星耀的光。 她被宫女搀扶着,从辇上下来,一步一步往宫里?走,体态婀娜,媚骨浑然,两侧的太监无人敢抬眼看她。 唯有太监总管祁茫静静看她,微拂手,示意宫女退下,抬起自己的右手臂。 上一任太监总管刘停岁数大了?,得了?承帝恩准离宫回乡,又推荐祁茫继任。 祁茫虽然年轻,但长相端正,言谈举止不似一般太监的畏畏缩缩,态度不卑不亢,偏又带着对皇权的无上敬畏。 承帝平日便喜欢叫他?在身边伺候,也想提拔些年轻人,省得对着的都是帮老家伙,刘停推荐他?,便准了?。 一时之间,祁茫成了?内监里?风头最甚的人物,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想来巴结他?。 黎贵妃望着那一截手臂,一瞬息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停顿之后,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上面。 随着她的手碰上他?的手臂,祁茫微垂朝下的手掌,小拇指轻颤了?一下。 他?静默无言地扶着她一路往前?,身体侧着,挡住了?穿堂而来的寒风。 寒风吹起了?黎贵妃的披风,披风翻飞,鼓了?起来,将她的手和祁茫的手臂裹藏进去。 披风遮蔽的地方,祁茫的手反紧紧攥住了?黎贵妃的手,掌心的温度潮湿滚烫。 黎贵妃垂下眼,脸上的表情平淡,在这耳目众多的长明宫,御赐的孔雀翎披风下,她的手软如?无骨,由着身旁的太监用?力?地锢着她,被他?十?指紧扣,扣得疼入骨髓。 宫女上前?来整理黎贵妃被风吹乱的披风,披风落下时,一切如?常。 在夜色里?,没人发现黎贵妃的手指关节处绕着半圈红印。 他?们?走过殿前?时,蓉嫔还跪在那里?。 蓉嫔朱红色的唇死死咬着,一刻不停地盯着黎贵妃,眼睛里?满是愤恨,好像黎贵妃的出现,将她此时的屈辱,衬托得更深一分。 她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挡在黎贵妃前?头,瞪着祁茫,“是本宫先请见的皇上!” “娘娘见谅,皇上现在不想见娘娘。”即使是面对蓉嫔跋扈的态度,祁茫即使话里?尽是客气,但声音依然平淡,没有起伏。 蓉嫔进宫时,陈宥有好好打点过刘停,刘停得了?陈宥的好处,在承帝面前?自然总是提起蓉嫔,蓉嫔进宫不到半年,就得到承帝圣宠,连连晋升到了?嫔位。 虽然比不上如?今最得圣宠的黎贵妃,却也是宫里?妃嫔中,拔得头筹的,但凡有好的赏赐,黎贵妃有的,蓉嫔也不少。 若是刘停还在,断不会让她在外头跪了?半个时辰,也还见不到皇上。 蓉嫔没想到刘停的这个干儿子,刚当上太监总管就翻脸不认人了?,一点忙不帮,甚至不知道他?在承帝面前?提了?什么,还让承帝把黎贵妃召来。 她进宫以来顺风顺水,平日嚣张跋扈惯了?,如?今在长明宫碰了?壁,顿时恼怒起来,将不满的情绪发泄给了?祁茫。 “你?算什么东西?”蓉嫔高声怒道,说着,扬起戴着尖锐指套的手掌,朝祁茫的脸上挥去。 没等蓉嫔的巴掌落下,她的手腕就被黎贵妃握住。 黎贵妃冷冷道:“蓉嫔,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这里?吵闹放肆,若惹恼了?皇上,你?还想替陈尚书求情?” 虽然黎棠的身量比蓉嫔还要娇小一些,但她腰背挺直,仰着下巴,原本满是柔情水的桃花眼此时也凝固起来,透着一股威慑力?。 蓉嫔的面色一滞,竟然一时忘了?言语,挣扎想要脱开她的手,黎棠牢牢扣着她,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将她的手腕甩开。 就连周遭的太监宫女们?也微微讶异,黎贵妃虽然是后宫里?,除了?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主?子,因着受承帝恩宠,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但是为人处世,却是一向?谨小慎微。对皇后恭恭敬敬,对比她位份低的妃嫔也不曾为难,就是对下人也是客气的,从不与人交恶。 谁也没想到,一向?和善的黎贵妃今日竟对蓉嫔动了?手。 想得多的宫女太监瞧黎贵妃的眼色变了?。 果然这宫里?,哪有什么善人,蓉嫔的父亲刚失了?势,他?们?的祁总管和黎贵妃都一个个落井下石来了?。 蓉嫔被黎贵妃一甩手,眼波忽然动了?动,下一息,她脚下踉跄,竟然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她痛苦地大喊了?一声,“啊——”然后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哀嚎着,“我的肚子……” 蓉嫔带来的宫女惊慌地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蓉嫔的身下,“血——血——” 外头的喧嚷声惊动了?承帝。 承帝从殿里?出来。 蓉嫔趴在地上,两只?手朝他?伸去,扯着哭腔道:“皇上,黎贵妃要害我!” 黎棠静静站着,手还搭在祁茫的胳膊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寒冷的黑夜里?,媚骨敛去,好似圣女一般纯净。 承帝宠爱黎棠,最喜欢她这张脸蛋,谄媚讨好时如?乱颤的海棠花,不愿理人时又似寒梅难攀,总能磨得他?心里?痒痒。 承帝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当的,对身边人的脾性和心思好坏,看得清楚,不用?想就知道黎棠做不出这么蠢的事情。 偌大的长明宫里?,也就只?有蓉嫔,和她教出来的宫女,在当跳梁小丑,他?以前?也乐于看她唱戏打发时间,但今日却有些烦了?。 承帝没想到外头是这样的景象,早知不如?不出来,他?被蓉嫔撕心裂肺的喊声吵得头疼,真不愧是陈宥的女儿,跟他?在廷杖时的叫喊有得一拼。 承帝扶了?扶额,缓缓道:“宣太医。” 很快,太医来了?长明宫,在偏殿里?为蓉嫔诊断。 蓉嫔捂着肚子,冷汗连连,疼得不断低吟。 因着蓉嫔见到黎贵妃情绪就不受控制,黎棠在偏殿外等着,祁茫也没有进去。 最擅妇科诊断的王太医今日称病不当值,来的是一位普通太医。 太医号完脉,脸色顿时一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坐在一旁的承帝皱起眉,沉声道:“说话。” “蓉、蓉嫔已怀有三月余的身孕,如?今这一摔,动了?胎气,恐怕胎儿不保……” 闻言,承帝的脸色瞬间凝重。 “你?说几个月身孕?” “三、三个月。” 蓉嫔猛地抬起头,似也反应过来,脸色唰得白了?。 “不可?能!” “之前?的太医明明跟我说的是两个月身孕。”而且还说,她怀的是一个死胎,所以她才敢那般摔倒。 “哦,是吗?”承帝的语气变得幽幽,“既然如?此,怀了?龙嗣那么大的事情,蓉嫔为何早知道了?却瞒报不说?” 承帝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昏了?头,三月前?,他?没有宠幸过蓉嫔。 “……”蓉嫔紧张地看着承帝,嗫嚅了?两下,百口莫辩。 因为是个死胎,她想留着有用?。 比如?在今天,栽赃黎贵妃陷害龙嗣,博承帝垂怜,就算救不了?父亲,也该晋一个妃位。 承帝不再看她,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出偏殿,只?留下一抹明黄衣摆。 蓉嫔看着那明黄消失,偏殿的大门?紧闭上,嗓子突然哑了?,在巨大的恐惧之下,原来是发不出声音的。 一夜之间,在偏殿里?待过的人,全都一个不留。 皇宫里?,御林军换了?血,御林军的统领、执金使的印交给了?原副执金使谢治,上一任执金使在人间蒸发。 陈宥在次日继续完成他?剩下的廷杖刑罚。 牧野不知道后宫里?发生的辛秘,只?是想看陈宥被打,第二日又求着陆酩带她去看。 陆酩给她的后背重新上了?一次消肿去淤青的膏药,才带她出了?东宫。 行刑的时辰是在下午,他?们?站在角楼之上,远远望着清冷的午门?。 陈府的人没有等到宫里?蓉嫔传出的信,只?能穿着丧服,将陈宥抬到行刑用?的长板凳上。 陈府灵堂也已经备了?棺材。 陈宥还穿着昨日的朝服未脱,血渍干了?又湿,一声也发不出来了?。 在打了?第二十?三下时,断了?气。 牧野也舒了?气。 为那些在严寒冬日忍饥挨饿的将士,为那些赤身肉搏死在殷奴人铁刺下的将士。 角楼外有细碎的雪子飘了?进来,落在牧野的眼睫上,微凉。 陈宥死后,陈府的人也没空替他?收尸,便被凶神恶煞的侍卫圈起,全族发配边疆,即日启程。 午门?的啼哭声不绝,耳边的风声仿佛掺杂了?他?们?的呜咽。 牧野不愿再看下去,她转头看向?陆酩,“这就是你?说的教一教蓉嫔规矩?” 陆酩负手,长身玉立,寒风将他?的黑发吹起,一身月白锦衣,好似谪仙般清雅,不染纤尘。 “嗯。”他?淡淡道。 后背揉了?药膏的地方热热的。 牧野问:“不会是因为我吧?” 陆酩垂眸,和她对视,漆黑的瞳仁里?,意味不明。 许久,他?收回视线,继续望向?远处。 “不是。” 闻言,牧野并不在意,陆酩做这些事怎么可?能是为了?她,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想必是早就布局了?。 牧野问道:“陈宥是七皇子党?” 陆酩漫不经意“嗯”了?一下。 牧野盯着他?的侧脸,精致如?刀削,藏着冷漠和肃杀。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朝堂里?的政治斗争,底下的人血淋淋一片,而真正的上位者并不沾染一丝血污。 而陆酩之所以带她来看,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提醒她,如?果她不听话,下场也是如?此。 牧野对于她前?一日还想掺和进党派斗争的想法感到无比天真。 “明日去青山寺,要不殿下也请师父消消业吧。”她说。 陆酩转过身,望向?她,眼底的肃杀敛去了?。 “你?在关心孤?”他?问。 牧野知道,以陆酩的手段,若是想借围猎行刺案将她除掉,易如?反掌,不至于留她到现在,之所以留她,必定是因为她对陆酩还有用?处。 牧野索性与他?说开了?:“臣虽不记得前?三年的事情,但殿下放心,从今往后,臣对殿下誓死效忠,绝不会有二心。”期望以她表明的态度让陆酩放松对她的禁制。 陆酩凝着她,轻扯唇角,一字一顿:“绝、无、二、心?” 陆酩走向?她,步步紧逼。 牧野步步后退。 吹来的风将他?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陆酩将牧野压在角楼的窗上,如?稠墨的瞳仁仿佛要将她溺死进去,声音低缓:“你?可?知道孤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第 32 章 陆酩离得她极近, 忽然变得很有压迫力,空气里传来一股淡淡檀香。 牧野的呼吸一滞,她张口嗫嚅了两下, 讷讷道:“殿、殿下想要什么?” 陆酩对上她的目光,清澈莹润, 好像一面?镜子, 将他?映在其中。 他?想要什么? 怕是他自己也还没想明白。 陆酩并不答,沉默许久后,终于放开她, 负手走下角楼。 来自陆酩的压迫消失, 牧野悄悄松出一口气,表情?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 陆酩想要的,不就是那个九五之位吗- 翌日,牧野还在睡梦里, 就被?陆酩拍着脸叫了起来。 她夹着眉头, 睁开睡眼惺忪的眸子, 盯着面?前出现的陆酩那张极为?好看?的脸。 牧野的意识还处在停滞的状态里,不带脑子地抬起手, 就要往陆酩的脸上招呼去。 不过她的动作软绵, 慢吞吞的, 挥到半空就被?陆酩攥住了腕子。 陆酩拉着她的手腕, 将她从小榻上带起, 牧野上半身坐了起来, 眨了眨沉重的眼皮, 发?出一声?不满的哼。 “起来换衣服, 出发?去青山寺了。”陆酩醒得也早,声?线里还带着微哑, 低低沉沉,钻进她的耳朵眼里,激起一阵酥麻。 牧野终于恢复了一些清明,望向窗外,窗外黑压压一片,整座皇宫还沉浸在沉沉的夜色里。 “现在才几更天,哪有这么早的。”她平日练武也不见起那么早的。 不过自从她的撞坏了脑袋以后,好像越来越贪睡,起的也越来越晚,练功时也觉得比她印象里,气要不足了。 牧野还为?此?去找裴辞看?过,裴辞却只说?她是这三年疏于锻炼,惫懒了。 牧野没想到原来她也是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性子,这三年在牧府里闭门不出,连武都不练了。 她好不容易脑袋的伤好全以后,开始重新捡起早起晨练的习惯,结果女儿酥一中,全都又回去了。 牧野困得不行,整个人重新往后倒,却被?陆酩的手掌抵住后背。 “早些去上头香。”陆酩将她推着坐得更直,催促道,“快点,别磨蹭,再耽误就不带你去了。” 闻言,牧野终于放弃了耍懒倒回去再睡的念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不情?不愿地坐起来。 见她老老实实起了,陆酩起身,把绿萝叫了进来。 绿萝端着红漆盘,盘里是冒着热气的汤药。 汤药比平时的分量少了许多,只有半碗满。 牧野皱起眉问:“怎么只有半碗?” 平时她喝一碗,药效就只够撑到傍晚,这么小半碗,不知道药效能?坚持多久,今日又要外出去青山寺,她还需要体力找机会脱困。 等她脱困,自有办法联系上裴辞,相信先生一定能?替她将这破女儿酥给彻底解了。 陆酩睨着坐在小榻里,捧着药碗的牧野,将她藏在眼睛后头的那些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省得你在寺里到处乱跑,午时吃了斋饭便回,半碗药就够了。” 牧野:“……” 她没想到陆酩防她倒是防得小心谨慎。 牧野把药喝得一滴不剩,颇带情?绪地悄悄瞪了他?一眼。 皇宫里的守卫森严,理论上夜里不许开宫门,但太子殿下的命令,无人敢违抗。 牧野跟着陆酩坐在一辆外饰低调的马车里,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宫。 路上,牧野抱着绿萝给她的手炉,马车里也放了炭盆,温度暖和,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青山寺位于奉镛城外二十?里的青山顶处,马车沿着山路行径,山路崎岖不平,多碎石。 牧野在晃晃荡荡的过程里,额角磕到了车窗一角,她皱皱眉,抬手揉着额角,悠悠转醒。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亮,她抱着的手炉也已不那么烫了。 陆酩端坐在马车正中,阖目养神,听见了旁边牧野的动静,缓缓睁开眼。 马车正好停了下来,沈仃在外头开口道:“殿下,到了。” 因为?这次前往青山寺,并不是以皇家名义前往,陆酩换了寻常的私服,牧野终于也不用穿那件倒霉的太监服,在她强烈要求下,换回了她自己的玄衣。 不过陆酩虽然衣着低调,但周身的气度却没有被?常服敛去, YH 反而是将那件普通的常服衬得如?锦衣华服,让人一看?就知道定是哪家的贵人。 牧野站在他?身边,像是他?的护卫。 许是来得早的缘故,现下寺门前清幽宁静,空气清新,带着早晨湿漉漉的潮意。 南方的阴冷潮湿在山间?更甚,无孔不入。 牧野跺了跺脚,牙齿冻得打颤,怎么也习惯不了南方的湿冷。 寺门前有一个穿着素袈裟的年轻和尚站着,十?五六的少年年纪,眉目干净,眼睛澄明,透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持稳。 他?看?见了陆酩从马车上下来,走近道:“殿下安好,小僧释镜,师父现下有客,请小僧来接引。” 陆酩颔首。 因为?当今皇后潜心礼佛,常来青山寺祈福,故而青山寺外的守卫森严,所有要上山的百姓香客,都会被?一一盘查,闲杂人等如?商贩走卒,并不允许进入寺内及周围,包括达官贵人家带来的侍卫小厮,也都只能?在寺外候着。 进入青山寺的,只有陆酩和牧野,就连沈仃也留在了寺外。 牧野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马车上晃着腿的沈仃,微微讶异,难道说?这青山寺里的布防,会比皇宫还要森严?以陆酩谨慎的性子,影卫竟然不跟着。 释镜先是带着他?们沿佛殿一一拜过,请香。 牧野在陆酩后面?请香。 请香时,蒲团就在脚边,陆酩并不跪,仅站着举香,腰也不曾弯一下。 牧野看?他?,觉得这哪里是拜佛的样子,在佛祖面?前还是端着一身的傲气。 不过牧野和陆酩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同样不跪,举着香,不过草草鞠一个躬,心无所求,拜得很快,一下就结束了。 释镜虽然年纪不大?,却胜在聪慧,观察出陆酩和牧野并非真正信佛的人。 他?侍奉在青山寺住持身边,知道陆酩真正的身份,现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从面?相上看?就是有滔天权势和富贵的命,确实对佛也无可求。 释镜在看?相测命上极为?有天分,他?打量着太子身边未见过的牧野,看?了许久,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拜完佛,离开斋饭还有些时间?,释镜请他?们去了静室,等师父来。 静室里铺着竹席,摆着矮桌,桌上的纯铜鎏金观音香炉,袅袅青烟从炉里升起,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淡淡沉香味,时间?仿佛在这小小室内静止。 释镜与陆酩、牧野各坐在矮桌一边,面?前各摆了一杯清茶。 释镜虽是佛弟子,但少年心性还未磨掉,对自己的看?相测命之能?颇为?有自信,很想印证一下所看?是否准确。 他?望着牧野,忍不住开口道:“施主可想算一算命?” 闻言,牧野挑挑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单手托腮:“怎么算?” 陆酩抿一口清茶,并不掺和,只静静看?她。 释镜回道:“只需施主的八字便可算出天命。” “八字啊——”牧野想了想,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她的八字。 释镜看?着牧野写下的八字,闭上眼睛,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滚动,似乎在心中起了命盘,算了起来。 牧野转着手里的茶杯,饶有兴致地盯着释镜。 直到一刻钟后,释镜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如?琥珀般浅淡的瞳仁里,清明如?水。 “如?何?”牧野问。 “施主的面?相带了煞气,有数次劫难,坎坷多磨,是比较辛劳的命,好在施主自身的命里,有紫微星会照,得贵人相助,能?够逢凶化吉,消灾解厄。”说?到这里,释镜余光分了一眼给旁侧的陆酩,紫微乃北斗星君,象征着帝星。 以他?从命盘上看?到的推测,这颗紫微星保不准就是太子殿下。 加上牧野的命里主天府,天府乃南斗星君,主辅佐之才,她如?今在太子左右,也算是对应上了。 牧野点点头,赞同了释镜的说?法:“像是这么一回事?儿,我的确有一位贵人。” 她这些年征战四?方,遇到大?大?小小的危险劫难,她都记不清了,每次都是裴辞将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陆酩垂眸,凝着牧野,见她若有所思,似是在想着她的那一位贵人,漆黑的瞳眸沉了沉。 “不过——”释镜解命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施主的命里极克六亲,若是生在富贵权势之家,则刑克更深,必会为?家族带来灭门之祸。” “……”牧野敛下眼睫,盯着杯盏里在温水中上下沉浮的茶叶,轻扯唇角,笑了笑,“你算得还挺准。” 确实是灭门之祸,整个牧府,如?今也就只剩下她和阿公了。 虽然牧野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甚至带着笑意,作出漫不经心,并不在意的样子,但她的眼睛里,隐藏着的苦涩和落寞,被?陆酩看?在眼里。 他?放下手里的杯盏,开口道:“正经佛弟子并不给人算命,看?来空禅师父没有好好教?导你。” 释镜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师父确实不让他?碰算命占卜之类的玄学之术,佛家之道只在修心,种善因,得善果,并不去管什么天命。 他?怕陆酩回头告状到了师父那里去,赶紧找补道:“殿下说?的是,命里所算并非全准,人事?还占了因缘的另一半。” “就拿牧施主的命来说?,按理若是男命,定是孩童早慧,以至过慧而夭折,可牧施主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陆酩的食指在杯盏边缘摩挲的动作微顿,抬起眼,看?着释镜问:“若是女命呢?” 牧野和牧乔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八字是一样的。 释镜眨眨眼:“施主,佛家弟子不算命。” 陆酩凉凉轻呵,不轻不重地威胁:“那看?来你也不会算到自己的命终在何时了?” “……” 释镜觉得脖子一凉,赶紧老老实实地开口道:“若是女命,则要比男命好一些,虽然也是坎坷,但所嫁的夫君乃紫微之命,虽然夫妻关系多争执,但至少能?护得命主后半世无虞顺遂。” 释镜犹豫片刻,“另外的……再说?出来小僧怕殿下怪罪,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陆酩道。 释镜认真地对上陆酩的目光,言简意赅四?个字:“此?乃后命。” “……” 静室里,忽然安静了一瞬息。 直到牧野发?出一声?轻嗤:“那真是不怎么准了。” 牧乔已经和陆酩和离,没那个当皇后的命,也消受不起这个福分。 陆酩收回视线,转向牧野,直直地盯着她,幽沉深邃的眸子里辨不明情?绪。 半晌。 他?平静道:“未必。” 第 33 章 陆酩的一句“未必”令牧野的脸色一变:“你还没死心??” 陆酩只静静看她, 不置可否。 当着?释镜的面,牧野不好与他争辩,沉默下来。 不多时, 空禅师父从外面进来,向陆酩赔礼道不是:“方才有事耽误, 望殿下赎罪。” 陆酩不再看?牧野, 与空禅师父客气交谈。 听闻陆酩道明来由,空禅师父点头,转而看?向正皱着?眉思索的牧野。 空禅在一瞬一瞥中, 眼?神闪过异色, 不过很快便被他敛下,感怀道:“牧将军身上的杀孽,并非一朝一夕的祈福可消去?,若非牧将军一人入地狱, 也换不来这大霁百姓的太平日子。老衲定当竭尽所能, 日日为牧将军念经消业。” 陆酩:“有劳空禅师父。” 释镜站立于?一旁, 惊讶抬起头,在大霁, 只?有一位还活着?的将军姓牧。 他重新打量起牧野, 着?实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威名赫赫的牧野将军。 方才牧野并未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陆酩也不曾透露, 空禅师父却在一瞬一瞥间, 尽知全貌。 释镜顿感羞愧, 觉得他方才那一番测命论命, 实在是班门弄斧, 卖弄学识,有违出家人的根本。 他们与空禅师父在静室内坐了一会儿后, 中午斋饭的时辰到?了,于?是与空禅师父别过。 青山寺的斋堂并不对香客开放,只?有寺院里的弟子能来此用饭,因为今日太子到?访,弟子们吃饭的时间往后推了推,等陆酩用完膳,才轮到?他们。 斋堂里,饭菜都装在一个个木盆里,取一个钵,按需自取,不许浪费。 牧野天还未亮只?喝了半碗女儿酥的解药,现在已经感觉到?了疲累,就连胃口?也不佳,随便装了些饭菜了事?。 陆酩看?她的钵里只?装了一口?两口?的分量,眉心?微蹙:“你就吃这么?点?” 他不容分说,往她的钵里添了一大勺的米饭,牧野躲都没来得及躲。 陆酩还想再添些斋菜进她的钵里,牧野赶紧用手挡在钵上面:“我?吃这些就够了。” “等下会饿。”陆酩拿着?木勺没有放下。 牧野:“饿了我?再盛。” 陆酩“斋饭只?准盛一次。” 牧野抬起头,目光与陆酩的眸子对上,忽然开口?道:“殿下。” “我?这个人吧,不怎么?喜欢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 “……”闻言,陆酩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垂下眼?,静静看?她。 “希望殿下也一样。”牧野继续道,“殿下莫不是忘了,立春之后,殿下就要迎娶沈姑娘了吧。” 方才在静室里,他那一番引人误会的话,还是不要再说的好。 陆酩的眸色沉了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线,缓缓道:“沈知薇只?是侧妃。” “沈知薇的性情温顺不争,就算是进了东宫,对你——”他顿了顿,改口?说,“对牧乔也不会有利害影响。” 以牧乔的性子,当太子妃的时候,就被王皇后百般为难,各种挑刺,如何?也讨不来王皇后的欢心?,等到?未来牧乔成了六宫之主,凭她的能力?,实在难以应付整个后宫里的明枪暗箭。 陆酩对于?牧乔在东宫里的处境从来是袖手旁观,他知道若是他掺和进去?,反而会惹得皇后更是为难牧乔,不如再找一个耳聪目明,会左右逢源的进来,帮她分担。 这些事?情,陆酩暗自筹谋,并没有告诉牧乔。 只?是他没想到?,牧乔在得知沈知薇要进东宫的消息后,就已经做了要与他和离的打算。 牧野听着?陆酩在为沈知薇说话,夸她温顺不争。 她对沈知薇没有什么?意见,只?觉得陆酩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虚伪。 “脏死了。”她一个没忍住,将心?中所想吐了出来。 陆酩的眸色沉了下来,嗓音低凉:“你嫌孤脏?” 牧野:“我?不嫌,但?我?替牧乔嫌。” 男人嘛都是一样,想要三妻四妾的时候,多的是理由。 陆酩的眸色越发冷了,“她有什么?可嫌的,她在要嫁进东宫时,便应该知道,后宫里不可能只?容她一个人。” 后宫里的女人,从来不是只?为了君主的享乐,在政治上也有她们存在的作用。 就像是牧乔,一开始进宫时,不也是和皇家做了交换,用兵权换了他的太子妃位,未来的后位。 牧野:“男人三妻四妾对殿下来说是正常,可我?们牧家,从来都是一夫一妻。” 牧家的男儿征战四方,过家门而不入,留下妻子独自承担家中一切事?物?和重担,早就已经亏欠妻儿许多,哪里还敢再抬小妾进门。 不准娶妾养外室,这一条规矩,是被牧青山写在了牧家祖训里的。 陆酩:“那是你们牧家的规矩,进了宫,就得按皇家的规矩来。” 牧野抬起头,不卑不亢:“牧乔姓牧,不姓陆,所以她不是已经选了与殿下和离吗?” 陆酩深深地凝着?牧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轻扯唇角,冷笑道:“既然她和你一样,是牧家人,要的是一夫一妻,那当初她选择嫁进东宫,看?来是早就做好了要与孤和离的打算?” 不然牧乔怎么?提和离的时候,提的那么?干脆利落。 陆酩的声音低低沉沉,平静里语气里,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她当这后宫,是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当孤是想玩就玩的?”玩了他三年,最后不惜用假死的方法诓骗他。 “牧、野。”陆酩咬着?牙,从齿缝里捻磨着?她的名字,“你真当孤治不了你们兄妹的罪?” “……”牧野怔怔地望着?陆酩,他的眼?睛幽沉如深潭,平静的水面之下,蕴藏着?一股令人莫名胆寒的危险气息。 她忽然无言以对,保不准牧乔在嫁进东宫时,还真是那么?想的,看?上了陆酩这一张脸,想着?玩两年是两年…… 不过这些事?情,牧野已经没有办法再去?问牧乔了,她也不知道牧乔云游四海,这会儿云游去?了哪里。 因为在这一点上的犹豫不确定,牧野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又怕陆酩真的细究起来,更要翻天覆地把牧乔找出来,跟她算账。 “我?饿了,快吃饭吧。”牧野呵呵干笑,语气故作轻松,然后抱着?钵,落荒而逃,身后好似如芒在背。 她找了个位置落座没多久,耳畔传来缓缓的脚步声,牧野缩着?脖子,专注于?用饭,陆酩则在她的对面坐下。 牧野把脸埋进钵里更深,感受到?了一束逼人的视线,如冰棱般透凉。 陆酩并未再出声,默默地用膳。 他用膳的速度不急不慢,就是吃一碗朴素的斋饭,也被他吃得像是在用山珍海味,举止优雅,动作慢条斯理。 牧野以前在军队里,行军的节奏紧凑,军情变幻莫测,给将士们吃饭的时间很短,久而久之,养成了吃饭很快的习惯,不到?半刻钟,就能吃完一顿饭。 不过这段时间,牧野常常跟陆酩一起用膳,稍稍吃快些,喝汤或者?咀嚼时发出点声响,陆酩就要用眼?睛看?她。 牧野我?行我?素惯了,并不在意他眼?神里的不满,既然不满就别跟她一起吃饭啊,照样自顾自地吃她的。 后来陆酩好像也放弃了,不管她吸溜面条发出多大的声音,都面不改色,继续吃他的饭。 今天牧野却难得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瞟一眼?陆酩钵里的饭菜,见他快吃完了,才扒拉干净自己钵里全部的饭菜。 用膳完毕,使用过的饭钵要拿到?井水边,将饭钵清洗干净,放回原处,因为是在佛门净地,一切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不得假手于?人。 当然这些规矩,对于?陆酩那样的身份,是不需要遵守的。 牧野不想回头还让寺里的师父来洗,又或者?是替牧乔心?虚,她拿过陆酩的钵,放在了自己的钵上垒起,走出斋堂,去?了外面的井边,将两个钵都洗干净了。 陆酩就只?站在旁边看?着?,并不言语,那股沉默,让牧野直发毛。 离开斋堂,他们就要离开青山寺,离开时,他们一路无言,虽然来时,牧野和陆酩本来就没什么?话可说,但?气氛却要更加凝滞。 牧野在心?里捉摸不出味儿来,怎么?明明是陆酩朝三暮四,有了旧人还要新人,现在反倒成了她和牧乔的不是,好像是他们牧家骗婚似的。 就在她想着?要怎么?再去?反驳刚才陆酩的话时,突然有一道男声从对面传来。 “这不是四弟吗——” 牧野顺着?声音抬头看?过去?,只?见在一处清幽的亭台里,站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 立于?前方的男人是说话的那一位,一身绛紫色锦服,头戴金镶玉冠,腰间挂着?鱼形玉佩,打扮雍容华贵,下巴削尖。 一双凤眸微微上挑,长相里带着?明显的女气,尤其左眼?眼?尾处的一颗深色的泪痣,更加显得柔媚,眉目里映着?桃花色。 牧野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当今二皇子陆晏。 陆晏乃梅妃所生,梅妃的出身低微,原是经商户之女,被微服私巡的承帝看?中,带回了宫。 但?因为梅妃的肚子争气,在王皇后和承帝的嫡长子夭折后,第一个诞下了皇子,之后便母凭子贵,晋升为梅妃。 陆酩看?见了陆晏,微微蹙了蹙眉,淡淡道:“二皇兄。” 陆晏笑问:“四弟平日政务繁忙,前些日子不是刚刚陪皇后娘娘来过青山寺祈福,今日怎么?有空又来一趟?” “想来便来了。”陆酩的回答很轻慢,想来就来了,他的行程哪里需要跟你陆晏解释。 陆酩对于?他这个二皇兄,向来不喜,尤其对他的那些癖好。 他的目光落向陆晏身后,发现站在他后面的竟是江骞行。 江骞行和他的目光对上,行了一个拱手礼,表情清淡,不卑不亢,还带着?身为状元郎的傲气,不像其他朝臣,见到?陆酩,恨不得立刻双手抱住他的腿来巴结。 陆酩的眸子不易察觉地暗了一瞬,似随意地问道:“朝中好不容易得一天休沐,江编修怎么?也和二皇兄来这青山寺了?” 未等江骞行回答,陆晏勾起唇角,笑得颇有深意,率先道:“青山寺里头有个小和尚颇得本王心?意,本王听闻江编修惊才绝绝,写得一手好诗词,特意请他来帮本王做诗几首,好讨那小和尚……”陆晏不再说下去?,他的嗓音偏阴柔,话里话外引人遐想。 牧野早有耳闻,朝中二皇子放荡不羁,经常在奉镛的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尤其喜欢养小倌,据说在他的府邸,还专门建了一座小凤台,养着?许多男宠。 陆晏的那些个放荡事?迹,朝中大臣们听了,哪个都得连连摇头。 只?不过没人在意一个庶出的皇长子,只?当是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 牧野虽然听说过陆晏的行事?浪荡,但?没有想到?他那么?浪荡,竟然连青山寺出家弟子的主意也敢打。 她越过陆晏看?向他后头的江骞行。 江骞行静静立着?,一袭青色长衫,好似君竹般清雅端正。 江骞行此时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牧野落进了他的眼?睛里,琥珀般的淡色瞳仁,在阳光里显得更加透明,直直地盯住她,仿佛一面镜子,将她映了进去?。 牧野微微一愣,望着?这一双眸子,又一次想起了裴辞。 先生也是常常穿一身青衣,与他小院里的那片竹林融为一体。 这大概就是裴辞不喜入仕的原因吧,明明能作得一手好文章,却要受这些天生享有更高权力?的纨绔制约,写些什么?淫词烂曲。 在牧野打量江骞行时,陆晏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脸上。 牧野今日没想到?会遇见其他人,陆酩也没有让她带面具,顶着?一张她本来的脸。 陆晏的眸子挑了挑,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掠过,眼?底闪过惊艳之色。 上次围猎,承帝没有指名要陆晏随行,他没有前往,自然也不曾见过牧野的本来面貌,不知她的身份。 可牧乔作为太子妃在宫中时,陆晏不可能没有见过,见到?牧野与牧乔如此相像的一张脸,他却一丝奇怪也没有。 江骞行见过牧野未戴青铜獠牙面具的样子,此时却也一言不发。 陆酩将陆晏的表情看?在眼?里,拧了拧眉,往牧野前面侧了侧身,挡住了他颇为放肆的视线。 “如此二皇兄自便,孤还有事?,先回了。” “今日难得休沐,太子还能有什么?事?,有事?也留到?明日再说吧。”陆晏走到?亭中的石桌旁坐下,石桌上摆着?一张青玉棋盘,“我?们好久没有对弈了,不如来下一局。” 陆酩虽然不喜陆晏,却也不好当着?臣子的面,拂了他的面子。 他在陆晏对面坐下。 牧野虽然不想在青山寺待下去?,但?也不能这会儿先走,只?能跟在陆酩后面,往亭子里去?。 陆晏从棋盒里夹出一枚黑玉子,将落未落之时,动作忽然顿住,他抬起眼?,笑起来,像一只?筹谋的狡黠狐狸。 “光是下棋多没意思,要不要赌点什么??” 陆酩将手伸进棋盒,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其中拨弄,并不言语。 陆晏继续道:“前些日子,我?有个朋友从南方回来,带了一张南方倭寇在洇城的布防图。” 闻言,陆酩拨弄白玉棋子的手指停下,掀起眼?皮,凝着?他。 牧野也跟着?看?向陆晏,布防图啊,有了布防图,向倭寇拿回丢失的城,便能容易许多,少折损将士。 陆晏见他们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笑意更深:“本王也不知这图是真是假,反正是花了重金买了下来。” 陆酩知道他既然说了出来,那布防图必然不假。 他缓缓开腔:“二皇兄想赌什么??” 陆晏:“若是我?输了,那布防图便给你了。若是我?赢了——” 他拖着?长长尾音,顿了顿,目光瞥向站在一边的牧野,“你这小侍卫本王瞧着?喜欢,就把她送给我?吧。” 第 34 章 听?到陆晏的话, 牧野怔了怔,见他的目光似笑非笑睨着她?,牧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说的小侍卫,原来是指的她。 陆酩眯了眯眸子, 清泠泠的瞳仁无波无澜。 他沉默不?语, 许久,开口道:“好。” 闻言,牧野扭过头, 瞪了一眼陆酩。 拿她?当赌注, 经过她?同意了吗? 陆酩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执起一枚白子,在指尖摩挲把玩。 陆晏却饶有趣味,将?牧野瞪着陆酩的表情看清。 他从陆酩和牧野出现在亭前就已经注意到了牧野。 牧野虽然穿着一身男装, 但除非他陆晏是?眼睛瞎了, 不?然牧野的那?一张脸, 分明是?前太子妃。 不?然的话,跟在陆酩身边的寻常侍卫, 哪里敢像她?这样活现, 胆子大到竟然用眼睛去?瞟主子。 陆晏忽然想起前日宫里传来的密报, 说是?太子从宫外带了一个小太监进宫, 藏在东宫里, 竟跟小主子似的对待。 今日他见到陆酩身边跟着的牧野, 一下就联想到了那?个小太监, 保不?准就是?密报里说的那?位。 陆晏早知道前太子妃与太子和离, 回了燕北,如今再见, 却不?知道他们这一对小夫妻在玩的什么?把戏。 不?过嘛。 陆晏直勾勾地锁在牧野的脸上,脑中闪过某一年宫宴上,太子妃端坐在陆酩身边,金钗步摇轻晃,在宫灯下映出五光十色的华彩,却不?及她?那?一双清澈的眸子迷人,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陆酩见陆晏一双眼睛还在盯着牧野,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他抿起唇角,骨节轻敲棋盘,不?咸不?淡道:“老?二,该你落子了。” 陆晏终于收回他的目光,眼尾的笑意盈盈,似有深意地回望陆酩,将?手里的黑玉棋子落在了棋盘正中央。 冬日的青山寺万物凋敝,在树梢间的枯叶随风落下。 牧野不?懂围棋,只知道这局棋下了许久,大半的棋盘里已经被黑白相?间的棋子填满。 从陆酩和陆晏两个人的神情上,她?也看不?出是?谁占了优势,谁落了下风。 牧野在一边站久了,有些站不?住,加之女儿?酥的解药已经逐渐不?管用了,她?的腿忽然一软,整个人往前栽去?,半边胳膊和手撑在了棋盘上,将?满盘的棋子打乱,棋子噼里啪啦滚落到了地上。 江骞行和她?并排站着在观棋,见到牧野摔倒,眸色一紧,反应很快地伸出手去?拉住她?的另一边手腕。 牧野懵了一瞬,没?想到她?这会儿?突然没?有力气了,双腿发软,倒在棋盘上时?,想撑起身,腕处一软,撑不?起来。 江骞行似乎察觉到她?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牧野被江骞行扶起时?,感受到他扣着她?腕子的手,手指指腹温热,微微按压在她?手腕内侧。 她?觉得窘迫,低声对他道了一句谢。 陆晏挑了挑眉,望着棋盘上一片狼藉,轻笑道:“四弟,你这小侍卫也太弱不?禁风了,这才站了多久,就站不?住了,还把咱们好端端一局棋给搅浑了。” 牧野抬起头,又瞪了陆晏一下。 陆晏的唇角笑意渐浓,带刺的玩意儿?,才有意思不?是?。 陆酩好似没?有听?见陆晏的揶揄,视线微垂,落在了江骞行扣住牧野的手腕上,他皱了皱眉。 就连牧野也觉得江骞行握住她?手腕的时?间有些长了,转动了一下手腕。 江骞行见她?站稳,才松开手,眼里闪过复杂神色,转瞬即逝。 陆晏抵着一枚黑玉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发出清脆声响。 陆酩终于从牧野的手腕处移开视线,重?新看向陆晏。 陆晏单手撑着下巴,“这下怎么?算呢?刚才我明明都要赢了的。” 陆晏这番话,在场的四个人里,也就只有牧野看不?懂棋局,听?他没?脸没?皮的胡咧咧。 以方才的局势,陆酩的棋路早已经把他逼到了穷途末路,若不?是?牧野把棋局毁了,不?出三步,陆晏就要输了。 陆酩将?棋盘上乱了的棋子拨到两边,重?新一颗一颗棋子往棋盘上摆,漫不?经心道:“复原便好了。” 陆晏一怔,才想起来,他这一位四皇弟,尊贵的太子殿下,自幼便聪颖异于常人,过目不?忘,方才的棋局,他能一子不?差的记下。 他伸手重?新打乱了陆酩摆到一半的棋局,笑道:“算了算了,不?必麻烦了,以我看不?如就不?论输赢,直接做交换吧。” 牧野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交换他个头!她?又不?是?什么?东西?! 陆酩看了看牧野脸上不?爽到极点的表情,睁着一双清明澄澈的眸子恼怒瞪他。 他的手在棋盒的边缘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好似真的在权衡,是?布防图重?要,还是?牧野重?要。 虽然牧野对于陆酩诸多不?满,但比起陆晏用他那?一双满是?邪念的凤眼盯得她?毛骨悚然,陆酩还是?要正常许多。 加上她?现在女儿?酥还没?有解,若是?真到了陆晏手里,她?反抗不?了,不?如杀了她?来得痛快。 陆酩终于开口,淡淡道:“罢了,孤的人没?有给出去?的道理。” 他阖上棋盒,负手站起身,“这棋也下够了,天干物燥,二皇兄还是?早些回吧。” 陆酩回头看一眼牧野,对她?说:“走了。” 牧野松一口气,紧跟在他身后。 她?的脚步虚浮,想走快却无力,又怕再摔了,只能慢吞吞地迈步。 陆酩走了两步后,见她?落在后面,停下脚步,等到牧野走近他,直接伸出手,锢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上靠住。 牧野愣了愣,下意识挣扎,没?有挣脱开,陆酩的步子走得很快,她?只能被他带着,往前踉跄。 陆晏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笑得更欢了,这还是?他印象里那?个高?高?在上,凛然端正的太子殿下吗? 这拉拉扯扯的样子,陆晏演戏演多了,自然轻易分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眼前陆酩对他怀里的小侍卫,可不?像是?在做戏给他看。 待陆酩他们穿过拱门,消失在了尽头,古寺亭台重?新恢复清幽。 陆晏缓缓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换了一个人,上挑的凤眼眯起,里头满是?设防和算计。 “方才本王的说辞,太子会信吗?” 今日他与江骞行约在青山寺谋事,不?想竟然撞见了太子。 陆晏深知陆酩性子多疑,被他看见自己与朝中臣子,尤其是?承帝现在青睐有加的年轻臣子来往,免不?了遭到陆酩猜忌,若被他盯上,以后的行动怕是?诸多不?便了。 因此,陆晏临时?找了借口,以他平日里混不?吝的形象,蒙混过关?。 江骞行望着方才陆酩和牧野离开的地方,脸上面无表情,唯有衣袖里的手攥紧成拳。 许久。 他摇摇头,开口道:“今日将?府上的东西?清理干净,只留下布防图。”- 回宫的马车里,牧野明显感觉到了陆酩的情绪不?佳,沉着一张脸,给她?甩起了脸色。 陆酩从袖中取出一块素色帕子,拿起马车里桌上的茶壶,沾湿了帕子,抓起牧野的手腕,将?她?的衣服撩起,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腕子。 他用帕子在那?截手腕上揉搓擦拭。 牧野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攥住,她?不?解道:“你干什么?。” 陆酩低头,擦着她?的手腕,像是?上面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污渍,凉凉道:“江骞行跟陆晏交往,可见多半是?一路人,你还让他一直拉着手,不?知道躲?” 经过反复地擦拭,直到她?的整个手腕都变得透红起来。 终于陆酩放开她?的手,又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声音低沉不?悦:“你这张脸,实在是?太招摇,以后出门都给孤戴着面具。” 牧野仰着脸,和他对视,眼神疑惑,她?平静地开口问:“殿下在恼什么??” 她?实在想不?明白。 “就算江骞行真的存了什么?心思,冒犯我也好,怎么?样也好,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和殿下没?有关?系吧?” 她?继续道:“都是?男人,江骞行不?过好意拉我一把,怎么?就被殿下曲解成这样了,真当谁都跟陆晏似的,有养小哥儿?的癖好。” “再说了,若不?是?殿下出门前给我少喝了半碗药,我也不?会摔了。” 更何况真正冒犯她?的人,不?是?陆晏吗,也不?见他和陆晏翻脸啊,这会儿?倒是?跟她?甩起脸子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陆酩盯住她?的眼睛,干净到几乎透明的瞳仁里,无波无澜,似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恼怒,平静到令他心中越发郁结。 牧野感觉到陆酩掐着她?下巴的手指用力,一阵压痛。 她?蹙眉:“你弄疼我了。” 陆酩并未松手,依然只是?凝着她?,一言不?发,漆黑如墨的眸子仿佛要将?她?吞食。 半晌,他缓缓开腔,语调冰凉:“趁孤还没?有发火,闭上你的嘴。等你这破脑子想起来了,再听?听?你说的这些话。” 牧野:“……” 陆酩没?有和她?一起回宫,中途下了马车,牧野掀开车帘,注意到周围的影卫随他走了一半。 回宫以后,牧野也没?喝上今日剩下的那?半碗药,她?也懒得张口去?要,早早躺到了榻上睡觉,脑子里想着陆晏提到的布防图。 虽然南方的战事,朝廷自有派兵去?剿寇,但牧野还是?忍不?住去?思索,若是?她?的话,这场仗会怎么?打。 牧野越想越亢奋,一直到了夜深,才昏昏睡去?,到她?入睡前,陆酩仍未归。 熟睡后,她?又做了一个梦。 东宫里的皑皑白雪融化了,梧桐发了新芽,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牧乔站在一张偌大的檀木桌前,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宫裙,梳着精致的盘发,凤钗的尾端缀着细细的流苏璎珞,微风顺着窗缝拂来,环佩玎珰。 她?紧锁眉头,手里握着一支狼毫,像是?不?懂写字的稚儿?,重?重?地落笔在素白宣纸上,墨迹瞬间氤氲,摊成一汪,连下面垫着纸也染上墨色。 牧乔有些恼了,将?狼毫随意扔回桌上,写坏了的纸团成一团。 这时?,书房的门从外面被人打开。 陆酩上朝回来,透过窗户看见牧乔在桌前练字,练了不?到一刻钟,就没?了耐心。 照她?这么?个练法,下个月王皇后检查,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难。 奉镛的王公贵族们向来喜欢附庸风雅,吟诗作对,就连后院闺阁里的女子们也常常起兴致组什么?诗会,在后宫里,每逢佳节,这样的活动也少不?了。 牧乔作为太子妃出席,代表是?东宫的脸面,太子的脸面,皇后的脸面,自然不?能露怯。 诗文上,陆酩还能提前帮她?准备一首两首诗应付,但落笔却不?能假手于人。 陆酩虽然知道燕北蛮荒,牧家尚武,大概养不?出什么?才情出众的女儿?,但他属实没?想到,牧乔是?个连字都不?会写的。 他走进书房,略显无奈道:“虽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身为太子妃,也不?能那?么?文盲吧。” 说她?是?文盲,牧乔还挺不?情愿。 “我怎么?文盲了,我不?是?还认得字吗,不?过是?写不?好罢了。” 牧野睡着的时?候,意识到了自己是?又在做梦了,她?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这一幕,虽然发不?出声音,但无比赞同。 陆酩对牧乔的要求不?要太高?,军营里不?知道多少字认不?得几个的大老?爷们,像牧乔这样的,放在军营里,已经算得上是?才华横溢了。 陆酩对于牧乔的狡辩,并不?搭理,他屏退了在书房里随侍的绿萝,重?新展开一张宣纸,拿起被她?扔下的狼毫,递至她?面前。 “继续练。” “……” 牧乔知道陆酩这是?怕她?丢了东宫的脸面,抿了抿唇,接过狼毫,继续练字。 她?微垂头,正要下笔时?,陆酩站到了她?身后,贴着她?极近,大掌拢住她?的手,挤进她?的手指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正她?执笔的姿势。 感受到男人的体温,牧乔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像木偶娃娃般由他摆弄。 陆酩另一只手掌心抵在她?的腰上,往前轻推,“站直了。” 牧乔站直了,藏在鬓发里的耳根热得滚烫,握笔的指尖微不?可见地颤抖。 陆酩附在她?的耳畔,声音幽沉带磁,低喃细语:“再练不?对,就要罚了。” 牧乔的手忽然一软,狼毫啪嗒掉在案上,好不?容易写好的一张字帖,又被墨迹沾染,毁了。 她?抬起眼,和陆酩的目光对上,落进了一双如古井不?见底的眸子里。 写坏的宣纸飘然落在地上。 牧乔身上的那?一件藕荷色的宫裙也随之盖在了纸上,裙摆上绣着的西?府海棠栩栩如生。 她?的膝盖弯曲,搭在桌案边缘,深色紫檀木和象牙般雪白的肌肤相?映衬,醒目刺眼。 两条匀称纤细的长腿赤露,悬在空中,她?的脚背紧绷,如满弓的弦,如贝壳般精致圆润的脚趾渐渐变得绯红……!!! 牧野瞬间从梦里惊醒,浑身大汗淋漓,瞪大了眼睛。 她?怎么?又他妈梦见了这些玩意儿?了!? 第 35 章 牧野醒来时, 天还是阴恻恻的,透过窗户上的明瓦,隐约能看见外头值守宫人点着的灯。 她?浑身发热发烫, 从头皮一路麻到了脚底。 脑子?里被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填满,她?越是努力不去想, 就越是清晰。 牧野从被子?里伸出手, 攥成拳头,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她?对于床笫之欢并不了解,唯一一次, 还是中了合欢散, 和柳茵茵的那次。 就算是那次,牧野醒来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偏偏怎么梦里一次次出现陆酩和牧乔—— 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 牧野再也不敢入睡了,睁着眼睛默念佛经?, 一刻也不敢停下, 生怕一停下来, 那些缱绻的春色又一股脑地回来。 她?念佛经?一直念到了天亮,面如死灰。 绿萝估摸着她?平时醒来的时辰, 端着早膳和今日女儿酥的解药进来, 她?见牧野的脸色苍白, 问道:“将?军昨晚没休息好?” 何止没休息好, 牧野简直像是被恶鬼追了一宿。 她?甚至觉得, 以后的每一晚, 她?都不敢闭眼了。 牧野用了膳, 喝了汤药, 等待身上力气?恢复的功夫,余光瞥了眼里间, 陆酩的床榻干净整洁,帷帐未放下,还是昨天的模样。 自她?住进了东宫,虽然睡的是陆酩的寝殿,但陆酩在寝殿里睡下的日子?很少,不是在书房批阅奏折到天亮,就是外出不知道处理什么公务。 牧野才发现,他这表面风光,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还真不是谁都能当?的。 陆酩还没当?上皇帝,就要操皇帝的那份心?,还得时刻小心?他老?子?的忌惮,兄弟的暗算。 “太?子?殿下呢?”牧野问。 虽然夜里她?梦见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实?在不想这会儿去找陆酩,但她?还是惦记着陆晏手里的布防图,得想办法让陆酩拿到。 “殿下在书房。”绿萝顿了顿,看?一眼牧野,多说了两句,“昨夜殿下归得晚了,怕吵着您休息,便没有回寝殿。” 牧野听闻陆酩在书房,起身更衣,光顾着嫌弃那一身太?监服了,没注意听绿萝的后半句。 她?换了衣服,去了书房找陆酩,正巧撞见陆酩从里面打开门,穿堂风过,带来淡淡的檀木香,沉敛好闻。 牧野怔了怔,明明她?做的梦只是梦,她?却因着这檀木香气?,将?梦里的五感补全得更彻底了,他在动情时,随着体温升高,那一股淡淡檀木香愈发清晰,清晰的好像就是昨夜发生的事情。 她?像是闻到了什么毒气?,立刻屏住了呼吸,不敢再闻。 陆酩此时已经?换上了朝服,明黄的衮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器宇轩昂,浑身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清泠气?度。 然而在牧野的眼前,浮现的又是陆酩另一番模样—— 她?吓得赶紧甩了甩脑袋。 陆酩见她?脸挤成一团,甩着脑袋,一副痛苦的模样,出声问道:“是想起什么了?” 牧野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想起来。” 不光什么也没想起来,不该想的倒是一只潮虫似的,拼命往她?脑袋里钻。 免得那条潮虫又跑出来,她?赶紧说正事,“我来找殿下,是想知道二皇子?手里的布防图,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陆酩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再耽误下去,就要迟了早朝。 “布防图就在书房的桌上,你自己看?。” 闻言,牧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陆酩已经?和她?擦肩而过,沿着回廊走远了。 她?的目光朝书房里头瞥了瞥,看?见了那张紫檀木桌案。 在那张桌案上—— 不行不行。 牧野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挤走了就要浮现在眼前的景象。 她?迈进书房,果然在桌上找到了摊开的布防图。 如此重要的军机密保,就被陆酩这么摊开着,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 牧野在心?里默默吐槽他的不谨慎,却忽略了在这东宫之中,除了陆酩,也就只有她?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太?子?的书房。 这张布防图,昨日陆晏还说在他那里,怎么今日就到了陆酩手里,牧野没去深究,一心?扑在布防图上。 她?对着布防图看?了许久,眉心?不自觉地蹙起,陷入思索,经?过分析之后,牧野判断这张布防图,大概是真的不虚。 并且若是布防图里的记录属实?,南方?倭寇在城里驻扎的兵力众多,要想剿灭倭寇,夺回城池,也许并非朝廷想象的那般容易。 牧野紧抿唇,食指抵在桌案上,来回轻敲。 终于,她?将?布防图里兵马的驻扎位置全部记下,将?图卷起,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想找一个?可以收好布防图的地方?。 陆酩的书房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偌大的桌案,两排书架,还有摆了些字画装饰的博古架,便没有其他的陈设了。 牧野看?了一圈,一望到底,哪里都不像能安全藏布防图的地方?,除了博古架后头一个?阖上的箱柜。 她?走过去,打开箱柜,箱子?里装的是一些衣物。 最面上的一件,是一条藕荷色的宫裙,裙面绣着淡粉色的西府海棠。 牧野盯着这条绣工精致繁复的宫裙,和梦里牧乔身上穿着的那件重叠。 她?拿起宫裙,手掌在满开的海棠花上摩挲,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她?和陆酩争执,陆酩拿来要她?换上的宫裙,正是这一条。 若她?梦里梦见的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这一条宫裙,真是牧乔的? 陆酩竟然想让她?穿牧乔的衣服?! 意识到这一点?,牧野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她?缓缓直起身,博古架上摆了一面六方?铜镜,镜子?里,她?的脸和牧乔的有八九分相似。 …… 难道说,陆酩是想把她?当?成牧乔的替身? 要是换成以前,牧野是想不到这一层的,但是昨日她?刚遇见了陆晏,给她?上了一课,让她?想起,这世上,男人找哥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按照陆酩的说辞,什么等她?想起来,她?就知道了,可先生明明都说了,她?这三年,就是在燕北哪里没去,怎么可能会和陆酩有什么交集。 陆酩根本就是找了一个?理由诓骗她?,好困住她?,把她?留在宫里。 牧野早有耳闻,都说那种癖好有遗传,若是陆晏有那方?面的癖好,保不准陆酩也有呢,只是他藏得不露声色罢了! 牧野这时回忆起昨日陆酩对她?又是抓胳膊,又是掐下巴的,那时没有想太?多,现在却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自己分明就是在对她?动手动脚,还好意思说人家江骞行! 在这东宫里,牧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决定立即去找陆酩对峙。 她?推开书房,往宫外走,刚走没几步,绿萝便跟了上来,忙问道:“将?军您要去哪?” 上次牧野离开东宫,在外面受了伤,东宫里的太?监宫女全都被冠上了失职的罪名,通通罚了一顿,现在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把牧野再弄丢了。 藏匿在树里的沈仃也精神起来,瞪着眼睛观察牧野的一举一动。 牧野要跟陆酩对峙的事情,她?不想让绿萝听见。 尤其她?回忆起这段时间绿萝对她?的态度,事事细致入微,又想起梦里,绿萝一直守在牧乔的身边,应该以前就是牧乔的婢女。 牧野还在别院里时,绿萝就喊她?主?子?,若不是她?听不习惯,纠正了好几遍,绿萝现在还会喊她?主?子?。 绿萝敢这么称呼她?,定然是受到了陆酩的默许,且对陆酩的企图心?知肚明。 牧野看?向绿萝,眼神冷了冷。 “去找陆酩。” 绿萝已经?习惯了牧野心?情好的时候喊殿下,和太?子?殿下吵架了就大逆不道地喊他陆酩。 反正太?子?殿下也从来没拿这件事情计较或怪罪,她?也当?作没听见牧野直呼殿下名讳,甚至松了一口气?。 牧野去找殿下,总比她?在宫里四处溜达乱跑,让他们省心?。 绿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这会儿殿下大概下朝了,应该在内阁处理政务,奴婢派人去确认之后,将?军再去也不迟。” 牧野等不了,直接道:“不用,我自己去确认,你也不必跟着。” 闻言,绿萝面露难色:“将?军……” 绿萝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牧野最经?不住她?来这一套,别过脸,依然冷着声音,“放心?吧,我在东宫外就算出了事,也不会算在你头上。” 陆酩要找也是找影卫。 树上晃下两片干枯的落叶,沈仃无声地表达着他的不满。 绿萝咬了咬嘴唇:“将?军,奴婢不是因为怕被责罚……” 以前牧乔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每次出东宫,不是碰见这个?娘娘就是那个?公主?,总有事找上来,以至于到后来,牧乔能不出东宫便不出。 牧野要是出去也遇到麻烦,绿萝想若是她?跟着的话,还能替牧野解围。 不过牧野的态度坚决,就是不让绿萝跟着,没有办法,绿萝只能让她?戴上面具,不安地看?着她?离开了东宫。 沈仃隐匿在暗处,跟了上去。 牧野在宫里穿行过几次,她?的方?向感很好,已经?在脑子?里构建出了整个?皇宫的地图,即使她?没去过的地方?,也仿佛像来过似的,知道会通往哪里。 她?很顺利地离开后宫,到了前朝。 内阁位于太?极殿外的东门。 牧野沿着偏道走,前面是两位穿着官服的大人,闲庭信步,讲话的声音传到了后头。 “昨夜燕王府失窃,还起了好大的火,小凤台被烧得一干二净。” “呵——燕王殿下得多伤心?啊,他养在小凤台里的那些哥儿们都还好着吗?” “有两个?哥儿烧坏了脸,被燕王送出了府。” 闻言,大臣唏嘘:“这奉镛城里,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把主?意打到燕王头上?” 虽说燕王陆晏在宫里不是最受承帝器重的皇子?,但敢动到王府的头上,那打的是皇家的脸面,是和整个?皇家作对。 除非—— 问出这个?问题的大臣反应过来,抬头和同?僚对视,瞬间了然,这恐怕又是皇家的家事。 他的同?僚开口道:“刑部今日抓到了凶手,说是南方?逃窜来的流民。” 牧野听他们的对话,明白了陆酩手里的布防图是从何而来,他倒是简单粗暴,直接明抢了。 虽然她?现在恨不得把陆酩撕了,但陆晏手里拿着布防图不交出来,延误军情,本就不该,抢得好。 牧野光顾着听墙根,没注意到她?跟着两个?大臣走错了路,去了翰林院的方?向。 沈仃为了提醒她?,朝她?丢了一颗小石子?儿,打在她?的膝盖上,不疼不痒。 牧野抬起头,左右张望,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她?转过身,刚要原路返回,忽然发现离她?不远的藏书阁里走出一个?身形熟悉的男人。 她?下意识朝他看?过去,目光和他不期而遇。 江骞行微怔,很快脸上的表情恢复如常,视线似不经?意的朝一旁的树上瞥了一下,而后对她?命令道:“你跟我来,将?藏书阁三楼的古籍搬走。”声线低哑徐徐。 看?样子?江骞行是把她?当?作了在前朝当?值的太?监,毕竟今日她?戴了面具。 牧野不想多解释惹麻烦,低着头跟在江骞行的后面,进了藏书阁。 沈仃见牧野消失在了藏书阁,一个?闪身,跃到了藏书阁的屋檐上,等他揭开瓦,望着一层层盘旋向上的楼梯和一排排书架,一时找不到牧野的人。 牧野随江骞行上了藏书阁二楼,一路走到深处,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的陈腐旧书味,光线也越来越昏暗。 走到尽头,江骞行顿住脚步,回过身盯着牧野,忽然他抬起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往两排书架交错的角落里拖。 牧野瞪大眼睛,双手扒住江骞行的手挣扎。 江骞行的手臂死死锢住她?的腰,将?她?压在了书架里,隐藏住踪迹,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嘘,小野——” 闻声,牧野停止了挣扎。 这个?世上会这么喊她?的人,除了阿翁,就只剩下裴辞了。 她?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呜咽着:“先生?!” 第 36 章 裴辞扣动书架上的某一处机关, 两旁书架忽然移动,将他们一齐包容进去,开辟出一片闭塞幽暗处, 将两人遮蔽得?密不透风。 幽暗的密室里,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奇异香味。 牧野还未来得及反应, 眼?皮忽然变得?很沉, 下一息便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瘫软下去,身体紧紧贴在了裴辞身上。 见牧野安静下来, 裴辞松开捂住她?嘴的手, 掌心里还残留着她的鼻息,温热微湿,他垂下的手虚拢了拢。 裴辞握住牧野的左手,将她?的衣袖撩起, 冷白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将牧野的手腕衬得?纤细极了。 他的脉把了许久, 琥珀色的瞳眸越陷越深,指腹摁进牧野的骨肉里。 果然, 牧野身上中的是女儿酥。 裴辞博览古籍, 精通医理, 对女儿酥的来历再清楚不过。 他每日?在上朝时?, 看着立在最前方的陆酩, 脑中也一直在想, 牧野在陆酩身边这段时?日?, 陆酩会对她?做些?什么。 裴辞的眼?底晦暗得?如不见天日?的黑夜, 他的手移至牧野的衣襟处。 衣襟包裹着她?的一截脖颈,深处的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裴辞缓慢地解开她?右侧胸前的盘扣, 露出里面素白里衣。 他的手指拨开里衣,一寸一寸地往下。 忽然,裴辞的目光落在了牧野的肩上。 上次牧野被蓉嫔害得?从假山上摔下来,肩背的淤青尚未好?,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淤青的颜色越来越浓重,看起来醒目刺眼?。 裴辞的手指在那淤青处轻轻拂过,指尖冰凉。 牧野沉睡着,无意识地微弱瑟缩了一下。 裴辞的动作顿住。 他凝着牧野的睡颜,掌心抚上她?的侧脸,声音低哑徐徐:“我既想你忘记他,又很想你。” 若是牧乔,何至于被欺辱成这样,可若是牧乔……便不能忘了陆酩了。 裴辞将怀里的人锢得?更紧了,近乎深入骨髓。 这时?,屋檐上传来窸窣脚步声。 裴辞的眼?底闪过一瞬的杀意,终于松开了牧野,将她?的衣服穿齐,系上盘扣,最后手在她?的鼻翼下晃过。 牧野悠悠转醒,她?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并不记得?方才自己昏迷过短暂的时?间。 但身后先生的体温传来,真实可感。 牧野急切地张口,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裴辞说。 “不要说话,不要问,听我说。”裴辞覆在她?的耳畔,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侧脸,声线明明温润,却携着令人难以?反抗的意味。 裴辞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掰开牧野的手,指腹蹭着她?的手心,将药给她?。 “这是你身上……的解药。” 他的薄唇抿了抿,不愿意将女儿酥这三个字讲出口。 裴辞取下发冠里装饰的木簪,乌木色的簪子,雕刻了云纹样式。 他的食指抵在发簪的尖端,用力按了按,一阵刺痛,令他沉下思?绪,不去想那女儿酥。 裴辞将木簪一并给了牧野。 “这木簪你知道怎么用的,我教过你,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对付陆酩。” 牧野握着瓷瓶和木簪,震惊地望向裴辞。 裴辞的木簪里暗藏玄机,云纹交错间有一个如发丝般微细的机关,寻常人只凭肉眼?是找不出来的,扣下机关,木簪尖端会射出带着剧毒的银针,一旦碰到肌肤,毒便能侵入,在很短的时?间内使人毙命,绝无生还的可能。 牧野不确定裴辞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这是在帮她?谋害储君? 虽然她?的确存了要杀陆酩的心,气头上来的时?候,怒急攻心,也在陆酩面前放过诸如此类的大不逆言论。 可陆酩到底是太子,是储君,如果她?真的杀了陆酩,那便是谋害储君,论罪当诛九族,不仅牵连到阿翁,还会使牧家的代代功勋在瞬间化为乌有,她?以?后死了,也没脸见列祖列宗。 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虽然动动嘴动动脑很痛快,但真要那么做了,牧野却不得?不犹豫。 牧野没想到,连她?都明白的道理,裴辞应该比她?想得?更清楚,更冷静才是,以?前她?做事冲动,先生便总是劝她?的那一个。 怎么现?在他不出言劝她?忍耐,反而却给她?递来了一把刀。 裴辞的表情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明情绪,唯有一双眸子在阴暗里有如夜晚的湖水般,闪着温和的华光,静静和她?对视。 他平静道:“别怕,无论什么后果,我来处理。” “……” 牧野望着他的眼?睛,多年以?来对裴辞的信任,让她?相信,既然他说能处理,那就一定能。 牧野方才的那些?后顾之忧,忽然就消了大半。 杀了陆酩是吗…… 牧野陷入思?忖,身上因中了女儿酥而软弱无力的感觉时?刻提醒着她?,这段时?日?受到的屈辱。 陆酩的确该死! 牧野咬着牙,握紧了手里的乌木簪,对裴辞说:“我知道了。” 他们两三句话的功夫,藏书阁的屋顶传来微弱的砖瓦移动的声音。 沈仃已经找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牧野和裴辞对视一眼?,从暗格里出去。 裴辞向后退步,与她?拉远了距离,走出被两排书架遮挡住的视线盲区。 裴辞语气平常道:“你将架子上的诗集搬到西北角,搬的时?候小心些?,这沟沟坎坎里可藏着老?鼠。” 牧野虽然还站在沈仃看不见的地方,但她?没有立刻去吃裴辞给的解药。 每隔半月,就会有太医来为她?诊脉,开药,算算日?子,这两日?便又要来了,她?现?在还不能吃这个解药,至少要等太医诊治之后再吃,不然留给她?计划逃跑的时?间太紧张了。 牧野将瓷瓶和乌木簪藏进袖中,垂下眼?,裴辞让她?搬的诗集只有七八册,垒在一起都不过她?胸前,以?她?现?在的力气,刚刚好?能搬动。 幸好?只是诗集,不是什么太沉的史籍。 她?按照裴辞的指令,搬完诗籍,便离开了藏书阁,裴辞留在阁内,拿起一本诗集在看,没有管她?的来去,态度漫不经心,将她?当成宫里随意使唤的小太监,并不放在眼?里。 牧野走出藏书阁,手还在微微颤抖,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 这些?时?日?,她?在沙漠踽踽独行?,孤立无援,却在出乎意料的时?刻,等来了援助她?的人。 虽然牧野有许多问题想要问裴辞,为什么他会换了身份、换了模样,成了朝廷里炙手可热的新秀,又为什么会和陆晏来往。 以?牧野对裴辞的了解,他进到朝廷之中,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那么简单。 因为遇到了裴辞的缘故,牧野心绪不宁,就连要去找陆酩对峙的那一股气劲儿也散了大半,忽然就不想跟陆酩吵了。 她?不需要去探究陆酩把她?困在宫里,究竟是不是为了给牧乔当替身,又或者想要以?她?来逼牧乔现?身。 与其和陆酩大吵一架,让他生起戒备,不如维持现?状,等她?吃了那破女儿酥的解药,区区一个皇宫,哪里还能困得?住她?- 沈仃藏在树里,盯着牧野的背影,皱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刚刚牧野还阴沉一张脸,急着要去内阁找殿下呢,怎么这会儿又转道往回走了? 他转过头,又看了眼?身后的藏书阁。 牧野从翰林院的方向往回走,走到一半,不曾想迎面和陆酩碰上了。 长长的宫道里,陆酩穿着一身醒目的杏黄朝服,突然一阵风吹过,将他的衣摆掀起,举手投足里,透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他眯了眯眸子,漆黑幽沉的瞳仁凝住她?。 牧野被他的目光攫住时?,视线向下一瞥,躲开了他的直视。 然而,很快她?反应过来,故作淡定地重新抬起眼?,和陆酩对视上。 不过,她?没有注意到,陆酩在她?的视线偏移的瞬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将她?眼?神?里的回避看在了眼?里。 “这么急找孤什么事?”他淡声问。 牧野出门后,绿萝另外派了人去内阁找陆酩,她?派去的人都内阁了,也不见牧野来。 陆酩怕她?路上又碰到什么事了,这才出来找她?。 牧野抿抿唇,有一息的停顿,而后回答道:“我看了殿下留在书房里的布防图,有一些?顾虑想和殿下说。” 闻言,陆酩垂眸,盯着她?审视了半晌,开口道:“那走吧,回去说。” 牧野轻轻“嗯”了一声,跟在他后头,一起往东宫回。 陆酩的步子微慢了慢,让她?和自己并肩走,他的余光睨了一眼?牧野走来的方向。 “怎么你还去了翰林院?” 牧野的脚步一顿,脸色如常,知道她?和裴辞的接触,就算她?不说,回头沈仃也会报告给陆酩,于是索性自己坦白道:“我走错了路,遇到江骞行?,他以?为我是藏经阁当值的太监,让我帮忙在藏经阁里搬了会儿书。” 闻言,陆酩停下来,侧眸深深看她?,眉眼?里升起隐隐的不悦。 牧野没忘记昨日?他在马车里阴阳怪气的那些?话,抬起头道:“我出门时?带面具了。”言下之意是还想要她?怎么样。 陆酩盯着她?的脸,伸手掐住她?的脸颊,扯了扯,语气嫌弃道:“好?丑。” 牧野:“……” 她?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这一整张平凡的脸里,唯有这一双眼?睛澄澈无比。 回到东宫,牧野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影卫,见到他们,朝陆酩行?礼,随后看了牧野一眼?,紧闭着嘴,一副有事汇报,但要牧野回避的样子。 陆酩对牧野道:“你先去书房。” 牧野耸耸肩,转身径直进了书房,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沈凌见牧野离开,才跪地抱手,向陆酩汇报道:“属下近日?盯着江骞行?,并未发现?异动,除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方才江骞行?和牧将军在藏书阁中,属下看见他递给牧将军了一件东西。” 沈凌是影卫之中轻功最好?的,雁过无痕,即使如此,他发现?江骞行?的警惕性很高,所以?暗中监视他时?,一般离得?距离较远。 在沈仃磨磨唧唧翻藏书阁的瓦片时?,沈凌已经在藏书阁最高处,虽然因为离得?远,他听不见江骞行?和牧野的对话,却也看清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沈凌犹豫片刻,最后将他看见的,一五一十地进行?了更为详细的汇报:“江骞行?搂着牧将军的腰,将她?抱住,两个人拉拉扯扯了好?一番……” 陆酩的脸色在听见沈仃汇报说江骞行?给了牧野一件东西时?,就已经沉了下来。 随着沈凌汇报的细节展开,他的脸色已经沉得?不能再沉,如密布的阴云,仿佛狂风骤雨随时?要爆发。 第 37 章 牧野坐在桌案前, 摊开布防图。 没过多久,陆酩从?外面?进来,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外面的光线, 将他?的脸庞隐匿在阴影里。 牧野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在意, 很?快收回视线,继续看布防图。 陆酩走进书房,负手在身后, 向上?轻轻抬了抬, 书房外的左右侍卫见?状,垂下?眼,将书房的门关上?后,屏退到了五丈之外。 书房门关闭时, 发出悠长的咯吱声, 随后将书房里和外面?隔绝开来, 里面?安静无声,如一个?未知的无底暗洞。 沈凌望着太子殿下?消失在书房里的背影, 想起方?才殿下?的脸色,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仃猫在树里, 见?好久不见?的沈凌回来, 等到他?和殿下?汇报完工作, 朝他?挥挥手。 沈凌一跃上?树。 沈仃问:“凌哥, 你这段时间?出什么任务去啦?好久没见?着你了。” 虽然沈仃知道他?们影卫之间?的任务是互相保密的, 但他?和沈凌关系好, 能透露的,沈凌也会告诉他?一星半点。 沈凌只“嗯”了一声, 没回答。 沈仃看他?一眼,知道是一点儿都不能透露的任务了,识趣地不再问,再问按照影卫的规矩,就该要?去领罚了。 “歇够了吗?”沈凌单脚立在一根细细的树枝上?,稳稳当当,看着躺在树冠里优哉游哉的沈仃。 沈仃一怔。 沈凌:“歇够了就去领罚。” “……”沈仃觉得冤,“怎么就要?领罚,我不是什么也没问出来吗?” 沈凌:“殿下?口令,罚的是你失责,监视目标不力。” 沈仃一脸迷茫,他?怎么监视不力了,今天牧野在他?眼皮子底下?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啊? 沈凌默默看他?,觉得确实是该罚,让牧野在视线里消失了那么久,还无知无觉的。 “藏书阁。”沈凌只提醒到这里。 “……”沈仃眨了眨眼,愣了一瞬后,恍然大悟,沈凌这么说,一定是因为牧野在藏书阁里做了什么事,躲过了他?的监视。 他?跟在沈凌后面?,哭丧着脸,“老大,要?不你跟殿下?说说,给我换一个?任务吧。”这才不到一个?月,他?就因为牧野,领了两次罚了,体罚事小,反正他?皮糙肉厚,再这么下?去,他?的俸禄都要?扣没了。 还不如派他?去干些带血的活儿呢,虽然脏了点累了点,但人头拿到手里就完事儿了,哪像跟着牧野,不可控因素也太多了。 原本沈仃还以为监视牧野,跟监视太子妃差不多呢。 比起牧野,牧乔可太给他?省事儿了,那三年他?不知过得多轻松。不过这兄妹俩,长得也太像了,好几?次他?都有些恍惚,把牧野错认成?了牧乔。 沈凌懒得搭理他?,带着沈仃离开院子时,余光最后瞥了一眼紧闭门的书房。 所有的太监宫女和侍卫,都退到了院外,只有绿萝守在离殿最近的位置- 牧野的食指在布防图上?来回移动,听见?陆酩缓缓走近的脚步声,直到站在她身后。 她手指停在布防图的某一处,回过的头,刚想和他?说些什么,陆酩凝着她,冷不丁开腔:“江骞行?给你什么东西了?” 闻言,牧野怔在那里,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一惊,陆酩是怎么知道的?明明她很?确定先生?给她解药时,沈仃并没有发现。 “什么东西?”她抉择之后,决定先装傻。 显然,陆酩没有什么耐心,声音低低凉凉道:“要?么自己拿出来,要?么衣服脱了搜身。” “……” 牧野咯噔一下?,明白陆酩这不是在诈她,而是已经知道了她和裴辞在藏书阁里做了什么。 她不得不佩服,陆酩的眼线真是无处不在,竟然能让他?们毫无察觉。 陆酩高高站着,睨着她,脸色沉沉,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压迫感。 “不动?”他?冷声道。 “……” 识时务者?为俊杰。 牧野不想跟他?硬碰硬,食指轻轻颤了颤,而后从?袖子里摸到了装着解药的小瓷瓶,她的指尖在瓷瓶上?摩挲一瞬,最后移开,将那一支乌木簪拿了出来。 陆酩的目光落到她掌心里的乌木簪,清泠泠的眸子眯起,回忆起昨日在青山寺时,江骞行?头上?插着的便?是这一根簪。 在死寂的室内,陆酩发出一声冷笑。 “江骞行?的口味,可真够特别的,看上?你这么一个?小太监?是想要?以簪定情?恶不恶心。” “……” 牧野受不了他?冷嘲热讽地曲解裴辞,还把她和裴辞的关系说得那么恶心,索性和他?撕破了脸。 “你说江骞行?恶心,你自己就不恶心了?” 她站起身,推开陆酩,走到博古架边,掀开箱柜,从?里面?扯出那条藕荷色宫裙,扔到了桌上?。 “你先前想让我换的宫裙,是牧乔穿过的吧。”牧野伸手扯下?自己脸上?的面?具,仰起头,“怎么,看着我这张脸,能让你想起牧乔?” “江骞行?碰一下?我,送我一根木簪,你就受不了了,你自己是什么心思自己不清楚?是想把我当成?牧乔的替身?” 陆酩的目光凝着她,如稠墨的瞳仁幽沉可怕。 许久。 他?竟“嗯”了一声,承认得直接彻底,“你当她的替身,让孤满意了,孤便?不动江骞行?。” 牧野:“……” 陆酩缓缓开腔道:“不然,他?今晚就得死。” 牧野瞪大眼睛:“你敢!无故谋害臣子,你也不怕被言官们口诛笔伐!” 陆酩轻扯唇角:“孤连威名赫赫的牧将军都敢圈在宫中,不过一个?江骞行?,有何不敢?” “更何况,真的是无故吗?”陆酩幽幽地问。 他?掰开牧野的手,夺走木簪,指腹在木簪的云纹出摩挲,很?快找到了机关处,按了下?去,一根银针从?木簪的尖端射了出去,直直地竖着扎进了他?们面?前的桌案上?。 陆酩将木簪扔到桌上?,嫌脏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将帕子也一并丢到了桌旁。 牧野不知道陆酩是怎么那么快找出木簪里的机关的,仿佛对?木簪的设计极为熟悉,早就清楚了一般。 陆酩看她的眼神冰冷:“江骞行?给你这根木簪,是想用来谋害孤?” “不过一根银针,又扎不死人。”牧野强撑着嘴硬。 “扎不死人?”陆酩冷哼。 “绿萝!进来。”他?扬声道。 绿萝小心翼翼地推开书房门,低垂眉眼问:“殿下?有何吩咐?” 陆酩:“把案上?的银针拿起来。” 绿萝:“是。” 银针上?的毒,叫不知名,因为只要?皮肤碰上?一丁点儿,就必死无疑,死了也查不出毒的来源,也就没有起名的必要?。 牧野拦住绿萝,拿起陆酩丢在桌案上?的帕子,包裹住银针,直接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 炭火立刻缠绕上?来,将帕子烧成?斑驳块状,银针也成?了黑色。 空气里散发出浓烈的异味和烧焦味。 陆酩看向她,眼神讥讽。 牧野抿着唇,一言不发,和他?冷冷地对?视。 绿萝微愣,不明所以,一时停在原地,陆酩摆手,让她退下?。 绿萝虽疑惑,但也感觉到了书房里僵持的气氛,冷得仿佛能凝成?冰。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牧野,面?露出担忧之色,但迟疑一瞬,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出了书房。 陆酩在太师椅上?坐下?,手掌按在桌前,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缓缓开口道:“你觉得谋害储君的罪名,江骞行?背不背得起?” “……”牧野握紧了拳头,“你想怎么样。” “孤说过了。”陆酩拖着长长尾音道。 他?的视线微垂,落于?那件华丽繁复的宫裙上?。 陆酩平静道:“你是自己动手换,还是孤来帮你换。” 牧野: “……” 书房内的气氛凝滞。 许久。 牧野抓起那件宫裙,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天知道她此时有多忍耐。 她拿着宫裙,往博古架后面?走。 陆酩眯了眯眼,眸色越发幽深了,她竟然可以为了一个?江骞行?做到这样的地步。 “上?哪儿去。”陆酩沉声道,“就在这里换,当着孤的面?换。” “……” 牧野攥紧了宫裙,咬牙道:“陆酩,你别太过分!” 陆酩静静看她,漆黑一团的眸子深不见?底,他?的食指骨节轻轻敲了敲桌案,叩击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急促,表达出了他?此时的耐心有限。 牧野的脸涨得通红。 她艰难地抬起手,解开身上?的外衣,随着衣服的落地,好像她的尊严也被随之剥离。 宫裙的设计繁复,她转过身,背对?着陆酩,穿了许久没有穿上?。 陆酩盯着她的背影,目不转睛。 终于?,他?站起来,走到牧野身后,绕过她,将她合围在身前,伸手替她系上?腰间?的绸带。 牧野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地上?陆酩的影子。 她穿上?这身宫裙以后,仿佛连身形也矮了几?分,陆酩的阴影将她笼罩,她变得像一只雀儿般渺小,被困在一座雀笼中。 陆酩掰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 牧野仰起下?巴,瞪着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直直地怒视他?。 陆酩将她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最后掐住她的下?巴,往下?压了压。 牧乔不会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视角斜睨他?。 牧野被他?强迫着,低下?头,垂着眼,她的牙齿止不住打颤,呼吸又深又长,才能勉强抑制住心底那股恨意。 ……- 寝殿漆黑,寂静无声,今夜似乎格外的冷,火盆里的炭发出微弱的橙光,将熄未熄。 牧野躺在榻上?,久久没有闭眼,直直盯着里间?,陆酩睡在床榻上?,没有放下?帷帐。 压抑的屈辱在夜色包裹下?变得越发清晰,她握紧了拳头,手伸到枕下?,摸到了她的匕首。 也不知道陆酩是心大还是知道她身上?还有女儿酥的缘故,夜里对?她并不设防,由她随身带着匕首和暗器。 匕首发出泠泠的寒光。 她赤着脚踩在地上?,地面?的凉意从?她的脚底浸透进来,一路凉到了头顶心。 牧野一步一步,静悄悄地往里间?走。 陆酩躺在床榻上?,睡姿端正,眉眼凛然。 牧野爬上?榻,跨过陆酩,坐在他?的身上?,藕荷色的罗裙散开,好似一朵莲花绽开。 她的乌发披散,如绸缎顺滑,发丝垂落在陆酩的手背上?。 她的动作很?慢,每到夜里,她全身都是发软的,没有力气。 陆酩好像睡得很?沉,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牧野双手握住匕首,高高举起,对?准陆酩的心口。 “想杀我?”陆酩忽然出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他?依然阖着目,即使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前,面?色却波澜不惊,双手攀在她的腰上?,收紧。 牧野的双手颤抖,刀尖刺破了他?的里衣,雪白的里衣,氤氲出如梅花般大小的血渍。 陆酩缓缓睁开眼,迎着清冷的月光,露出他?那一双比月色还要?凉的眸子。 “你杀了我,江骞行?也活不成?了。”他?淡淡道。 牧野握紧了匕首,指尖泛白,恨他?恨的牙痒。 陆酩静静看她,不咸不淡道:“你试试。” 牧野的眼眶通红,死死地盯着他?,真想就这样一刀扎进陆酩的心口,将她今日所受的屈辱还给他?。 但她不能害了先生?。 牧野浑身发抖,匕首没有再往下?扎,悬在离他?的胸口相距毫厘的位置。 陆酩抬起手,轻松地卸掉了她的匕首,大掌抵在她的后背,将她抱进怀里禁锢住。 牧野无力反抗,埋进了他?的颈窝,张嘴狠狠咬了下?去,口腔里瞬间?蔓延出浓重的血腥味。 陆酩不躲不闪,由着她像是愤怒的野兽般撕咬。 牧野听见?耳畔传来陆酩低哑沉沉的声音,温热的呼吸潮湿—— “记住,以后你就是牧乔。” 第 38 章 牧野被陆酩抱在?怀里?, 她的脸贴在?男人的胸前,问着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夹杂着檀香沉敛的味道。 牧野死死咬着牙, 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每一次颤栗, 都包含着对陆酩深入骨髓的恨意。 牧野挣扎着想要离开他, 陆酩禁锢着她,不肯放。 牧野睁着眼睛,听见他心?脏的跳动, 缓慢的呼吸, 直到夜半她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 翌日,牧野醒来时,陆酩已经不在?了, 窗外天色透亮。 她用手腕艰难撑起身体, 哑着嗓子, 出声唤:“绿萝——” 听见她的唤,绿萝很快推门进来, 端着早膳和解药。 牧野盯着红漆盘里?的药碗, 冒出热气, 升起一阵厌烦。 这段时间, 喝药喝得她觉得自己成了药罐子, 早上一碗, 晚上一碗。 陆酩用这两碗药, 把她控制得死死的。 绿萝看见她身上穿着的女?装, 面色如常,没有透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柔声细语道:“今日会有太医来复诊,一会将军躺在?里?间,露出一只手就行。” 牧野轻哼一声,讥讽道:“你?还叫我将军,不该叫我娘娘?” 绿萝一愣,望着她,忙低头改口道:“娘娘。” 牧野:“……”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这一声娘娘,把她头皮都喊麻了。 “别叫我娘娘,谁是你?娘娘。” 绿萝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自从她的娘娘变成了将军以后,脾性真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她点点头:“是,将军。” 牧野一口将药喝尽。 “更衣吧。”她已经受不了身上这件宫裙了,想要?立刻脱下来。 绿萝将漆盘放到一旁的矮桌上,去取衣物,回?来时,手里?捧着两套裙装。 “将军,你?想要?换哪一件?” “……”牧野拧眉,“我自己的衣服呢?” 绿萝垂下眼:“殿下吩咐,以后你?就穿以前娘娘穿的衣服……” 牧野经过昨晚,愤怒和屈辱已经发?泄够了,现在?累了,她平静道:“那我不换了,就这样吧。” 她重新躺回?榻里?,不准备踏出陆酩的寝殿一步,不想被人看见。 巳时,王太医前来看诊。 绿萝将榻上的帷幔一层层放下来,将牧野挡在?里?面,只能透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切收拾妥当?后,才请王太医进入。 牧野伸出手,绿萝在?她的手腕上盖了一张帕子,让太医隔着帕子诊脉。 牧野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陆酩还真是把她当?女?人了。 藏着掖着,连看诊也要?避讳太医的肢体接触。 王太医诊脉完,出声问?:“近日头疼还厉害吗?” “嗯。”牧野淡淡道。 甚至比以往要?疼更严重,她偷偷试过夜里?不喝缓解头疼的药,结果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住。 王太医沉思?片刻,提笔开了新方子,绿萝送他离开。 在?东宫看完诊,王太医还要?去太子殿下那边复命。 牧野隔着帷帐,听见一沉一轻的两道脚步声离开。 她的眸色微沉,垂下眼,看着摊开的掌心?,小瓷瓶被她的手心?捂得滚烫。 牧野拨开瓶盖,倾倒,瓷瓶里?滚出一颗暗红色药丸。 她捏起药丸,放进嘴里?,用牙齿咬碎,生吞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一直苦到了嗓子眼里?。 帷帐放下后,床榻里?的气息拢聚,那一抹檀香味,不断在?牧野的神经上厮磨,她的瞳孔里?升起难以掩饰的杀意- 晚膳是牧野一个人吃的,陆酩没有回?来,幸好他没有回?来,不然?牧野怕她一个忍不住,把整桌菜都掀到他脸上去。 饭后,绿萝照例端了药汤上来,牧野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汤药的颜色也比以往的要?更加浓黑,她微微皱眉,“太医换方子了?” 绿萝回?道:“嗯,这是新开的方子,多添了几味药。” 牧野端起药碗,饮尽,脸上面无表情。 喝完药,牧野找了一间偏殿待着,手里?拿了一本兵书,一直看到天色将黑。 绿萝进来替她点了灯,“殿下今晚在?内阁议政,应该不回?来了。” 牧野放下兵书,抬手揉了揉额角,今日太医换了的药方,她感觉还不如先前的,头疼得反而愈发?厉害起来了。 她的语气烦躁道:“他回?不回?来,用不着特意告诉我。” “……”绿萝眼睫颤抖一下,赶紧敛下眸子,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牧野头疼得再看不进去兵书,索性早早的梳洗睡下,直接睡在?了偏殿,没有回?陆酩的寝殿。 牧野发?现,只要?陆酩不在?,她的态度稍稍一硬,绿萝便不敢违抗,一切都照着她说的来。 要?不是牧野时刻记得她在?这个东宫里?不过是个囚徒,还真要?以为绿萝把她当?主子了呢。 夜深人静。 牧野却难以入睡,头疼越来越明显,她的眉心?紧皱,额角和鼻尖渗出密密的汗。 绿萝怕她冷,炭盆烧得很旺,偏殿里?热得她觉得呼吸都是闷闷的。 就在?牧野辗转难眠时,忽然?,她听见偏殿的门被打开,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黑暗里?响起。 牧野听出了那是陆酩的脚步声,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感受到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走到她的床榻边停下。 陆酩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夜里?的凉意,将室内的温度都带低了。 牧野觉得呼吸也轻松了些,但?她却不敢多呼气,她不知道陆酩大半夜到偏殿来又想干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 陆酩倾身,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悬空的瞬间,牧野睁开眼,一抬头,正正对上了陆酩的眸子,幽幽沉沉,如古井般深不见底。 “你?放开。”她压低声音道。 陆酩没管她的抗议,抱着她往殿外走,“谁让你?睡偏殿的?” 虽然?牧野身上的女?儿酥已经解了,力气在?慢慢的恢复,但?她不敢使?出太多的力气,怕被陆酩察觉,只是手抵在?他的胸前虚推了推,反驳道:“我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陆酩轻嗤,“牧乔该睡哪儿你?就睡哪儿。” 牧野已经不想再跟他争辩什么了,他是认真地把她当?起了牧乔的替身。 走出殿外,冷风呼啸而来。 牧野把脸和脖子都缩进被子里?,由着陆酩抱她回?了寝殿,抱上了他的榻。 她躺在?靠里?的位置,静静地看陆酩更衣,忽然?问?道:“你?有在?找牧乔吗?” 陆酩更衣的动作不停,斜斜睨了她一眼,“有你?的话,不用费劲去找了。” “……” 他妈的。 牧野:“你?要?不还是找一下吧。” 别再搞她了。 陆酩垂下眼,对上她的眸子,“太医给你?的药吃了那么久,脑子一点没好吗?” 牧野“嗯”了一声,“我能不喝药了吗?反正这三年应该也没什么重要?的记忆。”喝了药害她头还更疼。 陆酩深深地看着她,轻扯唇角,“没什么重要?的记忆?” 他换好寝衣,躺了下来,扯走了牧野一半的被子。 牧野不满地啧一声。 灯熄了,帷帐落下,床榻里?陷入无垠暗色。 牧野浑身紧绷,怕陆酩像昨天一样抱她睡觉,攥着被子警惕着。 好在?今夜陆酩似乎并不打算动她,仰躺着,直接阖目休息。 牧野等了半晌,背部逐渐放松下来,也慢慢闭上眼。 一片安静之中,陆酩忽然?开口道:“明日起,我要?离开奉镛一段时日。” 闻言,牧野睁开眼。 陆酩继续道:“你?老实在?宫里?待着,别想动什么心?思?。” 牧野哼道:“你?觉得我不动心?思?可?能吗?” 陆酩也缓缓睁开眸子,和她对视,不咸不淡道:“所以我不在?的日子,女?儿酥的解药就先给你?停了。” “……”真不是人啊。 牧野虽然?已经用不着太医开的一日一次的破解药了,但?听到还是很气- 晚上,牧野一边头痛,一边又做了一个梦。 等她意识到是梦,睁眼醒来的时候,已经能够波澜不惊,面无表情了。 陆酩难得一次在?她醒来时,还睡在?床榻上。 他的睡姿端正,阖着目,鸦羽似的眼睫盖下,洒下一片阴翳,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五官精致深邃,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好似天上的月华干净无瑕。 都他妈是假的。 牧野记着梦里?他是怎么欺负牧乔的。 不过是一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她抬起腿,踹了陆酩一脚。 陆酩隔着被子,反应迅速地扣住她的脚踝。 “大清早,这么有力气?” “……”牧野不知道他是随口的讽刺还是发?现了什么,她不敢小瞧陆酩的脑子,立刻卸掉了脚上的力气,由他握着。 “没力气,我要?喝解药。” 陆酩松开她的脚踝,松开时的动作流连,掀开被子起身,淡淡道:“从今日起,没有解药了。” 牧野记起夜里?他说过,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都不给她解药。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陆酩解开寝衣,“你?想孤什么回?来?” “……”牧野看见眼前出现一片冷白肤色,陆酩当?着她的面更衣,露出一整片胸膛,腹部肌肉匀称结实,手臂修长?,线条流畅。 她像是被烫了眼,立刻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手看。 “我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死在?外面最好。” 反正想害他杀他的人那么多,哪个人真得手就好了。 陆酩换上外衣,长?袍掀起一阵风,微凉。 他垂眸,目光静静看着牧野。 牧野没有抬头。 半晌。 陆酩收回?视线,什么也没再说。 他换好外服,往外走,殿门打开,院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 纷纷扬扬,白得苍茫。 陆酩抬起眼,望着满目的雪,一粒雪子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回?过头,看着被帷帐挡住了脸的牧野,开口道:“除夕会回?来。” 直到陆酩离开,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牧野还是没抬头,也没应声。 她盯着自己的手,张开又握紧成拳,来回?了两次,手腕处的淡青色经络在?一张一弛。 先生的解药果然?好用。 经过一夜,她感觉到身体里?的内力重新运转,充满了力量。 寝殿的门重新关上,牧野终于抬起头,隐约捕捉到陆酩说了除夕两个字。 除夕啊。 她在?宫里?的日子过得不知时间流逝,掐指一算,原来再过月余,就要?过春节了。 牧野一开始以为陆酩离宫,不过是离个几日,没想到他这一去,竟然?是要?去这么久。 谁要?在?宫里?等他到除夕,她还要?回?去和阿翁过节呢。 至于先生,不管怎么样,陆酩大概都不会放过先生的,不如等她离了皇宫,就去找陆酩,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 依譁 杀了他! 思?忖至此,牧野从床榻上一跃而起。 绿萝像往常一样,端了早膳进来,只不过红漆盘里?当?真没了汤药。 牧野今日吃得特别多,毕竟一会儿可?要?消耗不少体力。 绿萝将她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收走,牧野便又睡下了,她观察过,到了巳时,东宫的侍卫会进行一次轮换,现在?还不到时候。 将近巳时,牧野在?寝殿内唤道:“绿萝,我头疼,进来帮我按一按。” 王太医开的药,虽然?能缓解头疼,但?不能完全让痛感消失,牧野常常晚上没睡好,白日里?便让绿萝帮她按一按。 绿萝的按摩手法?娴熟,力道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牧野每每让她边按摩边补眠,倒是能恢复些精气神。 听见牧野喊她,绿萝应了一声,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来,又怕外头宫人打搅,阖上了殿门。 只是她刚刚关上殿门,后腰就被一柄尖锐匕首抵住。 绿萝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呼叫,就被牧野紧紧地捂住嘴巴,拖进了里?间。 “想活命的话就闭嘴,不准喊!”牧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威胁。 第 39 章 绿萝浑身哆嗦一下, 立刻点点头。 牧野盯着她?的眼睛,目露凶光,见绿萝被?她?吓唬到了, 才慢慢松开捂住她?嘴的手,命令道:“把你身上衣裳脱了。” 绿萝一愣, 眨了眨眼。 牧野把匕首的刀背往她腰上一顶:“快点儿, 别磨蹭!” “我不占你便宜。”牧野怕她?误会,赶紧补了一句。 “……”绿萝觉得?她?的小主子就算想占她?便宜,大概也没办法。 不过她?不敢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只能哆哆嗦嗦地脱下衣服。 牧野也把她?身上那件晦气的宫裙脱了下来, 扔在地上,接过绿萝脱下的衣裙,穿在自己身上。 晦气晦气晦气! 她?忍着奇耻大辱,把衣裙重新穿好。 不是她?不想换一身男装, 是这东宫里, 她?能拿到的衣裳, 不是陆酩的,就是以前牧乔留下的衣裳, 穿出去实在太扎眼, 目标太大。 而且自从陆酩逼她?给牧乔当替身以后, 别说以前她?自己的衣裳, 就连太监的衣裳也不给她?留了。 绿萝见牧野宫裙穿得?凌乱, 手抬到空中, 犹豫了两下, 帮她?理了理, 然后怯怯地小声开口道:“将军,头、头发?也得?束起?来。” 牧野看她?一眼。 “不然不像……”绿萝解释道, 没有哪个宫女是披头散发?的。 “你来帮我弄。”牧野又凶她?,“别耍花招!” 绿萝露出委屈的表情,眼睛红红。 牧野内心的罪恶感升了起?来,却还是板着脸瞪她?。 她?跟陆酩是一伙儿的,才不值得?她?心软。 陆酩的寝殿角落里,桌案上摆着一套紫檀木妆奁,不染纤尘,八角玲珑镜精致明亮。 牧野即便换上牧乔的衣裙,也从来不让绿萝替她?梳妆,只披散着一头乌发?。 若非绿萝指引,她?甚至都没有注意过这套妆奁。 牧野坐在铜镜前,看着绿萝拆下簪子和头饰,插在了她?的头上。 她?垂下眼,避免看到铜镜里的自己。 牧野拉开妆奁最?下一层抽屉,里面摆满了色彩艳丽的珠宝和首饰。 “这些?都是牧乔的?” “嗯。”绿萝回道。 “哪些?是她?从牧家?带来的?”牧野记得?当初为?了给牧乔陪嫁,阿翁把牧家?的家?底儿都陪出去了。 绿萝望向那些?钗环,“这些?便是。” 牧野挑了挑眉,心想,阿翁是真舍得?啊。 她?轻啧一声。 怎么让陆酩占了他们牧家?的便宜,牧乔也真是,和离的时候怎么也不带走,亏不亏,害她?现在还得?为?了生计去草原打猎。 牧野从妆奁里挑了些?方便带的珠宝首饰,装进了袖子里。 绿萝为?她?梳好头发?,牧野草草掠了一眼铜镜,忽然明白?,为?什么先生反复交代,一定要她?戴好面具了。 若是她?不摘面具,大概也就不会有这么一遭无妄之?灾,被?陆酩困在宫里。 铜镜里的人,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确实是过于女气了些?,一身淡绿的宫女服,也压不住这一张极美的脸庞。 牧野思?索半晌,拿出了面具戴上。 面具贴着她?的脸型轮廓,变成了一张普通清秀的脸,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 在她?戴面具的过程里,绿萝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没有叫喊吵闹。 牧野奇怪地看她?:“你这么配合,回头陆酩知道了,不会找你麻烦?” 绿萝摇摇头:“将军待在宫里不高兴,若想离开便离开吧。” 以前牧乔待在宫里的时候,虽然她?很少表现出来,但绿萝感觉得?到,她?也总是兴致恹恹,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 过去绿萝不明白?是为?什么,明明她?已经成了全天下女子最?羡慕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直到她?见到牧野才明白?了。 荒原里的狼和笼里的金丝雀,如何能相比较,它们要的根本不是一件东西。 牧野凝视绿萝,没想到绿萝竟然想让她?走,她?的神情复杂,犹豫片刻后,抬手一个手刀过去,将绿萝打晕。 她?接住瘫软的绿萝,将她?小心放倒在地上,又将床榻上的帷帐扯成布条,将她?绑起?,嘴里塞了棉布。 若是不这样做,等陆酩回来,绿萝一定会被?怪罪。 处理完绿萝,牧野走到窗边,隔着明瓦,看清了外头来往的宫人,还有躲在树上的沈仃。 一天到晚盯着她?,比苍蝇还要惹人烦。 窗户开了一道缝,牧野从一旁花架上的盆景里找出两颗石子儿,捏在手里,转了两圈,然后对准沈仃,用?力弹了出去。 一颗石子正中他的督脉之?上,一颗石子打了他的哑穴。 沈仃瞬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被?点了穴的他,只有一双眼睛疯狂在左右地转,想要看看是谁突然对他动手。 没了沈仃的监视,牧野走出寝殿,绕过宫人的视野,去了一趟书房。 牧野翻遍了书房,也没有找到那一张布防图,她?抿抿唇,猜测也许是被?陆酩带走了。 逃跑的时间紧迫,牧野没有办法,只能放弃,好在之?前她?已经把布防图的大致记在了脑子里。 离开书房时,沈仃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她?身上,两只眼睛瞪得?恨不得?要跳出来。 那一道逼人的光压,令牧野不看他都能感觉到。 牧野纵身一跃,轻功跳上了树,树冠里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落下。 沈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牧野伸出两根手指,戳到他眼睛前面,压低嗓音恐吓道:“再敢盯着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沈仃吓得?紧紧闭上了双眼。 牧野从书房里顺来一支毛笔,在他的两只眼睛上各画了两个圈,人中处写了一个八。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留下还不敢睁眼的沈仃,扬长而去,用?轻功躲过巡逻的宫人,轻而易举地翻出了东宫。 牧野蹲在宫墙上才发?现,外面的守卫才叫多?,甚至还增加了不少影卫,戒备森严。 每一个进出东宫的太监宫女都要经过一番盘查与辨认。 不知道是不是陆酩为?了防止她?逃跑来的,真是够小心谨慎的,重重保障。 她?解决一个沈仃容易,但没办法同时解决那么多?的影卫。 远处经过一排低眉垂首的宫女,足有七八人,一个跟着一个,步履匆匆。 牧野当机立断,从宫墙上跃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正好跟在了最?后一位宫女的后面,动静小的连前头的宫女也没有察觉。 她?学着那些?宫女的样子,低着头,小步小步地走,倒还像那么一回事,顺顺利利地走出了东宫的守卫范围。 经过一处假山时,牧野闪身躲了进去,和那一排宫女分开。 她?左右张望,发?现四周景物陌生,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牧野在假山后停留片刻,等待着宫女们走远,半刻钟后,她?真要离开时,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男声—— “你这小宫女,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牧野闭了闭眸子,眼珠在眼皮下翻了个白?眼。 这么大一个皇宫,怎么什么犄角旮旯都能碰着人。 她?抬起?头,发?现假山上头,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是陆昭。 好嘛。 真是冤有头债有主,牧野还没想起?来要找陆昭报仇,他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 陆昭身披雪白?的裘衣,那皮毛在日光下,闪烁着银光。 可不就是用?从她?那里抢走的白?虎皮做成的。 牧野眨了眨眼睛,装出一副怯怯的模样,回答道:“奴婢的香囊掉在这里了,正在找。” “香囊也能丢。”陆昭轻嗤,“莫不是头一天晚上跟哪个侍卫偷好,脱了衣裳,所以弄丢的?” 他的眼睛放肆地睨着牧野,从上到下地打量,言语轻挑:“长得?也一般,真是黑灯瞎火才能不挑剔。” 牧野咬了咬后槽牙,从陆昭这张狗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东西。 “不过你这一双眼睛,倒是生的漂亮。”陆昭将手里的弓箭负到身后,弯腰蹲下来,盯住牧野的眼睛,透彻澄明,倒是像珠玉一般,让她?普普通通的脸,变得?有了生色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假山上跨步下来,“正好本王在练射,你来给本王当靶子。” 陆昭说这话时,高高在上,好像给他当靶子,是他赐给她?的天大皇恩。 “……”牧野磨着牙,在想该怎么在他喊来侍卫之?前,将他收拾一顿。 陆昭往观武殿里走,见那呆头呆脑的小宫女半天不动,回过身催促道:“愣着干嘛,快点跟上,不然本王就揭发?你和侍卫私通!” 莫须有的罪名就这么给牧野冠上了。 观武殿是专门供皇子练习骑射的地方。 陆昭今日上午刚被?郑国公骂了。 郑国公不光一边骂他,还要一边去夸奖牧野,说牧野像他那么一般大的年纪,已经能够带领一千精兵,潜入敌营,手刃敌军主帅了,而他还在纸上谈兵都谈不对的地步。 要不是皇兄按着他,给郑国公敬过茶,拜了老师,他才不乐意学什么带兵打仗,反正有一个牧野出风头不就够了。 陆昭此时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地方发?泄呢,这小宫女不长眼,撞了上来,算她?活该。 观武殿内此时空无一人。 陆昭早就屏退了值守的侍卫和太监,嫌他们碍眼。 他转了转手里的弓,从靶场边摆了瓜果茶点的桌上拿了一颗苹果,左手将苹果抛在半空又接住,朝牧野晃了晃:“你去靶子前面,顶着这个苹果。” 牧野问:“十六殿下,你射得?准吗?” 陆昭横眉一竖:“哪那么多?废话,准不准都是你的命。” “……”狗东西,牧野在心里骂道,真是不把奴才的命当命。 她?没去接那颗苹果,“要不殿下你给奴婢做个示范?” 陆昭:“你好大的胆子,敢让本王顶苹果?” 牧野反问:“十六殿下是不敢?” 陆昭垂眸,盯着眼前这个宫女,清澈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的惧色,跟他讨价还价。 他嗤笑,问:“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牧野回道:“太子殿下宫里的。” 闻言,陆昭挑挑眉,又打量了她?一遍,“那本王怎么没见过你。” “东宫里那么多?伺候的人,十六殿下没见过不是正常,而且殿下也说了,奴婢长得?一般,也入不了殿下你的眼。” 陆昭轻哼一声,他问一句,这小宫女能回他十句,倒是比那些?只知道是啊诺啊的宫女太监活现。 既然是皇兄宫里的人,他也就不故意为?难了。 他刚想松口让她?滚蛋,牧野却指了指果盘,“十六殿下要是拿苹果先做示范,奴婢可以顶这一颗莺桃。” 陆昭一听?,笑了。 还真有找死的。 他抬腕,把手里的弓递到她?面前。 牧野伸手去接,握住弓的一瞬,玄铁的弓还挺沉,一般姑娘家?的力气,别说射箭了,弓提都提不起?来。 她?卸了手里大半的力气,玄铁弓的一角抵在地上,装作?提不起?来的样子。 陆昭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把玩着那颗苹果,走到靶子前面,朝她?喊:“大点力气。” 牧野双手拖着玄铁弓,走到射箭的起?点,她?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羽箭,拇指在箭矢上缓慢摩挲。 “怎么样啊,弓拉不拉得?开啊。”陆昭催促,“本王都准备好了,别磨蹭了。” 牧野抬起?头,看见陆昭站在百步之?外最?远的箭靶处,把苹果放在了头顶,泰然自若的样子。 她?眯了眯眸子。 陆昭有一瞬间的恍神,隔着百步之?远,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竟然从一个小宫女的眼睛里,感受到了凛冽的肃杀之?意。 牧野高高举起?玄铁弓,箭尾抵在弦上,向后一拉,箭发?——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只在瞬息完成。 陆昭甚至没有看清她?的动作?,瞳孔里映出朝他飞射而来的羽箭,快到模糊成了一个光点。 第 40 章 羽箭刺穿苹果, 继续往前,击碎了陆昭的玉束冠,插进?他的束发里, 最后扎在了木靶上。 苹果从中?间裂开两?半,掉在地上, 空气里溢出清甜的果香。 陆昭的瞳孔放大, 不敢置信,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只见牧野又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 一齐上弦, 玄铁弓一横,三?箭齐发,朝他射来。 “你?——” 陆昭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的音,那三支箭就已经射中他的两边衣袖, 还有两?腿之间。 只差毫厘, 他就?要断子绝孙。 陆昭被钉在靶子上, 怒不可?遏道:“大胆!” 牧野勾唇笑了笑,走到箭筒边, 漫不经心地抽出下一支箭, 食指和中?指将箭转了两?圈。 “十六殿下可?别乱动, 万一我?这箭不长眼, 往上偏了一寸两?寸就?糟了。” 陆昭长那么大, 还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羞辱, 登时脸气得如血般红。 偏偏牧野此时又拉一弓, 箭矢对准他, 锐利的银光闪了他的眼,陆昭怕她当真给他断子绝孙了, 一动不敢再动。 牧野没?有放箭,而是举着弓,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缓慢的,沉着的,冷静的,朝他走来。 陆昭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盯着眼前的宫女,冷风将她的裙角掀起,额角的碎发向后飘扬,露出一双凛冽冰冷的眼睛。 他仿佛被一头荒原里的野狼逼到了角落,被她震慑,连呼吸都忘了。 陆昭瞪着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本王只要一喊人,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观武殿。” 牧野见他被钉在靶子上,一副狼狈的模样,还敢叫嚣,嘲讽道:“十六殿下若是想让侍卫们看到你?现在这窝囊样,尽管喊。” “……”陆昭面色一滞,气得半死,再也忍不住,挣脱起来,锦衣撕裂,也要摆脱钉着他的箭。 牧野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石子儿,朝他督脉的静穴打了上去。 陆昭遭点穴,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僵在原地。 “你?!你?!你?给老子等着!”他的眼睛冒火,咬牙切齿道,恨不得把眼前的小宫女给撕碎了。 牧野没?有点陆昭的哑穴,就?是想听他这气急败坏的声音。 真是有趣极了。 她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我?等着呢,记得上太?子宫里找人。” 牧野瞧着他,身后披着的雪白披风,着实?碍眼。 她走近陆昭。 陆昭死死盯着她,脸上虽然做出凶狠的表情?,但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 “滚开,离本王远点。” 牧野睨他一眼,伸手把他的裘衣给扯了下来。 白虎的皮毛柔软保暖,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她好不容易猎来的,就?那么给陆昭糟蹋了。 被他穿过的裘衣,她嫌弃,也拿不出手再送给裴辞。 牧野扬手,将裘衣扔进?了一旁的火盆。 陆昭倒吸一口凉气,骂道:“没?长眼的小贱人,你?知?道那件裘衣有多珍贵吗!” 牧野皱皱眉,终于觉得他吵了,“嘴臭得熏到我?了。” 她弯腰捡起地上被劈成两?半的半颗苹果,用?力塞进?了陆昭的嘴里,苹果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实?在是没?有皇家的体?面可?言。 陆昭被堵住嘴,不停发出嚎叫,如果用?眼神?能杀人,他的眼睛恨不得把牧野掰开揉碎,杀她千千万万遍。 牧野静静看着陆昭作困兽之斗,不就?羞辱他一二,他就?这副样子。 她这些日子受的屈辱,可?不止这一二。 这些屈辱,都是因陆昭所起,拜他所赐,她可?得好好还给他。 牧野轻扯唇角,走到靶场边缘,在兵器架上挑出一把剑。 剑尖拖着地,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陆昭的瞳孔里映出恐惧之色,却发不出声音,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此时无比后悔刚才他为什么不喊人。 牧野举起剑,一道道寒光闪过,陆昭绝望地闭上了眼,然而,几息之后,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感,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陆昭睁开眼,发现他身上的锦衣化成了碎片,他浑身赤条条,无处遁形。 “教殿下一个道理。”牧野将铁剑扔到他的脚边,一字一顿,“永远不要把手里的兵器交给别人。” 火盆里的裘衣烧起来,冒出烟,升到上空。 牧野当着陆昭的面,堂而皇之地离开了观武殿。 远处侍卫看见殿里升起的浓烟,朝这边跑来,没?有发现牧野的踪迹- 好巧不巧,今日早朝之上,为了一件政事争论不休,悬而未决,承帝点了内阁首辅及五位大臣,太?子随行,一同前往内阁再议。 路上经过观武殿,听见有侍卫在喊着火,承帝抬头,瞧见观武殿内的浓烟,下令转道过去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 陆昭这辈子的脸,都在承帝与众大臣迈进?观武殿的时候丢尽了。 此时的他,甚至情?愿刚才牧野的剑,割得是他的喉咙,而不是他的衣裳。 众大臣也觉得很倒霉,没?想到撞上了眼前这番景象,齐刷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抠出去,免得遭一场无妄之灾。 承帝的脸色黑得比火盆里烧焦的裘衣还要黑。 陆酩的反应最快,将自己身上的裘衣解下,手一挥,盖住了陆昭。 点穴的功夫,不是人人都会的,需要极为强劲的内力,前来救火的侍卫没?有一个能解了陆昭的穴位。 陆昭被搬到了偏殿,承帝问他怎么回事,陆昭像是哑巴了,一句不吭。 换谁,谁能说得出口。 说他堂堂皇子,却被一个小宫女搞成这副样子,而且她还说是太?子宫里的人。 陆昭余光瞥一眼站在承帝后头,一言不发,薄唇轻抿的陆酩,有苦难言,有状迫不及待要告。 眼看着承帝的脸色越来越差,王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观武殿,拿出银针,一针一针地扎,扎了半天,陆昭的手指动了动,终于解开了穴道。 “究竟是什么人,敢在皇宫里如此放肆!”承帝怒不可?遏,负手回头,看着陆酩道,“务必彻查,给朕揪出凶手!” 陆酩垂首,回道:“儿臣遵命。” 承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御林军不久前因为蓉嫔的辛秘,才交接给谢治掌管不久,谢治是太?子手里的人,如今在皇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分?明是对皇权皇威的挑衅和威胁,承帝发怒是自然的,而且一并迁怒了陆酩。 承帝走后,陆酩去到殿外,站在箭靶面前,盯着被羽箭扎出的四个深印,看了许久。 侍卫经过,端来一盆水,将还在燃着火的裘衣熄灭。 空气里有淡淡的烧焦味道。 陆酩的视线落在了火盆上,裘衣烧掉了一半,雪白皮毛上落了星星点点的灰烬,却依然不能掩盖皮毛发亮生辉的成色。 他认出了是先前牧野猎到的那一张白虎皮,蹙了蹙眉。 陆昭换好衣裳,重新人模人样地出来,但他知?道,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陆昭了,身心受到巨大的打击。 现在看谁都觉得对方在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 陆昭挪到了陆酩身边,低声愤愤道:“皇兄,你?要帮我?报仇!” “害我?那么惨的人,是个小宫女,她扬言说是你?宫里的人。”陆昭恨得牙痒痒,“刚才父皇在,我?不敢直说,怕连累了皇兄。” 陆酩:“什么?” 陆昭连忙解释道:“我?当然不相信她说是你?宫里的,但皇兄宫里的人,也还是彻查一遍为好。” “怎么会有宫女,有那么好的身手,没?有十年以上练武的底子,箭法不可?能那么准,一定是谁想来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陆酩的眸色渐渐沉了下来,晦暗无比。 忽然,他转身大步离开,朝东宫的方向去- 皇宫的守卫虽然森严,但牧野的轻功,足以让她在皇宫的上方自由来去。 她几乎如过无人之境的,越过重重宫门,从午门出去。 牧野穿着一身宫女服,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里,稍显突兀。 在她还没?来得及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时,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在她身边停下。 马车帘掀起一条细细的缝,从里面传出一道低缓男声—— “小野。” 牧野一愣,抬起头,看见了车帘之后幽深的阴影。 “上车。”裴辞道。 牧野眼睛亮了亮,果然是先生,她不再犹豫,立即翻身,动作利落地钻进?了马车里。 等她一上马车,带着斗笠的车夫扬起马鞭,驾车从午门疾驰离开。 牧野没?想到马车冲得那么快,她微微躬着背,没?有站稳,整个人往前栽去,撞到了裴辞的身上。 裴辞被她压得靠在马车后面的墙上,他抬起手,下意识要去搂她的腰,又在半空停住,只隔着方寸,虚拢了拢。 牧野稳住重心后,赶紧从裴辞的身上爬起来,“先生,没?有弄疼你?吧?” 先生那般清瘦,可?别被她撞坏了。 “……”裴辞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牧野在他旁边坐下,掀开车帘的一角朝外看去,认出了马车正在往城门的方向赶。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放下车帘,看向裴辞。 裴辞今日没?有易容成江骞行的模样,而是他原本的样貌,眉目如远山,清隽温雅,一双琥珀色的瞳眸此时正直直盯着她。 牧野被他盯得怔了怔,反应过来一定是她现在身上穿的这一身宫女服,让先生不解了。 她扯下头发里的钗环,轻咳一声,尴尬地开口:“此事说来话长,我?是为了脱困才做这番打扮的。” 裴辞没?有出声,只是终于缓缓收回目光。 牧野问:“先生你?怎么会在午门?” 裴辞解释道:“我?猜你?服了解药,应该一刻也等不了要离开皇宫,恰好太?子今日要启程北巡,是逃脱的机会,所以我?就?在这里一直等你?。” 牧野笑了笑:“先生果然料事如神?。” 裴辞从马车另一边拿出一个行囊,“这里面是我?提前准备好的衣物盘缠,还有你?一路上要用?到的通关文牒。通关文牒夹了一张路线图,不要直接回燕北,按我?写的路线,可?以避开太?子的追捕。阿翁我?已派人去接,会带他先离开牧府,之后与你?会合。” 牧野一怔:“不至于吧,他还会来抓我??”她跑都跑了,差不得了。 有这功夫,陆酩还不如去找牧乔。 裴辞深深地凝着她,眼里闪过一瞬异色,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对了,先生你?给我?的木簪,被陆酩发现了,江骞行这个身份已经不安全了,要不你?也一起离开奉镛吧。”牧野担忧地说。 “放心吧,他还动不了我?。”裴辞的语气里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牧野疑惑道:“为何?” 裴辞:“他与我?一样,都师从鬼谷,立下过誓言,在外不能伤及同门性命。” 闻言,牧野惊讶地看着裴辞。 她是知?道裴辞在少年时,曾经有几年的时间在外游学,却不知?道原来他拜的是鬼谷门下。 鬼谷一派,擅谋略纵横,兵法大成,以天下为棋局,历史上许多居于高位的谋臣将相,皆是鬼谷门下弟子。 裴辞说他师从鬼谷,牧野惊讶一瞬,很快便了然,毕竟他的谋略,她是领教过的,在战场上,多少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都是多亏了裴辞的计策。 然而,牧野属实?没?有想到,陆酩竟然也是鬼谷门下。 毕竟并非谁都能够拜入鬼谷门下,据传鬼谷每五年才收一位弟子进?山,且对弟子的要求极为严格苛刻。 即使是王公贵族,皇子皇孙,想入鬼谷,也要和其?他人一起参加五年一次的考核。 最近的,除了前朝亡国的那位君主,牧野还没?听说过本朝有哪个皇子皇孙入了鬼谷的。 而且入了鬼谷,也并不意味着可?以一路顺利了。 有的人进?了鬼谷,学了十年二十年,才被允许下山入仕,还有的人,在鬼谷待到老,也走不出去。 牧野记得裴辞当时是离开了五年,也不知?道陆酩待了几年。 陆酩既然是鬼谷门下,但他似乎从未声张过,至少没?有传到过牧野的耳朵里,若是朝中?众人知?道,那帮武臣老家伙们,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那么不待见。因为鬼谷门下,所教兵法,皆以出奇制胜,陆酩应当也学了一二。 “先生若是师从鬼谷,为何这些年却始终不入仕途?”原本牧野一直以为他是不喜在污秽的宦海沉浮,但若是如此,裴辞又何必拜入鬼谷,浪费光阴,学那些纵横谋略之术。 裴辞垂下眼,对上牧野的眸子,疏朗如星辰。 许久。 他缓缓道:“初时,我?以为权柄不那么重要。” 现在,他却是想要更多的权力,想要世间独一无二的权力。 闻言,牧野似懂非懂,食指抵在下巴上,点了点头,赞同道:“确实?。” 她进?了一趟奉镛,算是体?验到了什么叫一手遮天的权力,皇权之下的普通人,渺小如蝼蚁。 “可?是越是靠近权力,越是危险,我?怕先生……”牧野担忧地看着裴辞,想起陆酩光是在围猎的途中?,就?遭到不止一次的陷害,就?连她自己也想要杀他。 裴辞轻笑:“小野什么时候这么畏手畏脚了,若是怕这怕那,你?我?在战场上不知?死了多少次。” 牧野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对,越是畏惧的,越是会来。 既然裴辞有把握,她也没?什么可?劝的,索性转了话茬,伸出手腕:“先生,你?帮我?诊个脉吧。” “陆酩这段时间给我?吃了不少药,我?怕吃坏了。” 裴辞眸色微沉,问道:“他都给你?吃什么药了?” “之前治头疼的药丸吃没?了,他找太?医开了缓解的药,还让太?医治我?的失忆。但我?感觉太?医院的太?医不太?行,害我?头疼得更厉害了。” 裴辞皱起眉:“那你?有想起什么吗?” 牧野沉默片刻。 想起什么倒没?有,但却会做一些奇怪的、令人难以启齿的梦…… 她摇摇头:“没?有。” 裴辞将手搭在她的腕子上,轻轻按压诊脉。 牧野抿抿唇,犹豫一瞬,问道:“先生知?道牧乔去哪儿了吗?” 她有些事情?想问一问牧乔,关于她和陆酩…… 裴辞的手悬在牧野的腕处,顿了顿,淡声道:“不知?道。” 牧野以为她自己不知?道,是因为失忆了,后来也忘了问,但裴辞不知?道,她觉得奇怪。 “先生怎么会不知?道,你?怎么放心她一个人跑出去。” 裴辞反问:“我?为何会不放心。” 牧野眨了眨眼,揶揄道:“先生不是喜欢牧乔吗?” “……”裴辞的手用?力下压,压着牧野的手腕,令她感到一阵痛。 他的脸色微变,神?情?复杂不明地盯着她,“你?一直都清楚?” 40-50 第 41 章 马车一路疾驰, 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城门口。 这一路上,裴辞自从问了那一句“你一直都清楚?”后,便一言不?发, 再不?搭理牧野了。 牧野以为他是不?经说,被她戳穿藏了多年的心思, 所以恼羞成怒了。 她宽慰道:“哎, 先生,这有什么的嘛,要不是牧乔当年瞎了眼, 哪有陆酩什么事儿。” “好在?现?在?也不?晚, 你看,牧乔现?在?跟陆酩也一拍两散了,你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裴辞抬起眼,目光逐渐幽沉, 瞳仁透着她看不?明白的意味。 “你真这么觉得?” 牧野真诚地看着他, 点点头, 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你努努力, 未来我就是你大舅子了呢!” 裴辞:“……” “闭上你的嘴吧。”他轻叹一声, 重重地阖上眼皮, 搭理现?在?的牧野, 是他的错误。 牧野见得了他一个冷眼, 耸耸肩, 识趣地闭上嘴, 不?再提当他大舅子这件事, 只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 虽然她真的很想听先生喊她一声大舅子呢。 马车在?远离城门的路口悠悠停下。 车夫在?外道了一句:“公子,城出不?去了。” 闻言, 裴辞微微蹙眉,睁开眼,他掀开车帘,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看。 偌大的城门紧闭,设置了重重木桩和路障,皇城军对靠近城门的百姓都一一排查。 车夫跳下马车,往人群里去,过了一会儿走回?来,隔着车帘道:“皇城军在?抓捕朝廷重犯,城门关闭,只进不?出。” 牧野从车帘往外看,看见了城门口的告示牌上,贴了她戴着面具时?的画像。 她没想到陆酩的反应速度那么快,她前脚出宫,后脚他就封锁了城门。 皇城根下,每隔十步,便有一个皇城军把守,牧野就算轻功再好,也难以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翻出城去。 “现?在?怎么办?”牧野放下车帘,转头问裴辞。 裴辞似乎并不?意外,他拿起矮桌上的毛笔,洋洋洒洒写了张方子,又?慢条斯理地折好,递给牧野。 “我先走了,你在?马车里等着,会有人来助你出城。出城以后,找郎中按这个方子抓药,头疼了就吃。” 他顿了顿,缓缓道:“照顾好自己。” 牧野回?望裴辞,明白他在?这里要和她别?过了。 她笑笑,说道:“以前总是四处征战,除夕从来没有过过,这三年?我又?不?记得了,今年?我与先生一同回?燕北,好好守一次岁吧。” 裴辞凝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落进那一对如?星子般皎洁明亮的眸子里。 许久。 “好。”他说- 裴辞离开后,牧野想起自己脸上还贴着的面具,一会儿万一撞上皇城军,就麻烦了,伸手将面具撕了下来。 之后等了不?到一刻钟,她听见有人踩着杌凳一步步走上马车,脚步声轻柔,她抬眼看去。 只见一位披着白狐裘衣,戴着红帽兜的女子倾身进来,看不?清脸。 牧野愣了愣,直到女子将帽兜摘下,才?认出来的人竟是沈知薇。 沈知薇看到坐在?马车里的牧野时?,也是一怔,惊讶地道:“牧姐姐?” “……” 牧野反应过来,她现?在?还穿着宫女的衣裳,又?没戴着面具,想来因此被沈知薇误认成了牧乔。 她艰难地扯了扯唇角,讲实话,不?是很想解释说她认错了人。 毕竟她好歹也是个大将军,穿着女装被沈知薇看见,让她的脸往哪里搁。 牧野挣扎片刻,朝沈知薇淡淡点了一个头,认下了牧乔这个身份。 沈知薇感?觉到了她态度里的冷淡,抿了抿唇,垂下眼。 马车重新起步,到了城门口,被皇城军拦下。 谢治骑在?高头大马上,扬声道:“站住,今日任何?人不?得出城,马车里的人都下来,接受搜查。” 牧野的双手握紧。 沈知薇看着她,低声道:“放心,交给我。” 沈知薇挑开车帘,轻唤:“谢将军。” 谢治听见她的声音,视线落在?那微微掀起的车帘上,两根如?葱白般纤细的手指。 他有一瞬恍神,而后慌忙移开视线,惊讶道:“沈姑娘?” 沈知薇解释说:“今日是先父的百日,知薇想要出城祭拜,能否请将军通融?” 闻言,谢治表情为难,难以决断:“这……” 沈知薇不?疾不?徐,继续道:“若非太?子殿下不?便,他也会一同前往祭拜先师。” 轻飘飘的两句话,其中的分量和压迫却让谢治不?敢怠慢。 谢治骑着马,让出了道路,挥手,命人打开城门,抱手对着马车道:“沈姑娘请节哀。” 沈知薇温声细语地回?道:“将军辛苦。” 牧野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谢治和沈知薇讲话样子,一个大老爷们,话都不?敢大声讲了,比之前在?牧府对她讲话的语气好了不?知道多少。 虽然谢治放行?,对牧野来说是好事,但她还是忍不?住嫌他作为一个守关的将领,这点活儿都干不?好。 若是换成她手底下的兵,军法能打到他一个月下不?了地。 所以说这种巡防把关口的工作,就不?能交给这些男人来。 随随便便就拜倒在?了石榴裙底下。 真是废物。 牧野骂完,想起她这么一骂,不?是把她自己也骂进去了吗,想到这里,她在?心里补了一句除她以外。 马车在?皇城军的注目下,旁若无人地离开了奉镛城,走出十里地后,才?停下。 牧野看见了树林里栓了一匹黑马,应是裴辞为她准备的。 她没等车夫搬来杌凳,翻身跳下马车。 沈知薇在?她后面,看见她利落的动作,毫无女儿家的扭捏作态。 透过她,沈知薇想起了那个玄衣猎猎,骑着马飒沓如?流星的将军。 她垂下眼,踩着杌凳下了马车。 牧野走到黑马面前,抬手顺了顺它?的鬃毛,黑马从鼻子里喷出气,却并不?躲开。 牧野常年?和马为伴,一摸就知道这是一匹性子温顺的,比起疾风那火爆脾气,好了不?知道多少。 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谁要是想摸一摸疾风,都得被它?踹一蹶子。 疾风现?在?被陆酩养在?他宫外的别?院里,如?今牧野自顾不?暇,没有办法把疾风带出来,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不?过疾风在?别?院里,被好吃好喝得喂养,估计还不?肯跟她出来风餐露宿了呢。 牧野将行?囊放到马上,回?头对沈知薇道谢,她怕被沈知薇听出声音,只很低很轻地说了一句:“多谢沈姑娘。” 沈知薇摇摇头,“姐姐不?必客气,我受过牧将军的恩情,应该做的。” 江骞行?请她帮忙带一人出城,她虽然并不?了解事情的始末,但也猜到牧乔在?躲的人是谁,却识趣地不?去多问,即使来年?春天?她就要入主东宫,仍不?掺和到牧乔和太?子的事情里去。 牧野不?由感?慨,沈知薇当真是有未来一国之母的气度,估计她去青山寺找释镜师父,也能算出后命来。 不?过这种气度,也够委屈人的。 牧野在?宫里待了那么久,陆酩成天?除了忙政务就是批奏折,好不?容易得闲了,就来她那里给她找不?痛快,也没见他想起过沈知薇,整个东宫连个暖床的宫女都没有。 唯一就是在?梦里,他和牧乔…… 牧野赶紧打住,不?敢再想了。 她骑上马,要走时?,沈知薇忽然叫住她,从袖中拿出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 牧野认出了是她的面具。 沈知薇指尖按在?面具上,微微泛白,语气里含了微不?可见的涩意:“这是牧将军的面具,请姐姐转交给他。” 她大概一辈子也离不?开奉镛,没办法像牧乔这样洒脱,不?该想的,也就不?想了。 牧野已经忘了这个面具,也忘了是怎么到沈知薇手里的。 她没有在?意,接过面具,点了点头- 陆酩回?到东宫,只看到了寝殿内被打晕了的绿萝,还有榻上散开的宫裙。 他走到榻边,手掌在?裙边摩挲,仿佛还带着牧野的体温。 陆酩的脸色平静无澜,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底下跪着的沈凌却是为沈仃捏一把汗。 太?子殿下越是如?此,实则越是可怕。 沈凌微微偏头,余光瞥了一眼沈仃。 正好沈仃也看向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然而,沈仃眼眶外两个毛笔画成的大大黑圈,嘴唇上两撇正八字,让沈凌差点没绷住,在?极为低气压的殿内笑声来。 沈凌为了让自己保持严肃,恶狠狠地瞪回?他。 沈仃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这时?,谢治一身御林军装扮,从殿外迈步进来,禀报道:“宫门已经封锁,严格排查进出人员。” 陆酩盯着宫裙上绣着的西府海棠,“拿孤的印去,让影卫通知皇城军,立即封锁城门。” 以牧野的本事,这个时?间,她大概早就出了宫,封宫门已经晚了。 陆酩轻扯的唇角,勾出一抹凉意。 她倒是好本事。 他这还没有离开奉镛,她就迫不?及待地逃了。 末了,陆酩补充道:“抓到人,暗中带回?来,不?要闹出大动静,承帝那边,找个死?囚犯。” 闻言,谢治愣了愣,抬头望向太?子,揣度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人抓是要抓,但罪也要找人顶。 谢治心中疑惑,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对谋害十六皇子的刺客,竟然还要想办法包庇。 牧野在?宫里的这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都是手底下的人,包括沈仃和绿萝,直接汇报给陆酩。 就连谢治作为御林军统领,陆酩的心腹之一,也尚不?知道牧野的存在?,以为这次任务只是抓刺客。 他从沈凌那里拿到的嫌犯画像,同样的一张脸,竟然画了两份肖像,一份是做男子打扮,一份是做女子的打扮。 还没等谢治发问,沈凌又?从肖像底下翻出另一张牧野的画像。 看到画像上的人,谢治一愣。 沈凌道:“如?果查到牧野将军,也把她带回?来。” 谢治对上沈凌的眸子,他的眼底讳莫如?深。 影卫的嘴比什么都要严,他自然是不?指望能从沈凌嘴里撬出什么来。 皇宫里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出了十六皇子的事,还连累太?子殿下受圣上责备,谢治惭愧,拿起那三张画像,当即去办,希望将功补过。 谢治离开后,沈凌向殿外看了看天?色,犹豫片刻,走到陆酩身边,低声提醒:“殿下,替身已经随北巡的队伍出发,殿下要何?时?启程……” 陆酩攥紧了手里的宫裙,攥出层层叠叠的褶皱。 半晌,他垂下眼,将宫裙缓缓松开,站起身,望着殿外,淡声道:“即刻出发,北巡途中一路搜捕牧野。” 陆酩紧紧地蜷起手,冷白手背上的青色经脉凸起。 鸟雀若总是想飞,不?如?便折了羽翼,让她再也飞不?起来。 第 42 章 牧野按照裴辞给她的路线图, 没有直接回燕北,而是先朝东走。 她身上穿的宫装太过惹眼,途中穿越树林时, 经过一处废弃无人?的猎屋,换上了裴辞为她准备的衣裳。 裴辞知道她只穿玄衣, 除了里衣, 准备的都是玄色的。 绿萝为她盘的发髻繁琐,牧野扯了半天的钗环,最后把头发?绞断了一截, 才解开头发?。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看着被扔在?破旧木床上的宫裙,如释重负。 在?远离了皇宫和奉镛城的地方,仿佛陆酩也随之远去?了,那一股令她难受的压抑感也渐渐消失。 奉镛之外, 天宽地大, 牧野有把握让陆酩再也找不?到她, 就像他找不?到牧乔那样?。 牧野唯一牵挂的,就只有先生, 但既先生说了他无事, 牧野便相?信先生能做到全身而退。 傍晚时分?, 牧野在?东南方的一座城池歇脚。 客栈的小二帮忙把马牵进?马厩, 牧野步行在?城中闲逛, 她这段时间被拘束够了, 好?不?容易自由, 觉得外头的空气都比宫里的要舒畅。 牧野在?市集里走着, 感受人?来人?往的行人?,耳畔是商贩叫卖的声音, 那人?间的烟火气,真实得让她觉得之前在?宫里的日子不?过是一场寂灭的幻觉。 走着走着,牧野忽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 她侧头去?看,只见一个瘦小的影子蹿了过去?。 牧野觉出不?对劲,摸了摸腰间,果然挂着的银袋子不?见了。 她踩着路过的一辆平板车,轻轻一踮脚,跃到了屋顶上,左右扫视一番,很快找到了将银袋子牢牢捧在?怀里,跌跌撞撞在?跑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 在?大冬天里,他的衣着单薄,只有一件破旧脏污的单衣,没有鞋穿,脸上还?戴着一个青铜面具,样?式和牧野常年?戴着的面具一模一样?。 民间一直就有小贩仿制牧野的面具贩卖,家家户户都买来挂在?家门前,当作震慑鬼怪的辟邪物。 少年?像是泥鳅一样?,钻进?了小巷子里。 牧野没有急着去?抓他,而是慢悠悠地轻功跟在?他后面,想看看他偷了钱,要去?做些什么。 买吃的买穿的就算了,当她是积德了,要是不?学好?进?什么赌场,就把银袋子拿回来,顺便把这小毛贼揍一顿。 瘦弱少年?喘着粗气,跑过一条条巷子,不?断频繁地回头,确认有没有人?跟上他,直到绕着巷子转了好?几圈,才放慢步子,最后又?重新回到刚才的市集。 牧野看见他握着银袋子,站在?一家包子铺面前,咽了咽口水,转身又?离开,走进?了一家棺材铺。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没了银袋子,身后跟着棺材铺的伙计,抬着两具棺木。 少年?带着伙计走了很远,走到城郊的一座破庙。 牧野沉默地一路跟着,蹲在?破庙的屋顶上,透过天井,看见干草堆里,躺着一个中年?女人?,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女人?拉着小女孩的手,闭着眼睛,表情祥和,小女孩也睡得安静。 棺材铺的伙计把她们放进?棺材,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下巴绷得静静,直到棺材板合上,才抬手抹了抹眼睛。 少年?没有其他的去?处,两具棺材也是,守灵的地方就在?这个破庙里。 伙计在?棺材前点上香和白色的蜡烛,便离开了,第二日他们会再来,抬走棺材下葬。 牧野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现在?倒是希望他偷钱,是为?了去?玩去?赌。 她转身离开,回了一趟客栈,从?行囊里拿出多余的银钱,在?集市里买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又?在?布衣铺挑了一件厚实的成衣。 牧野走进?破庙时,少年?躺在?两具棺材的中央,他的脸上沾满污渍,嘴唇惨白,身上盖满了干草,蜷缩成一团,怀里捧着鬼面具。 牧野弯腰捡起一根枯木枝,戳了戳他乌漆嘛黑的脚丫子,“死了?” 少年?脚往回一缩,清醒过来,察觉到破庙里来了生人?,打了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 他睁着漆黑似炭的眼睛,戒备地看着牧野,认出了牧野,他行窃的对象。 “你怎么找到我的?” 牧野轻嗤:“跑那么慢,找你还?不?容易。” 少年?沉默一瞬,忽然扑通一下,跪在?牧野的面前,“公子能不?能等?我一天,过了明天我自己去?向官府认罪。” 牧野掐着少年?的胳膊,拎小鸡仔儿似的把他拎起来。 “男儿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其他人?跪个什么劲。” “我不?拉你去?见官。” 闻言,少年?一怔,楞楞地看着牧野。 牧野从?袖子里拿出油纸包的包子,扔给少年?。 少年?下意识接住包子,隔着油纸,包子还?是滚烫的,捂热了他冰凉的掌心。 牧野把买来的衣裳放到那堆干草上,“这些,还?有你偷走的银子,都算是你欠我的,以后等?你赚到钱了,再还?我。” 她补了一句,“不?能再是偷来的钱。” 少年?傻傻地站着,还?没反应过来。 牧野从?破庙周围捡来更多的枯枝,堆成小山,升了篝火,她回过头,看见少年?还?呆在?那里,“赶紧吃啊,里头没毒,衣裳也换上,冻死了我找谁要钱去?。” 少年?回过神来,两口一个包子,两口一个包子,把牧野买来的包子全都吃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又?把手上沾的油往干草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去?拿新衣裳,穿上。 牧野坐在?篝火边,漫不?经心地挑着火。 少年?蹭到了她身旁,蹲下,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牧野给了他一丁点儿的好?处,就巴巴地凑上来了。 “叫什么名字?”牧野问他。 “林越。” “多大了?” “十四?。” “家是哪儿的?” 林越沉默片刻,才道:“我家在?洇城,爹让妈带着我和妹妹逃出来了,他自己留在?城里打倭寇。” “可今年?冬天太冷了,妈和妹妹都没能扛过去?。” 牧野抿唇,问:“洇城里头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越的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 “都死啦!” 倭寇占领洇城后,将城内的百姓屠杀殆尽,不?论男女老幼。 “……” 牧野不?太会安慰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她在?燕北见过太多,殷奴人?的手段,一点不?比倭寇的仁慈。 她拍了拍林越的背,就当做是安慰了。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可投奔?” 林越抬起袖子,想要擦眼泪,想起衣裳是牧野新买的,把衣袖掀起来,用里面的旧衣服擦干了眼泪鼻涕。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去?从?军!” 牧野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你才多大,剑都提不?起来,从?什么军。” 林越双手捂住脑袋,不?服气道:“为?什么我不?行?牧将军也是十四?岁就上了战场的!”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牧野望着林越那一张青涩稚嫩的脸。 她上战场,是因为?不?想再有和她一样?年?纪的孩子,失去?父母,无家可归。 “既然有牧将军在?,就不?需要你们。” 林越闷闷地说:“可他不?在?。” 牧野:“……” 林越继续说:“要是他在?就好?了,我爹我娘还?有妹妹,就不?会死了,死的该是那些倭寇!” 若不?是遇到林越,牧野也不?会想到,南方的战事原来那么严重,区区倭寇竟然敢屠城。 而传到朝廷的战报,却只字未提。 牧野紧拧眉,用枯枝在?地上拨弄了两下,拨出一片干净的土地,凭借记忆,画出了倭寇在?洇城的布防图,洇城是南方的军事要塞,易守难攻。 倭寇占领洇城,属实没有道理,他们在?海上生存,后方没有足够的补给支持,过去?主要以抢夺物资为?主,而不?会去?占据对他们来说没有用处的城池。 牧野沉思许久,除非,是有别国在?背后做推手…… 她攥紧了手里的枯枝,啪得一声,枯枝截断。 牧野涂掉了地上画出来的布防图,然后拿出自己的鬼面具,递给林越,“你带着这个面具,去?奉镛城找郑国公,他会好?好?安置你的。” 林越接过鬼面具,沉重的质感和他的完全不?一样?,他翻过面具背面,看见了背面印着的一个“牧”字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牧野,惊讶地合不?拢嘴。 牧野站起身,走出破庙,夜晚的寒风凛冽,吹起她玄衣的下摆。 林越捧着鬼面具,盯住她的背影,耳畔随风传来牧野的一句话?—— “他在?。”- 牧野从?客栈牵了马,拿上行李,连夜出发?,赶去?泯城。 泯城是距离洇城最近的一座城,泯城太守和牧野的父亲是旧交。 虽然牧野手里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可以供她调遣,没有兵的将帅,什么也不?是,但她还?是想要去?一趟泯城,不?然始终觉得内心有些惶惶不?安。 牧野夜以继日,军情变幻莫测,她一刻也不?敢耽误,马一天换了一匹,这时候牧野才想起疾风的好?处,虽然脾气大,但是耐跑。 牧野换了三匹马,三日加起来,阖眼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赶到了泯城。 她站在?城门脚下,望着城门口有序进?出的百姓,不?知道为?何,莫名松了一口气。 牧野进?了城,直接去?了太守府找柳渊,柳叔伯。 因为?这会儿正赶上了用晚饭的时间,太守府的门倌不?愿意进?去?通报,让牧野明日赶早再来。 牧野有急事,哪里还?等?得到明日,自报姓名道:“劳烦你就通报一声,就说是牧野来拜见。” 门倌瞧一眼牧野,表情平淡,轻哼道:“这一年?到头,不?知道多少个戴鬼面具的假冒是牧野将军,你连面具都不?戴,装也装得不?用心。” 门倌见她讲话?客气,衣着也得体,只摆摆手:“快走吧,有什么冤情难处,明日再来,让我们老爷安生用个膳,休息休息。” 柳渊曾经在?朝廷里身居要职,后来因为?上谏,说了些承帝不?爱听的话?,加上本身太过于刚正不?阿,在?官场上无形里得罪了许多势力,最后被贬谪到了泯城。 他在?泯城的声望很高,做了很多为?民利民的政绩。 太守府外,还?摆了一个鸣冤鼓,凡是有人?击鼓的,柳渊都会亲自接见,听百姓诉苦鸣冤。 只不?过后来柳夫人?嫌柳渊被叫出去?太多次,有时候光吃饭的功夫,就要停下来三四?次,于是规定了时间,每过傍晚便撤走鸣冤鼓,第二日再搬出来。 尤其是近来因为?洇城的事情,柳大人?在?苦想营救的法子,听里面伺候的人?说,好?几日没合眼了。 因为?是拜访柳叔伯,牧野还?是懂得一些规矩的,不?然她哪里还?找什么门倌通报,直接翻墙就进?去?了,谁还?拦得住她。 “如何你才能相?信我是牧野。”她无奈问门倌。 门倌上下打量她,“如何也不?能,牧野将军百步穿杨,力能扛鼎,不?是我小瞧公子,公子这样?瘦削的身板儿,还?不?如东市卖肉的屠夫像呢。” “……”牧野左右看了看,正在?想要不?要把太守府门前的石狮子扛起来给门倌看时,府里走出一人?,双手负在?后背,身型干瘪瘦高,皮肤黢黑,两鬓斑白,衣着朴素。 牧野挑挑眉,高声唤道:“柳叔伯!” 柳渊听见牧野的声音,一愣,朝她看去?,盯着她的脸,打量了许久,然后面露惊喜之色,“小野?!” 牧野笑了笑,点点头。 柳渊张开双臂,抱住她,猛拍两下。 “你来可太好?了,正解我的燃眉之急!” 他拉着牧野往府里走,又?忽然想起什么,吩咐门倌道:“夫人?想吃东市的枣糕,我去?不?了了,你替我买回来。” 门倌双手接过老爷递来的银子,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牧野看。 他刚刚都说了什么来着,他竟然敢说大霁的战神身板瘦削,比不?上东市的屠夫? 门倌咬了咬自己的舌头,不?停呸呸呸,把他有眼不?识泰山说的屁话?呸了出去?- 柳渊领牧野进?了府,直接要往书房里去?,被柳夫人?看见了,掐了柳渊的胳膊一下,骂道:“你自己废寝忘食就罢了,牧将军千里迢迢到泯城,饭还?没吃,你就知道拉着聊公务!” 柳渊轻叹道:“洇城的百姓如今忍饥挨饿,我又?怎么吃得下去?。” 柳夫人?长久无言,不?再坚持要他们用饭,“我让下人?把饭送到书房。” 一进?书房,关上门,柳渊开口便问:“可是朝廷派你来增援的?你带了多少兵?现在?安置在?何处?” “……”牧野对上柳渊殷切的眼睛,抿了抿唇,缓缓摇了摇头,“柳叔伯,你知道的,朝廷现在?不?敢用我。” 经过围猎行刺案后,牧野看清楚了,承帝是当真不?放心她,也不?派她带兵,即使她从?未想过要僭越皇权,取而代之。 更何况牧野一直觉得皇家对她的忌惮很没有道理,牧家血脉单薄,到她这一辈,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能支撑起她什么野心。 一个人?坐上那高高的位置,住在?寂寥的宫里,该多冷啊。 听到牧野说她没有带兵,柳渊的眼里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他思索片刻,道:“没事,我现在?手里守城的兵有五千,你带的话?,能不?能将洇城夺回来?” 牧野的表情严肃,望着他:“柳叔伯,如今的问题,不?在?于洇城,而是泯城。” 柳渊微愣,不?明白她的意思。 牧野走到桌案边,铺开一张宣纸,拿起毛笔,画起了洇城倭寇的布防图。 柳渊站在?她的对面,看她每画出一个关口,标出其中倭寇的兵力,脸色便沉一分?。 洇城周围每一个关口驻扎的兵力,都不?是区区五千守城兵能够应对的。 牧野的手指按在?布防图之外的一个某个点上,看向柳渊。 柳渊盯着她的手指点在?的位置,是倭寇所有兵力最终汇合的方向,正是泯城! 他的脸色瞬间大变。 倭寇的野心竟不?止一个洇城。 牧野见他的脸色凝重,知道是明白过来了,问道:“目前可有其他援军的消息?” 柳渊微微摇头:“十日前我把洇城的情况上奏给朝廷,昨日刚收到朝廷的回复,说是会派兵来支援。”所以他在?看到牧野之时,还?以为?是援军就到了。 他顿了顿,看着牧野,“五千守城兵,能守多久?” 牧野:“能守多久,取决于倭寇什么时候攻打泯城。”给他们多少准备的时间。 柳渊:“……” 从?书房出来,柳渊直接去?了府衙,连夜加强城内的布防。 牧野将消息传达到了,暂时无别的事情做,才觉得腹饥和疲惫,三下两下扒完了柳夫人?准备的饭食,在?柳夫人?的安排下,在?府内休息下来。 牧野睡到一半,忽然听见屋外嘈杂喧嚷的声音,伴随匆匆脚步声。 她立即翻身下榻,推开房门出去?,伸手拦截住一个正在?疾跑的下人?,“出什么事了?” 下人?的脸在?火光里满是恐惧,“倭寇打来了!别拉着我,都快跑吧!” 他说着,挣脱开牧野,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牧野的眸色一泠,没想到倭寇来得那么快,让他们连准备的时间也没有,她从?马厩骑上马,往城门的方向赶去?。 城里的百姓不?知该往哪里逃,像是没头苍蝇四?处乱窜,一片混乱。 牧野骑着马,寸步难行,最后只能弃了马,用轻功在?人?群里穿梭。 百姓们都在?朝远离城门的方向跑,牧野在?人?潮里,忽然看见了一抹瘦削身影,高高举着一根木棍,正往城门的方向去?,她定睛一看,认出了是林越。 牧野皱起眉,跃至空中,抓住林越的细胳膊,将他拽出了人?群。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去?奉镛吗?”她提高声音,才能不?被周围的慌乱叫声给淹没。 林越也喊道:“我一路跟来的!将军,我要跟你一起去?杀敌!” 要不?是牧野扯着他的衣领,这小子就要冲出去?了。 “杀个屁敌!”牧野嫌他添乱,抢过他手里的木棍,手一拧,和林越小手臂一般粗的木棍折成了两截,“你这身板儿,上了战场,就是这个下场。” 她推了推林越的后背,没好?气地说:“快滚去?太守府。” 牧野从?太守府离开时,柳夫人?已经止住了府内的混乱,组织百姓们,以太守府为?中心,带着女人?孩子们躲藏,男人?们找来锄头菜刀自卫。得了消息的百姓们,现在?都在?往太守府跑。 林越不?肯动,眼睛里藏着执拗的恨意,想要手刃害他家破人?亡的倭寇。 牧野没了耐心,一个手刀落在?他的脖颈间,林越瞬间昏倒软下去?,牧野扛着他,放到了马背上,拍了拍马屁股。 马也知道危险,长长的一声嘶鸣过后,往人?群里扎了进?去?,逃离城门口。 牧野要走时,低头看见了从?林越身上掉出来的鬼面具,她捡起面具,逆着人?群,继续朝城门口去?。 越靠近城门,天越亮,火光冲天如白日。 数不?清的将士尸首挂在?城墙上,胸膛插过羽箭,在?夜色里红得发?黑的血将箭头燃着的火浸湿。 茫茫夜色里,守城军找不?到城外躲藏在?黑暗处的敌军,只能看见一道道火箭射上城墙。 在?箭阵压制下,敌军像是蛇一般步步逼近,不?断有倭寇翻上城墙,手拿刺刀,将守城军开膛破肚。 城外,倭寇整齐划一地喊道:“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柳渊站在?城门之下,旁边是他的幕僚何连,一身青灰长衫,鹰钩鼻,蓄着两撇八字胡,干干瘦瘦,在?柳渊耳边焦急劝道:“外面的人?太多了,这要怎么守啊,要不?打开城门投降,还?能保全将士们的性命!” 柳渊仰头望着城墙上拼死守城的将士,握紧拳,犹豫不?决。 “柳叔伯难道以为?投降,就能活命吗?”牧野走近,沉声反问。 柳渊和何连转头看向她。 牧野:“城里的将士,城里的百姓,对于倭寇来说,活着就是在?消耗粮食,只有死了才最省事。” 这时,守城军的尸体被倭寇扔下,重重得砸在?他们脚边,脑袋摔成了肉泥。 何连离那具尸体只一步之遥,吓得双腿直哆嗦,急道:“不?投降,那能怎么办?泯城不?过五千将士,如何守?” 牧野闻到空气里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熟悉的死亡气息。 她蹲下身,凝着死去?将士凸出冒血的眼睛,最后伸手阖上了他的眼皮。 牧野站起身,缓缓戴上了鬼面具,露出的一双眼睛冰冷肃杀,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 不?,不?再是人?,而是地狱的厉鬼,阎王。 何连面露惊恐地看着她。 牧野抽出插在?将士胸口的铁剑,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一滴一滴。 她一字一顿。 “死守。” 第 43 章 牧野站在城墙上, 玄色衣袍在硝烟和火光里翻飞。 守城军认出了她标志性的鬼面具,暗淡绝望的眼睛亮了亮,朝左右高喊道:“是牧野将军!牧将军!” 牧野高高举起她的剑, 声嘶力竭道:“将士们!看看身后?,守住我们的城, 我们的妻儿老小, 撑到天亮,援军马上就到!” 她的声音传遍了城墙各个角落,原本精疲力竭的守城军们, 因?为牧野的出现, 重新振作士气,更加用力地拉弓,朝无垠的夜色里射去。 藏匿在夜色之中的倭寇,在看见城墙上那一抹玄色身影, 还有那冰冷可怖的鬼面具时, 皆大?惊失色, 甚至还有人下意识往撤退,在大?霁赫赫有名的战神面前, 胆怯得如负鼠。 倭寇首领的身形魁梧, 足有两个成年男子般壮硕, 手里的流星锤直接抡在了撤退的倭寇身上, 倭寇被他抡得飞出了数丈之外。 “谁敢后?退!泯城内只有五千守军, 就?算现在多了一个牧野, 老子不?信牧野有通天的本事?, 守得住这座城。” “可是有援军啊!” “哪来什么援军!吓唬我们, 骗他们自己呢!”倭寇首领冷笑,他得到的情报, 泯城方圆百里的城镇,都自顾不?暇,生怕他们找上来,怎么还敢出兵。 说话间?,牧野已经锁定了他们的位置,拿过守城军将士递来的弓箭,拉满弓,用力一放。 羽箭刺破黑暗,朝倭寇首领射去。 倭寇首领伸手拽过一个倭寇兵,倭寇发出怪异地惨叫,伴随咕嘟咕嘟血涌出来的声响,羽箭刺穿了倭寇兵的喉咙。 倭寇首领将倭寇兵扔到一边,撤到了土堆起的掩体之后?,他的表情恨恨,盯着城墙上的黑影,扬声道:“大?家听着,拿下牧野人头者,赏金一千!” 刚刚还害怕的倭寇们,在听到赏金一千时,纷纷露出贪婪的眼神,鸟为食死,人为财亡。他们举起刺刀,前仆后?继地朝城墙冲去。 牧野转头对守城的将士们道:“传令,熄了所有火光,不?要用油桶,改成投石。” 倭寇射来的火箭和守城军点燃的油桶,让城墙亮得像白日?,反而?成了明晃晃的靶子。 即使牧野从名义上来说,并不?是守城军的主帅,但守城军毫不?犹豫地就?按她说的做,熄了火光,城墙隐藏进黑暗之中,令倭寇一时找不?到方向。 火箭发射的愈加频繁密集。 但凡对面射出一箭火光,牧野就?对着火光的方向射回去,一射一个准。 其他守城将士也学着她,很快根据火箭的指引,找到了暗处的倭寇,化被动为主动。 柳渊虽然?带兵打仗方面远不?及牧野,但军需补给方面,想方设法?地跟上。 投石不?够了,就?拆房屋,用一砖一瓦,抵抗不?断想要爬上城墙的倭寇。 慌乱之中逃走的百姓们,此时许多又跑了回来,帮着守城军,一砖接一砖地送上城墙。 牧野心里默数着这一场仗杀了几?个人。 分不?清是敌是我的鲜血不?断溅洒在她的衣袍上,如被大?雨浸湿。 好在她穿的是一身玄衣,看不?见血色鲜红。 守城将士的尸首在城墙上七零八落,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 终于,天色破晓,残阳凄艳。 倭寇撤了。 牧野的手握着长剑,浓稠的血将她的手和剑柄熔铸在一起,剑尖微微颤抖。 她的整条手臂都是麻木的,无知无觉。 守城将士望着倭寇撤退,紧绷一夜的神经终于断了,纷纷跌坐下来,靠在活人或是死人的身上。 牧野凝着城外,却?不?敢放松下来。 她抬头看一眼天,心里清楚,白日?还会有一场硬仗。 倭寇选在了昨夜偷袭,是想要出其不?意,快攻下泯城。 夜袭没有攻下来,倭寇不?可能会给他们喘息的时间?,这次撤退,不?过是为了休整,准备下一次对泯城的猛攻。 牧野命守城军清点伤亡人数。 城墙下,柳夫人带领百姓准备了吃食,分给将士们。 林越也在其中,来回跑腿得最积极。 倭寇撤退的消息传到太守府,他便跟着柳夫人一行来了城下。 当他看见血染的城墙,数不?清的将士的尸体,肠子脑浆都流了出来,没忍住,扶着墙根吐了好久。 林越在真正见识到死去的将士,双腿直发抖,脸色惨白,终于明白为什么牧野不?让他上战场,一味的孤勇只会白白送命。 他看见牧野从城墙上一步步走下来,鬼面具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没有丝毫暖意的寒光,风已经吹不?起她的长袍,里面浸透了太多的血。 林越端着热气腾腾的粳米粥,小跑过去,到她面前时,又怯怯地却?步了。 牧野抬眸,看他一眼,伸出手,要他手里的粥。 林越松一口气,殷勤地把粥递过去。 牧野将粥一饮而?尽,明明是滚烫的粥,进到她的胃里,却?在瞬间?凉了下来,温不?热她的血。 她喝完粥,转头去找柳渊。 一路上,不?管是守城的将士,还是泯城百姓,全都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她走到哪里,路就?让到哪里,他们想靠近又不?敢。 有母亲拉着孩子,给牧野跪下的,一个跪下,紧跟着就?跪了一片。 惧她如厉鬼,敬她如神明。 牧野受不?起。 守城军经过一夜战役,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兵,纵使她有通天的本事?,也抵不?过对面的千军万马。 城里回荡着死去将士们的妻儿的哭声。 也许很快,连这些?哭声也要听不?到了。 泯城将会像洇城那样,成为一座死城。 牧野找到柳渊时,何连正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见她走来,眼睛飘忽一瞬,闭了嘴。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牧野冷冷看着何连。 何连隔着鬼面具,只能对上牧野一双似沁了冰的眸子,没来由地一颤,轻扯了扯他的八字胡。 柳渊并不?避开牧野,直接对何连说:“何先生不?必劝我了,降是绝不?可能降的,洇城的下场难道你看不?见吗?” “洇城就?是因?为抵死不?肯投降,所以才被屠了城啊。”何连突然?提高音调,凄厉发问,“柳大?人难道是怕背上投降的骂名,所以才要连累泯城百姓吗?!” 他的声音响彻在城下,引起了周围百姓的骚动,不?断有窃窃私语。 柳渊被他忽然?的诘问,问得一时哑口无言。 牧野见不?光百姓,就?连守城的将士,眼神里也出现了犹豫之色。 她盯着何连,冷哼一声,提起带血的长剑,直指他的喉咙。 何连吓得伸长了脖子,一动不?敢动。 “将军这是何意?!” 牧野拖着调子,幽幽道:“城内出了奸细,po文海棠废文吃肉文都在q群寺二贰儿吴九乙似柒何先生又三番五次的劝降,实?在叫人怀疑。” 她的语出,四下惊起,炸开了锅。 柳渊也震惊地望着她。 何连一顿:“奸、奸细?将军没有证据,凭什么怀疑何某!” “方才倭寇在城下喊话,说城内守军五千,守军数量多少乃是军中机密,若不?是你泄露,倭寇是如何得知?” 牧野将剑往前抵了抵,刺破了何连的皮肤,鲜血顺着他的脖子蜿蜒流下,像是一条赤蛇。 更何况,柳渊前脚刚要加强城内布防,倭寇后?脚就?来了,牧野不?相信这是凑巧。 何连作为谋士,明知现在的局势,民心军心的稳定有多重要,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话里话外藏着抹黑柳渊的意思,居心叵测。 “知道守军数量的又不?是止我一个,将军怎么就?咬定是我了,竟然?要如此滥杀无辜!”何连咬死不?肯承认。 正在僵持之中。 “对了!”林越似想起什么,大?声道,“我昨日?是赶着宵禁之前进的城,正好瞧见何先生行路匆忙,往城外去,定是出城给倭寇通风报信了!” 闻言,柳渊脸色一沉,质问道:“本官命你监督布防,为何你却?出了城?” 何连立即辩驳:“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你,还鬼鬼祟祟地左瞟右瞟,做贼心虚!” 周围百姓一片哗然?,随即有人高喊:“狗奸细!杀了他!” “胡说!”何连慌乱起来,“我分明是宵禁后?才出的城,你如何会见到我——” 话一出,何连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林越拍着手跳起来:“你承认了吧,宵禁过后?出城,不?是通风报信是什么!” 何连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狭长的眼眸一动,竟然?双手握住牧野的剑尖,想要自戕。 牧野瞬间?收走剑,抓住他两只手拧断。 何连痛得发出惨叫,倒在地上。 牧野脚踩在他的脸上,让他闭上嘴,冷声道:“绑起来,押进地牢。” 何连被押走后?,柳渊显得很是颓唐,坐在路边的石墩上,陷入了自责羞愧的情绪里,认为是他识人不?清,才害得泯城落到如今局面。 柳夫人冲上前,揪着他的耳朵骂道:“现在这么忙的时候,你好意思坐着休息!还不?快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柳渊终于回过劲来,看向牧野。 牧野不?过刚到泯城,此时却?俨然?成了城里的主心骨,就?连一郡太守柳渊也要听她的行事?。 当着众人的面,牧野不?好直说,和柳渊去了城墙上。 日?光刺眼,牧野眯了眯眸子,她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一股血味。 “离泯城最近的援军有多远?” 柳渊回道:“在一百里地外的茫城,倭寇夜袭时,我已经派了人去求援,可是援军最快也要两日?之后?才至。这两日?,靠两千名将士,该怎么撑过去?” 牧野摇头,直截了当,“撑不?过去。” 听到牧野这么说,柳渊的眼里透出强烈的绝望,“连你也没有办法?了吗……” 他回过头,望着满城受惊恐惧的百姓,忽然?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跌坐在地上。 牧野蹲下来,语调坚定:“柳叔伯,不?到最后?一刻,不?到你我断气,不?能放弃。” 柳渊抬起头,仿佛顿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住颤抖,“你说的对!就?算是城灭,贼人也要踩着我的身体过去。” 牧野拿起带血的匕首,在地上刻出地图,“我推测倭寇驻扎的营地极有可能在这一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想前去偷袭。” 柳渊眼睛一亮:“好主意!他们偷袭,我们也偷袭,打一个出其不?意!” 牧野提出了战术,却?沉默许久,表情严肃。 “你要多少兵?”柳渊问。 “现在就?一个。” 柳渊一愣。 牧野抬头看他,轻扯唇角,笑了笑,干裂的唇角又渗出血。 “我一个。”她说。 柳渊:“……” 牧野缓缓道:“这些?兵去了,必定回不?来,如果城灭是早晚的事?,就?让他们自己选罢。” 是要留在城中,陪着妻儿老母。 还是随她出征。 第 44 章 一身硬骨头的柳渊, 在此时老泪纵横,“我对不起你父亲啊。” 牧野语气?故作轻松,玩笑道?:“柳叔伯, 你这么?说得好像我马上就要下去见他了。” “呸呸呸!”柳渊急切地把她说的晦气话给呸走。 可除此之?外,他说不出其他话, 就连让牧野完好无损地回来, 这种他们都知道?是假话的话,说了又?有何?意义。 牧野却是看得开,她找百姓借了纸笔, 写了两封遗书, 一封给阿翁,一封给裴辞。 同样的遗书,她写过四五回,写起来很是熟练,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写完了, 准备要收笔时, 牧野不知道?为何?,忽然想到了陆酩。 他在北巡的路上, 一定是吃香的喝辣的, 无数当地官员对他狗腿殷勤。 牧野冷哼, 南方战事如此紧张, 他倒是有心?情往北跑, 朝廷也?是吃干饭的, 三年无战事, 一帮文臣武将?, 全?都成了废物。 想到这里,她又?抽出一张纸, 写了一封专门给陆酩的信。 柳渊来问她何?时出发,余光瞥见?了牧野写给当今太子的信件内容,吓得登时冒出冷汗。 但他想到不光是牧野,他与夫人、孩子,还有城里所有的百姓,也?许都难逃此劫,柳渊闭上眼,全?当作没看见?,没看见?牧野字字句句都是大逆不道?的话- 牧野没有将?遗书带在身上,怕她到时候会身首异处,遗书也?被血浸透,看不出来字了。 她将?遗书藏在了太守府的屋顶瓦片下,只是不知道?城破以?后,这两封遗书还能不能让阿翁和裴辞看见?了。 陆酩看不看得见?她不关心?,她写来本就是为了发泄用的,想是他也?不会看到。 时候一刻不等人,做完这些,牧野穿上战甲,要出发时,发现城门下,站着排列整齐的军队。 两千一百一十七个守城军,一个不缺,昂首挺胸,目露凶光。 全?都抱着赴死?的决心?,要与倭寇拼死?而战,以?血肉之?躯,护下身后的城,身后的家人,哪怕只是多护一瞬一息。 牧野默默注视着这些将?士,记住了他们的样子,然后策马,带头冲出了城。 倭寇的营地驻扎在十里地外的矮坡上,此时他们正在生火做饭,似乎压根不打算藏匿行踪,任由炊烟升起。 牧野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和她预料的驻扎地点一致。 马蹄声会惊动倭寇,她命令将?士们都下马,在荒草里潜伏,不声不响里转移到了高?处,等到倭寇们酒足饭饱,三三两两恹恹地躺在地上小憩时,她抬起手,有力地打出进攻的手势。 冷箭飕飕,朝倭寇们放去,中箭的倭寇发出凄厉的叫声,很快惊动了周围人。 倭寇们打着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慌乱地左右张望。 山丘之?上,到处是射来的冷箭,竟叫他们辨不明方向,不知如何?是好。 倭寇首领听见?动静,掀开营帐,大步迈出来,见?到四处逃窜,躲避冷箭的倭寇,脸上升起恼怒,喊道?:“都慌什么?!给老子往前冲!” 他啐了一口唾沫;“妈的,区区千把的残军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废物!” “弓箭手,列阵,点火箭,朝山丘上面射!” 此时正值冬天,草木干枯,火箭一旦点燃了草木,他们的位置暴露无遗,还会被火困住。 牧野咬了咬牙:“上!” 她的令下,所有将?士们从荒草里爬起来,举起刀剑,毫不犹豫地往前冲去。 牧野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倭寇首领身上。 而其他的倭寇,亦将?目光紧盯着她,眼神?怯怯又?难掩贪婪,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千金的封赏。 不光是封赏,杀了牧野,杀了大霁的战神?,更将?是无上的荣光。 往牧野身上射来的箭,刺来的刀,不曾间断,银色盔甲染成血红,分不清是倭寇的,还是她的。 脚下的尸首堆成了山,血流成河,蔓延了数里。 身边的泯城军越来越少,倭寇却像是野草一样,割了一波,又?疯长出一波。 她不停地挥剑,斩杀不断涌上来的倭寇,一步一步,步伐坚定地朝倭寇首领的方向去。 倭寇首领见?如此多的倭寇也?挡不住她,双手攥成拳头,运转内里,将?身上的衣裳震开,坦胸露乳,面起凶相,像是一头虎豹,抓住他的流星锤,朝牧野奋力甩去。 牧野微微偏头,流星锤擦着她的侧脸飞出去。 倭寇首领将?流星锤往回扯,向她脑后砸去,同时,牧野跟前杀来一个倭寇,刺刀朝她胸前穿去。 牧野抬脚踹飞倭寇,右肩被流星锤狠狠砸过,响起骨肉碎开的闷声。 她不带一瞬的停顿,仿佛感知不到疼痛,扬起剑,朝倭寇首领刺去。 倭寇首领像死?猪肉的身体抖落两下,流星锤缠上她的剑,他用力一拽,剑朝他刺来的方向不变,速度不减。 他想要向后撤,却已经来不及了,牧野下一息已经闪到了他的身侧,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透着阴恻恻的压迫感。 牧野看他的眼神?冰冷,像是看一个死?人。 忽然,倭寇首领瞪大了眼,眼珠子爆了出来,布满血丝,他缓缓低头,长剑已经穿透他的腹部。 他直直地跪了下来,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牧野的手上沾满了倭寇首领的血,空气?里飘散出一股腥臭味,令人作呕。 她轻啧一声,抽出长剑,手起刀落,砍断了倭寇首领的脑袋。 倭寇的脸煞白,与他脸上沾得血形成惨烈的对比。 牧野提着倭寇首领的脑袋,站在尸山之?上,风将?她的披挂扬起。 她的眼眸冰冷,凛凛地高?喊道?:“降者?不杀!” “……” 远处的山丘高?处—— “皇兄,你说他像话吗?”陆昭勒停了疾驰的马,俯瞰远处的乱战,扭头对身旁的陆酩说。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茫茫的战场之?中,泯城军几?乎已经全?部覆没,只剩下牧野一人,对着数以?万计的倭寇说,降者?不杀? 问题是这帮倭寇,像是蠢的,竟然真的踟躇不前了。 倭寇的副将?最先反应过来,“大家冲啊,杀了牧野,分千金!” 其他脑子灵光些的倭寇也?回过神?来,大喊道?:“冲啊!!!” 牧野是人,不是神?,也?会累。 她的右肩被流星锤打伤的地方,此时越来越痛,血流过手臂,顺着她的指尖蜿蜒流下,已经没有办法用右手握剑。 即使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即使死?亡的命运就在眼前,牧野依然没有停止她的反抗,一剑一剑,杀死?一个算一个。 …… 陆酩一声不响地坐在马上,背着光,侧脸隐匿在阴影里,漆黑的瞳眸幽沉,深不见?底,直直地凝着远处那个浴血杀敌的身影。 他沉声令下:“弓兵准备,骑兵速去支援。” 说完,陆酩扯紧了缰绳,身下的踏月嘶鸣一声,矫健地跃下山丘,朝前奔去。 陆昭只看见?眼前陆酩的衣袍扬起,转眼便消失不见?。 他大惊,没想到陆酩这个时候会亲自上战,“皇兄!” 陆昭一边策马追过去,一边转头对身后的副将?命令道?:“快跟上!” 牧野杀得已经麻木,靠着肌肉记忆和本能的反应在战,眼前只剩下满目的血红。 恍惚间,她听到了远处传来马蹄声踏踏,仿佛地动山摇。 牧野眯了眯眸子,抬起眼,而后轻扯唇角,她怎么?是已经累到出现幻觉了吗?竟然看见?了大霁的军队,浩浩荡荡。 她这一恍神?,被迎面而来的刀光闪了眼。 牧野盯着近在咫尺的刀,左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抬不起剑去抵挡。 她脸上的表情平静,眼睛里透着看破生死?的淡然,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为将?者?,死?在战场,大概已经是最好的归途。 牧野将?剑插入尸山,撑着身体,半蹲在地。 终于,她精疲力竭,闭上了眼。 忽然,金属相碰的清澈声音传入耳畔,没有预料中的疼痛。 牧野重新睁开眼。 寒风凛冽,吹拂起她的黑发,模糊了视线,视线里映出一道?月白身影,长身玉立,在尸山血河的炼狱里,干净得不像话。 陆酩的手掌扣上了她的鬼面具,缓缓摘下。 牧野怔怔地仰头望着他,仿佛落进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中。 周遭的一切厮杀和混乱,在此刻停滞,飞溅的血珠悬在半空。 许久。 牧野以?为自己还在幻觉里,眨了眨眼,眼角流下一滴血。 陆酩伸手,拇指指腹蹭去了那一滴血,白皙的指尖染上殷红,如白雪里的一点梅。 感受到他指腹的温热触感,牧野的眼睫轻颤,忘了躲,也?忘了呼吸。 陆酩注意到她的战甲之?下,玄衣湿透,颜色深得不正常,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遍体鳞伤。 他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怎么?跑出去几?天,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牧野脑子麻木,最先想到的是陆酩是为了抓她,竟追到了这里。 她颤颤巍巍,艰难地抬起手,想要给他一巴掌,然而她浑身脱力,巴掌只是轻轻挨到了陆酩的侧脸。 牧野的手上满是鲜血,将?陆酩那一张极为好看的脸,蹭上血红。 最后,她的意识渐渐涣散,手沿着他的侧脸往下滑,整个人昏了过去。 陆酩按住了她的手,紧紧贴着他的脸,不在乎被她手里的血弄脏,漆黑瞳仁里,升起弑杀的红。 他将?牧野抱进怀里,手掌抵住她的脑袋,让她的脸埋进自己的胸膛。 大霁铁骑踏过的地方,倭寇纷纷求降。 陆酩冷眼看着跪地的倭寇,轻吐两字。 “杀尽。” 第 45 章 柳渊站在城楼之上, 仿佛一座雕塑,久久不动。 远处,乌泱泱的铁骑如黑云压来。 柳渊的脸上惨白, 他?缓缓抬起一只脚,踩在城墙之上, 表情视死如归, 下一瞬就要以身殉城。 柳夫人不放心?柳渊,让林越到城楼上来看看,林越刚爬上来, 就看见?这一幕, 赶忙跑过?去,双手紧紧环住柳渊的腰。 “柳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柳渊奋力挣脱,恨不得一头往城下扎去,“别拦着我, 我柳渊绝不死在倭寇刀下!” 林越探着头, 往外望去, 瞧见?了远处身着玄甲的将士,队列整齐, 正?朝着泯城行?进, 马蹄声阵阵, 如地动山摇。 他?露出狂喜:“柳大人, 你是花了眼啊!那不是倭寇, 是大霁的军队!” 闻言, 柳渊扭头朝外看去。 随着玄甲军越来越近, 柳渊看见?了赤色的旌旗飘扬, 写着明晃晃的“霁”字。 林越松开抱住柳渊的腰,蹦蹦跳跳, “泯城有救啦!泯城有救啦!” 柳渊没想到林越猝不及防地松手 殪崋 ,没有他?拉着,整个人往外栽,半个身子掉了出去,两只手死死扒着城墙,呼救道?:“小子!快来拉我一把!”- 陆酩和牧野共乘一匹马,牧野还昏迷着,坐在陆酩身前,后背靠着他?的胸膛,紧闭着目,浓密纤长的眼睫上还沾着血珠,唇色苍白如雪。 陆酩的锦衣不断氤氲出血色,蔓延开来,全是牧野身上流出来的。 他?想要提速,赶到泯城,可稍一颠簸,牧野的伤口就裂得更开,昏睡时眉心?也是紧紧蹙着。 陆酩的脸色阴沉至极,勒紧缰绳的指尖泛白,周遭的凉意如凝霜。 陆昭骑着马,跟在陆酩的后头,望着陆酩和牧野前胸贴后背的身影,面露复杂之色。 明明随行?的军医能?够处理牧野身上的伤,陆酩却不肯军医处理,抱着牧野不撒手,一路护着,到了泯城。 陆昭不敢问,更不敢多想,就像他?从来不去过?问,在奉镛游船里?的那一夜,皇兄和牧野之间发生了什么…… 泯城的城门大开,柳渊和百姓们站在城门口殷切地迎接。 陆酩轻抿唇,沉思片刻,在逐渐靠近城门时,将牧野的鬼面具戴在了他?自己的脸上,手掌则按在牧野的后脑勺处,将她的脸藏在衣袍之中。 牧野如今在民众眼里?,已经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只许胜不能?败的存在。 他?们不会想看到一个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战神。 陆酩的军队进城时,爬在树上的孩子们伸长了脖子,最先看到坐于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之上的陆酩,气宇轩昂,散发出的光华如月清泠泠,威严不可侵犯。 尤其是他?脸上的鬼面具,更添了肃杀之气。 “是牧将军!”孩子瞪大眼睛,用清脆的声音欢乐地叫道?。 “牧将军把倭寇打跑啦!” 城口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欢呼起来,一遍又一遍喊着—— “牧将军!牧将军!” 他?们只记得牧野的鬼面具,甚至忘了牧野出城时,穿的是玄衣银甲。 唯有柳渊的眼里?升起疑惑。 他?站在百姓之前,迎接军队,仰起头,和陆酩的眸子对视。 陆酩将食指轻抬,悬停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微微侧身,让柳渊看到在他?怀里?的牧野。 柳渊顿时大惊,领着他?们回太守府。 到了太守府门前,柳渊忙吩咐门倌,“快去请大夫!” 陆酩沉声道?:“要女?医。” 门倌愣了一瞬,望着眼前戴着鬼面具的男人,被他?气场震慑,一时忘了呼吸。 柳渊附和道?:“对、对对!医馆的小晚大夫医术高超,请她来!” 门倌点点头,赶忙往医馆的方?向跑去。 太守府的偏院。 门口站着表情肃穆的玄甲卫,拦住了一概人等,就连柳渊想进去也不能?。 他?担心?牧野的伤势,急得跺脚,正?好这时,门倌领着女?医步履匆匆地来了。 柳渊想要随女?医一同进去,左右玄甲军的两柄长剑交叉,将他?拦住道?:“主上吩咐,只准女?医进入。” 柳渊指着玄甲军的鼻子跳起来怒道?:“你们主上是谁!叫他?出来!这是本官的府邸,怎么我想进也不行?!” 陆昭要安置玄甲军,耽误了些时候,现?在才到太守府,他?在柳渊后头,叹了一口气,“柳大人。” 闻言,柳渊一怔,回过?头,看见?了朝他?走来的陆昭,一身锦衣华服,天生的贵气难掩。 柳渊曾是翰林学士,承帝也曾欣赏他?的才气,命他?教导皇子念书,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认得宫里?的那些个皇子公主。 “十六殿下?”柳渊吃惊道?,没想到会在泯城见?到陆昭。 陆昭朝他?颔首,他?的目光越过?柳渊,看向别院内,女?医消失在院子里?。 他?的眸光忽闪,脑子有一种极为?离谱的想法?转瞬即逝。 “柳大人放心?吧,里?头有皇兄在,不会拿牧将军怎么样的。” 嗯大概吧。 陆昭说的笃定?,心?里?倒不是那么确定?,他?从来就没摸准过?陆酩。 柳渊听?陆昭口里?说的“皇兄”,又想起方?才陆酩周身凛冽的气度,虽没有看见?脸,却也立即猜到了陆酩的身份,他?的神色一变,压低声音问道?:“里?面的莫不是……” 陆昭并不回答,微微眯了眯眸子,摇着头,示意柳渊此事不宜声张- 顾晚背着药箱,绕过?影壁,独自进入别院。 沈凌站在影壁旁,看见?进来的顾晚,戴着素色薄纱遮面,露出一双杏眼,清澈娟秀。 她的头发很随意地由一支木簪挽起,碎发落了几缕,随意却不显凌乱,白绫细折裙的裙摆处蹭了血迹。 城里?伤兵众多,顾晚从昨夜一直忙到现?在,若非来请她的门倌是柳太守府里?的,柳太守曾经对她有恩,顾晚也不会放下伤兵,跑这么一趟。 顾晚仰着头,和沈凌对视,只觉得眼前男人的眼睛很锐利,比她看过?的所有士兵的眼睛都要锐利,像是刀剑在她身上打量,用剑尖挑开她的面纱,她的衣裙。 但他?的审视里?,不带任何情感和欲望,更像是排除她身上可能?存在的危险。 终于,沈凌结束了他?的审视,没说话,转身带路。 顾晚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她跟在沈凌后面,穿过?别院,注意到偌大的院子里?,除了沈凌,没有其他?服侍的下人,周遭安静的诡异,她蹙了蹙眉,越走越迟疑。 最后,顾晚缓缓停下脚步,攥着药箱带子。 “我不看诊了,你请别人来吧,城里?还有许多伤兵,要等我回去处理。” 沈凌回过?头,“玄甲军中的军医,现?在应已在帮忙处理伤兵了,至于顾大夫,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你治疗。” 顾晚记得方?才她没有介绍自己,沈凌也没问,他?却已经知道?了她的姓氏。 顾晚在医馆行?医,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的姓氏,来医馆看诊的病人,也都是喊她小晚大夫,没人知道?她姓什么。 在顾晚到太守府之前,影卫就已经把她的身份调查得彻底。 顾晚咬了咬唇,不敢和他?硬碰硬,继续跟在沈凌后头,进了别院深处。 沈凌在一间房前停下,轻叩门。 门里?传来一道?冷沉的男声—— “进。” 那声音冷的,好像从顾晚的耳朵眼,一直冻到她的心?脏。 沈凌打开门,让顾晚进去。 顾晚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比起进这个屋子,沈凌给她的感觉要更安全些。 沈凌察觉到她的恐惧,小声提醒道?:“请顾大夫一定?尽心?尽力,要是治不好……”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顾晚:“……” 她更不想进去了。 顾晚进到屋子里?,最先闻到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朝内看,看见?了床榻边背对她站着的一个身影,挺拔修长,光一个背影,就透出不凡气度。 床榻上躺着一个身影,乌黑长发散开,遮住了面庞,白色里?衣被血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榻边的桌案上垂着脱下来的玄色外衣,外衣上放着一张青铜鬼面具。 顾晚见?到鬼面具时,眼里?闪过?异色。 听?见?门口的动静,陆酩将目光从牧野的脸上收回,转过?身,看向顾晚,“有劳了。” “……” 顾晚和他?对视一眼,随即敛下眸子,别院外的玄甲军已经说明了眼前男人的身份。 顾晚背着药箱,碎步快走到床榻边,凑近后,她终于看清了躺在榻上的牧野。 双眸紧闭,墨发如瀑般散开,被汗沾湿。 即使闭着目,依然能?够看出其五官生的非常精致,眉似远山,鼻尖挺翘,两颊泛着因病色而起的不正?常红晕。 容貌里?带着女?气,却美而不艳不娇,即使身负重?伤,也不见?露出一丝娇柔之感。 顾晚恍惚了一瞬,很快凝神,弯腰去解牧野的里?衣。 牧野的右肩膀处伤势最重?,虽然陆酩用止血药处理过?,但流出来的血,浸透了半边里?衣,甚至能?拧出血水来。 顾晚将她的里?衣褪至肩膀处时,大概是牵扯到了伤口,牧野发出一声轻唔,压抑而生涩,听?得顾晚的动作放轻柔了,比起对待其他?伤兵,要更加轻柔。 顾晚继续褪着里?衣,褪到锁骨以下的位置时,余光瞥见?那影影绰绰的一隅时,忽然顿住,眼里?升起讶色。 后背陆酩的视线紧锁在牧野的身上,没有移开过?,顾晚指尖轻颤,犹豫思索片刻,将牧野的里?衣重?新合上,转头问:“牧将军和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 “……”陆酩微愣,不知是因为?顾晚称他?是牧将军,还是因为?顾晚问他?和牧野是什么关系。 顾晚见?他?沉默,鼓起勇气,语气强硬道?:“若没有关系,还请你先出去。” 不然哪有未出阁的姑娘,未着片褛,被他?看的。 就算是威名赫赫的牧将军,也不行?。 陆酩垂眸,凝着躺在榻上失去意识的人。 半晌的沉默。 他?缓缓开口道?:“是夫妻。” 结发夫妻。 第 46 章 顾晚当着陆酩的面, 替牧野包扎伤口,顶着陆酩泠泠的光压,几次包不下去, 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处理完牧野的伤, 背上浮出薄薄的冷汗。 她收拾好药箱, 背上,退到门边。 沈凌为她开门,等她出来后, 又轻轻关?上了?门, 一眼不曾往里看。 顾晚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沈凌,“抓这些药回来,一日煎服两?次,三日后我再?来复诊。” 沈凌接过药方, 折了?两?折, 收进袖中, 看着顾晚道?:“药材我会去抓,至于复诊, 还请顾大?夫在院内小住几日, 免得来回劳累。” “……”顾晚无言, 他的语气客气有礼, 但话里话外, 都是?要?扣留她的意思?。 她抿着唇, 表情挣扎, 明显的不愿意。 沈凌继续道?:“顾大?夫放心?, 你家中的小妹,柳夫人会替你照看。” 顾晚的杏眸睁圆, 瞪着他,一时分不清,他这是?在威胁,还是?真好心?。 如果换做其他人照看顾樱,她肯定不会答应,但偏偏沈凌说顾樱交给?的是?柳夫人,五年前?,顾晚和?妹妹初进城时,受了?柳夫人许多帮助,顾樱还和?柳夫人的幼子吃过同一位乳娘的奶。 顾晚很快接受了?现实,没好气地对沈凌发起了?命令,“我知道?了?,你还在这干什么?快去抓药!” 她发号施令的语调瓮声瓮气的,反倒让沈凌怔了?怔,除了?太子殿下之外,还从没人对着他颐指气使过。 不过沈凌不跟顾晚计较,转身离开。 顾晚眨眼?的刹那,眼?前?就没了?沈凌的人影,她左右张望,除了?微晃的树影,院子里空无一人。 “……” 顾晚不管他,去了?院子里的小厨房,准备煎药,顺便看看有没有做点心?的材料。 阿樱要?是?知道?她这些日子都不回去,虽然小家伙懂事,不会闹,但到了?晚上肯定会偷偷哭。 顾晚想做一些她爱吃的点心?,让人送去,好哄一哄她。 沈凌光是?买药材,就跑了?四五趟。 不是?顾晚嫌这一味药材质量不够好,就是?那一味药材的年份不够陈,而且偏偏一次性不说完。 沈凌也是?好脾气,当做不知道?她这是?藏了?蓄意报复的心?思?,一趟趟地往市集跑,反正对他来说不过是?半刻钟的事情。 终于,药煎好了?。 沈凌当着顾晚的面,拿出一根银针,试毒。 顾晚转过身,懒得看他,卷起衣袖,揉她用来做点心?的面团。 “牧将军什么时候成的亲,娶得是?谁家女子,为何伤的那样重?”她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银针触碰褐色汤药,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沈凌一愣,下意识反问:“牧将军成亲了??” “你的主子,成亲没成亲你不知道??方才他自己说的。” “……” 沈凌意识到顾晚的话里,藏着太多含义,他立即打住念头,不去想,同时冷脸对着顾晚道?:“顾大?夫,想活着走出这个院子,不该你深究的,别过问。” 之前?沈凌对她的态度尚且算是?温和?,头一次听他冷言冷语威胁,顾晚揉面图的动作微顿,垂下眼?,一声不再?吭。 沈凌把?药送进房,很快退了?出来,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想的不想- 房内寂静,空气里散发出浓浓草药的味道?。 牧野换下来的血衣被顾晚拿了?出去,给?她上完药,陆酩找了?一件他自己的里衣给?牧野穿上,他的里衣长出一截,穿在牧野身上,遮住了?她的手脚,将她衬得愈发纤瘦削弱。 陆酩坐在榻边,等到汤药凉到合适的温度,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凑到牧野唇边。 大?概陆酩在此之前?,没做过喂人吃药的事情,不知道?这样汤药根本喂不进去,汤药顺着牧野的唇角流了?出来。 陆酩轻皱了?皱眉,一时拿不出帕子,直接用衣袖替她擦去流出的汤药。 虽然汤药大?部分都没有喂进去,但牧野还是?尝到了?苦味,苦得她眉头拧在了?一起,撑着眼?皮,睁开了?眼?。 正好陆酩又舀了?一勺汤药,抵在她唇边, 牧野没料到她一睁眼?,就又看见了?陆酩,倒吸一口气,结果被汤药呛到,从鼻腔一直到嗓子眼?里一阵火辣。 她一边忍不住地咳嗽,一边浑身伤口都牵扯着疼。 陆酩将她从榻上扶起来,在她的后背轻拍,帮她顺气。 牧野忙着咳嗽,还要?忍着疼,龇牙咧嘴,等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额角起了?一层薄汗,没有力气,整个人不知不觉靠在了?陆酩身上,不停地喘息。 “好了??”陆酩出声道?,“好了?就把?药喝了?。” “……”牧野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和?倭寇的厮杀,还有最后失去意识前?,那一瞥里,看见的陆酩。 当时她以为是?幻觉,如今身上的痛感清晰,提醒着她,她活下来了?。 牧野别过脸,抿着唇:“我不吃你的药。” 陆酩无奈,端着药碗凑到她嘴边。 牧野的耳畔传来一道?温声细语—— “乖,喝药。” 陆酩的声音低哑和?缓,钻进她的耳朵眼?里,激起一阵酥痒。 牧野的头皮瞬间发麻,什么时候听过陆酩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讲话,那一声“乖”,像极了?是?在哄孩子,哄妻妾。 陆酩把?她当什么?还在当牧乔的替身? 她从心?底升起一股抗拒,用力推开药碗。 幸亏陆酩的反应快,手腕翻转间,稳住了?药碗,里面的汤药一滴不撒。 牧野不再?跟陆酩虚与委蛇,艰难提着气,骂道?:“滚!” 陆酩沉下脸来。 他生来尊贵,这世上还没有哪个人敢对他说一个滚字,他已经给?了?牧野太多的忍让。 终于,陆酩失了?耐心?,伸手掐着她的脸,掰开她的嘴,一点一点把?剩下的药灌进她的口中。 牧野被硬灌下药,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和?胃里泛开。 顾晚开的方子里加了?安眠的药材,加上牧野方才情绪起伏激烈,消耗了?本就不剩下多少?的体力,她凶狠地瞪着陆酩,瞪着瞪着,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眨了?两?下眼?,昏睡过去。 在她彻底睡过去之前?,还不忘大?放厥词:“等我伤好了?,第一个杀你……”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陆酩凝着她的睡颜,食指指腹抵在她的唇畔,擦掉了?流出来的一滴汤药,低缓凉凉道?:“孤等着。” 夜色沉沉。 太守府的偏院里一片寂静。 牧野夜里被肩膀处的伤疼醒了?,醒来时,眼?前?漆黑,耳边有一道?起伏均匀的呼吸声。 她转过头,在习惯了?黑夜后,看清了?躺在她旁边的人。 陆酩的睡姿端正,阖着目,五官精致深邃,即使睡着,周身的贵气也未曾减了?一分。 牧野看着来气,抬起手,想给?他一巴掌。 然而,没等她的巴掌打下去,陆酩的手扣住了?她的腕子,悬在空中。 “现在就等不及要?杀孤了??”也不知道?他闭着眼?睛,是?怎么察觉出她的动静的。 牧野挣扎要?挣脱开他的手。 陆酩怕她扯到伤口,没有和?她对着使力,松了?手。 牧野恼道?:“殿下没地方去吗?怎么到哪儿?都要?跟我睡一起。” 她几次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陆酩,真是?晦气! 陆酩面不改色,淡淡“嗯”了?一声,“柳太守为官清贫,太守府里只有这一间多余的房。” 牧野信他个鬼。 “殿下贵为太子,柳叔伯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你屈尊降贵,和?人挤一间屋子。” 陆酩继续道?:“此番南下乃秘密行动,柳渊并不知晓孤的身份。” 闻言,牧野终于想起更为重要?的事情,对啊,陆酩怎么会出现在泯城。 她问出口道?:“殿下不会真的是?为了?来抓我的吧? “嗯。”陆酩重新阖目,慢慢悠悠地说着威胁人的话,“所以劝你以后老老实实,不管天涯海角,逃到哪里,孤都有本事把?你揪出来。” “……” 牧野听完,气得差点没背过去,她用力地翻了?一个白眼?,讥讽道?:“既然殿下有只手遮天的本事,怎么还找不出牧乔。” 陆酩沉默不语。 许久。 他忽然问:“以你之见,觉得会是?哪国在暗中支持倭寇?” 牧野一愣,没想到他突然转了?话题,聊得还是?极为严肃的正事。 她随即正色,直言道?:“夏国。” 与泯城接壤最近的便是?夏国,很难不怀疑夏国是?不是?在其中掺了?一脚。 “又或者?,”陆酩缓缓道?,“不止一个夏国。” 牧野盯着陆酩,脸色凝重起来。 凭借一个夏国,确实没这个胆子和?实力与大?霁抗衡。 可若是?周边的诸国皆参与其中,那大?霁便是?被狼虎合围,连弱犬都想来分食一块肥肉。 话到这里,牧野明白了?,先前?陆酩说来抓她是?吓唬人的,太子北巡也不过是?个幌子,他这分明是?要?暗中南下亲征。 牧野顾不上右边肩膀的疼,侧身问:“你带了?多少?兵来?” 她记得在和?倭寇作战的时候,眼?前?掠过黑压压的玄甲军,万马千军。 陆酩依然闭着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明日孤会去地牢审问何连。” “我也去。”牧野说。 陆酩驳回:“你好好养伤,凑什么热闹。” 牧野的语气不甚在意:“以前?打仗,比这更重的伤都受过,第二天还不是?得提剑御敌。” “……”陆酩睁开眼?,瞳孔幽沉晦暗,意味不明。 “当时你在战场上受了?伤,是?谁给?你治疗?”他问。 是?谁替她一件件脱下冰冷的战甲,染血的外衣,浸湿的里衣,露出最后一件光是?让人看见,都显得暧昧不清的小衣。 是?谁替她包扎伤口,碰触她裹藏在一件件衣裳下,雪白细腻的肌肤。 第 47 章 以往为牧野治疗的都是裴辞, 但她不想暴露先生的消息,含糊道:“不过是军中的大夫。” “军中随行的大?夫那么多,每一个都替你治过伤?”陆酩问?, 嗓音在夜色里变得极为低沉,透着莫名的凉意。 “嗯, 哪个大夫有空就是哪个了。” 陆酩开口说:“你可想好了。” “凡是在你军中行过医, 给你治过伤的,孤都要杀掉。” “……”牧野不知道陆酩哪根筋又搭错了,直接骂道:“你又发什么疯?” “孤记得当年?牧氏军征战四方时, 有三百余名大?夫自愿随军。” 她说哪个大?夫有空, 哪个就看了,怎么可能?。 牧乔会是那么蠢的? “孤说的话从来?算数。”陆酩看向牧野,语调缓缓,“过了今日, 你就没有改口?的机会了, 你想清楚。”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 被他?瞳孔里冷意所慑,呼吸滞住。 她忽然意识到, 陆酩是认真的, 他?真的会杀了那些军医。 牧野抿了抿唇, 坦白道:“我?有单独的大?夫诊治, 你不要牵连无辜。” 陆酩的眸色越发幽深了, 他?沉声道:“单独的大?夫是谁?” 牧野不再回答了。 陆酩:“不说就全?都杀了。” 牧野:“……” 她恼怒地瞪着陆酩, 觉得不可理喻:“我?说了你就要去杀他??就因为他?给我?治过伤?” 陆酩:“嗯。” 牧野:“那今日为我?治伤的大?夫呢, 你也杀了?” “等你伤好全?了, 她也会被处理掉。” 从顾晚踏进这个院子里时,陆酩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出去, 牧野这层身份下藏着的秘密,关乎她的性命,不能?有一点疏漏。 不光承帝,朝中那帮老臣,都是些顽固不化的,若是知道真相,必然会以欺君之罪治她。 在霁国的朝廷里,女人不能?活。 陆酩不紧不慢道:“子时马上过了。” “过了子时,死?的就是所有大?夫。”陆酩睨她一眼,“若是欺骗孤,随意编造一个人名,也一样。” “……”牧野刚起的心思就被他?掐灭。 牧野咬了咬牙,终于?吐出了先生的名字。 “裴辞。” 她知道先生如今隐姓埋名,化作江骞行,就算她说出一个裴辞,陆酩也找不到这个人。 闻言,陆酩的表情如方才一样阴沉,冷冷道:“果然是他?。” 牧野听他?一副意料之中的语气,一怔:“你怎么会知道?” 陆酩看着她,轻扯唇角,“孤比你想象中要知道的更多。” “江骞行也好,裴辞也罢,就是你口?中的先生?” 牧野没想到他?竟然全?都知道,索性也不怕他?了,“是又怎么样,殿下和先生都是鬼谷门下,同门不准相杀,殿下又奈何不了他?。” 陆酩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嗤笑,牧野却听不出一丝的笑意,反而透着森森的肃杀之气。 “区区一个鬼谷,孤都不曾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什么同门不相杀的规矩。” “殿下若是敢动?他?,我?会让殿下永远坐不安稳现在和以后的位置。”不管是太子之位,还是将来?的皇位。 牧野这话说得极认真,不是嘴上图痛快,说要了陆酩的命。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陆酩的面,透露出她的心思。 谋逆的心思。 为了先生。 牧野知道承帝和陆酩对她的忌惮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在这一方面,一向谨小慎微,从来?不曾表露出一丝一毫想要挑战皇权,取而代之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这样的话说出口?,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但陆酩实在欺人太甚,她终是没忍住。 漆黑的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陆酩忽然觉得很没意思,牧野为了裴辞,当真是什么也不顾忌。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淡淡道:“睡吧。” 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如死?水一般静默。 牧野仿佛一记重?拳却打在了棉花上,她怔怔地凝着眼前黑暗,耳畔传来?陆酩均匀起伏的呼吸声,而她自己却一时难以入睡- 翌日。 牧野大?概是因为身上的伤在恢复,一直睡到晌午。 醒来?后,陆酩不在。 她硬撑着从榻上坐起来?,肩膀处传来?的疼痛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顾晚端着药进来?。 牧野抬起眼,和她的目光对上。 顾晚望进了一双异常干净疏朗的眼睛里,好似辰星,她微微愣了愣,随即垂下眼。 她将药碗放至榻旁的桌上,转身就离开。 牧野想要问?清楚喝的是什么药,出声道:“等一下——” 在顾晚送药进来?之前,沈凌警告过她,不许和牧野说话,送完药就出来?。 她没忘记昨天沈凌的威胁,让她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顾晚还想活命,即使身后牧野叫住她,她也一刻不停,出了屋子,躲回了小厨房。 沈凌站在门边,恭敬地问?:“将军有何吩咐?” 牧野对于?陆酩身边的手下都没什么好脸色,板着脸问?:“这是什么药?” 沈凌回答:“是有助于?将军伤口?愈合的药。” 牧野:“……” 沈凌:“将军还有别的事吗?” “他?人呢?”牧野现在烦陆酩,已经?烦到不称呼他?太子、殿下、陆酩,直接一个他?字带过。 沈凌:“殿下与柳大?人在商议要事,午膳时会归。” 牧野才不管他?什么时候归,不耐烦地摆摆手。 沈凌识趣地将房门关上。 牧野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忽然觉得她好像又回到了宫里。 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双手攥紧了被衾,指尖发白。 许久之后。 牧野松开了攥住被衾的手,端起药碗,汤药的不热不冷,温度正正好。 她将汤药一饮而尽。 牧野不会跟她自己身体过不去,只有她的伤快点恢复,方能?和陆酩抗衡。 陆酩回来?的时候,牧野已经?用完了饭。 顾晚为她做的青菜瘦肉粥,还有一碟开胃的小菜。 粥虽然清淡,但味道却很鲜,牧野甚至觉得比宫里御厨做的还要好,粥喝得一滴不剩,小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陆酩回来?,什么也没做,就是看了她一眼,话也没说,转身就又要走。 牧野出声问?:“殿下可是要去审问?何连?”她和陆酩吵归吵,但不能?耽误正事。 陆酩沉默一瞬,仿佛不想理她,最后又还是开了腔:“嗯。” 牧野从榻上起身:“我?一同去。” 她拿起桌上的外衣,衣裳是柳夫人送来?的,比起陆酩的衣裳,更合她的身。 牧野右边肩膀伤重?,行动?不便,只能?用左手穿衣,动?作迟缓,一件衣裳穿了许久还没穿好。 陆酩一声不吭,静静看着,直到牧野第三次系腰带失败,才走近,从她手里扯出腰带,帮她系上,又很快往后撤了一步,和她拉远了距离。 牧野狐疑地打量他?,陆酩并不看她,脸上的表情淡淡,死?水幽潭一般,石子儿落下去都掀不起波澜。 见她穿好外衣,陆酩不和她说话,径直往屋外走。 牧野抿抿唇,跟了上去。 何连被押在衙门地牢里,和太守府有一段距离,牧野身上有伤,禁不起马上颠簸,乘的是马车。 陆酩没有和她共乘,而是骑的马,他?和踏月出现在街市里,即使衣饰低调,也敛不去周身贵气,吸引了路人频频注目。 进地牢前,陆酩步子顿了顿,解下披着的裘衣,扔给一旁的沈凌。 “拿去给她。” 沈凌接过他?扔来?的裘衣,怔了怔,回过头,和牧野四目相对。 牧野:“……” 沈凌垂下眼,展开裘衣,披到了牧野身上。 地牢里阴暗潮湿,不知从哪里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比在外面的温度要冷上许多。 牧野伤重?体弱,即使多披了一件裘衣,也还是觉得有阵阵的寒意,透过皮肤,刺进了骨髓里。 何连被玄甲军带了出来?,双手双脚分?开,用铁链绑在了柱子上,烛火的光映着他?的脸,红白相间,透出一股诡谲。 他?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管接受如何的拷问?,都不吐出一个字。 陆酩端坐在太师椅上,抬了抬手,玄甲军拿起刑架上带钩的鞭子,朝何连身上抽去。 鞭子落在肉上,发出皮开肉绽的闷响,最后又打在地面,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在阴暗的地牢里回响,光听着就让人胆颤。 何连只穿了一件单衣,单衣上显现出血色鞭痕。 玄甲军打了十几?鞭下去,何连的脸色已经?惨白,却还是咬紧牙关。 牧野靠在另一张椅子上,怕冷地裹紧裘衣,没了耐心,开口?道:“他?嘴这么硬,要不先扒了他?的皮吧,隔着皮打,看来?也不怎么疼。” 陆酩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点了两?下,漫不经?心地补充:“手筋脚筋也挑了。” 一直紧闭双眼的何连,额角的汗流下来?,渗进眼睛,眼皮跟着跳了一下。 牧野见他?不是没反应,继续道:“给我?狠狠捏他?两?腿中间。” 牧野记得她这么对陆酩干过一次,那是她第一次见陆酩痛得失态。 陆酩扭头瞪她,忽然沉了音调,咬牙叫她的名字。 “牧野!” 牧野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又哪里惹到这位主子了,难不成他?是记起来?那天的事了? 陆酩紧皱眉头,“你怎么能?讲话那么粗俗。” 牧野浑然不觉有什么,一脸的坦然:“那玩意儿怎么就粗俗了?” 她记得先生告诉过她,两?腿中间的地方叫势。 她想了想,“哦”了一声:“太子殿下高贵,跟其他?人不一样,得叫龙势?” “……” 沈凌和玄甲军全?都垂下眼,当作自己聋了瞎了。 陆酩听她张口?闭口?不带臊的,脸黑得不行,太阳穴一抽一抽,在她说出“龙势”两?个字以后,终于?听不下去,把她的椅子拖到自己身旁,伸手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他?的手掌很大?,盖住了牧野的半张脸,连鼻子也捂得紧紧。 牧野呼吸不畅,抬起左手去扒拉。 陆酩沉声命令她:“不许再说了,听见没有?” 牧野扒拉不开他?的手,五官都被他?压得变了形,被迫点了点头。 陆酩看了她一眼,松了手。 他?的手一松开,牧野又开始了,故意继续道:“龙势而已,有何不能?说,难道殿下的龙势与别人的不一样?” 这不就跟心脏和脑袋是一样的器官吗,有什么要避讳的。 陆酩不让她说,她偏要说。 “……”陆酩重?新?捂上她的嘴,另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两?条胳膊一起禁锢住。 “沈凌,拿麻核过来?!” 麻核是一种?刑具,麻核树结出的深褐色硬果,塞进人的嘴里,能?够麻痹唇舌,说不出话来?。 牧野一听,瞪大?眼睛,狠狠地看着陆酩,从嗓子眼里发出呜咽声:“唔你、敢!” 第 48 章 沈凌从刑具架上捧来一个黑色盒子, 解开锁扣,里面放着一颗鹅卵石大小的圆形麻核,质地?光滑。 牧野知道麻核是什么, 以前在军营里,受了重伤的士兵若是挨不住疼, 叫得太大声?, 大夫也会给他?们用麻核。 麻核含在嘴里,含一刻钟,便能让舌头麻上一整天,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伤兵用麻核, 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早就盖过了口腔里的麻木感,但牧野现在还算是个正常人,身上也没那么疼了,用麻核, 无异于?是上刑。 牧野挣扎得更厉害了, 张开嘴要?咬陆酩, 牙齿只能蹭过他?的掌心,随着她的呼吸喷出, 掌心潮湿闷热。 陆酩终于?松开她的嘴。 牧野在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时破口大骂:“陆酩!我他?妈要?你——”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 陆酩已经捏着那颗麻核, 手指顶开她的唇齿, 将麻核塞进她口中。 麻核触碰到舌尖的瞬间, 牧野就感受到一阵涩麻。 她用舌头?将麻核往外顶, 陆酩的手指推阻, 压住她。 牧野气得索性上下牙齿咬住他?还在她口腔里的半根食指。 陆酩被她咬了也不往外抽手, 由着她咬,咬到食指渗出血, 将牧野的唇染红。 逐渐牧野的舌头?没了知觉,也没有力气再咬住陆酩,甚至感知不到那一颗在她舌头?上的麻核。 陆酩还算有那么一点点良心,没有等?到一刻钟,半刻钟的时候,动了动手指,将麻核从她嘴里拿了出来,牵扯出了一丝透明的津液。 刚刚闪到一边成为隐形人的沈凌走到陆酩身侧,打开手里的黑色盒子,等?着收起麻核。 陆酩没有将麻核放回去,而是拿出随身的锦帕,将麻核裹进锦帕,收进袖中。 沈凌心中讶异,他?知道殿下一向有很严重的洁癖,平日就连一丁点污渍沾到衣裳,也要?蹙一蹙眉。 更何?况是口津…… 沈凌低下头?,关上空的黑盒,重新退至角落。 牧野现在说不出话来,身上又都是伤,两条胳膊还被陆酩圈着,她只能用眼神狠狠地?刀他?。 如果眼神能杀一个人,牧野不知道杀了陆酩多少遍了。 在刚才牧野和陆酩折腾的过程里,何?连听?见了她喊陆酩的名?字,心里咯噔,浑身直发冷汗。 陆酩没再管旁边牧野杀人的眼神,抬眸看向何?连。 何?连和他?清泠泠的眸子对上,寒意从后背一直传到脚后跟。 陆酩慢悠悠地?对玄甲军说:“还愣着干嘛,行刑。” 何?连这个人,看起来骨头?硬,几句威胁的话下去,割皮的匕首尖还没有刺破他?的皮肤,就忙不迭地?交代了一个彻底。 陆酩的推测果然?没错。 何?连将泯城内的消息传给的不是倭寇,而是夏国。 夏国与倭寇勾结,那些来犯泯城的倭寇,也并非真的倭寇,而是假扮成倭寇的夏国军队。 倭寇的作战一向没有严格的组织和纪律,的确不像先前那一波敌军。 何?连磕磕绊绊招了全部,哀嚎苦求道:“小人也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该招的小人也都招了,泯城如今也安然?无恙,求太子殿下饶命啊!” 他?说得轻巧。 泯城五千守城军马革裹尸,五千个家庭支离破碎,算什么安然?无恙? 牧野气得发抖。 若非她现在是受了伤,要?是她没受伤,非得亲自对何?连行刑,扒皮抽筋,折磨到他?生不如死,后悔来人世走这一遭。 陆酩仿佛感知到她情绪的波动起伏,忽然?手掌抵在她发抖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动作的幅度极小,掌心和指尖的温度隔着裘衣透了进来。 “方才说的刑罚,一样不许少,行完了再送他?上路。”陆酩的语气淡淡,其中的寒意却比这地?牢里的阴冷还要?森然?。 玄甲军拱手应了一声?:“是。” 何?连哀嚎的更大声?了。 陆酩微蹙眉,起身离开前,轻飘飘地?补了一句:“舌头?也切了。” 何?连瞪大了充血的双眼,惊恐地?盯着陆酩,好像看见了活阎王。 牧野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虽不能亲自动手,她想?要?看着玄甲军行刑。 玄甲军用匕首划碎何?连的血衣—— 忽然?,牧野的眼前黑了下来。 陆酩从后面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耳畔传来他?低低沉沉的声?音,在黑暗里携着磁性,“少看这些血腥的东西。” 牧野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些血腥的东西难道她还看得少吗,她从十?三四岁起,就已经看得麻木了。 她抬起左手,指尖扣进他?的掌心边缘,想?要?掰开他?的手,陆酩握住她的腕子,拿开了她的手。 牧野现在没有精力和多余的心情和陆酩打闹。 陆酩不让她说话,也不让她看,她只能用耳朵去听?。 听?着匕首划破皮肤,搅烂血肉的声?音,听?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到后来落下的声?音,像雨点一般密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牧野适应了黑暗,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陆酩身上浅浅淡淡的檀木香气,沉敛好闻。 终于?,陆酩松开了遮住她眼睛的手,地?牢里明灭的烛光晃了她的眼,她的眼前有一瞬发白,而后缓缓恢复视觉。 面前的刑架上已经没有了何?连的身影,所有的血迹都已清理干净,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谁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受刑。 牧野仰起头?,对上陆酩幽沉眼眸。 她张了张嘴,有话要?问?,却发不出声?音,想?起了自己?还说不出话。 “死了。”陆酩道。 闻言,牧野放心了。 他?们走出地?牢时,阳光和煦,刺得牧野眯了眯眼睛。 柳渊站在地?牢外等?着,见他?们出来,忙走了过来,对陆酩行了个礼,问?道:“审得如何??” 陆酩:“如先前预料的一致。” 柳渊握紧拳,在掌心里砸了一下,叹出一口浊气,“好一个夏国!蛰伏这些年,竟让人看不出有这样的狼子野心!” 柳渊骂归骂,心里惦记着另一件事,立刻又追问?:“既然?调查清楚了,下一步是不是能去解救洇城了?” 陆酩没有吭声?,似在思?索。 牧野也在等?他?的回答,是去救洇城,还是…… 她抬起头?,恰逢此时,陆酩垂下眸子,和她的目光对上。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牧野莫名?就懂了他?心里所想?,和她想?的一样—— 担心不止一个夏国。 以夏国的实力,与大霁为敌,无异于?是以卵击石。若他?敢行动,背后一定还有其他?势力的支持。 南方周边的诸侯国,有多少参与进来的,还未可知。 敌在暗,如果他?们贸然?行动,营救洇城,也许是正中对方的套。 陆酩接下来的话,应证了他?们的想?法一致。 “攻夏。”他?说这话时,看着牧野。 牧野望着他?,眼睛里微光闪动了一下。 如草原里的孤狼正在预谋着一场狩猎。 洇城如今就像龙潭虎穴,不知有多少陷阱就等?着他?们往里跳。 不如索性釜底抽薪,直取夏国,让那些参与进来的,没有参与进来的诸侯国,都长长记性,让他?们知道,大霁好招惹的。 牧野着急发问?,抓过陆酩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写字。 “何?时?” 陆酩摊开手掌,一动不动,感受着掌心里牧野的食指划过,痒痒麻麻。 柳渊看着牧野用手写书,疑惑问?:“小野,你怎么了?” 陆酩听?见柳渊的话时,抬眸睨了他?一眼,半晌,才悠悠地?说:“嘴欠,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孤罚了。” 牧野瞪他?一眼。 闻言,柳渊赶忙弯腰弓背,作揖行礼:“殿下,牧野年纪轻,不懂事,若是有言语上冲撞了殿下,也一定是无心的言,还请殿下宽容大量。” 陆酩轻哼,“柳大人替她说情,怕是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柳渊脸色一变,战战兢兢问?:“牧野都说了些什么?” 陆酩刚要?张口,牧野的脸色一变,赶紧伸手去捂住他?的嘴,睁着眼睛怒视他?,无声?地?警告他?不准说。 牧野在陆酩面前敢胡说八道,但柳渊对她来说算是和她爹一辈的长辈,不想?被他?知道她在太子面前口无遮拦,不然?免不了又是一顿说,却不知道她此时举动,才更加逾越。 陆酩微微挑眉。 柳渊没想?到牧野那么不知轻重,竟然?胆子大到敢去捂太子的嘴。 “牧野!”他?紧张得脸色一白,赶紧训斥道,“你放肆!还不快松手!” 被柳渊这么一喊,牧野这才悻悻地?放下手。 陆酩瞥了她一眼,好在他?没有再提起她之前说了什么,反而替她跟柳渊解释:“柳大人不必担心,小野和孤不过是闹着玩。” “……” 牧野头?一次听?见陆酩喊她“小野”,以为她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看向陆酩。 和她同样表情的,还有柳渊。 柳渊的神情复杂,在牧野和太子之间徘徊许久,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殿下海涵。” 柳渊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聊完正事便向陆酩告退,走之前,他?递给了牧野一个眼神,让她多少有点分寸,不要?仗着过去的军功,太子的赏识,就不知礼数的越矩。 牧野显然?没有把柳渊的那一眼放在心上,柳渊前脚刚走,她抬起左手,一巴掌打在了陆酩的胳膊上。 她发出一阵嗯啊声?质问?。 陆酩:“听?不懂。” 牧野想?起那一声?“小野”头?皮依然?发麻,张开嘴,一边对着口型,一边重复又嗯啊了一遍,问?他?刚才叫她什么。 忽然?,陆酩抬手,拇指抵在她唇边,蹭了蹭。 他?的指腹上有薄茧,温热,牧野打了一个激灵,往后撤了一大步。 直到她看见陆酩指尖沾着的晶莹,面色一滞。 牧野的舌头?和口腔发麻,口津流出来了都没知觉。 陆酩负手至身后,“行了,要?说什么等?你好了孤再听?。” 牧野脸上被阳光照得发烫,又剜了他?一眼,害她流口水那么丢脸的罪魁祸首就是陆酩。 回太守府的路上,陆酩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没有像来时那样骑马,而是和牧野一起坐进了马车。 牧野的心情则变得不是那么晴朗,觉得本来挺宽敞的马车,现在拥挤异常。 不过她没忘记正事,马车驶出后,她食指沾了茶盏里的水,在桌案上写字。 “何?时?” 方才她问?陆酩时,被柳渊岔开了话题,陆酩还没有回答她。 陆酩靠在马车里,垂眸漫不经心地?扫向那两个字,回道:“明日一早。” 牧野想?了想?,虽然?她现在右手还动不了,但不妨碍带兵打仗,明日出征,正合她意,要?打就打夏国一个出其不意。 她继续写字问?:“多少兵?” “五万。” 牧野轻抿唇,她能想?到陆酩给她的兵力有限,但没想?到那么少。 “不能多?” 陆酩:“剩下五万要?留在泯城。” 夏国这次没有拿下泯城,保不准会有下一次进攻,不能掉以轻心。 陆酩此次南下,先行的玄甲军不过十?万,陆昭在到了泯城,还没落脚,就被陆酩派去其他?地?方调兵,与他?打配合,夏国和洇城,他?一个都没打算放下。 “五万,我没把握。”牧野坦诚地?写给他?看,虽说行军打仗,兵多兵少,并不是决胜的关键,但五万和她想?出的奇袭战术,还有兵力调动缺口。 若是再多给她一万,她能有把握拿下夏国。 区区一个夏国,弹丸之地?,她还不放在眼里。 牧野刚要?在桌上写下她想?再要?一万的兵,陆酩开口道:“你留在泯城养伤。” 闻言,牧野一愣,皱起眉,写字的速度更快了,问?:“那谁带兵?” 陆酩:“孤。” 牧野露出怀疑地?眼神看着他?,写道:“你能行?” 陆酩扫了眼她的字,字里行间透着对他?的质疑,陆酩阖上眼,闭目养神,不再搭理她了。 牧野见他?摆出一副安然?的模样,话又说不出来,急得上火,行军打仗可不是陆酩这样的王公贵族想?当然?,闹着玩的。 送牧野回了太守府,陆酩骑上马,去了驻扎在城外的军营。 牧野受伤后身弱,在地?牢里受了冻,也可能是在里头?沾了些不干净的邪气,午膳过后突然?发起烧来,她喝了顾晚的药,昏昏沉沉睡到了傍晚。 陆酩直到傍晚才归,归来时,正好牧野转醒,听?见屋外陆酩和沈凌的声?音。 “吃药了吗?” “午时三刻吃的药,睡了两个时辰。” “还在睡?” “嗯,里头?一直没动静,殿下可要?我让顾大夫进去看看?” 陆酩沉默一瞬:“算了,让她睡吧。” 他?转而嘱咐沈凌:“孤今夜要?启程,你在这里等?到沈仃来了,再赶上队伍。” 听?到这里,牧野终于?躺不住了,撑着身体从榻上爬起来,怕陆酩下一刻就出征了,鞋都来不及穿,踉踉跄跄地?冲到屋前,打开门。 沈凌察觉到屋子里头?的动静,垂下眼,以很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屋子附近。 牧野打开门,正好对上了陆酩的目光,清泠泠的。 陆酩见她穿一件单衣,披散着头?发,还赤着脚,皱了皱眉,迈步进屋,关上了门,挡住了外头?的寒意。 麻核的效果散了,牧野此时终于?能够说话了,张口便问?:“你今夜就要?动身?” “嗯。”陆酩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回榻边,让她老?老?实实躺回床上。 牧野着急劝道:“殿下你安居奉镛,没有过战场的残酷历练,如何?能够带好兵,五万士兵的性命,全在将帅的一念之间,殿下交给臣去就行了。” 陆酩站在榻边,静静凝着她,一声?不吭。 许久。 他?缓缓开腔,“若是裴辞带兵,你可会信任他??” 牧野不假思?索道:“先生师从鬼谷,擅长兵法奇谋,若有他?在,我自然?信任。” “……”陆酩的脸色阴沉下来。 “你知道裴辞在鬼谷待了几年?” “五年。”牧野记得裴辞游学离开了那么久。 陆酩轻嗤:“鬼谷里教的那么些玩意儿,他?也要?学五年。” 对人人神往的鬼谷派,他?的语气里却透着不屑。 牧野才想?起来,陆酩也是鬼谷出来的,不满道:“你厉害,那你学了几年?” 陆酩听?不得她话里话外夹着讽刺,未答。 牧野见他?不说,也不太关心,继续道:“虽然?你们都师出鬼谷,但先生不一样,他?与我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经验丰富。” 陆酩冷冷地?扯起唇角,轻呵一声?。 他?垂眼,看见了牧野放在榻边的鬼面具,拿起,将之戴在脸上,遮住了那一张极为好看的清俊脸庞。 青面獠牙的面具,将他?衬得浑身透出冷意,仿佛九天之上的杀神。 “你放心,若是孤死了,你也得跟孤陪葬。”陆酩一字一顿,“同生共死。” “……”牧野怔怔地?凝着他?,对上他?如无垠夜色般幽沉的眸子,忽然?说不出话来。 第 49 章 陆酩走后, 偏院安静下来,牧野起身?,拿起榻边的裘衣想要披上出门。 她的动?作顿了顿, 发现?这件裘衣还是陆酩的,她从地牢一直披了回来。 牧野犹豫一瞬, 披上了裘衣, 走到院外。 太阳落山后,寒意渐起,裘衣温暖御寒。 偏院外守着一队玄甲军, 牧野往外走出半步, 两根长矛便交叉,拦住她的去路。 牧野长长叹出一口气,看来她这是又?被?陆酩控制了。 真要置气,牧野怕她气不过?来, 现?在她有伤在身?, 也没必要硬撑着离开, 她转身?回了房,休息养伤, 一切待她伤愈再说。 夜深。 屋内的炭盆烧得很旺。 牧野的意识清醒, 睡不着, 心火蔓延, 焦躁不安。 她推开榻边的窗, 夜里南方的湿气钻进屋内。 沈凌双臂抱着剑, 倚在悬梁上, 闭着目, 听?见开窗的动?静,随即睁开眼。 牧野开口问:“沈凌, 太子?他出发了吗?” 沈凌“嗯”了一声?,“殿下他已经离开泯城。” “……” 牧野仰起头,望着无垠夜色里的钩月出神,钩月像是一弯镰刀,散发出森森阴气。 她无意识地又?叹出一口气。 沈凌侧眸,看向站在窗边的牧野。 牧野没有束发,乌黑如瀑的头发披散开来,脸色因?伤势而显得苍白,平添了三分的柔与弱。 不像那日,他跟在太子?殿下身?侧,看见的牧野,玄色长袍染血,只身?一人抵挡千军万马而毫无惧色,眉眼英气桀骜。 此时的牧野,戾气和肃杀之意敛去后,绝美的容貌令人难以忽视,仿佛易碎的瓷,珍贵的宝器,像极了曾经被?豢养在皇宫里的那一位太子?妃…… 沈凌抱紧了怀中的剑,他敛下眸,不敢再看牧野。 “将军可是担心殿下?”他出声?问。 牧野轻哼:“我担心他做什么,我是怕他好大喜功,自?以为是,害得将士们白白送命。” 沈凌斩钉截铁:“牧将军大可放心,殿下并非常人,行军打仗的本事,并不输给将军。” 牧野瞥他一眼,神情里透着不屑:“先前我可从未听?闻太子?带过?兵、打过?仗,你?倒是对自?己的主子?有信心。” 沈凌:“殿下曾经拜入鬼谷,在鬼谷中待了不到一年就学?成出山。” 闻言,牧野微微惊讶,她还从未听?说有谁入鬼谷,竟用了如此短的时间便学?有所成。 饶是如此,她依然不服,轻嗤:“鬼谷里教?的都?是纸上谈兵,若没有实战,不过?是绣花枕头。” 牧野浑然没有发觉,她此时双标的厉害。 明明先前当着陆酩的面,对裴辞师承鬼谷,六年学?成的能力颇为信任,换成了陆酩,就是不过?如此,难堪重?任。 沈凌这时也自?觉他和牧野说的话多了,殿下大概不愿他将这些事情告诉牧野,于是转过?身?,背对她,不再言语。 牧野望着窗外的弦月,内心却慢慢平静下来,一刻钟后,她关上窗,躺回榻上。 裘衣染上她的体温,温暖得像是动?物柔软的腹部,将她包裹其中。 她舍不得其中温度,没有脱下,合衣睡去。 幽暗的室内,淡淡的檀香气息隐约可闻。 陆酩就算走了,好像又?无时无刻不存在- 翌日,牧野醒来时,发现?悬梁上的沈凌不见了,树上趴着另一个人,沈仃的脸色萎靡不振。 沈仃自?接到沈凌的消息,就没日没夜地快马加鞭,赶到了泯城。 他前脚刚到,沈凌交代完一些事情,后脚就追太子?殿下去了。 沈仃见牧野从房里出来,刚想朝她挥挥手,又?瑟缩一下,想起当初牧野从皇宫逃走时,让他吃了好一顿苦头。 “牧将军,求求你?别逃了。”沈仃哭丧着脸,“你?看看我这胳膊被?抽的。” 他掀起袖子?。 沈仃皮糙肉厚,伤也恢复的快,原本被?罚得血乎刺啦,皮开肉绽的胳膊这会儿已经好得看不出来了,属实没什么卖惨的说服力,他只能悻悻地拉上袖子?。 “我要是再把将军您弄丢了,下次就要被?主子?打死啦!”他哀道。 牧野现?在一身?的伤,还没要逃的打算,悠悠道:“放心吧,你?死不了。” 暂时的。 顾晚从小?厨房里端出早饭。 此时外头天气正好,冬日的暖阳和煦,室外比室内还温暖些。 牧野没有回房,而是坐在在院子?树下的石桌上用饭。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孩子?的哭闹声?,脆生生地喊道:“我都?闻见阿姐做饭的味道啦,阿姐肯定就在这里!” “你?们是坏人!不让阿樱进去!呜呜呜!”小?顾樱见不到阿姐,大哭起来。 小?厨房里,顾晚打碎了瓷盘,快步往外跑,跑到一半,却又?忽然顿住,咬着唇,看一眼靠在树上的沈仃。 顾晚知道沈凌不在了,沈仃是接管他的人,虽然看上去面相比沈凌和善许多,但她依然不敢擅自?行动?。 害怕丢了性命,更怕害了阿樱。 顾晚的一双杏眸望过?来,清透潋滟。 沈仃想起沈凌离开时,交代他的任务,等牧野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让他处理干净这位顾大夫。 影卫杀人不眨眼。 沈仃叹一口气。 他早上不该嘴馋,吃了顾晚一块枣花酥。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沈仃想到以后再也吃不上这样好吃的枣花酥,难过?极了。 他觉得沈凌的心真是石头做的,不然怎么能那么硬,对顾晚这样一个娇弱的小?娘子?,他也下得去手。 在小?顾樱的哭声?里,林越伸长脖子?,跳了起来,想要跳过?高高的院墙,往里看去。 “牧将军!牧将军!你?在里面吗!”他喊道。 牧野本来只想清清静静吃个早饭,被?吵得脑壳疼,抬手拧了拧眉,放下银箸,往院子?外面走去。 顾晚的视线紧紧跟着她。 昨夜,顾晚睡不着,听?见了沈凌和牧野的对话,她听?见沈凌称呼牧野为“牧将军”。 顾晚一下明白了,原来那个凛然威严的男人,并不是真正的牧野将军,而是当今太子?。 真正的牧野将军,竟然是…… 顾晚藏在衣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越发不敢确定,知道这个秘密的自?己,究竟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 牧野没有注意到顾晚的脸色发白,神情有异,她绕过?影壁,看见了被?玄甲军拦在外头的两个孩子?。 林越牵着阿樱的手,小?顾樱穿得粉粉嫩嫩,像是个桃粉团子?,哭得伤心,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见到如此情景,玄甲军依然面无表情,冰冷的长矛架出十字,拦住他们。 牧野皱皱眉,出声?道:“放他们进来。” 林越的眼睛亮起:“牧将军!” 院外两个玄甲军互相对视一眼,犹犹豫豫。 牧野不耐烦地呵斥:“怎么了,是还要去问问你?们主子??他既然没有交代不准放人进来,就别拦着!” “……” 玄甲军移走拦路的长矛。 林越仰起脖子?,趾高气扬地往里走,颇有狐假虎威的意思。 小?顾樱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爬过?对她来说高高的门槛,一溜烟跑进了院子?里。 她一眼就看见了顾晚,张开小?手臂,朝她扑过?去,瓮声?瓮气地喊:“阿姐!” 顾晚蹲下来,把妹妹紧紧抱在怀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阿姐,我好想你?啊,你?为什么这些天都?不在,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小?顾樱睁着圆溜溜的天真眼睛,仰起头问她。 顾晚的神色复杂,揉了揉阿樱的额头,“我在这里有病人要照顾,走不开,等过?段时间才?能回去。” “阿樱有没有乖乖的,有没有给柳夫人添麻烦?” 小?顾樱嘟起嘴:“很乖的,才?没有添麻烦。” 牧野走在最后,听?见了这一对姐妹俩的对话,“顾大夫若是想回去,便回去吧,这里也不需要你?一直守着。” 沈仃跳下树,“不可,主子?吩咐过?,顾大夫要一直留在院子?里。” 牧野轻啧一声?,一大早她的耳根子?就不清净,陆酩都?走了,还那么惹人厌。 她恶狠狠威胁道:“再跟我张口闭口主子?主子?,把你?舌头扯断。” 沈仃缩了缩脖子?,哭丧起脸。 他一个人实在是应付不来牧野啊,殿下和沈凌什么时候回来救救他。 顾晚看着牧野,她依然是男装打扮,一身?玄衣利落,乌发随意地用一根墨蓝色发带扎起,伤势恢复得很快,眉眼里柔弱之气敛去后,多了三分的英气,说话做事没有一丁点女儿家的娇怯。 顾晚抿了抿唇,就算她如今离开别院,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太子?是不会放过?她的。 眼前唯一能救她的,也许只有牧野了。 她温声?细语地婉拒了牧野的好意,“你?的伤未痊愈,我留在院中照料更加妥当。” 小?顾樱抱住顾晚的腰,“那阿樱晚上能不能也留在这里啊,阿姐不在我害怕。” 她说得委屈巴巴,小?嘴撇起。 顾晚没有吭声?,她没有资格做决定。 牧野看出来了她的拘束,开口道:“这院子?那么大,多个小?家伙也热闹,就住下来吧。” 林越一听?,赶忙说:“那我能不能也住在这里?” “你?往这儿凑干嘛?”牧野问。 林越站得笔直,昂首挺胸,认认真真地说:“我想跟牧将军你?学?武,学?打仗。” 将来给他爹,他娘,还有他妹妹报仇。 杀光那些贼人! 牧野看见他眼睛里坚毅的光,灼热的恨意,仿佛过?去的她。 她沉思片刻:“教?你?不是不可以,但你?可想好了,这条路,有去无回。” 为将者,少有善终,最后的归途,皆是马革裹尸收场。 林越喜上眉梢,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给牧野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磕得脑袋都?破了。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听?见林越喊她师父,牧野一愣,随即轻嗤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林越还要继续磕头。 牧野打断他:“行了,有这力气给我找个墙根扎马步去。” “好的师父!”林越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墙根底下,扎起了马步。 牧野随手捡来一根树枝,对着林越瘦薄的身?板戳了戳。 “背挺直。” “马步蹲低,再低,低。” “不准抖。” 林越此前没有习过?武,基本功差,被?牧野用树枝调教?两下,额角已经冒出汗来,他咬着牙,目视前方,靠毅力坚持。 牧野看他扎得还算凑合,扔下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坐回石桌上,继续用她的早饭。 小?顾樱踮起脚,在石桌上露出半个脑袋,眼睛滴溜溜地看着牧野。 牧野端起碗喝着粥,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小?顾樱眨眨眼,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想从瓷盘里拿一块枣花酥。 顾晚忙抓住她的小?手:“阿樱,不能吃。” 小?顾樱不解,歪着脑袋:“为什么不能吃,这不是阿姐做的吗?” 牧野正好也喝完了粥,她本身?就不爱吃甜食,将瓷盘往小?家伙面前推了推。 “没事,让她吃吧。” 小?顾樱双手捧着枣花酥,咬一口,朝牧野咯咯笑起来,露出米粒般雪白的贝齿。 牧野的眉眼也跟着柔软下来,朝她也笑了一下。 用过?饭,她起身?回房,继续休息。 多年受伤的经验让她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伤势最快恢复。 “师父……”林越小?声?喊她。 牧野看他一眼:“你?继续扎,每扎半个时辰,休息半刻。” 林越抿住嘴,往下蹲了蹲- 在别院的日子?,竟然出乎意外的悠闲。 牧野每天就是教?教?林越习武,她不方便做示范动?作的时候,就踢一踢树,让沈仃下来教?。 小?顾樱喜欢牧野,但又?有些怕她,不敢跟她亲近,又?总是拿眼睛好奇地偷看她。 牧野不太会跟小?孩子?相处,发现?她在偷看,也只是朝她笑笑,不会主动?去逗她玩。 但小?家伙聪明,一下就看出来了在这个院子?里,谁是说话的人。 她晃悠来晃悠去,发现?牧野并没有管她的打算,逐渐胆子?大了起来。 不是抱住比她人还粗壮两三倍的树,仰起头去找躲在里面的沈仃,就是去打扰林越练武。 林越扎着马步,她肆无忌惮地往他腿上爬,给林越增加额外的负重?。 牧野大多时候都?在睡觉,一天只吃早晚两顿。 这天一大早,她被?一阵马啼声?吵醒。 院子?外头传来小?顾樱奶声?奶气地说:“嘘!大马你?别吵呀,哥哥还在睡觉呢!” 疾风嘶鸣的更厉害了。 小?顾樱气得跺脚:“哎呀,大笨马!” “顾樱,你?也很吵。”顾晚弯腰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牧野既醒了,不打算再躺,起身?换衣,走出了房。 院子?里多了一匹高大威猛的黑色骏马。 疾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主子?,前后马蹄激动?地上下抬起。 牧野眼睛一亮。 “疾风?” 她有许久没见到疾风,大步走到它身?边,抬起手。 刚才?还叫唤个不停的疾风安静下来,乖顺地低下头,让她抚摸。 “谁送你?来的?”牧野笑问。 疾风不会说话,牧野仰起头,去找树里的沈仃。 沈仃冒出个头,回答道:“主子?命人送它来的。” 闻言,牧野不吭声?了。 她翻身?上马。 小?顾樱瞪大眼睛,拍起了手:“骑大马!骑大马!” 牧野望着小?家伙,“你?也想骑吗?” 小?顾樱像小?鸡崽儿似的频频点头。 牧野踩着脚蹬,弯腰将小?家伙提溜上马,坐进她的怀里。 “将军,你?的伤……”顾晚出声?劝阻。 “不妨事。”牧野并不在意,这些时日修养,除了肩膀上的伤还未愈合,其他伤处已经不影响她的活动?了。 牧野天性喜动?,老老实实了一段时间,疾风一来,就憋不住了。 她的双腿夹紧马腹部,轻呵一声?。 疾风立即跑了起来,冲出院子?。 玄甲军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眼前掠过?一道高高的黑影。 沈仃潜伏在树里,顿时打了个激灵,吓得差点没掉下树,忙不迭轻功跟上。 小?顾樱兴奋地大笑大叫。 牧野余光瞥向后头的沈仃还有骑上马的玄甲军。 她凑到小?顾樱的耳边:“还要不要再快一点?” “要!”小?顾樱的小?手攥成拳,往前伸,“快一点,再快一点!” 牧野笑起来,扯住缰绳:“驾!” 疾风朝前奔得更快了,快得残影模糊。 只有小?顾樱的笑声?留在半空。 “阿樱飞起来啦!” 沈仃的轻功再快,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疾风。 眨眼工夫,他把牧野跟丢了。 沈仃浑身?一阵发凉,面如死灰。 牧野带着阿樱甩掉了沈仃和玄甲军,去了东市。 她们出现?在市集里,一路上频频引人注目,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少年郎君带着妹妹出来打马闲逛。 牧野给阿樱扫空了市集里卖的小?玩意儿。 小?家伙抱了满怀,嘴角咧着的笑意就没有下来过?。 她们玩到日暮才?归。 牧野带着顾樱不可能真就一走了之,更何况夏国和倭寇的动?向不明,她还要留在泯城,以防有不测风云。 在回太守府的路上,牧野碰见了柳渊。 柳渊骑着一匹毛驴,用柳条不住地抽着驴屁股,他急得不行,毛驴却是慢慢悠悠。 “柳叔伯。”牧野追上他问,“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柳渊见了她,拍了拍大腿。 “哎呀,我正要去找你?呢。” “大捷!大捷!”柳渊气喘吁吁,只能念叨出这两个字,脸上的笑意却收都?收不住。 闻言,牧野一怔:“何处大捷?” 柳渊警惕地看向左右,拉着牧野去了僻静处。 小?顾樱眨眨眼,不明所以。 柳渊终于缓过?劲儿来,兴奋地说:“玄甲军一路猛进,连破夏国五座城池,若是顺利的话,这会儿就要打到夏国都?城了!” 第 50 章 泯城接到战报的时间有延误, 柳渊拿到的?最?新战报,至少也是?五日之前?的?。 牧野知道攻打夏国,打的?就?是?速战速决, 出其?不意,但她没有想到陆酩的速度那么快。 如果换做她, 牧野在想她会怎么打…… 柳渊脸上的笑意就没消失过?, 不住地说:“真是?太好了啊,太好了。” 牧野没有吭声,敛眸沉思, 忽然, 她抬起眼:“柳叔伯,城内的?兵现在能否调动?” “夏国有难,洇城的?兵马很有可能会去支援夏国,我们必须要断其?后路。” 柳渊捋了捋胡子:“你?说的?不错, 殿下在走之前?已经预料到了, 派了十六皇子带兵拦截想要救夏的?军队。” 牧野皱皱眉:“陆昭?他?能行吗。” 一个混不吝的?纨绔, 陆酩也敢把?后背交给他?。 柳渊轻叹一口气:“我也有这?个担忧,所以先前?就?提议让你?去, 不过?殿下只说让你?安心养伤, 不用管这?些战事。” 闻言, 牧野沉默。 “小野, 这?话也就?我们私下说, 先前?你?的?兵权被拿走, 我还替你?抱不平, 觉得官家是?卸磨杀驴, 可我看太子对你?倒是?相当看重。”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要是?成了太子的?亲信,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牧野的?思绪复杂,她和陆酩之间?的?事情,有太多不能跟柳渊道出口,至于柳渊说的?当太子亲信,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是?绝对不可能的?。 柳渊还有公务在身,他?们又聊了几?句后,便分开了- 牧野骑在马上,出了神。 坐在马前?的?小顾樱喊了她两声,也不见反应,提高声音:“小野哥哥!” 在院子里的?时候,没有人敢直呼牧野的?姓名,小顾樱也不知道牧野叫什么,只是?哥哥,哥哥的?叫。 方才和柳渊分别时,她听?见柳渊喊牧野“小野”,这?会儿就?也跟着唤起了牧野“小野哥哥”。 牧野眼睫轻颤,终于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怎么了?” “我们还回市集吗?”小顾樱指了指前?方。 牧野才发现她刚光顾着想事情,走错了方向?都没注意,她扯过?缰绳,掉转方向?,往回走。 她们回到偏院时,沈仃正?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摆着三尺白绫,一瓶毒药,一把?匕首,思考着怎么死会不那?么痛苦。 顾晚提着药箱,静静看他?,等着急救。 见牧野回来?,沈仃仿佛看见了再生父母,差点没哭出来?。 “将军,你?怎么没跑啊?” 牧野睨他?一眼:“你?管我跑不跑。” 站在墙根扎马步的?林越伸长了脖子问:“师父!你?一大早去哪里了啊?” 小顾樱抱着牧野给她买的?玩意儿,蹦蹦跳跳,跑到林越面前?,“小野哥哥带我骑了大马,还去了市集玩。” 林越一听?,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啊,我也想去,怎么不叫我?” 小顾樱歪着脑袋:“哎呀,忘记了,下次再带你?一起!” 她从小玩意儿里挑出一个自己喜欢的?兔子木雕,“林越哥哥,这?个送给你?。” 牧野没管两个小孩,转头问顾晚:“有饭吗?” 在外?头晃了半天,肚子有点饿了。 顾晚点点头,放下药箱,进了院里的?小厨房,没一会儿端出菜饭,还是?热气腾腾的?。 沈仃默默捡起石桌上的?白绫、毒药和他?的?匕首,塞回衣服里,将石桌清出位置。 牧野今日的?心情不错,不想一个人吃饭,看着他?们说:“一起吃吧。” 小顾樱现在一点也不怕牧野,反而可喜欢小野哥哥,带她骑马,又给她买了许多小玩意儿。 她拍拍手:“好呀!” 林越站直起来?。 牧野轻嗤:“你?着什么急,功练完了才能吃饭。” 闻言,林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又重新扎上了马步。 顾晚和沈仃互看一眼,也不扭捏,坐到了石凳上。 牧野冷不丁问:“有酒吗?” 顾晚:“将军你?的?伤势未愈,不能喝酒。” 牧野不是?谁劝就?管用的?性子。 “沈仃,买酒去。”她命令道。 沈仃眨眨眼。 牧野:“不买我明天就?跑了。” 沈仃蹭一下从石凳上跳起来?,瞬间?消失不见,一刻钟的?功夫,就?抱了两坛酒回来?。 顾晚无奈,“将军,真不能喝。” 小顾樱左右看了看阿姐,又看看牧野,晃着腿,帮阿姐附和说:“小野哥哥不乖。” 牧野捏捏她的?小鼻子,“你?还管起我来?了。” 牧野开了一坛酒,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江南的?酒,烈度虽不如燕北的?,但味道却是?回味十足,清甜甘醇。 她砸吧两下,露出享受的?表情。 顾樱盯着她,好奇地问:“好喝吗?” 牧野用筷子沾了些酒:“你?尝尝。” 顾樱舔了舔,小脸迅速拧成一团,吐出粉嫩的?舌头:“好辣!” 牧野被她逗得大笑。 一顿饭结束,牧野将两坛酒都喝光了,微微上了脸,两颊泛起浅红。 顾晚瞪了沈仃好几?眼,嫌他?蠢,就?算是?买酒,买一坛回来?就?好了,还买了两坛那?么多。 她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发现牧野是?个没节制的?,给她做的?饭,不管做的?有多大量,她都能吃完。 酒也不例外?,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就?剩不下来?。 用过?饭,歇息半个时辰后,顾晚端来?了汤药。 牧野喝了药,继续回房休息。 顾晚的?药里放了安神的?草药,让她睡得很沉,一直睡到傍晚。 牧野头疼,疼醒了,她从枕头下面摸出瓷瓶,打开盖子,往掌心里倒了倒,倒出瓷瓶里最?后一颗药丸。 在来?泯城之前?,她拿着裴辞治疗头疾的?药方,找了一家医馆配了丸剂。 她的?头疼自从离开奉镛,便发作的?没有那?么频繁,只需要隔三差五吃一次,配的?丸剂吃到现在才吃完。 大概是?中午喝了酒的?缘故,今天头疼得格外?厉害。 牧野将药丸扔进嘴里,吞了下去。 顾晚估摸到她醒来?的?时辰,走到门边,轻叩问:“将军可要用晚饭?” 牧野头疼不舒服,没有胃口,回道:“不用了。” “好。”顾晚静静退远,不打扰她休息。 牧野继续躺回榻上,闭着目,等待药生效。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顾晚带着妹妹回了侧房,熄了灯,院子里一片夜深人静。 牧野头疼的?感觉才终于有所缓解。 她发出一声长长叹息,抬起胳膊,盖住眼睛。 忽然肩膀传来?一阵刺痛,她轻嘶。 牧野不想管,放下胳膊,闭眼准备入睡。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屋外?传来?微弱的?动静。 有人悄无声息地翻窗进来?,微弱的?气流变化令她睁开眼,警惕地凝着面前?黑暗。 “谁。” 黑暗里的?影子顿了顿。 “吵醒你?了?” 陆酩的?声音低低沉沉,在无垠的?夜色里,清泠如月华。 牧野听?出了他?的?声音,一怔。 “你?怎么在这?里?” 他?不该在军中吗。 陆酩走近她,慢条斯理找到桌上的?火折子,点起灯。 “回来?看看你?有没有老实待着,免得你?不安分。” 牧野翻了个白眼,从陆酩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随着灯烛被点燃,室内亮起昏黄灯光。 牧野眯了眯眸子,适应光线后,抬起头,朝陆酩看去。 陆酩身上的?战甲未卸,玄色战甲在烛光下闪烁出寒光,周身也携着夜里的?湿气寒意。 陆酩也在看她,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一瞬后,往下偏移,随即蹙起眉,问道:“肩膀怎么了?” 闻言,牧野偏头,朝肩膀看了一眼,白色的?里衣上氤出一片血红。 她漫不经心地“哦”一声:“可能早上骑马,扯到伤口了。” 陆酩在她的?榻边坐下,拿起桌上的?金创药,伸手去解她的?里衣。 牧野捂住衣襟:“你?干什么。” 陆酩对上她充满戒备的?眸子:“给你?上药。”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他?轻嗤。 牧野无言以对,她也不知道怎么下意识就?做出这?幅举动。 好像陆酩要对她怎么样……似的?。 陆酩凝着她,漆黑瞳孔里的?情绪讳莫如深:“你?怕什么?怎么以前?裴辞能给你?上药,孤就?不行了?” 牧野也觉得不对劲,不过?是?上个药,有什么可扭扭捏捏的?。 她犹豫一瞬后,缓缓松开攥住衣襟的?手。 里衣松散,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 陆酩的?目光沉了沉。 “侧过?身去。”他?说。 牧野翻了个身,背对他?,受伤的?肩膀朝上。 陆酩解开她半边里衣,褪至腰间?。 肌肤感受到他?的?指尖碰触,微凉,激起一瞬痒麻。 牧野抿了抿唇,把?脸埋进了软枕里。 “说真的?,你?为什么回来??”她问,想要通过?对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陆酩说是?回来?看她,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虽然陆酩常常跟她发疯,但是?在正?事上从来?不会儿戏,更何况是?南方现在如此焦灼的?局势之下。 陆酩打开金创药,思考一瞬,将自己的?手凑近床榻边的?火盆,烤了烤,等到没有那?么冰凉之后,才用指腹沾取药膏,替她上药。 他?的?眼眸认真,动作里小心仔细,半晌,才道:“去拿回洇城。” 闻言,牧野打了个激灵,想要坐起来?追问。 陆酩按住她的?腰。 “别动。” 牧野的?腰间?一阵敏感,老老实实侧躺在榻上,一动不敢再动,她攥紧被衾,努力克制自己身体上的?其?余反应。 “夏国不管了?”她问。 陆酩:“夏王死了,里头有一阵乱的?,沈凌在就?够了。” 牧野问:“你?不怕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陆酩反问:“你?认为哪一个才是?芝麻?” 牧野:“……” 她敛眸,很快明白过?来?。 洇城是?大霁与诸侯国之间?的?关口,扼住了洇城,便扼住了大霁在南方的?颈动脉。 而夏国被大霁和东海合围,随时可取,并不急于一时。 牧野思索的?时间?里,陆酩已经替她上好药,将她的?里衣重新拢起。 “走了。”他?起身,吹熄了灯烛,屋内重新归于黑暗。 牧野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 来?去匆匆。 “喂——”牧野撑起身,朝着黑暗里喊。 陆酩顿住。 牧野轻抿唇,语气硬邦邦地说:“你?别死了。”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我还要亲手杀你?的?。” 黑夜里,有短暂的?静默。 陆酩发出一声轻笑。 “好。” 50-60 第 51 章 陆酩走后?, 牧野不知道是因为头疾不适还是因为酒意上头,一宿没睡好。 她回想起自己最后和陆酩说的话,觉得一定是白日的酒喝多了, 才会表露出担心他的意思。 翌日。 牧野起床,眼下青紫。 顾晚做好早饭, 端到院外的石桌上, 看见她,“将军昨夜没休息好?” 牧野单手蜷成拳,放在?唇畔, 打了个哈欠, 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对了,”她想起什么,从袖口?里取出一张对折的药方,“我平日吃的药剂吃完了, 顾大夫你能帮我再配制吗?” 顾晚接过?药方, 展开。 白色素纸上, 写方的人字迹清隽工整,极为好看, 似有书法大家的神韵。 不过?在?看清了其?中的用药时, 顾晚蹙起眉, 抬起头问:“这方子开起来是治疗什么的?” 牧野解释说:“以前?头受过?伤, 落下的后?遗症, 记不得一些事?情, 偶尔会头疼。” “将军记不得一些事?情的情况可否详述?具体哪些事?情记不得了?” “也没什么, 就是最近三年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顾晚复看了看药方, 紧抿唇。 先?前?她为牧野把脉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她百汇周围有气血淤结, 但因为牧野外伤严重,她没有急着处理。 可是眼前?这药方…… 顾晚继续问:“这药方是谁为你开的?” “一位朋友。”牧野奇怪地看她,“有什么问题吗?” 顾晚犹豫片刻,张了张口?:“将军的失忆,恐怕就是因为一直吃这个药,才会好不了。” “可是不吃会头疼。” “只要这方子里的几味止疼药就足以缓解头疼,而?其?他的药是不必要的,若是一直吃,反而?头疾会持续不断。” 牧野的表情凝重,陷入沉思。 许久,她开口?道:“有劳顾大夫,就按方子上写的配药吧。” 顾晚一怔,不解地望她,明知?药方有问题,怎么还要继续服用。 牧野的眼神清朗,脸色坦然。 既然药方是裴辞开的,让她这么吃,就一定有他的用意。 至少先?生,从来不会害她。 如果是先?生不愿让她想起来的记忆,那她就不想了- 牧野用过?早饭,想要骑上疾风出一趟门时,发现?偏院旁的马厩里,已经没有了疾风的身?影。 沈仃从树上冒出头来:“殿下说将军的伤未痊愈,不能骑马,命人把疾风养到了别处,等?将军的伤好了,自然会再送回来。” 牧野:“……” 牧野走到院门口?,发现?看守她的玄甲卫重新换了一波,面色更加肃杀,高大威猛。 啧。 她在?心里狠狠骂了陆酩一句脏话。 绝对是因为昨天她跑出去的事?情,被陆酩知?道了。 牧野仰起头,瞪了一眼沈仃:“你告的状?舌头不想要了?” 沈仃忙捂住嘴,缩进了树里,不敢再出来。 本来牧野这个门,可出可不出,但陆酩加强了院外防守,一下将她的反骨给激了出来。 一个皇宫都困不住她,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偏院。 牧野佯装放弃出门的样子,背着手回了屋。 她从屋子后?面的窗户翻出,双脚无声地落地。 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小野哥哥!” 牧野吓了一跳,才看见蹲在?角落里玩泥巴的小顾樱。 她忙将小家伙抱起,捂住她的嘴,“嘘。” 顾樱眨了眨大大的眼睛,用力点头,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腮帮子鼓鼓的。 牧野觉得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子,小声说:“可以呼吸。” 憋了许久的小家伙这才呼出一口?软软的气。 顾樱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轻轻问:“小野哥哥你在?干嘛?” “带你出去玩啊?” 顾樱叫起来:“好啊!”随即反应过?来不能吵,立马又缩起脑袋,自觉地把小手指挡在?嘴巴前?。 “要悄悄的,不能被别人发现?。” “嗯!” 牧野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打算带着顾樱去东市溜达一圈就回去,不然陆酩又加强一次守卫,或者想别的办法对付她,也够让她烦的。 虽然他现?在?应该忙着打洇城,应该顾不了她。 她这段时间除了早晚出去用饭,便是一直待在?屋子里养伤,不过?出去一趟,沈仃这帮人也发现?不了。 牧野带顾樱出去,怕顾晚担心,她写了一张字条放在?了小厨房的灶下。 她的屋子,大概是陆酩的命令,只有顾晚可以进来,其?他人都不准往里迈一步。 牧野提溜着顾樱,轻功飞上了天。 小家伙睁大眼睛,望着地下的风景,比昨日骑大马还要兴奋刺激。 牧野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太守府,牵着顾樱的手,大摇大摆地在?东市里闲逛。 平日里,顾晚在?医馆的工作很忙,极少带顾樱出来玩,小家伙跟着牧野,撒了欢儿似的,东溜西蹿。 牧野也不拘束她,由她跟小泥鳅一样到处玩,只是紧紧跟在?后?头,要付钱的时候,当一个称职的银袋子。 不知?不觉,她们就逛到了快中午。 顾樱的小鼻子冻得红红,肚子咕咕叫起来。 牧野带她随便找了一家酒楼吃午饭。 她自己习惯了一天吃两顿,但小孩子可禁不起饿。 牧野给顾樱点了两个菜,看她吃。 忽然,有人从背后?唤她,声音清雅低缓。 “小野。” 牧野一愣,回过?头,看见了裴辞一身?青衣,站在?她面前?,含笑望她。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眨眼,而?后?惊讶地问:“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顾樱停住了啃鸡腿,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向眼前?这个不认识的大哥哥。 裴辞在?牧野身?旁坐下,让小二上了壶龙井,为他和牧野各倒了一杯,这才开口?道:“我来找你。” 一副料想她不会按照他给的路线图行进的模样。 牧野心虚地笑了笑:“先?生,让你担心了。” 裴辞无奈叹息:“你什么时候听话过?。”一向是哪里越乱往哪里蹿,像是飞蛾,明知?不该扑进去的地方,也要扑,他从来劝不住。 牧野问:“对了先?生,我从奉镛离开后?,你在?朝中可有被为难?” 虽然她前?脚刚走,陆酩后?脚就南下了,但保不准他的手伸得长,对裴辞做些什么。 裴辞的眼里似有深意,看着她。 “放心吧,太子如今自顾不暇,很快你便不必受他掣肘。” 牧野不解,皱了皱眉:“先?生这是何意?” 裴辞轻抿一口?茶水,放下茶盏,这才慢条斯理道:“太子北巡遇刺身?亡,朝廷大乱。” 听到这个消息,牧野震惊,随即她反应过?来。 难怪陆酩昨夜来去匆匆,明明马上就要拿下夏国了,却又折回去取洇城,原来是他的时间不多了…… 南方的战役必须速战速决。 “不过?……”牧野顿了顿,“太子是否真?的死?了,还未可知?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并没有直接告诉裴辞,北巡的太子是替身?的消息,只是试探性地问。 裴辞凝着 弋? 她,琥珀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太子死?或没死?,已经不重要了。” “朝中大臣已经纷纷上书,请承帝立新的储君。” 牧野拧眉,喝光了茶盏里的水,“那承帝是什么态度?” “作壁上观。” “……” 牧野无言以对,朝廷里的纷争,她永远看不懂。 “如今朝中是哪几位皇子在?争?” 裴辞并不答,反而?问她:“若是二皇子当上太子,小野觉得如何?” 牧野脸上表情抽搐,嫌弃道:“那个死?断袖?” 裴辞:“……” 他静默一息,解释说:“二皇子的心机与城府不比太子浅,只是在?敛其?锋芒,免得被太子加害,至于?那方面的癖好,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牧野依然不屑:“就算如此,他能伪装龙阳之癖数年,也怪恶心的,行事?不够正派。”一个人得有多么大的欲望,才能掩藏本性,做不愿意的事?情。 她想起离开奉镛前?,裴辞以江骞行的身?份与二皇子相交往,难道说那时候起,裴辞就在?帮二皇子了吗。 牧野的声音轻了,劝道:“先?生,王储之争,参与进去恐怕不是好事?。” “等?南方的战事?平息,我们就回燕北去吧。” 比起让什么二皇子当储君,牧野觉得陆酩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她在?宫里的时候,见过?陆酩日日批奏折,批到深夜,兴水利,减免赋税。 南方战事?起,朝廷大臣一个个都想的是怎么推卸责任,只有陆酩不声不响秘密出征。 虽然牧野和陆酩的私人仇怨很深,但储君关乎国之根本,在?她眼里,陆酩还算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也没有换的必要。 牧野犹豫片刻:“先?生,朝廷中难道没有人知?情吗?太子他其?实并未北巡,而?是带兵南下。” 陆酩带着十万玄甲兵,不可能真?的做到一点动静也没有。 裴辞轻扯唇角:“你以为承帝不知?情?” 牧野一怔。 裴辞悠悠地说:“承帝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不威胁到他的地位,谁当太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相反,若是陆酩在?南方立下赫赫军功,承帝会像过?去忌惮牧野一样,忌惮他。 说不定承帝此时的内心,也并不希望陆酩回去,承帝近年疯了一般地求长生,他还想在?皇位上,坐上十年,二十年,百年。 牧野知?道皇家无情,但却没想到能无情到如此地步,她不愿相信,依然在?想办法。 “若是太子拿下洇城,再赶在?重立储君之前?回去,朝廷的混乱是不是就解决了?” 裴辞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沉默许久。 “已经来不及了。”他说。 牧野握紧茶盏:“什么意思?” 裴辞的声音幽沉:“陆酩大概已经死?在?了去洇城的路上。” “啪”得一声,牧野手里的茶盏被她捏碎了,瓷片扎进她的掌心,殷红的血像是赤蛇蜿蜒。 她瞪着裴辞,有太多问题想问,可是眼皮忽然变得沉重。 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 52 章 马蹄声阵阵。 裴辞凝着沉睡的?牧野, 许久,他从袖中取出一副银质的棋盒,棋盒做工精致, 雕刻的?繁复的?环形纹。 他打开棋盒,狭小的?棋盒里, 盘旋缠绕着两条细蛇, 一条银蛇一条黑蛇。 裴辞将银蛇拉扯出来,黑蛇不舍,发出嘶嘶声。 裴辞盖上棋盒, 将银蛇拢在掌心, 而后靠近牧野,拿起她的?手,掌心处是被茶盏割裂的伤口,血渗透出来, 散发着淡淡血腥气。 银蛇闻到这个味道, 蛇身?紧绷起来, 仿佛迫不及待,它张开嘴, 露出尖尖的?牙齿, 细长的?信子, 贪婪地?舔舐着牧野掌心里的?血。 待银蛇喝足了, 裴辞将银蛇装进了另一副棋盒中, 掀开车帘, 递出。 马车外有?一名黑衣人在骑马随行, 接过了棋盒, 掉头离开- 牧野醒来时,发现自己位于一辆马车内, 掌心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已?经包扎过,而她整个人,正靠在裴辞的?怀里。 裴辞的?双臂搂住她的?腰,在她的?身?前合拢,将她的?胳膊也圈在其中。 牧野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前胸,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滚烫。 马车里的?空气仿佛也变得灼热和?稀薄起来,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牧野的?内心闪过一瞬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 裴辞和?她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姿势相处过,透着一股诡异。 牧野动了动双臂,挣脱出了他的?怀抱,和?他分开,坐到了马车另一边。 裴辞垂眸,凝着怀里空了的?那块地?方?,不动声色。 “醒了?” “……”牧野沉着脸,不吭声。 她盯住裴辞,不解问:“先生为何要往我的?茶里下药?” “为了带你?回燕北。”裴辞静静看她,目光坦然,“小野不是一直就想要回燕北吗?” “我是要回,但不是现在。”南方?的?战事还未平息,让她如何放得下心走。 裴辞微微颔首,“所以?我要对你?下药。”因?为知道她不会乖乖配合。 牧野皱起眉,有?些恼了:“先生!” 裴辞的?表情无波无澜,并不受她的?情绪所影响,用平稳的?语气说:“小野,南方?的?战事可以?先放一放,等朝中局势稳定,册封新太子的?礼成,朝廷随时可以?出兵平乱。” 牧野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从裴辞口中说出来的?。 一句轻描淡写的?放一放,放下了多少百姓,会有?多少人在战乱中牺牲,牧野不敢想。 她深呼一口气,尽量保持冷静:“你?们对太子做了什么?” 裴辞蹙了蹙眉,对于牧野的?这一句话,听着觉得刺耳。 什么时候她和?他不再是一边的?了。 他不咸不淡说:“不过是坐实了朝中太子遇刺身?亡的?传言。” “……”牧野的?双手握紧成拳,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氤氲了白色纱布。 她胸口涌起一股气,怒道:“陆酩原本能拿回洇城的?。”如果不是被自己人陷害的?话。 裴辞:“没有?他,我也能够拿回洇城。” 牧野冷哼一声:“你?所谓的?拿回洇城,排在了权谋斗争之后,黎明百姓之后。” “先生当真觉得二?皇子未来会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吗,一个为了坐上太子之位,拿国家领土为儿戏,谋害弟兄的?人,何以?为君?” 裴辞驳道:“你?以?为陆酩以?前就没做过谋害弟兄的?事情吗?他做的?可比陆晏狠多了。” 牧野不明白为什么裴辞在顾左右而言他,提高了音调:“我不管陆酩以?前做过什么,我只管现在我看到的?!” 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对裴辞用这样重的?语气说话。 忽然,马车里陷入一瞬静滞。 裴辞凝着她,许久,开口道:“小野,什么时候你?开始帮着陆酩说话了?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情,你?都忘了吗?你?不是也很想他死吗?” “……” “我以?为先生和?我一样,将私人恩怨放在了家国之后。” 裴辞发出一声低低凉凉的?呵笑。 “那是你?的?恩怨还不够深。” 牧野疑惑地?看着他:“先生与陆酩有?何恩怨?” 裴辞抬起眼,深深地?凝望她。 陆酩所拥有?的?一切,本该属于他。 包括牧乔。 牧野不会想知道他未来要做的?事情,会让他们之间的?决裂更深。 牧野身?上受到的?规训太多了,只知道忠于她的?君和?民。 裴辞一言不发。 许久,牧野开口说:“牧乔知道了,不会高兴的?。” 裴辞“嗯”了一声,淡淡道:“她不会。” 他比了解牧野,更了解牧乔,牧乔没有?牧野身?上的?那些规训。 若要成大事,必须要有?牺牲,更何况南方?战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平息的?,若是朝堂之中不能快速的?稳定,便?始终是后患。 牧野忽然意识到,她和?裴辞之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隔阂,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办法与他说通。 “先前跟我在一起的?孩子呢?”她问。 裴辞开口:“我命人将她送回去了。” 闻言,牧野稍稍放心下来。 此后一路上,马车里,牧野与裴辞相顾无言- 到了傍晚,马车在一间客栈前停下,他们已?经远离泯城。 牧野没有?胃口,不肯吃饭。 裴辞知道她的?性子,不受拘束,越是逼她,越是逆反,索性也不管她。 牧野回了房,关上门?,却始终坐立不安。 她想起昨夜里陆酩的?样子,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竟是她和?陆酩见的?最后一面。 牧野的?右手按在心口处,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她闷得喘不过气来。 忽然,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不相信陆酩这样聪明的?人,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 陆酩绝对不能死。 牧野狠狠咬牙,眼睛红得吓人。 她此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为将者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死在了阴谋场。 像是重莲被泼了粪一样让人恶心。 牧野当即拍桌而起,掀开窗户的?一条缝隙。 客栈里有?不少侍卫把守,不知裴辞防的?是她逃走,还是在防陆酩的?影卫。 牧野从衣袖里摸出一张面具,还是陆酩给她的?那一张,她为了以?防万一有?需,一直带在身?上。 她戴上面具,出众的?长相立即变得泯然众人。 牧野翻窗离开客栈,路过马厩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 疾风蹬着前蹄,发出动静引起她的?注意。 裴辞做事一向?考虑周到,大概是在送顾樱回去时,顺便?连疾风也一起带走了。 疾风那么大一个目标,裴辞带走它时,玄甲军和?沈仃不可能没有?察觉。 裴辞的?人能够全身?而退,恰恰说明玄甲军和?影卫没有?余力再管,而陆酩那边是真的?出了事…… 牧野解开了拴住疾风的?绳,跨上马,急促地?发出一声:“驾。” 疾风察觉到了主人的?紧绷情绪,很快跃出马厩,疾驰起来。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像是刀锋刮过她的?侧脸。 牧野一刻未敢停歇,往洇城的?方?向?去。 新月如钩,染上血红色。 在无垠的?夜里,显得阴森。 随着她不断往南,空气里夹杂着的?血腥味道,由淡渐浓。 最后马蹄发出踩在浅水上的?声音。 水是粘稠的?血,好像马蹄随时要陷进去。 牧野长吁一声,叫停了疾风。 她不愿意疾风踏过这片尸山血河。 寒风过,吹散了天空里的?云雾,月光浸透,映亮了苍茫的?平原。 平原之上,玄甲军的?尸首遍野,触目惊心。 牧野的?手握紧缰绳,指尖泛白。 她翻身?下马,在尸堆里找人。 云雾重新聚拢,遮蔽住了月光。 牧野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用手去摸。 可就算摸了,她也辨认不出陆酩来。 牧野发现这些死去的?玄甲军,血未凉透。 地?面传来极为微弱的?震动。 她屏息凝神?,侧脸贴在地?上,辨认出了一道道马蹄声,正朝东边的?方?向?去。 牧野追着那一队人马,往东去,保持着不被对方?发现的?距离。 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那一队人马进了山。 南方?的?山脉连绵,树木丛生,是很好的?躲藏之所。 搜山的?黑衣人数量庞大,仿佛倾巢出动。 牧野不想打草惊蛇,只远远地?跟着。 一位山民背着空竹篓,进山砍柴。 为首的?黑衣人蒙着面,眼神?冷峻,一句不问,在和?山民打上照面之时,剑已?经刺穿了山民的?腹部?。 山民瞪大双眼,瞳孔里惊惧而迷茫。 山林之间,传来女人刺耳的?尖叫声。 跟在山民后面的?,大概是他的?妻子,看见被剑穿透的?丈夫,想也不想冲了出来,抓住黑衣人的?衣襟往下扯。 黑衣人抽出剑,反手就抹了女人的?脖子。 牧野的?呼吸一停,她没有?想到这些人搜山搜得竟然如此残暴,甚至她都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有?来得及出手相救。 很快,她认出了这些搜山的?人脖子后面都印有?死士的?标记。 牧野记得,当初来陆酩的?别院救她的?那一拨黑衣人,在和?沈仃打斗的?过程里,脖子上也曾露出过这样的?印记。 这些人是听命于裴辞的?…… 牧野发现,她好像不认识裴辞了。 难道说宦海浮沉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 亦或者他对陆酩的?仇怨,竟然那么深,深到能够去伤害无辜的?人吗。 牧野更加确定这些死士在找的?就是陆酩。 不然不会如此宁可杀错不可错杀。 牧野的?脸色沉下来,她脚步顿住,决定不能再跟着这些死士了,她必须在他们之前找到陆酩。 山里的?路错综复杂。 牧野扫视一圈后,抿了抿唇,凭着感觉,选中了一条路,躲过黑衣人的?视野,往密林深处去。 远离黑衣人的?地?方?,山林里宁静极了,只有?山本身?的?声音,水声滴答滴答,鸟鸣清丽。 牧野却没有?心情欣赏山中的?景致。 她左右不断的?搜寻,发现了几处泥土的?异常,像是被用剑搅乱过,泥土之下,是掩埋的?血渍。 牧野下意识顺着泥土异常的?方?向?去,忽然,她停下,沉思片刻后,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 许久之后,她发现了一处山洞,被树丛遮挡住,并不显眼。 牧野犹豫一瞬,倾身?走了进去。 山洞里的?光线昏暗,越往里走,越是幽暗。 牧野缓缓地?行进,走着走着,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条死路。 她皱皱眉,难道不是这里? 牧野脚跟向?后,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有?人扼住她的?脖子,将她往岩壁上用力一撞。 她发出一声闷哼。 在山洞里回响。 因?着这一声闷哼,狠狠掐住她脖子的?那只大手瞬间卸了力。 随着这一份力的?消失,仿佛他整个人的?力量都失去了,黑影倒了下来,将牧野压在了岩壁上。 牧野感受到肩膀一沉,对方?的?下巴抵住她的?肩膀,温热略带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颈肩。 她凝着眼前黑暗,眨了眨眼,轻轻开口问:“陆酩?” 半晌,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在漆黑一团暗色里,显得格外嘶哑。 “你?伤好了?就到处乱跑。” “……”牧野无言,现在是问她伤好没好的?时候吗,她确定了压在她身?上的?人是陆酩。 她从衣袖里摸出火折子,点了火。 借着微弱的?火光,牧野看清了陆酩的?状况。 比起她身?上恢复得差不多的?伤,陆酩的?伤才叫做让人心惊。 一身?月华白衣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被血染得鲜红,衬得陆酩的?脸分外妖异,竟透出一股诡谲的?美感。 牧野面无表情道:“看你?快死了,赶着来补刀。” 陆酩轻扯唇角,缓缓闭上目,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了牧野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闻到除了血味之外的?一股隐约淡香,夹杂着极淡的?草药味。 “也好。” 第 53 章 牧野觉得好在她的力气大, 不然实在难以扛着?一个陆酩,还能?躲开那帮死士的搜捕。 失去意识的陆酩沉得像是巨石,大冬天里?, 牧野的后背都湿了,分不清是汗, 还是陆酩身上?的血。 所幸他们?的运气?还算好, 在山林里找到了一间无人的屋舍。 死士在屋舍里的搜寻过,到?处乱糟糟的,天翻地覆。 牧野将?陆酩放在院子外乘凉的竹架上?, 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竹篓。 她认出了竹篓编制的花纹, 和不久前被死士杀死的那位山民身上?背的竹篓一致。 牧野敛眸,猜测出这屋舍的主人正是那一对亡命的夫妻。 她握紧拳,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 南方的湿气?重,木屋是两层楼的结构, 一楼并不住人, 是厨房和吃饭的地方。 沿着?楼梯往上?, 二楼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卧房。 卧房里?也被翻得乱七八糟,竹柜里?的衣服零落。 牧野将?陆酩艰难地背上?了二楼, 把他放在床榻上?。 木屋的后面就有一条小?河。 牧野从河里?打来干净的水, 为?陆酩擦身。 陆酩紧闭着?双眸, 唇色苍白, 浑身衣物没有一处干净的, 全是血。 所以牧野不喜除了玄衣以外的颜色, 尤其是白衣, 被血染上?以后, 实在太过刺眼。 牧野解开陆酩的腰带,开始脱他的衣裳, 从上?至下?。 上?衣褪至腰间时,露出了他胸膛,肌肉匀称精致,腹部有一道小?手臂那么长的刀疤,血肉模糊,肋骨依稀可见。 牧野没想到?他的伤重到?这样的程度,眼睫颤了颤,连忙将?草药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咀嚼捣烂,最后吐出来糊在他的伤口上?。 这一路上?,她沿途采了许多草药,全是用于止血治伤的。 辨认这些草药的方法,还是以前裴辞教?她的。 战场上?的条件艰苦,裴辞怕她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而他不在,也能?想办法自救,一次次带她进山,教?她急救之?法。 只不过牧野也没有把握,就她这样只学了半吊子的急救能?力,能?不能?救回陆酩。 处理完他的伤后,牧野额角已经全是汗,手上?沾满了血迹和浓稠的绿色药汁。 她盯着?安安静静躺在榻上?,好像死了一样的陆酩,小?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努努力,活下?来啊。” 陆酩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 虽说南方不像燕北那般极寒,但阴冷的天气?也足够刺骨,尤其是山里?。 牧野不敢让陆酩就那样赤露的身体,怕他染上?风寒,更不利恢复。 她从翻乱的竹柜里?找出屋舍男主人的衣物,替陆酩更换。 牧野将?他的外衣和里?衣尽数脱下?,最后扯裤子时,她的动作顿了顿,盯着?某处愣了愣。 半晌。 她才移开视线,继续为?陆酩穿上?干净的衣物。 为?他换好衣服后,牧野又给他盖上?被子,这才出了屋,关上?门。 她下?楼后,坐在竹架上?,出神了许久。 脸上?的表情困惑而不解,还带着?复杂的同情,掺杂一丝嫌弃- 牧野料理完陆酩以后,并没有闲着?,在屋舍周围不断巡查,确保死士没有再折返的迹象。 直到?夜幕降临,山林里?恢复了宁静,死士没有搜寻到?想要的人,离开了山林,受惊的倦鸟归巢。 牧野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找到?了被死士杀害的那对夫妻,寻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将?他们?埋在一起,好好地葬了。 牧野站在冢前,表情肃穆,郑重地拱手作揖。 虽不能?当面道谢,但她还是在心底表达了感激之?情,感谢这对夫妻为?他们?提供了临时的庇护所。 回到?屋舍后,牧野不敢点灯,摸黑上?了木屋二楼。 屋舍的主人大概过得清贫,牧野找遍了屋子,也没有找到?多余的被褥,唯一的被子,现在盖在陆酩身上?。 好在她是习武之?人,倒没有那么不抗冻,随便找了一张草席垫子,放在床边的地上?,席地而睡。 许是夜晚的湿气?太重,牧野头?疾又犯了,疼痛初起时,如蚂蚁啃食般令人难耐,到?最后,就是锯子拉木头?般折磨。 牧野紧闭着?眼,双臂环抱住自己,没有去拿止疼的药剂。 她决定不再去吃裴辞的药了。 牧野在想,难道是她失去记忆的这三年,让裴辞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顾晚说过,只要不吃这个药,她的记忆就能?慢慢恢复。 她想要一探究竟,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错过了什么。 三天过去,陆酩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偶尔发烧。 牧野替他擦身换药,见他始终未醒,焦灼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在这三天里?,死士又多次进山搜索。 牧野将?屋舍外保持着?被翻乱的样子,躲过了几?次经过屋舍的死士。 每日夜里?,牧野的头?疼都要发作,格外难捱。 好在她还记得顾晚与她说过,有哪几?味药是起止疼效果的。 牧野外出替陆酩采药时,顺手也采了能?止疼的草药,一半她自己用了,另一半嚼碎了给陆酩敷在伤口上?。 夜里?,牧野的头?疼没有前几?夜那么难捱,伴随着?隐约的头?疼,她渐渐睡去。 牧野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醉生梦死的奉镛城。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歌舞升平,王公贵族们?纵情于酒色之?中。 陆酩一身锦衣华服,高高端坐在主位之?上?,在他身侧的,是同样穿着?华丽宫裙的牧乔,妆容明媚,唇角勾出一抹得体的笑容。 从宴会开始,这一抹笑意就停留在那里?,像是泥塑石雕,摆出来做给别人看。 陆酩的表情淡漠,一只手搭在桌案上?,把玩着?白玉酒杯,对于周遭的觥筹交错,并不在意。 直到?一队妖娆舞姬扭动身姿,在大殿的中央起舞,他才缓缓抬起眼皮。 为?首的舞姬美?艳异常。 陆酩的目光盯在她的身上?没有挪开。 牧野在梦里?作为?旁观者,意识还是自由的,她忍不住暗地里?骂陆酩,竟然当着?牧乔的面,盯着?舞姬看个不停。 伴乐越来越快,舞姬们?的舞蹈动作也越来越快,柔软的绸带纷飞,迷离了看官们?的眼。 就在这时,为?首的舞姬忽然朝陆酩的方向飞去,手中的绸带里?一柄匕首反射出微弱的寒光。 陆酩依然端坐,波澜不惊。 只是转瞬之?间,另一道身影挡在他面前,舞姬的匕首扎进了牧乔的身体。 一滴血溅在陆酩的手背上?,他平静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碎裂- 梦中的场景跳跃。 牧野甚至来不及凑近去看牧乔的伤势,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 巍峨肃穆的太极殿内,承帝高高坐在龙椅之?上?,陆酩立于殿下?。 承帝沉着?脸:“朕既已经处置了秦王,将?他软禁在封地,况且他又未曾伤到?你,你何必对他私下?用刑?” 陆酩敛眸:“儿臣自是信服父皇的处置,没有丝毫不偏不倚,又何故对兄弟用私刑?” 他话里?的意思顺从,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承帝心里?清楚的很,除了陆酩,谁还能?有这样的本事,让一个皇子消失得无?声无?息。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秦王现在人在哪里??” 陆酩淡淡道:“儿臣不知。” 承帝暴怒,将?御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到?他的脚边,砚台碎裂,发出刺耳声响。 “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牧野看得心惊,倒是没想到?,承帝在这个时候,就已经透露出对陆酩不满的意思了。 陆酩那么聪明,应该知道隐藏锋芒,不该让承帝对他忌惮。 牧野转头?想要去看陆酩是什么反应,眼前却再次模糊,她到?了一处极为?熟悉并厌恶的地方。 东宫。 寝殿里?,牧乔昏睡在榻上?,乌黑的头?发披散,脸色苍白。 陆酩站在一旁,看宫女喂药给她。 宫女喂到?她嘴边的药,全部悉数流了出来。 陆酩没了耐心,让宫女退下?。 寝殿内空了下?来。 陆酩端起药碗,含了一口药汁,紧接着?,他俯身凑近牧乔,撬开她的唇齿,将?药一点一点渡了过去…… 牧乔发出一声微弱的呢喃。 在幽静的环境里?,这一声呢喃,显得极为?粘稠。 牧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颊滚烫,浑身发麻,她的内心情绪复杂,难以言状。 这一段梦实在诡异。 牧野摇摇头?,不再去想- 到?了第四天,死士没有再进山。 牧野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放弃了对这片山林的搜索,依然不敢在木屋外过多走动。 这四日,她只能?依靠采集野果度日。 她自己还好说,随便怎么凑活都行,但陆酩伤病在身,本就体弱,饮食再不跟上?,牧野真怕他危在旦夕。 傍晚时,牧野确信死士不会再进山,她下?了楼,在小?厨房里?生起火,用厨房里?找到?的稻米熬出稀粥。 她怕灶火冒出的烟升起,目标太大,只能?小?火慢慢熬,紧闭着?厨房的门。 一碗粥熬了许久,烟熏黑了她的脸,嗓子眼里?也像是火烧般透着?热气?。 牧野端着?熬好的稀粥回了二楼房间。 无?论她怎么样去喂,陆酩就是喝不进粥。 乳白色的粥水从他唇角流出。 牧野用袖子擦了擦他的下?巴,汤勺扔回碗里?,叹出一口气?。 她盯着?陆酩的脸。 这几?日,陆酩滴米未进,要是再这么耗下?去,她这段几?日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只能?带个尸体回去。 忽然,牧野想到?了昨晚的梦。 梦里?,陆酩是那样给牧乔喂药的…… 牧野在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决定一咬牙,含了一口米汤在嘴里?。 反正都是男人,对个嘴也没关系。 而且陆酩人还昏着?,只要她自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虽然牧野是这么想的,也做足了心理建设,但真到?要做的时候,却很难。 她凝着?距离她极近的陆酩,鼻梁高挺,鸦羽似的眼睫盖下?,投射出一片阴翳,薄薄的唇失了血色,透出平日里?她见不到?的虚弱感。 空气?里?那一股沉沉的檀香味变得格外清晰。 牧野的心神一阵恍惚,她屏住了呼吸,悬着?身体,许久的僵持之?后,闭上?眼睛,覆盖上?了陆酩的唇瓣。 触感柔软微凉。 光覆盖上?去,米汤也还是流不进他紧闭的唇里?。 牧野顿了顿,犹豫片刻,伸出舌头?,往前顶了顶,顶开他的嘴唇和牙齿。 终于在唇齿之?间开出了一条间隙,米汤顺着?这间隙一点点度进了陆酩的口中。 牧野擦掉她自己唇边溢出的米汤,不知是不是米汤含在嘴里?太久,口腔里?全是淡淡的甜味。 陆酩的唇上?也沾了润泽的水渍,分不清是米汤还是牧野的口津…… 但倒是比方才多了三分血色。 这种事情,做了一次,再做第二次的时候,牧野内心已经强大起来,面无?表情,只把陆酩当作是她昔日战友,不分彼此和你我。 毕竟真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只要能?活下?去,尿都得喝,谁还顾得上?这些。 牧野又含了一口米汤,这次她更加熟练,很快就喂了进去。 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她将?碗里?的米汤悉数让陆酩喝下?。 唯有耳根泛起的红,如炭火在烧,暴露了她故作淡定的外表下?隐藏的情绪。 牧野看见碗里?只剩下?最后一口米汤时,长舒一气?,总算快喂完了,她感觉嘴唇现在都是发麻发胀的。 她喝尽了米汤,俯身下?去,贴紧了陆酩的唇。 忽然,陆酩的唇微启,发出一声轻哼,主动地侵入了牧野的领域。 “……”牧野的呼吸一滞,米汤呛进了她的嗓子眼里?,激起剧烈的咳嗽。 陆酩闭着?目,感受到?唇边的温热濡湿远离了,眉心蹙起,低喃道:“牧乔……” 第 54 章 牧野咳嗽得更厉害了, 她吓得立刻远离了陆酩,捂住嘴,免得米汤喷得到处都是。 粘稠的?白色液体顺着她手指的缝隙流出来, 一滴落在了陆酩的?眼皮上。 陆酩的眼皮颤了两下,缓缓睁开眼, 看见牧野坐在榻边, 不住都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他的?眉心蹙得更深, 下意识想要撑起身, 伸手替她拍一拍背。 怕他牵扯到好不容易愈合了一些的?伤口,牧野一边咳嗽,一边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了榻上。 陆酩怔了怔, 才感知到?腹部?撕扯般的?疼痛。 他不再?动弹, 由着牧乔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静静盯着她。 等到?牧野终于缓过来,眼睛里?都是红色, 瞪着陆酩质问:“你刚叫我什么?” 陆酩张了张嘴, 声音嘶哑迟缓:“我叫你什么了?” “……”牧野对于在东宫里?被?陆酩当作牧乔替身的?那段日子, 始终有阴影, 以至于听到?陆酩喊她牧乔, 脑子里?的?弦一下就?绷紧了。 她对上陆酩的?眸子, 漆黑一团, 露出淡淡疑惑, 好像是真的?不记得刚才他无意识里?唤出了牧乔的?名字。 牧野抿抿唇,有股气, 撒也不是,不撒也不是。 她一字一顿问陆酩:“我是谁?” “……”陆酩看着她。 本就?幽沉的?瞳仁更加幽沉。 许久的?沉默。 就?在牧野要愤然而起时,他终于开口,轻轻唤她—— “小野。” 大概因着受伤的?缘故,声音显得温柔而缱绻,直叫人的?耳朵眼都是酥麻的?,一直酥到?了心脏,酥到?浑身发痒。 “……” 牧野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比起叫她牧乔,牧野觉得陆酩这么喊她,更让她难受。 她气呼呼地呛道:“小野也是你叫的??” 陆酩轻扯唇角,反问:“孤不能叫,那谁能这么叫你?孤将他们都杀了。” “……”牧野在陆酩醒来的?这一瞬间,已经开始后悔救他了。 “殿下怕是还没搞清楚状况,现在谁杀谁还不一定。” 牧野余光一瞥,注意到?他腹部?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又?裂开了些,渗出血珠,染红了包扎好的?布条。 她轻啧一声,解开布条,重?新替他上了药,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已经撕得破烂的?衣裳,从下摆扯出一条长布,为陆酩重?新包扎。 打结的?时候,她用了猛力?。 陆酩发出一声闷哼。 牧野虽然绷着一张脸,但之后的?动作到?底是轻了些。 她处理完陆酩的?伤势以后,端起空了的?汤碗,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屋。 陆酩躺在屋里?,见她许久不回来,缓慢地抬起手,推开榻边的?窗。 “小野。” 牧野蹲在院子外面,洗嘴漱口的?动作一顿。 “干什么?”她不情愿地回。 “我昏了多久?”陆酩问她。 “这是第四?日了。”牧野答道。 陆酩沉默。 牧野擦了擦脸,仰起头,盯着那一扇窗户,主?动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陆酩慢悠悠的?声音从窗户里?传来—— “我饿了。” 他舔了舔唇,尝到?一丝残留的?清甜,浑噩的?大脑逐渐清明。 “刚才没吃饱。” “……”牧野摔碎了手里?的?碗。 过了许久。 牧野才端上来一碗新米汤,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陆酩。 陆酩似笑非笑与她对视。 “你闭嘴。”牧野咬牙切齿。 陆酩一脸无辜,带着病气的?淡笑道:“我什么也没说。” 牧野恶狠狠地威胁:“你敢往外说一个?字,我杀了你。” 陆酩望着她,如墨的?眸子里?意味不明,他唇角的?笑意逐渐敛去,语气极为认真地开口问:“为什么不杀。” 牧野:“……”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陆酩淡淡道。 “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 “为什么不动手?” 牧野记得裴辞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我想你拿回洇城。”她回答。 “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能拿下洇城。”陆酩看着她,“你自己就?可以。” 牧野当然知道,裴辞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不构成她不杀陆酩的?理由。 甚至牧野不仅没有杀他,甚至为此和裴辞反目,连夜赶去救他。 牧野再?次回答:“奉镛内乱,需要你去平定。” “你久居燕北,奉镛乱成什么样也跟你无关?。” “况且,谁当这个?太子、这个?储君,都比我当对你要更有利。”陆酩一次一次否决她的?理由。 牧野沉默地看他。 陆酩的?眸色锐利,攫住她,毫不遮掩地说:“如果我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不管是你,还是牧乔,都不会过得很轻松。” 至少?她想要的?什么自由,是不可能有的?了。 “……”要不是屋里?就?剩下牧野手里?这一个?碗了,她也想给砸了,往陆酩的?脸上扔。 “你非要这样?”牧野反问。 重?伤躺在床上了还不忘嘴欠,仿佛在逼她动手。 陆酩将她的?恼怒看在眼里?,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望着她,无波无澜。 许久。 他平静地说:“看来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呢。” 为什么救他。 “谁说我不清楚?” 牧野不服气地冷哼,她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是救你?” “你瞧瞧你现在的?废物样子,光杀了你多没意思。” 牧野从上至下,一寸一寸,眼神放肆地打量他,拿腔拿调故意说:“臣可是要好好折磨我的?太子殿下。” 陆酩忍着笑意。 “好啊。” “你来吧。” 陆酩的?眼神坦然,问她说:“那你现在想要怎么折磨我?” 牧野:“……” 她陷入沉思,属实没见过陆酩这样受人威胁还那么云淡风轻的?。 见她许久不吭声。 “没想好?” 陆酩余光撇见床榻上撕成长条的?衣裳,提醒道:“你撕了那么多布条,不是想把?我绑起来的??” “……” 牧野点点头:“对。” 她说干就?干,拿起本来是用来给陆酩包扎伤口用的?布条,展开扯了扯,布条拉伸发出沉闷声响。 陆酩配合地伸出手给她。 牧野:“……” 陆酩脸上的?怡然自得实在令人不爽。 牧野将他的?手腕缠上布条,绑在了床柱上。 另外一只手绑到?另一边。 陆酩全程毫无抗拒,只静静看她动作。 牧野绑完他,双手抱臂,板着脸,居高临下睨着他。 陆酩问:“米汤还给不给我喝了?” 牧野想了想,凶巴巴地说:“不给,饿着吧你!” 陆酩一本正经:“可是我饿死了,你就?少?了折磨我的?乐趣。” “……” 牧野本来也没想折磨他,要怪就?怪陆酩嘴欠,上赶着犯贱。 她轻哼,拿起碗,凑到?陆酩唇边,没好气地说:“快喝!” 陆酩紧抿唇,偏开了头,不肯配合了。 “你这样喂我会呛到?。” 牧野脸色一变,羞恼地跳脚:“你想都不要再?想!” 陆酩一脸奇怪地看她:“我的?意思是用勺。” 牧野:“……” 牧野觉得她一开始挺有耐心的?。 但耐心在陆酩醒来之后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杀他而后快的?想法重?新占据上风。 当晚,牧野气得抱着席子,要去楼下的?凉架里?睡。 陆酩望着她的?背影,又?开口道:“你去哪里?,晚上不看着我吗?” “我会跑的?。” 牧野回过头,看他一眼。 虽然用了两碗米汤,但陆酩的?脸色依然满是病气,中衣上沾有腹部?伤口渗出的?血,斑驳陆离。 他的?两只手还被?布条捆缚着,冷白皮肤勒出了淡粉色的?痕迹。 她想了想,放下席子,拿起布条,把?陆酩的?两只脚也分别绑在床上。 “看你怎么跑!” 牧野头也不回离了卧房,开门一股冷风涌进室内。 她缩了缩脖子,赶紧关?上门。 屋舍的?凉架四?面漏风。 牧野躺在上面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这还不如留在上面呢,大不了再?用布条堵上陆酩的?嘴。 牧野将身子蜷缩起来,闭上了眼,靠毅力?对抗严寒。 山间夜里?的?温度极低。 牧野躺了没多久,浑身就?像是冰似的?,更别说是入睡了。 “小野——”楼上传来陆酩的?声音。 牧野听见了,没吭声,不想搭理。 “小野——”陆酩又?唤一声。 低低沉沉的?嗓音,在夜色里?极有磁性,穿透了牧野的?耳膜,一阵震颤。 牧野不耐烦道:“干什么?” 陆酩:“我想更衣。” 牧野皱眉:“大晚上的?更什么衣?” “……”陆酩停顿片刻,换了一个?他从来不会用的?粗俗说法,“我想如厕。” 牧野睁开眼,轻啧,起身用力?踩着楼梯上楼。 她推开门,一边嘟囔,一边给陆酩解开布条。 “事儿真多。” 布条被?系得很紧,牧野解开的?时候费了老半天的?劲,解开时,看见陆酩的?手脚上留有一圈红印。 陆酩动了动手腕,撑起身体,缓慢地坐起,随即发出一声极微弱的?闷哼。 光是坐起来,他好不容易稍微恢复一些的?伤口又?裂开了。 里?衣上斑驳的?血色范围扩大。 屋舍没有专门如厕的?地方,牧野解决的?地点就?是屋子后头的?小树林。 但这楼下楼上免不了要许多动作,陆酩现在看起来不像是能撑住这一段来回的?样子。 牧野想了想,拿起窗台上的?一盆枯萎的?花,搁在地上,“你就?往这里?头上吧。” “……”陆酩没动。 牧野催促:“你以为这里?还是你的?东宫?没得你挑剔,赶紧的?。” 陆酩无奈妥协,不再?言语,半晌,见牧野还站在对面,看她一眼,“你不出去?” 牧野双手抱臂,知道他一身矜贵傲气,故意折辱他,“我得看着你,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 陆酩的?脸上僵硬一瞬后,很快表情恢复淡然,当着牧野的?面,缓慢解开腰间系带。 牧野忽然觉得烫眼,轻咳一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拿着那个?。” 明明是她想要折辱陆酩,而他此时却云淡风轻,举止优雅地不像是在做腌臜事。 “不然会弄脏衣裳。” 牧野尽力?避免自己露出嫌恶的?表情,越发觉得陆酩平时那么疯,多半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不能言说的?隐疾。 她眼睛不眨地盯着陆酩看,“你这里?的?畸形,还有其?他人知晓吗?” 闻言,陆酩抬起眼,盯着她,眸色里?透着复杂的?审视。 半晌,他反问:“你怎么判断我这里?是畸形,你见过其?他人这里?什么样吗?” 牧野被?他问住了,她还真没有。 她只是知道男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叫势的?部?位,太监跟他们不一样,娘里?娘气,就?是因为没了那东西。 “所以,”陆酩拖着长长语调,推测道,“你跟我的?不一样。” 牧野:“……” 陆酩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最后下移。 “你是什么样?”他悠悠问。 第 55 章 牧野瞪他一眼?, “我为什么要给你看?” 陆酩:“你不是看过我的了吗。” 牧野竖起眉头:“不过是个丑东西,你以?为我想看?” “……”陆酩沉默半晌,开口道, “那能不能请你先出去?” 被她这么看着,实?在是没办法继续。 牧野本来也?不想再看他那玩意?儿, 别过脸, 出了屋子。 夜晚的山里寂静无?声,屋里传来的水流声清晰流畅。 牧野的手搭在屋外的围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 水流声停下后, 等了一会?儿, 她才听见陆酩在里面说:“我好了。” 牧野进去?时,摆在地上的花盆已经回了原处,放在窗外,被窗户掩盖住。 陆酩坐在床榻上, 伸出双手给她。 牧野:“……” 真没见过求绑那么自觉的, 难道他喜欢被绑? 不过她懒得再给陆酩绑起来, 他要走就走,如?果嫌命长的话。 牧野将席子从楼下抱了上来, 铺在床边的地上, 假模假式威胁道:“我就在房里盯着你, 看你敢不敢跑!” 她实?在是受不了外头的冻了, 比起冻得睡不着觉, 一个?受了重伤, 半死不活的陆酩, 她还能够忍受。 陆酩不置可否, 缓缓躺回了榻上,睡姿端正。 牧野熄了灯。 屋里瞬间被黑暗淹没, 一丁点儿动静都清晰可闻。 牧野在外头冻了太久,虽然室内没有外面寒风吹得那样凛冽,但山里条件艰苦,生不起炭,冷还是一样的阴冷。 地板的凉意?浸透入骨。 她蜷缩一团,再蜷缩。 许是因为受凉,头疼也?跟着发作了,变得分外难熬。 “榻里位置还有多余,够睡两个?人,你要不要也?睡上来。”陆酩忽然开口。 牧野不想再跟自己过不去?,不声不响地上了榻。 陆酩往里移了移,给她空出地方。 牧野躺在了刚才陆酩躺过的地方,一股明显的暖意?从后背传来。 她浑身?的寒气与这一股热流中和,牧野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第二天,牧野醒来的时候,陆酩还在沉睡,不过看脸色,倒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一连吃了四日的果子,牧野想着今日要开开荤。 她从林里找来断裂的竹子,制成简易的弓箭与矛,进山打猎去?了。 牧野不放心陆酩一个?人,没有走出距离屋舍太远的距离。 只是靠近人烟的地方,猎物就少,她找了一圈下来,只猎到了一只山鸡。 回去?的路上,她又遇到一只野兔。 野兔是一只笨兔子,没废她的箭,自己东奔西顾,撞到了她的脚边。 牧野抓起兔子,丢进了背上的竹篓里。 等她回到屋舍,看见陆酩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斜斜靠在凉架边,无?声地望着她。 一夜过去?,他的气色恢复得竟很?快,脸上不再那么苍白。 牧野懒得跟他搭话,关上栅栏,把鸡和兔子放了出来。 灰色的兔子受到惊吓,四处乱窜,母鸡咯咯哒地乱叫,飞上了凉架。 安静的屋舍瞬间吵闹起来,多了些活物的气息。 牧野双手抱臂,打量着院子里的鸡和兔,一时没想好,随口问陆酩:“先吃哪个??” 兔子像是听懂了牧野的话,后退一蹦,跃到了陆酩怀里,蜷成一团,发出可怜的嘤嘤声。 陆酩抬手,慢慢地顺着它的绒毛,一副护着兔子的模样。 小畜生倒是知道仰仗靠山。 只不过现在这个?靠山没什么用处。 牧野轻哼,偏跟陆酩逆着来,从他怀里抓起兔子的两只耳朵,走进小厨房。 兔子杀了,望着砧板上血淋淋的一堆肉,牧野一股脑扔进锅里。 她虽然常年在外征战,风餐露宿,但厨房进的次数却少之又少,把食物做熟容易,但做的好吃就别想了。 牧野端着白水煮出来的兔子肉,摆到陆酩面前。 陆酩吃惯了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就算征战再艰苦的条件下,私厨也?会?将他的饮食备好,他盯着盘里还带着血丝的兔子肉,拿起筷子,几?经犹豫,又放下。 牧野瞪他一眼?,有肉吃就不错了,还敢跟她挑三拣四。 “爱吃不吃!” 牧野拨出一半兔肉留给他,自己抱着碗,坐在凉架里吃起来。 兔肉的腥气冲人。 牧野硬吞了下去?,半天吃不下第二口。 陆酩拿起自己的那份兔肉,步履缓慢地走到厨房。 他扫视厨房,拿起灶台上的一个?个?罐子,凑到鼻尖处闻了闻。 又翻出姜蒜等作料,切碎备用,因为腹部还有伤,他的动作稍显缓慢,加上他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与烟火气的厨房格格不入。 牧野余光不停瞥向厨房,想看看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陆酩能折腾出什么来。 待一切准备妥当,陆酩就着还在烧的锅,热油,下入一半的葱姜蒜爆香,最后将兔肉倒进去?。 香气从厨房飘散出来。 牧野咽了咽嗓子,碗里的白水煮出来的兔肉更?腥了。 她站起身?,凑到厨房外,难得没给陆酩脸色,语气也?很?平和:“你也?帮我的炒一炒吧。” 陆酩淡淡瞥她,伸手接过她的碗,将剩下的兔肉一并?倒进锅。 油迸溅出来。 陆酩蹙了蹙眉,嫌油渍脏污,往后退了两步。 他命令牧野,“你来翻锅,再炒半刻钟。”说着,便自顾自走出了厨房。 “……”牧野撇撇嘴,进了厨房,拿起锅铲,为了吃一顿好的,听话地翻炒起来。 半刻钟到,陆酩出现在厨房外,“往里加一把盐,两勺酱油。” 牧野找出盐罐,抓起一大把盐就要往下洒。 陆酩出声:“不用那么多。” 牧野让盐从指缝里溜出,“这么多?” 陆酩看见她抓盐的手上还沾着杀兔子留下的血,抿了抿唇,忍下了。 “可以?了。” 牧野加了调味料,炒出来的兔肉味道更?香了。 陆酩道:“起锅吧。” 牧野早就忍不住了,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爆炒过的兔子肉出来,摆在凉架旁的简易竹桌上。 她吃第一口,就被惊艳到了。 唇齿留香,半点没有兔子肉本身?的腥气,只有咸鲜的回味。 但牧野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被惊艳的痕迹。 只不过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往嘴里送肉,像有谁跟她抢似的。 陆酩倒是吃得不紧不慢,就连吐骨头这样不算雅的动作,也?做的慢条斯理。 “你以?前还做过饭?”牧野边吃边问。 “第一次做。” “那你是学过?” “没有。” “没有怎么就会?了?” 陆酩抬起眼?,放下筷子,“小野,食不言寝不语。” “……” 牧野无?语。 她闭上嘴继续吃兔肉,吃着吃着,才觉得不对劲。 明明现在这个?地盘是她说了算,凭什么陆酩说食不言寝不语,她就不说话了? 不过牧野现在没了跟他讲话的心情,兔肉咬的咯吱咯吱响。 一盘兔肉,他们两个?人吃,牧野觉得也?就是塞了一个?牙缝,她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 陆酩看着牧野捧着肚子,懒洋洋躺进了凉架里,舔着唇角沾上的酱汁,心满意?足地闭目养神?。 他忽然思绪飘远,远到了千里外的奉镛宫城。 牧乔在皇宫里的时候,虽然与教习姑姑学礼仪学得也?很?是吃力,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肆意?散漫,像是沐浴在阳光与自由里的苍鸟。 陆酩有些分不清,他一直想要囚困牧野,是想要牧乔回来,还是更?想要那一只自由的苍鸟。 可苍鸟进了笼子,便不再是苍鸟。 陆酩的眸色渐深,在阴影里的神?情晦暗不明。 山里的日子漫长而闲散。 牧野昨晚睡的不算好,闭目养神?时,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院外的树影晃动。 陆酩将目光从她的脸上收回,安静无?声地走出屋舍之外。 茂密的树林之中,像影子般落下一人。 沈凌跪在地上,垂首道:“启禀殿下,二皇子下令一个?时辰后再次进山搜捕,此地不可久留。” 闻言,陆酩的表情未起波澜,负手在后,仅淡淡“嗯”了一声。 “你退下吧,退到五里外,没事?不要再出现。” 牧野眼?睛尖得很?,纵使沈凌身?手再好,一不小心还是要被她发现。 沈凌心中不解,明明昨夜影卫就寻着殿下留的痕迹找到了他。 奉镛城里乱作一团,殿下却一点不着急似的,只服了王太医给的丹药,就让影卫离开,不准现身?。 沈凌虽然满是疑惑,却没胆子质疑殿下,按下心中不解,应了一声,下一瞬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只有徐徐落下的一片枯叶残存。 牧野睡得正香时,被陆酩推醒。 他望向远处,“我们该动身?了。” 牧野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山林里升起的青烟,万鸟争前恐后地飞出。 她的眸色一紧,意?识到青烟冒出的并?不简单,怕是有人在烧山。 看来那些死士并?没有放过这片山林。 牧野立马从凉架上跃起,“那走吧。” 陆酩镇静道:“我们不能就那么走,容易引起注意?,要乔装改扮。” 牧野看向陆酩那张帅的惨绝人寰的脸,觉得很?有道理。 他这一张脸,这一身?气度,放在人群里,实?在是目标太过明显。 牧野想道:“找点锅灰抹脸上,我们扮成从洇城逃难出来的俩兄弟?” 陆酩拒绝:“脏。” 牧野嫌弃地翻了个?白眼?,都这时候了,还端着他高高在上的太子架子。 “那你说扮什么?” 陆酩微顿,看着她,悠悠地说:“夫妻。” 牧野:“……” 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看陆酩,又低头看看自己。 半晌。 她仰起头:“除非你扮妻。” 陆酩:“……” 牧野双手环抱胸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拿捏他。 “殿下应该也?清楚,我其?实?可以?不用管你的。” “要不是你的人来得太慢,我就走了。” 陆酩凝着她,看清了她清澈眼?睛里的捉弄,比今日的暖阳还要明媚。 “可以?。”他说。 陆酩做出了从未有过的让步。 为了苍鸟还是那一只自由的苍鸟。 第 56 章 牧野没想到陆酩竟然会做这样大的让步, 怕他反悔,确认都不再跟他确认,接话道:“那我上去给你找件衣裳。” 说完, 她三步并两步迈上了楼。 牧野打开衣柜,挑出原屋舍女主人的衣裳, 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 她穿都显短的?袄裙,陆酩要穿,估计小?腿都遮不住。 她逐渐意识到这个方案的?不可行, 南方百姓本就身?形相对娇小?, 一个比丈夫还要高?的?女人,扎在人群里,不是更加显眼。 这?时,陆酩也慢慢走上楼来, 虽说他吃了王太医的?药, 伤势缓解了一些, 但到底不能?那么快就行动恢复如常。 牧野终于翻找出一件最长?的?衣裙,裙子?是崭新的?, 没有浆洗过的?痕迹, 大概是裁缝学徒做出来的?衣裳, 尺寸皆大出的?一倍。 她决定忽略掉方才?想到的?事实, 转过头, 展开衣裙, 伸到陆酩面前, 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殿下觉得这?件如何?” 陆酩的?脸色如常, 没有特别难看,也没有很好看, 坐至榻上。 “你挑就行。” 牧野又?找了一条同色系的?腰带,“殿下可需要我帮你更衣?” 她一口一个殿下,听着更像是故意讽刺。 讽刺高?高?在上的?太子?啊,有一天也会受她胁迫,穿女人的?衣裳。 牧野一点?不心疼他,只想报当初在东宫,被他逼着穿宫裙的?仇。 当时她有多?屈辱,就希望陆酩现在有多?屈辱。 不过陆酩这?副配合的?模样,属实让她的?乐趣少了许多?。 陆酩垂眸,凝着那条衣裙,“不用,你出去。” 牧野耸耸肩,走出房。 她站在廊下,望着远处的?浓烟,等了一刻钟,房里始终很安静。 牧野等不住了,敲敲门,“你好了没?” 陆酩淡声道:“进来。” 牧野一把?推门而入,放肆地往里打量,入目看见了坐在梳妆镜前的?陆酩。 陆酩的?长?相本就精致好看,如今穿上女子?的?衣裙,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透出别样的?美感,如月神般清泠泠,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正对镜梳发,梳着女子?的?盘发,手法?并?不见生?疏。 牧野好奇问:“殿下怎么还会女子?盘发?”难不成是他本来就有这?样的?癖好,难怪答应扮妻子?时那样爽快。 陆酩回答:“以前看过宫女给牧乔盘发。” 牧野坐在榻上,手肘撑着梳妆台,盯着陆酩的?修长?十指绕过如墨如绸的?长?发,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那你给牧乔盘过吗?”她问。 陆酩的?动作微顿。 “没有。” 牧野想想也知道会是如此,陆酩这?样的?人,一身?傲气,怎么可能?会放下身?段,为牧乔梳妆盘发。 “难怪牧乔不跟你过了。” 陆酩侧过脸,凝着她看了许久,半晌,只“嗯”了一声。 “是我不够好。”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漆黑而认真,反而令她一瞬间失了语。 她的?眼睫颤了颤,不知道为何,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有这?个觉悟还是不错的?。”牧野恢复淡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也不用再想了,殿下以后对沈姑娘可以体贴一些。” 毕竟牧乔跟陆酩都已经和离了,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如果不是牧野提起,陆酩都想不起沈知薇,他皱起眉。 “和她有什么关系?” “殿下不是来年春天要迎娶她为妃。” “不过是个侧妃。” 名头听着好听,但放在寻常人家,与妾侍本质没有分别。 牧野理解为何陆酩现在只立侧妃,大概是皇家刚废了牧乔太子?妃位不久,若是不过一年就册立新妃,担心民众替牧家打抱不平,说皇家忘恩负义。 她不置可否:“侧妃以后也能?扶正。” 陆酩一字一顿:“我一日未曾答应和离,牧乔一日就还是太子?妃。” 牧野就怕他说这?话,她无奈道:“牧乔是不可能?会回头的?。” 陆酩直直凝着她。 “为何。” “牧氏祖训,除非死别,否则不许夫妻之间休弃或和离。” “所以牧乔不是当她死了,就是当你死了,也一定不想你去烦扰她。” 陆酩沉默许久,最后狠盯着牧野,冷冷道:“她休想。” “……”牧野觉得她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陆酩听不进去她也没办法?,转了话题:“赶紧走罢。” 他们走出房,远处的?树影摇曳。 沈凌不放心太子?殿下,虽说让他退至五里之外,但磨蹭了一会儿,想要盯一盯牧野。 毕竟牧野和殿下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他怕牧野忽然发疯,加害殿下。 殿下现在真要打起来,可应付不了牧野。 只是沈凌望着从房里出来的?两人,牧野一身?玄衣利落,而站在其?身?侧的?殿下,一袭素白衣裙,挽着妇人的?发饰。 沈凌的?呼吸瞬间停了,差点?没站稳,翻下树。 陆酩眼眸轻抬,隔着树影重重,眼里的?寒光如刀剜过。 沈凌后背直发凉,无比后悔为什么没有老老实实退到五里外。 他抬手捂住眼睛,觉得回到奉镛以后,殿下极有可能?会抠了他的?眼。 牧野吹了一声悠长?口哨。 放生?在山林间撒野的?疾风很快飞奔而来。 陆酩让她:“你先上。” 牧野看他一眼:“没有让妻子?坐后面的?,你先坐前面。” 陆酩:“……” 等他们坐上马,陆酩在前,牧野在后,她圈着陆酩,两只手绕到前面,拽住缰绳。 陆酩的?身?形修长?,时不时挡住她的?视线。 牧野一边御马,一边嫌弃道:“长?那么高?干什么。” “……” 陆酩一声不吭,默默偏了偏头。 “往哪走?”牧野问。 此地靠近洇城,但洇城是肯定去不了的?,离洇城最近的?,便是泯城。 只是泯城的?情况未可知,二皇子?尚且连一座山都不肯放过,泯城之内,必定也到处是他的?眼线。 陆酩沉思片刻:“先去梧镇。” 梧镇位于东南方,距离泯城和洇城的?距离相当,但离奉镛的?距离却更远了。 牧野疑惑:“你不是要赶回奉镛?” 她听裴辞的?意思,奉镛里应该已经乱了套,二皇子?就是不想他回去,等着取而代之。 陆酩垂下眼,凝着面前牧野抓住缰绳的?手,后背时不时贴上她的?胸前,若即若离的?温软相碰。 他缓缓道:“不急。” 奉镛城乱上一阵也无妨。 为了照顾陆酩的?伤,牧野没有骑得很快,在傍晚时分,到了梧镇。 不过出乎牧野意料的?是,一个只有千户人口的?小?镇,镇口竟然也有士兵把?守,对出入梧镇的?百姓一一盘查。 牧野握紧缰绳,犹豫一瞬。 前面传来陆酩镇静的?声音:“进吧。” 闻言,牧野松开缰绳,夹了夹疾风的?马腹,示意它继续往前。 经过镇口,果然士兵将他们拦下,盘问道:“进镇里干什么去的??” 牧野摆出笑脸:“大哥,我们夫妻俩要去泯城走亲戚,路上走错了路,看天色已晚,想到镇上歇个脚。” 士兵在他们身?上打量,尤其?是在陆酩的?脸上看了许久,他生?在梧镇,长?在梧镇,没见过这?样谪仙似的?美人,赤果果的?目光垂涎欲滴。 陆酩微微蹙眉,别过脸。 娇羞的?模样,更勾人了。 士兵追着他的?脸看过去。 牧野伸出手掌,挡在陆酩面前,声音沉了沉:“大哥,可否放行了?” 士兵看向牧野,见她脸色阴沉,才?反应过来,那么盯着有主的?妇人看,不算有礼。 他轻咳一声,挥挥手:“走吧走吧。” 梧镇沿梧河而起,丈宽的?河道里木船来回荡漾。 牧野和陆酩骑马而过,两个人都是放到人群里鹤立鸡群的?,时不时惹来注目。 尤其?是陆酩,原本他的?长?相就够好看的?了,做成女子?打扮后,更加近乎妖色。 要不是看他身?后还坐着一个牧野,黑着一张脸,凶神恶煞,不像是好招惹的?样子?,这?帮男人们怕是恨不得立刻扑上来。 牧野在陆酩的?耳边不满嘟囔:“我就说用锅灰抹脸吧,就你要招摇过市。” 陆酩却是一脸淡然。 反而在想还好没让牧野穿女装,这?帮男人色眯眯的?眼神可真够恶心,要是落在她身?上,保不准他一个没忍住,让影卫一双双眼睛剜了去。 镇中是唯一歇脚的?客栈,小?厮牵走疾风,安置在马厩。 他们进了客栈,牧野张口就来:“两间房。” 陆酩立刻给了她一个眼神。 牧野这?才?反应过来,看向店掌柜,笑笑:“说错了,我们夫妻二人,一间房就够了。” 回到房间,牧野叫小?二送来饭菜,他们这?一天,除了中午吃了半只兔子?,就什么也没进食。 客栈的?饭食口味一般,还不如在陆酩指导下,牧野炒的?那盘兔子?肉。 用过饭,陆酩说要出去一趟,打探周边城池的?消息。 牧野皱皱眉:“算了吧,你穿成这?样出去,消息没打探到,说不定还惹麻烦。” 她起身?:“我去,你留在房里。” 不过许是因为梧镇人烟少,消息闭塞,牧野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打探到,天色已沉,只能?先回客栈。 但她回到客栈,发现陆酩并?不在房里,不知去了哪里,只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告知她。 牧野轻啧一声,不耐烦地坐在八仙桌上,等着陆酩回来数落他。 伤还没好就到处跑,净给她添乱。 客栈的?房间隔音不好,隔壁传来动静,像是男人的?低吟,痛苦而压抑。 牧野警惕起来,莫不是隔壁有谁在对人用私刑? 以防打草惊蛇,她轻手轻脚从房里的?窗户翻出,一跃而起,落在了屋顶上,揭开隔壁房间的?瓦片。 透过瓦片的?一隅视角,牧野看清了房内的?景象。 瓦片正对床榻。 床榻之上,叠着两具白花花的?身?子?。 牧野愣在那,仿佛受了极大的?冲击,许久都忘了如何反应,只知道瞪着眼睛不住地看。 发出叫声的?男人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仿佛极为享受其?中,而另一个男人嘴里污言秽语和上下的?动作不停。 直到一刻钟之后,他们偃旗息鼓,躺在榻上不再动弹,牧野才?眨了眨眼睛。 她好像懂了什么,默默将瓦片重新盖上,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间。 牧野从窗户跳进去时,陆酩正站在房里,大概是方才?的?画面给她的?冲击还未散去,她被陆酩吓了一跳,眼神飘忽躲闪两下,嗔怒道:“不声不响的?干什么。” 陆酩被她说的?莫名其?妙,问道:“正门不走,怎么翻起窗户了?” “你管我。”牧野坐到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猛喝一大口,才?压住了一股随时要涌上来的?作呕之感。 牧野搁下杯子?,抹了抹嘴角:“我明天要去看个大夫。” 陆酩拧眉:“怎么了,你哪不舒服?” 牧野抿抿唇,挣扎许久,觉得现在也就只有陆酩能?和她聊聊这?件事了。 她嗫嚅两下,艰难地开口:“我看到别人的?那个东西了。” 陆酩一怔。 牧野抬起头望着他,眼神里备受打击,小?声地说:“可能?真是我有问题……” 怎么他们都有那个丑东西,就她没有。 陆酩:“……” 第 57 章 房间内瞬间变得很安静, 就连空气也陷入静滞。 陆酩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咬着牙道:“谁让你到处乱看的,眼睛脏不脏。” 脏啊, 怎么不脏。 牧野脑子里浮现出两具白花花的肉,干呕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她又倒一杯水, 猛地给自己灌下,压下了那一股不适的感?觉。 陆酩看她这副表情,就知道她是在回想了, 大步走到她跟前, 手掌捂住她的眼睛。 “不许想了。” “给我忘掉!” 牧野的眼睫眨了眨,蹭过他的掌心,陆酩的掌心滚烫,很快她的眼周就变得湿热起来。 牧野闭上眼, 尝试不去想, 却失败了, 不光脑子里想到了他们的,还想到了陆酩的…… 她摇摇头:“忘不掉……” 牧野伸手扒拉陆酩的手, 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 丧着一张脸看向?他。 “他们的比你的还丑!” “……”陆酩觉得他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他、们?” 她是看了几个人的? 牧野点点头:“但是好?在比你的尺寸要小一些, 不然成天多个东西在那儿晃悠, 骑个马都不舒服吧?”她关心地问陆酩。 “……” 陆酩的表情已经?像吃了屎一般难堪了。 忽然不想再搭理她。 他转身出了房, 唤客栈小二备水沐浴。 客栈里条件从简, 沐浴就是在房里, 竖起一道屏风。 浴桶里热水冒出白气, 氤氲了整个房间,空气也变得潮湿。 陆酩命令道:“赶紧去洗洗, 尤其?眼睛。” 牧野还沉浸在自己怎么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焦虑不安里,难得老实地“哦”了一声,走到屏风另一边,脱衣裳沐浴。 屏风是薄纱的材质,映出牧野的倒影,影影绰绰,腰身细得不堪一握。 陆酩凝着那一处倒影,眸色深沉。 别?说是那一处了,她被衣裳包裹之下的肌肤与形骸,哪一处都和男人没有关系。 影子低着头,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无奈道:“别?看了,快点。” 牧野打了个激灵,扭过头,才发现这屏风映出了她的影子,忙挡住自己下面,羞恼道:“你别?看过来!” 陆酩的眸子落在屏风上画着的起伏有致的山峦阴影,山峦之间,野山莓精致小巧,映着淡淡朱红色,长势喜人。 “……” 陆酩觉得牧野实在是挡错了地方。 半晌。 他别?过眼,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没看了,你洗你的。” 牧野沐浴完,换上干净的中?衣,腰带系得紧紧,把自己裹得严实,这才慢慢吞吞出了屏风。 陆酩见她出来,脸上写着心事,一双眸子被热气蒸得红红,眼睫湿润,缠结在一起,仿佛经?过水的浸润,整个人也柔软起来,不再像白日里那般坚硬。 牧野察觉到陆酩的视线,漆黑一团的眼睛里有不明的情绪。 经?过之前的冲击,她变得敏感?起来,将陆酩眼里的情绪读成了嘲笑。 她怒目圆睁,像一只炸毛的刺猬:“让你别?看我!” 牧野跳上床,躲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陆酩无奈,不再管她,绕过屏风。 牧野盯着屏风,见他缓缓解开腰带,将衣物搭在屏风上。 “你不叫人来换水?”她问。 陆酩答:“时辰不早了。” 牧野眨眨眼,没听懂。 是时辰不早了想早点睡,所?以懒得让人换水? 可换水又不要花多久的时间。 陆酩这人不是洁癖得很,不嫌她脏啊? 牧野想着想着,目光一直盯着屏风,不小心又看见了她没有的东西,光是一团影子就让她的心情很复杂。 她闭上眼,眼不见为?净,暗想明天一大早就得去医馆,找个嘴严实的大夫看看。 陆酩沐浴完,见外头半天没有动静,怕牧野又在他没看见的时候整了幺蛾子,他随手套上中?衣,便往屏风外走。 牧野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片冷白。 陆酩的中?衣半敞着,如墨的乌发还在滴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脖颈上,然后划过他的胸膛,肌肉紧致结实。 牧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她从榻上坐起来,被子从肩膀滑落。 她直直看向?陆酩的胸,表情疑惑不解,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捏了捏。 “我怎么觉得这里好?像也有些不一样。” “……” 陆酩觉得以牧野现在的精神状态,他拿不准如果直接告诉她,她就是牧乔,她会?是什么反应。 且不说以牧野会?不会?信,就算信了,她大概也会?直接甩下他自己走了。 陆酩忖度片刻,开口?道:“别?想了,穿上衣服又看不出来。” 他躺到床榻上,牧野被挤到了里面。 牧野哪里睡得着,她侧过脸:“真的不一样,要不你摸摸我的。” “……” 陆酩对上她一双单纯清澈的眸子,今日第不知道多少次哑口?无言。 他犹豫了不到一息,伸出了手。 君子不乘人之危这句古话在他脑子里闪过一息,就被压了下去。 开什么玩笑。 他可不是什么君子。 再说了,早就摸过的,再摸摸怎么了。 牧野感?受到陆酩的手拨开她的中?衣。 他的指腹滚烫。 攀缘,流连,摘取。 牧野的呼吸乱了。 她忽然觉得浑身发麻,至上麻到头顶,至下麻到脚趾。 牧野不明所?以,脸颊涨得通红,最后受不了,按住陆酩的手。 “够了吧。”她的嗓子发哑,透出一股艰涩。 懵懂无知得像是一颗翡翠色的青梅。 陆酩心间涌起躁意,一时失控。 牧野胸口?传来一阵刺痛,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嘶。 这一声压抑的轻嘶,不光刺激了陆酩的神经?,就连牧野也愣了。 她不敢相?信那样的声音是从她的嘴里发出的。 房里陷入许久的死寂。 陆酩掀开被子,从榻上起身,重新走进屏风。 牧野听见他入水的声音。 “你怎么又洗,水都冷了吧?” 陆酩低着嗓音说:“别?管。” 牧野:“……” 趁着陆酩又去沐浴,牧野觉得亵裤里湿的难受,她裹住被子,不自在地翻滚许久,却不得其?解。 …… 陆酩冷水沐浴后,被牧野搞得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觉出了不对劲。 他走出屏风。 牧野背对着他,被子拉到头顶,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有些不想面对陆酩。 陆酩凝着她的背影,知道她是在装睡,他坐到榻边,扯开她的被子。 牧野皱皱眉,含糊说:“干嘛呢,睡了。” “你还记得在燕北围猎那一晚吗?” 闻言,牧野一愣,怔怔地看他。 陆酩继续帮她回忆:“那夜我中?了合欢散,你是潜进我的寝殿。” 当时他以为?是自己意识恍惚,所?以看见了牧乔。 如今思来想去,恐怕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牧野来过。 时间间隔越长,那一夜的记忆反而越清晰。 牧野经?过他的提醒,想起来了,脸色变得很难看,突然明白了,那一晚陆酩让她碰的东西。 不知为?何,她的耳根也变得通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脖子。 “不是我。”她否认。 陆酩讳莫如深地望着她,她不肯承认,他也记得。 他用她的手做了什么。 “那时候你就没发现异常吗?我跟你不一样。” 牧野抿唇,沉默不语。 那天晚上黑灯瞎火,她就只记得陆酩一副发情的样子,抱着她不停地动手动脚,最后她沾了一手的湿。 她对于男女之事并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觉得陆酩把她误认成牧乔,又中?了合欢散,做的大概就是那方面的事。 也许就像隔壁那两个男人一样…… 难道女人也有那个东西? 牧野更?加疑惑了。 许久。 牧野开口?:“说了不是我。” 她咬定了就是不承认。 陆酩凝视她,幽幽问:“不是你,那难道是牧乔?” 牧野被他的目光逼视,内心挣扎片刻,决定对不起一次牧乔。 “对,就是她。”牧野承认了。 为?了坐实是牧乔,牧野作出嫌弃的表情:“她脑子被驴踢了,知道你中?了合欢散,非求我带她去帮你。” “……”陆酩的表情复杂,看着她。 “好?。” 牧野瞥他一眼,见他没再追问,松一口?气,将被子盖住脑袋。 “睡觉了,别?吵我。” 夜里,牧野睡得并不踏实,每晚头疼总是发作,她的意识在半清醒半模糊之间。 忽然,她感?觉到有谁的手指在她的额角处停留,来回轻按,那人的指腹清凉,带走了她的浑噩。 只有裴辞会?在她头疼得受不了的夜里出现,为?她按摩。 牧野呢喃出声:“先生……” 那一对手指顿住了。 牧野在梦里,忘记了她和裴辞吵过架,长久的相?伴让她形成了在无人时便依赖他的习惯。 这段时日的奔波,让她只觉得疲累。 她抬起腕子,搭在额上,指尖勾了勾,轻轻碰上那人的手指。 “我们回燕北好?不好??” 那一双手收了回去。 牧野耳畔传来一道低低沉沉,沁着如寒冰般的凉意的声音—— “不好?。” “你这辈子也回不去了。” 苍鸟的自由是有限的自由。 若不受控制,那就折了翅膀,重新关进笼里。 第 58 章 牧野做了一晚的噩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横冲直撞,不管飞到哪里,哪里都是金丝鸟笼。 醒来时, 她的眼下一片青色。 床榻另一边是空的,陆酩坐在桌边, 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目光阴郁冷峻。 牧野被他吓了一跳,觉得阴气?森森的,嘟囔道:“起那么早干嘛。” 她掀开被子, 也跟着下了床。 “今日往哪个方向走?”牧野一边问?, 一边利落地套上?玄色外?衣,披散的黑发用束带随意扎起。 陆酩盯着她束发的动作,视线落在那轻飘的发尾,半晌, 淡淡道:“先不走。” 牧野放下手, 疑惑看他。 “镇上?码头明日有一艘去奉镛的商船, 我和船家说好了,可以载上?我们?。” 闻言, 牧野犹豫道:“去奉镛的商船?会不会太?明显了?” 陆酩:“越是明显, 才越容易忽略。” 见陆酩这么说, 牧野耸耸肩, 不再?发表更?多意见。 反正她对陆酩帮到现在这个地步, 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疾风怎么办?它走不了水路。”牧野忽然想起问?。 陆酩:“可以差人送它回去。” 牧野:“这边没有熟人, 我不放心。” “既然殿下你现在伤势渐愈, 应该也能有办法联系到影卫, 我护送殿下至明日上?船,便与殿下就此别过了。” 牧野不打?算跟陆酩回奉镛, 南方的战事还未平息,虽然她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也不清楚朝廷是否有派兵南下,但照之前?裴辞的意思,奉镛城里,怕是正忙着争这个太?子之位,无瑕顾及南方的战乱。 尤其是陆酩先前?已经攻打?到了夏国都城,如?今算是撕破了脸,夏国必然不会满足于只占一座洇城,而其他诸侯国也会伺机行动。 陆酩凝着她,脸色阴沉沉的,意识到他在牧野心中的分量,不仅比不上?裴辞,甚至是连一匹马都不如?。 许久。 他未接牧野的这句话,转而道:“去镇上?走走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和陆酩憋在房间里,牧野感觉怪怪的,不置可否。 跟他出门时,牧野才注意到陆酩今日并未再?穿女装,而是换回了一身?男装,大概是趁她睡着时在镇上?布衣行买的。 月白色的素衣,明明不是什么锦衣华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贵气?起来。 牧野挑挑眉,本想揶揄陆酩一两句,但余光瞥见他的脸色沉沉,想了想,还是不招惹他了- 牧野和陆酩并肩走在回廊,隔壁房间的住客正好打?开门,与他们?撞上?。 门里站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 立于前?方的男人一袭墨蓝锦衣,剑眉星目,五官如?刀削,周身?气?度一看就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而被他挡在身?后的男人,身?形则要瘦削纤细许多,穿着一件青色长衫,眉间有一点?红,容貌颇显得女气?,眉眼里亦是柔弱之色。 牧野昨日就记得是两条白花花的肉,没怎么看他们?的长相。 现在白花花的肉用衣裳遮住了,只露出脸,倒是人模人样起来。 不过毕竟是偷看了人行苟且,她有些不好意思,也莫名心虚,默默躲在了陆酩身?侧,让他挡住自己。 陆酩察觉出了她细微的动作变化,不明所以地睨她一眼。 就在牧野以为跟他们?不过是擦肩而过,不会再?有别的交集时,青衣男子那一双柔中带媚的丹凤眼一扫,落在牧野身?上?,眼波微动。 “公子你们?也是来梧镇游玩的?”他出声问?,嗓音格外?干净好听。 陆酩的脚步一顿,牧野扯扯唇角,没想到被对方搭话,只能跟着停下来,看向他们?。 站在青衣男子前?头的男人皱了皱眉,似乎是不满他与牧野搭话,眼神颇为不善地看过来。 陆酩虽然站住了,但并不吭声。 回廊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静滞。 牧野不好让人的话掉地上?,不冷不热地回答道:“是啊。” “这么巧,我们?也是来梧镇游玩,今日天气?晴朗,想要去河边游船,两位公子可要一同前?往?” 墨蓝锦衣的男子低声道:“阿情。” 那位叫阿情的青衣男子看向他,语气?娇嗔道:“怎么啦,只和你一起游船,怪没劲的。” 陆酩见人识人多,光是青衣男子的言谈举止之间,就推断出他大概是被风月馆里养出来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在勾男人。 而那位墨蓝衣的男子,多半是青衣男子的恩客。 他蹙起眉,刚想叫牧野走,耳畔却听见牧野应了一声:“好啊。” 陆酩掀起眼皮,不悦地看她。 牧野和他对视一瞬,使了个眼色,很快视线移开,落到了那位墨蓝色锦衣的男子腰间的一枚玉佩之上?。 陆酩顺着她的视线,目光微垂,也看见了那枚玉佩,认出了玉佩上?的图腾,是南陵王室的族徽。 牧野听闻南陵王膝下只有一子,与眼前?的男子年纪相仿,她度其衣着与气?度又并非常人,心中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南陵王的手里,可是有精兵二十万。 牧野本就想与陆酩分开以后,走一趟南陵,这不巧了,南陵世?子就送到她身?边了。 陆酩收回目光,默许了这一场同游。 路上?,青衣男子道明他们?的身?份。 青衣男子名叫阿情,墨蓝衣的男子名叫程聿。 牧野听到程这个姓,更?加笃定了。南陵王室的姓乃辰,南陵世?子在外?以程这个化音为姓,倒也合理。 她笑笑,礼尚往来,介绍了自己。 “我叫牧野。” 她没有对自己的身?份藏着掖着,既然她的目的是借兵,自然要打?明牌。 程聿闻言,原本并不满意这次同游,一直皱着的眉终于抬起,不动声色地看了牧野一眼。 牧野的名字响彻九州,百姓敬若神明,更?不会去犯神明的名讳,与其重名。 “牧野?”阿情眼睛睁大了,“莫非公子你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牧野将军?” 他上?下重新打?量着牧野,觉得眼前?这位面容隽秀清朗的少年,浑身?一点?戾气?也没有,谦和有礼,让人亲近,怎么样也不像是传闻里的那位煞神。 阿情义?正言辞:“我瞧着公子年纪轻轻,实在不像,可莫要为了打?趣阿情,冒犯了人人敬重的牧大将军。” 牧野并未在意他的不相信,却也没有再?做解释,只是笑了笑:“可是我真?的就叫这个名字呀。” 阿情望着她含笑的眼睛,倒是没有揶揄之色,想了想,许是牧野的父母给她起名时,牧将军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尚未发迹,这才凑巧冲了名。 阿情对牧野的好感因着她的名字多了一分,笑道:“那牧公子当真?有个好名字啊。” “好吗?”牧野不甚在意,“也就那样吧。” 她倒是觉得自己这个名字,不算是吉利,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迟早有一天,她会变成孤魂野鬼流浪在荒地。 陆酩余光睨了睨她。 阿情习惯了不让任何人在交往场合里受到冷落,看向站在牧野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陆酩。 “那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牧野料想以陆酩的性子,是不会与回应阿情的话的,正想着要编个什么名字应付过去,不曾想陆酩开口淡淡道:“顾舟横。” 闻言,阿情一愣,忽然想起世?子教他的一首诗——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本来他还对牧野的名字半信半疑,直到听见陆酩自报的名讳,心中自诩了然,猜想眼前?这两位公子怕是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都报的假名。 阿情嗤嗤地轻笑起来,并未戳穿,反而看了一眼身?旁的程聿。 这事辰律每每带他外?出游玩时,也会这么做,化名程聿。 毕竟以辰律那样的出身?,别说和他这样的人交往,就是和他共同呼吸一个室内的空气?,都是他的冒犯和玷污,有辱南陵王室的脸面。 一番简单寒暄,四个人彼此心照不宣,互道完假身?份后,便前?往湖边游船。 虽然正直寒冬,但今日阳光正好,暖阳驱走了寒意,湖光粼粼。 刚好坐得下四人的游船划至湖中心,便顺水自在。 牧野食指指尖在白玉茶盏边摩挲,勾起唇:“离此地不到百里的洇城陷落,我们?倒是好雅致,还有闲情在此喝茶。”她的话里话外?带着讽刺。 程聿饮茶的动作微顿。 “公子何苦如?此说,”阿情打?着圆场,“你我只是普通百姓,拿不起刀剑去拼杀,再?忧再?愁,也解决不了那么大的问?题,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及时行乐罢了。” 牧野反驳:“若是百姓尚可及时行乐,那掌权者却也跟着及时行乐,无动于衷,又要怎么办?” 阿情被他问?住,又见她的目光正看着程聿,心中似明了几分,正想替他说话。 辰律不再?遮掩,悠悠开口:“牧将军与其在这里埋怨,不如?回奉镛问?问?朝廷的意思。” 阿情怔了怔,瞪大眼睛看着牧野。 辰律余光瞥见他盯着牧野过于炽热的视线,皱皱眉,掐着阿情的下巴,掰过他的脸对着自己。 牧野见辰律打?开天窗说亮话,索性也敞开了聊。 “战局变化在瞬息之间,等朝廷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世?子能否帮忙从中周旋,请南陵王借我几万人马?” 辰律沉默半晌:“未有朝廷的准许,南陵的兵力也不能擅自行动。” “国难当前? 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不是顾忌陆酩在场,牧野就差补一句朝廷算个屁了。 辰律摇摇头:“已经晚了,南陵的军队收到调令,往奉镛去了。” 闻言,牧野握紧茶盏,若不是这么些年她在战场上?把原本性子里的冲动磨去了许多,早就控制不住要破口大骂。 朝廷这帮蠢货,罔顾外?患,只知道忙着内斗,争夺眼前?利益。 牧野心里憋着一股火,当着辰律的面不好发,转头看向陆酩,瞪他一眼。 虽然她这一眼瞪的陆酩实在无辜,奉镛如?今的局面,和他并无多少关系。 陆酩垂着眼,没注意到她的视线,鸦羽似的眼睫盖住了瞳孔里的情绪。 从刚才开始他便始终一言不发,即使听见南陵王手里的兵马往奉镛去的消息,依然不动声色,修长手指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地轻点?。 话已至此,牧野知道从南陵王那边借兵这条路是走不通了,饮尽了盏中的茶。 茶水凉透了,回味涩口。 阿情听不懂他们?的话,也不想懂,见游船里的气?氛变得凝重,清脆地说:“阿情唱一首小曲吧。” 辰律放下茶盏,手撑着侧脸,表情变得慵懒恣意,落在阿情的脸上?。 他身?为南陵世?子,被加诸于许多责任与重担,此时只想享受这稍纵即逝的放纵。 阿情的嗓音很柔,音色不似男子般粗犷,反而如?女子那般细腻婉转,好听极了。 牧野虽然心中焦虑,但她所忧虑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更?是她急也急不来的。 甚至她现在脑子里曾经有一瞬很违逆的想法。 若不是为了百姓安康,能够都像阿情这般无忧,这样的大霁,不如?覆灭了算了。 牧野靠在阑干上?,静静地听阿情唱曲。 天色渐晚,游船归来。 辰律扶着阿情下船。 阿情身?体?软软地靠在他的臂膀里,“晚上?牧将军和顾公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牧野一愣:“一起做什么?” 阿情笑起来,纤长眉眼里透着一股媚,“昨日将军不是在屋顶上?偷看了好久吗?” 牧野:“……” 陆酩瞬间明白了他说的意思,脸色一黑,目光阴沉看向牧野。 第 59 章 阿情的?话?落下, 不光陆酩脸黑了,辰律的脸也黑得不像话。 阿情眨眨眼,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让人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本来?从?风月馆里出来?的?小倌, 就是那么开放。 牧野拉着阿情走到另一边, 背对着陆酩和辰律,压低声音说:“昨天的?事情,不许往外说了, 我也不是故意看的?!” 阿情勾出揶揄的笑意, 点点头:“好。” 不是故意看的?,看了一刻钟。 牧野继续道:“还有啊,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不是那?种关系。” 阿情说话?没遮没拦, 得罪她倒是没什么, 要是得罪了陆酩, 保准小命就要丢了,没看见他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阿情疑惑:“啊?不是吗?” 他们做这一行的?, 最擅长察言观色, 尤其对于感?情的?捕捉最为?细致入微, 一般来?说, 不怎么会看错。 只不过阿情实在好奇, 他们在做那?些事的?时候, 到底谁在上头, 所以才提出了邀请, 更何况有这方面癖好的?,一向放浪形骸, 四人游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阿情问:“难道是我感?觉错了?我觉得顾公子应该是喜欢你的?呀。” 闻言,牧野瞪大眼睛,连忙捂住阿情的?嘴,光是听到阿情说出的?这种不着边际的?猜想?,就觉得如遭雷击:“你疯了吧?!”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敢乱说啊。 阿情没料到牧野反应那?么大,竟是浑然?不知。 “将军你一点察觉也没有吗?” 牧野猛烈地摇头。 别说是察觉了,光是阿情这么说,陆酩喜欢她这个想?法钻进她的?脑子,就让她不寒而栗。 “你别再胡说八道了,你的?感?觉都是错的?!” 阿情见牧野的?表情难堪,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抿了抿唇,想?来?牧野是无?意于此。 “好吧。”他识趣地不再掺和其中。 牧野和阿情嘀嘀咕咕说完小话?,转过身看向对面站着的?两?个男人,脸色一个比一个更黑了。 “阿情,走了。”辰律唤他,“你不是还想?看元宵灯会吗?晚了就看不到了。” “是哦,差点就忘了。”阿情重新走回辰律身边,“牧将军你们要一起?吗?” 牧野扯了扯嘴角,瞥一眼陆酩,在对上他冷沉的?眸子的?一瞬间视线立刻移走,摆摆手拒绝,“不了不了,我们先回客栈休息了。” 辰律本来?也没想?跟他们一起?,扫兴了一个白?天还不够,留下一句:“告辞。”便扯着阿情的?手走了。 待走远之后,辰律食指抵在阿情的?额角,用力一戳,数落道:“成天到晚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 阿情委屈地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仰起?头温声反驳:“我成天就只会这些乌七八糟的?,您不就是因为?这些乌七八糟的?,才带阿情出来?的?吗。” 辰律睨了睨他,街市两?边点起?了灯,交相辉印的?烛光下,阿情的?肌肤白?得如雪,唇瓣如一点红梅,眼尾处的?泪痣透出勾人的?媚气。 辰律不说话?了。 牧野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若非辰律提起?,她都忘了原来?今日是元宵节。 往年的?元宵节,她都是和裴辞一起?在军中过的?。 这几日她一直刻意避免自己去想?裴辞。 牧野很生他的?气,气到没办法跟他和解,可又放不下与裴辞那?么多年的?情谊。 她到现在依然?不相信裴辞的?所作所为?,置国?家大局为?不顾,她想?要知道让他这么做的?苦衷,他的?不可为?而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灯市的?入口,长长的?街市,热热闹闹,好似整个镇的?人都来?了,灯火通明。 陆酩的?脚步微顿,望着那?绵延的?灯市,问道:“你想?进去逛逛吗?” 牧野心里装着事情,兴致缺缺,摇了摇头。 她余光瞥见路边有一位穿布衣的?中年男子支着一个小摊,摆一张四方小桌,桌上有笔墨纸砚,桌上垂下一张宣纸,写着四个大字“代写家书”。 牧野轻抿唇,对陆酩说:“你等我一下。” 她走到摊子边,“老板,写一封信。” 中年男子铺开信纸,拿起?毛笔,问道:“公子要写什么?” 牧野:“就写:先生亲启,元宵喜乐。” 中年男子在她的?口述下,洋洋洒洒写下八字,毛笔在砚台里沾了沾墨。 “然?后呢?” “……” 牧野想?了许久,想?不出要说的?话?,最后轻吐出一口气。 “算了,不写了。” 她付了一封代写书信的?钱,拿走了那?张写不出来?的?信,随手一折,放进袖中。 见她回来?,陆酩问:“给谁写信?” 牧野知道陆酩若真?的?回到奉镛,与裴辞必定势同水火,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给阿翁的?。” 原本牧野还想?在街市里找一家医馆,看看也许是她的?隐疾…… 但考虑到她在梧镇人生地不熟,医馆的?大夫也不能?全然?信任,若是真?有隐疾什么的?,嘴不严实,给她说出去,那?她这大将军的?脸还要不要了。 牧野最终决定等回到燕北再找大夫看。 回到客栈,牧野想?要直接上床睡觉,却被陆酩赶下了床,嫌她没沐浴脏。 牧野撇撇嘴,想?到明天就能?把他送走了,忍了忍,叫来?客栈小二,送进热水。 她洗完澡,穿着单薄里衣走出屏风,跳到榻上,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夜里偏凉,白?日又在湖上飘了一天,多少禁了些寒,热水一泡,倒是浑身舒坦。 见她沐浴完,陆酩走进屏风。 牧野盯着屏风里那?道修长影子,觉得陆酩这个人真?是奇怪。 嫌她不沐浴上榻不干净,却愿意用她洗剩下的?水。 “……” 牧野忽然?想?起?阿情在她耳边嘟囔的?那?句胡言乱语。 她打了个哆嗦,用力甩甩脑袋,闭上眼,赶紧睡觉。 陆酩脱下外衣,搭在屏风上。 牧野的?外衣也随意地挂在屏风上,堆叠在一起?。 陆酩伸手帮她的?外衣理了理,省得皱皱巴巴。 从?她的?外衣里忽然?掉出一折信笺。 信笺掉到地上,沾了些水,墨迹氤氲开来?。 陆酩弯腰捡起?,展开信笺免得墨迹蔓延。 他的?目光落在信笺上,看清了纸上的?字,随即拧了拧眉。 许久,陆酩将信笺慢条斯理地折起?,手一松,信笺轻飘飘落回地上。 很快,薄薄的?纸被水浸透,墨渍扩散,将纸染成墨色,原本写下的?“喜乐”二字消失匿迹。 翌日。 整个梧桐镇在破晓时分,被南陵王的?军队驻入。 南陵王做事雷厉风行,抓了据说离家出走的?世子,又把蛊惑世子的?小倌丢去了军营。 为?了处理家事,耽误了北上奉镛的?召命。 朝阳从?湖面处升起?,如明镜中衔着的?一枚血玉。 一艘商船在码头停靠,码头之上重兵把守。 陆酩负手站在甲板处,清冷目光凝着远处。 南陵王上了船,皮靴将甲板踩得实,发出声响。 陆酩闻声,回过身。 南陵王见他,正要跪下行礼,被陆酩抬手止住,“不必多礼。” 南陵王站直,禀告道:“殿下,梧桐镇内已经布防已经完成,其余十万军驻扎在镇外待命。” 陆酩颔首:“有劳南陵王相助,这一路可辛苦?” 南陵王不敢当?:“何谈辛苦,不及殿下近日奔波。” “殿下可是就要出发回奉镛了?” 陆酩“嗯”了声:“南方就交给你了。” 南陵王犹豫片刻,开口道:“其实二皇子命我带兵去奉镛,对殿下来?说并非坏事。” “如今朝中皇上不问政事,二皇子代为?理政,更有江骞行助纣为?虐,以雷霆的?手段清除殿下您在朝中的?势力。” “二皇子并不知你我的?关系,若南陵军协助,殿下您要做的?事……”南陵王顿了顿,“会更顺利。” 陆酩微微摇头:“陆晏现在满脑子就是怎么赶紧坐上孤的?位置,舍不得分出余力应对南方战事,甚至打算直接与夏国?议和,让出洇泯两?城。” 南陵王不敢置信地看着陆酩:“他怎么敢!?” 陆酩淡淡道:“皇帝默许了。” 南陵王默了,紧紧握住双拳。 苍茫天空里,飞过一只海东青。 陆酩凝着那?只海东青,由远及近,最后又张开遮天的?羽翼,飞远,他眯了眯眸子。 “奉镛那?帮蠢货,在安乐乡里待得太久,不知道国?之倾覆,只在一瞬一息。尤其大霁建朝不过数十载,根基不稳,若南方不安定,北方也会有变动,莫日极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南陵王双手拱起?,低下头:“殿下若有什么需要臣的?,臣一定全力相助。” “洇城和夏国?,就交给你了。”陆酩沉沉开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尽管放手去打,奉镛那?边,孤会处理。” 南陵王这一辈子服的?人很少。 太祖皇帝是一个,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他看不上,主动离了奉镛,守着东南一角。 太子殿下是第二个让他服的?,他身上的?气度,有太祖遗姿,以天下大局为?重,不似奉镛那?帮鼠辈。 南陵王单膝跪地,铿锵应了一句:“是!” 商船离了岸,朝血色朝阳的?方向行驶,直到看不见梧桐镇。 牧野这一觉睡的?时间分外长,感?觉自己整个人身处摇篮之中,不断轻晃,混混沌沌,越睡越昏。 终于,她的?拧了拧眉,伸手按住额头,意识缓缓清醒,睁开眼。 入目是房间里的?屋顶,一阵风吹过,将月白?色的?帷帐拂起?,晃了她的?眼。 牧野微怔,发现此时的?景物,与客栈里的?不同,她瞬间清醒,从?床榻上弹起?来?。 随着她的?动作,安静的?房间内,有清脆的?金属磕碰声。 牧野顺着声音发出的?方位,低下头,看见她的?脚踝处,扣了一圈金色脚环,锁链连着床。 …… 第 60 章 牧野坐在床榻之上, 乌发披散,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赤着双脚, 右脚上金色脚环,细细雕琢着精致的凤纹, 脚踝内侧有一个细小的锁孔, 需要钥匙才能打?开。 锁链的长度极短,牵扯住她?,连床榻都下不去。 牧野即使在军中最落魄的时候, 也没有被人用这样的方式锁过,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从她?的脊椎骨蔓延向上,随之而来?的愤怒充斥她的大脑。 牧野双手扣住脚环,用力地往外掰,掰得掌心勒出一条深深的红印, 却是徒劳。 她?猩红着眼, 死死咬住后槽牙。 门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陆酩开门走进。 牧野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将脚藏进了被衾里, 即使知?道将她?锁住、给她?这一份屈辱的人就是陆酩, 她?也不想将这一份屈辱暴露在他的面前。 牧野极力掩藏, 但随着她?的动作, 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挑衅着她?的神经。 陆酩看见了她?方才对脚环生掰硬拽, 目光落在牧野的手上, 她?扯时用的蛮力, 掌心被脚环上雕琢的纹饰划出伤痕,渗出血来?。 陆酩沉了沉眸子:“看来?光锁你一只脚不够, 要把两只手都锁上。” 牧野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狼,恶狠狠地瞪着陆酩,眼里的光仿佛要将陆酩碎尸万段。 她?从齿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声音道:“我真后悔没在那?个山洞杀了你!” 陆酩凝着她?,轻扯唇角,凉凉道:“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孤给过你机会。” “你到底想做什么?!”牧野实在不能理解陆酩为何几次三番要这样困着她?。 陆酩并不回答,只静静地看她?,好?像她?知?道答案一样。 牧野被他幽深的眸子盯着,好?像被清泠的夜色攫住,竟然没来?由地心慌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阿情曾说过的话,双手攥紧了被衾,指尖发麻,一路沿着手臂麻到了全身。 “你他妈看清楚,我不是牧乔,要发疯也别认错了人。” “就算是牧乔,你别忘了,牧乔已经不是什么太子妃了,跟你再没有关系!” 陆酩长眸眯起,大步走到床榻边,掐住牧野的下巴,将她?的脸仰起。 牧野不甘示弱,五指并拢,手刀凌厉,朝他的脖子劈去。 陆酩比她?更快,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牧野另一只手又朝他劈去。 陆酩将她?两只手都攥在大掌里,死锢住,令她?挣扎不得。 “别碰我!”牧野喊道。 陆酩将她?脸上的厌恶看在眼里,忽然,他倾身朝牧野压下去,吻上了她?的唇瓣。 牧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更加奋力地挣扎,可她?越是挣扎,陆酩的压迫得便越重。 她?往后退,退至无可退,倒进了床榻被衾间?。 牧野的双手被束缚,只能用脚踢他,但很快,她?的两条腿也被陆酩用腿压住,动弹不能。 脚链发出急促的声响。 牧野的唇齿被他蛮横地撬开,她?越是抗拒,却和他纠缠得更深,即使她?咬破了他的唇舌,也分毫不退让。 像是为了让她?屈服,牧野越是抗拒,陆酩便越狠,将她?的唇舌也咬破。 最后是牧野输了,像是被抽去筋骨,狠狠鞭笞过的狼,失去了战斗性。 她?一动不动。 锁链碰撞的声响越来?越小,越来?越绵长,好?似寒浸浸的灰白长夜。 陆酩终于?放开了她?,嘴唇染着血,透出妖异诡谲之色,他的呼吸微喘,沉声道:“我清楚得很。”她?到底是谁。 陆酩吻的力道极重,如巨兽吞食,牧野的嘴唇又麻又胀,她?从嘴里吐出一口他的血,吐在了他的锦服之上。 牧野趴在床边,止不住的干呕,她?的胃里没有东西,只是干呕,却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她?呕出来?。 “陆酩,你真恶心。” 陆酩的口腔里满是血腥味,明明是一个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吻,牧野眼里的嫌恶却深深刺痛了他。 很快,他不再看向牧野,拂袖离去。 陆酩走后,商船也离了岸,水浪翻涌,令船舱里也不安稳。 牧野不知?道她?所处的位置在船内的何处,只有床榻正对着的一扇小窗能看见河水一隅,微弱的光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照不亮昏暗的室内,压抑而憋闷。 不久,房间?外的走廊里传来?两道脚步声。 一道轻缓,一道欢促。 小顾樱蹦蹦跳跳跑在最前面,不等顾晚,自己撑着小手,用身体推开了房门。 “小野哥哥!”小家伙跳进房间?,咋咋唬唬地大喊道,打?破了房间?里死寂的气氛。 牧野颓丧地靠在床里的墙上,回过神来?,瞧见了小脸红通通,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住她?的小家伙。 终于?,她?强扯出今日的第一抹笑意,伸出手,指尖朝她?勾了勾。 顾樱懂她?的意思?,自己哼哧哼哧爬上榻,蹬掉了粉白相间?的小绣鞋,扑到了牧野的身上。 小家伙打?了一个哆嗦,咯咯笑道:“小野哥哥,你身上好?冷啊。”她?一边说,一边还要往牧野怀里钻。 小孩身体本来?就比大人热,顾樱天生火就比别人还旺些?,跟个小火炉似的。 牧野浑身的寒意稍稍散去了一些?。 顾晚跟在顾樱的后面,见她?莽莽撞撞,说道:“阿樱,谁让你往床上去了,没有规矩。” 顾樱躲在牧野的怀里,朝姐姐吐了吐舌头:“小野哥哥才不在乎什么规矩。” 不像刚刚把姐姐叫去的那?个哥哥,阴沉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顾樱跟在姐姐后面,姐姐拉着她?毕恭毕敬的下跪,吓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牧野问顾晚:“你们怎么也上船了?” 顾晚放下药箱,取出纱布和金创药,轻抿唇:“太子殿下命我当?随行的女医。” 牧野垂下眼,双手蜷起,掌心撕裂的伤口作痛。 顾晚将妹妹从牧野的怀里提溜出去,为她?处理了掌心里的伤。 顾晚发现牧野的唇瓣红肿着,方才她?去见太子时,注意到他的唇角亦有裂口,看上去像是咬伤。 她?思?及其中联系,眼睫颤了颤,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牧野的脸。 顾晚的指尖微微发抖,解开了牧野的中衣。 中衣落下,露出整个背部。 牧野的旧伤本就没有好?全,为了救陆酩,又在山野间?奔波,没有好?好?休息,本来?已经结痂的地方重新裂开,旧伤变成新伤,血流出又干涸,旧纱布连着皮肉长到一起,难以撕扯下来?。 顾晚细致地替她?处理伤口,问道:“将军这些?伤是怎么弄的?怎么裂得那?么厉害。” 她?并不知?道这一系列事情的始末,只知?道牧野突然离开了城中。 牧野扯了扯唇角:“救了条毒蛇,被咬了。” “……”顾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也知?道不该再问,只默默地替她?包扎。 包扎完了,顾晚提醒:“往后可要小心保养,否则来?来?回回总也好?不了,怕是要留疤了。” 牧野拢上中衣,不甚在意道:“留疤便留疤吧。” 顾晚又从药箱里取出银针。 “这是做什么?”牧野问。 顾晚回道:“将军不是总犯头疼,以施针之法或许能根治。” 闻言,牧野配合地让顾晚施针,自她?不再吃裴辞的药后,头疾确实发作越加频繁,若是顾晚能根治,那?再好?不过。 在榻上施针不算方便,顾晚问道:“将军要换到桌上去吗?” “……”牧野摇摇头,“就这样吧。” 闻言,顾晚没有在意,站在床榻边,为她?施针。 顾晚的针扎得都是头上的大穴。 施针到一半,牧野已经浑身是汗,中衣湿了大片,眉心拧起。 顾晚知?道牧野一贯能忍疼,就算刮骨疗伤,她?也不会喊一声疼。 她?轻转了转手里的银针,犹豫片刻,撤了针。 在顾晚给牧野治疗时,顾樱很乖,盘着小短腿坐在角落里,晃着脑袋,自己跟自己玩,并不打?扰。 等到顾晚施针结束,顾樱才开始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玩,手脚时不时故意碰到牧野。 顾樱很喜欢牧野,尤其喜欢她?每次调皮捣蛋的时候,牧野卡着她?的胳膊把她?抱起来?,往空中抛,又把她?稳稳地接进怀里。 阿姐和其他人都不会那?么逗她?。 可今天的牧野却比以往要沉默很多,不管顾樱怎么试探,她?都只静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顾樱在床榻上做着凫水的动作,一边悄悄打?量牧野,一边滑进了被子里,想要吓她?一跳。 顾樱在被子里忽然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比牧野身上还要凉,她?钻出被子,发现手里攥着的一根锁链。 锁链被她?提起,顾樱顺着锁链,看见了扣在牧野脚踝上的金环。 “小野哥哥,你为什么要戴这个?” 牧野望着顾樱纯真无邪的眼睛,沉默不语。 顾晚看见了那?锁链,脸上闪过讶异之色,又很快移开目光,她?将顾樱抱下床,提着药箱,便告退了,一眼不敢再多看。 顾樱不舍地扭过头,朝房间?里看,只看见牧野的侧脸,乌发垂落,被阴影笼罩,看不清楚表情。 顾樱想起了她?和阿姐以前住的小院,旁边住的是猎户大叔,他养了一只黑漆漆的猎犬,就是被一把链条锁在了一根木桩上,不管怎么挣扎,也跑不出锁链给它圈定的范围。 顾樱觉得那?一只猎犬很可怜,常常把自己的饭菜省下来?,偷偷拿去喂它。 她?知?道现在小野哥哥也跟那?只猎犬一样了。 顾晚提着药箱,带着顾樱走出房间?,守在门外的侍卫领她?去向陆酩复命。 陆酩站在甲板上,凝着远处。 天气阴沉,山河都沉没在了浓重的雾气里。 “如何?”他问。 顾晚站在他身后,回道:“禀殿下,以施针法的确可以疏解牧将军脑中的淤血,但淤血凝滞过久,牧将军之前吃的药丸,药力极强,若是再吃数月,恐怕施针也不能疏解淤血,故而如今要想疏解并非一时之事。” 陆酩眯了眯眸子,袖中的手握紧成拳,裴辞倒是想让她?忘个干净。 “要多久?” 顾晚顿了半晌:“至少要连续施针一年。” 顾晚说了谎,虽然施针困难,但循序渐进,以她?的估计,大概半年就能够疏解淤血。 顾晚深知?她?现在对于?陆酩的利用价值在于?能够治疗牧野的头疾,若是治好?了,她?不确定自己怀揣着这么一个秘密,陆酩会不会放过她?。 陆酩转过身,凌厉的目光盯住顾晚,好?像任何的隐瞒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顾晚的心头一紧,却仍强装镇定道:“到了都城,殿下自可请太医进行诊断。” 顾晚对自己医术有信心,太医院里的太医必定不如她?,否则陆酩也不会留她?到现在。 陆酩淡淡道:“你只有半年。这段时间?,你妹妹就交给沈凌照顾。” 站在一旁的沈凌愣了愣,看向躲在顾晚后面,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的顾樱,他可不会带孩子啊。 “……”顾晚忍不住怀疑,陆酩是不是真的能看透人心,听得见别人的心声,她?的这点小伎俩,不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甚至还反被他拿阿樱来?威胁。 她?再也不敢多言,低下头,应了声:“是。” 顾晚犹豫片刻,继续道:“另外,将军的体质过寒,过往是否服用过避子汤一类的药剂?” 陆酩一怔,问道:“现在有什么问题?” “正常人若是少量服用并无大碍,只是将军长年四处征战,多伤病,又少有时间?好?好?调理修养,身体已有亏空的迹象,但避子汤一般都是大寒的药物,对将军的影响会很大。” “据我观察,将军的月事应已停了数月,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不仅日后会有难孕的问题,恐怕也会落下阴症病根,是否也要一起调理?” “……”陆酩听着顾晚陈述,沉默许久,缓缓道:“仔细替她?调理,若缺了什么药,直接找沈凌。” “你父亲的案子,等回了奉镛,孤会命人彻查。”陆酩突然道。 闻言,顾晚震惊地抬起头。 陆酩漆黑的眸子好?似无垠的夜,静静看她?。 顾晚扑通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多谢殿下。”- 顾晚回去时,顾樱已经不能跟她?待在一起了,沈凌上前,要牵走顾樱。 顾樱直接赖在了地上,叫喊道:“走开,走开,我要我阿姐。” “你是坏人,我让小野哥哥打?你!”顾樱用脚拼命地踢沈凌。 沈凌望着衣摆上密密麻麻的小脚印,一脸无奈。 “殿下,这……”沈凌求助般地望向陆酩,请陆酩重新考虑一下他的决定,他实在应付不了小孩。 陆酩看向顾樱,开口道:“你叫她?小野哥哥?” 顾樱再也不怕陆酩了,像一只凶巴巴,却没有威慑力的小奶猫,呲牙咧嘴,瞪着他,脆生生地质问:“是不是你把小野哥哥锁起来?的?!” “嗯,因?为她?不听话。” 陆酩抓住顾樱的衣领子,把她?提起来?,小家伙腾空,两条腿还在拼命蹬。 “你不听话,也把你锁起来?。” 顾樱被他吓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她?抽噎着,嘴里不忘说:“我要叫小野哥哥打?死你!” 顾樱拿牧野出来?吓唬人时,通常只说打?,对着陆酩,第一次说要打?死谁。 顾晚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磕头道:“殿下赎罪,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只是胡言乱语。” 陆酩盯着眼前的顾樱,倒是跟牧野一个样,都想要他死。 他弯腰把顾樱放回地上,交待道:“把她?拿给牧野。” 回奉镛的路途漫长,留个闹腾的小玩意儿给她?解闷也好?。 看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能谋划出什么杀了他的办法。 沈凌带着顾樱走远,闹腾的声音也小了。 陆酩重新望向远处,抬起手,食指向后点了两下,左右皆垂首退下。 口腔里的血腥味还残留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牧野的。 他仍在想着方才顾晚的话。 牧乔在宫中三年,他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身体如何。 忽然,陆酩感到心口有一股滚烫的热气向上涌,咳出一口黑血。 60-70 第 61 章 半个时辰之后, 牧野已经接受了她目前的现状,她盘坐在床榻之上?,脚踝上?的金环触碰她的肌肤, 冰凉刺骨,令她的大脑逐渐清醒。 牧野冷静地观察房间。 房间里的空间极为狭小?, 陈设简单, 除了一张床塌和一副桌椅外,没有任何其他物件。陈设越少,她在其中想要找出有用的工具和武器就越难。 她闭上?目, 屏吸凝神, 听见房间外微弱的声音。 两名侍卫就守在门口,十米外有四名侍卫在巡逻。走廊应当较窄,只能过一人?,四名侍卫没有并排走, 一个接一个, 脚步声由近至远。 牧野的专注力并未持续太久, 唇上?肿胀的感?觉好像蚂蚁在啃食,一路啃食到心脏, 令她的思绪很快就乱了。 牧野睁开眼?, 用袖子擦了擦嘴唇, 却如?何也擦不掉被陆酩吻过的触感?, 就连这?张榻, 也还残存着?他的气息。 她咬了咬牙, 尽力忽略掉陆酩带给她异样。 顾樱被沈凌带进房间, 一进来, 就扑到了牧野的腿上?,哇哇大哭起来。 牧野把?她抱起来, 替她擦掉眼?泪,皱眉看向沈凌。 沈凌解释道:“殿下吩咐以后让顾樱和将军住在一起。” 牧野觉得沈凌说的真是客气,什么住在一起,不过是要把?顾樱也关起来罢了。 她低头问顾樱:“你是怎么惹到他了?” 顾樱眨巴眨巴水润润的眼?睛,摇了摇头,又?气呼呼道:“那个哥哥是坏蛋!他不让阿樱跟阿姐待在一起,呜呜呜。” “臭哥哥!坏哥哥!小?野哥哥你打死?他吧!” 牧野屡次三番的以下犯上?,太子殿下能够容忍,顾樱童言无忌,殿下兴许也能不计较。 可沈凌每天都要向殿下汇报牧野的情况,事无巨细,连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落下。 这?一段对话,沈凌觉得没一句是他能转述的,他不敢再?听下去,赶紧告退离开。 就算顾樱说得模棱两可,牧野也知道她骂的是陆酩。 牧野伸手?捂住她的小?嘴:“不准再?骂了,你骂的那个人?,会给你阿姐惹麻烦的。” 牧野敢和陆酩对着?干,是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但顾樱这?样骂,陆酩喜怒无常,迟早会牵连到顾晚。 顾樱被捂住嘴,听到牧野说会害了阿姐,似懂非懂,立即收了声。 牧野放开她。 顾樱窝在她的怀里,委屈兮兮地撇撇嘴,吸了吸鼻子,眼?角红红的,还挂着?一滴泪- 牧野靠着?房间里一扇小?窗的光线明?暗来判断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有时会弄混黎明?和黄昏。 除此之外,沈凌每天雷打不动在固定的时辰会送来三餐饭。 牧野每一顿饭都认真地吃完,用绝食抗拒这?种以卵击石的事,压根就没有进过她的脑子。 用完饭,休息半刻,牧野还会攀住房梁,做一些力量训练,不让她的身体和肌肉在圈养里变得懈怠。 顾晚会在午时来为她施针。 施针的过程极为痛苦,每次她都会出一身盗汗。 但施针后,牧野发现她头疼的症状的确缓解了。 而陆酩自那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本来牧野就不想见他,他不出现正合她意。 但出乎牧野意外的是,陆酩并没有限制顾樱的自由,大概他并不认为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能够起到帮她逃脱的作用。 牧野对着?金环上?的锁仔细研究,把?坐在桌上?晃着?腿,玩九连环的顾樱叫到身边。 九连环是顾樱一次在甲板上?晃悠,不小?心撞见了陆酩,陆酩扔给她的。 顾樱一边鼓起腮帮子瞪他,一边跑走了,等?到甲板上?没了陆酩的身影,她才左顾右盼,跑回原处,发现九连环还在地上?躺着?。 顾樱偷偷捡了起来,只在牧野的房间里玩。 “你出去找找有没有这?么细的铁丝。”牧野从顾樱的双丫髻里扯出一缕柔软的头发,“像这?缕头发丝这?么细,知道了吗?” 顾樱攥住自己的那一缕细细的头发,不松手?了,认真地点?点?头。 她推开房门,蹦跶出去,左右看了看守住房间的两名穿盔甲的高大侍卫,叫了一声:“哥哥们好!我出去玩一玩。” 顾樱早就习惯了门前的侍卫,虽然一副不苟言笑?的威严模样,但她却一点?不怵。 从泯城牧野住在小?院里时,门口就一直守着?侍卫,而且常常是她刚记下他们的面孔,就换来新的侍卫,顾樱想跟他们套近乎都不行。 但商船上?可调度的侍卫并没有那么多,守在牧野门前的侍卫一直是没有变。 顾樱每次进出房间都要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 两个侍卫对着?顾樱始终面无表情,但等?到顾樱走远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无声地笑?笑?。 商船共有三层,牧野的房间在第三层的尽头,顾樱从尽头跑到楼梯处,会经过另一个房间。 她知道坏哥哥就常常坐在这?个房间里,身边围着?其他的人?,议论着?她听不懂的事情。 议事厅离牧野的房间隔了数十米远,中间还有许多房间挡着?,牧野并不知道她和陆酩在空间距离上?其实挨得很近。 起初,来议事的那些大人?们,看见顾樱站在门口冒出脑袋,皆惊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发言议论。 但他们看太子殿下并没有避讳这?个小?丫头的意思,也就继续议事,当她不存在了。 顾樱在船上?其他地方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合适小?野哥哥想要的铁丝,最后又?爬回了三层,趴在议事厅的门口,往里面张望。 陆酩瞧见顾樱比平时往他这?里偷看的次数要多,抬手?止住了其他人?的话,看向门口,问她:“你要干什么?” 顾樱犹豫片刻,想起小?野哥哥交代的,不准跟这?个坏哥哥起冲突,又?记起他给自己的九连环,双手?背在身后,最终不情不愿地说:“我想要铁丝。” 她揪起手?上?一直拿着?的那一缕头发,“要这?么细的。” 陆酩看着?她的头发,修长食指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地轻敲了向下。 “给她找一根。”他对沈凌道,“要生铁。” 沈凌一愣,低头应道:“是。” 顾樱攥着?到手?的铁丝,一蹦一跳高高兴兴地跑回了房间。 牧野没想到顾樱还真给她找到了,拿起铁丝,往金环的锁孔里插。 她刚一用力,啪嗒一声脆响,铁丝就断在了锁孔里。 牧野皱皱眉,用手?里的铁丝拨弄,卡在锁孔里的铁丝和锁孔完美的契合在了一起,想拿都拿不出来,就算现在给她钥匙,她也解不开锁了。 牧野指尖揉着?铁丝,发现了不对劲,她手?里的这?一根铁丝似乎是生铁,生铁质脆,不及熟铁那般有柔韧性。 “你这?铁丝是哪里找来的?” 顾樱眨眨眼?,表情天真,脆生生道:“坏哥哥给我的。” 牧野:“……” 啪嗒一声。 她气得把?手?里剩下的半根铁丝掰断了。 商船从怀河入海,沿海行了半月。 牧野知道他们到了海上?,是发现船舱里越来越晃荡,沈凌送来的饭里,海鱼变多,新鲜的蔬菜变少了。 只有偶然靠岸时,才会补给果蔬。 牧野感?受着?从小?窗里吹来的海风,和果蔬里带有的地域特产,心中对船行进的路线猜出了一二。 回奉镛,走内陆的运河是最快的,但陆酩却在不停迂回,牧野猜测,恐怕皇城之内,已经不由他说了算了,皇宫里现在掌权的人?,更不希望他活着?回去。 这?一日,船又?靠了岸。 牧野听见外面的侍卫走动频繁,布防也出现了调动,牧野不再?让顾樱出去玩。 午时,顾晚替她施针结束后,牧野提醒道:“近日尽量不要外出,锁好房门。” 顾晚看见牧野严肃的神色,点?点?头。 果然,牧野的猜测在当天夜里就得到了映证。 兵刃相接的声音令空气振动。 牧野在黑暗里睁开眼?。 她坐起身,将熟睡的顾樱单手?抱住,左手?握成拳,警惕地凝着?黑暗。 在杂乱无章的声音里,牧野分?辨出刀剑刺入骨肉的闷声,血溅在门窗上?的淅沥声。 顾樱小?小?的眉头忽然皱起,发出一声轻喃,睡得不安稳。 牧野用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 牧野并不慌张,她知道既然陆酩在白日里有动作,一定是提前就得到了消息,这?一场夜袭,应当在他的把?握之内。 混战后,船上?陷入了极度的安静。 尸体被拖在地上?发出沙沙声。 血腥味弥漫开来。 牧野知道一切结束了。 即使在那么激烈的战斗里,守在她门口的两名侍卫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 牧野失望地躺回榻上?,缓缓闭上?眼?。 商船重新在大海里航行,这?一次航行的时间格外久,一直没有靠岸。 海里的景况不佳,连日来波涛汹涌。 牧野开始晕船,吃了就吐,五天下来,胃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吐出来的也只剩下酸水。 施针本就耗气血,顾晚怕她的身体太虚,便停了施针,开了治晕船的药剂。 牧野几副汤药喝下去仍并不见好转。 第六日,牧野恹恹地躺在床上?时,陆酩终于再?次出现。 牧野更恨他了,觉得他是故意要挑她狼狈的时候,来看她的笑?话。 顾樱被沈凌带了出去。 离开时,顾樱十分?不配合,对着?沈凌拳打脚踢,把?他黑色衣摆踢出一个个灰色的小?脚印。 “我不走!我不走!”顾樱哭喊着?,像是一只极为难缠且有韧性的小?猫,猫爪子甚至伸到了陆酩身上?,抓住他的衣摆不放。 沈凌吓了一跳,赶紧一根一根掰开顾樱的手?指头。 陆酩全程没有去看顾樱一眼?,漆黑幽沉的眸子只落在牧野的身上?。 终于,沈凌艰难地把?顾樱带出了房间。 顾樱走后,房间里一片死?寂。 牧野这?一个月来,被困得磨平了些心性,在明?知暂无反击办法的情况下,不愿再?和陆酩起冲突,白白消耗她自己的心力。 牧野问:“怎么样殿下才能放了臣?” 因为晕船吐多了的关系,她的嗓音喑哑,透着?些病气,显得她在向陆酩示弱。 牧野的确是在示弱,以退为进,找到能够回旋的余地。 以陆酩现在的情况,困住她绝对不是一件对他有利的事情。 朝廷局势不稳,他必须尽快回到奉镛,让天下人?知道他这?个太子还活着?,绝了二皇子想要取缔他的心。 攘外必先安内,朝廷如?此混乱时候,南方的战况必定不容乐观。 如?今对于陆酩来说最好的一条路,便是等?他坐镇奉镛后,让她领兵南下,尽快平乱。 牧野想得到的,陆酩不可能想不到。 明?明?她是陆酩可以好好争取到手?里的一柄剑,一枚棋子,偏偏他要把?剑折断了,把?棋子紧紧攥在手?里,不肯放。 牧野想不明?白,唯一想到的理?由,让她始终不愿意相信,即使事实摆在她面前,即使她亲身经历了。 陆酩看向她,牧野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阳光,让她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也瘦了一些,她以君臣相称,是在提醒他,不该做僭越他们之间君臣关系的事情。 她的言语退让了,但眉眼?里的傲气仍存在,苍鸟的羽毛没有折断一根,到现在了,还想着?要往外飞。 陆酩淡淡道:“等?到你心甘情愿待在孤的身边。” 牧野的心往下沉了沉,回道:“臣自然是站在殿下这?一边的。” 陆酩凝着?她的眼?睛,半晌,开口道:“牧野,你又?失忆了吗,忘了那天我是怎么提醒你的了,是还想再?来一次?” 他要的可不是什么友爱的君臣关系。 闻言,牧野的脸色唰得白了。 第 62 章 很快, 牧野的脸又涨得通红起来。 她刻意回避那天,只当陆酩那天是发了疯,把?她误认成是牧乔, 就当是被狗咬了。 结果却被陆酩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还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牧野张了张嘴, 艰难道:“殿下要将牧乔置于何处?” 陆酩冷呵:“她不是与孤早就和离了, 她不是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将军不是让孤再也不要去烦她,现?在知道?提她了?” 牧野现?在宁愿他把?她当成是牧乔的替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疯得彻底。 “殿下若是有那样的喜好?, 宫中?太监弄臣多的是人选可供殿下赏玩,恕臣不能相陪。” 陆酩看着她,轻扯唇角:“你现?在没?得选。” “……” 牧野和他阴沉沉的眸子对上,她忽然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好?像被无尽的黑暗攫住了, 她正被拖往地下。 许久的沉默后, 牧野打破了僵局,她哑声道?:“我想出去透透气。” 陆酩同意了她的要求, 解开?了床榻上的金环, 却扣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牧野看着他腕上的金环, 锁链连着她脚踝处的金环。 陆酩真是知道?如何让她感到屈辱。 牧野改了主意:“我不出去了。” 她不想像是陆酩的奴隶一样, 被他拴在链子上牵出去, 被船上的所有人围观。 陆酩知道?她在介意什么, 解开?自己身上的玄色裘衣, 披在了牧野身上。 他的裘衣宽大, 罩在牧野身上,长?出许多, 拖到了地上,遮住了她脚上的金环,连带那一条锁链也隐在了裘衣里。 陆酩戴着金环的手也探进裘衣,抓住牧野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十指交错紧扣。 “这样就没?人看得见了。” 牧野狠狠瞪他,手上用力,挤压他的手指。 陆酩面不改色地看她。 他的手上骨节分明,硌人得很,最后反而是牧野疼得不行,松开?手。 就这样,她被陆酩牵着,第一次走出房间?,走出了船舱。 牧野不动声色地张望着这一艘船,将看见的每一条路都记在脑子里,很快构建出了船内的结构。 走到甲板上,牧野深深吸了一口气,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海水的湿气,好?像她污浊的五脏六腑都干净了。 只可惜今日的天色不好?,阴沉得很,没?有阳光,就连海都呈现?出一种诡谲的暗色。 “洇城现?在如何了?”牧野问。 “南陵王领兵在战。” 闻言,牧野稍放下心来,转而问道?:“那皇宫里呢?” 陆酩的眸色忽然沉了,凝视她许久,知道?她表面在问皇宫,实则是在关心裴辞的境况。 他冷声道?:“宫里的事,还不用你操心。” 牧野觉得跟陆酩讲话,真是要小心翼翼,她不过想借机关心一下他的境况,还没?问出口,就得了他一张冷脸。 牧野也不再跟他说话了,只往前走,一直走到船头,海翻涌上来,打湿了她的衣摆。 陆酩拉她往后。 牧野没?动。 她转过头,看着陆酩,把?一直压着的憋屈发泄出来,狠狠地道?:“我真想把?你推下去。” 比起方才牧野跟他假意逢迎,她这样实话实说,反倒让陆酩笑了。 他提醒道?:“别忘了把?链条砍断。” 陆酩眺望远方,大海无垠,衬得他们极为?渺小。 “听闻海的尽头有一座蓬莱仙岛,要不便?让船一直朝东去吧。” 牧野冷漠道?:“你自己去吧,我要回燕北。” 陆酩:“你觉得如果是牧乔,她会愿意跟我走吗?” “不会。”牧野想也不想地否认,“就算她脑子坏了要去,我也不让她去。” 陆酩唇角的笑意压了下去,不再言语。 牧野感觉到陆酩扣住她的手越来越凉,比落在她脸上的海水还要彻骨。 隔着厚重的裘衣,他身体的寒意浸透进来。 牧野和他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牧野回到房间?,陆酩正在解锁他腕上的金环,要将她锁回床榻上。 牧野等的便?是这个机会。 她从被衾里摸出一弯锋利的鸡蹬子,朝着陆酩的腹部快速扎去。 陆酩察觉到了,却没?有挡住她的动作。 牧野发现?陆酩的反应变慢了。 半个鸡蹬子直直扎进他的腹部。 牧野看见被衾上滴落的血,血是深深的黑色,好?像墨迹。 她感到一阵痛快。 即使被陆酩困住,她也不想要陆酩太好?过。 要是他以为?她能被驯服,那他就错了。 牧野感觉到掌心里也浸满粘稠的血,她握紧剩下的半个鸡蹬子,要往里深扎下去。 陆酩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 下一瞬,沈凌冲进了房间?,看见里面的一幕,跃身掐住牧野的脖子,用力往墙上按去,震得牧野后背传来剧痛。 “沈凌!”陆酩沉声道?。 沈凌迟疑片刻,松开?了手。 牧野的脊骨好?像要被撞断了,五脏六腑跟着碎裂,她直不起身,沿着墙壁滑下,坐在榻上,脖子已经?印出一圈红色。 牧野终于?意识到影卫的真正实力。 陆酩看着她,拧了拧眉,一只手按在伤处止血,另一只手将解开?的金环重新扣回床上。 陆酩没?有去管自己身上的伤,抬起牧野的脸,目光在她脖颈间?的掌印上停留,而后缓缓上移,对上牧野一双不肯服输的眸子,在昏暗的环境里闪出无法?磨灭的光。 牧野仰着头,无所畏惧地和他对视,她尽力忍着,但还是闷咳了起来,嘴角流出猩红的血。 陆酩凝着那一抹蜿蜒的血线,眸色幽沉下来。 “出去。”他道?。 沈凌垂首,无声地倒退出房间?。 侍卫一左一右将房门紧闭。 牧野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不知为?何,便?猜他想要干什么,她别过脸抗拒,却被他紧紧压住下巴。 陆酩缓缓倾身,阴影笼罩住她。 第一次被陆酩吻的记忆还残存在于?她的脑中?。 在这件事上,她越是抗拒,越吃苦头。 牧野学乖了,她像是被上了封印一般,一动不动。 谁说她没?有被驯服。 陆酩的薄唇冰凉,碰上她的。 牧野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栗。 陆酩将她唇角的血舔舐干净。 清甜的血,散发出一股幽香,另在他体内不断蚕食的东西安定下来。 它安定下来了,却激发出更强烈的欲念,对血的渴望。 陆酩在她的齿缝间?试探。 牧野惊恐地发现?,她竟然主动张开?了嘴,不受控制地下意识回应。 好?像这件事情,她和陆酩已经?做过了无数次,连身体都记住了,主动配合他。 这样的反应,让她痛苦而绝望。 陆酩吮吸完她口中?每一滴血,终于?放开?了她,拉扯出一丝淡粉色的唾液,留在她的唇角。 牧野靠在墙上,后背冰凉,胸口却滚烫,呼吸起伏,心脏跳动得剧烈,好?像要跳离她的胸腔。 她发出的喘息声,心脏的过分跳动,发软的身体,让牧野陷入极度的自我厌恶,几乎想杀死自己。 她抬起手,手腕用力地擦了擦嘴唇。 陆酩将她表情和动作里的厌恶看在眼里,每一次他的吻都让她那么恶心吗。 他的心凉了下去,腹部的疼痛和满手的血提醒他,当然了,她现?在是牧野,不是牧乔,不是那个会为?他挡剑的牧乔。 陆酩不想再去看她那一双眼睛里的厌恶。 离开?房间?,陆酩负手站立,没?有看沈凌,淡声道?:“去领罚吧。” 沈凌跪在地上,应了一声:“是。”- 翌日。 牧野发现?来送饭的影卫换成了沈仃。 沈仃比起沈凌来说,话要多些,尤其跟顾樱关系好?,牧野吃饭的时候,顾樱都要爬他脖子上去了。 “小沈哥哥,大沈哥哥怎么不来啦?”顾樱好?奇地问。 沈仃抓住她的荷粉袄子,如她所愿,把?她放到了自己脖子上骑,回答说:“他有别的事去了。”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却露出愁容。 沈凌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了,沈仃去看望他才知道?,原来昨日太子殿下在船里遇袭,沈凌护主不利,才遭了罚。 沈仃带人连夜将船里船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袭击的刺客。 且不说沈凌的武功高出他不知几筹,殿下自己的武功更是高深莫测,除非像上次洇城那样,出动了数千名死士,专攻殿下一人,恐怕这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伤得了他。 牧野打量着沈仃的表情,猜测陆酩并没?有把?昨天在她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旁人,否则以沈仃藏不住心事的脾气,早就对她吹胡子瞪眼了。 不过牧野的饭食里,再也没?有任何含有骨头的食物,就连鱼刺,也一根一根提前剔出去。 今日海上风平浪静,牧野晕船好?了许多,也吃下不少饭食。 用完午饭后不久,顾晚便?来了,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牧野喝了汤药,坐在榻上,闭目,让她施针- 陆酩的房内,王太医正为?他腹部的伤口刮下腐肉,换上新药,重新包扎,换下来的旧纱布被黑血染透了。 陆酩的腹部原本就有伤在,好?不容易快愈合了,又添了新伤。 王太医捻起一块刮下的腐肉,眯了眯苍老的眼睛,神情严肃。 “伤了殿下的暗器可是抹了毒?” 按理用了他的药,伤口不应该愈合得那么慢,一日过去,竟连血都还未止住,甚至还生?了腐。 陆酩未答,靠在榻上,他翻过左手手掌,看见中?指指尖浮现?出一条极细的淡粉色血线,蜿蜒如蛇。 血蛇一直延续到第二个骨节的位置,比最开?始他发现?时,长?了一寸。 陆酩的脸隐匿在阴影里,幽沉眸子地凝着那一条如蛇般的血线,神情晦暗不明。 第 63 章 夜里。 一艘战船缓缓靠近商船。 战船巍峨壮观, 将商船衬得好像一只竹筏小舟。 牧野这几日睡得都很安稳,战船的声音也没有惊动她。 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她恍惚间听见一声微弱而压抑的轻咳。 牧野睁开眼?, 阴暗的房间里空荡无人,只有还未隐透的残月悬在窗边。 大概是她听错了。 牧野刚想重新闭上眼?, 忽然抿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舔了舔嘴唇,发现嘴唇又肿了,裂了一道?口子。 大概是她睡着了无意识里, 自己咬破了。 牧野知道?陆酩已经从这条船上离开, 是第二天顾樱兴冲冲跑回?来告诉她的。 小家?伙每天跟她一起吃完早饭,等午饭的间隙,就会在船里到处溜达。 顾樱已经习惯了经过议事厅时?,朝里面探一个脑袋, 对着陆酩做鬼脸, 等他看见她的鬼脸, 就立刻咋咋呼呼地跑走。 但今天顾樱像往常一样去?到议事厅时?,却?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了, 长桌上摆着的沙盘和布防图也不见了。 顾樱觉得奇怪, 以前?议事厅里总是挤满了大人, 而且每个人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 她以为是换地方了, 把船舱里找了个遍, 就连陆酩的房间也去?看了, 门锁着, 她进不去?, 但里面也没有人。 顾樱这才确认了,讨人厌的坏哥哥不见了, 她赶紧回?了房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小野哥哥。 牧野知道?以后,抿了抿唇,虽然顾樱说?陆酩不在船上了,但她并没有发现船里日常巡逻的侍卫有减少的迹象,就连沈仃也没有离开。 她不知道?陆酩在这艘船上还有什么布局,也不关?心,不过陆酩走了,也许她找机会逃脱会变得更容易。 虽然坏哥哥走了,顾樱高兴了一阵,忽然又有些不安了,她抱住牧野,仰起头问:“小野哥哥,会不会再有人来劫船啊?” 坏哥哥虽然讨厌,欺负她和小野哥哥,但是顾樱也知道?,在这艘船里,他是说?了算的人,好像是定海神针,能稳住一切的人。 牧野沉思片刻,顾樱担心的事情,她还真?说?不准,不确定陆酩是不是想要拿这艘船当靶子,好让他金蝉脱壳,顺利回?到奉镛。 牧野想了想,给小家?伙安排了一个新活,让她出去?找到船上停放逃生小船的地方。 见牧野没有给她否定的回?答,顾樱惴惴不安起来,就连在船舱里晃悠,也不如平时?那般觉得自在了,悬着一颗心,找到了停小船的地方,就立刻往回?跑。 跑过长长的走廊,顾樱竟然有些想那个坏哥哥了,要是坏哥哥在,他就能把劫船的人打?跑了。 顾樱光顾着跑,没注意到沈仃从房间里走出来,结结实实撞在了沈仃的腿上。 “哎呀!”她一屁股往后坐。 沈仃眼?疾手快,把她提溜了起来。 “跑什么呢,后面有鬼在追你呀?” 顾樱看见沈仃,赶紧问道?:“小沈哥哥,今天会有人来劫船吗?” 沈仃提着她,往房间里带,回?答道?:“不会。” 顾樱眨眨眼?:“为什么不会?” 牧野靠在榻上,翻着兵书打?发时?间,见顾樱跟沈凌一起进来,放下书,听他们在说?什么。 沈仃道?:“那些劫船的人都是为了杀殿下而来,殿下不在,这条船才安全。” 顾樱已经踢掉鞋,爬上床,趴在牧野的肩头,以为沈仃听不见,跟牧野咬耳朵。 “坏哥哥那么坏,还欺负小野哥哥,活该人人都想杀他。” 沈仃听见,用力瞪着顾樱。 “你再乱说?话?,我让大沈哥哥回?来打?你的嘴!” 顾樱吓得脸立刻白了,捂住嘴,往牧野怀里钻。 顾樱一开始最怕陆酩,但陆酩会时?不时?扔她一些小玩意儿,跟她说?话?,顾樱从怕变成只是讨厌,而她第一怕的,还是沈凌。 顾樱虽然只有三岁,但人小鬼大,嘴又甜,能把每一个大人都哄得疼她宠她偏向她,唯独大沈哥哥,永远都是冷冷的,好像一把寒浸浸的刀。 沈仃说?让他打?嘴,顾樱知道?他是会真?打?的。 沈仃又瞪了顾樱一眼?,他气得要死?,虽然是一个小丫头,不该跟她一般见识,但他还是决定再不理她了。 太子殿下这段时?日,为了南方战乱和朝中之事,操劳得连日未阖眼?。身上的伤也一直没好,昨夜殿下换船时?,他还看见殿下咳了血。 奉镛现在坐王庭的二皇子诚心礼佛,如今正?在朝堂上主张向夏国?议和,割让包括洇城在内的十座城,当真?是人见人说?的善人好人。 沈仃也想跟殿下一起走,偏偏却?被留下来,守着牧野。 虽然沈仃不情愿,但他已经习惯了,以前?他守的是太子妃,现在守太子妃她哥。 沈仃看向牧野,望着这一张跟太子妃长得极相像的脸,有时?候连他也会恍惚。 沈仃猜测,殿下囚禁牧野,是为了找到太子妃。 说?来也怪,影卫的势力遍布天下,要想找到一个人,本不是难事,可太子妃却?一点踪迹也没有,好像人间蒸发了。 沈仃没完成任务,原以为会领罚,没成想殿下并未追究,只是给他安排了新的任务,从那以后,他就围着牧野转了。 沈仃坐在房间角落的小板凳里,心中叹了一口气。 虽然他的能力不及沈凌,但好歹也是影卫里排在前?头的,做了三年闲差,属实把他憋坏了。 而且看着是闲差,但牧野不比太子妃,在深宫里安分守己,反而成天想着逃跑,给他惹事,这短短数月,他领的罚,比他过去?所有的罚加起来还要多。 商船在一处港口停下,一连数日,没有再往其他地方去?的打?算。 除了牧野,其他人都相对自由。 因?为要采购合适的药材,顾晚还能够在侍卫的陪同下,离开船到外面去?。 除了药材,顾晚也会买一些哄小孩的玩意儿给顾樱。 牧野是这艘船里唯一的犯人。 所有外面带来的东西都不准带进她的房间。 除了陆酩给的九连环,因?为那是陆酩给的,没人敢从顾樱手里扣走。 至于其他的,顾樱只能蹲在房间外,玩阿姐给她买的小玩意儿。 顾樱最喜欢的是一只粉色的风车,她常常握着风车在走廊里疯跑,看风车呼呼地转起来。 船里被她咯咯的笑声环绕,除了顾晚,没有大人会制止她,都想让小家?伙的笑声,扫去?船里的沉闷。 傍晚,顾樱在外面玩到舍不得回?去?,直到侍卫拿起门锁催她。 船自码头靠岸后,牧野的房间便多了一道?锁,晚上睡觉前?锁上,到白天解开。 顾樱跑得小脸红扑扑,抱着风车,水汪汪的眼?睛殷切切地望着侍卫,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侍卫都心生愧疚了。 顾樱笨拙地把风车藏进了袄子里,眼?珠子左右瞟了瞟,一举一动完全没有躲过侍卫的眼?睛。 侍卫板着脸,抿住嘴,艰难忍着笑,从她袄子里抽出风车,拿在手里仔细检查了一番,将风车叶和竹竿一一拆开,没发现异常后又装了回?去?,不过是小孩的玩意儿。 侍卫将风车还给顾樱,把她推进房间。 顾樱哭丧的脸瞬间放晴,刚想开口叫喊谢谢哥哥,就被侍卫一个眼?神止住,只歪着脑袋咯咯笑了笑。 顾樱对风车爱不释手,就连晚上睡觉时?,也要抱着风车。 她躲在被子里,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发出窸窣声,像是偷油的小老鼠扭动身体,过了一会儿,小家?伙悄悄扯了扯牧野,让她也钻进被子里。 顾樱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小野哥哥,给你。” 她找到牧野的手,抓住,往里塞了一样东西。 牧野一愣,摸到她给自己的东西,是一根细细弯弯的铁线。 “你是不是要找这个?”顾樱的眼?睛发出亮晶晶的光,脸上透出的得意洋洋连夜色都遮不住,顾晚给她买的那么多小玩意儿里,找到一根铁丝并不难,她把铁丝插进里竹竿里头,躲过了侍卫的检查。 牧野顿时?惊喜地看着她,把这个机灵的小家?伙狠狠抱进怀里,揉了又揉。 顾樱忍不住发出笑声,很快被牧野捂住了嘴。 牧野在黑暗里找到扣在床栏上的金环,拇指摩挲,找到锁孔,几次尝试之后,竟真?让她顺利地解开了锁。 这一项撬锁的本事,还是牧野在泯城养伤时?,林越教她的,林越的父亲是一名锁匠,他耳濡目染学了许多。 牧野思索半晌,将金环扣了回?去?。 这一道?锁解了,还有门外的锁,无论如何她也没有办法,夜里逃跑是不可能的,只能等到白天。 虽然白日的巡逻队走动频繁,沈仃也会来看着她,但没了这一把锁的束缚,对她来说?处理起来轻而易举。 早晨,沈仃解开锁,来送饭,走进房间,看见床榻上空了,只有顾樱晃着腿冲他眨眼?睛。 沈仃顿时?警铃大响,然而,还没等他下一步动作,脑袋上就是当头一棒。 他木然地回?过头,看见了牧野的脸,她双手抱臂,表情余裕。 昏过去?前?,沈仃在心里恨极了自己,怎么就、不长记性! 解决完沈仃,牧野一并处理了门口的两名侍卫。 顾樱有些愧疚,从阿姐给她买的玩意儿里挑出两件自己最喜欢的,放在了他们的胸口上,希望他们醒来不要生她的气。 顾樱只把九连环揣进了袄子里带走,她才不是多稀罕坏哥哥给的东西,只是因?为她还没有把九连环解开呢。 牧野抽出侍卫腰间的刀,砍断了两个金环之间的链条,她脚上的金环因?为锁孔堵住了,解不开,只能先?戴着。 牧野换上了侍卫的衣服,低下头,看着已经收拾好她的小包袱的顾樱。 顾樱兴冲冲地问:“我们现在去?找阿姐吗?” 牧野弯下腰,把她夹在自己的臂弯里固定住。 顾樱腾空起来,好像变成了一只鸟,她兴奋地吃吃笑起来,又很快意识到不能出声,小手捂住了嘴。 牧野躲过了船上的布防,在巡逻队发现倒在门前?的侍卫和沈仃时?,她带着顾樱从三层船舱尽头翻窗跃下。 刺眼?的光让牧野眯了眯眼?睛,她照到了两个月来第一缕阳光。 牧野抬头往回?望,咬了咬后槽牙,今日之辱,他日必定要陆酩加倍偿还。 顾晚这个时?辰,还在船外采买物品。 当牧野从房檐跳下,一个手刀利落地劈晕了跟在顾晚身后的侍卫,顾晚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不敢置信地盯着牧野和朝她笑嘻嘻打?招呼的顾樱。 顾晚:“这、这是怎么回?事?” 牧野把背上的顾樱放下来。 顾樱挺起胸,得意洋洋地说?:“是我把小野哥哥救出来的!” 她拉起顾晚的手,迫不及待地晃了晃,“阿姐,我们也快回?家?去?吧。” 闻言,顾晚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顾樱,她摇摇头:“将军的头疾还未痊愈,施针不能中断,否则功亏一篑。” 牧野思忖片刻,南方如今不太平,她也不放心让顾晚带着一个孩子回?去?,一路上不知会有多少凶险。 而且顾樱帮她出逃,若是陆酩追究起来,也会连累到她们姐妹俩。 牧野开口道?:“若是顾大夫不嫌弃,可与我一同回?燕北,在燕北,陆酩的手还伸不过来。” 听了她的话?,顾晚下意识心口一跳,也就只有牧野敢对太子殿下直呼其名了。 虽然牧野脱逃在顾晚的意料之外,但与牧野随行,继续完成施针,也算不负殿下嘱托。 顾晚拂身行礼道?:“给将军添麻烦了。” 牧野不敢承她的礼,颇为愧疚道?:“是我拖累了你们,顾大夫放心,等南方安定了,我再送你们回?家?。” 顾晚苦笑:“我们姐妹孤苦伶仃,哪有什么家?,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顾樱看见阿姐面露愁色,瓮声瓮气地说?:“只要我和阿姐在一起,不管到了哪里,家?就在哪里。” 顾晚垂下眼?,望着不及她腰高的顾樱,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天真?单纯,她刚才在心里有怪阿樱,可现在却?什么也不想了,她蹲下身,将阿樱抱进怀里。 “嗯,阿樱说?得对。” 即做了决定,牧野没有任何停留,带着顾晚姐妹俩,去?了驿站换马。 驿站老板四五十岁的年纪,身宽体胖,一听见她说?要去?燕北,惊恐地瞪大眼?,连连摆手:“这时?候去?不是送死?吗?” 牧野一怔:“为何如此说??” “少公子还不知道??”驿站老板面色凝重,“燕北起战事啦!” 闻言,牧野眉头一拧,沉声道?:“你说?什么?!” 驿站老板忧愁而愤恨地骂道?:“殷奴人这帮狗娘养的,见太子殿下生死?未卜,南方战事焦灼,趁火打?劫来了!整个燕北都已经被占领了。他们的首领莫日极还放言,砍下牧野将军的人头者,赏千金。” 说?着,驿站老板忽然红了眼?睛:“不知道?牧将军可还活着,若他还活着,手里还有兵权,我霁朝何至于被人羞辱至此!”- 燕都。 空气中弥漫着血和硝烟的味道?,太阳尚未升起,整座城被灰白色的雾气笼罩。 曾经最热闹的西市死?一般寂静,只有时?不时?奔驰而过的马蹄声和殷奴人放肆的笑声刺破这寂静,他们的马上载着抢来的财物,掳来的女人,迫不及待地撕扯她们的衣服。 殷奴人像驱赶牲畜一样,将城里的百姓赶到了一起。 西市露天的戏台上,正?中央摆了一张太师椅,椅上铺了狼皮,莫日极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他仰起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脚,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精致立体的侧脸。 那海两条腿大开站立,一只手插在腰间,另一只手搭在胯刀之上,他在戏台前?来回?走了两圈。 “早有听闻牧野自卸甲归田,在牧府闭门不出,可这城都破了,牧府也被翻了个底朝天,怎么却?连个人影都没有啊?”那海粗着嗓子道?,“难不成是见我们来了,撒丫子跑啦!” 殷奴人一阵哄笑。 医馆的刘大夫愤恨地大喊道?:“狗屁!牧将军调遣军队,正?在赶来救我们的路上。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豺狼,等死?吧!” 莫日极放下架起的腿,从太师椅上坐起身,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眯了眯,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他终于开了腔。 “把他带上来。” 莫日极的语调平易,却?好似比凶恶的那海听上去?还要威严,不容抗拒。 那海得令,走下高台,揪住刘大夫的衣领,把他从人群里拽出来。 刘大夫的两名学徒试图阻拦,也被他一脚踢开,摔在地上,撞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无谓地哭喊。 那海像是提着一捧干枯细瘦的柴,踩折了刘大夫的腿,令他跪在莫日极面前?。 “我从一数到十,看看你的牧将军会不会出现,赶来救你。”莫日极缓缓说?,他一边数数,一边走向刘大夫,皮靴踩在木板上,发出瘆人的声响。 “一。”莫日极一步步地逼近,高大的身躯投射下的阴影压住刘大夫。 “十。”随着最后一个数字落地。 莫日极走到了刘大夫跟前?,他抽出腰间长刀,猛地砍下了刘大夫的脑袋。 手起刀落,血在瞬间飞溅数尺。 人头咕噜咕噜滚落到台下,刘大夫的眼?睛还是大睁着的。 台下的民?众一片寒噤,满脸都是恐惧。 莫日极讥嘲地笑道?:“这就是你们人人敬仰的牧大将军,怎么看像是个孬种,躲在暗处不肯出来。” 他将沾血的长刀插进木板里:“从现在开始,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人。” 莫日极的眼?睛扫过底下,漫不经心道?:“从老人小孩开始。” 第 64 章 千里之外?的奉镛, 朝堂之上的气氛凝重。 承帝高坐在龙椅上,一目十行,看完了燕北的战报, 最后用力阖上,将战报狠狠摔到了地上, 依然难掩气愤, 发出连连咳嗽。 龙颜大怒,朝堂之下,噤声一片。 直到承帝平复了咳嗽, 沉沉道:“诸位有何办法?” 二皇子陆晏出?列道:“燕北本就是苦寒之地, 连年征收不足,若是灾年,还要?朝廷赈灾济贫,与其耗费大量兵力财力拿回来, 不如?让出?去, 让殷奴人安分下来。” 郑国公立即大声反驳:“燕北守着阴山要?塞, 不能让啊!” “莫日极狼子野心,若是不满足于燕北, 迟早会往南继续攻打?, 到时没了阴山阻拦, 我军恐怕难以抵挡殷奴铁骑。” 陆晏并不认为空有?蛮力的殷奴人有?何可?惧, 自信道:“郑国公年老了, 竟将殷奴人想得如?此可?怕, 不过是一群零散的游牧之兵, 待南方战乱平息, 自然会对他们秋后算帐。” 郑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跳脚骂道:“黄口小儿, 你懂个?屁!” 要?不是他的年纪大了,身子骨脆得连马都骑不上去,他就是死在边关,也不能叫殷奴人欺辱至此! 陆晏的脸黑了下来,若非看在郑国公是开?国元勋的份上,他早就该死了。 郑国公颤颤巍巍跪到地上:“皇上,燕北不能丢啊,若是让牧野出?征,必定能将殷奴人赶出?燕北。” 站在文臣之首的裴辞缓缓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郑国公。 承帝咳嗽一声。 “来人!”陆晏最快反应过来,挥袖负手道,“郑国公累了,扶下去休息。” 郑国公被左右侍卫拖着,他不肯罢休,指着陆晏的鼻子喊道:“若非太子殿下生死未卜,这朝堂之上,哪里都会是这些贪生怕死之徒,又哪里轮得到你这么一个?跳梁小丑说话!” 郑国公的声音越来越小,承帝的唇角拉成一条线,沉默不语,脸色极为难堪。 他自是不愿意用牧野,已经?弃用的刀,再拿起来,总归怕伤了手。 但承帝忌惮牧野,却更?忌惮他自己这个?太子。 陆酩出?生时,有?一只白鹤停在屋檐。 先帝以此为吉祥之象,自陆酩出?生,便对他的这个?皇孙格外?关注。 陆酩自小就聪颖异常,在众多皇子皇孙里脱颖而出?,先帝更?喜,亲自带在身边教导,还曾说陆酩最像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就连承帝这个?皇位,先帝传给他时,曾考虑过让陆酩直接取而代之,若不是当?时陆酩的年纪尚小,恐不足以让朝臣信服,他这个?皇帝的位置才勉强坐住了。 就连原本专属于皇帝调遣的影令,先帝也传给了陆酩。 他是一个?靠儿子坐上皇位的皇帝,这是承帝深藏心中的耻辱和痛恨。 陆晏在南方做的手脚,承帝并非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他的太子,对于曾经?威胁到他皇位的太子,未见得有?多爱护。 先帝长寿,当?了四十年的皇帝,轮到承帝登基时,他已经?五十多了。 承帝老了,不想再折腾,只想做一个?守成之君po文海,棠废文更新都在南极生物群四贰二贰捂旧义死泣,无?功无?过,到了地下,不至于被列祖列宗笑话。 谁成想那些对霁朝称臣的附属国,竟然都反了,如?今连殷奴人也要?趁乱来分一杯羹。 好像从陆酩不坐镇朝廷之后,一切都乱了套。 意识到这一点,让承帝更?加不能忍受。 他看向站在最前?的臣子,不卑不亢,处变不惊地立在那里。 没了陆酩,他自有?可?以倚重的人。 承帝开?口问:“骞行,你有?何见?”- 牧野为顾晚姐妹找了一处安全的住所,安置好她们以后,在驿站换来马,快马加鞭,往奉镛赶去。 虽然她无?比担心燕北的情况,但如?今她单枪匹马,即使回了燕北也无?济于事?。 只有?去到奉镛,找承帝要?到兵权,才能救下燕北。 牧野跑死了两匹马,夜以继日,一刻不敢耽误,花了三日,终于赶到奉镛。 然而,此时的奉镛城门紧锁,城外?拥挤着许多商贩和流民,城内的守卫严阵以待,不放任何一个?人进城。 牧野沿着城墙走,找到一处守备松懈的地方,轻功翻过城墙,进了城。 城里却比城外?还要?死寂。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往日热闹的商铺也紧闭门扉。 牧野知道奉镛一定是出?什么事?了,百姓的反应是最敏锐的,好像地震前?的蛇虫鼠蚁,纷纷出?逃,可?百姓们没有?办法逃离,只能躲进更?深处。 牧野不知朝中情况,决定先去拜访郑国公。 大路上到处是皇城军在巡逻,牧野不想多添麻烦,绕进了小巷。 巷子里幽深宁静,牧野对奉镛并不熟悉,在弯弯绕绕的小巷里失了方向。 忽然,她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牧将军?” 牧野一愣,回过头,看见一位挎着竹篮的妇人从一扇小门里走出?来,微倾身子,表情不太确定地望着她。 牧野疑惑问:“您认识我?” 妇人连忙走下门前?的台阶:“将军不记得了?老奴姓张。” 张妈妈小声地说:“去年冬天在青州时,我家?小姐曾带你回宅子里疗过伤。” 经?她提醒,牧野想起来了,眼前?的张妈妈是沈家?的奴仆。她抬起眼,看向经?过的这栋府宅,原来竟是沈宅。 牧野正愁找不到人能问一问城里的情况,忙问道:“城中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路上不见一个?人?” 张妈妈面露犹豫之色,谨慎地左右张望,确认没有?人,从小门将牧野带进了府。 自青州之后,沈知薇就将张妈妈接回了奉镛。 沈家?本就人丁稀薄,沈太傅去了以后,多少旁枝亲戚虎视眈眈,若不是太子殿下保着,沈知薇一介孤女,无?论如?何是守不住这偌大的府宅的,就连下人奴仆也起了歪心思,偷盗主人的钱财器物。 多亏了张妈妈精明能干,回来后管束着这些下人,不然沈府剩下的那点家?产都要?被掏空了不可?。 张妈妈领着牧野往府内走,很快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院子里种了许多兰花和青竹。 沈知薇站在桌案边,低垂头,盈盈的眸子凝着桌上一副丹青。 墨色勾勒出?一个?挺拔瘦削的身影。 沈知薇只能不断去回忆,可?是连记忆也快要?变冷了。 张妈妈轻轻推开?门。 听见声响,沈知薇眼睫颤抖,将画藏起。 张妈妈余光瞥见了她的小动作,无?奈摇摇头。 她自青州的时候,知道了小姐的心思,为此常常唉声叹气,忍不住忧愁。 原本不出?意外?,小姐日后是要?嫁进东宫的,这种会要?人命的念头,早早该断掉才是。 但张妈妈没有?想到,短短数月,奉镛城里就变了天。 如?今二皇子把持朝政,就连皇城军和御林军都听由?二皇子调遣。 太子党散的散,被灭的灭,倒戈的倒戈,即使太子回到朝中,手中已经?没有?实权。 张妈妈不得不为她的小姐另做打?算。若是太子殿下当?真?失势,二皇子坐上了那个?位置,沈知薇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妈妈下了决心,将牧野请进来。 沈知薇惊讶地望着牧野,站起身,又侧过脸,慌忙地捋了捋鬓边的头发?,才走向牧野,出?声道:“牧将军?”她的语调一如?既往温和柔软,却难掩喜色。 牧野倒是没想到张妈妈竟直接将她带来见了沈知薇。 她往后退了一步,保持合适的距离,不过再退,再远的距离,她贸然进入女子闺阁,实在算不上得体。 沈知薇自然看出?了她想要?避嫌的动作,苦涩地笑了笑。 “将军从燕北赶来,一路辛苦了吧,张妈妈,快去备一些饭食。” 牧野对此并未多做解释,她一身风尘仆仆,的确像是从燕北赶回奉镛,请求救兵。 很快,张妈妈端来饭食。 牧野已经?三日未曾进食,但想到燕北的境况,却没有?一点胃口,只干嚼白饭充饥。 沈知薇和她讲述了这段时间里朝中的变故,大抵都是牧野猜测到的。 唯一令牧野感到意外?的是,裴辞在这短短数月间,从新晋的状元郎竟直接平步青云,一路升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成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裴辞深受承帝的信任,甚至比对陆晏还要?亲近三分,承帝亲自下令为裴辞建相府,常常夜里还要?召他进宫,彻谈一宿。 相府门前?宾客盈门,却没有?人提一句太子。 沈知薇说罢,冷冷地感叹:“我算是看清了,什么叫树倒猢狲散。” 牧野问:“太子仍未回朝?” 沈知薇摇摇头,面露愁色。 牧野想起她进城时的情况,皇城军戒备森严,来回巡防,如?今的奉镛,恐怕比城外?还要?危险,陆晏是不可?能让陆酩活着出?现在奉镛的。 短暂沉默后,牧野放下碗筷。 “沈姑娘,今日多有?叨扰,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将军……”沈知薇喊住她,嗫嚅两下,幽幽道,“务必一切小心。” 牧野和她对视,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牧野离开?沈宅,抬头望向渐晚的天色,犹豫一瞬,转身往裴辞的相府去- 下朝之后,裴辞身边如?往常一样拥了许多大臣。 虽然如?今名义上是二皇子接手了过去太子殿下管理的政务,但看承帝的态度,真?正手里握了权柄的,还是裴辞。 这些大臣们在朝中混了多年,自然看得清,太子党的清除,若非有?承帝在背后示意,哪里会有?这么雷厉风行的速度。 有?了前?车之鉴,大臣们自不敢在朝中局势如?此不明朗的情况下随意站队,生怕因此而受到牵连。 承帝对储君的态度不明朗,但对裴辞却是极为赏识,跟准眼前?这位如?日中天的内阁首辅,才是正确的选择。 除了陆酩,承帝的其他皇子并没有?能够脱颖而出?,鹤立鸡群的,但陆酩不在了,笼罩在皇子们身上的阴云也消失了。 原本他们从来不敢深想的念头,纷纷冒了出?来,也一个?个?都在试图笼络裴辞。 裴辞在众人的簇拥里,始终唇角微微含笑,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让人看不出?其中深意。 陆晏冷眼看着,直到出?了皇宫,才叫住他。 “你现在竟是比本王还要?风光了,别忘了你为谁做事?。” 陆晏知道他不该忌惮一个?臣子的,但他越来越觉得看似清风徐来的江骞行,更?像是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突然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他一口。 裴辞淡淡扫他一眼。 起初他选择陆晏,是看中他的隐忍,在隐忍里生长出?的野心能够成事?。 但他没想到陆晏的野心见了光,他谋划的事?刚完成一半,陆晏就已经?按耐不住了,方才在朝堂之上,简直蠢得可?笑。 裴辞提醒道:“殿下不要?得意忘形了,你真?正的威胁还没有?来。” 陆晏对他的提醒并不放在心上,他的胜局如?此明显,任凭陆酩怎么样也翻不出?他的掌心。 他轻哼:“别说陆酩现在回不来奉镛,就算他回来,凭我们手里的把柄,也有?办法让他立刻死。” 裴辞见陆晏没听进去,不再看他,上了马车,回府。 马车里,桌上的青铜莲花炉里燃着香,袅袅上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 裴辞靠在车里,从他的官服里发?出?微弱的嘶嘶声,一条如?手指般长的细细黑蛇沿他的锁骨钻了出?来,躁动地吐出?蛇信子。 裴辞伸出?手。 黑蛇缠绕上他的手指,尖利的牙齿刺破他的指腹,血珠冒了出?来,黑蛇贪婪地吸着血,直到将裴辞的手指吸得没有?一滴血色才作罢。 黑蛇喝饱了血,沿着裴辞的手背游走,爬进他的袖中,不久,咬着条细带,扯出?一件藕荷色的小衣。 黑蛇紧紧缠绕住小衣,越绕越紧,蛇尾剧烈颤抖。 裴辞盯着黑蛇金色的竖瞳,幽幽地说:“你也想她了?” 第 65 章 马车在府前停下。 裴辞走进府, 过了二道门?,所有的侍从皆在门外伺候,不许再往里去。 裴辞沿着长廊走过庭院。 四?周安静, 唯独树影晃了晃,发出沙沙声?。 裴辞止住脚步, 缓缓抬起眼, 看见了站在树里的牧野。 “回来了。”他开口道。 裴辞走到廊边的亭子里,亭中央摆了一张茶桌,他在桌前坐下。 “小野。”他轻轻唤道, “过来。” 牧野站在树上不动, 就那?么看他。 裴辞将?茶壶提到炉上,“你不是来找我的吗,站那?么远,我怎么和你说话。” “……”牧野抿了抿唇, 一跃下树, 坐到了他的对?面。 裴辞泡茶的动作慢条斯理, 将?泡出的第一杯茶推到牧野面前。 “尝尝,是你喜欢的口味, 不苦。” 牧野并不碰那?杯茶。 裴辞无奈地苦笑:“现在你已?经不信任我了吗?”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 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温和无害, 好像她的戒备和抗拒才是伤害他的。 牧野在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 放弃了和他对?抗。 “先生, 我不明白。” 她抬起头, 环顾四?周, 承帝为裴辞新修的偌大府邸, 气?派却空荡荡,不及裴辞在燕北的小院, 每一株兰草和修竹都被他精心照顾。 牧野从前最喜欢下雨时?在他的屋里小憩,听着窗外雨打芭蕉声?,让她可以忘记浮世里的一切。 牧野不明白,明明在燕北的时?候,他们过得那?么自由,为何裴辞要?舍下那?些,往奉镛这座肮脏腥臭的地方来,而且竟也染上了腥臭。 洇城的事情,牧野永远也不能释怀,也再不能和裴辞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地相?处了。 “你不明白为什么。”裴辞凝着她,倾身靠近,抬起手,食指碰上她唇角的裂口,“这段时?间?,苦头还没吃够吗?” 牧野被他忽然?的触碰吓了一跳,浑身一颤,连忙往后躲开。 裴辞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缓缓收回。 他垂下眸,盯着碰过牧野的食指,拇指在上面轻柔地摩挲:“我做这些,是为了牧乔,也为了你。” “若是让陆酩手里掌权,坐到那?个位置上,日后我就再也不能护住你了。” 牧野冷冷道:“先生少拿我作借口,你若是真为了我,便不会拿洇城的安危作局。” 裴辞饮一口茶:“若要?成事,必然?有所牺牲。” 牧野不敢相?信裴辞能轻描淡写说出这样的话,皱起眉道:“先生何时?这般铁石心肠了?” 裴辞看着她:“小野,我一向如此。” 唯有对?她不这样,所以她不知道罢了。 牧野忍住了心中不满,权势确实是好东西,如今是她有求于裴辞。 她开口问道:“朝中何时?派兵去往燕北,我能不能领兵?” 裴辞端起她面前的茶盏,将?已?经凉了的茶水倒进他的杯中,又重新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牧野等得焦急,提高音调:“先生!” 裴辞依旧不紧不慢,“喝茶,看看你嘴唇都干了。” 牧野在桌下握了握拳,终于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裴辞:“如何?这茶水用的是去年的雪水,一直想等你回来一起喝。” 牧野心绪不宁,自然?也尝不出茶里的滋味。 “不好喝。”她并不卖裴辞好脸色。 裴辞淡笑:“陈年的雪水许是变了味,等今年落了新雪,再与你尝尝。” 茶也喝了,牧野再没有耐心同他迂回,继续问:“南方的情况怎么样了,朝中能分出多少兵力给燕北?” 裴辞道:“待朝中局势稳定了,我和你一起回去救燕北。” 牧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怎么也没想到朝廷竟然?不打算出兵,她一时?气?急,把手中的茶盏捏碎了。 銥誮 裴辞蹙起眉,抓起她手腕,仔细检查她的手,一片片拿嵌在她手心里的瓷片,直到确认没有被瓷片划伤才放下心。 “你这性子,急起来总是伤着自己。” 牧野转了转腕子,从他手里挣脱,冷脸道:“对?付陆酩对?你们来说就那?么重要??” 裴辞反问:“你不是也想要?他死吗,怎么现在是舍不得了?” “这明明是两?件事!”牧野恼起来。 裴辞将?她脸上的恼意看在眼里,半晌,开腔道:“对?我来说便是一件事。” 忽然?,院子外飞来一只苍鹰,盘旋了两?圈后,朝亭子里飞来,落在了裴辞身后的阑干之?上。 裴辞取下鹰爪上的信,展开略读,随即扔进了煮茶的炉中,火星三两?溅出。 牧野见他烧信的动作,不知为何,感到一阵悲哀。 过去他们是那?么的信任彼此,不曾有丝毫隐瞒,不曾想竟有一天会生分成了这样。 牧野轻嘲道:“先生如今倒是什么事都要?瞒着我了。” 裴辞听她讽刺,反而笑了笑:“小野,是你没有问我,怎么怪起我来了。” 牧野问他:“那?信上写了什么?” 裴辞不紧不慢道:“信上写,太子回朝,黎贵妃以慢性毒谋害皇上的事发,牵连太子,太子暂囚于东宫,以谋反被问罪。” 闻言,牧野轻扯唇角:“争储之?事你们倒是安排的紧锣密鼓,太子刚回京,栽赃陷害就准备好了。” 若是朝中对?燕北的处理有这样的速度,此时?大军应已?到燕北了。 裴辞:“黎贵妃进宫五年,从公主伴读到被承帝看上,从美人?一路升到贵妃,这期间?,承帝已?经吃了五年的毒药了,若是栽赃陷害,怎么可能将?手伸得那?么远。” “你说我铁石心肠,陆酩为了早坐上那?个位置,能弑父夺位,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陆酩做出这样的事情,牧野不觉惊讶,面无表情道:“皇家哪里有什么骨肉亲情可言。” 裴辞深深地看着她:“小野,你现在开始帮他说话了。” “我没有。”牧野否认。 她知道在裴辞这里不可能得到帮助了,站起身要?走。 裴辞却以为她是被他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 “你要?去找陆酩?你觉得他现在会帮你吗?还是又想被他囚禁起来?” 牧野的脚步顿了顿,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都知道?” 裴辞:“你会怪我没有去救你吗?” 他以为让她长些教训是好事。 “不会。”牧野已?经看淡了,只觉得心底发凉,“先生有先生的大业要?成。” 裴辞却皱起了眉,宁愿她生气?,朝他使性子发脾气?,也不是像现在这样平淡的反应。 “小野……”他无奈,“你不用这样刺我。” “先生不要?再叫我小野,我与先生非亲非故,往后便各走各的路。”说完,牧野掀起衣摆,撕扯下一块碎布,裂帛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裴辞的脸色变得极为难堪。 “你不觉得对?我很不公平?” “陆酩那?样伤你害你,你还愿意为他说话,我不过是想护住你,你就要?和我割袍断义。” 牧野沉默以对?。 许久。 裴辞发出一声?轻叹,手里多出了一枚碧玉虎符。 “这是可以调遣十万皇城军的兵符,你拿去吧。” 牧野一怔,没想到裴辞对?她竟然?让了步。 她大步走过去,从他手里抢过虎符。 就在这时?,牧野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她警觉地屏住呼吸,却已?经晚了,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她睁大眼睛,抬手攥住裴辞的衣摆,很快她的手越来越没力气?,倒进了他的怀里。 裴辞轻抚她的额头,修长手指插进她的乌发,喃喃道:“今日便在这里歇下吧,明日就会有结果了。” 裴辞揽过牧野的腰,手臂收紧,环了一圈,比上一次见她时?,要?更瘦了。 黑蛇从他的衣领里探出头来,钻到牧野的脖子上,吐出的信子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舔了舔,尖齿对?准青紫的血管就要?咬下去。 裴辞捏住小黑蛇的的尾巴扯起来,“急什么,还没轮到你。” 裴辞将?牧野抱回房,替她褪去外衣和鞋袜。 忽然?一阵叮当响,裴辞垂首,看见了牧野的脚腕上圈着的金环。 裴辞的眸色沉了下来,握着她的脚踝,将?金环一同包裹进掌心,用力一锢,好像要?将?金环连同她的踝骨一起碾碎。 裴辞在最后一瞬收了力,手背青筋抽搐,缓缓松开了手。 裴辞走后,牧野眼睫颤了颤,睁开眼。 她的掌心里藏着一块瓷片,割碎了肉,凭着那?一股痛意,让她勉强清醒。 但裴辞的迷药药性并非一点痛楚就能对?抗的,牧野的眼皮沉重,意识在模糊和清醒间?游走,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艰难地撑起身,榻上印出她血红掌印。 牧野离开裴辞的府中时?,天色已?经黑了。 她跳上院墙,隐匿在黑暗中,只见路上不断有皇城军策马而过,马蹄振得大地在颤动。 牧野顺着皇城军的方向看去,只见皇宫里火光冲天,将?黑沉沉的夜都映亮了。 牧野皱了皱眉,心知宫里一定发生了大事,她没有犹豫,径直往皇宫去。 牧野翻上宫墙,看见宫里兵刃相?接,御林军和一支不知名?的银甲军打了起来。 牧野一看便知,这一支银甲军训练有素,各个武功高强,并非普通的军队,就连最为精锐的御林军也显出了弱势。 宫外皇城军集结,陆续往宫里支援,最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巍峨的太极殿外,血溅在龙汉白玉石阶上,血河像瀑布往下流,将?精雕细琢的御龙染红。 牧野仰起头,越过宫墙,望向遥远的北方。 燕北太远,她看不见,不知那?里的情景,比皇宫里有好多少。 只有一轮圆月清泠泠地挂着。 她讽刺地笑了笑。 牧野从一旁死去的尸体上拿起弓,拉满,她将?箭对?准了太极殿。 箭矢在暗夜里发出银光。 忽然?,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陆酩抬起眼,于乱军之?中,和她对?上了目光。 第 66 章 四目相对之间, 一切的纷乱仿佛在瞬间静止。 御林军将士的血溅在了陆酩的眼角,他的眼不眨一下?,面?色平静无澜, 从?容地?望着牧野。 牧野如星如炬的眸子仿佛要将这黑沉沉的夜给烧干净了。 她不带任何犹豫的,放了?箭。 利箭嗖得一声, 划破空气, 朝太极殿射去,刺穿了?二皇子陆晏的喉咙。 暗箭来得太过突然,陆晏瞪大?了?眼睛, 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类似动物的悲鸣,汩汩鲜血从?口中和脖子上的洞里冒出。 裴辞站在?陆晏身后,顺着箭的方向?看去。 牧野从?箭囊里抽出箭, 上弦, 朝裴辞放箭, 射中了?他的右肩。 裴辞身形晃动了?一下?,抬手捂住中箭的肩膀, 与牧野对视。 牧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裴辞却觉得浑身浸在?寒夜里。 这就是她的选择吗。 裴辞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 扯起唇角。 他到底还?是下?了?一局死棋。 牧野始终是那一个?忠君报国的牧野, 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属于牧乔的气息。 他将牧乔的记忆从?她身上剥离, 让她不再记得陆酩, 却也剥离了?她对他复杂的情感关系。 但裴辞不敢确信, 若眼前的人还?是牧乔, 她会如何选择, 是始终如一地?站在?他这一边,还?是背叛他, 走向?陆酩。 就像牧野现?在?这样。 裴辞忽然觉得很疲惫。 他垂下?眼,望着从?袖中不断流出的血,缓缓松开了?手中的剑- 二皇子被一支冷箭射死了?,裴辞受伤,皇城军慌了?阵脚。 而同时,太子失踪后最先倒戈向?二皇子的御林军统帅谢治举起一面?黑金大?旗,御林军于瞬间将刀剑刺向?了?方才还?在?并肩作战的皇城军。 陆酩站在?染血的白?玉石阶上,脚下?是堆积如山的皇城军尸体。 胜局好像已定了?。 他傲然的立着。 牧野看得极为刺眼,她抽出第三支箭,将弓狠狠地?拉满,指尖泛白?,用力过度到微微颤抖。 陆酩将她的三支箭看在?眼里,直到最后一支箭对准他时,漆黑一团的眸子就那么凝着她,不躲不闪,唯有左手微抬了?一下?。 牧野眼里的冰冷融了?,这一支箭,饱含了?她愤怒的情绪。 箭离弦—— 叮得一声脆响,打碎了?陆酩的金玉束发冠。 陆酩的乌发披散开来,不惊不怒,反而唇角勾起了?笑意,绝美?的容貌更显出妖异之色。 牧野成心折辱陆酩,却没有如她所愿看到他的狼狈,牧野失望地?扔了?手里的弓。 藏在?暗处的影军连弩手也随之放下?了?连弩。 牧野不知道,在?她的箭对准陆酩的时候,无数的连弩已经对准了?她。 若不是太子殿下?的手势让他们不准妄动,牧野大?概会被万箭穿心。 角楼之上的影军面?面?相觑。 唯有沈凌抬手捏了?捏眉心。 在?御林军和影军的夹击下?,皇城军很快皆被伏诛。 牧野坐在?琉璃瓦铺成的大?殿顶上,静静看着底下?的戏开始收场。 陆酩走到陆晏的尸体旁,陆晏还?死死睁着眼睛,不曾瞑目。 陆酩抬起手中的剑,砍下?他的头颅提起:“二皇子今夜携皇城军闯入宫中,意图谋逆,已被伏诛。” 陆酩捧着二皇子的人头,走进了?承帝的寝宫。 随着他的进入,大?殿的门紧闭上。 承帝无力地?靠在?龙椅里,颓丧而虚弱,当他看见陆酩手中的人头,一双苍老的眼睛狠狠瞪着,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你、你好——” 陆酩垂眸,看见了?桌案上那一张降书?,割让燕北三州。 他轻呵一声,低低凉凉道:“儿臣正欲死战,父皇何故先降?” 承帝喷出一口血,粘稠的血模糊了?降书?上的字迹。 …… 陆酩从?大?殿里出来,四周鸦雀无声,他沉声而有力道:“皇上驾崩——” 除了?牧野,偌大?的皇宫里,反对陆酩的人全都死了?,所有活着人,皆朝他跪拜了?下?去。 陆酩谁也没有看,仰起头,望向?高悬夜空的那一轮圆月。 寒风起。 有些冷了?,也有些寂寥。 陆酩收回目光,转向?了?那高高的殿顶,坐着一个?人影。 牧野蜷了?蜷手,只希望她这一晚上的选择没有错。 在?裴辞和陆酩之间,她终究还?是站在?了?陆酩那一边- 翌日。 陆酩在?承帝的灵位前完成了?即位仪式,正式的登极大?典定在?了?十日之后。 奉镛城一片哗然,满城风雨,都在?议论昨夜的宫变,谁都没想到,一向?安分守己的二皇子竟然包藏祸心,谋害先帝,所幸太子殿下?及时赶到,将反贼诛杀,替先帝报了?仇。 牧野在?馄饨摊里要了?一碗馄饨,听完了?众人议论和唏嘘。 成王败寇。 历史一直是胜利者书?写的,至于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陆酩知道她在?哪里,却并不像之前那样,将她困住囚住。 甚至连沈仃也没有跟在?她身边监视了?。 牧野不会天真的以为陆酩是把她忘了?。 陆酩是在?等她主动去找他。 现?在?她才是有求于他的那一个?。 牧野吃完了?馄饨,动身去了?郑国公府。 郑国公一见她,老人家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强忍着泪水,和她大?倒苦水,破口大?骂已经死透了?的二皇子。 骂二皇子狼心狗肺,大?逆不道,应当天诛地?灭。 牧野沉默不语,觉得骂二皇子的那些词用在?陆酩身上倒是更合适的。 她没有告诉郑国公昨夜的真相,这件事情,应当烂在?肚子里,说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反而会连累旁人。 骂完了?二皇子,郑国公又感恩起太子殿下?的杀伐果决,雷厉风行,拨乱反正。 现?在?已经不能再称陆酩为太子了?,郑国公说到一半想起来,改口尊他为圣上。 牧野听着郑国公一口一个?圣上,才终于有了?实感。 陆酩他已经坐在?了?那金碧辉煌的、威严的龙椅上。 她从?此以后只能心甘情愿地?对他俯首称臣,不能违背牧家世代忠君的祖训。 牧野永远也不能再杀他了?。 她的心脏发沉,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陆酩当上皇帝以后,下?的第一道圣旨就让众人出乎意料。 圣旨送到了?郑国公府上,陆酩的新任内监总管祁茫亲自送旨,命牧野出仕,任天下?兵马大?元帅。 自古以来,天下?兵马大?元帅就是朝中最高的军职,但霁国建朝以来,大?元帅的职位便一直空置着。 太祖皇帝征战四方,手下?有才干的武将辈出,太祖帝将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空置,是因为选不出谁来当,谁当好像都可以,谁当都有人不服,索性便不立这一军职,谁也不得罪。 到了?承帝时期,老一辈的武将年老的年老,战死的战死,被杀的被杀,唯有牧野在?年轻的少将里出类拔萃,但承帝忌惮牧野,如此军机要职,更不可能交给?一个?外姓臣子。 而皇子、亲王之中多不成器,直接任命大?元帅,又恐难以服众,故也一直空置了?。 牧野辞官回乡已经三年有余,若不是战事起得急,众人怕是不会想起她来。 但他们没有想到,新皇刚刚继位,就给?了?牧野如此重大?的军职。 牧野也没想到,她跪在?地?上,双手接过明黄的圣旨,愣神了?许久。 原以为陆酩要等到她去求他,高高在?上地?再羞辱她一番才有可能给?她兵马,让她去救燕北,却没想到他竟然主动将兵权送到了?她的手里。 牧野还?没回过味来,不明白?陆酩此举何意,郑国公却喜极了?,抓住她的手,连连道:“好啊,好啊,圣上慧眼识珠,终于不再埋没了?你。” 和官职一起下?来的,还?有牧野在?京中的府邸,竟然是陆酩当太子时在?宫外置办的宅院。 牧野得到如此待遇,朝中大?臣嗅到了?风向?,知道她这是要得圣宠,鸡犬升天了?啊。 唯独牧野笑不出来。 她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在?陆酩的别院里受囚的日子。 如今纵使她万般不想,也要亲自走进陆酩为她准备好的牢笼。 牧野告别郑国公,回了?陆酩赐下?的将军府。 就连府里的下?人侍女,陆酩也替她配上了?。 虽然伺候的人不多,但一看就是伶俐的,牧野在?其中还?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绿箩朝她行礼。 牧野别过眼,心里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牧野没有睡在?府中正院。 正院的卧房和书?房里,还?放着陆酩的许多东西。 牧野想让人搬走,或者送回宫,但陆酩没有开口,谁也不敢动他的物件。 绿箩请她明日早朝后可以问一问皇上的意思,他们做下?人的才好办事。 牧野已做好打算,除了?燕北的事,一件闲话也不跟陆酩多说,索性眼不见为净,住在?了?东屋。 夜里。 牧野难眠,闭着眼,忽然有一个?念头钻进她的脑子里。 她在?想,陆酩今夜会不会来。 就像在?泯城的那个?夜里,他突然出现?,为她换了?一次药。 “……” 牧野摇摇头。 他要是来了?,也是吵架。 就这么想着想着,牧野睡着了?,一夜无事发生。 绿箩奉上清茶。 牧野喝了?一口,抿到嘴唇有一股湿润的铁锈味,她抬起手,看见指尖上沾着淡淡血迹。 牧野以为是夜里太干了?,导致嘴唇裂开,又喝了?一大?口茶- 第二日还?未到上朝的时辰,将军府就已是门庭若市,停满了?达官贵人的马车。 牧野体验过官场上的冷和暖,早已经习惯了?和同僚们逢场作戏,进宫前,她扯出笑容,受着一位接一位大?臣前来的贺喜与恭维。 森严的太极殿内,陆酩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衮服,龙冠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坚毅如刀削般的下?巴,将他俊朗的面?庞衬得愈发冷了?,遥遥不可近瞻。 大?殿之下?,臣子们低着头,莫敢直视。 唯有牧野不肯低头,直直地?盯着他。 陆酩的目光亦落在?她的身上。 牧野穿一袭绯色官袍,袍上绣着的狮纹张狂恣意,玉冠束发,好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大?将军。 陆酩上朝的第一天,南方传来的凶报。 南陵王在?洇城打了?败仗,以夏国为首的七个?诸侯国联合起来,对大?霁宣战,南方战乱四起,各州郡无力招架,接连向?朝廷求援。 但凡有些远见的臣子都能看出来,霁朝当真是在?生死存亡之际,就连奉镛城内的百姓也是人心惶惶,纷纷变卖家产,预备随时的动乱,城中的米价也是一日高过一日。 牧野这三年深居牧府,不知道承帝在?位时,大?力削减军中支出,遣散军队,加之懈怠练兵,当年的百万兵马,如今只剩下?五十万懒兵怠将,朝中真正能出战的,只有郑国公手里不曾停止操练的二十万精兵。 陆酩令十六皇子陆昭为主将,郑国公监军,领二十万精兵前往南方平叛。 陆昭曾跟着陆酩直取夏国都城,若不是陆酩在?偷袭洇城的路上遭到二皇子陷害,南方的战乱应当早就平息了?才是,哪里会到现?在?这样难以收拾的局面?。 陆昭经历过战事,见识了?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好像一夜间从?那个?不经事的纨绔变得成熟起来,能够担当起包围家国的责任。 郑国公老泪纵横,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老臣定不辱使命!” 牧野望着郑国公干枯瘦薄的后背,握紧拳,一言不发。 她很清楚,南北战事都极为焦灼,以目前朝中的兵力,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 朝堂之上,陆酩绝口不提燕北,就算是有人提起,也被他岔开。 议政时,陆酩一句也没问过牧野,也不看她,好像故意在?冷着她。 大?臣们也不解圣意,却识趣不敢再提。 该议的事都议完了?。 “退朝。”陆酩淡淡道。 众人跪拜退下?。 牧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陆酩。 终于,陆酩抬眸睨她一眼,缓缓开口:“牧野,你留下?。” 第 67 章 安静的大殿里?, 连脚步声也是那么得微弱,那么得静默。 唯有大臣们?脚步里?的略微迟滞暴露了他们对于大殿内的好奇,也?打消了他们?对于圣意的疑虑。 大臣们?一个个都心道, 牧野来自燕北,最为熟悉燕北的情况, 皇上在早朝却时没有询问她的意思?, 原来是要留她私下商议。 陆酩登基后的第一日早朝极为重要?。 陆酩将哪些大臣单独留下,则代表了他的态度,偏向谁, 信任谁。 过?去的太子党纷纷官复原职, 但也?都没?有得到如此殊荣,在皇上早朝的第一日?被留下,单独议事。 众大臣们?朝牧野投去了艳羡的目光,心思?活动起来。 有的在想是不是该与牧野多走动走动了。 有的在想家中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能送出去, 不知道牧将军喜好是什?么。 有的甚至开始盘算家里?有哪个女儿到了待嫁之年…… 待到大臣们?尽数离开, 陆酩又抬了抬食指, 屏退左右,侍卫和内监皆退了出去。 太极殿内更空旷了, 仿佛在一瞬间冷清下来, 只剩下牧野和陆酩两人?。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殿内静得似乎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缠绕胶着在了一起。 最后是牧野先失了耐心, 开口问道:“皇上打算如何应对燕北的战事?” 陆酩的心情似乎不错, 勾起唇角, 悠悠道:“怎么不叫我名字了。” 牧野一愣, 忽然意识到, 陆酩跟她说话,平常时候的自称一直用的是“我”, 当太子时,只有惹恼到他了,自称就用回了“孤”。 等他当皇上了,自称本该用“朕”,方?才早朝时,陆酩对其他臣子便都是如此自称的,可现在只有他们?两个时,陆酩对她却还用的“我”。 牧野不想揣测他在自称上的变化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忘了。 她低下头:“臣不敢。” 陆酩不喜欢她这般装作诚惶诚恐的态度,微蹙了蹙眉,语气淡了下来:“你现在怕朕了。” 他的声线不仅淡,而且好威严。 牧野沉默以对。 陆酩凝视她,半晌,讽刺地扯起唇角。 他坐的这个位置,可真是高处不胜寒啊,连牧野也?不像从前那般对他放肆了。 陆酩不再想,他以后多的是机会,让牧野对他放松戒备,转了话锋问道:“燕北这场仗,给你多少兵马,能有十成的把握打赢?” 牧野没?有任何犹豫地回道:“五万。” “给我五万,我能拿回燕北。” 牧野早就算过?了,有多少兵,这场仗能拿下。 陆酩看见?她抬起头来,一双清明的眼?睛里?闪着近乎疯狂的光亮。 唯有在议论战事时,牧野不再是他谦逊的臣子,方?才的怕没?了,只剩下一身的张狂和果敢。 陆酩:“朕给你十万玄甲军,再加一万影军。” 闻言,牧野一怔。 玄甲军是陆酩手里?的亲军,在他当太子时的封地上驻扎,共二十万,之前在洇城损失了十万,如今剩下十万。 论理,只有被封王的皇子会有封地,外放就藩,而太子居东宫,是没?有封地一说的。 但太祖皇帝过?分疼爱他这个皇孙,陆酩三?岁时便被封了王,七岁被立为太子时,太祖皇帝留下过?遗言,不准收回陆酩的封地。 因此,陆酩成了自古以来第一位作主东宫,又有储君封地的太子。 陆酩即使政务再忙,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封地,对玄甲兵的操练一日?不曾懈怠。 玄甲兵中有五万铁骑,就是专门为了应对殷奴人?而组建的。 牧野知道玄甲军的存在,但想到陆酩刚刚坐上皇位,二皇子虽伏诛,可其他王爷皇子的动作未见?得会消停,他的这个位置还尚未坐稳,必定需要?可调配的军队驻守奉镛。 所以牧野即使知道这一支军队的存在,也?没?想过?陆酩会准许她用。 她更没?有想到,曾经隶属于太祖皇帝的秘密军队,影军,竟然真的在陆酩的手里?。 宫变那夜,牧野看见?了那一支身穿银甲的军队,起初她以为那是陆酩的玄甲军,但她从郑国公口中曾得知,陆酩在封地的玄甲军早已被二皇子控制。 如今陆酩亲口说出,想必宫变时,受他调配的那支银甲军,便是影军了。 牧野很?早以前,就听阿翁说起过?,太祖帝亲自训练了一支影卫,太祖帝薨逝时,将影令传给了陆酩。 影卫各个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负责收集情报,处理见?不得光的任务。 然而世人?只知影卫,却不知道影卫背后,还有一支力量更强大的影军。 影军分散在大霁乃至外海各个角落。 牧野忽然心中燃起了热血,眼?神炯炯发亮地望着陆酩。 有了这些兵马,燕北就有救了! 陆酩望着她的眼?睛,将她眼?里?的热切看尽,随后,不紧不慢继续道:“但朕有一个条件。” “立后大典将定在你出征归来的日?子,朕要?你代牧乔行?册封皇后之礼。” “……” 牧野的血凉了下来,脸色一沉:“牧乔早就皇上被休弃,皇上何意如此?” 陆酩:“未经过?朕的准许,便没?有休弃一说,牧乔以前是朕的太子妃,那么现在就仍是朕的皇后。” 牧野:“皇上若是想立牧乔为后,何不等到牧乔回来,让她自己行?册立之礼?” 让她代牧乔行?立后之礼,穿凤服戴凤冠,牧野只觉得是陆酩的另一种折辱她的方?式。 陆酩凝着她,语气意味深长: “牧乔回不回来,结果都一样。” “……”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漆黑幽沉,好像一张无形而压迫的网,将她攫住。 “若是臣不答应,皇上这兵权便不给臣了?”她问。 陆酩:“是。” 牧野:“……” 牧野的双手在官袍里?攥成了拳,指甲嵌入肉里?。 许久。 她的脊骨终于是被折断了。 “好。”她说。 陆酩取出兵符,修长食指点了点:“上来拿。” 牧野一步步走上御阶,从他的手里?拿过?兵符。 她的指尖碰到陆酩的指腹,冰凉刺骨。 牧野讥讽道:“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装模作样了许久的君臣之礼,终于她不装了。 陆酩原来也?是一样,将本该只为百姓谋利的皇权,用作凌驾和胁迫他人?,为他谋取私利的手段。 “让你失望了?这可是你自己选的。”陆酩低低凉凉的轻呵,“没?关系,你还会更失望。” 牧野很?快明白了他这一句话的意思?。 早朝结束,陆酩带她去了刑部天牢。 阴暗的天牢里?,透着森森寒意,隔着官服,寒意浸透进她的皮肤,耳畔传来滴答滴答的水流声,好像落在了她紧绷的神经上,来回震荡。 天牢里?过?道狭窄,蜿蜒曲折,直到尽头,有一扇冰冷的铁门。 侍卫将铁门打开后便退至一旁。 陆酩走了进去。 铁门幽深得好像黑洞,牧野犹豫一瞬,跟在他的后面。 牧野一下看见?了被囚在刑架上的裴辞。 裴辞穿着白色粗布囚衣,黑发披散,双手双脚打开,拇指一般粗的铜钉穿过?他的掌心,踝骨,钉在他身后的刑架上。 血曾经从那四?个窟窿里?流出来,将地面湿了一片,汇聚成一片小泊,此时已经凝结,裂出一道道干涸的土地才会有的纹路。 四?个窟窿的血亦已流干,皮肉将铜钉包裹进去。 裴辞垂着头,散乱的乌发将他的脸隐匿在暗处,只露出一截瘦削的下巴。 牧野为眼?前的这一幕所震惊,失声道:“先生……” 听到她的声音,裴辞终于有了反应,缓慢而迟滞地将头埋得更低,整张脸藏进了暗处,他摊开的手掌微微蜷起,指腹苍白如纸,此时他最不想见?的人?便是牧野,不想被她看见?他如此狼狈的一面。 拴在裴辞脖子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拴住一头困兽。 在陆酩的耳朵里?听起来却甚是愉悦。 两名侍卫替陆酩端来一把太师椅。 陆酩坐在椅子上,慵懒而散漫,看着裴辞,好像在欣赏一曲戏般余裕。 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缓缓道:“你想让他活,还是死?” 牧野并不看他,目光始终直直地盯着刑架上的裴辞,眼?眶竟红了起来。 她看见?裴辞左肩上还插着那一直羽箭,她射的箭…… 狱卒给他换上囚衣时,没?有取出箭,只将箭柄折断了,血染红了他整个肩头,白色的囚衣,只有零星斑驳的几块显出它本来的白色,其余尽是血红。 陆酩见?她许久未吭声,抬起眼?,视线落在牧野的脸上。 陆酩很?不喜她此时的表情,尤其眼?底和眼?尾的泛红更令他觉得刺眼?。 好像她和裴辞是一对被他拆散的苦命鸳鸯。 陆酩忽然想,若是宫变那夜是他败了,他可能得到牧野这样的表情? 他的眸色沉了下来,唇角抿成一条线,没?了刚才的好心情。 牧野虽然对裴辞在朝中的所作所为不认可,但如今看到他在天牢里?受尽折磨,念起了过?去的情谊。 她瞪着陆酩:“你想怎么样?” 牧野看裴辞时,眼?睛里?满是心疼和柔情,轮到看他时,倒像是在看仇人?。 陆酩的心情更不悦了。 “小野……”裴辞的嗓音极为沙哑,好似野兽嘶鸣。 “别?管我。”他艰难出声。 牧野的眼?睛更红了,不敢在去看裴辞,只盯着陆酩不放。 陆酩靠进太师椅里?,两条胳膊搭在扶手上,静静和她对视。 半晌。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薄唇上摩挲了两下,“上次被你咬的地方?,半个月了还没?有好。” 牧野没?想到他竟会当着裴辞的面提起这一件事,又惊又恼地瞪他。 陆酩往太师椅里?靠得更深,一字一顿道:“过?来,再好好亲朕一次。” 牧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以为她听错了。 背后传来锁链振动的声音,像是困兽被激怒了。 第 68 章 牧野站着不动。 陆酩并不急。 他的食指轻点了点太师椅的扶手, 在死寂的牢房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旁始终静默垂眼的沈凌立刻会意,走到长?桌前。 木质的长?桌因常年摆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 已经腐败发霉,桌上是令人汗毛倒竖的刑具。 陆酩命令道:“左眼。” 沈凌拿起桌上手指粗细的弯刀, 不及牧野反应, 弯刀扎进了裴辞的左眼。 牧野震惊,头皮发麻,想?要阻止, 却被侍卫拦住。 眼前的一幕血腥而残忍, 牧野眼睫颤了颤,不敢回头去看裴辞,只听见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那声音好像锯齿, 不断折磨着她的神经。 沈凌将剜下来?的眼珠子放到托盘里, 用布擦拭去弯刀上的血。 陆酩凝着她, 唇角勾出残忍的弧度,“你还有一次机会。” 下一次, 就是裴辞的另一只眼睛。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 如月色般清泠泠, 没有一丝情感, 她感觉浑身仿佛浸在了冰里。 伴随着血滴声, 她一步一步走向陆酩。 身后?铁链声瑟瑟作响。 “小野!” 方才剜他眼睛的时候, 裴辞一声也没有吭, 连一个?闷哼也没有, 现在却嘶吼起来?。 “咳咳咳——”裴辞气急攻心,剧烈咳嗽起来?, 他颓丧得挂在刑架上,艰难出声,“你走……” 陆酩蹙了蹙眉:“太吵了,把他舌头——” 牧野扑上去,整个?人都在压在了陆酩的身上,用嘴唇堵住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陆酩果然收了声,一动不动了。 …… 短暂的静滞后?,牧野的手撑在椅背,想?要和他拉开距离,只有一双唇瓣贴在他干燥冰凉的薄唇上。 陆酩漆黑的眼睛冷静地凝视她,透露出的信息在说—— 不够。 这样不能令他满意?。 牧野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样。 他之前对她做过…… 陆酩见她像是木头一样,没了耐心,向后?退去。 牧野咬了咬牙,张开了嘴,伸出舌头,往他的唇齿间顶。 她用了蛮力,像当时陆酩对她用的力气那么大,但她没想?到一下就顶开了,唇齿相依,她的嘴唇挤着陆酩的,牙龈被撞破了,一股血腥味在她和陆酩的口腔里蔓延。 陆酩的眸色沉了,大掌箍上她的腰,忽地收紧。 牧野撑在椅背上的手滑开,胳膊搭上了他的肩膀。 陆酩嘴唇的温度由凉变热,不再由她横冲直撞,胡乱的啃咬,抬起手按住她的后?脑勺。 他将牧野压了回去,由被动接受她的亲吻变成了主?动侵入,用力吮吸,将她口腔里每一滴血都吞下。 牧野发出一声呜咽,随即被他的气息裹挟,沉敛的檀木香钻进她的五脏六腑,她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白蒙蒙一片。 沈凌和侍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昏暗的牢房里,粘稠的水渍声既隐约又清晰。 裴辞的眼底猩红,手掌蜷缩起来?,掌心上的两个?窟窿裂开,血沿着铜钉流出。 绵长?的吻结束。 牧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陆酩的腿上,她的手撑着陆酩的胸口,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速度,每一次都撞击在她的掌心里。 牧野即使没有回头看,也感知到了裴辞的目光死死钉在她的背上。 她从未觉得如此难堪。 “不要再折磨他了,给他一个?痛快吧。”牧野低声求陆酩,嗓音里还携着方才交融之后?的湿度。 牧野没有天真到以为陆酩会放过裴辞。 裴辞既落在了陆酩的手里,便只剩下了一条死路,是她亲自为他送上了这条路。 牧野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在她一箭射死二皇子时,就该想?到的,可她非但没有替裴辞考虑,反而为了泄愤,又朝他补了一箭。 陆酩递给她一把匕首。 “你来?动手。” 牧野接过匕首,手微微颤抖。 她来?也好。 怎么样能让人死得最干净利落,她再清楚不过。 牧野一步一步走向裴辞。 裴辞听见她的脚步声,缓慢地抬起头来?。 他额前的发丝被血沾湿,凝结,贴在侧脸,这些脏污却丝毫没有令他的容颜逊色,反而透出破碎的美感来?,只是这美感亦令人毛骨悚然,尤其他的左眼成了一池深不见底的血色潭水。 裴辞睁着他的右眼,琥珀色的瞳仁映出牧野的样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被吻得鲜红的唇,沾着湿润水渍。 裴辞被钉在刑架上的右手蜷了蜷,多想?伸手替她擦掉那恶心的水渍。 牧野望着他,脑海里闪过昔日他们?在大漠朝夕相处的时光,一股深切的悲凉从心中涌起。 她嗫嚅两下,从嗓子眼里溢出一句:“先生……先生若有什么遗言,可与我说。” 裴辞艰难地扯起唇角,竟笑了起来?。 “小野你不生我气了?” 牧野抿着唇不语。 裴辞徐徐地说:“看来?是还在气,你的气性一向大。” 他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不像是要临死的囚徒,而像过去一样,是她的挚友良师,他们?同坐在他院中的竹林里,饮茶闲谈。 牧野鼻子里涌上酸意?,差点握不住她手中的匕首。 说完这两句话,裴辞的呼吸喘了起来?,似乎快要将他所剩不多的气力耗费完了。 “帮我带一句话给牧乔。”他极为缓慢的说,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牧野已经听不清了。 牧野走近他,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边。 裴辞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洒在她的侧脸,“可惜她那一坛女儿?红,不知何时能喝上了……” 说话的时候,裴辞的囚衣里悄无声息地出一条黑蛇。 黑蛇看见面前的牧野,竖瞳越发明亮了,好像一轮金色的血月,像是盯住猎物一般盯住了牧野,它伸出蛇信子,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牧野尚未弄明白眼前的黑蛇是为何出现,黑蛇便振动它的蛇尾,跃到了她的肩上,以极快的速度滑进了她的衣领里,在脖颈间掠过。 冰凉滑腻的触感好像一只手指划过她的肌肤,黑蛇咬住她纤细雪白的脖颈。 一阵刺痛,牧野的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她皱皱眉,低下头,扯着官服的衣领和袖袍,想?要将那只黑蛇给抖出来?。 陆酩凝着她,也看见了那一条忽闪而过的黑蛇,他的眸色倏地一紧,大步朝牧野走去。 牧野的双手在官服上摸索,方才在她身上游走的黑蛇像是突然消失了,如何也找不到它的踪迹。 陆酩已然走到她的跟前,握住她的手腕,拉到他的眼前,只见牧野的无名指上出现了一道隐约到几乎看不见的细细血线。 他手上的力道猛地收紧,几乎要把牧野的骨头捏碎。 牧野忍着没有哼声。 陆酩沉声道:“你先出去。” 牧野不知道陆酩突然是怎么了,但她清晰地看清了陆酩眼底可怖的杀意?。 她不肯走,坚持道:“你答应让我来?的。” 陆酩的眼底怒意?更?浓,冷冷道:“我改主?意?了。” 牧野想?要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陆酩知道她想?做什么,一脚踢开了匕首,匕首滑走,撞在桌角停下。 “来?人!带出去!”陆酩扬声道。 牧野被侍卫带了下去,走到门边,她不甘地往里望去。 裴辞的身影已经看不见,被无尽的暗色吞没,唯有陆酩一袭明黄龙袍醒目- 地牢里只剩下陆酩和裴辞。 陆酩的脸色却极为难看,阴沉得不能再沉,漆黑一团的眸子好像藏着一把把利刃,恨不得将裴辞切碎了。 裴辞的头靠在刑架上,下巴仰起,喉结上下滚了滚,唇角的笑意?突兀,仿佛他不是被折磨的那一个?。 “你在鬼谷就学?了这些下三滥的本事?”陆酩讽刺道,“解药交出来?。” 裴辞笑了笑,嘴角干裂出血,好像裂口的妖,他道:“鬼师教的课,难道你忘了?阴阳蛇蛊的解法就只有一种。” 陆酩握住他肩膀上的那半截羽箭,往里扎得更?深,又拧了两圈,发出血肉搅和的声音。 陆酩越是如此,裴辞的笑意?便越深,浑然不顾箭窟窿里流出的血。 裴辞不紧不慢地提醒道:“我的血流干了,她也活不了了。” 阴阳蛇蛊分为阴蛇与阳蛇,阴蛇以女子的血为食,阳蛇以男子的血为食,一旦以血喂养,便只认其为主?。 那一条黑蛇是以裴辞的血喂养的阳蛇,方才已经入了牧野的身体,蛊已落下。 此后?牧野每隔一月必须要喝他的血,以压制阳蛇蛊,否则便会有锥心刺骨的疼痛和折磨,挨不过一日,蛇蛊就会钻透全身,令宿体七窍流血而亡。 终于,陆酩松开手,嫌恶地望着手上沾到的血,用帕子擦了又擦。 阴阳蛇蛊来?自南疆,是南疆人用来?操控从南疆沼泽外骗回的生人,当作他们?的奴隶,以血令奴隶上瘾,即使再不情愿,瘾发作时,也要匍匐在他们?脚边。 陆酩懂那上瘾的滋味是如何。 牢房外,牧野握起拳头,用力地敲着铁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动静,急切而慌乱。 然而,很快沈凌上前,将她拖走,越离越远,闹腾的声音越来?越小。 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陆酩冷呵:“你也配让她如此。” 裴辞用仅剩的那一只琥珀眼静静看他,瞳孔澄澈,好像清明地预知了未来?。 他道:“你日后?又会好到哪里去?” 阳蛇喜热,盘踞在宿体的心脏处,守着心脏一滴血。 阳蛇宿体的心尖血,是克制阴蛇蛊的解药。 阴蛇喜寒,缠绕在宿体的脊骨上,守着督脉命门。 阴蛇宿体的脊骨髓,是克制阳蛇蛊的解药。 阴阳蛇蛊的解法只有一种,此消彼长?,一命换一命罢了。 陆酩知道裴辞话里的意?思。 他日后?会为了求生,挖出牧野的心脏,喝她的心尖血。 陆酩不再和裴辞言语,转身走出牢房。 “给他治伤,让他活。” 陆酩给狱卒留下这一句话后?,拂袖而去。 第 69 章 牧野守在天牢外, 望着陆酩走出来。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裴辞呢?” 陆酩面无表情。 “死了。” 一阵微风拂过,将牧野绯色的官袍掀起。 她?怔怔立在原地,恍神了许久, 好像整个人都随着这一缕微风离开了,一直向北。 微风卷着她?, 将她?带到了裴辞的小院里。 君子竹长?势挺拔, 竹叶翠绿。 那?一坛被她?从树下挖出来的女儿红,摆在石桌上,深褐色的坛子上还沾着新鲜湿润的泥土。 牧野嘴里叼着一根草, 翘着二郎腿, 胳膊肘撑在石桌上,肘间忽然一滑,打乱了裴辞和她?对弈下到一半的棋局。 裴辞从他的书房走出来,含着笑意地数落她?。 可很快, 这一缕风便散了, 风这样的存在, 化为无形便是它的命运。 过去的一切轻易就烟消云散了。 陆酩的脸色阴沉,凝视着牧野, 她?睁着眼睛, 明明望着的是他, 但陆酩清楚, 她?已经看不见他了。 忽然, 从牧野的眼里掉下一颗泪来。 晶莹剔透的泪滴, 掉得那?么干脆, 那?么利落, 啪嗒砸在地上,溅出四射的光芒。 陆酩从来没有看过牧野哭。 当她?是牧乔的时候, 没有哭过,就连要走,也是走得决绝,不曾掉一滴泪。 当她?是牧野的时候,被他欺辱囚困,再难的境遇里也不曾向他屈服,坚韧得好像谁也不能将她?折断,不能看到她?示弱的一面。 现在他说裴辞死了,她?哭了。 陆酩掐住了牧野的脖子,将她?按住。 牧野被迫仰起头,阳光映在她?的脸上,令她?眼尾的泛红更加清晰。 陆酩咬牙,恨道:“你竟敢为他哭。” 牧野的眼底不再有悲色,只静静和他对视。 她?不想在陆酩面前?表现出她?的伤心,她?和裴辞十?年的感情,和陆酩没有关?系。 “皇上在恼什?么?”她?语气平静地问,“你不是已经得到所有想要的了吗?” 陆酩将她?脸上情绪的变化看在眼里。 对着裴辞时,她?那?么温柔,那?么鲜活。 对着他时,就像是跟裴辞一起死了一样。 陆酩掐住她?脖子,那?么纤细,那?么不堪一握,他可真想掐死她?。 他的手?渐渐收紧。 牧野感受到她?的呼吸逐渐困难,她?张开嘴,目光却依然是冷的。 冷冷地看着他。 陆酩的心口涌上一股腥甜。 终于,他松开手?,将牧野推开,转过身背对牧野,闷咳一声。 沈凌隐在暗处,看见了陆酩唇角溢出的黑血,但很快被陆酩拭去。 他敛下眸子,有些失望。 方才情景,他真的希望主?子就那?么把牧野掐死。 若是牧野死了,主?子身上的阴蛇蛊自然也就能解了。 沈凌握了握拳头,目光凝着牧野的背影……- 陆酩回宫后,第一时间召了太?医,来的太?医是顾晚。 那?日顾晚和牧野分别,留在镇上一户人家暂居,不久,陆酩的手?下就找到了她?,将她?和顾樱带回了奉镛。 顾晚成了太?医院里第一位女医。 一时间,太?医院和宫里的流言四起,都暗自猜度起来,一场美救英雄的戏码逐渐流传开。 众人都知道,皇上不久前?曾经遭二皇子暗杀,在洇城九死一生,而顾晚就是在那?时,将皇上救下,因而受到了皇上的青睐。 顾晚初到太?医院,太?医们皆把她?当未来的要进后宫的妃嫔看待,这些比顾晚年长?好几辈的老太?医,对顾晚尊着敬着,什?么活儿也不敢交给她?做。 只有陆酩宣太?医时,顾晚才有活儿做。 而就是这样的活儿,在老太?医们的眼里,也带上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意味。 顾晚知道她?如何解释也没有用,也故意没有去解释。 若是旁人以为她?和陆酩有关?系,那?她?在宫里,就多了一个最有用的庇佑,这样日后她?以女医的身份进出后宫,调查父亲的死因,也就方便得多。 顾晚的父亲曾经也是太?医院的太?医,只是两年前?,不知因何缘故,他突然暴毙宫中?。 顾晚就连父亲的尸首也没有见到,只有一位小太?监捎来了一句话,仅道顾大?人死了。 小太?监的态度冷漠,即使?她?跪下来求他,太?监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顾晚的母亲刚生下顾樱,身上尚未恢复,闻此噩耗,竟跟着父亲一起去了。 顾晚不服,穿着素服在宫门前?跪着闹着,没跪了两日,家中?便遭了盗,夜里更是遇到了歹人,想要暗杀她?们姐妹。 若不是顾晚机敏,带着顾樱逃了,恐怕两年前?她?们就和爹娘一起死了。 奉镛城内待不下去了,顾晚没有办法,只能带着顾樱流落在外。 顾晚站在大?殿之外,望向巍峨的大?殿,红砖金瓦,她?深吸一口气。 如今,她?回来了。 父亲死亡的真相,她?要亲自调查出来,找到凶手?,替父亲报仇。 顾晚进殿,为陆酩看诊。 “皇上中?了阴蛇蛊,导致伤势难愈,此时又气急攻心,如此下去,即使?用再多的药也难以康复。” 陆酩靠在龙椅上,抬手?拧了拧眉,不耐烦道:“朕召你来,不是让你说这些的。” 说完,他拢起拳头,凑到唇边,又闷闷咳嗽了一声。 顾晚现在没有以前?那?样怕陆酩了,因着陆酩身上中?的阴蛇蛊,整个太?医院里,也只有她?了解,有办法压制。 顾晚的母亲是南疆人,家中?有一本古籍,用的南疆文字写成,母亲教过她?识南疆字,她?从古籍里得知了阴阳蛇蛊。 顾晚直言道:“若是皇上想好得快些,不如多喝一些蛇主?的血,一升血下去,伤自然就好了。” 中?了阴阳蛇蛊的人,若是蛇主?的血没有喝够,身体机能会有明显下降。 尤其陆酩此前?腹部受过两次伤,一次是被暗杀他的死士所伤,一次是被牧野在船上所伤。 而阴蛇寄生在体内,本就会产生毒素,导致伤口溃烂,自然是每况愈下。 顾晚不知道是谁给陆酩下的蛊,也不知道蛇主?是何人,但距离陆酩中?蛊已经过去月余,想必蛇主?一定在他的手?里,让陆酩能够喝到血,否则他不会还活到现在。 而以陆酩的本事,顾晚也不相信他是被牵制的一方,蛇主?的日子必定不好过,可既然他已经控制了蛇主?,取一升血来,应当轻而易举。 不过一升血,并?要不了命,再开些补血的药材,很快就能养回来了。 顾晚不明白为何他宁愿伤口恢复得那?么慢,也不愿意用更有效的办法。 陆酩并?未接顾晚的话,他沉沉呼出一口气,忍住了咳嗽。 他忽然心想,还补什?么血,干脆让牧野气死算了。 顾晚替他号完脉,开了药,收拾药箱,要走时,陆酩冷不丁出声道:“出去以后,让沈凌带你去一趟天牢。” 顾晚一愣,不解其意。 陆酩淡淡道:“牧野身上也中?了蛇蛊,蛇主?在牢里关?着,你去取血。” 闻言,顾晚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陆酩继续说:“她?过两日就要出征,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血制成丸剂,让她?带去,但不要告诉她?吃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最好多备些,省得她?万一受伤没血用。” “至于取多少?血,你看着办,别把人弄死了就行。”陆酩说这一句话时,语气里的温度比方才要冷了许多。 顾晚听完,微蹙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了口:“牧将军的蛇蛊,和皇上的可是一对?” 陆酩沉默不语,半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见顾晚知道的都差不多了,陆酩索性一起告诉了她?。 他轻扯唇角,漫不经心地说:“朕身上的蛇蛊要靠她?养着。” 顾晚大?为震惊,一时忘了反应,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眼睫颤了颤,不敢再往细去想其中?弯绕的原委。 但她?记下了另一件事。 陆酩虽然只同她?交代?了要为牧野制解药,但他的药,也该一同制备。 顾晚临走时,陆酩又补了一句:“牧野出征,你跟着她?,交给你做的事情,做好了。” 顾晚的脚步一顿,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她?未给牧野施针,头疾治疗的进度慢了下来。 离开皇宫后,顾晚在天牢里见到了裴辞,他身上的血窟窿让她?这种见过许多伤患的大?夫都有些难以目视。 以裴辞现在的伤势,别说是陆酩让她?来取血了,光留着一口气已经是难事。 顾晚无奈,挽起衣袖,打开药箱,替裴辞处理伤势,顺便取了从伤口中?流出的血。 裴辞的伤势过重,他整个人已经陷入昏迷,发起高?烧,额角渗出密密的汗。 顾晚用汗巾替他擦汗,免得进了风寒,伸手?撩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顾晚看得愣了一瞬。 仿佛感知到有人在触碰他,裴辞喃喃出声:“小野……” 顾晚回过神,听出了他唤的是谁,忙垂下眼,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顾晚忙完一切,回到家中?,已经是黄昏了,天色被染成橙黄色。 顾樱坐在院外的石凳子里,晃着细细的两条腿,刘妈妈在一旁喂她?饭。 刘妈妈以前?就是在顾府里伺候的,后来遭逢变故,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四散了。 只有刘妈妈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回来看一看,怕有地痞流氓或者乞丐把府里给弄毁了。 如今顾晚带着妹妹回来,刘妈妈喜得情不自禁,辞掉了现在的活计,继续照顾她?们。 小家伙吃得不乖,一口饭要嚼个七八十?下,故意吃得慢腾腾。 她?东张西望,直到看见顾晚回来,眼睛一亮:“阿姐!你今天回来好晚,我说要等你,刘妈妈还不让。” 刘妈妈伸出手?指在她?的小脑袋点了一下:“小没良心,我还不是怕你这小肚子饿坏了。” 顾晚走到顾樱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解释说:“今日有事耽误了,以后要是晚了,也不用等我。” 用过晚饭,顾晚去了她?的药庐,用裴辞的血研制药丸,几次都没有制成。 顾晚面露愁容,看来唯一的办法,只能每月送一次血,只是不知燕北的战事会耽搁多久,途中?难免会生出变故。 思?及变故…… 顾晚忽然想起什?么,忙走到书架旁,从中?取出那?一本古籍,快速翻阅,找到了其中?一页关?于阴阳蛇蛊的记载。 古籍上写,夏春之交乃阴阳蛇的发情期,蛇蛊宿体亦受影响,表现躁动不安,需以交合缓解。 顾晚的脸微红,阖上古籍,此事令她?有些难以启齿,不知如何禀报。 她?算了算,现在离五月还尚早,也许牧将军到时就凯旋归来了,等到了那?时再说吧…… 第 70 章 牧野出征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六。 出征前的两日, 牧野收到了牧青山写给她的家书。 去年冬天时,承帝围猎途中遭到行刺,牧野被冤枉入狱, 又被陆酩囚禁,好不容易逃跑后, 怕连累阿翁, 所以让阿翁离开燕北,躲到了别?处避风头。 牧青山一直没有牧野的消息,这一避就是小半年过去, 直到听闻燕北起战事, 才离开隐居的山林,想要回燕北。 他前脚踏出山林,后脚陆酩的手下就到了。 原来陆酩早就知道?牧青山避世在何处,派了人一直驻守在山下。 牧青山得知牧野现在被封了天大兵马大元帅, 不日就要征战燕北, 讨伐殷奴人, 借了纸笔,为牧野写了封信, 交给陆酩的手下, 便负手回了山中。 牧青山是个?武人, 信里没有写一句牵挂, 只对牧野说?, 要她?承蒙圣恩, 让她?要对得起皇上的赏识和信任, 让她?勿忘牧氏祖训, 忠君报国?,虽死犹生。 牧野让阿翁去避难时, 只说?是因?为她?被冤枉入狱的事情,并未言及她?和陆酩之间的恩怨。 她?看到阿翁写的信,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牧野读完信,被郑国?公拿去又看了一遍。 今日她?在郑国?公府上,喝出征酒。 郑国?公出征南方?的日子与牧野是同一天,钦天监算的好日子,称这一日出征,必能凯旋。 牧野不信这些,打算八月初五军队整装完毕,就立即出发。 郑国?公对他这个?老伙计写的家书颇为不满:“这老头儿,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老了还是这样,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就知道?说?教,重要的事一件不知道?写。” 牧野笑笑:“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啊。” 郑国?公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 “你这年轻小子,啥也不懂啊?” 郑国?公打了一个?酒嗝,酒气扑到了牧野的脸上。 他语重心长地说?:“早之前我?就想跟老牧提了,要不是看你那会儿到处征战,实在没个?定,才没好说?。现在你也快到弱冠之年了,房里该添一两个?人了。寻常人家的少爷,早的十四五岁就娶妻了,你这都耽误多少年了。” “你我?都是刀山火海下来的人,我?也不怕跟你忌讳,这万一你回不来了,总得给牧家留个?后吧。” 郑国?公是把?牧野当成他的亲孙儿那般看待,掏心窝子跟她?说?了这番话。 牧野摩挲着桌上酒杯。 郑国?公此番话自有他的道?理,但牧野确实从来没有想过此事。 一是牧野知道?她?这条命是朝不保夕的,不知何时便死在了战场上。 若是娶妻生子,她?对不起妻子,年纪轻轻就要替她?守活寡,也对不起孩子,在他成长的过程里没有陪伴。 牧野就是这样苦过来的,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她?懂得其中酸楚,不愿意他人也经历这样的苦。 另外一方?面,牧野对于感情这方?面确实比较木讷,也不怎么好女?色。 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将士们各个?如狼似虎,聊的事情除了打仗,就是女?人。打赢了仗,就拿着到手的军饷,往花枝柳巷去了,转头就把?军饷全数交给了女?人们。 牧野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也没往那花柳巷子里钻过。 只除了那一次…… 牧野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遭十六皇子陆昭的陷害,中了合欢散,虽然过程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记得了,但是一夜的欢海沉浮,在她?脑中留下了印记。 牧野体会过后,心道?难怪会让将士们流连忘返…… 那一夜,牧野知道?是柳茵茵帮了她?。 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分了她?的心,此时听到郑国?公提起娶妻生子,牧野惦记起了柳茵茵。 虽然柳茵茵是沦落的风尘女?子,但哪个?风尘女?子在一开始入风尘时是自愿的呢。牧野虽没有问过,但已经对柳茵茵充满同情,也不忍去问。 她?替柳茵茵赎了身,送她?去了燕北,只是不知柳茵茵的近况如何,阿翁写的信里丝毫没有提及。 牧野决定回去写一封信问问阿翁。 若是阿翁不介意柳茵茵的过去,等她?打仗回来,就成亲了吧。 既下了决定,牧野并不打算藏着掖着,告诉了郑国?公:“实不相瞒,家中已有一位姑娘等着我?回去相娶。” 闻言,郑国?公来了兴致:“哦?是哪一家的小姐,人品样貌如何?” 牧野自然不会将柳茵茵的真实来历告诉郑国?公,但笑不语。 郑国?公以为她?是提及钟情的姑娘害羞了,捋了捋胡子,哈哈笑道?:“少年人脸皮薄,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 他端起酒杯:“喝!” 牧野和郑国?公又饮了一杯酒。 郑国?公被辣得眯了眯眼睛,头一歪,缓了半晌,继续说?:“明媒正娶咱们这时间是不允许了,但那事儿还是得办啊,走之前留个?种,我?也算是能跟你阿翁交代了。” 说?着,郑国?公像是早有准备,拍了拍手,门外走进来三位年轻女?子,后头还跟了一个?老妈子。 “这些都是我?府上干净的丫头,做事都是极为细心机灵的,你挑一个?带回去,若是都没有看着碍眼的,最好都带回去!三个?肚子,总有一个?争气的!” “要是你不懂,再让赵妈妈教一教你。”难为郑国?公一个?大男人,倒是把?这些事情都考虑的周全了。 牧野理解郑国?公的良苦用心。 奉镛人被太平享乐的日子给养废了,不知道?大厦将倾,就在一瞬一息之间。 他们要打的这一场仗,比以往任何一场仗都要凶险。那些披着温驯羊皮的诸侯国?,如今一个?个?化作豺狼虎豹。 若败了,离国?破就不远了。 而霁国?的朝廷里,如今养得都是一群猪,一群吸血蚂蟥,能用的人寥寥可数,就连郑国?公这样年近古稀的老将,也要再次入战场。 承帝执政的这些年,外戚专权,宦官干政,朝廷里乌烟瘴气。 直到陆酩弱冠后,逐渐接手了朝中政务,朝中气象才有了变化,但到底承帝还在世,他倚重的那些蛀虫,陆酩亦不好大刀阔斧地收拾。 陆酩只能一边制衡,一边削弱他们手里的权势。 蛀虫们大概也知晓,若是日后让陆酩坐上皇位,他们的下场必定会很惨,于是更是想方?设法?地对付陆酩,让二皇子之流上位。 二皇子在朝廷里把?持朝纲期间,又将陆酩过往提拔的许多官员谋害了。 跟随陆酩的人,骨头都一个?比一个?硬,不肯向二皇子屈服,就算屈服者?,也多存了异心,暗中助力陆酩。 而那些丢了性命的官员,多是出身寒门的子弟,没有家族荫蔽,但却因?为来自寒门,所以更能体察百姓疾苦。 可惜还没等到他们在政治上发挥更多的作用,就不幸沦为了上位者?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方?才他们谈及国?事的时候,郑国?公酒意上头,甚至说?出了一句极为大逆不道?的话。 “若是承帝早些走就好啦,若是让太子早些坐上皇帝的位置,朝廷如今也不会走到这样腐木中空的局面。” “皇太祖实在是有远见?啊。”提及太祖皇帝时,郑国?公的眼眶红了。 他与太祖皇帝相识于微时,从任人践踏的奴隶走到如今,其中经历过的种种,不是小辈所能理解。 太祖皇帝在考虑立储之时,曾把?郑国?公召进宫里,说?他担心承帝做不好一个?守成之君。 太祖皇帝虽然子孙众多,但皆不成器,唯一满意的,只有他的皇孙陆酩。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酒桌上只有郑国?公和牧野,牧野听罢,垂下眼,虽并未接话,心中却也认可了他。 陆酩接手朝政后,军中军饷便再无克扣的情况。 牧野并非不清楚。 只是等她?真正和陆酩接触以后,结下了许多新仇旧怨,她?数也数不清了。 思及此,牧野不愿再往下想,喝了一口酒。 烈酒入喉,将她?对陆酩所起的复杂情绪,全都冲散了。 牧野带走了其中一个?丫头,好让郑国?公宽心。 郑国?公说?她?眼力好,这一个?是府里最乖顺老实的,以前是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 郑国?公对这个?丫头叮嘱道?:“好好伺候将军,肚子争口气,就是立了大功了,国?公府日后定不会亏待你。” 筵罢。 郑国?公与牧野最后对饮一杯酒。 郑国?公笑道?:“今日尚不尽兴,来年我?们再喝!” …… 牧野望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饮尽杯中酒,保重的话都在不言中- 夜深了。 陆酩还在太极殿内批阅奏折,忽然,他不知想到什?么,停下笔。 “几?更了?”陆酩问。 “回皇上,二更了。”太监总管祁茫道?。 陆酩:“叫沈凌进来。” 祁茫:“是。” 祁茫退出殿内,去请沈凌。 不多时,沈凌进殿。 陆酩问:“今日的陈报怎么还没有。” 沈凌道?:“牧将军尚未归府,沈仃还在跟,故而耽搁了。” 闻言,陆酩皱起眉:“她?去干什?么了,这么晚不回府。” 沈凌解释:“后日军队便要出征,郑国?公邀将军在府中喝出征酒,许是聊得起兴,所以晚了。” 沈凌已经习惯了主子对于监视牧野的事无巨细,幸好沈仃中途让影鸽送了信回来,不然主子问起,他都不知如何回答。 陆酩的眉心蹙得更深,他思索片刻,搁下笔,命道?:“摆驾出宫。” 待陆酩骑马到郑国?公府时,正好他们的宴会散了。 郑国?公喝得颤颤巍巍,被牧野扶着走到门前。 郑国?公推开她?,挥挥手,让她?回去。 “趁着这两个?晚上,好好办事!来年啊,让老牧抱上大胖重孙。” 国?公府的下人牵来牧野的马。 郑国?公看见?,笑道?:“也别?骑马了,天凉了,跟姑娘们一起坐马车。” 牧野无奈,只得先顺着他的意思。 陆酩没有再上前,只远远望见?牧野上了马车,另有一位女?子跟在她?的身后,上了同一辆马车。 他拧了拧眉问:“那是怎么回事?” 沈凌把?在附近蛰伏的沈仃找来,让沈仃自己说?。 沈仃一五一十地回禀:“郑国?公送了牧将军一位女?子,让他出征前给牧家留个?后。” 沈凌使的眼色都不及沈仃的嘴快。 果不其然,沈仃的话一落地,陆酩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等牧野到将军府了,立即召她?进宫。”说?完,陆酩扯住缰绳,策马往回去。 沈仃摸摸脑袋,悄悄跟沈凌咬耳朵:“主子怎么这么不解风情,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召牧将军,非得耽误人家春宵一刻。” 而且沈仃已经调查过了,郑国?公送的这位丫头,确实是干干净净的,没存什?么其他心思,他对自己的办事效率还挺满意的,可惜主子都没问。 沈凌看着沈仃一脸木讷,冷冷骂了一句:“蠢驴。” 沈仃被骂得很是无辜,开口正要理论,沈凌却已经不管他,跟在了陆酩后面离开。 70-80 第 71 章 牧野坐在马车里, 郑国公府的丫头坐在一侧,她低着头,长相虽不是最出众的, 但也周正,比牧野没要的另外两个丫头要更胖一些, 脸颊圆润饱满, 杏脸樱唇,倒也憨态可?爱。 燕北人的审美并不似奉镛,喜欢弱柳扶风, 反倒觉得体态丰腴的才更健美些。 郑国公挑她来伺候牧将军, 也是瞧中了她看起来是最好生养的,臀部挺翘,能生儿子,胸脯饱满, 日后奶水足。牧野把她带走, 也正合了郑国公的意思。 丫头的眼睛并不随意乱看, 双手放在膝上,手指绕着一条碧色帕子, 帕子缠住她的食指, 越缠越紧, 肉眼可见的局促。 确实是如郑国公所?说是乖顺老实的。 马车里坐得人多?了, 火笼烤着, 牧野又喝了酒, 脸上烫了起来, 嗓子眼里也有些?干。 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咳。 丫头终于抬起头, 松开攥着帕子的手,指尖蜷了一下, 似在踟蹰,余光瞥了一眼牧野后,把手伸到了桌上,斟了一杯水,双手捧着递到牧野眼前?。 茶盏里的水波纹轻轻漾着,好像她此时怯怯的情绪。 牧野微垂眸,看见一双纤纤细手,微微胖,贝壳一般的指甲染成了丹蔻色,衬得肌肤更加白皙如凝脂。 牧野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重新低下头,小声回?答道:“奴婢名?叫红叶。” 牧野点了点头,没有再细问,只是将茶盏放回?桌上,重新闭上了眼。 等了许久不见牧野再问话,红叶咬了咬唇,犹豫片刻,悄悄侧过了头,睁着一双杏眼,大着胆子看起了牧野。 牧野抱臂靠着,长相清隽,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勾勒出好看的线条,鸦羽似的眼睫洒下一片阴翳,薄唇还沾着淡淡水渍。 红叶盯着牧野的唇许久。 脑子里闪过了昨夜妈妈教她看的画册子,脸忽然红了起来。 她若是胆子再大些?,是不是该学着画册子里,主动攀附上去…… 红叶连在脑子里想都觉得害羞,赶紧摇了摇头,把那些?念头都压了下去。 这时,红叶恍然想起来,赵妈妈在她临走前?,将她拉到一边,塞给她的一小包药粉。 赵妈妈交代?她要把药粉给牧将军吃下,晚上的事情才好办得顺利。 药粉不是什?么坏东西?,不过是壮阳的药,借着酒性喝下,最为有效。 下药的事情,赵妈妈是做不了主的,背后是有国公老爷的示意。 郑国公想得齐全,担心?牧野一个愣头小子,什?么也不懂,又或是腼腆,万一早早收场了,红叶的肚子不一定能争气,索性找来了好些?大补的药助兴。 这药精贵,也不伤身,郑国公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用?,但若是用?了,男子生猛如虎,女子放浪形骸,连郑国公都能枯木逢春,可?见药效极好,今日就便宜牧野了。 红叶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从袖里摸出药粉,全部倒进了牧野的茶杯里,而后又添了半盏茶。 做完这些?事,红叶紧张地连呼吸也不受她的控制了,越来越重,她只能刻意压着呼吸的频速,不叫牧野察觉出来。 牧野在闭目养神,听见马车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红叶紧张得坐不住,便没去管。 红叶低低地问:“将军,可?要再喝些?水?” 牧野睁开眼,确实觉得口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红叶见她把茶喝光了,提起茶壶,又要倒。 牧野道:“不用?你忙。” 红叶只知道她以后是要伺候牧将军的,就该倒茶,但她也要听牧将军的话,将军让她不忙,就是不倒茶。 那这茶倒还是不倒,她想不明白了。 红叶又是个嘴笨的,说不出话来,她提着茶壶,悬在半空,一时不知所?措,像是一只不知所?措地小鹌鹑。 牧野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发笑?,耐心?地解释:“我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你先在将军府里住着,等我回?来,若是你想回?国公府,我便送你回?去。” 若是她回?不来,红叶没受过她欺负,以后也能再找个好人家。 红叶听完,眼睛里一下惊慌起来,手里一松,茶壶要砸到地上,牧野眼疾手快,掌心?托住茶壶,才不至于摔碎茶壶,令车里到处狼藉。 “将军是嫌弃奴婢?奴婢想好好伺候将军,求您别送我回?去。” 牧野不知深宅里的蝇营狗苟,以为送红叶回?去是对她好。 但红叶既已?经?被送了国公府,若是再被送回?去,不知要受其他丫鬟和小姐的多?少羞辱。 红叶虽然嘴笨,但不蠢,郑国公府里的那些?小姐表小姐,若不是碍于自己的身份,怕是恨不得今日坐上马车的是她们。 就在牧将军挑她走的时候,小姐们躲在屏风后面,正凶巴巴地瞪她。 红叶知道,自她出了国公府,上了牧将军的马车,不管有没有做什?么,她在其他人的眼里,就已?经?是不干净的了。 除了将军府,她哪里也去不了了。 红叶咬了咬牙,大着胆子,依赵妈妈教她的,将衣襟扯开,露出两团粉白。 男人都喜欢她的这里,下人小厮的眼睛总是偷偷地瞟,少爷公子则是借着法儿把她单独叫来,用?一些?值钱的玩意儿,想骗她当个放荡的。 红叶始终没有依过。 可?若是牧将军,红叶愿意主动做那个放荡的。 牧野大惊失色,连忙转过眼。 “你这是做什?么?!” 红叶扑到牧野的身上,挤着她柔软的地方,嘴唇亲上了牧野的脖子。 牧野将红叶的两只手腕交叉,合在一起,禁锢住,恼怒地瞪她。 “老实点!谁让你乱来了!” 牧野没想到她挑来的竟然是个只面上老实的,还没到将军府,就对她上下其手起来。 红叶楚楚可?怜地望着牧野,杏眸里渗出泪来,明明孟浪的是她,反倒还一副委屈地模样。 牧野被她气笑?了:“你还好意思哭!没羞没臊的!” 红叶挂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掉下来,珍珠似的,打湿了牧野的手背。 红叶虽说是丫鬟,却是细皮嫩肉的,被牧野掐着手腕,这会儿藕节似的腕子已?经?红了一圈。 此时马车悠悠停下,到将军府了。 牧野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她解开身上的披风,把红叶裹进去。 红叶的衣襟被她自己撕烂了。 红叶闻到披风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忍不住又吸了一口。 下马车的时候,牧野走在前?面,红叶扭了脚,撞在将军的背上,脚疼得她眼泪又冒出来了。 红叶是装的,她是个丫鬟,哪里像小姐似的弱不经?风,会平地扭脚。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郑国公府里老实了一辈子,为了能留在将军府,现在好像把所?有的心?眼子都激活了。 听着红叶嘤嘤叫,牧野没办法,搂着她的腰,把人抱下了马车。 沈仃一路轻功,跟在马车后边,这会已?经?站在马车前?等着。 他看见牧野亲自将郑国公送的女子抱下马车,那女子身上还裹着牧野的披风。 随着下马车的动作?,披风不慎松开,露出红叶赤露的雪白胸脯。 红叶的眼尾泛红,小手攥住牧野的衣服,宽袖滑落,手腕上的红印也被沈仃看了去。 沈仃震惊地瞪大眼睛,好家伙,他没想到牧野的速度那么快,在马车上就急不可?耐了。 沈仃震惊归震惊,没有忘记正事,牧野一下马车,他走上前?去,道明来意。 “牧将军,皇上急召,请您进宫一趟。” 闻言,牧野皱了皱眉:“皇上有何事?” 白天的时候不召她入宫,大半夜了找她。 沈仃:“将军入宫便知了。”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陆酩是皇上,说的话比他是太子时分量更重,敢违背,就是抗旨不尊。 没办法,牧野让门倌牵来马。 红叶见牧野要走,想起那药,脸色一白,小声唤道:“将军……” 牧野回?头看她一眼,只留下一句:“把她交给绿箩安顿。”说完便策马朝宫里去- 牧野进宫后,在殿外等内官通报。 太监总管祁茫道:“顾太医正在里头为皇上请平安脉,烦请牧将军稍候。” 牧野耸耸肩,并不在意,找了个根殿柱靠着。 许是吃多?了酒的缘故,她浑身发烫,靠着冰凉的汉白玉石柱,心?底的躁意才降了些?。 她仰起头,看见高悬夜空的明月,发出清泠泠的寒光。 两名?守夜的小太监猫在角落里躲风,一个体型宽胖敦实,一个瘦得如猢狲,两人讲话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 “昨儿顾太医不是刚请过平安脉,怎么今日又请?” “傻子,那是平安脉吗?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瘦太监瞪大眼睛,压低嗓子,小声议论:“你是说皇上和顾太医……” 胖太监:“不然呢?你几时见过太医院里有女院判的,顾太医可?是从古至今头一位。” 虽说在皇宫里,为了给妃嫔公主们看诊方便,也会有女医,但入太医院当御医的,而且进来就是院判的,就只有顾晚一人。上一任院判,可?是在宫中当差了十余年,才升到这个位置。 胖太监:“顾太医巾帼不让须眉,自是不愿被困在这深宫里,咱们皇上也非常人,愿意尊她敬她,让顾太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胖太监对顾晚的评价极高,因?昨日顾晚请完平安脉出来,无意听见他在咳嗽,便告诉了他三味药,他回?去煎水煮了喝,第二日果然咳嗽就见好了。 若是换做其他太医,哪还管一个小太监的好坏和死活。 瘦太监打趣道:“要这么说,迟早有一天,咱们得叫顾太医娘娘啦?” 胖太监胸有成竹:“迟早的事,下次见着顾太医,可?得机灵着点儿,让她对你留个印象。” 瘦太监连连点头:“是是是,多?谢胖爷提点。” 牧野还不知道顾晚如今进了太医院,并没有把他们口中的顾太医和顾晚对上号,只是默默听着,目光始终凝着夜色。 浓雾将天上的悬月隐去了。 她的心?绪好像也被笼罩在了迷雾里,琢磨不清。 陆酩若是有了新的目标,对她来说,也许是件好事情。 这样一来,陆酩就不会一直盯着她不放,对她做那些?不合纲常伦理的事情。 “谁准你们在这里妄议宫中是非的?”祁茫不知何时走近,听到了两个太监的对话,横眉冷竖,喝道,“来人,拖下去杖四十!” 两个小太监脸色唰得一下白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师父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 牧野望着这两个小太监,四十大板打下去,命大概是保不住了。 她出声劝道:“祁总管,不过是胡说了两句,不必罚那么重。” 祁茫看向牧野,他的眉眼清俊,眼睛里浑然没有一般太监的那股子奴性,腰背挺得很直,不卑不亢道:“牧将军见谅,宫里的规矩,还是让咱家来教吧。” “……”牧野被他的话噎住了,哑口无言,她的确是没有立场,管这宫里的事情。 祁茫冷冷睨着跪在他脚下的两个太监,命令左右:“带下去。”- 顾晚出来时,牧野与她擦肩,余光瞥见,露出惊讶之色, 牧野没想到太监们口中的顾太医,竟然是顾晚。 顾晚亦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对她微微行了一个万福礼。 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牧野和她对视半晌,继续往大殿里去了。 短短的几步路,牧野回?过味儿来。 难怪从泯城到商船上,一路上顾晚都在,沈凌也将她盯得紧紧的,原来是陆酩看上顾晚了。 牧野不知为何,怒从心?生。 既然陆酩对顾晚有意,何必又要对她做那些?事情。 起初她以为陆酩是把她当成牧乔,可?他的表现明明就清楚的知道她是谁。 陆酩到底把她当成什?么? 难道他想男人和女人一起玩? 第 72 章 大殿外左右的宫人安静默侍, 见牧野至,敞开殿门。 牧野原以为陆酩会在太极殿内召她,却没想到内监领她来的是?皇帝寝宫。 殿内灯火通明, 金碧辉煌,只是却冷得令人骨寒。 陆酩一身明黄龙袍, 庄重威严, 端坐在御案前,御案上垒满了一沓又一沓的奏折,竟将宽敞御案给?摆满了, 只余下方寸的位置。 也不知道二皇子陆晏在执政期间, 都做了些什么,大概是?光想着怎么对付陆酩,怎么篡位了,奏折一件不批, 留下一堆烂摊子, 等着人?来收拾。 除了南北战事焦灼, 去年冬天恶寒,初春时, 霁国多地发生水患, 天灾人?祸接踵而来, 陆酩刚登基, 接手政务, 便已忙得两日没合眼?。 陆酩好不容易腾出功夫, 出宫找牧野, 发现她倒是?快活, 喝酒喝到夜不归宿便罢,还敢真的领一个女人?回府。 她倒是?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能耐享用! 想到这里, 陆酩还是?一肚子的气。 牧野踏进宫门,并不往前多走半步,就那么停在原地。 陆酩明明知道她进来了,也不抬头,继续批他的奏折,好似故意晾着她。 牧野等了一刻,陆酩批完手里的奏折,还不打算理?她,拿起下一本奏折。 牧野没了耐心?,开口道:“皇上若是?无事,臣请告退。” 终于,陆酩抬起眸,不咸不淡睨了她一眼?。 “过来。”他命令道,“为朕研磨。” 牧野不动。 “外头自有太监宫女可为皇上研磨,皇上深夜召臣来,可是?有何?要事?” “无事便不能召你?”陆酩的语气淡淡,听不明情绪,“过来,要朕去请你?” 牧野还是?不动。 陆酩看着她,“若是?这样?,你便站到后日再走。” “……”后日是?钦天监算好的出征时间,牧野一刻也多等不了,明日就要出发,也不知陆酩是?如何?知道,拿准了她。 牧野不可能在皇宫里和陆酩耗到后日,她抿抿唇,终于迈开了腿,走到了御案前。 砚台就放在陆酩的右手边,牧野站过来,才发觉自己?和陆酩离得极近,衣袖和衣摆相碰。 但因御案摆满奏折,牧野就算想移开砚台去到远处也不能。 牧野一靠近,陆酩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蹙起眉,嫌弃道:“一身酒气,跟郑国公喝了多少?” 牧野心?想,她前脚与?郑国公喝完酒,后脚陆酩就知道了,如今就连她喝了多少酒,难道也要向陆酩报备了? 她不回答,反道:“皇上未免管得太宽。” 陆酩脸色不善,沉默地睨着她。 牧野亦是?满脸的倔。 如今这天底下,也就只有牧野敢这样?给?他甩脸子。 陆酩沉了沉气,冷冷道:“研磨。” 牧野拿起墨条,把半根墨条都握在了掌心?里,将墨条在砚台里磨。 她是?个武人?,不懂文?墨,磨墨被她做得像是?在推石磨。 墨条一滑,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砚台里尚有墨汁,溅到了陆酩的龙袍上,张牙舞爪的龙纹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墨渍,逐渐氤氲开。 陆酩微微蹙眉:“教过你的都忘了?” 牧野觉得奇怪,陆酩什么时候教过她研墨了,她懒得反驳,坦然地看着他。 “臣只懂行军打仗,不会磨墨。” “不会就再学。”陆酩放下朱笔,将她的手包裹进他的掌中。 牧野顿时浑身僵硬。 她想松开墨条,从他手里脱开,却没有他那么大的力气,她越是?想挣脱,反而被包裹得更紧。 陆酩一向如此?,她反抗得越厉害,他压制得越厉害。 陆酩按住她的手,带着她和墨条在砚台上打转,一下一下,缓慢地碾磨,直到砚台里的墨越来越浓,浓得不能再消融墨块。 牧野的手心?里热得渗出汗来,明明她该继续抗拒的,但陆酩裹住她的手很凉,她仿佛浸透在山间清冽的泉水之中,将她身上的躁意竟压下去了。 牧野觉得从头到脚都在发热,唯独手上有一份来自陆酩的清凉。 她的手好像不是?她的了,失去了理?性,手背竟然主?动往陆酩的掌心?里贴去。 陆酩问:“可学会了?” 他的声音低哑带磁,牧野的耳膜一阵发麻,她的眼?睫慌乱地颤了颤:“会了,你松手!” 陆酩看她一眼?,终于放开她。 “你继续研磨。” 陆酩重新埋头于批阅奏折。 牧野蜷了蜷手,指尖泛着绯红,待回过味来时,她咬了咬牙,恨极了她方才莫名?的身体反应。 难不成她是?疯了?竟然留恋于陆酩的碰触。 大殿里极为安静,只有他们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初春时节,许是?因夜里寒的缘故,宫人?摆了炭盆,火龙也烧得旺,将室内烤得滚烫。 手上的清凉消失后,牧野觉得越来越热,口干舌燥,后悔起今夜与?郑国公的酒是?喝多了。 空气里散发出陈墨的清香,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却搅得她心?烦意乱。 她不知,陆酩夜里骑马出宫,染了寒气,回宫时咳了血,故而请顾晚来诊脉。 陆酩的伤势和身体情况关系着时局稳定,不便泄露,因此?每次都是?以平安脉为由,请顾晚来。 方才在殿外发生的事情,那两个太监的议论,祁茫在领牧野进殿前就已经禀告了陆酩。 陆酩才知道宫里近日流言四起,原本这些流言他一向并不在意,更不会浪费精力去处理?,这些编造的情爱,也只有闲人?有时间在茶余饭后去谈论。 但陆酩却很想知道牧野听到这些是?什么反应。 陆酩问:“顾晚的事方才你听到了?” 墨条顿在砚台中。 牧野的目光凝着砚台里的那一团黑墨,黑墨油亮,映出了她的侧脸。 她思忖半晌,决定趁着此?时与?陆酩把话说清楚了。 “顾晚是?好女子。”在牧野眼?里,世间就没有坏的女子,只有遭这世事迫害而不得已的女子。 “她独自带着妹妹,这些年很不容易,皇上若是?真心?属意她,当好好待她,为她谋划一条好的出路。” 陆酩静静地看着牧野,脸色不惊不怒。 在他身边做事的都知道,他这样?比惊怒时更瘆人?,仿佛暴雨前的平静。 陆酩淡淡问:“你觉得什么是?好出路?” 牧野沉默了。 陆酩何?其聪明,很快便领会了她沉默的意思。 她是?觉得跟在他的身边没有一个好出路,谁跟了他都是?在受委屈。 牧野的确是?如此?想的,以前陆酩是?太子时如此?,现在他当了皇帝,更是?如此?。 自古以来,在帝王身边伺候的,哪个不是?一生要守住凄凉苦楚。 牧野:“皇上既把她放在身边,那就不该表现出过度的偏爱,把她置于风口浪尖,被宫里人?议论。” 陆酩冷哼:“你原是?知道的啊。” 她如今多么识度,知道他不能表现出过度的偏爱,可给?他当太子妃的时候,偏要用这个理?由跟他和离。 大殿里的气氛变得凝滞沉闷。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祁茫的声音:“皇上,影鸽传来密信。” 陆酩的目光仍盯着牧野,半晌 ?璍 才缓缓移开,冷声道:“拿进来。” 祁茫进来,余光瞥了眼?站在皇上身边的牧野,察觉出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敛下眸子,呈上信便退了出去。 陆酩待祁茫离开,才拿起桌上的密信展开。 牧野听闻是?密信,自觉转过身,不去看他的信。 原来密信是?绿箩遣影鸽送至的。 绿箩在将军府见到红叶后,看她衣衫不整,发髻凌乱,脸上泪痕未消,还裹着牧野的披挂,心?中咯噔一下,试探地问起红叶。 偏偏红叶支支吾吾,还故意露出手腕上被牧野抓出的红印,惹得绿箩大为惊惧,又?恐牧野的秘密被红叶发现,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写急信传至宫中,请皇上决断是?否要杀了红叶。 陆酩看完信,脸色平静,抬手将信移到灯烛下,密信燃烧起来。 牧野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刚想转过身来,不曾想陆酩从背后袭她,手臂一伸,箍住她的腰一拉,牧野猝不及防,径直摔进了陆酩的怀里,坐在了他腿上。 牧野抬起手刀,却被他按住,压在了御案上。 她没想到陆酩突然的发难,就已经被他紧紧锁住。 御案边的长明灯烛光闪烁,倒映出他们重合的影子。 牧野的影子被陆酩的整个吞没进去,好像一头雄狮咬住一只小鹿。 牧野此?时忽然意识到,她和陆酩在力量和体格上竟然有如此?差距。 她背对着陆酩,被夹在他和御案之间,瞥见了御案上烧得只剩一角的信。 因信上最后两字是?“红叶”,故而更细地去看,在密信烧毁前读完了最后一句话,写信的人?在问陆酩要不要杀了红叶。 牧野当即猜到了是?谁写的这封信。 她不该将红叶交给?绿萝安置的,绿萝虽然人?在将军府,但她的主?子仍是?陆酩。 但牧野此?时后悔已经晚了。 陆酩的下巴抵住她的脑袋,伸手扯开她的衣襟。 牧野感到脖颈处一阵凉意。 陆酩垂眸,目光锁定在她脖子上的唇印处,小巧的一枚唇印,玲珑得好似樱桃,醒目刺眼?。 “谁亲的?”陆酩覆在她的耳边,嗓音里携着森森寒意,“郑国公府送的丫鬟?” 牧野:“皇上既知道,何?必问。” 陆酩不愿用手去碰,拿起牧野官袍的袖子,“给?朕擦干净!” 牧野:“不。” 陆酩阴恻恻道:“难道你喜欢?” 牧野反驳:“为何?不能喜欢?” 陆酩忽然被她气笑了,她现在成了牧野,连喜欢的性别也变了吗。 “那个丫鬟亲你时,你是?什么感觉?” 牧野没有去细想他的问题,也忘了当红叶亲她的时候,她表现出来的抗拒并不比陆酩亲她时要少,却只道:“皇上亲顾晚是?什么感觉,臣就是?什么感觉。” 陆酩的喉咙涌上腥甜,他终于动怒了:“牧野!” 牧野却故作?不知:“臣与?自己?府内的人?相好,怎么惹了皇上不悦?” “你与?丫鬟相好了?”陆酩扯起唇角,“在马车里你们是?如何?相好的?” “既是?相好,当然是?该做的都做了。”牧野索性认了她和红叶之间已经不清不白。 “皇上不该比臣更清楚要做些什么?” 陆酩漆黑的眸子凝住她,许久,轻呵一声,讽刺道:“你竟有这本事。” 牧野听出了他的讽刺,但她不知陆酩的讽刺实则是?另一层含义。 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牧野无论如何?也要和陆酩讲清楚,把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臣既非皇上后宫里的妃嫔,也不愿当一个小爷,皇上若是?对臣存了这份心?思,还请趁早掐了吧。” “要是?皇上当真好这一口,宫中多得是?唇红齿白的内官,也比臣要听话的多。” 牧野说完,停顿了半晌,她始终背对陆酩,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越来越缓慢地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 牧野觉得他应当是?冷静下来了,继续道:“除却这一件事,臣日后定然是?誓死效忠皇上,绝不会有二心?。” 陆酩依然沉默。 牧野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想他终于被自己?说服,她在陆酩的怀里微微动了动。 “若皇上同意了,能否放——” 她的话音未落,眼?前倏地天旋地转,束发的玉簪被撞断,乌发披散开来,整个人?被陆酩压在了御案上。 笔墨纸砚和奏折砸了满地。 陆酩狠狠地瞪着她,咬牙道:“你当真以为朕现在碰不了你?” 祁茫立在殿外,听见殿内传来巨大的动静,掀起眼?皮,他摆了摆手,屏退宫人?。 第 73 章 牧野对上陆酩幽沉的眸子, 心中咯噔一下,但她表面依然镇定?,平静问:“皇上想做什么??” 陆酩将她的双手扣在一起, 按在她的头上。 “做什么?”他的语气亦是平静,仿佛山雨欲来前的沉静。 陆酩单手箍住她的手, 另一只手拢上她的腰, 倏地收紧。 绯色官袍之下,藏着?的是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 陆酩缓缓道:“你不是清楚吗?你如何对那丫鬟,朕如何对顾晚。” 陆酩对牧野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与?其等顾晚帮她恢复记忆, 不如直接让她认识清楚,她到底是男是女,是牧野还是牧乔。 隔着?官袍布料,牧野感受到男人掌心滚烫的温度, 仿佛烙铁一般灼烧着?她腰间, 激起她一阵颤栗。 她意识到陆酩不是恐吓, 而是当真要来。 战场之上,最忌慌乱。 牧野努力地克制她心中不安的情绪, 即使陆酩的手已经探进了她的衣摆之下, 在她平坦的腹部摩挲, 灼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里衣传来, 仿佛有?一股热流从上而下。 空气里陆酩身上那一股沉稳的檀香扑面而来, 让她的神志更加不清醒。 她强迫自?己, 屏住呼吸, 镇定?下来。 牧野的目光注视着?陆酩, 许久,她轻扯唇角, 不咸不淡地问:“若皇上当真做了,臣与?牧乔算不算是兄妹共侍一君?” 陆酩的动作一顿。 牧野讥讽地想,原来牧乔这个名字对陆酩还有?些?用啊。 她继续道:“待牧乔他日归来,皇上是不是要让她也?加入我们??” 陆酩盯着?牧野的眼睛,清明澄澈,好像一潭世间最干净最冰冷的池水。 他在这一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多余的情感。 在这一双眼睛的注目下,陆酩忽然就冷静了。 他现在是在做什么??竟会被一个牧野牵掣了情绪?连陆酩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已经变得不像他了。 陆酩眸色里的怒意渐渐褪去,再看牧野时?,眼神清冷了。 牧野也?发现了他的变化,过去陆酩看向?她时?,眼里总有?不明的意味,此时?也?淡了。 陆酩决定?从此以后只把她当成是牧野,一个和牧乔毫无?相关的人。 他等得起。 陆酩的眼底闪过一抹狠绝,等真正的牧乔回来,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那么?容易就放过她。 但这一具身体,仍是同一具身体。 牧野脖颈间的那一枚唇印,让陆酩觉得恶心。 陆酩拿起御案上的琉璃鎏金茶壶。 茶壶倾斜,从壶嘴里倒出滚烫的茶水,沿着?牧野的脖子流下,浸湿了她的官袍。 陆酩的手掌盖住那一枚唇印,在茶水的浸润下,细细摩擦,直到唇印溶于水中。 牧野一动不动,说不慌乱是假的,但她更怕她的挣扎会更刺激陆酩。 虽然茶水将她的脖颈烫红了一片,但顺着?她的脖子流向?身体里的四处,越往下流,越是冰凉。 陆酩擦掉唇印,仍然嫌脏,将剩下的半壶茶尽数倒在了牧野的脖颈间,一丝蔻色也?不见了。 牧野的官袍因?水渍印出了大片深色。 终于,陆酩从她身上离开?,放开?了她。 压迫着?她的那一道阴影撤去。 牧野撑着?御案爬起,后背的茶水沿着?她的脊背划下,一直划过臀腿。 搭在肩上的乌发滑落,她的仪容装束皆是狼狈。 陆酩始终不发一言。 牧野将衣襟重新拉起,严严实实地裹住她的脖颈,不露出一丝肌肤,待整理好后,她又弯腰捡起地上碎成两截的玉簪,用其中稍长的半根,勉强将头发束起。 全程陆酩就那么?沉默地看着?。 他的目光令牧野觉得屈辱,可就算再受屈辱,她也?不愿等下离开?时?,被宫人发现她衣衫凌乱,披头散发。 牧野不想让她的名字被宫里的流言蜚语染上污秽。 她此时?竟然有?些?庆幸,陆酩是在夜里召的她,夜色能够帮忙掩盖些?许她的狼狈和不堪。 牧野仔细地收拾干净自?己,敛下眸子,开?口道:“臣请告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了,在寂静的大殿里好像瑟瑟寒风刮过。 陆酩一声不吭。 牧野当他是默许了,只是她要离开?时?,忽然想起那一封密信。 她跪下求道:“红叶已是臣的房里人,还请皇上留她一命,勿要迫害。” 自?陆酩登基以来,牧野已经不记得跪过他多少次,但这一次,是她第一次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下跪。 为了一个丫鬟的性命。 陆酩站在御案后,负手背对着?她,只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牧野知道他是答应了,不再言语,起身退出了大殿。 随着?宫门阖上,将她和陆酩隔绝开?。 夜里寒浸浸的,比殿内要冷上许多,牧野身上连里衣也?被茶水湿透了,贴着?肌肤,好像一片冰。 牧野不知为何她平安无?事地离开?皇宫,心里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牧野前脚离开?寝宫,陆酩忽然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烈火在蹿,他捂着?腹部,坐回龙椅上。 陆酩忍住咳嗽,对外命道:“祁茫!传顾太医。” 顾晚原以为今夜宫里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她回到府中,刚哄完不肯乖乖睡觉,一定?要等她回来的顾樱入睡,宫里就差人来,请她进宫。 顾晚不敢耽搁,忙换回了进宫穿的服制,往宫里去。 顾晚进到殿内时?,祁茫已经让内官将御案重新整理,打扫干净,奏折一叠一叠齐整地码放在案上。 顾晚没?察觉出御案上曾经有?过翻天?覆地的凌乱。 等顾晚来的时?间里,陆酩坐在案前,继续批奏折,只是笔尖微颤,字迹比之前显得潦草。 顾晚替他把脉,脉搏剧烈得仿佛有?千军万马在他体内乱撞,她讶异地看了眼陆酩的脸色,没?想到他竟如此能忍耐。 明明她方才请平安脉时?,阴蛇蛊还很稳定?,怎么?短短一个时?辰的功夫,竟这样躁动。 如此脉状,按古籍上记载,躁动得倒像是阴蛇发情了…… 顾晚的表情复杂,唇齿嗫嚅两下。 陆酩不耐烦道:“说。” 顾晚终于开?口问:“皇上夜里可是吃了什么?催情的药?” 陆酩拧了拧眉,神色不善地睨了她一眼。 顾晚打了一个寒噤。 陆酩冷冷道:“没?有?。” “朕身体不适和这个有?什么?关系?”他问。 闻言,顾晚抿着?唇,一时?不解。 若没?有?吃催发的药物,按理不该脉象不该如此。 忽然,她反应过来,抬起头道:“不好!” “那许是是牧将军吃了什么?药,让蛇蛊的发情期提早来了,导致皇上体内的阴蛇也?受到影响。” “……”- 牧野回到将军府,绿萝执一盏琉璃灯,怀里抱着?一件紫貂斗篷,她站在府门前翘首,见牧野回来,眉头才舒展开?。 牧野并未正眼看她,径直往府里走?。 绿萝跟在她后面,踮起脚,将斗篷披在她的身上,动作熟练,好像从前做过上百次。 斗篷里被绿萝裹了手炉,给牧野披上时?,她才拿出。 牧野将斗篷收紧了些?,后背传来阵阵暖意,驱散了她周身的严寒。 绿萝又把手炉塞进牧野的手里,碰到她的手,问道:“将军的手怎么?这么?凉。” “夜里降温,将军不该把披风给红叶,就算给了,也?该唤我从屋里拿一件出来再进宫。” 牧野淡淡“嗯”了一声。 “忘记了。” 绿萝搓了搓自?己的手,又哈了两口热气,两只手贴在了牧野的手背上。 绿萝在府门前等她等了太久,手炉已经不那么?热了,她的手也?没?有?多温暖,只比牧野好了些?。 牧野在心里长长叹出一口气。 牧野知道她今日在宫里受的难,有?一半是因?绿萝的那封信而起。 但牧野不想提,也?不想去罚绿萝。 她太累了,也?早知道绿萝是陆酩的人,是陆酩派来监视她的,是她自?己今日掉以轻心。 绿萝作为一颗弱小的棋子,若是对陆酩没?有?了用处,不知会身处何地。 她何苦去为难一颗棋子。 牧野回到院中,看见红叶趴在院外的石桌上睡着?了,身上还裹着?她给的披风,圆润的脸蛋冻得红通通,嘴角还挂着?一滴晶莹。 绿萝解释说:“奴婢给她安排了西屋的住处,但她说什么?也?要等将军回来……” 牧野不再看红叶,吩咐道:“找人把她抬回屋去吧。” 说完,她便独自?回了房。 牧野换了寝衣,上了床,明日她就要出征了,今夜该休息好。 然而她睡得却并不安稳。 牧野被梦魇缠绕着?。 陆酩对她做了没?有?做完的事情。 绯色的官袍被撕碎了,抛落在地上。 牧野对发生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一次一次的战栗,让她的眼前被一片白雾蒙住,脑中绽开?斑斓光芒。 中途有?一瞬,牧野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摇摆,浑身烫得好像体内的水分都蒸腾了,最终她被拉扯回了疯狂的欢海。 理智退让了。 牧野做出了她在现实里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她主动地搂上了陆酩,咬住他的嘴唇,像是沙漠里饥渴的迷途者,不知餍足地吮吸着?他口中的津液。 最后。 陆酩给她灌满了清凉。 第 74 章 牧野醒来时, 眼尾还残留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单薄的?里衣虽干燥,却仿佛还携着潮热的温度。 想到一直做到黎明还未结束的梦,牧野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羞愤欲死。 牧野伸手去?拿榻边桌上的?茶壶,却发现原本放着?的?茶壶不见了, 许是晨间绿萝趁她睡时拿走换新茶去了。 牧野食指在额间拧了拧:绿萝, 水……” 她的?嗓音听起来嘶哑极了。 绿萝快步走了进来,捧着?一杯温热的?茶。 牧野从?她手里接过茶杯,迟疑一瞬, 犹豫地问道:“晨间你进来换茶时, 可发现什么异样?” 牧野害怕她管制不住自己,在梦里做的?那些事情,泄露在了现实里,发出什么声音, 让绿萝听了去?…… 绿萝看了一眼榻边空荡荡的?矮桌, 眼睫微颤, 很快,她低下头道:“奴婢进来时, 将军睡得正安稳, 并无什么异常。” 闻言, 牧野放下心?来, 将茶水一饮而尽, 却仍觉得不解渴。 绿萝见她喝完, 接过茶杯, 小心?问道:“将军可要起了?” 牧野的?手撑在榻上, 使力起身,不料没撑住, 跌回了床上,她才发现自己浑身发酸发软,竟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牧野面色一滞,没想到这一夜邪梦,当真消耗阳气。 “几时了?”她问。 绿萝回道:“巳时一刻了。” 牧野不料她睡了那么久,今日要出征,如何也再耽误不得,她强撑着?起身。 “更衣。” 往常牧野并不常叫绿萝替她更衣,只是今日实在没有力气,只能请绿萝代劳。 绿萝绕到牧野身后,替她穿衣,忽然?瞥见牧野左肩后的?一枚红印,脸色惊慌,忙拉起中衣,将那一枚红印隐藏在无人知晓处- 昨夜,绿萝担心?牧野吃了酒,夜里唤她,因?而睡在了外间。 牧野果真睡不安稳,时不时有翻身的?声音传来,绿萝睁着?眼,索性?不睡了,就那么守着?。 忽然?,她听见里间传来杯盏摔碎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大声。 绿萝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掀开?被子,鞋也顾不得穿,端起桌上的?烛台就跑进了里间。 里间的?熄了灯,一片漆黑,只有她手里的?烛台映出光,朦胧看清里头的?景象。 昏暗的?床榻边,分明地站了一个男人,身形提拔修长,光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就散发出凛然?的?威仪之姿。 然?而这一份威仪,很快便被床榻上的?人拽下了圣坛。 牧野闭着?眼,眉间紧蹙,双颊通红,竟显出平日里看不见的?娇媚。寝衣被她自己嫌热扯开?,这时已然?从?肩头滑落,露出大片雪白。 寝衣早就被她的?汗浸湿,薄薄的?贴在身上,勾勒出起伏有致的?腰肢,映透出白里染粉的?肌肤,好像一条白蛇,紧紧缠绕着?男人。 好像只有在这样紧密的?碰触里,她周身的?燥热才得以缓解。 “出去?。” 绿萝怔怔地凝着?眼前这一幕,直到听见陆酩压抑沉沉的?声音,顿时感觉不寒而栗,她猛地跪在地上,将头埋得低低的?,迅速地退出屋子。 绿萝守在屋外。 影卫已在院子四处埋伏,任何人都?无法接近。 熹微的?日光刺破浓雾。 陆酩才从?里间出来,衣冠整齐,拿一条明黄的?御帕擦着?手指,他隐在暗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陆酩命令道:“收拾干净,不准让她察觉。” 绿萝不敢怠慢,战战兢兢道:“是。” 待陆酩离开?,她从?地上爬起,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里屋。 寝衣已经没有穿在牧野的?身上,她依然?沉睡着?,整个人趴在床榻上,被衾只盖到了她的?臀间,如绸缎般的?黑发披散,遮在背上,背部雪白的?肌肤隐约可见。 绿萝小心?翼翼地将她翻了一个身。 窗外的?微弱月光洒在牧野的?脸上,她紧闭着?目,眉眼间尽是疲倦之色,潮红此?时已褪去?了些许,鼻翼间渗出细细的?密汗,她的?身下好似在水里捞出来般湿透。 绿萝将湿了的?被子和褥单皆换成了新的?,与先前一样,又替牧野擦干净了身体,换上新的?寝衣。 牧野精疲力竭,意识全无,丝毫没有察觉。 一辆低调的?马车在清晨渐散的?雾气驶离将军府。 陆酩靠在车里,手撑在额前,难掩倦色。 “查清楚谁下的?药了?” 沈凌跪在地上道:“回禀皇上,是郑国公送来的?丫鬟。” 陆酩的?眉心?微蹙了蹙,半晌,淡淡道:“处理了。” 沈凌应声:“是。” 陆酩思忖片刻,补了一句:“再找人代替那个丫鬟。” 昨日他答应了牧野不动那个丫鬟,如今丫鬟还是死了,牧野难免会算在他头上,不如找个替身,省得给他生事- 牧野穿上玄色战甲,下人牵来疾风 疾风的?马背和马头上也披挂着?铠甲,威风凛凛,四蹄踏在地上,发出如战鼓般的?声响,催人出发。 十?万玄甲军在城门前整装。 陆酩给她的?一万影军没有出现在此?,早在陆酩给了她影令之后,牧野就已经让影军出发,作为前锋,先走了一步。 她对影军自有其他安排。 牧野给沈仃也配了一匹战马。 虽然?牧野即将踏上征程,但陆酩给沈仃的?任务没有叫停,沈仃就还是得一路跟着?牧野。 牧野对于总是藏在树里盯着?她的?沈仃已经可以做到熟视无睹,甚至心?情好时,还会和他说两句话。 沈仃骑上战马,感激涕零,从?奉镛到燕北有两千里路,他就算轻功了得,也要跑断了腿。 然?而令牧野意外的?是,顾晚竟然?在随行军医的?名册里。 她找到顾晚时,顾樱正抱着?阿姐的?腿嚎啕大哭,小家伙穿着?一件荷粉色的?袄子,活像一个小粉团子。 她哭得眼泪鼻涕流进了嘴里,哭得小脸像是被水洗过,红得让人心?疼,最后连呼吸都?不会了,呼哧呼哧地喘气。 顾晚给顾樱在人中上扎了一针,小家伙才缓过气来。 牧野见到眼前这一幕,愧疚极了。 “顾大夫为何随军?”她走上前问,“军营不是女儿家该待的?地方。” 闻言,顾晚抬起眸,深深地望着?牧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将军待得,我也待得。” 怕牧野还要赶她,顾晚解释道:“是皇上命我随军,专门负责为将军治伤,君命不可违。” 牧野没想到这竟然?是陆酩的?主意,他不是对顾晚…… 怎么又会舍得让她随军? 牧野不禁想起昨夜她和陆酩议论顾晚的?话,难不成是受她的?连累? 可她明明对顾晚说的?尽是好话,牧野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反正她从?来就不明白陆酩在想些什么。 顾樱却是不依,见闹阿姐没有用,扑进牧野的?腰间:“呜呜呜!小野哥哥,你把我也带去?吧,我会很乖的?,把我放进那个箱子里!” 顾樱指了指装军械的?行军箱。 牧野弯腰,把顾樱抱起来,让小家伙坐在她的?手臂上。 “阿樱乖,留在家里好好的?,等?冬天?来了,你阿姐就回来了。” 顾樱吸了吸鼻子,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认真地问:“真的?吗?冬天?什么来?” “等?阿樱脱了身上这件袄子,过完夏天?,秋天?,再穿上袄子,下过雪,冬天?就来了。” 顾樱转了转眼珠子,小聪明地说:“那阿樱就一直穿着?袄子不脱啦!” 牧野被她逗得笑起来,故意揉乱了她的?双丫髻- 高高的?城楼之上,东角楼内,陆酩负手站立,望着?城外绵延的?军队,寒风将他的?衣摆吹起。 陆酩眯了眯眸子,看着?牧野抱起顾樱,和顾晚站在一起,三个人好像是一家人。 陆酩忽然?想到远处,若是当初他没有给牧乔喝避子汤,现在他们的?孩子怕是也跟顾樱一般大了。 落子无悔。 陆酩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情后悔过,他不再让自己去?想了。 “回吧。”陆酩开?口?道。 沈凌一怔,问:“皇上不去?送了?” 主子明明一下早朝就往城外赶来,怎么只是远远看一眼就回了。 陆酩收回视线,转身淡淡道:“不送了。” 他若去?送,牧野估计会不悦了。 既然?是她出征,他就不去?惹眼了- 军队在路上以后,日行七十?里,如此?行军,已经是极限。 牧野担心?顾晚一个女子在军营里不安全,特意在自己的?主帅营帐旁,为她扎了一顶小帐。 牧野另外又挑了两名机灵能干的?下属,专护在帐外,嘱咐他们若是有意外发生,只管保护好顾晚。 见顾晚被如此?优待,军营里的?男人们大大咧咧,玩笑话传开?了,甚至没轻没重地喊顾晚“牧夫人”。 这件事被牧野知道,但军规里没有说不能油嘴滑舌,罚不了,她只能找出几个最先起哄的?,把他们叫到小树林,一对多?得打起来,把他们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这才消停下来。 当然?牧野的?脸上也挂了彩,嘴角被不知道谁扔来的?石子儿刮破了。 牧野本来不想管,但顾晚却上心?极了,怕留下疤,扎营休息时,进了她的?帅帐,替她擦药。 牧野反而相当不配合,不肯让她擦药。 “这点小伤,哪里需要处理。”她怕被军营里的?弟兄们笑话。 顾晚只能搬出陆酩。 “皇上命我照顾好将军,若是出了问题,回去?是要被责罚的?。” 牧野笑了笑:“他舍不得罚你。” 牧野想起当初在商船上的?日子,她呢,是被陆酩像拴狗一样拴在了床上,顾晚却是一直行动自由?。 陆酩怎么会罚顾晚。 闻言,顾晚一惊,料想牧野是从?哪里听说了宫里的?流言蜚语。 她赶忙解释道:“我与皇上清清白白,绝对不是宫里传的?那样。” 牧野见她说的?诚挚真切,不知为何有些羡慕。 顾晚能义正言辞地说她与陆酩清清白白。 可牧野却说不出口?。 她和陆酩如何能算清清白白。 第 75 章 牧野的军队出?发后, 越往北走,遇到的难民越来越多。 百姓们看到往北去的军队,脸上的表情依然麻木, 没有看到希望,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 霁国已经打了太久的败仗。 他们的消息闭塞, 只知道朝廷还在内乱,不知道此时已换了新帝。 但就算知道了,对他们来说?, 又不能怎么样?, 该经受战乱的苦,还得经受,就算战事平了,又得继续受劳役的苦。 路上时不时能看见饿死冻死的人, 就那么被薄薄的草席一裹, 无?人收尸, 死者的家人们忙着逃命,实?在顾不得了。 “军爷!军爷!”一道疲惫而沙哑的声音高喊。 牧野停下马, 回过头, 看见一位穿着破衣烂衫的白发老头, 被他十二?三岁年纪的孙儿搀扶着, 拄着一根树枝, 颤颤巍巍地走来。 “军爷啊, 我想问一问, 现下往哪里逃能安全啊?” “我啊, 带着孙儿从燕州一路逃到景州,结果?景州的人也逃啦, 说?是往南逃。可我听说?南方也在打仗啊!到底能逃到哪里去啊!” 老头说?到激动处,猛烈地咳嗽了两下:“我老啦,走不动了,死在路上就死了,可我这孙儿才这般大,阎王爷不该收他呀。” 牧野听得鼻尖一酸,握紧了拳头,她安慰道:“很快北方就安全了,老人家您就能回家啦。” 白发老人扬起?头,打量着马上的少?年将领,一身玄甲,看起?来不过像是十七八的年岁,比他孙儿大不了多少?。 “娃娃啊,你这么年轻,朝廷没人啦?叫你带兵打仗,这可怎么打的来啊。” 牧野笑了笑:“打得来,打得来。” 老人问:“听你的口音像是燕北的,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啊?” 牧野答:“我是牧家的。” 老人一听,皱起?眉,摆摆手?:“胡说?!牧家除了牧野将军,就没有人啦。” “殷奴狼不是人啊,把牧家三代都杀尽杀绝了。” “殷奴如今的可汗莫日极,他正守在燕都,要拿牧野将军的人头啊!” 老人说?起?来不停了。 牧野已经落下了队伍,前面?的军队越走越远。 她得赶紧跟上去,只能留下最后一句安慰的话。 “没事的老人家,您信我啊,马上就能回家了。”说?完,她夹了夹马肚,疾风往前奔去。 老人这才停了嘴,注意到了牧野身下的那匹玄马。 “哎哟!”白发老人一拍手?,一跺脚,手?里的树枝啪嗒掉在地上。 “我怎么老糊涂了!”老人的眼里热泪盈眶,遥遥地望着牧野越来越远的背影,“那就是牧野将军啊!” 没了鬼面?,他怎么能就不认得了呢。 老人抱住孙儿,压着他一起?朝着牧野离去的方向跪下,他苍老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喊道:“娃啊,咱们马上就能回家啦!”- 今年的春寒持续得比往年都要久,明?明?已是三月,繁河依然是冰冻的,没有融化的迹象。 燕都下了一场春雪,将整座城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中,好像一座死寂的墓穴。 被困在城中的燕都人没有御寒的衣物?,值钱的东西都被殷奴人抢走了,他们只能像牲畜般挤在一起?,彼此取暖。 莫日极也厌倦了一个时辰杀十人的把戏。 太慢了。 看来牧野并不在城中,若是在城中,他一个一个宰杀百姓,牧野竟能够躲在百姓的后头不出?来,便太叫他失望了。 如此对手?,也不值得莫日极千万金的赏赐。 春分?这一日,莫日极下令,活埋所有剩下的燕都人,血祭老单于。 巨大的祭坑挖好了,就在燕都的城楼前。 祭坑长宽足足各有十丈,可即使如此大的祭坑,也依然埋不下所有的人。 殷奴人斩断了霁国人的手?脚,砍掉他们的头,往缝隙里塞。 祭坑内外血流遍野,到处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恐惧至极之时,甚至有人疯了般大笑出?声。 殷奴人升起?了火堆,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味道,肉是从霁国人身上新鲜割下来的腿肉和心脏。 莫日极背对祭坑,面?向城楼,高高的城楼之上,正中央处悬挂着一颗头骨。 眼睛上的两个窟窿深不见底,好像黑黢黢的洞穴。 老单于在燕都的城楼上悬挂了五年,经历风吹雨打。 他被当时只有十四岁的牧野割下了头颅,令他们的部落度过了一段极为艰难的时日。 “可汗,海东青传来信,霁朝出?兵了,带兵的是牧野。” 莫日极抬起?手?,向后挥了挥。 那海识趣地低头退下。 凛冽的北风刮过,骷髅发出?森森的异响。 莫日极和骷髅长久对视,他抬起?右手?置于心脏的位置。 老单于,你看着吧。 他莫日极会亲自把牧野的人头提到你的面?前,剖开她的心脏,吸食她的骨髓,让你的灵魂安息。 莫日极知道带兵的是牧野后,当即下令整军出?发,攻向景州。 他不准备给牧野任何?反攻的机会。 莫日极望着天边残阳,露出?一抹森冷的笑意,想到终于能够割下牧野的头颅,挖出?那一双澄澈如呼伦湖水般的眼睛。 莫日极厌恶牧野的眼睛那么澄澈,仿佛亵渎了殷奴人的母亲湖- 燕北由三个州郡组成,蓟州、燕州和景州,蓟州距离殷奴人势力范围内的草原最近,景州最靠南,燕州在两州中间。 如今殷奴人已经连拿下两州,景州亦危在旦夕。 牧野行军一刻不曾耽误,但却没有去守景州,而是直接绕过景州,沿着繁河,一路北上,直到草原。 这一招,牧野是跟陆酩学的。陆酩在夏国倾巢出?动,攻下洇城时,趁夏国本国的守备薄弱,一举攻下夏国都城。 若非后来有二?皇子不知轻重,从中作梗,南方的战事,哪里会拖延到如今地步,殷奴人也不会看准这个时机进犯。 莫日极既然敢侵犯燕北,牧野就要让他有去无?回。 玄甲军踏平莫日极的部落时,部落里的男女们正聚在篝火前,大口喝酒,大口撕肉,庆祝着前方殷奴战士们的胜利。 女人的身上挂起?了珠串,插着金簪,那是属于霁人的饰品,曾经这些饰品的拥有者,已经被他们的战士给杀死。 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霁国的军队不在前方与他们的战士抗衡,竟然杀进了他们的部落。 牧野围剿的这一个部落,算是阿拓勒里面?的一个大部落,部落里所有人加起?来足有两百余人,另有一百名殷奴战士。 殷奴人以放马牧羊为生,一个部落四散在草原各处,不像霁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耕地务农为生,过着群居的生活。 这也是牧家三代与殷奴人对抗,却如何?也不能把他们消灭的原因,殷奴人的生命力好像是野草,烧不死,除不尽。剿灭了一个部落,又会有无?数个新的部落诞生。 因此围剿部落并不是牧野的目标,这一个部落驻扎的地方,离蓟州不远,屯着数十万担的粮草。 莫日极当真是胆大,竟敢只留下一百名殷奴战士守他的后方。 殷奴人侵略,习惯一路打一路抢,粮草抢城里的,吃不完带不走就烧毁。 但这一次,莫日极的行动并不似以往,只满足于掠夺,除了燕都被他烧毁,他侵略的每一座城,能够带走的金银珠宝和粮草,他全都搜刮干净。 莫日极的野心昭然若揭。 他这次是想要入主中原,当中原的王。 牧野将莫日极从燕北抢来的粮草拿回,拿了他们能带走的,带不走的,全部下令烧毁。 部落里的男人女人和小孩被分?别圈在各处。 玄甲军的副将抽出?佩刀,从孩子开始杀起?。 牧野阻拦下来。 副将不解,语气铿锵道:“将军如何?妇人之仁?” “这些崽子是殷奴战士的后代,长大以后也会变成战士,会杀死我们的男人,侮辱我们的女人。殷奴人侵犯我朝,所有幼儿都被摔死,他们做得的事情,我们为何?不能做?” 牧野望着被麻绳困住双手?,串成长串的殷奴孩子,还没有车辙高,他们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开,脸上满是脏污,鼻涕流下来,结成了冰柱,穿着狼皮制成的斗篷,不像是人,倒像是野兽的幼崽。 草原的生存环境恶劣,不似中原草茂鱼肥,就连斗篷每个孩子只有那么一件,小一点的还好,大一点的孩子斗篷只到了膝盖,赤露出?一双脏兮兮的小腿,冻得像两根细细的红薯。 殷奴幼儿听不懂他们的语言,睁着一双双恐惧的眼睛,仰头看他们。 莫日极不喜孩子的哭声,认为是懦弱无?能的象征,从小这些孩子们便被打得不会哭了,只有远处他们被同样?绑起?来的母亲,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呜咽。 牧野看向副将,“那就等他们长大成了战士,他们来一个,我大霁的军队便杀一个。” 她的目光透着不容质疑的坚定,一字一顿道:“但不是现在。” 懵懂的幼儿在战争里做错了什么,就该杀了? 牧野的军队里,不杀女人和小孩,她的手?里不沾这样?的血。 “把他们带去远处。”牧野摆了摆手?。 部落里留下的那些被俘虏的战士,很快就会被处决,血腥的场面?还是不让孩子看见的好。 玄甲军扯着麻绳,将孩子们拖走。 被圈起?来的殷奴女人们以为是要把孩子带去处死,哀嚎起?来,想要突破玄甲军的守卫,又被推了回去。 玄甲军的副将见牧野留了殷奴狼崽的性命,本就心情不佳,他叉腰走到女人圈里,用殷奴语凶狠地骂道:“再叫你们一起?去死!” 陆酩在训练玄甲军时,专门?让带兵的将领们都学了殷奴语,玄甲军的铁骑和殷奴语,为的就是对付殷奴人。 殷奴女人们睁着哭红的眼睛,收了声,不敢再叫。 一片安静里,女人圈里传来一声:“我哥哥会杀死你们的!” 说?话的女人用的不是殷奴语,而是中原话,大声有力,所有的玄甲军都听懂了。 牧野也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她走了过来。 “谁说?的话。” 副将指了指女人圈里的其中一个。 牧野的视线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人群里,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 周围的殷奴女人想要藏她,偏她推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女人,坦坦荡荡地仰起?脖子,好像一朵娇贵不肯屈服的草原之花。 牧野问:“你哥哥是谁?” 阿缇脆声道:“我哥哥是阿托勒的可汗,你们笑不了多久了,很快殷奴战士的铁骑就要踏平你们的都城!” 闻言,牧野更?细致地打量起?女子。 女子十五六岁的年纪,许是部落里的女人想要保护她,摘掉了她头上象征贵族身份的玛瑙头饰,又找来素色的袍子罩在她身上。 可即使众人将她打扮得如此素净,却难以掩盖她的惊艳姿容,肌肤比雪还要白上三分?,嘴唇比玛瑙还要鲜艳,尤其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仿佛一块纯粹的蓝水晶。 阿缇也不惧这一位年轻的将军打量,不服输地瞪大眼睛。 牧野抽出?腰间的玄铁剑,剑刃划过剑鞘,发出?瘆人的寒噤。 围在阿缇身边的奴仆们大惊失色,挡在她的面?前。 牧野皱皱眉。 一旁的玄甲军立即意会,将老奴仆给拽走。 牧野走近阿缇,缓缓抬起?剑,剑尖指着她的脖子一寸处,只要稍一往前,就能刺破雪白纤细的脖子。 阿缇到底年轻,虽脸上强撑着不惧,但身体上的反应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牧野忽然动剑。 阿缇瞬间闭上了眼睛。 牧野的剑尖挑开了她的素袍子,露出?里面?靛蓝色的华贵长袍。 果?真是一位公主。 牧野收起?剑,命令道:“带回军中。” 阿缇没想到牧野没有杀死她,可牧野的这一句话,却让她的脸色唰得惨白。 阿缇知道她的哥哥和殷奴战士们虏来的霁国女人是什么下场,那比死还要痛苦。 “我死也不会屈从于你们!”她抢过一旁玄甲军的剑,朝脖子上割去。 牧野手?里把玩着一颗石头,漫不经心地射出?去,打在了阿缇的腕骨上,她的手?一下脱力,沉重的铁剑砸在地上。 阿缇雪白的脖颈间,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血珠往下流。 牧野对殷奴的女人没有什么耐心,尤其是莫日极的妹妹。 牧野弯腰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像提动物?一样?提起?。 阿缇双脚离地,挣扎着蹬腿。 “想死?”牧野咬着牙齿,声音从齿缝里钻出?来,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没那么容易。” 牧野摁着阿缇的脖子,将她拖着往前。 阿缇只能踉踉跄跄跟上,一直到了殷奴战士们的帐后。 牧野的军队还是来晚了,被困在这里的两名霁国女人已经被殷奴人玩断了气。 她们浑身赤露,皮肤在寒风里冻成了深紫色,到处都是伤,尤其是下部,血淋淋的,好像一块被撕碎的破布。 牧野将阿缇往前一推。 阿缇跌坐在女人身边,吓得发出?一声尖叫,抬手?捂住耳朵。 牧野冷冷道:“给她们收拾干净,穿好衣服。” 阿缇的牙齿不停颤抖,她没办法控制停下来,但她却依然高扬着脖子,反驳道:“不过是贱种,她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脏了我的手?!” 牧野盯着眼前高贵的小公主,许久,她扯起?唇角:“很快你会像她们一样?脏。” 牧野将她摁在地上。 阿缇大叫起?来:“你放开我!我哥哥会杀了你!” 牧野嫌吵,抓起?一把泥土,塞进她的嘴里,然后扯下阿缇身上的外袍,接着是外袍下靛蓝色的华贵织锦,最后露出?最里面?艳红色的小衣。 第 76 章 牧野将从阿缇身上扒下来的两件袍子展开, 裹住死去的女人们,才转身叫玄甲军进?来,替她们收尸。 很快军队就要出发, 不能将她们带回去。 牧野没有让玄甲军埋葬,而是?选择了焚烧, 不想把她们留在这一片土地上, 希望她们化?成青烟,被风吹回燕北。 阿缇只剩一件小衣,在寒风里, 露出雪白的背, 双臂,还有细长的腿。 副将带着四名玄甲军走到帐后,看到了阿缇,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若不是?牧野还站着, 他们怕是?要看得?走不动道。 玄甲军搬来柴火, 搭成堆, 将死去的霁国?女人抬到柴火堆上。 他们来来回回的过程里,眼睛不住地瞟向阿缇。 阿缇身为公主的傲气, 就在这一双双淫邪的眼睛里, 像她被牧野剥掉的衣服那般, 傲气也被一层层的剥去, 荡然?无存了。 阿缇蜷缩起双腿, 双手环抱住自己, 将脸藏进?了散乱的头发里, 一点一点吐出被牧野塞进?嘴里的泥土, 泥土的腥味让她作呕。 柴火堆被点燃,很快烧成熊熊烈火, 将两名霁国?女人吞没进?去,曾经她们遭受过的摧残和折磨,被大火烧尽。 等待火烧的过程里,副将更加肆无忌惮地盯着阿缇。 他大着胆子问道:“将军,这个女的能不能分?给弟兄们也玩玩?” 副将来时,见阿缇衣衫不整,以为牧野是?忍不住,已经用过了。 牧野拧了拧眉,目光凉凉地睨了他一眼。 光是?这一眼,副将就懂了,没门。 他撇撇嘴,将军可真不够意思,居然?只留着自己玩。 牧野惩罚阿缇,是?因为她对霁国?女人的羞辱。 牧野要她明白,她如今沦为战俘,再也不是?曾经的公主,也并不比死去的霁国?女人高?贵到哪里去。 “把她送到顾大夫那里去,小心看着,别让她有什?么小动作,伤了顾大夫。”牧野看出了阿缇不是?一个乖顺的,特地嘱咐。 说完,她便不再管阿缇,转身离开,去处理?更重要的军务。 副将不情不愿地应道:“是?。” 他走到阿缇身边。 副将的身形魁梧,比牧野要宽上一倍还要多,浓眉硬须,五大三粗,将阿缇衬托得?更加娇小,阴影好似一座巨大鸟笼,将阿缇困在其中。 阿缇瑟缩了一下?,将自己蜷得?跟紧了,惨白的小脸埋在胳膊里。 副将扯住她的一条胳膊。 男人的大手将她细细的胳膊整个包住,用力拉扯,提了起来。 阿缇的手脚分?开,蜷缩起来时,是?唯一能令她遮羞的姿势,如今也不能够了。 副将故意粗鲁地对她,嫌她走得?慢,另一只手掌按在她的腹前,将她悬空抱起来,宽大的手蹭着她的小衣,滑到了小衣之下?,蹭着她的肌肤和柔软。 阿缇感?受到男人油腻的手在她的皮肤间揉搓,她一阵作呕,奋力挣扎。 可她越是?挣扎,副将就越是?趁着她的动作,上下?其手。 跟在一旁的四名玄甲军,也一饱眼福,盯着阿缇的两条腿,时开时合。 马上就要走到顾晚的小帐时,副将为了让她安分?,恶狠狠地用殷奴语威胁:“再敢动,现在就要了你!” 阿缇听着熟悉的殷奴语,从她出生到现在,没有人敢如此粗鲁的对待她,和她说这样不堪的话。 她强撑了一路,终于?从眼底掉下?一颗屈辱的泪来。 副将怕阿缇手脚不干净,伤到顾晚。 阿缇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可能的玩物,于?是?找来麻绳,将她的手绕到背后,绑在了一起。 阿缇的胸脯因此而挺得?鼓鼓。 副将最后捏了两把,其他四个玄甲军也笑嘻嘻的一人揉了一遍,才把阿缇送到顾晚的帐前。 一到帐前,副将立即收敛了他对阿缇时放肆的神色,隔着帐帘,对里禀告道:“顾大夫,牧将军命末将送一个女俘虏来,请您照看。” 没一会儿,顾晚掀开帘子,看一眼副将,很快将目光落在了阿缇身上。 阿缇的脖子上也套了一圈麻绳,系成结,副将拿着绳子的另一端。 她浑身只有一件小衣和一条亵裤,小衣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松散开来,系带随时就要断掉。 顾晚皱起眉:“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副将知道顾大夫是?皇上钦点随行的医官,专为牧将军治疗,平日里牧野和他们同吃同行,副将可以跟牧野不顾忌的说话玩笑,但对顾晚却是?毕恭毕敬。 他低下?头,不敢承认是?自己做的,回道:“牧将军交给末将时已经如此了,末将也不知。” 闻言,顾晚的眉心蹙得?更深了。 顾晚让阿缇进?到帐里,要去给她解开绳子。 副将忙阻止道说:“殷奴人坏得?很,不能解开她,若伤了您,牧将军可要怪罪末将的。” 顾晚看向阿缇。 阿缇红着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顾晚抿了抿唇,对副将道:“我知道了。” 副将点头,将手里的绳子拴在了帐外的钉子上,阿缇的活动空间只有靠近帐帘的一小块区域。 待副将离开,帐里就剩下?顾晚和阿缇。 顾晚发现阿缇的眼睛再次看向她时,不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的眼珠向上翻,死死瞪着她。 阿缇见在顾晚面前装可怜没有用,很快便不装了,反而比对之前那些羞辱她的将士更加愤恨顾晚。 阿缇本来不该在这个部落里出现,但她想要近距离参与莫日极对霁国?的征伐,于?是?逼随从们带她来的,却不想被霁国?人偷袭。 阿缇一开始听到牧野和副将他们提起顾大夫,只以为又是?另一个男人,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女人。 这个顾大夫算什?么东西?就连哥哥也不肯带她去的军营,凭什?么她一个女人可以出现在军中,凭什?么那些脏男人对她就这样礼遇? 顾晚被她的眼神盯得?心底发凉。 她原本是?想等副将离开,再替阿缇解开麻绳,可阿缇的眼神令她不寒而栗,只得?放弃了解开阿缇的打算。 顾晚从箱中找出一件衣裳,替她披上便罢了。 待部落处理?完毕,牧野下?令休整一夜,翌日天一亮,就立刻行军。 将士们架起锅炉,开始休整。 牧野则去了顾晚的帐内。 顾晚每日都要替她施针,还有一碗调理?身体的汤药。 牧野进?到帐里,余光瞥见了蜷缩在角落里的阿缇,她并不吭声?,当作没看见,径直坐在顾晚的榻上,等待施针。 她来时,已经卸掉身上沾血的铠甲,套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免得?血渍脏了顾晚的地方。 阿缇却闻到了她身上的血味,是?他们殷奴战士们的血。 在此之前,她还幻想着,殷奴战士杀死这些霁人,将她救出去,如今,连这一点幻想也终是?破灭了。 她在一夜之间,从天上的云端跌落,成了最肮脏的污泥。 阿缇的嘴里发出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顾晚望向角落,看了她一眼,又颇为不满地看向牧野,小声?说:“你做什?么要这样折辱她,太不温柔了些。” 牧野反驳道:“我为何要对她温柔。” 牧野只对霁国?的女子温柔,至于?敌邦的女人。 “我不杀她,已经是?对她的仁慈了,难道还要像是?公主那般继续供着?” 别说是?一个公主,就算是?皇帝,成王败寇,输了也要给她跪下?当俘虏。 顾晚拿起她的手,放血针在她的手指尖上扎了一下?。 牧野感?到一阵刺痛,看向顾晚。 顾晚嗔恼地瞪她一眼。 倒不是?顾晚觉得?牧野做的不对,只是?觉得?她太过直白,怕她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 牧野问:“又要放血了?” “嗯。”顾晚解释,“每月放血一次,好让你脑中淤血散去。” 牧野不懂医,不明白她脑子里的淤血,怎么会从手指流出去,不过既然?顾晚这么说,她也就这么信了。 顾晚找来一个小巧的青瓷瓶,将放出的血收集起来,待收满一瓶后,扣上锁扣,暂且放到一边。 她取出银针,让牧野躺下?。 牧野闭上目,由她施针。 银针要在穴道里留一刻钟,趁着牧野闭目养神的功夫,顾晚拿上瓷瓶,走出了营帐。 沈凌早就在暗处等候。 待顾晚出来,与她交换了手中的瓷瓶,将瓷瓶放进?了装满冰块的木匣子里保存。 牧野出征已经月余,这是?沈凌第二?次取血,此事关系重大,不容半点差错,因此每次都是?沈凌亲自跑一趟。 沈凌取了血,立即动身,赶回奉镛。 转眼,顾晚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她嗫嚅两下?,明明还想问问他,顾樱在城中如何了。 忽然?,空中飘下?一封信。 顾晚一愣,捡起掉在地上的信,原来信里写了顾樱的近况。 顾樱这段时日想阿姐想得?不肯好好吃饭,被沈凌打了一顿,老实了。 陆酩有一日提起,让顾樱进?官学念书,现在天天跟在乐平公主的屁股后面,当她的小陪读。 顾晚看到此,哭笑不得?,就顾樱的性?子,哪能当好陪读,不过见顾樱在奉镛一切安好,她也就放心了。 回到帐内,顾晚背对着阿缇,不动声?色地打开瓷瓶,将里面的血倒进?了煮好的汤药里。 阿缇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 待牧野醒来,顾晚将已经晾得?温热的汤药递给她。 牧野屏住呼吸,将汤药一饮而尽,并未察觉出异样,只觉得?顾晚的汤药确实有效。 今日她一直觉得?心口有隐痛,仿佛被蚂蚁啃噬那般,等汤药喝下?去,隐痛很快就消失了- 翌日。 玄铁军天一亮便出发。 行军的速度耽搁不得?,就连顾晚也是?骑马的。 阿缇自然?是?不可能有自己的一匹马。 为了争抢带阿缇骑马的差事,军中引起了一波骚乱,几个将领打了起来。 牧野听闻,沉着一张脸,让闹事的各领了二?十军棍,将阿缇扔上了她的马。 疾风发出一阵嘶鸣,似乎不满牧野让它载着什?么阿猫阿狗。 牧野不管疾风,随后跨上了马。 北风从后面吹来,将牧野的披风往前吹,将阿缇笼罩在里面。 阿缇身上只有一件顾晚给的衣裳,单薄得?难以御寒。 虽然?这样很屈辱,但她还是?没有忍住严寒,往牧野的披风里躲得?更深。 阿缇无数次在心里想,等她的哥哥拿下?燕北,一定会来救她,到时候,她要亲手杀死牧野。 如今,哥哥应该已经到景州了吧- 景州。 莫日极的确此时已经攻下?景州。 那海笑道:“这城中竟然?守备全无,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霁人当真是?怕了我们,不战而屈,真没意思。” 莫日极骑马走在死寂的城中,没有那海那么喜形于?色,他环顾四周,问道:“粮仓的情况如何?” 那海差人去探,不多时,来人回报,才知道粮仓都已被烧毁,一粒米都不曾剩下?。 闻言,那海大怒:“好啊,霁人当真狠毒,自己带不走,也不留给我们!” 景州的粮仓,早被牧野派先行一步的影军烧了干净,就连周边的小城也不放过。 而城中的百姓,也在影军的组织下?,全部快速撤离。 莫日极原本想赶在牧野之前拿下?景州,却没想到她根本就不打算守住景州。 而且不仅景州,这方圆百里,没有一处粮仓是?完好的。 莫日极望着烧成焦炭的粮仓,很快,他反应过来,眸色倏地一沉- 牧野料到莫日极定会选择快攻,抢在她之前拿下?景州,如此他必然?不会带过多的粮草负重上路。 索性?牧野就拱手,让莫日极得?了一座空城。 莫日极不知道,影军能够日行两百里,比殷奴铁骑还要快。 牧野烧了景州的粮仓,莫日极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便不能再往南攻。 莫日极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退回燕州,等待粮草送到。 然?而牧野此时已经拿下?蓟州,断了莫日极后方的粮草,接下?来便只需要耗着。 只要他们守住了蓟州,莫日极就如同瓮中的鳖,翻不出燕北。 牧野站在蓟州的城楼上,凛冽的风将她的乌发扬起。 她凝着远处,眼神里透着森森的杀意,她要让莫日极死! 牧野:“传令下?去,封城!” 这燕北的每一座城,都是?她亲自进?行的布防,其中机关暗道,她了如指掌,守城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而莫日极要想攻下?蓟州,再打通他的粮草通路,没那么容易。 牧野知道,如今霁朝的兵力远不如三年前,陆酩给她的十万兵马,已经是?他们最后抵御北方的军力。 牧野的确可以选择和莫日极在景州直接对上,但那样将会折损更多的兵马。 即使今日她将殷奴人打到退了,可他日难保殷奴不会卷土重来,她必须为燕北未来留下?更多的守军。 一切准备就绪,守株待兔,便显得?没那么匆忙了。 牧野让玄甲军这两日好好休息,以备之后的鏖战,另外她为顾晚找了一处干净的别院。 布防结束,牧野去了顾晚的住处。 顾晚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茶具,正?坐在亭下?煮茶。 牧野笑道:“你倒是?有闲情。” 顾晚为她斟了一杯新茶,回道:“机会难得?,过了这两日不知又要到哪里去了。” 牧野:“不用忙,这一次在蓟州,可有的待了。” 顾晚一愣:“要待多久?” 牧野:“大概一个半月,我已下?令封城,你在院中住着,一切无虞。” 闻言,顾晚手里的茶盏不慎打翻,惊道:“怎么要这么久?” 若是?封城,城外再有敌军攻打,沈凌岂不是?难以出入? 待一个月后,阴阳蛇蛊发作,便是?药石无医了! 第 77 章 果然, 如牧野所料,莫日极的军队在一日夜里来袭。 莫日极的攻势很?猛,即使牧野做了完全的守备, 依然有众多的伤亡。 顾晚是被震天的火药声给吵醒的,她推开窗户, 看见了远处的天边, 亮如白昼,火光又似朝霞,映出血红的颜色。 顾晚连忙换上外衣, 背上药箱, 让守在院外的两名玄甲军带她去城门下?。 玄甲军们对视一眼,握紧了手里的剑柄,很?快做出了决定,比起躲在这里, 他们更想参战。 这一场仗从夜里一直打?到黎明, 城内城外, 殷奴人的尸体,玄甲军的尸体堆积如山, 血像瀑布一样沿着城墙往下?流。 牧野不打?算让莫日极有修整和喘息的机会, 她将阿缇绑在了玄甲军的军旗上, 扬声道:“莫日极, 你看看城楼上的是谁?” 阿缇隔着护城河, 遥遥望向城外, 看见了立于山坡之上的莫日极。 莫日极的身后是千军万马的殷奴战士。 她的黑暗里仿佛撕开了一条口子, 很?快她就会被?解救了。 阿缇朝着城外撕心力竭地喊道:“哥哥——哥哥救我——” 她的声音如泣如诉, 如夜莺婉转,那般脆弱, 那般楚楚动人,就连牧野听了都觉得?可怜。 牧野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阿缇的声音被?风带到山坡之上,激起了殷奴人的一阵骚动。 莫日极眯了眯眼睛,幽蓝色的瞳孔里阴沉可怖,仿佛骤雨来临之前的大?海,他凝着城楼上被?捆住的阿缇,久久不言语。 那海听出了这是属于谁的声音,焦急地大?叫道:“是阿缇公主!” 闻言,周围的殷奴人纷纷交语。 “公主怎么被?这帮霁人虏了去?!” “可汗!我们和霁人拼了!” 越来越多的殷奴战士高举弯刀,附和道:“拼了!拼了!” 莫日极抬起手,止住了殷奴人愤怒的叫喊,他缓缓开口,声音被?他用内力传至城楼上。 “本王倒是没想到,堂堂牧野将军,竟然会做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随便找来一个女人,就敢冒充我的阿缇。” 莫日极与阿缇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怎么会认错,殷奴人当即明白过来,愤愤道:“霁人当真险恶!差点就被?他们给骗了!” 牧野双手抱臂,靠在城墙上,讥讽地勾起唇角,似对莫日极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但她又摇了摇头,莫日极当真是冷血啊,竟这么快就把?阿缇放弃了。 她看向阿缇,悠悠地说:“怎么办?你哥哥不要你了呢。” 阿缇不敢相信远处传来的这一句话,是她的哥哥说出来的话,她睁大?了眼睛,哭喊道:“哥哥,是我啊,我是阿缇!你看清楚!” 那海是莫日极的亲卫,自然也熟知公主的音容。 他望着城楼之上,犹豫片刻,凑到莫日极身边,禀告道:“可汗,听声音和身形,确实很?像公主,要不要我带一队前锋,向前看看清楚?” “蠢货。”莫日极的脸色阴鸷,不知骂的是那海,还是阿缇。 他从那海的肩膀抢过弓箭,随即抽出一支羽箭,拉满弓,朝着阿缇直直射去。 牧野的眉心一拧,迅速地抬脚踢开军旗,军旗偏移了方?寸,羽箭擦着阿缇的鬓角而过,深深地扎进了旗杆里。 若是牧野未动,羽箭正中的便是阿缇的眉心。 阿缇的一缕头发被?切断,飘落在地上。 她仿佛呆傻了一般怔在那里,耳畔羽箭刮过空气的飒飒声还在震荡。 牧野挥手,让玄甲军把?阿缇带下?城楼,她还是呆滞的,连路都不会走了,最后是被?玄甲军扛了下?去的。 牧野对莫日极高喊:“本将军劝你速速投降,何?必再做无畏抵抗?否则的话,老单于在燕都的城楼上,等你作陪呢!” 莫日极的双手蜷起,手背上的青筋凸出,他怒极反倒笑了起来,回道:“不忙,老单于如今可不孤单,现在整个燕都的霁人都在下?面伺候他。” 闻言,殷奴人想起在燕都的那场屠杀,意犹未尽,皆兴奋地哈哈大?笑起来。 牧野沉默着,只冷冷地看着他们,像是在看一头头野狼和畜生- 阿缇的左脸被?羽箭射过,划出一条手指长的伤,皮肉翻开,鲜血直流。 直到下?了城楼,阿缇眨了眨眼,恍然才回过神来,伸手捂住脸,疼得?大?叫起来,叫得?弯了腰,叫得?没了力气,蹲在地上。 副将嫌她吵得?厉害,一脚踢在了她的腰上:“给老子闭嘴!” 顾晚在城下?处理伤患忙了一夜,她抬起胳膊,蹭了蹭额角的汗,将双手沾满的血往衣服上擦掉,走到阿缇身边,对副将道:“我来吧。” 经?过这一夜,副将对顾晚的态度,从一开始是敬重皇威而敬重她,变成?了真正的敬重顾晚。 他没想到顾晚一介女流,竟也能在这尸山血河里,毫无惧色,有条不紊地对伤员进行救治。 副将放下?手中的剑,点点头道:“顾大?夫小?心。” 阿缇被?副将踢得?腰部剧痛,只能躺在地上,佝成?虾子。 顾晚蹲下?来,撩开她被?血浸透的头发,取出止血药,将粉末倒在她的脸上。 阿缇睁开眼睛,哑着嗓子问:“以后会不会留疤?” “伤口太深,可能会。”顾晚答道。 不过对于阿缇来说,她能在玄甲军中留下?一条命,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 顾晚心生怜悯,同情地看着她。 阿缇却只觉得?受到羞辱,她啐了顾晚一口,唾沫脏了顾晚的衣裳。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可怜我?”她就算被?俘虏,也依然是一个骄傲的公主。 副将对着阿提劈头就是一掌,打?得?她脑子嗡嗡,眼前一片白色。 “还当自己是殷奴的公主呢?你没听见莫日极都不认你吗?” 阿缇的眼里猩红,咬牙切齿道:“哥哥只是没有认出我!你们等死吧!马上哥哥就会破了城,你们都要给我死!” 副将又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 阿缇被?打?得?脸肿嘴肿,说不出话来了,只不服输地瞪着副将。 牧野从城楼下?来,从副将口中听闻了此事。 副将把?她啐顾晚的事情添油加醋,抱怨道:“将军这几日对她是太好了些,她区区一个俘虏,该懂些规矩。” 牧野想找顾晚问一问,扫视一圈,发现她已经?开始为?新一波的伤兵治疗,忙得?脚不沾地,显然没有把?阿缇放在心上。 她那一口吐沫,淹没在了将士们的血里,不值一提。 牧野想了想:“以后让她睡到马棚去,不准给她吃食,马吃什么她吃什么。”- 经?过此战,莫日极和牧野的军队都需要一番休整。 莫日极看清楚了局势,只要他守住城外,牧野后方?的粮草也送不进去,就看谁能耗过了谁。 那海却坐不住,提议:“可汗,何?必在此耽搁,我们直接打?去奉镛,用剩下?的粮草拼了!现在朝廷里坐龙庭的是承帝的小?儿,想必没有多少能耐,擒贼先擒王,杀了新帝,牧野守着这破城毫无意义。” 那海只在围猎时见过陆酩,知道他是霁朝当朝太子,听说只会舞文弄墨,围猎时就太子身边跟着的护卫最多,猎物却打?得?零星,因此那海背地里极为?轻视他。 莫日极端坐在主帐之中,盯着面前的沙盘,许久,凉凉道:“你以为?现在的新帝是更好惹的?” 若是坐龙庭的是承帝,把?持朝政的是二皇子那个窝囊废,他何?须行事如此谨慎,束手束脚。 莫日极原以为?霁朝的局势至少还会再乱一阵,也没想到陆酩继位以后,雷厉风行,杀光了所有怀有二心的弟兄。 包括与莫日极通信,密谋交易的七皇子。 莫日极在拿下?景州前,还是相当感谢这位七皇子。 若非七皇子见二皇子得?势,害怕一个太子还没搞掉,又被?二皇子捷足先登,于是暗中告知了莫日极霁国?内乱和南方?战事的消息,希望借莫日极一份力,七皇子答应届时将燕北三州送上。 莫日极不做为?他人缝嫁衣的事情,假意和七皇子合作,一边获得?霁国?朝廷的消息,一边做了覆灭霁朝的打?算。 然而,前日海东青传来密信,莫日极才知,原来七皇子的这一切,早被?陆酩察觉,如今秋后算账,赐死七皇子。 言官不忍看到皇上手足相残,替诸王求情,换来的却是宫门前廷杖四十,众大?臣敢怒不敢言,皆臣服于陆酩的威严之下?,只道皇上不似当太子时那般仁厚。 然而只有陆酩身边的亲信知道,他在当太子时,也并不仁厚,只是所做的事情都藏在暗流之下?,或假手于人。 如今陆酩已经?是万人之上,反对他的,都死在了他的手里,没有什么可再顾忌,自然怎么直接怎么来。 莫日极不仅忌惮陆酩,同时也忌惮牧野,她死守城中,难道就没有安排另一支军队在南下?的路上埋伏他? 莫日极的所料不错。 牧野派影军就守在了阴山要塞,莫日极南下?的必经?之地。 他敢往南走一步,牧野必断他前后路。 影军此时应当已经?截住了往北送来的粮草。 牧野可没打?算便宜了莫日极- 燕北的战报八百里加急,传到奉镛时,已过了十五天。 传令兵跪在太极殿内,转述了捷报:“牧将军深入敌方?,围剿殷奴部落,随后拿下?蓟州,将莫日极的军队拖在原地。莫日极全?力攻城,伤亡五万,我军死守,伤亡不足一万,等待对方?粮草耗尽,即可与后方?军队呈合围之势,剿灭敌军。” 传令兵用最简洁的话语把?战报传完,唯有陆酩听懂了其?中牧野的布局和深意。 传令兵的话音刚落,陆酩冷着脸,转头对祁茫道:“立即把?沈凌截住,叫回来。” 陆酩知道随着牧野越往燕北深入,战事会越紧张,所以在月中,就命沈凌给她送血,以防万一。 可他没想到,牧野出去没有两个月,就给他兵走险棋。 如今沈凌就算是插翅,也不可能进得?了蓟都。 牧野真是要把?她和他的命,一起交代进去了。 闻此捷报,大?臣们面露喜色,扫去了方?才南方?战报带来的阴云。 大?臣感慨道:“好啊好啊,牧将军果真勇猛,竟然兵出险招,把?莫日极逼退至蓟州。” 甚至有老臣痛哭流涕:“牧将军在,霁国?有救了啊!” 唯独陆酩的脸色阴沉,并不言语。 大?臣们兴奋过后,很?快察觉到了皇帝的肃寂,猜测仍是因为?南方?丧报的缘故,纷纷缄默下?来。 太极殿里寂静无声。 许久。 陆酩缓缓开腔:“派使臣,与殷奴议和。” 第 78 章 四?月初, 燕北的天气依然没有转暖的意思,春寒料峭。 阿缇住在四?面漏风的马棚里,闻着马棚的臭气?熏天, 饿了三天,她死也不肯吃马槽里粗糙的麦麸。 只有顾晚每日会来马棚为她脸上的伤换药, 顾晚察觉出阿缇对她的敌意, 对她的态度也并不亲近,所做不过?是出于一名医者的仁心。 阿缇却觉得她不是仁心,是虚伪, 是为了做给军营里的男人们看的, 看她多么善良地对待一个俘虏。 因为阿缇对顾晚吐口水的事情,顾晚每次来,身边都有一名将士跟着,牧野没交代, 是他们主?动的, 怕阿缇手脚不干净, 伤了顾大夫。 今天跟顾晚来的是副将。 阿缇冷眼看着副将,他已经被顾晚迷得像一条摇着尾巴的狗了。 阿缇想起在阿拓勒的时候, 殷奴战士们围在她身边时, 也像是一条条摇尾乞怜的狗。 果?然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 副将送顾晚走后, 马棚里安静下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马奴抱着一大捧的草料走来, 他将草料均匀地抖落进马槽, 余光悄悄瞥一眼蜷缩在角落里的阿缇。 他从马槽里挑拣出一根蔫了的胡萝卜干, 擦掉上面的灰, 走近阿缇。 “吃。” 阿缇瞪着他, 如今连一个卑贱的马奴也敢靠近她了,她恼道:“滚开?!” 副将送走顾晚, 折返回来,拍了拍马奴的肩膀,笑道:“傻子,人家把?你的好心当驴肝肺了,她愿意饿着饿着,不用管。” 终于,阿缇再?也熬不住了,闹道:“我要?见牧野!” 副将皱起眉,抬手就要?给阿缇一个巴掌,“牧将军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马奴挡在阿缇面前,拦住了副将,摆摆手:“别、别打。” 副将看了看马奴,收回了手,他本并不需要?听一个马奴的。 但这个马奴,却不是普通的马奴,他是皇上还是太子时,在封地的深山中捡回的野孩。 野孩无?父无?母,不会说人话,不懂人间规矩,但却能与畜生通灵,再?烈的马,都能够听他的。 马奴跟在玄甲军中,养了五年的马,将每一匹马都养得膘肥体壮。 这也是为什么阿缇住在马厩,却没有被里面的马欺负,乱蹄踩伤的缘故。 马奴让它们都离阿缇远远的,不去惊扰到她。 阿缇扬起她高傲的脖子,一字一顿重复道:“我要?见牧野。” 这次副将不管马奴的阻拦,一脚踩在她的肩膀上,把?阿缇压在墙角,圈在他的腿下。 “嘴上还学不老实?” 副将见牧野这几日根本不曾管过?阿缇,他的脑中升起了邪意,盯着阿缇的脸。 虽然阿缇的左脸多了一道伤痕,但依然难掩她的天资绝色,伤痕反而凭添了一股破碎感,让人想将她撕得更?碎。 马奴虽然不谙世事,但知道畜生发情时身上的气?味是什么样的,此时副将身上便充斥着那一种味道。 这几天里,那些?假借名义,陪着顾晚来看诊的玄甲军们,盯着阿缇时,浑身散发出的,也全是一样的味道。 阿缇就像一块挂在竹竿上的肉,令底下的狼群垂涎已久。 若不是牧野立下军规,不准他们在行军期间做那种事情,也不准他们欺辱女人,阿缇早就像那些?霁国女人一样,被玩没了命。 但副将却以为牧野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牧野自己怕是早就碰过?了,玩腻了才把?阿缇丢在这马厩。 那日在城楼之上,莫日极用箭射向阿缇,分明是已经把?她给放弃了,若阿缇连作为人质,牵制莫日极的作用也没有了,她便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奴了。 副将伸手要?解开?腰带,对身后的马奴命令道:“你出去!” 马奴脸色一变,连忙磕磕巴巴地说:“牧、牧将军今天说了要?来马厩看马。” 闻言,副将搭在腰间的手一顿。 他思忖片刻,现在还是白日,马奴也在看着,的确不是一个好时机。 副将收了腿,跨站在阿缇面前,阴影将她覆盖,他盯住阿缇,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色相。 “你给老子等着。”迟早他要?悄悄办了阿缇。 马奴没有说谎,副将走后不久,牧野就来了马厩,巡视战马的情况。 阿缇睡在的马厩,养得都是小马驹,牧野是不看的,但马奴还是把?她引了过?来。 牧野看到马厩里的阿缇。 马奴局促地解释:“她想见你。” 牧野推开?栅栏,走了进去。 马奴这次站在了栅栏外,他知道牧野身上的味道是干净的,没有其?他士兵身上那一股发情的腥臭。 阿缇饿得已经很虚弱,她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牧野说:“你把?我带走,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 她再?也受不了在马厩里的日子,与苍蝇和蛆虫为伴,还有那个马奴,一天要?来烦她许多次。 既然玄甲军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想要?她,阿缇不信牧野对她没有想法。 在阿缇的眼里,牧野不过?是跟顾晚一样的人罢了,习惯于在人前伪善。 她听哥哥说过?,霁国的人,越是身处高位,便越会利用这种伪善。 他们一面榨干百姓身上的血,得到好处,一面又要?装作忧国忧民?,心系天下,让百姓对他们歌功颂德。 就像明明是牧野把?她虏了来,把?她绑上了城楼,威胁她的哥哥。 可哥哥射箭要?杀她,偏偏是牧野救了她。 阿缇情愿被哥哥射死?在城楼上,也不想被牧野救下。 是她给阿拓勒丢了脸。 如果?哥哥不再?要?她,如果?她再?也不能够回到阿拓勒,她要?自己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牧野看着阿缇道:“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阿缇冷冷呵了一声,伪善者到现在还要?装君子。 她注意到站在马厩外的马奴,马奴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阿缇骂道:“你滚远些?去!” 马奴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坏脾气?,悻悻地走开?。 阿缇觉得男人都是狗。 面对地位比他们高的女人时,就装出憨厚老实的模样,面对地位低于他们的女人时,就随心所欲地玩弄,就连一个马奴,也是如此。 牧野呢,却是一头狡诈善于伪装的狼。 阿缇迫不及待,想要?撕下这一张面具,让牧野像狗一样,在她身上疯狂。 阿缇对自己的容貌和资本有信心,她可以像那一个霁国女人一样。 在她二哥的部?落里,有一个哥哥从燕都抓回来的女人,二哥对她像是着了迷,竟然让所有人尊她柳夫人。 阿缇知道,在柳夫人跟了二哥之前,部?落里的男人都睡过?她,一个烂货,都能把?二哥迷得发了疯。 她自觉比那个女人和顾晚要?美上千分,她可以依靠牧野,操控牧野,得到她在阿拓勒时所享用的一切。 阿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牧野。 她一点一点解开?身上的衣裙。 阿缇里面没有了小衣,她的小衣早被副将剥去了。 牧野看见了阿缇衣裙下的景象,眼底忽然闪过?一丝迷茫。 阿缇知道牧野的视线一直凝着她,她扭起身,勾勒出起伏的曲线,用脱下的衣物挡住了半山和半海,令人想入非非。 牧野的迷茫更?深了,她最后看了一眼阿缇的身体,径直大步离开?。 阿缇望着牧野的背影,露出的肌肤冰冷刺骨。 躲在远处的马奴看见牧野离开?,忙走进马厩,却不想撞见这样一幕。 阿缇躺在干枯的杂草间,仿佛白雪蒙尘。 马奴踟蹰不知进或退,眼睛却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一分。 阿缇没想到牧野对她无?动于衷,她冷得发颤,抬起眼,睨着马奴。 “你过?来。” 马奴不敢置信。 很快他发出动物般的剧烈喘息。 阿缇浑身都热了,她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住马厩的顶棚。 看啊。 这才是正常的狗该有的样子啊。 马奴埋进最深处。 阿缇对牧野的恨意也达到了最深。 她恨起了牧野,是牧野把?她推到烂泥里去的。 阿缇的双手抱住马奴的脖子,用力的掐住,越来越紧。 她想要?掐死?马奴,就像掐死?牧野。 马奴并没有察觉到她想要?杀死?他,以为是另一种官能刺激。 直到他的脸充血,呼吸困难,才掰掉了阿缇的手,将她的手按到他的心脏处。 马奴的力气?很大,将她身上按出一块块青紫- 牧野从马厩离开?,心绪不宁,在城中漫无?目的走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她才想起该去顾晚的小院针灸了。 在此之前,牧野去了一趟军营,找到副将,吩咐道:“今夜把?阿缇送出城去,不开?城门,城楼上点一盏灯,用结实的篮子从城楼上送下去。” 阿缇轻,这么放下去,就行了。 莫日极看见,自会派人来接。 既然莫日极不肯认阿缇,夜里放她走,莫日极可以把?她不声不响的送回草原,阿缇可以继续当回那个不曾夹在两军之间的公主?。 牧野是第一次用女人来威胁敌军,用过?一次后,发现她还是做不来这样的事,因而决定?把?阿缇送回去- 阿缇在夜里被人从马厩里提起来的时候,没想到牧野不光不要?她,竟然还要?把?她送出城。 但凡牧野早一日送她出城,她今日……也断不会做那样自暴自弃的事情。 阿缇蜷缩在竹篮里,唇色惨白,竹篮在风中飘摇,她觉得自己好像随时要?坠落下去,小腹也在隐隐坠痛。 那个马奴。 阿缇死?死?咬着牙,希望哥哥早日破城,她一定?要?亲手捅穿了牧野和马奴。 为了让哥哥更?心疼她,阿缇想了想,撕掉了顾晚贴在她左脸上的纱布,用力揉搓着脸颊,直到伤口重新裂开?,血流了半张脸,看起来既可怖又令人动容。 很快,阿缇被莫日极的手下带走。 然而,曾经连碰都不配碰她的殷奴战士,就那样攥着她的胳膊,一路拖行。 没人再?当她是公主?。 阿缇狠狠瞪着那海。 那海攥住她胳膊的手稍稍松了些?,却也不敢对她表现出任何?尊敬。 莫日极不承认她,他就算认出了阿缇,也不敢认。 那海将阿缇带进了他们的军营深处,带进了一顶黑压压的帐篷内。 莫日极端坐在中央。 阿缇一看见哥哥,委屈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她挣脱开?那海,扑进了莫日极的怀里,放声大哭。 莫日极将她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手搭在她的背后,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轻拍,脸上的表情却是讳莫如深。 莫日极还在生气?,阿缇的确是被养得太过?娇纵了,让她在呼延厉的部?落里好好待着,她偏要?往外跑。 阿缇哭得忘情,连裹住她身体的衣服松开?了都不知道。 莫日极垂下眼,却看清楚了她身上穿的不是殷奴的服饰,而是霁人的衣裙,单薄一件,领口处被撕破了,露出精致的锁骨,雪白肌肤,其?中遍布了斑驳红痕,一片狼藉。 莫日极的眸子阴沉下来。 他缓缓道:“那海,叫巫医来。” 阿缇的耳边传来哥哥低低凉凉的嗓音,她瑟缩了一下,胳膊搂住莫日极的脖子,抱得更?紧。 莫日极却嫌恶地扯开?她的手,将她甩在了地上。 老巫医走进帐篷,身后跟着两名女随从。 莫日极冷冷道:“给她验身。” 阿缇捏紧了衣领,自然明白他要?做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哥哥何?必再?羞辱我一遍?” 她的声音低徊哀伤,哭道:“哥哥以为我是愿意的?是牧野,是牧野强迫的我!” 莫日极忽然想起牧野的那一双澄澈的眼睛,怎么也想象不出如何?让澄澈的湖水变得淫邪。 “真的是牧野强迫于你?”他问。 阿提一边抽泣,一边点头。 莫日极淡淡道:“既然你是被强迫的,就应该从城楼上跳下去,而不是活着出现在本王面前。” 莫日极憎恶她身上被人碰过?的痕迹,恨她张开?了腿,取悦了霁人,就像是他精心呵护的花朵落上了瑕疵,瑕疵一旦沾上,便一文不值。 阿缇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话,“哥哥你不心疼阿缇了吗?好,那阿缇现在就死?!” 她从老巫医的腰间抢过?红宝石匕首,架在脖子上,红着眼睛瞪住莫日极。 莫日极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等她动手。 阿缇的眼泪像珍珠那般落下,双手颤抖。 莫日极没了耐心,食指在大腿上轻点了点,开?口道:“那海,你帮她一把?。” 阿缇没想到哥哥是真的要?她死?,脸上的伤灼灼得痛起来。 她的匕首倏地掉在地毯上,整个人也无?力地跌坐了下去。 老巫医怜悯地看着阿缇,阿缇是他养护着长大的,小时候发烧还在他的怀里哭过?,可怜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 为了保住阿缇的性命,老巫医走到她的身边蹲下,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迟疑片刻,开?口道:“可汗,公主?她已怀有身孕。” 草原部?落有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已怀有身孕的殷奴妇女。 莫日极眯了眯眼睛,阴鸷地攫住老巫医,质问道:“当真?就算怀有身孕,本王也照杀不误。” 老巫医跪下来,被莫日极盯得如芒在背,坚持道:“公主?当真怀有身孕。” 莫日极的目光从老巫医的身上移开?,落在了阿缇的腹部?,里面有的是牧野的种。 他的食指一下一下地轻敲。 许久。 莫日极缓缓道:“把?她带下去,好好看管。”- 送阿缇回去后的第二日,莫日极对蓟都发起了又一次进攻,消耗着玄甲军的体力。 牧野和莫日极就这样互相耗着。 直到第二十日时,牧野发现莫日极的兵马退到了十里之外。 她看见扬着霁国旗帜的一小队兵马出现在城门前。 牧野认出了领头的人是沈凌,她眉心一蹙,挥手,命人打开?了城门。 牧野知道沈凌这次突然前来,目的绝不简单,带他去到主?帅军帐内,详问缘由。 沈凌的脸色凝重道:“郑国公薨了……”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牧野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沈凌没有给她太多缓劲的时间,继续道:“南方快要?撑不住了,燕北必须尽快安定?下来。” 陆酩预见到南方将要?打一场持久战,一个一个的诸侯国等着剿灭,然而霁国在承帝这些?年纵情玩乐之下,国库早就被承帝和贪官污吏们掏空,不再?能够支撑起南北两边的战事了。 牧野在燕北打得这场仗虽凶险,但也打得漂亮,她与陆酩是想到了一处去的,知道燕北不能拖,于是用了最快的时间,找到把?莫日极困死?的办法。 但陆酩从影卫处得到了消息,莫日极异父同?母的弟弟呼延厉已经召集了二十万骑兵,随时等待莫日极的号令。 牧野的这一场仗,并不如她所设想的那么容易拿下。 牧野从沈凌那里得到了详细的密报,脸色一沉,将密报拍在桌上。 她沉默了许久许久。 没人知道她有多少不甘,有多么想为燕都死?去的人们报仇。 终于,她缓缓开?腔:“那就议和吧。”这一句话里,藏着她多少的屈辱。 牧野无?比熟悉这种屈辱。 殷奴人将她的父亲的头颅送到牧府时,她含着这一份屈辱过?了八年,八年后,她亲手砍下了老单于的头颅。 现在,她将继续含着这一份屈辱,等待着某一天,砍下莫日极的头颅。 然而,牧野心中仍存着疑惑:“既然莫日极还留有后手,他怎么会同?意议和?” 沈凌回道:“皇上说他会同?意的。” 陆酩清醒地看出,莫日极留着的后手,远不止为了吃下燕北,但现在,有牧野给他绊的这一脚,由霁国提出议和,莫日极未必不会答应。 陆酩知道莫日极现在吃不下了。 就算他拼尽所有,打到了奉镛,也不一定?能快速地平定?南方的诸侯国,乱狗抢肉,谁能真正吃到嘴里还不一定?。 殷奴人是狼,狼必须一击就咬到猎物的喉管。 而眼下,莫日极离喉管,还差得远,时运时运,莫日极是聪明人,不会看不出他的时不对。 果?然,第二日,使臣从莫日极的军队里安然无?虞地回到城中。 离开?之前,莫日极提出了他最后的条件。 “光是议和,没有效力,不如殷奴和霁朝结成秦晋之好。听闻新皇登基,后宫正待扩充,本王恰有一亲妹,愿嫁到霁国,为新皇绵延子嗣。” 使臣一听,踟蹰片刻。 子嗣不子嗣的另说,霁朝绝不可能生出殷奴人的种,但让公主?和亲,足以见得莫日极是带了些?诚意的。 可如今局面,莫日极本不必提出和亲,他让殷奴的公主?远嫁,目的怕是没那么简单。 使臣道:“且容我传书回京,请皇上定?夺。” “还需什么定?夺?连本王如此盛情,你们竟还要?推诿?那这议和,我看就暂且不议了吧!” 使臣忙稳住莫日极:“可汗莫急,皇上登基不久,后宫正待扩充,想来必没什么不妥,只不过?向上禀告是我之责。” 莫日极的神色恢复如常,“既是本王送出了一位公主?,礼尚往来,你们也送本王一位公主?。” 使臣笑笑答应下来:“好说好说。” 虽然皇上还年青,尚无?所出,但先帝的子嗣众多,公主?也不少,不缺一个和亲公主?。 莫日极看着他,扯起唇角,指名 殪崋 道:“本王要?乐平公主?。” 闻言,使臣的脸色一僵。 谁不知道,乐平长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妹。 使臣擦了擦额角冒出的汗,果?然这殷奴人没安好心。 他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恭敬回道:“待我禀告皇上,不日再?来拜访。” 莫日极不置可否,阴冷地笑了笑,将使臣送出军中。 第 79 章 沈凌从使臣口中得知了莫日极的要求, 眉头?一锁,连忙让影鸽传信回奉镛。 放飞影鸽之前,沈凌叫来马奴, “近日你不在影园中,影鸽都惫懒了, 传信的速度慢了下?来, 不知道路上在哪里玩去了,正好你在,训一训它们。” 马奴在封地时?, 除了养马, 还负责照料影鸽,他养出来的影鸽能够日行千里,不仅速度比普通的信鸽要快,性子也更为聪明机敏, 不易被旁人截去。 马奴蹲在笼子边, 往里探头?, 影鸽在跳上跳下?,争先恐后?地发出咕咕声, 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骚要跟他发。 不一会儿, 马奴站起来, 和?沈凌解释:“不是影鸽偷懒, 殷奴人养的海东青在中原到处飞, 要躲开它们不容易。” 闻言, 沈凌面?色凝重, 殷奴人的眼睛倒是盯得紧。 马奴挑了一只影鸽, 给它喂饱了吃食,沈凌将信绑在它的脚上, 放了出去。 和?亲的事情不急在这一时?,消息送到便可,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做。 沈凌找到顾晚,催道:“何时?能取血?” 他从蓟州回到奉镛,需要五日,今夜必须出发,距离上一次换血,已经过了二十五日,他若是稍晚一些回去,主子随时?可能蛊发。 以往顾晚都是在傍晚时?分为牧野施针,如?今还是早晨,她抿了抿唇,回道:“我即刻就去将军帐中。” 霁国与殷奴还在议和?的过程里,莫日极不会挑这个时?候来攻城,牧野在帐中对着沙盘,一人独坐,心绪不佳。 顾晚进帐说明来由,牧野左右无事,便合衣躺下?,请她施针。 施针过程中,顾晚从她的手指尖顺利取血,趁着牧野闭目养神时?,走出帐外,将血交给沈凌。 沈凌拿到血,想起主子交代?他的另一件事,问顾晚:“将军的头?疾治疗进展如?何?” 顾晚摇摇头?:“淤血已经化去一半,但是由里至表还没有明显变化。” 沈凌知道这不是主子想要的答案,皱了皱眉道:“抓紧了。” 顾晚不喜沈凌的语气?,一向温温和?和?的她难得回呛道:“我何曾没有抓紧?化瘀本就不是一日之功。” “……”沈凌感觉到她是恼了,也不再说什么,从胸前取出一封信:“顾樱写给你的。” 顾晚一怔,从他手里接过信。 信被放在胸前,纸张还是温热的。 她抬起头?,道谢的话还没出口,沈凌便已经轻功消失不见。 顾晚在帐外读完了顾樱的信。 一个多?月不在奉镛,小家伙竟然都会写字了,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也不知是谁教的。 顾晚收好信,小心翼翼放进衣袖里,她回到帐中,备好温热的汤药,将蛇主的血倒进药碗中。 牧野虽然阖着目,但其余的感官却格外清晰,今日城外没有厮杀,空气?是干净的,没有被血腥气?污染。 她闻见顾晚扎破她的手指取血时?,她的血散发的味道,随着顾晚中途离开军帐,由浓至淡。 等顾晚再回来时?,伴随着窸窣响动,帐中的血味又浓郁起来。 牧野辨认出不是她的血,她猛地睁开眼,从榻上坐起来。 顾晚没想到她突然起身,刚要将倒完血的瓷瓶收起,心惊手抖,瓷瓶没拿住,掉在了地上,她慌忙蹲下?身,捡起瓷瓶,握在手心。 血味很快被草药的味道掩盖了。 牧野疑惑地环视帐中,却并未发现异常,只看见了顾晚弯腰捡起,又迅速藏起的瓷瓶,黄釉鎏金瓶,精致小巧,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瓷器。 牧野看出顾晚脸上闪过的慌乱,她轻抿唇,故作不知,按下?不表- 皇宫。 太后?得知议和?消息,怒不可遏,召皇帝来见。 陆酩刚进宫殿,太后?便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到地上,瓷片和?茶水一片狼藉。 陆酩立在殿前,微微蹙了蹙眉,缓缓道:“母后?为何大怒?” 太后?冷着脸道:“皇上明知故问!” “母后?……”坐在太后?身边的乐平怯怯地出声,“气?坏伤身。” 太后?愠怒地瞪她一眼:“哀家还不是为了你!” 太后?看向陆酩:“你父皇在时?,霁国何等盛世,六国朝拜,如?今区区一个殷奴,也配我朝与他们和?亲?” 她这话里的意思,是在讽刺陆酩无能,承帝在位时?,什么事情也没有,怎么皇位到了他坐上,就出了那么多?的状况。 太后?在后?宫之中,看不到前朝的腐朽,正是从承帝开始的,反而怪罪起了陆酩。 自陆酩处死七皇子,太后?与他的母子之情,就比以往更生分了。 陆酩并不愿费口舌,详说其中缘由,太后?这么认为,便随她罢。 他淡淡敷衍道:“母后?是不舍得乐平远嫁。” “难道你舍得?”太后?哼了一声,“你自从当了太子,就是没情没义的!” 陆酩是太祖皇帝一手带大的,就连太后?身为他的嫡母,也不曾有机会多?亲近她的儿子。 只因太祖皇帝怕陆酩受妇人教养,养出一身妇人的毛病,早早就令他们母子分离,故而他们的母子关系一直并不那般亲近。 太后?与承帝共育有两子一女,嫡长子早年夭折,七皇子是与她同入宫的亲姊妹所生,十分亲近,如?今又被陆酩以谋逆处死,留在身边知冷暖的,就只剩下?一个乐平了。 太后?把乐平抱进怀里,流出了泪。 她的乐平,年初才及笄,她尚且还在物?色奉镛城中的好男儿,怎么就要远嫁到殷奴,给一个粗鲁凶狠的野蛮人做妻。 乐平抿着唇,把小脸埋进了母后?的怀里。 太后?道:“哀家不管,我的乐平,绝对不能被送去和?亲。” “你想办法?,从大臣的女眷里挑出一个女儿来,代?替长公?主出嫁,皇家绝对不会亏待他们。” 陆酩:“莫日极在去年围猎时?见过乐平,蒙骗不过去。” “骗他怎么了!我霁朝泱泱大国,难道还怕了一个殷奴不成??” 陆酩叹出一声气?,无奈道:“朕已经派影卫全国寻找与乐平长相相似的女子,可以代?替乐平出嫁。” 乐平听着母后?与皇兄的话,始终一直不吭声,直到这时?,才从母后?的怀中探出头?来。 “皇兄,乐平愿意去和?亲的……”- 六日之后?,使臣收到奉镛来信,陆酩同意了议和?的条件。 信中最后?一句,他写道:“议和?结束,命牧野速归。” 牧野却没那么配合,不肯回去,对使臣推托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殷奴人阴险狡诈,就算达成?了议和?,万一中途反悔怎么办?燕北不可没有军队驻守。” 牧野现在官大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她敢跟皇上唱反调,使臣却不敢与她相持,只能擦擦汗,写了一封委屈巴巴的信,把牧野的原话附上,让影鸽送了回去。 牧野没有忘记出征之前,她答应了陆酩什么。 陆酩想要她在册封皇后?的大殿上,扮演牧乔。 开什么玩笑。 陆酩想要的女人未免也太多?了。 前有沈知薇,后?有顾晚,现在他还想断了牧乔的后?路,把她往那个鎏金墓碑一样的位置上推。 牧野想起陆酩召她进宫的那一夜,手腕被他摁住,压在御案上的灼热触感,仿佛历历在目。 陆酩他弄得清楚,他要立的后?,到底牧乔,还是她? 不知是何原因,近月来,她越来越频繁的做起梦。 就连牧野也有些分不清了,梦里穿着太子妃服制的人,与陆酩日夜颠倒的人,到底是谁…… 牧野害怕了。 她怕等她真的穿上那一身繁重明艳的凤袍,戴上凤冠,转头?便被陆酩再一次囚禁在皇宫里。 她靠进榻中,弯曲起右腿,手触碰到脚踝,冰凉刺骨的金环贴着她的肌肤。 陆酩给她扣上的金环,不知是如?何锻造而成?的,她尝试过各种方法?,都没有能够将金环取下?。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牧野,曾经在商船上,她所受到的屈辱。 偌大的皇宫,不过是另一个金环。 牧野下?定决心,此?生再不踏入奉镛半步,与陆酩不再相见- 议和?的消息很快在国土上传开,战事休止之后?,逃亡的百姓便陆陆续续归来。 因为初春的温度转暖,他们为了赶上春种,好不耽误到农事。 牧野命手下?的玄甲军帮百姓一起耕种。 当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以后?,牧野终于?有了空闲,思考她自己的事情。 她走在顾晚的小院外,樱树传来簌簌声,落下?几片粉白花瓣。 牧野抬起头?,看见了蹲在树里的沈仃。 沈仃瞪着一双眼睛和?她对视,监视她监视得过于?明目张胆。 “你下?来。”牧野命令道。 这是牧野第一次叫他,沈仃一愣,听话的跳下?树,歪着头?问:“将军何事?” 牧野:“把裤子脱了。” 沈凌:“什、什么?” 牧野皱皱眉,不耐烦道:“快点。” 她心里有一个难以启齿的隐秘,仿佛鸿蒙初开,需要通过看更多?的人来得到答案。 沈仃不知道牧野想做什么,但士可杀不可辱,他捂住裤子,往树上逃。 牧野比他的速度更快,一把按住沈仃的肩膀,将他压在树上,眼疾手快,拽掉他的裤子。 …… 牧野看完以后?,脸上的表情难掩嫌恶,很快松开他。 沈仃慌乱地捡起地上的裤子,满脸受到委屈。 呜呜呜。 他要写信给主子告状,主子没告诉他,牧将军还会耍流氓! 牧野不管沈仃,进了顾晚的药舍。 她的心神不宁,连顾晚都看出来了,牧野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胸前看。 顾晚停下?施针,问道:“将军有心事?” 牧野回过神,慌忙收回视线,眼底闪过一丝局促。 “没什么。”她摇摇头?。 这件事情,她要自己去想…… 不能让旁人知道…… 第 80 章 为了尽快促成霁国和殷奴的议和, 乐平很?快就踏上?了远嫁的路。 按照霁国的礼制,女子?出嫁,做兄长的, 需要送亲至男方家中。 但陆酩贵为天子?,礼制对他并不适用, 更何况也不可能让堂堂一国之君, 去到殷奴人的地盘。 乐平也知道皇兄送不了她到那么远,于是主动提出让牧野送她。 陆酩见乐平时?,正在太?极殿内批奏折, 闻言, 他手中的朱笔顿了顿。 “让牧野去不合礼制,你?在几位兄长里挑一位。” 皇家里哪有什么弟兄,尤其乐平的出身,因着?陆酩的缘故, 别的皇子?与她并不敢多亲近。 而且能在陆酩手里活下来的皇子?, 净是些懦弱无能之辈。 “皇兄为何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乐平觉得委屈极了, 眼?眶里泛出泪来,“其他兄长见到殷奴人, 骨头就吓软了, 谁能给乐平撑场?” 乐平从一出生, 就受到了万千的宠爱, 任性刁蛮, 如今却要离开庇佑她的皇宫, 疼爱她的母后, 一个人嫁去几千里外?的草原, 其中辛酸和惶恐,乐平从未抱怨过, 好像一夜间,长成了大人。 陆酩自知对她有愧,轻抿唇,放下朱笔,终是让了步。 “你?若想让牧野送,便让她送罢。” 长公主出嫁那天,红妆绵延百里,奉镛城里挂满了红绸和琉璃灯。 乐平的花轿由?二?十四名轿夫抬起,轿顶镶满了珍珠玛瑙,在阳光下映出夺目的华彩。 历来公主出嫁,都没有像这样的盛大架势。 虽说陆酩不能一路护送乐平至殷奴,但他还是护着?乐平,将她送了千里。 这一路上?,送亲的队伍走走停停。 乐平一辈子?都待在皇宫里,没有见过除了皇宫以外?的世间景象,曾经她对外?面?所有的想象,都来自于牧乔。 石林云海,万仞冰川。 世间的山和水,人和人,千千万万,却各有姿态。 乐平每次听嫂嫂说起,都羡慕极了,羡慕嫂嫂去过那么多地方。 现在她想最后任性一次,将嫂嫂和她描绘过的地方,都去一遍。 陆酩也不像以往拘着?她,一切都由?她。 但陆酩除了让侍卫跟在乐平身边保护,自己并不外?出游玩,他不是留在驿站,处理从奉镛送来的奏折和公文,就是在考察当地的水利工程或农耕情况。 乐平有时?觉得皇兄忙得太?过殚精竭虑,才会拉他出去,游山赏水,令他放松一刻。 若是徒有景色,乐平是叫不出皇兄的,只有她借口说是嫂嫂去过的地方,陆酩才会放下眼?前的公务,随她一同外?出。 可就算置身于自然中,陆酩眉宇间亦不见舒展,他只是静静看着?广阔的山河,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乐平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兄比以前要愈发沉默了。 送亲队伍行?至一半时?,陆酩接到了沈仃的来信。 沈仃将牧野强行?脱掉他裤子?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告。 陆酩坐在马车里,读完信后,眸色深沉,紧蹙着?眉。 乐平怀里捧着?在上?一个城中买来的小?玩意儿,歪着?脑袋,看出了陆酩此?时?的心情不佳,她问:“皇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陆酩将密信攥紧掌心,抬手拧了拧眉,他淡淡“嗯”了一声,并未瞒着?乐平,回道:“你?嫂嫂的事情。” 闻言,乐平也紧张起来:“嫂嫂出什么事了吗?” 陆酩:“不打紧。” 牧野脑子?出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下一城你?想留多久?”陆酩转而问乐平。 乐平眨了眨眼?睛,看着?皇兄,虽然皇兄嘴上?说不打紧,但眉头分明比方才皱得更紧了。 “不留了,皇兄我们快去豫州吧。”乐平说,“我想见嫂嫂了。” 豫州是燕北和中原交界的地方,到了豫州,便将由?牧野接手,继续送乐平,走完之后的路。 乐平的眼?睛亮起来,抓住陆酩的衣摆,兴奋道:“嫂嫂也会来送我吧?” 她好想跟嫂嫂说一说,近日来她的见闻,当真和嫂嫂过去说的一样,新奇有趣。 陆酩对上?乐平莹亮的眼?睛,未答。 奉镛距豫州,这一千里的路,送亲队伍曲曲折折,走了近一个月。 终于,他们到达豫州。 牧野接到朝中命她送亲的文书后,算了乐平到豫州的时?间,她提前两日便到了。 等她随豫州太?守接引时?,才发现陆酩竟也在送亲的队伍之中。 而豫州太?守似是早就知道,做足了完全准备,但给她的文书中,却只字未提。 若是牧野知道陆酩也要来,她早就想尽办法?要躲开。 陆酩一袭绛紫锦衣,从马车下来,周身凛冽的气度让人难以忽视。 官员们跪了一地。 事已至此?,牧野躲是躲不开了,她跟着?要跪下。 陆酩看着?她,开口道:“牧将军免礼。” 牧野闻言,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一眼?,直挺挺地站着?。 豫州太?守李镇余光瞥见身旁的牧野,暗暗道皇上?对牧将军确实看重,连礼都让她免了,而豫州太?守也没想到,牧野如此?坦然,当真她就不跪了。 太?守虽远在豫州,却也听说了京城中,皇上?的手段如何雷霆,对臣子?如何严苛,杀伐果决,大概只有牧野,皇上?亲自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不曾惧他。 牧野本想接上?乐平就离开,不想陆酩却下令,让送亲的队伍在豫州停留三日,以作修整。 豫州太?守诚惶诚恐,将城中最好的一处宅院腾出,供陆酩一行?住下。 乐平是待嫁的公主,并未下轿。 只是在经过牧野时?,乐平悄悄掀起车帘,脆生生地喊道:“牧将军!” 牧野抬起眼?,望向乐平。 乐平笑盈盈地说:“将军来陪我玩赶围棋好不好?” 一年?未见,乐平好似还和过去一样,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一双单纯不世故的眼?睛里,透着?干净的天真。 只是她的梳妆已然变了,盘着?新娘出嫁时?梳的云髻,钗环繁复,一袭明艳正红的嫁衣,与她脸上?的稚嫩显得格格不入。 牧野的心中五味杂陈,不忍令她失望,答应下来:“好。” 陆酩在一旁听见他们的对话,开口道:“乐平,天色已晚,明日再请牧将军来吧。” 陆酩知道每日傍晚,牧野要去顾晚处治疗,不想她因此?耽误。 乐平撇撇嘴,发出一声:“啊,不要嘛——” 牧野觉得陆酩这个兄长当的,真是扫兴,管这管那。 她和乐平对视一眼?,不遮不掩地露出眼?里的嫌弃。 牧野是第一个敢跟乐平这样一起悄悄嫌弃皇兄的人,她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她们两人的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陆酩的眼?。 他不咸不淡道:“若牧将军不介意,也可一同在院中留宿。” 牧野听到“留宿”二?字,脑中的弦瞬间紧绷,她近日精神不佳,夜里不敢入眠,就是害怕那些令她难以启齿的梦。 光是梦境就已经让她如临大敌,牧野更不想与陆酩再同住一个屋檐下。 牧野对乐平道:“那臣明日再来拜访公主。” 乐平鼓起腮帮子?,还想说些什么,挽留牧野。 陆酩却道:“乐平,你?先回去,我有事要问牧将军。” 乐平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好。”这才放下车帘。 乐平的马车缓缓离开,陆酩屏退了左右侍从,城门前就只剩下他和牧野。 牧野实不愿与他单独相处,板着?脸问:“皇上?有何事?” 陆酩:“将军不该解释一下,为何对沈仃那般作为?” 牧野黑了脸,没想到沈仃这种小?事也要跟陆酩告状,早知道随便找一个军队里的士兵,也不找他了。 牧野不在意道:“我跟他不过闹着?玩,他怎么跟姑娘家似的这样小?气。” 陆酩被她这一副坦然的表情气得够呛。 到底谁才是姑娘家,她搞不清楚? 陆酩:“自然是要小?气,将军不知,那一处地方,只能夫妻之间能看。” 牧野沉默。 多亏了那些梦,她才听得懂陆酩的意思。 陆酩凝视着?牧野,缓缓道:“将军若是想看,何必去找沈仃。” “将军不是早就发现了,你?和我之间有何不同,难道你?不想知道缘由??” 牧野冷冷道:“不想。” 她不是傻子?,只是不愿去探究罢了。 即使她只要轻轻伸手,就能够揭开覆盖在答案上?的一层薄纱,弄明白为什么陆酩要一直抓着?她不放。 牧野反问道:“皇上?觉得我就算弄明白了,除了徒增更多的烦恼,又能怎么样?” 陆酩对上?她一双清澈的眸子?,多么清醒,多么聪慧。 他轻扯唇角,发出一声凉凉呵笑。 她都还没有想起来,就知道尽是烦恼了- 牧野离开以后,不知为何变得很?是低落,每当面?对陆酩时?,她的情绪总是掺杂着?一分她不能感受的复杂。 牧野一如既往地不去想,去了顾晚的住处。 牧野问:“我脑中的淤血可是散了?近日头疼越来越少,是否可以停止施针了?” 顾晚捻了捻指尖银针,含糊其辞道:“快了。” 闻言,牧野点点头:“快了就好,过几日,你?便快些回奉镛陪阿樱罢。” “……”顾晚垂下眼?,轻轻抿了抿唇。 牧野躺到榻上?,闭上?眼?,由?顾晚施针。 牧野实在太?困了,连着?数日夜里不敢眠,施针的过程里竟然睡着?了。 施针结束,顾晚发现她睡下了,没有打扰,轻手轻脚将她身上?的针去了,留她在房中继续睡。 牧野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足足有三年?那么漫长。 每一个梦境都像是一片片冰凌,拼成了冰冷灰白的虚无世界。 那一个世界,以朱红的宫墙为始,以燕北牧府门前她流出的一摊血泊为终。 终于。 牧野缓缓睁开眼?,眼?底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明。 她将一切都想起来了,想起了她是谁。 80-90 第 81 章 房间里极为安静, 只有牧野一人,她撑起?身,坐在榻边, 凝着桌上的青铜博山炉发呆。 从香炉顶有袅袅的细烟升起,一缕烟从博山之中涌出, 行至一半分开, 各自行进一段后,又缠绕在一起?。 牧野脑子里的两股记忆也缠绕起来,她有一瞬间的迷茫, 分不清楚自己是谁。 “你醒了。”顾晚端着汤药进来, 出声道。 牧野回过神,抬起?眼,看顾晚的眼神里闪过一息的陌生,但很快恢复如常。 她虽然想?起?了?过去, 但这段时日的记忆, 还不至于丢失。 只是她作为纯粹的牧野存在的记忆, 由主位退居了?次位,令她有些不适应, 好像在看一个割裂的, 不完全的她自己。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药味。 牧野忽然抓紧了?床板。 这一股药味, 让她想?起?了?裴辞, 她的心中好像被人挖出一个窟窿来。 牧野和牧乔对?裴辞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牧野敬重裴辞, 信任裴辞。 而牧乔对?裴辞, 则是更多了?一层愧的。 只有牧乔知道, 为何裴辞本有经世之才, 却情愿住在牧府之后的小院,多年不曾入仕, 默默在她身后,随她四处征伐。 牧野不会理解裴辞,不会理解他为何突然入了?仕途,为何卷入储君之争,为何与陆酩为敌…… 牧乔的心思比牧野的细腻,只是她一直在装不懂。 她对?裴辞亏欠太多了?…… “将军?”顾晚见牧野的眼神失焦,又不知想?到?了?何处,轻轻唤她。 牧野终于不再去想?裴辞,看向顾晚。 顾晚将温好的汤药端至她面前:“该喝药了?。” 牧野盯着汤药,决定将她恢复记忆的事情按下不表,她的脸色如常,不透露出任何异样,将汤药一饮而尽- 牧野离开顾晚的小院,走到?外面,傍晚的夕阳已?经沉到?屋檐之下,只有极为惨淡的余光,透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她赶去了?城中的市集,在书馆收摊前,挑出几本裴辞以?前爱看的古籍。 经过香烛摊时,牧野犹豫了?片刻,裴辞那么清雅的人,应当?并不喜铜臭味。 可万一在地?下冥府,当?真需要这些冥币用?作日常交易与生活呢。 牧野怕裴辞在地?下过得局促,最后还是买了?一些黄纸。 买完所有的东西,牧野从城中往城外走,她知道裴辞喜欢清静,城里那样吵闹的环境,他不会愿意来。 牧野走了?很远。 天色已?经近乎全暗,只能朦胧看到?来往人影,人影越来越少,树影越来越多。 牧野找到?了?一片幽静的竹林。 她在竹林中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 穿林而过的清风拂过她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清凉。 牧野抬起?头,望着空寂的林子,轻声问:“先?生,是你吗。”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竹林倏的死寂,连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也消失了?。 牧野苦涩地?扯了?扯唇角。 裴辞果?然是在怪她。 牧野不愿为她的选择辩驳。 只是唯一不同,若是回到?宫变那天,她不会对?裴辞放出那一箭。 她怎么能又伤了?先?生的心。 牧野在地?上挖出一个土坑,将一本本古籍整齐地?铺在里面,最后用?干枯的竹叶点了?火。 古籍燃烧起?来,火并不旺,书烧得慢。 牧野并不着急。 她解开扎住黄纸的细麻绳,抽出一张黄纸,放在膝盖上,叠起?了?金元宝。 牧野过得粗糙,但她却难得对?一件事情,做得那么仔细。 黄纸对?折的时候,不许有一点多出,对?得严丝合缝。 每一个金元宝,她都认认真真地?折好,垒成?了?小山。 等所有要捎给先?生的东西都烧得干净之后,牧野走出竹林,发现竹林外停着一辆马车,四角点灯,将周围一片都氤氲在橙黄的朦胧光线里。 陆酩立在马车前。 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将他的衣摆掀起?。 牧野并不惊讶他出现在这里。 沈仃是一名负责的影卫,将她的一举一动汇报得勤,稍有异常,陆酩就能知道。 陆酩漆黑幽沉的瞳眸凝视她,表情看似平静无澜。 牧野这段时日始终没有看透陆酩,可她和陆酩朝夕相处过三年,她一下就看懂了?。 陆酩所有的情绪都藏在这平静的外表之下,相反他越是平静,越是可怖。 陆酩的语气淡淡,问道:“你在祭奠谁?” 牧野和他的目光对?上,恍惚间,好像她和陆酩阔别许久。 自她离开皇宫,今夜是第?一次再相见,陆酩的脸,陆酩的声音,还有他习惯性微蹙的眉,轻抿的薄唇,让她熟悉又感到?陌生。 陌生的是这一年多来,他对?牧野的所作所为,让她难以?理解。 牧野知道陆酩在等什么,但她现在还不想?面对?。 她同样淡淡地?回道:“皇上何必明知故问?” 陆酩的眉心蹙得更紧了?,他转头对?一旁的沈凌命令道:“烧了?这片竹林。” 陆酩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竹,恨不得毁掉世间所有的竹,让她连想?裴辞的地?方都没有。 “……”牧野攥了?攥拳,什么也没有说。 竹林燃烧起?来,火光映在他们的身上。 陆酩看着她:“回吧。” 牧野不想?与陆酩共乘一辆马车,但她想?起?这一年来,因反抗陆酩而吃的各种苦头,在这些小事上,她不愿再跟他争辩。 她踩着杌子,上了?马车。 陆酩望着她的背影,难得顺从,不知为何,在原地?顿了?两息,眼里若有所思。 马车在一座府宅前停下,牧野认出了?这是豫州太守为陆酩准备的宅院。 牧野提早了?两日到?城中,太守为她提供的住处,离这一处宅院不远,但远没有此处气派。 牧野下了?马车。 “时候不早,牧将军留下歇息罢。”陆酩用?的是他习惯的命令语气,不给她商量和反驳的余地?。 牧野现在反而平静了?。 住在哪里对?她来说没什么所谓,她清楚陆酩现在还不会对?她怎么样。 只是在陆酩眼里,她就算变成?牧野,骨子里也还是牧乔,还是所属于他。 因为她今日祭奠了?裴辞,惹他不悦了?,所以?她睡在自己住处的权力被他收回了?。 陆酩的很多行为,牧野看不明白,她却很清楚。 就像牧野这段时间和陆酩越是对?着来,他逼得就越紧。 牧野今日实在太累了?,事情想?的太多,让她头疼得要裂开。 她不愿再浪费力气与陆酩争辩,问道:“我住哪里?” 绿萝从府门前走下来,“将军,奴婢带你去。” 牧野听见绿萝的声音,这才注意到?她。 陆酩当?真是想?的周到?,他送乐平出嫁,竟还记得带上她的侍女。 牧野随绿萝绕过长长的回廊,在一处院落停下。 院落外有侍卫来回巡逻,看不见的地?方也遍布影卫。 陆酩住在主屋,给牧野的房间是东屋。 牧野进了?屋,门一关,什么也不管。 牧野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一夜无眠。 翌日,牧野醒来时,已?经几近午时,绿萝轻手轻脚在门前探了?两次,有些奇怪。 以?往牧野卯时就要起?来练武,很少会睡到?这么晚还不起?。 牧野被绿萝第?三次在门前徘徊的动静弄醒了?。 她换好衣,走出房间。 令她松一口气的是,陆酩此时并不在院中。 牧野还没有想?好该如何与他相处。 五月的天气正好,午饭牧野是在院子里吃的。 她一边用?饭,绿萝一边禀告道:“乐平长公主早晨派人来问了?几次,想?同将军玩赶围棋呢。” 牧野:“知道了?,用?完膳就去。” 听到?牧野的话,绿萝一怔。 用?膳这个说辞,是只有皇家会使用?,绿萝已?经很久没有从牧野口中听到?过了?。 牧野没什么胃口,草草吃完,动身去了?乐平的院子。 乐平早就坐在了?院外的石桌旁,桌上摆了?一副围棋。 乐平轻轻晃着两只脚,翘首以?盼。 她今天没有穿那一身繁复的婚服,做的是平时的打扮,娇俏可爱。 乐平见到?牧野走来,眼睛一亮:“牧将军!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牧野笑笑:“答应你了?怎么会不来。” 牧野在乐平对?面坐下,两个人玩起?赶围棋。 牧野有意让她,乐平赢了?,可情绪却并不高涨,没有了?之前快活的样子。 牧野放下手里的棋子,问道:“公主在烦恼什么?” “今日是立夏,以?前在宫里,每到?立夏,嫂嫂就会陪我一起?过。” “嫂嫂知道我要嫁去殷奴吗?”乐平睁着乌黑莹润的眼睛望向牧野,“为什么嫂嫂不来送我?” 乐平委屈地?说:“嫂嫂是因为讨厌皇兄,所以?连乐平也一并讨厌了?吗?” 牧野对?上乐平一双含了?泪花的眼睛,忽然心中不忍,虽然她和陆酩已?经和离,早就算不上是乐平的嫂嫂了?。 但宫中三年,她与乐平的感情甚笃,唯有乐平从不跟她虚与委蛇,于情是该送一送她的。 牧野:“昨日她给我来信,说要来豫州看你,今日就会到?,过了?未时,我便要去接她。” 闻言,乐平支棱起?身,几乎要从凳子上蹦起?来,兴奋地?问:“真的吗!真的吗!” 牧野哄她:“真的。” 乐平催道:“那牧将军快去接嫂嫂吧,马上就到?未时了?!你乘我的马车去。” 牧野离开后,在市集的成?衣铺挑了?一条浅绿色的衣裙,想?着既然是立夏,绿色衬景。 牧野在马车里换上新衣,她将头发散开,梳了?一个简单样式的发髻,仅用?一只玉簪固定。 许久未曾穿女装,牧野有些难适应,仿佛这一袭衣裙,将她的身体束缚住了?,令她坐立均不自在。 牧野从马车上走下来时,守在府门前的小倌盯着她看出了?神,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手脚笨拙地?去开门。 牧野还未走近乐平的院中,就看见与她迎面走来的陆酩。 陆酩一袭明黄衮服,长身玉立,浑身散发出凛冽的威仪。 今日立夏,按照礼制,需要祭祖,陆酩虽不在宫中,却还是在豫州的郊庙举行了?祭祖的仪式。 祭祖结束,陆酩一回到?院中,绿萝就将牧野午膳时说的那一句话禀明了?。 绿萝是极为心细的,否则陆酩也不会一直留她在牧野身边伺候。 陆酩听闻以?后,未换下龙袍,便径直来了?乐平的院中,却与牧野在院外撞了?一个正巧。 牧野好像第?一次见他穿龙袍,她有一瞬失神,陆酩终于坐上他想?要坐到?的位置了?。 仿佛她现在才知道一般。 陆酩的目光自始至终不曾从她的身上移开,当?他看见牧野一袭裙衫,便什么都明白了?。 “牧乔。”陆酩唤出了?她的名字。 “你回来了?。”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疑问。 牧乔不打算再遮掩,坦然道:“嗯。” 陆酩的声音低了?下来,比以?往和牧野说话时要更温柔,“我很想?你。” 牧乔平静无澜地?看着他。 “我不想?你。” 第 82 章 陆酩的眸色暗了一瞬。 他长久无言, 长久地凝视着牧野,想要分辨出此时她变得有什么不?同。 然而结果却让他很失望。 她看他时?的?眼里,比单纯的?牧野还要冷淡, 甚至连怨和恨都没有了。 好像成了一摊死水。 陆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陆酩将一切把控在手掌之?中,翻手云覆手雨, 没有什么事情超出他的?掌控。 唯独对?于牧乔。 好像他的?手收得越紧, 她反而离他越远了。 陆酩第一次感觉到疑惑,他不?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乐平在院中等了许久,等不?住, 跑到了院子门?前?, 翘首以?盼,正好瞧见了站在门?前?静默的?两?人。 乐平躲在影壁后面,只?探出一个小脑袋,瞪大了乌黑发亮的?眼睛, 在皇兄和嫂嫂身上转来转去, 看出了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 转了转眼睛,跳了出去。 “嫂嫂!你终于来啦!”乐平脆生生地喊道, 她的?出声打破了门?前?的?死寂。 陆酩的?眼睫震颤两?下, 收回了落在牧乔身上的?目光。 牧乔轻抿唇, 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 陆酩看她的?目光太过逼人, 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转过头, 看向乐平。 乐平朝她冲过来, 直直扑进她的?怀里, 撒娇道:“嫂嫂, 我好想你啊,你怎么才来看我。” 牧乔的?手悬在空中, 有一瞬间的?迟疑,那一份迟疑是来自牧野的?,她脑子里想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随即这个想法就消失了。 她双手回抱住乐平,笑道:“这不?是来了。” 乐平拉住牧乔的?手,将她扯进院中:“嫂嫂快来,我都准备好啦!” 乐平回头看向陆酩:“皇兄,你也?快进来!” 忽然,乐平想起什么,歪着脑袋,征求起牧乔的?意思,她问道:“嫂嫂,我们让皇兄一起来好不?好?” 牧乔的?脚步顿了顿,她背对?着陆酩,没有去看他,她并不?想和陆酩有再多的?相处。 但乐平后日便要启程,出了豫州,她也?许这一辈子都再也?不?能见到她的?皇兄。 牧乔开口道:“今日是为你送行,乐平想如?何便如?何。” 乐平展开笑颜:“那让皇兄一起吧!”- 牧野随乐平走进院子里,才知道乐平准备了什么东西。 石桌上摆了五六枚鸡蛋,几只?干净的?毛笔,还有五彩颜料。 院子中央的?巨大银杏树下,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筐,还有一杆秤砣。 立夏时?,民间有习俗,将鸡蛋染成红色,小孩在鸡蛋上画出丰富的?图案,然后用网兜装起,挂在小孩的?脖子上,可以?保护孩子健康。 秤砣则是把小孩装进竹筐里,称过了体重,这一整个夏天都不?会再消瘦。 宫里在立夏这一天,只?有祭祖的?习惯,这两?个民间习俗,只?有牧乔每到立夏,会与乐平一起做。 乐平又喜欢缠她,牧乔那时?把她当作亲妹妹一般宠着,将哄孩子玩儿的?习俗拿来哄她。 乐平如?今及笄,已?经不?算孩子了,不?适宜再玩这一类游戏。 不?过牧乔没有扫她的?兴,甚至希望她永远是个孩子就好了,没有后日的?启程,将她送去野蛮的?草原。 草原里没有过立夏的?习俗,这将是乐平最后一个立夏。 乐平和牧乔在石桌旁坐下,给?鸡蛋先?上底色。 石桌上摆满了物件,坐她们两?人已?经显得拥挤,陆酩并未加入,只?是静静立在银杏树下,默默地看着她们。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们如?此过立夏。 往年立夏,陆酩在寿皇殿祭祖结束,便径直去了前?朝处理公务,没有回过宫中。 他忽然意识到,虽然牧乔与他成婚三年,除了那一件事外,他和牧乔并没有多少?真正相处的?时?日。 他总是很忙,忙于公务,忙于争权,任何事情都比牧乔的?事情要优先?,他甚至没有将她考虑进来。 因为只?要他想,任何时?候,牧乔都会在东宫里等着,好像一件精致的?器物,不?会动也?不?会走,他累了便去赏玩一番,不?需要他去多费心思。 陆酩没有想到,这一件器物,有一天会变成苍鹰,飞得那么果决。 果决得他到现在还不?愿接受。 他以?为牧野是因为失去了牧乔的?记忆才会那样抗拒他,可当她另一半的?灵魂,那一半他以?为自己极为熟悉的?灵魂回来,牧乔对?他没有任何改变,甚至连那点?抗拒都没有了,看他的?眼神里,只?把他当作一个陌生人。 当真如?她所说?的?—— 各生欢喜,一别两?宽。 乐平自己的?鸡蛋不?好好画,总是去偷看牧乔的?,没一会儿就耐不?住性子了,她将毛笔杆抵在唇畔,转了转眼珠。 乐平将毛笔沾满红墨,叫一声:“嫂嫂!” 牧乔转过脸看她。 乐平眼疾手快,用毛笔在她的?侧脸上画了一笔,好像一片细细的?柳叶。 牧乔眉头一蹙,故作恼怒。 乐平搁下毛笔,跳下石椅,像一只?因做了坏事而快活的?小猫,在院子里窜来窜去。 “哈哈哈,嫂嫂你来追我呀!” 牧乔无奈地轻笑,手里拿着毛笔,配合地在后头追她。 以?她的?身手,抓一只?小猫轻而易举,但为了让乐平高兴,牧乔故意慢了她许多,装作抓不?住她。 乐平躲到了陆酩身后,双手抓在皇兄的?腰。 牧乔收住脚步,和陆酩面对?面站着。 方才欢快的?气氛陡然消失。 乐平却像是感觉不?到,从皇兄身后冒出头来,兴奋道:“嫂嫂!画皇兄!画他画他!” 陆酩一动不?动,垂眼和她对?视,好像在等她来画。 牧乔唇角的?笑意淡了去,她抬起笔,笔尖按在陆酩的?脸上,留下一抹红迹。 陆酩依旧是岿然不?动。 牧乔见他如?此想要犯贱,笔顿了顿,在他脸上放肆的?挥笔,画了许久。 画完之?后,牧乔看也?不?看陆酩,转身坐回石桌上,继续画她的?鸡蛋。 乐平眨眨眼,绕到了皇兄跟前?,抬起头,瞧见了皇兄额头上大大的?红王八。 “哈哈哈!”乐平从来没见过皇兄出丑的?模样,笑得捧腹。 陆酩脸上的?表情却是淡淡,既不?窘迫,也?不?愠怒,只?是看着牧野转身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院子里除了牧乔敢在陆酩脸上画王八,乐平敢那么笑,其他宫人皆低下头,心惊胆战,不?敢去看圣上失仪。 乐平笑得太刺耳,陆酩抬起眸,凉凉睨她一眼。 乐平不?敢笑了,缩了缩脖子,躲回牧乔身边,继续涂她的?鸡蛋。 陆酩转头吩咐乐平的?侍女明洱道:“打水来。” 明洱应声,很快端来净脸的?铜盆,铜盆上搭着一条干净的?素帕。 陆酩走到铜盆边,水纹轻轻晃荡,泛起微弱的?涟漪。 水里映出他的?脸,额上的?红龟仿佛在水中悠闲地漂浮。 陆酩没有去洗他额上的?红龟,他从明洱处接过铜盆。 明洱一怔,只?见皇上亲自端铜盆走到石桌旁,对?牧乔道:“洗下脸。” 明洱心中一悸,她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如?此亲力亲为,伺候过谁,光是端了一盆水,便让她觉得极为难得。 明洱忽然闪过一个大不?敬的?念头,男人当真是贱,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太子妃娘娘以?前?哄他的?时?候,可不?也?这样,凡事亲力亲为。 现在人家离开后宫了,皇上倒是上赶着了。 可牧乔却头也?不?抬,理都不?理他。 陆酩就那么端着铜盆站着。 乐平偷偷瞟一眼牧乔,又瞟向皇兄。 现在恐怕只?有她嫂嫂敢这么叫皇兄下不?来台。 乐平放下手里的?毛笔,拿起素巾,沾了水:“嫂嫂我给?你擦。” 牧乔不?会跟乐平过不?去,她侧过脸,好让她擦。 陆酩却从乐平手里拿过帕巾,修长食指包住,隔着柔软的?锦缎,蹭过牧乔的?肌肤。 牧乔下意识往后躲,后背顶在了石桌上,退无可退。 朱红的?墨迹散开,氤氲了帕子。 陆酩的?动作很快,不?及她进一步抗拒,已?经擦净了她脸上的?笔迹。 牧乔瞪他一眼。 陆酩却一脸淡然。 乐平看了全程,她眨眨眼,没有吭声。 陆酩将铜盆塞进乐平手里:“端着。” 乐平乖乖端住铜盆。 陆酩洗干净帕子,用铜盆里染成淡粉的?水洗净了额上的?红龟,又拿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渍。 乐平早就发现一向洁癖厉害的?皇兄,唯一不?嫌的?人,就只?有嫂嫂,若是其他人用过的?帕子,用脏的?水,他碰也?不?会碰。 明洱适时?走过来,从乐平手里接走了铜盆,退到静处去。 乐平画完了鸡蛋,又吩咐明洱拿去煮熟,然后她走到银杏树下,抬腿钻进竹篮里,指着秤砣道:“嫂嫂,你称一称我,看看我比去年时?重了没。” 牧乔笑道:“你现在坐进去,称都要断了。” 乐平嘟起嘴,轻哼一声:“才不?会。” “你忘了有一年不?就断了一根。”牧乔张开双臂,“过来,我掂一掂你就知道了。” 乐平一听,高兴起来,笑嘻嘻地扑向牧乔。 她跳起来,两?条腿搭在牧野的?手臂上,胳膊搂住她的?脖子,仿佛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树袋熊,紧紧扒住牧乔。 牧乔没想到这小丫头扑得那么猛,往后退了一步。 她许久不?曾穿裙装,脚下踩到自己的?裙摆,一滑,丢了重心,整个人往后仰去。 忽然,她的?腰下多出一只?手臂,将她锢住。 牧乔的?后背撞进了陆酩的?胸膛里。 陆酩将她接住。 牧乔闻到空气里一股淡淡沉香,沉稳内敛。 她屏住了呼吸,不?让自己沉浸于这一股味道里。 乐平见状,忙从牧乔的?身上离开,她拍手道:“正好皇兄也?称一称嫂嫂吧。” 牧乔一边试着挣脱,一边道:“我已?经过了年纪,不?用称了。” 乐平:“可是嫂嫂不?是说?,你进宫前?,家中的?先?生还为你称了重吗?” 乐平的?话一出,牧乔感觉到锢在她腰间的?胳膊明显收紧,令她难以?挣开。 牧乔的?双脚离开地面,被陆酩穿过膝盖窝,弯起腿,好像抱孩子一般,将她轻松抱在怀中。 陆酩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温热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 陆酩在她耳畔阴沉低语:“裴辞也?是这样抱着你称重的??” 她在进宫前?,和裴辞之?间的?举止有多亲昵? 陆酩越是往晦暗处想,掐着她的?腰,不?自觉地用出了狠劲。 牧乔觉得腰上要被他掐出红印,咬着牙不?吭声。 “嗯?”陆酩拖着悠长的?嗓音,平静里压抑着山崩之?势的?骤雨。 乐平眨着眼睛,看着他们,一脸懵懂。 牧乔不?愿让她看出异样,转过脸,和陆酩贴得极近,仿佛在耳鬓厮磨。 “你别发疯。”她小声说?。 “我早疯了。”陆酩阴恻恻地说?,“你不?是知道?” 第 83 章 乐平见皇兄抱着嫂嫂许久不动, 也听不清他们小声的耳语,出声道:“怎么样呀?” 陆酩终于将牧乔放下,仿佛一切如常, 语气淡淡道:“瘦了。” 这段时日,牧乔在外征战, 条件艰苦, 自然不比宫里一日五餐养人。 牧乔不愿当着乐平的面,跟陆酩吵起?来,让她难堪。 这时, 明洱将她们方才画好的鸡蛋煮熟, 端上?来。 牧乔和乐平在银杏树下吃完了鸡蛋,她抬头看了看逐渐沉下来的天色。 她这一日的牧乔当够了,该走了。 牧乔与乐平告别。 乐平迷茫地睁着眼睛,手里还?拿着一颗牧乔给她画的鸡蛋舍不得吃。 “嫂嫂不再多留两日吗?” 牧乔摇摇头。 陆酩看着她, 知道她是不想再当牧乔了。 他耐着性子等她回来, 可?她仅当了半日牧乔, 便当不住了,迫不及待要做回她的牧野。 乐平嗫嚅两下, 没有再说挽留的话, 只是将那一枚鸡蛋包裹在手心里。 她转头对陆酩说:“皇兄, 我想和嫂嫂单独聊一会儿, 可?以吗?” 陆酩眉心微微蹙了蹙, 顿了一瞬, 最后独自走出院中?, 留她们两人。 乐平想和嫂嫂说体己话, 不想其他人听见,又屏退了周围的侍女。 他们坐在银杏树旁的石桌边。 “嫂嫂今后要去哪里?”乐平问。 “回燕北。” 先生?死了, 牧乔也没有她要做的事情,对于她自己而言,从始至终,只有这样一个愿望罢了。 回她的燕北,在那里生?,在那里死,死在战场,烂进泥里。 “这样啊。”乐平点?点?头。 “对了……”牧乔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她,“乐平,我和你?皇兄已经分开,以后不用……” 牧乔的话还?没说完,乐平突然抱住她。 “乐平知道,乐平最后再叫你?一次嫂嫂,”乐平想了想,“还?是今日就让我叫个够,以后再也不叫了。” 皇兄和嫂嫂都当她还?是孩子,可?她什?么都清楚。 牧乔一怔,感?受着她怀里小小的人,身体温热,像是一团羔羊。 “嫂嫂你?自由去飞吧,带着乐平的那一份一起?,不要再回来了,皇家也没什?么好的。”乐平小声说。 她虽然身为?公主,却也不过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高级贡品。 乐平知道她既受了皇家的这些恩泽,享受着常人所不能极的富贵,当皇家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得肩负起?身为?公主的责任。 这一件事情,父皇和母后没有教?过她,是太祖爷爷告诉她的。 乐平幼时,尚且懵懂,娇蛮任性,被所有人宠上?了天,太祖帝对她说起?公主的责任时,她不懂是什?么意思。 公主不就是上?半辈子在宫里养尊处优,待年岁到了,便出宫建自己的公主府,找一个唯命是从的夫君,仗着皇家的依靠,继续下半辈子的养尊处优吗。 直到乐平看见她的皇兄连日难眠,太极殿里的灯亮了一宿又一宿,前朝压抑的气氛都传到了后宫。 太监宫女们亦人心惶惶,纷纷托同乡友人,将他们在宫里得到的金银变着法的带出宫去,或给宫外的家人,或找个妥善处藏好,以备后患。 唯有宫里的太妃公主们,察觉不出异样,还?和过去那般只知赏花吟诗,染甲梳妆。 “其实皇兄他并不是坏人,只是被太祖爷爷培养成了一个专为?皇帝而生?的器物。” 乐平听母妃讲过一件事情,那时候皇兄七岁,寻常人家的小公子,正是调皮好玩的年纪,皇兄跟在太祖帝身边长大,却是少年老成,心思缜密,每说一句话,也要在腹中?想一息。 当时太祖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提前退位,让承帝登基,为?的就是要盯住承帝,立七岁的陆酩为?太子。 陆酩七岁便为?太子,早早成了众矢之的,太祖帝是故意为?之,他让陆酩很早就经历了权力斗争,尔虞我诈,锻炼他的帝王心术,为?他铺就一条帝王路。 太祖皇帝退位之后,便住进了太寿宫,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就连承帝请安也不见,唯独每日亲自教?习陆酩念书两个时辰。 其余时间,有其他各门类的老师上?东宫为?太子教?学。 陆酩的课业比任何皇子的都要繁重,而且是单独授课,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一日从太寿宫离开,陆酩在御花园中?捡到一只无?人认领的小狗。 小狗通体雪白,只有他的巴掌大。 陆酩将它?藏进袖中?,悄悄带回了东宫,养在寝宫里,一点?点?将小狗喂养大。 但那一年冬天,陆酩因中?毒,险些丢了性命。 太子出事,惊动了太祖帝,太祖帝终于出了太寿宫,在后宫彻查,最后找到了凶手,是承帝当时最为?受宠的一名妃子所为?。 这名妃子当时怀有身孕,一心想要仗着承帝的宠爱,待皇子出生?,哄承帝立为?太子,在此之前,她便将心思放在了还?活着的太子身上?,要为?她未出生?的孩儿扫清阻碍。 她派人抓住了太子养的小狗,在狗身上?涂了药粉,陆酩接触狗时,带毒的药粉就传到了他身上?。 太祖帝下令,处死了妃子,连同她腹中?未出世的胎儿,即使承帝求情,也不曾手软。 处死妃子以后,太祖帝还?做了另一件事。 他将陆酩带到那一条小狗面前,让陆酩亲手杀掉。 太祖帝教?了他最新的一课:“不要暴露你?的喜好,否则便会被人当作?你?的弱点?来利用,成为?陷害你?的棋子。” 乐平光是听母后转述,都觉得毛骨悚然,她把这件事讲给牧乔听。 说完,乐平为?皇兄辩解道:“皇兄他看起?来很冷血,只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样去对别人好,有时候看起?来就很讨人厌。” 乐平小心翼翼地看着牧乔的脸色,轻轻说:“而且能让皇兄想对她好的人很少,乐平看得出来,嫂嫂你?算一个……” 乐平在说的过程里,牧乔始终沉默,态度不明。 乐平没有放弃,继续道:“皇兄已经在改变了,我记得他以前对牧将军很坏,还?很是忌惮牧将军。” “现在嫂嫂你?应该知道了,皇兄给了他好大的官做,我想这都是因为?他是嫂嫂的哥哥,所以皇兄也愿意信任他了。” 牧乔望向乐平,小丫头的眼睛乌黑明亮,眼底期盼着她和陆酩和好,所以尽是说着陆酩的好话。 但只有她知道,陆酩一直没有变,如果?是她只是纯粹的牧野,陆酩对牧野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之所以改变,不过是因为?她是牧乔。 可?现在她情愿陆酩把她当作?随便什?么人,不要对她投以过多的关?注。 她真?的怕了,怕了他对牧野的一次次禁锢,现在他会怎么对已经回来了的牧乔? 她还?走的出这一处院落,跑的出他的掌心吗? “乐平,你?不用再劝我,”牧乔开口,“我和你?皇兄不可?能再回到以前了。” 乐平趴在桌上?,把小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嫂嫂。 半晌。 她终于放弃了。 “算啦算啦。”乐平借着法儿宽慰自己,“皇兄他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了,轮不到我们去可?怜他。他一个人坐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就该受这些寂寥孤单。” 乐平轻哼:“不管他,他以前光顾着政务,忽略嫂嫂,现在是活该。” 牧乔:“……” 乐平抬起?头来,小手抓住牧乔的手:“嫂嫂,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她忽然像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小老太:“人啊,还?是要自私一点?,不要去管其他人的喜乐还?是伤心。” 乐平叹一口气:“可?是我自私了十六年,现在该还?了。” 牧乔鼻尖一酸,差点?没忍住,她紧紧地反握住乐平:“这不是你?该还?的,是我们没有用,护不住你?……”- 当牧乔真?的要走时,乐平掉了许多眼泪,令牧乔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乐平一直送她到了府外。 府门前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陆酩站在车前。 乐平问:“皇兄你?要送嫂嫂出城吗,牧将军呢?” 乐平心想,既然嫂嫂不愿意和皇兄再好了,让她的兄长送她走,于情于礼,都更合适一些。 “嗯。”陆酩解释道,“牧将军临时有些军务要处理。” 闻言,牧乔皱皱眉,警惕地看着陆酩,不知他又打什?么主意。 陆酩走到她身边,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他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做戏做全套,你?应当不想被人看出你?和牧野之间的联系吧。” 牧乔做事没有陆酩那般缜密。 她一身女装,样貌却与牧野的太过相似,即使有同胞兄妹这样一层解释,若是真?遇到有心人探究,难免生?出是非。 牧乔轻抿唇,上?了陆酩的马车。 等牧乔掀开车帘,想同乐平最后告别时,却看见乐平已经提起?裙摆,走回了府中?,只留给她一团小小的背影。 乐平不想和她说再见。 牧乔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将车帘缓缓放下。 马车悠悠往前,车里上?下左右轻轻晃动。 牧乔和陆酩两人坐在车里,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凝滞。 许久的沉默后,牧乔先开了腔。 “乐平一定要去和亲吗?”她问。 陆酩不轻不重道:“这是她的责任。” 牧乔想到刚刚乐平还?在为?了她的皇兄说尽好话,可?是陆酩却未见得有多舍不得乐平,淡漠得好像乐平不是他的妹妹。 陆酩当真?是天生?要当皇帝的,就连说的话,也与太祖皇帝一样。 “陆酩。”牧乔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 陆酩心中?一悸,缓缓掀起?眼皮,和她的目光对上?。 牧乔:“你?的心太硬了。” 陆酩:“……” 他的唇角抿着,漆黑一团的眸子凝着她。 面对她的指摘,许久,他只淡淡“嗯”了一声。 “朕给过她选择,和她容貌相近的女子一直跟在送亲队伍里,暗中?学习乐平的行为?举止,只要乐平反悔,她随时可?以替嫁。” 牧乔没想到原来陆酩有这样的准备,可?是送亲的队伍已经走了一半,乐平若是想反悔,早就反悔了。 而乐平与她说的那一番话,更是远远没有想反悔的意思,反倒是决心坚定。 可?就算他们强行把乐平带走,换上?替嫁的女孩,那一个女孩又何其无?辜。 牧乔握紧了双拳。 她怨她恨,却不知道该怨谁恨谁。 将霁朝害成死局的人,承帝、陆晏和每一只将大厦蛀空的蝼蚁,陆酩登基以后,都一个一个的清算。 可?是王朝的衰微当真?在一朝一夕。 经历了朝中?内乱,南北战事,到陆酩手中?,曾经强大的霁国竟已成了强弩之末。 牧乔可?以指摘陆酩许多地方,却唯独在国事上?,说不出他的一句不是。 没有人在如今的局面下,能够比他做得更好。 马车行驶到郊外僻静无?人处,慢慢停下。 另一辆马车早就在此等候。 陆酩的安排下,牧乔会在那一辆马车里换回男装,再返回城中?。 牧乔要下车时,陆酩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牧乔回过头,冷冷看他。 陆酩许久不曾见过她着裙衫,偏偏她选了一件淡青色,生?怕他不知道,她还?在缅怀裴辞。 “三年的感?情,你?当真?说放就放了?” 牧乔的眼底清明,不为?所动,她轻启唇,嘲弄道:“我与皇上?除了皮肉之欢,还?曾有什?么感?情?” 闻言,陆酩扯起?唇角,漆黑幽沉的眸子死死攫住她,“你?与我是皮肉之欢,与裴辞便是色授魂与?” 牧乔拧眉,恼道:“我们之间的事,与先生?何干?” 陆酩简直听不得从牧乔唤出的那一声“先生?”,那般虔敬,那般温柔,那般拥护。 她可?知道她的先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好,和他没无?关?。”陆酩掐住牧乔的手腕,将她按在马车里。 陆酩俯身离她极近,盯住她胭红的唇瓣,声音低沉嘶哑:“皮肉之欢不也是欢?” 第 84 章 陆酩锁住她的双手, 按在车板上,固定在她的头顶,淡青色的宽袖垂落下来, 叠成一层一层,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藕臂。 牧乔的身体受他的拉扯, 仿佛一张紧绷的弓弦, 被迫仰起头看着陆酩。 牧乔的眼?里再没有只属于牧野的慌张,面对陆酩的逾越举动,她不再一味的反抗, 她一动不动, 任由陆酩压着她。 唯有不急不缓的呼吸,胸口上下起伏,和他贴得时紧时疏。 牧乔的目光平静无澜,轻轻“嗯”了一声, 语气淡淡道:“天底下所有的男子都可?以?和我享皮肉之欢, 皇上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军营里的男人们和随便一个女人都能搞上, 她为什么?就要压抑自己的需求,对陆酩从一而终。 那一件事上, 陆酩能带给她的体验和享受, 只?要她想, 她也可?以?从其他人身上获得。 然而牧乔的话刚说完, 便感受到陆酩狠狠地攥住她的手腕, 一阵生疼。 陆酩盯着她, 眼?眸越发?幽沉了, 仿佛无垠的夜色里隐匿着的一头野兽, 好像随时准备将她吞没。 “除了朕以?外?,你还和谁有过皮肉之欢?” 牧乔轻扯唇角, 讽刺道:“我若说了,他们还有的活吗?” 又是一阵刺骨的痛。 牧乔觉得陆酩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断了,她面无表情,不露出?任何难忍的神色。 牧乔从陆酩身上学?会了如何喜怒不形于色,如何表现淡漠,现在她对陆酩的方式,不过是将他以?前对她的方式有样学?样罢了。 陆酩一字一顿,几乎将牙都要咬碎了:“他、们?你好大的胆子!”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看清了他曾经如寒潭般深不可?测的眼?底,正在一点一点的碎裂。 她忽然心中有一股畅快之感。 陆酩的情绪越是变得如波涛汹涌,她这个兴风作?浪的就越舒坦。 陆酩瞪着她,问:“除了裴辞,还有谁?” 牧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揪着先生不放,但先生既已离世,不会受到牵连,她不打算解释,反而笑起来:“他们每一个,都比皇上要厉害许多。” 陆酩另一只?手掐上她的脖子:“闭嘴!” 陆酩心想,她真是有本事,逼他想要杀了她,她不知道他有多压抑着他此?时的情绪了吗。 牧乔感受到他的手心冰凉,身体因过于气愤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笑得更欢了,眼?里尽是嘲弄。 陆酩的指腹掐进她的侧脸,将她刺眼?的笑意抹去。 “你竟不嫌脏?” 牧乔:“皇上自己又干净到哪里去?” 她还敢质疑他?陆酩的眼?底猩红一片。 他就算不干净了,也是受她的拖累! 陆酩沉默许久,终于,吐出?一句:“朕只?有你一个。” “是吗。”牧乔的语气淡淡,她已经不在乎了,“等沈知薇和殷奴的公主嫁进皇宫,皇上难道忍得住?” 陆酩如今坐在的那个位置,说出?这样的话,他自己不觉得很可?笑吗。 牧乔知道陆酩喜洁,外?头的女子怕是嫌脏不会碰,在东宫时只?有她一个也不奇怪。 陆酩:“你若不喜沈知薇进宫,我可?为她安排别的去处,殷奴送来的公主,在宫中也不过只?是占一个位份,有名无实。” 他做到这样,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牧乔依然无动于衷,开口道:“我喜不喜不重要,皇上自己后宫中的事情,留着皇上自己定夺吧。” 陆酩日后宠幸谁,不宠幸谁,都和她没有关系,她也不想关心。 牧乔早便说放下了,既然放下了,就是放下了,不会再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陆酩死死地凝视她,眼?里似有真火在烧,恨不得将她烧出?一个洞,烧得灰飞烟灭,烧得他们两两干净。 可?牧乔的那一双眼?睛,却始终那么?平静,仿佛死水一般,没有半点起伏。 陆酩连宣泄的口子都没有,五脏六腑憋出?了内伤。 他感觉到喉咙里涌出?一股血腥气。 终于,陆酩不甘地松开紧掐她脖子的手,将她往前一推,沉声怒道:“滚出?去!” 陆酩怕牧乔再多说一句话,他真的会控制不住杀了她。 牧乔抬手,揉了揉脖子。 她的脖颈处泛起了一圈红印,两条腕子也是红的。 牧乔一眼?没有再看陆酩,决绝地掀开车帘,头也不回地离开。 车帘掀起又落下,陆酩无言地坐在马车暗处里,阴影将他整个笼罩住,辨不明他此?时脸上晦暗表情,他的手紧紧握住横栏,指尖泛白,用了狠力,细碎的木屑窸窣落下。 牧乔去到另一辆马车。 马车前驾车的人是沈仃。 沈仃一路跟在牧乔身边,从她进入成衣行,买了一套女子的衣裳,到进入长公主马车,等她再出?来时,俨然扮作?了女子模样。 沈仃对牧乔刮目相看,没想到她为了让长公主与太子妃再见上一面,竟然愿意做到这样地步,哄长公主宽心。 牧乔不知沈仃蠢笨到如此?,没有注意到他此?时颇为感动的表情。 沈仃殷勤为她搬来杌子。 牧乔踩着杌子进入马车。 马车里,她换下来的衣物整齐地叠起,摆放在矮桌上。 牧乔沉默地换回男装。 她靠在车上,抬手半掀开车帘,窗外?的景色模糊。 牧乔的情绪平静,方才报复的快感转瞬即逝。 她食指轻点,好没意思- 沈仃驾车送她去了顾晚的临时住处,他已经习惯了牧乔每日傍晚要到顾大夫这里来治疗头疾。 牧乔下车,发?现到了顾晚处,她轻抿唇,走进顾晚的院中。 顾晚正在院子里收起白日里晒过的草药,院里满是复杂的草药味。 和裴辞院中的味道还是不一样,牧乔心想。 “来了。”顾晚温和笑道。 牧乔点头,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与顾大夫请辞的。” 闻言,顾晚一愣,不解地望着她。 牧乔:“我已经恢复过去的记忆了,想来是头疾痊愈,不再需要施针了。” “燕北苦寒,顾大夫不若趁早回到奉镛,和阿樱团圆。” 距离上次换血已经过去一个月,今日顾晚本打算扎针放血。 沈凌也在暗处等着与她换血了。 顾晚抬起头,朝院中层层叠叠的树影里瞥了一眼?。 牧乔的话,隐匿在树影里的沈凌自然也是听见了。 顾晚思忖片刻,也不强求,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为将军再把一次脉吧,若是脑中淤血散尽,便不必施针了。” 牧乔无所谓把不把脉,将手腕伸出?给她。 顾晚搭脉,半晌后,轻抿唇,缓缓道:“将军的头疾确无大碍,只?是体内仍是极寒,汤药是疏解寒气的,可?以?继续服用。” 牧乔想起这一年来,她的月事一直没有至,以?前她带兵打仗,身体亏损,也常常两三月才有一次。 过去裴辞对此?极为上心,亲自进山采药,为她调理身体,也是调养了两年,好不容易才正常。 等她进宫以?后,每月吃两副避子汤,月事也因此?乱了。 陆酩忙于政务,对她月事至不至这些事情,不曾关心过。 牧乔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想念裴辞。 过去的十多年,她在牧野和牧乔之间来回,当牧野的时间,远远多于牧乔。 而牧乔的每一件事情,她懵懵懂懂,并?不懂的那些事情,包括什么?是月事,全部都是裴辞教她。 唯独裴辞没有教过她的,只?有她大婚之夜,她和陆酩做的那一件事。 “算了吧。”牧乔轻轻开口。 药太苦了。 先生不在,她不想听话。 反正再也听不见他温声的骂了。 牧乔说完,便径直离开了顾晚的院中。 顾晚望着她的背影,眼?神犹疑,面露担忧之色。 沈凌从树上跃下,和顾晚无言的对视。 顾晚抿唇,抬头看了眼?渐渐暗下的天色,犹豫片刻,问道:“皇上今日可?有异常?” 如今顾晚是陆酩那边的人,沈凌已不再防备她,反问道:“什么?异常?”他并?未察觉出?。 闻言,顾晚的眼?里闪过疑惑之色,今日是五月初五,按照古籍上写,是阴阳蛇发?情的日子。 可?她看牧乔的脉象平稳,并?没有任何发?作?的迹象,不知是何缘故。 而陆酩那边若也没有异常,难道是古籍写错了? 沈凌见顾晚不答,没再细问,转而回到陆酩处,向他禀告。 陆酩刚从地牢里出?来,正在用御帕擦手,明黄锦缎染上红褐色,他微蹙眉,神色厌恶,擦了又擦。 听完沈凌的禀告,陆酩沉默半晌,他将御帕里裹着的瓷瓶扔给沈凌。 “将裴辞的血放到她的饭食里。” 陆酩这一次将裴辞也秘密带出?了奉镛,一路至此?,以?防路途遥远,在奉镛生变。 今日是陆酩亲自取的血。 沈凌知道一会儿又要请顾大夫进地牢一趟,主子取血,只?给裴辞留半条命。 “那……”沈凌担心的是牧乔的血该如何取来。 “她的血,”陆酩顿了顿,将手蜷在袖中,指尖微颤,“朕自己来。”- 从顾晚的院中离开,牧乔回到自己住的院中,没有再回到陆酩的府邸。 沈仃却还是尽忠职守,一路跟着她。 牧乔捡起地上一颗石头,将沈仃打下,“回去告诉陆酩,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了。” 沈仃揉了揉被石头打中发?疼的肩膀,他笑了笑,想要插科打诨过去。 牧乔不及他开口,捏着手里剩下的一颗石子把玩。 “下次石头打的是死穴。” 沈仃愣了,他对上牧乔清明的眸子,心中一悸,总觉得牧将军哪里变得不一样了,眼?底比之前添了更多的冷意,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 沈仃觉得比他的主子过去还要冷了。 他突然意识到,牧乔是真的会打他的死穴。 沈仃第?一次从她的眼?里看出?的对他的杀意,是他在纯粹的牧野的眼?中不曾看到过的。 他有些疑惑,怎么?眼?前的牧野,好像是完全另一个人,一个他第?一次见到的人,一个令他忽然觉得毛骨悚然的人。 牧乔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牧野是她的光明面,藏住了真实的她的阴暗面。 牧乔知道先生不喜她的肃杀,总和她说,女孩子要温顺些好,所以?就算是唤她的小名,也是叫她小野。 可?只?剩下牧野的她活得窝囊。 唯一不窝囊的一次,是朝先生射了一箭。 她想到这里,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巴掌。 牧乔没有牧野心中那些儒家?的仁义礼志,更没有牧野要忠的君。 就像牧野每一次决定要杀陆酩,却永远杀不了他一样。 牧野下不去手,就连一个影卫在她身边像苍蝇一下乱窜,她也不愿意杀了。 现在牧乔回来了,不可?能再受陆酩那般牵制。 沈仃离开后,牧乔终于觉得清净下来。 晚饭是豫州太守专命当地酒楼厨艺极佳的厨师准备的,其中有一道豫州名菜鸭血汤,她尝出?了些许腥味,只?吃了一口,便不再动筷。 用过饭,牧乔觉得困了,思及明日就要送乐平出?发?,于是早早睡下。 陆酩从沈仃处得知了牧乔的话,脸上看不出?情绪,只?“嗯”了一声,便没再有下文。 沈仃没想到他跟了牧野那么?久,竟突然就不跟了,一时闲下来无事可?做,蹲在屋外?守着主上。 陆酩今日花了太多时间陪乐平过立夏,奏折堆积如山,要处理的政务一件接一件。 忽然,沈仃听见屋里传来一道沉沉的倒地声,他警觉地站起来。 顾晚赶到时,陆酩已经被移至床榻,陷入昏迷。 顾晚洗净手,搭上他的腕,刚刚把到脉,陆酩瑟缩一下,隔着顾晚的衣袖反握住她的手,用力甩开。 “滚。”他此?时的声音低沉嘶哑极了。 顾晚连忙推开,方才那一搭脉,她发?现陆酩的脉象极乱,在皮肤表面沉重地乱冲。 她敛下眸,又迅速抬起,对沈凌道:“快请牧将军来!” 第 85 章 夜半, 牧乔被急促地敲门声惊醒。 沈凌带着一队影卫人马请她去。 “皇上有恙,请牧将军去一趟。” 牧乔漫不经心问:“死了吗?” 沈凌:“……” 牧乔关?上门:“死了再叫我。” 沈凌的胳膊卡在?门间:“牧将军,事出?紧急, 我不想对将军动手。” “……”牧乔余光瞥向他身后的十余名影卫,全都杀死很快, 但院子里的尸体太多, 血味太臭,属实麻烦。 牧乔叹出?一口气,跟沈凌去了一趟, 看看陆酩到底是什么病。 牧乔到时?, 顾晚正守在?门口,见她来,立即抓起?她的手把脉。 奇怪的是牧乔的脉象依然平稳。 顾晚疑惑,难道是之前牧乔体内蛇蛊的发情提前过, 这一次便不来了。 牧乔不知她给自己把脉是为何, 问道:“怎么回事?” 陆酩不让牧乔知道阴阳蛊的事情, 顾晚踟蹰片刻,开口道:“皇上他中了合欢散……” 闻言, 牧乔皱起?眉, 怎么又是这些?东西。 “下毒的人是谁?”她问。 顾晚:“尚未调查清楚。” 牧乔问:“没有药能解吗?” 顾晚摇了摇头, 看向她。 牧乔瞬间了然, 明白了顾晚的意思?。 她淡淡道:“那去青楼找一位女子, 多给些?钱, 请快她来。” 何必浪费时?间, 把她找来, 她又不是青楼女子,为的是钱, 愿意做些?牺牲。 顾晚一怔,没想到她如此说?。 她不了解牧乔和?陆酩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原以为陆酩那么急于恢复牧乔的记忆,待牧乔恢复记忆,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所缓和?,却没想到,竟比之前还要僵持。 若说?阴蛇蛊到了发情期,确实没有固定伴侣才能解的说?法,但找青楼女子…… 顾晚不敢擅作决定,犹疑道:“不知道皇上愿不愿意……” “他要是还挑剔,说?明就能忍,要是忍不了,就算是猫是狗,他都能做。”牧乔的话?讲得直白而冷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忽然,紧闭的门扉从里面打开,一阵既炽热又凛冽的风裹挟而来。 一只手从黑暗的门里伸出?,清冷月色般白皙的的瘦薄手背上,遍布狰狞的青筋,好?像地狱里爬出?的鬼怪。 牧乔被那一只手死死锁住,拽进了门内- 房内一片漆黑,牧乔的后背抵在?门板上,面前有一道黑影,将她压住。 男人的呼吸急促,喷洒在?她的脸上,透着一股十足的压迫感。 陆酩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青、楼、女、子?” 他的声线极为嘶哑,在?沉沉的凉夜里,如拨动的丝丝琴弦。 牧乔的脸色波澜不惊,眼神平静,感受到陆酩扣住她手腕的掌心灼热,烫得厉害。 她轻扯唇角,淡淡问:“皇上不满意?那你想要谁?” 陆酩沉默无言,一双幽沉的眸子深深地攫住她。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握住她的手里渗出?密密的薄汗,润湿了她的肌肤。 见他许久不答,牧乔替他答了。 “难道是沈知薇?” “可沈姑娘如今人在?奉镛,远水救不了近火,皇上何必那么挑剔。” 陆酩忍了一日,已?耗费精神,此时?被她气得一阵闷咳,嗓子眼里涌出?腥甜的味道。 他压下那一股腥甜,握着牧乔的手稍稍松了,不想弄疼她。 陆酩缓缓道:“你如此在?意沈知薇,是还在?生朕的气?” 若非她是在?意的,又怎么天天将沈知薇挂在?嘴边,故意气他。 牧乔皱皱眉,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她已?经没了耐心。 牧乔想要挣脱开陆酩的束缚,可陆酩此时?的力气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蛮横。 蛇蛊发情的时?候几乎能把人变得与野兽无异,陆酩此时?的意识还能清明,已?不知用了多少意志力在?强撑。 “放开!”她沉声道。 陆酩不肯放,“你自己都说?了,若是我克制不了,是猫是狗都可以。” 他俯身压下来,在?她耳畔喃喃低语:“为什么你不可以?” 陆酩的声音低哑带磁,令她的耳朵眼里一阵发麻。 牧乔不知道为何,在?这幽暗的房间里,被陆酩的气息包裹着,她的心口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躁动不安,四处乱撞。 “也好?。”牧乔忽然开口。 陆酩一怔,原以为她会?反抗,却没想到她竟说?了好?。 牧乔盯着陆酩,悠悠地吐出?一句:“我想先生了。” “皇上若是愿意,我也可以勉为其难,把皇上当成是先生。” 虽然她恢复了记忆,但不代表她作为牧野时?,从陆酩身上受到过的屈辱不存在?了。 陆酩当初让牧野穿女装,当牧乔的替身,如今这种滋味,也该让他尝一尝。 牧乔仰起?头,下巴抵在?他的肩膀,轻笑起?来,那声音柔软得好?似盈盈的春水,“皇上不想知道,我和?先生是如何厮磨的?” 牧乔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对裴辞闪过一丝罪恶,先生明明已?经离世,她为了报复陆酩,还要让他和?自己牵扯上莫须有的关?系。 陆酩深深吸了一气,胸腔震动。 忽然,他托住牧乔的臀,将她猛地抱起?,挂在?腰上,大步走到榻边,扔了进去。 牧乔整个人摔进榻里,即使身下垫着锦被,后背也摔得疼,她蹙了蹙眉,“先生你今日怎么这般不温柔,弄疼我了。” 陆酩觉得牧乔恢复记忆以后,当真比牧野有本?事,能够让他气得肺要炸掉。 “你给朕闭嘴!”他的声音仿佛野兽嘶吼。 牧乔澄澈的眸子里无比清明,她回道:“你才闭嘴。” “你的声音和?他不像了。” 陆酩伸手要去捂住那一张让他恨极了的嘴,却发现手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牵绊住了,发出?金属碰撞声。 牧乔趁着陆酩被她激得暴怒,将陆酩的一只手锁在?了床头的栏杆上,她翻身离开了床榻,双手抱臂,冷冷地睨着他。 陆酩朝床头看去,只见他的手腕上锁着一个金环,金环做工精巧,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凰。 他对这个金环并不陌生。 当初他便是用这一对金环,将牧野锁在?船上困住的。 牧乔脚上的金环锁卡住了,取不下来,另一只金环她一直留在?身上,今日终于有机会?,还给陆酩了。 牧乔不光还了陆酩一只金环,她还特?意找工匠多打了一只,在?陆酩分?神的时?候,将他另一只手也扣在?了对侧的床柱上。 陆酩靠在?榻里,明黄的寝衣散开,他的眼睛里近乎冒火:“牧、乔!” 牧乔整了整被他弄乱的衣裳,双手抱臂,端庄持重地站着,好?整以暇地看着陆酩现在?的样子。 多么稀奇,多么难得一见啊。 陆酩过去从来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一尊矜贵的佛,一池幽寂的潭,一轮清泠泠的月,任何事情都掀不起?他的波澜。 她当牧乔的时?候,就受够了陆酩一点情绪也没有得样子,不管她做什么,如何讨好?他,他的反应始终是淡淡,有时?牧乔也分?不清,她做的那些?是做戏还是真的想要得到他的反馈,但总归是失望的。 牧乔现在?就是要逼疯他。 他越是表现愤怒,她越是高兴,好?像高高在?上的神被她扯下了神祇,成了和?她一样的凡人。 牧乔缓缓走到剑架旁,拿起?屋内装饰用的御剑,挂着玉石的明黄剑穗轻轻晃荡。 牧乔执剑,回到榻边,锋利的剑指向陆酩,停在?他脖颈不到半寸的位置。 剑尖在?黑暗里发出?寒光。 陆酩凝着她,此时?他已?经重新恢复了冷静,眼底没有一丝惧色,他一动不动,仿佛就算是牧乔刺穿他的喉咙,他也不会?吭一声。 牧乔见他的表情又回到了那一副淡然的模样,觉得没意思?。 她转而将手里的剑往下移,用剑挑开了陆酩的寝衣,露出?他宽阔的胸膛。 冷白的肌肤上染了淡淡的绯色,不知道是被牧乔气的,还是受蛇蛊影响,他的呼吸沉重,胸口上下起?伏,携着一股靡靡的欲色。 剑尖锋利异常,经过他的胸前,在?他的肋骨处,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两三滴血珠渗出?。 她对血的味道极为熟悉,那淡淡的铁锈味,让她总是莫名的兴奋。 今天尤甚。 牧乔执剑,继续缓缓往下移,割断了陆酩寝衣的系带。 随着系带断掉,寝衣彻底散开。 陆酩的脸色终于再次碎裂,眼底隐忍的情绪随时?爆发,耳根也泛起?绯红。 牧乔盯着他的下方,轻轻笑了起?来, 她拖着长长尾音,揶揄道:“少帝该要忍坏了。” 陆酩哑声道:“你够了没有?” 牧乔笑得更欢了,“皇上急了?” 她转身,走到外间,隔着门问:“姑娘还没来找来吗?” “牧乔!”陆酩在?里间低吼,“你敢!” 牧乔问完后,外面许久没有回话?,她才发现房外已?经没有人了,她想推门出?去,门从外面锁了起?来。 她冷冷地扯了扯唇角,陆酩的鹰犬倒是知道办事。 牧乔叹出?一口气,走回里间,睨着陆酩。 “皇上既然不要姑娘,就请自食其力吧。” 牧乔瞟到他被锁着的两只手,仿佛才想起?来似的,“我竟忘了,皇上现在?手不方便。” 她俯身靠近陆酩,故作出?担忧之色,“那该怎么办呢?” 牧乔靠近时?,一缕冰凉的乌发滑落,拂在?陆酩的胸膛上。 他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幽香,令他的神智越发混沌。 陆酩艰难开口:“你想怎么样。” 牧乔的食指在?他的喉结处轻轻打了一个圈,而后一路往下滑,停在?他的腹部。 “皇上可是不懂如何求人?” 陆酩的喉结剧烈滚了一滚,腹部收紧。 他的眼眸猩红,许久,声音低哑的吐出?一句:“求你。” 第 86 章 牧乔挑了挑眉:“什么?听不?清。” 她弯下腰, 凑得更?近,得寸进尺。 “再说一遍。” 就在?这时,陆酩的右手忽然握紧成拳, 使?出凌厉的内力,将牧乔新打的那一只金环震碎了。 陆酩将牧乔硬扯上榻。 牧乔没想到他竟然能?挣脱出锁拷, 一时不?慎, 被他摁着,趴在?他的身上。 发情时的陆酩,力量大得惊人, 犹如猛虎扑食一般, 手脚将她死死的钳住,仿佛要嵌入他的骨髓。 陆酩浑身滚烫。 牧乔越是挣扎,他越是难忍。 陆酩深吸一口气?,垂下首, 打碎了他的脊骨, 在?她耳边呢喃:“求你帮我。” 他说的是求, 却已经开始隔着衣物,在?蠢蠢欲动。 陆酩的气?息扑面?而?来, 牧乔的呼吸一滞, 心口发痒的感觉越发明显了, 只有贴着陆酩的胸前?蹭时, 那一股痒才能?缓解, 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中了什么药。 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幽香。 牧乔问:“你屋里点了什么香?” 陆酩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手掌在?她的身上揉搓, 心不?在?焉地回道:“没有点香。” 牧乔凝神, 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拿开,按在?他的头顶。 陆酩即使?被她按住, 手弯下来,也要将她的手包裹住,指腹摩挲她手背肌肤。 他的低低地唤她。 “牧乔……” “想要我帮你?”牧乔不?紧不?慢地问,“那你知道自己现在?该是谁了吗?” “……”陆酩沉默。 “嗯?”牧乔作势要起身。 陆酩的长腿压住她,几乎将后?槽牙咬碎了:“你想我是谁,便?是谁。” 牧乔笑了,手撑在?他的胸前?,垂眸看他,一字一顿:“记住现在?你是先生,知道了吗?” 陆酩的左手反握住牧乔的腕子,将她反剪在?她的身后?。 他的脸埋进女人的肩窝,如饥似渴地闻着那不?断散发出来的幽香。 陆酩咬上她的肩,牙齿刺破肌肤,迷人的血味让他失去理智,仿佛沙漠之中踽踽独行的迷失者,在?濒死之时,终于找到救命的清凉。 他不?断吮吸着牧乔的血。 牧乔发出一声轻嘶,骂道:“你是狗吗?” 陆酩松开,唇边沾染着诡谲的血色,他讽刺道:“你也是这么骂裴辞的?” 牧乔沉默一瞬,她和裴辞不?会闹到像和陆酩这样?难看。 陆酩单手锢着她的腰,“你真的有在?当我是裴辞吗?还是为了故意气?我?” 牧乔冷呵一声:“不?然呢?当初在?东宫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夜,我想的都是先生,只当是 殪崋 被狗咬了。” 陆酩的眼底越发的晦暗了,他发了狠,像恶狗一样?咬住她。 牧乔眼前?模糊,一阵发白。 她的双手抱住陆酩宽阔的背,指甲狠狠的抠了进去。 夜色沉沉,黑暗的房间里,温度却仿佛映日般滚烫,热气?从床榻上氤氲开。 陆酩的下巴抵在?牧乔的肩上,舔食着她肩窝里的咬痕,不?知餍足,口腔里蔓延着香甜的血味。 牧乔休息够了,推开他,从陆酩的身上离开,扯起明黄的寝衣,揉成一团,擦了擦她腿上留下的痕迹。 陆酩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幽沉的视线凝着晦暗处。 牧乔轻啧一声,踢脚甩开他的手,“都几次了?再厉害的药也该解了。” 牧乔对这件事情没那么所谓,她也有她的需求,找谁都一样?。 与其和其他人再磨合一番,眼前?陆酩还是挺好用的。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和陆酩之间还有什么可能?。 单纯的欢好和情感上的牵扯她分得清楚。 陆酩却并不?那么以为。 他的目光好似最浓稠的墨,黏糊在?牧乔的身上。 牧乔裹着薄薄的被衾,跨过他,白皙纤长的腿交错,冰凉的锦缎划过陆酩的腹前?。 陆酩的呼吸一滞,眸色更?沉了。 牧乔走下床,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衣,不?紧不?慢地穿起。 陆酩扯起右手的金环,声线嘶哑而?蛊惑人:“帮我解开。” 牧乔的目光落在?那一枚金环上,陆酩的手如竹节般修长,冷白如月华的肌肤,青紫色的脉络清晰,腕处被金环勒出红痕,更?添一抹脆弱易碎的欲色。 牧乔恍惚一瞬,敛下眸,清空了眼底昏头的情绪,很快她重新睨着陆酩。 陆酩为了困住牧乔特意定制的金环,其中掺入了其他金属,质地比普通的黄金要更?加坚硬,他凭借内力无法震碎。 就像牧乔的脚踝上,现在?也依然圈着另一枚金环。 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当日之辱。 牧乔轻扯起唇角:“当初皇上给我的金环,是我自己解开的,皇上也自己想办法吧。” 牧乔已然穿戴整齐,她理了理袖子,望着半倚在?床榻里的陆酩。 牧乔的眼神放肆,从上到下将他扫过一遍,最后?对上了陆酩漆黑的眸子。 陆酩和她对视,眼里的意味灼热而?直白。 “你就要走?” 牧乔笑了笑,从腰间摸出一枚银锭,扔在?了床榻上。 银锭在?床榻滚了两下,滚到了陆酩的腰间。 牧乔轻慢地说:“伺候的不?错。” 陆酩的眼底闪过一瞬错愕,他并未恼,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嗓子眼里含着湿润水气?,无尽温柔缱绻地道:“小?野,这样?你便?高兴了?” 非要如此一一折辱他。 只要她能?气?消,陆酩现在?并不?介意。 听到陆酩如此唤她的小?名,牧乔皱了皱眉,开口道:“皇上当真入戏太深了,小?野这个名字,只有先生会那么唤我。” 闻言,陆酩的脸色瞬间黑了,牧乔是有本事让他的情绪跌落谷底。 从头到尾,她不?忘提及裴辞,句句不?离裴辞。 她如何做到一边和他欢好,一边想着别的男人,是当真把他当作了替身? 陆酩沉声,提醒她:“裴辞已经死了。” 牧乔平静地看着他,淡淡“嗯”了一声:“皇上每唤一次小?野,我都会想起裴辞。” 陆酩像猛兽一般于夜色里向牧乔扑来。 金环扯住他,发出金属冰冷的碰撞声。 牧乔向后?退了一步,轻松淡定地躲开他。 陆酩眼底露出狠戾之色,一字一顿:“牧乔!你当真以为朕不?舍得杀你?” 非要一次一次挑战他忍耐的极限,一次一次地逼他。 牧乔以前?怎么没有发现,陆酩的心绪那么好撩拨,裴辞的名字竟然这般好用。 她看着陆酩如此失态,却也只能?被金环拴住,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心里只觉得畅快。 牧乔不?再理会陆酩,转身离开。 正门的锁不?知何时已经去了。 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间的动静,有没有让守在?外的影卫听了去。 牧乔不?在?乎,她已经习惯了。 以前?在?东宫的时候,陆酩到她殿中来的每一夜,殿外都有宫人值守,有时皇后?也会派内监来查探,就那么听一夜。 牧乔觉得她好像动物一般,连做那事都有人窥视,每次都压抑着她的声音,不?想让宫人听见。 直到后?来陆酩好像察觉出她的不?适,每次进殿前?都会开口屏退左右宫人,让他们到远处守着。 牧乔不?再去想过去在?宫里的日子,她推开门,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将她的长发拂起,吹散了她身上残留着的陆酩的气?味。 她仰起头,望着远处的屋檐,渐渐升起的日出将瓦片染成金色,像极了那九重天里的琉璃瓦。 可惜啊。 她和陆酩再也回不?去了- 牧乔离开之后?,房里似乎瞬间冷了下来。 陆酩身上的怒意也散了。 他只有对着牧乔的时候才能?那么生气?,牧乔走后?,好像釜底抽走了薪,陆酩混身只剩下冰冻三尺的寒意。 陆酩用内力传声。 “沈凌,进来。” 沈凌还记得以前?陆酩在?东宫时的习惯,他锁上门后?,便?命影卫和一干人等皆退到远处守候。 沈凌在?院中守了一夜,直到破晓时分,看见牧乔从房里走出,不?多时,陆酩召他。 沈凌快步走进房内,忽然看到里间的景象,脚步一顿,直直地愣在?原地。 陆酩一只手被锁在?床上,衣冠不?整,黑发披散,隐匿在?黑暗之中。 沈凌何曾见过这样?的主上,许久不?曾反应过来。 陆酩抬起眼,朝他投来凉凉一瞥。 沈凌顿觉背后?一僵,冷汗直冒。 陆酩淡淡道:“过来。” 沈凌成为影卫以来,第一次面?对主子的命令迟疑了。 他可不?可以不?过去啊。 陆酩的面?无表情,却好似骤雨前?的大海,他的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仿佛大海里掀起的一个小?小?波浪。 却足以叫沈凌心中咯噔,他立即听命,走到了里间。 陆酩的目光扫一眼他的右手,像是不?想再看那一枚刺眼的金环,很快移开眼。 他道:“解开。” 沈凌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到了金环,脑子里不?自觉补出许多画面?。 每一幅不?该想的画面?,都会要了他的命。 沈凌不?敢再想,忙凝神屏息,跪在?床榻边,想办法去解锁。 半晌。 沈凌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战战兢兢道:“锁眼被生铁堵住了,解不?开……” “……” 陆酩阖上目,深吸一口气?。 今日他已经将这一辈子的气?生完了。 他咬牙道:“把床拆掉。”- 从陆酩的府邸离开,牧乔回到住处时,遇见了顾晚。 顾晚一夜未睡,紧锁黛眉,见牧乔在?露气?深重的清晨归来。 顾晚当时之所以让沈凌叫牧乔来,是以为牧乔和陆酩的关系是相互的,现在?看来,似乎只是陆酩自己一厢情愿。 既然如此,若牧乔不?愿意,怎么样?也不?该把她和一只发情的野兽困在?一起。 沈凌却不?管她的抗议,在?顾晚吵闹之前?,就将她捂住嘴,拖到了院外,送回了她自己的房中,命人看管着,免得生事。 顾晚满脸的愧疚。 牧乔实在?疲倦,只无言地对她摇了摇头,便?径直回了房中。 她和陆酩发生的事情,和顾晚无关,若她不?想,谁也不?能?让她屈服。 牧乔要了水,洗了一个澡。 她的腰间被陆酩掐出的红印,在?雪白肌肤上醒目刺眼,光是一只手,就已经够她受的。 牧乔在?温热的水里,终于放松下来,酸疼的感觉缓解,等她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全?亮。 再过一个时辰,送亲队伍就该出发。 牧乔从水里起身,踏出浴斛时,小?腿肚一阵发软,差点没有站稳。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玩火者必自焚。 明明昨天夜里,她一开始没有要和陆酩做到最后?一步的打算,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放纵。 既然放纵,便?放纵了,牧乔不?再去想那么多。 牧乔换上干净的衣物,去找顾晚,一是想请顾晚帮她诊脉,从昨夜开始,她的心口就一直不?舒服,隐隐作痛。 另一个目的,是要让顾晚为她开一剂避子汤。 顾晚却不?在?房中,牧乔问起打扫的下人,得了一个方向。 牧乔找到顾晚时,她正从地牢里出来。 顾晚一出来,守在?地牢外的两名侍卫立即关上了地牢沉重的铁门,用手臂粗的链条缠绕好几圈后?锁住。 顾晚背着药箱,手里端着一盆水,水里浸满了沾血的纱布,将水染成鲜红色。 “里面?关了谁?”牧乔望着地牢问。 顾晚眼神闪烁了一瞬,回道:“一个死囚犯。” 牧乔奇怪道:“既然是死囚犯,怎么还要你去为他医治?” 顾晚一时慌了神,手里的铜盆没有端稳,往外洒出水,溅到了牧乔的身上。 空气?里散发出血味,令牧乔忽然心荡神驰,她的目光凝着那一盆血水,不?知为何,竟觉得如此香甜,香甜得她想要喝上一口。 顾晚觉得昨夜自己害了牧乔,正自责,虽不?知地牢里的男人与她是什么关系,却也隐约觉出不?该隐瞒着牧乔。 但?她如今受陆酩的差遣,虽然偏心牧乔,但?不?能?说的,终归不?能?说。 顾晚躲开了牧乔的目光,含糊道:“将军别问了……” 牧乔皱起眉,眼底的探究更?浓了。 原本她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顾晚如此反应,竟好像是不?敢让她知道地牢里关着的人是谁。 牧乔的脸色沉了沉,她望着漆黑的地牢,一步步走了过去。 “把门打开。”她命令道。 第 87 章 守在地牢外的侍卫互相对看一眼, 谁不知道牧将军现在?官居高位,又在?蓟州打了一场漂亮的仗,守住了燕北的疆土。 如今牧将军深受皇上器重, 就连长公?主?出嫁,她也代行兄礼, 将亲自护送公?主?和亲。 但这地?牢, 沈凌下过命令,谁也不准放进入,除了皇上, 便只有沈凌带来的顾晚进去过。 侍卫不敢得罪牧乔, 为难道:“牧将军见谅,沈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地牢。” 牧乔皱起眉,她怎么没有听说沈凌到了豫州还抓了犯人。 “里?面关着的是何人?”她问。 侍卫垂下眼, 守口如?瓶。 他们越是遮掩, 牧乔便越是想要探究, 她正欲硬闯,忽然面前伸出一只手。 沈凌不知何时出现, 拦在?了牧乔之?前。 他的面色淡定如?常, 出声道:“牧将军, 乐平公?主?出嫁的吉时就要到了, 还是快去队前, 莫要耽误了吉时。” “至于里?头的犯人, 不过是一个逆党, 手里?贪污了巨款, 留着命要继续拷问,不劳将军费心了。” 牧乔虽然不在?京中, 却也知道陆酩在?朝中的狠绝手段,将逆党除尽,过去贪赃枉法的官员也不放过,该杀的都杀尽了,如?今朝野上下,皆人心惶惶。 她虽然仍有疑虑,却没再往深处想,不再管地?牢里?关着的是什?么人。 牧乔不知,逆党自有其他陆酩信得过的大臣去清算,沈凌如?今仍旧只做陆酩亲自交给?他的最重要的任务。 陆酩对裴辞既恨不得能杀之?而后快,又必须得留住他的性命。 牧乔如?今人在?燕北,陆酩担心距离奉镛太远,血送的不及时,造成像上次蓟州被困时那样,喂血的时间卡得太紧,出现不测,所?以?这次送亲,亦将裴辞一路押送至豫州,好方便随时取血。 沈凌却觉得,若是主?上担心出现不测,就应该直接把牧乔带回?奉镛,哪里?也不准去,而不是任由她留守燕北。 如?今主?上的决策,实在?过分考虑牧乔了,只担心她有不测,却并不多考虑他自己。 牧乔发现沈凌看她的眼神里?,含着似有似无的敌意,她不甚在?乎,转而看向?顾晚,开口道:“顾大夫,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将军何事?”顾晚问。 牧乔余光瞥一眼沈凌,沈凌是陆酩的人,她不方便当着沈凌的面说避子汤的事,只道:“我今日心口有些不适,想在?出发前,请你把把脉,顺便开一剂方子吃。” 闻言,顾晚点点头:“如?此,将军随我一道回?去吧。” 沈凌并未作声,只是走?过来,要将顾晚手中端着的铜盆接走?。 顾晚却不理他,恍若未看见,端着铜盆,绕过他,交给?了一旁的侍卫。 牧乔盯着那一盆血水,神思?恍惚,血水散发出的奇异香味,将她的心神都勾走?了,直到侍卫将水倒进沟渠里?,她才不舍地?收回?目光。 牧乔蜷起手,舔了舔唇角,大概是她出门前未饮水,此时分外口渴,竟连血水都想要喝了。 牧乔随顾晚回?到院中,终于说明了真正的来意。 “避子汤?”顾晚面露犹豫之?色,半晌,她抬眸看向?牧乔,“我知道了。” 顾晚另外替牧乔把了一脉,她的脉象里?稍显躁动,大概是加到饭食里?的血没有吃够,所?以?才会心脏不适。 把完脉,顾晚让牧乔在?房中等?候,她自己去院外抓药煎煮。 沈凌见牧乔找顾晚看诊,留了一个心眼,待顾晚出来,不声不响地?从暗处闪现。 顾晚早已见怪不怪,只冷冷看他一眼。 “牧将军是哪里?不舒服?”沈凌问。 顾晚当着沈凌的面,抓起药来,并不避讳,坦然自若。 “没什?么大概,想是昨日的血补得不够,我借口开一副汤药,将血再加进去便好了。” 沈凌看着她抓药抓得随意,好似并没有什?么章法,不过是为了熬煮汤药好送服血,便不再看,回?道:“那我现在?去取血。” 顾晚放下手里?药材,颇为怨愤道:“我自己去,我才刚把人救回?来,你们没轻没重,弄死了算谁的。” 沈凌百口莫辩,一大早往地?牢里?去的又不是他,把人弄成那样的也不是他,顾晚也就只敢冲他发脾气。 顾晚拍了拍手上的药灰,不再理沈凌,转身往院外去。 沈凌望着她的背影,知道她是因为昨夜的事情和他生气。 但昨夜真正吃亏的,也不见得是牧乔…… 他不敢再想早上看到的景象,叹出一口气,跟在?她后面。 顾晚来到地?牢门前,侍卫看了眼她身后的沈凌,沈凌摆摆手,侍卫立即打开了锁。 地?牢里?的光线昏暗,顾晚进到地?牢,空气里?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裴辞已经被侍卫从刑架上放下来,经过顾晚治疗,身上各处都绑着纱布,无一处完好的地?方。 裴辞躺在?阴暗牢房的矮床里?,左眼蒙着一块黑布,只剩下右眼是完好的。 他闭着目,听见顾晚的脚步声,极为缓慢地?睁开眼,凝着眼前黑暗。 顾晚手中端着一盏烛灯,迎着微弱的光线,她注意到男人睁开的眼睛。 男人琥珀色的瞳仁此时浑浊幽暗,眼底的血丝缠绕。 虽然男人浑身是伤,不能动弹,可顾晚不知为何,还是有些怕他,仿佛他是炼狱里?的厉鬼,如?今虽受制于人,但好像总有一天?,会将黑暗也一并吞噬,爬回?人间。 顾晚握紧了烛台,半晌,将烛台放到一边,取出银针和瓷瓶,将他的食指指尖扎破,取血。 “昨日已经取过,为何又取,小野没有喝吗?”裴辞的嗓音嘶哑得好像断了的弦般生涩,在?如?古刹般寂静的地?牢里?悠长回?响。 顾晚的手一抖,这是裴辞第一次与她开口交谈,她敛下眸子,犹豫片刻,开口回?道:“放进饭食里?难以?掌控用量,吃得少了,今日犯了心悸。” 顾晚收集到足够的血,将瓷瓶的银盖扣上,放进袖中,弯腰拿起旁边桌上的烛台,却见裴辞将食指又挤出些血,艰难地?挪动着手,在?破旧的床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字。 字迹潦草,却也能看出裴辞的书法应当极好,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笔锋不曾有丝毫的含糊。 顾晚凝神细看,发现他写的是几味并不寻常的药材名称。 裴辞写下这两行字后,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他疲惫地?阖上眼,缓缓道:“用此方法,能将血制成丸剂,可存放一年?。” 顾晚一怔,更加认真地?看着床板上的字,默记下来。 从地?牢出来,顾晚立即回?到院中,裴辞所?写的药材,虽不常用,但顾晚的药架上竟正巧都有备上,她挑出药材,按照裴辞给?出的配比,制作起来。 果然这一次丸剂制成了。 沈凌悬在?墙上,知道他今日讨嫌,只是不声不响地?看着,直到他见顾晚往为牧乔煎的药里?放进了一颗药丸,问道:“这是什?么。” 顾晚抿了抿唇,料想是瞒不过沈凌的,也没必要瞒着,但她没有将裴辞说出,只解释道:“我将血制出了丸剂,以?后服送会方便许多,不用来回?送新鲜的血。” 闻言,沈凌一喜,张口踟蹰道:“顾太医……” 顾晚瞥他一眼,已经明白沈凌是什?么意思?了,不用他说,她也知道要怎么做- 牧乔靠在?椅中休息,闻到一股温热的药味,缓缓睁开眼,看见顾晚手里?捧着漆盘,盘中放着一碗汤药。 汤药的颜色呈深褐,味道浓重。 牧乔一闻味道,二看颜色,便知道这一碗的确是避子汤。 她在?东宫时,喝过太多次,已经刻入骨髓。 顾晚黛眉锁着,并未立即端给?牧乔,“将军,这汤药到底伤身……” 若是能不喝,自是不喝为好。 她为牧乔调理了许久的身体,一碗汤药下去,又要前功尽弃,毁坏的力量,比重建的力量要强得多。 牧乔笑笑,不慎在?意,只道:“以?后不会再喝了。” 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让她记住,这次是她自找的。 牧乔喝完汤药,不多时,小腹便隐隐作痛起来,她以?为是太久没有喝过避子汤,身体不适应,没有在?意。 顾晚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将军的心悸想是因头疾留下的后遗症,脑中的淤血回?流至心脏,食指连心血,我最后再放一次血罢。” 牧乔不懂医理,不知头疾与心悸有何关系,没有多问,配合地?伸出手。 顾晚以?银针扎破她的手指,取了血。 随着血的放出,牧乔心悸的感觉确实好转起来。 取血结束,见时辰已经不早,牧乔动身要走?,顾晚取出一瓶药,递给?她,“若是之?后再犯心悸,可以?吃一粒此药丸。” 方才用裴辞身上取的血,顾晚共做出了十二颗药丸,全都装进了瓶中。 顾晚怕牧乔不会上心,琢磨之?后,找了一个理由说:“应该不常发作,难受了吃药缓解便可。” 牧乔接过药瓶收起,回?道:“多谢。”- 从顾晚的住处离开,牧乔接手了和亲队伍。 陆酩一袭明黄龙袍,高高端坐在?御辇上,额前的冕旒不动,透出凌然的威严之?势。 他的五官深邃精致,薄唇轻抿着,下颚线明晰如?刀削,当真似天?上泠泠的清月,高山的一捧白雪,遥遥不可及。 浑然不见昨夜那般动情而恼怒的模样。 牧乔站在?百官之?中,仰头望着他,觉得没什?么意思?,只看了两眼,便收回?了视线。 乐平一身火红的嫁服,在?侍女的搀扶下,跪拜她尊贵的兄长。 陆酩什?么也没有说,只朝她轻点了一个头,乐平便被搀进了皇轿之?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皇权是冰冷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情亲可言。 直到出发的吉时快至了,陆酩才从御辇下来,走?到乐平的轿辇旁。 “乐平。” 乐平听见皇兄的声音,掀开红绸车帘。 陆酩望着她,沉默一息,缓缓开口:“若是在?那边受了欺负,告诉皇兄。” 乐平乖巧地?点点头:“知道的,我就跟皇兄告状!看殷奴人敢不敢欺负我!” 等?到陆酩离开,乐平放下车帘,她敛下眸子,忍了许久的眼眶一下就红了,盯着握在?手心里?的苹果,小声嘟囔:“就算是受了欺负,也不告诉皇兄。” 她不笨。 若不是如?今霁朝孱弱,又怎么会需要她去和亲,既然她是去和亲的,就算是被折磨死了,她也不会让皇兄知道,让他为难。 整个过程里?,陆酩没有看一眼牧乔,他们两人一句话也未曾说,连眼神的交流也没有。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一个城府深重的九五之?尊,在?那个寂寂长夜里?,是如?何彼此撕扯到近乎疯狂的境地?。 陆酩走?后,牧乔骑上马,经过乐平的轿辇,低声道:“公?主?,吉时已至,我们该出发了。” “好。”车里?传出乐平温温软软的嗓音。 牧乔策马欲走?到队伍前方。 “牧将军。”乐平出声叫住她。 牧乔扯住缰绳,回?过头。 红得刺目的车帘里?,露出乐平半张稚嫩雪白的小脸,眼眶红红的,望着牧乔。 “乐平是不是很勇敢?”她问。 牧乔握紧缰绳,心中涌起一股酸涩,最终艰难扯起唇角,笑着轻声道:“嗯,乐平是霁朝最勇敢的公?主?。”- 和亲的队伍不似行军那般需要赶路,从豫州到蓟州,一千多里?的路,走?了月余。 牧乔甚至想,若是再慢一点,再慢一点,永远不把乐平送到草原就好了。 离开蓟州,进草原之?前,牧乔命八万玄甲军驻守在?蓟州边关,这八万军,便是她能给?乐平最后的护佑了。 再远的和亲之?路,也有走?尽的一天?。 草原上草茂马肥之?时,和亲队伍也到了莫日极的部?落。 莫日极的礼数不算隆重,却也让人捉不出错处。 霁国礼官选了良辰吉日,定在?三日后举办大婚。 婚礼之?前,新婚夫妻不准许见面,但礼官却拦不住这帮野蛮的殷奴人。 那海一把扯下轿辇的帘子,露出乐平的身形,她被吓得手里?的苹果滚落出去,蒙在?脸上的红盖头轻晃,珍珠翡翠流苏发出声响。 那海踩进轿辇中,手指挑开了乐平的盖头。 乐平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面前身形高大,举止粗鲁的男人,小脸唰得一下白了。 那海放肆地?笑道:“可汗看啊,霁朝的公?主?生得真是像小雀儿那般娇小。” 莫日极却觉得索然无味,只扫了乐平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礼官见殷奴人这般不知礼数,急忙摆手道:“哎呀不行不行,新婚夫妻在?行大礼之?前,不能见面,否则便不吉利了!” 那海毫不在?乎:“那是你们霁国的规矩,既然是嫁到了阿拓勒,那就得按草原的规矩来!” 牧乔的脸色凝重,扬声质问道:“草原的规矩是什?么规矩?你们也是如?此不尊可敦的?” 乐平是以?正妻之?礼嫁到阿拓勒,日后便是莫日极的妻,可汗的妻子被尊称为可敦。 那海一时无言,他瞥向?莫日极,想看看可汗的态度。 莫日极的态度决定了阿拓勒里?其他人对这位霁国公?主?的态度。 莫日极并未言语,架着腿,靠在?鹿角椅里?,手背撑着额头,眼神散漫,轻飘飘地?落在?牧乔的身上。 莫日极上次和她那么近距离的相见,还是一年?之?前,在?霁国的皇家猎苑围猎之?时。 牧乔一袭玄衣,在?草原的大风之?下,猎猎作响,玉冠束发,如?绸缎般的长发扬起,肆意地?翻飞。 眼睛还是那一双过于清澈的,让他心烦意乱的眼睛。 莫日极架起的长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湛蓝色的瞳仁里?意味不明。 半晌,他漫不经心道:“公?主?舟车劳顿想必累了,那海,送公?主?回?帐。” 说完,他看向?牧乔,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本王备了好酒,今夜设宴,好好款待牧将军。” 牧乔和莫日极一个月前还是兵刃相向?,打得不可开交,如?今却又虚与委蛇起来。 夜色将草原笼罩。 部?落中央燃起炽热的篝火,围着篝火旁,摆了筵席。 空气里?弥漫着烤羊肉和烈酒的味道。 一位女人端着银制酒壶走?到牧乔的面前。 牧乔抬眸,发现送酒的女人竟然是阿缇。 阿缇穿着靛蓝色的袍子,戴着各色昂贵沉重的玛瑙和绿松石,乌黑的头发扎成两股辫子,一如?牧乔最初见她时的模样,好似尊贵的公?主?。 此番和亲,牧乔将乐平送到草原,离开时,礼官会带阿缇至奉镛,入宫为妃。 牧乔只答应了负责护送乐平,不管殷奴的公?主?。 牧乔看见阿缇,眼底平静无澜,没有任何的情绪。 莫日极坐在?主?位,懒懒散散地?靠在?一张虎皮垫里?,耳垂下血红色的琥珀坠子晃了两下,他将牧乔凝着阿缇的表情尽收眼底。 阿缇瞪着一双湛蓝眸子,藏不住其中对牧乔的愤恨情绪。 莫日极缓缓道:“阿缇,还不快给?牧将军倒酒。” 牧乔听见莫日极命令阿缇,好像她是下等?的女侍那般,专做端茶倒水的活。 殷奴的公?主?,也要像这般伺候男人? 听到莫日极的声音,阿缇浑身一颤,低下头,顺从地?为牧乔斟酒。 牧乔没碰阿缇倒的那一杯酒,她不愿去掺和殷奴人的事情,莫日极对阿缇如?何,与她无关。 阿拓勒的男人们大口撕扯着肉,大口灌酒,很快就变得疯狂起来,抱住身边的女人,沦为野兽的模样。 牧乔的脸色难看,庆幸乐平不曾见到这样一幕,可又开始替乐平担忧,怕她以?后在?部?落里?受到欺辱。 乐平名义上是莫日极的可敦,但能受到多少尊重,实在?不好说。 虽然随乐平陪嫁过来的丫鬟有一部?分都是陆酩在?女影卫里?挑选的精锐,能够护乐平周全,但若是莫日极当真要为难乐平,这些影卫,能护住多少,也未可知。 莫日极连对他自己的亲妹妹也这样无情,更何况是乐平。 牧乔不愿意再待下去,她站起身,借口道:“牧某不胜酒力,先回?帐休息了。” 莫日极眯了眯眸子,凝着牧乔。 牧乔喝了酒后,白皙的脸上显出浅淡的绯色,在?篝火的映衬下,比白日还要令人动容。 莫日极觉得,牧乔这副容貌,不该去玩女人,应该打断了腿脚,养在?小倌店里?,供男人赏玩。 不过今夜,将是牧乔最后一次玩女人了。 莫日极望着牧乔远去的背影,阴恻恻地?对垂首立在?一旁的阿缇道:“随牧将军回?帐,好、好、伺、候。” 第 88 章 牧乔的帐设在远离部落中央的地方, 没有篝火的映照,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今夜朦胧的月色, 勉强照亮了?路。 她回了?帐,便合衣躺在行军床上。 阿缇远远站着, 看见牧乔进了帐中。 她不想按照莫日极的安排, 进牧乔的帐。 牧乔出现在草原上的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上一次牧乔是如何羞辱她的。 她如何在牧乔的身下勾引, 牧乔又是如何对她无动于衷的。 阿缇看见西?边另一处亮着灯的营帐, 一位衣着华贵,梳着妇人发饰的女人,身姿婀娜,袅袅婷婷地从帐中走出。 阿缇认出那是她二哥的宠妾, 柳夫人。 今日阿拓勒迎接霁国和亲公主, 唯独柳夫人称病躲在帐中, 不愿出来相迎。 阿缇讥讽地望着她,眼里轻蔑, 觉得柳夫人是因为嫌自己委身给的她二哥, 在阿拓勒苟活丢人了?。 阿缇盯着柳夫人, 忽然闪过一息念头, 她走到柳夫人面前, 颐指气使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二哥让你快去那一顶帐篷伺候。” 阿缇手指着牧乔的营帐。 柳茵茵微蹙起烟眉, 问道:“伺候的是谁?” 阿缇瞪她一眼:“你管是谁, 好好伺候就行了?。” 柳夫人虽然曾经宠极一时, 但阿缇的二哥,呼延厉却有一个更厉害的妻子, 知道柳夫人独宠,不闹也不争,反而从其他小部落里找来更多的美人,很快呼延厉就应接不暇了?。 柳夫人的手段再高,也抓不住草原浪荡成性?的男人。 呼延厉广交好友,各部落有能力的战士都被他纳入阿拓勒,常常将柳夫人送上那些战士们的枕席,以?此笼络军心?。 柳夫人虽不似过去那样,最低劣的兵也能欺辱她,如今上的都是草原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床,但说到底,不过还?是一个军妓。 既受男人们的赏玩,也受那些人物们的妻妾排挤。 阿缇鄙夷柳夫人,如果是她,受这样的屈辱,早就一死了?之,求一个干净清白,哪像她这般苟活,在敌人的身下逢迎。 柳茵茵知道她在阿拓勒是什么样的底下地位。 柳茵茵已经习惯了?夜里被叫进不同男人的帐中,这样的日子和她过去在妙玉阁时,没有什么太?多的不同。 她能忍。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阿缇不耐烦地催促。 柳茵茵垂下眼,乖顺地从阿缇身边绕过,往她所指的帐中去了?。 帐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柳茵茵掀开帐帘,踟蹰不前。 一阵微风穿过帐帘进入帐内。 牧乔察觉到有窸窣的动静,立即睁开眼。 “什么人?”她沉声问。 柳茵茵听?见熟悉的,纯正的,不带一点殷奴口音的霁国语,愣在那里。 她转身就要逃。 牧乔眉心?一拧,飞身跃起,落在人影的身后,摁住了?她的肩膀。 牧乔以?为是殷奴人派来的刺客,手里的力道不轻。 柳茵茵疼得发出一声叫。 牧乔听?出是女人的声音,一怔,手里的力道轻了?。 她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将一旁的灯盏点亮。 明灭的火光照亮了?帐内。 柳茵茵的脸色苍白,忙用?袖子遮住了?脸,不想让牧乔看清她的样子。 柳茵茵身上穿着的是殷奴女子的服饰,靛蓝色的长袍,搭配华丽的珠串。 牧乔以?为是莫日极在耍什么花招:“你是什么人!胆敢夜闯霁军营帐!” 牧乔一把扯开女子的手,露出她的脸,待看清女子的容貌时,瞬间?愣在那里。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映着烛光要去细看。 柳茵茵别过脸,想要躲开,好像一只怯怯的负鼠,迫切地要藏进黑暗里,不叫牧乔看见。 但她的力量自然是扭不过牧乔,牧乔掰着柳茵茵的脸,转过来面对她。 感受到牧乔温热的指腹碰到她的脸,柳茵茵的眼睫颤抖,眼眶瞬间?泛起了?红。 她恰和牧乔的目光对上,仿佛被灼烫一般,立即移开了?视线,不想要从牧乔的眼里看到对她的鄙夷。 柳茵茵是该受到鄙夷的。 牧野是抗击殷奴的将军,是英雄,而她现在却以?取悦殷奴人苟且偷生。 牧乔终于认出她:“柳茵茵?” 她还?有牧野的记忆,记得柳茵茵是谁。 当?听?到牧乔唤出她的名字时,柳茵茵再也忍不住了?,泪珠从眼角滑落。 她浑身无力,软了?下去,跪在地上,仰头望向牧乔。 “将军,你杀了?我吧……” 牧乔将她扶起,“你在胡说什么?先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茵茵对上牧乔的眸子,一如即往的清朗明澈。 她摇摇头,什么也不肯再说。 当?时殷奴人打来燕北时,有一队人马来到牧府,带牧青山离开。 柳茵茵知道牧青山不喜她,是因着牧野的缘故才?收留她住在牧府。 牧青山问她要不要走时,柳茵茵拒绝了?,自己一个人留在牧府,等牧野回来。 柳茵茵不愿意提起这些,令牧野愧疚。 牧乔见她如此反应,即使她什么也不说,也全然明白了?。 一个霁国女人,出现在殷奴人的部落里,还?能是因为什么原因。 牧乔紧紧握住柳茵茵冰凉的手,嗫嚅了?两下,只能道出一句:“你受苦了?……” 柳茵茵怔怔地望向牧乔:“将军不怪我?” 夜里天凉,牧乔见柳茵茵穿着单薄,从架子上扯下披风,展开,披在了?她的身上。 “怪你什么?” 柳茵茵瑟缩了?一下,披风厚重,里面还?残留着牧乔温热的体温。 她苦涩而幽幽地说:“妾不知廉耻,委身殷奴……” 牧乔垂眸,注意到她袖口处露出的一截手腕,遍布青紫。 “你做得很好,能活下去便是最重要的。”牧乔张开双臂,将柳茵茵拢进怀中,“你看现在,我不就来接你回家了?吗。” 牧乔对待柳茵茵,依然是牧野的态度,牧野的温柔。 柳茵茵的下巴靠在牧乔的肩膀上,数月生不日死的日子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温暖,烛光映在她的眼里,她的泪如雨下。 忽然,帐外传来众多嘈杂人声,帐帘被人从外面暴力地扯下,帐外站满了?殷奴人,举着高高的火把,将帐内照得灯火通明。 柳茵茵吓得闭上了?眼睛。 牧乔抬起手臂,将柳茵茵护在了?身后。 莫日极见帐内的女人不是阿缇,他余光一瞥,看向阿缇正抱着银壶,站在帐外。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皱了?皱眉,径直开口道:“牧将军搂着我们阿拓勒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牧乔的表情认真,不卑不亢道:“可汗说笑,柳姑娘是牧某未过门的妻子,近日虽多有叨扰,但如何也不会是阿拓勒的女人,待乐平公主与可汗大婚之后,她将随我回去。” 牧乔的话一出,如巨石落入水中,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阿拓勒的男人谁不知道被牧乔护在身后的那个女人,谁不眼馋心?动,为了?得到柳夫人的春宵一夜,跟在呼延厉身边鞍前马后。 但他们不过是想尝尝滋味,尝尝奉镛娇软女子的女儿香和浑然天成的媚,却没有一个人想要给她一个妾的身份。 连呼延厉曾经那么宠爱她,也不过是尊她一句夫人罢了?,既不是妾,更何况是妻。 而牧野是谁,威名赫赫的天下兵马大将军,镇守着燕北边关?,这些年来,令殷奴人闻风丧胆。 如今牧野竟然开口,认了?一个被殷奴人欺辱干净的女人为妻? 所有人都在想,牧野是疯了?不成? 连柳茵茵,也是这么想的,她的樱唇微启,怔怔地凝着她的背影。 阿缇手里的银壶砸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牧野连她都能够无动于衷,凭什么一个被部落的男人们玩烂了?的霁国女人,竟然被牧野认作是未过门的妻子?她也配? 听?到牧乔的话,莫日极轻挑眉,又看了?一眼表情扭曲的阿缇,最后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停留,半晌,他悠悠道:“牧将军的情债可真多啊。” “若是本王不放人呢?”莫日极的眸子攫住了?牧乔。 牧乔反问:“既然是议和,俘虏自然也该送回,可汗难道是与我霁朝议和心?并不诚,想与我国继续交战?” 莫日极勾起唇角,笑道:“牧将军何必那么严肃,不过为了?一个女人,又哪至于上升到两国交战如此严重。” “不若明日天亮,你我决斗一场,若是将军赢了?,这个女人就随你带走。” “好。”牧乔想也未想,答应下来。 莫日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军莫急,本王还?没说完。” “若是本王赢了?——”他顿了?顿,目光放肆地在牧乔身上打量而过,“将军便代替她,留在草原。” 柳茵茵越过牧乔的肩膀,望向莫日极。 她在草原里的这些时日,见识过许多男人,唯独莫日极,对她从来正眼不曾看一下,好像她是不存在那般。 柳茵茵知道,莫日极并非不好女色,只是他极为挑剔,部落里的女人,尚没有能够入他眼的。 但柳茵茵最惧怕的就是莫日极,她亲眼见过莫日极是如何处决战俘,如何摔死尚在襁褓中的幼儿。 她第一次看到莫日极此时这般的眼神,阴鸷可怖,好像锁定?了?猎物的狼王,瞳孔发出幽暗的光。 柳茵茵心?中一凉,她扯住牧乔的衣摆,小声道:“将军,别管我了?……” 牧乔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她直直看着莫日极,冷冷道:“刀剑无情,要是死了?怎么办?” 莫日极:“技不如人,死就死了?,难不成将军竟然怕死?” 牧乔面无表情道:“我怕你死了?,手底下这些人输不起,找和亲队伍的麻烦。” 莫日极大笑:“将军放心?,若本王死了?,他们自会立新的可汗。”草原上,只崇拜胜利者,一个失败的可汗,即使他没有死,也不再会有人信服。 牧乔平静且从容,“既然如此,何不如直接是生死决斗。” 她一字一顿:“胜者生、败者死。” 闻言,莫日极缓缓收起唇边的笑意,眼眸牢牢锁着牧乔,“正合本王意。” 第 89 章 “柳茵茵, 给老子滚出来!” 忽然,一道戾气十足的男声在帐外响起。 呼延厉从人群中走出,狠狠地盯着隐在牧乔身后?的女人。 柳茵茵的肩膀颤了颤。 牧乔凝眸, 望着站到莫日极身旁的男人,呼延厉。 呼延厉的身长九尺, 体型庞大, 眉目硬朗,和莫日极偏阴鸷的气质不?同,他的行走生风, 披挂扬起, 威风凛凛。 牧乔不?知他与柳茵茵的关系,将柳茵茵往身后?护得更深,手臂搭放在她的腰前。 呼延厉盯着牧乔手臂搭在柳茵茵腰上,眼睛气得冒出火。 “柳、茵、茵。” “既然决斗在明日, 那今夜她就还是阿拓勒的俘虏, 难不?成将军以为?我阿拓勒都是好欺负的?阿拓勒的财产是你想要就要的?” 莫日极轻描淡写?的两句话, 激起了周围殷奴人的怒火,发出叫嚣的声?音。 牧乔的手摸向腰后?的佩剑。 柳茵茵却按住她的手臂, 摇了摇头, 轻声?道?:“将军放心, 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牧乔对?此表示怀疑, 就呼延厉那副样子, 足足有?两三个柳茵茵那么宽大, 此时的表情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柳茵茵不?愿再给牧乔惹出麻烦, 更不?想牧乔为?了她和莫日极生死?决斗。 柳茵茵越过牧乔, 走了出去,在牧乔面前福身, 故作?轻松地柔声?笑道?:“将军休要戏弄妾身了,妾既已委身于此地,便不?会再回霁国。” 莫日极的眉心一皱,阴测测地开口:“呼延厉,你就是这么教底下?人的,这里轮得到她说话的份?” 呼延厉抬手,冷声?命令左右:“带柳夫人回帐。” 牧乔伸手要去拉住柳茵茵,柳茵茵却已经闪开,顺从地走到了两个殷奴人之后?。 牧乔只摸到她决绝的衣摆一角。 柳茵茵走后?,莫日极看着牧乔,眯起眼睛,唇角带着一抹嘲弄的笑意,悠悠道?:“牧将军何不?再去喝一杯,明日过后?,可?就再也喝不?上这人间美酒了。” 牧乔冷眼和他对?视,“天?色已晚,我就不?喝了,酒便留着三日后?公主大婚时再喝罢,只是不?知到时,可?汗还能?否到场了。” 莫日极的唇角继续勾着,阴森森的眼里神情怪异。 许久的沉默和僵持。 莫日极转身离去。 出了牧乔的营帐,方才还唇角带笑的莫日极脸色当即阴沉下?来,他一把扯住了躲在帐后?的阿缇。 阿缇发出一声?尖叫。 莫日极拽住她毡袍的领子,一路往偏僻无人的地方拖。 阿缇双腿蹬地,奋力地挣扎,毡袍勒住她纤细的脖颈,让她难以呼吸,张着嘴,舌头不?受控制地伸了出来,眼睛直翻白眼。 就在她快要断气的时候,莫日极将她甩开,用力朝前扔去。 阿缇猛地摔在地上,她捂住小腹,剧烈的坠痛从小腹传来,她的脸色惨白。 莫日极却不?管这些,踩着她的侧腰,将她压入泥里,扯起唇角:“我把你养到现在,真是把你养精了,连伺候人都要别人替你?” 阿缇跪在地上,连爬了两步,双手握住莫日极的猎靴,哭求道?:“哥哥,阿缇错了,阿缇再也不?敢了,饶我这一次,我、我还怀着牧野的孩子!” 莫日极睨着脚边的阿缇,若她不?提牧野还好,提起牧野,莫日极心中便有?一股道?不?明的愤怒情绪。 他讽刺道?:“你觉得牧野有?把你放在眼里吗?” 牧野看阿缇的次数,甚至不?如一个被他们虏来的霁国女人。 废物一个,给她机会都勾引不?来。 说完,莫日极没再看一眼阿缇,走出了暗处。 莫日极的脸色沉得比夜色还要沉,不?知为?何今夜如此气愤,大概是他发现原来牧野也不?过如此,成了愚蠢的雄性动物,被低劣的雌性所?操控,受她们驱使,做出愚蠢的决定。 可?问?题是,他怎么也被牧野害得,掺和进了这一场决斗。 他妈的。 柳茵茵去还是留,和他有?什么关系? 而且牧野说是生死?决斗,他怎么还答应了!? 莫日极气得想杀人- 翌日。 乐平一早就命侍女去请莫日极,昨日她睡下?的早,醒来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情。 乐平特意好一番梳妆打扮,坐在珠帘之后?,温柔低语:“我听闻可?汗今日要与牧将军决斗,何必那么认真,早晚我是可?汗的妻,能?否为?了我,就放过那一位霁国女人,送她回家去。” 隔着珠帘,乐平端坐着,金钗华丽,学着过去的王皇后?,倒是有?了两三分当家主母的气势。 然而莫日极只是斜斜地睨着乐平,轻嗤道?:“公主还未嫁给本王,就已经开始当自己是可?敦了?在阿拓勒,女人做不?了主。” 闻言,乐平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过去从没有?人敢如此不?给她留情面。 乐平被噎了一会儿,还想开口再说什么,莫日极却已经没了耐心,转身大步离开。 帐内侍女们垂首默立,气氛凝滞。 长公主还未嫁给莫日极,就已经受他如此无礼的对?待,若是等嫁到阿拓勒,真不?知道?将会过的什么日子。 乐平握紧了拳头,沉默许久,最后?呼出一口气,用如常的语气道?:“去请牧将军来。” 牧乔到乐平帐内时,珠帘已经被撤了。 乐平满脸都是担忧之色,怨道?:“牧将军如何为?了一个女子,便冒这样大的险,还赌什么生死?决斗。” 牧乔却是一脸轻松,笑道?:“别担心,等莫日极一死?,和亲也和不?成了,我带公主一起回去。” 霁国与殷奴的和亲明文写?着,乐平嫁给的是莫日极,若是莫日极死?了,这亲也不?必结了。 乐平一怔,难道?她还有?希望能?回霁国吗……即使是渺茫的希望…… 她望着牧乔,嗫嚅两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提着繁重的裙摆,扑进牧乔的怀里,紧紧攥着她的衣服,小小的身体不?断颤抖。 乐平她一点也不?勇敢,她不?想要嫁给莫日极,她想母后?想皇兄了。 牧乔轻轻拍了拍乐平的后?背,“我走了。” 乐平将她抱得更紧,许久才松开,眼角泛红,轻声?说:“我等将军回来。”- 莫日极将决斗的地点选在了呼伦湖,呼伦湖是阿拓勒人的母亲湖,位于草原最高的山坡上,湖水清澈见?底,仿佛将整个天?穹都纳入其中。 莫日极不?让任何人围观,他烦极了那些吵闹的声?音。 活着的人,自然会走出呼伦湖。 这一日,草原上的天?气极好,阳光明媚的刺眼。 牧乔随莫日极走到湖边,眼底闪过惊艳之色,她的目光被湛蓝清澈的呼伦湖吸引。 莫日极瞥她一眼,果然牧乔的眼睛和呼伦湖是那么的相像,甚至比呼伦湖还要澄澈。 莫日极盯着她的眼睛,许久才收回目光,讽刺道?:“将军还有?心情欣赏风景?” 牧乔笑了笑:“可?汗这地方挑的不?好,一会儿血该脏了这一池的水了。” 莫日极不?再跟她迂回往来,抽出背后?的弯刀,朝她刺去,凉凉道?:“将军放心,本王会让你死?远一些。” 牧乔利落地抬起剑,闪身躲过他的攻击。 刀剑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莫日极的身形高大,宛如一头巨兽,阴影将她笼罩住。 牧乔深知若是战局拖得越久,对?她越是不?利。 她的眸色一沉,眼底闪过森森的杀意,在莫日极强势的进攻里,找到机会,催动内力,震开他的弯刀,一剑刺向莫日极的心脏。 长剑刺穿莫日极的衣服,却被他的护心镜挡住,力量反噬,牧乔的手腕一阵发麻。 牧乔本以为?方才那一击已经能?够结果了莫日极,不?想他竟然如此卑鄙无耻。 若非莫日极戴了护心镜,此时他已经死?了。 莫日极也未料到牧乔的身手如此敏捷,剑锋如此凌厉,他眼睛一眯,抬脚踹在牧乔的胸口。 牧乔反应迅速,当即收了剑,倒退撤去。 莫日极步步紧逼。 牧乔的手腕因护心镜震得发麻,尚未恢复,只能?步步后?退,最后?掠过湖面。 靠近岸边的湖水清浅,将将过脚踝,石块铺底。 平静无澜的湖面激起浪花,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散。 莫日极将弯刀用力一扔,弯刀在空中快速旋转,朝她飞来。 牧乔翻身躲过莫日极的弯刀。 她头上的玉发冠撞到湖底的石块,碎成两半,稠密的乌发披散开来,水滴在发间滚落,闪烁着星子般耀眼的光。 她的脸上被湖水净润,阳光下?,肌肤近乎透明,两颊泛着绯色,如无瑕白瓷。 莫日极在岸上望着牧乔,不?知为?何,忽然有?一瞬的失神。 牧乔捡起碎裂的一块玉,如一枚暗器射出去。 莫日极回过神来,侧过头,碎玉还是割过了他的脖颈,划出一条血线。 莫日极的手掌蹭过脖子,掌心里一片猩红。 他啐了一口,接住飞回的弯刀,踩过湖面,朝牧乔再一次猛攻去。 呼伦湖的湖底落差极大,靠近岸边的水面清浅,然而在五丈之外,一步之差,湖底便深不?可?测。 牧乔不?知其中落差,被莫日极逼得还在向后?撤去,忽然,她的脚底一空,整个人坠入了湖中。 湖水铺天?盖地将她裹挟,很快便往深处沉去。 牧乔忽然脑中闪过一息念头,当初在宫里时,陆酩无意得知她不?会孚水,夏日在行宫避暑时,将她扔进池里,硬是让她学会了孚水。 不?然今日,她就要沉在这一片异域草原的湖底了。 牧乔屏息凝神,蹬着腿,快速地解开腰带,将细长的腰带朝上甩去,缠绕住了岩壁生长出来的枝藤。 牧乔将腰带在腕上绕了两圈,借力游回水面。 莫日极站在湖边,就等着她出来,抬脚往她的肩膀上踩去。 牧乔像是料到他会如此,从水中伸出一只手,攀住他的腿。 牧乔的手按进他的腿内侧,感受到她纤细的指尖压入他的腿肉里,莫日极忽然浑身一麻,竟被她拖进水里。 莫日极的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只看见?面前飘过一抹玄衣。 他抬手抓住牧乔的玄衣。 牧乔身上没有?腰带,玄衣在水中散开,被莫日极一扯,竟直接扯了下?去。 阳光透过水面,水底光线斑斓,莫日极看见?了牧乔玄衣之下?,缠绕在胸前的裹布,起伏有?致,骨肉纤瘦,锁骨精致,不?像是男人,倒生得像是女人那般雪白细腻。 莫日极横过弯刀,割断了她背后?的裹胸带,一对?生动的蝴蝶骨跃然而出。 牧乔觉得胸前一松,连忙按住胸前,朝水面游去。 他们同时从水里浮出。 水珠五光十色,仿佛虚幻。 莫日极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一时失语:“你……” 牧乔的眼底凛冽,透出浓浓的杀意:“找死?!” 第 90 章 莫日极的目光黏在牧乔的身上, 水珠在她雪白圆润的肩膀上雀跃,滚落,有一滴水溅在了他的鼻尖。 冰凉清爽, 他仿佛闻到一股浅浅的淡香,形容不出来?的好闻。 莫日极望着牧乔搭在胸前的那一只手臂, 纤长的好像一截细竹, 倒在温柔起伏的山峦上。 他执着于那一个答案,伸手拨开青竹,想要窥探被白纱笼罩住的山峦的真?面目。 牧乔没想到他还不死心, 眉心一拧, 握紧手中的剑,径直朝莫日极刺去。 冰冷的剑刺入血肉,发出一道?沉闷的声音。 湛蓝清澈的湖面,好似滴入一点?朱红色的墨, 血在瞬间氤氲开来?。 莫日极轻哼一声, 腰腹的位置传来?剧痛。 牧乔愤怒至极, 没有任何犹豫地快速地拔出剑,朝莫日极刺去下一剑。 莫日极捂住腰, 借着水里长出的枝藤纵身一跃, 他下意识抬脚想往牧乔的心口踹去, 却看?到被水浸湿的白纱, 透出白里带粉的肌肤色泽。 莫日极忽然舍不得?踹了, 在一瞬间, 收了脚, 只翻身落回了浅岸上。 牧乔紧随他之后, 握住剑柄的手背青筋凸起,她断不能让莫日极活了。 牧乔将剑朝他扔去。 剑在空中飞时, 她双手立即绕到身后,扯住被莫日极割裂的裹布两端,快速地打?了一个结。 莫日极多么想看?裹布掉下来?的景象,可惜牧乔的手太快,素白的锦布重新紧紧地包裹住她的胸前,看?着鼓鼓囊囊,却又好似云团般柔软。 莫日极光顾着看?牧乔,等?剑飞到他面前时,才想起要躲,仓促之间,躲过了飞来?的剑,却重心不稳,摔到地上。 牧乔点?着水面上的石块,闪身而来?,一脚踩在了莫日极的脖子上,只要她一用?力,就?能踩断他的脖子。 莫日极没有挣扎,半张脸浸在水里,露在水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 水面如镜,倒影出牧乔的身影,从下往上看?,裹布露出胸下两团若隐若现?的云朵的一隅。 牧乔的外衣已经在深湖里不知所踪,身上除了胸前的一条裹布,就?只剩下白色亵裤,亵裤的布料柔软,此时也?紧紧服帖在她的腿上,布料变得?透明,勾勒出一双纤细修长,骨肉匀称的腿。 莫日极没有见过哪一个女人的腿,比牧乔的还要好看?。如果是被这一双腿缠上,怕是连命也?要交代出去了。 他明明浸在水里,却浑身都热了,好像滚烫的水沸腾起来?。 牧乔没有注意到莫日极的眼睛在盯着她水中的倒影,踩着他的脖子缓缓弯下腰,凑近他,轻轻吐一句问:“可汗想要怎么死?” 随着她的动作,水里的倒影更加凹凸有致了。 莫日极的瞳色越来?越深,他扯起唇角,耳边的血玛瑙坠子轻晃。 他笑得?放荡,哑着嗓子说:“牡丹花下死。” 莫日极说完,便觉得?不合适。 牡丹花妖娆妩媚,明艳却娇弱。 牧乔如何也?不是牡丹花,牡丹花配不上她。 可不是牡丹花,又是什么,莫日极忽然想不出世间有什么更贴切的事物能用?来?比喻她。 若是霁国奉镛城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也?许能吟出一两句赞美?的好诗句,可他们又哪里懂得?这水中月的美?好。 莫日极凝着水里牧乔的倒影,心中涌起狂热的激动。 牧乔没想到莫日极比陆酩还贱,简直像是一条公狗,当发现?她是女人了,就?想要换一种方式来?征服她。 牧乔勾起唇,忽然笑了起来?,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哦,是吗?” 牧乔拔出插在石块间的剑,朝莫日极的两腿之间砍去。 公狗不分场合地发情,该绝育了。 莫日极没想到牧乔那么狠,竟然要断他的命根子。 他这时的反应变得?极为迅速,用?短刀接住她的剑,短刀弯曲,勾住剑后,莫日极使出内力一震,将短刀连着牧乔的剑一起甩飞出去。 莫日极:“牧将军何必那么认真?,我们打?得?差不多了,不打?了。” 牧乔觉得?可笑,讥讽道?:“可汗已经就?要是一个死人了,哪儿还有什么选择权?” “本王若活着,可保阿拓勒和霁国五年太平,本王若死了,牧将军以为接下来?继任可汗之位的会是谁?” 牧乔沉默不语。 莫日极继续道?:“呼延厉的性子易冲动,不善深谋远虑,不出半年,他就?等?不住了。” 莫日极的野心在于吞并整个霁国,入主中原,为了这一目的,阿拓勒需要不止半年的蛰伏。 但呼延厉有的只有杀戮的欲望,他会不断的消耗阿拓勒的力量。 若是呼延厉当上可汗,的确不如莫日极那般值得?忌惮,可霁国面临的却不止一个阿拓勒,如今的霁国四面楚歌,每一个附属国都想要取而代之。 霁国实在太需要北方安定的这五年了。 牧乔踩住他的脖子,继续用?力,缓缓道?:“我如何信你?” 莫日极由她踩住自己,不怒反笑:“本王与将军在战场上数次交战,本王以为,你我最为了解彼此,将军应当能判断出该不该信我。” 牧乔轻抿唇,思忖起来?。 莫日极不急不躁,就?那么盯着水面里的她,也?不催促,看?着她静静思索的样?子,一颦一蹙都透着韵味。 牧乔仍在考虑,问道?:“这是一场生死决斗,可汗要如何与众人交代?” 莫日极满不在乎道?:“那还不简单,就?说本王输了,将军宽宏大量,放过了本王。” 牧乔轻嗤,嘲弄道?:“可汗倒是丢得?下脸面。” 莫日极被她嘲弄,依旧坦然自若:“本王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将军不还踩着本王的脖子。” 牧乔垂下眼,看?向莫日极,顺着他的视线,终于注意到了莫日极正直直地盯着她在水中的倒影。 牧乔极为恼怒,手掌拨乱了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将倒影也?打?散了。 她恶狠狠地威胁:“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莫日极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 “你现?在还要踩在本王的头上吗?” 牧乔迟疑片刻,终于松开了脚。 莫日极按住腹部伤口,坐起来?。 牧乔走到远处,弯腰捡起自己的剑,将莫日极的短刀扔到深湖里。 弯刀立即沉入湖底。 而后她跃入湖中,找到漂浮起来?的玄衣,在水里穿上,才重新回到岸上。 莫日极全程只是静静看?她的动作,看?她披上玄衣,将玄衣裹住身体,藏住了那令人心猿意马的秘密。 “将军。”莫日极伸出一只手臂,“本王受伤了,站不起来?。” 牧乔:“……” 牧乔双手抱臂,高?高?站着,俯视他。 莫日极的手就?那么悬在空中。 两人僵持许久。 莫日极腹部的伤口,沿着他的指缝不断流出血。 “再流下去,本王就?要死了。” 终于,牧乔退了步,让莫日极的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扶着他下山。 见牧乔和莫日极两个人一起从呼伦湖下来?,守在入口的殷奴人和霁国人皆满脸疑惑,面面相觑。 “哥哥!”阿缇最先反应过来?,提起裙摆,跑到莫日极身边,她一把推开牧乔,自己扶住了莫日极。 牧乔被阿缇挤到了一边,她松一口气。 莫日极却皱了皱眉。 阿缇注意到莫日极的手捂着腰部,血从中渗透出来?,惊叫一声。 “哥哥你受伤了!” 莫日极觉得?她的叫声尖锐又刺耳,眉心皱得?更深了。 阿缇并未察觉到来?自莫日极的嫌弃和不耐烦,只以为他是受伤而导致的脸色不佳。 阿缇不出现?还好,她一出现?,莫日极想起了和她还有别的账要算。 不过眼下还管不到她。 莫日极甩开阿缇。 阿缇手里一空,怔了怔。 莫日极已经走到众人面前,不疾不徐地开口解释。 “本王正与牧将军决斗,不料惊动了呼伦湖里的女妖,那女妖的长相绝美?,身姿曼妙,一双眼睛清澈的好像湖水。” 牧乔:“……” 众人听得?入神,唯有牧乔没忍住翻白眼。 见莫日极越说越离谱,牧乔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眼神凉凉。 莫日极和她的目光对上,唇角勾起笑意,这才轻咳一声,言简意赅:“本王被女妖死死的咬住,要将本王拖进?湖中,多亏牧将军救了本王。” “因此本王决定和牧将军不计前嫌,决斗之事就?此作罢,将柳夫人送回霁国。” 礼官听闻,立即走上前来?,阿谀奉承:“可汗真?英雄,如此霁国与阿拓勒当更加交好。” 牧乔始终冷着脸,莫日极倒是知道?给自己台阶下。 她一言不发,于人群里找到了柳茵茵。 柳茵茵被禁锢在呼延厉的怀中,她的唇色惨白,呼延厉摁着她的肩膀,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碾碎。 牧乔走上前,仰起头,和呼延厉平静对视,眸光里却透着不容小觑的威仪。 这时,莫日极淡淡开口:“呼延厉,还不放人。” 呼延厉心怀不满,却只能松开对柳茵茵的禁锢。 牧乔握住柳茵茵冰凉的手,带着她在众人的注目下离开。 莫日极盯着牧乔的背影,阴鸷的瞳眸里变幻莫测。 他现?在还不打?算揭穿牧乔的身份,这一个秘密,他要一个人享受- 阿缇这时又凑了上来?,“哥哥,你的伤,快请巫师看?一看?吧。” 莫日极不声不响,由着阿缇扶住他,往巫师的营帐去。 行至无?人处,莫日极忽然发难,对着阿缇的肚子就?是一脚。 阿缇当即摔倒在地,弓起背,疼得?连呼吸都不会了。 阿缇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疼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哭喊道?:“二哥,二哥!” 呼延厉站在莫日极的身后,望着阿缇,阴沉着脸,竟也?一句不吭,任由莫日极打?她。 若非阿缇生事,将柳茵茵骗到牧乔的帐中,柳茵茵又怎么可能搭得?上牧乔。 呼延厉舍不得?柳茵茵。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柳茵茵勾引男人的本事。 但呼延厉没想到柳茵茵这么有本事,竟然还勾得?牧野认她做妻。 霁国人刚来?,柳茵茵就?动起了心思,迫不及待地要走,浑然忘记了她如今还活着,没有像其他霁国女人那般死去,是多亏了谁。 如今她竟然真?敢走了,呼延厉握紧拳,转身离开。 既然柳茵茵已经是他的女人,就?是死,也?要死在草原,死在他的手里。 阿缇睁着哭肿了的眼睛,却只看?见了二哥的一个背影,心坠到了谷底。 莫日极也?懒得?亲自动手,松开脚,语气漫不经心,对两边魁梧的手下道?:“公主不听话,坏了本王的事,好好教一教她。” 阿缇脸色一白,哭求道?:“哥哥,阿缇做错了什么,我还怀着牧野的孩子,你不是想要留着它来?威胁牧野吗。” 莫日极静静地凝着她,语气温和了两分,认真?地问:“这孩子是谁的?” 阿缇咬着牙:“是牧野强迫我,让我怀上的。” 莫日极笑了,笑得?诡异。 他蹲下来?,冰凉的手抚摸着阿缇的脸,大掌将她雪白的脸笼住,声线极低极缓:“你不是知道?哥哥最讨厌说谎吗?” 阿缇怔怔地望着莫日极的眸子,不知为何,觉得?浑身仿佛浸透在冰里。 莫日极收回落在阿缇身上的目光,站起身,淡淡吩咐道?:“把她的孩子打?掉,处理干净,免得?被霁国皇帝看?出来?。”- 阿缇蜷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男人们踢着她的腹部。 草原上没有那么多的药物,打?胎也?用?的最原始的办法。 很快,阿缇的腿间流出黏腻的血。 她的确是怀孕了。 当时巫师救她时,不过是权宜之策,可是一个月后,巫师却告诉她,她是真?的怀孕了。 巫师告诉她时,长舒一口气,他正为之后如何继续隐瞒发愁。 唯有阿缇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怀了一个霁国最卑贱的马奴的孩子,为了保命,她必须时刻怀着这一个屈辱的孩子,卑贱的种。 见血染红了阿缇的毡袍,男人们才停下动作,将阿缇从地上拖起,带去巫师那里- 牧乔担心呼延厉不肯善罢甘休,便让柳茵茵直接住在了她的营帐内,命侍卫把守。 柳茵茵再也?不曾出过牧乔的营帐。 但却挡不住殷奴男人们的污言秽语,说柳夫人手段厉害,当真?会伺候男人,攀上高?枝,骚麻雀要回巢了。 不过这些话他们只敢在私底下喝酒吃肉时,盯着充满邪念的眼睛和满嘴油光地说。 牧乔从不参与殷奴人在晚间时,聚在篝火旁的放纵欢乐,像一群发情的野兽,性急了就?拖着女人往帐里钻。 即使牧乔生活在民风淳朴的燕北,也?不能接受这般回归动物的本性。 好在牧乔经过观察,莫日极从来?不曾参与到这样?的原始盛宴之中去,他总是高?高?地坐在鹿角椅上,懒散地靠着,眼皮耷拉起,表情倦怠,不感兴趣地望着这一切。 若是他也?像部落里其他人那般荒唐,牧乔真?不知乐平以后会过得?什么日子。 和亲队伍来?到阿拓勒,原本定在三日后的大婚,因莫日极称有伤在身,不能成礼,于是礼官只能重新挑选日子,将大婚的日期往后推迟了一个月。 牧乔也?只能在草原再多待上一月。 呼延厉每夜喝了酒,都要摇摇晃晃走到牧乔的帐前,让柳茵茵出去见他。 柳茵茵不理,就?各种辱骂。 牧乔担心柳茵茵留在阿拓勒会生变故,于是调出一支精锐五十人,趁着呼延厉某一天离开部落时,直接护送柳茵茵先回了燕北。 乐平在她的公主帐中连续待了五日,莫日极从来?不曾派人来?慰问。 好像她不是他即将要娶的妻子,漠不关心。 乐平不愿意就?这么守在帐中,一日命侍女替她精心梳妆,金钗步摇,华服环佩,妆容亦是端庄,只是与她还稍显稚嫩的脸庞有些许不协调。 乐平走出了她的公主帐,来?到莫日极的主帐。 她还未曾走近,就?被守在帐外的那海拦住。 那海的身形魁梧,比乐平高?大出许多,阴影如一座山般倒下来?,压在她的身上。 那海问:“公主何事?” 乐平温声道?:“我听闻可汗受伤了,带了宫中特制的金创药,想要看?一看?可汗。” 那海闻言,眼神放肆地在乐平身上打?量。 霁国的公主,当真?是生的娇艳美?丽,那露出一截的脖颈,雪白纤细,肌肤细腻得?如凝脂,好像一折就?要断了。 比过去他们从霁国抓来?的女人,要更加矜贵,脆弱得?好像琉璃。 在那海不知收敛的打?量下,乐平微微蹙了蹙眉,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只能垂下眼,不去看?他。 若是换做以前在宫中,有谁胆敢这么看?她,那人现?在已经死了。 终于,那海看?够了,收回目光,掀开帐子走了进?去,向莫日极禀告外头乐平的来?意。 莫日极靠在铺了狼皮的榻上,腹部的伤处疼得?厉害,越是疼,他的脑子里就?越兴奋,心中压抑着一股奇异的冲动。 “让她在外头等?着。”莫日极漫不经心地说。 他停顿了两息,对那海问道?:“前日我在草原上抓的那只火兔,你放哪儿去了?” 那海一愣,前日他随莫日极外出打?猎,的确遇到一只火兔。 火兔通体火红,长到成年也?只有人的巴掌那么大,小巧玲珑。火兔的数量稀少,加上最善于躲藏,身手灵敏,极难活捉,难遇难求。 莫日极那天倒是抓了一只,他对这些娇小的、养来?取乐的玩意儿不感兴趣,扔给了那海便不再管了。 那海没想到莫日极今天突然提起,幸好他还没有私下把火兔处理了。 他回道?:“在草场里养着。” 莫日极:“拿过来?,再把牧野叫来?。” 他想了想,怕那海去叫人,她不搭理,补充道?:“就?说关于大婚的事宜要和她相商。” 那海领命,转身出了帐。 乐平抬起头,望向他。 那海对上她乌黑明亮的眼睛,心想他们可汗当真?是不喜欢女人,这样?娇滴滴的公主,竟是一眼都不急着看?。 那海对乐平道?:“可汗现?下不便,请公主稍后。” 闻言,乐平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情绪,没想到见一个殷奴人的王,也?和过去见她的父皇那般难见。 乐平乖顺地站到一边,静静等?待。 侍女明洱展开披风,搭在她的肩上- 阿缇流了产,躺在床上,连续三天都动弹不得?。 莫日极将过去服侍她的女人全部遣走,只有一个老妈妈,从小照顾阿缇,舍不得?离开她,苦求着留在了阿缇身边,照顾小产的阿缇。 阿缇不知道?为何哥哥突然那样?对她。 她以为最难熬的日子便是当初被牧野抓去当俘虏,囚困在牧野军中的时候。 虽然牧野将她从军中放出之后,哥哥因她失贞想要杀了她,但当她回到阿拓勒,哥哥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依然是可汗唯一的妹妹,尊贵的公主。 阿缇求着莫日极,将所有知道?她曾经被抓去当俘虏的阿拓勒人全都杀了,包括当初那些拼死想要护住她的女人们。 阿缇终于放心了。 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有过如何不堪的过去。 而她也?相信哥哥还会像以前那般宠着她,就?像她让哥哥为她杀掉族人,哥哥不也?杀了。 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自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它也?杀死。 可阿缇如何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牧野来?到阿拓勒不过两日,哥哥和牧野从呼伦湖上一下来?,就?这般对她了,打?掉她的孩子,让她住进?了最低劣的殷奴人住的矮帐。 矮帐不远的地方就?是马场,马粪的味道?熏天,无?处遁形。 马场里的味道?,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阿缇,当日在那个狭小昏暗的马厩里发生的一切。 巫师来?看?过她一次,留下了药。 吃过药以后,阿缇的双腿不断有血流出,有时带出血红肉块。 阿缇没有穿衣服,身上只盖了一条粗糙的毡毯,老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替她擦。 阿缇始终闭着眼睛,她没有想到在阿拓勒,她有一天也?会过得?这般凄惨。 莫日极那天对她说的话,历历在目。 ——“你不是知道?哥哥最讨厌说谎的吗?” 她心中发凉,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牧野和哥哥说了什么,让哥哥相信了她和牧野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缇不明白,哥哥怎么会那么快就?相信了牧野,他明明最恨的人就?是牧野,怎么在呼伦湖上时,没有把牧野杀死。 阿缇死死攥住身上的毡毯,粗糙的毡毛扎着她娇嫩的皮肤,令她浑身不适。 她决不能就?这样?放过牧野。 阿缇在床上躺到第五日时,终于不再出血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她硬撑着,让老妈妈为她换了衣服。 老妈妈劝她不要出去,草原风大,小产的女人通常一整个月子都不敢出去吹风,免得?落下病根。 阿缇嫌她啰嗦,恶语将她赶走,不要她跟着,自己去了哥哥的主帐。 阿缇走近主帐时,看?见了站在帐外的霁国公主。 难怪哥哥那么想要打?下霁国。 一个公主的身上,竟然有那么多繁复的金饰,穿着那么华贵的锦服,就?连阿缇在最得?宠时,也?不曾穿过这样?好的衣服。 更何况现?在她身上只有一件丑死了的褐色毡袍。 阿缇忽然希望哥哥的大婚早一点?到来?,这样?霁国的公主就?再也?不能穿属于她的国家的服饰,只能穿上他们草原的衣服。 阿缇不想站到霁国公主的身边,显得?她此时更加狼狈,就?那么躲在远处,等?着乐平快点?离开。 但她看?到乐平也?在哥哥的帐外吃了闭门?羹,心中很是畅快。 那海从草场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笼子,笼子里蜷着一只小小的火兔,好像一团球。 他一路提着笼子,走进?了主帐。 阿缇很早以前就?求莫日极给她抓一只火兔,莫日极答应了要给她抓。 难道?这一只火兔就?是给她的? 阿缇提起了希望,果然哥哥不会那么狠心对她。 和马奴的事情,是她做错了,哥哥惩罚过她了,但还是心疼她的。 她伸手,抓乱了头发,又将毡袍解开,让风钻进?身体,浑身冻得?冰凉,令脸色更加苍白。 那海将火兔带进?帐,很快又出来?,去请牧乔。 阿缇走到帐边,睨了垂着首在发呆的乐平一眼,就?要往主帐里去。 两边的殷奴侍卫互相对看?一眼,犹豫一瞬,出手阻拦。 阿缇瞪着他们:“本公主你们也?敢拦?” 那海不在,他们不敢得?罪阿缇。 阿缇推开他们拦到面前的手,走进?了帐中。 乐平听见阿缇的声音,抬起眼,静静地望着她。 突然有些羡慕,若是她还在宫中,也?会像阿缇这般放纵恣肆。 阿缇进?帐没多久,牧乔随那海来?到主帐。 牧乔见乐平站在帐外,皱了皱眉,问道?:“乐平,你怎么在这里?” 乐平握紧了手中的金疮药,“我想见一见莫日极,也?许能和他好好相处。” 只是她没想到一来?就?吃了闭门?羹。 牧乔看?向那海,眼神不善。 那海无?动于衷:“可汗要见的是牧将军,没说要见公主,只让公主在外面等?着。” 牧乔也?不想乐平进?去受莫日极的冷遇,莫日极什么德性,牧乔再清楚不过。 她对乐平说:“公主回去吧,外面风大,免得?造了风寒。” 乐平摇摇头:“我等?到将军出来?,再看?看?吧。” 以前父皇不愿意见母后时,母后便也?是那么站在殿外等?的,母后如何在宫里活下去,她也?能在阿拓勒这样?活下去。 “没用?的。”牧乔轻轻地对她说,“不要去讨好你讨好不来?的人。” 乐平被她的话说得?眼睛一红,望着牧乔,忽然道?:“我以前很羡慕皇兄和嫂嫂,以为自己若是嫁人成婚,如果能像这般就?好了。” 闻言,牧乔一愣:“为什么会羡慕?” 她和陆酩,哪里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 90-100 第 91 章 乐平记得嫂嫂刚嫁进皇宫的第一年, 皇后就对?嫂嫂诸多不满,明里暗里地挑刺。 皇兄总是默不作声地听着,不置可否。 乐平察觉得?出皇兄与母后不似她和母后那般亲近, 甚至不如她的?姨母淑妃所出的?七皇兄。 七皇兄平日里那般与皇兄针锋相对?,野心勃勃。 乐平都拎得?清的?事情, 平时从不与七皇兄来往, 母后却仿佛不知似的?,还总让皇兄对?七皇兄多照拂。 皇兄不曾驳辩过,对?母后向来是敬是孝的?, 让人?挑不出错处, 但他和母后说话时的?态度却始终是清淡疏离的?。 乐平以为是皇兄本来的?性子就是如此,母后说他是被太祖帝养坏了,养得?没有人?味。 乐平心想可能是这样的?吧,要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 是没有人?味的?。 要想在皇家生存, 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准的?, 不管是谁,全都要仰仗宫里最贵的?贵人?。 贵人?一句话, 就可以定?所有人?的?生死?。 太祖帝还在世时, 曾经对?王皇后也?是诸多不满。 在皇后第一胎的?嫡皇子夭折后, 又连续三年肚子不见动静, 太祖帝便动了要废她的?想法。 若不是王皇后在被废之前, 突然怀孕, 生下了陆酩, 才重新坐稳了当时王妃的?位置。 乐平听母后私下与她抱怨过, 在太祖帝要废后时,父皇一句话也?没有为她说过情, 甚至已经开始物色他的?下一位王妃人?选,日日流连在侧妃和妾侍处,她们接连诞下儿?女。 母后还没有被废,那些狐媚子各个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坐上她的?位置。 乐平觉得?,母后大?概是忘记了自己?当年那般受惊的?苦楚,又或者是实在太难忘,所以想要将这一份苦楚转嫁出去。 终于,母后在一次皇兄来请安时,提出了废太子妃。 那天,乐平是第一次见到皇兄与母后起冲突,说出那般不敬的?话。 皇兄直言让母后管好她自己?,手不要伸到东宫来,他的?太子妃就只有牧乔当得?。 皇兄虽然对?嫂嫂总是不咸不淡的?,可除了嫂嫂,却也?不见他有多看过谁一眼。 乐平感受的?出来,皇兄分明是心悦嫂嫂的?。 废太子妃的?诏书颁布时,所有人?都说是因为皇兄不喜,所以把嫂嫂休弃,只有乐平知道一定?是嫂嫂自己?不想跟皇兄过了,不然皇兄是绝对?不会休了嫂嫂的?。 乐平想起过去的?事情,仰起头,望着牧乔的?眼睛,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她其实很聪明的?。 她的?皇兄那么聪明,她是皇兄的?妹妹,怎么会是蠢的?,什么也?发现不了。 乐平知道现在她说什么,嫂嫂也?不会再回头了,不如不告诉她这些的?好。 牧乔对?上乐平乌黑明亮的?眼睛,见她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轻抿唇,也?没有在深究。 不管她和陆酩过去如何,过去就过去了,不必翻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影响到她。 牧乔从乐平手中?拿走金创药:“公主回罢,这药我会替你转交。” 乐平点?点?头,不再坚持了。 就连她皇兄和嫂嫂这样,最后不也?走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乐平什么都看在眼里,那天在豫州送她离开时,皇兄和嫂嫂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了- 阿缇跪在帐中?,和莫日极哭饶许久。 莫日极始终一言不发。眼底不耐烦地情绪越来越明显。 阿缇的?面色苍白憔悴,楚楚可怜道:“哥哥为何宁愿信一个阿拓勒的?仇人?,也?不肯信我?” “难道你忘了牧野是怎么杀死?老?父汗,怎么将他的?尸首悬在燕都城门?上?” 用不着阿缇来提醒,莫日极比她清楚老?父汗的?尸首在城门?上挂着的?样子。 如今老?父汗的?尸首已经被莫日极带回,安葬在草原。 莫日极眉心之间升起阴森森的?戾气,他闭目养神,压抑着胸中?怒意,不轻不重道:“滚出去。” 莫日极说这一句话时,正巧牧乔拿着金创药,进入主帐。 牧乔皱皱眉,也?不多说,当即转身就走。 莫日极余光瞥见牧乔,刚进来就掀帘子往外去,提高音调道:“回来!没跟你说。” 闻言,牧乔这才止住脚步,她回过头,方看见跪在帐里的?阿缇。 牧乔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不过短短五日未见,阿缇竟比她刚到阿拓勒时看着要瘦了一圈,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头发也?没了光泽,好似干枯的?稻草,身上不见一件珠石点?缀,穿的?也?是最底层殷奴人?穿的?褐色毡袍。 牧乔不知道阿缇是怎么了,竟浑然没有公主的?样子,她漠然不语,当作没有看见,并没有丝毫的?关?心。 殷奴自己?的?家事和她没有关?系。 阿缇没想到牧野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哥哥的?帐中?,还将她此时的?不堪尽数看去。 不知为何,牧乔一来,莫日极胸中?的?那一股火忽然就消了,将他和牧乔之间的?世仇抛到脑后。 已经死?了的?老?家伙们,灰都扬干净了,哪里还管得?了他想做什么。 莫日极不再管阿缇,看见牧乔手里的?金创药,轻挑眉,往椅中?靠得?更深,语气懒懒洋洋:“亏你还有些良心,知道带药来见我。” 牧乔面无表情和他对?视,将金创药朝莫日极的?脸上扔去。 莫日极抬起手,利落地接住药瓶,动作间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他闷哼一声,却并不动怒,反而唇角的?笑意越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牧乔看。 牧乔太清楚他眼底藏着的?情绪代表了什么意思?,拧了拧眉,开口道:“这是长公主记挂可汗,托我送药。” 莫日极闻言,并不接话,只是沉默而带着笑意地看着牧乔,好像生怕牧乔感知不到他眼里的?含义。 真像一条发情的?野狗。 比陆酩还要狗。 牧乔在心里想。 但她还没有想和莫日极撕破脸,暂且故作不知,语气平淡道:“可汗让我来,是要商量什么大?婚事宜?” 莫日极还是不接她的?话,他松开一直搭在胸前的?手臂,从他的?胳膊里钻出一个火红的?兔子小脑袋,转着红得?像宝石一般的?眼睛。 莫日极漫不经心地说:“前日在草原捉来一只火兔,将军在霁国应当是没见过,这一只火兔将军拿去玩吧。” 阿缇跪在地上,听到莫日极的?话,一怔,抬起头来,失声道:“哥哥,那是我的?兔子!” 明明哥哥去年冬天答应过她,到了春天,就给她抓一只火兔。 这一只火兔,本该就是她的?。 阿缇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哥哥竟然会把她的?火兔送给牧野。 莫日极终于对?一直跪着的?阿缇瞥了一眼。 那一眼冷得?让阿缇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莫日极对?帐外喊道:“那海,把阿缇带出去!” 那海闻声进入帐中?,扯住阿缇的?胳膊,阿缇不愿当着牧野的?面丢了尊严,默默地站起来,跟着那海离开。 莫日极修长的?手指顺了顺火兔的?皮毛,开口道:“还不过来拿。” 牧乔一动不动,表情漠然,提醒道:“可汗怕是弄错了对?象,这一只火兔应当送给长公主,可汗不要忘了,长公主才是未来的?可敦。” 莫日极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在火兔的?脑袋上轻拍。 他单薄的?眼皮微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盯着牧乔。 半晌。 莫日极拖着长长的?尾音,悠悠地开口:“谁说本王要让长公主当可敦了?” 闻言,牧乔眸色一变:“可汗这是何意?” 莫日极道:“阏氏足以。” 一位可汗只允许有一位可敦,但阏氏却可以有许多。 殷奴人?眼里的?阏氏相当于是他们的?妾。 牧乔当即冷下脸来:“你敢如此不敬霁国。” 莫日极不知为何,特别喜欢看牧乔的?冷脸,好像泠泠的?冰雪,更加纯粹干净了。 他勾唇笑道:“你们霁国的?皇帝在和亲文?书上,也?没有答应要给阿缇皇后的?位份,本王为何要让乐平当妻?” 牧乔放言道:“既然如此,这大?婚不办也?罢,明日我便带长公主回霁国。” 牧乔太清楚妻和妾之间地位的?悬殊与区别了,让乐平当莫日极的?阏氏,实在是欺人?太甚,霁国的?脸面将荡然无存。 莫日极并不言语,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与牧乔长久对?视。 主帐内的?气氛变得?凝滞。 就在这时,那海的?声音于帐外传进来。 “大?婚的?婚服已经制成,可汗是否需要过目?” 莫日极:“送进来。” 两名殷奴人?掀开左右帐帘,四位殷奴女人?两两各抬一架红木衣架进入。 另有一名女子跟在其后,手中?捧着一个漆盘。 莫日极从椅上站起来,走到衣架前,暗红色的?婚服,绣着阿拓勒的?狼图腾,他伸手抚摸过女式的?婚服裙摆,摩挲着裙裳的?绣纹。 许久,他收回目光,看向后头,问?道:“后面是什么?” 站在最后的?女子走上前,低着头,恭敬道:“回可汗,这些是可敦佩带的?头饰和耳饰。” 莫日极凝着那成套的?头饰和耳饰,贝玉呈现淡淡的?粉白色,周围镶嵌着黄金,素雅大?方,是那一位小小年纪的?霁国公主如何也?衬不起来的?。 莫日极忽然很想看到牧乔若是散发编辫,戴上首饰,穿上婚服,会是什么模样。 莫日极转头看向牧乔,问?道:“牧将军可还满意?” 牧乔一言不发,并不去看那华丽的?婚服和首饰一眼。 莫日极的?手搭在了牧乔的?肩膀上,轻拍了两 殪崋 下,然后掌心整个包裹住她的?肩。 真是瘦削啊。 以前他怎么能没发现呢。 莫日极缓缓道:“方才本王不过是玩笑话,这可敦的?婚服都准备好了,如何能不大?婚。” 牧乔用力推开他的?手,眼神冰冷,一字一顿:“最好如此。” 莫日极耸耸肩,靠回椅上,继续不说话了,修长的?腿架在椅前的?桌上,抱着火兔。 火兔在他的?腹前钻,被莫日极一掌按住,拢在手心,骨节分明而细长的?手指插进火兔柔顺的?毛发里,缓慢地轻顺。 牧乔不想和莫日极待在一起,莫日极整个人?都散发出阴暗的?气息,好像一条盘踞在枯草里的?恶狼,不声不响,蛰伏在暗处,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猎物,随时准备猛地咬她一口,将尖锐的?牙齿扎进她的?骨肉,将她撕扯开来。 牧乔问?:“可汗还有别的?事吗?” 莫日极看着她,缓声道:“过来把这只火兔拿走。” 牧乔站着不动,甚至一眼没瞧那一只火兔,“既然是阿缇的?小宠物,可汗还是还给她的?好。”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主帐。 一阵风从帐帘穿过,带来丝丝凉意。 莫日极眯了眯狭长的?眸子,凝着那垂下的?帐帘,脸色阴沉下来。 他这是第一次拿什么东西去讨好一个人?,却没想到牧乔竟那么不识趣。 莫日极的?脸色阴沉着阴沉的?,忽然勾唇又笑了起来,笑得?诡异。 若是牧乔当真那么容易讨好,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火兔被禁锢在莫日极的?手掌里,感受到他压迫的?力量越来越强,火兔从他虎口处钻出脑袋,纵身一跃,跳到地上,蜷成一团,往外滚去 但它的?动作却不及莫日极的?快,只见莫日极抬脚,沉重的?玄色猎靴将火兔踩下。 噗呲一声,浓稠的?血从靴底溅射出来。 火兔被压成一片圆圆的?血饼。 莫日极望着那一摊血肉模糊,皱了皱眉,嫌恶地发出一声轻啧- 大?婚推迟一个月的?消息,礼官差遣信使快马加鞭,赶回奉镛,启奏圣上。 乐平身边的?影卫也?暗中?放了影鸽,让消息传出草原。 若是不出意外,影鸽来回五六日,就该有回信了,只是五六日过去,始终不见影鸽飞回。 草原上遍布着阿拓勒养的?海东青,无时无刻不在草原上空盘旋,影鸽想要飞出海东青的?捕猎范围,难上加难。 和亲队伍来到草原的?第十五日,信使带回了御信。 牧乔是和亲队伍里的?领头,礼官得?了御信,看毕,转交给牧乔过目。 牧乔接过礼官手里的?信,缓缓展开。 雪白绢纸上,只写?了极为简短的?两个字—— “已知。” 字迹潦草,最后一笔还氤氲了一团墨渍。 牧乔凝着这两个字,忽然皱了皱眉。 她太清楚陆酩的?字是如何的?了。 这简短的?两个字,虽然有在刻意模仿陆酩字迹里的?龙飞凤舞,却少了其中?的?刚劲锋利,每一个笔锋都处理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礼官不知牧乔心中?所想,凑近看信后,松一口气,笑道:“幸好皇上并未动怒,长公主大?婚可以按既定?的?日期进行了。” 牧乔将信折起,不动声色,只淡淡“嗯”了一声,唯有眸中?在沉思?。 第 92 章 奉镛城里发生了什么, 又是何种状况,牧乔就算想知道?,也鞭长莫及, 更何况,陆酩的事情, 也不必她?去关心, 他自己就能处理。 大婚虽然推迟了一个月,但这一个月,说长不长, 说慢不慢。 草原上的日子自由闲适, 草场广袤无垠,春光和?煦,牧乔每日最常做的事情,便?是找一处空旷无人的原野, 躺在?地上, 望着无垠的天空发呆。 偶尔有风吹来, 碧绿的草拂过她的脸颊。 牧乔听着自然絮絮低语,思绪飘得很远。 莫日极站在?她?的身后, 冷不丁出声:“在?想什么?” 牧乔未睁眼, 听出了是莫日极的声音, 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在?想, 什么时候这一片土地, 能够归于霁国。” 莫日极盯着她?, 不怒反笑, 勾起唇道?:“何必那么麻烦, 你若留在?阿拓勒,这一片草原就已?经是你的了。” 牧乔缓缓睁开眼, 眼眸清明,映出无尽苍穹。 “今日可汗大婚,还?有时间?闲晃?不要耽误了吉时。” “将军可没有资格说本王,若非礼官到处找你,找不到人,本王这才来寻你。” 如今乐平虽然已?经身在?阿拓勒,但在?出嫁之前,所?有的礼制都按照霁国的来。 乐平出公主帐,进到花轿里,要一路由她?的兄长背着,陆酩不在?,但授命了牧乔背乐平出嫁。 莫日极悠悠道?:“霁国的皇帝倒是看重你,竟然命你代他行兄礼。” 代行兄礼,谁都可以,唯独陆酩的兄礼,不是谁都敢代的,那代的可是九五之尊,那相当于将牧乔放到了和?皇帝平齐的位置。 牧乔并不接莫日极的这一句话,从草地上坐起身,站了起来,拍了拍手臂上沾到的草屑。 莫日极望着她?,抬起手,伸向她?的头顶。 牧乔眸色一紧,立即握住他的胳膊。 莫日极唇角的笑意越深,声线幽沉道?:“那么怕我??”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夹走?了牧乔发间?的一根枯草,在?她?的眼前轻晃而过,很快枯草随风飘落走?了。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甩开莫日极的手臂,径直离开- 牧乔回到公主帐前,帐前张灯结彩,帐帘也换成了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红帘,帘下坠着玛瑙珠串。 牧乔掀开红帘,进到帐内。 乐平正坐在?镜前,明洱刚刚题她?梳妆完毕,一旁的侍女?手中捧着红色漆盘,盘上铺着红盖头。 牧乔注意到,乐平身上穿的嫁衣,还?是霁国的服制,并未穿上那天在?莫日极帐中她?所?见到的殷奴人的婚服,头饰也戴的是霁国皇室传统的凤冠,张扬华丽。 听见帐帘的珠串叮当,乐平回眸,和?牧乔的目光对上。 牧乔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桌上的木梳,替乐平梳发。 乐平敛下眸,由她?梳发。 直到礼官进来,提醒道?:“长公主,吉时已?到,该出发了。” 乐平望向铜镜,牧乔与?她?在?铜镜里的视线汇上,谁也没有开口。 若是乐平在?宫里出嫁,不会如此冷清,奉镛城内一定是连日庆贺,让全城的人都知道?,长公主风光大嫁。 明洱上前,将红盖头盖在?了乐平的头上,遮住了她?雪白稚嫩的小脸,还?有那一双染上愁绪的眼睛,不再像过去那般明亮。 牧乔垂下眼,在?袖中蜷了蜷手。 牧乔在?乐平身前蹲下,乐平在?明洱的搀扶下,趴到了牧乔的背上,手臂环住她?的脖子。 牧乔将她?背起来。 隔着红盖头,乐平在?牧乔耳边小声问:“我?会沉吗?” 牧乔笑道?:“不沉,很轻。” 牧乔背着乐平,出了红帐,走?到花轿前,最后将她?送进花轿。 牧乔替她?理平了压乱的婚服衣襟,要走?时,乐平从宽大的袖摆里伸出手,扯住了牧乔的衣袖。 牧乔看向她?,轻声开口道?:“公主若是不愿意,现在?还?能换人。” 替嫁的女?子一直都在?帐中准备着。 闻言,乐平缓缓松开了牧乔的衣摆,将手收回,端重地坐在?轿中。 “……” 牧乔发现,在?某些?方面,乐平和?陆酩当真?是很像,一旦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 在?悠长的礼乐声里,花轿启程。 因为大婚的日子推迟了一个月,礼官考虑这段时日一直住在?莫日极的部落于礼不合,于是在?部落十里外的位置安营,今日由莫日极来接亲,最后在?阿拓勒礼成。 那海骑马在?队伍最前,莫日极以他的腹伤未好全,不适宜骑马未由,连亲也不接。 礼官见莫日极未至,才知道?此事,颇为不满,但吉时已?到,不能耽误,加上如今的殷奴兵强马壮,霁国却还?受战事缠绵,羸弱不堪,已?没有了昔日让殷奴称臣的底气,只能由那海接亲。 陆酩让乐平带来的嫁妆,却是足够气派,连绵数里,乐平的花轿走?到阿拓勒,大半的嫁妆还?没有从霁国的营中走?出。 牧乔骑上马,等着嫁妆全部抬出营中,跟在?最后。 嫁妆出营的速度有条不紊,然而半个时辰后,忽然就慢了下来,嫁妆堵在?了门口。 前方的队伍绵延数里,牧乔高坐马上,眯了眯眸子,朝远处眺望,已?然看不清远处的花轿。 抬嫁妆的宫人窃窃私语,表情疑惑。 牧乔皱皱眉,策马往队伍的前方去。 一阵风吹来,牧乔闻到了空气里的青草气息,夹杂着极淡的血腥味。 她?的眸色一紧,双腿夹住马肚,喝令疾风快跑。 越往前,血味越加浓烈。 队伍最前方,到处都是七零八落的宫人尸体。 礼官的胸口中箭,倒在?花轿前,一动不动,已?然没了气息。 牧乔脸色阴沉,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花轿前,一把掀开轿帘,里面空空如也。 乐平已?不知去向。 牧乔攥紧了轿帘,很快又甩开,走?出花轿,兵器相接的清脆声响从前方传来。 她?向前望去,只见那海骑在?马上,右手握着流星锤,正在?与?一队人马激战。 突袭者所?骑的马后接插着蓝色旌旗,旗帜上绘有沙狐的图腾。 牧乔虽不识得这一个图腾,但也猜到了来者一定属于草原的某一个其他部落。 突袭者有一百余人,身材魁梧,赤露着上半身,赤色的大块肌肉醒目,男人们的脸上涂了不知名的黑色液体,看起来仿佛地狱的使者般可怖。 为首的突袭者与?那海对打,手里带刺的骨鞭勾掉了那海的流星锤,而后发出诡异的叫声。 突袭者们皆往北撤去。 牧乔看见奔驰的马匹中,有一抹明亮的红。 乐平被人打晕,横放在?马前掳走?了。 牧乔当即朝他们追去,经过那海时,她?伸手,从那海的马上抢过箭袋和?弓。 疾风快速地奔跑,风在?牧乔的耳边呼啸而过,两?侧的景物模糊。 她?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利落地上弦,用?力拉满弓。 嗖得一声,羽箭向前飞射出去,下一瞬,便?直直扎进了敌人的心脏。 骑马带着乐平的男人浑身一僵,瞪大了眼睛,尚未来得及恐惧,便?如一座山般,轰然倒塌,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突袭者的首领回过头,见状,立即扬起骨鞭,缠绕住乐平的细腰,用?力一甩,将她?带到了自己的马上。 首领发出一道?哨声。 数十名手下调转马头,朝牧乔杀去。 今日是乐平的大喜日子,礼官说不能见刀刃,牧乔此时并未配有一刀一剑。 她?只能放慢马速,和?他们拉远距离。 牧乔连抽三支箭矢,搭上弦,将弓一横,三支箭齐齐向外射去,一次连中三名敌人。 牧乔从敌人身上夺过弯刀,连砍数人。 剩下的敌人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这一个霁国人竟然如此勇猛,放弃了和?牧乔对战,朝他们的大部队赶去。 牧乔朝他们追赶,在?人群里找到乐平扬起的红色婚服。 箭囊里只剩下最后一支箭。 牧乔的动作一顿,抽出箭,对准了乐平所?在?的马。 箭飞出,穿过人群,射在?了马臀上。 马发出嘶鸣,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很快,牧乔追了上去。 对方的首领回过头,扬起手中的骨鞭,朝牧乔甩去。 牧乔被他的骨鞭抽中腰间?,外衣被划破,血立刻渗透出来。 她?咬了咬牙,一刻不曾放慢马速。 首领继续抽来下一鞭,这一次抽在?了疾风的马腿上。 疾风绊倒,牧乔也从马上摔下,连滚了数圈,等她?爬起来时,已?经不见了敌人的踪影。 “妈的!”牧乔愤怒地将手里的弓砸到地上。 那海骑着马,跟了上来,他跳下马,走?到牧乔跟前。 牧乔剧烈地喘气,质问道?:“他们是谁?” 那海也是一肚子的火,怒道?:“屠戈部落的,他们好大的胆子,可汗的婚也敢来抢!” 草原上的人丁稀缺,男人们崇尚力量,女?人成了物品,抢婚是草原上的传统,把其他部落出嫁的女?人抢回自己的部落,让她?生儿育女?。 牧乔听到抢婚二字,捂住腰间?,要翻身上马,继续去追。 那海将她?拉住:“我?们现在?的人手不足,难以和?屠戈较量,不如赶紧回阿拓勒,禀告可汗再出兵。” 牧乔的眼眶猩红,恶狠狠道?:“你他妈废话那么多?跟过来干什么,还?不滚回去禀告!” 那海被她?突然一吼,怔住了,他是阿拓勒的左大将,除了可汗,整个阿拓勒也没人敢那么吼他。 牧乔骑上马,往阿拓勒狂奔,那海跟在?她?后面,竟然没有跟上。 接亲的队伍在?路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莫日极连他的主帐都未曾出。 牧乔不管帐外侍卫的阻拦,掀开帐帘,闯了进去。 莫日极正在?换婚服,慢条斯理地系上领间?最后一枚扣子。 牧乔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是不是你搞的鬼?” 莫日极垂眸,对上她?一双猩红眸子,随后目光往下移,注意到她?的手上沾满鲜血。 莫日极皱起眉,握住牧乔的手腕,将她?的手掰开,帐内的地上落了血滴。 终于,他找到了牧乔腰间?的伤口,眼眸深了下去。 “发生什么了?”莫日极问。 牧乔咬牙道?:“公主在?阿拓勒的领地里被劫持,你不知道??” “现在?本王知道?了,这样?让阿拓勒没脸的事情,你觉得会是本王做的?”莫日极看着她?,“将军是想把莫须有的罪冠在?本王头上,还?是想要本王救人?” 牧乔瞪着他:“救人!” 莫日极缓缓道?:“救人可以,但本王大婚的吉时已?经到了,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就算天塌了也不能耽误。” 牧乔:“你想怎么样??” 莫日极垂下眼,阴鸷的眸子将她?攫住,好像抓住了猎物软肋的草原狼。 他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字一顿地说:“本王想要将军替公主,与?本王成婚。” “……” 莫日极悠悠道?:“将军放心,只要礼成了,本王便?会立即出兵,救回公主。” 牧乔始终沉默不语,袖中的双手紧紧蜷起。 若非霁国带来的大半侍卫在?迎亲途中皆已?被屠戈杀尽,她?何至于会求到莫日极头上。 莫日极:“将军还?要考虑的时间?吗?屠戈部落得了公主,可不像本王这般耐得住性子,还?要等礼成才做些?什么。” 牧乔面无表情,开口问道?:“礼官已?经死了,婚要怎么成。” 莫日极勾唇笑了,“阿拓勒自然有阿拓勒的规矩。” “来人!”他对帐外喊道?。 很快,一位侍女?低垂眉眼,捧着可敦的婚服和?金镶贝玉的首饰进帐。 莫日极走?近牧乔,在?她?耳畔低语:“将军放心,她?是个哑女?,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说完,他朝帐外走?去,留下牧乔在?帐里换婚服。 第 93 章 牧乔不等哑女伺候, 直接从漆盘上拿起婚服,扔在椅上?,同时解开腰间系带, 将身上?的外衣脱去。 方才离开的莫日极这时却折返回来,掀起帐帘。 牧乔警惕地回过头, 望向他。 莫日极见她此时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白里衣, 乌发也已经披散下来,衣襟松散,露出?雪白肌肤。 他挑了挑眉, 目不斜视地盯着那一片若隐若现的地方。 牧乔停下换衣的动作, 吐出?一字:“滚。” 莫日极抬起手,晃了晃手里的金疮药和绷带,搁在了哑女托着的红漆盘上?。 他用殷奴语对?哑女交代了什么,识相地不再讨牧乔的厌, 随即走出?了帐。 哑女将漆盘放到桌上?, 拿起纱布和金疮药, 走近牧乔。 她的嘴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手里比划着动作。 牧乔看了一眼?帐帘, 厚重的帐帘垂下。 她轻抿唇, 掀起了衣摆, 露出?腹部。 哑女望着牧乔腰间的伤, 微怔, 很快解开纱布, 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伤口, 纱布在她腰间绕了一圈又一圈。 哑女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敛着眉目,不敢去看牧乔的眼?睛, 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腰上?,一寸也不曾偏移。 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一位霁国将军,原来藏在衣服之下的身形,是如此纤瘦,腰身细得只有他们殷奴男人的巴掌那么宽。 包扎好伤口,牧乔在哑女的帮助下,换上?了婚服。 深红色的长袍,穿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容貌映得明?媚美丽。 哑女觉得没有谁能比她穿这一身婚服,穿得还要好看。 哑女比划着,让牧乔在椅子上?坐下,为她编发,左右各编了两条,绕过耳后,用贝玉金饰卡住,显得温柔而?不失庄重。 牧乔没什么耐心,食指在椅背上?轻敲催促。 哑女利索地将发饰替她戴好,结束了梳妆,最后从漆盘上?拿起遮面的珠帘,挡在牧乔的脸前。 牧乔走出?帐时,莫日极已经站在帐外等候多?时。 莫日极眯了眯眸子,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许久。 珠帘似流苏般轻晃,闪烁出?五彩华光,牧乔的脸隐在其后,看不清面庞。 他缓缓走近,抬起手,想要穿过珠帘。 牧乔扣住他的手,用力一拧,一字一顿道:“快、成、礼。” 莫日极扯起唇角,悠悠地笑道:“我?的可敦着急了。” 殷奴人的婚礼比起牧乔当?年嫁给陆酩时,经历的一系列仪式相比,要简单得多?。 牧乔并非不能和莫日极硬碰硬,但她清楚莫日极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殷奴人都这样?,一身硬骨头,要么你比他还硬,将他们的骨头踩碎了。 可她怕乐平等不了。 权衡再三,牧乔觉得最快的就是让莫日极把?他要的婚给成了。 不过一场婚,她成过一次,如今更是不稀罕了,更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值得计较的特殊意义。 在一望无际的绿野,湛蓝如洗的苍穹的见证下,牧乔和莫日极并排站着。 拜天。 拜地。 再拜阿拓勒的狼图腾。 礼成了。 殷奴人摔了杯中的酒,勾肩搭背,高声叫着,让可敦摘了珠帘,给大家看一看。 莫日极没理他们,瞥了手下们一眼?,“轮得到你们看?” 莫日极在众人的起哄声里,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今日的大婚,他很满意。 莫日极带着阿拓勒最精锐的队伍离开部落。 待他走后,牧乔脱下了身上?的婚服,取了头饰,解开编发,换回了自己原来的衣服。 一番动作,腰间的伤口又裂开,血浸满了绷带。 她顾不得这么多?,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疾风被骨鞭打伤,不能在跑,牧乔去了部落的马场,翻身跃上?一匹野马,几下就将马驯服,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莫日极来到屠戈, 屠戈的首领没有任何的抵抗,反而?单手置于胸前,跪在地上?,向莫日极行草原的大礼。 乐平仍旧昏迷,安然无恙地躺在一张羊皮垫上?,身上?的嫁衣火红,凤冠霞帔耀眼?夺目。 莫日极忽然想,这霁国的婚服当?真艳丽,竟比草原传统的婚服要更好看。 要不是现在把?乐平的衣服扒了,带回去没法给牧乔交代,他现在就想把?这一套婚服给抢了。 “人都是好的,没碰。”屠戈的首领跪在地上?,谄媚地笑道。 他继续说:“就是霁国的那个将军太能打,害我?损失了不少人马,酬金上?能不能再——” 不及他将话说完,莫日极的眉心微不可见地蹙起,忽然抽出?腰间的弯刀,手起刀落,屠戈首领已经头身分离,人头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屠戈部众瞬间陷入惊慌。 莫日极淡淡下令道:“都杀了。”- 牧乔不知屠戈部落具体?的位置,只能寻着新鲜的马蹄印找过去。 远处传来一阵浩荡马蹄声。 莫日极骑马而?来,乐平打横趴在那海的马前。 莫日极最先?看见牧乔,扬鞭加快了速度,骑到了牧乔面前。 “这么信不过我??” 牧乔没搭理他,策马到那海处,“把?公主给我?。” 那海本来就不想带乐平,毕竟乐平名义上?还是莫日极的女人,他碰也不是,赶紧交了出?去。 牧乔让乐平坐在她身前。 乐平的脑袋点?啊点?,慢慢醒了过来。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回忆起花轿被袭,眼?底升起恐惧,大叫出?声,手扬起来,打在了牧乔的下巴上?。 牧乔发出?一声轻唔,将她的手抓住,固定在前面。 “乐平,是我?,没事?了。” 乐平一怔,回过头,对?上?牧乔的目光,她整个人瞬间泄了力,躲进?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的不只是这一次绑架。 哭的是她这段时日的委屈,还有未来每时每刻在草原上?担惊受怕的日子。 牧乔将她拢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莫日极觉得这一幕佳人与英雄的戏码格外刺眼?,他骑马靠近,开口道:“回去以后,我?会?派人送和亲队伍里剩下的人回霁国。” 牧乔拒绝:“不劳可汗费心,我?已命人回燕北调兵,护送的事?情交给霁国自己来就好。” 莫日极看着她,“大婚已经礼成,阿拓勒不再留霁国人。” 牧乔:“……” 乐平闻言,手紧紧攥住了牧乔的衣服。 牧乔感受到乐平在瑟瑟发抖。 莫日极瞥了乐平一眼?,“阿缇和她一起走。” 牧乔拧眉:“你什么意思?” 莫日极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将军不是最清楚吗,我?娶的可敦是谁?” “……”牧乔并不言语,只沉默地看着他。 莫日极漫不经心道:“礼既已经成了,她又算是什么?若是将军大度,愿意将她留下来当?阏氏,我?倒也不介意。” 牧乔从莫日极提出?要她代替成礼时,已经有了些许猜测,料想到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并非完全不经情事?的牧野,莫日极的这些想法若是看不出?来,在宫里的三年,也白和陆酩朝夕相处了。 莫日极提出?要送乐平回霁国时,不得不承认,牧乔心中是松了一口气的。 护着乐平的一队影卫在方才已经被屠戈部落杀尽了,而?经过乐平被掳走一事?,她更不放心让乐平留在殷奴。 可牧乔也没打算留在殷奴。 莫日极知道她始终不语,是正在筹谋。 他并不着急,要想让牧乔留在阿拓勒,可是费了他不少心思。 “将军也知道,我?们殷奴人是最不讲信誉的吧。”莫日极缓缓开口道。 他顿了顿:“若是将军不认了,这两国议和之事?我?也是可以反悔的。” “现在我?心情好,还愿意送阿拓勒的公主一起回霁国,可若将军反悔了,所有人都别?想活着走出?这草原。”莫日极笑着,说的却是狠话。 牧乔握紧了缰绳,抬起眼?,冷冷地和他对?视。 她薄唇轻启,终于开腔道:“你要保证所有人安全到达燕北,否则的话,之前我?能留你一命,就能再杀你一次。” 莫日极勾起唇角,不知道为什么,牧乔的威胁一点?不让他恼怒,反而?让他越发兴奋,盯着她的目光也越发亮了。 “没问题。” 莫日极指了指乐平:“她这一身婚服,我?喜欢,走之前让她留下来。”说完,便大笑着策马离开。 乐平听他们的对?话,听得云里雾里,直到莫日极走远,才小心翼翼地问:“是那个替身和他成亲了吗?” “……”牧乔垂眸,对?上?乐平湿润的清澈眸子,轻抿唇,什么也没说- 莫日极当?真说到做到,一刻时间也不给和亲队伍。 在夜色里,就催着赶着让所有霁人收拾行李上?路。 乐平换回了公主的常服,坐进?了马车。 当?她看见所有人整装待发,唯独牧乔的营帐未收,忽然就明?白了。 牧乔走到马车边,和乐平最后告别?。 乐平双手攀在窗边,眼?睛红通通的。 她小声地唤道:“嫂嫂……对?不起。” 原来她一点?也不勇敢,如果不是她逞能,也不会?连累了嫂嫂。 牧乔一怔。 没想到原来乐平已经发现了。 随即,牧乔笑了笑,不再避讳,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间。 “和你没关系。” 牧乔望着乐平,缓缓开口:“你回去以后,帮我?带一句话给陆酩。”- 牧乔送走了乐平,点?着火把?的和亲队伍在无垠的黑夜里,好像一条火龙,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淹没在沉沉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 牧乔转身,在营帐里拿上?配剑与暗器,去了莫日极的主帐。 主帐四?周挂满了红绸,牧乔一眼?未看,径直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莫日极靠在椅中,知道她今夜回来,极为耐心地等她等了许久。 牧乔开门见山地问:“你答应过的停战五年,还做不做数?” 既然莫日极可以把?反悔议和挂在嘴边,那日在呼伦湖边他的话,也不尽能信。 莫日极放下架起的腿,站起身,踱步走向她。 他的手掌贴向牧乔的后腰,摸出?一枚暗器,动作快到牧乔尚未反应过来。 莫日极的指腹摩挲着暗器,弯下腰,覆在牧乔耳畔,轻笑低语:“如果你听话,就算数。” 牧乔轻扯唇角,手里多?出?一柄匕首,抵住莫日极的腹部,嘲弄道:“你喜欢听话的?” 莫日极感受到匕首顶着他,笑得更浓了,他的手包裹住牧乔的匕首。 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声线低哑带磁:“这里不能再刺了,晚上?我?还要和将军共赴巫山——” 下一瞬。 牧乔将莫日极推到鹿角椅上?,匕首在他身下不到半寸的位置刺去,直直地刺穿了椅子。 她的声音低冷:“不想要那玩意儿,我?可以帮你切了。” 莫日极没料到她这般举动,整个人僵在那里,倒吸一口凉气,瞬间兴致被吓走了一半。 莫日极往后移了移,离让他断子绝孙的匕首远了些。 脑子里冷静下来后,莫日极回过味来,问道:“你怎么会?懂这些?” 虽说阿拓勒的民风奔放,但待嫁的女子也会?被族人保护起来,不让她们接触那些事?情。 更何况是霁国那样?更加民风保守的地方,女子在出?嫁之前,完全不会?有机会?通晓房中事?。 哪里会?像牧乔这般,坦然得不正常,就连脸颊也不带一点?红的。 这些事?情,牧乔和陆酩做多?了。 但牧乔不打算将这些告诉莫日极,给她自己找事?。 牧乔反问道:“你以为军中是什么地方?” 莫日极再清楚不过。 军营里的男人,脏的臭的,杀红了眼?,下了战场,还没泄完的精力,全都撒在女人身上?。 要是女人找不到,母马母狗到他们面前,也逃不掉。 莫日极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他知道要是他维持今夜还算愉悦的心情,就不该再问下去,但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你和军中的男人做过?” 阿拓勒的男人好战,不光打霁国,部落与部落之间也有无休止的战争。 父死娶母,兄死娶嫂,女人们一生经常要跟不同的男人。 草原上?的人是稀缺品,只要女人的肚子能生下他们的崽儿就够了,贞洁与否,并不重要。 可莫日极不知道为何,心里涌出?一股无名火,他咬牙威胁道:“你现在是本王的可敦,过去你如何我?不管,若是让我?发现你跟其他阿拓勒的男人搞在一起——” 莫日极的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她被男人压在身下,清冷的眸子里染上?了朦胧的欲色,眼?尾映桃花,两颊泛着绯红。 莫日极越想越气,狠狠盯着牧乔,咬牙切齿道:“我?就杀了你。” 牧乔仰起头,表情平静无澜,语气依然淡淡:“你这样?说,觉得我?就会?怕了?” 莫日极望进?了牧乔的眼?睛里,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干净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纤尘。 牧乔不怕死,他在战场上?已经领教过。 他在牧乔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的欲念和贪求,自然也没有让她害怕的东西。 莫日极忽然愤怒极了,好像他今日做的所有事?情,在牧乔的眼?中都不值一提。 他一拳砸在牧乔身后的柱上?,发出?像狼一般的嘶吼。 过去三年,牧乔在宫中,别?的没有学到,倒是跟陆酩学到了他身上?那一股清泠泠的气质。 不管她如何恼怒,他始终岿然不动,如死水深潭,激不起一丝情绪的起伏。 现在拿陆酩那一套,用来对?付莫日极,还真是好用。 等到莫日极吼够了,声音低下来,喘着气。 牧乔开口道:“我?不想待在阿拓勒。” 莫日极的气还没消,“你没得选!” “我?想在离部落远一些的地方扎营住下,不然顶着我?这一张脸,谁都知道我?是霁国的将军,如今成了你的可敦,我?嫌没脸。”牧乔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些。 牧乔虽如此说,但她真实想法是想要给自己留下后路。 待乐平回到燕北,她自然有办法要回去。 若是她的真实身份在殷奴传开,对?她来说只有诸多?麻烦,以后带兵打仗,既要受殷奴人腌臜语,就连霁国的将士,也难免对?她不那么信服。 男人嘛,都是不愿意居于女人之后,却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劣等的动物,只知道用蛮力征服敌人,用下半身让女人听话。 莫日极对?她的说辞很受用,霁国的将军成了他的可敦,说得多?好听啊,故事?也没这么好听的。 他一悦,便同意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在牧乔的三言两语里,忽高忽低,忽怒忽喜- 莫日极选定了离阿拓勒部落五里远的地方,圈定了一块平旷的地,派了哑女跟随伺候,又在离此地每隔一里的位置,设置了巡逻的骑兵。 没有殷奴人的打扰,牧乔住着还算清静,只是莫日极隔三差五就要来她帐中讨嫌,他的耐心越来越少。 牧乔已经不再想和他周旋。 她算了算时日,距离乐平离开已有小半月,估计已经到了燕北边境。 牧乔开始计划走时要带的东西,为了方便离开,必须精简。 她收拾东西时,发现了顾晚给她的药瓶。 这一个多?月来,牧乔再也没有犯过心悸的毛病,也就没想起来吃药。 不过她近日的确有些不适,食不下咽,尤其不喜肉腥气。 牧乔以为是她这一年里,乱七八糟的药吃得太多?,伤了元气,每日在帐里打坐,可丹田之中的气息如何也稳不下来,后来便放弃了,想着等回到燕北,找信得过的大夫看一看。 莫日极的腰伤又养了半月,再也闲不住,这一日天气晴朗,带了一批人马进?到草原深处打猎。 他猎到一只母鹿,直接带回了牧乔的住处,命人架火烤肉。 牧乔听见外头磨刀的声音,将药瓶放进?衣中收好,她走出?帐中,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捂住嘴,没忍住一阵干呕,转身回了帐中。 莫日极瞧见她的脸色苍白,问哑女:“怎么回事??” 哑女来回比划,见讲不清楚,捡起地上?的枯枝,在沙地里写了一行字。 莫日极才知道牧乔今日吐了一天,滴水未进?。 他拧了拧眉,亲自骑马,去请巫师。 牧乔站在帐里,隔着帐帘,伸出?一只手。 巫师在帐外,嗅了嗅她的手腕,他的神情一变,跪在莫日极面前,称贺道:“恭喜可汗,可敦这是有身孕了!” 第 94 章 牧乔隔着?帐帘, 听到了帐外巫师的话,一怔。 她缓缓收回手腕,另一只手包裹住腕处。 莫日极的脸色则是瞬间一沉, “你说什么?” 草原上对于女子怀孕常常视作极大的喜事?,尤其是诞下可汗的孩子。 巫师满脸堆笑, 重复道:“恭喜可汗, 可敦已有身孕了。” 莫日极对上巫师的眼睛,握紧拳,“那海!送巫师回阿拓勒。” 说完, 他一把掀开帐帘, 大步迈进帐内。 牧乔还在愣神,迎面拂来?一阵阴气十足的风。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神迷茫。 帐帘落下,莫日极立在她的面前, 庞大的身躯, 阴影压住她。 他眯了眯阴鸷的眸子, 一字一顿问:“谁的?” 牧乔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莫日极沉沉道:“因为我?要杀了他。” 牧乔反问:“若他在奉镛, 你也要杀到奉镛?” “……”莫日极握紧拳, 目光下移, 落在了她的腹部?。 他冷声开口:“打掉。” 牧乔后退一步, 她自己还没想到这一步, 关于这个?孩子是去是留, 更轮不到莫日极来?插手。 她的脸色僵硬:“和你没关系, 你别管。” 莫日极大步上前, 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现在是我?的可敦, 肚子里只能怀我?的孩子!”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心?中已经在盘算。 莫日极一定?要她打掉孩子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想要护住它。 “你确定?巫师说的准确吗?”牧乔冷静地?问。 明?明?她已经喝过了避子汤,先生也曾说过,她现在的身体并不容易有孕,怎么可能还会怀孕。 巫师不过在她的手腕处嗅了嗅,甚至连脉也没有搭,如何就能断言她怀孕了,莫不是误诊,或是受什么人?指示,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莫日极笃定?:“巫师的诊断从来?没有错过。” 怀孕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和正常的女人?身上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在他们草原上,便是用这种原始的办法来?判断女人?是否怀孕,比搭脉看诊来?得快。 牧乔并不相信:“你找一位正经的胡医来?,不要巫师。” 莫日极见她如此坚持,竟然也面露怀疑,他的确也想要的是另一个?结果。 “等着?!”他说完,掀开帐帘离开。 半个?时辰后,莫日极从不知哪一个?部?落虏来?了一位胡医。 胡医学的是中原医术,依靠把脉和经方治病,在草原里四处游医。 牧乔将手放在桌上,莫日极阴沉着?一张脸。 胡医在莫日极凌厉的光压下,战战兢兢地?替她诊脉。 “如何。”莫日极问。 胡医收回手,小心?翼翼道:“确实是孕脉,应当是有近两?个?月了。” 不光莫日极的脸沉了。 牧乔的脸色也未见多好看。 胡医走南闯北,行医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把出喜脉,一对夫妻,两?人?都不高兴的。 他嗫嚅两?下,继续道:“不过看脉象,胎儿有些不稳,胎气较弱,需要好生保养才行,不然有落红流产的可能。” “我?先开一张安胎的药方,夫人?先喝着?……” 胡医的话尚未说完,莫日极便径直打断道:“你直接开一副打胎药。” 牧乔狠狠踹了莫日极一脚,冷冷地?看着?他。 “你闭嘴。” 莫日极的目光死死盯着?牧乔,她就算如今身困此处,对他也从来?不曾有过屈服,就算现在了,也是这副样?子,还敢叫他闭嘴? 她知不知道,敢叫他闭嘴的人?都死了? 胡医踌躇,不知所措,问道:“是保胎还是打胎?” 莫日极:“打胎!” 牧乔:“保胎。” 他们的话在同一时间?响起和落地?。 牧乔的语气淡淡,却好像已经下了决心?。 莫日极瞪着?牧乔。 牧乔问:“你不想当它的爹?” “……”莫日极一怔,“你说什么?” 莫日极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高兴。 愤怒牧乔好大的胆子,竟然想让他给一个?不是他血脉的野种当爹。 但当牧乔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又有些高兴。 虽然他们已经在草原和天地?的见证下,举行了成婚礼。 莫日极却觉得,这一场婚礼,是他用计谋得逞的,牧乔未必会认下,安分地?留在草原。 可牧乔却让他当她腹中孩儿的爹,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一个?孩子,有了更真实和确定?的羁绊。 莫日极同意了。 “可以。”他说。 “但是,”莫日极指了指牧乔的肚子,“等这个?生出来?,你要跟我?再生一个?。” 为了让她养胎的这段时间?,莫日极不发疯,哪天给她真的下一碗打胎药,牧乔开口道:“看你的表现。” “如果你能当一个?好父亲。” 牧乔上不懂事?的时候,父亲就战死了,不知道什么样?的父亲是好的。 大概像先生那样?的吧。 若是先生还活着?…… 她做的所有事?情和决策,也能有一个?商量的人?,先生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帮她。 牧乔的手抚上她的小腹。 不知为什么,明?明?在想先生,思绪突然中断,想到了陆酩。 如果这个?孩子被陆酩知道,一定?会被他蛮横地?抢走。 如果是个?女孩,不过是被困守在宫中,像乐平那般不谙世事?。 如果是个?男孩,就像过去太祖帝驯化他那样?,将他养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帝王。 哪一个?都不是牧乔想要这个?孩子经历的。 就连她怀孕期间?,怕是也要被困在宫里,哪里也不许去。 若是她在草原里把孩子生下来?,再回燕北,她能够做到让陆酩永远也不会知道孩子的存在。 莫日极送胡医出帐,出去后,立即问了他一个?问题。 胡医早就习惯,几乎每一个?丈夫在女人?怀孕后,都要找机会悄悄问一嘴。 “正常三月之后是能够行房事?的,但是夫人?的胎不稳,整个?孕程都很危险,最好还是不要……”胡医说着?说着?,抬眸看向莫日极。 莫日极的脸黑得不成样?子。 胡医识趣地?闭了嘴,留下一张安胎的药方- 奉镛城中,这两?个?月,大臣们的日子比过去好过了许多。 陆酩刚即位的时候,在朝中进行了一波彻底的清算。 除了太子党和中立的大臣外,其余各皇子的亲信和势力皆被翦除。 不仅如此,过去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庇佑,在承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仗着?官位和权势,鱼肉百姓,贪赃枉法的官员也一一被清算。 以至于很多大臣们上朝之前,都将自己的后事?和棺材板准备好了,就怕被皇上某一日清算。 朝中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持续了数月。 等到清算那一波完事?了,他们也不曾轻松过。 若是所写的奏折里有丝毫的瞒报,都能被皇上火眼金睛地?揪出来?。 年纪轻一点的,早朝之后,就是午门前的一顿板子。 年纪大一点的,不经打,就当着?众大臣的面,摔下奏折来?,一顿阴阳冷嘲,让德高望重的老臣没了脸面。 虽说陆酩采取的高压政权手段让在朝为官变得步履维艰,可朝中确是呈现出了数多年未见的清明?政局。 由?二皇子引起的一系列内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平息,朝廷空前齐心?,在应对外患之上,亦是临危不惧。 当朝中日益稳定?之时,南方捷报频传,大臣们发现皇上也不再对他们那般苛刻了。 尤其是这一两?个?月,皇上在早朝上也不骂人?了,他们屁股上戴的软垫已经许久没有用武之地?。 然而在朝中的大臣之中,只有陆酩最为信任的几名亲近知道,如今坐守龙庭的,并非真正的皇上,而是陆酩养的替身。 真正的陆酩,此时正在南方御驾亲征。 郑国公在战场上牺牲之后,以陆昭的能力,虽然带兵打仗尚可,但在谋略上,难以应对变化莫测的南方局势。 南方诸国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他们都想要打下霁国,却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 陆酩必须要在诸侯国想清楚之间?,一一攻破。 正好顾晚找到了将血制成丸剂的办法,陆酩短期内不用受到阴阳蛇蛊的限制,于是秘密前往南方,亲自主?持战局。 陆酩秘密到军中时,只有陆昭知道,暗中派人?接应。 来?接应的是一位极为年轻的将领,林越。 林越带着?一支精锐队伍在接应地?点等候,远远看见为首的人?,骑在一匹雪白的高马之上。 林越的眼睛一亮,当即策马迎了上去。 “师——”他的话尚未说完,待清了马上陆酩的脸时,将那一句未喊出的“师父”当即又收了回去。 林越从陆昭那里接了任务,只知道是护送一位从奉镛来?军中的重要人?物,陆昭千叮咛万嘱咐,命他挑信得过的部?从,不要走漏风声。 林越不知是何人?,问陆昭,他也三缄其口,林越想能让陆昭如此慎重对待的,又是来?军中支援的,只能是师父了。 他这一路上正沉浸在要见到师父,想向牧乔夸耀他这段时间?功绩的喜悦里,却不想来?的人?是陆酩,顿时浇了一身冷水。 陆酩认得他。 过去总是缠在牧乔身边,喊她师父的小崽子。 他倒是从牧乔身上学了些本事?。 陆酩看过之前的战报,林越年纪轻轻,但带兵沉稳老练,若非有他的帮助,郑国公薨逝的那段时间?,军心?大乱,凭借陆昭一人?,实难稳住。 林越因着?牧乔的缘故,一直就不喜陆酩,也像牧乔一样?,不给他好脸。 即使他知道陆酩已经是至尊至贵之人?,也不愿下马对他行礼。 陆酩并没有在意他的无礼。 林越调转马身,带陆酩等人?前往军营。 陆酩余光撇见他的腰间?。 林越的腰间?本该悬玉佩的地?方,用红绳挂了一副铜制面具,青面獠牙。 陆酩盯着?那一副面具,眉心?蹙起。 忽然,一阵寒光闪过。 陆酩拔剑,割断了挂住面具的红绳,面具从林越的腰间?掉落,被陆酩垂手接住。 林越反应过来?时,手压上腰间?,却只按住了一截断掉的红绳。 他仰起头?,怒视着?陆酩:“还我?!这是师父送我?的!” 陆酩慢条斯理地?将面具戴至脸上,淡淡道:“现在它归我?了。” 陆酩戴着?牧乔的面具,骑马进入军营。 他的身形挺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凌然的威严,戴上青面獠牙的面具之后,更显得森然,光是遥遥望着?,便让人?生畏。 牧野在军中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敌国军营。 敌国自然听过牧乔的威名,不敢掉以轻心?,纷纷议论着?应对之法。 陆酩到军中的当晚,一连数计,火攻敌船,路中设伏兵,多路夹击,将为首的夏国打得措手不及。 短短数日,便重挫夏国,拿回了泯洇两?城。 这一仗打完,其他诸侯国望而却步,陷入犹豫,不敢再战。 陆酩知道留下这些已有不臣之心?的附属国必是祸患,不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各个?击之。 而霁国外强中干,战事?绝对经不起拖,短短两?月,便以雷霆之势,将南方战乱平定?,吞并夏国和其他附属国。 南方尸殍遍野,血流成河, 一时之间?,牧野的威名再次大振。 陆酩这两?月披星戴月,带兵辗转多城,激战许久。 北方传来?的密保追不上他的行军速度。 直到战事?将息时,陆酩终于收到了密保。 此时正是深夜。 陆酩乘于战船上,更深露重,为了战事?殚精竭虑,连夜未眠。 他摘下脸上面具,放在桌上,拇指摩挲面具的边缘,另一手拿起密信,在微弱的烛光下展开。 待看清信中所写,他的手猛地?收紧,气急攻心?,发出一道压抑的咳嗽。 雪白信纸上,溅上如盛开红梅般的血迹。 第 95 章 草原上空, 海东青无时无刻不在盘旋着。 阿拓勒训练的海东青,凶猛硕大,灰白的毛发顺亮, 羽翅张开,比成年男人的手臂还要长。 牧乔算不清海东青的数量究竟有多少。 这些海东青似乎都听命于一只鹰王。 那一只鹰王浑身的羽毛白如雪, 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锐利凶狠,谁也不能将它驯服。 鹰王唯一跟随的人,只有莫日极, 莫日极的胸前挂了一只短笛, 一吹,鹰王就飞来了。 只有莫日极知?道如何驾驭鹰王,以短笛的声音来和鹰王交流,对它下令。 这一支短笛是历届可汗才能拥有之物, 在阿拓勒代代可汗之间?继承。 短笛也成了一种象征, 谁能得到短笛, 便是阿拓勒的可汗,抢也可以。 莫日极的短笛就是从他的父汗身上抢来的。 为了权利, 子杀父, 父杀子, 在殷奴的部落里, 并不罕见?。 每天傍晚, 海东青陆续飞回, 扔下一只只被咬死的灰色鸽子, 扔在牧乔的面前。 莫日极让人拔了鸽子的毛, 做成烤鸽吃了。 牧乔没有吃。 营地里除了牧乔之外,只剩哑女和被莫日极扣留下来的胡医, 数百只的鸽子吃不了,便送到主营里,分给其他人。 莫日极吃了一口,鸽子的肉瘦而柴,就扔回了火堆里。 牧乔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莫日极感受到她的目光,和她的视线对上,咧开嘴一笑?。 “霁国?的皇帝当真?是器重将军,知?道将军被困在草原,明知?影鸽飞不过?海东青,竟然还派出?那么多影鸽来寻你?。” “若是他知?道将军是女人,将军回到霁国?,会不会被治欺君之罪?” 莫日极的语气?里颇有些幸灾乐祸,仿佛是拿捏到了牧乔的软肋,以此为要挟,想让牧乔求他。 牧乔靠近椅中,凝着篝火,灼灼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将她脸部的轮廓勾勒,平添了三分柔和。 欺君之罪。 她无声地默念这一词,她的确是在犯欺君之罪,只是莫日极不知?道他搞错了重点。 牧乔轻扯唇角:“他爱怎么治罪怎么治。” 夜色深了,温度也渐渐寒凉。 哑女怕她沾了寒气?,拿来一条羊毛毯。 牧乔将羊毛毯盖在了腹部,恹恹地垂下眼,打了一个浅浅的哈欠。 莫日极转过?头,目光黏在她的身上,炽热得比一旁的篝火还要盛,直白而不知?遮掩。 若不是牧乔如今怀有身孕,莫日极恨不得立刻将她拉进?帐里,一整晚都不出?来。 牧乔虽低着头,却能感受到莫日极如野兽般原始的视线。 她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不搭理莫日极是最好的。 不然,越是骂他,他越是兴奋。 贱得慌- 莫日极对于牧乔先?前说要看他表现,当一个好父亲这件事情,倒是有些上心。 牧乔怀孕五个月时,肚子已经很显怀了。 她穿着平日里的装束,男子打扮,则显得尤为奇怪,腰带也勒得难受,于是换上了殷奴女人怀孕时常穿的棉袍,宽松方便。 莫日极傍晚来到营地时,牧乔正?要回帐中休息。 胡医怕她的胎留不住,让她白日可以在帐外多晒太阳,日落了,就尽量在帐中躺着,少走?动。 熟悉的马蹄声响起,牧乔走?回帐中的脚步稍顿,回过?头。 莫日极翻身下马,胳膊肘里夹着一只漆黑的小狗崽子,他望向牧乔,忽然一怔,站在原地。 牧乔此时没有束发,绸缎般的乌发散开,草原的风大,将她的乌发吹起,好似朦胧的轻纱,穿着印了藤蔓图案的长袍,好像完全地融入了草原。 牧乔本来不想理他,但看到他胳膊肘里的小狗,出?声问道:“哪里来的狗?” 莫日极回过?神,弯腰把小狗崽儿放到地上,小狗崽发出?微弱但有力的两声叫,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转了两圈后?,竟然直接朝牧乔跑来,在她的脚边嗅了嗅,便一直围着她转。 一边转,一边叫唤。 “部落里生的猎狗,不到两个月,等?它长大了,兔崽子也出?生了,正?好可以让它陪着玩,守着小兔崽子。” 莫日极对牧乔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一直就喊小兔崽子,觉得霁国?男人的种,生不出?狼。 牧乔低下头,正?好对上了小狗乌黑的眼睛,仰着头,朝她殷勤地摇尾巴。 她轻轻笑?了笑?。 莫日极走?近,一脚踢开了狗崽子。 狗崽子还没有他的靴子大,一个没站稳,后?脚坐到地上,倒地挣扎了好久,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牧乔皱起眉:“你?干什么?” 莫日极也很不满:“这狗崽子刚来,你?就冲它笑?,怎么不见?你?对我多笑?一笑??” 牧乔翻了一个白眼给他,“你?别找事。” “我就找事怎么了。” 莫日极起了劲,故意道:“我今日要住下。” 胡医不让做那事,莫日极这段时间?从来不留宿,也不和牧乔同眠,省得他自己难受,有女人在旁边,还得要用手,实?在是憋屈。 但今日,莫日极问过?胡医了,牧乔的胎到现在,已经稳定下来。 牧乔给了胡医一些金银,让他守住嘴。 但她不知?道,莫日极哦有的是办法,撬开胡医的嘴。 牧乔知?道他住下来想做什么,沉下脸,冷声道:“这里不欢迎你?住下。” 莫日极也眯了眯眸子:“你?就天天这么跟你?男人说话?” 在他的地盘里,跟他说不欢迎他住下? 整个阿拓勒也没有人敢给他那么甩脸子,偏偏他还上赶子,被牧乔这么甩了五个月。 他怎么着也得收一些报酬了吧。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缓缓握紧了拳,袖中的匕首已经滑到手腕处,贴着她的肌肤,一阵冰凉。 莫日极走?近她,带着十足的压迫,眼里的欲望呼之欲出?。 就连小狗崽子也感受到莫日极身上阴鸷的气?息,叫了起来,咬着他的衣摆,往后?扯,不让他靠近牧乔。 但它的力气?实?在太小,反而被莫日极拖着往前。 莫日极走?到离牧乔极近的地方,贴着她的足尖。 牧乔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难怪今日发起疯来。 莫日极的眸色暗沉下来,他俯下身,粗粝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 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拇指在她的唇瓣摩挲,探入其中,蹭过?唇内,感受着其中的娇嫩触感,微湿。 牧乔向后?仰去,下意识抿唇,想要将他拒绝在外,却不想将他的手指包含进?更深。 莫日极凝着她的唇,声线低哑幽沉:“你?不想做,就用它来帮我。” 牧乔将匕首抵住他的心脏,威胁道:“想死就直接说。” 莫日极靠近她的动作一顿,感受到匕首尖端在心口处抵着,他勾唇笑?了起来,语气?调侃:“这么小气?啊。” 莫日极故意往她身上倾倒得更近。 匕首划过?他的衣服。 “……” 莫日极的手指有混合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还有极淡的血腥气?。 牧乔不想杀他,给自己平添麻烦,但他要是非找死—— 就在他们僵持之间?,忽然,有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可汗!”那海骑马疾驰而来,喊道,“部落里出?事了!” 闻言,莫日极瞬间?直起身,脸上没了和牧乔调情时的挑眉逗弄,恢复严肃,他还拎得清什么是正?事,什么是消遣。 他翻身上马,走?时,还忘对牧乔道:“乖乖等?你?男人回来。” 牧乔:“……” 莫日极匆忙走?后?,牧乔没有回帐,而是坐在营地的篝火旁取暖。 她的目光望着阿拓勒主部落的方向。 这是那海第一次如此慌张地来营地找莫日极,牧乔不知?阿拓勒出?了何事,但今夜必定不太平。 夜风微凉,吹来时,将牧乔散开的头发拂起,篝火冒出?的火星子时不时燎到她的发尾。 牧乔不在意,烧着了就用手拍一拍。 倒是哑女在她身边半跪着,十指插进?她浓密的绸发里,拢了拢,轻顺两下,开始帮她编起头发。 左右各编了一股,在背后?中间?绕起来,其余的头发也就不再?随风飘起。 牧乔注意到,被拴在营地围栏边的疾风今夜格外焦躁,不断踏着蹄子,扯着拴住它的绳子,最后?竟然将绳子挣脱了,朝牧乔发出?阵阵嘶鸣。 牧乔意识到疾风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否则不会如此反应。 她皱起眉,起身,大步朝疾风走?去。 哑女紧跟上来。 牧乔踩住脚蹬,像以往一样想要翻身上马,却没有上去,隆起的腹部影响了她的动作。 这段时日,若不是哑女时常提醒,让她注意,牧乔真?是常常忘记她现在怀了孕,做什么事都不能像以前那般随意。 牧乔重新调整了姿势,在哑女咿呀的劝阻声里,坐到了马背上。 疾风也知?道它的主人现在怀了孕,不像往常那般撒丫子就跑吃肉文黄纹都在腾讯君 羊 丝儿尓儿无九宜四期,而是等?了两息,才由慢到快地加了速,朝阿拓勒的主部落奔去。 部落里灯火通明,刀剑相碰的声音此起彼伏。 殷奴人与影卫正?激烈的厮杀。 火光之中,有一名影卫的身手最为利落,近乎疯狂地砍杀着殷奴人。 牧乔认出?了来者是沈凌。 但几乎在下一瞬,牧乔就反应过?来。 不。 不是沈凌。 沈凌没有这样一双清泠泠的眸子,如凉月寒潭。 牧乔怔在原地。 任由疾风带她继续往前。 疾风对着踏月发出?嘶鸣。 踏月闻声,载着坐在它背上的男人,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喧嚷的环境在这一瞬仿佛静滞。 牧乔和陆酩在夜色和长风里,遥遥相望。 踏月和疾风越靠越近。 莫日极知?道这一队影卫潜入草原,趁夜色而来是为了什么。 霁国?的皇帝,自然是舍不得他手里那么能带兵的将军。 他扬起马鞭,打在了踏月和疾风之间?,打灭了地上燃烧的火把。 莫日极策马到牧乔的身前,挡在了她和影卫之间?,以黑暗做掩护,挡住了牧乔的脸,好让影卫认不出?她来。 他斥道:“你?来干什么,还敢骑马,胡医说你?的胎稳了,就乱来了?” 随着莫日极而来的,是他左右的殷奴战士,朝陆酩杀去。 莫日极的话传到了陆酩的耳中,他当即怔在那里。 莫日极抓住牧乔的胳膊。 牧乔光顾着看陆酩,没有躲开,被莫日极扯到他的马上,禁锢在他的身前。 马上的空间?狭小,莫日极挤着牧乔,她身上的宽袍也紧了起来,贴着身体,隆起的小腹显露出?。 陆酩的瞳眸放大,整个人好像丢了魂般一动不动,目光紧紧地锁着牧乔,如万物寂灭,要将她攫进?去。 就连殷奴人的刀砍在他的肩上,也忘了避开。 剧烈的疼痛让他终于回神,挥剑将眼前的敌人拦腰斩断。 真?正?的沈凌易容成了沈仃的模样,见?陆酩受伤,忙上前护驾。 沈凌浑身也已是血,语调急切道:“主上,未在营中找到将军,影卫损伤大半,该撤退了!” 因着牧乔此时的打扮,与殷奴人无异,光线又昏暗,沈凌在他们十步之外,并未发现坐在莫日极怀中的女子便是牧乔。 陆酩不言语,只死死地盯着她,穿着殷奴女人的服饰,编着殷奴女人的发式,微微隆起的腹部,怀中已有月余身孕。 他的眼眶里尽是血红。 莫日极覆在她的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恶狠狠道:“这么急着赶来,你?以为他们能救你?出?去?做梦!” “呼延厉马上就带兵来了,你?觉得他们逃的出?去?”莫日极笑?得血腥残忍,“烤人肉会不会比烤鸽更好吃一些,你?想不想尝尝?” 牧乔:“……” 牧乔不知?道乐平到底有没有将她的话转告给陆酩。 若是转告了,他不应当这个时候来的。 “放他们走?。”牧乔咬牙道。 牧乔此时满肚子的气?。 气?陆酩太蠢了!什么时候他这么蠢过?!谁让他来草原送死的! 她还不想让莫日极将霁国?吞并。 莫日极对于抓一只两只鸽子,没什么兴趣,对于影卫是死还是活,全凭他的心意。 “你?拿什么来求我?” 牧乔:“你?想怎么样。” 莫日极笑?得更欢了,压低嗓子说:“你?不是知?道吗?我刚才想做什么。” “……” “好。” 闻言,反倒是莫日极愣了,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他幽幽地讽刺道:“将军当真?是爱这些霁国?人啊。” “让他们走?。”牧乔一字一顿。 “先?付个定金。” 莫日极掰过?牧乔的脑袋,在她的嘴上咬了下去。 陆酩在影卫的掩护下撤离,他回过?头,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牧乔和莫日极窃窃细语,最后?吻在一起。 全程,牧乔没有向他看来一眼。 火光映在陆酩的瞳孔里,好似人间?炼狱。 第 96 章 莫日极虽然答应了牧乔放过这一队影卫, 但他在向牧乔要他的定金时,余光一瞥,在夜色之中, 和其中一名影卫的目光对上。 影卫的目光死死的锁着他们,不只是他, 更是用他极为不悦的目光, 紧紧凝着牧乔。 莫日极没有忘记,刚在牧乔的视线,在这一名影卫身上, 停留了许久。 莫日极今日从胡医处得知牧乔的胎终于稳定了, 向部落公开宣布了可敦怀有身孕的消息,甚至还在部落里办了酒宴,众人从早上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了傍晚, 莫日极才离开部落, 去了牧乔那里。 影卫倒是会挑时候, 赶上了部落里防备最松懈的一日,不知他们在草原潜伏了几日, 他们竟全然没有发觉。 思?及此处, 莫日极垂下的手掌向后?, 朝那海不声不响地做出一个手势。 那海当?即了然, 调转马头, 在一片混乱的掩盖想, 离开部落, 通知还未赶来的呼延厉, 继续追杀撤退的影卫。 牧乔感受到莫日极的鼻息,夹杂着浓烈的酒味, 她抬起手,狠狠打了莫日极一个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方才还喧嚷的部落仿佛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牧乔的匕首贴上莫日极的腹部,不留情地往他身上捅去。 莫日极眼疾手快,握住了匕首,才免于一伤,他得了便宜,不怒反笑道:“天天就想着往我身上戳窟窿?我可是兔崽子的爹。” 牧乔肚子里的胎儿忽然动了一下。 不知道它是赞同还是反对莫日极的话,还是因为方才陆酩的出现,血脉之间?有了反应。 牧乔没想到她的孩子尚未生?下来,陆酩就已经知道了它的存在。 她袖中的手蜷了蜷。 莫日极咬上她的时候,牧乔没有躲开,也没有挣扎,任由莫日极的所作所为。 她知道陆酩在看。 牧乔让他好好看着,看清楚了。 不要再?蠢得来草原找她,不要以为她怀着的孩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王太医是太祖帝在时,受太祖帝之命,在陆酩身边侍奉的御医。 如今见到陆酩浑身是血的回到军中,身边的影卫只剩下沈凌,王太医的心跳都停了,脸色吓得煞白,差点?没有昏过去。 他再?也顾不上皇权之威,声嘶力竭地道:“皇上何曾是有勇无谋之人,竟为了乐平公主,不顾龙体安危!” “若皇上当?真舍不得公主,便让牧将军去,也未尝不可啊,何必以身犯险!” 乐平被送回霁国?的消息,除了陆酩和他身边少数亲信知道,并未对外声张,所有人都以为嫁到殷奴的仍是乐平长公主。 而与此同时,牧野在南方则屡屡创下奇功,不日班师回朝。众人都在等着奉镛城里端坐龙庭的圣上,会如何嘉奖这一位他亲自提拔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陆酩靠在榻上,血立即将榻染红,一滴一滴流下来。 他艰难扯起唇角,声线低缓微弱:“王太医可是要继续谏言?” 陆酩一身玄衣并不显眼,如今坐上榻,素色的被衾映出血色,王太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噤了声,命令侍者打水来。 陆酩身上的刀伤箭伤,大大小小数十处。 殷奴人的骨箭上装了倒刺,取箭时,非得生?生?撕扯下一块肉来。 不仅如此,骨箭还经过有毒的草药汁浸泡,流出的血成?了脓黑色。 沈凌的身上伤也不少,顾晚此时也被召来,为沈凌治伤。 同样的伤,在沈凌身上,血很快便止住了,殷奴人的毒也并不难解,解毒的汤药喝下去,沈凌的唇色已经由青转白。 但陆酩的伤却?止不住血。 王太医见如何也不能让伤口止住血,陆酩眼里的光越来越涣散,他在宫中行医多年,什么?大场面未见过,此时却?慌了神,急得跳脚。 顾晚见状,抿唇沉思?片刻,从陆酩腰间?翻出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药瓶。 她打开药瓶,将里面的丸剂尽数倒出,总共剩下七枚红色药丸。 王太医刚又补开的止血汤药熬好,侍从着急忙慌地端进来。 顾晚拦住侍从,要将手中的药丸全部放进去。 沈凌捂着手上的腰,站起来,一把按住她的手。 “你干什么??” “阴蛇蛊在皇上的体内,会影响到伤口恢复和解毒,需要更多蛇主的血让蛇蛊镇定下来。” 沈凌表情严肃:“现在就把药都吃了,之后?怎么?办?我们找不到牧将军,殷奴人又有了警惕,能不能再?进草原还两说。” 顾晚余光瞥见陆酩,他的眼皮沉重?,已经阖上了目,意识涣散,他们争论的话,一句也听不见了。 顾晚急道:“现在不吃,皇上连今日都活不过去!” 她甩掉沈凌拦住她的手,将药丸融进汤剂里。 沈凌握紧拳,拖着伤体,走?出房,想办法派人再?次深入草原,一定要找到牧乔。 陆酩服下汤药,身上的伤口才慢慢止了血。 但人也昏迷了三日。 陆酩醒来第一件事,便召来顾晚。 “她怀孕了。” 陆酩的话令顾晚一惊,她下意识道:“不可能!” 陆酩缓缓掀起眼皮,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盯着她,竟让顾晚觉得头皮发麻。 “为何不可能?”他淡淡问,“凭你给她开的避子汤?” 闻言,顾晚的仿佛被冰水浇下,浑身透凉,她猛地跪在地上。 “皇上赎罪。” “朕也没说要治你的罪。” 顾晚以为她的那点?小聪明,能够瞒过陆酩的眼线。 她在为牧乔熬药时,陆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未曾插手罢了。 陆酩不死心地问:“避子汤难道没有失效的可能?” 顾晚抿着唇,犹豫一瞬,开口道:“也许……” “也许。”陆酩轻呵一声,“你倒是现在懂得糊弄了。” “过往医案可有先例?”他问。 “……”顾晚沉默许久,“未曾。” 避子汤的效果极强,况且她还是亲眼看着牧乔喝下的,一滴未剩。 若真如陆酩所言,也不该是那一日怀上的…… “她的肚子,大概隆起了这么?多。” 陆酩艰难地抬起手,缓慢地在身前划过一道弧线。 “依你看,这是怀孕几月了?” 牧乔的胎儿极为不稳,在母体中生?长得极慢,足五月的胎,像是三四个月大小的。 顾晚不敢回答,将头埋得更深,身体止不住颤抖。 陆酩闷咳一声,咳出一口血,他拿起御帕,拭去唇边溢出的血,将御帕扔回桌上,声音嘶哑道:“你退下罢,叫王太医来。” 顾晚知道太多的详情,不敢回答,王太医不明就里,陆酩手上一比划,他便回道:“如此大小,应当?是怀胎三月,最多四月,孕肚刚刚显怀。” 陆酩最后?一点?希冀破灭了。 南方的战事一休,他便马不停蹄地从南至北,跨越千里万里,披星戴月,淌过江河湖海,翻过重?山峻岭。 陆酩想过她会不会是被强迫的,可想完,又害怕她是被强迫的。 可若是她不愿意,凭她的本事,一定能想办法逃脱,怎么?会一直留在殷奴。 陆酩垂下眼,忽然觉得极为疲惫,许是身上的伤实在太重?了,重?得他第一次想要长眠不起。 他的皇位,他的权势,他的国?家,他的臣民,好像都不重?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化?为寂灭。 “为何不让我见皇兄?!我有话要对他说!”隔着门窗,乐平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乐平随和亲队伍回到燕北之后?,便就此停下,没有直接回宫。 连同殷奴的公主阿缇,也在燕北停留,住在一处别院,出行皆被控制。 陆酩的伤势严重?,需要静养,侍卫守着门口,非他召见,谁也不放行。 就连乐平,也碰了多日的壁,今天终于忍不住,对侍卫发了脾气。 屋外的吵闹声让陆酩蹙起眉。 陆酩听出了外面吵闹的人是乐平,叹出一口气,开口道:“让乐平进来。” 乐平进到房里,立即闻到了淡淡的草药味道。 她并不知道皇兄曾去过草原,只知道三日前,皇兄亲自到了燕北。 陆酩坐在御案后?,桌前摆着成?山的奏折,今日他一副奏折也未批,一字也看不进去。 陆酩问:“何事?” 乐平看见皇兄,听见他的声音,眼眶立即红了。 她嗫嚅两下,“嫂嫂留在草原时,她让我给皇兄带一句话。” 陆酩缓缓掀起眼皮,开腔问:“她说了什么?。” 乐平止住了抽噎,学着嫂嫂的语气,转述牧乔的话。 牧乔说—— “守住霁国?,养精蓄锐,殷奴可灭。” “……” 陆酩在椅中坐了许久,坐到华灯初上,坐到夜色沉沉。 侍从进来点?了灯,又退了出去。 灯烛寂静地燃着,忽明忽灭。 陆酩终于动了动早已僵硬麻木的身体,他伸手,拿起朱笔,翻开奏折,开始批阅。 翌日一早,顾晚受召,重?回到陆酩的院中,叩门。 屋里微弱而压抑的咳嗽声停了,陆酩淡淡道了一句:“进。” 顾晚推门进去。 见顾晚进来,陆酩批完手里的奏折,终于搁下朱笔,他抬手拧了拧眉,眼花了一瞬。 顾晚看见桌案上被揉成?一团的御帕,帕里深色浅色的血渍。 陆酩径直问:“牧乔身上还剩下七颗药,但她不知道蛇蛊的情况,不记得吃药,或者乱吃药,该怎么?办?” 当?时他同意让牧乔送乐平去殷奴,想的是来回路程应当?要不了一个月,等她回来,加之路上也有影卫同行,应当?不会出事,却?不想,生?出这样的变动…… 陆酩一直自诩他可以将一切控制在手中,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离开他的掌控。 可是只要是和牧乔有关的事情,却?一件一件的,不受控制了。 好像手中沙,又像是流过指尖的风。 顾晚也愣了瞬,印象里,这是陆酩第一次问她,该怎么?办。 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有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 顾晚垂下头,恭敬地回道:“古籍上写?,女性蛇蛊宿体若是有孕,为了保护胎儿,蛇蛊会进入冬眠状态,孕期也不需要宿主的血供养。” 闻言,陆酩松了一口气。 如此,他便还有时间?。 虽然不能像这次一样,直接袭击阿拓勒,但也足够他的势力渗透进草原。 顾晚觉得,陆酩此时与其担忧牧乔,更该为他自己筹谋。 陆酩既然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他已经没有把握,能够在一个月内找到牧乔。 牧乔身上的蛇蛊并不紧急,真正?紧急的是他身上的蛇蛊。 现下已经无血可解。 顾晚正?犹豫,要不要提醒他,但又觉得陆酩心中当?比她还要清楚才是。 终于,陆酩问完牧乔的事情,问起她:“有什么?办法能让蛇蛊晚两年发作?” 顾晚轻抿唇。 陆酩问她之前,她已经想过了,这三日,她查遍古籍,找到了一种药,也许可行。 “古籍里写?到有一种丹药,叫还魂丹,将死之人吃了,可以续命,短则三年,最长不过五年,五年之后?,再?无药石可医。” 还魂丹的配制极为繁琐,而且需要很多珍奇的药材,若非太医院里数年积累,搜集了许多稀有药材,她就算想制,也制不成?。 三年啊…… 陆酩沉默半晌:“够了。” “你着手去制药罢。”说完,他拿起桌上未看完的奏折,打开,继续埋首。 奏折堆积如山,将他淹没进去。 陆酩写?下的每一个朱字,皆力透纸背,每一字,皆藏着灭殷奴的杀心。 守着牧乔让他守的国?- 沈凌带着人马再?次进入草原,无果。 阿拓勒的部落已经不知所踪。 殷奴人习惯了游牧的生?活,一夜之间?,就能举族搬迁,换到更安全的地方。 莫日极考虑到牧乔有孕在身,虽然胡医说胎稳了,却?也不放心她骑马,于是将她安置在了马车里。 马车是乐平和亲时乘的其中一辆,算在她的嫁妆里。 莫日极把乐平送回了霁国?,倒是有脸把她的嫁妆都扣留了,美?其名曰对牧乔说:“你嫁给我当?可敦,这些就是霁国?皇帝为你准备的嫁妆。” 夜里,莫日极和牧乔乘的一辆马车。 次日清晨。 他们停下修整,准备早饭。 哑女站在马车边,扶着牧乔下车,在一旁临时垒出的草垛旁坐下。 她端来一碗羊奶,还有一块煮过的牛肉,殷奴人早饭吃得就是硬菜。 牧乔闻到热羊奶散发出的腥味,捂住嘴,止不住地干呕,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她摆手,示意哑女将早饭端走?。 哑女还是第一次见牧乔孕吐的反应这般强烈。 牧乔怀孕期间?,其实并不怎么?有孕反,正?常孕期前三个月是孕反最严重?的时候,她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正?巧莫日极巡防归来,看见牧乔在不停地呕吐,但因胃里没有食物?,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一直这样。 莫日极扭头,语气阴沉道:“把胡医找来给她看看。” 牧乔没有吃早饭,很快队伍重?新启程,她坐回马车里。 牧乔掀开车帘,望着绵延的草原,忽然在想,她是否真的要继续留在草原。 起初她知道自己怀孕,许是过于突然,让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逃避,她实在受够了陆酩的控制。 但殷奴也并非可久留之地。 后?来又因为胡医说胎儿不稳,不能颠簸,需要在床上静养,牧乔只能留在阿拓勒,一留就是三月。 昨夜她不过骑了那么?一小段距离的马,今日她就见了些红。 胡医早晨来替她看诊,脸色严肃,让她生?产之前再?不可骑马,任何剧烈的活动也一并禁止。 现在她即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牧乔攥紧了车帘,另一只手覆在隆起的小腹上。 先生?不在了,这世上只剩下她和这个小东西了。 牧乔并不觉得它是拖累,反而下定决心,一定要护住它。 莫日极不知从何方策马而过,高大威猛,眸光一瞥,看向牧乔。 牧乔凝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眼里失了聚焦,连他经过,也没有发现。 莫日极扯起唇角,出声讥讽道:“看得那么?出神,觉得可惜了?昨夜没有与他们一起走?成??” 狗皇帝的影卫当?真是有点?本事,竟能从他们天罗地网般的追捕里逃脱。 牧乔垂下眼,并不看他,反而将车帘放下。 莫日极碰了壁,越发恼怒,扬起马鞭,打在了车舆上,架马离去。 一旁的那海见了,跟了上去,好奇道:“可汗,你跟可敦吵架啦?” 莫日极沉默不语。 “女人嘛。”那海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颇有经验,“哄一哄就好了。” 莫日极冷哼:“她怎么?不来哄哄本王。” 跟她在奉镛的老相好连兔崽子都有了,跟他就是那副样子,生?怕他不知道她的孕吐是因为恶心他,就连碰都不让碰。 那海嘿嘿笑道:“要想女人乖,就得放下架子,舔着脸,上赶着去,时间?长了,再?冷的女人也能热乎起来。” 莫日极缓缓停下马,侧过头,睨了他一眼,抬手在他脸上结结实实拍了两下。 “他妈的,用你教!” 他这段时间?舔着脸的次数还不够多吗。 莫日极最擅长驯马,再?烈的马他都能驯服,可一旦驯服了,莫日极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厌烦了,甚至会亲手杀掉已经对他极为温顺的野马。 对于牧乔,他以为也像是驯马一样。 只不过莫日极既想驯服她,又不想她驯服。 若她有一日驯服了,便与其他的野马没什么?区别了。 想到这里,莫日极又打了那海一个巴掌。 那海捂住脸:“为何又打我。” 莫日极啐了一口,骂道:“贱的!”他骂那海,也骂他自己。 那海:“……” 阿拓勒在新的地方驻扎下来,牧乔的营地依然是在离主营地五里外的地方,只不过来回巡逻的骑兵更多了。 牧乔的孕吐,胡医始终治不好,也不知是什么?原由。 牧乔虽然控制不住想吐,但也知道这样下去,对胎儿不利。 每次都是强撑着自己吃下去,吃了吐,吐了就继续吃,如此往复,整个人因此消瘦许多。 唯一让她轻松些的,是莫日极不再?每日都来营地晃眼,每次就算来,也只是放下东西就走?。 莫日极看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但往营地送来的吃食和衣物?,从来不缺,甚至连给孩子玩的木马都有。 牧乔不愿让胡医为她接生?,也不信任阿拓勒的那些女人,一定要找一名稳婆。 为了这个稳婆,牧乔主动和莫日极说话。 莫日极听完,板着一张脸,看她一眼,转头就走?了。 营地里的狗崽子往他脚边凑,被他一脚踢开,对着它骂骂咧咧地走?了。 狗崽子耷拉下耳朵,跑回了牧乔身边,发出一声可怜兮兮的嘤。 哑女也不知为何可汗与可敦就这样吵架了,她不会说话,即使想要从中缓和他们的关系,也无能为力,只是将可汗送来的那些华丽衣物?和珠玉首饰,献宝似的拿到她的面前。 牧乔一眼也不会看那些衣服饰品。 “收起来罢,不用拿给我看,这些东西,都是抢来的,我不会穿戴。” 哑女手里的托着衣饰的托盘砸在地上,望着牧乔身后?。 莫日极不知何时站在牧乔之后?,将她的话听了去。 牧乔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莫日极讥讽道:“你霁国?的东西,就不是从前朝抢来的?” 霁国?的历史不过五十余年,谁还不是掠夺者。 等殷奴的铁骑踏破霁国?山河,历史便是他想如何写?就如何写?的。 当?天夜里,莫日极难得又来了,只是这一次,身边带了一个女人。 女人不是阿拓勒部落的,她来自外邦,长相妩媚妖娆,腰肢细得像是水蛇。 莫日极将牧乔不要的衣饰扔在女人身上,让她换上。 女人也不避讳,甚至故意挑衅地瞥了眼牧乔,就在营地中央,换起了衣服。 牧乔捧着手里的热茶,喝了一口,气定神闲地看着。 见她如此泰然处之,反倒外邦女人拘束起来,频频去瞄莫日极。 莫日极不等她换完衣服,就扯着她,进了帐中。 不一会儿,牧乔听见她睡的帐里传出女人放肆而缠绵的叫声,对哑女道:“我出去走?走?。” 牧乔还未走?出营帐,只见远远走?来两人,朝营地而来。 胡医提着药箱,身后?跟了一位女人,应是她的稳婆,穿着霁国?的传统衣裙。 牧乔有许久未见过霁国?的服饰了。 直到他们走?近,牧乔看清了女人的长相。 顾晚也看见了她,对视之间?,一切不言自明。 牧乔感觉到大腿有滑腻的液体流下。 她很淡地笑了笑,开口道:“来得正?好。” 她要生?了。 第 97 章 莫日极占着牧乔的帐, 哑女想要进帐禀告,牧乔摆摆手,让她别打扰, 就算他们让出了帐,她也不想在在莫日极和女人滚过的床上生产。 牧乔借用了哑女的营帐, 生产时, 帐内只有顾晚和哑女两人陪着。 但已?经足够了。 顾晚的到来,让牧乔松了一口气。 莫日极靠在牧乔的床上,盯着厚重的帐帘, 黑着一张脸, 阴鸷的目光好像要把帐帘烧穿。 女人站在帐中,掐着嗓子已?经叫了许久,叫得嗓子的枯干了,莫日极不准她停下?, 她不敢违抗, 只?能?继续叫。 莫日极知道他不会等到牧乔掀开帐帘进来了。 他做什么, 跟谁上床,牧乔一点也不会在意。 莫日极余光发现牧乔遗落在床上的小衣, 卷在被衾之间, 露出一角和细细的带子, 缠绕住他的手指。 他将小衣揉进他的掌心。 小衣的布料柔软丝滑, 好像牧乔的肌肤应当也是如此。 莫日极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 他将手抬起, 鼻尖埋进那一片柔软, 闭上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气。 很?快,耳畔女人的叫声让他抽离。 终于, 莫日极开腔,吐出两字:“出去?。” 女人一怔,收了声。 她犹豫一瞬,谁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草原里的王,若是得了莫日极的宠幸,日后她便衣食无忧了。 她扑到莫日极的身上,抓住他起了反应的地方。 莫日极一把将女人从他的身上扔了出去?。 女人狠狠地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反应,莫日极就已?经抓着她的头发,像是拖牲畜那般,往帐外去?。 莫日极不想让牧乔撞见,绕过营帐,将那海喊来。 他将女人往前一甩,声音冰冷:“她的声音太难听了,拖下?去?割了舌头。” 女人的头皮被莫日极扯下?来一块,但她顾不上疼,眼底只?剩下?恐惧。 她挣扎着爬向莫日极。 那海已?经抓住她的背,带离了营地- 莫日极回?到营中,才发现空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胡医搓着手,坐在篝火旁,时不时不安地往回?看。 胡医看见莫日极的身影,忙站起来道:“夫人在生了!” 闻言,莫日极眉心一拧:“她人呢?” 胡医指了指哑女的帐,回?答道:“在里头呢。” 莫日极当即大步往帐前去?,伸手就要掀开帐帘,却被胡医拦下?,“不可不可,女子生产污秽,男子不可进入。” 莫日极管不得胡医,恼怒道:“滚开!” 牧乔听见外面的吵闹声,她一点不想让莫日极进来,看到她生产时的样?子。 她一边忍着疼,额角全是汗,咬了咬牙,隔着帐帘艰难开口:“你继续办你的事,别来烦我。” 莫日极听到牧乔的这一句话,直接推开胡医,掀开了帐帘。 冷风灌进帐中。 顾晚连忙放下?了盖在牧乔身上的被单。 她直起身,回?头看向进来的男人。 莫日极的长相?又?妖又?邪,此时的神色阴恻恻,好像一条毒蛇,审视的目光一下?攫住了帐里出现的生人。 顾晚被他盯着心中发慌,但很?快镇定,她跟在陆酩手下?做事,已?经锻炼出了强大的心脏。 她大声呵斥到道:“你是何人?产房岂是男子能?进?” “我是她男人,为何不能?进?”莫日极略过顾晚,看向躺在毡垫里的牧乔。 哑女的帐里陈设简陋,并没?有床,休息的地方,就在地上,垫着一张毡垫。 牧乔的脸色苍白,浑身被汗浸透,脸上因?为用力过度而冒出血点。 牧乔现在没?工夫搭理他,别过脸,紧皱着眉,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身下?的痛苦实在太剧烈,她没?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顾晚将手伸进被子里,再抽出时,手掌里全是粘稠的血。 莫日极看见她手上的血,脸色瞬间大变。 顾晚看他一眼,厉声道:“你若是帮不了忙,就出去?不要来添乱!” 莫日极还?站在原地,始终盯着牧乔。 顾晚看向一旁的哑女,命令道 YH :“请他出去?。” 哑女犹豫一瞬,怯怯地走上前,未等她靠近,莫日极回?过神来,他一把扯住顾晚的衣领,将她拽得离了地。 莫日极恶狠狠地威胁道:“要是她有事,拿你去?喂狗!” 顾晚面无表情,眼底毫无惧色地和他对视,冷静道:“你再在这里碍事,她就会有事。” 莫日极的脸色极为难看,甩开她,大步离开帐中。 篝火因?为没?人照顾,已?经渐渐熄了,草原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气温寒冷。 胡医左右张望,找到堆放木柴的地方,抱来一捆柴,往篝火里添。 篝火重新燃烧得旺了起来,胡医搓了搓手,在篝火旁的木头墩上坐下?,身体蜷缩成一团。 女人生孩子的场面,他见得多了。 他看向莫日极,谄媚笑道:“可汗,来烤烤火吧,看现在的样?子,估计又?得是一宿呢。” 莫日极的表情阴沉,我走到篝火旁,一脚踢开了胡医刚往篝火里添的柴。 柴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篝火很?快湮灭了。 胡医瑟瑟发抖,却噤声不敢再言语。 营帐内始终安静,没?有声音。 除了哑女一盆盆地往外端血水。 胡医没?有见过这般能?忍着不叫喊的,在心中啧啧称奇。 直到破晓时分?,一道婴儿有力的啼哭撕裂了夜色,也解脱了牧乔。 顾晚抱着浑身沾血的小婴儿,用温热的手巾将她身上擦干,抱到牧乔面前:“将军,生了,是一个女孩。” 牧乔疲惫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小家伙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上。 小家伙还?没?有睁眼,只?有小嘴巴吧唧吧唧在吞吐空气。 她轻扯唇角,想笑却没?有力气,只?哑声轻轻虚弱地说:“好丑。” 仿佛是听懂了牧乔嫌她丑,小家伙立马哇得哭出声来。 莫日极听见营帐里传出的婴儿啼哭,立马站起来,走进帐中。 顾晚抱着幼儿,在哑女的帮助下?,清理着她身上的污垢。 莫日极的一根手指掀开裹住幼儿的巾布:“男崽子还?是女崽子?” 哑女道:“回?可汗,是小公主。” 闻言,莫日极松了手,放下?心来。 是个女兔崽子就好。 若牧乔生下?的是男崽子,莫日极保不准以后,会不会为了他自己的孩子,对这小兔崽子下?手。 莫日极不再去?管幼儿,摆摆手,让哑女和顾晚都出去?。 顾晚抱着孩子,离开帐时,余光瞥一眼牧乔,露出担忧神色,却也没?有办法。 她能?借此机会,进到草原,中间已?是经历过许多波折。 牧乔生产时她尚且敢和莫日极叫板,但当一切安定下?来后,她便不能?那么冒失。 很?快,营帐里就只?剩下?莫日极和牧乔。 莫日极走到她身前,缓缓蹲了下?来。 牧乔看了一眼出生的孩子以后,实在太累了,此时正闭目养神。 莫日极不知原来生孩子那么消耗人的气力,他第?一次见牧乔如此虚弱的样?子,好像整个人都变得透明,下?一瞬就要消失。 他伸出手,碰上她的侧脸,将她额前的湿发捋了捋。 牧乔感受到他的触碰,眉心微微蹙起,缓缓地半撑开眼。 她的意识已?经游离,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和她梦里的看见的那一张脸重合。 大概她还?是在梦中。 牧乔抬起手,用她仅剩下?的力气,一巴掌打在了莫日极的脸上。 “都是你害的,那天我就不该管你。” 莫日极抓住她的手腕,问:“哪一天?” 牧乔冷呵:“你倒敢不认了,是不是你在避子汤里做了手脚?” “……”莫日极的眸色沉了,他握紧牧乔,“你说清楚,谁给你的避子汤做了手脚?” 这两句话说完,牧乔的眼皮越来越重,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很?快便沉沉睡去?。 莫日极狠狠地盯着她,牧乔的手腕也被他掐红了一圈。 他很?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正午的时候,顾晚端来熬好的补气血的瘦肉汤,将牧乔唤醒。 牧乔喝了汤,将孩子抱进怀里,在顾晚的指导下?,给她喂奶。 过程不算顺利,但最后好歹是让她喝上了奶水。 小家伙大概饿坏了,没?轻没?重,牧乔轻嘶一声,手指戳了戳她的小脸。 顾晚笑道:“这孩子虽然早产,但看起来倒是健康,白白胖胖的。” 牧乔的眼睫轻颤,听顾晚的意思,知道她应该是以为这个孩子是她和莫日极的了。 牧乔轻抿唇,没?有解释。 顾晚并不完全是她这一边的,到底信不住,尤其那一碗避子汤,让牧乔对顾晚有了芥蒂- 莫日极在牧乔醒来之前就离开了营地,他让那海去?调查,牧乔怀孕的那段时间,都在哪里,和谁在接触。 这些信息对于那海来说,并不难获取。虽然殷奴和霁国的战事休止了,但他们并没?有放松对霁国情报的获取,尤其是牧乔的行?踪,也是重点要盯住的。 莫日极沉默地听完那海的禀告,幽幽道:“你是说,那一个月,她一直在和亲队伍之中?” 那海回?道:“牧乔在豫州和霁国皇帝做了交接,之后便是一路送公主来草原。” 和亲队伍里的侍卫在大婚那日的劫亲上,都已?经死绝了,剩下?的,都是太监,不可能?与牧乔有关联。 莫日极眯了眯眸子:“去?查与霁国皇帝随行?的官员里都有谁。” 若是找不出来是谁,他就一个一个全都杀掉- 三月的燕北,雪还?未化,寒意料峭。 更深露重时。 沈凌推开御殿的门?。 陆酩与众大臣正在殿内商议国事,气氛凝重。 皇上不休息,众大臣也跟着一起熬,这大半年来,他们已?经习惯。 去?年秋天时,陆酩下?令,秘密迁都至燕都,天子守燕关国门?,日日操练军队,不曾有一刻懈怠。 见沈凌进入殿内,陆酩当即抬起手,示意正在发言的大臣停下?。 沈凌离开燕北已?经数月,出的什么任务,除了陆酩,没?有人知道,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大臣们自觉地保持安静,就那么看着陆酩从沈凌的手中接过一封密信。 没?人注意到陆酩的指尖有微不可见的颤抖。 这是沈凌从草原里带回?来的第?一封信。 整整半年。 陆酩已?经有这么久,没?有牧乔的消息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撕开了密信外层的封纸,展开信。 密信为了防止中途被截断,内容极短,只?有寥寥数字,写道—— “母女平安。” 短短四字。 陆酩却看了许久,许久,案前的灯烛留下?一滴红泪。 终于,他将密信一丝不苟地对折,再对折,放进衣服靠近胸口的位置收起。 “继续罢。”陆酩的声线低缓,有一丝喑哑。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连整理他此时情绪的时间也没?有。 底下?大臣们重新议论起来。 陆酩感觉心中有一股气不受控制地在肺腑里横冲直撞,他闷咳一声,将涌上口腔的腥甜重新咽了回?去?- 牧乔生产以后,身体受损,又?正值草原的冬天,最是寒冷难熬,所以月子期间,一直在帐中修养,不曾出去?过半步。 牧乔要求将顾晚留在营中,照顾她的起居,理由是比起哑女,顾晚要更加专业和细致。 莫日极派那海将顾晚的来历好一番调查,未见异常,又?抓了她在蓟州的父母扣下?,才放心让她留在阿拓勒。 快出月子的时候,牧乔犯了一次心悸。 牧乔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一种疼,能?比她过去?头疾犯病,比她生产还?要痛苦。 像是有一双手捏住她的心脏,掰开了揉碎了,捻成肉泥。 牧乔不知为何,过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仿佛在地狱里走过一遭。 直到顾晚给她吃了药才所有缓解。 顾晚替她把脉,沉思许久,最后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她生产大量消耗了气血和心力,所以有了心悸的后遗症。 顾晚为她配了药,让她每隔一月吃一颗以治疗和预防,或者心悸发时,一定要记得及时吃。 牧乔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痛苦而折磨人的心悸,牢牢记在心中。 但同时,她内心的疑虑也越来越重,可她现在身边除了顾晚,没?有其他能?信得过且医术精湛的医者能?够替她再做诊断。 若是先生在就好了。 牧乔又?一次想起裴辞。 真想让他抱一抱小阿音。 自从牧乔生产后,莫日极比之前来得更要频繁,一天至少要来三次。 每次来,常常碰上小家伙饿了,要奶吃。 莫日极也不避讳,就在帐里看着。 牧乔说了两次,见没?有用,现在她也没?有力气跟他打,也就不说了,只?是不给他什么好脸色,用薄毯包裹在身前,将小家伙一起笼罩进去?,小家伙就躲在薄毯下?,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嘬。 小家伙现在已?经脱去?了刚出生时的丑样?子,越来越圆润,很?少哭闹,一双眼睛乌黑明亮,总是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到处看。 就连莫日极一开始不喜欢她,被她的眼睛盯着看了不到半刻钟,就投降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下?一瞬,就被小家伙的小手握住。 莫日极彻底没?了坚持,走哪都要抱着她玩。 小家伙满月时,阿拓勒整个部?落庆祝了三日,喝了三日的酒。 牧乔没?有给小女儿起名,想要等到回?霁国时,请阿翁替她取名,老人起的名字,才能?压的住。 她只?取了一个小名,叫阿音。 莫日极倒是给小兔崽子起了一个阿拓勒的名字,顺着牧乔给她起的小名,叫多宝音,在殷奴语里,寓意是太阳。 他在满月宴上封了阿音公主,而这个名字,足以让阿拓勒人知道他对阿音有多重视。 但牧乔不喜欢莫日极取的名字,或者说,不管莫日极取什么名字,牧乔都不会喜欢。 因?为那是殷奴人的名字。 她的阿音,不能?顶着一个殷奴人的名字长大。 牧乔出了月子以后,决定带着阿音离开。 在出逃前,她让顾晚先走。 如果顾晚还?留在部?落,会让她分?心。 莫日极早就想让顾晚走了,顾晚留在阿拓勒,就会让牧乔时不时想到霁国,让她的心永远没?有办法安定下?来。 顾晚走之前,牧乔将一张极薄的羊皮信找了一个机会,悄悄塞给了顾晚。 那是她在阿拓勒时,每天傍晚借口散步时,探查到的关于阿拓勒布防的信息。 牧乔选定要走的日子,是阿音满月宴的第?三日夜里。 那时整个阿拓勒都已?经陷入癫狂的酒醉状态。 莫日极也醉得彻底,不让哑女将阿音抱回?牧乔住的营地,亲自将阿音抱着,在部?落里到处炫耀。 小阿音也很?亲近他,不哭不闹。 牧乔在营地里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哑女将阿音送回?来,思忖片刻,骑马去?了主营地。 这是牧乔和莫日极大婚之后,第?一次踏足主营地。 莫日极的酒意上头,竟觉得分?外高兴,揽住她的腰,俯身在她耳畔揶揄:“现在不怕被人看见没?脸了?” 莫日极喷出酒气,牧乔皱起眉,推开他,轻轻吐出一字:“滚。” “把阿音给我,你自己通宵达旦,带着她晚上不睡觉,闹一宿,回?头病了。” “草原上的奶娃子哪里有那么娇弱的。” 莫日极没?有告诉牧乔,她没?来之前,他用手指沾了酒,让阿音尝了一口。 小家伙笑得可高兴咧。 牧乔白了他一眼。 莫日极的唇角勾起,左耳悬着的血色玛瑙坠子轻晃,在夜色里闪出微光。 “哄她早点睡。”他将阿音抱给牧乔,压低声线喑哑轻喃,“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吧。” 生完这一个,要跟他再生一个。 牧乔对上莫日极的眸子,里面的欲念毫不遮掩。 “喝了这么多,你还?行??” 莫日极笑得更欢了,伸手在她的唇畔蹭了蹭。 “不可以质疑男人行?不行?,你等着,够你受的了。” “……”牧乔忍住了想捅他一刀的冲动,至少今夜不可以。 她来接阿音的时候,虽天色已?暗,但还?是傍晚,以莫日极的习惯,至少要喝到深夜,这一场狂欢才会散场。 牧乔有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足够她离开阿拓勒的草原范围。 大概是过往牧乔虽然和莫日极有诸多摩擦,但从来没?有表露过要离开草原的念头,莫日极并没?有对她有严格的行?动限制,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若是牧乔一个人,她骑上疾风,一日一夜便可以离开草原,但小阿音在夜里发起了烧。 马上颠簸,寒风凌冽,即使牧乔已?经带足了防寒的毯子,风还?是会钻进襁褓中。 牧乔初为人母,顾晚走后,没?有人帮她,尤其是现在的情况,令她不知所措,以为是寒风吹的缘故,却不知道阿音是因?为被莫日极喂了一手指的酒。 牧乔的身体极寒,就连幼儿出生,也带了寒,寒性的酒下?肚,更是受不住。 小阿音发烧以后,哭个不停,牧乔只?能?停下?马,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下?过一夜。 小阿音喝了奶,挂着眼泪,睡了过去?,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竹笛。 和莫日极脖子上挂着的,从不离身的短笛很?像,是莫日极亲自做的短笛,拿来哄小阿音玩的。 小阿音永远攥着竹笛,从她手上拿走,就要哭闹。 翌日。 牧乔一宿没?睡,天蒙蒙亮时,小阿音的烧终于退下?了,牧乔给她喂完最后一次奶,将她捆在背上,包裹严实,骑上疾风,继续往草原外走。 因?为夜里耽误了时间,牧乔没?有选择最快能?离开草原的那一条路。 此时恐怕莫日极已?经发现她和阿音不见了,那一条路上必有追兵。 牧乔绕了路,马不停蹄。 小阿音已?经恢复过来,她躲在牧乔的后背,风被牧乔挡去?,眼前只?有模糊的草原景象。 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从毯子里冒出头来,咯咯地笑。 她将竹笛吃进嘴里。 竹笛时不时发出或长或短的笛音。 牧乔骑着骑着,发现空中出现了盘旋的海东青,很?快海东青越来越多,发出尖厉的叫声。 她皱起眉,加快了马速。 然而,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猛地扎了下?来,鹰喙生啄伤了疾风的两只?眼睛。 疾风发出痛苦地嘶鸣,前脚马蹄向上扬起。 牧乔眸色一紧,当即松开缰绳,一只?手按住身后的阿音,旋身跃下?马。 疾风瞎了眼,不知方向,在剧痛的刺激下?,横冲直撞,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牧乔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疾风回?来,却等到了阵阵马蹄声。 小阿音好像能?听出莫日极的马蹄声,咿咿呀呀叫地更大声了。 牧乔知道今日她是走不出草原了,她将阿音抱进怀里,捏着她的鼻子,轻声骂道:“是不是你,小叛徒?” 小阿音握着竹笛,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懵懂。 牧乔一开始以为阿音的竹笛,不过是殷奴小孩都有的玩具,却不想这竹笛竟然能?召来鹰王。 很?快,一道阴影将她们笼罩住。 莫日极骑在马上,脸色阴沉的难看,一双阴鸷的眸子,此时正死死地攫住牧乔。 四目相?对,有一瞬间的静滞。 “上来。”莫日极先开了腔,拍着他的马前,“别逼我当着部?下?的面动手。” 第 98 章 牧乔生产完, 元气大伤,虽然出?了月子,但她也不?能保证现在打得过莫日极和他身后数百名手下。 牧乔踩着莫日极给她让出的马镫, 上了马。 小阿音看见莫日极,咧开嘴笑得甜滋滋, 浑然不觉周遭的气氛诡异, 她伸出?小手,想要和莫日极玩。 莫日极没有看她,只盯着牧乔。 牧乔上马时, 想要背对他, 坐在马前,却被莫日极掐着腰,整个提起,坐在他身前, 与他面对着面。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莫日极的声线低沉, 透着冰冷的凉意, “为什么要说话不?算数?”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 莫日极恨她恨得咬牙,双手按在了她的腿根上, 阴恻恻地开口道:“这一双腿, 留着不?安分, 就废了罢。” 巫师麻掉了牧乔的腿。 莫日极将阿音从她的身边带走。 牧乔觉得自从她怀孕以后, 有了阿音, 一切都?变得失控了。 牧乔并不?觉得阿音是拖累, 害她一次一次地没有离开草原, 只是觉得被深深的无力感裹挟。 若只有她一个人时, 天大地大,任她行。 可有了阿音以后, 牧乔发现凭借她一人之力,既护不?住阿音,也难护住她自己了。 莫日极将阿音带到主部落里,交给了部落的奶婆子喂养。 但阿音怎么都?不?肯吃婆子的奶,她还没碰上,光是靠近婆子的胸前,就小嘴一撇,一个劲儿地哭。 莫日极换了四五个奶婆子,没有一个能让阿音喝上奶的。 莫日极没有办法,只能叫来哑女?,让她一天数次来回。 莫日极只让牧乔喂奶,喂完奶,就立即将阿音抱走,不?给她和阿音接触的机会?。 牧乔知道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屈服,让她开口求他。 不?管是给她造成身体?上的伤害,还是将阿音与她分离。 但她永远不?可能屈服。 阿拓勒近来的气氛凝重,莫日极整天板着一张脸,比以往更嗜杀了,剿灭了周边数十个小部落。 部下们一个个战战兢兢。 与此同时,部落里的人都?知道,可汗与可敦吵架了。 莫日极不?再一天三趟地往可敦的营地里去,就连小公主,也被他从可敦身边带走,留在营地里,交给奶婆子们照料。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阿音一岁该断奶了才结束。 牧乔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莫日极将阿音送来。 小阿音也等了一天,要去见娘亲。 小家伙虽然只有一岁,却聪明得惊人,她知道部落里的奶婆子没有一个是能作主的。 莫日极白天在外,小阿音不?哭不?闹。 一直到夜里莫日极回来,她才大哭大闹起来,哭得差点呼吸不?过?来,小脸憋得通红,纤长浓密的眼睫毛被泪水打湿,沾在一起。 “要娘亲,要娘亲。”小阿音一边抽搐,一边吐字。 莫日极又气又舍不?得朝她发脾火,将她提溜起来,扔上马,送到了牧乔那里。 莫日极很?少再踏足牧乔的营地。 此时正值深夜,哑女?已经睡下了,牧乔一日未见阿音,睡不?着,独自一人坐在篝火边。 在寂静的夜里,忽然,牧乔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莫日极乘着夜色而来,宽大厚重的衣袍里,小阿音躲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乌黑明亮的眼睛好像夜色里的两颗星子。 小阿音一下就看见牧乔,脆生生地大喊道:“娘亲——” 莫日极始终面无表情,将阿音从他怀里捞出?。 小阿音立马跑了起来,扑进了牧乔的怀里。 牧乔将她抱住,没有去问为什么今日阿音没有被送来。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她揉了揉阿音柔软的脑袋问。 “阿音想娘亲啦。”小阿音笑嘻嘻地说。 她扒拉着牧乔,探着头?,看向站在马边,不?曾走近的莫日极。 小家伙凑到牧乔耳边,故意大声地说:“父汗也想娘亲。” 小阿音不?知道像了谁,比起寻常一岁的孩子,尚只能咿呀胡言乱语,凑不?出?完整的句子,她现在讲话,虽然会?的词不?多,也不?能说长句,但已经极为有条理了。 牧乔没有接阿音的这一句话,弯腰将她放回地上,双手撑着木墩,要将身体?抬起,挪到一旁的轮椅上。 牧乔已经习惯了双腿不?能正常行走的生活,也不?怎么需要人帮助。 莫日极等了一年?,也没有等来她的屈服。 待牧乔坐上轮椅,阿音熟门熟路地爬到她的腿上。 牧乔带着她,回了帐中?。 小阿音抱着牧乔的脖子,看向莫日极,抿了抿小嘴,眼睛里透着不?解- 莫日极将阿音送来后,整整半个月没有出?现过?,没有他的交代,也没有人敢从牧乔身边把?阿音带走。 比起部落里的奶婆子,阿音也更喜欢和娘亲待在一起,只是又很?亲近莫日极,总是缠着牧乔问父汗。 牧乔的神色越来越复杂,意识到阿音现在已经对莫日极越来越依赖,真的将他当作父汗,将草原当成了她的家。 莫日极离开的这半个月,一直在带兵与霁国交战。 牧乔在草原里,并不?知道霁国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西通丝路,南通海上贸易,经济实力大涨,又大力发展金属冶炼和火药技术,军事实力突飞猛进。 终于,在这一个月,霁国向殷奴发起了讨伐之战。 牧野将军亲征,军中?士气极盛,每一名将士都?抱着剿灭殷奴的决心。 莫日极这两年?也没有闲着,手里吞并的部落令他的实力大涨。 若非如?此,他手里的军队,当真撑不?过?如?此雄师。 莫日极没有想到,被过?去战事连累,孱弱不?堪,甚至要靠与殷奴议和才能苟存的霁国,如?何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变得如?此强大。 强大到莫日极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对手。 尤其他以为霁国军中?的主将不?过?是打着牧野的旗号在虚张声势罢了。 真正的牧乔在哪里,没有人比他清楚。 直到莫日极中?了伏击,差点没有死在战场上。 他浑身是伤,在仅剩不?足一千的部下护送下,逃回了部落。 那海抓来一名从霁国叛逃的官员,名叫刘西,据他自述,是因霁国皇帝在治军过?于严苛,他因犯了军纪,贪了些军饷,要被问斩,故而为求存投敌。 刘西将他所?知关于霁国军中?的消息尽数告知。 莫日极起初并不?信他。 直到刘西透露,以牧野的身份来出?征的,实则是他们的皇上,在御驾亲征。 莫日极重新回想起来,多年?前的那场围猎宴会?上,还是霁国太子的陆酩,所?有人都?沉醉在靡靡之音中?时,唯有他的眸色冷峻。 莫日极的眼底闪过?杀意,浑身兴奋。 刘西见状,趁机提议:“可汗何不?以乐平长公主为质,要挟霁国退兵?” 闻言,莫日极抬起眼,阴鸷的眸子掠过?他。 刘西的呼吸一滞,觉得后背发凉。 莫日极带刘西去了牧乔的营地。 因霁国对殷奴的侵犯,他的受挫,连带着对牧乔添了恨意。 他想要让刘西的眼睛,狠狠折辱一遍牧乔。 他们要营地时,小阿音正躺在牧乔的腿上午睡。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雪白得近乎透明。 随着小阿音越长越大,她的五官越来越精致漂亮,但没有丝毫殷奴人长相?的特点也越来越明显。 牧乔今日没有束发,乌发披散,穿着一件女?式长袍。 她从霁国穿来的衣物,已经破旧得不?能再穿。 一阵风吹过?,将她的头?发扬起,露出?脸来。 刘西看清了牧乔的样貌,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可汗竟然将前太子妃抓了来?” 莫日极眯了眯眸子:“你说她是谁?” “小人曾经在宫宴上亲眼所?见,正是前太子妃,不?会?有错!” 莫日极盯着牧乔看了许久。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陆酩还在做太子时,娶的那一位太子妃,不?就是牧野的妹妹牧乔。 而陆酩与牧乔成婚的那三年?,牧野在燕北,当真是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莫日极缓缓将视线移到了阿音的脸上,那一张雪白的脸蛋,眉眼间,倒真是像极了那一位太子,如?今的霁国皇帝。 莫日极让手下带走了刘西。 他独自走进营中?。 “阿音。”莫日极用殷奴语唤道。 小阿音瞬间睁开眼睛,从牧乔的腿上笨拙地爬来,动作急促,然后踉踉跄跄跑到莫日极身前,咯咯笑道:“父汗!父汗!” 阿音的殷奴语说得比霁国语要好,她只和牧乔说霁国语。 莫日极问:“那海叔叔给你抓了一只火兔,想不?想看看?” 小阿音眼睛一亮,点点头?。 那海将她牵走。 哑女?也识趣地退回自己的帐中?。 营地外只剩下莫日极和牧乔两人。 莫日极走到她的面前,高高地俯视着她。 “阿音是霁国皇帝的种?”他问,声线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牧乔不?清楚他如?何知道的,坦然地承认:“嗯。” 闻言,莫日极扯起唇角,冷呵道:“你倒是骗都?不?想骗我?。” 从莫日极带着刘西出?现在营地外,牧乔就已经察觉到了,她闻到莫日极身上散发着一股血腥气,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但伤渗出?来的血味难逃她的嗅觉。 即使牧乔在营地里,哪也去不?了,却隐约觉出?一二。 也许是殷奴和霁国之间,有了摩擦。 距离两国议和已经过?去快两年?,平静无争的日子太久了,不?可能始终和平。 牧乔怕莫日极对阿音做什么,开口道:“但现在她把?你当父汗。” 莫日极愤怒得想撕烂她,他伸手掐住牧乔的脖子,将她提起,咬牙道:“你以为我?会?这么蠢,让敌国皇帝的女?儿继续当阿拓勒的公主?” 见莫日极如?此反应,牧乔的视线已经不?再看着他,而是艰难转动,在寻找阿音。 阿音手里抱着火兔,坐在那海的马上,那海带她骑马走远了,也毫无察觉。 牧乔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用尽力气,挣脱开莫日极的束缚,却摔在地上,她的双腿麻木,只能用手往前爬,手指缝满是泥土和血。 “阿音——”牧乔大喊。 她的声音淹没在了呼啸的风声里。 牧乔没有见到阿音的最后一面- “父汗,我?们去哪里?” 阿音抱着新得的火兔,像往常一样,缩在莫日极的长袍里,歪着脑袋问。 莫日极低下头?,看她一眼。 “有坏人来侵犯我?们的草原,阿音和父汗把?他们打出?去。” “哦!”阿音攥紧拳头?,气鼓鼓地附和,“打死他们!” 莫日极带着阿音,走到军阵最前,对着远处霁国的军队高声道:“叫你们的将军出?来,本王有一件大礼要送给他!” 莫日极用木棉捂住阿音的耳朵,两掌架在她的胳膊肘下,将她提到军阵的最前。 小阿音腾空起来,以为父汗再跟她玩,对着远处遥遥的霁国军队做出?她以为的凶狠表情。 很?快,霁国的军阵调整,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马从军阵中?走出?,马上端坐一位身姿挺拔的将军,脸上带着牧野的獠牙面具。 莫日极清楚面具之下的人是陆酩。 “将军可要好好看清楚了,这是谁的孩子。” 他厉声道:“若是再敢进犯草原,她就得死。” 闻言,霁国军队里发出?哄笑。 没有人相?信莫日极拿出?来威胁他们的会?是牧野将军的孩子,谁不?知道,牧野如?今连娶妻都?未曾娶,更何况是生子了。 陆昭轻嗤:“殷奴人当真是没招了,竟然编出?这等假话,企图乱我?军心。” 唯有陆酩藏在面具之下的神情隐忍。 这是陆酩第一次看见那个孩子。 被莫日极提在手里,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不?谙世事,清澈得好像世间最干净的湖水。 与牧乔的眼睛别无二致。 第 99 章 陆酩没有任何怀疑, 眼前的孩子就是牧乔的。 他只看得见?孩子脸上牧乔的痕迹,尽力不去想这个孩子和莫日极的关系。 陆酩过于专注地凝着阿音,就连周遭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更没有在?意莫日极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喊声。 他是在挑衅,还是在?炫耀? 莫日极当真是被他打疯了, 竟然把一个孩子也带上战场。 陆酩举起手中?的玄铁弓, 抽出一支羽箭。 上弦。 对准阿音。 银色的箭矢在?阳光下?闪烁出寒浸浸地光芒。 陆酩的眼底只有全然的冷意。 他没有任何情感地凝着远处的孩子。 贝壳一般的雪白牙齿露出来,笑得那么天真,软软的胎发被细心?地编成一股一股, 穿着殷奴的短袄和马裤, 棕色的小皮靴精致可?爱,缀着彩色的珠石。 也许在?莫日极将她带来的上一瞬,她还趴在?牧乔的身上放肆地玩闹,身上还沾染着牧乔身上的气息。 陆酩的手指抵在?弦上, 极细极韧的弓弦割裂了他的手指, 血将弦染红。 那是牧乔的孩子。 如果她死了。 牧乔该会有多伤心?。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 牧乔又该会多恨他。 陆酩正要放下?弓箭,忽然, 另一只羽箭从他身侧飞出, 直直地朝阿音射去。 林越不容许殷奴人给牧野冠以污名。 一个打扮成殷奴人的女孩, 是对牧野的污蔑。 他的师父, 绝对不会与?殷奴女人苟合, 更不会生下?一个流着脏血的孩子。 陆酩眸色猛地收紧, 伸出手, 想要去抓住那一支羽箭。 但?羽箭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飞射。 因为两军之间相隔甚远, 莫日极没有看清楚羽箭是从军阵的后方射出,以为是陆酩射出的箭。 他的脸色一沉, 迅速将阿音搂回怀中?,侧身去挡。 羽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一切发生的太快,阿音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什么了,她窝在?莫日极的怀里?,眨了眨眼睛,只听见?耳边瞬间激起的喧嚣吵嚷声。 这?一场仗,阿拓勒被打得节节败退。 就连阿拓勒的部落也必须立即撤离,往草原更深的腹地里?去。 草原的腹地是越加苦寒和贫瘠之地。 过去阿拓勒的祖先曾被霁国?打到腹地里?,度过了漫长岁月。 部落里?人人恐慌,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周遭频繁的马蹄声阵阵,牧乔远离部落中?心?,也感知到了定有大?乱发生。 牧乔知道,阿拓勒越乱,霁国?想必越是占据了上峰。 然而她此时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莫日极已经将阿音带走了半日,她不知道阿音究竟是死是活。 若是阿音死了,她非要亲手杀了莫日极! 这?半日,牧乔没有让哑女进到她的帐中?。 哑女见?到了莫日极从她身边抢走阿音,见?过了牧乔狼狈在?地上爬行,怜悯牧乔,自觉不进帐中?打扰。 牧乔坐在?床榻上,从羊皮毡里?抽出一根一根的兽骨。 这?些兽骨,是她这?一年来陆续收集的,不动?声色,躲开了哑女的视线。 她将兽骨关节处打磨,变得可?以一根卡住另一根,交界处用油脂润滑。 牧乔将兽骨用皮革紧紧绑在?腿的外侧,从脚踝一直延伸到大?腿外侧。 这?一套骨器,牧乔花了一年的时间暗自研究,终于在?今天让她能够站起来。 牧乔将衣裤放下?,挡住了兽骨,从外看,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形摇晃,虽然驾驭尚不熟练,走得缓慢而迟滞,但?比起被这?一年被困在?轮椅上,要强上许多。 这?一套骨器,牧乔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与?之磨合,但?阿音等不及了。 牧乔正要走出去,却听见?帐外传来阿音熟悉的哭声,清脆有力。 牧乔迫不及待要走出去,却在?跨出一步后,沉下?心?来,坐回了轮椅上。 她坐在?轮椅上,滑出营帐,一眼看见?了站在?营地中?央的阿音,她小小矮矮,完好无损,被来回走动?的殷奴人罩住,泪眼朦胧地仰头盯着莫日极。 莫日极坐在?木墩上,外袍推到腰间,露出半个肩膀。 巫医正在?为他取射进肩膀的羽箭。 阿音见?到莫日极身上流出的血,吓得止不住哭。 牧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阿音!”牧乔喊道。 阿音听见?了牧乔的声音,抬起头,看向她,很快哭得更大?声了,扑进牧乔的怀里?。 阿音哭喊道:“坏人!坏人!” 牧乔抱着阿音,她的身体柔软,鲜活。 牧乔止不住地颤抖。 从始至终,没有再?看莫日极一眼。 莫日极扯起唇角,讥讽道:“庆幸她还活着?” “你?知道我这?一支箭是怎么来的?若不是我,陆酩射的就是阿音。” 闻言,牧乔的眼睫颤了颤。 她一言不发,将阿音搂得更紧,浑身发冷。 莫日极的伤处理过后,带着整个阿拓勒撤离。 即使牧乔的双腿残废了,莫日极也不放心?她,将她抱上马,和她共乘一匹马,又将阿音交给了那海。 阿音在?那海的马上坐不安分,闹着要跟他们骑一匹。 莫日极这?次没有理会她的吵闹,扬鞭,加快了马速,带着牧乔走到了队伍最前,将整个阿拓勒甩在?身后。 凛冽的风刮过牧乔的侧脸,一阵生疼。 “你?们要输了?”牧乔问。 莫日极掐着她的腰,用力一握,好似发泄。 “闭嘴。” 牧乔却笑了起来,继续道:“可?惜这?一场仗不是我来打。” 她连逃跑的机会也不会给莫日极。 莫日极被她彻底地激怒了,松开缰绳,伸手要去堵上她的嘴。 牧乔眸光一闪,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她用腰间的力量控制着兽骨,带动?双腿发力,用力夹住马腹。 烈马受惊,往前疾跑。 莫日极尚未来得及反应,牧乔的双手已经反剪到身后,勒出他的脖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往前摔下?马去。 莫日极在?地上连滚了数圈,肩膀处的箭伤重新裂开,血渗透了衣袍。 牧乔拿起马上的弓箭,对准他,不带任何犹豫地射出一箭。 莫日极眸色一沉,颇为狼狈地将将躲开。 他从衣襟里?掏出短笛,咬在?嘴里?,吹出急促的笛声。 海东青从四?面八方飞来。 海东青围绕在?莫日极身边,她的每射出一箭,就有海东青以身替莫日极挡下?。 牧乔一箭又一箭,将盘旋的海东青射下?,很快箭囊就要空了。 她没办法应付那么多的海东青。 眼下?还有阿音要顾。 莫日极的马不听话,牧乔抽出马上的匕首,狠狠扎了下?去。 马嘶吼一声,朝前狂奔。 牧乔适时扯住缰绳,令它转头,往阿拓勒队伍的方向去。 莫日极捂着肩膀,望着她决绝地背影,目眦尽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牧乔折返回去时,发现阿拓勒队伍陷入混乱,正在?与?一队人马交战。 为首的男人骑着一头高大?白马,戴着她的獠牙鬼面,玄色披风猎猎作响,仿佛地狱来的煞神,将每一个殷奴人不留情地斩杀。 鲜血呈现溅射状,喷在?白马的身上。 牧乔怔在?那里?,没想到陆酩竟然如此大?胆,莫日极的军队尚且还在?草原腹地之外防守,他却敢带着只有一千余人的队伍,到草原深处突袭。 在?激烈的交战里?,陆酩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抽出从插进殷奴人胸膛的剑,回过身来,越过重重人群,与?她的目光汇上。 时隔两年。 仿佛隔世。 牧乔恍神之际,她身下?的马发起狂,不再?受她控制,她回过神来,弃马落在?地上。 双腿绑住的兽骨受到剧烈的震动?,在?这?一番过于暴力的使用后,终于散了架,不再?能支撑住她。 就在?她要跌到地上时,陆酩骑着马至,马鞭绕上她的腰,将牧乔卷到他的马上。 牧乔的呼吸一滞,后背抵在?他的身前。 陆酩下?一瞬砍掉了扑上来的殷奴人。 他们的人手不够,殷奴人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陆酩已经得到了他要的,他一只手锢着牧乔,另一只手举起剑,扬声下?令道:“撤!” 牧乔在?人群里?快速地扫视,却没有找到阿音,刚才她明明看见?了,却在?落马的时候丢了目标。 地上全是殷奴人的尸体,一个盖着一个。 牧乔害怕阿音被埋在?了其中?。 牧乔转过身,攥住陆酩的衣领,质问道:“我女儿呢?我女儿呢!” 陆酩在?往玄甲军开出的一条血路策马。 耳畔的风声将牧乔的声音衬得越发嘶声力竭。 “莫日极的部下?带她从另一边逃了。” 陆酩深入草原的腹地,不是为了那个孩子,即使看见?了那海衣袍下?躲着的那一团东西?,也没有去管。 牧乔不敢想象留阿音面对现在?的莫日极,他会做出些什么。 牧乔攥紧了陆酩的衣领,死死勒住:“去救她!” “莫日极舍不得拿她怎么样。”陆酩没忘记莫日极宁愿自己挨箭,将那个孩子护在?怀里?的样子。 换了谁能舍得。 那是牧乔的孩子,更何况,是牧乔为了他生下?来的。 陆酩想到这?里?,眼底透出森然的杀意。 牧乔的眼底猩红,瞪着他,狠狠地甩了陆酩一巴掌,将他脸上的面具一齐打下?。 “她是你?的女儿!” 第 100 章 四周刀剑相碰的?声?音仿佛在瞬间销声匿迹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溅开的血珠在空气中悬浮。 陆酩张了张口, 忽然发现?他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在瞬间停止了思考。 牧乔见他一副出窍的?模样,抬起手, 又打了他一个巴掌。 陆酩俊朗的?脸上印出两个明晃晃的?淡粉色红印。 他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了手中握着的?剑。 长剑倏地坠地, 竖着扎进土壤。 陆酩双手按住牧乔的?肩膀, 忘了控制力道,掐得她生疼,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摁碎了。 “你说什么??” 他的?声?线嘶哑极了。 牧乔没想?到他竟然连手中的?剑都?丢了, 微微侧身, 将插在地上的?剑拔起,扬手一挥,挡掉了朝他们砍来的?殷奴人。 “我说!她是你女儿!莫日极会杀了她的?!” 陆酩的?双手剧烈地颤抖。 “主上!”沈凌在远处喊道。 他们的?这一场突袭,在开始时还占据上风, 但时间拖得越久, 队伍后方的?殷奴人反应过?来后, 开始源源不断地支援。 那海带着阿音在殷奴人的?掩护下,已经不知所踪。 再不撤离, 别说去救阿音, 连他们也会死在这里。 陆酩再次下令:“撤!” 牧乔睁大眼?睛, 狠狠地瞪着陆酩, 心脏仿佛被冰凝固住了。 她没想?到陆酩竟然会不为所动, 将阿音毫不犹豫地抛下。 牧乔要自己去救, 即使?爬也要爬去。 她挣扎着要从陆酩的?怀里脱身, 眼?看要摔下马去。 陆酩从牧乔的?手里夺回剑, 一边应付前仆后继的?殷奴人,一边用胳膊环住她的?腰和双臂, 死死禁锢住。 “现?在去救她,我们都?会死!” 牧乔此时的?理智已经丧失,她已经承受过?一次莫日极将阿音抢走的?恐惧和痛苦,表现?得足够隐忍和坚强,但这一次,她再也受不住了。 “那就一起死!”她嘶吼道。 陆酩:“……” 一起死啊。 当真是极有诱惑。 反正他早晚是要死的?,而且很快。 但他舍不得牧乔死。 牧乔在他的?臂弯里,鲜活而滚烫。 他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不曾感受到这一份鲜活了。 好像他已经死了两年。 陆酩的?眸色幽沉,仿佛无垠的?夜色,深深地攫住了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在眼?底。 忽然,陆酩抬起手,一记手刀打在牧乔的?脖颈处。 牧乔瞬间昏了过?去,瘫软在他的?身上。 陆酩将牧乔绑在马上,踏月有分寸,不会将她甩下去,随后他轻功跃至另一匹无人的?马上,扬声?道:“沈凌!带她走!” 陆酩快速地点?了一队人马,带着不足百人的?队伍,扎进了茫茫草原。 牧乔醒来时,他们已经逃出了草原。 沈凌道:“主上已经去救了,主上命属下转告,请将军放心,他一定会把小主子带回来。” 牧乔骑在踏雪之上,握进缰绳,指甲掐进肉里,掐出一道道月牙印记。 终于,她尽力将心中近乎让她发疯的?不安克制住。 如果是陆酩。 她最后一次相信陆酩。 若他敢没有将阿音活着带回来,牧乔要他一辈子后悔! 军中一日不可无主帅。 陆酩北征时,皆以牧野的?名字出战,现?在他人不在了,牧乔自然而然地接手了军队,她戴上青铜鬼面具,身骑踏月,出现?在万人军阵中,周身散发出凌冽肃杀的?气质,即使?牧乔与陆酩的?身形存在差距,竟无人敢怀疑。 但牧乔的?腿废了是事?实。 此次出征,陆酩命顾晚随行,顾晚为她看诊后,也一筹莫展,尚且找不到为她治疗的?办法。 所幸牧乔本就不指望在一朝一夕间能将她的?腿治好,她让沈凌收集兽骨,改进了兽骨的?衔接方式,以这样的?方式让她不必像真正的?残疾者那般坐在轮椅上。 那样的?屈辱她已经忍受了一年,现?在,该要还给莫日极了。 她近乎疯狂地带兵领军,不断将军队往草原深处压进。 但牧乔从来没有和莫日极对上阵。 殷奴的?败势越来越明显。 莫日极清楚牧乔想?要什么?,却故意不现?身,只有盘旋空中的?海东青知道他的?行踪。 草原广袤没有边际,牧乔不知陆酩何?时能够找到莫日极,更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出来。 牧乔不关心,她只关心她的?阿音。 即使?牧乔带着军队踏平了阿拓勒,也没有找到莫日极的?踪迹,陆酩的?也没有。 沈凌开始焦虑起来,他担心逃跑的?那些殷奴人像穷寇一般发了疯,如果在草原里和主上遇见,会像是穷途末路的?野兽。 牧乔不再等了,带着足够的?人马,在草原里进行全力的?搜捕。 陆酩数日未曾合眼?,马累死一匹就换一匹,身边的?影卫越来越少,他已经记不得究竟杀了多少殷奴人,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终于,他在呼伦湖旁找到了坐在岸边的?莫日极。 莫日极亦是孤身一人。 他的?部下都?为了他死了,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除了阿音。 阿音窝在他的?腿上,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烦恼,比呼伦湖的?水还要干净澄澈,即使?她随莫日极一路过?来,见到许多不该让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看到的?血腥场面。 莫日极低着头?,就那么?盯着阿音,看她抓着湖边的?青草,自顾自地玩耍,偶尔抬起眼?,对着他咯咯地笑。 眼?里的?湖水漾起波纹。 在一片安静祥和之中,莫日极听见阵阵马蹄声?,他发出一声?轻啧。 阿音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莫日极的?食指在阿音的?下巴上蹭了蹭,漫不经心道:“讨厌的?人来了。” 闻言,阿音的?小手握住莫日极腰间的?匕首柄,动作?熟练地要拔出来,但她的?力气不够,匕首拔到一半就卡住了。 莫日极伸手帮她抽出匕首。 阿音嘟起嘴,不高?兴地说:“我要自己来!” 莫日极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脾气不小,帮你还帮错了。” 他们说话之间,陆酩已经骑马至他们的?跟前。 阿音的?注意力被马蹄声?吸引,握住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侧过?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她仰起头?,望着不远处的?男人。 陆酩从翻身下马,朝他们一步一步地走来,草原上的?风将他的?玄色披风扬起。 阿音看呆了。 她歪着脑袋,表情疑惑,有点?不敢相信,长得这样好看的?男人会是父汗口里的?坏人。 陆酩垂下眼?,目光直直地凝在莫日极怀里的?那小小一团。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楚阿音的?样貌。 眉眼?像牧乔。 鼻子和嘴唇像他。 仿佛精雕细琢出来的?,最完美的?一件珍宝。 是他和牧乔共同创造的?珍宝,将他们真正的?骨血融合。 陆酩忍不住想?,他怎么?会那么?蠢,竟然在莫日极第一次将阿音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仅如此,甚至还拿出弓箭,想?要杀死他自己的?小女儿。 莫日极见阿音一直盯着陆酩,圆溜溜的?眼?珠子都?要掉出去了。 他的?大掌按在阿音的?脑袋上,将她的?脸掰回来。 莫日极将阿音从自己的?腿上抱下去,拍了拍她的?后背,问:“你的?兔子呢?” 阿音左顾右盼,没有看见她的?火兔。 “还不快去找,我看它往那边跑了。”莫日极提醒,朝他身后指了指。 莫日极的?身后是一个草坡。 阿音抱着匕首往草坡跑,跑到一半,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朝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看的?陆酩吐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才?坐在草坡里,顺着草滑了下去,发出清脆笑声?。 没有了阿音,呼伦湖畔瞬间变得死寂。 陆酩抽出他的?剑,剑刃划过?剑鞘发出清泠泠的?声?响。 莫日极望着他,扯起唇角笑起来,笑得阴恻恻。 “这么?着急?不想?和本王叙叙旧?” “这一片呼伦湖,本王与将军曾经在里面一番纠缠。” 莫日极抬起他的?右手,映着阳光,眯了眯眸子,“还是用这一只手,扯开了她的?裹胸带。” 陆酩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他一剑刺向莫日极。 莫日极弹起身,向后闪开,从身侧拔出弯刀。 陆酩的?第二剑砍下。 莫日极抬起弯刀,将将接住,手掌被震得发麻。 他笑得更厉害了,继续道:“她还答应了,要跟我再生一个。” 只是她说话不算话,骗了他,不仅骗了他,还将他的?阿拓勒侵略。 如果再有重?来的?机会,莫日极心想?,他应该早早就杀了牧乔。 可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会舍不得。 陆酩的?眼?底尽是血红,一句也听不下去,剑快得像是北风掠过?。 莫日极还在想?着其他的?事?情,嘴角的?笑容滞住,瞳孔散开。 陆酩的?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 “啊——”阿音不知何?时跑了回来,看见了这一幕,发出尖叫。 莫日极的?目光和她对上,唇角轻轻扯起,而后,他张开双臂,整个人向后仰去,倒进了一碧如洗的?呼伦湖里。 莫日极缓缓地闭上眼?,冰凉的?湖水包裹住他,他仿佛闻到了牧乔身上的?浅浅淡香,永远用她平静地目光将他包裹。 他死在了牧乔的?眼?睛里- 阿音边哭边朝莫日极奋力地跑去,小小的?她四肢不协调,跑到一半,整个人摔进了草地里。 陆酩弯腰,将她捞起来,抱在怀中。 阿音的?眼?睛通红,好像一只愤怒的?小狼,她对着陆酩的?脖子张嘴咬了下去,死死不松口。 陆酩抱紧她。 这是他第一次抱住阿音。 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那么?柔软,那么?小,还携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柔软的?头?发蹭过?他的?下巴,好像羽毛般轻盈。 阿音咬下了陆酩的?一块肉,又吐了出来,满脸是血,和眼?泪混在一起。 她的?小手一下一下打在陆酩的?身上。 “坏人!坏人!” 阿音的?身子扭动,转身看向倒在呼伦湖里的?莫日极,哭得撕心裂肺:“父汗!父汗!” 阿音用的?是殷奴语,陆酩虽然会一些殷奴语,也听懂了,但还是想?要确认一遍,希望是他听错了。 陆酩拉过?阿音,力道不自觉地放轻,连声?音也变缓了。 “你叫他什么??” “坏人!”阿音声?嘶力竭,“杀你!杀!” 阿音高?高?举起匕首,刺进陆酩的?肩膀。 她恶狠狠地瞪着陆酩,眼?里的?恨意竟然让他浑身寒得彻骨。 阿音的?力气小,匕首只扎进了他皮肤浅浅的?一层,但却像是戳穿了他的?心脏,来回地捅。 陆酩将阿音带离了呼伦湖。 阿音一直努力回头?,想?要莫日极,却一眼?也没有再看成。 很快,沈凌带着影卫来接应。 阿音只要是和陆酩在一起,就不停地哭,哭得差点?断了呼吸。 陆酩只能将她交给其他人带,沈仃倒是会哄孩子,阿音跟他骑在一匹马上,没有那么?抗拒,但还是呜呜地哭,嘴里不停念叨着“父汗”。 陆酩的?脸色阴沉,一直未曾开口。 沈凌犹豫片刻,出声?劝慰道:“小主子还小,不记事?,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忘记在殷奴的?日子了。” 陆酩望着远处坐在沈仃怀里的?阿音,看了许久,沉默不语。 他们在夜里回到了军中。 牧乔在看到阿音那一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音的?情绪也在看见牧乔的?瞬间崩溃了,还在沈仃胳膊上,就已经大哭起来,探出身子,伸出两只小手,呜咽道:“娘亲!娘亲!” 牧乔连忙将阿音接过?来,抱进自己怀中。 阿音躲在牧乔的?怀里,不停地发抖,哭成了泪人。 “父汗,父汗没了。” 牧乔皱起眉,正要问。 阿音忽然看见朝她们走来的?陆酩,瞪着眼?睛:“他!坏人!杀了父汗!” “走开!”她大喊,“离娘亲远点?。” “……”牧乔抱着阿音,回过?头?,与陆酩漆黑的?眸子对上。 100-110 第 101 章 阿音在牧乔的怀里哭到累了, 眼角挂着泪痕,边哭边睡了过去,小手紧紧攥着牧乔的衣袖。 牧乔将她抱进军帐中, 放在她?的榻上。 阿音的小手一直攥着胸口。 牧乔发现她的脖子上挂着莫日极的短笛,被她?紧紧地握在手里, 一刻也不曾松开。 牧乔轻抿唇, 尝试从她?手里拿出短笛,无果,只能由她?这么攥着。 阿音即使睡着的时候, 只要陆酩一靠近, 她?就睡不安稳,小小的眉头皱成一团。 陆酩只能站在军帐外。 牧乔安顿好阿音,走了出去。 陆酩背对着她?。 牧乔觉得他比上一次见时,要清瘦许多。 听见身后帐帘掀开的声?音, 陆酩转过身, 看?向她?。 牧乔朝他走去。 陆酩的目光锁在她?的身上, 眉心蹙起:“腿怎么了?” 牧乔此时的腿上绑着兽骨,虽然走路的速度比过去要慢, 但与正常人无异, 看?不出区别。 除了顾晚曾想?办法替她?治疗, 其他人还未曾有谁察觉出她?的腿有什么异常。 陆酩却在看?她?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牧乔没打算遮掩, 也知?道?反正隐瞒不了陆酩。 牧乔扯起衣摆, 露出了绑在小腿处的一截森然兽骨。 “腿废了。”她?尽量用轻松地语气说。 陆酩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 嗓音低沉:“谁做的?” 牧乔耸耸肩:“莫日极。” 陆酩蹲下来, 单膝跪在地上, 手掌拢上牧乔的小腿,冰冷的兽骨硌着他。 牧乔垂下眼, 看?着陆酩跪在她?的脚边,过去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处于这样低于她?的位置。 好像他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高?傲,如今却轻易地蹲在她?的脚下。 牧乔没来由地晃了神。 直到?陆酩低哑的声?音传来:“我后悔让莫日极死得那么轻易。” 牧乔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平静极了,没有任何的愤怒与怨恨,甚至唇角带上了一抹讽刺笑意。 “难道?你没有做过和他一样的事情吗?” 难道?他不会?再?做了吗? “……”陆酩沉默不言语。 牧乔瞪着他,想?起了她?刚才就想?对陆酩说的话,她?一字一顿地警告道?:“不要想?把阿音带进宫。” 陆酩垂下眸,和她?对视。 今日让他极为疲惫,不想?在和牧乔起争执和吵架。 陆酩的语气低缓:“但她?是?我的女儿。” 牧乔淡淡道?:“现在不是?了。” 陆酩想?起阿音对他的憎恨,心中一阵刺痛,他看?见阿音在向牧乔哭诉时,牧乔始终沉默。 陆酩脑中浮现出莫日极与牧乔在马上接吻的那一幕。 “因为我杀了莫日极,你对他有感情了?” “我只是?为了让你救她?,所以骗你的,她?就不是?你的女儿。” 陆酩的眸色暗了下去,声?线凉了三度:“你以为我会?再?信?” 他有眼睛,自己会?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让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阿音的存在。 陆酩漆黑一团的眸子将牧乔死死地攫住。 牧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冷地看?着他:“所以你一定要把阿音带回宫里?”一定要从她?身边把阿音抢走,或者将她?一起关进宫里。 她?如今废了腿,再?没有过去那样的能力,可以从森严的皇宫里逃出了。 也许陆酩心底正是?这样想?的,她?的腿废了,可以更好的囚困住她?。 陆酩和她?对视,几乎是?不容质疑地“嗯”了一声?。 牧乔气得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敢!她?恨你!” 陆酩艰难地扯起唇角。 不需要牧乔来提醒,他当然知?道?阿音现在有多么恨他,恨他这个?亲生父亲,杀死了她?的假父汗。 陆酩敛下眸,目光极为认真,开口道?:“如果我没有阿音,我就会?彻底失去你了。” 他只剩下两年的时间,没有办法做到?轻易地放手。 陆酩的声?线在夜色里变得极为低缓,携着撩人的磁性。 牧乔轻抿唇,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但她?清楚地知?道?,绝对不能受陆酩的言语所欺骗和迷惑。 她?将永远不属于任何人。 当她?属于谁的时候,她?就永远不是?她?自己了- 莫日极死后,殷奴瞬间散成了一盘沙,在草原里东躲西藏。 北征大?捷。 殷奴元气大?伤,至少在十年之内都不会?再?有像莫日极在位时那样的实力和野心,能够和霁国抗衡。 牧乔是?其中最大?的头号功臣。 虽然牧乔对于部分算在她?身上的功绩并不认可,但陆酩却只字不提他在其中的作用。 朝中都只知?道?牧乔在短短两年,南征北伐,以一己之力带兵将霁国转危为安,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在殷奴代替乐平,给莫日极当了两年的可敦。 莫日极身亡以后,陆酩以此名义,将乐平重新?接回了宫中,继续当她?的公?主。 而莫日极与长公?主所生的殷奴小公?主在两国交战时,不幸夭折。 牧乔回到?燕北,才知?道?原来陆酩已经迁都至燕都,甚至皇宫的选址就在牧府的北面。 两年时间,皇宫只建造完成了一部分,包括上朝议政的太极殿,太后的万寿殿,还有皇后居住的未央宫。 现在正在建的是?皇帝寝宫,此时已近完工。 在此之前?,陆酩日常起居直接住在了牧府。 牧乔才知?道?自己的家被陆酩鸠占鹊巢了。 陆酩好死不死,住的还是?她?以前?的院子。 牧乔什么也没说,牵着阿音,转头去了牧府后,裴辞的院子。 院落里许久未有人打扫,杂草丛生,竹林长势茂密得几乎没有落脚处。 牧乔刚打算清理这些,在裴辞的院子里住下,陆酩就派沈凌来转告,他的所有东西已经命人搬离她?的院子。 牧乔不是?牧野,比起和陆酩当面争,这样的方式他能更直接地让步。 牧乔在先生的院中坐了半个?时辰,斯人已逝,只留下一个?院子,她?在这个?院子里与裴辞的过往也变得模糊了。 阿音好动,在这样清冷的院子里坐不住,牧乔只能带她?回去。 她?回到?自己的院中时,陆酩的东西还在搬。 他白日有许多政事要处理,匆匆回来嘱咐了两句,便离开去忙了。 牧乔带着阿音直接去了书房。 她?记得书房里放着她?以前?幼时喜欢的许多玩意儿。 书房里陆酩的东西宫人还未来得及收拾,牧乔在书房的桌案上看?到?一张铺开的图纸。 陆酩请来设计皇宫的建筑工匠,选定了距离帝后两处宫殿距离不远的一处空地,请他重新?设计,建造一处新?宫殿,未来会?是?阿音居住的宫殿。 这是?工匠给出的第一版图纸。 陆酩在图纸上用朱笔做了细致的修改批注。 牧乔看?到?图纸右下角写?着宫殿的名字,认出了是?陆酩的字迹。 陆酩给这一座颇费心思的宫殿取名叫思音殿。 牧乔看?着这一张图纸,面无表情,只觉得是?陆酩为阿音精心建造的一座华丽雀笼。 阿音好像看?得懂图纸,坐在她?怀里,小手指着殿里的花园,还有花园里画得精致小巧的朱红色秋千,咯咯笑道?:“荡秋千,阿音荡秋千。” 她?的语气兴奋,天真无邪,一架秋千就可以把她?吸引。 牧乔低下头:“阿音喜欢?” 阿音点点头:“要和父汗一起玩。” 牧乔:“……” 阿音的年纪还太小,还处于混沌之中,不能理解死亡真正的意义,她?一边憎恨着陆酩,一边觉得莫日极还活着,有一天会?回来带她?像过去那样放肆的玩耍。 牧乔将图纸扫到?一边,紧紧抱着怀里兴奋地手舞足蹈的阿音。 她?绝对不会?允许陆酩将阿音抢走。 明日,宫中在太极殿设宴,庆祝北征大?捷,陆酩会?在宴会?上封尚功臣。 牧乔不打算再?做任何的逃避了。 她?越是?逃避,这些人就逼她?越紧,她?越是?忍让,这些人就越得寸进尺,不管她?逃到?哪里都是?一样。 果真只有手握权力,才能够保住她?自己,保住阿音。 牧乔知?道?庆功宴上,陆酩必定会?有所安排,她?思忖片刻,当机立断,请来燕都最大?的酒楼到?牧府办席,替阿音做她?的周岁宴。 牧府门前?张灯结彩,在朝为官的大?臣们在当日收到?请帖,虽没有见过谁家府邸给儿女办周岁宴,办得那么突然。 尤其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说牧野原来娶了妻,而且还有了一个?女儿,如今牧野却大?张旗鼓地办周岁宴。 牧野的正妻之位,不知?多少世家贵族当家的主母都在盯着,为自家女儿筹谋,不曾想?,竟然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大?臣们一个?个?推了原本?的安排,都想?来凑个?热闹,见一见是?哪家姑娘那么有福气,竟然嫁给了牧野将军。 办宴的消息传开,全城的百姓都来凑热闹,各家媳妇儿都帮着牧乔来张罗,怕她?没有经验,牧府中又没有什么下人,出了差错。 牧乔则抱着阿音,站在牧府门前?,接待了一位又一位来赴宴的同僚。 当熟识的大?臣问起是?哪家小姐,牧乔便不厌其烦地解释一通。 “她?不是?什么世家小姐,是?家师的姊妹,与我年龄相仿,因朝中战事连年,故而不曾张扬,只在两家见证下拜了天地,成了婚。” “只是?去年,她?生下女儿,却因难产殁了。” 来赴宴的大?臣听了,又瞧着阿音粉雕玉琢的模样,没见过生得这般玲珑可爱的女娃子,皆是?摇头惋惜。 不过惋惜里,心中又冒出一丝暗喜,思忖着家中哪一个?女儿能够请媒人说媒,攀一攀将军府的高?枝。 今时不同往日。 过去承帝忌惮牧野,大?臣们都不敢与她?走近,但如今的圣上对牧野多加赏识,在霁国如此孱弱之时,还将兵权放心地全交给牧野,不怕她?拥兵自重。 能在朝中为官的大?臣,一个?个?都是?最会?审时度势的,知?道?牧野日后是?要平步青云了,纷纷准备了厚礼来赴宴。 换做以前?,牧乔是?不会?收的,但现在,她?将每一件贺礼都收下了,与大?臣们之间聊得也热络。 结党嘛。 她?虽不喜那些阿谀奉承和虚情假意,不代表不会?做。 陆酩得到?消息时,他立即猜到?了牧乔打的什么主意。 她?想?要先发制人,让所有人都知?道?,阿音是?牧野的女儿,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等他到?了牧府,阿音的周岁宴已经开席。 陆酩一进正厅,刚才还喧嚷的酒桌上,刹那间就安静下来,所有人战战兢兢地从座位上移开,跪了一地,没想?到?牧乔当真是?好大?的面子,竟然连皇上都能请来赴宴。 但他们不知?,牧乔压根就没请陆酩,是?他自己上赶着要来。 正厅里所有人都跪着,陆酩没开口,他们不敢起。 唯有牧乔没有动,坦然地坐在主位。 刚才还踩着牧乔的腿,扒拉着筷子的阿音看?见了陆酩,皱起小小的眉头,嘴巴一撇。 阿音伸手一甩,将酒杯朝陆酩扔去。 酒水泼在了陆酩一袭明黄龙袍上。 阿音放声?大?哭起来:“坏人,讨厌!”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余光瞥见,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第 102 章 虽然?牧乔已经习惯了阿音对陆酩的态度这样恶劣, 但是到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所有臣子都看着,都不好让陆酩太过没脸。 在阿音骂出更多的话之前, 牧乔赶紧伸手捂住了她的小嘴,连带着鼻子也一起捂住了。 阿音的小脸涨得通红。 陆酩的目光在阿音的脸上停留片刻, 而后缓缓上移, 漆黑眸子对上牧乔的,他率先开口:“将军今日设宴,怎么不请朕来?” 牧乔心想, 她不请, 陆酩也会不请自来,更何况,若是让他早知道了,这?周岁宴就办不成?了。 牧乔看着陆酩, 不卑不亢地回道:“不过是臣小女儿的周岁宴, 皇上日理万机, 臣怕耽误了皇上的政事。” 朝堂之上,也就只有牧乔敢用这?个语气和皇上回话。 牧将军不愧是牧将军, 当真是有底气。 大臣们汗颜, 觉得他们才是越活越回去了, 尤其是那些?侍奉了两代君主的大臣, 已经快忘了上一次他们用这?样?淡定的语气和皇帝对话是什?么?时候了。 陆酩登基以后, 比他老子的威慑力强了十倍百倍, 即使只是端端坐在那里, 也浑身透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尤其陆酩的眼睛落在他们的身上时,仿佛任何隐瞒和谎言都不能够欺瞒过他。 宴上为陆酩单独设置了座位, 坐北朝南,高高俯视着众人。 牧乔哄着怀里闹腾的阿音,阿音不停扭过头?,凶巴巴地瞪着陆酩,将筷子和碗碟,只要是她手里能够到的东西,都朝陆酩扔去。 但陆酩坐的位置,离他们很远,阿音扔来的东西,全都在中途落下,摔得粉碎。 陆酩望着坐在他之下的臣子,还有牧乔。 夜色沉沉,他忽然?觉得浑身冰凉。 他现在当真是站在权利最高地,成?了孤、家、寡、人。 阿音实?在是不得消停,牧乔抱着她从桌边起身,准备带她回里厅,找人暂且照看。 陆酩随着她的起身也离了席,他走向牧乔。 随着他的靠近,阿音叫得更大声了,眼角挂着泪,眼里既恐惧又憎恨。 陆酩轻抿唇,只能让他尽力去忽视阿音这?样?看他的眼神。 他的手掌落在牧乔的肩膀上,拢住,眷恋地停留在那里,不动声色,感受着牧乔身体?的温度。 陆酩淡淡开口道:“朕还有政务,就不扰你的兴致了。” 牧乔看向他。 阿音趁着牧乔不注意?,挣脱出她的束缚,两只小手抓住陆酩的手腕,在他手背上用力地咬了一口。 她像是一只咬住猎物就不松口的小狼。 牧乔的脸色一变,掐着她的小脸,好不容易才把?她的嘴从陆酩的手上扯开。 陆酩的手背虎口处多出了一个猩红的牙印。 他垂眸看了一眼,什?么?没说,将手收进袖中,摆驾离开。 大臣恭送他走时,又是跪了一地,直到那一袭明黄背影消失不见。 陆酩走后,大臣们在酒宴上重新放开了,争前恐后向牧乔敬酒,讨好。 阿音不认生,除了陆酩来时,哭闹得厉害,待看不见陆酩了,躲在牧乔的怀里哼唧了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阿音见惯了热闹的场面,也习惯了在殷奴时,爬进不同人的怀里。 很快她就在牧乔的怀里待腻了,扭动小身体?,爬上了桌子,爬到了内阁首辅老头?的面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胡子。 首辅大人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做出笑眯眯地表情,去逗阿音高兴。 开玩笑。 这?么?一个半大的奶娃,敢朝九五之尊扔酒杯,弄脏龙袍,也不见圣上恼怒怪罪。 别?说是扯他的胡子了,就是想揪耳朵,他也得把?耳朵送到阿音手里,让她揪。 牧乔办这?一场周岁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自陆酩走后,她的兴致便?有些?恹恹。 阿音玩累了,眼皮眨了眨,终于松开了扯住首辅大臣的胡子,爬回了牧乔怀里,砸吧小嘴,闭上了眼睛。 大臣们识趣,纷纷请辞。 许久不曾这?般热闹的牧府很快冷清下来。 牧乔抱着阿音,绕过里厅,沿着回廊,走回她的院中。 回廊里站着一人。 牧乔的脚步放缓。 在月光之下,她的目光和陆酩的对上。 陆酩一身露水气,不知站在这?里等了多久。 “睡了?”陆酩的声线低缓,看着她怀里睡得安稳的阿音,稠密的眼睫盖下,好像一把?小扇子。 牧乔轻轻“嗯”了一声。 陆酩解开裘衣,披在牧乔的身后。 裘衣宽大,将她和阿音一起包裹了进去。 牧乔闻到空气里淡淡的檀香气,阿音却皱了皱眉头?,将手里习惯性?握着的竹笛握得更紧了。 “夜色已深,皇上请回罢。” “牧乔。”陆酩的嗓音低沉,“没有人在时,你也要这?样?与我说话?” 牧乔沉默不语。 陆酩望着她。 许久。 在死寂的夜色里,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和牧乔擦肩而过。 翌日的早朝之上,牧乔站在武臣之首。 她开始不再?收敛,北征的战事结束,牧乔也未主动提出要将兵权归还朝廷。 若是换做以前,这?会儿就该有言官谏言,让她把?兵权交还给陆酩了。 朝中的这?些?言官,牧乔在昨日的周岁宴上都已经打点过,今日不仅没有谏言让牧乔交出兵权,反而极大的赞扬了牧乔的功绩,甚至提议更多的封赏,让牧乔继续坐镇燕北,以威慑殷奴。 陆酩端坐在纯金的龙椅之上,冕冠垂下的垂旒,珠玉岿然?不动,将他的脸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早朝上,从陆酩的语言和表情里,没有表现出他的任何态度。 牧乔以为他会这?样?就此含糊过去。 果然?。 陆酩不想看到她在朝廷之上占据一席之位,还是想要把?她拖回后宫里。 直到午后,太监总管祁茫亲自带着圣上诏令到了牧府。 祁茫宣告诏书的声音平稳: “牧乔北征有功,平定四海,封燕王。” 牧乔却怔在那里,若非祁茫提醒,都忘了领旨谢恩。 与诏书一起来的,还有一副陆酩亲笔写的牌匾。 牧府摇身一变,成?了燕王府。 牧乔被封王的消息在瞬间就传开了,整个燕都人人皆知,为牧府获得如此滔天的殊荣所震惊。 牧乔是霁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而且还是最为尊贵的一字亲王。 当晚在太极殿设下的庆功宴上,牧乔穿着亲王蟒袍,成?了除陆酩外,最受瞩目的对象。 牧乔的位次被安排在离陆酩最近的位置,就连内阁首辅大人都居于她的后面。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负手离开了太极殿。 所有的歌舞表演结束,宴会也该散了。 牧乔与内阁首辅并肩,闲聊要走时,陆酩的太监总管祁茫站在宫殿外,叫住牧乔:“皇上请将军至偏殿再?叙。” 闻言,牧乔一怔。 首辅大人笑了笑,拱手先行告退。 牧乔随祁茫往侧殿去,却没有进侧殿。 祁茫带她径直进了后宫。 牧乔很快明白过来,陆酩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 陆酩封了她亲王,现在要讨他的报酬了。 牧乔站在陆酩寝殿的门外,祁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无声地催她进入。 牧乔握紧拳,推门,迈步进去。 她不会让陆酩得到他想要的。 寝殿内,陆酩穿着单薄的明黄寝衣,靠在龙椅里,御案上摆着如山奏折。 听见动静,陆酩看她一眼,修长的食指在御案上轻轻点了点,开口道:“过来。” 牧乔迟疑片刻,走到御案旁。 陆酩将面前摊开的奏折移动,摆到她的眼前。 奏折上写的是弹劾牧野的内容,说牧野居功自傲,不知内敛,言外之意?,是在提醒陆酩,不要过度宠信牧野。 “……” 牧乔:“皇上想要问臣的罪?” 陆酩:“早朝上,你让那些?言官做的事情,目的表现得太明显了。” 在场的所有大臣都能猜出,哪几个言官倒戈向了她。 “但你通过阿音周岁宴的方式,和大臣们结党,做得很干净。” 很干净不也让他一眼看穿了。 牧乔没想到,陆酩今夜把?她叫来,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两日做的事,她哪里做的好,哪里做的不好。 他难道看不出来,她是在结党营私?竟然?还教她怎么?做? 牧乔尚未想明白陆酩这?番话的意?思,陆酩却继续道:“但是你既然?想要权力,就不该让阿音只是一个将军府里的嫡女。” 牧乔明白了,之所以陆酩封她为王,是为了阿音的身份能更高一些?? 可陆酩接下来的话,很快推翻了她的想法?。 陆酩:“阿音应该当公?主,而不是一个臣子的嫡女。” 就算真正的皇子亲王府中的嫡女,在他看来,什?么?也不是。 牧乔轻扯唇角,原来陆酩还没有打消他要将阿音接进宫的心思。 她讥讽道:“当公?主和当嫡女有什?么?区别??” 当公?主,也许还不如一个府中的小姐来得自在。 乐平一辈子就待在宫里,哪里也没有去过,若是战事连绵,还要被当做和亲公?主,送到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陆酩:“朕的女儿,可以不只是一个公?主。” 牧乔一愣,表情不解。 陆酩缓缓道:“你可以成?为牧野,走到现在的位置,为什?么?你的女儿,不可以坐上我的位置?” 牧乔:“……”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酩是疯了吗? 牧乔:“你想让她当假皇子?” 陆酩抬起眼,漆黑的眸子深深地凝视她:“我会让她以皇女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坐上去。” 他不会让他们的女儿像牧乔那样?,活得那么?辛苦,带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第 103 章 牧乔瞪大眼睛, 不敢相信她听到的。 她第一反应是:这怎么可能? 很快又想:怎么不可能? 她过去也曾有过和陆酩类似的想法。 凭什么?她一定?要依靠牧野这一层身份,才能够行军打?仗,凭什么?牧乔就走不通这条路。 牧乔冷静地分析过军中形式, 冷静地得出过结论,女人即使?能力?再强, 也带不了兵。 男人是一种野蛮的, 不容许女性践踏他们的权力?范围的动物,就像雄性狮子会在自己的领地内撒尿,以气味来圈定?他的领地。 一个女人当?将军, 号令三军, 没有人会信服,甚至会觉得受到侮辱。 这也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牧乔的身份公之?于众的原因。 她过去所有的功绩都会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在男权主导的世界里湮灭。 他们不会容许有女人的权力?凌驾于他们之?上。 她所面临的境况尚且如此。 更何况是陆酩所想的,他竟然想让阿音继承他的皇位? 牧乔不否认, 当?陆酩提出他的想法时, 她的确被诱惑了。 这样大的权力?, 这样尊贵的位置,谁真?的敢说不想要? 但且不说这一条路能否走通, 其中阻碍必定?重重, 就算阿音真?的坐到他所说的九五之?位, 阿音所面对的困境, 比她的要难上更多。 牧乔开口道:“你?想得倒好, 可若是阿音不愿意?呢?若是她没这个本事呢?” “她会有这个本事的。”陆酩看着她, “因为她是我们的女儿。” 牧乔:“……” “至于如果她以后长大了, 懂得道理了, 发现不是她想要的,这个位置, 你?还担心没有人来接?” 陆酩继续道:“阿音现在这么?小,你?如何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但是我们若连谋划都不为她谋划,她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牧乔动摇了,却仍在犹豫:“你?为阿音筹谋,是因为现在只有她一个孩子,若日后宫里再添了皇子,你?把阿音放到那个位置,她会受到多少?明枪暗箭,我如何能信你??” 陆酩的眸色沉沉,望着她。 许久。 “你?不需要信我。” 陆酩已经习惯牧乔从来未曾信任过他了。 “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只有自己的手?里握住权力?,才能不被别人掣肘。” 陆酩:“你?可以架空我。” 牧乔还是不相信陆酩会那么?轻易放开他手?里的权力?,她皱紧眉,眼神戒备:“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陆酩沉默无言,因她彻底的不信任,感?到心脏憋闷。 他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陆酩拖过御案旁摆着的交椅,拍了拍椅垫:“坐下,我教你?怎么?批奏折。” 牧乔:“……” 她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陆酩掀起眸子,看向她,手?中的朱笔尾短在明黄色的奏折封页上抵了抵。 “你?在怕什么??”他拖着尾音悠悠地问。 牧乔心想,她怕什么?? 陆酩既然敢给,她难道还不敢接吗? 牧乔不仅要接,还要让陆酩后悔,后悔他今日的决定?。 她可太想要把陆酩,她高高在上的、尊贵的皇帝陛下踩在脚下了。 牧乔坐进椅中。 她的椅子和陆酩的御椅紧挨着,衣袖堆叠在一起。 夜深了。 大殿内极为安静。 只有灯烛燃烧的微弱声响。 陆酩看奏折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 但牧乔却没有他那般快,常常陆酩翻页了,她才只看到一半。 终于,牧乔按住陆酩要翻页的手?:“我还没看完。” 陆酩的动作一顿,停在那里,感?受着牧乔的指尖微凉,贴着他的手?背,但很快,这一份清凉就远离了。 陆酩敛下眸,提醒她:“不用每一个字都看。” 牧乔瞥他一眼,没吭声。 不过经陆酩提醒,很快牧乔发现了奏折上很多内容其实可以跳读过去,有些?大臣就是学不会好好说事,一件事情弯弯绕绕,迂回婉转,到最后只有最末一句话是有用的。 很快她看奏折的速度就能跟上陆酩的了。 有时,她看完了,陆酩还停留在原一页。 牧乔轻轻敲桌。 陆酩的目光从奏折上移开,和她对视一眼,知道她是在催促,眼神里还透着不耐烦,跟他较着劲。 “你?仔细看。” “泽州太守上奏,去年?全郡产粮共五十一石,原因是干旱导致的产量大幅度下降,与往年?泽州的产量少?了足足一半。” “粮食收成不好,百姓过冬会成问题,应当?适当?减免赋税,向豫州低价买入粮食,提前屯足赈灾粮,以供泽州未来所需?” 牧乔刚才正好看过豫州太守上奏的折子,豫州去年?粮食盛产,是个丰收年?。 陆酩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 牧乔忽然有一种过去在学堂里念书?时,被教书?先生提问时的感?觉,但陆酩却远比教书?先生给她的压力?要大多了。 “还有吗?”陆酩问。 “……”更像了。 牧乔重新又看了一遍奏折,这次看得更为仔细,她抿抿唇:“除了泽州,也许还有其他州出现各种自然灾害,影响粮食收成,应该将这些?州郡都列举出来,根据受灾情况,统计全国需要的赈灾粮数量。再从朝廷中挑选数名较为清廉的官员,成立巡查组,确保赈灾的银钱和粮食发放到百姓手?里。” 陆酩看她的眼神变了。 牧乔猜到是她说对了,得意?地睨了他一眼。 陆酩将她的小表情看在眼里,轻轻勾起唇,唇边有极淡的笑意?。 半晌。 他悠悠开口道:“如果泽州当?真?因干旱导致减收,你?考虑的这些?都不错。” 闻言,牧乔一愣:“什么?意?思?” 陆酩从如山的奏折里找出另一本已经批阅过的,牧乔已经看过。 “三年?前南方?修建完工运河工程,运河的中段经过泽州,修成之?后的每一年?,驻派各州的工部官吏都会对运河水位情况进行记录。” 陆酩没有直接说完,而是对她道:“你?再看看。” 牧乔翻开奏折,将密密麻麻的水位数据一个个看过去。 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 与泽州接壤的两州分别是泽州的上下游,而这两州这一年?的运河水位线都高于泽州所上报的水位数据。 牧乔猛地抬起头,和陆酩的眸子对上。 陆酩看见她眼里的光,知道她明白了。 牧乔一向聪明,一点就通。 陆酩解释道:“大臣们奏折里写?的东西,不会是真?实的情况,所以需要通过多方?面的信息,去辨别出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哪些?真?假掺半。” 牧乔没想到原来批阅奏折,竟然是需要这样弯弯绕绕,奏折上写?的每一个字,都要去斟酌。 “这样好累啊,难道你?就没有能完全信任的臣子吗?” “朝中都知道我信任谁。”陆酩垂下眼,凝着她,许久,缓缓道,“燕王、殿下。” 陆酩的声线低压沉沉,携着撩人的磁性。 牧乔的呼吸一滞,被他的那一声“殿下”,耳膜激起一阵痒麻,一阵蔓延到内里。 陆酩不知何时,离她极近,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气息。 牧乔屏住呼吸,让自己保持着冷静,绝对不受陆酩一丝一毫的蛊惑。 她伸手?按在奏折上,轻咳一声:“继续吧。” 御案上摆了三叠的奏折,等他们看完,离上朝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 这还只是一日的奏折。 牧乔第一次知道,原来批奏折需要花那么?久的时间,难怪她记忆里,陆酩好像总是坐在案前,桌上摆着批不完的奏折。 陆酩看一眼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了,你?留下睡吧。” 牧乔拒绝:“不要。” 怕陆酩不肯放,她说:“阿音醒来要喝奶,看不见我,会哭闹。” 闻言,陆酩的视线忽然下移,落在牧乔的胸前,声音晦暗:“阿音还在吃奶?” “……”牧乔看见他的视线变化,瞪他一眼,转身离开大殿。 牧乔回到府中,还未睡够一个时辰,阿音就醒来了,哭闹着要她。 原本阿音已经一岁,是该断奶了,之?前因为莫日极的事情,让阿音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整日哭闹。 牧乔为了哄她,将断奶的事情一直拖延了。 牧乔今日第一次试着不给阿音喝奶,结果小家伙好一番闹腾,让她不仅没得休息,头也被吵得直疼。 就这样一直闹腾到了她要去上早朝,才将阿音安抚好,交给了沈仃。 沈仃现在成了专管阿音的人。 至于其他人,说实话,牧乔也不放心让他们进到内府。 她的秘密,反正陆酩已经知道,他手?下的人,至少?不用担心泄露出去什么?。 她如今才刚刚开始学习培植自己的势力?,手?里能用的,信得过的人,并没有多少?。 因为阿音闹腾,牧乔一夜没有睡好,就连在早朝上也颇为没精神,仗着她站在第一排,对着的人只有陆酩,于是公然闭上了眼睛, 殪崋 打?起了瞌睡。 陆酩批了一夜的奏折,白日里的精神倒是如常。 群臣们的议事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感?觉声音越来越大,不知在讨论什么?,那般激烈。 直到陆酩点了她的名字。 “牧乔!” 陆酩的声音低沉,方?才叫了她几声,牧乔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才提高了音调。 牧乔终于睁开眼,眼神迷茫。 陆酩看着她,缓缓地问道:“你?可有什么?意?见?” 牧乔压根就没听刚才的讨论,只回道:“臣没有意?见。” 陆酩的眸色幽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向众臣朗声道:“天意?所属,燕王牧野之?妹,为朕正妃,淑慎持躬。今四海太平,宜正位号,特?遣使?奉册宝,立牧乔为皇后,母仪天下,统正六宫。”[1] 第 104 章 陆酩的话语落下, 满朝文?武陷入肃静,在一瞬息的停滞后?,纷纷跪下, 齐声道:“恭贺皇上。” 没有人敢提出任何的质疑。 即使这?些大臣们,每一个人都清楚, 牧乔这一位曾经的太子妃, 承帝在位时,早就被废黜。 然而?陆酩的口谕里却不曾提到?这?一件事半点,好像从来没有承认过牧乔早已不是太子妃的事实。 既然当皇帝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们这?些作臣子的, 自?然要识趣。 埋头跪着的史官已经在想:待早朝之后?,得将这?两年的记录都翻一遍,将关?于废太子妃的记载给?抹去。 唯有牧乔还愣在原地。 陆酩的表情却是沉静,仿佛刚才他口述的诏书和陈词, 早就打过了腹稿, 熟记于心。 他的目光垂下, 与?牧乔的眸子对上,他们遥遥相望。 很快, 牧乔从刚才的震惊里缓过神来。 她明白, 这?是陆酩开始布他的布局了。 只?有牧乔是皇后?, 阿音才能坐稳嫡公主的身份, 才能顺理成章的进?宫。 但她不打算进?宫。 牧乔在和陆酩对视之中?, 知道他也清楚这?件事。 牧乔当皇后?, 就算只?是挂名, 也比其他人来当这?个皇后?, 对阿音要好,虽然她看不上什么掌管后?宫的权力, 但即是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总比被旁人分去要强。 她实在没必要为了和陆酩置气或是什么,去做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 牧乔缓缓跪下,在众人瞩目之中?,谢主隆恩。 陆酩望着牧乔在他面?前跪下,漆黑的眸子幽深,情绪复杂不明。 牧乔接旨后?,陆酩随即宣布了他和牧乔有一个皇女,待册封皇后?的典仪之后?,立为公主。 众臣们心中?疑惑,自?牧乔被承帝废了太子妃位后?,就不曾听说过她的消息,如今才知道皇上竟然与?她后?来还育有一女,却同样无人敢提出异议。 不过一个公主,倒也无伤大雅。 但皇后?之位,属实可惜了,他们还想将府中?适龄女子送进?宫去。 不过牧野将军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再立其胞妹为皇后?,皇上是当真不忌惮牧野啊。 大殿之下,就连陆酩的亲信大臣,表情也露出犹疑之色,对于陆酩的决定,不得不说是震惊。 以?陆酩的权谋之术,不该不懂制衡的道理,如今却任由牧野的势力壮大。 皇后?册立的事宜敲定了,有大臣站出来,谏言道:“后?宫空虚,龙脉单薄,皇上应该尽快扩充后?宫,为皇室延绵子嗣。” 自?陆酩登基以?来,时不时早朝上就有大臣谏言,要他扩充后?宫。 陆酩一直以?四海未平为理由拒绝,如今却没有这?个理由了。 多少大臣家中?养着专门为了送进?宫去的女子,再待嫁等下去,年纪就要大了。 陆酩面?不改色,慢悠悠地道:“霁朝这?些年的灾祸,都是因为兄弟阋墙导致,为保朝中?稳定,子嗣之事不必着急,待皇后?诞下嫡子,再议。” 填充后?宫的事宜,就被他三两拨千金的搪塞过去。 牧乔却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皱了皱眉。 不知他是真有那个意思,还是在敷衍众臣- 封后?谕旨下发,礼部紧锣密鼓地忙活了数月,与?钦天?监选定了吉日,定在了十月初一这?一天?。 王太后?是在陆酩的御召颁布以?后?,才知道他要册立牧乔为皇后?的决定。 王太后?从牧乔在东宫当太子妃时,就对她诸多不顺眼,尤其是早就废黜的太子妃,她没想到?陆酩竟然与?她连商量都没有,就直接在早朝之上,当着众臣的面?,将立牧乔为皇后?的决议昭告天?下。 简直是不把她这?个皇太后?放在眼里! 王太后?派人请陆酩来见她。 陆酩以?政务繁忙为由,推了一次又一次。 王太后?一开始还有耐心,凤印尚在她手中?,陆酩如何都要来求她。 凤印是皇后?所掌之印,在此之前,凤印仍在太后?处保管。 但她却没想到?,陆酩压根就不打算要她手里那一枚凤印。 在正式的册立礼举办之前,陆酩直接命工部重新打造纯金凤印,新凤印的设计和刻纹是他亲自?绘制。 王太后?手里的凤印,是自?太祖帝时期传下来的,经历了数任皇后?。 太祖帝的后?宫皆极为充盈,光是皇后?,就换了两三位。 陆酩觉得这?么一枚凤印,经手了太多任皇后?,其中?不乏下场凄惨,死?于非命的,实在不吉利。 他说换就换了。 王太后?终于意识到?,即使是太祖帝留下的祖制和训诫也压不住陆酩了。 他终是走到?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本?该属于她的皇长子。 新凤印制成后?,陆酩没有等到?册立礼那天?才赐给?给?皇后?,而?是看过凤印后?,就令祁茫将凤印送到?牧乔的府上。 牧乔看着摆在铺着红绸的漆盘上的纯金凤印,做工精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纹。 她只?粗略一扫,并未多看。 倒是她怀里抱着的阿音被金灿灿的凤印吸引,乌黑的眼睛瞪大,从她的怀里扭着身体,探出身去,小手抓住凤印。 阿音刚刚吃过饭,手上油乎乎的,凤印上被她染上油污。 阿音将凤印握在手里,咯咯地笑,懵懂而?天?真。 牧乔由她拿着,默许了收下凤印。 本?来事情走到?这?一步,也都是因为阿音。 皇后?册立礼当天?,王太后?抱恙并未出席。 不是王太后?自?己不想出席,是陆酩不准她出现。 陆酩知道她对牧乔颇有微词,过去他当太子时,就听了她许多埋怨,王太后?所有的忍让都给?了承帝,对其他人则是刻薄苛刻,牧乔也受了她许多刁难。 册立大礼的日子,陆酩觉得牧乔应当不想看到?王太后?。 十月初一这?一日,红绸从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铺下,站在高处眺望,整座燕都仿佛绵延万里的红海。 牧乔嫁入东宫时,礼是在奉镛成的,在燕北没有办宴,如今燕北好不容易迎来帝后?大婚,百姓无不拥挤到?接头,篮子里满是盛开的鲜花,迎亲的路上,鲜花铺了两三寸厚。 牧乔坐在极为奢侈华贵的凤辇里,宝盖璀璨,仪仗队照耀如白日。 她的身上穿着沉重华丽的凤服,凤冠叮当,手里是一柄玉如意和一颗苹果,寓意平安吉祥,万事如意。 若是认真算起来,这?是她经历的第三次大婚。 第一次是她嫁进?东宫,第二次是她和莫日极以?殷奴人的婚俗成礼。 第三次便是这?一次。 除了比前两次要更加铺张奢靡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牧乔的内心极为平静,激不起任何的波澜。 大概只?有第一次大婚的时候,她还有那么一点儿?紧张。 牧乔垂下眼,思绪忽然想起她嫁进?东宫时,那一个夜晚。 “……” 很快,她便不再想了。 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想也没有用。 她和陆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奉迎礼成后?,百官在帝后?面?前跪下,高呼万岁。 牧乔眯了眯眸子,她第一次以?这?样高高在上的视角,睨着匍匐在她脚下的满朝文?武,没有人敢抬头朝他们看。 原来陆酩处心积虑,一直追求握在手里的权力,是这?样的。 冰冷极了。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然有一丝兴奋。 权力当真是会让人上瘾,哪怕她只?是沾到?了一丝陆酩的光罢了。 陆酩侧过脸,看向她,将她眼里的那一丝兴奋捕捉到?了。 他今日的心情极好,唇角的笑意明显。 “你喜欢?” 牧乔:“还可以?,不用下跪的感觉挺好。” 陆酩知道牧乔不喜欢跪他,她有一身傲骨,谁也不愿意跪,他也不喜欢看见她的傲骨折了。 过去他试过许多次,除了让牧乔离他越来越远,连她一根脊骨也没折断。 陆酩:“以?后?你再也不用下跪。” 牧乔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陆酩所谓的再也不用下跪,不过是让她待在他的身边,继续当他的附庸,借他的光,狐假虎威罢了。 牧乔现在真正想要的,是握在她自?己手里的权力。 礼成之后?,在太极殿内设宴摆席。 按照礼制,牧乔不会出席,而?是回到?未央宫内,等到?陆酩与?百官同庆结束,摆驾未央宫,再行合卺礼,洞房花烛。 牧乔出嫁,牧野若是全程不出席,难免叫人议论。 牧乔在未央宫里换下了繁琐的凤服,换上了男装,避开耳目,但其实也不需要她避开,在皇宫里,自?有陆酩的人替她善后?。 很快,牧乔便重新以?牧野的身份,坐回了太极殿内,她浑身轻松,比方才自?在不少。 陆酩坐在大殿之上,默默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大臣们一个个来找牧乔敬酒道贺。 牧乔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她忘了自?己喝了多少。 她在宴上一直坐到?最后?,就那么拖着。 陆酩也一直坐着,不曾离开。 就连大臣们也觉得奇怪,以?往的宴会,陆酩总是坐不到?一刻钟,就离开了,今夜帝后?大婚,反而?竟难得留在宴上如此之久。 直到?宴罢,大臣们纷纷识相告退,不敢耽误帝后?的春宵一刻。 牧乔喝光了杯中?最后?一滴酒,见殿内不知何时冷清下来,只?剩下她和陆酩。 她撑着桌案,起身,身形微晃,朝殿外?走去。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牧乔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沉的眸子。 陆酩望着她,缓缓开口:“你走错了。” 牧乔皱起眉:“我要回府,阿音还在等我。” 该行的礼,该做的样子,她已经配合得做完了,难道还有她什么事。 “沈凌把阿音接进?宫里,她已经在思音殿睡下了,明日便是立她为公主的典仪,皇后?该出席。” 牧乔听出了他的意思。 陆酩从来不做赔本?的交易,她想要从陆酩这?里得到?什么,自?然也要还给?他一些。 她跟陆酩回了未央宫。 陆酩屏退了所有宫人。 殿内也只?留了一对龙凤红烛,安静漠然地烧着。 牧乔对于和陆酩做那一件事,并没什么抗拒。 许是因为她是习武之人,那方面?的欲望反而?极为旺盛。 尤其是生完阿音,她已经有许久没有解决过了,牧乔无数次在夜里梦见她和陆酩。 床上的事情,既不能当真,但做一次两次也无妨。 牧乔主动褪掉了外?衣,往里间走。 陆酩反而?却慢了下来,拉住她,“合卺酒还未喝。” 牧乔不知陆酩何时这?般讲究仪式了。 当年他们第一次大婚时,她记得陆酩合卺酒一滴也未碰。 不过今日牧乔不介意配合他,他想如何便如何,等到?明日阿音的事情落定,便由不得他反悔了。 牧乔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一杯递到?他面?前。 陆酩垂眼,盯着她,半晌,摇摇头:“你把凤袍换回来。” 牧乔:“……有什么区别?” 陆酩:“就是不一样。” 牧乔没想到?他那么麻烦,走到?里间。 凤袍被宫女整齐地挂在红木衣架上。 牧乔脱掉身上的里衣。 陆酩站在她的身后?,就那么默默地看着,瞳仁如稠墨。 因为要穿男装,她还缠着裹胸带,牧乔没有将裹胸带解开,直接套上了凤袍。 凤袍的制式繁复,她扯住一根绸带,摸索许久,没有可以?固定住腰间凤裙的办法。 雪白肌肤影影绰绰。 陆酩走上前,手拨开衣裙,摩挲着她素白色的裹胸带,手指挤进?柔软地。 牧乔的呼吸一滞。 陆酩的声音喑哑暗沉:“莫日极碰过你这?里?” 牧乔的脸色变了:“你别发疯。” 陆酩想到?莫日极那一日的话,手里的力道不受控制,忽然握紧。 牧乔疼得抬起腿,朝他下面?踢过去。 陆酩不躲,反而?用腿缠住她。 牧乔向后?倒去,带着陆酩,两个人压在挂衣架上。 挂衣架轰然倒地,他们也摔在地上。 牧乔压在陆酩的身上,他们大红的婚服交叠在一起。 很快又被撕碎。 一切都在瞬间失控。 第 105 章 牧乔每一滴骨血都与陆酩的交融, 热得沸腾。 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泛出浅淡绯色,不及她肌肤染上的艳色一分。 牧乔精疲力竭地躺在榻上,里?间到处狼藉。 倒下的挂衣架, 碎裂的?铜镜,凌乱的?梳妆台。 最后, 合卺酒是陆酩含在嘴里?, 亲口喂给她喝进去的?。 酒温热而灼烈。 让她本就干渴的?嗓子如灼烧一般。 牧乔的?双臂缠上?陆酩的?脖颈,咬开他的?唇瓣,从他的?口中汲取着津液。 陆酩死死掐住她的?腰。 歇息不到一刻钟, 牧乔被他重新拉进急骤的?云雨之中, 在九重天里?不断攀升和跌落- 早朝之上?,望着空荡荡的?龙椅,大臣们面面相觑。 直到日上?三?竿,太监总管祁茫才出现在太极殿, 告知今日罢朝的?消息。 这是陆酩登基以?来, 第一次罢朝。 大臣们都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从太极殿离开时, 还纷纷感慨, 牧将军当真明智, 知道皇上?今日怕是上?不了朝, 连来都没有来。 陆酩罢朝时, 牧乔还在睡。 阿音早上?醒来, 没有找到娘亲, 哭得震天动?地, 在思音殿里?大搞破坏。 伺候的?宫女太监,没有哄得住她。 沈仃被她闹得头疼, 也不知道这小?孩像了谁,他瞧着既不像主上?,也不像皇后。 牧乔以?前在东宫时,可是最为安分的?。 沈仃没有办法,把阿音带去了未央宫。 一夜疯狂过后,才渐渐静下?来的?宫殿,被阿音的?哭声搅乱。 牧乔一下?就醒了,条件反射地从榻上?撑起身。 但她的?手臂一软,重新跌回?被衾之中,蹭过旁边人的?胸膛。 陆酩眉心微蹙,闭着眼睛,伸出胳膊,将她带回?怀里?。 牧乔在他身上?拍了一巴掌:“你没听见阿音在哭?” 陆酩缓缓睁开眼,半晌,才反应过来,眼里?逐渐清明。 他的?声音嘶哑:“我以?为是在梦中。” 阿音一直讨厌他,无论何时,只要他出现,就哭个不停,即使在他的?梦里?,他也不能和阿音有多一点亲近。 陆酩起身,将牧乔一起拉起。 里?间实在太过凌乱。 牧乔换上?衣服,去到外间,才让阿音进来。 阿音不肯让任何人抱她,自己要爬过高高的?门?槛。 绿萝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 阿音自己爬过门?槛,看见了牧乔,哭得更大声了,好像谁欺负了她,委屈得不行。 牧乔弯腰,将阿音抱起来,她浑身酸疼,抱不住她,只能靠进外间的?小?榻上?。 阿音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蹭个不停。 牧乔解开腰带,将阿音拢进她的?外衣里?。 阿音熟悉地找到她的?胸口,埋了进去。 牧乔在给阿音喂奶时,陆酩就在一旁看着,漆黑一团的?眸子幽沉极了。 刚才还号啕大哭的?阿音在喝上?奶以?后,立即止住了哭,一边吮吸着,另一只小?手从衣袍里?伸出,捏着牧乔的?耳垂把玩。 牧乔的?衣袍松散,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其中落了红梅点点。 阿音喝到了奶,很快就犯了困,眼睛眨了两?下?,眼皮盖下?,乌黑的?睫毛湿润,缠结在一起,让人没来由?的?心软疼惜。 牧乔今天的?奶少了。 她想换一边,却看到另一边被咬出的?一枚齿痕。 牧乔垂下?眼,移开了目光,用衣物遮挡住痕迹,感受到陆酩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抬头,努力忽略。 阿音的?奶没有喝够,眼角挂着泪,睡着了还在咂巴小?嘴。 牧乔让绿萝将她抱出去,低声嘱咐:“给她再喂一些米粥。” 绿萝点头,将阿音抱在怀里?。 阿音仿佛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换了,小?小?的?眉头皱起,不过很快又松开。 对绿萝的?接触并不抗拒。 绿萝带阿音离开了殿内,寝殿重新安静下?来。 一夜荒唐收场,她和陆酩好像又没什么可说的?了,夜里?如火的?灼热也渐渐凉去。 牧乔走回?里?间更衣,换回?牧野的?装扮,她不打算在宫里?久留。 陆酩没有说要留她,只默默地看她更衣。 阿音在牧乔身边,在思音殿,在众人面前的?所有表现,陆酩都一清二楚。 阿音的?脾气不好,年纪这么小?,就那么娇纵肆意,情绪大起大落,有一点不顺她的?,就要闹得歇斯底里?,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所有人都让步,满足她的?需求。 若是她再大一点还是这样,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牧乔将如墨般的?黑发挽起,以?前她总是随意用发带一扎,但现在她身居高位,就连穿衣打扮也要更加得体持重,戴的?是金玉束发冠。 牧乔总是束不好发冠,乌发从发冠里?滑出。 陆酩缓步走到她身后,指尖插进她浓密的?黑发之间,轻轻顺了顺,然后拢起,替她束发。 牧乔的?后背僵了一瞬,很快又觉得没必要,放松下?来,由?他动?作。 陆酩替她挽发的?动?作极为缓慢,仿佛故意在拖沓,可又不曾停下?动?作,让牧乔揪不出他的?错处。 陆酩一边替她挽发,一边开口道:“你太宠阿音了,按她这个年纪,早就应当断奶了,或者?找乳娘喂养。” 牧乔也觉得阿音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坏,但她对阿音的?态度却没办法强硬起来,总觉得是她亏欠了阿音,让她在殷奴出生,跟殷奴人亲近,还把莫日极当作父汗。 牧乔敷衍道:“她还小?。” “阿音很聪明,若是现在不纠正?,以?后再管,”陆酩的?语气顿了顿,他缓缓垂下?眼,睫似鸦羽,盖住了漆黑瞳孔,声线微喑哑,“就来不及了。” 他要来不及了。 牧乔和陆酩的?想法并不一致。 “我不想约束她,管教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得便?好了。” 太祖帝倒是管陆酩管得严格,他现在又过得有多快乐无忧吗? 牧乔感觉不到。 不然昨夜他就不会那般不克制,发了疯般对她,好像将长久压抑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牧乔回?过头,目光冰冷而警惕,提醒道:“不要以?为你有资格插手管阿音了。” “……” 陆酩凝着她,许久,抬手将她的?发冠束好,不再言语。 牧乔轻抿唇,弯腰捡起地上?的?玄衣,余光瞥见悬在床榻边的?,一截断裂的?正?红色缎带,绣着精致的?龙凤纹。 那一条缎带,绑过她的?双手,她也用来勒过陆酩的?脖颈…… 现在他修长的?脖颈上?,还有淡粉色的?勒痕。 她和陆酩,就连那一件事做的?时候,也非得激烈得像是在打架。 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但牧乔不愿意承认,她对那样的?激烈感受,是极为上?瘾的?。 除了陆酩,她没有从其他人身上?得到过这样的?体验。 莫日极的?碰触只让她觉得恶心。 而裴辞,她不敢,光是想,就觉得是对先生的?亵渎,恨不得一点念头也不进入脑中。 牧乔忽然想,她也许应该再试一试其他男人,可为了解决一些需求,满足一些欲望,挑选来挑选去,还要身体和心思都干净的?,又很麻烦,还不如找陆酩方便?。 牧乔意识到她想太远了,昨夜一次,够她累得,至少一个月不会再想了。 她系紧腰带,转身离开。 陆酩出声:“你不必去找大夫喝避子汤,我昨日事前已经吃过药,不会……让你怀孕。” 牧乔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推开了寝殿的?门?,走出了未央宫- 这一日下?午,陆酩在奉天殿,祭祖拜天后,宣告天下?,立阿音为宝音公主。 阿音作为公主的?名?号,陆酩本来想要重新替她取过一个,他对于?莫日极为阿音取的?殷奴名?字多宝音始终介怀。 但牧青山知道了牧乔这一段时日的?经历后,沉思许久,拍了板:“既然已经起了名?字,就叫宝音罢,宝音是个好名?字。” 牧乔原本以?为因阿音的?名?字,她又得跟陆酩吵一架才算完,却不想陆酩听完,什么也没有说,便?默许了。 陆酩一向强势,当初她在东宫为太子妃,因她有她的?目的?,都是她忍让。 后来她离开皇宫,不再忍让,他们只要同出一个屋檐下?,轻则吵一个面红耳赤,重则头破血流,没有消停的?时候。 但自她从殷奴回?来,陆酩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她妥协退让。 牧乔并未因他的?妥协而高兴,反而脑中的?弦紧绷起来,担心这不过是陆酩又在耍什么花招,编织的?一张怀柔的?网。 她一刻不敢掉以?轻心。 阿音被封为公主后,陆酩没有将她暴露在太多臣子面前,阿音现在还小?,一天一个样,很快就没有人会将她与牧野的?嫡女联系在一起。 但阿音也没有住在宫里?,还是和牧乔住在宫外的?府中。 陆酩没有意见,唯一提出的?要求,是让阿音每日进宫学习。 陆酩给阿音找的?先生,曾经是太子师,阿音入的?也是过去太祖帝设下?的?太子学堂。 其他皇子都没有资格进入,只有陆酩身为太子,由?诸多才高八斗的?大臣亲自授课。 陆酩的?这一安排,立即在早朝上?,得到了众多大臣的?谏言,所有大臣都在反对阿音入太子学堂,不合乎礼制。 牧乔站在朝堂之上?,听着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没想到光是让阿音进太子学堂,就已经受到了这样的?阻力。 寻常皇子进太子学堂,就已经不合乎规矩,更何况是一个公主,更不能够像皇子那般,受太傅的?教导。 听着朝堂之上?此起彼伏的?反对声,牧乔始终一言未发。 陆酩高高坐在龙椅之上?,也是沉默不语。 直到大臣们都说完了,他才悠悠开口:“是有些不合适,宝音的?年纪太小?,有劳太傅往后费心教导了。” 得。 大臣们面面相觑,他们说了半天,是白费口舌了。 大臣们知道难以?再改变圣意,只能放弃劝谏,然而,他们不会想到之后的?事情。 阿音在太子学堂念书三?个月后,陆酩封了阿音为王,封地是他以?前当太子时,太祖帝给他的?那一块。 一时之间,整个朝廷都炸开了锅。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从未有听过给一个公主封王的?,礼部尚书甚至一头撞在了太极殿的?柱子上?,以?死谏让陆酩收回?成命。 就连牧乔都觉得,陆酩是不是太着急了。 他为阿音所图谋的?东西,明明并不能急于?一朝一夕之间。 陆酩这一次的?态度比起上?一次让阿音入太子学堂,要坚决和强硬得多。 礼部尚书敢死谏,没死成。 陆酩直接反手罢了他的?官。 就连过去礼部尚书身后做的?那些不大不小?的?错处,也被揪出来,一番发落。 在陆酩的?杀鸡儆猴之后,朝廷之中再也没人敢对他的?决策有质疑。 阿音在她不到两?岁的?时候,成了霁朝有史以?来最年少就被封王的?皇族血脉,更是霁朝乃至前朝百年以?来,都不曾出过的?王女。 第 106 章 这一年, 霁朝发生了许多大事。 北伐殷奴大捷,宫中立了皇后,又立了王女。 牧野在朝中的地位一日高过一日, 一人之下,万人之下, 朝中众臣莫敢不敬。 牧乔始终不曾放心过陆酩, 有时在想这会不会是陆酩的捧杀,她如今站得越高,跌下去时?, 就摔得越狠。 可?既然是捧杀, 陆酩未免将?她捧得太高了。 就连阿音,也被他捧得那样高,他自己嘴上说不要太宠阿音,却将?世间?最好的?东西?, 全都往思音殿里送, 珠石玉器, 奇珍异宝。 即使阿音现在还根本不懂这些,不知其中价值昂贵, 只拿来当做弹珠, 扔在地里玩。 牧乔见识过承帝对他的?那些儿子, 利用更多, 疼爱没有, 就连陆酩对乐平, 也能狠心将?她送去殷奴和亲。 牧乔不相信陆酩对阿音会不一样。 帝王家的?骨肉亲情, 是最不值钱的?。 无数个寂静夜晚, 牧乔坐在窗下,凝着无垠的?夜色, 脑中都在筹谋一件事。 只要陆酩活着,她就永远不可?能相信他,永远存在变数,永远活在他的?阴影里。 唯有他死了—— 牧乔的?目光微移,落在武器架上,玄铁剑在黑暗中发出寒浸浸的?银光- 不知不觉,牧乔回?到燕都已经半年,春节将?至。 这是霁朝迁都以后的?第一个春节,礼部极为重视,整个燕都被热闹的?节日气氛笼罩。 除夕夜,按照宫中惯例,要在太极殿内宴请群臣。 牧乔告了假,没有参宴,而是在府中带着阿音与?牧青山一同过节。 她记忆里已经许久没有在家中过过一个团圆的?除夕了。 好不容易现在安稳下来了,只是没有了先生。 除夕这一日,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故人。 江神医到了府上,头发花白,寿眉绵长,仿佛从来没有变过样子。 牧青山早在半年前,就给云游的?江神医写了信,想请他回?来,为牧乔医治她的?腿疾。 牧乔的?腿疾,顾晚和太医院众太医都束手无策。 陆酩暗中派人在四海寻找良医,各种自称神医的?江湖大夫或者道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牧乔的?腿却始终没有能被治好。 以至于她后来也烦了,厌烦被一个个大夫提醒她无药可?治。 不就是断了两条腿,她依然有办法能够像正常人那样行走,不被看出异常。 唯一麻烦的?只是走路多了,腿侧的?皮肉会被骨器磨破。 江神医看过她的?腿后,微微摇头,对牧青山说他医术不精,治不好牧乔的?腿疾,若是裴辞在,也许能有办法。 他的?语气淡然,表情脱俗。 牧乔听到他提起?裴辞时?,垂下了眼。 牧乔能察觉出,江神医对她的?不满,眼里透着森然寒意。 江神医的?医术不凡,没有他不能治疗的?顽疾,裴辞能治的?,他也能治。 只是江神医不愿为她治疗罢了。 牧乔没有强求,客气地请神医留下住一晚。 江神医未留,待他离开牧府后,过去裴辞的?院中就着了火。 一场大火,将?裴辞存在过的?痕迹烧成?虚无。 牧乔站在大火之前,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将?一辈子都背负着对先生的?愧疚活着。 即使真?有良医能治愈她的?腿,牧乔也不会再治了。 这一双腿,就当是对她的?惩罚,是她活着应该受到的?折磨。 除夕夜的?饭桌上,只有牧乔、阿音和牧青山三人,显得有些冷清。 过去每一个除夕夜,都像今日这般冷清。 年年如今日,岁岁如今朝。 牧乔早就已经习惯了。 她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牧青山年纪大了,也好清净,这样刚刚好。 阿音也自得其乐,握着从宫里顺出来的?一颗夜明珠,玩得咯咯笑。 年夜饭吃到尾声,牧青山休息的?早,离了席,回?房休息。 剩下阿音和牧乔。 府外传来家家户户的?爆竹声。 阿音一点不怕,反而瞪着大眼睛,竖起?耳朵,好奇地认真?听。 声响巨大的?爆竹每炸一下,她乌黑的?眼睛就要亮一下。 沈凌趁着夜色而来,带着陆酩的?召令,请她进?宫。 牧乔料到他会来。 想必陆酩这一日也不想当孤家寡人。 牧乔带着阿音进?了宫。 进?宫以后,牧乔一路走去陆酩的?寝殿。 陆酩为她准备了软轿。 牧乔没有坐。 她从来就没有把?她自己当做是宫里的?娘娘,更不会去坐那只有后宫妃嫔才能在宫里乘坐的?软轿。 阿音没走几步,就不愿意走了,闹着要牧乔抱。 牧乔的?腿不方便,走路的?时?候更不能受太多重,一开始便没有抱。 阿音身?体?一扭,不肯走了,哇哇开始哭。 阿音太聪明了,知道她只要一哭,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沈凌走上前,要抱她,被阿音甩开,她就只要牧乔抱。 牧乔不想除夕这一日让阿音哭闹,将?她抱起?来。 抱着阿音,她走得很慢,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走到了陆酩的?寝殿。 牧乔到时?,正好撞见王太医从殿里退出来。 牧乔观察细微,发现王太医身?上沾染着血腥气,还有他背着的?药箱外侧,有溅上的?血迹。 她微微蹙眉。 王太医看见她,跪下行礼,行的?是下臣对皇后所行之礼。 在这个皇宫里,牧乔的?秘密,对于陆酩身?边人来说,已经不算秘密。 牧乔没有让他起?身?,开口问道:“皇上龙体?何?恙?” 王太医:“回?娘娘,皇上龙体?无恙,微臣今日只是来请平安脉。” 牧乔盯着王太医,目光透着一股压迫。 王太医将?背弯得更深。 牧乔没再继续追问,她从王太医身?上是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的?。 她自有她的?人。 牧乔在太医院里安插了眼线,早在数月之前,揉揉文十八禁纹都在疼训群四尓儿二吴旧意四企她就知道陆酩几乎每日都要请太医,顾晚和王太医两人必须有一个人在宫中轮值,以备陆酩随时?召唤。 除了顾晚和王太医,太医院里的?其他太医都没有机会与?陆酩接触,更不可?能看到陆酩的?医案。 牧乔只能通过太医院里的?药材耗损情况来推测一二,陆酩的?用药量极大,而且都是些凶猛的?烈性药。 牧乔与?裴辞耳濡目染,知道用药越是烈性,病情越是严重,亦或者是中毒要靠以毒攻毒去化?解。 陆酩体?魄一向强健,就算受伤,也好得比常人要快,牧乔不曾知道他有何?隐疾。 难道他是中毒了? 牧乔思忖片刻,直到沈凌出声催促,才回?过神。 牧乔进?到寝殿。 寝殿里开着窗,陆酩见她来了,手一挥,让宫人关上窗退下。 燕北的?冬天极寒,殿内虽烧了火龙,摆了炭盆,方才开窗透风,让室内的?温度一下冷了下来。 阿音看到陆酩,还是下意识往牧乔的?怀里钻,表情和动作皆是抗拒。 阿音现在提到莫日极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对于陆酩的?憎恨却没有减轻。 因开过窗户,牧乔没有在寝殿里闻到血味,也没有找到丝毫血迹,大概已经被宫人处理干净。 “我刚来时?,碰见王太医,你身?体?不适?” “不过是请平安脉。”陆酩的?语气漫不经,似不在意。 他看着牧乔,反问:“你关心我?” 牧乔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她当然关心陆酩的?身?体?,关心他什么时?候会死。 但大过节的?,牧乔不想说扫兴,说些触霉头不吉利的?话,只淡淡道:“你想多了。” 陆酩对上她的?眸子,目光停留许久,仿佛能将?她心中的?想法看穿,他抬起?手,手掌蜷成?拳,挡在唇边,发出一声压抑地低咳。 “时?候不早了,陪我歇息吧。” “……” 牧乔没想到,陆酩把?她召来宫中,就只是歇息。 而她本是可?以拒绝的?,但今日她想知道陆酩到底怎么了。 牧乔给阿音换了寝衣,躺在御榻里,哄着阿音先睡。 陆酩没有进?来。 有他在,阿音就消停不下来。 陆酩只能回?避。 阿音的?小手捏着牧乔的?耳垂,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像是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安静而乖巧,不似醒着的?时?候,闹腾起?来像是小魔王。 陆酩听见里间?安静了许久,走了进?来。 牧乔抬起?眼,和他对视。 陆酩没有出声,轻手轻脚地坐在榻边。 他将?阿音从榻上抱起?,抱进?怀里。 只有阿音睡着时?,陆酩才能抱一抱她。 他的?动作略显生疏和笨拙,时?不时?看向牧乔,不知道他抱得对不对。 平日里那般杀伐果决,冷冽凌厉的?人,抱着阿音的?时?候,仿佛所有的?锋芒都敛去了。 牧乔盯着陆酩,不知为何?,有些恍神。 可?是没过多久,阿音就皱起?小眉头,一副睡不安稳的?模样。 陆酩只能将?她重新?放回?榻上。 牧乔睡在中间?,阿音和陆酩睡在她的?两边,阿音靠在御榻最里,陆酩睡在最外。 阿音挨着陆酩也不行,连梦里都是一副抗拒模样。 牧乔却睡不着。 这是第一次她和陆酩还有阿音三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觉得有些不习惯,又有一些难以描述的?感觉,好像她过去一直躺在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现在忽然后背抵在了大地上。 陆酩侧过身?,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拉进?他的?怀里。 牧乔下意识地抗拒。 “阿音讨厌我,你也讨厌我?”陆酩幽深的?瞳孔仿佛无垠夜色,将?她攫住。 牧乔不带犹豫地“嗯”了一声。 陆酩将?她锢得更紧了,仿佛要深入骨髓。 牧乔浑身?发烫起?来,耳垂红得滴血。 陆酩不知何?时?,卸掉了她腿上的?骨器,任由他的?摆布。 牧乔痛恨她身?体?的?诚实,轻易就败给被陆酩挑起?的?渴求。 她不敢发出声音,怕将?阿音弄醒。 但她越是压抑,陆酩就越是放肆。 陆酩咬住她薄薄的?耳垂,齿间?厮磨,温热呼吸喷洒在她的?颈窝。 牧乔眼前一片白。 耳畔传来陆酩晦涩幽沉的?声音:“那你就讨厌着吧。” 第 107 章 许是火龙和炭盆烧得?太旺, 又或是他们就算是极为压抑克制的动静,也算闹得?太大,升腾的温度搅乱了夜里本该有的平静。 阿音在夜里醒来, 小?脸热得?通红。 她睁开眼,眨了眨眼睛, 凝着黑暗, 小?手往外伸出去,没有探到人,在黑暗里?软软地?喊了一声:“娘亲——” 牧乔的呼吸瞬间停了, 手撑在陆酩的胸膛, 浑身紧绷。 陆酩从嗓子眼里?溢出一道压抑闷哼。 他的反应极快,抓起一旁的锦被,盖在牧乔的背上,将他们一起裹了进去。 阿音揉着眼睛爬起来, 跪坐在御榻上。 她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迎着透过映进琉璃窗的月光, 看见眼前的一幕。 牧乔在锦被的包裹下?,匆忙地?整理身上的寝衣, 没注意到她整个人还被圈在陆酩的怀里?。 阿音的小?眉头却皱成一团, 小?狼狗一般, 嗖得?爬到陆酩的身上, 对着他的下?巴就咬了下?去。 阿音将陆酩的下?巴咬破, 小?嘴里?都是血, 她瞪着一双气势汹汹的眼睛, 脆生生地?说:“走开!” “娘亲只能跟父汗和阿音睡一起!” “……”陆酩的下?巴还在滴血, 但他却好像浑然味觉,方才还滚烫的身体瞬间冷了下?来, 如坠冰窖。 牧乔的心一惊,她不知道阿音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和莫日极明明从来没有同床共枕过。 难道是莫日极教阿音的? 牧乔清楚地?看清了陆酩眼底隐隐升起的杀意。 他想要杀谁? 阿音,还是她? 牧乔感受到陆酩身体的温度冰凉,方才激烈的温存消失殆尽。 牧乔的脊背一阵发凉,她掀开锦被,想要和陆酩分开。 陆酩却死死压着她,不肯她与他的身体剥离。 他的另一只手从锦被里?伸出,抓住阿音后背的衣服,将她整个小?人提起。 阿音悬空起来,手脚在空中?挣扎,闹道:“放开我,放开我!” 陆酩的嗓音低沉,渗透着阴森凉意,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娘亲和谁睡一起?” 阿音却不怕他,大声地?说:“阿音和父汗还有娘亲,每天都睡在一起!” 牧乔并不知道,莫日极将她和阿音分开的那段时日,每到寂静无?人的深夜,就会带着阿音,悄无?声息地?进入牧乔的帐中?,与她共眠。 然后在露水深重的清晨离开。 她越是挣扎,伸手想要去够阿音,却被陆酩的大掌紧紧锁住两?条手腕。 阿音见状,腮帮子鼓鼓胀胀,恶狠狠地?说:“我不要你和娘亲睡!我要杀你!” 陆酩对阿音终于没了耐心。 他扬声道:“来人!” 绿萝垂着眼,从殿外进来,一眼不往御榻里?看。 陆酩将阿音丢给绿萝,沉声道:“带她去偏殿睡。” 闻言,阿音闹得?更厉害了,大声哭了起来:“不要!不要!我要娘亲!” 牧乔听见阿音的哭声,心里?揪着,却别?过了眼,没有出声。 她怕阿音留在寝殿里?,再说些什么话,让陆酩当真动了杀心,发起疯来。 更何况,陆酩在锦被之中?,已经将她的寝衣扯去,抵在她薄弱处。 陆酩漆黑的目光攫住她:“阿音说得?都是真的?” 牧乔平静地?望着他:“真的假的很?重要吗?” 陆酩:“不管真假,只要你说是假的就够了。” 牧乔轻扯唇角:“你不相信我,我说假的,你就会信了?” 他想要的,不过是牧乔说一句假的,不管是真是假,哪怕她愿意骗他也可以。 牧乔却连这样的欺骗也不肯配合。 她知道怎么样能让他难受,所?以故意要往他心脏捅刀,连解释也不解释。 他们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就这样僵持不下?。 许久,绿萝在殿外小?心翼翼地?出声:“皇上,小?公主一直哭闹不停……” “滚!”陆酩发出一声嘶吼。 绿萝浑身一颤,立即噤声退下?。 牧乔被陆酩压在床榻上,背对他,她脸蹭着锦枕,一下?一下?撞进去。 牧乔咬着牙,艰难控制着她的声音,尽量平稳,声线却低哑晦暗。 “你这样,阿音会一直恨你。” 陆酩的手按住牧乔的,十指紧紧相扣,扣得?她生疼。 他猩红着眼,死死凝着牧乔如柳枝飘摇的腰身。 “没关?系,她恨我,就恨着罢。” 阿音是一头有野性的小?狼,她越是恨,越好。 就像他恨太祖帝,恨承帝那般。 最后他可以亲手将承帝的头颅砍下?,坐上了九五之位,阿音也可以。 牧乔感觉到心口开始发疼,心悸的旧疾复发。 但她不想出声对陆酩求饶,咬着牙忍着。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 她在烈焰和欲海里?来回拉扯。 终于,牧乔整个人仿佛从万丈落下?,心脏骤紧,呼吸停滞。 她的身体完全软了,脸埋在锦枕里?,一动不动。 陆酩见她许久不动,将牧乔的脸翻过来。 牧乔的瞳整个散了,嘴唇干裂而微启,她的手紧紧攥住左胸口,手背青筋凸起,指尖泛白。 陆酩的眸色一沉,急促地?拍了拍她的脸。 “牧乔!”他低声喊道。 牧乔的意识已经涣散,听不见他的呼唤。 陆酩翻身下?榻,从挂衣架上拿起牧乔的外衣,在其中?摸出一瓶药,快速地?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喂牧乔吃下?。 牧乔吃了药丸,心悸的感觉才缓解,眼底渐渐清明。 她看向陆酩,还有他手里?拿着的药瓶,嗓子眼里?还冒着药丸吞下?时的腥味。 牧乔的声音嘶哑,喘着气:“你怎么知道我要吃这个药?” 陆酩躺回床榻,将她捞进怀里?,“你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牧乔:“……” 她实在太累了,一句话都不想再说,疲惫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靠在陆酩身上。 陆酩让宫人送来水。 牧乔一点力气没有,什么也不再管了。 只感受到陆酩将她抱进浴斛,替她清洗。 温水包裹着她,陆酩的手指也比风雨来时要温柔极了。 牧乔不知不觉睡着了- 那一夜之后,牧乔连着几日没有见过陆酩。 但那一夜发生的心悸始终让她难忘。 她的心悸吃药就立即缓解,不吃药就疼得?她死去活来。 牧乔觉得?这每月一发的心悸实在蹊跷。 她这段时日也看过许多燕都的名医大夫,但他们皆没有看出牧乔的问题,都说她的身体一切正常,也许是心理上的问题。 牧乔治疗心悸的药是顾晚开的,但牧乔知道,顾晚是陆酩的人,若非是不得?已,她并不愿与顾晚说破。 但经过昨夜的事?情之后,牧乔决定还是拜访一次顾晚,弄清楚她的心悸究竟是因何而起。 牧乔出门?时,被阿音看见了,非要闹着跟她一起出门?。 牧乔犹豫片刻,将她一起带去了顾府。 阿音回到燕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习惯霁朝的生活,总是哭闹,嘴里?念叨着父汗,阿拓勒,还有草原上的牛羊和烈马。 而且阿音还有水土不服的症状,上吐下?泻,那段时间,顾晚隔三差五就要到府上来为阿音看诊,调理脾胃。 有一日,顾晚带了顾樱一同前来。 顾樱不知不觉已经五岁了,一开始到牧府时,还躲在顾晚的身后,一副怯怯的模样,等见到了牧乔,眼睛一亮,一下?就从阿姐身后蹦了出来,糯声糯气地?喊:“小?野哥哥!” 小?家伙笑起来,眉眼弯得?像是月牙,穿着一件粉色袄子,扎两?个双丫髻,小?肚子挺出来,还是以前那副灵气可爱的模样。 阿音第一次见到顾樱,尤其是见到顾樱对她的娘亲那般亲昵,瞪着一双警惕的乌黑大眼睛,几乎是本能地?排斥。 她在牧乔的怀里?,扭动身体,探出小?手,一把推开顾樱要拉牧乔的手。 顾樱从一开始就悄悄打量着牧乔怀里?那个比她小?的小?家伙,看见阿音推她,还以为阿音是想跟她玩。 顾樱抓住阿音的小?手,晃了晃,冲着阿音咯咯地?笑。 阿音眨眨眼,懵懂的小?脑袋不能理解顾樱为什么跟她笑,她甩开顾樱的手,把脸埋进了牧乔的怀里?,仿佛是害羞认生了一般。 阿音虽然还小?,但脾气却一直不小?,闹腾的时候,牧乔也拿她没有办法?。 尤其是顾晚来给她看诊的时候,一点不配合,喝药也最让牧乔头疼。 但那一日顾樱站在顾晚旁边,乖乖地?旁观时,阿音却出乎意料地?表现得?很?平静,两?个小?家伙互相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竟然玩到了一起去。 顾樱拿出她宝贝似的九连环,给阿音玩。 阿音奶乎乎的小?手握住九连环,好像随意地?拨弄,两?三下?,环环相扣的九连环就散了架,一个个解开,在地?上滚来滚去。 顾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解了两?年?都没有解开全部九连环,眼前这个小?不点怎么随便一拨弄,就把她的九连环给解开了。 顾樱疑惑了两?秒,觉得?一定是凑巧,肯定是因为之前她自己玩的时候,九连环就已经快解开了,所?以阿音一拨,就解开了。 顾樱捡起地?上的九连环,跳到顾晚跟前,炫耀地?说:“阿姐阿姐,我把九连环解开啦!” 顾晚和牧乔正在说事?,没有注意到她们,顾晚笑了笑,夸她厉害。 阿音坐在地?上,粉雕玉琢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吭声,只是撇了撇嘴,样子好像是在不屑,过了一会儿,看着顾樱兴奋的表情,阿音又自己笑了起来。 阿音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燕都的生活,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多病和不适,顾晚来府上看诊的次数也少?了。 阿音很?久没有见到顾樱了,时不时会念叨她,牧乔索性带她一起去找顾樱玩。 牧乔到顾晚府上时,正好遇上她不在府中?,进宫去了。 牧乔特意选的是顾晚不在宫中?值守的日子,顾晚却被召进宫,不知道陆酩找她什么事?。 没有等到顾晚,牧乔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放下?阿音,让她和顾樱再多玩一会儿。 阿音现在已经能够撒欢儿似地?跑步,虽然跑起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跌倒。 刘妈妈一直在旁边喊着这两?个小?女仔跑慢点。 牧乔倒是一言不发,笑着看她们你追我赶。 顾樱带阿音玩起了捉迷藏,在屋子里?窜来窜去。 顾樱躲,阿音找。 阿音总是一下?就能找到顾樱躲在哪里?,很?快她就觉得?没意思了,走到牧乔身边,扯着她的衣摆,咿呀道:“娘亲也来,娘亲找。” 牧乔被她从椅子上扯起来,她配合地?说:“好,我闭眼了,你快去躲。” 阿音兴奋起来,哒哒哒地?跑远了。 牧乔听见吱呀开门?的声音。 她在心里?默数到一百,睁开眼,扫视四?周。 刘妈妈偷笑,指了指书房。 牧乔走进书房,故意唤道:“阿音——” 阿音捂住嘴,不吭声。 抱着她一起躲在书架下?方斗柜里?的顾樱却以为牧乔在唤她,大声回道:“哎!” 阿音扭过头,瞪她一眼,心想姐姐好笨。 牧乔轻笑,顺着声音走到书架旁。 两?个小?家伙听见脚步声,按捺不住,动了起来,将书架上的医书抖落。 顾晚的医书有许多孤本,脆弱易损。 牧乔蹲下?来,将散落的医书捡起。 其中?一本医书里?,夹着一张纸,露了出来。 牧乔翻开医书,想将纸往里?放好。 她看见医书里?的文字并非霁朝所?用文字,而是以一种弯曲缠绕的形式书写的文字样式。 牧乔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余光瞥见单独的那一张纸,纸上画着和医书那一页相同的图案。 两?条细蛇缠绕扭曲在一起。 唯一不同是纸上的字,是用霁朝文字书写,像是医书的翻译版本。 牧乔将纸张展开,看到了关?于阴阳蛇蛊的记载。 中?蛊之人,每月会发心悸,需以蛇主之血缓解。 牧乔将纸攥紧,眸光闪动,如遭当头一棒,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 108 章 牧乔将纸上所写关于阴阳蛇蛊的?文字仔细地看过一遍。 纸上只翻译了古籍所记载蛇蛊的?一部分内容, 她所能得?到的?信息,只有阴阳蛇蛊成双成对,且蛇蛊受体必须靠蛇主的血喂养。 牧乔将纸里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然后把纸重新夹回了古籍中,放到书?架上, 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模样?。 既然顾晚早就知道阴阳蛇蛊的事情, 且一直瞒着她,牧乔想从顾晚口里得?到实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牧乔回忆起过往种?种?。 她每月一发的?心悸, 顾晚给她喝过的?汤药, 后来的?药丸…… 还有两年前,顾晚借着为她施针为由,每月都会在她闭目受针时,取一次血。 除了她中了蛇蛊, 还有谁, 需要?她的?血? 牧乔脑中立刻有了猜测的?答案…… 她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躲在斗柜里的?阿音等了许久, 也没有等到娘亲找到她们,没了耐心, 自己推开斗柜的?门, 钻了出去。 牧乔还愣在原处。 阿音眨眨眼, 抱住她的?腿, 仰起头, 不解地望着她。 牧乔终于回过神?来。 “你怎么出来了?” 阿音:“娘亲怎么了?” 牧乔摇摇头, 未答。 她心不在焉地陪阿音和顾晚又玩了一会儿。 阿音仿佛感觉到牧乔有心事, 对捉迷藏也不再那么热衷, 没多久就说?要?回去了。 牧乔没有等顾晚回来,带着阿音离开了顾府- 顾晚被急召进宫, 是因为陆酩的?蛇蛊发作,要?替他施针,以缓解蛇蛊带来的?疼痛。 陆酩虽然早就服用了还魂丹,已是将死之人,不必每月都要?服用牧乔的?血,但会一直受到蛇蛊的?折磨。 顾晚见?过能忍的?,却没有见?过像陆酩这般能忍的?,阴蛇在他的?奇经八脉里啃噬,脸上还能不形于色。 若非顾晚把过他的?脉,能感受到他脉里的?蓬勃纷乱,像是油尽的?灯烛,最?后热烈的?燃烧,最?后的?回光返照,否则当真要?被他表面看似正常的?样?子骗过去。 顾晚替陆酩施针结束,陆酩靠在御椅里,眉眼间透露出疲惫之色。 他抬手拧了拧眉,开口缓缓问道:“髓血取出以后直接服用,蛇蛊便能解了吗?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顾晚收拾药箱的?动作一顿,回答道:“按古籍记载,不会有不良反应。” “但……”顾晚嗫嚅两下,“若是皇上取了髓血,伤到命门督脉,恐怕会下肢痿痹,不利于行?。” 闻言,陆酩不再言语,漆黑一团的?眸子若有所思- 牧乔想了一晚上蛇蛊的?事情,回忆着每一处有迹可循的?细节,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越想越觉得?可怕。 她第一反应就是陆酩给他自己和她分别下了蛇蛊,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陆酩若是想用蛇蛊控制她,他身上不该有蛇蛊才对,而应该只是她的?蛇主。 让她受尽折磨,为了喝到他的?血,像他求饶,被他掌控。 更何况,若陆酩真是她的?蛇主,为何她中蛊两年多来,竟然能做到让她无知无觉,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的?血,又当真是控制了陆酩吗? 牧乔有些怀疑了。 陆酩怎么会做这样?不利于他的?事情。 牧乔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她决心找一个机会,试一试- 翌日早朝。 牧乔站在太极殿下,浑身还是止不住的?发冷,她尽力避免和陆酩的?目光对上,不想暴露出她此时的?心绪。 直到早朝进行?到一半。 内阁首辅忽然站出文官队列,跪在地上,铿锵有力、一字一顿地道:“臣要?揭发今年科举考生,会试第一沈微时,实乃已故沈太傅之女沈知薇,假扮男装,参加科举,犯下欺君大罪,其心可诛!” 牧乔抬起头来,被内阁首辅的?话?震惊。 牧乔对沈微时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一个月前,会试放榜,沈微时名列第一,那日早朝上,不少文臣都在议论沈微时写的?文章,都在说?沈微时的?策论写得?极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文臣里有人提了一句已经有三年不曾见?过这样?好的?文章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完,聚在一起的?文臣们似都想起了什么,噤声不再言语,表情里亦是讳莫如深。 牧乔站在一边,听着他们的?议论,抿住唇,垂下了眼。 先生的?文章自然是无人能及。 沈微时吗,竟然能比先生的?文章写得?还好? 因此,牧乔记下了沈微时这个名字。 今日,她才知,原来沈微时竟然就是沈知薇。 群臣听完首辅大人的?话?,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皆震惊无比,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震怒。 好像一个肮脏的?存在,玷污和侵犯了他们统治下的?领地。 不仅是文臣出列要?求皇上对沈微时进行?严惩,就连武将也站了出来。 牧乔回过头,对其中一名武将睨去冷眼。 那一名武将对上牧乔的?眸子,虽不解其意?,却终是压下怒意?,站回列去,没有对要?严惩沈知薇提出声援。 在大臣们讨伐之声越来越大时,陆酩始终不发一言,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面无表情,未透露出一丝明朗的?态度。 朝中不曾发言的?大臣才是审时度势的?,他们没有忘记,陆酩在还是太子时,受了沈太傅许多教导,与沈知薇更是青梅竹马。 承帝还曾赐婚,要?将沈知薇许配给太子为侧妃,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此事不了了之,现今皇上更是立牧将军的?胞妹为皇后,从不提及沈知薇。 但他们不敢妄加揣测,也许皇上对沈知薇还会顾念旧情也未可知。 牧乔也在等陆酩的?反应,她仰起头,朝那高高在上的?龙椅看去。 陆酩仿佛随时都能察觉到她的?视线,目光从那帮跪着的?大臣身上移开,看向她。 他们遥遥相望。 牧乔看不懂他眼里的?意?思。 陆酩还不打算开口。 牧乔皱皱眉,终于按耐不住,站出队列,扬声道:“沈知薇虽为女子,但她的?才能通过会试,诸位大臣有目共睹,难道就因她是女子,就要?埋没一位未来的?良臣吗?” 礼部尚书?站出来反驳:“古往今来,没有女人能够为臣为官的?,若真如此,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牧乔:“如今霁朝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得?以休养生息,正是需要?大量人才的?时候,王大人出此狂言,是暗含了什么心思?” 牧乔的?诘问一出,礼部尚书?一惊,抬起头下意?识看向陆酩。 陆酩恰好脸色阴沉下来。 礼部尚书?吓得?后背一凉,连忙不断叩首:“皇上明鉴,臣绝对没有牧将军所言的?二心啊!” 牧乔一步步紧逼:“若无二心,为何要?对沈知薇严惩,而不是对她加以任用,以助我霁朝发展壮大。” 另一位大臣见?牧乔压制着礼部尚书?,给他扣下大帽子,礼部尚书?额角冒出汗,难以招架,于是他站出来道:“若是对沈知薇一人特例,对其他考生便是为不公平。” “何为公平?”牧乔一双如炬的?眸子紧盯住他,“科举考试只准男子参加,不准女子参加,这就是公平了?” 礼部尚书?接话?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既要?恪守妇道,就不该抛头露面,科举本就是男人参加的?事,与女人无干。” 牧乔被他这番话?,气?得?胸口发涨,脸都红了。 什么三从四德,什么恪守妇道。 这些东西?,不过是眼前这些道貌岸然的?、掌权的?男人们,为了将女人们像家畜、牲口那般控制住,不仅操控她们的?自由,还要?控制她们的?思想,让她们从一出生,就变得?像牲口一样?驯服,不能有一丁点反抗的?念头。 牧乔觉得?道理?是讲不通的?,因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她握紧手,一拳头狠狠地砸在了礼部尚书?的?脸上。 “狗屁不通!” 礼部尚书?的?脸瞬间血流四柱。 文官一看礼部尚书?被牧乔打了,且牧乔还要?继续打他,纷纷过来相拦。 武将们则是憋着笑,把相拦的?文官拖走,给牧乔创造足够的?打架空间。 一时间,朝堂之上,好像菜市场般热闹。 陆酩单手撑额,盯着牧乔看了一会儿,唇角扬起浅淡的?笑意?,在牧乔把礼部尚书?的?脸打烂之前,终于悠悠地开了腔:“胡闹。” “太极殿也是你们吵闹的?地方?” 陆酩的?声音不大,低沉缓缓,却透着让人不容抗拒的?威压,底下的?大臣们在瞬间消停下来,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唯有牧乔不跪,板着一张脸,嫌弃地将手上沾到的?礼部尚书?的?血,往绯色的?官服上擦。 “既然沈知薇参加科举不公平,那便让这件事变得?公平。” 陆酩朗声道:“传朕旨意?,从今日起,世家出身的?未婚女子皆可参加科举,单独设立考试院,另在国子监外开设女子学堂。” 他的?话?音落下,太极殿内一片寂然,许久,仿佛还有回声在回荡。 牧乔浑身的?血,比刚才打礼部尚书?时,还要?沸腾了。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凝着陆酩。 陆酩没有看她,而是扫视着群臣,不轻不重地问:“众卿有何异议?” 大臣们纷纷将余光瞥向牧乔,她站得?笔直,好像一座山挺拔巍峨。 就算他们心中有意?见?,礼部尚书?那张血刺呼啦的?脸,也让他们不敢提了。 而且陆酩所颁布的?召令,倒是给了他们更多的?机会。 有的?大臣家里,不乏儿子孙子不争气?的?,乡试就落了榜。 反而家里精心培养的?女儿,倒是才情甚佳,原本他们只是想将女儿培养得?懂些诗文,附庸风雅,好向上攀附,去讨得?夫家的?欢心。 可若是家中女儿也能像沈知薇这般,考中会试,若是未来当真在朝中谋上一官半职,也许对家族的?贡献会更大。 牧乔清楚这些大臣们不再有异议的?缘由。 陆酩的?度拿捏得?分毫不差。 他这一道圣旨,只允许了世家女子参加科举,在损害了部分人的?利益时,又让他们看到有利可图的?地方,这样?大臣们才会愿意?让步。 牧乔的?视线落在与她平齐站在左右的?内阁首辅身上。 从他检举沈知薇之后,他就始终一言不发,悄然退出了争执的?中心。 仿佛他不过是个点火人。 牧乔在这一刻明白了,恐怕今日的?一切,都是陆酩刻意?安排。 为的?就是让沈知薇,堂堂正正,以女子的?身份参加科举,而不是披着一层虚假的?男子的?皮。 女子参加科举,在现在大臣的?心中,依然震撼,不敢相信,但事实却是发生了,且推进了下去。 而只有牧乔知道,这并不是陆酩真正在筹谋的?。 他现在所做,不过是一步一步将众人的?阈值往下拉。 直到王女登基,坐上九五之位,听起来也不那么骇人听闻为止。 第 109 章 陆酩放开世家女子参加科举的诏书下发, 民间亦轰动一时。 所有人议论纷纷,当然还是以反对的声音为主。 尤其是以书生为代表的这一群体,更是群情激愤。 这些书生一边对外质疑女子的才?能和?远见, 抨击她们的德行,但心中却暗自感到危机, 将她们视作潜在的威胁。 他们并不傻, 光是与同窗之间的竞争就已经够激烈了,若是再让女子参加科举,尤其是世家之中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参加科举, 对他们来说, 无异于是增加了更多的对手。 尤其是通过会试,即将参与殿试的那?些考生?,反对更加激烈,联名上书, 要求朝廷将沈知薇剔出殿试名单。 然而, 更令人震惊的是, 随着诏令下达,通过会试的考生?里, 除了沈知薇外, 竟然还有三名考生?公开了她们女子身?份。 其中一位, 还是当初在朝堂之上, 反对最厉害的礼部尚书家的庶出四小姐。 礼部尚书一直暗中支持书生?闹事, 此事一出, 他臊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但很?快, 礼部尚书思及他的府中, 今年两?个嫡子都在乡试就落了榜,竟开始将厚望寄托在这一位不受重视的庶女身?上。 若是当真府上出了霁朝历史上第?一位女官, 那?该多么?光耀门楣。 礼部尚书对书生?们的支持撤走了,转而打压起闹事的书生?。 三日后,殿试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开始。 沈知薇与其他三名世家女子好像私下商量好了一般,不再作男装打扮,而是皆穿着裙装,精心打扮,在沉闷的殿试之上,增添了一抹极为耀眼的亮色。 她们的表情沉着,坦然,目不斜视,不管其他考生?投在她们身?上打量和?敌意?的目光。 陆酩高高地端坐在龙椅上,表情亦是波澜不惊。 当着他的面,其他书生?就算私下再多不满,也不敢在御前放肆。 殿试紧张有序的进行。 翌日。 众所期待的殿试结果放榜。 沈知薇金榜题名,位列一甲第?一,高中状元。 其余三名女子虽不如她,却也分别在二甲三甲之中有名次。 落榜的考生?找到了可以群起而攻的目标,骂声一片,对沈知薇的敌意?达到了最大。 好像都是因为沈知薇,让他们全都落榜。 按照传统,每一届科举状元在高中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佩戴红花,跨马游街。 与以往的状元游街不同,这一次游街,一路上的骂声不断。 那?些平日里斯文有礼的书生?,恶语相向、发?起疯起来,当真是比泼妇骂街还要上不得台面。 游街到一半,就已经进行不下去。 沈知薇的脸色苍白,握紧缰绳,正准备要放弃游街,回府中躲避。 忽然,从前方出现一列威严军队。 牧乔一身?玄色战甲,骑在马上,在队列之前。 她调动了燕北军,以武力镇压闹事的书生?和?群众。 燕北军为沈知薇开道,闹事的人偃旗息鼓,没?人再敢叫骂,只沉默地看着沈知薇游街。 沈知薇仰起脸,走完了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巷尾。 她让全燕都的人都看见了。 新科状元是女郎。 道路一旁的酒楼上,从窗边探出两?三女子,朝沈知薇扔去牡丹花,她们捂嘴笑着,眉眼飞扬,看新科状元的眼神?不再是单一的爱慕,更有艳羡,闪着微光。 那?微光里,是她们被勾起的野心,此时只如星火般熹微,但很?快,这些星火,将会变成?势不可挡的大火- 这一日,朝中还将设立琼林宴,以宴请通过殿试,高中的进士们。 宴会在蓟州的皇家林苑里进行。 承帝在时,耗费巨资在蓟州修建别苑行宫,在他驾崩那?年,行宫才?正式完工,行宫中还引入蓟州当地的温泉水,可惜他是无福享乐。 但行宫既已经修了,也不能够荒废。 而霁国刚刚迁都不久,燕都皇宫尚没?有那?么?多殿宇能够设宴,索性就将琼林宴设在离燕都不远的蓟州开办。 除了高中的进士之外,陆酩还点了几位随行的大臣,牧乔在其中之一。 牧乔没?有拒绝,参了宴。 宴会上,沈知薇自然是最瞩目的焦点。 就连昔日沈知薇和?陆酩的往事,也被人想起,众人虽然不敢提及,但心照不宣的,在新科女状元和?皇上之间游走,想要窥探出他们一丝半点的旧情。 在场的进士和?大臣,怕是有一半的人都认为,沈知薇这个状元,得的并不光明和?磊落,背后定是有他们不知道的腌臜事。 即使殿试上,考试的所有答卷都是封上了姓名,即使陆酩这一次并未参与阅卷。 但总是有人指摘沈知薇的状元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牧乔从她的耳目处,已经知道了关于沈知薇和?陆酩的传闻,在暗处说得有多暧昧和?令人遐想,甚至是恶心。 好像一个女人站在了以往只有男人才?能站上的高位,必然不可能堂堂正正站上去的,非得在床上有所付出,付出给更高位的男人。 只有这样,那?些男人们心里才?过得去,才?能接受。 就算沈知薇和?陆酩,在琼林宴上一句话也未曾多说,他们脑子里的想象,却已经把沈知薇的每一件衣服都扒了干净。 沈知薇的脸上没?有喜色,谁也没?看,只垂着眼,双手在袖中握紧,指甲掐着肉。 终有一天。 她要让这些人,都拜倒在她的脚下。 除了…… 沈知薇的眼睫轻颤,抬起眸。 她和?牧乔的目光不期而遇。 牧乔举起酒杯,眼眸清澈而干净,就那?么?凝望她。 仿佛清冽的泉水,注入她的心中,洗涤了她的欲念和?躁动。 沈知薇和?她隔着纷乱的人群,丑陋的嘴脸,遥遥碰杯。 在这腥臭的宦海,她们终将共沉浮- 宴会进行到一半,陆酩就离了席。 牧乔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多时,她也借故离开。 牧乔往行宫深处走。 行宫里处处遍布明着的御前侍卫,暗处的影卫。 但她却如过无人之境,并未有任何人来阻拦。 祁茫将她接引,带到了一处宫殿,他站在殿外,低垂眼,请牧乔独自进入,甚至没?有通报陆酩。 祁茫不必通报,他知道皇上从没?有将她拒之门外过,甚至巴不得她来,只是她自己一向无召就不来罢了。 牧乔推开殿门,迈了进去。 祁茫适时的将门关上。 殿内雾气?氤氲,湿润而温热。 原来这一处宫殿是建在了温泉上,在殿内做了一处巨大的御池。 牧乔的眼前被雾气?遮挡,看不清殿内深处的情况,只看见除了殿前门口的方寸地外,地面下沉,蓄着浅浅的温泉水。 她轻抿唇,犹豫片刻,脱下靴袜,将长袍挽起,别在腰间,赤脚没?入温泉池中。 温泉水没?过牧乔的脚背,打湿了她脚踝上的金色锁环。 平静的池水泛出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散去。 牧乔往浓雾更深处去。 她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水声,细细的水流从鎏金的龙头?里吐出。 御池变得很?深,积聚的温泉水颜色变成?如青空般淡蓝。 陆酩靠在御池的一角,如稠墨般的乌发?散开,在池中漂浮。 他不着片缕,池水没?过他的腰间, 察觉到动静,陆酩掀起眼皮,鸦羽似的眼睫轻颤,滚落一滴水珠,沿着他的脖颈,划过精致立体的锁骨,肌肉匀称结实的腰腹,氤氲出一道撩人的痕迹。 牧乔和?他的目光对上。 湿气?浓重的御池边,空气?仿佛静滞。 牧乔忽然有一瞬忘了她此行的目的。 陆酩漆黑幽沉的眸子凝住她,许久不言语。 这是牧乔第?一次主动找他,他有足够的耐心。 “……” 牧乔被他灼热的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不知是御池周围的温度太热还是什么?原因,她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连呼吸仿佛也变得困难起来。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仿佛要跃出身?体。 牧乔咽了咽嗓子, “你在做什么??” 陆酩轻挑眉,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好像在嘲弄她的明知故问?。 牧乔被他看得面色一滞,不曾想她刚开始就已经落了下风,当真是色令智昏了。 陆酩的声线低缓带磁,夹杂着湿润水气?,他拖着长长尾音,悠悠道:“我在想你。” “……”牧乔一时无言。 没?想到陆酩也会说这样调情的话。 他确实是会说的,只不过很?少在他们都清醒时说,而在床帏里,她听?得不少,却从未当过真。 今日更没?这个心情,牧乔迫切地想要知道,她身?上的血,究竟在操控着谁,是不是陆酩? 她一步一步走向陆酩,解开身?上的外衣。 绯色官服坠落,飘在水面上。 牧乔的白色里衣沾上水气?,布料变得透薄,吸附在她的身?上,勾勒出起伏纤细的曲线。 陆酩的眸色变得越发?暗沉了,赤露的目光将她一寸一寸地掠过。 牧乔的脚踩进飘在水面上的官服。 官服里藏着一枚锋利的十字刀。 她的脚背划过刀刃,割出一条细长的口子。 血在瞬间蔓延开,染红了温泉水,刺眼夺目。 陆酩的眸色在瞬间变了,比刚才?要更加幽沉,如黑夜般攫住她。 牧乔清楚地看到了陆酩眼底的变化。 从刚才?对她带着理智的赏玩,到现在几乎尽数被欲念占据。 陆酩不再看她的脸和?身?体,视线紧紧地锁在她的脚背上。 空气?里散发?出的血味,无时无刻不在挑拨着他的神?经。 他已经忍了太久。 像是千年未饮血的嗜血鬼,闻到了血的味道,一经勾引,就变得疯狂起来。 陆酩靠在御池里,双臂张开,搭在岸上,手指紧绷弯曲,抓着玉石铺成?的地板,手臂的青筋凸起,血脉喷张。 他仍在用尽全力地克制,克制他的渴望。 牧乔将陆酩此时的表情看尽,猜测证实了。 她轻扯唇角,斜斜地睨着他,忽然变得极为余裕,仿佛她掌握了可以拿捏陆酩的权柄。 牧乔走到了御池边缘,她抬起脚,指尖在脚背上划过,食指和?拇指间沾上新鲜浓稠的血液,来回摩挲。 “想我什么??”她轻声问?,声线靡靡。 香甜的血味更加浓烈了,蛊惑着陆酩的神?智。 体内的阴蛇在不停地折磨他,剥夺了他最后的意?识。 陆酩的大掌猛地握住牧乔的脚踝,捧起。 他的掌心滚烫炽热,整个包裹住她雪白的小脚,用力地揉捏,血渗透得更多了。 牧乔浑身?一颤,想要挣脱却不能,只能勉强站立。 只见陆酩缓缓垂下头?,唇瓣碰上她的脚背,贪婪舔食着她脚背流出的血,血最后凝聚在足尖。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矜贵不凡的九五之尊,一身?凛然傲气?的陆酩,张开嘴,将她的足尖含进口中…… 第 110 章 牧乔的目光凝着陆酩此时的样子, 心里不?知为何,觉得?可?笑,又有一股莫名的快感。 但很?快, 她就笑不出来了。 陆酩握住她的脚踝,忽然发难, 将她扯进御池。 牧乔摔进池里, 温热的泉水将她包裹住。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陆酩已经?摸上了她卡在腰侧用?来辅助行走的骨器。 他解开卡扣,绑在腿上的一根根骨节散开, 沉入池底。 牧乔双腿无力, 在水中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只能双臂环住陆酩的脖子,勉强浮在水面上。 陆酩的手掌托着她的臀腿,脸埋进她的颈窝。 牧乔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仿佛野兽一般。 陆酩咬上她的肌肤, 牙齿捻磨, 猝不?及防间,刺破她的皮肤。 牧乔发出?一声闷哼, 奋力挣扎。 陆酩却将她禁锢得?更紧, 身体相贴, 连温泉水也渗透不?进去?。 他近乎疯狂得?吮吸着牧乔脖颈上流出?的血。 牧乔吓得?唇色苍白, 一动也不?敢动了, 仿佛被恶狼咬住脖子, 害怕她过度的挣扎, 会让恶狼将她的血管彻底要断。 陆酩的黑发垂下, 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睁着眼睛, 凝着眼前?朦胧的黑暗。 牧乔感觉到她身体里的血在逐渐流失,浑身变得?冰冷麻木。 陆酩的意识彻底被阴蛇占据,不?知餍足地汲取着,口腔里的甘甜滋味让他兴奋。 牧乔身上的里衣被撕碎了。 她整个人挂在陆酩肩上,他的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滚烫。 牧乔闭上眼,紧紧蹙眉,死?死?咬着牙,才能让她不?发出?声音。 她好像一片叶,在狂风骤雨的大海里上下浮沉。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她后悔今日?不?该来招惹陆酩,久到她第一次在这件事上开口求饶。 她的声音嘶哑,轻得?被淹没在了水流声里。 陆酩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清凉的水珠落在了牧乔的眼皮上。 陆酩垂下眼,混沌的眼底有了一丝清明,他的瞳孔震惊,不?敢相信他做了什么。 牧乔被他压在御池边,脖颈上布满了咬痕,每一处都?是血肉模糊,她的身上也遍布青色紫色的印记,仿佛支离破碎的白瓷。 “……” 陆酩如遭雷击,瞬间从她身上退开。 牧乔瑟缩一下,蜷起身体。 陆酩将她抱上岸,裹进明黄冕服之中。 他的碰触让牧乔下意识的颤抖。 陆酩的手悬在空中,指尖蜷了蜷。 他张了张口,踟蹰许久,最后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陆酩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解释他今日?的失态和疯狂。 那是他硬生生压抑了近乎三年的,对她的血的渴望。 陆酩套上外衣,走出?殿,取来膏药,回?来时,牧乔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他抽离。 他握紧手中膏药,情绪复杂,愧疚极了。 陆酩蹲下身,替她上药,从脖子,经?过锁骨,胸前?,晦暗处,一直到脚背。 牧乔的身体雪白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肌肉因过度紧张而?不?受控制地抖动。 陆酩想帮她放松肌肉,却不?敢再碰她。 他为牧乔上完药,余光看见池边的那一枚十字刀暗器。 陆酩拿起暗器,垂下眼,沉思?许久- 牧乔闻到空气里忽然变得?比刚才更浓重起来的血腥气。 她眉心微蹙,陆酩没有再碰她,不?知这血味是从何而?来。 但因为她实在太?累的缘故,大脑此时运转得?很?慢,连反应也迟钝了,甚至没有想要睁眼去?看。 直到陆酩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撬开她的唇,往她的嘴里喂了什么。 牧乔尝到了血的滋味,腥甜,带有铁锈气,从她的嗓子眼里滑过,流进五脏。 她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两下,很?快又平静下去?,无知无觉,心脏处却有一种莫名的松弛,好像长久以来,缠绕在她心口上的什么东西,消失了。 牧乔缓缓睁开眼,眼睫湿漉,眼尾泛红,只能看见陆酩高挺的鼻骨。 她张开嘴,对着陆酩的嘴唇用?力咬下去?,将他的唇瓣咬破,血湿润了他们的唇齿。 牧乔却没有感觉到丝毫像陆酩刚才那样对她时的疯狂。 她对陆酩的血没有感觉。 那是谁的血,在操控她? 牧乔松开了嘴,她抬起手,打了陆酩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响。 陆酩抿着唇,静静地看她,他握住牧乔的手腕,拉到他的面前?,低声问:“还要打吗?” 牧乔对上他漆黑的眸子,忽然觉得?累了,也不?想再打他,她重新阖上眼。 像过去?每一次结束时那样,把?她自己交给陆酩来处理,看不?见陆酩背后的脊骨处,如注般流出?的鲜血,将御池染红- 自琼林宴后,牧乔告病,在府中修养了一个月。 她告病之初,陆酩也罢了两日?的早朝,直到工部加紧打造出?新的一对辅助行走的骨器。 顾晚没想到陆酩刚问过她如何取髓血,那么快就把?髓血取了,给牧乔喂下。 这也意味着,关在暗牢里的那个男人,终于要解脱了…… 陆酩多留了裴辞一个月。 他要确定牧乔是真的不?需要裴辞的血了才行。 一个月后,牧乔的心悸未再复发。 陆酩终于下令,杀死?裴辞。 这些年来,陆酩最想杀的人,一个是莫日?极,另一个便剩下裴辞了。 裴辞早该死?了。 若非他用?蛇蛊牵制住牧乔,陆酩如何也不?会让他喘着气,活到现在。 在杀死?裴辞之前?,陆酩还是让顾晚去?对裴辞进行最后一次取血。 在对于牧乔的事情上,他谨慎得?不?能再谨慎。 顾晚进到天牢,取血的流程她已经?相当熟练。 裴辞也极为配合。 顾晚看着眼前?的男人。 三年多来暗无天日?的囚禁日?子,让他本就冷白的皮肤,变得?更加苍白,好像透明的一般,没有血色。 裴辞的左眼睁着,里面是可?怖的空洞,只有右眼露出?琥珀色的瞳眸,那是一只极为好看的眼睛。 可?惜。 只剩下一只。 暗牢湿寒,他的肺部损伤严重,时不?时低咳出?声。 而?裴辞的身上三不?五时会有许多行刑留下的伤。 顾晚取血时,看见了他手臂上错综的新旧伤疤。 这两年来,陆酩并不?亲自出?现,但每当他和牧乔之间有了不?快,就会派沈凌来对裴辞用?刑,将他的怒意发泄给裴辞。 但裴辞的表情确是淡然,仿佛他不?是身处牢狱,而?是坐在竹林小院里,煮茶慢饮,一副闲适安然的样子。 顾晚不?知为何,忽然心怀不?忍,在要离开时,轻声说?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取血,你……保重。” 闻言,裴辞怔在那里,半晌,来回?过神来。 他的内心不?再平静无澜,他握紧拳,不?曾想到,陆酩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裴辞自诩没有人能比他更爱牧乔,更愿意为她付出?。 裴辞给陆酩下蛇蛊,就是要让陆酩看清楚,他就算对牧乔有多看重,最后也还是会为了让他自己活下去?,而?牺牲牧乔。 可?他却算错了。 他怎么可?能算错?! 当顾晚走后,裴辞发出?一声嘶吼,掀翻了面前?的木桌,油灯瞬间扑灭。 在这狭小的方寸之间,他想要毁灭一切,却只有空洞和寂无。 顾晚离开暗牢时,沈凌就在暗牢之外等着。 见她出?来,和她对视一眼,径直走进牢中。 顾晚望着沈凌的背影,陆酩当真是一刻,也不?想让裴辞多活-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牧乔虽然借病在府中修养,却一直派林越监视着顾晚。 林越如今已经?从当年那个莽撞冲动的少年,经?过南北征伐之后,成为了一名年轻的将领。 朝中武将老臣们都?说?,看到林越,仿佛看到牧野过去?时的少年风采,尤其是在知道林越师承牧野后,更是对林越不?敢怠慢。 林越在朝廷也担任了要职,掌管着御林军。 牧乔不?知陆酩是怎么想的,竟然把?皇宫里最重要的守备军交给林越,而?不?是跟随他更久的亲信。 但这一任命,却是对她极为有利。 林越与她相识于微末,叫她一声师父,如今为她所用?。 林越对顾晚的监视一刻不?停。 顾晚每日?的行程极为单调,不?是进宫值守,就是留在家中,偶尔会到燕都?的医馆进行义诊。 牧乔并不?着急,她有的是耐心。 终于,在这一日?,她找到了突破。 顾晚在宫中的路线有了变动,去?了一处极为僻静的殿宇。 燕都?的皇宫有大半尚未完工,这一处殿宇,早早就修成了,却没有做任何的用?处。 牧乔的直觉告诉她,那里一定藏着什么,藏着陆酩一直瞒着她的秘密。 当天夜里。 牧乔换上一身夜行衣,潜入皇宫。 此时已是午夜,牧乔看见太?极殿内宫灯仍旧长明,祁茫守在殿外。 陆酩应是还在里面处理政务。 自从琼林宴之后,牧乔告假,未上过早朝,陆酩也不?曾再召她入宫,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过面。 除了阿音照旧,每日?进宫里跟着太?傅学习,傍晚被沈仃送回?来。 有时陆酩会亲自去?考阿音的功课。 阿音已经?两岁多,天赋异禀,比同龄的孩子要聪明许多,学东西极快,已经?能够出?口成章。 牧乔知道这一点上,她大概是像了陆酩。 但陆酩每次考她,阿音从不?配合,故意一字不?吭,最后被他罚,回?来之后,又要找牧乔哭哭啼啼地告状,说?尽陆酩的坏话。 牧乔不?再去?想,躲过太?极殿暗藏的影卫,往皇宫深处去?。 从林越处得?到的消息,那一处偏僻殿宇周围,亦遍布了影卫,时刻严加看守。 但牧乔直到走进殿内,仍未曾发现任何影卫的踪迹,仿佛这一处殿宇被遗弃了。 很?快,牧乔就在偏殿里发现了一条暗道,幽深漆黑。 牧乔轻抿唇,犹豫片刻,从腰间抽出?火折子,点燃,借着微光,迈步朝暗道里走去?。 暗道尽头只有一间方寸大的牢房,牢房外的空旷地方,摆着一副刑架。 木质的刑架,早就被血染红,辨不?清木头本来的颜色,血的纹理层层叠叠,不?知被架在刑架上的 YH 人,受过多少折磨。 幽暗的牢房里,铁门半开着。 牧乔的眸色沉了沉,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铁门发出?冰冷的咯吱声。 牢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浅淡的血腥味,提醒着牧乔,这里不?久前?曾经?还关押着谁。 牢房里没有窗,极为黑暗。 牧乔找来枯草和干柴,用?火折子点燃。 牢房里这才亮了起来。 她看见一张破旧的木床,还有掀翻在地的木桌。 木床的床板上,有用?血写下的字迹。 血渍入木三分,字迹隽永。 牧乔的瞳孔倏地收紧。 她认出?了那是先生的字! 110-117 第 111 章 床板上的血字, 写的是一味味的药名。 牧乔不?懂医,看不?明白,却记得?其中几?味药的排布, 与之前顾晚给她开的治疗心悸的药,所用的药方重合。 牧乔以为先生已经死了, 被陆酩杀死了。 但她闻着空气里新鲜的血味, 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为什么陆酩没有杀他? 难道…… 牧乔的手指在床板上摩挲,干涸的血块沾上她的指腹。 她将手指放到鼻尖,血味没有激起她的任何?感觉, 不?像那一夜的陆酩, 好?像被野兽附身,近乎疯狂。 也不?是裴辞…… 那究竟是谁的血,在操控她。 裴辞又?去了哪里? 这些年来,陆酩将他囚禁在这阴暗的方寸之地, 陆酩对他都做了些什么? 牧乔连想都不?敢想。 她的眼眶猩红- 牧野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强大。 光是陆昭知道的, 朝中许多大臣已经是她麾下的人, 更不?论如今朝廷里新起之秀,林越、沈知薇等人。 过去牧野的旧部也重新被她提拔, 在燕北军中担任武职。 朝中反对牧野的, 弹劾牧野的, 最后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就连陆酩的亲信, 忌惮牧野的权势, 反对给牧野过多的权力的吏部尚书, 不?久也告老还乡。 陆昭清楚, 牧野擅权这些事情,陆酩不?可?能?不?知道, 若非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那些反对牧野的大臣,不?可?能?被那么轻易的扳倒。 陆昭也不?只一次两次地劝过皇兄,提醒牧野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过大,恐怕会危及皇权。 陆酩却始终不?置一词。 陆昭不?能?理解,觉得?皇兄是昏了头,被牧家这一对兄妹迷得?没了判断能?力。 别人不?清楚,他陆昭可?是清楚! 当年在奉镛时,那一艘游船上,皇兄办了牧野整整一夜…… 就连现在早朝之上,陆昭也能?看出皇兄每每看向牧野时,那眼神里,掺杂着?微不?可?见?的复杂情绪。 陆昭不?知道在宫里的那位皇后现在如何?,但看陆酩对待宝音公主的态度就能?推测出,对牧乔这一位皇后,应当也是独宠的。 难道那一张脸,能?够祸国殃民?让皇兄不?管是男是女,都要霸占? 陆昭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这一位皇兄,竟然?会是色令智昏的。 他绝对不?能?任由牧野的势力扩大下去。 趁着?牧野告假,早朝之上,陆昭找出牧野揽权的罪状,大力弹劾。 陆酩当着?朝臣的面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陆昭单独留下,终于向除了他和牧乔之外的第三?个人透露了他的计划。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需要帮手。 当他不?在时,帮牧乔稳定住局势,这样的人,一定要在皇室之中,才能?足够有说服力。 陆昭是最佳的人选,但陆酩知道,他也最难接受。 皇室里的人,守护皇权的本能?让他难以接受这样的改变。 陆昭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皇兄你?是疯了吗!?立一个公主为储君?更何?况还是一个不?足三?岁的幼女!” 陆酩的表情却是平静无澜。 许久。 他淡淡道:“十六,我不?是在问你?的意见?,你?帮还是不?帮?” “……”陆昭沉默地望着?他。 翌日?。 陆昭被调离燕北,他在都城的军队,交给了牧野。 陆酩清楚,若是陆昭不?能?帮他,那就只能?离开,以防日?后反而成为牧乔的阻碍。 从此,朝堂之上,再也无人敢谏言。 调令已下,但陆昭一直拖着?未走,他想,既然?牧家兄妹有本事把?皇兄迷得?失了智,那自然?其他人也可?以有这样的本事。 陆昭从奉镛将那一位殷奴公主带来了燕北。 陆昭不?能?将其他女人名正言顺的带进皇宫,但阿缇不?一样。 阿缇进宫时,按莫日?极之前的要求,应当立她为皇后。 但陆酩以要为承帝守孝为由,没有举办册立之礼,而莫日?极之后也并未与霁国有过多争辩,阿缇就这样无名无份在后宫里住下。 等到北征大胜,莫日?极身死,就更没有人想得?起她这一位殷奴公主了。 阿缇被送到霁国和亲以来,就一直被陆酩扔在了冷宫,既没有给名分,也没有给宠爱。 莫日?极对这一位公主在霁国的境遇,倒似从来也不?关心,直到他死了,也不?曾派人来问一问。 阿缇就那么在冷宫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凄冷的秋冬,宫人们对她肆意拿捏、欺辱。 她都快忘了,她原来是一位公主,尊贵娇纵的公主。 阿缇只见?过霁国的皇帝一面。 但只是那一面,就让她这些年来,在脑海中反复回忆。 那就是她要嫁的君。 一身明黄冕服,凌然?威严,俊朗不?凡,一双清冷的眸子,皎如月华。 陆酩的目光只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目光里没有温度,没有情愫,好?像在看牲口。 只有陆酩对她的容貌不?为所动。 其他在场的男人,就连太监,也都被她的容貌惊艳,看直了眼。 阿缇对陆酩很满意。 若是他也跟其他男人那般,就好?没意思。 她有的是本事和信心,能?让霁国的皇帝匍匐在她的裙下。 可?阿缇还没有来得?及再与陆酩接触,就被带到了冷宫,就连嫔妃的位份也没有。 阿缇不?光恨陆酩,更恨牧野。 恨牧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成为整个阿托勒最尊贵的女人。 牧野所得?到的,都是靠她的和亲换来的,霁国人却不?讲信用,没有以皇后之位回敬她。 阿缇觉得?不?公平极了。 她知道一个霁国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想要把?这个秘密,亲口告诉霁国的皇帝,告诉他,他手下的将军,是如何?穿上他们阿托勒的服饰,穿上可?敦的嫁衣,在草原和天地之间,与她的兄长成婚的。 阿缇知道莫日?极死了。 那一天,是她在冷宫里最高兴的一天。 她笑了整整一天。 她笑她的兄长活该。 莫日?极死了,阿托勒也没了,她永远也当不?回她的公主了。 但她要活下去,她要靠她自己,重新爬上高位,让那些欺辱过她的人,都死。 陆昭找上她的时候,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陆昭观察牧野告假已经一个月了,而陆酩也已经一个月没有召牧野,也没有去过皇后宫中。 陆昭猜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们吵架了。 在这一夜里,陆昭将阿缇带进了皇宫。 像阿缇这样一位没了母族的公主,最好?操控,更何?况,她也有足够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容貌。 陆昭觉得?,他的皇兄就是一生过得?太过板正,碰过的人太少,才会被牧家兄妹迷惑。 若是多试些人,他就会发现,这些皮肉都是一样的。 皇兄还年轻力壮,很快就会诞下皇子,若是有皇子,哪里还轮得?到一个什么公主。 今日?是太后的寿诞。 陆酩虽与他的这一位母后关系并不?亲近,但寿宴还是办得?极为盛大,给足了太后面子,算是补了之前他在立后大殿上,没有让太后出席的事。 宴罢,陆酩回了太极殿,深夜仍在批阅奏折。 陆昭买通了太后身边的太监,太后关心皇上龙体,让宫女往太极殿里送四神汤。 阿缇便改扮成了那一位宫女。 然?而,等她到了太极殿,还未见?到陆酩,就被陆酩的太监总管祁茫拦了下来。 陆酩的宫里,不?入生人。 阿缇不?卑不?亢道:“太后吩咐,要奴婢看着?皇上喝完汤。” 祁茫的眼睛紧紧地盯住阿缇。 阿缇被他看得?直发毛。 终于,祁茫悠悠地开口:“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看皇上喝汤。” “拖下去,杖毙。” 阿缇抬起头,脸色唰得?一下白了,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长相清俊,看上去无害的太监,竟然?轻飘飘地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她还什么都没有做。 陆昭说到底,还是想得?太简单,凭他的那点聪明,怎么可?能?往陆酩的宫里塞的进去人。 守在殿外两旁的侍卫闻言,一人架住阿缇的一只胳膊。 阿缇挣扎着?,打翻了手里的四神汤。 “滚开!别碰我!” 祁茫看了一眼被汤水溅脏的衣摆:“拖远些去,别吵到皇上清净。” 恰巧这时,牧乔朝太极殿走来,听见?门口的吵闹声,思绪才断了,回过神来。 阿缇也看见?了她,瞪大眼睛,大声喊道:“嫂嫂!嫂嫂!救我——” 牧乔皱起眉,迎着?月色,看清了被侍卫架着?的女子是谁。 牧乔此时一身男装打扮,阿缇不?知收敛地喊她嫂嫂,让她的脸色瞬间一变,弯腰捡起地上的鹅卵石,中指一弹,打在阿缇的哑穴上。 阿缇发不?出声,只有咿咿呀呀,朝着?牧乔张嘴。 牧乔问:“这是什么情况?” 祁茫垂下眼,回道:“不?过是一个不?听话?的宫女,咱家在教训。” 祁茫管理宫人,一向心狠手辣,所谓教训,就是要命。 更何?况,牧乔和他都心知肚明,阿缇并非一般的宫人。 牧乔缓缓开口道:“我看这个宫女长得?讨喜,索性我要出宫去,也省得?祁总管教训了。” “这……”祁茫的语气?故意顿了顿,“咱家做不?了主,还请将军自己去问皇上要人。” 牧乔看向祁茫,他们对视两息。 “看着?她。”牧乔留下这一句话?,走进了太极殿- 陆酩不?喜外面有人走动,太极殿内,安静异常,不?见?一位值守的宫人。 牧乔会轻功,走路亦是无声,在极静谧里,她听见?了从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连着?一声,好?不?密集。 牧乔走到宫殿门口,推开门。 刚才还极为剧烈的咳嗽声在瞬间停了。 陆酩抬起眼,和她的目光撞上。 时隔一个月,牧乔没有见?到陆酩,在此时,她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了。 牧乔抽出腰间的匕首,朝陆酩用力地甩了过去。 陆酩的眸色微动,却不?躲不?闪,依然?端坐在御椅上。 匕首擦过他的侧脸,割断了他的碎发,直直地扎进了身后的木屏风上。 牧乔已然?到了御案前,单手撑在案上,另一只手拽住陆酩冕服的衣领,咬牙质问道:“裴辞人在哪里?!” 陆酩望着?她,他没料到牧乔竟然?这个时候发现了裴辞的事情,但已经晚了,他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知道与否,都没有意义?。 陆酩轻启唇,吐出两字:“死了。” 牧乔的眼睛红得?想杀人:“你?还想骗我!” 陆酩平静地说:“之前是骗你?,现在是真?死了。” 牧乔攥着?他的衣领更紧了,似乎恨不?得?将他掐死。 陆酩语气?依然?平淡,平淡到近乎残忍。 “你?要看他的尸体吗?” 牧乔的手背青筋暴起。 …… 第 112 章 陆酩和牧乔走出太极殿时, 牧乔指了指被侍卫压着,跪在地上?的阿缇。 “我要她。” 陆酩瞥了阿缇一眼,就收回目光, 转而看?向牧乔。 他沉默不语,没有同意, 也没有反对。 阿缇看?见?陆酩, 挣扎得?更厉害了,也不知她从哪里来的一股向上的力气,像是野草能够破开瓦砾, 她挣开压住她的侍卫, 攀爬起来,摔倒在陆酩的脚边,抓住他的御靴。 阿缇的嗓子哑了,只能发出凄厉的哀鸣。 陆酩依然没有去看?阿缇, 只是眉心?微微蹙起。 在他的眉心?蹙得?更深之前, 祁茫的反应过来, 一脚踩在阿缇的手背上?,让她松开了手。 阿缇头上?的珠花散了, 浑身冷汗直流, 碎发贴在侧脸, 狼狈不堪却丝毫没有让她的美貌清减一分, 反而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多了一抹艳色。 就连立在两旁的侍卫都动?容了, 忘了应该上?前拉开她。 阿缇不断发出的声音像杜鹃啼血, 多么引人?生?怜。 终于, 陆酩缓缓低下头, 漫不经?心?地问:“谁把?她弄哑了?” 祁茫垂首退到一边,并不回话。 陆酩见?他这般反应, 看?向牧乔。 牧乔仰起脸,和他对视,眼底并无惧色,好像无所?谓一般。 陆酩抬起手挥了挥。 祁茫了然,让宫人?与侍卫皆退到远处。 殿前只剩下牧乔和他,还有趴在地上?的阿缇。 陆酩问:“你不想让她说什么?” 牧乔现在不想跟他就阿缇的事?情争论,她阴沉着一张脸,握紧拳,一字一顿问:“裴辞在哪?” 陆酩凝着她,眸色暗沉,语气却是不咸不淡道:“急什么,不是正要带你去见?。” 牧乔越是这样急切,他越是想要钝刀子磨她。 陆酩取出随身带的御帕,弯下腰,隔着明黄的御帕,掐着阿缇的脸抬起,手掌沿着她雪白的脖颈往下。 即使隔着锦帕,阿缇依然能感受到陆酩的手指冰凉,他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住,让她浑身最后一丝热度都消失殆尽。 阿缇对上?陆酩的眼睛,漆黑一团,平静幽深,却比所?有人?带给她的恐惧还要让她胆寒。 她张着嘴,连最后喑哑的嘶鸣也发不出来了。 忽然,阿缇感觉到她的脖颈外侧一阵剧痛,她的声音重?新回来了。 阿缇在瞬间看?向牧乔,双手朝她伸去,手指一节一节扭曲。 她哭喊道:“嫂嫂,你怎么不管我,兄长不在了,阿缇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牧乔:“……” 陆酩手掌掐住阿缇的脸,力道极重?,将她的脸摁得?凹陷变形。 “你喊她什么?” 阿缇疼得?流出一滴泪来。 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沾湿了御帕,一双湛蓝的眸子,好像无瑕的水晶,当真是我见?犹怜。 没有人?不会为她的泪动?容,阿缇练习过无数次。 她怯怯地开口:“嫂、嫂。” 阿缇看?着牧乔,吐字清晰:“她是阿托勒的可敦,我兄长的发妻。” 陆酩觉得?阿缇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极为烦躁,今日杀了裴辞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关于牧乔在阿拓勒的一切,陆酩不愿去想,但却总有人?不识趣,要来提醒他。 陆酩重?新点上?了阿缇的哑穴,站起身,回望牧乔。 “你还想留她?” 牧乔不知阿缇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身份的,在殷奴的时候,她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了。 但既然阿缇知道了,对牧乔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就是让阿缇永远不能再开口。 牧乔:“嗯。” 牧乔想起第一次初见?阿缇时,那个张扬肆意,眼里没有一丝恐惧,无知无畏的殷奴公主,那么鲜丽,那么高傲。 如今像是一块破布一般,烂了地上?。 牧乔忽然想起了阿音。 她的阿音。 世间没有永远坚无不摧的城池,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王朝。 若是有一天,她不在了,护不住阿音了,阿音会不会也像这般,飘摇无依,任人?践踏。 陆酩眯了眯眸子,眸光里透着戾气,他逼近牧乔,手摸到她的大?腿外侧,贴着她的骨器。 “莫日极这样对你,你对他还有愧?还要替他照顾他的妹妹?” 阿缇不过是今日的一个插曲,牧乔根本就不太关心?,救她和不救她,全凭此时的心?情。 不过是她想替阿音积德,于是阿缇命大?,活了下来罢了,和莫日极没有一点关系。 如果?给她机会,她更想要亲手了解莫日极。 但牧乔不想和陆酩解释,她只重?复问道:“裴辞在哪里?” 陆酩按住她腿的手收紧,带着一股怨恨。 他扯起唇角,讥讽道:“你牵挂的人?倒是多。” 莫日极也好,裴辞也好。 只是牧乔从来不曾牵挂过他- 裴辞的尸体停放在了皇宫午门旁的一处小房里,等第二日天亮就会被带出宫去,埋进燕都郊外的乱葬岗。 陆酩可没打算好好安葬裴辞,没有将他五马分尸,已经?是他的仁慈。 昏暗的房间内,散发出一股尸体才有的味道,牧乔却恍然未闻,她缓缓走进房内,动?作很轻,好像怕打搅了房里的人?清净。 裴辞一向是喜清净的。 月光透过窗户,好像粼粼的波光,洒在裴辞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瞬似乎停了。 裴辞安静地躺着,躺在一张简陋的草席上?,穿着一袭青色长袍,长袍已经?很显旧了。 长袍没有遮住的地方,他的手腕和手臂露出错综的鞭伤。 裴辞闭着双目,唇色青紫,应该是被毒死的。 可牧乔竟然觉得?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丝笑意。 裴辞的面?容清隽,一如她记忆里的模样。 牧乔好像有许久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了。 那个只有牧野记忆的她,并不全是她,没有她对裴辞的复杂感情。 牧乔缓缓在裴辞身旁坐下,离他更近,将他的脸看?得?更清楚。 牧乔忽然发现,裴辞的眼尾有皱纹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她入宫的那三年生?出的,还是他被陆酩囚禁折磨的这三年生?出的。 牧乔缓缓抬起手,她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指腹极为轻柔地拂过裴辞的眼尾。 她知道死人?的身体有多脆弱,一碰,皮肉就要烂了。 裴辞的左眼闭着,凹陷得?比右眼要深,极不对称。 那是因为里面?没有瞳仁做支撑。 牧乔将裴辞的袖摆挽起,每一处鞭伤她都记下了。 她握住裴辞的手腕,将他的手翻过来。 裴辞的掌心?亦是一片惨白,连掌纹也看?不清了,好像被抹去了一般,就像他的生?命,戛然而止。 牧乔找不到他掌心?里的那一枚红痣了。 以前她小时候总爱拉着他的手,掐他的那一枚小痣。 现在就算她掐他的掌心?,裴辞也不会给她任何回应了。 牧乔恨极了她自己?。 她本可以早点发现的,若是她早些发现,就能将先生?救出来,而不是让陆酩再杀死他一次。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太弱小了。 牧野以为权势不重?要,只想在燕北安然度日。 但她错了。 先生?争是对的。 他争的是他应该得?的。 牧野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愚蠢的忠诚。 陆酩站在门边,就那么看?着,看?她紧握着裴辞的手,指腹在他的掌心?里细细的摩挲。 那是她从来没有这般对过他的亲呢动?作。 陆酩没有打扰。 他很想知道,若是有一日牧乔知道他死了,会是如何反应,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像现在这样悲伤吗。 陆酩想他大?概是不会得?到牧乔这样的神情的,也不会被她这般温柔对待。 所?以他把?牧乔如何对裴辞的样子记在眼里。 等他死时,也能想象着,牧乔会像这样对他。 夜越沉了。 陆酩仰起头,望向无垠夜色里的弦月,他轻呵一声,唇角渗出一抹涩意。 何时他也变得?这么可悲了? 牧乔盯着裴辞的掌心?看?了许久。 许久。 她好像整个人?凝固住了。 又是许久之后。 牧乔将裴辞的衣袖拉起,遮住了他身上?遍布的伤势,又替他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碎发,让他睡着的姿势更加安详宁静。 牧乔做完这些,忽然觉得?很累,她这些年,有太多的疲惫和不堪,想要与人?倾诉,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唯一能听?她倾诉的人?,她以为早就死了的人?,原来一直都还在。 可等她发现时,裴辞又不在了。 牧乔觉得?心?中多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这个空洞她明明用了许多年才将它填满。 如今又在一瞬间空了。 牧乔缓缓在裴辞身旁躺下。 隔着薄薄的草席,地面?冰冷的温度传了上?来,浸透她的身体。 先生?就是在这样冰冷的地方,躺了一日一夜吗。 她转过身,抱住裴辞。 像过去小时候那样,她做噩梦时,便躲进他的怀里,很快,她就不害怕了。 那时,裴辞的身体是温热的。 不像现在,冷得?她的牙齿直打颤。 她越冷,抱着裴辞越紧。 陆酩看?着牧乔在裴辞身边和衣而眠,他再也受不了了。 陆酩大?步走向牧乔,将她扯起。 牧乔被他蛮狠地从裴辞身上?剥离开。 好像她的身体和灵魂也被撕扯着。 牧乔整个人?摔进了陆酩的怀里。 陆酩禁锢住她,掰着她的脑袋,吻上?了她的唇,好像含住一块冰,寒得?刺骨。 他急切地想要通过和她亲密的接吻来证明什么。 却又什么也证明不了。 牧乔咬住他的嘴唇,死死地咬住,仿佛野兽,要将他的皮肉咬下来。 陆酩在被她咬下一块肉之前,掐住牧乔的下巴,将她拉远。 他们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回响,冰冷而没有一丝温度。 牧乔死死地盯着陆酩,声线阴冷森森:“我会杀了你。” 她要替裴辞报仇。 陆酩和她满是恨意的目光对上?。 既然没有办法爱他,那就这样一直恨着他吧。 他抬起手,指腹蹭过牧乔唇角沾上?的他的血,抹上?她的唇瓣,鲜红的血,将她的唇染上?诡谲的丽色。 陆酩俯身,在她耳畔嘶哑地低语。 “别着急。” “想杀我,要杀得?干净才行,把?我连骨带肉都吃下去。”他的权势,他的一切,都吃干抹净。 他等着。 第 113 章 牧乔将裴辞的尸体带出了宫, 葬在了牧府后?,他过去的小院里。 虽然此?时,那一处院落已经被不久前的大火烧毁, 只?剩下焦褐的废墟。 即使牧乔请工匠恢复了原来的屋舍,但里面属于裴辞的东西, 已?经一件不剩了。 小院不再是过去的小院了。 但牧乔照样还是每日上朝前, 会来小院坐一会儿。 看她在院里新种?的君子竹又长了一寸。 阿音有时也?会跟她一起来,问葬在无字碑后?的人是谁。 牧乔也?不知道,阿音应该称呼裴辞什么。 若是裴辞还在, 他会想出来的, 无论?什么称呼,都可以。 ——如果裴辞还活着。 终于,牧乔逐渐接受了裴辞真?正离开了这?一件事。 但她身上的蛇蛊,却好像一根刺, 一直扎在她的心里。 她为自己那天夜里去闻裴辞的血感到羞愧。 她不该怀疑先生?。 裴辞是唯一不会害她的人。 可操控她的, 到底是谁? 牧乔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牧乔如何也?想不明白, 最?后?还是决定再去找一次顾晚。 牧乔带着阿音到顾晚府上时,顾晚正在院中晒药材。 阿音被顾樱牵走, 跑到一边玩去了。 牧乔在顾晚身旁的藤椅上坐下, 似漫不经心地与她闲聊。 “上个月我来你府上拜访过。” 顾晚笑?道:“刘妈妈和我说了, 将军若是多坐一会儿, 我就回来了, 可是阿音哪里有不舒服要看?” 牧乔直截了当?地说:“阿音她们进书房玩耍的时候, 我看到了一本古籍, 古籍上写了关于蛇蛊的记载。” 闻言, 顾晚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向她。 牧乔的眼睛直直地盯住, 将她脸上的表情一寸一寸地审视。 顾晚在她逼人的目光下,只?慌了一瞬的神?。 她在陆酩身边,已?经得到了太多这?样的审视,如今已?能从容应对。 顾晚不动声色,并不应声。 牧乔继续道:“我每个月的心悸,是不是因为中了蛇蛊的关系?” “……” 顾晚扯起唇角,轻笑?,从容地开口道:“将军说笑?了,我看的那一本古籍不过是一本逸闻集,当?不得真?。” “若不是蛇蛊,为何我的心悸那么巧,也?是一月一发?” “是吗,将军这?一个月可发了心悸?”顾晚问。 牧乔沉默。 她这?个月的心悸,确实没有发过 顾晚走到一旁放着水盆的木架边,洗干净碰过药材的手,拿帕子擦干水渍,道:“我替将军再把?一脉看看。” 牧乔犹豫片刻,伸出手,让她把?脉。 顾晚按着她的手腕,垂下眼,把?脉把?了许久。 “将军的脉象确实比之前要稳定,心悸发得也?会更?少。” 顾晚笑?道:“若是将军又发心悸,再来找我,我看看是不是真?的中了蛇蛊。” 她的笑?里带着揶揄。 牧乔轻抿唇,被顾晚这?样淡定的表现给迷惑了,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怎么可能…… 若真?是她想多了,为什么陆酩那一夜里,那般疯狂。 还是说,他本来就是疯子? 牧乔离开顾府,决定再观察一个月。 若是她没有中蛇蛊,没有人能操控得了她,当?然是一件更?好的事。 这?一个月里,牧乔依然没有感受到任何像以前那样隐隐的心悸。 牧乔逐渐放下心来,不再去想蛇蛊的事情,相信了顾晚说的,所谓蛇蛊不过是逸闻,并不是真?的- 而在这?段时间里,陆酩上朝的时间越来越短。 还魂丹维持的生?命时间已?经走到了最?后?。 他变得越来越虚弱,靠大把?大把?的人参补药吊着。 最?后?他连走也?走不动了,只?能坐在轮椅上。 他不上早朝的时候越来越多。 牧乔在朝中逐渐把?持了话语权。 她对皇权的压制越来越明目张胆。 陆酩却好像恍然未觉。 牧乔自觉她不可能当?真?瞒过陆酩。 或许陆酩在等她自掘坟墓,又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她的这?些把?戏。 她弄不明白陆酩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想明白,只?是更?加谨慎地在朝中布局。 直到中秋节前一日的早朝上,陆酩忽然宣布,他要御驾南巡,命牧野监国。 朝堂之上,牧乔和他对望,他漆黑幽沉的眼睛里,看不明任何的情绪。 陆酩南巡的日子在中秋节之后?。 中秋节这?一日,又是百官同庆。 牧乔照例推掉了在太极殿的设宴。 她这?些年的生?活过得太动荡,不知何时又会不安定起来,所以对这?样阖家团聚的日子,格外珍惜。 阿音又长大了许多,讲话比以前要更?通顺,吐字也?更?清晰,哭闹的次数少了很多。 她已?经知道怎么样不通过哭,使用更?轻易的方法得到她想要的。 尤其是沈仃,被她折腾得团团转。 有些时候,牧乔觉得在这?一点上,她实在是太像陆酩,好像天生?不用教,就工于心计。 原本牧乔以为她在宫里跟太傅学习会不适应,但结果却出乎牧乔的意料。 阿音现在认得字多了,常常自己抱着书读。 书里多是记载权谋制衡之术。 太傅教她的只?是基础的学识,但真?正的帝王术,只?有陆酩能教。 那些书都是陆酩给她挑的,有些是他亲自写的,借太傅之手转给阿音。 阿音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就忘了她的父汗,就对陆酩有什么好脸色。 若是陆酩给她书,只?会被她扔进灶炉里烧掉。 牧青山有些担心,阿音过于早慧,不像是寻常孩子,怕她会早早夭折。 于是中秋这?天,牧青山带着牧乔和阿音,去了郊外的寺庙,在庙里斋戒一日。 想要让禅堂里的沉静之气,压一压阿音身上早早就冒出来的锐气。 牧青山与寺中住持是故交,晚上那一顿斋饭之后?,就去了住持寺后?的院中叙旧。 牧乔带着阿音在禅堂静坐。 忽然,寺中的小沙弥来敲门,请她们出去,说是有贵人来相见。 牧乔不用猜,就知道贵人会是谁。 钦天监算的吉时,明日陆酩要及早就启程。 牧乔自然不会去送。 陆酩也?明知他来,会招她们母女的嫌,却还是来了。 阿音被牧乔牵着走出禅堂,原本她还笑?嘻嘻的,一蹦一跳地跃过门槛,但在看见禅堂外站着的身影时,小脸一下板正起来。 阿音对陆酩做出恶狠狠的鬼脸。 陆酩没有管她,目光和牧乔的对上。 他们沉默许久。 终于,陆酩缓缓开口,声线低哑:“明日我就要走了。” 牧乔一声不吭,他走不走,和她没有关系,她也?不关心。 阿音却接话,奶声奶气又凶巴巴地说:“快走!” 陆酩垂下眼,看向阿音。 阿音今日穿着一身禾绿的短衫,同色的裙子,扎着两个丸子头?,别着毛茸茸的两团毛球头?饰,可爱极了。 只?是看着他时,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嘴唇抿着,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牧乔低头?也?看了阿音一眼,她这?样子,反而越想陆酩了。 陆酩在阿音的脸上停留,将她此?时的样子印在脑中,然后?他不舍地收回目光,复看向牧乔。 “你——” 陆酩的话还未说出,牧乔便打断道:“既然明日就要启程,皇上请回罢。” “……”陆酩想说的话,就这?样被她堵在了嘴边。 他什么也?不再说了。 陆酩走时,月色清冷,笼罩在他的身上。 牧乔牵着阿音,就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阿音蹲下,捡起地上的石子,朝他的背上扔去。 山里傍晚时下过雨,石子沾了泥泞。 陆酩明黄的锦袍上,印出了一块黑色痕迹。 “……”他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寺外走。 牧乔将阿音抱进怀里,用帕子擦干净她抓石子弄脏的手,转身回了禅堂。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隔着沉寂无垠的夜色- 陆酩南巡,牧乔代理国政的这?段日子,她第一次亲身经历了陆酩每日要处理的政事,要批的奏折。 她做完所有的一切,每每便至深夜。 有时阿音也?会陪她,蜷成?小小一团,坐在她的怀里。 阿音小手托着腮,乌黑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牧乔为了照顾她识字的速度,故意放慢了翻页。 阿音看完了,手指戳在奏折上,脆生?生?地说:“他在骗人。” 牧乔的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这?小家伙真?是个人精。 她什么都没教,什么也?没说,阿音小小年纪就知道分辨奏折里的真?假好坏了。 如何分辨这?些,牧乔还是靠陆酩教她才懂的。 这?时牧乔想到牧青山的担忧,她也?有些忧虑了,害怕阿音当?真?过智而近妖,总归是不正常。 忽然,牧乔很想把?这?件事告诉陆酩,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但要是他知道,大概不会这?么担忧,反而觉得这?才是正常。 陆酩幼时,就常常被冠以神?童的名号,否则也?不会得到太祖帝那般的偏爱。 很快,牧乔回过神?来,抬手拧了拧眉心。 她一定是批这?些鬼话连篇的奏折,批得太累了,怎么会去想陆酩。 她该想的是怎么杀了陆酩,而不是要跟他诉说她的女儿最?近的变化。 但陆酩这?一次离开的时间,确实够久了。 南巡的时间比牧乔想象得要长。 久到阿音比他离开时,要更?长高了许多。 秋至时,陆酩在宫里命人为她新做的袄子,阿音现在穿,已?经露出了一截肉乎乎的手腕,祁茫只?能让绣坊重新再做。 久到就连阿音也?觉得奇怪,有一天忽然问牧乔,陆酩去了哪里。 阿音只?问过这?一次,之后?再也?没问过了。 但牧乔知道,她心里是在悄悄嘀咕的,好像没有了陆酩让她发泄她的憎恨,在宫里待着都没有意思?了。 陆酩走了足足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在朝中进行许多的动作了。 她布局好了一切,就等陆酩回来,入她的帝网重重。 牧乔不打算让陆酩立即死。 她要像他如何折磨裴辞那样,好好折磨他,将他的傲气一点一点磨灭。 牧乔甚至在她的府中修建了一处暗牢。 然而,牧乔没有等到陆酩回来,却在燕都下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时,等到了陆酩的死讯。 第 114 章 沈凌跪在地上, 双手捧着一卷明?黄圣旨,“这是皇上的遗诏,请将军尽快稳住朝中局势, 辅佐宝音殿下登基。” 牧乔盯着面前的圣旨,明?黄的颜色, 晃了她的眼?睛。 她怔在原地, 愣了许久。 牧乔不相信此时的一切是真实的。 明?明?她还什么都没有做,她磨好的刀剑还未出鞘,陆酩怎么就死了? 他怎么会死? 牧乔没有去接遗诏, 尽管那一封遗诏, 如?今成了不知?多少人想要争抢的东西?。 牧乔张了张嘴,缓缓问:“他怎么死的。”声线哑得好像不是她了。 沈凌:“皇上在南巡途中,遇到?山洪,被冲走了, 等找到?时, 尸体已经泡烂了。” 牧乔的眼?睫轻颤。 就这样? 她觉得可?笑极了。 陆酩一生经历过多少生死关头, 多少暗杀行刺,他都没有死成。 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的山洪, 就让他没命了? 牧乔不相信陆酩会死得这样轻易:“尸体都泡烂了, 如?何?证明?是他?” 沈凌并不解释:“将军若是怀疑, 可?亲自去看。” 他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牌。 “这是可?以调遣影卫的影令, 皇上遗诏, 暂由将军保管, 待少帝及笄, 再传给她。” “……”牧乔盯着那一枚银色的令牌。 陆酩竟然?连影卫都交给她了。 牧乔站在原地, 仍不去接影令和遗诏。 沈凌催促道:“皇上身死的消息压不了太?久,请将军立即携遗诏, 扶少帝登基。” 牧乔不知?为何?,明?明?她所图谋的东西?就要唾手可?得,她却没有立即去拿,而是开口说:“我要先看到?他的尸体。” 沈凌面露急色:“皇上的尸体还在运回?燕都的路上,将军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该做!” 闻言,牧乔立即转身,什么也不管,朝府后的马厩大步迈去。 “等我见到?他的尸体再说。” 万一,这是陆酩给她设的圈套呢,她才不要那么急切地往里钻。 牧乔这么告诉自己?。 牧乔骑上马,命沈凌带路。 沈凌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能带她南下,与灵柩会合。 但沈凌没有想到?,牧乔会胆子大到?直接开棺! 他想拦,牧乔却拿出影令,挡在他面前?。 沈凌握紧拳,只能退让。 沉重的梓宫打开,空气里立刻被一股极为浓重的腐烂臭味给污染。 阴暗幽深的棺椁里,光线好像被吞噬了,灰尘在光影里沉浮。 牧乔缓缓走到?棺椁旁,朝里看去。 陆酩身上明?黄冕服皱皱巴巴,沾着泥土。 他一向喜洁净,死时却是这般狼狈不堪。 牧乔的手撑在棺椁边沿,用力?一跃,跃进了棺椁之中。 陆酩的身体被水泡得发白,原来深邃立体的五官也变得模糊了。 牧乔只看了他一眼?,就从棺椁里翻出来,落在地上,她看着沈凌,极为确定地说:“这不是陆酩。” 沈凌一怔。 牧乔继续问:“他人在哪里?” “将军!”沈凌横眉一竖,终于动怒了,“眼?前?棺椁里的人,是不是皇上重要吗?” “皇上当真遇难了,尸体不知?被卷到?何?处去了,若是影卫能找到?皇上,何?须用一个?假货隐瞒?” “如?今将军最该做的,应当是回?到?朝中,稳住局势,免得旁人有可?趁之机,让皇上为少帝所做的筹划付之东流!” “陆昭那边,很快就会瞒不住了,不日他就会进京,到?时宝音公主能不能登基,就难说了。” 沈凌冷着一张脸,奇怪道:“将军难道不是最希望皇上死的吗?怎么现在又不愿意接受了?” 牧乔第一次听见沈凌说这么多的话。 她沉默许久,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假。 但牧乔失败了。 她没有陆酩那般的本事,能够轻易分辨出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但她也知?道,如?今局势,不能再耽搁了。 牧乔的脸色阴沉,吐出两字:“回?宫。” 他们南下又北上,快马加鞭,也耽误了三日。 进宫时,牧乔看见了许多大臣们的马车,停在宫门口。 内阁首辅从马车下来,正好撞上牧乔,惊异道:“牧将军今日怎么朝服未穿?” 牧乔皱起眉问:“为何?穿朝服?” 她监国的这段时日,政事都是在内阁里议的,大臣们也不会穿朝服。 朝服只有在上朝,觐见皇上时会穿。 “今日要早朝啊。”内阁首辅自然?而然?地说,“昨日你?没来上朝,皇上还问起你?呢。” 闻言,牧乔愣住了。 沈凌也懵了。 他们互相对视。 牧乔看清了沈凌眼?里的迷茫,这让她更迷茫了。 离早朝还有一些时间,牧府离皇宫很近,牧乔的身上还沾着尸臭,她转身回?去换了一套干净的朝服。 牧乔在换朝服时,不断地进行深呼吸,让她平静下来。 此?时她的内心只有极度的愤怒。 陆酩耍她很好玩吗? 牧乔恨不得在早朝之上,就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扯下龙椅。 牧乔换好朝服,进宫上朝。 牧乔望着高坐在龙椅上的陆酩。 陆酩身着明?黄龙袍,冕冠前?的珠帘一晃不晃,五官深邃,下颚线条明?细深刻,眸色一如?既往地深不可?测。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他的样貌还和过去一样,但好像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整个?早朝过程里,牧乔一句话也未说。 陆酩也不曾问她,就连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直到?早朝结束,大臣们陆续退出太?极殿。 牧乔仍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太?极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酩也就那么看着她,不言语。 牧乔眯了眯眸子,隔着金碧的御阶,沉声问:“你?是谁?” 龙椅上的陆酩垂下眼?,和她遥遥对望。 许久。 他缓缓开腔:“小野。”声线清雅温和。 牧乔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会用这样的声线,这样的语气,这样唤她的人,除了先生,就没有别人了。 “你?能认出我不是陆酩,却认不出我是谁了?”裴辞道。 牧乔如?何?也想不到?,坐在龙椅上的人,会是先生? “怎、怎么……” 牧乔对上那一张陆酩的脸,唯独眼?睛,没有一点陆酩的冷冽的气息。 反而那般清润,好像暖阳,包裹她的心脏。 牧乔鼻尖忽然?一酸,竟直接跑上御阶,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牧乔抱着裴辞抱了许久。 裴辞将她环住,掌心抵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拍。 终于,牧乔感受到?了裴辞真实的体温和身体,她对裴辞的想念,在这一次拥抱里已经发泄够了。 她缓缓从裴辞的身上撤离,站起身。 裴辞的指尖颤了颤,在她的腰上流连,却无奈,只能收回?手。 自牧乔及笄以后,她对他,一向是敬多过爱,不曾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也不再似她幼时与他那般亲昵。 “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此??”牧乔有一肚子的疑惑要问。 她抿了抿唇:“难道说,南巡的意外,是先生你?做的?陆……陆酩,真的已经死了?” 裴辞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 “你?若信我,就不要管,我不会再让他害你?。” “……”牧乔对上裴辞的眸子,裴辞过去如?琥珀般清澈的眸子如?今为了易容成陆酩,瞳仁也变得漆黑,让她看不透。 牧乔嗫嚅两下,轻轻开口:“……我自然?是信先生。”- 陆酩这三个?月来,对朝中的动向了如?指掌,知?道牧乔将每一件政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并不比他在时差。 没有他,牧乔也有能力?处理一切。 陆酩其实还有最后半年的时间,但他做事从来谨慎,他需要活着看到?牧乔辅佐阿音真正坐上他处心积虑,为她们图谋的位置。 看到?牧乔稳住了朝廷,成为真正万人之上的掌权者,他才能放心。 而这些,是他活着,就不可?以做的事情,他只有死了,这些筹谋,才能推进下去。 只有这些尘埃落定,陆酩才可?以真正放心地死去。 只是陆酩唯一没有算到?的是,裴辞竟然?没死。 这一变数,让他所有的布局都打乱了。 裴辞假扮成他的模样,回?到?宫中。 陆酩知?道牧乔在宫里布下了罗网,给他准备了一条死路。 但这一条路,在面对假扮他的裴辞时,忽然?就不通了。 牧乔可?以狠心那样对他,却不能那样对裴辞。 这是陆酩想到?的牧乔没有动手的唯一理由。 如?果这是牧乔想要的…… “咳、咳——” 陆酩的胸口突然?涌起一股浊气,剧烈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 白鹤受到?惊扰,从松柏林里飞出,远离了清静台。 “你?的心念太?乱。”一道悠长缥缈的声音在空谷里回?荡。 陆酩睁开眼?。 他坐在清净台中,面向万丈深的空谷。 鬼师与他相对而坐。 鬼师乃鬼谷的掌门人,鹤发须眉,没有人知?道他具体多少岁了,活了多久,只是自鬼谷一派诞生以来,鬼师就守在鬼谷,立于世外,看着王朝更迭,世事兴衰。 “你?既已重入鬼谷,谷外的事情,就不用再想。”鬼师抓起清净台上的流沙,“就像我手里的这一把砂砾,握得越紧,反而流出的越多。” 陆酩看着从鬼师干枯的手里流出的灰白色细沙。 好像他这一生的写?照。 所有他曾经握住的沙,都在一点点的流走。 他的权势,他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最后是牧乔。 如?今所有的一切,他都放开了。 唯独牧乔。 鬼师浑浊的眼?睛看向他,好像一滩死水。 陆酩在倒影里看见了牧乔的脸。 许久。 他缓缓阖上眼?。 到?此?为止罢。 如?果那是牧乔想要的,如?果她想让裴辞在她身边,那就如?她所愿…… 第 115 章 裴辞对于牧乔这些年的动向一清二楚, 但他?一句也不问。 就像牧乔也不问他。 他?们彼此缄默。 直到?裴辞率先开口:“我看看你的腿。” 牧乔和裴辞去了宫里的一处偏殿。 牧乔看见殿内摆着一张桌案,案上的纸笔与砚台,是裴辞习惯用的那几样。 裴辞并不住在陆酩过去的寝宫, 也不曾踏足过未央宫。 牧乔坐在榻上,垂下腿。 裴辞的手指在她的腿间来回轻按, 随后, 取出一副银针。 “……”牧乔局促地看着他?,“要不找宫里的女医来……” “你放心?,我?不会看。”裴辞替她施针时, 用一条青色的绸带覆住了双目。 牧乔轻抿唇, 缓缓解开外衣,将亵裤撩起,露出一双纤细雪白的腿。 寂静的里间,只有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裴辞的呼吸放缓了, 安静地听?着, 直到?那引人遐思的声音停止。 “好了吗?”他?问。 牧乔攥紧撂到?腰间的衣物, 躺在榻上,低声说:“……好了。” 裴辞缓缓走近, 左手捏着银针, 先用未拿针的手在她的腿上找穴位。 他?的指腹微凉, 碰到?牧乔的肌肤, 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牧乔仰起头, 盯着房顶, 尽力地放空自己, 不去感受, 不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施针结束。 先生不愧是先生, 光是一次施针,牧乔的腿已经有了很微弱的酸麻感。 她将衣袍阖上,遮住了腿,双手撑在榻上,裴辞扶着她坐起身。 随着动作,他?面上的绸带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来,露出裴辞的半只左眼。 裴辞却恍然未觉。 牧乔知道,裴辞的这一只眼睛已经盲了,现在装的是义眼。 隔着衣袖,她按住裴辞的手,将他?拉近。 牧乔伸出手,将他?眼前的绸带完全扯下。 裴辞下意识要别过脸去。 牧乔的手掌捂住裴辞的右眼,视线直直地凝着他?的左眼。 裴辞的左眼瞳仁好似玻璃般透明,瞳孔的颜色漆黑,仔细看,能够看出其中的颜色不及真眼那般自然。 牧乔盯着他?的左眼看时,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和波动。 她缓缓抬手,指尖微颤,想?要碰触裴辞的左眼。 裴辞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 “别看,会吓到?你。” “先生……对?不起。”牧乔愧疚极了,“是我?害了你。” 那时的她,只有牧野的记忆,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满腹愚忠,害了先生的大计。 裴辞轻轻笑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 他?的指腹摩挲着牧乔的手腕,没人知道,他?如何压抑着他?此时内心?的渴望。 这一处皇宫让他?厌恶,他?要将陆酩存在过的痕迹,一点一点地抹去,很快,他?会和牧乔重?新开始- 裴辞易容成陆酩的样子,坐上九五之?位,这件事情,牧乔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沈凌。 但沈凌却极为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 陆酩本身就有养替身的习惯,沈凌自有他?区分真假的本事,更何况,主上与他?交代的任务,并没有这一环,而且宫里的这一位皇帝,更是连召都不曾召他?。 沈凌立即派影卫调查。 牧乔故意不干涉他?的动向,想?要看看沈凌调查出真相后,是不是会急着回去找他?的主子。 她想?要顺着沈凌,查清楚陆酩的下落。 可沈凌调查清楚之?后,却并无行动,只日日在她身边护着。 甚至将他?调查得来的情报,原封不动地呈给了牧乔,好像他?效忠的主子,已经彻底变成了牧乔。 牧乔从?一开始坚信陆酩还活着,到?现在终于开始动摇了。 她从?沈凌得来的情报里才?知道,原来裴辞在陆酩对?朝廷进行大动作的改革时,不知不觉,将他?的势力也渗透了进来。 这些时日,早朝上的风向,的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牧乔提出的许多政见,不再那么容易得到?支持了,她在朝中的势力,他?们手中的权力,正一点点过度到?裴辞的人手中。 而这些日子,宫外的谣言甚嚣尘上,传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前尘旧事。 二十多年前,当今太后的嫡长子早夭,之?后三年无子,为了巩固她的妃位,依靠假怀孕抱养了一个男婴。 这个男婴正是现在的皇帝,鸠占鹊巢,而真正的嫡长子并未夭折,而是被人陷害,流落民间。 关于这一段辛秘,燕都城里众说纷纭,没有人能断出真假。 牧乔却是深知,其中句句属实,并未有假。 陆酩所拥有的一切,原本就该属于裴辞。 早在许多年前,她就知道了。 那是她与裴辞结束了多年征战,班师回朝的时候,她还只是牧野,不曾以牧乔的身份,嫁进东宫。 他?们的军队回朝之?时,途径豫州,在豫州暂歇。 牧乔记得豫州是裴辞的故里,特?意停了一日的练兵,去他?的住处,邀他?在城中游玩。 不想?先生的院中竟有客人,原来是云游十年而归的神医。 牧乔感觉得出神医并不喜她,于是没有出现打扰,靠在墙外,安静地等他?们聊完。 也正是在那时,牧乔知道了裴辞的身世,也知道了神医云游十年,实则是在为裴辞谋事。 他?们所谋不是别的,正是那龙庭之?中的九五之?位。 神医请裴辞入仕以破局。 裴辞却三缄其口,不曾应允。 神医最后大怒。 “公子以为你若不争,便能安之??朝中太子没有一日不在追查当年之?事,若是他?查明真相,难道会给你活路!” 裴辞终于开腔:“知道当年真相的,除了你我?,其余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如何能查明。更何况,没有证据,师出无名,谁能信服?” 神医:“皇后手里定留有当年的证据,只是后宫森严,还需另想?办法,待公子到?了奉镛,可再图之?。” 裴辞似乎并未听?进去,他?垂眸,目光凝着眼前棋局,“小野此番去奉镛,不过是复命,我?与她还要再回燕北。” 他?的唇角含着笑意,声线温雅:“小野性子急,我?要看着她。” 向来神闲气定的神医当场掀翻棋局,摔掉杯盏。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牧乔没有再听?了。 牧乔一直知道裴辞并非池中物,却也以为他?是本性不愿争,所以隐于燕北。 今日她才?知,他?是为何留在燕北。 裴辞正在布他?的局。 他?要让陆酩在位时所拥有的一切都失去,就连尊贵不可一世的皇家身份,皇室血脉也要剥夺。 然后,再由裴辞名正言顺的继位。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阿音的存在就会变得极为尴尬…… 她是陆酩的女儿,如果陆酩粉身碎骨,落入尘埃,那阿音也不再是尊贵的公主,第一位入太子学堂的皇女。 对?于朝廷朝夕变幻的局势,沈凌只问了她一句:“将军要让主上费心?为您图谋的一切付诸东流吗?” 牧乔沉默地无言以对?。 她不是不清楚裴辞想?要什么。 他?所图谋的,与她为阿音所图,是一件东西?。 牧乔没有忘记,她当初嫁给陆酩,就是为了帮先生图谋这一个皇位。 因?为她自觉这是她欠裴辞的。 她手里还握着当年确凿的证据。 可当这一切,和阿音的利益产生了冲突…… 牧乔的内心?也跟着动摇了。 没有人能比阿音更重?要,即使是先生…… 裴辞并没有想?到?陆酩会大胆和疯狂到?,要立阿音为女帝的程度。 所以他?考虑到?了对?阿音的处理,但不是全部。 裴辞夜召牧乔进宫,为她继续施针,在治疗腿疾结束后,与她保证。 “阿音可以继续是你的女儿,牧野的女儿,自由自在。” “至于皇宫里的宝音公主,随时可以夭折。” 闻言,牧乔抬起眼,和裴辞的眸子对?上。 她的手握紧了榻上的锦被,许久,轻抿唇:“但公主,比将军的女儿,要尊贵许多。” 裴辞望着她看了许久,而后轻轻笑道:“小野什么时候也在乎这些了?你所向往的,不是自由洒脱的人生吗,为何要让阿音受到?束缚。” 牧乔的确向往自由。 只是她现在发现,自由的多少,和手中权力的高低是成正比的。 不然裴辞为何也想?要握紧手中的权力了?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与修竹小院为伴。 牧乔缓缓开口:“我?需要时间再想?想?。”- 牧乔并未下定决心?要让阿音丢掉皇女的身份,所以这段时日,阿音还是像过去一样,每日进宫,与太子师学习。 但今日牧乔接阿音回来时,阿音睁着乌黑的眼睛,左右张望,像一只警戒的小狼,她趁没人的时候,抱住牧乔的脖子,抿着小嘴,小声对?她说:“娘亲,能不能让太傅到?家里来授课,我?不想?进宫了。” 牧乔一怔:“为什么呢?” 阿音撇撇嘴,咬了一口手里的糖糕,脆声说:“姓陆的想?杀我?。” 今天她不敢碰宫里的吃食,一出宫,就让牧乔给她买零嘴吃。 过去陆酩曾授意宫里的药师,教?阿音学习药理,分辨毒药,莫日极在草原上时,也让她闻过有毒的植物散发出来的味道。 阿音都还记得。 阿音扬起脖子,眼底显露出小小的得意:“他?以为我?是笨蛋,发现不了。” 阿音一贯喜欢在陆酩面前装愚笨,她知道陆酩对?她寄予厚望,偏偏故意让他?不如意。 就连裴辞,也被她骗过去了。 牧乔将阿音紧紧抱在怀里,阿音小小一团的身体软软热热的,她却觉得浑身发寒,如坠冰窖。 她忽然想?起数日之?前,裴辞与她的对?话。 ——“至于皇宫里的宝音公主,随时可以夭折。” 牧乔不曾想?过,裴辞说出这一句话时,竟然是真的想?让阿音夭折。 他?难道不清楚,阿音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音吃完了糖糕,从?荷粉色的袄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慢慢地擦了擦手,反复擦了好久,爱干净极了。 虽然阿音跟娘亲告状的时候,语气轻松,但她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以前不管阿音怎么讨厌陆酩,陆酩表面跟她也是很冷淡的,但阿音知道陆酩在背后对?她一直很好,给她写书?,有时她不喜欢太傅的教?学方式,比如打她手心?,他?也会在之?后训斥太傅。 阿音不想?她自己是个小没良心?的,转头就把?父汗忘记了,她才?不会走到?姓陆的那一边去。 但阿音没想?到?,陆酩突然想?杀她了。 以前无论她怎么讨厌陆酩,怎么和他?作对?,她都没有感觉到?陆酩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厌。 但阿音现在却从?最近的陆酩身上感觉到?了。 虽然陆酩看她时是笑着的,但眼底藏着厌。 他?以为她发现不了。 阿音决定她要更讨厌陆酩了,她要把?娘亲拉到?自己这一边。 回府的一路上,阿音说尽了陆酩的坏话。 “他?今天还说我?蠢笨,说娘亲怎么会生出我?来。” 其实裴辞根本不会当着一个无知幼童说这些话,这些都是阿音编造的,但阿音从?裴辞眼睛里读到?了他?未曾说出的嫌弃。 以前就算阿音再装傻,陆酩也不会嫌弃她。 阿音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姓陆的生的,就算嫌弃她笨,那也是受他?影响。 牧乔一言不发,却将她越抱越紧,都弄疼她了。 阿音想?,娘亲应该是害怕了,她忍着疼,没有出声,继续添油加醋,说姓陆的坏话。 许久,牧乔抚摸着她的额头,哑声开口道:“我?们明日不进宫了。” 翌日。 牧乔借口阿音生病,让人往宫里传了消息,她自己也没有去上早朝。 牧乔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裴辞了。 然而,她避着裴辞,裴辞却在下早朝后,亲自来找她。 第 116 章 “阿音生什么病了?” 裴辞的声音温和低缓, 眉心微蹙,眼里透着关切的神情。 牧乔却不敢信他此时是当真在关心阿音了。 她轻抿唇,语气淡淡道:“只是夜里受寒, 没什么大碍,有劳先生挂心了。” 裴辞:“小儿受寒不是小事?, 阿音在哪儿, 我去给她看看。” 牧乔推诿:“已经请过?大夫了。” “先生可是想杀阿音?”牧乔连遮掩也不曾,开门见山。 “……”裴辞沉默地?看着她。 牧乔:“先生从不骗我。” 裴辞却轻轻笑了:“小野,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徐徐解释:“阿音是你的孩子, 我又怎么会想害她。” 牧乔并?不言语, 唇角抿成一条线,只静静地?盯住他,想要辨明他话里的真假。 不知是她对裴辞的心境变了,还是受了陆酩的耳濡目染, 她知道?裴辞现在对她并?不是全然?的坦诚。 裴辞问:“你是听了谁的挑拨, 陆酩的那个?影卫?” 牧乔依然?不答。 裴辞凝着她, 朝她走进了一步,阴影将她笼罩住。 “嗯?” “……”牧乔忽然?觉得眼前?的裴辞陌生极了,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裴辞的眸色越发幽深了。 “小野。”他的声线低哑, “你怕我了。” 牧乔摇摇头。 “那为什么躲我了?”裴辞又朝她向前?一大步。 牧乔仍想后退, 却被裴辞的手掌抵住后腰, 按住不能再退。 裴辞的双掌拢上她的腰, 轻轻一握。 牧乔却好像被一条冰凉的蛇缠上, 一动不能动了。 她抬起眼, 视线和裴辞的汇合。 裴辞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缓缓下移, 落在她紧抿的唇畔。 他俯下身,想要吻上那固执而倔强的唇瓣。 牧乔的眼睫一颤, 倏地?别过?脸,躲得果决。 裴辞的动作停在半空。 牧乔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 裴辞却将她锢得更紧。 安静的院落里,气氛僵持。 裴辞:“小野难道?喜欢上陆酩了?” “那为什么你和陆酩能做的事?情,就不能和我做呢?”光是一个?吻,就让她那么抗拒。 牧乔深呼吸一口,开口道?:“我视先生如兄如父。” 裴辞抬手,将她额角的碎发拂过?,别至耳后,他幽幽地?说:“可我从来没有想要当你的父兄。” 牧乔:“……” 裴辞:“小野不是为了帮我才进宫的吗?现在我们想要的都要实现了,难道?不好吗?” “很快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比阿音更完美的孩子。 牧乔冷冷问:“所以先生想要杀了阿音?” 裴辞凝着她,脸上的表情逐渐阴恻起来。 他的确想要杀死阿音。 阿音那一张脸像极了陆酩。 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牧乔和陆酩之间发生过?什么。 那一天?在天?牢里,陆酩让他亲眼看着,牧乔扑在他的身上,和他吻得那般热烈。 没人知道?他有多痛苦,多恶心。 唯一能让他聊以慰藉的,是他知道?,那是陆酩逼她的。 牧乔是为了他,才屈服于陆酩。 裴辞勾起唇角,用他一贯无害温和的笑意遮掩他内心的一切。 “怎么会呢。” “我会将阿音视如己出。” 牧乔:“不必视如己出,先生可以当她的舅舅,待一切安定下来,先生早日给她找一位舅母才是。” 裴辞唇角的笑意停在那里,许久不变。 “别多想了,你只是现在还不习惯。” 裴辞抱住她,在她的额角轻轻吻了一下。 牧乔浑身都僵住了。 裴辞感受到了她的僵硬,终于不舍地?松开她,他垂下眸。 牧乔始终躲避他的视线。 裴辞知道?要让牧乔适应他,需要循序渐进,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他有的是耐心。 裴辞不再久留,他离开时,牧乔望着他的背影,在院中站了许久。 她与?裴辞告别过?许多次,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牧乔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如此?收尾。 她可以对裴辞所有的行为都不置一词,但唯独,他不该动阿音的。 “沈凌。”牧乔突然?开口。 树影窸窣,沈凌从树上落下,悄无声息。 牧乔问:“陆酩的遗诏呢。” 沈凌抬起眼,眸光闪动,看向她- 第二日,牧乔依然?没有去上朝,但却进了皇宫。 她去了未央宫。 皇后的寝宫。 除了封后典仪那一日,牧乔踏足过?这?一处外,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未央宫。 若非留在牧府书房里的那一枚凤印就摆在她的兵符一旁,牧乔时常会忘了,原来她还有这?一重身份。 陆酩的皇后。 绿萝一直守在未央宫。 见到牧乔出现,惊讶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牧乔换上了皇后的服制,绿萝为她梳妆。 绿萝一向手巧,将她装扮得华贵美丽。 牧乔凝着镜中的自己,陌生而熟悉,是她再也不想变成的样子,被繁复的衣裙,沉重的珠宝裹挟。 她淡淡开口:“去请皇上来一趟。”- 裴辞望着坐在亭中的牧乔,愣神许久。 牧乔抬起眼,朝他笑起来,就连明媚的阳光此?时也暗淡了。 “先生来得正?好,我煮了你爱喝的茶。” 终于,裴辞回过?神来,但目光却依然?凝着牧乔,仿佛将她深深的攫住。 他走进亭中,在她对面坐下。 牧乔从茶炉上提起白玉茶壶,倒出一杯清茗。 “先生尝尝我煮的如何。” 裴辞并?没有立刻去动那一杯茶。 牧乔看着裴辞,轻笑道?:“先生不信我了?” 她倾身,将裴辞面前?的茶盏拿起,抿了一口,目光坦然?。 裴辞对上她的眸子,“小野,是你认为我不信你了。” 他抬起手,越过?茶炉,将她的手和茶盏,一起包裹进去。 牧乔握紧茶盏,没有挣脱。 裴辞的指尖勾进她的指缝中,最后将茶盏握住,拿回,将牧乔喝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牧乔将被裴辞握过?的手收回袖中,缓缓道?:“先生昨日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也许你是对的。” “这?些年?我很累,时常想起先生,想念我们以前?的生活。” 裴辞起身,坐到了牧乔身旁,揽着她的腰,将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很快我们就能回到过?去了。” 牧乔的手抵住他的胸膛,和他维持着最后的一寸距离。 “先生过?去不会对我这?样。” 过?去他们心照不宣,发乎情止于礼,从不会像这?样过?于亲近。 现在裴辞穿上了帝王的冕服,就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衡,对她的举止也不再克制和掩饰了。 难怪裴辞想要这?权力。 好像有了权力,任何人都会变了样子,变得随心所欲,任由欲望吞噬他的心脏。 裴辞问:“你不喜欢这?样?” “……”牧乔缓缓放下手,“只是有些不适应。” “明日在奉先殿的祭天?仪式,我能以牧乔的身份出现吗?”牧乔仰起头,对上裴辞的眸子,“我想站在先生身边。” “当然?。”裴辞的十指插进她的乌发里,温柔轻顺,“你是我的皇后。”只属于他的皇后- 祭天?仪式是皇家每年?最重要的祭祀仪式,在立春那一天?举行,九五之尊亲自祭拜日月和天?地?,以彰显天?子之威,受天?地?日月的支持。 祭天?仪式时,帝后将受百官朝拜。 过?去,牧乔从来不以皇后的身份,与?陆酩一同出席皇家仪式,今日是第一次,但站在她身边的,已经不再是陆酩。 帝后同台的场景,大臣们也难得一见,只以为是陆酩极为慎重对待这?一次祭天?仪式。 毕竟民间的传闻,甚嚣尘上,对他很不利,亟需祭天?仪式来证明他的龙威。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将祭祀的烛火全部熄灭。 阴云笼罩祭坛。 如此?不祥之象,让底下的大臣们面露异色。 裴辞的表情却淡定极了,这?一次祭天?仪式,他就是要让它?不那么顺利,这?样,民间的传闻才会更加坐实。 蜡烛重新点燃,被吹到的霁旗重新竖起。 风扬起裴辞的黑发和冕服。 牧乔立在一旁,像一个?完美的花瓶、瓷器,静静地?看他。 稻谷焚烧,牲畜被宰杀,巫师将血溅在谷灰上,泼洒卜文,传达着上天?的旨意。 待巫师看清卜文,他猛地?跪在地?上。 裴辞问:“卜文写了什么?” 巫师将头埋得更低了,但他的声音却是铿锵有力,响彻整座奉天?殿。 “卜文上写,以桃代李,天?将诛之。” 话音落下,奉天?殿陷入长久寂静。 裴辞淡定开口:“许是卜文错了,再卜一次。” 就在这?时,牧乔忽然?拔出发间的凤簪,将裴辞的手反剪在他身后,凤簪抵住他的脖颈,将裴辞束缚在她的身前?。 不及众人反应,牧乔当着众臣的面,一把扯掉了裴辞脸上的面具。 望着站在高台之上的帝王,露出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在场所有大臣皆瞪大了眼睛。 牧乔的手微微颤抖,尖锐的簪子将他的肌肤戳破,殷红的血珠流了出来。 牧乔高声道?:“卜文没错,真正?的皇上在南巡时就已经被奸人所害遇难,这?才让贼人有可乘之机!” 裴辞被她牵制,一动不动,用只有他和牧乔能够听见的声音说:“这?是你想要的?” 他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 “小野。”裴辞的声线始终温柔,不惊不怒,“你若想要,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用这?样的方式。” 牧乔不会再受裴辞言语的影响,她命令道?:“来人,将反贼压下去。” 面对突然?的巨变,大臣们惊恐万分,面面相觑。 御林军的动作最快,将奉先殿内外团团围住。 此?时,牧乔高举起手中明黄的遗诏,扬声说:“此?乃皇上遗诏,立宝音太女?登基!胆敢有异者,杀!” 第 117 章 御林军和皇城军内外呼应, 以极快的速度控制了?燕都。 城中戒严,不准出入,皇宫内更是严防死守。 陆昭的兵还未从封地出发, 牧乔就已经牵着少帝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了奉天殿的御阶。 阿音穿着改小了的明黄冕服, 带着冕冠, 珠帘在她的眼前轻晃。 小家伙虽然知道?现?在是庄重的场合,却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怯懦。 唯有被牧乔抱上高高的龙椅坐稳时,悄悄晃了?晃脑袋, 盯着眼前晃起来发出清脆声响的珠帘, 忍着笑。 在牧乔把?持朝政,控制军队,绝对的权力面前,满朝文武无人敢言。 他们向一个年仅三岁的女帝跪下, 齐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 万万岁。” 阿音尚且年幼,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她端坐直了?, 不再?玩弄额前的珠帘, 轻轻抿嘴, 表情变得认真, 透着稚嫩的严肃。 她从小就知道?权力是怎么一回事。 莫日极也好, 陆酩也罢, 他们都曾站在他们所属的集群的权力最高峰。 在他们身?上, 牧乔学到?了?最重要的道?理。 权力就是, 你弱了?,别人就强, 压制和欺辱就来了?。 你强了?,别人就弱,自由不用?争取,就拥有了?。 牧乔站在阿音的身?后?,望着朝她们跪下的众臣,远处的蓝天如洗,阳光刺眼。 忽然,阿音回过头,朝她伸出小手。 牧乔抬起手。 阿音拉住她的一根手指。 阿音重新看向跪了?一地的满朝文武,脆生生地道?:“平身?。” 关于这一点,阿音懂得比她早。 在少帝完成登极以后?,当天夜里,宫里传出了?丧报,皇后?为先帝殉亡。 牧乔以皇后?的身?份陪阿音完成登极以后?,后?宫里牧乔就没?有用?了?。 她既不能在前朝干政,也不能离开皇宫,不过是一件永远蒙灰的瓷器罢了?。 所以牧乔让她死了?。 以牧野的身?份行事,要方?便许多?。 陆酩南巡以前,就让牧野监国,现?在他驾崩了?,少帝又还年幼,牧野就成了?朝廷里拍板的人。 当然,也有大臣反对,怒斥她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包藏取缔天家的祸心。 大多?数是暗中支持裴辞的人。 不仅是裴辞,陆昭也并不给牧乔省心,在他的封地召集军队,扬言要拨乱反正,清君侧。 阿音成了?霁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帝,陆酩在时,陆昭强烈反对,但陆酩不在了?,他反而让步了?。 陆昭承认了?阿音少帝的身?份,但不代表他允许牧乔,一介外姓臣摄政朝廷。 皇兄死了?,他还没?死呢,这个皇室还是姓陆的。 牧乔站在了?权力的高峰,才发现?想要将她拉下去的人们,像雨后?春笋般一波一波的冒出来。 她背上了?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许多?骂名。 牧乔不在乎。 又有多?少人是一边骂她,一边眼红她的呢。 但这些声音,不过是大海里的一粒溅出的水珠,很快就被牧乔处理了?。 民间的那些传言,也销声匿迹了?。 牧乔将裴辞关在了?皇宫里,陆酩为他准备的那一处暗牢,同一处暗牢。 宫外裴辞的势力还在,神医还没?有放弃将裴辞救出去,只有皇宫的戒备森严,能够应付一波一波的死士。 牧乔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裴辞。 只有阿音问过她一次,问她陆酩死了?吗。 牧乔没?有回答。 这一段时间里,朝中变动巨大,陆酩的消息却没?有一点。 连她也有些不确定了?。 陆酩真的还活着吗? 阿音极为懂事,见她不回答,便没?有再?问过了?。 她从顾樱那里要走了?陆酩送的九连环。 顾樱早就玩腻了?,阿音拿走之?前,和其他玩具一起,被放在木匣子里积灰。 牧乔让自己一直处于忙碌的状态,处理朝前和后?宫的事情。 王太后?像疯了?一样找她要裴辞,甚至想要挟持阿音作?威胁。 牧乔将她也囚禁在她自己的宫中。 牧乔忙到?最后?,无事可忙。 所有反对她的人,都被她打败了?。 她不得不面对裴辞了?。 在去暗牢之?前,牧乔去了?一趟裴辞在宫里住过的寝殿。 裴辞选的这一处宫殿偏僻寂静,新种了?君子竹。 陆酩在时,不让皇宫里出现?任何品种的竹。 新移植的君子竹没?有了?宫人打理,叶子枯黄,一副衰败之?景。 牧乔走进裴辞的房间。 房间里的摆设一看就是按照裴辞的喜好来的,书架上满是古籍,桌案上铺满了?字画,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墨香。 牧乔走到?案前,拿起笔,又放下,碰了?碰砚台。 忽然,她被一个银色的金属匣子所吸引。 在极为安静的房内,匣子里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好像有什么活物在其中。 牧乔犹豫片刻,手指抵住匣子外的锁扣,轻轻抬起。 咔哒一声,锁开了?,匣子露出一条极细的缝。 牧乔收回手。 一只细细的银蛇沿着缝隙爬了?出来。 牧乔从未见过如此细小的幼蛇。 银蛇的瞳仁是赤红色的,看见了?她,吐出粉色的信子。 随着银蛇爬出匣子,牧乔才发现?,它的尾部缠绕着另一条玄蛇,很快,顺着银蛇的身?体,盘绕上来,一双金色瞳眸看上去诡异而阴恻。 它们缠绕的样子,让牧乔想起了?她在顾晚那里看到?的关于阴阳蛇蛊的记载…… 古籍里所画的双生蛇的样子,就和眼前的这一对缠绕的细蛇一模一样。 牧乔不知为何,看着这一对蛇,觉得极为不祥。 她拿起桌旁的毛笔,按住两条蛇,将它们挑回了?匣子,重新锁了?起来。 牧乔将银匣收起,不再?拖延,径直去了?暗牢。 暗牢周围有重重御林军把?守。 沈凌守着暗牢的门?。 牧乔经过这段时间和沈凌的相处,发现?他做事情,极为靠谱,交代他做的每一件事,没?有一件是失败的。 难怪陆酩喜欢用?他。 沈凌是陆酩最得力的手下。 牧乔很多?次试探沈凌。 但沈凌给她的回应只有一种。 就像今日,牧乔又一次对沈凌说?:“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你怎么还不去向你的主子复命?” 沈凌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将军现?在就是我?的主子。” 若不是陆酩真的死了?,牧乔很难想象,沈凌会这么久得待在她身?边。 牧乔对他的回答很失望,冷冷命道?:“开门?。” 暗牢的门?徐徐打开。 牧乔走进暗牢深处,隔着一道?牢门?,昏暗的光线,裴辞的脸隐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暗牢里,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 “小野如今的行事倒是和陆酩越来越像了?。”裴辞的声线低哑微凉。 牧乔听出了?他是在讽刺她像陆酩那般,也将他囚禁起来。 “陆酩是杀不了?我?,小野呢。”裴辞抬起眼,“是舍不得杀我??” “……”牧乔的确是舍不得,她下不了?这个狠心。 牧乔永远记得,他们的军队被围困在蓟州山谷时,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里,裴辞如何用?他的血肉喂养她。 她永远不会杀裴辞。 但牧乔此时更加好奇裴辞刚才说?的另一句话。 “为什么陆酩杀不了?你?”她问。 裴辞轻轻“哦”了?一声:“我?忘了?,小野是还不知道?。” 陆酩瞒着牧乔关于蛇蛊的真相,不想让她与?裴辞有一丝一毫的瓜葛,即使?是蛇蛊的羁绊,即使?是牧乔每月要喝一次裴辞的血,就已经让他不能忍受。 每当牧乔要喝血的时候,就是对裴辞用?刑的日子。 牧乔只用?喝裴辞很少的血,但陆酩却要让人折磨裴辞到?血流干,流尽。 然后?再?命人为他疗伤,养上一个月。 循环往复。 牧乔眉心微蹙:“不知道?什么?” 裴辞却只是看着她,并不再?言语。 牧乔追问:“先生为何不说?话了??” 裴辞避而不谈,反问道?:“小野何时再?来看我??” 牧乔知道?,她不可能从裴辞这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了?。 她也没?有回答裴辞的问题,转身?离开。 裴辞凝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依然坐在那里- 牧乔离开暗牢,召了?顾晚进宫。 当她获得了?无上的权势以后?,她不自觉就习惯了?对其他人命令式的召见,而不再?像以前那样,亲自上顾晚府中去见。 她让顾晚带顾樱一同进宫。 阿音年纪还太小,经历了?登基、祭天等许多?典仪之?后?,整个人恹恹的,情绪低落,话也不似平时那般多?了?。 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捧着一本书,自己在那里安静地看。 牧乔想着,顾樱的性子活泼,也许能带着阿音也活泼些,不要那么安静。 等她望着得了?命令、出宫传话的内监的背影,牧乔才恍然发觉她的变化。 权势当真是有吞噬一个人的本事。 顾晚进宫后?,内监将她领到?思音殿。 如今的思音殿成了?皇帝寝宫,虽然内外陈设什么也没?动,但御用?的各式物件添上以后?,随处可以见的明黄色,让思音殿仿佛也变得越来越冰冷和疏离。 这是顾樱跟着阿姐第一次进宫,她好奇地左顾右盼。 顾晚捏了?捏她的小手。 顾樱眨眨眼,想起了?阿姐进宫前对她的叮嘱,不乱看不乱说?话,她收回目光,只盯着自己的脚。 内监领着她们到?了?思音殿。 牧乔和阿音在东暖阁召见的她们。 牧乔抱着阿音靠在暖榻上。 阿音穿着明黄的冕服,身?前还绣着张牙舞抓、神态威严的龙纹。 顾樱盯着阿音,歪着脑袋,怔在那里,原本想要喊阿音妹妹的话突然滞在口中,她踟蹰不前了?。 顾晚拉着顾樱跪下。 顾樱虽然不解,却还是乖乖地跟着阿姐跪下,把?小脸埋到?膝盖上。 牧乔轻抿唇,想要开口让她们不必拘泥于礼仪。 阿音却扯了?扯她的衣角,朝她摇了?摇头。 牧乔瞬间明白了?。 礼仪的存在,也是权力的一种象征。 若是对谁都要免礼,特殊对待,那臣服于她的人们,也会仗着这些下放的特权,变得仗势,变得不再?臣服。 她不就是例子? 阿音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当真是和陆酩学了?许多?帝王术。 牧乔沉默地看着顾晚和顾樱行完了?对她和阿音的礼。 顾樱站起来以后?,躲到?了?阿姐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顾樱年纪尚小,却也在无形之?中,懂得了?权力的距离。 她和阿音变得不一样了?。 阿音从牧乔的怀里出来,爬下暖阁,主动拉起顾樱的手:“我?们出去玩捉迷藏吧。” 顾樱刚才还严肃的小脸一下放松了?,笑起来。 “好呀。” 两个小家伙离开以后?,暖阁里安静下来。 顾晚知道?牧乔找她来,一定是有事要问。 牧乔让顾晚在暖榻上和她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梨花木矮桌。 牧乔将银匣放到?桌上,推至顾晚的面前。 顾晚一愣:“这是何物?” 牧乔不言语,指尖轻搭银匣的锁扣,打开匣盖。 两条缠绕的蛇探出头,吐出信子,发出嘶嘶声。 顾晚发出一声惊叫。 在蛇爬出来之?前,牧乔啪嗒关上了?银匣。 牧乔将她的惊惶失色看在眼里,轻笑道?:“顾大人想不想知道?,这一对蛇蛊,我?打算用?来控制谁?” 牧乔的目光忽然移动,透过暖阁的窗户,看向在院中玩耍的顾樱。 顾晚手忙脚乱地离开暖榻,跪在了?牧乔的面前。 “将军恕罪。” 牧乔见她这般反应,心中已然知晓。 裴辞养的这两条小蛇,就是那一本古籍里记载的阴阳蛇蛊,并非顾晚之?前所说?的轶闻。 她缓缓开口:“陆酩身?上的蛇蛊是裴辞给他下的,陆酩是受了?他的血控制,所以陆酩才必须要留下裴辞的性命。” 闻言,顾晚抬起头,眼神疑惑而迷茫。 牧乔:“我?说?的不对?” 牧乔知道?她的推测是不合理的,若裴辞的血操控着陆酩,陆酩不该之?后?又下定决心要杀他,除非他的蛇蛊已经解了?? 但她故意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测顾晚,让她开口。 顾晚将脸重新埋的更深。 牧乔眯了?眯眸子,提醒道?:“顾大人,你现?在是为谁做事?陆酩不会再?保你。” 顾晚印象里的牧乔,还是牧野的性子,行事随意,温良恭顺。 顾晚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被牧乔这样威胁,不咸不淡的话语里,透着森森冷意。 顾晚不敢再?有任何的隐瞒,将蛇蛊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干净。 牧乔的食指搭在银匣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 她每敲一下,顾晚都觉得心脏被击中一次,她的后?背流下一滴汗。 “你的意思是陆酩身?上的蛇蛊,受我?的血控制,而裴辞的血,控制着我?身?上的蛇蛊。” 牧乔理清了?其中关系,没?想到?她原来中了?三年蛇蛊,而陆酩竟然能让她一直不曾发现?。 她沉思许久,继续问道?:“我?的蛇蛊已经解了??” 所以陆酩才会动手杀了?裴辞。 顾晚低下头:“是。” 牧乔:“怎么解的?” 顾晚:“找到?了?药引,自然便解了?。” 牧乔:“陆酩的蛇蛊也解了??” 顾晚摇摇头。 牧乔:“为何?” 顾晚:“阴蛇蛊和阳蛇蛊所需的药引不同。” 牧乔对另一件事的关心,超过了?对药引是什么。 “他这三个月,没?有喝到?血,会怎么样?”她问。 顾晚:“将军为何这样问,皇上不是已经驾崩了?吗?” 牧乔凝视她:“你也觉得他死了??” 顾晚忽然有些讨厌起了?牧乔,因为她得到?了?一切,却什么也不曾背负,因为她变成了?牧乔,不再?是牧野,因为她用?顾樱来威胁她,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只是威胁。 顾晚不知为何,对于陆酩居高临下的压制,她恐惧而顺从,但是当这样的压制,换成了?牧乔,换成了?一个女人,她就变得不那么依顺和服从了?。 “就算活着,皇上也活不了?多?久了?。” 顾晚到?现?在依然称呼皇上为陆酩,她向牧乔和阿音跪下,心里却还只承认陆酩。 她和那些反对牧乔的人一样,只是她的反对,藏在内心深处。 牧乔的眸色沉了?:“你什么意思?” 铱驊 顾晚抬起头,和牧乔直视:“将军现?在才问皇上这三个月没?有喝血,不觉得太晚了?吗。” “将军以为,你在殷奴的那两年里,皇上是怎么过的。” 牧乔看着顾晚。 顾晚竟然在为陆酩说?话。 “他怎么过的?”牧乔问。 这是她第一次去过问陆酩的事情,她倒要听听,陆酩是怎么过的。 她在殷奴的日子,受尽莫日极的挟制,而陆酩坐着他的皇位,万人之?上,手握权柄,如何能过得比她艰难? 顾晚:“蛇蛊每月发作?,若是没?有蛇主的血解,不出一日,就会被体内的蛇蛊折磨至死。” 牧乔沉默不语。 顾晚:“皇上为了?不受蛇蛊控制,服用?了?还魂丹,还魂丹本一旦服下,与?死人无疑,不过留住一息气,维持五年寿命,时间一到?,华佗再?世也救不了?。” 牧乔:“听顾大人的语气,似乎是在怪我??” 陆酩吃他的还魂丹,和她有何关系。 他身?上的蛇蛊,既不是她下的,她被困殷奴,更非她所愿。 顾晚的话里话外,却好像把?这一件事,算到?了?她的头上,好像陆酩是为了?她,才吃的还魂丹。 顾晚没?想到?牧乔的语气这般平淡,继续道?:“将军认为还魂丹与?您没?有关系,又可知解将军蛇蛊的药引是何?” 顾晚将阴阳蛇蛊该如何化解,又如何是一场死局,一股脑全部说?了?出来。 牧乔静静的听着,她将银匣包裹进掌心,紧紧握住,银匣的边角嵌入她的肉里。 她忽然想起,那一天的琼林宴,她用?她的血去引诱陆酩。 后?来她精疲力竭时,陆酩喂了?她一口血。 那一口血的味道?混合着陆酩的气息,烫的灼人,伴随着空气里的血腥气浓重。 大概就是顾晚所说?的髓血吧。 牧乔想了?许久,脑中想着那日在御池里、御池边的疯狂。 当着顾晚的面,想着陆酩是如何将她翻来覆去。 终于,她觉得再?想下去,实在不合时宜。 她缓缓道?:“陆酩本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倒是做了?一件善事。”语气听上去不咸不淡。 顾晚的眼睛红了?,瞪着牧乔,不敢置信她在知道?陆酩所做一切后?,还能这般无动于衷。 “将军何时这般硬心肠了??” 牧乔觉得顾晚的指责很莫名其妙。 她一直就是这样硬心肠。 不然她四处征战,手下亡魂不计其数,心肠若是软的,早就被生吞活剥了?。 顾晚走后?,牧乔感觉到?暖阁里变冷了?。 今年燕北的雪下个不停。 好像自她得到?陆酩的死讯开始,雪就没?有停过。 大雪将整座燕都覆盖,燕都仿佛成了?一处巨大的墓陵,将她也掩埋进去。 牧乔走出暖阁。 寒风扑面,雪花落在她的眼睫,冰冷刺骨。 她的体温也是冷的,消融不了?雪花。 顾晚带着顾樱离开,阿音一直留在院外自己跟自己玩。 阿音看见牧乔走出来,笑着扑向她,拉着牧乔的衣襟,将她带到?了?花坛边。 花坛的白玉石台上立着两个小雪人,只有巴掌那么大。 更小的雪人脑袋上用?细细的树枝拼成了?一个皇冠,另一个雪人腰间搭着树枝做成的宝剑。 “这是我?,这是娘亲。”阿音兴冲冲地说?。 牧乔盯着面前的两个小雪人。 阿音的捏过雪的小手冰冰凉的,摸着她的手上,也是一阵冰凉。 就这样吗。 牧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一股莫大的虚无将她裹挟。 牧乔抓起一捧雪,压紧,揉成团。 一团大的,一团小的,叠在一起,做成了?另一只雪人。 牧乔将新做的雪人,放在了?她的雪人旁边,最后?用?一片银杏叶做它的披风。 阿音指着雪人,脆生生地问:“这是谁?” 牧乔盯着面前的雪人。 “不知道?。”她说?。 【终章】 第 118 章 牧乔没有再看石阶上的那三只雪人?, 转身回了她自己的?寝殿。 她命任何人不要来打扰。 牧乔睡了不知道多久,醒来时,浑身的?骨肉好像枯萎了, 她睁开眼?睛,迷茫地环顾四周。 许久。 她才缓过神来, 想起她现在身处何地。 牧乔拧了拧睡得发疼的?额角, 步伐迟缓地走出寝殿。 此时天色昏沉。 雪依然?在下?,好像永远下?不够似的?。 她不清楚这是她睡着之前的?同一天,还是这一天已经过去了。 太?监宫女在殿外沉默地站立着, 一张张脸, 没有表情,没有区别。 牧乔抬起头,望着头顶的?琉璃瓦,忽然?发出恍然?顿悟的?一声轻“啊”。 怎么?她一心想要脱离的?地方, 现?在她成了这个地方实际的?控制者。 牧乔忽然?想, 这算不算也是变相的?一种囚困? 与陆酩对她的?囚困不同, 这一次,是她自己主动走进来的?。 难道陆酩处心积虑, 就是想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他自己死了, 倒是轻松了。 牧乔想了一会儿, 垂下?眸子, 转身重?新回了寝殿, 继续睡下?。 牧乔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干劲。 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 饿的?胃疼了, 才会吃一些食物。 牧乔也再不上朝了。 和朝堂之上那些蠢货、假面虚与委蛇, 让她觉得每一刻都是折磨。 过去她觉得朝堂、政事有意思,是因为她要和陆酩斗, 可现?在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了无生趣。 战事休止,朝堂稳定?。 在乱世之时,陆酩能够以一己之力,团结和整合一切力量,应对外敌,处理内患。 但?当霁国稳定?之后,它就像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可以自己运转。 但?偶尔运转会出问题。 沈知薇带着一摊子无法决策的?政事,进宫求见。 沈知薇如今已经进入内阁。 当然?她进入内阁,并不只是依靠她自己的?力量,要想破立,光靠内部的?力量是无法实现?的?。 陆酩为她铺设了一段路,牧乔以牧野的?身份,同样作为外部的?力量,为她打破了最后的?壁垒。 沈知薇成为第一位走进朝廷权力中心的?女臣子。 她进宫求见的?是少帝,但?朝庭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一个三岁的?少帝,不过是牧乔操控皇权的?傀儡。 牧乔已然?入主皇宫,在朝中做主拍板的?人?是她。 然?而,沈知薇却没有见到牧乔。 牧乔谁也不见,就连阿音,她也好几?日不管了。 阿音虽然?只有三岁,日常起居还要照顾,但?却聪慧异常,察觉出娘亲的?不寻常之处,懂事的?没有打扰。 她走到思音殿堆积如山的?奏折前,一本本打开,握住朱笔,动作笨拙地批阅。 沈知薇进到殿内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副场景。 阿音放下?朱笔,看?向她:“你有什?么?事?”她的?声音软软糯糯。 沈知薇并不想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帝说她的?问题,但?还是将她遇到的?问题里,最简单的?一个讲出来以敷衍。 阿音听完,很快给了她的?解决办法。 沈知薇望着眼?前的?少帝,穿着明?黄冕服,脸上的?婴儿肥还未消,两颊粉嫩,刚刚吃饱了饭,还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让她身前的?龙纹都憨态可掬了起来。 她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没想到阿音小?小?年纪,竟然?对朝廷里的?臣子都很了解,且真的?能给出解决的?办法,就连让谁来做都安排了。 阿音看?过每一个臣子写的?奏折,能够从奏折里看?出他们的?脾性。 阿音谁也没有告诉过。 她在宫里以宝音公主的?身份入太?子学堂的?那段时间里,陆酩就已经让她看?奏折了。 每一天他批完的?奏折,都要让她看?一遍,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懂。 其实阿音比所有人?认为她的?聪明?,还要更聪明?。 后来,陆酩把所谓太?子学堂,直接搬到了太?极殿的?里间。 陆酩在外面接受臣子觐见,决策政事,阿音就在里头听着。 现?在阿音坐在了陆酩坐过的?那一把龙椅上,她知道陆酩不在了,这些事轮到她做了。 她学着陆酩的?样子。 “还有别的?问题吗?”阿音脆生生地问。 沈知薇轻抿唇,继续说了几?件事情。 阿音听完,皱了皱小?小?的?眉头:“这些你都解决不了吗?如果你只有这点能力,怎么?在内阁待下?去。” 沈知薇怔住了,有一瞬间反应不过来,她是被一个三岁幼儿训斥了吗? 但?因着阿音身上的?明?黄龙袍,沈知薇忙跪下?请罪,并且陈述了她早想好的?解决办法。 阿音听完,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其实已经有办法了,只是需要朕的?一句话,你去做吧。” 沈知薇离开思音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此之后,她再也不敢把阿音当做一个受操控的?傀儡少帝。 她在阿音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庞大的?、智慧的?、杀伐果决的?影子,陆酩的?影子。 阿音处理完这几?日的?奏折,小?手上沾满了朱红色的?墨迹。 绿萝端来水盆,替她净手。 阿音洗干净手,走出了大殿。 雪还在下?。 阿音扑进雪地里,打起了滚,玩乐的?时候,就像个纯粹天真的?孩子。 绿萝怕她染上风寒,忙将小?披风裹在她的?身上。 阿音穿上披风,越过绿萝,看?见了石阶上的?三个雪人?。 她盯着牧乔捏出的?那一个披着黄色银杏叶的?雪人?,忽然?陷入沉思。 “娘亲还没醒吗?”阿音问。 绿萝摇摇头,面露愁色。 阿音想了想,走进了牧乔的?寝殿。 牧乔并未睡沉,听见阿音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 阿音扑进她的?怀里,和她盖着同一张被衾。 阿音覆在牧乔的?耳边,小?声地说:“娘亲,我知道雪人?没死。” 牧乔一愣,将阿音抱起,和她对视:“你说什?么??” 阿音抿抿嘴:“我有一次偷听到他和沈凌讲话,说要去鬼谷……”- 鬼谷为了防止外人?打扰,机关重?重?。 但?牧乔没有耐心去解开重?重?机关,她有一支三十万人?的?军队,足以开山填海。 她迫切想要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牧乔在这个破山谷里找了十日,用尽各种的?办法,也没有找到鬼谷的?入口。 谷外不太?平,鸟兽忙着逃命,谷内的?鬼师也稳不住了,找到了罪魁祸首。 鬼师对陆酩道:“你再不去见她,鬼谷百年积累就要被她毁于一旦。” 陆酩望着谷外飞出的?惊鸟,眸色沉沉。 在牧乔炸了烧了山谷之前,鬼师派弟子接引她进入鬼谷。 牧乔在清净台见到了陆酩。 清净台正对鬼谷的?无底深渊,今日起了大雾,好似被云海笼罩。 陆酩置身于台中,仿佛不是尘世的?人?。 牧乔走进清净台,她看?见陆酩坐在一辆机关舆上,轻描淡写问:“残废了?” 陆酩看?一眼?他的?双腿,不咸不淡道:“差不多。” 牧乔笑起来:“活该。” 陆酩并不回应她这一句,很快,他重?新看?向牧乔,问:“你的?腿好了?” 他的?观察仔细,注意到她的?腿上没有佩戴义肢。 牧乔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说是裴辞给她治好的?。 “我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惊讶?”她反问。 陆酩:“我知道你来了。” 闻言,牧乔抿起唇:“宫里发生了什?么?你也都知道?” “嗯。”陆酩的?目光始终凝着她,发觉她好像并不欢喜,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确实够累人?的?,但?牧乔已经得到了所有她想要的?,不该高兴才是。 牧乔:“谁告诉你的??” 陆酩:“沈凌。” 牧乔皱起眉,颇为恼道:“我就知道是他!他装得真像!” 差点她就要被沈凌骗过去了,以为陆酩真的?死了。 陆酩轻笑:“沈凌做事不会有纰漏。” 牧乔盯着他,一字一顿的?质问:“为什?么?一直不出现??” 陆酩:“那不是你想要的?吗。” 牧乔一向厌他,更从来不曾放心过他,只要他在,她就一直悬着心,忌惮他、戒备他,想着如何扳倒他、杀死他。 很快他就会如牧乔所愿,真的?死了。 他出现?与否,没有任何意义。 牧乔轻扯唇角,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讽刺:“你以为我想要的?。” 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她想要什?么?。 陆酩的?眉心微蹙,漆黑深邃的?眸子透露出疑惑。 “那你想要什?么??” 他以为他这般处心积虑,已经是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 牧乔直直地盯着他。 陆酩瘦了许多,五官变得更加深邃立体?,唇色苍白?,却丝毫不掩他俊朗的?面庞,反而让他身上清泠泠的?气质变得更纯粹了,如月华般冷然?,捉摸不定?。 牧乔想了许久。 终于。 她缓缓开口:“要你。” 陆酩有一瞬间以为他听错了。 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了,竟然?都出现?幻听了。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去回应。 “我快死了。”陆酩说。 他已经快死了,应当平静的?离开,她若是想要再折磨他,他也没有力气挣扎得让她满意了。 牧乔:“有关系吗?你现?在不是还活着。” 她不管陆酩什?么?时候死,她现?在就想要他。 陆酩沉默地望着她,眸子逐渐幽沉,仿佛无垠的?夜色,好像随时要将她攫取进去。 他们之间仿佛永远在争吵和撕扯,然?后再欢好和纠缠,继续争吵和撕扯,再欢好和纠缠。 拥有一切的?日子,让牧乔觉得寡淡,好像她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 得到一切时,一切即是虚无。 唯有一样东西?,永远炽热,在和陆酩的?撕扯和纠缠里,她感受着蓬勃生机。 牧乔:“你的?腿还能走吗?” 陆酩:“只能走一会儿。” 牧乔看?着他,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过来抱我。” 陆酩缓缓站起身,迟疑一瞬,随即朝牧乔大步迈去。 他的?双手搂上牧乔的?腰,俯身吻上她的?唇瓣,几?乎生吞般,将她裹挟。 牧乔抬起手,勾上他的?脖颈,咬住他的?唇舌。 血味在口腔里蔓延,混合着彼此的?气息。 清净台不再清净了,旁边静立的?仙鹤倏地飞远。 她和陆酩在永远不曾平缓的?撕裂里,感受着对方强烈而不容忽视的?存在。 他们都沉溺其中,永远纠缠不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