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 1、女皇 “郎君唱,娘子随,你方唱罢我登场。阿娘慈,女儿孝,天子堂前竞行妖。” 元嘉元年十二月,一首童谣传遍东都大街小巷。垂髫小儿唱着歌在街上玩闹,两边行人听了不敢交谈,夹紧衣服,匆匆走过。唯有孩子的父母会忙不迭捂住儿女的嘴,拖回家骂道:“不要命了,那位的事,你们也敢说?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放在门口,让你被镇妖司的妖怪抓去吃了!” 孩童根本不懂歌谣代表什么意思,可是听到镇妖司,他们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哄都哄不住。 元嘉元年,亦是垂拱八年,女皇武照登基的第八个年头,镇妖司的恶名已经响彻神州四海,可止小儿夜啼。同样出名的,还有镇妖司的指挥使,招揽党羽,罗织罪名,构陷无数冤案错案,害不知多少名门望族家破人亡的安定公主,李朝歌。 李朝歌知道许多人恨她,东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神拜佛,日日夜夜盼着她死。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竟然没有穿啊。李朝歌有些可惜,夫妻六年,两地分居,反目成仇。可是即使这样,她登基之后,依然想封裴纪安为自己唯一的伴侣。 坊间盛传李朝歌荒淫无度,面首无数,可是李朝歌知道,唯有他而已。 李朝歌极淡地叹了一声,说:“罢了,既然皇夫心情不好,册位典礼便往后拖一拖吧。来人,传话出去,登基大典即刻开始。” 女官应是,敛容往外走。可是她们没走两步,被外面的动静拦住。守门的太监们被人像麻袋一样扔进殿门,为首太监爬起来,试图和李朝歌请罪:“陛下,奴才有罪……” 李朝歌抬手,淡淡道:“够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李朝歌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故而培植党羽,搜罗异人,在寝殿外设下重重把守。可是李朝歌也知道,这些人不过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拦得住曾经文武双修、誉满长安的裴郎呢? 宫人们都知道女皇和皇夫纠葛颇多,他们不敢多待,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彩云一样的侍从退下后,大业殿中空空荡荡,恢弘壮阔,有一种无声的寂寥和压迫。 明亮的殿门口,一个青色的身影跨过门槛,立于大殿中央,抬头冷冷地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穿着盛大的帝王冕旒,遥遥和裴纪安对视。她一身盛装,而裴纪安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玉簪、一把长剑。 一如当年初见。李朝歌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裴纪安时,裴纪安就做着如此打扮。君子一袭青衣,如清风朗月,月下仙人,瞬间将李朝歌俘获。 从那一眼起,李朝歌就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他。可是她出现的太晚了,裴纪安已经和皇妹李常乐订婚。李常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享受着锦衣玉食、美誉荣光长大,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亦是裴纪安守护了十年的白月光。裴纪安和李常乐成婚,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唯有李朝歌不服。她为了求母亲给她和裴纪安赐婚,不惜放弃尊严和良知,由明转暗,替母亲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有人反对太后临朝,有人反对女人当政,有人反对母亲称帝,母亲不方便出面,那便由李朝歌构陷罪名,将反对的人全部杀掉。 李朝歌靠这些血淋淋的功劳,换来了一纸赐婚圣旨。她从小流落民间,吃不饱,穿不暖,习惯了靠抢来维生。她喜欢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喜欢自己,那就将他抢过来,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李朝歌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给予真心,裴纪安一定会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她最爱的驸马,尊贵的皇夫,在她的登基典礼暨封皇夫典礼上,穿着清冷的素衣,一路打伤侍从,来寝殿找她对质。 李朝歌对裴纪安笑了笑,说:“皇夫,你怎么来了?” “不要叫我皇夫。”裴纪安冷冰冰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尖锐如刀,“这个称谓,让我觉得恶心。” “好。”李朝歌好脾气地包容了他,对他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让人叫你驸马。” 裴纪安的脸色依然是冷的,他完全不想和李朝歌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和李朝歌的婚姻关系,又是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上的。裴纪安想到来意,冷了眸光,缓缓问:“李朝歌,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来找你,这些话,我也不会再说第二遍。我问你,赵王是不是你杀的?” 李朝歌眼中的笑黯淡下去,神情也冷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要不是为了这些人,想来,他根本不屑于来她的寝宫。 大丈夫敢作敢当,李朝歌没有任何犹豫,点头应了:“是我。” 赵王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也是曾经的太子。从去年开始,朝中呼吁立赵王李怀为嗣的声音越来越高,许多臣子暗暗替李怀说话,可怕的是,母亲也露出传位给弟弟的倾向。李朝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她不当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她。李朝歌只能诬陷李怀谋逆,将其流放,并在流放途中杀了他。 果然是她。裴纪安手指紧握成拳,手背上都迸出青筋:“大圣皇帝暴毙,是不是你?” 大圣皇帝即是母亲武照。李朝歌痛快承认了:“是我。” 李怀的死传到宫里后,母亲吐了血,病情骤然加重。十一月时,母亲叫李朝歌到塌前,质问她李怀谋逆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能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杀了母亲,乔饰圣旨,立自己为帝。 “我裴家百年清名,外祖家累世功勋,最后却落了个家毁人亡、剥官削爵的下场,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 裴纪安的外族是长孙家,长安赫赫有名的望族。长孙家出过皇后,颇得文、高两位皇帝器重,母亲想要掀开那道珠帘,自立为帝,就只能灭了长孙家。裴纪安的父亲不识趣,帮长孙家说话,同样获罪。李朝歌已经尽力保全裴家人的性命了,要不然,落到那群酷吏手中,裴家哪能全身而退? 裴纪安眼睛通红,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这些年来,他每每想到外祖父、表兄以及裴家族人所经受的一切,就恨不得自我了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都怪他,招惹了这个女人,给家族、外祖带来无穷祸患。 裴纪安用力闭了闭眼,强行逼着自己,继续问:“楚月在进宫途中被人从夹道攻击,车毁人亡,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身孕。这也是你做的?” 先前李朝歌说话时目光湛然,语气坚定。她知道自己杀了人,也知道她不杀他们,李怀、母亲、长孙家就会杀她。政治斗争而已,谁输了谁认栽,有什么冤屈可喊?可是唯有这次,李朝歌沉默了。 裴楚月是裴纪安的妹妹,和李常乐交好,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李朝歌下令杀裴楚月时,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可那又如何,杀了就是杀了,李朝歌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口承认了:“没错,是我。”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裴纪安。裴纪安又痛又恨地盯着李朝歌:“为什么?李朝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若是恨我,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要伤害我的家人,欺辱我的家族?”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这场谈话实在不愉快极了,李朝歌转身,从铜镜中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说:“吉时到了,群臣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含元殿了。想来你也不想随我去参加典礼,那么,驸马,请回去吧。” 李朝歌背对着裴纪安,并不知道,裴纪安的眼睛中隐隐泛出红光,妖异癫狂,根本不似凡人。裴纪安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常乐呢?” 李朝歌整理衣袖的手顿住了。她垂眸片刻,慢慢放下袖子,勾唇笑了笑:“也是我。” 她杀了那么多人,唯独杀李常乐时,是痛快的。 裴纪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问出这句话时,甚至祈求李朝歌否定他,哪怕她说谎都没有关系。可是,她连骗他都不屑。 这个女人,如此狠毒绝情。 裴纪安脊背一下子散了,他后跌两步,崩溃问:“李朝歌,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一辈子无忧无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她根本不会妨碍到你,你为什么杀她?” 李朝歌听到这些话都气笑了。为什么杀李常乐?也亏裴纪安能说出这种话。 李朝歌忍了李常乐许久,但是她最终选择动手,一是因为政治因素,二来,就是李常乐真的冒犯到她的底线了。 今年七月,时局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有许多大臣获罪入狱,经李朝歌之手里发出去的罪状,更不知凡几。李朝歌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裴纪安了,裴家的事终究是她对不住裴纪安,所以,她想借着裴纪安生辰的机会,给裴纪安赔罪,顺便缓和夫妻的关系。 七月初六那天,李朝歌特意请了一天假,悄悄到裴府上,想给裴纪安庆贺生辰。从两年前开始,裴纪安就搬出公主府,和李朝歌两地分居。李朝歌无视裴家下人敌视的视线,亲手给裴纪安做了一桌生辰菜,然后欢欣雀跃地坐在房间等。她枯等了一夜,菜凉掉,加热,再凉掉,裴纪安也没有回来。 李朝歌心也跟着变凉了,她倒掉所有饭菜,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一宿未睡的眼睛,让人去查裴纪安的行踪。城门守卫禀报,裴郎君初六大清早出城,去敬亭山上清观给广宁公主李常乐庆生去了。 李常乐生辰七月初七,和裴纪安只差一天。李朝歌在裴府中枯等时,裴纪安正陪李常乐等待生辰到来。探子还报,子时过后,裴纪安第一个给李常乐祝福,公主十分感动,再加上两人都喝了酒,就滚到床上去了。 李朝歌彻底被激怒。裴纪安说听到“皇夫”的称谓感到恶心,殊不知李朝歌看到裴纪安的时候,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脏。她一看到裴纪安,就会想到他和李常乐在床榻滚的画面,几乎恶心得反胃。 之后李朝歌一手主导了赵王谋反案,李常乐被牵连其中。没几天,李常乐“畏罪自杀”,自缢在上清观中。 如今,裴纪安问她为什么。 李朝歌有许多愤怒、失望憋在心中,但是她开口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质问的话,只轻描淡写道:“我想杀,便杀了。” 我想杀,便杀了。 这句话彻底逼疯了裴纪安,裴纪安突然拔剑,飞身向李朝歌袭来。李朝歌只是不紧不慢侧身,用两指夹住裴纪安的剑。 李朝歌身体动都没动,唯有头顶的旒珠轻轻晃动。李朝歌手指微微用力,就把裴纪安连人带剑推开。裴纪安跌跌撞撞退到大殿上,李朝歌居高临下,包容又怜悯地看着他:“我已经突破至臻界,身剑合一,身体发肤刀枪不入,人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伤得了我。裴纪安,你杀不了我的。” 裴纪安伸手,擦去嘴边的血线。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长在凡间,但是不知为何学了一身高深功夫,能飞檐走壁、降妖驱鬼,就是因为她武力无所不克,才被女皇重用,镇妖司因此大行其道。这些年李朝歌得罪了许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雇凶杀她,可惜,无论多么出名的杀手,无一人生还。而且很快,卖凶之人就会被李朝歌疯狂报复。 镇妖司可止小儿夜啼,绝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朝歌。朝中众人提起李朝歌,谁不是气得牙痒,却又畏惧不已。 连裴纪安也不行。他用剑攻击李朝歌,李朝歌分毫无损,裴纪安却被她强大的真气震得内腑翻腾,经脉剧痛。 李朝歌经历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第不知道多少次阻止了驸马杀她,内心已经疲惫至极。明明今天,是她登基的大好日子。 因为刚才动了手,李朝歌的冕服又乱了。李朝歌转身去整理自己的玉佩,一边不在意地对裴纪安说:“你现在回去,我可以装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依然能安安稳稳做我的皇夫。你听话,裴家和长孙家剩下的人,才可以继续活着。” 裴纪安咽下口中的血沫,讽刺地笑了。他在她眼中到底是什么呢,一只没有尊严、没有主见的金丝雀吗?裴纪安知道朝中不乏有人想向李朝歌自荐枕席,李朝歌无论相貌还是权势,都是顶级。可是李朝歌一个眼风都不扫,久而久之,下面人也不敢了。世人皆羡慕裴纪安艳福不浅,可是裴纪安却恨不得李朝歌流连花丛,豢养面首。 此等艳福,他消受不起。 李朝歌毫不避讳地将后背暴露给裴纪安,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天下除了周老头,已经没有人可以伤到她了。可是她却忘了,天下不能,那天上呢? 裴纪安将手指抹在剑刃上,用力划过。鲜血汩汩流过潜渊剑,更妖异的是,这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竟然将血一滴不漏地吸收了。 潜渊剑饮饱了血,忽然红光大作。李朝歌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凌厉的杀气袭来,其境界远非凡人能为!李朝歌大惊,立刻回身,祭出全部功力抵挡。可惜,还是太晚了。 一剑穿心而过,冰冷的剑锋穿过华丽的冕服,穿过李朝歌温暖的身体。李朝歌伸手握住剑,不顾疼痛,执着地盯着裴纪安:“你就这么想杀了我?不惜以身祭剑?” 李朝歌掌管镇妖司这么多年,妖妖鬼鬼的事不知道见过多少,她怎么能认不出来,这是一柄凶剑。剑的主人似乎造了许多杀孽,剑身上的煞气已经足以割破半仙的护体屏障。这样的剑,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用的。 裴纪安竟然能驱动凶剑,更意外的是,他竟然不惜以血祭剑。凶剑一旦开了戒,不吸光驱使者的血,绝不肯罢休。 裴纪安为今天已经准备了许久,来之前,他考虑了每一种可能。可是等他真的做到这一步,真的将剑刺进李朝歌胸膛后,他心中却泛上一股巨大的荒芜。 他真的杀了她。他真的摆脱她了。 裴纪安眼睛盯着她,几乎无法眨眼。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失去了知觉,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明明应该趁机深入,可是他却良久无法用力:“对不起。来世,请你不要再爱我了。” 李朝歌看着裴纪安,突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她和他做了六年夫妻,最终,他却说请不要再爱他了。他们的婚姻给裴纪安带来许多痛苦,对李朝歌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李朝歌忽然毫无预兆地向裴纪安击去一掌。她心脉俱裂,已经活不成了,可是,没道理杀了她的人却能好好活着。李朝歌这一生没做过几件好事,唯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不亏待恩人,也从不放过仇人。 就算李朝歌喜欢他又怎么样,她死了,裴纪安也别想活着。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李朝歌要死了,她的一掌也不是裴纪安能消受的。这么近的距离,裴纪安根本没法躲。事实上,他也没躲。 裴纪安被一掌击中心肺,顿时内脏破碎,胸骨断裂。裴纪安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被打飞好几米,重重摔到地上。李朝歌也牵动了伤口,她捂着汩汩流血的剑柄,缓缓跌倒在地。 她这一生,幼年和家人走散,少年被周老头抛弃,好容易找到家人,却成了所有人都憎恶的存在。她杀了弟弟,杀了妹妹,杀了母亲,杀了丈夫的外祖父,杀了小姑,气病了婆婆,气死了祖婆婆。她登基为帝,却一无所有。 最后,她也被自己的丈夫杀死。 一切皆是李朝歌的选择,李朝歌不后悔。可是如果再来一遍,她不想再走这条路了。 尤其,她不要再喜欢裴纪安了。 2、历劫 云雾翻腾,清音袅袅。九层云霄之上,南天门静静矗立着。背后,金光煌煌、庄严圣洁的宫殿错落分布,仙娥飞行在回廊间,不时有祥鸟瑞兽经过,在云层中划出一条长长的霞光。 九重天正北方,玉虚宫坐落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清净肃穆。当值的小仙看见玉虚宫,远远就改道,不敢靠近分毫。 玉虚宫内,一位红衣女仙跪在地上,神态颇为狼狈。女仙旁边,还跪着另一个男子。他看起来是个凡人,跪在玉虚宫明可鉴人的玉砖上,脸色苍白,气息奄奄,时不时被冻得打激灵。 九重天上本就寒冷,而玉虚宫还在九重天最高处,越发高处不胜寒。 红衣女仙看到男子,目露哀戚之色:“杨郎。” 男子在这种时候,依然试图安慰心爱的妻子:“牡丹,不要怕。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牡丹眼中沁出眼泪,她正要说什么,玉虚宫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威压,一股无形的寒气横扫而过,九重天的云雾顿时如浪潮般,层层翻涌。 冰冷明亮的寒光从高台上传来,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牡丹得调动全部修为,才能抵住高台上那股极清极烈的冰寒之意。 牡丹能勉力支持,杨华就不行了。他的眉毛、发梢立刻结上冰霜,嘴唇变得青紫。牡丹唤了一声,心沉沉地落下去。 不愧是掌管天庭刑狱的众仙之长,神上神北宸天尊。仅是感受到他的仙力,牡丹就难以支撑,若是真动起手来,她岂不是连北宸天尊一招都撑不过去? 别说她,放眼整个天庭,能和北宸天尊过手的屈指可数。其中能打赢的,恐怕没有。 牡丹想到一会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愈发凝重。都不等牡丹想好要怎么办,一道清玄缥缈的声音从高高的敕仙台上传来:“牡丹仙子,你私下凡间,违背天条与凡人结为夫妻,你可知错?” 牡丹无力地垂下脖颈,艰涩道:“小仙知错。” “私通凡人,乃大罪,你可有冤屈?” “无冤。”牡丹仙子盯着地砖上的倒影,低低应道。她知道,北宸天尊最是铁面无情,她被北宸天尊亲自审判,想来今日无法善终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牡丹用力地看向杨华,眼中含着泪,哽咽道:“可是,我不后悔。九重天上的日子年复一年,没有任何波动,哪如像凡人一样,痛痛快快地爱一场,便是失去仙力也值得。我自知触犯天条,无可辩解,甘愿领罚。但是与杨郎结为夫妻,我永不后悔。” “好。”高台上的男子轻轻点头,道,“神志清醒,非受人挑唆引诱,且毫无悔改之意,按天规,当罪加一等。” 牡丹每听一项,脸色就白一分,最后已经毫无血色。她想要上前求情,可是她的双手被束缚在后,稍微一动就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砖上。牡丹不顾胳膊被摔痛,抬头,恳求地看着上方男子:“北宸天尊,小仙自知罪无可恕,不敢求天尊饶恕,只求天尊看在小仙为天庭效劳千年,没有一次耽误花期的份上,饶杨郎一命!” 杨华虽然不懂天规是什么,可是看牡丹的神情,哪里不知道罪加一等的后果很严重。他被绳子束缚着不得自由,但还艰难地爬到前面,求情道:“牡丹是无辜的,都怪我,偷拿了牡丹的衣服,让她没法回天庭。是我诱骗牡丹留在人间做我的妻子,天尊如果要罚,罚我好了,不要责怪牡丹!” 北宸天尊秦恪平静地看着下方的人。几千年来,这些话他听了不知多少次。天庭对动凡心的惩罚越来越重,而明知故犯的人,还是前赴后继。这已经是他处罚的第五个偷偷和凡人结为夫妻的仙子了,前几个尚可以说懵懂无知,少不知事,而牡丹仙子千年来掌管百花从未出错,她也犯下这等错误,实在让秦恪难以理解。 牡丹和杨华确实情比金坚,危急关头都还想着保护对方。然而,这和秦恪有什么关系呢? 秦恪声音中蕴着道法,说道:“牡丹仙子明知故犯,私动凡心,按律剔除仙骨,废去修为。剥夺百花之首尊荣,从百花册除名,并打入轮回,受六世轮回之苦。杨华引诱天庭仙子,杀,封印魂魄,投入畜生道,永世不予赦免。” 牡丹听到瞳孔都放大了,她不顾狼狈,哀求道:“北宸天尊,您要罚就罚我,不关杨郎的事!是我偷偷下凡,是我不守清规戒律,要投畜生道就投我,杨郎他是无辜的啊!” 牡丹声声哀切,而秦恪不为所动,目光无喜无悲:“即刻执行。” 天兵立刻上前,压着杨华去投畜生道。牡丹仙子苦求无果,眼看爱人被天兵带走,她大喝一声,忽然用力挣脱捆仙绳,拿出法器朝天兵攻去。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修为不容小觑。然而她拼尽全力一击,才到一半便被一股清冽的寒气束缚住,都没有挨到杨华的边。牡丹砰地一声从半空中坠落,她越挣扎,寒气收得越紧。杨华见状,目眦欲裂:“牡丹……” “杨郎……” 牡丹泪流满面,可还是眼睁睁看着爱人被天兵带走,今后生生世世都是畜生道,被人屠宰,受人奴役,永世不得解脱。牡丹崩溃,忽的仰天长啸,凄声道:“我只是爱一个人而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时间已经到了,秦恪轻轻抬手,立刻有人上前押着牡丹领罚。牡丹被人拖着离开玉虚宫,走前,她一直不甘心地挣扎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秦恪,凄厉道:“秦天尊,你无情无欲,无心无爱,我诅咒你日后爱而不得,亦亲眼看着所爱之人离你而去,终生受轮回之苦!” 牡丹的声音凄厉尖锐,执法的天兵都觉得浑身发瘆。然而秦恪始终平静地看着牡丹,就那样毫无感情地目送牡丹离去。 牡丹走后良久,她尖利的声音都仿佛回荡在玉虚宫。传话的小仙吓得大气不敢喘,他战战兢兢地走入玉虚宫,缩在门边,小声道:“北宸天尊,南极天尊有请。” · 九重天有天庭,掌管天上所有事务。众仙飞升后,第一步便是来天庭报道,之后在天庭挂了名,领了缺,便可各司其职。然而随着人间灵气越来越少,凡人能飞升成仙的寥寥无几,登天之途近乎断绝。 天界以天庭为尊,而天庭,又以四位天尊为尊。 按方位,四位天尊分别为北宸天尊秦恪,南极天尊萧陵,东阳天尊君崇,西奎天尊玄墨。其中,北宸天尊秦恪掌管刑名,为四尊之首。南极天尊萧陵可以从镜中预言未来,地位仅次于秦恪。 秦恪到了三清宫,长袖舒展,没有寒暄便直入主题:“萧天尊,你找我何事?” 萧陵颇有些无奈,他们俩人已共事千年,萧陵自认合作还算愉快,然而秦恪见了他,永远这样疏离冷漠。萧陵笑道:“秦天尊,既已离了公堂,便可以清闲一二了罢。你这样,不像是和朋友说话,倒像是审问犯人一样。” 秦恪坐在萧陵对面,问:“是须弥镜有动静了?” 萧陵挑眉,彻底放弃和秦恪谈感情。萧陵收敛了笑脸,很快进入正题:“是。西奎天尊闭关已一百年,今日须弥三千镜生变,位主西方。我给西奎天尊算了一卦,这一次,他恐怕闯不过去了。” 秦恪听到皱眉。他们四人虽然同是天尊,但是权力、职责、任务截然不同,北宸主刑名,南极预未来,东阳领农耕,而西奎天尊,掌管的是杀戮。 东南西北四位天尊尊号、职责不变,但是坐在天尊位置上的人,却是时时变化的。西奎因为主杀,被全天下的杀戮、戾气侵袭,历来容易走火入魔。玄墨在西奎天尊的位置上坐了两千年,算是历代西奎天尊中坚持时间最长的了。然而,他也不行。 天地分四极,每个方位必须有人镇守,不然天倾地斜,山海崩塌,将会引发大乱。如果玄墨这一劫渡不过去,那么寻找下一位西奎天尊人选,将迫在眉睫。 秦恪问:“须弥镜可有其他指引?” 萧陵摇头:“没有。不过西方杀气重,能镇压得住全天下杀气的,天庭中就那么几个人,无需须弥镜指示。原本太白星君是最好的人选,可惜,他失踪了。” 太白星主战,太白星君周长庚是天庭出了名的战斗狂魔。据说周长庚成仙前,是凡间的一个武林高手,练武练到极致忽然打通了灵窍,以武入道,修炼多年后飞升成仙。 但周长庚飞升后,却不服管教,惹出不少乱子。几年前,他因喝酒触犯天规,拒不受罚,打伤天兵后跑了。天庭一直在通缉他,可惜,至今没有抓回来。 秦恪问:“可有周长庚线索?” “没有。”萧陵说,“就算把周长庚抓回来,他也要去天牢受罚,不能解燃眉之急。而且以他的性子,不适合高位。他当星君时都带头违反天规,若让他当了天尊,该如何服众?” 秦恪明白了,直接道:“那你有了新的人选?” “不敢当,只是有几个推荐而已。”萧陵说着调出须臾镜,镜面停留在一个男子身上,“最适合的,当数贪狼星君季安。” 萧陵的人选和秦恪想的一样。贪狼主权柄财富,贪狼星转世到人间,一般不是权臣名将便是开国皇帝。这样的人放在西方镇压杀气,刚刚好。 不过,秦恪想了想,道:“季安似乎在人间历劫,今日,他该历劫回来了。” “这正是我找你来的目的。”萧陵长袖轻挥,须臾镜中景象变幻,呈现出人间皇宫的景象,“他历劫失败了。” 秦恪微微震惊,他看着须臾镜中血流满地的“盛况”,顿了一下,说:“他主贪狼位,转世之后,莫非成了文人?” “不是,他文武兼修,按照本来命数,是出将入相之才。”萧陵长长叹了口气,将镜面调到另一个女子身上,“要怪,就怪这个女子吧。” 秦恪将目光落到镜面中的女子身上。女子容貌极盛,身上穿着帝王冕服,但是却倒在血泊中,已失去了气息。秦恪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说:“他历劫失败是他的事,与女人何干?” “并非我推脱责任,这事,还真和她有关系。”萧陵收起须弥镜,给秦恪倒了盏茶,说,“季安在人间化名裴纪安,他本来历劫可以成功,按照司命写好的命数,他出身尊贵,少年得志,但是在成年时家逢大变,跌入谷底。他所在的王朝会迎来女帝主政,裴家失去圣心,全家流放,他和广宁公主的婚事也被取消。后来他在边疆磨炼心志,履立战功,从微末升为节度使,多年后以拨乱反正之名攻入京城,废除女帝,拥立太子,同时和公主再续前缘。他和公主的女儿会成为王朝下一任皇后,他的儿子也会迎娶新皇公主,成就一段功成名就、出将入相的不世佳话。但是现在,方才那个女子横插一脚,不仅阻断了裴纪安的仕途,也妨碍了他和广宁公主的姻缘。导致裴纪安没能勘破情劫,历劫失败。” 秦恪听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看在同僚的面子上,尽量委婉地说:“他似乎有些太无用了。” “不是他无用,他已经尽力了。”这一点萧陵须得站出来给贪狼说句公道话,“他一直在抗争,但是他的外祖和舅舅被斩首,堂弟被贬谪致死,未婚妻被夺,妹妹和外甥被谋杀,母亲被气得重病,祖母也在愤懑中撒手人寰。这些事,全是一人所为。他气不过,最终选择和那个女子同归于尽,也在情理之中。” 秦恪尚不了解情况,不予置评。不过依萧陵的描述,裴纪安确实有些惨,而那个女子,也未免太狠了。 萧陵继续说道:“按道理这一世不成,安排他再投胎转世就好。但是天庭情况危急,已经等不了他再轮回了。所以,我想让他带着记忆,重回此世。” “可。”秦恪说,“但是因果有律,他若是重生,他的仇家也该带着记忆重生。若不然以有心算无心,与理不公。” 萧陵就知道秦恪会这样说。都说天庭法度严,可是秦恪比冷冰冰的天规还要冷硬,指望他同意给贪狼开小灶,绝无可能。 萧陵知道说不动秦恪,干脆顺势转了口风,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这个女人真的太狠了,不给贪狼记忆,贪狼赢不了,给贪狼记忆,就必须给李朝歌记忆。我在须弥大千镜中推衍了几百种可能,绝大多数,又是失败的。” 秦恪问:“李朝歌是……” “那位差点逼疯贪狼的女子。” 秦恪了然,他问:“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陵笑了笑,亲手把茶放到秦恪手边,说:“所以,依我之薄见,最好有人下凡,辅助贪狼度劫。” 秦恪终年不化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许惊讶。萧陵生怕秦恪不同意,连忙说道:“贪狼主财权,除了你,一般人压不住他。而且,秦天尊这些年虽然主司刑名,不再打打杀杀,但最初时,亦是以战功飞升。唯有你去,才能拨乱反正,保护贪狼顺利渡劫,化解天庭存亡危机。” 秦恪沉默,他自然不会中萧陵的语言陷阱,可是他自己亦清楚,他未必是辅助贪狼的唯一人选,却是最省时省力的人选。千年来秦恪遵守天规、维护秩序已成了本能,如果这符合天庭的利益,即便有违秦恪意愿,他也别无二话。 秦恪很快便点头:“好。” 萧陵大喜,忙道:“天尊心怀大义,以天下苍生为重,在下佩服。秦天尊放心,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不会耽误天尊太多时间的。不过,以秦天尊的神力,你在凡间随随便便甩下袖子,恐怕下界便山崩海啸了。为了天下生灵着想,秦天尊最好压制修为,封印法力。” “这是自然。”秦恪估算了一下,说,“我这些年疏于修炼,压制到三分之一,应该够了。” 萧陵一时没接上话。他顿了一会,说:“秦天尊未免太低估你自己了。依我看,至少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秦恪本能皱眉,十分之一连法术都放不出几个,他与凡人何异?但是秦恪想到这是天宫的安排,为了天下苍生,他还是同意了:“好。” “多谢天尊。我已查过,裴家有一位寄居的表公子,姓顾,名明恪,比裴纪安大一岁,正适合天尊。这是顾明恪的相关信息,请天尊收好。” 顾明恪的身份信息都准备好了,从一开始,萧陵就打算好了吧。秦恪没有拆穿萧陵的算计,收好折子,转身往外走。他离开时,萧陵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秦天尊,你下界是为了任务,一切以贪狼历劫为要,请勿沾染凡尘。尤其要防备李朝歌那个女子。” 秦恪没有理会,倏忽间便从三清宫消失。 下凡并不难,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去屏山解决牡丹仙子的遗留问题。 3、重生 苍穹漆黑似墨,稀疏的星子散落在天幕上,光芒黯淡,时有时无。夜空之下,十里大山连绵起伏,盘旋不绝,密密麻麻的森林覆盖其间,如一只潜伏的巨兽,隐秘又危险。 山里不同于城镇,一到入夜就没有声音了。唯有几盏星星点点的灯光散落在山脚下,那是十里大山仅有的村子,黑林村。 黑林村外被黑不见底的森林包围,故而得名黑林村。这个村子里人不多,靠打猎为生,粮食、衣服自给自足,如果有什么实在做不出来的东西,比如灯油,就只能去最近的城镇买。去城镇要穿过黑森林,十分危险,所以夜里燃灯,在黑林村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黑林村西南角,最靠近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这个院子不大,围墙也是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看得出来日子并不富裕。此刻院落正房关着窗,房里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夜无月,桌子上油灯早已干涸,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李朝歌躺在床上,眉毛紧紧颦着,睫毛剧烈地颤动。她忽然全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李朝歌大口大口喘气,她睁开眼睛瞪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慢慢爬起来,眼睛扫过四周,暗暗警惕。 这是哪里?她被人关押了吗? 李朝歌本能地调动真气护体,这样一调她吓了一跳,李朝歌连忙运行大周天,发现自己全身无伤,可是真气却没了。 也不能说没了,只能说非常微弱。李朝歌伸出手,发现她的手指变细了,上面还有砍柴留下来的细小伤口,根本不是后世那双养尊处优、杀人如麻的手。李朝歌赶紧去地上找镜子,隔着粗糙模糊的铜镜,她看到一张熟悉,却稚嫩的脸。 李朝歌惊讶,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这时候她环顾四周,慢慢想起来,这是黑林村,她去东都恢复公主身份之前,和周老头住的地方。 李朝歌觉得匪夷所思。她是练武之人,死前已经突破至臻境,非常明白裴纪安那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是,此刻她又真真切切站在地上,身体、脸庞都变小了,连武功也退回了年少时。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重新活过来了,而且重生到少女时期。看她体内的真气,估计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李朝歌扶着桌子,缓慢地坐到塌上。她怔怔盯着镜子里的人,不无感慨地想着,原来只有十六岁。 前世十六岁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只以为自己是一个乡野丫头,父母不详,身份不明,没形没状地跑在大山里,成日和黑森林的毒虫野兽打交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人在她耳边喊“朝歌”,她便以为,自己叫朝哥。 周老头没说过她的来历,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从来不问。小时候有孩子嘲笑她没有爹娘,被李朝歌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人敢说了。 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地长大,从小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被周老头磋磨的特别糙。说来也奇怪,她从没有刻意练过武功,可是她八岁起能打的全村小孩子不敢还手,十岁就能跟着大人去森林打猎,十二岁起,就能独自进山了。 要知道,打猎十来年的行家老手,都不敢一个人进十里大山。可是李朝歌小小年纪就被周老头扔到山里砍柴,她最开始摔得鼻青脸肿,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十四岁那年,李朝歌已经可以独立放倒一头熊。她扛着熊皮回来的时候,发现周老头不见了。家里只留下一本没封皮的书,和十个脏兮兮的铜板。 周老头消失了。 李朝歌又被丢下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丢弃,李朝歌难受了两天,很快看开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去黑森林打猎之暇,也会顺便练习周老头留下来的心法。她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但日子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练练吧。 李朝歌就这样粗糙地长到十七岁。十七岁那年,十里大山地动,黑林村被余震波及,房屋倾倒,土地皲裂,受灾非常严重。村民们都是在虎口谋生的,人员倒没有伤亡,可是随着地震,大山中许多猛兽、毒虫被惊动,倾巢而出,朝森林边缘涌去。黑林村没法住了,李朝歌只能跟着村里人,一起横穿黑森林,前往戎州避难。 那是李朝歌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戎州城门巍峨雄伟,拔地而起,城门上旌旗猎猎,披甲执矛,李朝歌看着这一幕,彻底被震撼了。 她明明在山里长大,从没有见过这等世面。可是李朝歌心底里,却奇异地浮现出一副模糊的画面。 仿佛也是这样工整威武的门楼,也是这样威风凛凛的士兵,但是,比戎州的城门,还要高,还要大。 那是哪里?她为什么记得这种画面? 都不等李朝歌想明白,入城的队伍排到他们了。守城士兵盘问来源,村长在前面回话,李朝歌一抬头,在城门的告示墙上,看到了一幅画像。 画像旁边的皇榜说,圣上和天后从泰山封禅归来,天后以儿媳的身份供奉文德皇后,之后忽然勾动心事,想起自己的女儿来。 天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后,她永徽十三年被立为皇后,永徽十六年和圣上一起上朝,号称二圣临朝,永徽十八年自封天后,尊荣无匹,平步青云。这样的人生按道理没什么事可遗憾了,偏偏天后万事顺遂,独有一桩心病。 永徽十二年,天后还在做昭仪的时候,朔方兵变,王孙贵族匆忙逃离长安。在南逃路上,武昭仪的长女,年仅六岁的安定公主李朝歌,走丢了。 其实也不是丢了,是被王皇后抛下了。据说当时追兵在后,安定公主跌跌撞撞跟在王皇后和武昭仪的马车后,王皇后怕被追兵追上,就发狠心将绳子斩断。绳子断裂,安定公主掉落在乱兵潮中,从此生死不知。 一个六岁的孩子,掉到叛军堆里,哪还能活得下来呢?所有人都默认安定公主已经死了,武昭仪悲痛难忍,皇帝也震怒,斥责王皇后蛇蝎心肠,没多久就废了王氏的皇后之位。第二年,朔方之乱平,皇帝及后妃搬回长安,同年,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昭仪为后。 武昭仪称后之后,大肆追封长女安定公主,食邑、财帛像不要钱一样加。后来小女儿逐渐长大,武昭仪才终于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有了小公主,命运不幸的大公主似乎成了过去式,宫中许多年都没有人再提起她。没想到这次封禅,倒勾起了天后的思女之痛。 天后回到东都后,命人画出安定公主画像,派给各级州府县衙,敕令在最显眼的地方张贴。天后还向全天下公布了安定公主的名字和走失时的年龄、衣服、配饰,悬赏安定公主的下落,并允诺提供安定公主消息的人,只要核实无误,一律赏金千两,加官进爵。 悬赏令一出,揭榜者蜂拥而至。然而三年过去了,没一个消息是真的,渐渐的,人们就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李朝歌十七岁逃难的时候,站在戎州城门口,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她看到上面“李朝歌”三个字,尘封的记忆霍然复苏。她想起来了,她根本不是山野蛮女,不是剑南人氏,更不叫朝哥。她的名字,是李朝歌。 李朝歌被这个认知砸得回不了神,她闷不做声想了三天,终于揭下皇榜,敲响了府衙门前的鼓。 这三年府衙见了太多类似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戎州刺史口头应下,但实际没当回事,打发李朝歌出去了。李朝歌苦等了一年,直到第二年换刺史,新刺史怕天后清算他,试探性地给洛阳递了消息,李朝歌才终于进入东都视线。 前世景明元年,李朝歌年已十八,被刺史护送着来到洛阳,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天后。天后一见到李朝歌就落泪了,之后李朝歌恢复公主身份,加封安定公主,食邑千户。也就是在那一年,她在自己的回归宴会上,见到了裴纪安。 从此她就和魔障了一样喜欢裴纪安,她为了和李常乐抢裴纪安,不惜成为朝廷鹰爪,替天后排除异己。李朝歌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普普通通,虽然打架老赢,但也没什么不得了。直到去了洛阳,李朝歌慢慢发现,她好像和普通人不一样。 原来黑林村外面的人,武力都很废。 李朝歌轻而易举就能干倒宫廷里的侍卫,困扰朝廷很久的精怪妖邪,在李朝歌手下不堪一击。周老头留下的心法越练越深,李朝歌也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之名,彻底打响。 李朝歌最开始只是杀作孽的妖怪,索命的恶鬼;后面变成查巫蛊邪术,查朝廷大臣有没有和道尼之流往来;再后来,镇妖司变成了一个万能的罪名,天后需要谁死,李朝歌就去谁家府上,杀妖除孽。 东都卧虎藏龙,百鬼夜行,隐藏着不少妖精鬼怪。可是妖鬼再可怕,怎么能比得上人心里的鬼。 李朝歌渐渐走到绝路上,后来,已经容不得她回头了。她为了自保,不得不杀更多的人,后来,她连母亲也杀了,自立为帝。 可惜她机关算计,却在登基前一刻,死于裴纪安剑下。 李朝歌倏地回神,她又仔细看了镜面中的女子一眼,镜中的人柳眉杏目,红唇雪肤,一双眼睛清极澈极,没有沾染任何风霜。李朝歌扣下镜子,毅然决然地站起身。 见过高山,如何能安于丘壑?这一世,她自然还是要回洛阳的。 只不过,不必等戎州刺史派人送了,十六岁的李朝歌不认识去东都的路,镇妖司指挥使却认得。 东都,她自己去;失去的公主之位,她自己拿;前世失之交臂的皇位,她自己抢。 至于裴纪安,哪儿凉快就滚哪儿吧。李朝歌一想起前世就气得心梗,大好江山在手,她不好好当自己的女皇,执着于一个男人做什么? 李朝歌别的能耐没有,唯独说话算话。她说了不再喜欢裴纪安,就绝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今生,她的视线,属于万里河山。 4、出山 说干就干,李朝歌站起身,环顾四周,开始收拾行装。 夜色已深,他们家早就没灯油了,屋子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环境很不方便,可是李朝歌是习武之人,虽然现在境界跌了,但是前世的经验还在,区区黑暗根本奈何不了她。 李朝歌最先去角落里翻箱子,果然,她的记忆没错,护臂、弓箭、匕首等都收在这里。这些武器在如今的李朝歌看来完全是废铁,但是有东西总比赤手空拳强,李朝歌没有挑剔,熟练地将武器装备在自己身上。 武器装点好后,李朝歌想了想,竟然想不到自己还能带什么。周老头穷的叮当响,除了那本心法,这个屋子没什么值钱东西,扔了也无妨。李朝歌从衣柜里翻出仅有的两套干净衣服,牢牢裹在包袱里,打算明早天一亮,她就带着东西出门。 至于盘缠……家里没有盘缠,不需要准备。 李朝歌正在清点最后一遍,突然耳朵一动,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李朝歌眸光变深,不动声色地收起包裹,将手按在腰侧。 那个地方,绑着一柄匕首。她刚刚在匕首上淬了麻药,无论来者是人是鬼,她三步内就可以取其性命。 来人似乎也很踌躇,越靠近李朝歌家,他的脚步声越犹豫。最后,他停在大门外,小心翼翼地敲门:“朝哥,你在吗?” 时间过去了太久,李朝歌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这是邻居家小虎的声音。小虎就是小时候嚷嚷李朝歌没爹没娘的人,后来被李朝歌揍了一顿,从此见了她都绕着走。 要不是李朝歌练过周老头的心法,耳清目明,记忆优越,她还真想不起来这是谁。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没必要攻击了。李朝歌收起匕首,出去打开大门,问:“什么事?” 小虎正在门外纠结,突然门开了,小虎毫无准备,都吓了一跳。 现在的小虎已经不再是童年无知无畏的小胖墩了,他被李朝歌打了一顿后,从此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许多年都不敢面对李朝歌。他今日来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开门后,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张明艳骄妍、惊心动魄的脸,小虎言辞一卡,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全都废了。 这是假小子一样的朝哥?他许多年避着这一带走,李朝歌也独来独往,以致小虎都没注意,李朝歌竟然长成了这副模样。 李朝歌看到小虎惊愕地张着嘴,盯着她开始发愣。李朝歌轻轻挑起一边眉梢,再次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毕竟当了许多年的镇妖司指挥使,前世她刑讯犯人时,无论是见惯千帆的老臣还是上阵杀敌的武将,见了她都忍不住露出害怕之色,何况小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小虎身体莫名紧绷,连手臂上的汗毛也竖起来了:“我娘说今天毕竟是初一,你孤零零一个人过,不像样子。我娘让我来送饺子,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我们家过年。” 李朝歌低头,看到了小虎手中的粗瓷碗。李朝歌不由在心里想,前世的这一天,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好像发生过,但是被李朝歌拒绝了。曾经十六岁的李朝歌不想欠人人情,可是此刻的李朝歌看到小虎手里的碗,突然觉得唏嘘。 在她当公主时,万众瞩目、呼风唤雨,按理该享有花不完的爱,可是事实上,所有人都恨不得她死,她的丈夫更是亲手杀了她。没想到现在,她变成一个低微普通、无权无势的孤女,却有人愿意给她开一扇门。 李朝歌经历过前世后,最知道善意多么难能可贵。李朝歌放柔了神色,颔首笑了笑,说:“多谢。但是我已经吃过饭,马上就要睡了,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了。替我向赵婶带句好。” 她拒绝了,小虎啊了一声,似惆怅似惋惜,说:“你要是一个人害怕,随时可以去我们家。这碗饺子你收着,都是乡里乡亲,用不着分这么清。我先回去了,你快睡觉吧。” 小虎不由分说,将碗硬塞到李朝歌手里。其实李朝歌能躲开,但是触碰到碗沿时,李朝歌到底没舍得推走。 难得有人对她好,等再过几年,他们再提起她,就全是咬牙切齿了。小虎见李朝歌收下,脸不知道为什么变红,急急忙忙道:“外面风大,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小虎说着就快步往外跑,李朝歌叫住他,说:“小虎,我前些天进山,见有些地皮翻起来了。这一带一直不安生,过段日子,说不定会地龙翻身。你和你爹娘商量一下,挑个日子搬到城里吧。山里做什么都不方便,不如去城里谋生,你还能找机会读书。” 小虎没料到李朝歌竟然叫住他,他挠了挠后脑勺,还是不好意思看李朝歌,笑着道:“书是文雅人读的,我有力气打猎就行了,哪能奢望世家大族的东西?再说,进城要穿过黑森林呢,这可没法走。” 黑森林是环绕在村子外面的树林,常年不见天日,树木浓郁得发黑。黑森林虽然长满了植物,实际上却是一片不毛之地,林子里瘴气密布,虫蛇横行,更可怕的是,密林深处还有妖怪。 李朝歌前世也信了这些话,虽然她能轻松放倒猛兽,却不敢往森林深处走。他们就这样被一个虚无的传言困了许多年,要不是明年地动,黑林村被毁,他们不得不横穿黑森林,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要被骗多久呢。 李朝歌说:“黑森林里没有妖怪,只是几个小精怪装神弄鬼罢了。只要人多,根本不惧它们。” 小虎听到李朝歌的话,脸皱得更紧:“朝哥,你从哪里听来了这些话?你不能仗着自己武功好就自高自大,你这样想,会害自己丢掉性命的。” 小虎以为李朝歌狂妄自大,语重心长地劝她踏实行事,不要好高骛远。李朝歌心中无奈,她前世亲眼见过,自然知道黑森林里的妖怪纯属谣言,只是几个不成器的小花妖糊弄人罢了。可是她没法解释给小虎听,只能默默应下,没有再争辩。 小虎见李朝歌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以后可不能说这种胡话了,有人亲眼见过,黑森林里的妖怪特别吓人,能生吞活人!你可千万不能动独闯黑森林的心思!” 李朝歌淡淡应了一声,心想她正有此打算。小虎交代完后,发现实在没什么能说的,他犹豫一会,试探地说:“那我先走了?” 李朝歌突然问:“今年是多少年?” 小虎愣了一下,不明白李朝歌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今年是永徽二十二年啊,今天正是新年第一天。朝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今天奇奇怪怪的?” 果然,和她的猜想一样。今年是永徽二十二年,她十六岁。这一年,高帝还没有去世,天后依然端庄贤惠地当着皇后,没有流露出称帝的倾向。镇妖司没有成立,走失的安定公主,也没有回到洛阳。 一切都回到未开始的时候,甚至比她前世得知自己身份,还要早一年。 李朝歌印证了自己的想法,难得对小虎笑了笑,说:“没什么,我睡糊涂了,记不清年份了。小虎,你记性不差,以后去了城里,还是找机会多读书吧。保重。” 天上阴云一阵接着一阵,星光黯淡,背后的黑森林更是如张大嘴的巨兽一般,沙沙作响,光看着就让人害怕。李朝歌背对着黑暗,可是她的眼睛却黑白分明,湛湛生辉。 宛如星辰遗落人间。 小虎怔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好。” 身边传来李朝歌关门的声音,小虎挠了挠头,觉得地上仿佛发烫,他连站都站不住了。他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一蹦三尺高,快步朝自己家跑去。 送走小虎后,李朝歌把周老头以前调配的药瓶找出来,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就靠在那碗饺子旁边。李朝歌谨慎习惯了,不吃外人的东西,可是小虎的好意,她却承了。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是周老头教她的规矩。李朝歌本打算带着这些药上路,不过她可以自己小心,这些药,还是留给小虎家吧。 李朝歌身上带着刀,她也不嫌硌,直接躺在床上,合眼睡了。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要是让她解下刀剑,她反而睡不着呢。 第二天,才五更天,黑林村西南最偏僻的院子里就传来动静。院门轻轻开合,一个青色的身影乘着黎明,头也不回地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森林奔去。 黑森林极大,树冠下终年不见天日,落叶积了厚厚一层,下面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李朝歌就算见识过许多妖怪,此刻也不敢托大。她每一步都看稳了地方,沿着干燥的地方,谨慎地朝东南方向走去。 前世村民就是从东南方向出林子的,虽然绕远,但是胜在安全。李朝歌打算先从东南出山,到了城镇后装备好马鞍,然后全速往洛阳奔去。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尤其她还想谋取大业,那越早回到朝堂中心,越早布局,日后胜算就越大。她前世十八岁才回到洛阳,许多方面都晚了,这一世,她要从一开始就让自己走上正途。 李朝歌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了五天,她默默算路线,知道自己已经接近黑森林核心,最危险也最神秘的地方。传闻中吃人的妖怪,就出没在这里。 太阳落山,森林迅速地暗下来。密林里不能赶夜路,李朝歌将包裹紧紧绑在身上,就近找了棵顺眼的树,轻巧地跳上树杈,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惊动。 李朝歌在树杈上合眼,怀里抱着剑,打算就这样睡了。光线越来越暗,风穿过树梢,从树林深处传来沙沙的声音。 李朝歌慢慢睁开眼,手无声地握紧剑柄。 有东西来了。 5、杀妖 李朝歌屏息凝神,手指慢慢放在剑柄上。树叶中传来沙沙沙的动静,一道黑影掠过草地,蹭的朝树上飞来。李朝歌剑身出鞘,铮然一声比到对方脖颈上。 来人全身裹着黑衣,他没料到树上居然有人,立刻摆双手投降:“女侠饶命。小生并非有意冒犯,但后面有怪物,看在大家同是人的份上,容小生在这里躲一躲。” 李朝歌当然确定他是人,才会让他窜上树。李朝歌眼神从对方身上扫过,这个男子穿着夜行衣,脸颊白皙,红唇齿白,眉目含情,颇有些小白脸的模样。可是看他湛湛发光的眼睛,草地上踏风无痕的轻功,很明显不会是个小白脸。 李朝歌没有问黑衣人的身份,她确定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后,就收回剑,冷冷道:“安静,要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黑衣人忙不迭点头。他们这里刚稳定下来,树林深处就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无须交流,李朝歌和黑衣人一起屏住呼吸。 李朝歌练过心法,黑暗中依然可以如常视物。隔着幢幢树影,她看到一个浑身漆黑、身形庞大的黑影逼近,它毛极长,都耷拉到地上,根本看不清长相。可是它的眼睛却和铜铃一样,从浓浓的毛发后,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它走路缓慢,跌跌撞撞,看起来很没有章法。黑毛怪物渐渐朝他们这个方向逼近,李朝歌手指握紧剑柄,黑衣人屏住呼吸,全身都紧绷起来。 黑毛怪物呼哧呼哧喘着气,继续往前走,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黑衣人悄悄松了口气,然而李朝歌眼神猛地变亮,毫无预兆地跳下树,高喝道:“跑!” 黑衣人被吓了一跳,可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全靠机敏和轻功过活。他在李朝歌行动的那一瞬间也跟着跃起,他刚刚离开树杈,就看到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缠上来许多藤蔓。藤蔓上长着红色的刺,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轻轻蠕动,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黑衣人心都凉了,他千手神偷白千鹤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没有死在官府和仇家手里,竟然要折在这个深山老林?白千鹤还没有落地,那只黑色的长毛怪物就呼啸着扑来了,白千鹤只能中途换气,在半空中硬生生拐了个弯,险险躲开长毛怪的攻击。 白千鹤狼狈落地,他落在地上后都不敢喘气,赶紧又往后撤。他以轻功闻名,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地逃过了,然而那只毛乎乎看不清什么模样的怪物像是认准了他一般,嗷呜一声,猛扑着朝白千鹤追来。 长毛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白千鹤都能看到里面的尖牙。他本以为自己此命休矣,这时上方忽然划过一阵冷风,一个女子从他头顶掠过,重重踹在怪物的毛脸上。 怪物被一脚踹开,李朝歌借着反弹的势头,在树干轻轻一踏,反身跃上树梢:“它是条狗,干扰它的嗅觉。” 白千鹤站在后面,重重换了两次气,才反应过来李朝歌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能辨认出这是狗妖,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李朝歌躲在树上可以不被发现一样,白千鹤没有多问,赶紧拿出一包香粉,施展轻功,兜着圈洒在树林中。 这只狗不是自然修炼成妖的,虽然体型、力量增大许多,可是依然保留着兽的神志。黑暗中它看不清那两个猎物躲在哪里,鼻子被香粉干扰,赖以谋生的嗅觉也失效了。黑狗妖越来越暴躁,压低身形刨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白千鹤一动不敢动地躲在树上,心脏现在还砰砰直跳,久久无法平息。寂静中,他察觉到对面的树叶动了动,一柄泛着冷光的箭矢探出来,猛然向黑狗妖疾驰而去。 对方箭法极准,穿过沉甸甸的长毛,精准地射入黑狗妖后颈。黑狗妖剧烈地吼叫一声,在地上乱冲乱撞,想要将躲起来的猎物赶出来。然而它没有狂暴太久,麻药很快发作,黑狗妖动作变缓,轰隆一声摔倒在地。 不消李朝歌交代,白千鹤立刻从树上跃下,没命一般往前跑。他轻功了得,几个回合就已经跃出黑狗妖的攻击范围。这时候他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白千鹤回头,见那个青衣女子站在地上,手里握着剑,静静盯着黑狗妖的方向。 白千鹤提起心,隔着树林道:“多谢姑娘搭救。小姑娘,这个怪物不是普通野兽,我们降服不了。趁它现在不能动,赶紧跑吧。” 李朝歌没有回头,说:“这么大一只狗妖活动在林子里,若是村民经过,岂不是危险至极?你先走吧,我把路清理一下。” 白千鹤惊愕地张大嘴,清理一下?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最多十五六岁,为什么口气如此吓人?反正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白千鹤惜命,他对李朝歌抱了下拳,说:“姑娘小心,实在打不过就跑,为兄还有其他事,就先走一步。” 白千鹤说完,头都不回地跑远了,生怕慢了被怪物缠上。李朝歌没有搭理那个小贼,她握着剑,轻轻挽了个剑花,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气注入到剑身中。 牲畜野兽一旦成妖,皮毛、筋骨都会变得坚硬强横,刀枪不入。普通兵器砍在兽妖身上,根本伤不了它们。 只有法术才能打败法术,对付妖怪,用凡人的武功是不行的,得用降妖术。 李朝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真气可以降妖,并且比修行多年的道士还要厉害。她其实怀疑自己修习的根本不是武功,但是前世今生她都再没有见过周老头,这个疑问也无从取证。 不过,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李朝歌分明记得前世根本没有黑毛狗,他们横穿黑森林时,只有两个装神弄鬼的小花妖。植物成精的妖怪都弱,前世仅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就能将花妖制服,之后的出村路上,基本没有遇到危险。 这一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只狗妖呢?李朝歌没想通,但是也没关系,有妖怪,杀了就是了。 至于那个临阵脱逃的盗贼,李朝歌压根不放在眼里。李朝歌打架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白千鹤。 李朝歌剑刃立起,剑锋处折射出冰冷的寒光。这柄剑本是把普通凡剑,可是有李朝歌真气加持,立刻变得寒光凛凛,吹发可断。 黑狗妖认出来这就是刚才踢它的人,身子下压,喉咙里呼呼粗喘,摆出明显的攻击架势。它后腿猛地蹬地,如一座山一般朝李朝歌扑来。几乎同时,李朝歌也从地上跃起,利剑横扫,将偷偷靠近她的藤蔓削成一段段的。 果然,除了这个黑狗妖,还有另外的妖怪躲在暗处。想来,就是前世那两个小花妖了。 两个花妖应当和黑狗妖是一伙的,她们负责缠住猎物,黑狗妖攻击。前世黑林村的村民经过时,不知为何只剩下两个花妖。两个花妖法力都很低微,没有黑狗妖根本不成气候,故而轻轻松松被他们俘获。 前世黑狗妖去哪儿了?或者说,被谁杀了? 李朝歌心里念头百转,但是她没有多想,就投入到攻击中。背后的两个花妖意识到她们已经被李朝歌发现,动手不再藏着掖着,暗算变成明攻。李朝歌以一敌三,还要时不时躲避凶猛的黑狗妖,从数量上处于绝对的下风。可是她行动处,却丝毫不见局促。 李朝歌将一股真气顺着藤蔓攻击回去,那个不断使绊子的藤蔓妖马上就消停了。解决了碍手碍脚的藤蔓,李朝歌一心对战黑狗。对付这种毛长的妖怪,用火攻是最有效的,可是李朝歌怕引发山火,便放弃智取,打算将黑狗妖硬生生打死。反正对她来说,只是马上结束战斗和稍缓结束战斗的区别而已。 黑狗妖的皮毛被李朝歌用剑气划破,左一道右一道流出血来。黑狗妖越发狂暴,不断嘶吼着朝李朝歌扑来。李朝歌矮身躲过黑狗横扑,一个滑铲从黑狗妖身下划过,用剑在它肚子上拉出长长一道血口。李朝歌心里不住嫌弃自己,她的功力为什么只有这么点?她十六岁的时候到底在干什么? 腹部是绝大多数兽类最脆弱的地方,黑狗妖痛苦地嗷呜一声,趴在地上,很难再站起身攻击了。李朝歌停在后面,手腕微转,将剑身上的血清理干净,然后从地上跃起,双手高举长剑,用力向黑狗妖脖颈处攻去。 这一招她动了杀手,没有再保存力气,而是将全部力量都注入到剑刃中。可是即将触碰到黑狗妖时,旁边忽然伸出一把银白色的剑鞘,将她的攻击牢牢架住。 两剑相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李朝歌这一击用上了全身力气,冲劲并不小,可是那柄剑鞘却动都不动。李朝歌顿时警惕,顺着银色剑鞘,慢慢朝上看去。 剑鞘修长精致,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金属,散发着冷冷的辉光。祥云花纹缠绕在剑鞘上,围绕着中心处的冰蓝色宝石旋转,仿佛是某种神秘的上古图腾。一只修长的手握在宝石旁,宝石是冷的,他的手指比宝石还要冰冷华贵。 再往上,李朝歌看到一袭白色长袖,袖口暗光流动,隐约能看到浅金色的嘉量、华表和星芒。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人,同样在注视着李朝歌。 李朝歌面无表情,可是心中非常紧绷。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她丝毫没有察觉便不说了,刚才她全力一击,男子一伸手就能接住。他的实力,要远在她之上。 李朝歌没有收剑,就那样冷冷地男子对视,问:“你为何阻我杀妖?” “没有人阻止你杀妖。”秦恪没在乎李朝歌紧紧握在剑柄上的手,他很轻松地将自己的佩剑收回,回身看向黑狗妖,手心散发出一阵银色的光点,慢慢流入到黑狗妖口中。黑狗妖像是被什么力量擒住了喉咙一般,身体不受控地腾空,张大嘴,四肢徒劳地挣扎着。很快,一颗莹润生辉的白色丹药从它喉咙里升出来,平稳地落入男子掌心。黑狗妖也迅速缩小,马上变成一只普通黑狗,坠落在地。 李朝歌刚才就觉得这只狗妖不正常,空有强大的妖力、坚硬的皮毛,却没有相对应的神志。原来,它不是自然成妖,而是被仙丹催熟的。 秦恪将混元仙丹收起,对李朝歌说:“好了,现在你可以杀它了。” 杀妖他不管,但混元仙丹是天庭财物,可不能被破坏了。 李朝歌看着地上那天奄奄一息的黑狗,哪还有继续的心思。她反手将长剑收回剑鞘,见前方的男子露出离去的架势,立刻追上问:“你是谁?” 秦恪不回答。李朝歌跟着走了一段路,再一次问:“你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那个时候,我们还住在屏山。” 6、屏山 秦恪既然答应了萧陵,就一定会做到。他从三清宫离开后,没有回玉虚宫,直接前往下界。 去裴家之前,他得先解决牡丹仙子遗留的问题。牡丹曾经是百花之首,负责保管百花会相关的财物,混元仙丹便是其中之一。 十四天前,秦恪亲自下凡,将牡丹捉拿归案。但是没想到牡丹竟然把混元仙丹带在身上,牡丹被捉回天庭后,天兵天将核查财物,发现混元丹不见踪迹。 混元仙丹可以固本培元、提升修为,是仙人冲击境界的不二法宝。这算不上什么要紧宝贝,但毕竟在天庭宝物册上记过名,贸然弄丢了也不算事。秦恪本打算派天兵下来寻找混元丹,后来萧陵和他说了辅助贪狼渡劫的事,秦恪便没有派下属,而是打算自己走一趟,去裴家的路上顺便将混元丹找回来。 牡丹仙子先前和杨华隐居在屏山,家里有木屋三座,屋前有一陇地,屋后有一塘水,除了夫妻二人外,还养着一条黑狗,一丛野花,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可惜,一切美好截止至天兵到来前。秦恪得知牡丹触犯天条,亲自下凡,将牡丹和杨华捉拿回天牢。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秦恪从捉拿到审判不过是十四天的事情,而人间已过了整整十四年。秦恪第一站去了屏山,昔日温馨的小院此刻早已衰败不堪,秦恪在牡丹的居所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培元丹的痕迹。 秦恪在屋前的花坪上站了一会,感受到细微的仙丹清气,以及些许妖气。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有她日日浇水照料,凡花很快生出灵智,变成了精怪。秦恪注意到院子里那条黑狗也不见了,多半,混元仙丹是被这些小妖精带走了。 低级妖怪是消化不了仙丹的,秦恪并不怕他们对仙丹做什么,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又要绕路,有些麻烦。 秦恪顺着仙丹气息,一路往大山深处走去。大山里的精怪猛兽对秦恪来说形同虚设,就算他修为只有十分之一,也不是区区凡物能挑衅的。 秦恪很快找到了混元仙丹。不过,除了那条狗,还有一个女子在。 巧了,正是熟人。 秦恪一会还要去裴家执行任务,他这次下凡就是为了帮助裴纪安渡劫,以及保护裴纪安不受李朝歌的魔爪荼毒。以他在人间的身份,日后少不了要和李朝歌打照面,若是在这里就被认出来,恐怕有些麻烦。 秦恪只好临时给自己捏了个面具,顺便挡住李朝歌的攻击。这个女子,杀气是真的重。 她杀妖秦恪倒没什么意见,但是,她那一剑下去,要是把混元仙丹砍坏了,仙界可就损失大了。 秦恪拦住李朝歌,先行把混元仙丹收走,然后就打算离开。秦恪向来不管闲事,李朝歌杀妖是她的事,秦恪收仙丹是天庭的事,等他把东西取走后,李朝歌爱怎么打怎么打。 没想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朝歌不杀妖了,反而一心一意跟在秦恪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秦恪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普通凡人,看她的身法,分明练过仙术。 秦恪心道难怪,看来前世贪狼被坑的那么惨,也不能完全怪贪狼无用。不过,她一个凡人,为什么学过仙家法术呢? 秦恪心中浮出些许猜测。为着这个缘故,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难得问了一句:“你为何跟着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朝歌从小就被周老头扔进深山老林里训练,此刻虽然吃力,但也并不是完全跟不上,她不依不饶,问,“永徽十八年,在屏山,你是不是出现过?” 秦恪换算了一下凡人的时间,永徽十八年,这一世的四年前,天庭的十四天前。那个时候他带着天兵天将缉拿牡丹仙子,如果李朝歌居住在屏山,凑巧看到他倒也有可能。 秦恪虽然性子冷,但是并不否认事实。他点头,道:“是我。” 李朝歌惊讶地睁大眼,果真是他! 永徽十八年,李朝歌十二岁,懵懵懂懂,没心没肺,浑然不知男女有什么区别。那天,她被周老头扔到山上砍柴,忽然感受到森林中寒气涌动,李朝歌跳到树梢,看到对面山头,一个衣带当风、冰姿玉骨的仙人站在云端,云层下,隐约有白甲执剑的人影上上下下。 那一眼给李朝歌的冲击太大了。云雾涌动,一切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山市蜃景。连李朝歌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到的景象是真的,还只是她的幻觉。 她看不清云端之人的长相,然而那种清华凛然、宝相庄严的气息,从此牢牢萦绕在李朝歌心头。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李朝歌猛然发觉,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不一样,她和周老头,也不一样。 她头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也是因为这一眼,李朝歌此后下意识地偏好长相带仙气的人,连她挑驸马都难以幸免。李朝歌一眼相中裴纪安,此后八年跟中了邪一样喜欢他,和十二岁时那惊鸿一眼,有很大关系。 李朝歌重生后,本来都打算放下执念了,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前世那个人。 李朝歌心中无限唏嘘,如果前世她也能再遇此人,她何至于对裴纪安念念不忘?可是李朝歌转念再想,前世十六岁时她根本没能力独闯黑森林,就算此人同样出现在这里,她也无缘得见。 想来这一切,皆是因果。 李朝歌想通后,也不再执着于前世了。因为这是前世惊鸿一现的白月光,李朝歌说话时,不知不觉变得很客气:“你那天消失得好快,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出现幻觉了。我果然并没有记错,那个死老头又骗我。” 秦恪不动声色,问:“你既然居住在屏山,现在为何在这里?” “哦,因为我们搬家了。”李朝歌想到十二岁的事,口气无意间变得柔软,“那天我兴致勃勃地回家,和周老头说我看到了仙人。周老头说我脑子坏了,出现了幻觉,不光不让我继续想,还连夜带着我搬家。” 周?秦恪面具下眉梢轻轻一动,他静静看了李朝歌一眼,泠然问:“你的抚养人,姓周?” 李朝歌就算见了前世的白月光心怀好感,也不至于警惕全无。她眼神慢慢锋利起来,打量了秦恪一眼,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出乎李朝歌意料的,对方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轻轻笑了声:“没什么。” 李朝歌不肯说,但是秦恪已经得到答案了。难怪,原来如此。 周长庚。怪不得这么多年天庭布下天罗地网都找不到他,原来他躲到凡间来了。其实秦恪应该早些想到的,周长庚是江湖人士飞升,说得好听些一身侠气,说不好听的那叫一身匪气。他不耐烦天规束缚,偷偷跑回人间,其实完全可以预料。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周长庚捡到了李朝歌,将其抚养成人,并且在多年后,狠狠坑了他的天界同僚一把。导致秦恪不得不下凡,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李朝歌记得周老头说过,他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躲在深山老林里。能追杀周老头的不会是普通人,而这个男子武力深不可测,他莫名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朝歌怀着警惕,问:“我们村子穷山恶水,黑森林也不是什么名胜之地。公子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还带着面具,不肯示人?” 秦恪轻轻碰了碰脸上的遮挡,说:“无他,避免麻烦而已。” “麻烦?”李朝歌依然怀疑地看着他,“有什么麻烦,值得劳烦公子来我们这等穷乡僻壤呢?” “一个女子引发的麻烦。” 李朝歌听到这里,轻嗤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我本以为公子仙人之姿,会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抱有这种想法。红颜祸水是女人的错,牝鸡司晨是女人的错,连麻烦,也是女人的错。” 秦恪记得在须弥镜中,李朝歌穿着帝王冕服死于宫殿。秦恪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何要夺位,但是让李朝歌和裴纪安重生是他和萧陵决定的,既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秦恪就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秦恪怀着长辈的善意,对李朝歌说:“自古高位能者居之,衡量一个领导者好坏的,绝非男女,而是能力。若有能力,史书自然会给予她公道;若无能力,仅为了自己的私欲滥杀无辜,只会被天下抛弃。” 李朝歌沉默了。她不知道秦恪为什么说这些话,可是无疑,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李朝歌前世杀了很多人,最开始是为了正义,后来为了自保,等到最后,她已经停不下来,只能以杀止杀。她杀了很多反对她的臣子,可是对于东都脍炙人口的童谣,偷偷指点她不忠不孝的百姓,她一个都没杀过。 她其实一直很后悔。她承认,她是有私心,是想要登上那无上高位,可是,她也想做一个好皇帝。 但是她没有做到。杀李怀和李常乐的时候,李朝歌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做错了。如果让李怀当皇帝,是不是确实比她更好? 两人静默地走在丛林中,背后黑森林传来沙沙的风声。李朝歌过了一会,轻声问:“怎么样才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好女儿呢?” 秦恪冷冰冰地提醒她:“慎言。在凡间,说这些话罪该斩首。” 李朝歌正沉浸在情绪中,听到他这些话,情绪顿时被打断,心中颇觉无语。她不知道这个男子面貌如何,但是看他的身形和手指,无疑漂亮极了。好好的一个人,说话为何如此无趣? 李朝歌以为自己已经够无趣了,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比她还不会聊天的人。 李朝歌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想探寻如何在做好一个女儿、妻子的情况下,还能成为一个好官……算了,好妻子和好官是矛盾的,只要平步青云,仕途亨通,要婚姻做什么?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喜欢上一个男子,还和他结成了夫妻。害人害己,最后果真不得好死。” 秦恪再一次纠正她:“你仕途失败是因为错估了自己能力,和丈夫有什么关系?” 李朝歌不在乎秦恪批评她,但是他替裴纪安说话,那就不行。李朝歌冷笑一声,挑眉道:“没关系那又如何?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之前他刺我一剑,我回他一掌,算是扯平;但是他和别的女人搞上床,故意恶心我的事,我还没和他算账呢。我哪里对不起他,他凭什么如此对我?” 秦恪不由回想之前从萧陵那里看到的画面,李朝歌似乎杀了裴纪安的外祖父、舅舅、妹妹、外甥、心上人,还间接害死了对方的堂弟、表哥、祖母,裴纪安恨她,大概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一码归一码,裴纪安可以报复李朝歌,但是不能在未和离时和别的女人苟合,秦恪抱着刺探敌情的心态,问:“那之后你准备如何?” “一刀两断,从此便是政敌。”李朝歌冷冷道,“他爱找谁找谁,反正我今生不准备成婚,我和他,彻底结束了。” 秦恪无疑松了口气,她愿意放手,这再好不过。只要李朝歌不再执意强抢裴纪安,这个死局就解开一半,秦恪也能早些完成任务,重返天界。天庭还有许多案宗等着他,秦恪并不想在人间耽误太久。 秦恪长袖在风中浮动,他墨发如瀑,长袖猎猎,宛如仙人即将迎风而起。他微微侧脸,对李朝歌说:“百年之后红颜皆是枯骨,情爱不过虚妄。你能早日放下执着,于己于人都好。” 李朝歌再一次挑眉,此人的声音明明很年轻,为何口气如此淡漠?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倒像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人一样。 李朝歌笑着,故意试探问:“你为何说百年之后皆是枯骨?莫非,你活过一百岁?” 秦恪没有再回答,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没必要再陪李朝歌过家家了。他的身周卷起清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四散飞舞,面具在黑发中若隐若现。李朝歌意识到他又要消失了,心中一紧,慌忙道:“你到底是何人?你真的是仙人吗?” 李朝歌没有等到答案,平地突然一阵大风卷过,吹得人站立不稳。李朝歌不由后退两步,捂住眼睛,等她再放下手,面前已经没人了。 森林依然幽深沉默,黑不见底,面前的地面整整洁洁,哪有丝毫大风的痕迹。 他走了。 李朝歌的肩膀无力地松下来,和十二岁那次一样,他又消失了。两次生死,十四年时光,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7、盘缠 黑狗妖已经变成一只普通的狗,那两个花妖也不成气候,黑林村的村民就算出村也不会遇到危险。李朝歌思及此,没有再回去找那些小妖的麻烦,而是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一路平静,李朝歌跋涉了四天,终于走出黑森林的地界,看到了外面明晃晃的阳光。 李朝歌不由回身,长久注视着黑森林。森林中静悄悄的,即便是晌午,林子里也不见天日,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漏到草地上。外面的世界温暖明亮,森林里静谧无声,对比如此鲜明,几乎让李朝歌怀疑这一切是梦。 横穿黑森林是梦,遇到黑狗妖是梦,见到十二岁的仙人,也是梦。 可是李朝歌摸上箭囊,里面的空位告诉她并不是。她真的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山村,也见到了那位仙人。 李朝歌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最后看了黑森林一眼,毅然决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她的路,在前方。 · 南林镇背靠山林,面前环水,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近一带最繁华的城镇。南来北往的商人,或者想去黑森林里碰运气的侠客,都在南林镇落脚。 白千鹤坐在酒楼上,手里端着烧春酒,另一只手放在在膝上,怡然随着琵琶打拍子。他一天前从黑森林中出来,之后立刻叫了最好的房间,在房里闷头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白千鹤换了干净的衣服,叫了一桌好酒好肉,还有美娇娘弹琵琶助兴,白千鹤才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靠在栏杆上,懒散望着楼下,心道这才是人过的生活。孬种就孬种吧,黑森林这种鬼地方,不闯也罢。 白千鹤成名已久,四海为家,素来没个正行。前不久他和人打赌,要独闯黑森林,赢了的话对方给他一大笔酒钱。白千鹤本来想着,人生在世就要快意恩仇,为了好酒好钱,豁出这条命又何妨?但是他去黑森林里走了一圈后,突然觉得还是命更重要,那笔钱不要也罢。 但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白千鹤正坐在酒楼上惆怅,忽然眼神一凝,注意到一个女子从楼下走过。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后,连忙挥手:“小妹妹,小妹妹!对,就是我。” 李朝歌听到熟悉的声音,慢慢停下脚步。白千鹤趴在栏杆上,嬉皮笑脸地对李朝歌说:“小妹妹,你还活着呀?哎呦,那天天黑没看清,没想到小妹妹竟如此漂亮。小美人,为兄请你上来喝一杯?”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上一个敢叫她“小美人”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要不是因为重生,白千鹤现在还能给对方拔拔草。 不过免费的饭不蹭白不蹭,李朝歌平静地走进酒楼,登上楼梯,坐到白千鹤对面,并且对弹琵琶的美人说:“麻烦添一副碗筷,谢谢。” 美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抱起琵琶对李朝歌福了一身,垂头走了。白千鹤啧声:“小美人,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你吃饭就吃饭,赶走我好不容易找来的琵琶娘做什么?” 李朝歌从隔壁桌捞了双筷子,在桌上一磕,自然而然地挑菜吃:“她们也不容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风月惯客,她们才被迫卖艺。对了。” 李朝歌把菜放到嘴里,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珠静静扫了白千鹤一眼:“别叫我小美人。” 她的表情是平静的,可是白千鹤分明听出了杀意。他面上笑容不变,眼睛粗粗一扫,发现李朝歌只动了他吃过的菜。 啧,小小年纪,戒心不小。她到底是什么来路,身上的武功从未在江湖中听过,而且她的年纪,也太年轻了。 白千鹤笑着,给李朝歌倒了杯酒,亲手放在李朝歌身前:“这杯酒算是为兄给你赔罪。当日情况紧急,为兄另有要事,不得不先走一步。妹子,对不住。” 李朝歌完全不在意,她摆了下手,说:“不必。你我萍水相逢,本来就该各奔东西,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何况,我也不需要帮助。” “妹子豪爽!”白千鹤拍了下桌子,端起满满一杯酒,“我白千鹤平生最敬英雄,这一杯,我敬小妹妹。” 白千鹤说着仰头,一饮而尽。白千鹤这些年也算浪迹花丛,见多识广,再加上他长得好看,风月场中颇受女子喜欢。不过,面前这位小美人却没有任何动容,她依然冷若冰霜,轻轻点头道:“原来你就是白千鹤。” 白千鹤挑眉,问:“怎么,妹妹知道我?” “江洋大盗白千鹤,谁不认识?” 白千鹤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他不由抚了下额发,苦恼地撑着额头道:“唉,太受欢迎也是种罪。我都不知道,在下区区贱名,竟然已经传到山林里来了。” 李朝歌沉默片刻,说:“你可能误会了,我是从朝廷通缉令上认识你的。” 镇妖司专管疑难杂案,白千鹤的名字曾在李朝歌的黑名册上挂了许久。要不是因为东都案子层出不穷,李朝歌没时间去追白千鹤,前世他的坟头应该是片荫凉地。 白千鹤不屑地呵了一声,倚在围栏上,不在乎地说道:“朝廷那帮废物,就算我站在他们跟前,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他们抓得着我吗?” 李朝歌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白千鹤并不知道他曾经离死亡无比接近过,他照例骂完朝廷废物,回头对李朝歌说:“妹子,我看你投缘,不如交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李朝歌和闺阁女子不同,并没有闺名不能泄露给丈夫之外的人之类忌讳,但是安定公主的大名天下皆知,现在时机未到,她多少要避讳些:“现在还不能说。” 白千鹤挑眉,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他忽然凑近了,问起另一个感兴趣的问题:“妹子,那只黑色的怪物,你真把它杀了?” “没杀。”李朝歌说,“妖物也是命,没作孽前不能杀。我只是把它打成重伤,回去养一养,应该还能活。只不过,以后它只能当狗了。” 白千鹤倒抽一口凉气。简简单单一句话,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可怕。他自认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可是见了那只黑狗妖还是吓得腿软。而面前这位看起来美丽无害的小姑娘,竟然能将其打成重伤。 真人不露相,会咬人的狗不叫,古人诚不欺我。 其实后面白千鹤冷静下来,也想通关节了。那只黑漆漆的怪物皮毛坚硬,刀枪不入,而李朝歌一箭就能把怪物射晕。她能射伤怪物,自然也能杀了它。 普通凡人的兵器如何伤得了妖怪,那个时候白千鹤就该想到,李朝歌不是寻常人。 隐居深山,不通世事,容貌美丽,年纪也小的惊人。这多半,是某位修道大能的入室弟子吧。 如今天下百花齐放,道佛盛行,有修习武功强身健体的,也有修仙问道追求长生的,总体而言,大家互不干涉,道凡不交,江湖人士跟和尚道士各自画好地盘,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白千鹤以前也对尼姑道士敬而远之,但是这位小姑娘是个例外。 白千鹤看人的本事多少还有,他总觉得面前这位是个人物,而且,他看不透此人。如此,他更好奇了。 白千鹤含笑打量李朝歌,吊儿郎当问:“小妹妹,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李朝歌吃饭速度极快,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她将筷子并排放在桌上,用帕子擦干净嘴,才说:“东都。” “呦,洛阳啊!”白千鹤注意到李朝歌的动作,唇边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洛阳离剑南可不近。小妹妹一个人,敢上路吗?” “有什么不敢。”李朝歌说着站起来,握着剑对白千鹤抱拳,说,“你请我一顿饭,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告辞。” 白千鹤不由挑眉,放他一条生路?小姑娘好大的口气!白千鹤纵横江湖数十年,江南首富的金库摸过,大理寺的牢狱探过,皇家禁苑也进过几次。便是皇家第一高手,也不敢在白千鹤面前说这种话。 白千鹤没有说话,含笑看着李朝歌离开。她明明才十五六岁,可是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女的活泼,抱着剑走在街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白千鹤摸了摸下巴,颇觉有趣。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见面。 事实确实如此。李朝歌走出南林镇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总不能走着去洛阳,可如果置办坐骑,她又没钱。 李朝歌已经太多年没有操心过钱财了,以致于刚才她都没想到,赶路也是要花钱的。 李朝歌苦恼了一会,一抬头,看到镇子门口贴着一张通缉令,通缉江洋大盗白千鹤,赏金一万钱。 最下面盖着大理寺的章。 李朝歌想了想,觉得可以。虽然前世镇妖司和大理寺一直是竞争关系,可是偶尔挣一挣对家的钱,也不算自降身价。 李朝歌很快拿定主意,愉快地回去捉通缉犯。白千鹤在酒楼上自饮自酌,一杯酒都没有喝完,就发现李朝歌去而复返。 白千鹤惊讶,问:“小妹妹,你怎么回来了?莫非遇到了坏人?” “不是。”李朝歌说得好好的,忽然毫无预兆地举起剑,将白千鹤一把押下,“我是回来捉坏人的。” 白千鹤完全没料到她来这一手,都被打蒙了。白千鹤反应过来后,立刻挣扎,然而就和见了鬼一样,无论他施展多少神通,都挣不脱李朝歌的剑:“你疯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捉你回去,换赏钱。” “为什么?” “因为我缺去东都的盘缠。” 白千鹤用力挣扎,当他确定自己完全没有从李朝歌手下逃跑的可能,并且李朝歌当真露出押他去衙门的倾向后,立刻慌了:“妹妹……不,姐姐!我们有话好好说。你缺钱早说啊,我完全可以送你,何必非要去衙门,伤了彼此和气呢。” “也对。”李朝歌低声喃喃。白千鹤倒是提醒了她,他是神偷,普通县衙的大牢怎么关得住他呢?李朝歌刚才允诺过放白千鹤一条生路,她不会亲手抓白千鹤,所以可以让大理寺来。普通县衙关不住他,不如将他押送到东都,让大理寺接手。 李朝歌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一来,路上的盘缠省了,去了洛阳后,还能讹大理寺一笔钱,简直无本万利。李朝歌对白千鹤笑了笑,松开剑,说:“好啊,走吧。” 白千鹤一边对李朝歌说好话,一边活动手腕,突然毫无预兆地跃上房顶,飞快地往外跑。房屋市集在他脚下几乎成了残影,白千鹤得意地哼了一声,说:“小样,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还想捉我?下辈子吧。” 白千鹤终身一跃,从阁楼上拐弯,险些撞到一柄剑上。他急忙刹脚,险险停在剑尖前。 李朝歌在他对面笑了笑,说:“轻功不错。” 白千鹤像见了鬼一样看李朝歌,他悄悄后退两步,转身朝相反方向跑。李朝歌收起剑,轻轻叹了一声:“你确定还要跑吗?” 白千鹤脚步硬生生停下。他浪迹江湖十来年,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的女人。他回头,勉强地笑了笑,问:“妹妹……或者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已经说了呀。”李朝歌站在房顶上,看着他微笑,红唇轻启,“去东都。” 8、裴家 洛阳,夜深人静,冷月如霜。修文坊裴府内静悄悄的,回廊上挂着红色灯笼,在风中哔剥作响。偶有侍女走过也轻手轻脚,偌大的宅院里,只能听到风声。 今日正月初七,本是热热闹闹的新年,却因为大郎君裴纪安生病而染上阴霾。如今谁也不敢在府里喧哗,生怕打扰了大郎君养病,被主母发卖出去。 裴府里的家生子都如此,在西园伺候的下人就越发小心了。小书童坐在门口,不住打呵欠,强忍着困意守夜。一个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走过来,看见小书童,叫了一声,问:“郎君还没醒?” 小书童焦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是。郎君从初一病倒后,就一直没见好。这几天干什么都恹恹的,连我和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名绿绮,原本是顾家的奴婢,后来夫人顾裴氏孀居,携儿子回娘家居住,绿绮也跟着来到了裴府。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顾明恪,裴纪安的表兄,父亲顾沅,祖父顾尚,俱是博闻强识、才学渊博的文学家兼史学家,母亲顾裴氏是裴家的长女,也是裴纪安的大姑姑。顾明恪的家庭可以说诗书传家,清贵至极,祖父顾尚主持编撰了南北六个朝代的正史,是不世的史学大家,父亲顾沅亦是和其父顾尚齐名的才子,在顾尚死后,继续编撰隋史。只可惜顾家人祖传体弱,顾尚、顾沅都英年早逝,顾明恪更好,才十几岁出头就咳嗽不断,终年离不了药。 编撰史书是一项漫长且清苦的工程,到了顾明恪这一辈时,顾家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等父亲顾沅死后,母亲顾裴氏一来不想守着老宅过苦日子,二来得给顾明恪看病,便带着他回了娘家——东都中书令裴府。 顾明恪和裴纪安是表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前世,顾明恪修完隋史的尾巴,完成父亲及祖父的遗志后,就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岁。那一年裴府还没有卷入朝廷斗争,裴纪安意气风发,是誉满京城的裴家玉郎,而李朝歌,甚至还没有回到洛阳。 死在大厦将倾前,某种意义上,也算幸运。 不过现在,站在裴府西院,决定顾明恪未来命运发展的人,变成了秦恪。 秦恪和萧陵达成协议后,秦恪离开三清宫,赶往人间,同时,萧陵扭动轮回盘,回溯时间,顺便清空了这一世凡人的记忆。对于世上其他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已经从元嘉元年倒流到永徽二十二年,而他们自己却浑然未觉,只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唯有裴纪安和李朝歌这对冤家,保留了前世的记忆。 而对于前世已经死了的人,比如在李朝歌称帝之前就病逝的真正的顾明恪,已经进入轮回道投胎,不再回到阳世了。取代他的身份的,是北宸天尊秦恪。 因为秦恪有任务在身,萧陵为了方便,给凡人清除记忆时,顺便修改了他们对顾明恪的印象。这一世的人想起顾明恪时,总觉得面貌模糊,雾里看花,直到看到秦恪本尊,才骤然想起这是顾明恪。此后顾明恪的声音、面貌、性格,都将由秦恪取代,换句话说,世人看到的,其实是秦恪。 反正顾明恪本人也是病秧子,众人对他印象薄弱,并不违和。这样做是有点冒险,但是总好过秦恪全程用易容术。顾明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但秦恪并不是,即便是神仙,长时间假扮另一个人也会露馅的。 不如清除众人对顾明恪的记忆,由秦恪真人上阵,完成任务。 本来秦恪赶路的速度和萧陵重置轮回的速度是相当的,不过秦恪中途去了躺屏山,时间比预计稍晚了些许。为了保证裴家这里不露馅,秦恪远远捏了个傀儡人扔到顾明恪的屋子里,并且对外宣称生病。这也就是焦尾说郎君呆呆的,不吃饭不喝水,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的原因。 但萧陵重置的只有人间的时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对于天界来说,日子照常进行,曾经的百花之王牡丹仙子已入轮回受罚,北宸天尊莫名消失了两天,就连贪狼星君,也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回来几天而已。 前提是贪狼历劫顺利,不要再重置第三遍。 片刻的功夫,秦恪已经将顾明恪的生平默记于心,他坐到书桌后,随手翻了翻顾明恪的书,没一会,连对顾明恪的秉性、喜好也了若指掌。 这实在是一个很无聊的任务,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隐藏在凡世中,帮助贪狼走上他命定的人生轨迹,说实话,在秦恪看来,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看在贪狼是下任西奎天尊候选人的份上,秦恪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秦恪在心中很确定地想,不会有第三次了。 这一次,必须成功。 至于周长庚完全是意外之喜,这算是唯一一项让秦恪觉得自己这次下凡还算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知道了周长庚的下落,那抓到他只是举手之劳,秦恪并不急着现在就去。他正在执行任务,等完成贪狼的事情后,再去找周长庚也不迟。 任务要一项一项来,不许插队。 进入角色的第一夜,秦恪就在翻阅顾家藏书、查看顾明恪手札中度过。秦恪虽然压制了修为,但毕竟是天庭的战力天花板,早已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休息。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第二天清早,晨光破晓,碎雪纷飞,洛阳城在激昂洪亮的鼓点声中推开宫门、城门、坊门,早就有赶集的、做买卖的百姓等在坊门口,等解禁的鼓声响起后,他们纷纷准备好行囊,顺着人流,缓慢地挤出坊市,汇入到东都四通八达的街巷中。 在裴家,秦恪也合上书本,打算去床上装一装样子。他现在的角色是个羸弱的公子哥,一夜不睡还精神奕奕这等事,不太符合人设。 过了一会,焦尾蔫巴巴地来了。他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捂着嘴打哈欠。 昨天晚上见了郎君后,不知为何,焦尾一晚上没睡着。他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一个白衣胜雪、冰冷清辉的仙君淡漠地看着他,焦尾根本记不起来这是自家郎君,反而总觉得自己见了到神仙。 仙人好看归好看,吓人也是真吓人,焦尾对着那张脸,连气儿都不敢喘。因为这个缘故,焦尾一晚上没睡好,等今日起来,哈欠连天,浑浑噩噩。 焦尾懵着脑子擦桌子,他擦完待客的桌椅后,拧着抹布走了两步,看到镂花檀木格后,一位白衣公子正靠在塌上翻书。他姿态随意,长袖逶迤,看动作没什么特殊,可周身就是萦绕着一股仙气。 焦尾握着脏兮兮的抹布,顿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粗苯的手,头一次生出自秽之心。他将抹布放回铜盘里,好生擦了擦手,才轻手轻脚走进去:“郎君,正月里寒气重,您身体不好,勿要看书太勤,伤了身子。” 塌上的郎君没有抬头,只是微不可见地颔首:“好,我知道了。” 他说完后再没有其他话。焦尾闲不住,以前没少仗着年纪小在郎君面前装疯卖傻,但是今日对着郎君,他莫名不敢放肆。焦尾作揖,踮起脚尖,静悄悄离开。 焦尾端起水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纳罕,以前没觉得他们家公子这么好看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心里想着事,没留意前面的路,出门时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放肆!”焦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面一股大力推开,他脚下踉跄几步,连人带盆一起摔到地上。 正月还没有解冻,土地极其坚硬,铜盆砸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庭院中尤其刺耳。院门外一个穿着青色斗篷的男子慢慢皱起眉,呵斥道:“放肆,表兄在里面养病,岂容尔等喧哗?” 周围的侍从连忙弓着身请罪,焦尾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他屁股摔得生疼,可是此刻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依然笑嘻嘻给来人问好:“裴大郎君,您来了。这两天您病好了吗?” 裴纪安轻轻点头,他面容白净如玉,唇色浅淡,看起来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感。裴纪安偏头咳了一声,他声音还是哑的,问:“顾表兄呢?” 9、前世 门口传来响动,所有人一起抬头,裴纪安也跟着转移视线。当他目光接触到廊下那个人影时,心中忽然剧烈震动。 一种强烈的、霸道的洪流在他脑海中搅动,叫嚣着要唤醒什么东西。可是仿佛有一个更强横的封印镇压在上面,任凭脑海中惊涛骇浪,汹涌澎湃,裴纪安也始终没想起什么。 他只知道,他是裴家的嫡长子,今年十七,刚刚重生。不久之前,他一剑穿透李朝歌胸膛,自己也被李朝歌震碎心脉。他摔落在大业殿冰冷的地砖上,隔着血红的视线,看到她站在高台上,握着剑,缓缓倒下。 时日曷丧,与汝偕亡。他们两人残杀了八年,未能同生,终于共死。 裴纪安重生后,缓了许久才从前世强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他异状太明显,家人都以为他病了,风风火火地折腾了许久。今日,裴纪安终于收拾好心情,决定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阻止前世的悲剧,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 秦恪看着裴纪安,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两边的下人都觉得不安。焦尾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悄悄提醒道:“郎君,裴大郎君大病初愈就来看你,先请大郎君到里面坐吧。” 秦恪主管刑狱多年,早已将感情和理智分开,绝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公务。事实上,他也没有私人情绪。培植贪狼是天庭的决定,就算秦恪对裴纪安再不满,也不会带到任务中,影响裴纪安历劫。 秦恪淡淡收回视线,转身,说:“请进。” 表兄移开视线后,裴纪安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仿佛经过了某道凶险苛刻的考验。他生出这个念头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面前之人并非皇帝、天后,甚至都不是个官员。顾明恪终其一生都只是布衣百姓,虽然著完了隋史,但依然籍籍无名。甚至说得不好听些,顾明恪的性格在裴纪安看来,有些太懦弱了。 裴纪安对这位表兄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看有才之士的怜悯感,他怎么会对顾明恪生出敬畏呢?裴纪安暗暗纳罕,他以为是自己刚刚重生,心态还不稳固,所以风一阵雨一阵。裴纪安奇怪了一会,便也撂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裴纪安和秦恪到屋里就坐。焦尾给两位郎君倒了茶,轻手轻脚退到后面。裴纪安垂眸扫了一眼,没有喝茶的意思,而是继续和顾明恪说话:“表兄,我听姑母说你这几天病了,一直没好好吃饭。你今天好些了吗?叫郎中了没有?若是没有,我让人去太医署,请医使过来。” 大概裴纪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前世恨李朝歌入骨,可是不知不觉间,他也有许多习惯像李朝歌。比如,不碰任何来路不明的食物。 太医署很少接外诊,可是裴家地位不一样,连皇帝都给裴家十足颜面,更不必说太医。寻常人仰望不及的御医,对裴家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 秦恪摇头,说:“不必。” 他又没病,请医使来还要装病,太麻烦了。 裴纪安仔细地看着对面的人,对方神情自若,气度从容,虽然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病弱之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裴纪安不知道松了口气还是更提起心。不知道为何,今日表兄似乎格外不一样,至少在裴纪安的记忆里,他面对顾明恪时,从没有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而且,顾明恪长得未免太好看了,裴纪安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惊心动魄。 裴纪安脑海里猛然想起一个人,他立刻将其压下,无事般笑了笑,对顾明恪说:“表兄无碍就好。如果表兄有哪里不习惯,不必顾忌,立刻和我说。表兄在裴家如同我们兄弟,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表兄受委屈。” 秦恪应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秦天尊可不是个会陪别人聊天的人,千年来只有他审判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要求他的。饶是裴纪安有心拉拢,此刻都有些坐不住了。 前世他忙着交游东都,并没有注意过寄住裴家的表兄,难道前世,顾明恪也是这样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性格? 裴纪安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迷惑。他直觉某些地方不对,然而在他即将接近答案的时候,就会有一层薄薄的雾将他束缚住,让他始终不得其解。 裴纪安沉思间,外面忽的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顾明恪,你醒了?” 裴纪安应声回头,而秦恪坐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顾明恪”是喊他,慢了好几拍站起来。对啊,他下凡了,并且在执行任务。既然接了就要做好,今后这段时日,他不再是北宸天尊,而是顾明恪。 一个红衣女子提着襦裙,快步穿过石子道,跑进屋宇。后面的丫鬟、侍从一叠声叫“娘子小心些”,而红衣姑娘充耳不闻,一心往顾明恪和裴纪安这里跑。 裴纪安看到年轻活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的妹妹,眼睛忽然湿润。前世他听到楚月车毁人亡、一尸两命的消息后,愣了许久都不敢相信。他极力瞒着消息,可是楚月死亡的风声还是传回老家,母亲听到后当场晕死,醒来后精神越发不好,时常对着空气又打又骂。 裴纪安恨李朝歌,更恨自己。他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杀楚月,他和李常乐的事情暴露后,彻底惹怒了李朝歌那个疯子。李朝歌不管不顾发动政变,不光赵王被流放出京,连李常乐也被牵连,被缢死在道观里。后来仵作说广宁公主是自缢身亡,可是洛阳众人哪能不知道,是李朝歌杀了小公主。 裴楚月是李常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楚月也大受刺激,她不顾众人劝阻,拿着李常乐的亲笔书信要进宫,想向武皇证明李常乐不是自杀,而是被李朝歌害死的。可是她的证据根本没有递到武皇跟前,在裴楚月进宫路上,就遇到贼人袭击,车毁人亡。 李朝歌是刽子手,裴纪安亦难辞其咎。若不是他,楚月和常乐根本不会死。 然而现在的裴楚月一无所知,她尚未出阁,依然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小姐。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兄长面前,撒娇道:“阿兄,你来看顾明恪,为什么不叫我?” 裴纪安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这里微微回神。他看了顾明恪一眼,敛了脸,轻斥道:“不得无礼。表兄是你的兄长,你岂可直呼其名?” “我就要叫!”裴楚月知道兄长压根不舍得凶她,颇为有恃无恐。她依偎在裴纪安身边,说完后,像是小女孩挑衅一般,有意无意看向顾明恪。 这样一看,她很是吃了一惊。这是,顾明恪?裴楚月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此时已变成秦恪的顾明恪对裴楚月的目光毫不在意,和任务无关的人,他向来懒得关心。裴楚月似乎喜欢顾明恪,但是,那又如何? 她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千年来他一丝不苟地维护天规法度,早已变成天规的一部分。他对禁止仙凡结合的法条了如指掌,他自己就亲手审判过许多,如何会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再说,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讲,情爱也是一项完全无用的事情。凡人成婚是为了繁衍后代,仙人不死不亡,无需繁衍,既如此,为何还要浪费精力,被情爱耽误时间? 裴楚月忍不住偷偷看顾明恪,而顾明恪却无动于衷。顾裴氏慢慢从后面跟上来,正值隆冬,她手里依然握着一柄羽毛团扇,缓慢摇动着:“楚月你跑得慢些,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姑母一把年纪,可跟不上了。” 顾裴氏的声音唤回了裴楚月神志,裴楚月眨了眨眼睛,用力扑到顾裴氏身边,嘟嘴道:“姑姑,你才不老呢。你还要看着表兄娶妻成家,怎么能老?” 裴楚月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殊不知,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明显。顾裴氏仿佛不知道裴楚月的小女儿心思,笑着说:“好,我不老。等亲眼送着我们楚月出嫁,生下好几个漂亮孩子后,我再变老。” 裴楚月被说的红了脸,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娇嗔说:“姑姑,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裴氏用扇子掩唇大笑,笑的花枝乱颤。裴纪安看着丰腴美艳的姑母,一派小女儿情态的妹妹,心中无限感慨。 所有人都在,这样真好。裴纪安如何舍得凶裴楚月呢,他看到完好无损的妹妹,补偿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责怪她? 顾裴氏和裴楚月腻歪完后,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还在病着,随口问道:“恪儿,你好些了吗?”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拧眉,但是为了任务,还是忍下了。他淡淡颔首,自觉他已经和善至极,天界有谁敢这样称呼他的名字?可是顾裴氏见了,却殊为不悦。 这个儿子像极了顾家人,眉眼像,脾气像,连病恹恹的身体也像,唯独没一点像顾裴氏。顾裴氏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她也想对顾明恪好,可是看着那张冷淡的脸,顾裴氏实在没法热络起来。 之前顾明恪虽然疏离,但好歹知道顺从她这个母亲,今日可好,从她进门,顾明恪一直不冷不淡地坐着,除了最开始的问安,没有关心过她这个母亲一句。她这个儿子养的,竟还不如侄子侄女。 顾裴氏的脸不由冷下来,她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病好了就行。你身体本来就弱,还成天闷在家,难怪总生病。依我看,你应该和纪安、楚月学学,多出去结交朋友,不要成日待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裴楚月的表情尴尬下来,她飞快地扫过顾明恪,正要圆场,却见顾明恪淡淡点头,应道:“好。” 顾明恪并不关心顾家母子的隔阂,更不会为了顾裴氏的冷淡而伤心。不过,顾裴氏的提议正合顾明恪心意,他也该找时间,慢慢“病好”了。 顾明恪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连顾裴氏都惊讶地睁了下眼。裴楚月停顿片刻,连忙说道:“表兄愿意出门,这再好不过。正好,这几天广宁公主正嚷嚷着要去狩猎呢,表兄好好养一养身体,等过几天,我一起去打猎。” 裴楚月说这些话完全是圆场,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顾明恪多走几步路都咳嗽,如何能骑马狩猎呢?裴楚月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面子都好看罢了。 顾明恪再一次点头,在他这里,这件事便说定了。其实顾明恪并不想狩猎,世间已少有人能让他产生动手的冲动了,但是为了任务,他少不得勉强一二,亲自出门保护裴纪安。 裴楚月和丫鬟一唱一和,哈哈笑着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顾裴氏也跟着笑,场面上一派和乐融融。裴纪安听到狩猎,静了一会,问:“这次狩猎,圣人和天后会去吗?” “当然。”裴楚月想都不想,说,“圣人和天后那么疼广宁公主,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宫?这次,必然又是全体出动,一起去行宫。” 顾明恪似乎感应到什么,回眸看向裴纪安。裴纪安袖子中的拳头无声攥紧,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说:“好。既然所有人都在,那我正好找机会,请圣人给我和广宁赐婚。” 10、东都 “什么?” 裴纪安的话说出来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裴楚月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又是高兴又是惊讶:“阿兄,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 裴楚月和广宁公主李常乐是伴读,裴家又和长孙家有姻亲,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说从小一起玩大。在裴楚月眼里,公主李常乐善良美丽,纯真可爱,兄长裴纪安风度翩翩,文武双全,是一等一的璧人。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顾明恪一言不发,可是裴纪安莫名觉得紧张。仿佛裴纪安所有的秘密和渴盼,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裴纪安莫名慌乱,他勉强笑了笑,说:“表兄,我身上有东西吗,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顾明恪缓慢摇头。他淡淡看了裴纪安一眼,道:“赐婚一旦提出就无法回头。你想清楚了吗?” 裴纪安目光莫名躲闪了一下,他想起前世的悲剧,用力握拳,抬头时眼神坚定又决断:“这是自然。我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能和她早日结为夫妻,是我毕生所愿。” 裴纪安不知道李朝歌也重生了,但顾明恪知道。顾明恪和李朝歌交集不多,不过凭借先前寥寥两面,顾明恪大概能猜到她是什么性格。以李朝歌的秉性,等她来到洛阳后,发现裴纪安和李常乐已经赐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明恪想了想李朝歌的脾气,有些头疼。不过他下凡了本就是帮助裴纪安渡劫,一帆风顺不叫历劫,唯有大起大落,历经炎凉,才能真正磨炼心性。顾明恪要保证裴纪安平安,但也不能让他活的太顺畅,由李朝歌来给裴纪安添点调剂,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顾明恪已经预料到之后裴纪安要遭遇什么了,但是这样对完成任务有好处,于是顾明恪并没有提醒裴纪安,默许道:“好,你不后悔即可。祝你如愿以偿。” 裴纪安得到了第一份对他和李常乐婚姻的祝福,明明前世求之不得,可是等真的听到,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裴纪安轻轻笑了笑,说:“谢表兄。也祝表兄早日觅得眷属,相伴一生。” 顾明恪静静看着裴纪安,道:“你不必谢我。” 他并不是在祝福裴纪安,裴纪安谢他做什么呢?有这点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李朝歌。 算算时间,李朝歌大概快到洛阳了。 裴纪安并不知顾明恪的真实想法,他看着眼前高风亮节、清贵高华的表兄,心中生出万般感动:“表兄客气了。你对我和广宁的好意,我必铭记终生。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等日后表兄和表嫂成婚,愿效犬马之劳。” 顾明恪极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裴纪安也不在意。裴纪安虽然说着表嫂,其实心里知道,顾明恪不会成婚的。 前世顾明恪没成家就早早病死了,这一世就算裴纪安重生,也不会改变注定早逝的人。他的那位表嫂,不会出现了。 裴纪安已经知道结果,这些话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没过多久,裴纪安就完全忘了顾明恪的事情,而是一心投入到接下来的狩猎中。 不出意外,这会是他和广宁的订婚宴。裴纪安保护了李常乐十年,对李常乐好已成了本能,这一世,他要给予他的小公主一个十全十美的订婚宴。 · 二月初,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刚刚回暖的天气又寒冷起来。然而迟一阵早一阵的春寒根本挡不住洛阳百姓对出门的热爱,才辰时,定鼎门前就挤满了人。车马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商贩吆喝,小孩哭闹,出城的队伍在繁杂的声音中,缓慢地移动着。 白千鹤勒着马停在城门前,他瞧见里面的盛况,咋舌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入城的队伍寥寥无几,反倒是出城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李朝歌坐在马上,仰头望向洛阳城门,听到白千鹤的声音,她回神,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东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在寻常城池,农民商贩赶着进城做买卖,故而进城的人比出城的人多,但是在洛阳,生计并不是第一要紧事,时髦才是。今日许是有哪户人家要出城游玩吧,竟引来这么多人跟风。” 白千鹤还是啧啧称奇,他长在小地方,不懂京城人的喜好。他本来停在城门前,但是出城的人太多,他不停往后退,最后都被挤到路边。白千鹤无语,对李朝歌说:“妹妹,钱我花了,东都我也送到了,你是不是能放过我了?你看,东都已近在眼前,入城太过拥堵,为兄便不送妹妹进城了。为兄先走一步,我们就此告别。” 白千鹤说着试探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见李朝歌没反应,正要驾马就跑,忽然听到李朝歌说:“你知道对待逃跑的犯人,要如何处置吗?” 白千鹤顿住,李朝歌没回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大理寺要文雅些,多数是上脚铐枷锁,而我懒得废那份功夫,一般直接打断腿。如果还不听话,那就挑断手筋脚筋。反正进了我手里,本也没可能活着出去。” 白千鹤硬生生刹住动作,他憋了一会,忍无可忍道:“这位姑娘,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你为什么非要找我麻烦?” “不是我找你麻烦。”李朝歌善良地伸手,示意他看城门,“是大理寺找你麻烦。下辈子□□,可勿要寻错了地方,记得去找大理寺。” 白千鹤看到城门前的通缉令,几乎气得呕血:“就因为这区区一万钱,你拖着我走了这么久?不就是一万钱,我送你成不成?” “不成。周老头说过,无功不受禄。”李朝歌说着过来扣白千鹤的手,“我一会还有事,别耽误时间,赶紧随我去大理寺。” 白千鹤哪敢被她捉住,一溜烟从马上翻身而下,泥鳅一样往外跑。这个女子邪门的很,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依李朝歌六亲不认的劲儿,她绝对会真的送他进大牢。白千鹤一世英名,就算死也要死在刀枪剑下,被官府砍头算怎么回事? 白千鹤擅长轻功,他使出全力,李朝歌一时竟没制住。李朝歌的心气也被激起来了,她扔下马,动了真格来捉拿白千鹤。 他们两人正在交手,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铜锣声。穿着大红缺胯袍的官兵推开百姓,硬生生清出一条路来:“让开,都快让开!圣人天后出行,闲人退散。” 11、围猎 人群被挤得往外涌,李朝歌和白千鹤也被波及,瞬间淹没在人流中。后面的人听不到声音,跌跌撞撞问:“怎么了?前面的官兵说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某位贵人出行。” “什么贵人啊,竟然这么大阵仗?” 白千鹤明明危在旦夕,但是此刻,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看热闹的眼睛:“怎么了,到底是谁来了?” 李朝歌正在逮白千鹤,听到后面的声音,她动作一顿,白千鹤也从她手下溜走了。 李朝歌耳聪目明,自然完整听到了官兵的话。即便没听到,靠那些人的衣服,李朝歌也能猜出来是谁。 这些人是金吾卫。天底下能让天子近卫开道的,还会有谁?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她没有再管白千鹤,慢慢转身,看向前方。 城墙内传来民众的欢呼声,其间夹杂着“圣人万岁”“天后千秋”等话。欢呼声像波浪一样往外传递,很快,城外的人也纷纷跪下,四面八方充斥着狂热的呼喊声。 李朝歌没有跪,她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到熟悉的仪仗一样一样走过,一座华丽的车架慢慢从城门驶来。这辆车极大,顶端盘旋着五爪金龙,四面垂着金灿灿的珠纱,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并肩坐在车中。 李朝歌心脏突然剧烈地揪起来,她一动不动盯着纱幔后的人影,一瞬间拥堵的人潮、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全部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马车里的那两人。 被她亲手杀死的母亲,以及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白千鹤本打算趁乱溜走,他一边悄悄往外摸,另一边防备着李朝歌。然而这次,他走了好几步,李朝歌竟毫无动静。 白千鹤心里觉得奇怪,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李朝歌定定看着前方,许久动都不动一下,像傻了一样。 白千鹤那该死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他明知道自己该趁机跑,可是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又折了回来。白千鹤停到李朝歌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会,伸手在李朝歌眼前摇晃:“妹妹,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白千鹤是真的好奇。若说李朝歌看到皇帝皇后激动,她却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欢呼,若说她不关心皇室,那为何一动不动地盯了那么久? 白千鹤目露探究,李朝歌回神,没在意白千鹤的试探,说:“没什么,我想看便看了。” 这话白千鹤可不信,他正要说什么,四周又传来喧闹声。白千鹤抬头,见城门口驶出一辆精巧的青凤衔珠鸾车,四周拱卫着世家子弟和随从侍卫,一派众星拱月之势。路人中有人欢呼“公主来了”,车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笑着回头,隔着帘子对百姓挥手。 此时皇室和百姓并没有隔离,每逢年节,帝后都会亲临城楼,与民同乐。李常乐从小习惯了这种场合,这次她照例和民众互动,一闪而过间,李常乐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长相,但是李常乐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们。 李常乐莫名打了个寒战。这个女子是谁?为何这么大的胆子,见到皇室不跪,还敢直视公主銮驾? 李常乐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心悸,心跳突然变得极快。外面的人见她动作不对,靠近了问:“公主,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常乐猛地回神。她意识到自己坐在銮驾里,前面不远处是父母,两个兄长和众多表哥骑着马拱卫在她周围。她是安全的。 李常乐慢慢放下心,她想,可能是昨夜太激动了,没睡好,刚才被魇住了吧。李常乐没放在心上,她对裴纪安笑了笑,娇声说:“没事。裴阿兄,谢谢你。” 裴纪安听到李常乐说没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裴纪安本以为过一会就好了,可是随着出城,他的情况愈演愈烈,连刻意忽略都不行了。 裴纪安暗暗纳罕,他护送在李常乐车架左侧,并没有看到另一边人群的景象。裴纪安在心中过了一遍一会要做的事情,确定再无疏漏,才终于放下心。 兴许,是他太紧张了,请求赐婚的条件都已备好,李常乐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很快,李常乐就会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了。 他的人生即将走回正轨。这才是真正属于裴家大郎君的,光明坦荡的一生。 御驾后跟着公主车架,再之后是宗室贵族,公侯伯爵,世家大臣。队伍浩浩荡荡走了许久,才终于结束。车队走远后,人群慢慢散开,白千鹤也不着急跑了,他杵在四散的人流中,啧啧感叹:“真好。”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一眼,问:“好什么?” “自然是当王孙贵族真好。”白千鹤真情实意地叹道,“一辈子吃穿不愁,美人在怀,万人敬仰,多舒服的日子!可惜我没投个好胎,没资格尚公主了。以我看人的眼力,那位公主绝对是位美人。不知道公主还收不收面首,我虽然不想当驸马,但是做对露水夫妻,也还不错。” 天下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浪子的终极归宿,便是小白脸。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瞧瞧你这点出息。不过一个公主而已,有什么可追捧的?” “哎呦!”白千鹤夸张地叫了一声,挤眉弄眼道,“妹妹,你可不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虽然也漂亮,但毕竟不能和公主比。人家可是皇帝的女儿。” 李朝歌依然不以为意,皇帝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被人宠爱,何如赐人宠爱。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当皇帝。 白千鹤就算见多识广,但是能亲眼看到御驾出行,多少是桩奇事。他不住长吁短叹,遗憾自己没机会傍公主。他正说得过瘾,一回头,见李朝歌翻身上马,似乎要赶路的样子。 白千鹤愣了一下,浑然忘了不久之前李朝歌还要扭送他见官,脱口而出道:“妹妹,你要去哪儿?” “去当公主。” 白千鹤眨了好久的眼睛,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嗯?” · 渑池西五里,红叶岭,白千鹤躲在石头后,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试着探出半只眼睛,瞧见远处人影攒动,彩旌重重,马蹄扬起的尘土都能隐天蔽日。众多衣冠华丽的侍从围绕在周围,最外面还跟着带刀侍卫。 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看出来这是某世家豪门游猎,万万惹不得。白千鹤是习武之人,目力要更好些,他甚至看见了旌旗上的“唐”字。 白千鹤赶紧收回脑袋,大口呼吸,心想他这一天天简直刺激极了。白千鹤回头,见李朝歌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憋什么大招的样子。白千鹤忍无可忍,悄悄问:“妹妹,这是行宫,皇帝皇后住的地方,偷溜进来是要杀头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正在人群中寻找皇帝,听到白千鹤的话,她回头,淡淡瞥了白千鹤一眼:“你屡次闯入皇家禁苑,偷窃国宝,竟然还怕杀头?” “你也说了我那是偷。我最多趁着夜深人静顺点钱花,哪像你,简直是明闯。妹妹,我们丑话说在前面,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和皇帝有私仇,你自己了结,我可不会帮你。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再高的功夫,也不能招惹官府。” 李朝歌轻轻应了一声,低不可闻说:“我知道。” 白千鹤担心李朝歌想行刺,事实上,她追到禁苑确实有目的,却不是为了寻仇。 白千鹤提心吊胆了一路,不过现在看李朝歌的脸色,似乎并不是刺杀。白千鹤慢慢放下心,问:“妹妹,既然不是私人恩怨,那你追过来做什么?这里是皇帝围猎的行宫,平民百姓进不得,万一被人发现,会被治犯上作乱、预谋行刺之罪。这群官府的人最不讲道理,到时候说也说不清楚,证明也证明不了,一旦跑了就是畏罪潜逃,以后一辈子都是麻烦。妹妹你年纪轻轻,可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搭进去自己一辈子。” “只有你才和别人打赌,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当炫耀的资本。”李朝歌冷冰冰扫了白千鹤一眼,她注意到前方的人马开始行动了,一个穿着红衣的人一马当先,后面一众扈从浩浩荡荡跟上。李朝歌意识到最前面的人就是皇帝,她立刻站起身,握着剑跟上。 白千鹤追上去,颠颠问:“不是寻仇,也不是打赌,那你到底来做什么?” 白千鹤实在是好奇极了。都说好奇心害死猫,白千鹤就是一个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人。李朝歌不理他,白千鹤不气馁,仗着自己轻功好,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朝歌。白千鹤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了许久,李朝歌甩也甩不掉,又怕一会被白千鹤添乱,只好说道:“圣人和天后向天下悬赏长女的下落,我是来认亲的。” 白千鹤预想过很多可能,万万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个答案。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嘴都合不拢了:“认亲?你说你是皇帝和皇后走失的长女?” 白千鹤太过震惊,脚下的步子慢了片刻,瞬息的功夫李朝歌就飞远了。她的身法轻巧敏捷,像阵风般从树梢掠过,踏风无痕,唯有树枝尾端轻轻晃动。 “没错。” 白千鹤眨巴眨巴眼睛,脚下用力,追上李朝歌,委婉道:“妹妹,你冷静一点。我能理解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喜欢被人追捧,尤其喜欢幻想自己是公主。但是,冒充公主要杀头的。” 李朝歌淡淡扫了白千鹤一眼,突然加速,顷刻间消失在丛林里:“谁说我冒充了?” 眼前寒风飒飒,树影重重,细碎的光斑洒在地面上,随着风轻轻晃动。一群鸟像张大网般朝他们这个方向飞来,白千鹤江湖经验丰富,很快猜到这么多飞鸟被惊动,想来是皇帝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白千鹤没有再执着刚才的话题,立时找了棵树,藏到隐蔽处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林子里就传来说话的声音。皇帝说是出来打猎,其实是侍卫、臣子们将猎物围到圈子里,慢慢赶到皇帝面前,好让陛下玩尽兴。隔着树影,李朝歌看到一个穿着赭红圆领袍的男子坐在马上,拉弓搭箭,对着朝他撞来的猎物放箭。 皇帝在射箭,位置不断改变,再加上周围扈从良多,皇帝的脸时而露出,时而被遮挡。李朝歌躲在树上,视线时断时续,颇有些恼火地皱眉。 林子里视野太受限了,她都看不清皇帝长什么样子。这便是皇帝高宗,她前世未曾谋面的父亲吗? 李朝歌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高帝李泽七月驾崩,而她十一月才抵达京城,甚至没赶得上送高帝出殡。李朝歌对六岁前的记忆很稀薄了,她记不清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模样,但是隐约印象,父亲李泽是个很温柔的人。 史书说他仁善,或者说仁懦。也唯有这样的性格,才能让自己的皇后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李朝歌听人说过许多高帝的事迹,却一生无缘得见,这也算是她前世毕生遗憾之一。 所以这一世重生后,李朝歌没有去找天后表明身份,而是选择从皇帝下手。别看天后是女人,皇帝是男人,实际上,天后可比皇帝难打交道多了。 李朝歌前世掌管镇妖司时,曾听人说过,渑池有一只妖怪,黑熊成精,凶猛暴虐,力大无穷。永徽二十二年时,黑熊精不知怎么窜到了紫桂宫,惊扰了高帝陛下,害陛下回去后大病一场。朝廷为此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耗时两年,才终于将那只黑熊精打死。 全天下妖魔鬼怪的资料都在镇妖司存放,因为涉及高帝,李朝歌还特意找来当年的卷宗查看。她很确定,当年高帝受袭,就发生在今时今日。 皇帝李泽还在无知无觉地放箭,他接连射中两只猎物,兴致正高。李朝歌躲在树上,也在悄悄警惕着。 她目光从黑压压的树干中扫过,忽然视线一凝,看到一个黑影。这只黑熊成精已有许多年了,虽然还不能化为人形、口吐人言,但已经有了基础灵智。它知道皇帝浑身紫气缭绕,吃了皇帝对它的修行大有裨益,但是它也知道皇帝身边环绕着众多守卫,不能强攻,须得智取。 黑熊精伪装成普通猎物,骗过最外圈的守卫,静悄悄地靠近皇帝所在位置。它瞅到一个空档,猛然化出原型,呼啸着朝皇帝扑去。 皇帝正在射箭,忽然听到后面有咚咚的脚步声,都将地面震得微微颤动。皇帝下意识回头,毫无防备地,看到一簇巨大的黑影朝他扑来。 皇帝一瞬间反应不及。对面的侍卫看到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黑熊,直奔皇帝而去,大吃一惊。他们指着黑熊,慌忙道:“快拦住那只熊!护驾,保护圣上!” 周围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众人吵吵嚷嚷,林子中间有猎物横冲直撞,侍卫冲不过来,只能恐慌又徒劳地扯直了嗓子,高吼道:“护驾!快护驾!圣上小心……” 黑熊眼睛紧紧盯着皇帝,巨大的熊掌落在地上,地上的石子都被震得上下跳动。几个侍卫试图阻挡它,可是兵卒在它手里像没重量玩具一样,一巴掌就被拍到树上。黑熊鼻子里呼呼喘出白气,它忽然嘶吼一声,张大嘴朝皇帝扑来。 熊吼声震耳欲聋,周围的树都被它的声音震得簌簌落叶。御前侍卫耳边一阵嗡鸣,一瞬间都失去了听觉。可是侍卫已经没心思管这个了,他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黑熊张开血盆大嘴,像座山一样将皇帝笼罩。 一切仿佛变成慢镜头,御前侍卫眼睁睁看着黑熊纵扑,后爪扬起一阵尘土,熊掌上的尖甲闪着寒光,一点点逼近皇帝。就在黑熊尖锐的指尖即将接触到皇帝的时候,前方突然掠过一个人影,一柄长剑架住了黑熊的指甲,两物相接,发出一道刺耳的金属声。 一个女子停在皇帝面前,背影纤细,身量尚稚,却接住了巨大的山一样的黑熊。 12、赐婚 紫桂宫内,宫女们叉着手走来走去,迅疾又无声地妆点行宫。紫桂宫是建在渑池西的一处行宫,离洛阳城一百余里,坐马车半日的功夫就能到。紫桂宫依山而建,后面是广袤的红叶岭,猎物繁多,植被茂盛,是天然的皇家猎场。 今日圣人和天后莅临,紫桂宫中的宫人瞬间警醒起来,生怕哪里办的不妥,怠慢了圣人和天后。行宫除了皇帝皇后、皇子公主居住的宫殿,周围还散布着许多世家大族的别宅。这种时候,一个家族的底蕴便显得尤其重要,如果有幸随圣上出行,到达红叶岭后却无处落脚,那就尴尬了。 裴家累世为官,开朝时更是为李家立下汗马功劳,得三代皇帝重用,区区别院山庄根本不在话下。裴家的别苑离紫薇宫很近,几乎比邻而居,可见裴家在朝中的位置。 裴纪安要和广宁公主成婚的事早就在裴家传开了。在裴家长辈眼中,他们家尚公主稀松平常,只要儿子愿意,赐婚不过是和圣人说一句的事情,压根不存在被拒绝的可能。所以,虽然旨意还没求,裴家人心中已经将此事默许了。 裴大夫人便这样不紧不慢。广宁公主就在那里,朝中又没有人敢和他们家抢,着急什么呢?裴大夫人毕竟上了年龄,坐了一上午马车后腰酸背痛,她正打算休息一会,听侍女禀报大郎君来了。 裴大夫人坐起来,见儿子走进来,颇为惊奇:“大郎,你怎么来了?” 裴纪安给母亲行礼,问:“母亲,今日不是说好了进宫,请圣人赐婚吗?” 裴大夫人应了一声,说:“不急。圣人和天后要在紫桂宫住好几天呢,我们明日去说也来得及。” “不能明日。”裴纪安是真的吓怕了,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这一世,他不敢相信任何“改日”、“稍缓”、“约定”等说辞,没有一锤定音之前,一切皆有变化。所以,裴纪安对此很执着,说道:“母亲,今晚圣人和天后要开晚宴,所有人都要出席,今日宣布赐婚刚刚好。婚姻大事事关紧要,当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了。” 裴大夫人其实觉得儿子夸大其词,只是赐婚而已,又不是官场上的调度,就算推迟几天又能有什么变故呢?奈何儿子执意,裴大夫人也没办法,说道:“好,阿娘换身衣服,这就陪你进宫。” 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走入千秋殿,千秋殿是帝后寝宫,此时人来人往,正十分热闹。两边的宫女见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纷纷叉手行礼:“见过裴大夫人,裴大郎君。” 裴大夫人司空见惯,她微微点头,问:“圣人天后在里面吗?” “圣人去围场狩猎了。只有天后在殿中。” 裴大夫人没当回事,感叹道:“圣人真是好精神。赶了一上午路,我还以为圣人要休憩一会呢。” “圣人难得兴致高,一到行宫就带着近侍出去了。天后就在殿中,裴夫人和大郎君请随奴婢来。” 裴纪安听到宫女的话,很是怔了一下。皇帝居然出去了?他本以为皇帝在,才特意前来请婚的。 经历过前世后,裴纪安对天后的感情非常复杂。最开始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氏为后的时候,裴家虽然不喜武氏门第低,但也没有发表不满。后来武氏在皇后位置上坐得风生水起,不光和陛下育有两子一女,同时还帮助陛下处理朝事,前朝后宫全部打点得妥妥当当。裴家虽然觉得武氏太积极参政,非圣贤良妇所为,但是看着几个公主皇子的面子上,裴家依然对天后和和气气的。 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柔贤惠、聪明能干的皇后,居然会在丈夫死后,推开儿子,自己称帝。武后称帝自然经历了重重阻力,她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几乎把李氏皇族杀光,门阀世家被抄家流放的更是不知凡几。裴家的败落虽然是李朝歌一手导致,可是真正在后面授意的,是天后武照。 裴纪安重生之后,实在很不想面对这位皇后。奈何他们已经走到这里,扭头离去就是不给天后脸面,以天后记仇的秉性,日后少不了被清算。裴纪安只能硬着头皮,随母亲进殿。 千秋殿内,李常乐正依偎在天后身边撒娇。听见宫人禀报,李常乐自然而然地坐起来,对着来人甜甜喊道:“裴阿兄。” 裴纪安看到李常乐,眉眼也变得柔和:“广宁公主。” 裴大夫人和裴纪安依次给天后行礼,天后没有摆架子,很快就让他们起来,吩咐宫女赐座。 李常乐早就坐不住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还没有坐好,她就急忙说道:“裴阿兄,阿月怎么没随你们一起进来?阿父去打猎了,我也想去,你陪我去围场好不好?” “广宁。”天后微微沉了脸,轻呵道,“今日赶了一天路,别人还要休息呢。你不要捣乱。” 李常乐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一直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李善、李怀两个兄长都有些畏惧强势的母亲,李常乐却一点都不怕。 “阿娘!”李常乐噘着嘴顶撞道,“我又没有胡闹。裴阿兄文武双全,精通骑射,才不会累呢。” 裴大夫人见状,连忙说道:“承蒙公主看得上,大郎不甚荣幸。不过今日,妾身与大郎有一些事要跟天后说,恐怕没法陪公主玩乐了。” “哦?”天后微微坐正,她目光扫过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格外郑重板正的裴纪安,再看看天真娇俏的女儿,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天后不由含笑,对小女儿说:“阿乐,一会还有宴会,你回你自己殿里准备吧。” 李常乐拧眉,非常不情愿:“为什么?裴夫人要和阿娘说什么,为什么裴阿兄听得,我就听不得?” 天后无奈,呵斥道:“阿乐!” 裴大夫人朗声大笑,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常乐一眼,说:“公主长大了,已经变成大姑娘了。这些话,自然不方便让公主听了。” 李常乐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脸颊一下子爆红。李常乐匆匆站起来,面红耳赤道:“阿娘,我回去试衣服了,等晚上我再来。” 李常乐急忙提着裙子跑开,外面宫女一迭声唤“公主小心”。天后看到李常乐冒冒失失的动作,叹道:“都多大了,还和个小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 裴大夫人一会要求婚,此时自然给李常乐说好话:“公主天真无邪,正是真性情呢。公主容貌倾城,才学深厚,最难得的是心地极其纯孝。若能娶到公主为妇,当真是家门之福。” 天后已经从裴大夫人的话音中听出门道了,她笑而不语,道:“你们太捧着她了。她这种性子也亏得父母双全,上面有两个兄长帮衬。要不然,不知道得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 裴大夫人笑着应和:“公主纯善,全是陛下和天后保护的好。公主和普通女子不同,便是一辈子天真无邪也无妨。有陛下和太子在,谁敢欺负公主?” 裴大夫人这话既夸了李常乐,又捧了天后,天后和周围的宫女一起笑。女眷们一派和乐融融,而裴纪安却垂下眼睫,眸中半明半暗。 如果没有李朝歌,李常乐确实可以一辈子做一个快快乐乐、天真善良的小公主,眼睛里只有华服美食,歌舞太平,终生不知世事疾苦。然而,李朝歌出现了。 裴纪安记得前世,他无奈娶了李朝歌,李常乐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之后裴纪安每次见她,李常乐都闷闷不乐。曾经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被丢到保护圈外,被迫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后来,她为了避免嫁给不喜欢的人,干脆代发修行,出家当了道士。 就算这样,她还是被李朝歌杀死了。李朝歌睚眦必报,连方外之地都不放过。 裴纪安不想再看到李常乐变成前世那样,这一次,他要早早地,从她的父母兄长手里,接过保护她的重任。 裴大夫人和天后寒暄一会,慢慢进入正题:“公主今年十四,虽然还小,但是也该考虑婚配的事情了。裴家久蒙陛下恩德,大郎、楚月也和公主相交甚好。妾身斗胆再和天后讨个恩典,望天后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我家大郎。若是妾身能得到公主当儿媳,必视若己出,待公主如亲生女儿。” 天后和皇帝也很中意裴纪安,放眼长安、洛阳,世家子弟众多,但是像裴纪安这样文武兼修、品行优良,还洁身自好的,唯有这一位。裴家家风清正,双方知根知底,让李常乐嫁过去,天后也不必担心女儿被婆家苛待。 天后心里已经允了,但是女方许嫁,总要拿捏再三,所以天后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说:“等陛下回来后,请陛下拿主意吧。” 裴大夫人听到天后的话音就知道这件事已经稳了。洛阳城里谁不知道,圣人对天后言听计从,连两个人一起上朝都能允许。天后答应了,就相当于圣人答应了。 裴大夫人是社交圈的老手,非常懂分寸之道。她再三表明自家求娶之诚心,接下来没有逼问,慢慢和天后说起家常话:“圣人今日好兴致,才刚到行宫,就去围猎了。” “是啊。”天后回道,“我让他休息一会,他却说自己身体好得很,无需歇息。他带着人去红叶岭后山打猎了,还说要将猎物带回来,做今日晚宴的主菜。都多大人了,还风一阵雨一阵,和孩子一样。” 天后和皇帝感情很好,从话语中就能听出来。裴纪安正恍神,听到“红叶岭后山”这几个字,他突然浑身一震,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天后之所以能称帝,和高帝体弱、太子李善早逝有很大关系。高帝李泽从小身体就不太康健,但是多年来好生保养,并没有严重到不能处理朝政的地步。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是从一次围猎意外开始的。 皇帝在红叶岭遇到黑熊袭击,受到了很大惊吓。虽然最后人没事,但是皇帝回来后,病了许久,从此身体越发糟糕。皇帝在病榻中不能理政,朝廷大事全权由皇后武氏代劳,渐渐的,朝廷权柄就转移到武氏手中,以致于连太子宗室都无法动摇。 裴纪安想到这里悚然一惊,高帝遇袭发生在哪一次围猎?他记得是李朝歌回来之前,似乎,就是永徽二十二年。 裴纪安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天后和裴大夫人听到动静,都诧异地看向他。 裴纪安心急如焚,但是在天后面前不敢流露出丝毫不对,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天后恕罪,臣突然想起有一件事还没办妥,须得先行一步。臣告退。” 裴大夫人以为是裴纪安给李常乐准备的惊喜没安排好,看天后的表情,她也是这样猜测的。裴纪安对自己女儿上心,天后自然乐见其成,她笑了笑,说:“知道你们年轻人闲不住。本宫也不拘着你们,快去吧。” “谢天后。”裴纪安一边说着,一边快步离开千秋殿。等走出千秋殿的视野范围后,裴纪安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跑起来。 他必须要阻止武氏登基,那么太子李善、高帝李泽就不能出事。就算高帝最终还是去世,也必须将皇位传到太子手里。 天下不能再落入武氏之手。武氏若上位,李朝歌昌盛,亦将无可避免。 裴纪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裴家,他没有搭理周围此起彼伏的问好声,去马厩里牵起自己的马,就要往后山走去。他出门时,不知为何,正好撞到顾明恪。 顾明恪了然地看着他,问:“你要去何处?” 裴纪安来不及说话,匆匆敷衍道:“我要去后山。表兄,我现在赶时间,不和你说了,先走一步。” 顾明恪并没有避让,裴纪安牵着马走过时,他自然而然道:“我随你一起去。” 裴纪安翻身跨到马上,听到顾明恪的话,他下意识皱眉:“表哥你说什么?你体弱多病,恐怕不能骑马。” “无妨。”顾明恪说着朝马厩看了一眼,一匹白色的马像是突然通了灵性一般,自己挣脱缰绳,乖乖巧巧地走到顾明恪身边。裴纪安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奇怪,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时间细想了,匆忙说了一句:“好吧,表兄你自己小心。” 话音没落,裴纪安就驾马冲了出去,一路惊扰了许多下人。顾明恪不紧不慢上马,他的动作看起来比裴纪安缓慢了许多,可是两人的距离,却始终是恒定的。 裴纪安循着马蹄印冲到后山,他找到皇帝时,正看到一只黑熊向皇帝扑来。裴纪安一瞬间瞳孔放大,血液发凉,他正要飞过去救驾,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铿锵响亮的金属撞击声。黑熊的动作顿住了,硕大的前掌生硬地停在空中,裴纪安心脏砰砰直跳,他定了定神,凝眼细看,果然在黑熊的身前,看到一个熟悉的侧影。 黑熊沉重庞大,仅一条前肢比树还粗。而那个女子却纤细修长,皮肤白皙,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两厢对比太过鲜明,都让人觉得魔幻。 这个变故又急又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连皇帝都愣愣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完全忘了要赶快退到安全之地。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那个女子又动了,她慢慢推高自己手里的剑,竟然硬生生地,将黑熊从原地推走。 黑熊大概也没想到它竟然会被一个人类推开,还是一个塞牙缝都嫌细的年轻少女。黑熊咆哮一声,再次朝人群扑来,女子不慌不忙,再一次用剑将其拦住,几次闪避后,成功将黑熊从皇帝身边引走。 裴纪安呆愣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她,竟然是她,居然是她。 一个能将以体重力大而闻名的黑熊强行推走的女人,除了她,再不做其他人想。裴纪安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李朝歌,她竟然也重生了? 13、相认 裴纪安自重生以来,经常神志恍惚。他以为是自己刚刚新生,还没有从前世中抽离出来,等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直到今日见了李朝歌,他终于明白,并不是因为时间。 李朝歌带给他的影响,即使跨越生死,再世为人,也始终不可磨灭。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可是看到她的时候,只一个侧影,就足以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尤其是他意识到,她也重生了的时候。 前世李朝歌在永徽二十四年回到长安,她回宫时,高帝已经逝世了。先帝驾崩后,只要后一位皇帝和先帝感情尚可,为人也比较讲颜面,当年一般都会延续前任帝王的年号,直到第二年再改称新元。所以,李怀继位后,继续沿用了高帝李泽的年号。 只可惜,李怀根本没有顺利登基,就被禁锢了。东都政局剧烈动荡,最后,由太后武氏代理朝政,一年后,李怀被废,武照登基。 李朝歌的崛起,和武后掌权密不可分。武后急需有人帮助她铲除政敌,就在这个时候,李朝歌出现了。 前世在永徽二十二年时,李朝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公主,更不可能从剑南跑到渑池,恰到好处地帮高帝挡下致命一击。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预知了后面的事情,提前来到洛阳了。 裴纪安心里一时乱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朝歌。他以为两人已经两清,他可以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可是为什么,他带着记忆,李朝歌也带着记忆? 这样的他们,究竟是重生了,还是依然活在前世? 裴纪安恍惚,忽然被四周的声音惊醒。李朝歌将黑熊引走,皇帝身边终于腾出空地,一众侍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纷纷保护着皇帝撤离。 裴纪安强行停止脑中乱麻一般的思绪,快步上前,保护皇帝撤退。 皇帝被人簇拥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问:“这位姑娘是……” 侍从们一起摇头,不光皇帝好奇,他们也很好奇。在今日之前,如果有人和他们说人可以徒手搏熊,他们必然是要笑掉大牙的。然而现在,这一切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们眼前。 非但可以只身和熊搏斗,甚至可以将熊推走。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一个少女身上。 白千鹤蹲在树上,陷入对自己人生的怀疑。在此前二十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英俊潇洒,天赋尚可。他从小就是同龄人中进步最快的一个,他拳脚武功不错,轻功尤佳,所以,白千鹤一直很相信自己。但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李朝歌看着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结果竟然能接住一头熊的攻击,并且硬生生将熊推走。这真的是一个人能实现的事情吗? 白千鹤回想从剑南到东都这一路,顿时感谢李朝歌不杀之恩。 李朝歌和黑熊缠斗,她余光留意到皇帝已经走远了,也就是说,她可以放开手脚攻击了。李朝歌顿时松了口气,动手不再瞻前顾后。不过,熊毕竟是丛林中没有天敌的存在,皮糙肉厚,力气极大,要命的是体重极其惊人。这只黑熊精生了神志,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打起来就格外难缠。 李朝歌一个人没法完全牵制黑熊,她需要帮手。秉着苦力不用白不用的原则,李朝歌没有客气,直接冲着白千鹤的藏身之处喊道:“别躲了,你下来帮我,我就不再抓你去大理寺。” 白千鹤确实没打算袖手旁观……不过,他听到李朝歌的交换条件,面容扭曲了片刻。 这个女子,连请人帮忙的理由都如此不落俗套。 白千鹤瞅准时机跳下树,借着冲力踹到黑熊脑袋上,一个翻身跃到空中,问:“你要我做什么?” “缠住它。” 这个要求对白千鹤来说不成问题,他虽然学过拳脚功夫,但毕竟轻功才是专长。单打独斗白千鹤不行,但是牵制住黑熊,溜着它放风筝,白千鹤还是敢应承的。 白千鹤施展轻功,在树林里神出鬼没,时不时踹黑熊一脚。黑熊精被他骚扰的不胜其烦,没一会就暴躁得直咆哮。 李朝歌趁机将真气凝结在剑上,对准黑熊精脑袋而去。熊本来就皮糙肉厚,这只黑熊又是强化体力挂的,攻击它的身体、慢慢寻找命门太麻烦了,不如直接爆头。 只要把头打爆,无论什么妖物都该死了,简单又省事。 李朝歌趁着黑熊的视线被白千鹤吸引走,飞身而起,重重一剑击打在黑熊精头上。李朝歌的剑上灌注了真气,但依然没有刺穿黑熊精的皮毛,不过黑熊精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也不好受。 黑熊精出奇暴怒,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用力挥来一掌。李朝歌没有硬接,她在极近的距离跳起身,一脚踩在黑熊精的前掌上,在黑熊精抓紧之前,顺着黑熊精挥掌的力道飞了出去。 黑熊力气极大,这一下将李朝歌送出很远,正好躲过黑熊的攻击。黑熊精发现自己被这个人利用了,又怒又气,嘶吼着追在李朝歌身后。可惜黑熊精身体庞大,怎么比得过李朝歌轻巧。她从容地在树上借力翻身,施施然从树梢上落下来。 降落时,她无意抬眼,正好看到对面一个人骑在马上,静静注视着她。 他身骑白马,一身白衣,握着缰绳,轻松又笔直地坐于鞍上。中间有枯叶飘落,两人视线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明明不远处就是激烈的战场,可是对他来说,从容的仿佛在自家花园闲庭信步。 李朝歌瞳孔剧烈收缩,连双脚踩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带给她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她十二岁时在屏山看到的那位仙人,以及前几天出现在黑森林的蒙面人,难道是他? 李朝歌太过震惊,一时都忘了她还在战斗。这时候地面上的石子轻微地颤动起来,白千鹤在后面崩溃大喊:“妹妹,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这里撑不住了!” 李朝歌回神,连忙反手竖起剑,到前面去帮白千鹤。李朝歌和白千鹤一个攻击,一个牵制,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双方都是身经百战的人,配合的紧密无间,没过多久,庞大的黑熊精就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黑熊倒下后,白千鹤也力竭摔倒。太刺激了,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经历过这么激烈的战斗。危险,但是也畅快! 李朝歌现在的功力毕竟不比前世,她的样子也有些狼狈。她一把擦掉自己脸侧的汗,目光定定看向刚才的地方。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又消失了? 他到底真的存在,还是说只是她的幻觉呢? 李朝歌实在忍不住,用脚踢白千鹤的衣服,问:“喂,刚才骑马那个人,你能看到吗?” 白千鹤躺在地上,他懒得动弹,随口说:“能啊。这里站着这么大一只黑熊,他的马居然没有受惊,真是匹好马啊!” 李朝歌正皱着眉思索,听到白千鹤的话,又是气又是嫌:“你就关注这些东西?” 白千鹤哪能不知道李朝歌的意思。方才他们两人和黑熊搏斗,这个男子就在不远处,甚至他都没有下马。可是黑熊一心缠着他们,完全没有去攻击看起来更弱的白衣男子。 其实白千鹤也早早注意到此人了,他见男子闲庭信步,镇定自若,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他一直忍着没说,没想到,李朝歌也能看到。 不是鬼,那就是人了。黑熊攻击他们却不去攻击白衣男子,要么是男子有独特的隐身术,要么是这个男子道行太高,远远超出黑熊。动物趋利避害,所以不敢去挑衅更强大的敌人。 无论哪一个解释,仔细想想都挺吓人。 白千鹤像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再一次怀疑他的自我认知。 东都一个疑似走丢的公主,能徒手掰熊,围猎场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能把巨熊吓得不敢靠近。 朝廷竟然如此卧虎藏龙?难道官府多年来对江湖不闻不问,其实是手下留情? 李朝歌和白千鹤将熊放倒后,没一会,穿着红衣服的内侍过来了。内侍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巨熊,确定对方死透了之后,才如释重负地走过来:“这位姑娘,这位郎君,圣人请。” 白千鹤七歪八扭地躺在地上,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立刻去观察李朝歌的表情。李朝歌收了剑,素着脸,轻轻点头:“好。” 李朝歌毫无反抗地跟着内侍走,白千鹤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跟在李朝歌身后,打算去前面看看热闹。 李朝歌很快被带到李泽面前。皇帝身边被许多人围着,他看到李朝歌走来,还隔着很远就主动问:“是你杀了熊?” 李朝歌见到皇帝,手指都绷紧了。她全身紧绷,面上却冷冷淡淡点了下头:“对。不止是我,还有另一个人帮忙。” 皇帝了然,他虽然养尊处优,不通武功,但毕竟能看出来谁在刚才的战斗中出力最大。没有另一个人,她也能杀死黑熊,只不过时间耗得久些;但如果没有她,仅凭另一个男子,无论如何不能将黑熊放倒。 皇帝难得见武功这么强横的人,而这样惊人的武力,还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皇帝好奇,随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方,父母何人?观你面貌年纪并不大,为什么会有这么强悍的武功?” 李朝歌手指紧紧握着剑,因为太用力,指节都绷得发白。她停了一下,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无波无动地说:“我从小走丢,不知道父母是谁,被一个侠客抚养着长大。我和养父居住在剑南道,便算是剑南人氏吧。” 从小走丢,剑南……皇帝听到这几个字,眸光动了动。他莫名严肃起来,仔细端详李朝歌的脸。刚才他就觉得面善,现在仔细看,果然更像了。 皇帝的声音不知不觉绷紧,问:“你何时走丢,今年多大?” “老头子说捡到我的时候六岁,如今已过了十年,正好十六。。” 和朝歌一模一样,皇帝脸色变了,追问道:“那你可知你的姓名?” 李朝歌摇头:“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似乎有人叫我朝哥,这些年老头子和其他人都喊我朝哥儿。” 安定公主走丢的信息公告天下,皇帝能听出来,其他人如何听不出来。许多随从、内侍露出怀疑之色,怎么会这么巧,圣人和天后来行宫散心,碰巧被野熊袭击,碰巧被人救驾,又碰巧这个人和安定公主有着一样的身世?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圆满的巧合? 内侍近臣俱一脸怀疑,而皇帝却陷入骨肉思念中。他挥开随从,周围人一迭声唤“陛下”,皇帝不管不顾,执意走出保护圈,停在李朝歌面前,仔细地凝视她。 李朝歌脊背都紧绷起来。皇帝看了一会,眼角忽然湿润,抚手道:“像,太像了。” 脸颊和额头像年轻时的天后,流畅圆润,是大气的鹅蛋脸。而她的眼睛和鼻子,又带着李氏皇族的深邃。 李氏祖上有胡人血统,眉眼比一般人鲜明挺拔。她无疑继承了父母双方长相的长处,脸型流畅,皮肤细腻,眉眼却精致立体,鼻梁挺拔。尤其是她的眼睛,弧线优美,睫毛纤长,眼角微微上勾,美艳中掺着一股杀气。 李朝歌明知故问,茫然道:“怎么了?” 皇帝伸手擦掉眼角的泪,用力握住李朝歌的手,慨然道:“孩子,你并不是剑南人氏,也不叫朝哥儿。你出生在长安,你的名字,唤李朝歌。” 14、公主 皇帝说完后,李朝歌短暂地恍惚了片刻。她千里迢迢赶到洛阳,提前埋伏在行宫,就是为了听这句话。她自然知道自己是李朝歌,她也算计好接下来每一步。然而冷冰冰的计划,和真实地听到父亲说她的名字,感觉完全不同。 她前世拼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的父亲亲口喊她一声,吾儿李朝歌。 李朝歌眼睛蓦然涌上一股酸意,她飞快地眨眼,将泪水压回去,哑着声音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皇帝含笑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像。李朝歌走丢的时候虽然还小,可是看眼睛轮廓,嘴唇下巴,和六岁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长开了,变得更好看了。他和天后都长于文史,不通武艺,没想到长女却有这样天分,习得一身好本领。皇帝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你在剑南何处居住,可曾受过委屈?” 皇帝一副拉着李朝歌长谈的架势,内侍担心密林中危险,不得不提醒道:“圣人,黑熊刚刚伏诛,附近说不定有它的同伴。圣人和公主久别重逢,不妨回宫慢慢说。” “是啊,瞧朕,看见你太激动,都忘了天后。”皇帝兴致勃勃,拉着李朝歌就要往回走,“天后这些年十分思念你,要是她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我们赶快回去告诉天后。” 皇帝欢欢喜喜,恨不得立刻带着李朝歌见天后。周围的侍从见皇帝兴致高,俱默默低下头。 皇帝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可是,这真的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吗?如果按她所说,这些年她居住在剑南,那今日为何会出现在紫桂宫? 裴纪安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一幕提早发生。他本来下定决心,这一世绝不能让李朝歌出头,可是看到她和亲生父亲相认,裴纪安不知为何觉得酸涩。 李朝歌前世是个女魔头不假,但是也须得承认,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她幼年走丢,少年被弃,一生都在寻求亲人的认可和爱。可惜她生在帝王家,一个注定不会有爱的地方。 裴纪安轻轻叹气,心道罢了。既然他重生了,李朝歌重生也算公平。他们俩前世同归于尽,她杀了他的爱人和家族,他亦毁了她的生命和事业,算是扯平。前世她一直求而不得,今生,只要能阻止武后称帝,就让李朝歌当一个平安如意、一生和乐的公主吧。 但是,她的称心如意里不会包括裴纪安。他本就不爱她,前世纠缠半生已是折磨,这辈子,两人都各自放手,另寻良人。 侍从们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真的是走失的公主,可是,架不住皇帝信。他们不敢多说,沉默地跟在帝驾后,护送着陛下和“公主”回宫。裴纪安跟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后退,默默远离前方。 皇帝拉着李朝歌走在最前,一路上不断说话。裴纪安不想再引起李朝歌的注意,自然能躲着就躲着。 其实他知道,李朝歌绝不会就此罢休。她是一个很执着的人,自己认定了的事情从不改变,前世她就对他一见钟情,今生,未必愿意放手。然而,这一世毕竟重新开始,裴纪安可以装作不知道前生,尽量避免两人会面。等接下来圣人公布赐婚圣旨,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裴纪安故意留在人群后,他拖延时间时,恰巧看到顾明恪。裴纪安微微一怔,这时候才想起来,表兄也跟着他出来了。 裴纪安不由皱眉。表兄向来体弱,走路遇到风都咳嗽,姑母为此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思。顾明恪这样的身体,怎么能骑马呢? 裴纪安驭着马走到顾明恪身边,低声问:“表兄,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体还可以吗?” 顾明恪摇头,淡淡道:“无妨。” 裴纪安盯着顾明恪清冷优美的侧脸,眉毛越敛越紧。碍于在外面,裴纪安不好明说,只能暗暗提醒道:“表兄,你体弱多病,应当好生休养。你刚才骑着马过来时,可曾遇到黑熊?那只熊凶悍野蛮,危险至极,你是怎么绕过黑熊,走到这里来的?” 顾明恪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骑着马,自然而然就通过了。它并没有攻击我,可能,是没看到吧。” 裴纪安听到,又后怕又生气,不由沉了脸,严肃地说:“表兄,幸而你这次运气好,没有被黑熊发现。但是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表兄,你可要多加小心。” 顾明恪听到这话,莫名笑了笑。他回头,一双黑白分明、清曜照人的眸子静静看着裴纪安:“你也是。” 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只是表兄关心他而已,但是裴纪安听着,莫名觉得不适。 裴纪安缓慢地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迟疑:“好。多谢表兄关心。” 皇帝风风火火地拉着李朝歌回到紫桂宫,看样子恨不得生出双翅,倏忽千里。皇帝回到行宫后,都来不及整理衣服,便急忙问:“天后呢?” “天后在千秋殿,正随裴大夫人说话。” 皇帝压根没留意宫女所说的后一个人名,他回头,着急寻找李朝歌的身影:“朝歌,快随朕来,你母亲在千秋殿。” 李朝歌骑在马上,迟迟没有下马。她手里握着缰绳,手指无意识地掐紧绳索,几乎把绳子捏断。可是这一天迟早都要面对的,李朝歌用力掐了下自己掌心,利索地翻身下马,点头道:“好。” 宫女本来正在奇怪陛下出行队伍里怎么多了个女人,等听到李朝歌的回话,她都吓了一跳。这个女子是何人,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和陛下说话?可是皇帝却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耐心地等着李朝歌走近,之后更是亲自领路,带她去千秋殿。宫女低头叩额,恭送皇帝离开。众多脚步声从她面前掠过,这时候宫女忽然惊醒,刚才皇帝称呼天后时,用的是“你母亲”。 母亲?难道,这是…… 千秋殿内,天后正和裴大夫人闲话,宫女匆匆进殿,蹲身道:“殿下,陛下回来了。” “哦?”天后吃了一惊,竟然这么快?她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一边往殿门走,一边问:“陛下这一路可平安?这么快就回来,想来是猎到了奇珍异兽吧?” 宫女正要回话,外面已经传来皇帝的声音。宫女听到,立刻下跪,恭恭敬敬以手贴额:“参见陛下。” 裴大夫人也赶紧行礼。皇帝大步迈过门槛,兴高采烈道:“天后,朕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和你说!” 天后许久没见皇帝这么高兴了,她奇了一声,迎上去问:“妾身参见陛下。陛下猎到了什么,竟然这样高兴?” “并不是猎物。”皇帝走到宫殿中,才发现裴大夫人也在。他惊讶,道:“裴夫人也在?” 裴大夫人上前给皇帝行礼。裴家地位不菲,进宫后无人敢怠慢,按理在宫门口,皇帝听到千秋殿宫人的禀报后,就该知道裴大夫人也在了。 可是他却没留意到。到底是什么占据了皇帝的心神,能让皇帝忽略裴家?这时候裴大夫人发现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看年纪不大,然而一双眼睛亮极清极,顾盼时,甚至还带着些杀气。 不像是宫眷官眷,反倒像是哪里的女土匪头子。但是她的容貌却殊为出众,一闪而过间,裴大夫人生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但是再细想时,那股感觉又消失了。 裴大夫人直觉她疏忽了很重要的东西。不等裴大夫人想明白,皇帝已温和而直白地开口:“裴大夫人,朕有些事要和天后说。劳夫人代朕向裴相问好,改日,朕邀裴相进宫下棋。” 裴大夫人立即道:“谢圣人挂念。妾身告退,请圣人和天后留步。” 往常皇帝都对裴家礼让三份,但是这次,裴大夫人提出告辞后,皇帝都没有挽留,就由着她出去了。离殿时,裴大夫人和那位少女擦肩而过。少女神情冷淡,目不斜视,裴大夫人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森森的寒气。 等出殿后,裴大夫人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是怎么了?” 千秋殿内,等裴大夫人走后,宫人也鱼贯退下。很快,殿中只剩下皇帝、天后和李朝歌三人。天后眼睛扫过皇帝,笑道:“圣人,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怎么搞得这样郑重?” 皇帝对李朝歌招了招手,说:“朝歌,快来见过你母亲。” 天后原本笑着,听到那个名字,她怔了一下,整个人都顿住。 皇帝刚才说什么?朝歌? 李朝歌慢慢上前,合手跪下,结结实实地给天后三叩首:“母亲。” 这一跪给生她养她的母亲,也给前世识她用她的君王。她之一切都是武后所赐,她的身体发肤,她的公主身份,她横行洛阳的跋扈,她凌驾朝堂的特权。 没有武后,绝不会有日后的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可是最终,她却杀了武后,杀了她的亲生母亲。 李朝歌对做过的事从不后悔,大丈夫敢作敢当,人是她杀的,事后假惺惺有什么用?可是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 她对父亲的感情是遗憾和好奇,对母亲,则是深深的愧疚。 她重生以来,一直想亲自向母亲请罪。她李朝歌前世今生两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 天后听到“朝歌”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波涛汹涌,眼睛马上湿润了:“你是……朝歌?” “是啊。”皇帝看着一向要强的妻子露出泪意,自己也心生酸楚,“朕去后山打猎,途中遇到一只熊,正巧是她救了朕。朕见她面善,询问后得知她在剑南长大,六岁和家人失散,今年十六岁。和朝歌一模一样。” 臣子侍从都怀疑此女假冒公主,可是皇帝和天后没怎么怀疑就信了。孩子是他们生的,冥冥中的血缘牵引骗不了人,天后一看到李朝歌,本能生出种强烈的直觉,这就是她的大女儿。 永徽十二年,丢失在乱兵潮中的女儿。 李朝歌还跪在地上,额头牢牢贴着地面。天后擦干眼泪,连忙将她扶起来,握着她的胳膊仔细看。 天后极细致地扫过李朝歌脸上每一个细节,片刻后,和皇帝说:“像,朝歌小的时候眼睛就上挑,右眼下面有一颗泪痣。圣人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还担心过朝歌长泪痣,长大后会为爱所苦,为情所困,动不动就流泪。没想到长大了,并不是一个爱哭的性子。” 皇帝听到惊讶:“朕说过这些话吗?” “当然说过。”天后白了皇帝一眼,拉着李朝歌说道,“幸好你没应了他的话。女子这一生本就不易,若是还要被情爱所困,那就太艰难了。” 李朝歌垂下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前世的时候她就不太会和家人相处,她也知道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感情本就生疏,她若是再冷冰冰的,母女如何亲密得起来?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她长这么大没撒过娇,她从小被周老头当麻袋养,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哪有哭着喊疼的份?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被人娇养,男人可以做的她也可以,男人不能做的,她仍然可以。 相较于等着别人将东西捧给她,李朝歌更喜欢自己去拿。 不会说那就不说话。天后拉着李朝歌打量,李朝歌就安安静静杵着,任由她看。天后毕竟不是普通女人,她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说:“回来了就好。这些年你不在宫里,几个兄长妹妹都很想你。你先去换身衣服,等一会,我叫太子和常乐过来,你们兄妹好好说说话。” 李朝歌点头,硬邦邦应下:“好。” 很快有宫人上前,引着李朝歌去换衣服。等她们出去后,天后和皇帝坐到塌上,感慨道:“这些年她流落民间,应当受了许多苦。我看她的手上全是茧子。” 皇帝倒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心高兴女儿找到了,哪儿会留心其他细节?皇帝叹道:“她毕竟在民间长大,性情和京城的女子不一样。说话就只会老老实实听着,连接句场面话都没有。不过她说她被一个侠客收养,从小习武,也难怪。” 天后听到,眉梢微微一动:“哦,习武?” 15、驸马 “是啊。”皇帝便是见多识广,身边环绕着天底下最顶尖的人才,见到李朝歌依然觉得稀奇,“后山不知道为什么闯进来一只黑熊,天后你没看到,那只熊足有一丈高,看起来像小山一样,可是朝歌单手就能抵住黑熊的攻击,最后还杀了那只妖熊。收养她的人,应当是个避世退隐的神人,要不然,当年也无法从乱兵潮中救下她。” 即便十年过去了,皇帝想起当年那场叛乱,依然觉得心惊胆战。 朔方是长安北边的军镇,南接壤关中,北尽唐之北境,军屯数量占全国四成之一,算是唐朝最强大、最发达的军镇区了。朔方本该是长安最坚实的堡垒,可是永徽十二年,却险些成了覆灭大唐的危难。 朔方节度使勾结妖道,意图攻占长安,拥兵自立,因为当年李家就是这么搞的。按理李唐已经统治中原近六十年,建朝后轻摇赋税,鼓励农耕,米价从前朝末年一斗三千文,降到一斗六十文,这时候造李唐的反,和当年李家反隋截然不同。然而朔方节度使一帆风顺,势如破竹,近乎摧枯拉朽地逼到了潼关外。 长安大乱,皇帝和朝廷匆忙离开长安,赶往益州。益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再加上周围有天然屏障,是最适合保存实力的地方。朔方节度使能把皇族逼成这样,并不是朔方的军队如何强盛,或者朝廷的驻军多么腐朽,而是因为朔方勾结妖道,有鬼兵鬼将助阵。 据当年幸存的前线将士说,叛军攻过来时本来是正常的,朝廷军按照阵法抵抗,两军相接时,对方阵营里突然响起幡铃声,一些轻飘飘的纸兵、纸兽飘落在地上,突然变成活物,不怕死也不怕痛,疯了一般攻击朝廷军。这些怪物虽然是纸做的,可是咬合力不比真正的虎兽小,而且被他们咬住的人,伤口会泛出黑气,没过几天就全身腐败而死。 朝廷军大哗,士气一落千丈,节节败退。很快,潼关就失守了,皇帝带着后妃仓皇南逃。在逃难路上,李朝歌落入叛军和纸兽乱潮中,就此音信全无。 皇帝当时痛失爱女,又适逢烽烟四起,家国不在,心情十分抑郁。他本以为李唐江山就要断送在他这一代,没想到李朝歌丢失后没多久,那些诡异的纸兵纸兽突然消失了。朔方节度使暴毙帐营,被叛军尊称为国师的妖道也不知下落,朝廷军绝地反击,逐渐开始占领上风。 从一开始,这次叛乱难缠的便是纸兵纸兽,而不是朔方之军。妖道消失后,叛军群龙无首,没过多久朔方之乱平,李泽带着朝廷后宫,回到长安。 叛乱平息了,可是他们走丢的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多年来皇帝一直心存愧疚,为此他将全部的爱都倾注在李常乐身上,以此弥补对大女儿的亏欠。天后也对李常乐宠溺非常,想来,她和皇帝是一样的。 一别十年,宫中所有人,包括皇帝也觉得李朝歌已经死了。身强体壮的士兵都在纸兵纸兽手中活不下来,何况一个六岁的孩子呢?没想到,她竟有如此机缘,被一个隐士高人所救,并且隐姓埋名十年,习得了一身好本领。 皇帝唏嘘当年,并没有注意到天后垂着眸子,不曾表态。皇帝说完后,满身劲儿无处使,一腔父爱蠢蠢欲动:“她这些年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明明是公主,本该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结果却在民间蹉跎了十年。既然她回来了,那么一切待遇理该比照广宁,甚至还要更高些。她的封号已经有了,继续用安定就好,公主府也是时候修建了。对了,她的封邑是多少,要不要再加点?” 天后听到这些话,眼神动了动,说:“圣人,公主封邑不过三百五十户,安定这些年累积的食邑已经一千户了。她刚刚回来,正要熟悉人脉,慢慢融入到东都。你若是再封赏她,让其他宗室怎么想?广宁又怎么想?” 天后处事要比皇帝圆滑的多,皇帝一想也是,李朝歌本就是突然出现的,要是再给她搞特殊,只会替她树敌,不利于让她融入环境。皇帝打消了这个念头,说:“那就从其他地方补偿她吧。如今我们一家团聚,日子还长着呢,不急。” 天后也这样想,过犹不及,这种事还是循序渐进、春风化雨为好。母亲的关注点到底和男人不同,天后忆起一件事,问:“现在是二十二年,朝歌今年十六岁了?” “是。”皇帝点头,感慨道,“岁月不等人,都十年了。” 天后见皇帝还是没听到点子上,只能再一次提醒:“圣人,国法有规,女子十七岁当嫁,她今年已十六岁了。” 这回皇帝终于想起来了:“对啊,她都十六了,该招驸马了。” 按照唐律,女子十七岁必须婚嫁,要不然朝廷就会遣派官媒,强行给未婚男女婚配。到时候嫁给瞎眼的瘸腿的,可由不着自己。自然,没有官媒敢指点公主,可是李朝歌年纪已经不小,是时候考虑婚嫁的事情了。 正巧今日裴大夫人向李常乐提亲,天后一起说给皇帝,道:“刚才裴大夫人也在,和我说了裴大郎君和常乐的事情。依我看,她们姐妹俩没差几岁,干脆好事成双,将朝歌的婚事也一起办了吧。” 皇帝一听到两个女儿都要出嫁,本能地皱眉:“怎么两人都要嫁人?她们才多大?” “常乐今年十四,朝歌更是十六岁了,是时候筹备了。要不然等十七八还嫁不出去,岂不是叫百姓笑话?” 行吧,家里的事皇帝一向听皇后的,于是点头道:“好,这些事,天后你来安排吧。裴大郎和常乐一起长大,品行信得过,反倒是朝歌,你一定要好好把关,务必给她挑个十全十美的驸马。” 天后应下,笑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圣人,你只叮嘱朝歌却不管常乐,要是被孩子们听到,恐怕要说你偏心了。” 皇帝摇头。他自然对小女儿更有感情,可是李朝歌刚刚找回来,还在民间受了许多挫折,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加倍补偿。他没能护着她无忧无虑长大,那给她找一个好夫婿,保护她下半生安稳无忧,便是他这个父亲唯一能做的了。 皇帝说:“朝歌和常乐不同,常乐心地纯善,仁义大方,她会明白的。再说,裴纪安是长安洛阳数一数二的人物,常乐招了他做驸马,日后有裴家帮衬,婚后已经比朝歌强了一大截。如此,更要给朝歌好好挑一个驸马,就算比不上裴纪安,也不能差太远。要不然以后姐妹两人越差越大,那才是真的埋下祸患、离间姐妹感情呢。” “我明白。”天后说道,“圣人担心的这些我都懂,我定好好把关,给朝歌挑一个不逊于裴纪安的驸马出来。” 皇帝道:“朕自然相信你。朕刚才那些话,不过是有感而发、言之所至罢了。这么多年来,你办事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从无一次偏差。朕就是不相信自己,也不会不放心你。” 天后抿唇轻笑,道:“我们夫妻多年,哪还用说这些。圣人,时候不早了,过一会该开宴了。你快去前面忙吧,我去看看朝歌。” 皇帝十分放心天后,当即如释重负,毫无忧虑地出门了。天后静静在千秋殿中坐了一会,叫来宫女,问:“大公主呢?” “公主在后殿更衣。” 天后轻轻点头,吩咐道:“你们好生侍奉,勿要怠慢了公主。” “奴婢遵命。” 千秋殿后殿,宫女们鱼贯跟在李朝歌身后,手里捧着瓶瓶罐罐,要为李朝歌沐浴更衣。女官知道这位刚回来的安定公主是江湖人士,恐怕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奉,为此特意说:“公主,一会有晚宴,礼服复杂繁琐,须得多人配合才能穿好。奴婢等人奉天后之命侍奉公主沐浴,之后,再伺候公主更衣。” 李朝歌明白宫廷的规矩,就算她不在乎形象,也不可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衣去参加宫廷宴会。她点点头,说:“我明白。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按最常用的章程安排就好。” 女官微微吃惊,听说这位公主一身匪气,能孤身杀熊,她本以为这是个蛮横凶悍的主,没想到,竟意外的好说话。女官应是,招呼宫女们放水、熏香,引着李朝歌沐浴净身。 李朝歌沐浴出来时,宫女们为她拿来中衣,要亲手为她穿上。李朝歌没有拒绝,由着她们在自己身边忙来忙去,将她身体胎记看个明明白白。 李朝歌前世和天后相处了那么久,最是明白这位女皇的秉性。李朝歌知道天后已经相信她就是李朝歌了,但是这并不影响天后会再三取证,屡次试探。这些宫女里必然有天后的眼线,查看她身体上的胎记或者小痣,回去和天后禀报。天后自己生的孩子,当然知道一些细微特征,到底是不是真的,一对就知。 而且,天后也会派人去剑南,和当地人核查李朝歌的身份。不过,天后势必要无功而返了。这些年周老头怕被人找到,行踪格外小心,除非天后的人能穿过黑森林,找到黑林村,不然,必然什么痕迹都找不到。 李朝歌对此并不担心。她是真的李朝歌,查千遍万遍也不怕。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五官,肖似武家女子的脸,便是最好的证据。 宫女们给李朝歌换衣服时,发现这位公主虽然看起来纤细,其实脱了衣服后身材特别窈窕。该细的地方细,该鼓的地方鼓,而且因为多年习武,皮肤紧致,双腿又细又长又直,腰腹处甚至有漂亮的线条。 换衣的宫女们默默红了脸。两个宫女给李朝歌系襦裙,她们一低头,见李朝歌胸口处有一道疤,长度将近有两寸。虽然颜色不深,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可是放在李朝歌白皙紧致的皮肤上,还是很刺眼。 宫女见李朝歌从头到尾非常配合,看起来很好脾气的样子,于是壮着胆子问:“公主,这道疤是什么?” 李朝歌低头瞥了一眼,这道疤是前世裴纪安穿心那一剑留下的,这一世重生,她身上很多痕迹没有了,唯独这道疤,跟着她来到了新世界。 李朝歌浑不在意,淡淡道:“以前不小心受伤,留下的教训。” 这些宫女们虽然是奴婢,但也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她们听到李朝歌的话,纷纷叹道:“这么长的伤口,那该有多疼啊?公主,您以后可要小心,不能再受伤了。” 李朝歌对喊疼的话置若罔闻,唯独听到后一句,她很认真地点头:“以后再不会了。” 吃一堑长一智,以前可以说不懂情爱,年少无知,这一世她要是再轻信男人,被男人害死,那就活该她死无葬身之地。 其他人端来托盘,宫女环住李朝歌的腰,将叮叮当当的玉佩系到腰带上,面红耳赤地退下,俯首道:“公主,礼服换好了。” “嗯。”李朝歌慢慢放下双臂,习以为常。她前世当了许多年的公主,刚回来时还不适应,后面时间久了,也能习惯由侍女帮她换衣。毕竟朝廷许多礼服,真的不是一个人能穿好的。 另一波宫女上前,行礼道:“公主,奴婢给您梳发。” 李朝歌坐在镜子前,眼神微微一错,扫到一个宫女悄悄出去了。李朝歌了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就当自己没看到。 千秋殿前殿,天后听完宫女的禀报后,彻底放下心。接下来,派人去剑南查一查,这件事便可以敲定了。天后心里其实已经认定,然而多年习惯使然,小心些总没错。 另一边,李朝歌换好衣服,梳好妆容,镜子中的人如同拭去灰尘的明珠一般,散发出耀眼的光辉。宫女们被李朝歌的容光所摄,纷纷赞道:“公主真美。” 类似的话李朝歌实在听腻了,她随意点头,说:“我累了,想一个人休息一会。你们先退下吧。” 宫女们齐齐拜首:“遵命。” 宫娥像是棋子一样整齐有序地退下。等人走后,李朝歌坐到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道:“下来吧。” 16、亲人 李朝歌话音落后,宫殿里安安静静的。李朝歌没有在意,低头掀动茶盖,缓慢地将热气吹散。 氤氲的雾气中,一个身影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地无声,唯有细微的灰尘轻轻飘落。白千鹤跳到地上,刚站稳,就说:“事先声明一点,我刚刚才来,你换衣服的时候我不在。” “我知道。”李朝歌平静地喝了口茶,轻声道,“要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白千鹤一时无语,但又知道李朝歌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要是敢动不正色的心思,都不需要施行,刚起意就被李朝歌一刀了结了。 白千鹤见两人没有误会,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话,便自己找地方坐下,随便挑了个橘子剥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李朝歌知道她这边换完衣服,天后肯定很快就会来传她。李朝歌并不意外,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有劳,走吧。” 李朝歌出门,去见天后。前殿中,天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听到宫人禀报,天后合上册卷,抬起头笑道:“朝歌,你来了。” 天后先前看到李朝歌的脸,就知道她换一身衣服一定会极美,但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大大冲击到天后了。面前的女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眉眼如画,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若隐若现。柳叶眉加泪痣,这样的长相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应当是极苦情、柔弱的,然而李朝歌眼角上勾,瞳仁极黑,她的气质又冷淡强势,瞬间显得明亮耀眼,美艳的咄咄逼人,连泪痣都变得杀气蓬勃。 天后目中生出赞叹之色。她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她已经老了呀。 李氏有胡人血统,可是武家却是并州人氏,纯正的汉人。武家几个姊妹,清一色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唇,观之温柔可亲,妩媚娇艳。也正是因此,天后才能从昭仪做到皇后,和皇帝育有两子两女,始终盛宠不衰。 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是因为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最开始得宠,却是靠了长相。 天后的几个子女中,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全部随了李家,连身体、性情也如他们的父亲一样,大病小病不断,特别容易疲惫。小女儿李常乐体质像天后,天生精力充沛,活泼健康,但长相却像姑姑,完全没有遗传到武家这边的特点。唯有李朝歌,是各方面都最像天后的。 天后越看越喜欢。一别十年,如今大女儿平安归来,天后也恨不得加倍补偿这些年缺失的母爱。她示意李朝歌坐到自己身边,握着李朝歌的手,轻声问:“刚才仓促,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几年,你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朝歌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天后提问,她就认认真真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听周老头说他六岁捡到了我,十二岁之前我们居住在屏山,后来遇到一些事情,他带着我搬到十里大山黑林村。习武难免要吃苦,但山里生活不便,危机四伏,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被人欺负……这倒没有。” 李朝歌说的是实话。周老头从小秉行一个原则,被人欺负就是自己无用,练强了重新打回去,哭哭啼啼请家长出面,简直是绝世大孬种。李朝歌很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无父无母,后来她武力变强,谁敢惹她她就把谁揍成猪头,小时候的仇自己一一报了,也不算被人欺负。 天后听到这些话,心中又酸涩又感慨。李常乐和太子兄弟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而李朝歌又过着什么日子。相较于洛阳公卿子弟,李朝歌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天后记得李常乐八岁的时候不会写字,被夫子打了下手心,哭了三天三夜,皇帝、太子、赵王还有武家、裴家、长孙家,轮番送礼,千方百计哄李常乐开心,好容易让李常乐重新笑了出来。而李朝歌呢,能坦然地说出“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 天后心中叹息,她又问:“听说今日是你救了圣人。你为何力气这么大,能徒手扛住妖熊的攻击?” “它不算什么厉害妖怪。”李朝歌语气十分不在意,说,“我们居住的小山村,外面怀绕着黑森林,背后靠着十里大山,家家户户都靠打猎为生,五岁小儿都可杀狼。剑南雾气重,山里多精怪,我从小跟着周老头进山,见过不少危险的妖怪,那个黑熊精只是力气大而已,算不得什么。” 天后再一次叹息。不过李朝歌的话她是信的,朔方之变时他们选择去剑南,本就是看重了那边倚仗天险,道法昌盛,有不少隐士大能。听李朝歌的话音,她被高人收养,还从小在一个与世隔绝、武道非凡的山村长大。村子里自己人可能察觉不出来,但是放到外面,恐怕各个都是绝顶高手。 五岁杀狼,这绝不是普通孩子能实现的。 天后试探问:“不知收养你的侠客和村庄在何处?他们收留了你,还庇佑你长大,合该赐下封赏。” 李朝歌摇头,说道:“周老头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消失了。村子被山林围绕,黑森林是不毛之地,多年来少有人能活着出来。外面人进不去,而村子里有祖训,除非天罚否则不得离开故土。所以,赏赐恐怕送不到他们手里。” 天后本是随便问问,听到李朝歌的话,她知道这样的异人最难拉拢,便打消了招揽的念头。不过,天后倒注意到一些细节:“你非但会武功,还会杀妖?” 李朝歌细微颔首,诚实道:“不算会,勉强能杀而已。” 天后早就听侍从转述了后山的事,依侍从的描述,天后可不觉得李朝歌“勉强”。天后心中隐约生出一些念头,然而现在还太早了,天后温柔笑着,对李朝歌说:“有一技傍身是好事。我虽然心疼你吃苦,但是看到你能保护自己,放心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又觉得欣慰。女子天生势弱,离了后院和丈夫,什么都不是。但是你不一样,以后无论你嫁给谁,阿娘都不必担心驸马欺辱你。” 或许,反而要担心驸马被李朝歌欺辱。 李朝歌没有接话,可是神色十分认同。她就知道天后是不一样的,天下女子中,李朝歌唯独佩服天后。有些话李朝歌只愿意和天后说,也唯有天后,能理解李朝歌的想法。 剥离母亲身份,李朝歌是真的钦佩这个女人。李朝歌后来称帝是靠了武力,而天后称帝,每一个脚印每一次推进,都是靠自己的头脑和政治能力。 百年一明君,千年一武氏。李朝歌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母亲没有自己称帝,如果母亲没有迈出那一步,给她展示一个女子能够达到的高度,创造的风光,她还会不会生出入朝为官、自立为帝的想法。或许她的一生,也只是夫贵妻荣,相夫教子,和李常乐、裴楚月并没有区别。 天后打量着李朝歌,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儿给她的惊喜大。当年丢失后,天后本以为此生母女情分已断,谁知,十年后竟然还能再见。 天后给她整理一下臂弯的披帛,笑着问:“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黄色,衣服要黄色的,连水果也只吃黄色的。今日怎么没穿黄色的那套?” 李朝歌拧眉,她小时候喜欢黄色?完全记不清了。李朝歌如实说:“我不记得了。如果母亲喜欢,我现在去换?” “不用。”天后道,“我不过随便一提,哪儿还能让你去换衣服?唉,我只后悔这些年不知你下落,没能陪着你长大,连你如今的喜好都不知道了。” 李朝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踌躇一会,试探地说:“我走失后,六岁前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多年流落在外。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母亲的女儿。” “也是。”天后很快看开,说,“你都十六岁了,喜好怎么可能和六岁时一模一样?没关系,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慢慢再记就好了。” 李朝歌心生感动,她想起自己前世做的事情,越发愧疚。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宫人的禀报声:“太子殿下至。赵王、广宁公主至。” 17、订婚 李朝歌立刻收敛了声音。天后依然高高兴兴地,拉着李朝歌说道:“你的兄长和弟弟妹妹来了。太子,常乐,快进来看你们的同胞姐妹。” 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和广宁公主李常乐一起走入千秋殿。他们来的这么齐,自然是提前约好的。如今,宫里恐怕没人不知道,走丢的安定公主李朝歌找回来了。 太子和赵王给天后行礼,李朝歌站起来,避到一边。等下面几人站好后,李朝歌回礼:“参见太子。” 太子李善比李朝歌大三岁,但是李怀、李常乐都比李朝歌小。李朝歌对太子请安,而剩下两个人,却要对李朝歌请安。 李怀和李常乐一起下拜,嘴里的声音参差不齐:“见过姐姐。” 太子李善十分随和,说:“二妹快起吧。这些年,你流落在外,受苦了。” 李朝歌摇头,说:“不曾。高堂俱在,父母安康,兄弟姐妹齐全,何苦之有?” 太子对李朝歌的态度还算不错,他毕竟是兄长,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他记得那时他哭了好几天,吵着让下人去找妹妹,他哭,母亲也哭,父皇站在一边,沉默地盯着地面。 后来他长大了,也曾想办法打探过李朝歌的下落,只可惜俱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慢慢地,他都忘了,没想到却在今日,再见暌违已久的妹妹。 太子和李朝歌彼此有印象,但是对于李怀和李常乐,那就完全莫名其妙了。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们还小,等长大了,宫里也没人再提起李朝歌。在李怀和李常乐的印象里,他们兄妹只有三人,李朝歌不过是个老宫女讲古时的符号。 可是现在,突然跑出来一个女子,说是他们的姐姐。李怀和李常乐实在没法立即亲热起来,甚至,他们怀疑阿父被人骗了。这个女子出现的太过可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但是,皇帝可能被骗,天后绝不会。母亲说是,那李怀和李常乐再不愿意,也得低着头叫“姐姐”。 四个孩子彼此见礼后,气氛陷入尴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天后也尴尬起来,她正要想办法圆场,正好这时候女官靠近。天后松了口气,顺势问:“怎么了?” 女官行礼,回道:“天后,太子,前面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即将开宴。圣人让奴婢过来请天后出门。” 天后正好站起来,对孩子们说道:“晚宴开始了,走吧。” 行宫远离京城,没有宵禁、宫规等局限,夜生活十分热闹。从白日起,大家就知道今日晚上圣人和天后要举办宴会,场面盛大非常。 下午的时候,宫人女官们准备宴席,臣子们回家养精蓄锐,命妇和小娘子梳妆打扮,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是傍晚时分,一个消息突然在内外圈子中炸裂开来。 走丢十年的安定公主李朝歌,竟然回来了。 这个消息太过劲爆,连皇帝在后山受袭一事也被冲淡了。众人俱紧张地留意着消息,想得知第一手情报。晚宴开始前,各家陆陆续续到场,熟识的人家站在宴会厅交谈,场中一半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位神秘的安定公主展开。 暮色渐晚,灯火通明,大殿内外的脚步声突然密集起来。臣子们知道皇帝快要来了,停止寒暄,次第落座。 众人又等了一会,外面请安声大作,皇帝身边站着天后,两人众星捧月,施施然走入宴会厅。众臣看到纷纷起身,额手跪拜:“参见陛下,参见天后。陛下万岁,天后千秋。” 皇帝和天后并肩走到最上首,皇帝回身,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轻轻抬手:“众卿免礼,平身。” “谢圣上,谢天后。” 臣子贵戚和内外命妇陆续站起身,一阵窸窣声后,众人坐好,他们抬头,见上首除了太子、赵王和广宁公主外,还多了一个人。那是个女子,身穿白色上襦,红色长裙,臂上挽着银红色的披帛。她年纪不大,但是眉宇间有一股不同于她年龄的沉稳和英气,根本不像是十五六的少女……反而像是上阵杀敌的将军一般。 而且她的位置,甚至比广宁公主还要高。要知道,广宁公主可是宫廷的团宠,不光有圣人、天后宠爱,还有两个兄长及众多表兄捧在掌心,可谓名副其实的小公主。如今,小公主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压位置? 下方众人飞快地交换眼神,心里各自思量。皇帝坐得高,不曾注意下面涌动的暗流,他站起身,高举酒杯,兴高采烈地说道:“今日,朕有两桩喜事要宣布。” 群臣立刻停下窃窃私语,一齐抬头,纷纷捧场:“不知陛下有何喜事?臣等愿沾沾喜气。” 皇帝哈哈大笑,他兴致非常高,说:“第一件,是今日朕和天后终于找到了走失的安定公主,骨肉亲伦得以团聚。此乃第一喜。” 众人一起鼓掌,祝贺声一时不绝于耳。天后和宫女们都笑着看向李朝歌,场上焦点一下子集中在李朝歌身上。李朝歌面色不动,不骄狂也不怯场,依然平静大方地端坐在位置上。 众人见到李朝歌的表现,心中颇为意外。其实他们已经听说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公主李朝歌了,无论众人信还是不信,圣人和天后说是,那这就是安定公主。他们本以为这个长在民间的草根公主,见了大场面要么生怯,要么飘飘然,没想到她竟然十分沉得住气,表现比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少女还要好。 李朝歌的表现同样远超天后预料,天后本以为李朝歌能不慌乱、不怯场就很好了,没想到,她形色从容,姿态大方,颇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皇家风范,丝毫不逊于自小见惯公众场合的李常乐。 甚至比李常乐更好。 李常乐天真娇俏,而李朝歌却稳重大方,从皇室形象上来讲,李朝歌的表现要比李常乐更拿得出手。 天后脸上大大长了光,心中对李朝歌越发满意。皇帝听够了祝贺,内心的虚荣被满足后,才继续说道:“第二件,是朕的幼女广宁公主和裴家大郎君喜结连理,永为同好。此乃第二喜。” 李朝歌一直稳稳当当坐着,众人祝贺,她就随便听听,反正这种场合没人会说真话。但是等听到皇帝第二句贺词,她眼睛动了一下,仿佛画卷里的潜龙点了睛,黑暗里的寒剑淬了光,整个人一下子鲜活起来。 李朝歌衣袂不动,唯有头上流苏轻轻摇晃,静静看向裴家裴纪安的方向。李朝歌重回东都后,一来忙着和皇帝、天后相认,二来实在不想搭理裴纪安,所以她一直当这个人不存在。 今生裴纪安是生是死都和她没关系了,他们两人已成陌路。李朝歌先前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前世裴纪安的所作所为算到今生他的头上,前世裴纪安背叛了她不假,可是今生他们两人不会成婚,自然也不存在背叛。这个裴纪安一无所知,直接报复他似乎有些不道义。结果,还没等李朝歌思考出结果来,裴纪安就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 他也重生了。李朝歌怒到极致,都笑了出来。好啊,裴纪安还真是痴情不改,前世公然和李常乐搞到一起,当着全朝堂的面恶心李朝歌,这一世更是甫一重生,就立刻请皇帝给他和李常乐赐婚。 他下一步还打算做什么呢?向皇帝、天后举报她所做的一切,拦截戎州传往东都的奏折,抹黑她是假公主,还是说,直接派人去剑南杀了她? 李朝歌的目光如一柄寒剑,凛凛散发着杀气。裴纪安本来想装不知道,但是她看了太久,裴纪安连装都没法继续下去。 他本来觉得自己所做一切天经地义,前世已经结束了,他难道还要和李朝歌纠缠在一起吗?但是此刻对着李朝歌的目光,裴纪安莫名觉得心虚。 他心虚什么?她并不是他的妻子,他们两人已经没关系了。他娶自己真正的心爱之人,到底有什么不对? 察觉到裴纪安细微的表情变化,李朝歌勾唇笑了一下,心中已是冷然一片。她收回目光,再不看向裴纪安。 之前李朝歌不知道裴纪安重生,她还想过彼此当陌生人,毕竟前世他做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发生,没道理为难对方。但是现在,既然仍是原来那个人,那她还客气什么? 裴纪安,前世那些恩怨,大可一笔一笔算。 李朝歌有耐心的很。 皇帝说完后,众人纷纷庆祝,裴家一时热闹极了。大殿中灯火摇晃,丝竹盈耳,李朝歌和裴纪安短暂的视线互动并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只除了顾明恪。 顾明恪是裴家的表公子,位置不会太好,他也乐于隐藏在清净处。不过,裴纪安毕竟是他的任务对象,裴纪安心里一乱,顾明恪就发现了。 李朝歌的动静顾明恪也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心里无声叹气。他回天庭的日期又要推迟了。 显而易见,任务变难了。以前顾明恪只需要防备裴纪安走上岔道,现在可好,他要防备裴纪安被人杀了。 李朝歌刚才那个眼神,可不像是在看旧情难却的前夫,更像是看仇人。 真麻烦。顾明恪幽幽叹了口气。 皇帝宣布完喜事后,宴会气氛被炒高,歌舞一场接一场,众人的情绪也越来越高。宴席到一半时,场中已经混成一团,到处都是谈笑声和玩闹声。天后找到机会,轻声和李朝歌说:“朝歌,今日参宴的都是五姓七望,公卿儿郎。你看看,下面有没有你喜欢的?” 李朝歌给母亲颜面,屈尊扫了一眼,然后静静摇头。天后含笑,打趣道:“朝歌,不要害羞。你是公主,不必学那些三从四德、闺誉闺训,那都是骗蠢人的。你若是喜欢谁,直接说就是,阿娘给你赐婚,看他们谁敢不从?” 天后这番话,真的很有李朝歌当年抢婚之精髓。李朝歌心想她能干出强取豪夺、逼人成婚这种事,和她的母亲恐怕不无干系。李朝歌正要婉拒,忽然眼神一凝,发现一个人。 天后见李朝歌朝裴家的席位上看去,心中突得一紧。李朝歌和李常乐是姐妹,她们该不会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吧?天后连忙提醒:“朝歌,裴家大郎君是你的妹夫,不久就要和常乐成婚了。天下男儿这么多,没必要非盯着他们裴家,你说是吗?” 李朝歌看的哪里是裴纪安!李朝歌自己都不敢置信,她竟然在裴家的坐席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坐的远,脸庞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五官。但是他的身形,他的手指,尤其是他翩然若仙的气质,李朝歌绝不会认错。 李朝歌目光实在太明显了,天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见落点处并不是裴纪安,多少松了口气。既然不是裴纪安,那就随意了。天后没有管李朝歌,反正她的女儿总不会吃亏,喜欢就去玩,如果对方家世才貌过得去,那就招为驸马;如果过不去,那就换下一个。 公主私底下养一两个面首,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天后表现出默认态度后,李朝歌放了心,蹭的站起身去下方找人。她今日本就是全场焦点,当她穿着明红襦裙走下台阶时,红裙扫过玉阶,披帛银光熠熠,像是裁了满天星光披在身上,简直丽色惊人。她一路往下方走,两边的人越来越多地被吸引回头,惊艳地看着她。 裴纪安正在和裴楚月、李常乐、李怀聚在一起说话,忽然感觉身后有动静。他回头,见李朝歌气势汹汹地朝这个方向走来,目光像极了要抢人。 抢人(这是裴家的表公子,顾明恪...) 李朝歌眼睛里烧着星火,气势汹汹朝裴纪安走来,颇有些众生皆为虚妄、目中独尔一人的决绝。这副画面太熟悉了,裴纪安愣了一下,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 那似乎也是一个宴会,他按照礼法给归来的安定公主请安,李朝歌同样穿着一身大红衣裙,坐在上首,看到他时,眼睛骤然亮起光。 出来后好友们纷纷打趣,说裴纪安艳福不浅,魅力了得。不光朝廷的小公主缠着他跑前跑后,连刚回京的大公主,也对裴纪安一见钟情。 裴纪安沉着脸训斥好友们不许胡说,不得玷污两位公主的声誉。他虽然拒绝,其实心里知道,李朝歌应当是对他有好感的。 她的眼神变化,实在太明显了。 然而那又如何,裴纪安已经有李常乐了,李朝歌注定只能单相思。京城中喜欢他的女子有很多,但能嫁给他的唯有李常乐,其他人不过白日梦一场。 李朝歌亦是那些女子之一。 那时候的裴纪安并没有放在心上,很快就将宴会上的事情抛过。结果,一个月之后,宫中对于他和广宁的婚事突然暧昧起来。又过了一个月,京城渐渐兴起天后有意让裴纪安尚安定公主的风声。 裴纪安一直斥其为无稽之谈,他和广宁青梅竹马,裴家对朝廷功劳赫赫,天后就算不心疼女儿,也不会不顾裴家的颜面。最重要的是,李朝歌毕竟是个公主,女子就算再大胆,也终究是被动的一方。男女在感情中天生就是不平等的,男方中意女方,死缠烂打叫追求,女方若钟情男方,死缠烂打叫倒贴。 李朝歌堂堂一个公主,就算长于民间,不通礼法,也不至于没有女子的羞耻心,公然倒贴吧? 谁知道,李朝歌倒没有倒贴,她直接明抢了。 裴纪安恍惚片刻,周围的喧哗声越来越大,裴纪安骤然回神,脸色一下子冰冷起来。裴纪安明白了,原来李朝歌为的是声东击西,欲擒故纵。他见今晚她在宴会上冷若冰霜,无动于衷,还以为她放下了。结果,她竟想故技重施? 简直无法无天。这是宫廷宴会,不久前圣人才刚刚公布了他和常乐的赐婚旨意,李朝歌这般行事,置裴家和圣人的颜面于何处?又置自己于何处? 李朝歌气势汹汹,目标鲜明,明显冲着他们而来。李常乐和裴楚月被李朝歌的眼神吓到,身体不知不觉瑟缩,露出害怕之色。裴纪安沉着脸,伸手护住两人,挺身而出,挡在心上人和妹妹身前说道:“安定公主,这里是宫宴,请你……” 裴纪安本想说“请你自重,勿要纠缠”,可是话还没出口,李朝歌从他身边一闪而过。 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裴纪安的后方,没有向周围分散哪怕一丝注意力。李朝歌义无反顾地越过裴纪安,朝后走去。裴纪安的动作怔住,他话说到一半,剩下半句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此时厅堂里大半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裴纪安也随着众人,慢慢转身,看向自己身后。 李朝歌一路杀气腾腾地冲到裴家席位里,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她既不是为了赵王和广宁公主,也不是为了名满东都的玉郎裴纪安,而是径直走向最冷清的角落,紧紧盯着隐没在暗处的人,问:“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众人一齐露出惊讶之色,听公主的话音,他们竟然认识?大厅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声,所有人都在悄悄打听:“那个男子是谁?他和安定公主是什么关系?” 这么大的动静,连坐在最上首的皇帝和天后都被惊动了。皇帝探身,低声问天后:“那个男子是谁?朝歌在做什么?” 天后虽然保持着微笑,可是眼神里,亦充满了探究:“我也不知道。我刚才和她说,满堂男儿若是有她喜欢的,尽可去了解一二。没想到,她真的去了。” 大概天后也没料到,李朝歌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看李朝歌的气势,知道的人明白她在参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抢亲呢。 天后是人精,身边的宫人也不差。才过片刻,便有宫女走上来,跪在天后身边,低声耳语道:“天后,那位是裴家的表公子,随寡居的裴大娘子借住裴家,名顾明恪。” 顾明恪……天后轻轻挑眉,目光中满是寻味。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想来在东都并不出名。天后都不知道,李朝歌生活在剑南,如何会认识裴家的表公子? 此刻,顾明恪也想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找上了他。顾明恪本来站在阴影处吹风,他感应到身后有动静,但并没有当回事。大庭广众之下,李朝歌总不至于公然对裴纪安出手,裴纪安性命总是无恙的。谁想,李朝歌并没有在裴纪安身边停留,反而越过裴纪安,直接朝他走了过来。 顾明恪这才知道,她竟然是冲着他来的。 事情有些麻烦了。顾明恪回身,静静看着李朝歌,神情淡然,古井无波:“公主,我并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李朝歌用力盯着他,一字一顿问,“那我在剑南,遇到的那个蒙面男子是谁?” “公主遇到的人,我如何得知?”顾明恪对着李朝歌轻轻颔首,温和有礼地告辞,“公主要找之人并非在下,在下另有他事,先行告退。” 他说完,拂袖转身,毫无留恋地往外走。李朝歌不依不饶,她拖着长长的裙裾跟在顾明恪身后,道:“我不会认错,明明就是你。你的身高、体型,和他一模一样。” “天下年纪相仿、身形相似之人并不少。” “那你的声音呢?就算隔着面具,我也能记住你的声音。你这般声线世间罕有,我绝不会记错。” “公主诸事繁忙,见多识广,听岔了也是有的。我在东都多年,从未去过剑南道,更不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什么特别。公主口中之人并非在下,公主还是另外找人吧。” 身形不承认,连声音也不承认。李朝歌眼睛微瞟,瞥见他的手后,挑眉道:“那你的手呢?我记得我见到的那个人手指修长,右手腕骨处有一道月牙形浅疤。公子敢不敢让我看你的右手?” 顾明恪心中暗道,看来下次乔装,非但要蒙面,连手也要一并蒙住。随着顾明恪的动作,他们已经走到明处,四周许多人朝这个方向看来。顾明恪平静地伸出手,大大方方将双手坦露在灯光下:“我说了,公主你认错人了。” 李朝歌低头去看他的手,然而奇怪的是,这次他的右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没有任何伤痕。李朝歌不信邪,亲自拉过来仔细看,依然没找到任何易容的痕迹。 这双书执笔的手。无论如何,都不像会留下疤的样子。 可是李朝歌上次在黑森林见他时,看得分明,他手腕处有经年旧疤,明显是锐器留下来的。为何现在找不到了? 他们两人停留在殿前,周围人看起来各做各的,实则全支棱着耳朵听他们这边的动静。裴家的人慢慢走过来,裴纪安远远看到李朝歌握着顾明恪的手,翻来覆去不断查看,心里不知为何重重一冷。 他们两人在做什么?李朝歌一个女子,大庭广众之下,她这样成何体统? 裴纪安的动作快于反应,他自己还没意识到,嘴上就已经脱口而出:“你们在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请公主放手。” 李怀也跟着过来了,他听到裴纪安的话微微尴尬,咳了一声,说道:“皇姐,这位是裴家的表公子,祖上史书传家,书香门第,为人素来与世无争。你们之间,兴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还能有什么误会?李朝歌脸色极其难看,她抬眼看向顾明恪,顾明恪眼睛黑曜,亦平静地注视着她。李朝歌哪里还不明白,他是修仙之人,刚刚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伤疤遮挡起来了。 李朝歌有理说不出,气的不轻。她深吸一口气,气到极致反而笑了出来:“原来是我误会公子了,兴许,真的是我看错了吧。不过没关系,我一见公子就觉得十分面善,仿佛已认识许久,我们现在结认也无妨。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是哪里人士?” 两边的人听到这里,彼此交换眼神,都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相反,裴纪安的脸色越来越差,等听到最后,已经忍无可忍。 前世李朝歌第一次见他时,也问了这些话。她也说对裴纪安一见如故,仿佛小时候见过。敢情,她这是铁打的说辞,流水的搭讪对象? “无名之辈,不足挂齿。”顾明恪活动手腕,李朝歌不肯放,他暗暗使了力气,将手从李朝歌魔爪中抽出来。他淡然地整理衣袖,将右手覆于长袖下,有礼有节地颔首:“公主,既然误会已经解开,那在下就先告辞了。公主、赵王留步,恕不奉陪。” 顾明恪转身朝外走,身影跨过朦胧的光晕,逐渐融入到夜色中。李朝歌站在辉煌通明的灯火中,一眼不错地盯着对方的背影。顾明恪察觉到了,但是他不在意,继续往外走。 李朝歌轻轻笑了笑,悠然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无法知道吗?” 她说着瞥向侧方,眼中光芒流转,艳色惊人:“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是哪里人士?” 两边的侍从略微尴尬:“公主……” “说。” 这位公主长于民间,刚刚回宫,可不知为何把天后的强势学了十成十。她面无表情下命令的时候,即便是李怀,也不敢违逆。 李怀只能抱歉地看了裴纪安一眼,无奈道:“这位是裴大郎君的表兄,姓顾,乃史公顾尚之孙,实打实的清贵之家,名门之后。如今借住在裴府养病,不喜与外人结交,皇姐莫要逼迫。” 姓顾?李朝歌暗暗皱眉,前世她怎么没听说过有姓顾的人?李朝歌继续问:“他的名字呢?” 竟然连人家的名字也要逼问出来吗?李怀无语了,再一次抱歉地看向裴纪安。裴纪安出面,亲自回道:“表兄这一辈从明,姑父希望表兄明德正身,恪己复礼,故取字恪。” 裴纪安说完,心里想道,李朝歌前世没见过顾明恪,她回到洛阳时,顾明恪已经病死了。这一世李朝歌提早归来,凑巧表兄也健在,她对表兄起了兴致,这是好事,至少表明李朝歌愿意将目光转移向别处,不会再纠缠裴纪安了。 她另寻新欢,他也可以迎娶自己的真爱,岂不正好?明明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为什么裴纪安心里闷闷的呢? 李朝歌在心里默念那个名字,顾明恪。恪,李朝歌莫名觉得,这个字很符合他。 而且裴纪安说,顾明恪体弱多病,多年来鲜少见人。这反而印证了李朝歌的猜想,李朝歌修过上乘功法,能看出来顾明恪无论如何都不是病弱气虚之人。顾明恪给自己传出病弱的名声,多半是为了避人耳目,掩护行踪。 所以他极可能名义上在裴家养病,实际上游历天下,那么他多日前出现在剑南,也完全解释的通。唯一矛盾的地方便是李朝歌十二岁时看到的仙人,那时仙人已然是成年男子身量,按顾明恪的年纪,似乎对不上。 但这只是个小问题,整体来说,并不影响顾明恪就是她少年时惊鸿一见的白月光本尊的可能性。李朝歌心里拿定,问出最后一个,也是她最关心的问题:“顾明恪成婚了吗?他可有未婚妻?” 李怀连脸上的表情都掩盖不住了:“皇姐!” 李朝歌挑眉,随意瞥了李怀一眼,李怀不知道为什么,气势一下子倾颓。明明他才是在宫里长大的皇子,为什么李朝歌刚才那一眼,像极了母亲? 李朝歌最后一句话意味实在太明显了,众人想装看不出来都不行。李常乐、裴楚月尴尬,心想这哪里是女孩子该说的话,羞的脸都抬不起来。李怀被李朝歌的气势镇住,一时不敢再说,只能求助地看向裴纪安,指望裴纪安出面圆场。 然而裴纪安不知怎么回事,又在走神,李怀给他使了好几个眼神,裴纪安都无动于衷。李怀正进退两难着,后面传来一个轻缓的声音,太子李善慢慢走近,笑着问:“怎么了,为何都站在这里?” 众人见太子来了,都松了口气,纷纷行礼。李善微微颔首,对李朝歌说:“朝歌,母亲叫你过去。” 李朝歌还没打听出来顾明恪的婚姻状况,很不情愿半途而废。然而天后的命令不容耽误,李朝歌只能暂时压下顾明恪的事,先去见天后。 高台上,天后和皇帝正在说话。看到李朝歌来了,天后停下话音,等李朝歌走近后,她笑着问:“朝歌,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为何去了这么久?” 李朝歌没有暴露顾明恪,只是含混道:“无意看到一个人,有些好奇。” “哦?”天后微微挑眉,皇帝也凑过来,问:“就是顾家那个表公子?他似乎没什么特长,在东都亦籍籍无名。你找他做什么?” “男人么,要求不必那么高。”李朝歌抻了抻衣袖,理所应当道,“长得网 潜伏(执行潜伏任务,最重要的就...) 皇帝听到这话颇无语了一阵,天后反倒大笑。天后笑了一会,对李朝歌说:“你愿意主动去找是好事,但是,挑驸马也不能只看脸。人品,才学,家世,方方面面都要考虑。” 李朝歌乖乖听着,可是看表情,并没有放在心上。以顾明恪那张脸,别说是个没落的书香门第之后,便是寒门子弟甚至部曲奴仆,她也愿意。钱她可以挣,家她来养,权力地位她也可以放手一搏,唯独脸,是努力不来的。 皇帝一看李朝歌的表情就知道她压根没听,并且依然坚信自己是对的。皇帝心里有点不痛快,说:“这位裴家的表公子到底是什么人物,只见了一面,竟能让你念念不忘?” “圣人。”李朝歌一直对皇帝毕恭毕敬,听到这里,她忍不住反驳,“他并不叫裴家的表公子,他有自己的名字,顾明恪。” 皇帝一噎,这才见第一面,李朝歌就为了一个男人顶撞他?皇帝越发不高兴了,道:“一个男子当以才能学识立身,靠长相算怎么回事?裴纪安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玉郎之名满誉长安洛阳,就算如此,他也依旧勤习四艺,文武兼修。顾明恪便是再好看,还能比过裴纪安?” 皇帝天后坐的远,刚才并没有看清顾明恪的样子,只看到李朝歌下台后,和一个男子纠缠了很久。皇帝先入为主,总觉得顾明恪不过一个寄居裴家的表公子,听说身体还不太好,这样的人,如何能与裴家的郎君比? 李朝歌听到,极轻地嗤了一声,满不在意道:“有他珠玉在前,裴纪安算什么。他可比裴纪安强多了。” 裴纪安随着李怀、李常乐来给皇帝天后请安,刚刚走近,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在场几个人都尴尬了,李怀咳了一声,提醒前方道:“圣人,天后,皇姐,裴郎来了。” 上方几人听到动静,纷纷回头。裴纪安顺势给皇帝、天后行礼:“参见圣人,参见天后。” 说完,他没有抬头,就那样垂着眼睛转向李朝歌:“参见安定公主。” 李朝歌嗯了一声,视若无睹,完全不想搭理裴纪安。李朝歌对裴纪安的冷淡毫不掩饰,天后轻轻咳了一声,说:“裴郎和广宁已经赐婚,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裴郎君,近日裴老夫人身体可好?” 裴老夫人是裴纪安的祖母,在反隋立唐、兵变玄武中都立过功劳,是位文帝都钦佩的巾帼英雄。裴公在建宁年间去世,但裴老夫人身子骨硬朗,至今健在。文帝在世时就对裴老夫人敬重有加,等到了高帝这一朝,裴老夫人的地位越发尊崇,连皇帝天后都时不时以晚辈之礼问候。 裴纪安回道:“祖母一切都好,如今每餐都能吃一碗饭,精神很足。多谢圣人、天后记挂。” 皇帝和天后听到裴老夫人胃口极好,都很欣慰:“这么大年纪还能吃能动,是长寿之相。裴老夫人劳苦功高,功劳赫赫,老夫人安在,实乃我朝之福。” 裴纪安低头推辞:“圣人谬赞,裴家愧不敢当。” 裴纪安习惯了这类场面话。这些年来,无论在什么场合,什么地点,总是有人询问祖母、父亲的身体,明里暗里奉承裴家。裴纪安见过太多,按理早已游刃有余,但是今日不知道怎么了,他竟有些心不在焉。 李朝歌就坐在不远处,然而这次,她一眼都没有朝他看来。裴纪安脑海里不断回放刚才听到的话,她说,有表兄珠玉在前,裴纪安算什么。 裴纪安知道她喜欢好看的男人,尤其偏好长相带仙气的。前世因为李朝歌,花楼里掀起一股新的潮楼,老鸨专门招揽年轻俊美的小倌,包装成清冷神仙后,削尖了脑袋往镇妖司和安定公主府送。甚至有人宴请李朝歌,特意请这类男子作陪。 全洛阳皆知,安定公主对裴家玉郎一见钟情,用尽了各种办法将其占有,多年情深不悔,不改其志。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驸马对公主始终冷冷淡淡。洛阳其他人便动了心思,专门找长相类裴纪安的男子,言行举止更是比照着裴纪安模仿。不求和驸马争宠,只要能当个替身,赢得公主一两分眷顾,也是好的呀。 权倾朝野的镇妖司指挥使,谁不想巴结?可惜李朝歌一个没收,全原封不动退了回去,之后该清算就清算,该查抄就查抄,一点情面不留。朝臣知道送人没用,渐渐的,就没人再折腾了。 裴纪安前世和李朝歌分房睡四年,两地分居两年,名为夫妻实为陌路,但裴纪安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戴绿帽子。兴许是爱慕他的女子太多,兴许是世人对他容貌的赞誉太热情,也兴许是,李朝歌的态度太决绝。 所以,裴纪安一直从容笃定,他知道自己才貌双绝,也知道李朝歌对他情根深种,过分深爱以致不可自拔,只是他不喜欢她而已。没想到,今生竟然听到李朝歌毫不犹豫地说出,他比另一个男人差远了。 那个人,还是他的表兄。 裴纪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前世他并非不在意李朝歌鬼混,只是李朝歌一直表现得情深不贰,裴纪安有恃无恐,所以不担心她鬼混而已。他说着厌恶李朝歌,甚至巴不得她声色犬马、豢养面首,其实他并不是这么想,如果李朝歌真的在婚姻期间养了面首,裴纪安反而要炸。 曾经他日日夜夜盼着和李朝歌解绑,盼着李朝歌变心,主动和他解除婚姻关系。如今这一天真的来临了,裴纪安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裴纪安想,人皆有自私自恋之心,一个曾经爱他爱到失去自我的人突然看上了别人,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等再过一段时间,等他和李常乐建立起真正的、健康的爱情,他就不会再在意李朝歌了。 这回李朝歌看上了顾明恪,也算两全其美。虽然裴纪安觉得有些对不起表兄,但是抛开李朝歌的人品不提,在感情中,她还是极为忠贞热忱的。表兄前世并没有成婚,若今生尚公主,在他人生最后阶段里有妻子相陪,说不定心境开阔,就能活得久一些呢。 正好姑母在愁表兄的婚事,唯恐门第低的女子辱没了顾家清名,门第高的又不愿意嫁给病秧子;性子弱的没法撑起顾家,性子太强的,又要担心她不安于室,苛待表兄。刚好,李朝歌能满足所有条件,尚公主也算一了百了。 裴纪安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好事,他应该为表兄和自己高兴。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垂着眼道:“多谢圣人天后关心,裴家久承圣恩,诚惶诚恐,圣人还将广宁公主许配给臣,实在让臣无所适从。不过安定公主说的没错,众人看在父亲和祖父的颜面上称我玉郎,实则过誉,比我强的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只说裴家中,我的表兄就远比我学识渊博,才华深厚。我当此盛誉久矣,名不副实,实在惶恐。” 裴纪安这番话把所有人都惊了一跳,李常乐张大嘴巴,不可思议道:“裴阿兄,你在说什么?你文武双全,才貌一流,怎么会是名不副实呢?” 李常乐说的很客气,其实她想说的是,裴纪安就是全京城最出色的男子。如果比较对象是太子、赵王也就罢了,顾明恪区区一个寄居裴家的表公子,还得仰仗裴家鼻息过活,裴纪安哪里比不过他? 裴纪安依然摇头,说:“我不及表兄远矣。论家世,表兄出身广源顾氏,祖父、父亲都是c书撰史的大家;论才学,表兄袭承祖志,饱读诗书,小小年纪就已经熟知经史。我听闻,这几年表兄已经在私下续写姑父遗留的隋史残稿。此等功力,我万万不及。” 众人没想到裴纪安竟然对顾明恪如此推崇,一时都意外了。唯独李朝歌点头,深以为然道:“没错。” 文史方面李朝歌没了解过,不敢妄下定语,但是从武艺上讲,顾明恪此人,绝对深不见底。 他越是隐藏,李朝歌越要把他挖出来。 皇帝称帝这么多年,最大的功绩就是广开言路,肯听诤言,尤其惜才爱才。皇帝不由心想,裴纪安对顾明恪如此推崇,说不定,这真的是个有才之士。 皇帝问:“你说他的祖父、父亲都是文史大家,他的祖辈名讳为何?” “姑父顾沅,其祖顾尚。” 皇帝和天后一起发出赞叹:“原来是顾尚的子孙,难怪。” 天后尤其喜欢看史书,再加上李朝歌这一层关系,天后特意说:“今日天色晚了,不便打扰。等明日,你带着顾郎君来千秋殿,与我说说话。我前些年读顾尚主编的北朝史,十分喜爱,只可惜看到的是残卷,有些地方一直不解其意。等明日,正好与顾公的子孙探讨一二。” 裴纪安一口应下,至此,顾明恪直达天听这一条路就铺通了,之后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他的本事了。李朝歌也想听听顾明恪的深浅,为此没有反对。 母亲说话,李常乐本来不应该插嘴,可是她听母亲说明日让裴纪安入宫,立刻垮了脸,脸上好大不乐意。 皇帝看到小女儿表情不好,关切地问:“阿乐,你怎么了?” 李常乐噘着嘴,说:“阿父,明日我不想让裴阿兄入宫。刚刚我们都说好了,明日要去后山狩猎的。” 天后一听,立刻竖起眉:“胡闹。后山今日才冒出妖熊,林子都没清理,你还敢进去狩猎?” 李常乐也知道危险,可是,她来紫桂宫就是为了狩猎呀。李常乐提着裙子跑上座台,跪坐到皇帝身边,不断摇皇帝的袖子:“阿父,我多带些侍卫,不会有事的。” 天后冷着脸不说话,皇帝看看女儿,再看看妻子,试探地说:“天后,让他们多带些侍卫,只在林子外围活动,应当问题不大。” 天后依然不松口:“她现在答应只在外围活动,等明日一出笼,哪儿还记得现在的话?不行,不能去。” 天后不答应,皇帝也没辙了。皇帝转而劝小女儿:“你母亲是为了你好,别去了,下次吧。” “我不要!”李常乐嘟着嘴,拽着皇帝的袖子不断撒娇,“我为了这次狩猎都盼了半个月,我们千辛万苦来到紫桂宫,不就是为了狩猎吗?再说又不止我去,裴阿兄,二兄和三兄都要去。” 李常乐口中的二兄是太子李善,三兄是赵王李怀。他们刚才答应李常乐,一是因为李常乐央求,他们不忍心拒绝;二来,也是想进林子看看那只野熊。 少年人各个心气不凡,越是有妖怪,他们越要进去看看。 没想到天后一口咬定不许去,连李常乐出面求情都没用。李善和李怀的表情都尴尬起来,裴纪安左右看了看,上前道:“天后,臣愿意保护广宁公主。臣发誓,只要臣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广宁公主受到任何伤害。” 李善和李怀视线划过李常乐和裴纪安,了然微笑。李常乐在上首红了脸,羞赧地将脸埋进皇帝衣袖。众人不由都笑了,连天后都忍不住柔和了眉眼。 李朝歌就坐在不远处,明明直线距离没多少,可是,她们仿佛在两个世界。李常乐窝在皇帝和天后身边撒娇,李朝歌却始终端端正正坐着,腰脊挺得笔直,是标准的面见君王的礼仪。 李常乐和皇帝天后才像是一家人,相较之下,李朝歌更像一个觐见的臣子。 李朝歌心里微微叹气,难怪她和父母亲近不起来。易位处之,她在皇帝天后的位置上,也会更喜欢娇俏可爱的二女儿。 李常乐见众人笑她,越发恼了。她撂下脸,不依不饶地嚷嚷着要去。天后明明不同意,可是架不住李常乐撒娇,天后的态度也不知不觉松动。 李朝歌看出来天后已经心软了,现在只需要一个人出面推一把,给天后台阶下。李朝歌明知道没必要计较这些,但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今日无理取闹的人换成她,会怎么样呢? 天后会直接拒绝她,李朝歌也不敢再提第二次。李朝歌记得前世她替母亲办案时,一半风光无二,一半战战兢兢,她始终走在悬崖上,一刻不敢放松。不像李常乐,就算天后口中会抱怨,会埋怨李常乐不争气,但是替李常乐收拾残局时,从不嫌麻烦。 李朝歌心里叹了一声,不再拘泥于无谓的情绪,果断开口道:“若是天后不放心,明日我可以陪着太子、赵王一起去。妖物都有领地,红叶岭已经出现过一只黑熊,按理不会再有第二只猛兽。就算有,有我在也无妨。” 李朝歌说完后,在场所有人都静了静。皇帝的神色略有犹疑,问:“你终究是个小姑娘,一个人应付的过来吗?” 李朝歌摇头:“无妨的。和屏山及黑森林比起来,这里的妖物不值一提。” 皇帝亲眼见过李朝歌的神通,她说无妨,那便当真没有妨碍。皇帝放了心,天后也顺势说:“好。明日,你们兄妹几人一起去吧。” 说着,天后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李常乐的鼻尖,数落道:“你看看你,一天天净不省心,还要劳烦姐姐帮你。” 李常乐听到李朝歌也要去,讪讪笑了笑。她抱住天后的手臂,撒娇道:“这不是有阿娘宠着我么。阿娘,我去准备明天打猎要穿的衣服,我先走了,等明日再来给你请安。” 说着,李常乐从坐塌上跃起来,欢欢喜喜地提着裙子往外跑。经过李朝歌时,她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李常乐对李朝歌微微点头,随后如一只蝴蝶般,欢快地从大殿飘走。 李常乐离开引来许多注目,李怀叹气,笑道:“她呀,都多大了,还这样风风火火的。” “还不是让你惯的。”天后没好气瞥了在场三父子一眼,道,“都是你们,只知道一昧纵着她,把她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看看朝歌,才比她大两岁,性情多么稳重。” 这话李善和李怀都不好接,皇帝笑着圆场道:“朝歌自然懂事,但常乐也不差。她还小,就要这样天真烂漫才好。” “婚都订了,还小呢?”天后不悦,“她都十四岁了。我在她这个年纪,都已经进宫了。” 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就没法聊了,皇帝笑着握住天后的手,说:“你和朝歌是女子中的异数,但是常乐却是普通人。她是公主,无须保家卫国,也无须操心社稷,自然该无忧无虑度过一辈子。裴纪安,你说是不是?” 皇帝说着看向裴纪安,裴纪安拱手,道:“自然。臣必对公主一心一意,让公主始终天真如稚子,一生不知愁苦。” 皇帝听到满意地笑,天后也慢慢松动了眉梢,露出笑意。李朝歌听着这些话直犯恶心,她站起身,对皇帝天后行礼,问:“圣人,天后,既然明日裴家大郎君要陪着广宁公主狩猎,那请顾明恪入宫一事,是不是就能缓缓了?” 天后是何等人精,一听李朝歌的话音就明白了。她有些无奈,笑道:“真是女大了不中留,一个个都是这样。好了,我这里不急,明日让顾家郎君也跟着一起去,你们几个年轻人玩尽兴了,再回来不迟。” 李朝歌得偿所愿,很快肃拜告退:“谢圣人天后。圣人天后万安,儿臣告退。” 他们这里才允诺了,李朝歌就忙不迭要走。皇帝和天后俱无可奈何,但另一方面,也高兴孩子们都长大了,聚在一起和乐融融。天后点点头,说道:“你今日奔波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你们也都回去吧,明日带好侍卫,务必保证安全。” 李朝歌和李善、李怀一起应声:“谢天后,儿臣明白。” 李朝歌面上应下,其实心里知道,她哪儿用带侍卫呢?她去保护侍卫安全还差不多。 李朝歌先走,其他人随后。李朝歌离开宴会厅,一路挑着偏僻安静的地方走。果然没过多久,后面就追来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她一丈外的地方,一个李朝歌无比熟悉,却又恨之不及的声音响起:“安定公主,留步。” 李朝歌心中轻呵,她转身,冷冰冰地看向来人:“裴大郎君,你来做什么?” 这算得上他们两人今生第一次正面对话。裴纪安看着面前李朝歌年轻美丽的脸庞,不由恍惚。他们上一次正儿八经聊天,是什么时候呢? 似乎是好几年之前了。前世有那么多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家族,朝政,情爱,皇权……每一项都将他们本就薄弱的夫妻感情越推越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两人见面,不是争吵,就是质问。 裴纪安微微出神,李朝歌见裴纪安心不在焉,越发暴躁。她抿了抿唇,冷声道:“裴郎君,有话说话。你我孤男寡女,此刻共处一处,于名节不合。” 裴纪安回神。他看着李朝歌,似乎叹了一声,问:“这是出自于你本心吗?” 李朝歌挑眉:“什么?” 裴纪安没有解释,他似乎笃信李朝歌听懂了。他远远望着李朝歌,说道:“如果这是你所愿,再好不过。” 李朝歌能不再纠缠他,于人于己都好。前世李朝歌和裴纪安闹成那副模样,固然有政治、派系的因素,但最开始时,他们两人走上陌路,却是因为感情不合。 李朝歌很喜欢他,而裴纪安不喜欢她。时间长了,爱就成了恨。 这一世无论李朝歌是真的还是装的,她愿意去纠缠别人,无疑让裴纪安长松一口气。顾明恪前世没有妻子,今生大概也没有心上人,不会惹李朝歌发疯;而顾家人丁凋落,仅剩顾明恪一人,从家族立场上讲,顾明恪和李朝歌也绝不会发生冲突。 之后裴纪安会阻止武后登基,镇妖司不会成立,李朝歌也不会染指朝堂。她大概率只是一个富贵而骄纵的公主,既然于家国无碍,那在男女感情上,李朝歌喜欢谁,就去嫁谁吧。 唯一有冲撞的便是裴楚月,裴纪安重生了才知,裴楚月竟然喜欢过顾明恪。不过他们两人是不可能的,裴家不会让裴楚月嫁给顾明恪,前世如此,今生更是如此。 李朝歌见过那么多风风雨雨,当然能听出来,裴纪安这话明着鼓励她另寻新欢,实则觉得她在欲擒故纵,故意引他吃醋。李朝歌被恶心到了,她笑了一声,说:“这当然是我真心所愿。我从小到大,只喜欢同一个类型的男子,如今顾明恪完美符合,我当然是真心喜欢他。反倒是你,裴大郎君,以后离我远点,好好陪你的广宁公主,不要自作多情。” 两人心知肚明,都知道对方重生了,但谁都没有说开。裴纪安点点头,说:“好,我求之不得。希望你是真的放手,而不是利用表兄。他祖上是文史大家,虽没有征战沙场,但亦是为国立功。我很钦佩顾家的风骨,也很欣赏表兄的才华。他体弱多病,多愁善感,经不起折腾。安定公主,望你自重。” 李朝歌前世不擅长和人吵架,今生看起来也没学会。她轻轻笑了笑,忽然从袖子中抽出一柄匕首,瞬间逼近裴纪安。李朝歌手中握着匕首,刀锋距离裴纪安的颈动脉不过一根头发,她眸光冷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纪安:“我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关系?裴纪安,你已经求赐婚了,你做出这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凭什么觉得我会依然对你留情?就算我利用他,那也是我和他的事情,要质问让顾明恪来,你算什么东西。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朝歌匕首贴得极近,她的手只要稍微一抖,刀锋就会划破裴纪安的脖颈。可是裴纪安没躲,他依然平静地看着李朝歌,目光满是了然。 李朝歌看着这种自以为了解她的目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李朝歌暗暗磨牙,一瞬间当真想一刀了结裴纪安,以平心头之恨。可是在她即将动手的时候,树丛外传来侍女的呼唤声,隐隐还夹杂着李常乐的声音。 外面的声音提醒了李朝歌,李朝歌的理智渐渐回笼。她杀了裴纪安不难,但之后收尾却是个难题。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若是裴纪安死了,李朝歌脱不了干系。她才刚刚回来,人脉、权势、地位一概没有,将来皇帝和裴家追责起来,李朝歌没法全身而退。 为了一个男人,耽误她的仕途前程不值得。李朝歌慢慢放下匕首,收回刀鞘。她虽然收刀,其实心里在想,不能明着杀,那就暗着来。反正明日他们要狩猎,林子中刀箭无眼,制造几场意外可太容易了。 李朝歌已经在想怎么制造裴纪安的死亡意外了,裴纪安心里却想着,果然,她仍然有情。 裴纪安实在太了解李朝歌了,她气急了就容易动刀动枪,然而每次,她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一次真正下手。 但是不喜欢勉强不得,裴纪安微微叹气,说道:“公主,之前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情爱一事无法勉强,望公主另寻良人,早日觅得佳婿。” 裴纪安说完,没有再看李朝歌,转身毅然而然离开。外面,李常乐和家人正在寻找他,那才是属于裴纪安的地方。 李朝歌默默看着裴纪安的背影,直到他走出阴影,都再没有行动。远处阁楼上,顾明恪也慢慢松开佩剑。 暗中保护一个人实在太累了,尤其被保护的那个人还在不停作死,明明知道危险,仍然屡次三番往李朝歌面前跑。 李朝歌方才是真的对裴纪安动了杀心,差一点,她就动手了。明日,恐怕有的热闹。 更麻烦的是,李朝歌对顾明恪产生了非一般的好奇。千年来位高权重、不染凡尘的北宸天尊悠悠叹气,执行潜伏任务真的心累,不光要防备任务对象,还要防备反派。 这种任务,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狩猎(我这个人最喜欢勉强别人。...) 第二日清早,天光朦胧,晨昏未晓,西北处的空地上已经传来响动声。众世家子弟次第到来,他们彼此熟识,见了面后要么问候长辈,要么展示各自的马鞍弓箭,一时其乐融融。 寒暄中,有人眼睛尖,看到不远处走来一行人:“裴郎来了。” 裴纪安骑着马,青衣萧萧,面容如玉,带着众多侍从缓缓朝集合地走来。众人看到裴纪安,纷纷上前说话:“裴郎,你可终于来了。还没有恭喜你喜结良缘,与广宁公主修成正果。你可真行,不声不响,便把我朝最美丽的公主摘走了。” 裴纪安微微笑着,一一道谢:“多谢诸位好意。等回东都后,我亲自设酒,宴请各位。到时请诸位务必赏脸。” 郎君们纷纷应下,他们都出身尊贵,有财有貌,对玩乐很有一套。才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讨论起该去哪儿喝酒,北里出名的几座酒楼,在他们嘴里如同家常便饭一般。裴纪安听到,微微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众人谈话间,远处传来马蹄声。他们回头,相互提醒道:“太子和赵王来了。” 紫桂宫的方向,两个年轻男子一马当先,带着浩浩荡荡的侍从朝他们走来,正是太子李善和赵王李怀。他们身后跟着许多衣着鲜艳的女子,更甚者,还跟着一些不伦不类的“男人”。 此时尚武,官员还没有文官、武官之分,或许说,官场默认一个男子应当文武皆通。即便是三省六部一众宰辅,早年也都有从军经历,如果只会文书,不会弓马,聚会的时候会被同僚耻笑的。 男子如此,女子也纷纷效仿,贵族女子会骑马射箭的不在少数,更有胆子大的,公然女扮男装出行。朝廷下旨斥责过好几次,然而没什么用处,王妃公主们依然以将侍女假扮成男人为潮流,上行下效,下面人自然禁不住。 李朝歌和李常乐也在队伍中。李朝歌已经回归家庭,宫里出去狩猎,她自然要跟着兄弟姐妹一起行动,不然显得她很不合群。但其实,她并不想和这些人一起走。 李常乐好新奇,今日穿了一身男装,装模作样地混在男人中。听说李常乐这身衣服还是和李怀拿的,李怀是皇子,自然有许多没穿过的衣服,后来身形长开,就没法穿了。李常乐昨天磨了很久,终于从李怀那里要来了衣服,晚上的时候侍女还问李朝歌要不要也换男装,被李朝歌拒绝了。 说句不好听的,女子和男子骨骼不同,女子天生曲线柔和,穿着男子衣服撑不起肩膀和胸膛,毫无阳刚气概不说,反而像太监。 李朝歌才不干这种事,她大大方方穿女子胡服。胡服本是北朝游牧民族的服饰,多年来不断融合汉文化,如今已经成了大唐独特的风景线。李朝歌的胡服以白色为底色,上面绣着青红交接的翟鸟,腰上用红色的革带束紧,凸出她优美的脖颈,纤长的四肢,流畅的腰线,以及骑在马上尤显修长的腿。 她今日扎了高高的马尾,除了固定用的发簪外,浑身上下再没有多余的首饰。不似昨日妆容盛大,可是这身打扮,越发显得她英气勃勃,艳丽飒爽。尤其她的不远处是穿着男装,看起来莫名松垮的李常乐,李朝歌的马比李常乐的高,可是腿却比李常乐的长,对比起来尤其明显。 李朝歌单手握着缰绳,脊背笔直,目视前方,长腿稳稳当当踩在马镫上,而旁边李常乐却埋在宽大的衣服里,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没精没神。如果单看还能说一句玉雪可爱,然而旁边的李朝歌腰细腿长,曲线玲珑,两个人放在一起看,显得李常乐弓腰驼背脖子短,比例尤其虐。 在美艳面前,可爱一文不值。 众人看到皇室来了,都停下说话,静静恭候皇子及公主们到来。裴纪安一眼就看到了李朝歌,不止是他,在场所有郎君无论认不认识李朝歌,此刻都忍不住往她的方向看。美人如玉,气势如虹,她的脸庞映照在晨光中,像是打了层柔光一般,看着养眼极了。 裴纪安也忍不住看了几眼。这个女人别的不提,身材长相着实得天独厚,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李善等人走近后,裴纪安才突然惊觉,李常乐也在,而且就跟在李朝歌旁边。 他刚才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裴纪安尴尬,连忙上前请安:“参见太子,参见赵王,参见安定公主、广宁公主。” 李善慢慢勒住马,和裴纪安寒暄,其他世家子弟也纷纷上前行礼。李朝歌懒得听他们客套,她眼睛转了一圈,问:“顾明恪呢?” 正在寒暄的世家子弟们话音一停,相互对视,都看好戏般看向裴纪安。昨天宫里猛料频出,先是走丢的安定公主找回来了,紧接着裴纪安和广宁公主赐婚,再然后,安定公主竟然看上了裴纪安的表兄! 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现在,紫桂宫已经没人不知道裴家被天恩相中,说不定,要尚两位公主了。 裴纪安暗暗叹息,李朝歌真是闲不住,随时随地都要惹出些动静来,一刻都不肯安生。裴纪安说:“表兄也来了,但是表兄身体不好,性情喜静,便去清净处养神去了。” 李朝歌扬首看了看,立刻驭马朝外走去:“你们不用管我,一会直接出发吧。我陪着他慢慢走。” 说完,她头都没回,就驾马冲到外面了。 李朝歌走后,剩下的儿郎们面面相觑,眼神中似调笑似看热闹。这种事怎么说呢,两人同是公主,李常乐在宫廷里接受最好的教育长大,成年后嫁给世代公卿的裴家长子裴纪安,而李朝歌本就差一截,最后却看上了寄住裴家的表公子。 出身差一截,教养差一截,夫家更是差了一大截。就算顾家祖上清贵又如何,祖上的清名能当饭吃吗?大概环境决定命运,一个人从小的出身,真的决定了她的眼界吧。 李朝歌和李常乐都是他的妹妹,李善没有多说,笑着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众人应是,郎君们一起调转马头,各家各户的侍卫纷纷上前,护送着小主子进山林。前面浩浩荡荡,人头攒动,而队伍后方却无人问津,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人,对比之下尤其萧条。 李朝歌皱眉,挥开前面人扬起来的尘土,对顾明恪说:“顾公子,我倒不在意走在最后,可是实在不喜欢吃别人的尘土。不然我们走快些?” 顾明恪今日还是一身白衣,清晨的雾落在他身上,清清冷冷,朦朦胧胧,像是要融入晨霭一般。连灰尘都仿佛自惭形秽,不敢落在他身上。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起走在最后,李朝歌脸上荡了一层土,顾明恪身上却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顾明恪不为所动,说:“公主若不耐烦,自行离去便是。我体弱多病,不可剧烈运动,恕不能奉陪。” 李朝歌看着他的脸,心想亏他好意思,能说出“体弱多病”这四个字。有美人在侧,李朝歌也不在乎吃土了,她同样松松握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跟在顾明恪身侧:“公子体弱多病,那我更要好好保护公子了。公子放心,我今日绝对随行在你左右,绝不离开半步。” 顾明恪依然专注地看着前方,一个眼神都没往旁边分,看起来完全不在乎李朝歌。但他心里却长长叹了口气。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她终于不再执着于贪狼了,顾明恪的任务获得了极大进展。坏消息是,她好像看上他了。 北宸天尊主管刑狱千年,习惯了被人疏远,被人惧怕,甚至被人咒骂,却是头一遭被人追求。 现在来人间执行任务,竟然这么危险的吗? 李朝歌和顾明恪慢慢走,前面的人走远了,扬起的灰尘也渐渐远去。李朝歌不必担心一张口就吃一嘴土,她轻轻扫了顾明恪一眼,浅笑道:“事到如今,顾公子还要坚持不认识我吗?” 顾明恪淡淡道:“昨日公主壮举,在下自然认识公主。” 想不认识她才比较难。恐怕如今,紫桂宫没人不知道安定公主李朝歌的大名了。 “那之前呢?” “昨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下不知公主指的是哪里之前。” “那我说的再明白一点。”李朝歌定定盯着顾明恪,低声道,“剑南道十里大山黑森林,以及,屏山。” 顾明恪脸上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他静静回望李朝歌,道:“在下自小体弱,这些年除了长安洛阳,再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公主,你认错人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对视片刻,谁都没有率先移开视线。李朝歌轻轻笑了,点头道:“好,你不承认。我这个人最喜欢勉强别人,你不承认,我偏要让你承认。” 什么毛病。顾明恪收回视线,对着前方静静道:“公主,进林子了。麻烦看路。” 李朝歌哼了一声,觉得这个人无趣极了,跟他说话比跟冷冰冰的法条说话还无聊。 两人并肩走在丛林中,四周是被侍卫刻意赶过来的猎物,但是两人谁都没有动手的意思。李朝歌走了一会,指着旁边的一株菌,说:“这里竟然有虎爪菌,这种菌吃了致幻,连老虎都能在一炷香内放倒。若是采集一些用来狩猎,岂不是事半功倍?” 顾明恪淡淡嗯了一声,一副随着李朝歌去的样子。过了一会,李朝歌又看到一株藤蔓,说:“铁钱蔓,这也是能昏迷猎物的,来人,都摘下来,一会分给众人。” 侍从听闻,立即上前摘藤蔓。李朝歌看向顾明恪,顾明恪依然安安稳稳地坐在马上,察觉到她的视线,顾明恪微微一笑,说:“这些植物都生长在剑南,公主对它们的功效最了解不过。公主自己做决定就好,看我做什么?” 李朝歌脸色沉下来,对侍卫使了个眼色,冷声道:“不用摘了。” 侍卫停住,他们不明所以地看向莫名生气的公主,再看看风轻云淡的顾家郎君,不明白公主这是怎么了:“公主,既然对狩猎有帮助,为何不摘一些送给太子和赵王?” 顾明恪唇边淡淡笑了下,拉动缰绳,继续往前走。李朝歌看到他的表现,心中知道这个人精明的很,靠这些来试探他,绝不会成功。 李朝歌很快放弃,她勒着马上前,随口对侍卫道:“骗你们的,有毒,不要碰。” 侍卫悚然一惊,齐齐吓了一跳。这时候李朝歌已经追上顾明恪,问:“你似乎对裴纪安很关注,以你的才能,绝不会屈居裴家。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公主谬赞。”顾明恪说,“他是我的表弟,我关注他天经地义。” 李朝歌挑眉,颇为怀疑:“你们真的是表兄弟?裴纪安那颗歪瓜裂枣,长得出你这种表兄?” 顾明恪极正经一个人,听到这话都差点笑出来。他无奈扫了李朝歌一眼,眼中疏影横斜,碎光清浅:“公主,慎言。” 意外(顾公子身体病弱,不堪一击...) 李朝歌一直觉得就是他,等听到“慎言”这两个字时,她心中越发断定。 那天在黑森林,她刚刚重生,正值对自我的怀疑期。那时候她问如何才能同时做好一个皇帝和女儿,他也说了“慎言”。 语气,声音,咬字,一模一样。李朝歌表面上没反驳,实则心里暗暗笑了。不承认又如何,还不是让她试探出来了。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走在丛林中,马速一个比一个悠哉,不像是狩猎,更像是来养老的。两人正在走着,前方丛林忽然传来动静,一只狍子迎面朝他们跑来,察觉到前方有人,狍子中途转换方向,飞快地跃过灌木丛,窜到树林深处去了。 李朝歌,包括顾明恪,两个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看着,目送狍子远去。狍子逃走后,后面森林中传来追赶声,间或有箭矢飞来:“快拦住那只狍子,别让它跑了!” 众人大喊着追到这一带,他们骑着马走近,发现李朝歌和顾明恪停在树林下,四周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踩踏、狩猎的痕迹。追捕的人愣了一下,问:“刚才有狍子跑过来吗?” “有。”李朝歌手里握着马鞭,朝左侧指了一下,“它往那个方向去了。” 追捕的人一时没法理解现在的情况:“你们看到了?” “嗯。”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起点头。追捕的人愕然张大嘴,片刻后,不可置信道:“安定公主,既然你们看到了,为何不抓?赵王和广宁公主追了好久,眼看就要抓到了,怎么又给放跑了?” 说话间,身后有另一阵马蹄声靠近:“怎么了,抓到了吗?” 追捕的人停止说话,转身给来人行礼:“赵王,广宁公主。” 李怀和裴纪安等人保护着李常乐,慢慢跟上来。李常乐骑术很一般,再加上她今年十四岁,身量没完全长开,骑在马上左右掣肘,连坐都坐不稳,更不必说拉弓射箭。她来狩猎,其实完全在抢侍卫或兄长的功劳,真自己打猎,那是一只都射不住的。 可是李常乐依然乐此不疲,她走近后,忙不迭问:“那只鹿呢?” 追捕的人尴尬,拱手道:“回公主,那只狍子本来已经被我们围住了,我们把它赶往这个方向,没想到,最后关头却被它溜走了。” “啊,溜走了?”李常乐语气非常失望,“你们谁出了错,为什么会让它溜走?” 追捕的人不说话,悄悄扫了李朝歌和顾明恪一眼。李常乐顺着下面人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李朝歌就在不远处,脸色不由难看起来。 裴纪安见状,连忙圆场道:“公主,我表兄身体弱,不擅长骑射,恐怕无法围堵猎物。公主若是喜欢,我陪公主猎一只。” 李怀也说:“是啊,长宁,没事,后山还有许多狍子,阿兄一会再帮你打一只。” 众人都觉得是顾明恪太病弱了,无法骑射,所以才把送上门的猎物放跑了。而李朝歌据传功力很厉害,但是众郎君没有亲眼所见,现在不免心生轻视。所谓很强,恐怕只是虚有其名吧。 这两个人太废物了,狍子都赶到他们面前,他们竟然抓不住。 李常乐噘着嘴,不情不愿道:“好吧。” 众郎君见李常乐低落,又怜惜又受鼓舞,纷纷自告奋勇,要帮李常乐打猎物。而林子对面,“很废物”的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依然无动于衷,提不起任何兴致。 众人乌泱泱往刚才狍子离去的方向追,李朝歌和顾明恪留在最后,等所有人过去后,他们才跟上。裴纪安策马走过,回头时,他见那两人并肩立于树下,李朝歌i丽,顾明恪清冷,两人都穿着一身白衣,两人都懒懒散散,林间斑驳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当真有一股神仙眷侣、遗世独立的味道。 裴纪安不知为何,心里重重一沉,一股无来由的烦躁涌上心头。 李朝歌转身,似乎在和顾明恪说什么话。裴纪安正要细看,后面的人马已经跟上来,很快将视野挡住。裴纪安不由拧眉,这时候前面传来李常乐的声音,裴纪安只能应了一声,骑马快步追上去。 这次狩猎在李朝歌看来,无异于菜鸡互啄。李朝歌不想和菜鸡争,便主动让开路,让他们先走。李常乐和李怀的人浩浩荡荡,走了许久都没走完,李朝歌想起什么,转身和顾明恪说:“这次狩猎,你有什么想要的猎物吗?” 如果喜欢,她勉强和菜鸡争一争,送他一只也无妨。 “没有。”顾明恪摇头,淡淡瞥了李朝歌一眼,“春三月禁畿内渔猎采捕,自正月至五月晦。如今二月,禁猎。” 这条敕令是前年皇帝发的。但是,凡事有例外,爱女广宁公主想要游猎,偶尔违背一次也不算什么。 要不是顾明恪说,李朝歌也不记得这条禁令。李朝歌挑挑眉,又问:“那喜欢的植物呢?” “山野之物,谓草木药石之类,辄取者,各以盗论。” 李朝歌点点头,不想再问了。和顾明恪聊天,仿佛随身带着一本全唐律,遵纪守法的光辉时时刻刻照耀全身。 李朝歌向前看了看,见那些菜鸡们都走远了,她突然驭马,朝前冲了两步,马很快在树林中跑起来:“既然你不想去,那就在这里待一会吧。我有点事,去去就回。” 李朝歌马术极其成熟,即便周围长满了树木灌丛,也不影响她很快跑起来。顾明恪没有问李朝歌有什么事,能让她离开的,还会有什么事呢? 顾明恪身形没动,座下的马却如通灵一般,无师自通地往李朝歌的方向走去。方才李朝歌看着顾明恪,反过来,顾明恪也在看守着她。现在李朝歌开始活动了,顾明恪的任务也要开始了。 李朝歌纵马,很快追上前面的大部队。此刻众人正兴高采烈地追野鹿,山林中箭矢频频穿过,没人留意到李朝歌来了。李朝歌不声不响,从旁边树上拔下来一根箭,搭在自己的弓上,看似瞄准野鹿,实则矛头暗暗对准裴纪安。 李朝歌有仇从不过夜,昨夜饶他一命已是极限,现在,该索回来了。 李朝歌手指倏地松开,箭矢如一阵风般,朝着裴纪安的后背疾驰而去。飞到一半时,突然有另一只箭撞到李朝歌的箭矢上,她的箭尖微微偏转,穿过裴纪安身侧,猛地扎向野鹿。李朝歌力气极大,野鹿被这一箭射穿喉咙,当场倒地。 众人正在收缩包围圈,这只鹿机警灵活,箭矢完全射不住它,只能用网来围捕。他们正在紧张地布局,没想到凭空飞出来一支箭,直接将野鹿扎了个对穿。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回头。 是谁有这么好的准头,这么强的臂力?都过了这么远,箭矢的力道竟依然如此强劲! 裴纪安感觉到背后一阵劲风向他袭来,还不等他反应,那只箭就穿过身边,射向野鹿。裴纪安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射鹿的,是他误会了。 裴纪安也跟着回头,果不其然,李朝歌的手指还搭在弓上,看来刚才发箭的人就是她。不过她却皱着眉,看起来有些疑惑。众人见是李朝歌,又惊讶又意外:“安定公主?” 李怀也意外了,他看看林子中一箭毙命的野鹿,再看看远远立在人群外的李朝歌,颇为震惊:“皇姐,这竟是你射的箭?皇姐好弓法。” 众多郎君同样叹服,纷纷跟着称赞。他们刚才还以为李朝歌徒有其名,不过如此。没想到,人家只是真人不露相而已。 李朝歌一箭落空还得了许多赞赏,她心中颇为一言难尽,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只能冷冷淡淡颔首,道:“失了准头,让诸位见笑了。” 众男郎一齐哽咽,这还叫失了准头?现在谦虚,都这么丧心病狂不讲原则的吗? 众人恭维完李朝歌后,调转马头,寻找下一个猎物。刚才的野鹿自有侍卫收拾,他们这些贵族公子哥只需要玩尽兴就够了。 李朝歌跟着人群一起转移。她骑马时,眼睛悄悄扫过众人。刚才那个撞歪了她箭矢的缺心眼到底是谁?不会射箭就不要出来晃荡,白白耽误了她的大好时机。现在好了,他们已经注意到她了,再下手要比刚才困难的多。 很快树丛里又跳出来一只野猪,众人蜂拥而上。李朝歌混在人群里,确定周围无人打扰后,再一次发箭。这次,她的目标是裴纪安的马腿。狩猎中马蹄混乱,如果能让裴纪安落马,就算死不了,也能将他踩成残废。 嗡的一声,箭矢离弦而去。李朝歌放下弓,好整以暇地等着裴纪安坠马。然而这次,在箭矢即将靠近裴纪安的时候,前面有一支箭突然折断,箭羽被弹飞,以一种违反常识的角度撞到李朝歌的箭矢上。她的箭锋被撞歪,铮然飞出人群,稳准狠射入地面,过了很久,尾羽都在嗡嗡震动。 众人被这一箭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又是李朝歌。他们本来在奇怪安定公主射地面做什么,这时候突然有人眼睛尖,嚷嚷道:“石头下面有蛇!公主射中了蛇!” 众人大哗,蛇在石头下面的洞穴里冬眠,地面上根本看不到,安定公主居然能发现,并且一箭射中。此等功力,此等眼力,简直出神入化,不可捉摸! 一众郎君原本还对李朝歌是高人的说法将信将疑,现在亲眼见李朝歌射了两箭,他们心服口服,瞬间对李朝歌改观。大唐尚武,男子们又最信服武力,李朝歌展现出强大的实力后,无论这些人原本怎么想,此刻都清一色推翻评价,对李朝歌印象大好。 而且公主不光武艺高超,心地也极好。她害怕众人被蛇误伤,竟然未雨绸缪,提前将蛇射杀。既有男子的强大又有女子的细心,这等心性,远非寻常女子能及。 郎君们鼓掌,纷纷叫好。李朝歌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无语地收起弓箭。 还能这样?裴纪安这个人是有神灵保佑吗,为什么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李朝歌回头想想,发现好像前世的时候,裴纪安的运气就好的不可思议。 李朝歌不信邪,再试。她一路射了一只野鹿,两只野猪,两只狍子,三只山鸡,以及记不清的兔子。每一次都在最后关头发生意外,恰巧让她的箭矢射歪,最后李朝歌挽弓时,已经没人敢和她抢了。全场根本没有其余箭矢,就算这样,树上也能正好落下一截断枝,将她的箭压落。 李朝歌前面还想着制造意外,后面已经不想杀裴纪安了,她纯粹想看看还有什么巧合方式。结果,一个都不重样。 李朝歌被激起一身火,越狩猎越气。顾明恪远远跟在后面,也很心累。 等最后收工时,众子弟兴高采烈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热烈讨论刚才的情况。他们看到顾明恪缀在最外层,连只兔子都没有打到,又是轻视又是遗憾地说:“顾郎,你的身体这么弱的吗?刚才安定公主射出好几招精妙的箭法,你没看到,实在太可惜了。” 顾明恪静静应了一声,对四周的眼光毫不在意。那几个子弟见顾明恪说了也没反应,颇为无趣,很快谈论起其他事情。 “可惜今日没猎到熊,我还挺想见识见识那日的妖熊的。” “有安定公主和赵王在,便是有熊,也轮不到你。可惜今日平平无奇,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无聊。” 顾明恪对这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晚辈十分宽容。他们还小,并不知道,这世上,平淡俗套的日子才是最难得的。他们口中无聊的一天,其实背后差点闹出人命。 顾明恪颇为心累地叹了口气。李朝歌这个女人啊,是真的狠。 马球(李朝歌,你适可而止。...) 众人满载而归,兴致勃勃回程。有人经过时,见李朝歌不说话,好奇地问:“安定公主,你怎么了?你打了这么多猎物,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李朝歌勉强勾了勾唇角,心想她何止是不高兴,她现在气得想杀人。 裴纪安命里到底有什么神仙,为什么运气这样好?李朝歌简直怀疑有人故意逗她玩。 李朝歌表情冷淡,另一边,李常乐的表情也不太好。李怀和李善分开狩猎,在林子出口会合时,太子李善见李常乐情绪低落,连忙问:“怎么了?谁惹阿乐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李常乐闷闷的,垂着头低声说,“我只是觉得狩猎太累了,没意思。” 李善顿时失语,他看向李怀,李怀暗暗摊手,表示他也不明所以。这次狩猎是李常乐吵着要来的,明明出发的时候她还兴致勃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突然不言不语,越来越低落。 李怀也不知道原因,李善没办法,只能小心哄着李常乐:“狩猎灰头土脸,确实没什么意思。正好我也累了,我们这就回宫,送你回殿休息。” 李常乐埋着脸不说话,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不想败兴而归。她本来很期待这次狩猎,前面一切都好,但是从后半程开始,猎场基本成了李朝歌的单人秀,李常乐跟在人群里,猎物猎不到,说话也插不上,一路听着众郎君吹捧李朝歌,着实没滋味极了。 可是难得众人齐聚,裴阿兄也在。要是回了洛阳,哪还能找到这么无拘无束的场合?李常乐终究不舍得回去,她想了想,说:“阿兄,我们去打马球吧。” 小妹发话,李善和李怀自然无有不从。李善想到李朝歌也在,特意转身,对李朝歌说:“朝歌,阿乐想要打马球,你要一起来吗?” 李朝歌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别人,所以远远躲开人群,独自一人生闷气。她听到李善的声音,本来想拒绝,可是她回头一看,见裴纪安跟在李常乐身边,寸步不离的样子,李朝歌顿时改主意了。 暗杀不行,她来明杀还不行吗?李朝歌就不信了,她亲自上阵,还搞不死裴纪安。 李朝歌眼中光芒闪烁,她无声看了裴纪安一眼,笑着对李善点头:“好。” 李常乐说了打马球后,李善第一反应是去叫李朝歌,李常乐当时就有些不高兴。等后面听到李朝歌应了,李常乐脸上越发难看。 她并不是排斥刚回来的姐姐……只是,以前父母兄长都围着她转,现在忽然多了一个人,李常乐有点不习惯而已。 公主和太子要打马球的消息传出去后,很多郎君响应,顷刻间就聚齐了一帮人。裴纪安作为护花使者兼未婚夫,自然是其中一员。 顾明恪都打算结束一天的工作了,没想到回头一看,裴纪安竟然还要去打马球。顾明恪静静扫过打马球的成员,目光接触到李朝歌时,他认命地叹了口气。 又要加班。他真的讨厌这种不按计划、横生枝节的份外任务。 众人以太子李善为首,浩浩荡荡往马球场去。紫桂宫作为行宫,主要目的便是供皇室游乐,马球场、围猎场等一应俱全。顾明恪硬生生调转马头,跟在人群中。裴纪安注意到顾明恪也来了,奇了一声,低声问:“表兄,你怎么也来了?你之前不是说打猎累了,要回去休息吗?” 顾明恪并不想来,但是他若不来,今天晚上看到的就是裴纪安的尸体,然后这个世界就要重启第三遍,他得从头再做一遍任务。相比之下,还是加班吧。 顾明恪说:“留你一个人不放心,我跟来看看。” 裴纪安听到这些话想笑,以顾明恪弱不禁风的身体,谈何照看他?是裴纪安照应顾明恪才对。但是当着外人的面,裴纪安并没有落表兄的颜面,而是说:“多谢表兄。表兄,马球不同于围猎,对抗极为激烈,你如果身体不舒服,就不要下场了。” 裴纪安这话给足了顾明恪面子,其实众人心知肚明,顾明恪哪里是身体不舒服,他压根是身体太弱,水平太次,没法下场。 顾明恪点头,轻声道:“如此最好。” 太子、赵王及两位公主要来打马球的消息早就传回紫桂宫,等他们到时,马球场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郎君娘子们一进场就能玩。李善和李怀在旁边分队,他们两个是皇子,平时各有各的圈子,此刻自然各带一队。李常乐从小跟李怀亲近,于是高高兴兴地加入赵王队,裴纪安作为护花使者,不必多说,也在赵王队。 李朝歌听着这群菜鸡叽叽喳喳商量战术,被吵得头疼,默默躲到一边寻清净。她下了马,倚在看台围栏前,远远看着那群少年少女手握偃月杆,声势浩大地走入比赛场中。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这些单纯的快乐,已经离李朝歌太远了。 李朝歌正在感慨,忽然咦了一声,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盯了几眼,确定是那个人不假,李朝歌突然来了兴致,从围栏上翻身一跃,轻巧地落到地面上。 看台上的侍女们吓了一跳,惊慌地喊:“公主小心!”在她们稀里哗啦乱叫的时候,李朝歌已经跃过隔栏,几个回合落到顾明恪身前。 “顾公子。”李朝歌走向顾明恪,挑眉道,“真巧,你也在?” “并不巧。”顾明恪心情看起来不太好,语气也冷冷淡淡的,“要不是公主盛情,我并不会出现在此处。” 李朝歌嗯了一声,心道确实。太子和李常乐发话要玩马球,顾明恪一个名义上寄居裴家的表公子,怎么敢不捧场?他被强行拉到这里,难怪心情不好。 李朝歌表示理解,她前世的时候,也很讨厌那些没完没了的应酬。李朝歌说:“都怪李常乐心血来潮,你暂且忍忍,他们应该很快就玩尽兴了。” 顾明恪眉梢微动,轻轻看了李朝歌一眼。她竟然觉得他话中的“公主”是指李常乐。 真是毫无自觉。 李朝歌过来找顾明恪,也不完全是为了看美色。她不动声色地问:“顾郎君,今天狩猎的时候,你在哪里?” 顾明恪知道她在试探,他不为所动,眉目淡淡道:“公主大概忘了,我身体病弱,无法参与围猎,只好留在后面慢慢养神。” “身体病弱?”李朝歌扫过顾明恪,挑眉一笑,“我看不像。” 顾明恪也微微笑着,回眸看向李朝歌:“我体弱多病人尽皆知,公主若是不信,回东都随便打听一二便可。” 此刻场上一局球结束了。裴纪安进球,正该意气风发,然而他一抬眼,望见马球场边上,李朝歌正和顾明恪说话。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场上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一人抬头。 裴纪安心里又别扭起来。他专注看着场外,连有人和他说话都没听到。一个世家子弟走过来,问:“裴郎,你看什么呢,连我们说话都不理?” 他靠近后,见裴纪安表情不善,顺着裴纪安的视线瞧了一眼,立即笑道:“原来如此。你这表兄以前不声不响,没想到是个能人。这才两天,就能让安定公主迷恋至此。裴郎,你表兄年纪比你大,说不定,他的喜酒还摆在你前面呢!” 世家子说完后大笑,明明是司空见惯的玩笑话,但是此刻裴纪安听了,简直说不出的刺耳。 裴纪安沉着脸,呵斥道:“事关公主名节,不得胡编乱造。” 世家子本是开玩笑,裴纪安上纲上线。你看安定公主的表现,还用得着编排吗?” 裴纪安依然阴沉着脸,看表情越发不高兴了。裴纪安了解李朝歌,知道她若是喜欢什么人,那必然满心满眼都是对方。曾经裴纪安觉得厌烦,唯恐避之不及。今生她如他所愿放手,不再执着于他,而是将视线投向其他男人,可是裴纪安看着,却越发烦躁。 李朝歌这个人不长脑子吗?前世因为执迷情爱栽了那么多跟头,好不容易重生一世,她竟然不长记性,还这样毫无保留、轰轰烈烈地喜欢一个人? 裴纪安越想越气,不知道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还是因为那些他都不肯承认的因素。李善也发现场外的情况了,李朝歌毕竟是个公主,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男人如此执着,实在很不好看。李善招来太监,说:“我这边缺一个人,去请安定公主过来帮忙。” 太监应诺,一溜烟跑向看台。球场边,李朝歌听到太监的传话后,没多想,痛痛快快地点头:“好。” 她懒得和这群弱鸡过手,但如果太子请帮忙,她绝没有推辞的道理。李朝歌跟着太监走了两步,突然回身,笑着看向顾明恪:“顾郎君,听闻你体弱多病,不能剧烈运动。那我现在去打球了,不知顾郎君呢?” 顾明恪淡淡一笑,颔首道:“公主请便。” 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李朝歌笑了一声,大步离去。李善瞧了好久,千盼万盼,终于等到李朝歌过来。李朝歌走到场边,随意挑了杆偃月杖,翻身一跃坐到马上,动作干净利索,英姿飒爽。李善立刻驭着马走到李朝歌身边,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耽误了这么久才过来?” “随便说些闲话而已。”李朝歌试了试手中偃月杆的重量,心想有点脆,但是粗浅一用应该够了。马球场上对抗激烈,众人骑在马上击打只有鸡蛋大小的马球,不慎手滑,不小心甩到什么人身上,实在再正常不过。远程攻击可以发生各种意外,李朝歌就不信,她亲自上阵,还能发生意外。 因为李善这边换人,中场休息了很久,两方才重新列队比赛。李朝歌跟着李善的队伍上场,一抬眼,瞧见一个熟悉的人。 不等人反应,哨声吹响,所有人一拥而上。李善一马当先,用偃月杆一挑,将马球高高挑飞:“朝歌,去接球。” 不用李善发话,李朝歌就已经纵马追球而去。另一边队伍,裴纪安也牢牢追着球,他占据地利,先一步赶到马球边,他弓腰下马,纵身将马球勾走。 与此同时,李朝歌抡圆了偃月杆,直接朝着马球而去。她动作太大,看起来似乎控制不及,眼看就要打到裴纪安身上。正在球杆即将撞人的时候,从后方突然伸出来一根偃月杖,两杖相击发出一声闷响,接触处瞬间裂出细纹。 裴纪安刚刚将身体调回马鞍,他感受到后面的风声,惊讶地回头:“表兄?” 顾明恪脸色素白,没有丝毫表情。他眼睛黑曜明亮,盯着近在咫尺的李朝歌,淡淡对裴纪安说:“没你的事,你去送球。” 裴纪安知道李朝歌的实力,她下手又素来没轻没重,万一伤了表兄怎么办?但是赛场上瞬息万变,转瞬间已经有许多人围过来,裴纪安没办法,只能先带着球离开。 李朝歌紧紧盯着顾明恪的眼睛,唇边似笑非笑:“公子体弱多病,无法运动?” 顾明恪亦是面无表情,眸光冰冷:“李朝歌,你适可而止。” 对手(顾郎君似乎并不是病秧子。...) 李朝歌听到这话,轻轻笑了一下:“所以,果真是你?” 李朝歌知道自己的力气,她全力一击,普通人根本接不住,可是顾明恪却稳稳地拦下。包括刚才在树林,她射箭时屡屡发生意外,也是他在背后搞鬼。 这时候哨声响起,裴纪安进球,这一局结束了。顾明恪收回偃月杆,揽着马往后走。李朝歌立刻追上去,问:“为什么?” 为什么屡屡帮助裴纪安?为什么甘愿留在裴家,当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公子? 顾明恪语气清淡,道:“职责所在。何况,他是我的表弟,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坐视你这种行为而不理。” 这话李朝歌就不服了,追问道:“我这种行为怎么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而已。” 顾明恪不了解她和裴纪安的爱恨情仇,也并不想了解。他作为一个主管天庭刑狱的执行官,此刻实在听不下去,回身淡淡看她:“无论你和他有什么恩怨,既在朝堂,就要遵守朝堂的律法。以刃,及故杀人者,斩。你身为公主,日后若还想更进一步,麻烦稍微了解下大唐律疏吧。” 李朝歌确实不怎么在意律疏,前世镇妖司横行东都,抓人全看心情,根本不需要有理由。就算没有罪名,进了镇妖司诏狱,也有的是罪名。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动不动和她谈规矩的人。顾明恪看起来真的很无语,说完后便走了,李朝歌好奇,追上去不依不饶问:“你们家不是c史书的吗,为什么会对律疏这样了解?” 真不敢想象这句话是从一个当朝公主,日后还要当女皇的人口中说出来。顾明恪冷冷扫了她一眼,说:“身为臣民,了解当朝律法,遵守规则秩序,不是最基本的义务吗?” 李朝歌被问住,一时竟无法回答。这时候身后传来马蹄声,裴纪安进球后来不及听人祝贺,立刻折身返回来:“表兄,安定公主。” 李朝歌和顾明恪听到马蹄声,相继停下说话,回头看向来人。裴纪安慌忙赶来,他本是担心李朝歌没轻没重,伤到了顾明恪,顾明恪身体病弱,可经不住她的摧残。没想到裴纪安赶来时,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画面,反而见顾明恪完好无损地和李朝歌说话。顾明恪脸色冷淡,但除此之外,他身上并无损伤,连不适都没有。 裴纪安着实意外了,意外之余,他也觉得不悦。顾明恪和李朝歌才认识两天,他们走的未免太近了吧?狩猎的时候这两人一起行动,别人打马球的时候他们两人聚在一起说话,就连上场打球,别人都在追击,唯独这两人聊天。 他们到底有什么话可说?裴纪安本以为是李朝歌一头热,可是现在看来,顾明恪也不清白。李朝歌被太子叫走,没多久,顾明恪也跟来了,而且一意孤行要上场。 裴纪安此刻的感受颇有些一言难尽。他知道自己没立场,可是,还是忍不住溜溜泛酸,甚至生出一种被人公然挖墙脚的恼怒感。 那个人,还是他表兄。 裴纪安勒着马走近,他眼光扫过面前这两人,轻轻笑了笑,问:“表兄,安定公主,马上就要比赛了,你们在说什么?” 顾明恪没说话,李朝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呛了回去:“关你什么事?” 裴纪安依然笑着,可是心里越发梗塞。打球的时候没功夫注意,现在裴纪安慢慢反应过来,方才顾明恪拦下李朝歌,赶他走时,也说的是“没你的事”。 裴纪安保持着君子谦谦的风度,对二人说:“我并非干涉二位,只是,这是在球场上。马球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还请公主和表兄专心,以免受伤。” 李朝歌轻嗤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就凭你们?” 顾明恪淡淡扫她一眼:“公主,这是行宫,不得忿争。” 又来了,李朝歌都被说火了:“你怎么专门针对我?是他先挑衅的!” 顾明恪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像极了长辈注视不懂规矩的孩子。这时候身后传来李善的叫声,李朝歌用力瞪了顾明恪一眼,转身勒马,小跑着走向李善。 等李朝歌走后,裴纪安慢慢踱到顾明恪身边,道:“表兄,安定公主快意恩仇,风风火火,其实人还不坏。她刚才,没为难你吧?” “没有。”顾明恪驭着马转身,轻声道,“她不喜欢你,你多加小心。今日差不多便可以回了,以后,也少见她为妙。” 裴纪安跟在顾明恪半个马身之后,他抬眼望向身前的人,目光里已带上审量。 之前他从没有留意过这个表兄,重生后他惜才爱才,多加拉拢,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现在,裴纪安突然觉得,他要重新审视这个人了。 裴纪安似乎大大低估了顾明恪,甚至许多认知压根就是错的。他以为顾明恪不通武艺,唯唯诺诺,消极避世。可是刚才顾明恪拦住李朝歌时,说话的神态、语气,绝不像是一个幽居养病的表公子。 那是常年处于高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才会有的气势。 裴纪安忽然策马快走两步,追上顾明恪,和他并行。裴纪安侧眸看着顾明恪,语气莫可名状:“我和她的事,我自有决断,不劳表兄费心。不知表兄劝我离她远一点,所为何意?” 这个傻子,顾明恪在救他的命,他还反过来怀疑顾明恪。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句:“无意,你随便吧。” 哨声响起,第二局开始。顾明恪本以为李朝歌知道了教训,接下来会收敛一二,没想到她依然我行我素,下手特别狠,简直往死里整裴纪安。 顾明恪惊讶,屡次拦住她。慢慢的,其他人也看出不对劲。球场上,马球又被那几个天之骄子抢走了,其他人缀在后面,一边浑水摸鱼,一边说悄悄话:“安定公主和顾明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人已经缠斗了好几场吧。” 周围人看了,纷纷摇头:“不知道。裴郎说他的表兄体弱多病,不通骑射,依我看,这也不像是对武艺一窍不通的样子。” 穷文富武,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虽说养尊处,一出手就知道绝非等闲之物,她的招式根本不是为了比赛,而是杀人夺命的路数。顾明恪看起来没什么招式,每一次拦住李朝歌都是最普通的动作,似乎只是随便一挡。然而,巧合这么多次就绝不是巧合,最普通的招式便能拦住杀招,这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众人讨论了一会,没人能说出所以然,只能啧啧称奇。裴家果真卧虎藏龙,不可捉摸啊。 他们聊天的功夫,前面哨声吹响,又一球进了。众世家子们抬头,捧场地应和:“好!” 这回进球的是李常乐。裴纪安和李怀全程喂球,李善示意性地拦一拦,剩下的队友们光明正大偷懒。在全体人艰难地放水下,李常乐终于打进一球。 李常乐顿时笑的眉眼弯弯。裴纪安和李怀等人在前面哄李常乐,其他人礼仪性鼓掌后,便又回头看向马球场另外一边。 “都吹哨了,他们为什么还在打?” “打上头了吧。”其中一个子弟说完后,啧了一声,由衷道,“我信安定公主真的是江湖侠客抚养大的了,这下手太黑了,以后决不能和安定公主过手。” 普通人比武点到而止,为的是切磋技艺,而李朝歌学的,全部都是杀人的招式。 裴纪安等人陪着李常乐打球,终于让李常乐重绽笑颜。他们将李常乐哄开心后,一齐勒马往回走,结果一转身发现,其余人无论是太子队的还是赵王队的,都在看一个方向。李常乐顺着他们的视线望了一眼,然而除了李朝歌和顾明恪,并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东西。 李常乐奇怪,问:“你们在看什么?” 她刚才都进球了,为什么不看她,而在看空地? 听到李常乐的声音,众郎君回头,捧场道:“没什么。恭喜广宁公主进球,公主好球技,吾等佩服。” 其他人也纷纷跟话,李常乐终于笑起来,道:“没什么,是裴阿兄和赵王阿兄让着我而已。哎呀,朝歌姐姐为什么在远处?顾表兄也在。他们不喜欢打马球吗?我们一起出来玩,但是开场到现在,朝歌姐姐和顾表兄好像一个球都没进。” 其他人听到赔笑。是呢,这两个人一个球都没进。他们两人要是心思在打球上,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拦不住人家一击。 李常乐不通武艺,自然看不出深浅,只知道裴阿兄进了好几球,她也进了一球,唯独李朝歌,连前场都没冲进去。 李常乐进了球,心满意足,顿时不再想继续了。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如果继续打下去,李善和李怀为了公平,肯定会让李朝歌球,那比分就追上来了。不如就此结束,李常乐便稳稳赢了。 李常乐正要寻机叫停,场外走来一队太监。为首的内侍穿着红衣,对李善等人含笑拱手:“太子,赵王,广宁公主。” 李善几人回头一看,是皇帝身边的太监,霎时警醒起来。他们抬头,果然,看台上有銮驾仪扇,皇帝和天后已来了不知多久。 李善等人纷纷下马,前去给皇帝天后请安。李朝歌听到动静,明明不甘心放弃,但是皇帝和天后到了,她总不能不去请安。李朝歌只能不情不愿停手,她勒着马回撤,走了两步,又特意回头撇清:“我并不是认输。这一局先放在这里,来日继续。” 李朝歌对输赢有非一般的执着,顾明恪倒不在意,他收起偃月杆,随口道:“那就当我输了吧。” “不行!”李朝歌挑眉,越发激动。对手不战而降,这是天大的侮辱,她宁愿痛痛快快输,都不愿意被人让。 李朝歌勒着缰绳,再三申明:“这一局没完,不许认输。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好好的话,说的就和威胁一样。顾明恪目送李朝歌骑马远去,他轻轻活动手腕,心想他已许多年不再动刀动枪,没想到难得一次动手,竟然在凡人界。 稀奇。 顾明恪信马由缰,慢慢朝边界走去。他以为这次终于可以结束任务了,没想到走到一半,被一个内侍叫住。 内侍叉手对他行礼,笑眯眯道:“顾郎君,圣人天后有请。” 明法(顾郎君这等人才,不去大理...) 今日李善等人出宫围猎,孩子们离开后,紫桂宫仿佛空了一半。午时,皇帝和天后听说太子和公主们回来了,只不过在马球场比赛。皇帝一听来了兴致,和天后一起到马球场围观。 他们大概是比赛过半的时候来的,皇帝没让人通报,悄悄带着天后上了看台。皇帝一边看,一边和天后点评:“裴家果真教子有方,裴纪安在场上处处照顾李常乐,球技马术也不错,是个将相之才。” 天后同样很满意裴纪安的表现,准女婿对自己女儿深情不二,哪个丈母娘看了不高兴?李常乐是他们从小捧到大的明珠,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天后最牵挂的事就是给李常乐找个好夫家,好保护李常乐一世无忧。李常乐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开开心心长大,然后让另一个男人接过父母兄长的任务,继续宠她。 皇帝是男子,注意力很快被比赛吸引走,津津有味地看着众年轻郎君打马球。天后看了一会,留意到一个异常。 李朝歌为什么在后面?李朝歌被隐士高人收养长大,按道理,她的骑射应该远超于洛阳这些贵族少男少女才是。她为什么不抢马球,而是每次都往偏僻的角度冲呢? 她想做什么? 天后又看了一会,发现李朝歌基本围着裴纪安走,而另一个穿白衣的男子,总是跟在裴纪安几步远的地方。不知为何,他们两人抢球时常撞在一起,然后两个人就双双掉队,谁都没法去抢球。 天后最开始以为这是战术,李怀队里出一个最弱的,没皮没脸拖住对方最强的,这样其他人就可以大展身手。但是天后看了一会,觉得不像。 按李朝歌的水平,绝不至于被人用田忌赛马这等战术拖住。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每次都无法挣脱,就有点门道了。 天后唤来宫女,问:“那位穿白衣服的男子是谁?” 场中只有两人穿白衣,一个是李朝歌,另一个是顾明恪。宫女很快回来,恭声道:“是裴家的表公子,顾明恪。” 天后瞳孔微微放大,颇为意外。这个熟悉的名字终于把沉迷看球的皇帝拉回来了,皇帝凝眉想了一会,终于回忆起来:“是昨夜和朝歌说话的那个男子!” “没错,是他。”天后仔细盯着顾明恪的脸,恍然道,“难怪。” 长成这个样子,难怪李朝歌一见倾心。皇帝也看清顾明恪的脸了,他摸了摸下巴,沉默片刻,道:“还真挺好看的。” 李朝歌说顾明恪长相气质远超裴纪安,皇帝嗤之以鼻,但是今天,他发现是真的。 确实,好看的不止一星半点。 皇帝本来对顾明恪印象不佳,才见了一面就能让李朝歌顶撞他这个父亲,皇帝很难对顾明恪产生好感。不过现在看了真人,皇帝偏见消散很多,真正升起了见一见此人的兴致。 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占优势,自从皇帝发现顾明恪后,之后半场皇帝总是忍不住将视线落在顾明恪身上。不看还好,这一看皇帝更加意外。裴家人都说顾明恪先天体弱,不善弓马,然而依皇帝看,分明很好。 李朝歌的力□□帝是亲眼见识过的,足足能推走野熊。现在顾明恪和李朝歌过招,看招式似乎不占上风,但是从无失手,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拦住李朝歌。 有意思,皇帝升起兴趣了,问:“裴纪安不是说他的表兄体弱多病,不善武艺么?” 天后含笑,缓缓说:“百闻不如一见,到底如何,一会叫上来看吧。” 最后一场李常乐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放水中赢球,她高兴的眉飞色舞,皇帝坐在看台上,和天后感慨:“阿乐还和小时候一样,做什么都要头一份。要是有人和她一样,或者有人超过了她,她就气得不吃饭,扑簌扑簌眼泪。” 天后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性格,太娇气了,人生在世怎么能事事如意,只赢得起却输不起,迟早都要栽大跟头。但这是自己的小女儿,天后一边觉得不好,一边又舍不得让女儿吃苦头:“有好胜心是好事,但是她太爱娇了,日后恐会受累。” 皇帝不以为意:“她是朕的公主,大唐最宝贵的明珠,娇气些怎么了?所有人就是该捧着她,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该归阿乐。” 天后本能觉得不好,然而父母爱幺儿,连天后也不能例外。长子长女狠得下心教训,但是放到最小的孩子身上,那就百般舍不得。李常乐是天后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女儿,天后嘴上说得再狠,心里也从不舍得让娇娇女受挫。 天后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声,说:“罢了,她是公主,日后总不会有人踩在她头上,娇气就娇气些吧。对了,陛下,如今朝歌回来了,你方才那些话私下说说便罢了,当着朝歌的面可万万不能提。” “朕知道。”皇帝就算不及天后圆滑,但也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处事手段并不差。他还不至于这般没头脑,在李朝歌面前说最爱李常乐。 为上位者,就算心是骗的,表面上也要端平。 马球已经打完,没多久,李善等人就上来了。远远的,李常乐的声音就传入楼梯,还不等皇帝天后准备好,一个蓝色的身影便风风火火撞到皇帝怀里:“阿父,阿娘,我刚才赢了,你们看到了吗?” 皇帝被李常乐狠狠撞了一下,皇帝身体不好,经不得大动作,两边的侍从都瞬间露出焦急之色。皇帝接住李常乐,暗暗对两边人摆手,依然笑着看向怀里的小女儿:“朕自然看到了。朕的阿乐真厉害,场上这么多男儿,无一人能胜过你。” 李常乐扬起下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她还穿着男子服饰,此刻窝在皇帝怀里,颇有些不伦不类,唯有一张小脸白皙光滑,一看就知在家里十分得宠。李朝歌跟在李善、李怀身后,慢慢走上来,规规矩矩给皇帝、天后行礼:“儿参见圣人,参见天后。” “快起吧。”天后笑着对李朝歌招手,说,“朝歌,坐到我这边来。” 天后有意摆平李朝歌、李常乐二人的位置,然而宠爱是藏不住的,两个公主哪个更受宠,实在一目了然。李朝歌明白父母更喜欢李常乐,也明白天后是好意。但是她当真不习惯和人靠太近,坐在天后身边,简直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在难受。 皇帝不及女子心思细,并没有注意到两个女儿的细微变化。他看着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坐在身侧,两个儿子站在堂下,不远处是准女婿,几个孩子俱如青松修竹,聪慧灵巧。皇帝长叹一声,觉得人生至此,已再无憾事。他捏了捏李常乐的鼻子,道:“你瞧瞧你,穿着郎君的衣服,却还窝在耶娘怀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哪有公主的样子?若是让外人瞧见,岂不笑你?” “这里又没有外人。”李常乐拍开皇帝的手,恼怒地瞪了皇帝一眼,“阿父,你都捏疼我了!” “就你娇贵,说你一两句你还不乐意。”皇帝道,“你看你姐姐,多稳重大方。你啊,是时候脱离小孩子心性,学着当个大人了。” 皇帝话中提到了李朝歌,李常乐笑容微敛,抬眸看向李朝歌。李朝歌跽坐于双腿之上,身姿端正笔直,眼睛半垂着,睫毛在脸上晕出细碎的阴影。看起来,确实极有帝国公主的风范。 李常乐瞥到自己身上宽松素淡的男装,顿时觉得浑身不对劲。曾经新奇无比的衣服仿佛长了刺,让她坐立不安。 李常乐赢球的好心情瞬间一扫而光。她今天一整天都这么丑,还在马球场上荡的灰头土脸,而李朝歌却穿着精巧漂亮的胡服,浑身一尘不染,有李常乐作对比,李朝歌可不是大出风头。 李常乐无比后悔今天穿了男装,她应该也穿胡服的。李常乐情绪迅速低落下去,变化十分明显。皇帝看到,惊讶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没什么。”李常乐闷闷不乐,瓮声道,“我不想长大,只想永远当阿父阿娘的小孩子。” 皇帝听到,又无奈又好笑:“你啊!人都要长大,怎么能永远当孩子呢?” “我不。”李常乐用力抱住皇帝,噘着嘴道,“我就不长大,我就要永远赖着阿父。” 李常乐是幼女,最黏父亲,而皇帝也最疼李常乐,对李常乐的偏心根本掩饰不住。天后扫过其余几个孩子,道:“你们几个无论长多大,在父母跟前,永远都是孩子。太子是储君,日后要支撑朝廷,应当稳重,但朝歌你也是父母的掌中珠,不必这么拘束,安心当个小孩子就好。” 李朝歌顿了一下,她不想扫兴,但是,她并不想被人当做小孩子。 到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五六岁不谙世事是可爱,十来岁不谙世事是天真,十五六还没头没脑一心当自己是个宝宝,那就是蠢了。相比于可爱,李朝歌更喜欢听别人称赞她聪明、美丽、强大。 幸好这时候一个内侍进来,解了李朝歌的围。内侍给皇帝、天后行礼,垂首道:“圣人,天后,顾郎君到了。” 这是天后派人去请的,天后立即说:“宣他进来吧。” 听到有人进来,李常乐终于收敛了些,从皇帝身边坐正。内侍引着一个人进来,随着他走上台阶,仿佛一阵朦胧的光从天边传来,整个看台都被照亮了。顾明恪长袖自然下垂,他双手微合,不卑不亢给皇帝和天后行礼:“参见圣人、天后。” 他说话后,整个看台都静了静。李常乐近距离看着顾明恪,一时呼吸都停了。李朝歌本来无所事事,等顾明恪进来,她的眼睛顿时有了落处。李朝歌看着顾明恪优秀的眉骨,挺直的鼻梁,清冷的侧脸,再一次感叹美人就该被优待。 仅是这张脸,看着就让人心生愉悦。皇帝和天后也被这样的美貌杀到了,过了一会,天后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原来你就是顾明恪,快请起吧。” “谢天后。”顾明恪行礼后,垂袖站在一边。他身姿舒展,修长笔挺,长袖压在衣服上,衣摆又自然堆及在地。清风吹过,他身姿不动,唯有衣角轻轻摇晃,宛如雪落清辉,千山月明,好看的仿佛梦境。 皇帝一家都是颜控,皇帝马上对顾明恪印象大好,连说话语气都不知不觉温柔了:“你便是顾尚的独孙,顾家唯一的后人,顾明恪?” 顾明恪微微颔首:“是在下。” 天后笑着接话:“顾公乃国之栋梁,我拜读北朝史良久,越读越钦佩顾公之渊博明理。能见到顾公的后人,实乃我之幸运。” “天后谬赞,愧不敢当。” “顾公著史是功盖千秋、惠及后代的盛举,受再多赞誉都是应该,有什么当不得?”天后视线扫过顾明恪,柔和问,“听裴大郎君说,如今你已经在修撰隋史后篇了?” 这是原本的顾明恪修的,并不是他。但秦恪如今用的是顾明恪的身份,倒也不担心:“不敢称修撰,不过略通一二,斗胆完成先祖遗愿罢了。” 天后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史书,她即兴问了几段北朝史,发现顾明恪对答如流,完全不是他口中的“略通一二”而已。天后愈发满意,对众人说:“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学,不愧是顾家之后,不坠其祖其父威名。你今年多大?” 顾明恪心里叹了口气,表面上依然平静坦然,道:“上月初满十八。” “十八。”天后听到这个年纪眼神微动,露出思索之色,“只比裴纪安大一岁。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十八岁便有如此积淀,委实难得。” 顾明恪听别人称赞他年轻,实在很尴尬。但是任务在身,他又不得不把这个年轻病弱的才子人设继续扮演下去:“天后过誉。我平日并无定例,经史,杂文,律疏,都看一些。杂而不精,让天后见笑了。” 李朝歌听了挑眉,杂而不精?随便看看?李朝歌最受不了这种强行谦虚的人,于是对天后说:“天后,他的话只能信前半部分。他随口便能引用律文,他若是都对律疏不精通,那天底下就没有精通的人了。” “是吗?”这下皇帝和天后都来了兴致。如今儒学盛行,再加上礼法话语权都集中在世家手里,洛阳里懂四书五经的郎君多,但是懂律疏的,少之又少。天后问:“你竟然懂疏义?你会多少?” 顾明恪实事求是地说:“略微了解过,不算精通。” 李朝歌一听这话又想翻白眼:“顾郎君,自谦也有个度。你这叫不算精通?” 顾明恪抬眸看向李朝歌,静静道:“承蒙公主看得起,但在下对唐律当真只是粗通皮毛,略有了解。” 顾明恪这话并没有说错,他在天界主管刑律,千年来未出一次差错。相比于他的老本行,他对人间的永徽律,真的只是略有了解。 天后和皇帝颇有些刮目相待的意思,他们最开始以为这个人只是长得好,没想到除长相外,他的才学、武功、谈吐样样不差,更难得的是,他还通识律法。 天后一力推行科举,想打破汉魏以来门阀世家垄断朝堂的局面,真正让全天下的人才为己用。其中科举,便是天后最重视的举措。她几次建议皇帝扩大科举选士的规模,除了明经、秀才、进士外,她还增设了武举、明法、明算等科目,想选拔专门的武功、律政、算术人才。只可惜并不被人重视,如今朝中官员依然以世家推举为主,靠科举考上来的,寥寥无几。 天后试探着问了几句,发现顾明恪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完全不像是自学成才的少年郎,反而像是经年的老手一般。天后大为惊喜,立刻对顾明恪说:“难得你有这般天赋,大理寺常年缺人,你这等才华不去大理寺,委实埋没了。顾郎君,你有没有想法,去试试礼部的明法科?” 明法科是专门考律法的,冷门中的冷门,每年报名的人屈指可数,而能考过的,就更是凤毛麟角。 裴纪安皱眉,担忧地望向顾明恪,想示意顾明恪拒绝,又怕太明显被天后发现。和天后走太近绝不是好事,而且,天后推荐人去考明法科,本身就是毁人前程。 以裴家的名望和人脉,顾明恪完全可以推举做官,为什么要像寒门子弟一样参加科举,岂不是叫人笑话?就算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华而去科考,也该报正统的明经、进士,不伦不类的明法科算怎么回事? 裴纪安暗暗焦急,李朝歌听到“大理寺”这三个字,表情也不对劲了。她看看一脸期待的天后,又看看似乎在考虑的顾明恪,颇想告诉顾明恪别去。 她对科举没什么意见,靠考试升官发财,这是能耐。而且别看现在科举不上不下地位尴尬,等再过几年,朝堂就是进士的天下了。 世家独揽朝纲的时代终将过去,未来,属于广大的平民百姓。顾明恪参加科举可以,参加明法科也可以,但是,不能去大理寺! 李朝歌前世四面楚歌,树敌无数,但是她最看不惯的,当数大理寺。镇妖司捉妖邪,而大理寺断讼狱,看似泾渭分明互不相干,实则,两家职权重合的厉害,抢案子抢的尤其凶。 毕竟一个命案发生的时候,谁知道这是人命凶杀,还是妖邪所为?而且,不光涉及断案,刑狱权,提审权,定案权,方方面面都是冲突。一山不容二虎,显然,朝堂中只会有一家说了算。 要么镇妖司,要么大理寺。上辈子李朝歌为了和大理寺那帮老古板抢话语权,没少对大理寺下黑手,自然,李朝歌递上去的案子,也有许多被大理寺推翻。新仇旧恨太多,导致李朝歌一听到大理寺的名字就犯恶心,如今重来一世,李朝歌正摩拳擦掌等着出气,顾明恪去大理寺……不好吧? 天后微笑着等待顾明恪的答案,裴纪安紧紧盯着他,李朝歌也屏息凝神。顾明恪想了想,他虽然觉得在人间还干老本行有些无聊,但是辅助贪狼的任务显而易见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给自己找点事做,好歹能打发时间。 顾明恪很快拿定主意,他在众人各怀心思的视线中,轻轻颔首:“好。” 科举(我喜欢你,而你是自由的。...) 顾明恪答应后,李朝歌和裴纪安一齐感到眼前一黑。而天后却大喜,连连抚掌道:“好!不愧是顾公之后,有才华有志气,实乃我朝栋梁。今年科考在二月底,现在报名有些迟了,但是明法科人少,添一个人也不妨碍什么。我今日便让礼部侍郎添名,事成后让人将名帖送到裴府。顾郎君只管安心备考,其余事不必操心,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现在已经二月,月底就要考试,这个时间可以说非常紧迫。但顾明恪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慌乱紧张:“好。谢天后。” 顾明恪答应的太轻松,轻松的都让看台上众人忍不住怀疑。顾明恪到底是艺高人胆大,无需准备就有把握通过,还是不知者不畏,压根不明白科举明法科的难度,所以敢张口就答应呢? 众人觉得,极可能是后者。连皇帝心里也摇头,但是天后在兴头上,皇帝没有扫天后的兴致,而是说:“你们猎也打了,玩也玩了,现在总该尽兴了吧?裴郎,顾郎,时间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勿要让裴相担心。” 他们大清早去林子里狩猎,然后又来马球场打球,确实累了。顾明恪和裴纪安趁机告退,等两人走后,皇帝一家也摆驾回宫。 回宫后,皇帝和天后和他们随便说了几句,就打发他们各自回殿。李朝歌立刻回去沐浴更衣,这点强度对她来说不值一提,但是身上的灰尘她已忍了许久。 等换好干净衣服,天后身边的侍女前来传话:“安定公主,天后让公主好好休息。天后还给太子和公主准备了滋补的晚膳,等一会用膳时,请公主去千秋殿用膳。” 李朝歌点头:“好,我明白了。有劳天后,请女官代我向母亲道谢。” 侍女行礼,垂首道:“奴婢遵命。” 因为晚上要去天后那边用膳,李朝歌下午便没有再出门,而是待在殿里随便打发时间。等傍晚时,李朝歌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动身出门。 她到千秋殿时,皇帝等人已经在了。太子赵王坐在下首,李常乐照例依偎在皇帝身边,撒娇问:“阿父,你看,我这一身好不好看?” 她说着站起身,伸手转了个圈,给皇帝展示她新换的胡服。李朝歌上午穿了件白色胡服,将李常乐衬的灰头土脸,李常乐心里很不高兴,回宫后特意也换了一身胡服,暗暗卯劲儿,要将李朝歌比下去。 皇帝宠爱幼女,自然觉得李常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一时赞不绝口:“好看。吾儿天生丽质,貌比娥,是东都最美的女子。放眼天下,再无人能和阿乐比肩。” 李常乐被夸得美滋滋,她又像只蝴蝶一般扑到两个兄长面前,挨个问兄长:“太子阿兄,赵王阿兄,我好看吗?” 李善和李怀怎么会觉得自己的妹妹不好看,自然满口夸赞。何况,皇帝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并没有说错。李常乐出身尊贵,容貌美丽,性情活泼,三项综合在一起,天底下确实再无女子可以匹及。东都里或许有比李常乐貌美的女子,但是没有财富和权势滋养,那些女子的美貌便如瓶中花,迟早都要枯萎的。 两个兄长捧场,宫女们也纷纷奉承,千秋殿里全是对李常乐的赞美声。天后听了无奈,说:“她自己爱娇,你们也惯着她。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能成天将天下最美挂在嘴边?” 李常乐正喜滋滋地听人吹捧,忽然被母亲浇了盆冷水,李常乐很不乐意,噘着嘴跺脚道:“我分明就是!” 还敢话,外面传来宫女的禀报声:“圣人,天后,安定公主至。” 两边的侍女掀开珠帘,李朝歌微微俯身,穿过五光十色的琉璃帘,缓步走入殿内。她不再穿上午那身胡服,而是换了身窄袖襦裙。她上襦是白色,下面穿着红绿交接的六幅间色裙,臂间挽着一条银绿色的披帛。她这一身颜色鲜亮,大红大绿冲撞在一起,显得她五官明艳光亮,站在宫殿里简直熠熠生辉。 李朝歌两手合在身前,微微蹲身给皇帝、天后行礼:“儿给圣人、天后请安。” 她行万福时,裙裾及地,披帛逶迤,而脖颈和脊背却笔直挺着,越发仪态万方,庄重而美艳。殿中人都被镇住了,过了一会,天后含笑道:“朝歌来了,快过来坐吧。” “谢圣人天后。” 李朝歌并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进行什么话题,她见李常乐站在大堂中,支着手,似乎在表演什么东西,看起来有点傻。李朝歌扫了一眼,没有多管,她走过李常乐身边,先给太子行礼:“太子。” 太子也反应过来,点头道:“朝歌。”李怀站起身,给李朝歌请安:“皇姐。” 李怀说着,不断给李常乐使眼色,李常乐收回手,不情不愿地行礼:“见过姐姐。” 李朝歌点头应了一声,便自己敛裙坐下。李朝歌并不知刚才李常乐正在争辩她是不是天下最美,故而也不明白殿中微妙的尴尬是什么情况。不过没关系,李朝歌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李常乐,你不是。 天后见众人来齐,便拍拍手,示意宫女们上菜。女官领着身穿窄袖半臂的宫女上前,鱼贯给几人上菜。宫廷延袭秦汉礼制,用膳采用分餐,每一样菜被分为等大的小蝶,分别放在每张案几上,每个人坐在自己的食案前,各用各的,并不混餐。 菜肴放好后,皇帝动筷,下面几人才依次开始用膳。李朝歌吃饭向来快,没过多久,她就吃的差不多了,而反观其他几人,才刚刚吃到一半,李常乐甚至没怎么动。 李朝歌也不好吃完了就走,便舀了碗汤,慢慢吹气,打发时间。皇帝见李朝歌放下筷子,以为李朝歌没胃口,问:“怎么不吃了?饭菜不合胃口吗?” 李朝歌摇头:“并不是。我用饭比较快,这么多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皇帝听到了然,脍不厌细、细嚼慢咽是贵族的习惯,李朝歌从小在民间长大,自然没有这等用餐讲究。 大殿中气氛微微尴尬。宫女们敛息垂头,李常乐和李怀各自用膳,似乎没留意李朝歌的话。然而,众人都在想,在民间长大的,到底和宫里没法比。容貌举止看不出来,然而一到礼仪细节处,那就暴露了。 李朝歌明白周围人在想什么,前世许多人暗暗嘲讽过她举止粗俗,不通礼仪,可是李朝歌并不在意。礼仪是那群衣食无忧的贵族闲得没事,才搞出来的噱头,实则毫无用处。他们没一个人挡得住李朝歌一拳,跟她叽叽歪歪优雅、时髦,有什么用? 天后也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周礼要求食不言寝不语,不过李家是陇西新贵起家,在那些世家眼里也是寒酸户,故而没必要讲究这么细。天后问李朝歌:“听说你今日打了许多猎物,甚至还有野猪野鹿。今日玩尽兴了吗?” 李朝歌沉默,她觉得她要是说那些猎物其实是她失手射中的,估计要被人骂装腔作势。李朝歌无奈,微叹了口气,只能违心道:“是,多谢众人让我。” 李善差不多放下筷子,笑着说:“并非我等相让,而是二妹技艺出众。二妹骑射这么好,为什么打马球的时候,不见二妹到前场玩?” 一提这个李朝歌更难受了,李朝歌笑笑,说:“被人缠住了,没法脱身。没能帮到太子,实在惭愧。” 李朝歌会被人缠住?李善不信,下意识觉得李朝歌在谦虚:“二妹勿要过谦,我枉为兄长,还要劳烦妹妹相让,我才该惭愧。” 李善没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当时的情况,天后和皇帝却看了个清楚。皇帝沉吟片刻,问:“朝歌,你觉得今日那位顾郎,武艺如何?” 李朝歌不假思索,如实说道:“时间太短,我没有试出他的深浅。不过基础功极其扎实,想来,功力应当不弱。” 李朝歌都说好,那顾明恪的骑射功夫确实相当不错了。皇帝拧眉,纳闷道:“裴相等人都说表公子体弱多病,裴纪安也说顾明恪常年抱病,朕还真以为顾明恪弱不禁风呢。没想到今日一见,明明很好。他的身体是有些清瘦,但也不至于到体弱多病的地步吧。” 这同样是李朝歌觉得费解的地方。前世她来洛阳时,完全没有听说过顾明恪这个名字。后来她和裴家结亲,逢年过节难免走动,但也没听过裴家还有个表公子。 只差两年而已,前世顾明恪去哪儿了?以顾明恪这般身材相貌,李朝歌只要见过一次,绝不会忘。 皇帝纳闷顾明恪谜一般的武艺,而天后的关注点却在其他地方。天后状若无意,问:“朝歌,你对顾明恪参加科考,如何看?” 李朝歌没什么意见。她虽然不愿意顾明恪进大理寺,可是她喜欢顾明恪,和顾明恪选择自己的仕途,这是两码事。无论如何这是顾明恪的选择,李朝歌就算不情愿,也尊重他的意愿。 李朝歌回道:“天后慧眼识珠,他亦愿意参加,这是好事,我自然是赞成的。” 天后听后笑了,又问:“那你觉得,他能考过明法科吗?” 这个李朝歌就更不在意了,她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一定能。” 她只见过顾明恪寥寥几面,谈不上了解深厚,但是以她看人的经验,顾明恪只要答应,那就代表十拿九稳。别说只剩一个月准备,就算让顾明恪直接去考,恐怕他也能满分通过。 李朝歌话里话外对顾明恪十分自信,而皇帝却觉得怀疑:“真的可以吗?仅剩一个月不到,明法科出题向来偏僻,莫说通过,能答完的人都凤毛麟角。顾明恪毕竟是个门外汉,他去试试明经或许还行,明法科恐怕不可。” 李朝歌虽然没说话,可是眉眼中十分笃定。她有种直觉,无论考默义四书五经的明经还是考历朝律疏法度的明法,只要顾明恪想,他就可以通过。 甚至他还能控制自己的分数。他能得什么名次,全看他的心情而已。 她喜欢他,而他是自由的。李朝歌也很期待,顾明恪最后会拿出什么样的成绩。 情障(安定公主似乎很喜欢你,你...) 皇帝对顾明恪科考不看好,而李朝歌盲目信任,天后不想让他们吵起来,便开口道:“月底便开科了,到底如何,再等几日便知。” 李朝歌和皇帝都不再接话,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天后顺势说起科举的事:“科举已经举办了好几年,可是时至今日,科举之士真正进入官场的少之又少,能升到正五品的,更是绝无仅有。进士一年仅取二十余人,每一个新科进士都堪称万里挑一,然而这其中足有半数人,迟迟无法授官。长此以往,天下读书人怎么会继续信任科举?真正的有才之士,又怎么能脱颖而出,进入朝廷为国效力?” 李善听到这里,回道:“这几年弱冠的世家子弟确实少,母亲若是担心朝中无人,不妨和裴相、舅公说一声,让裴家和长孙家的几个郎君尽早入仕?” 李善微微拧着眉,言辞恳切,若有所思,看起来真心实意想帮皇帝和天后分忧。天后没有接话,李朝歌低头喝茶,氤氲的热气蒸腾而上,遮住了她眼中的神色。 李朝歌在心里摇头,李善身为太子,却连这点话音都听不出来。皇帝和天后哪里在担心世家子太少,导致朝中青黄不接,他们担忧的分明是世家子太多了。 五姓七望在民间享有盛誉,声望甚至超过皇族,而朝廷中,也有一半官员出自五姓,另外一半是裴家、长孙家这等先帝功臣。皇帝和天后千辛万苦挑选出来的人才,等候多年,却连七品芝麻官都分不到,而裴家、长孙家的儿孙,一成年便授五品实权官,资历、钱财样样不缺。这些人真的比民间苦读多年、经历一层层选拔的新科进士强吗?恐怕未必。 如果皇帝和天后是胸无大志,只想舒舒服服混日子的富贵闲人便也罢了,偏偏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心气高。无论皇帝还是天后,哪个是甘心受人辖制的主儿?天后是从后宫中厮杀出来的,自不必说,就连皇帝,虽然皇位来的稀里糊涂,但是他在皇位上稳坐二十年,大唐疆域在他手下逐步扩大,至如今已超越了先皇,达到有史以来巅峰。皇帝是个温和的老好人,但他更是一个政治家。 李朝歌很清楚,当初她灭长孙、覆裴家,大肆扩张恐怖统治是天后授意,而天后推行科举、打压世家,是皇帝授意。大家都是玩政治的,谁也别说谁。 相比之下,太子实在太温和,也太仁善了。他看不懂皇帝和天后到底想做什么,反而还一心和世家亲近,发自真心地把裴家、长孙家当手足。毋庸置疑李善是个好人,然而,却不是一个好的太子。 李朝歌不动声色抬眼,果然,天后不说话,皇帝低头夹菜,看起来专心吃饭的样子。李朝歌心里斟酌片刻,说:“大唐地大物博,人才亦比比皆是。世家子弟如茂林修竹,而寒门中,也有不少有才之士。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倒不必拘束出身,应当广纳贤才才是。” 这话天后和皇帝就很喜欢听,天后含笑,说:“朝歌此言在理。英雄不问出身,朝廷需要大量有才学有胆识的官员,不拘寒门世家,人才自然越多越好。” 李善闻言,认认真真地给母亲出主意:“母亲最擅识人,今日便发现了顾明恪。若是他能通过科考,不失为一个可用之士。若是母亲想寻人,儿臣这就让人去打听能人异士,日后多多引荐给母亲。” 天后依然摇头,叹息道:“靠我来辨认才能发掘几个人才,建立一套行而有效的识别人才的制度,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大治之世无不是国泰民安,仓廪充足,贤才辈出。如今前两条已经做到,唯独后一条,迟迟无法实现。” 李朝歌听到眉梢微动,她突然意识到,天后生称帝之心,恐怕并不是李泽死后才产生的。 天后一开口就是大治之世,可见其野心之大。哪个皇后会把治国强军、广纳贤才挂在嘴边呢?纵观历史,再聪明、再受宠的皇后,比如先帝之后长孙氏,也只是劝诫先帝当明君而已。而天后呢,却想着创造治世。 心胸气魄,由此可见一端。一个人的野心是藏不住的,就算她不说,也会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来。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言的感慨,原来,早在这个时候,天后便在为自己称帝做准备了。只是天后一直没人手,直到两年后李泽去世,天后占据了辈分优势,才逐渐走向台前。 李朝歌眼睛微微转动,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她本来以为要再过几年,等天后成为太后的时候,镇妖司才会成立。然而现在看来,天后早有此心,那镇妖司的筹备,也不必等两年后了。 李朝歌心里暗含想法,抬头对上首说道:“圣人广开言路,乐于纳谏,天后知人善任,慧眼识珠,有圣人和天后在,真正的人才绝不会被埋没。” 李朝歌不擅长恭维人,干脆便不恭维,直接说实话。这是她真实的想法,所以说话时眼神专注,语气认真,听起来十分真诚,远比那些漂亮的、热情的奉承话还要让人动容。 皇帝笑道:“朕知你孝心,但是朕如何敢和先皇比?比起父亲,朕还是差太远了。” 李朝歌看着皇帝,一板一眼,极认真地说道:“这些话并不是我有意恭维,而是我从民间听到的。祖父是一代明君,而圣人和天后的功绩,亦不逊于先祖。” 李朝歌这话无疑说到了皇帝心坎里,皇帝最在乎的,不是政绩也不是疆域,而是怕不如父亲。皇帝面上露出笑,嘴上却还说道:“是父亲留下的功臣辅佐得好,朕不敢居功。” 李朝歌挑眉,识趣地闭嘴,不再接话。李常乐左右看看,觉得无趣,用力拿筷子戳盘子里的菜。 皇帝自我陶醉了一会,察觉到李常乐的动作,问:“阿乐,你怎么了?” 李常乐嘟着嘴,埋怨道:“阿父总是想着朝堂,连吃饭都说这些无聊的事,我都快闷死了。” 皇帝目露无奈,板着脸道:“年纪轻轻,不许说死不死的。” 皇帝有心吓唬李常乐,然而李常乐受宠惯了,哪怕父亲冷脸。她吐了吐舌头,依然我行我素。 李常乐是真的觉得方才那些话题无聊,科举也好,世家也罢,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公主,天生享福的,朝廷大事自然有太子和驸马关心,她只需要花钱玩乐就好了。 李常乐抱怨,皇帝不好再继续谈科举的事。李常乐如愿以偿,噼里啪啦说起新衣服、新首饰,吵着要出宫参宴。 李朝歌对那些妆容螺黛不感兴趣,她垂下眼睛,慢慢想镇妖司的事情。至于李常乐的声音,完全成了耳旁风。 谁关心东都最流行的发髻要怎么盘,最新奇的眼妆要怎么画?等她成了掌权人,她穿什么衣服,京城就流行什么衣服。 与其追逐流行,不如让别人来学她。 ? 日暮渐晚,红叶岭陆陆续续亮起灯,不远处的紫桂宫更是灯火通明。裴府别院内,焦尾小心翼翼敲门,隔着门道:“郎君,裴大郎君来了。” 许久无声,里面不发话,焦尾也紧张地屏着呼吸,完全不敢发出声音。片刻后,门里传来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焦尾长松一口气,殷勤应下:“是。” 焦尾去外面请裴纪安进屋。裴纪安进门,见屋内清静整洁,无香无尘,顾明恪坐在屏风后,静静翻看卷轴。 裴纪安走到书房,掀衣坐在案后,问:“表兄,这么晚了,你还在看书?” 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声:“虽然没多少东西,但月底要科考,总要看一下。” 裴纪安顿了一会,轻轻问:“表兄,你当真打算考明法科?” 顾明恪提笔润墨,静静扫了裴纪安一眼:“自然。既然答应了,岂有食言的道理?” 裴纪安抿着唇,沉声问:“表兄,你为何要答应?你若是想做官,父亲可以为你举荐,朝中有的是清贵之地。你为何要接受天后的门路,去大理寺呢?” 顾明恪本来不想回答这类问题,他想做什么,为什么要给别人解释。但是等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由抬眼,平静地注视着裴纪安:“大理寺怎么了?” 裴纪安以为顾明恪不明白这些朝廷机构的职责,特意解释道:“大理寺是主管刑狱的地方,不光要核查各州道卷宗,处理疑难杂案,还要审问犯人,捉拿罪犯,有些时候还要亲去案发之地勘察。大理寺又苦又累,不易升迁,并非君子清贵之所。表兄若是有意从仕,不如换一个地方释褐。” 裴纪安所说和他在会典中查到的别无二致,所以顾明恪对这个朝代的理解并没有出错。顾明恪收回视线,继续看自己手中的律疏:“我知道。大理寺尚可,就这里吧。” 裴纪安眉头皱得越发紧,他本以为顾明恪能听进去劝告,没想到,他依然执迷不悟。裴纪安叹了口气,干脆挑明了说道:“表兄,你尚未接触官场,不明白官场深浅。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大理寺劳累不说,还要常年接触各种枉死之人,对身体很不好。表兄你本就虚弱,不适合再去这种地方。” 顾明恪自然明白一个主管刑狱的地方会是什么模样,人间炼狱再可怕,也不会比得过天牢。顾明恪抓过那么多人,早就习惯了被人诅咒、怨恨、怒骂,裴纪安所说的这些,在顾明恪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人心皆自私,不严惩无以正公理。这个坏人总要有人做,其他人不愿,那就让顾明恪来吧。 顾明恪继续写字,眉目沉稳,毫无波动。裴纪安见说不动,只能暂时搁置。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顾明恪不信,那就让他去大理寺碰碰壁吧。 等他吃了苦头,就知道裴纪安的话有多在理了。 裴纪安说完后,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一时屋中静极。顾明恪的笔尖划过宣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裴纪安看了一会,低声道:“表兄,我知道这些话你不乐意听,但为了你的身家性命,我不得不说下去。天后和李朝歌确实是条捷径,但是,这两人不可碰。这对母女俱是反复无常之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最是信不过。表兄,你一定要忍住诱惑,不要接受天后的招揽,尤其小心李朝歌。” 顾明恪忍了许久,但是裴纪安始终不走,废话还一茬接着一茬,顾明恪终于忍无可忍,抬眸道:“我从未动心过。该小心的,是你。” 裴纪安顿了一下,当即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对她退避三舍,怎么会和她有联系?” 顾明恪目光无喜无悲,了然又淡漠地注视着裴纪安。他都没有说名字,裴纪安便忙不迭否认。 情爱一事如清水之鱼,一目了然,当事人自己却看不穿。 顾明恪低头整理笔迹,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裴纪安梗住,他顿了一会,实在想不到任何理由,只能缓缓摇头:“暂无。” “那就好。”顾明恪很直白地示意,“我另有事情,无暇陪你打发时间,劳烦表弟改日再来。” 顾明恪明明白白送说了逐客令,裴纪安只能起身,道:“是我冒昧,叨扰表兄了。不敢打扰表兄修习,我先行告退。” 顾明恪眼风不动,微不可见地颔首:“慢走,不送。” 裴纪安再待下去就没意思了,只能离去。他走了两步,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他停下来,他回头,隔着屏风,久久凝视着顾明恪。 暮光清寒,灯光朦胧,窗口的光穿过四幅落地岁寒屏风,顾明恪的身形若隐若现,越发仙姿玉骨,引人遐想。他这样的长相,难怪引得李朝歌注目。 裴纪安停了许久,才听到自己哑着嗓子,艰涩道:“表兄,月底就要开考了,你若是没把握,可以让父亲替你引荐。” 顾明恪没有抬头,道:“你若只是想说这些,那就不必再提了。” 裴纪安自然不是。他缓了良久,才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表兄,安定公主似乎很喜欢你,你会同她成婚吗?” 顾明恪扶着袖子斟墨,他身姿笔直,落笔平稳,手腕、手臂、肩膀俱成直角,是最标准的写字姿势。顾明恪面容极白,长发如墨,嘴唇薄而淡,像尊神像一般美好,冷漠,高不可及。 裴纪安以为顾明恪不会回答了,他脚步动了动,正要往外走,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清冷似仙、如冰碎玉的声音。 “不会。” 回宫(东都有妖物作祟。...) 清早,鸟鸣阵阵,山光清远。宫女们鱼贯穿梭在回廊中,洒扫焚香,更换旧物。女官指挥着宫女将昨日的瓜果茶水撤下,换上新鲜的果子。她回头,见李朝歌坐在东窗边,正在擦拭刀剑。 李朝歌今日穿着一身明紫色襦裙,长长的裙摆堆叠在坐塌上,逶迤及地。这一身艳丽贵气,衬得她容貌姝丽,娇妍不可方物,可是李朝歌手里却握着一柄长剑,剑身折射出冷冷的辉光,让整幅画面顿时杀气纵横起来。 一阵清风穿过窗宇,将窗户上的帘穗吹的左右晃动,李朝歌伸手,随手挽过眼前的碎发,依然专注地擦拭自己的佩剑。 女官示意宫女们小心办差,她交握着手上前,走到李朝歌身前,轻轻下拜:“公主,早膳准备好了,您要现在用吗?” 李朝歌例行检查过佩剑,铮地一声归剑入鞘,将长剑放在桌案上,说:“好,摆饭吧。” 女官招手,宫女们端着盘盏,如流水般涌入大殿。女官提着裙摆下跪,一边调整菜肴位置,一边问:“公主,今日东阳长公主游猎,赵王、广宁公主皆要参加,公主是否出宫?” 东阳长公主是皇帝的同胞姐姐,后来嫁给了长孙皇后的舅舅高家。她本人是嫡出公主,夫家又显赫,平素和长孙家来往密切,在京城中颇有地位,说得上是宗室公主中领头的人物。东阳长公主牵头游猎,想必贵女云集,百花争艳,是女眷圈中最顶尖的那一档宴会。 然而李朝歌想都不想,摇头道:“不去。” 李朝歌上次和太子及众多世家子游猎都嫌弃他们水平次,何况是一群贵族女眷?李朝歌光想想,就能猜到她们打猎是什么模样。李朝歌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实在不想陪着她们浪费时间。 女官将银盘摆放好,表情迟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广宁公主每日都能接到邀约,公主这里却冷冷清清。要不公主和天后说一声,让天后帮您牵线,多结交几位世家女郎?” 女官以为李朝歌受冷落,担心李朝歌心里不舒坦,殊不知,李朝歌是故意将那些请帖推掉的。李朝歌浑不在意,随口道:“只是宴会而已,又不是非要参加。她们确实出身良好,父兄尊贵,但说白了,有权力有功劳的是她们的父兄,而不是她们自己。她们亦不过是普通人,合则当朋友,不合则各走各的,为什么非要混她们的圈子?” 李朝歌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女官倒不好再劝了。女官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李朝歌在给自己圆场。能和东阳长公主走动的无一不是名门贵女,天潢贵胄,每次东阳长公主举办宴会,全京城的女子恨不得削尖了脑袋挤进去,怎么会有女子不愿意参加长公主的宴会呢? 女官垂着眼睛,应和道:“公主说的是。公主刚刚回来,正该慢慢熟悉人手,等过几天再出去走动也不迟。” 李朝歌拿了汤匙盛粥,忽然动作一停,看向窗外。女官跟着将视线转移出去,见一队内侍急匆匆走来,停在门口,对李朝歌叉手道:“安定公主,天后有令,让公主尽快收拾行装。圣人和天后要摆驾回宫了。” 回宫?李朝歌皱眉,为何这样突然?她二话不说放下汤匙,问:“为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天后要突然回宫?” 内侍摇头:“奴婢不知,奴婢奉命传话,不敢妄言。” 李朝歌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们去给下一家传话吧。” 内侍行礼:“谢公主。” 内侍走后,殿里的宫女们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女官拧着眉,莫名有些不安:“公主,为什么突然回宫?圣人和天后明明说好了,要在紫桂宫住半个月的。” 李朝歌沉着脸不说话,她从桌案前站起身,利落地往外走:“到底怎么回事,去问问便知。我去千秋殿给天后请安,你们在这里收拾细软,不得胡乱走动。” 内外宫女们一同下跪,双手端在眉前,齐声道:“诺。” 李朝歌穿着一袭紫色长裙,一路穿过回廊,走入千秋殿。千秋殿外的宫女给李朝歌请安,李朝歌拖着披帛,轻轻迈过门槛。 隔着落地雕窗,李朝歌看到李常乐依偎在天后身边,正在抱怨:“阿娘,为什么突然要回宫?我们今日都说好了,要和东阳姑姑一起狩猎的。” 天后十分耐心,对李常乐说道:“狩猎回京再办也不迟,朝中传来了急事,你父亲急着回去主持大局。” 李常乐坐在天后身边,依然很不乐意:“到底是什么大事?等一天都不行吗?” 天后皱眉,没好气瞪了李常乐一眼,斥道:“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朝廷大事,还比不得你游玩重要吗?” 李常乐对母亲还是畏惧的,天后一冷脸,她就不敢歪缠了。李常乐嘟着嘴,低低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门口的侍女给李朝歌行礼,天后听到动静,回头,见是李朝歌来了,略微和缓了脸色,说道:“朝歌,你来了。回宫的消息你接到了吗?” 李朝歌垂着手给天后行礼,然后才起身,端端正正地回话:“儿臣收到了。天后,朝中是不是出了大事?” 天后叹气,在散心途中接到这种事,谁都不会觉得愉快。天后不欲让两个孩子担心,轻描淡写道:“不算什么大事。大唐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经过了,这等小打小闹,算得上什么?只是些魑魅魍魉,小鬼做戏罢了。” 李朝歌眉梢微微一动,眸中若有所思。听天后的话音,这似乎不是官场中的变故,反倒像是妖魔鬼怪。 李朝歌有心再问,但是天后不欲多谈,而是打发两个女儿道:“你们快回去收拾东西吧,圣人走得急,午时就要出发了。你们两人是公主,要以身作则,勿要让别人等你们。” “什么,这么快!”李常乐吓了一跳,连声嚷嚷道,“仅剩一个时辰,我带来那么多东西,这怎么来得及?” “所以让你快回去。”天后敛着眉,特意说道,“不许去烦圣人和太子,这是朝廷大事,不许任性。” 李常乐敢和皇帝、太子顶嘴,但是天后发话,她却不敢不听。李常乐知道母亲这次动了真格,并不是和她开玩笑,李常乐瞬间泄气,蔫巴巴道:“是,我知道了。” 天后看向李朝歌,问:“朝歌,你呢,人手够不够?若是人手不足,我再给你派一队人过去。” “不必。”李朝歌摇头,“我东西没多少,出来的时候就收拾的差不多了。天后贵为国母,不容有失,这些人还是留给天后用吧。” 这么快就能收拾完,可见李朝歌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交代下面人打包了。天后听到,没好气地看向李常乐:“你看看你姐姐,一接到消息马上就让人准备,你呢,非但不听安排,还磨着想让父兄改变行程。你呀,好好和阿姐学学吧。” 李常乐被天后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脸色好大不乐意。她猛地站起来,硬邦邦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走。” 说完,李常乐都不等天后说话,便一头冲了出去。天后被气得不轻,宫女们连忙跪下,给天后顺气:“天后莫气,公主小孩子心性,快人快语,并没有恶意。天后莫要和公主计较。” 天后柳眉竖立,怒道:“都十四了,还小孩子呢?朝歌只比她大两岁,看看朝歌多么懂事,再看看她。” 宫女们不敢接茬,低着头不断说奉承话。李朝歌垂眸,假装自己没听到,说:“天后还要许多事要安排,儿不敢耽误天后时间,先行告退。” 对着李朝歌,天后口气还算缓和,她微微点头,说道:“好,你快回去吧。路上颠簸,你自己好生歇息。” “是。” 李朝歌回自己的宫殿,她随身行李没多少,把武器包好后,就无事可干了。天后说着午时准时出发,可是李常乐那边一拖再拖,众人硬是等到未时,才从紫桂宫出门。 渑池离洛阳不远,众人中午下山,叮叮当当走了一下午,酉时末抵达定鼎门。赶路不是个轻松活,进城后,随行之人先将圣人和天后送回紫微宫,然后各自套马,各回各的府邸。 这一天折腾下来,所有人都累了。李常乐一进宫门就去自己宫殿歇着了,皇帝和李善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唯有天后依然神采奕奕。回到文成殿后,天后都没有休息,便精神百倍地安排李朝歌的住所。 李朝歌先前不在宫里,紫微宫自然没有她的住所。天后叫来宫娥,吩咐道:“你们将西夹城的德昌殿整理出来,帷幔细软全部换新的。豆绿,你叫尚功过来,让她领着司制、司计去德昌殿量尺寸,即刻为公主添置床柜桌椅。今日来不及换新的了,便先用我的,去把我库房里闲置的那套檀木桌椅送到德昌殿,我记得还有一套书画和红珊瑚茶器,也一并送去吧。” 李朝歌听到,连忙说:“不必这样麻烦。我不讲究环境,只要能住就够了。天后这些东西太过贵重,我用不妥。” “母亲补贴女儿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妥?”天后按住李朝歌的手,回头示意宫女,“快去办吧。” “是。” 女官领着宫女退下,天后拉着李朝歌坐在塌上,宽慰道:“今日仓促,你暂且将就一晚,等明日我让人给你换新的家具。你本来该住西北角的西六所,皇子公主都住在那里,但是你常年不在宫城,下面人疏忽,一时半会打理不好。你先将就几日,等忙过这段时间,我让广宁和赵王把宫殿腾出来,你就能搬进去了。” 在今日之前,李朝歌一直被宫里默认死亡,西六所怎么会保留她的宫殿呢?李怀已经封王,在宫外有自己的王府,平常并不住在宫里,所以西六所基本是李常乐的天下。李朝歌很有自知之明,她是半路回来的女儿,哪里比得上李常乐多年承欢膝下。她要是让李常乐腾地方,不说李常乐愿不愿意,光皇帝就要心疼了。 李朝歌适时地说:“不必,广宁在西六所住得好好的,没必要大动干戈,我在德昌殿就很好。我已经给宫里添了这么多麻烦,要是劳烦大家收拾第二次,岂不是罪过?” 其实天后也是这个意思,要不然,她也不会让尚功局去量德昌殿的尺寸。不过李朝歌主动说,还是让天后又满意又心酸,一时感慨至极:“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你也是公主,是大唐的明珠,没必要处处为别人考虑。” 李朝歌轻轻笑笑,没有接话。她并不是为其他人考虑,她是真心觉得德昌殿很好。 论起富丽堂皇来,西六所自然远远超过德昌殿,而且西六所不远处就是花园,山光湖色,秀美绝伦,是一等一的好去处。然而李朝歌在意的根本不是装饰,而是位置。西六所被包围在紫微宫最里端,无论去哪儿都要经过其他宫殿,行动很受牵制。相反,德昌殿却在西夹城,自成一体,不远处就是西门,出入宫都很方便。 李朝歌自然毫不犹豫选德昌殿。何况,她在宫里也住不久。李怀已经搬出宫了,不必受宫门宵禁影响,而太子住在东宫,有一套自己的小朝廷,凡事都能自己做主。李朝歌也想尽快建府,搬到自己的公主府去。 宫里再方便,也不如自己住方便。只是公主和皇子不一样,皇子封王了就可以自己开府,而公主唯有成婚,才能迁入公主府。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她的公主府还没修成呢,谈何搬家。李朝歌暂时搁置此事,对天后说:“天后和圣人处处为我考虑,我没什么能回报的,唯有谨言慎行,尽量不给天后和圣人添麻烦。” 天后听着这些话,再想到娇生惯养的李常乐,心里颇为唏嘘。她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内侍的通禀声,皇帝来了。 天后和李朝歌一齐起身,皇帝大步走进文成殿,脸上表情并不好。他看到李朝歌也在,说道:“朝歌也在。你们快坐吧,不必多礼。” 天后缓慢坐下,李朝歌按规矩行礼后,才落座在天后下首。天后和皇帝对坐,她见皇帝脸色不对,问:“圣人,怎么了?”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他在臣子面前是皇帝,可是在天后面前,就只是一个普通男人。二人夫妻二十载,天后不光为他生儿育女,也陪他一同上朝,一同议政,两人的关系早已超越普通夫妻。对皇帝而言,天后不只是妻子,更是政治伙伴,精神支柱。 天后询问,皇帝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惫,捏着眉心说道:“是科举的事。如今科考在即,东都群英汇集,这本该是全城的盛事,但是今年不知道怎么了,接二连三发生命案。” 命案?李朝歌耳朵竖起来了,天后也皱着眉,道:“命案该大理寺管,让大理寺和京兆尹加强防卫,早日将犯人捉拿归案,万不能在科举前闹出事来。” “这正是问题所在啊。”皇帝叹道,“如果是贼人作乱便也罢了,但那些死者死状诡异,七窍流血,仵作一查,发现那几人都被吃了脑子,但外部却没有刀剑创口。如今城中百姓都盛传,这是妖物所为。” 天后听到死状,也倒吸一口凉气。竟然被吃了脑子……这是什么妖怪,如此凶残? 天后赶紧问:“被吃的人都是什么身份?他们生前接触过什么人?” 皇帝摇头:“不知道。因为最近城中考生多,受害者好几个都是今年参加科考的学子。巡逻的羽林军加强了两倍,京兆尹布下天罗地网,日夜防备,但是昨夜,命案又发生了。受害者是雍州人士,来洛阳参加科举,更糟糕的是,这个妖物的胃口越来越大,这次,它竟一次性吃了两个人的脑子!雍州考生和他的书童都没能幸免,他的同乡发现的时候,血流了一地,连内脏都被翻出来了。” 天后听到皱眉,脸色明显难看起来。皇帝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仅听描述就已经够恶心了。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长叹道:“多事之秋啊。如今东都闹得人心惶惶,更甚者有人传出流言,说这是皇室失德,天降灾厄,以示警告。” 李朝歌听到死者被吃掉脑子的时候就露出沉思之色,越往后听,她的思路越清晰,等皇帝说完,她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这是个妖物了。 具体是什么妖还不好说,可是李朝歌心里大概有几种猜测。李朝歌抬眸,无声地扫过皇帝和天后,突然开口道:“圣人,天后,或许我可以试试。” 捉妖(儿臣愿意请命。...) 李朝歌说完后,皇帝和天后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朝歌?”天后殊为吃惊,讶异道,“你说什么?” 李朝歌直起身,微微垂眼,合手对皇帝和天后肃拜:“儿臣说,我愿为圣人和天后分忧,捉拿此妖。” 天后和皇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意外。天后收敛起神色,把李朝歌叫起来,说:“朝歌,你有这份孝心是好的,但是那个妖物太危险了,连羽林军护卫都捉不住,何况你一个小姑娘?洛阳有龙气庇佑,城中亦有众多佛像镇压,这只妖魅翻不出水花,你尽可放心。” 李朝歌抬头,直视着天后的眼睛,说道:“天后,我并不是为了邀宠才说这些话,我是真心想为朝廷、为百姓做些什么。那个妖魅能混入京城,食人脑髓,可见已能化形。它最开始挑较文弱的读书人下手,渐渐变成两人,说明它的力量在逐步增长,若是再放任下去,它的力量越来越强,捕食目标将不再限于读书人,说不定,也不再限于深夜。到时候洛阳里白日行妖,会引得人心大乱,若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 李朝歌说的话天后和皇帝如何不知,他们经历过朔方之乱,尤其明白这些妖魔鬼怪对民心的冲击力。天下难得太平,皇帝并不想让当年长安的悲剧重演在洛阳城里。 皇帝沉吟一会,问:“朝歌,你有多少把握?” 皇帝这样问,就说明他动摇了,按理李朝歌应该乘胜追击,不管能不能成,先将任务拿到手再说。可是李朝歌想了想,并没有大包大揽,而是如实道:“没有看到那只妖物前,我也不好胡乱定论。但是它在夜里出没,而且下手对象都是年轻男子,我想,它应当是个擅长魅惑的妖怪。既然它需要靠魅惑取胜,实力就不会太强,如果有人配合,我应当可以将其拿下。” 皇帝沉着脸不说话,天后左右看看,凝眉道:“但这毕竟是个未曾开化、手段凶残的妖物,京兆尹调动了上千羽林军都防不住,你才十六岁,接触这些东西太危险了。” 李朝歌缓缓摇头,说道:“天后,羽林军奋勇杀敌,武艺非凡,但这是妖怪,光有武力是没用的,对付它们得用降妖术。我虽然能力低微,但毕竟和周老头学过几年法术,略有几次降妖除魔的经验。那个妖物越来越强,再派羽林军去只会让将士妄送性命,说不定还会助长妖怪升级。不如让我去,趁着它未成气候,一举将其擒获。” 皇帝亲眼见过李朝歌杀熊,知道她确实有过人之处,但杀熊和杀妖毕竟是两回事。上次那只黑熊力气虽大,但好歹是个动物模样,和东都这种食人脑髓的怪物不可同日而语。人本能害怕未知,或许黑熊的杀伤力更大,但皇帝始终不放心东都这只怪物。 皇帝依然犹豫,皱着眉道:“但是,你连它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万一出点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这种时候,皇帝的优柔寡断就显现出来了,真正拿主意还得靠天后。李朝歌看向天后,肃拜道:“请圣人天后成全,给我一次为民除害的机会。” 天后抿着嘴沉默了片刻,示意宫女扶李朝歌起来,慢慢说:“你既有心报国,去试试也无妨。但是,你得保证,绝不能让自己陷入危险中,一定要平安归来。” 李朝歌松了口气,立即道:“遵命,儿臣必小心谨慎,绝不让圣人天后担忧。” 皇帝习惯了凡事询问天后,天后说可以,皇帝便也觉得可以。他叹了一声,仍然不放心,絮絮道:“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朕再从北衙调些人手保护你,一百骑够吗?” 这只食人妖和黑熊妖不同,食人妖隐藏在东都坊市里,埋伏、排查、追捕都需要人手,李朝歌绝不可能自己完成,势必需要人手辅助。但是北衙六卫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壮男子,擒贼平乱可以,抓捕妖物,恐怕不太行。 李朝歌想了想,抬眸说:“儿臣倒有几个人选,还请圣人、天后开恩,允我自主选择人手。” 这些都是小事,皇帝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好。这是北衙的令牌,你若是缺人手,随时去六卫调人,千万不能独自涉险。” 天后听到,眉尖微微一挑,回头轻轻扫了皇帝一眼,眼中神色莫辨。皇帝并没有在意兵符,也不觉得自己这句话给了李朝歌多大的权力。在他看来,李朝歌只是个小姑娘,就算学了一身本领,也是武力厉害而已,胆子能大到哪里去。 所以皇帝放心地将龟符交到内侍手里,示意他们递给李朝歌。李朝歌本来打算拒绝,可是看到那枚古朴厚重的龟符时,她又改变主意了。 兵符是稀罕物,摸一次不容易,就算她这次用不着,握在手里过过瘾也无妨。反正,是皇帝亲自开口的。 李朝歌面不改色将龟符收下,郑重对上首行礼:“谢圣人、天后成全。儿臣必不辱命,绝不辜负圣人和天后的信任。” 皇帝没当回事,依然殷殷嘱咐李朝歌注意安全。李朝歌一一应下,她见时间差不多,就起身告退。 如今妖物还在洛阳里行凶,每多耽搁一天,兴许便要多死一个人。科举考试在即,放任恐慌蔓延下去绝不是明智之举。 皇帝也忧心外面的局势,见状没有多留,由着李朝歌出去了。 李朝歌从文成殿出来后,看了眼时间,戌时一点,很快就要宵禁了。李朝歌没有耽误工夫,立刻拿着龟符,往宫门外走去。 单打独斗非长久之计,捉妖之前,她得先找几个帮手来。 ? 北里内,白千鹤倚在塌上,手指随胡笳打着拍,另一手握着酒杯。美艳如花的胡姬跪坐在白千鹤身侧,拈起樱桃,轻轻放到白千鹤嘴里。 美人,美酒,美景,三美齐聚,简直是人间胜事。白千鹤抿了口酒,悠悠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种日子,给神仙也不换啊。” 胡姬围在白千鹤身边,似嗔似怨道:“白郎知己遍天下,妾身知道自己色浅才轻,留不住郎君。只望白郎这次在洛阳多待些时日,莫要让奴家空等。” 白千鹤自然一口应诺,握着胡姬的手好一通表白心意。白千鹤游历天下,放浪形骸,各州各地有不少红颜知己,眼前这位胡姬,就是其中之一。 白千鹤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久留,他从李朝歌手里逃出来后,本来打算立刻开溜远走高飞,但是他转念一想,李朝歌刚刚回宫,肯定忙着和父母兄弟联络感情,这段时间恐怕顾不上外界。白千鹤难得来洛阳一次,不如进洛阳游玩几天,瞬间会会之前的红颜知己。 白千鹤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他吊儿郎当进城,一进洛阳直奔北里,如今已在花楼酒肆里浪荡了半个月。 自古繁华之地必有灰色产业,长安平康坊闻名天下,洛阳北里便是平康坊的翻版,虽然知名度差很多,可是美人美酒都是相似的。白千鹤这些天过得醉生梦死,浑不知白天黑夜,简直快乐极了。 他正和胡姬互诉衷情,忽然打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女郎,贴在门边站着,不说话不表态,就偷偷地一眼又一眼瞅白千鹤。胡姬注意到了,她轻哼了一声,把白千鹤手中的酒夺过来,斜眼问:“许久不见,你倒是又添了许多风流债。这是你的小情人?” 白千鹤冤枉,他连忙道:“我确实沾花惹草,行事风流,但我和女人留情有三个准则,一不碰良家女子,二不碰不情愿之人,三不碰童女幼女。这个小姑娘身体都没长开,一团孩子模样,我就算再没有底线,也不至于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吧?” 胡姬知道白千鹤的品行,他虽然行走于黑白两道,干的是顺手牵羊、偷鸡摸狗之事,但为人最重义气,绝不会动老弱病残的主意。白千鹤说不认识这个小孩子,那就是真的不认识。 胡姬信了,她眸光流转,问:“那她眼巴巴跟来,眼珠子都不错地盯着你,是想做什么?” 白千鹤也想知道。他从塌上支起身,对小姑娘招招手,说:“小妹妹,过来。” 小女孩左右看看,确定说的是自己,悄悄靠近。白千鹤给小女孩塞了块馍,问:“小妹妹,你是谁?” 小姑娘结结巴巴,说:“我是在这里打杂的,平时都在厨房。” 白千鹤看向胡姬,胡姬轻轻点头。白千鹤又问:“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你认识我吗?” 小姑娘摇头,说:“不认识。但是刚才一个漂亮姐姐给我一串铜板,让我把这张字条递给你。” 白千鹤挑眉,一个人影瞬间浮现在他眼前。他低头,接过小姑娘手中的纸条,缓缓打开。 “戌时五点,北市南门见。” 小姑娘把纸条递给他后,就抱着馍跑了。胡姬摇着扇子看了一会,见白千鹤完全陷入思绪的样子,意外地挑眉,问:“又是哪位红颜知己约你?” 白千鹤摇头,掌心微微用力,将纸条化为齑粉。他没有问传信之人是谁,身形容貌为何样,即便不问,他也知道这是谁。 白千鹤双手枕在身后,大咧咧地靠在围屏上。过了半晌,他忍无可忍,道:“这么没诚意的吗?请人帮忙,本人连面都不露?” 其实李朝歌并非没诚意,她将纸条交给小姑娘就走,并不是不重视白千鹤,而是她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宵禁在即,很快洛阳内各门便要落锁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得尽快去一个地方。 禁狱内,看守拿出钥匙,开门之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提醒:“安定公主,这里面关押的都是重刑犯,各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今年秋后就要问斩了。您确定要进去?” 李朝歌点点头,说:“我知道。开门吧。” 看守见劝不动,叹了口气,认命地开门。罢了,这些王孙贵族成天都有新主意,小人物管不了,也不能管。 狱卒打开漆黑沉重的锁,替李朝歌推开门,却不肯再往里走了:“公主,地上路滑,您小心脚下。” 随着牢门打开,一股腐朽、阴暗,还混着血腥味的陈腐味道扑面而来。李朝歌适应了一下光线,便从容地走入死牢。 狱卒担心李朝歌无法适应牢狱里的气氛,殊不知,前世镇妖司的诏狱,可比这里血腥多了。李朝歌穿着精致干净的鹿皮靴,一步步踏在乌漆墨黑,不知道是灰尘还是血迹的地面上,两边牢狱静悄悄的,唯有李朝歌的脚步声回荡其间,阴森又诡异。 李朝歌很快停在一座牢狱前,里面,一座黑影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北墙。他的四肢、脖颈上都拴着铁链,身形像座小塔一般,黑压压的,压迫感惊人。他失神般盯着墙面,即便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完全懒得搭理外面的人。 李朝歌不在乎对方的轻慢,她不紧不慢开口,道:“周劭,汾州人士,少时纠集地痞,逞凶斗恶,打家劫舍,永徽十五年金盆洗手,退出黑白两道。永徽二十一年,当街杀晋州刺史之子。可是你?” 狱中人隐没在黑暗里,肌肉虬结,身形庞大,胳膊比得上寻常人腿粗。即便被□□,也不掩身上的危险气息。 就算听到了自己名字,周劭也没什么反应,冷淡道:“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问?我已经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罪名,我不会认的。” 李朝歌点点头,道:“好。你身为平民却袭击官员,还杀了晋州刺史的儿子。民犯官是死罪,你已被判斩首,秋后问斩。你永徽十五年便已金盆洗手,六年来安分守己,没有惹出任何争端,按理说不会轻易杀人才是。可是你偏偏杀了当朝三品大员的儿子,还拒不认错。大理寺因你情节恶劣,毫有悔改之意,便判处死刑,今年秋后执刑,而且不参与天下大赦。周劭,你当年也算叱咤一方的□□人物,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可有什么想法?” 周劭听后沉默良久,冷笑一声,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叽叽歪歪的?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能出现在这里,想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我和你们这些朝廷之人没什么可说的,你若是想听忏悔认错的话,那还是换个地方吧。” 周劭话语中对朝廷的敌意极大,李朝歌没做解释,她在牢狱外缓慢踱步,仿佛在丈量狱中的面积。走廊中灯光晦暗,时隐时灭,她走到光芒交界处,突然问:“若是我给你另一个选择呢?” 恶徒(以恶制恶) 周劭听闻,丝毫不为所动:“什么选择?” 李朝歌掸了下袖缘上的灰尘,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唯有怎么活掌握在自己手里。听闻周大当家天生神力,仅凭一双赤手空拳便能打死猛虎,当年也是道上威名赫赫的人物。我在朝堂,而大当家在野,虽然立场迥异,但我私心里依然敬大当家是个人物。只可惜如今大当家锒铛入狱,阶下为囚,若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总觉得窝囊。” 周劭冷笑一声,嗤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吧,对我使激将法没用的。” “大当家爽快。”李朝歌回身,目光穿过栏栅和黑暗,直直落在周劭身上,“我和周大当家做个交易如何?我放你出去,你为我办事。只要你听我的号令,日后将功折罪,免除死刑,甚至恢复自由身,亦非难事。” 说了这么久,终于说到正题了。周劭不屑地笑了一声,问:“朝廷富有天下,能人辈出,还缺我这一个打手不成?” “军中勇士自然不缺,但是像周大当家这样力能拔山,拳能碎石的人,却少有。”李朝歌侧脸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一半映照在灯光下,目光漆黑平静,直直看着周劭说道,“我要去的地方有妖物作祟,凶险非常,普通人去了只能送命。寻常士兵无法胜任,但是你可以。” 周劭明白了,反问道:“也就说是,这个地方很凶险,去了会死?” “没错。” “那我不去会怎么样?” “罪无可恕,秋后问斩。” 周劭嗤了一声,说:“去是死,不去也是死。一样是死,我为何要听你的安排?你们这些政客各个披着人面,长着鬼心,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周劭曾经混匪道,和江湖人一样,对官府天生有恶感,根本不肯接受李朝歌的招揽。李朝歌轻轻叹了口气,她本来想好好说话,可惜他们总是不听,一定要她祭出真格来。李朝歌低头,轻轻拉平袖口上的褶子,忽的道:“你不怕死,那你的妻子呢?” 周劭顿住,他猛地回头,眼神中一瞬间迸发出杀气:“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轻薄她的是晋州刺史的儿子,又不是我,我能对她做什么呢?”李朝歌放下手,不紧不慢地踱到栅栏面前,直视着周劭的眼睛,“你以为将她送回娘家,她就真的安全了吗?你为她金盆洗手,为她掩埋自己的过去,又为了她再度杀人,锒铛入狱。你在世时她都被地痞流氓纠缠,你若是死了,她真的逃得过吗?你是杀了晋州刺史的儿子,可是一方父母官不是说着玩的,刺史若想报仇,有的是办法为难她。” 周劭一动不动盯着李朝歌,李朝歌也坦然回视。周劭突然发难,抡起一拳朝李朝歌冲来。他力气太大,都把固定铁链的墙壁拽倒,灰尘混着碎石一起迸溅。李朝歌站在木栅栏外,从始至终身形没动过一下,唯独在周劭拳头袭来的时候,她握着剑横在身前,稳稳接住周劭这一拳。 拳头撞在剑鞘上,发出一声闷响。周劭挺着直拳不动,李朝歌握着剑鞘,也没有移位。外面狱卒听到动静,吓了一跳,慌里慌张跑过来:“怎么了,那个狂徒又发疯了吗?安定公主,您怎么样了?” 李朝歌眼睛注视着周劭,头都没回,淡淡说:“我在里面。这里无事,你们出去吧。” 外面的脚步声逐渐密集,众人徘徊在门口,似乎拿不准该不该进去。李朝歌和周劭对视,他们两人看似是静止的,然而周劭拳头上的青筋一直高高隆起,李朝歌小臂上的线条也始终紧绷着。 狱卒们商量片刻,最终害怕被圣上天后追责的恐惧压过了对地牢的惧怕,他们抱在一起,提着灯,哆哆嗦嗦走下来:“安定公主,您在哪里?” 地牢里逐渐亮起灯光,脚步声离这里近了。在狱卒们转过拐角前,周劭收了拳头,李朝歌也放下剑。 狱卒们抱着团走入直道,他们终于看到了李朝歌,也看到了牢狱中一地狼藉。 地牢的墙壁被拽塌一个口子,牢中满是灰尘和碎石,那个最为人忌惮的恶徒喘着粗气站在尘埃中,随着他的动作,铁链哗啦啦直响。而那位苗条、美丽,看起来娇滴滴的公主,却好整以暇站在不远处。除了衣服荡上些许尘土,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妥。 这副景象太过反常,都把狱卒们看懵了。他们震惊半晌,不可置信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没事,只是你们大牢的地基不够牢固,随随便便一扯就坏了。大理寺狱名声在外,可惜看起来,质量不太好。” 这是建在地下,终年不见天日,号称神仙进来了也无法活着出去的死牢,安定公主居然说质量不好?狱卒们一时没接上话,讷讷道:“是卑职疏忽了,公主没被石头砸到吧?幸好公主无事,卑职这就让人来修大牢,绝不让他们有机会逃跑。” “不必了。”李朝歌微微抬了下手,淡然道,“他的牢房不用修了,之后,他归我管。” 狱卒们愣怔半晌,齐齐发问:“什么?” “开锁,我要将他带走。” ? 戌时三点,宵禁的鼓声准时响起,执金吾敲着锣,在街上高声呵道:“宵禁,即刻回家,关闭坊门,任何人不得通行!” 街上零零散散的百姓们连忙疾跑,趁闭门鼓还没结束赶紧回家。要是鼓声结束后还在街上,那就是犯夜,要打二十大板的。 何况除了宵禁,最近东都还闹妖怪,天一黑谁还敢留在路上。不出片刻,洛阳街上已经是空空荡荡,唯有巡逻的士兵列队走过,长矛撞在铠甲上,发出冷冰冰的撞击声。 一队执金吾从路上走过,警惕地检查四周。他们看了看,见四周无人,说:“你们去那边看看。北市人多,不要让人蒙混过去。” “是。” 执金吾铿锵地走远了,白千鹤躺在树上,无趣地将嘴里的叶子吐出去:“无聊。我不是被她耍了吧,都这么久了,别说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白千鹤坐起来看了眼时间,戌时五点,已经到约定的时间了。白千鹤颇觉无趣,正要跳下树开溜,忽然眼睛一凝,瞧见街道尽头转过来一个紫色身影,看身形是女子,手里握着剑,是李朝歌无疑。 白千鹤蹭的一声跳下树,无声无息落在南门前,挑眉道:“呦,安定公主,好久不见。” 李朝歌微微点头,说:“路上发生了一点意外,比预计来迟了一些,不过时间应当是正好的。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白千鹤挑挑眉,不回答。他目光扫过李朝歌,含笑道:“公主,要是我没记错,晚上宫门要落锁的吧。都这个点儿,洛阳城都宵禁了,恐怕皇宫早就关门了。夜深人静,公主不在你的皇宫好好待着,来北市晃荡什么?” 李朝歌笑了一下,轻飘飘道:“你对皇宫了解倒是多,连什么时候锁门都知道。” 白千鹤谦虚:“过奖过奖,毕竟是干这行的。公主,你还没说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朝歌左右看了看,轻声道:“等一个人。” 等人?白千鹤挑眉,越发好奇:“等谁?” 李朝歌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落向另外一边,用眼神示意道:“他来了。” 白千鹤回头,见黑沉沉的的街道中,缓缓走来一个人影。他身形高大,肩膀宽阔,手臂尤其粗壮,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他的肌肉线条。白千鹤身为江湖人士,见惯了彪形大汉,此刻都不由紧绷起来。 光看着就让人心生压迫。这个人一拳头下去,那可了不得。 李朝歌对周劭点点头,说:“你来了,这是白千鹤,一会和我们一起行动。白千鹤,这是周劭。” 李朝歌刚把周劭从牢里捞出来,他原来的衣服破破烂烂,不适合上街行动,所以李朝歌给他找了身短打衣服,让他自己找地方换好,然后来北市南门和她会合。 李朝歌压根不担心周劭逃跑,好歹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不至于做这种没皮没脸的事。何况,就算周劭能跑,他的妻子荀思瑜也跑不了。 李朝歌知道周劭,还是前世翻阅卷宗时,在永徽二十二年的志异录上看到的。那时候周劭已经死了,可是录中记载,行刑时,周劭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挣脱枷锁,打伤了数十个士兵,执着地想要冲出去。神武军很快赶来,警告无果后,神武军下令放箭,周劭被万箭穿心而死。曾经叱咤风云的匪盗大当家,就这样仓促又狼狈地死于东都刑场。 李朝歌后来查访,得知那日周劭突然发狂,是因为他的妻子荀思瑜来了。荀思瑜不知怎么得知了他的消息,千里迢迢赶来刑场。周劭大概想最后和荀思瑜说一句话,可惜,这一句话终究没说成,他被朝廷军当着荀思瑜的面射杀,之后没过多久,荀思瑜亦郁郁而终。 李朝歌当时颇为唏嘘,因为这件事,她还特意去查了周劭的入狱原因,得知他之所以被判斩首,是因为杀了朝廷官员的儿子。自古民告官都要重罚,何况他直接杀了官员的儿子,所以,周劭毫无悬念被判了死刑,秋后问斩。 然而他杀人,却是因为那个官家子弟手脚不干净,几次调戏他的妻子,后面还派人将荀思瑜迷晕,意图染指。要不是周劭回来得及时,根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周劭安顿好荀思瑜,给荀思瑜写了和离书,远远送回娘家后,便重新拿起尘封的刀,闯进酒楼,活活打死了刺史之子。再然后,就是卷宗里记录的事情了。 李朝歌前世就很惋惜这个人,今生重生时,周劭还没有死,正巧李朝歌也缺人手,便去寺狱里提走了周劭。 李朝歌给白千鹤和周劭简单做了介绍。白千鹤和周劭彼此打量对方,心里各自怀着警惕,等听到对方的名字后,两人都露出惊讶、恍然、怀疑之色。 惊讶是对于眼前人,恍然是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怀疑,则是对着李朝歌。 他们两人虽然从未见过,但彼此都听说过对方名号。李朝歌不惜起复前科累累的杀人重犯周劭,还招来了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神偷白千鹤,她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她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清咳一声,将这两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后,利落说道:“事态紧急,没时间寒暄,我们便长话短说,直接进入正题吧。我今日叫你们来,是为了一桩异事。东都城里的妖怪,你们都听说了吧?” 周劭面无表情,他刚刚从地牢出来,别说妖怪,就算改朝换代他也不知道。李朝歌体谅周劭情况特殊,没有强求,她将视线转向白千鹤,没想到,白千鹤也对她摇头。 白千鹤甚至有些好奇地问:“有妖怪?” 李朝歌皱眉,怀疑地扫了白千鹤一眼:“你这几日不是一直在东都吗,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白千鹤无辜地摊手:“这半个月我忙着赏酒赏美人,哪有空打听其他事?洛阳怎么了?” 李朝歌想到她是在北里找到的白千鹤,一时颇为无语。她叹了口气,说道:“正好,一起说了吧。今年的春闱即将开始,然而这几日,东都里却冒出来一个妖怪,喜好深夜行凶,食人脑髓,而且专挑读书人下手。” 李朝歌说着扫了眼白千鹤,道:“对,就是你这种文弱又好色的小白脸。” 白千鹤摸了摸自己的脸,咋舌道:“如此说来,这是个女妖精?” “说不上妖精,只是一只小小的魅罢了。”李朝歌面色冷静,明明声音没多高,可是咬字清晰,语气果决,充满了说一不二的领导气场,“科举在即,每个学子都是国家的财富,不容有失。我们的任务,便是杀了这只妖魅,稳定民心,并保证科举顺利进行。你们可有疑问?” 周劭没说话,白千鹤弱弱举起手,问:“我有。它为什么吃人脑子?” 李朝歌说:“天地造万物,妖魔鬼怪,飞禽走兽,皆存于世,而造化独钟人。世间唯有人生而有灵,妖兽修行多年才能生出意识,然而想要真正成精,却需要开启灵智。开启灵智的方法有很多,大部分妖物是自己修炼,但也有些心术不正的妖怪,想要走捷径。” 白千鹤露出些了悟之色,李朝歌点头,说:“没错,正是吃人。天下灵气集中于人,而人的灵气,又集中于脑。读书人有才气,吃了这些人的脑子,可以助他们快速进化,尽快开启灵智。” 白千鹤懂了,反问道:“也就是说,这只妖魅会越来越聪明,越来越像人?” “是。”李朝歌颔首,“它已经吃了五个人的脑子,能力进步很快。几日前它还只能偷偷摸摸下手,昨夜便能同时吸食两个人的脑子,并且一个是偷袭,另一个是强攻。它尝到了甜头,接下来必然不甘心收手,今夜,它多半还会行动。” 周劭听明白了,他活动活动手腕,说道:“一只妖而已,杀了就行了,哪容它猖狂?它在哪儿?” “这正是问题所在。”李朝歌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不知它原型是什么,但是看前几例案子,它应当是擅长隐藏、变形那一类的妖魅。它只在深夜行动,尤擅伪装,并不好捉拿。但是相应的,擅长魅惑的妖怪,攻击力都不会高,所以我们只要找到它,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随着李朝歌说话,白千鹤不住点头,颇有大开眼界之感。他之前只和江湖人来往,功夫高低过两招就知,还从没接触过这些妖魔鬼怪。他正稀奇着,忽然发觉李朝歌将目光投向他。白千鹤挑眉,莫名觉得不对劲:“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李朝歌从上而下扫过白千鹤,如实点评道:“才气不足,胜在足够小白脸,短时间装读书人应该可以。就你吧,你来当诱饵,周劭埋伏,我在高处支援。若遇到妖怪,立刻示警,我过来救你。” 白千鹤都来不及反对,李朝歌已经拍板:“好了,就这样说定了。走吧,去洛河,河边是杀人藏尸的最佳场所,容易勾引妖怪出来。” 李朝歌说着就要走,周劭亦闷不吭声跟上,一眨眼就只剩白千鹤站在原地。白千鹤慌了,连忙道:“等等,我没说同意啊!你们怎么连计划都安排好了?” 李朝歌倏地回头,目露凶光,恶狠狠示意白千鹤闭嘴。然而还是太迟了,白千鹤的声音吸引了执金吾,很快街道边便传来马蹄声:“何人在此喧哗?” 妖魅(你们府中最文弱、最有才华...) 李朝歌恨恨地瞪了白千鹤一眼,一副你完了的表情。白千鹤后知后觉地捂住嘴,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他竟然忘了,现在是宵禁,不允许出门。但是也不能怪白千鹤,他本来高高兴兴听妖怪奇谈,突然得知自己也在故事里,还是被妖怪吃的那个,这谁能接受? 白千鹤悄咪咪躲到阴影里,打算看情况不对就开溜。李朝歌没理会白千鹤,她转身,正对着执金吾的人,不闪不避说道:“在下李朝歌,奉圣人天后之名,捉拿妖怪。我等无意冒犯宵禁,然人命关天,一刻都拖不得。望诸位看在我们同为百姓做事的份上,行个方便。” 巡逻的队伍退向两边,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从后方走来。他全身覆着铠甲,腰上横挎长刀,看起来是将军模样,骑在马上不苟言笑,威风凛凛。对方扫过李朝歌,最终视线落在李朝歌身后的黑影上,冷声道:“不知公主大驾,有失远迎。洛阳已经宵禁,臣等竟让公主流落在宫外,实在失职。公主请随卑职来,臣这就送您回宫。” “不必。”李朝歌没有退让,对方人马众多,披甲执矛,而李朝歌却势单力薄,两手空空。即便如此,李朝歌的气势也不落下风,她平静地看着对方,说道:“霍将军,我乃奉圣上口谕,捉拿洛阳内行凶食人的妖物。事急从权,宵禁虽然重要,但是眼看春闱即将开始,捉拿妖物显然更重要。所以,这几日内我可以不必遵守宵禁,望霍将军配合,勿要让我难做。” 霍景州依然不信,那只食人脑剖人心的妖怪他也知道,羽林军这么多人都抓不住,李朝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能顶什么用?霍景州见李朝歌不配合,他也耐心告罄,敷衍地抱了下拳,道:“公主不配合,属下只能冒犯。来人,护送公主回宫。” 霍景州一声令下,后面的羽林军接到命令,立刻就要上前捉拿李朝歌。周劭两臂绷紧,暗暗摆出攻击的架势,连白千鹤也伸出脚,时刻准备开溜。 李朝歌站在原地不动,她皱眉,无奈地啧了一声。重生就这点麻烦,总有人不把她当回事。前世只要报出李朝歌的名号,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南北禁军,谁敢多指点一句?可是今生,非得逼她动手。 李朝歌无奈地呼了口气,她伸手将头发扎好,免得一会打架的时候麻烦,然后从袖子中拿出一个令牌,冷冷亮在众人面前。 “龟符在此,还不听令?” 羽林军都要走到李朝歌身前了,忽然听到龟符,齐齐吓了一跳。李朝歌右臂挺直,手心握着一块沉重古朴的令牌,铸成乌龟模样,中间用古篆刻着“唐”字。 羽林军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妄动,回头看向霍景州。霍景州没料到李朝歌竟然拿出兵符,他沉着脸下马,快步走到前方,随着距离渐近,他看清了李朝歌手里的令牌,也看清了这位公主的长相。 年纪轻轻,容貌姝美,可是眼睛却透着一股子野气,和京城的公主贵女们截然不同。霍景州视线下移,聚焦在李朝歌手心的令牌上,花纹没错,上面的字迹也没错。 这确实是龟符。霍景州大为吃惊,见兵符如见皇帝本人,执兵符者,有权力调兵遣将,纠集兵马。皇帝竟如此儿戏,把兵符赐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小丫头? 简直荒唐!可是龟符就在眼前,霍景州不敢不敬,他抱着拳下跪,行军礼道:“卑职冒犯,罪该万死。” 李朝歌反手收起龟符,在手心掂了掂,心想这只乌龟丑归丑,用起来倒当真痛快。南衙府兵和北衙禁军交错宿卫京师,是天子身边最重要的武装力量,但是说白了,南衙和北衙的将军只有练兵权,却没有调兵权。 唯有持兵符者,才有资格指挥军队。历代皇帝就是靠这种办法牵制内外,换言之,现在李朝歌是他们的上司,南衙北衙所有人,都要听从李朝歌的号令。 不过,李朝歌知道自己的斤两。兵符说到底只是一个象征物,真正调兵靠的是号召力和威望。以她现在的实力,想指挥禁军和十六卫太难了,但是吓唬吓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朝歌收起龟符,回头看向后面那两人,微微挑眉道:“走吧。” 周劭和白千鹤暗暗提着劲,跟着李朝歌往外走。羽林军退到两边,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安安静静地供李朝歌通过。两边矛尖寒光凛凛,羽林军的刀距离周劭和白千鹤不过一臂,周劭从他们面前经过,他手臂紧绷,两边的羽林军也各个蓄着力。 可是最终,谁都没有出手。周劭走出官兵行阵后,感觉颇为奇妙,他和官府打过那么多交道,但是像现在这样被官兵目送着远去的,还是头一遭。 白千鹤也觉得很稀奇。这是他头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么多官兵面前,官兵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好几次白千鹤都习惯性想逃跑,又生生忍住。 等出来后,白千鹤摸了摸下巴,啧声道:“被这么多官兵开道护送,我这个贼当得可真有排面。” “闭嘴吧。”李朝歌凉凉扫了白千鹤一眼,“你还觉得你死得不够快吗?要不是你,我们本来不会惊动羽林军的。” 白千鹤自知理亏,耸耸肩表示自己闭嘴。李朝歌三人走了一会,没过多久,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霍景州骑着马靠近,他脸色依然不善,但是面对李朝歌的时,多少会收敛一二,下马行礼:“安定公主,那个妖物极其凶险,您只带着两个护卫,恐怕不妥。不知公主打算去哪里,卑职愿意保护公主。” “不用。”李朝歌说完,嫌弃地皱眉,“而且,他们也不是我的护卫,我保护他们还差不多。” 周劭没什么表情,仿佛没听到李朝歌的话。白千鹤捧住心脏,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霍景州眉头越拧越紧,他看看纤纤细细的李朝歌,再看看浑身充满恶人气息的白千鹤、周劭,越来越觉得他们这个组合不靠谱极了。 三人里一个弱,一个贼,一个悍,看着就不像好人。事实上,确实也不是好人。 那个流里流气的小白脸不认识,可是另一位,霍景州还是有印象的。 周劭的大名,如雷贯耳,禁军中少有不知道他的。当初捉他进牢费了多少力气,结果现在,李朝歌轻飘飘就将人放出来了。 霍景州非常窝火,但谁让这是公主,手里还有圣人的令牌。霍景州忍着气,说:“公主,您千金贵体,不可以身犯险。请公主三思。” 李朝歌不耐烦地活动手指,她重生后脾气实在好太多了,前世要是有人敢这样叽叽歪歪,她早一拳打过去了。李朝歌急着去捉妖,不想和他们歪缠,便说道:“好。前方开路,带我去妖怪最常出没的地方。你带上你的人手,加强巡逻,稍有风吹草动,立刻来禀报我。” 霍景州听到李朝歌的语气,不适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忍下了,抱拳道:“是。公主请这边走。” 有羽林军打头,接下来一路没人敢拦他们,李朝歌几人顺顺当当到了前几次案发的地段。 洛阳如长安一样,街道横平竖直,坊市星罗棋布,功能相似的区域都集中在一起,外有坊墙隔离,住宅称为坊,商区称为市。这一带是平民住宅区,处处青砖土瓦,食肆林立,虽然比不上皇城富丽,但是生活气息非常浓厚。 虽然洛阳执行宵禁,但禁止的是坊市外面的主街,住宅坊内部的巷道是不禁的。人生在世难免有急事,一晚上不让人出家门,本身也不现实。 也正是因此,前几天才频频发生命案。甚至有人出门买了个胡饼,就被妖怪盯上了。 李朝歌站在街上,环顾四望,说:“周劭,你埋伏在阴影里,远远跟着白千鹤,不要打草惊蛇。霍景州,你带着羽林军散开,照常巡逻,不要被妖怪发现端倪。白千鹤,你过来,今日最重要的便是你。一会我们散开后,你用轻功换个地方,然后装作喝醉酒的样子走出来。记住,尽量往人少僻静的地方走。” 白千鹤越听脸色越胯,长得白净俊秀怪他吗?在场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他去做诱饵? 白千鹤一百个不乐意。人都怕死,别管嘴上说得豪气,等真的上阵时,一个个都退缩了。 那毕竟吃人脑子的妖怪,命只有一条,可容不得闹着玩。而且,其他人都是结队埋伏,唯独他,深入虎穴,单打独斗。 李朝歌看白千鹤脸色不好,安慰道:“你放心,我就在高处看着你。你要是出事的话算为国捐躯,我会给你申请抚恤金的。” 白千鹤沉默半晌,幽幽道:“我谢谢你。” 李朝歌安排好后,挥挥手,示意众人各就各位。霍景州依然不信任李朝歌,但是她这几句话像模像样,看起来并不是一无所知。李朝歌一连串安排人手、布置任务,话语井井有条,霍景州甚至找不到插话的机会。等李朝歌说散开后,众人自然而然地按着她的吩咐办。 白千鹤轻功过人,一溜烟就走了,周劭二话不说,也很快消失在阴影里。 霍景州抱拳,他身上穿着铠甲,做动作时铿锵有力,金戈阵阵:“天罗地网已经步好,接下来交给卑职,请公主回宫歇息。” 李朝歌轻轻瞟了他一眼,嫌弃道:“废话真多。” 李朝歌随口说了一句,霍景州没听清,不由俯耳:“公主您说什么?” 他没有等到回答,只感觉鼻尖掠过一阵风,将他头盔上的穗子吹得动了动。霍景州抬头,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从房檐上一掠而过,很快就找不到了。 霍景州怔松良久,他一直以为这位莫名走丢又莫名回来的公主在胡闹,可是现在,他突然有些相信她的话了。 可能,真的是她保护周劭和白千鹤,而不是那两个恶徒保护她。 李朝歌身形轻巧,很快占据制高点,这一带房屋街巷尽收眼底。李朝歌仔细盯着四周,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白千鹤换了个地方,装作普通人的样子,踉踉跄跄走在巷道里。李朝歌远远盯着他,黑暗里,也有不少双眼睛屏气凝神,暗暗注视着白千鹤一举一动。 然而这次不知道是走露了风声还是白千鹤不够吸引妖,他们等了许久,地方换了好几个,都不见妖物的踪迹。白千鹤沉不住气了,在交接的时候,悄悄问李朝歌:“公主,你确定今夜妖怪会出来?它昨天吃了两个人,今日估计还不饿,恐怕今夜不会出来了。” 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想法。李朝歌皱着眉,沉思良久,依然摇头:“不会。以我对付妖怪的经验,越是顺利,它们越会猖狂。见好就收、适可为止是人类的道理,妖怪没神志,不会懂这些的。它今夜一定会行动,但为什么没出来呢?难道,它的灵智已经进化到类人的地步,足以看穿我们的陷阱了?” 李朝歌拧着眉,颇为苦恼。按她以前的捉妖经验,妖魅进化的速度不会这么快。这是她首次亮相,她总不至于这么衰,第一次就碰上一只万里挑一的变异妖怪吧? 李朝歌环顾四周,东都屋舍整齐,鳞次栉比,佛塔高低错落分布在洛阳城中,散发着一股无声的悲悯。平日整齐威严的东都此刻静悄悄的,大街小巷一眼就能望到头。 食人妖的流言闹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如今,谁还敢在晚上出来走动? 等等,李朝歌想到什么,突然惊醒。她眼睛倏地瞪大,用力抚掌道:“不好。” ? 最近人心惶惶,一入夜,家家户户都不敢出门。只要不是红白大事,大家都尽量忍到天亮。 洛阳街上空空荡荡,府邸里,却人来人往,人气前所未有的充裕。一团黑影掠过树梢,降落在阴影里,过了一会,墙根下走出来一个女子。她穿着绿色的丫鬟衣服,身形纤细,四肢修长,可是颅骨很高,嘴也尖的不同寻常。她四处看了看,跟在一队女子身后,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中。 她跟着侍女们走了一会,慢慢靠近前面的人,低声问:“姐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婢女没留意自己后面有人,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她都被吓了一跳。她一回头,见来人穿着裴府的衣服,脸有点生,可是身上腰牌、标志一应俱全。婢女没多想,回道:“我们要去给老夫人送茶水。” 绿衣女子应了一声,又问:“姐姐,我刚来府上,不明白府中情形。不知,我们府中最文弱、最有才华的人是谁?” 婢女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奇怪,但是听到她说她刚刚进府,又觉得可以理解。裴府中最有才华的人不好说,但同时还体弱的,就只剩表公子一个人选了。 婢女指了下西苑,低声道:“当属表公子,顾明恪。” 西苑(那里是表公子的居所。...) 夜色微凉,月隐星稀,竹帘悬在高大的排窗上,细碎的穗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晃。风吹进窗宇,灯芯被吹的左右晃动,桌案上的光影也剧烈变化起来。一跳一跃的光线中,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放下笔,拿起灯罩,轻轻放在灯架上。 烛光瞬间稳定。那双手骨节分明,干净漂亮,在灯光下白的近乎发光,宛如上好的羊脂玉。顾明恪重新拿起笔,润了润笔尖,轻声说:“久不见母亲,今日母亲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顾裴氏坐在一旁的坐塌上,她已喝了一盏茶,而顾明恪始终稳稳当当坐在书案后,毫无上前陪着她的意思。顾裴氏有些不悦,她将茶盏放在矮几上,故意用上了力气,瓷器在案几上磕碰出刺耳的声音。 顾裴氏以为她将情绪表现得这么明显,顾明恪但凡有些孝心,现在就该诚惶诚恐地过来请罪了。然而顾明恪就像没听到一般,依然低头写着卷轴,毫无过问的意思。 仿佛顾裴氏不高兴,和他做自己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关联。 顾裴氏脸色越发难看,她忍着怒,问:“听说,你要去参加科举?” “是。” 顾明恪简简单单说了个“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解释、说明。顾裴氏等了一会,发现顾明恪就只是回答她的问题,多余的话一句没有。顾裴氏越发窝火,皱眉道:“荒谬!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和家里人商量,就敢自作主张?” “我已成人,自身之事本就该自己拿主意,谈何自作主张?”顾明恪眉目淡漠,他没有抬眼,静静说道,“何况,祖父、父亲俱亡,母亲未曾跟去围猎,我便是顾家唯一主事的人。” 顾裴氏噎了一下,脱口而出道:“顾家虽然没人,但裴家还有许多长辈在,这种大事你一个晚辈懂什么,自然该请教你的舅父舅母,让他们帮你回话。” 连回话都要托别人帮忙,这种人生,可实在太废物了。依顾明恪的性子,他根本不想搭理无关之人,但顾裴氏毕竟是这个身份的母亲,赶母亲出门不太符合病弱公子的人设,于是顾明恪想了想,按照顾明恪的设定,温顺地认错道:“好。” 顾明恪说完好,又没下话了。顾裴氏气了个倒仰,他这是认错吗?他这分明在故意气她! 顾裴氏重重拍了下桌案,胸膛不断起伏,怒斥道:“我看你当真是被不知所谓的人勾坏了心,记不清自己的身份了。这几日东都接连死人,死者全是参加科考的学子,可见科举根本为上天所不容,参与者无一善终。顾家人丁寥落,到你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你父亲死的早,这些年是我辛辛苦苦将你拉扯大,为了你的身体四处奔波,饱受折磨。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可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可对得起我?” 顾裴氏声音激动,说到最后已然带上了哭腔。而顾明恪侧脸依然冷冷清清,疏离淡漠,丝毫不为所动。正好一页纸写完,顾明恪放下笔,趁着等墨干的功夫,抬头很认真地纠正顾裴氏:“你的逻辑有误。妖魅食用的是青年男子,只不过最近时节特殊,年轻识字且深夜还游荡在街上的,多半是科举学子罢了。此妖并非专挑科举之人,不参加科举,也不能保证不被吃。你颠倒了因果,至于上天降罚于科举一事,更是毫无根据。你既然不知道真假,就不要乱说,最后若造成谣言,引发恐慌,你亦有责任。” 顾裴氏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大怒:“放肆,你胆敢教训我?” “我在提醒你。” 顾裴氏捂住心口,越发觉得心绞痛。顾明恪没有伤人的话,甚至他语气礼貌,神情平静,看起来谦和极了。偏偏这样的表现最气人,顾裴氏甚至觉得他眼里压根没有她,他说这些话,只是实事求是、陈述因果,其中没有任何感情。 仿佛无论顾裴氏说什么,都无法影响到顾明恪的心绪。 顾裴氏如同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她恼恨顾明恪不孝,也恼恨顾明恪不将她放在心上。顾裴氏冷着脸,问:“你执意要参加这次春闱了?” “是。我既然答应了,自然要做到。” “为什么?”顾裴氏紧紧盯着顾明恪的眼睛,恨不得透过他平静的表象,一直看到他心里去,“因为安定公主?” 顾明恪微微一怔,真心实意地发问:“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顾裴氏唇边冷冷一勾,自觉已经看穿了顾明恪的心思。顾裴氏变得从容起来,她靠在凭几上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没想到,你竟还有这等心思。大郎要和广宁公主订婚,你便盯上了安定公主。安定公主若是在宫里长大的也就罢了,但她被田舍人收养,学了一身粗野习气,听说还时常和男人厮混,毫无高门贵女的风范。圣人和天后现在是对她心存愧疚,但愧疚和怜惜都是一时的,等时间长了,圣人迟早会对她失去耐心。娶妻应当如大郎那样,娶一个门当户对、温柔贤惠的女子,安定公主不通礼数,举止粗野,不能进我们顾家的门。” 顾明恪听到这番话静默了片刻,开口道:“我确实无意与她成婚,但这是我的决定,和她没有关系。夫人尚未见过李朝歌,凭什么敢说她不通礼数,举止粗野?何况,她为人如何都是她的自由,容不得别人评判。” 顾裴氏意外地挑眉,道:“你竟为了一个女子,顶撞我?” “夫人是我的母亲不假,但是,这和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关系。”顾明恪同样平静冷淡地看着她,不疾不徐道,“你做错了事情,合该道歉。” “好,好!”顾裴氏怒而拂袖,从坐塌上站起来,怒视着顾明恪说道,“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没当上驸马呢,心思就已经完全偏了。你舅父本为你准备了大好前程,好好的清贵郎官不当,非要接天后的招揽,去大理寺任职。你为了讨好天后和安定公主,竟然置世家的名声和风骨于不顾,那我倒要看看,没有裴家给你保驾护航,没有我给你疏通走动,你能不能在官场上混出名堂来!” 顾明恪无动于衷,点点头道:“我自己做的事情,自然一力承担。若没有其他问题,您可以回了。” 顾裴氏本是吓唬顾明恪,没想到顾明恪毫无悔改之意,还公然赶她走!顾裴氏气的不轻,心底当真生出一股狠劲来。她本来已经和兄长说好了,等科举结束后,将顾明恪安排到修史馆、崇文馆之类的地方,但是现在顾裴氏改主意了,明日她就去找兄长,让兄长不必管顾明恪授官一事。既然顾明恪执迷不悟,那就让他狠狠撞一撞南墙,顾裴氏倒要看看,没有她,顾明恪在大理寺能不能撑过一个月! 顾裴氏冷笑一声,拂袖道:“好,这是你说的,日后勿要后悔。你好自为之!” 终于要走了,顾明恪站起身,秉持着一个儿子的礼仪,目送顾裴氏道:“母亲慢走。” 顾明恪站在灯下,长身玉立,衣冠胜雪。他背着手而来,衣角扫过地面,上面的暗纹流光溢彩,他的脸庞映衬在灯光下,清冷疏离,宛如美玉。偏偏他黑发如墨,眉眼深致,唇红齿白,冷中又透着一股艳。 一个人身上,竟然能同时集中威严与貌美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他长得好看,偏偏行为举止无情无欲,两种矛盾的气质糅合在一起,越发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顾裴氏暗暗心惊,她知道自己儿子长得好看,但是世家养尊处优,代代掌权,只要不是底子太差,儿孙基本不会有丑人。年轻的世家郎君们长相都不差,曾经顾裴氏以为顾明恪和裴纪安长得差不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明恪变化越来越大,到现在,顾裴氏几乎要不敢认了。 顾明恪以前,长这个样子吗?顾裴氏恍惚片刻,回过神后,发现她竟然对着自己的儿子恍神了。顾裴氏拉下脸,用力甩了下袖子,推门而去。 绿绮进来送水,她刚刚靠近,正要开门,没想到门突然从里面摔开。绿绮吓了一跳,她见顾裴氏阴沉着脸,表情极其难看,再一抬眼,郎君冷冷清清地跟在顾裴氏身后。 绿绮便知道,夫人和郎君又发生争执了。或许也不能叫争执,因为每次都是夫人气得大骂,而郎君一言不发,最后,夫人越骂越气,怒而离去。绿绮微微叹气,夫人和郎君先前母子情分便淡淡的,但是自从郎君病了一场,醒来后,他们母子二人相处越发艰难,几乎每次都要闹得不欢而散。绿绮不敢多话,连忙笑着迎上去,跟在顾裴氏身后,问:“夫人,您和郎君谈完了?奴婢送您回去。” “不用。”顾裴氏脸色冷的几乎结冰,讥诮道,“你们顾家的人,我支使不起。” 这怎么还上升到顾家了?绿绮脸色也尴尬起来,顾明恪倒没什么反应,他像没听懂顾裴氏的那句话一样,心平气和地对绿绮说:“天黑路滑,你送母亲回房,路上小心。” 绿绮应是,而这时顾裴氏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绿绮来不及和顾明恪多说,匆匆行礼后就疾步去追顾裴氏。 方才那场谈话没有给顾明恪造成任何影响,他依然平静地回房,继续默写刑部格。律疏是刑律,并没有完全覆盖所有罪名,还有一些分散在六部格中,尤以刑部格为众。顾明恪已经默义了律疏,接下来再熟悉一下刑部格,他的例行复习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顾明恪抬笔蘸墨,突然笔尖一顿,慢慢抬起眼来。 灯花哔剥一声,烛火猛地晃动。顾明恪的眼睛在灯火中明灭不定,突然生出一股杀气来。 有妖气。 ? 李朝歌在街巷里蹲了许久,一无所获,连妖怪的影子都没摸到。她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意识到,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妖怪的目的是吃人,而不是街区。最开始它法力低微,只能在街上寻找落单的男子,如今街上行人越来越少,捕食难度也越来越大,所以,它为什么非要在街上下手呢? 它大可以化形,混入住宅区,去人气最旺的地方挑选食物。 李朝歌脸色猛地大变,她立刻召集人手,传令道:“不好,它往住宅里去了。立刻去北城!” 北城是官员权贵云集之所,这只妖魅既然想吸食才气,开启灵智,那世代簪缨的官员之家,就是它最好的选择。 众人都被李朝歌的话吓了一跳,他们来不及问为什么,李朝歌已经跳上马,飞驰着往北城而去。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尤其明显,清脆果决,一往无前。剩下诸人面面相觑,周劭和白千鹤最先反应过来,追着李朝歌而去,霍景州皱着眉,示意众人跟上。 暂且信她这一次。 李朝歌往北追,果然没一会,她就感受到一股妖气。她一路循着若有若无的妖气,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道高大的院墙处。 妖气就在这里断了。李朝歌抬头,望向这座占地庞大、恢弘壮阔的府邸。 裴府。 片刻的功夫,白千鹤等人也赶到了。他们纷纷停在李朝歌身后,问:“公主,怎么了?” 李朝歌心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只妖怪竟然进了裴家。李朝歌对前方高大的匾额示意,说:“它进了里面。” 白千鹤和周劭不懂朝廷布局,看到那两个字没什么感想,只觉得这户人家应该官挺大。而霍景州看到,眉毛就慢慢皱起来了。 “裴相的府邸?”霍景州脸色殊为难看,不由道,“公主,这是裴府,容不得我等冒犯。你确定?” 李朝歌懒得搭话,她直接下马,大步走向裴家正门,用行动表明自己的答案。 李朝歌一脚踹到高大威严,一看就知年份深远的木门上,高喝道:“开门。” 霍景州看到李朝歌直接对裴相的门踹了一脚,脸色顿时青了。他快速下马,赶在裴家人开门前将李朝歌拉开:“安定公主,你在做什么!” 李朝歌反手就将霍景州的手打开,冰着脸道:“我做什么,你看不到吗?别碰我,不然我砍了你的手。” 他们两人正说话,侧门开了,门房从里面探出头,惊讶地看着他们几人:“你们是何人,胆敢在裴家门口喧哗?” 霍景州对门房抱拳,正要解释,而李朝歌已经抱起臂,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家要出人命了,我是来救你们的。” 人命?门房皱眉,完全听不懂眼前的人在说什么:“什么人命,这是裴府,世代公卿的裴相之家,哪容你们编排?” 双方正在吵闹间,从里面传来一道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门房回头看到来人,恭恭敬敬问好:“大郎君。” 裴纪安已换了家常衣服,他走到门口,见到外面的人,瞳孔微微放大:“李......安定公主?” 李朝歌颇为遗憾地想,裴纪安出现了,那被妖怪盯上的人就不是他了。李朝歌很是扼腕,妖怪为什么不吃了裴纪安,也算功德一件。 裴纪安在自家门口见到李朝歌,顷刻间就明白了。他微微叹气,道:“公主,您又想做什么?” 裴纪安以为李朝歌故意找借口来裴家见他,前世,这种事情发生过无数次,没想到都重生了,李朝歌竟依然无法释怀,本性不改。 说话的功夫,时间已经耽误很久。李朝歌频频望向安静深沉的裴府屋舍,渐渐站不住了。 妖怪还在裴府里游荡,这会功夫,岂不是要被它得手了?李朝歌忽然感觉到一股妖气往西边蹿去,李朝歌脸色骤变,指着西方问:“那里住着谁?” 裴纪安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如实道:“那是表兄的居所。” 顾明恪?李朝歌瞬间站不住了,她蹭得一声拔剑,沉着脸道:“都闪开!” 第32章 罗刹 裴纪安的话说出来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裴楚月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又是高兴又是惊讶:“阿兄,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 裴楚月和广宁公主李常乐是伴读,裴家又和长孙家有姻亲,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说从小一起玩大。在裴楚月眼里,公主李常乐善良美丽,纯真可爱,兄长裴纪安风度翩翩,文武双全,是一等一的璧人。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顾明恪一言不发,可是裴纪安莫名觉得紧张。仿佛裴纪安所有的秘密和渴盼,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裴纪安莫名慌乱,他勉强笑了笑,说:“表兄,我身上有东西吗,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顾明恪缓慢摇头。他淡淡看了裴纪安一眼,道:“赐婚一旦提出就无法回头。你想清楚了吗?” 裴纪安目光莫名躲闪了一下,他想起前世的悲剧,用力握拳,抬头时眼神坚定又决断:“这是自然。我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能和她早日结为夫妻,是我毕生所愿。” 裴纪安不知道李朝歌也重生了,但顾明恪知道。顾明恪和李朝歌交集不多,不过凭借先前寥寥两面,顾明恪大概能猜到她是什么性格。以李朝歌的秉性,等她来到洛阳后,发现裴纪安和李常乐已经赐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明恪想了想李朝歌的脾气,有些头疼。不过他下凡了本就是帮助裴纪安渡劫,一帆风顺不叫历劫,唯有大起大落,历经炎凉,才能真正磨炼心性。顾明恪要保证裴纪安平安,但也不能让他活的太顺畅,由李朝歌来给裴纪安添点调剂,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顾明恪已经预料到之后裴纪安要遭遇什么了,但是这样对完成任务有好处,于是顾明恪并没有提醒裴纪安,默许道:“好,你不后悔即可。祝你如愿以偿。” 裴纪安得到了第一份对他和李常乐婚姻的祝福,明明前世求之不得,可是等真的听到,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裴纪安轻轻笑了笑,说:“谢表兄。也祝表兄早日觅得眷属,相伴一生。” 顾明恪静静看着裴纪安,道:“你不必谢我。” 他并不是在祝福裴纪安,裴纪安谢他做什么呢?有这点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李朝歌。 算算时间,李朝歌大概快到洛阳了。 裴纪安并不知顾明恪的真实想法,他看着眼前高风亮节、清贵高华的表兄,心中生出万般感动:“表兄客气了。你对我和广宁的好意,我必铭记终生。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等日后表兄和表嫂成婚,愿效犬马之劳。” 顾明恪极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裴纪安也不在意。裴纪安虽然说着表嫂,其实心里知道,顾明恪不会成婚的。 前世顾明恪没成家就早早病死了,这一世就算裴纪安重生,也不会改变注定早逝的人。他的那位表嫂,不会出现了。 裴纪安已经知道结果,这些话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没过多久,裴纪安就完全忘了顾明恪的事情,而是一心投入到接下来的狩猎中。 不出意外,这会是他和广宁的订婚宴。裴纪安保护了李常乐十年,对李常乐好已成了本能,这一世,他要给予他的小公主一个十全十美的订婚宴。 · 二月初,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刚刚回暖的天气又寒冷起来。然而迟一阵早一阵的春寒根本挡不住洛阳百姓对出门的热爱,才辰时,定鼎门前就挤满了人。车马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商贩吆喝,小孩哭闹,出城的队伍在繁杂的声音中,缓慢地移动着。 白千鹤勒着马停在城门前,他瞧见里面的盛况,咋舌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入城的队伍寥寥无几,反倒是出城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李朝歌坐在马上,仰头望向洛阳城门,听到白千鹤的声音,她回神,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东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在寻常城池,农民商贩赶着进城做买卖,故而进城的人比出城的人多,但是在洛阳,生计并不是第一要紧事,时髦才是。今日许是有哪户人家要出城游玩吧,竟引来这么多人跟风。” 白千鹤还是啧啧称奇,他长在小地方,不懂京城人的喜好。他本来停在城门前,但是出城的人太多,他不停往后退,最后都被挤到路边。白千鹤无语,对李朝歌说:“妹妹,钱我花了,东都我也送到了,你是不是能放过我了?你看,东都已近在眼前,入城太过拥堵,为兄便不送妹妹进城了。为兄先走一步,我们就此告别。” 白千鹤说着试探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见李朝歌没反应,正要驾马就跑,忽然听到李朝歌说:“你知道对待逃跑的犯人,要如何处置吗?” 白千鹤顿住,李朝歌没回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大理寺要文雅些,多数是上脚铐枷锁,而我懒得废那份功夫,一般直接打断腿。如果还不听话,那就挑断手筋脚筋。反正进了我手里,本也没可能活着出去。” 白千鹤硬生生刹住动作,他憋了一会,忍无可忍道:“这位姑娘,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你为什么非要找我麻烦?” “不是我找你麻烦。”李朝歌善良地伸手,示意他看城门,“是大理寺找你麻烦。下辈子□□,可勿要寻错了地方,记得去找大理寺。” 白千鹤看到城门前的通缉令,几乎气得呕血:“就因为这区区一万钱,你拖着我走了这么久?不就是一万钱,我送你成不成?” “不成。周老头说过,无功不受禄。”李朝歌说着过来扣白千鹤的手,“我一会还有事,别耽误时间,赶紧随我去大理寺。” 白千鹤哪敢被她捉住,一溜烟从马上翻身而下,泥鳅一样往外跑。这个女子邪门的很,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依李朝歌六亲不认的劲儿,她绝对会真的送他进大牢。白千鹤一世英名,就算死也要死在刀枪剑下,被官府砍头算怎么回事? 白千鹤擅长轻功,他使出全力,李朝歌一时竟没制住。李朝歌的心气也被激起来了,她扔下马,动了真格来捉拿白千鹤。 他们两人正在交手,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铜锣声。穿着大红缺胯袍的官兵推开百姓,硬生生清出一条路来:“让开,都快让开!圣人天后出行,闲人退散。” 裴楚月和广宁公主李常乐是伴读,裴家又和长孙家有姻亲,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说从小一起玩大。在裴楚月眼里,公主李常乐善良美丽,纯真可爱,兄长裴纪安风度翩翩,文武双全,是一等一的璧人。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顾明恪一言不发,可是裴纪安莫名觉得紧张。仿佛裴纪安所有的秘密和渴盼,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裴纪安莫名慌乱,他勉强笑了笑,说:“表兄,我身上有东西吗,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顾明恪缓慢摇头。他淡淡看了裴纪安一眼,道:“赐婚一旦提出就无法回头。你想清楚了吗?” 裴纪安目光莫名躲闪了一下,他想起前世的悲剧,用力握拳,抬头时眼神坚定又决断:“这是自然。我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能和她早日结为夫妻,是我毕生所愿。” 裴纪安不知道李朝歌也重生了,但顾明恪知道。顾明恪和李朝歌交集不多,不过凭借先前寥寥两面,顾明恪大概能猜到她是什么性格。以李朝歌的秉性,等她来到洛阳后,发现裴纪安和李常乐已经赐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明恪想了想李朝歌的脾气,有些头疼。不过他下凡了本就是帮助裴纪安渡劫,一帆风顺不叫历劫,唯有大起大落,历经炎凉,才能真正磨炼心性。顾明恪要保证裴纪安平安,但也不能让他活的太顺畅,由李朝歌来给裴纪安添点调剂,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顾明恪已经预料到之后裴纪安要遭遇什么了,但是这样对完成任务有好处,于是顾明恪并没有提醒裴纪安,默许道:“好,你不后悔即可。祝你如愿以偿。” 裴纪安得到了第一份对他和李常乐婚姻的祝福,明明前世求之不得,可是等真的听到,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裴纪安轻轻笑了笑,说:“谢表兄。也祝表兄早日觅得眷属,相伴一生。” 顾明恪静静看着裴纪安,道:“你不必谢我。” 他并不是在祝福裴纪安,裴纪安谢他做什么呢?有这点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李朝歌。 算算时间,李朝歌大概快到洛阳了。 裴纪安并不知顾明恪的真实想法,他看着眼前高风亮节、清贵高华的表兄,心中生出万般感动:“表兄客气了。你对我和广宁的好意,我必铭记终生。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等日后表兄和表嫂成婚,愿效犬马之劳。” 顾明恪极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裴纪安也不在意。裴纪安虽然说着表嫂,其实心里知道,顾明恪不会成婚的。 前世顾明恪没成家就早早病死了,这一世就算裴纪安重生,也不会改变注定早逝的人。他的那位表嫂,不会出现了。 裴纪安已经知道结果,这些话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没过多久,裴纪安就完全忘了顾明恪的事情,而是一心投入到接下来的狩猎中。 不出意外,这会是他和广宁的订婚宴。裴纪安保护了李常乐十年,对李常乐好已成了本能,这一世,他要给予他的小公主一个十全十美的订婚宴。 · 二月初,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刚刚回暖的天气又寒冷起来。然而迟一阵早一阵的春寒根本挡不住洛阳百姓对出门的热爱,才辰时,定鼎门前就挤满了人。车马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商贩吆喝,小孩哭闹,出城的队伍在繁杂的声音中,缓慢地移动着。:,,. 第33章 强者 “什么?” 裴纪安的话说出来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裴楚月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又是高兴又是惊讶:“阿兄,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 裴楚月和广宁公主李常乐是伴读,裴家又和长孙家有姻亲,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说从小一起玩大。在裴楚月眼里,公主李常乐善良美丽,纯真可爱,兄长裴纪安风度翩翩,文武双全,是一等一的璧人。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顾明恪一言不发,可是裴纪安莫名觉得紧张。仿佛裴纪安所有的秘密和渴盼,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裴纪安莫名慌乱,他勉强笑了笑,说:“表兄,我身上有东西吗,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顾明恪缓慢摇头。他淡淡看了裴纪安一眼,道:“赐婚一旦提出就无法回头。你想清楚了吗?” 裴纪安目光莫名躲闪了一下,他想起前世的悲剧,用力握拳,抬头时眼神坚定又决断:“这是自然。我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能和她早日结为夫妻,是我毕生所愿。” 裴纪安不知道李朝歌也重生了,但顾明恪知道。顾明恪和李朝歌交集不多,不过凭借先前寥寥两面,顾明恪大概能猜到她是什么性格。以李朝歌的秉性,等她来到洛阳后,发现裴纪安和李常乐已经赐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明恪想了想李朝歌的脾气,有些头疼。不过他下凡了本就是帮助裴纪安渡劫,一帆风顺不叫历劫,唯有大起大落,历经炎凉,才能真正磨炼心性。顾明恪要保证裴纪安平安,但也不能让他活的太顺畅,由李朝歌来给裴纪安添点调剂,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顾明恪已经预料到之后裴纪安要遭遇什么了,但是这样对完成任务有好处,于是顾明恪并没有提醒裴纪安,默许道:“好,你不后悔即可。祝你如愿以偿。” 裴纪安得到了第一份对他和李常乐婚姻的祝福,明明前世求之不得,可是等真的听到,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裴纪安轻轻笑了笑,说:“谢表兄。也祝表兄早日觅得眷属,相伴一生。” 顾明恪静静看着裴纪安,道:“你不必谢我。” 他并不是在祝福裴纪安,裴纪安谢他做什么呢?有这点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李朝歌。 算算时间,李朝歌大概快到洛阳了。 裴纪安并不知顾明恪的真实想法,他看着眼前高风亮节、清贵高华的表兄,心中生出万般感动:“表兄客气了。你对我和广宁的好意,我必铭记终生。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等日后表兄和表嫂成婚,愿效犬马之劳。” 顾明恪极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裴纪安也不在意。裴纪安虽然说着表嫂,其实心里知道,顾明恪不会成婚的。 前世顾明恪没成家就早早病死了,这一世就算裴纪安重生,也不会改变注定早逝的人。他的那位表嫂,不会出现了。 裴纪安已经知道结果,这些话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没过多久,裴纪安就完全忘了顾明恪的事情,而是一心投入到接下来的狩猎中。 不出意外,这会是他和广宁的订婚宴。裴纪安保护了李常乐十年,对李常乐好已成了本能,这一世,他要给予他的小公主一个十全十美的订婚宴。 · 二月初,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刚刚回暖的天气又寒冷起来。然而迟一阵早一阵的春寒根本挡不住洛阳百姓对出门的热爱,才辰时,定鼎门前就挤满了人。车马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商贩吆喝,小孩哭闹,出城的队伍在繁杂的声音中,缓慢地移动着。 白千鹤勒着马停在城门前,他瞧见里面的盛况,咋舌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入城的队伍寥寥无几,反倒是出城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李朝歌坐在马上,仰头望向洛阳城门,听到白千鹤的声音,她回神,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东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在寻常城池,农民商贩赶着进城做买卖,故而进城的人比出城的人多,但是在洛阳,生计并不是第一要紧事,时髦才是。今日许是有哪户人家要出城游玩吧,竟引来这么多人跟风。” 白千鹤还是啧啧称奇,他长在小地方,不懂京城人的喜好。他本来停在城门前,但是出城的人太多,他不停往后退,最后都被挤到路边。白千鹤无语,对李朝歌说:“妹妹,钱我花了,东都我也送到了,你是不是能放过我了?你看,东都已近在眼前,入城太过拥堵,为兄便不送妹妹进城了。为兄先走一步,我们就此告别。” 白千鹤说着试探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见李朝歌没反应,正要驾马就跑,忽然听到李朝歌说:“你知道对待逃跑的犯人,要如何处置吗?” 白千鹤顿住,李朝歌没回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大理寺要文雅些,多数是上脚铐枷锁,而我懒得废那份功夫,一般直接打断腿。如果还不听话,那就挑断手筋脚筋。反正进了我手里,本也没可能活着出去。” 白千鹤硬生生刹住动作,他憋了一会,忍无可忍道:“这位姑娘,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你为什么非要找我麻烦?” “不是我找你麻烦。”李朝歌善良地伸手,示意他看城门,“是大理寺找你麻烦。下辈子□□,可勿要寻错了地方,记得去找大理寺。” 白千鹤看到城门前的通缉令,几乎气得呕血:“就因为这区区一万钱,你拖着我走了这么久?不就是一万钱,我送你成不成?” “不成。周老头说过,无功不受禄。”李朝歌说着过来扣白千鹤的手,“我一会还有事,别耽误时间,赶紧随我去大理寺。” 白千鹤哪敢被她捉住,一溜烟从马上翻身而下,泥鳅一样往外跑。这个女子邪门的很,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依李朝歌六亲不认的劲儿,她绝对会真的送他进大牢。白千鹤一世英名,就算死也要死在刀枪剑下,被官府砍头算怎么回事? 白千鹤擅长轻功,他使出全力,李朝歌一时竟没制住。李朝歌的心气也被激起来了,她扔下马,动了真格来捉拿白千鹤。 他们两人正在交手,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铜锣声。穿着大红缺胯袍的官兵推开百姓,硬生生清出一条路来:“让开,都快让开!圣人天后出行,闲人退散。” “我知道。”李朝歌平静地喝了口茶,轻声道,“要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白千鹤一时无语,但又知道李朝歌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要是敢动不正色的心思,都不需要施行,刚起意就被李朝歌一刀了结了。 白千鹤见两人没有误会,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话,便自己找地方坐下,随便挑了个橘子剥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第34章 琳琅 李朝歌没有问黑衣人的身份,她确定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后,就收回剑,冷冷道:“安静,要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黑衣人忙不迭点头。他们这里刚稳定下来,树林深处就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无须交流,李朝歌和黑衣人一起屏住呼吸。 李朝歌练过心法,黑暗中依然可以如常视物。隔着幢幢树影,她看到一个浑身漆黑、身形庞大的黑影逼近,它毛极长,都耷拉到地上,根本看不清长相。可是它的眼睛却和铜铃一样,从浓浓的毛发后,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它走路缓慢,跌跌撞撞,看起来很没有章法。黑毛怪物渐渐朝他们这个方向逼近,李朝歌手指握紧剑柄,黑衣人屏住呼吸,全身都紧绷起来。 黑毛怪物呼哧呼哧喘着气,继续往前走,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黑衣人悄悄松了口气,然而李朝歌眼神猛地变亮,毫无预兆地跳下树,高喝道:“跑!” 黑衣人被吓了一跳,可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全靠机敏和轻功过活。他在李朝歌行动的那一瞬间也跟着跃起,他刚刚离开树杈,就看到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缠上来许多藤蔓。藤蔓上长着红色的刺,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轻轻蠕动,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黑衣人心都凉了,他千手神偷白千鹤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没有死在官府和仇家手里,竟然要折在这个深山老林?白千鹤还没有落地,那只黑色的长毛怪物就呼啸着扑来了,白千鹤只能中途换气,在半空中硬生生拐了个弯,险险躲开长毛怪的攻击。 白千鹤狼狈落地,他落在地上后都不敢喘气,赶紧又往后撤。他以轻功闻名,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地逃过了,然而那只毛乎乎看不清什么模样的怪物像是认准了他一般,嗷呜一声,猛扑着朝白千鹤追来。 长毛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白千鹤都能看到里面的尖牙。他本以为自己此命休矣,这时上方忽然划过一阵冷风,一个女子从他头顶掠过,重重踹在怪物的毛脸上。 怪物被一脚踹开,李朝歌借着反弹的势头,在树干轻轻一踏,反身跃上树梢:“它是条狗,干扰它的嗅觉。” 白千鹤站在后面,重重换了两次气,才反应过来李朝歌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能辨认出这是狗妖,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李朝歌躲在树上可以不被发现一样,白千鹤没有多问,赶紧拿出一包香粉,施展轻功,兜着圈洒在树林中。 这只狗不是自然修炼成妖的,虽然体型、力量增大许多,可是依然保留着兽的神志。黑暗中它看不清那两个猎物躲在哪里,鼻子被香粉干扰,赖以谋生的嗅觉也失效了。黑狗妖越来越暴躁,压低身形刨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白千鹤一动不敢动地躲在树上,心脏现在还砰砰直跳,久久无法平息。寂静中,他察觉到对面的树叶动了动,一柄泛着冷光的箭矢探出来,猛然向黑狗妖疾驰而去。 对方箭法极准,穿过沉甸甸的长毛,精准地射入黑狗妖后颈。黑狗妖剧烈地吼叫一声,在地上乱冲乱撞,想要将躲起来的猎物赶出来。然而它没有狂暴太久,麻药很快发作,黑狗妖动作变缓,轰隆一声摔倒在地。 不消李朝歌交代,白千鹤立刻从树上跃下,没命一般往前跑。他轻功了得,几个回合就已经跃出黑狗妖的攻击范围。这时候他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白千鹤回头,见那个青衣女子站在地上,手里握着剑,静静盯着黑狗妖的方向。 白千鹤提起心,隔着树林道:“多谢姑娘搭救。小姑娘,这个怪物不是普通野兽,我们降服不了。趁它现在不能动,赶紧跑吧。” 李朝歌没有回头,说:“这么大一只狗妖活动在林子里,若是村民经过,岂不是危险至极?你先走吧,我把路清理一下。” 白千鹤惊愕地张大嘴,清理一下?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最多十五六岁,为什么口气如此吓人?反正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白千鹤惜命,他对李朝歌抱了下拳,说:“姑娘小心,实在打不过就跑,为兄还有其他事,就先走一步。” 白千鹤说完,头都不回地跑远了,生怕慢了被怪物缠上。李朝歌没有搭理那个小贼,她握着剑,轻轻挽了个剑花,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气注入到剑身中。 牲畜野兽一旦成妖,皮毛、筋骨都会变得坚硬强横,刀枪不入。普通兵器砍在兽妖身上,根本伤不了它们。 只有法术才能打败法术,对付妖怪,用凡人的武功是不行的,得用降妖术。 李朝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真气可以降妖,并且比修行多年的道士还要厉害。她其实怀疑自己修习的根本不是武功,但是前世今生她都再没有见过周老头,这个疑问也无从取证。 不过,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李朝歌分明记得前世根本没有黑毛狗,他们横穿黑森林时,只有两个装神弄鬼的小花妖。植物成精的妖怪都弱,前世仅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就能将花妖制服,之后的出村路上,基本没有遇到危险。 这一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只狗妖呢?李朝歌没想通,但是也没关系,有妖怪,杀了就是了。 至于那个临阵脱逃的盗贼,李朝歌压根不放在眼里。李朝歌打架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白千鹤。 李朝歌剑刃立起,剑锋处折射出冰冷的寒光。这柄剑本是把普通凡剑,可是有李朝歌真气加持,立刻变得寒光凛凛,吹发可断。 黑狗妖认出来这就是刚才踢它的人,身子下压,喉咙里呼呼粗喘,摆出明显的攻击架势。它后腿猛地蹬地,如一座山一般朝李朝歌扑来。几乎同时,李朝歌也从地上跃起,利剑横扫,将偷偷靠近她的藤蔓削成一段段的。 果然,除了这个黑狗妖,还有另外的妖怪躲在暗处。想来,就是前世那两个小花妖了。 两个花妖应当和黑狗妖是一伙的,她们负责缠住猎物,黑狗妖攻击。前世黑林村的村民经过时,不知为何只剩下两个花妖。两个花妖法力都很低微,没有黑狗妖根本不成气候,故而轻轻松松被他们俘获。 前世黑狗妖去哪儿了?或者说,被谁杀了? 李朝歌心里念头百转,但是她没有多想,就投入到攻击中。背后的两个花妖意识到她们已经被李朝歌发现,动手不再藏着掖着,暗算变成明攻。李朝歌以一敌三,还要时不时躲避凶猛的黑狗妖,从数量上处于绝对的下风。可是她行动处,却丝毫不见局促。 李朝歌将一股真气顺着藤蔓攻击回去,那个不断使绊子的藤蔓妖马上就消停了。解决了碍手碍脚的藤蔓,李朝歌一心对战黑狗。对付这种毛长的妖怪,用火攻是最有效的,可是李朝歌怕引发山火,便放弃智取,打算将黑狗妖硬生生打死。反正对她来说,只是马上结束战斗和稍缓结束战斗的区别而已。 黑狗妖的皮毛被李朝歌用剑气划破,左一道右一道流出血来。黑狗妖越发狂暴,不断嘶吼着朝李朝歌扑来。李朝歌矮身躲过黑狗横扑,一个滑铲从黑狗妖身下划过,用剑在它肚子上拉出长长一道血口。李朝歌心里不住嫌弃自己,她的功力为什么只有这么点?她十六岁的时候到底在干什么? 腹部是绝大多数兽类最脆弱的地方,黑狗妖痛苦地嗷呜一声,趴在地上,很难再站起身攻击了。李朝歌停在后面,手腕微转,将剑身上的血清理干净,然后从地上跃起,双手高举长剑,用力向黑狗妖脖颈处攻去。 这一招她动了杀手,没有再保存力气,而是将全部力量都注入到剑刃中。可是即将触碰到黑狗妖时,旁边忽然伸出一把银白色的剑鞘,将她的攻击牢牢架住。 两剑相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李朝歌这一击用上了全身力气,冲劲并不小,可是那柄剑鞘却动都不动。李朝歌顿时警惕,顺着银色剑鞘,慢慢朝上看去。 剑鞘修长精致,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金属,散发着冷冷的辉光。祥云花纹缠绕在剑鞘上,围绕着中心处的冰蓝色宝石旋转,仿佛是某种神秘的上古图腾。一只修长的手握在宝石旁,宝石是冷的,他的手指比宝石还要冰冷华贵。 再往上,李朝歌看到一袭白色长袖,袖口暗光流动,隐约能看到浅金色的嘉量、华表和星芒。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人,同样在注视着李朝歌。 李朝歌面无表情,可是心中非常紧绷。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她丝毫没有察觉便不说了,刚才她全力一击,男子一伸手就能接住。他的实力,要远在她之上。 李朝歌没有收剑,就那样冷冷地男子对视,问:“你为何阻我杀妖?” “没有人阻止你杀妖。”秦恪没在乎李朝歌紧紧握在剑柄上的手,他很轻松地将自己的佩剑收回,回身看向黑狗妖,手心散发出一阵银色的光点,慢慢流入到黑狗妖口中。黑狗妖像是被什么力量擒住了喉咙一般,身体不受控地腾空,张大嘴,四肢徒劳地挣扎着。很快,一颗莹润生辉的白色丹药从它喉咙里升出来,平稳地落入男子掌心。黑狗妖也迅速缩小,马上变成一只普通黑狗,坠落在地。 李朝歌刚才就觉得这只狗妖不正常,空有强大的妖力、坚硬的皮毛,却没有相对应的神志。原来,它不是自然成妖,而是被仙丹催熟的。 秦恪将混元仙丹收起,对李朝歌说:“好了,现在你可以杀它了。” 杀妖他不管,但混元仙丹是天庭财物,可不能被破坏了。 李朝歌看着地上那天奄奄一息的黑狗,哪还有继续的心思。她反手将长剑收回剑鞘,见前方的男子露出离去的架势,立刻追上问:“你是谁?” 秦恪不回答。李朝歌跟着走了一段路,再一次问:“你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那个时候,我们还住在屏山。” 皇帝一副拉着李朝歌长谈的架势,内侍担心密林中危险,不得不提醒道:“圣人,黑熊刚刚伏诛,附近说不定有它的同伴。圣人和公主久别重逢,不妨回宫慢慢说。” “是啊,瞧朕,看见你太激动,都忘了天后。”皇帝兴致勃勃,拉着李朝歌就要往回走,“天后这些年十分思念你,要是她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我们赶快回去告诉天后。” 皇帝欢欢喜喜,恨不得立刻带着李朝歌见天后。周围的侍从见皇帝兴致高,俱默默低下头。 皇帝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可是,这真的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吗?如果按她所说,这些年她居住在剑南,那今日为何会出现在紫桂宫? 裴纪安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一幕提早发生。他本来下定决心,这一世绝不能让李朝歌出头,可是看到她和亲生父亲相认,裴纪安不知为何觉得酸涩。 李朝歌前世是个女魔头不假,但是也须得承认,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她幼年走丢,少年被弃,一生都在寻求亲人的认可和爱。可惜她生在帝王家,一个注定不会有爱的地方。 裴纪安轻轻叹气,心道罢了。既然他重生了,李朝歌重生也算公平。他们俩前世同归于尽,她杀了他的爱人和家族,他亦毁了她的生命和事业,算是扯平。前世她一直求而不得,今生,只要能阻止武后称帝,就让李朝歌当一个平安如意、一生和乐的公主吧。 但是,她的称心如意里不会包括裴纪安。他本就不爱她,前世纠缠半生已是折磨,这辈子,两人都各自放手,另寻良人。 侍从们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真的是走失的公主,可是,架不住皇帝信。他们不敢多说,沉默地跟在帝驾后,护送着陛下和“公主”回宫。裴纪安跟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后退,默默远离前方。:,,. 第35章 镇妖 男子在这种时候,依然试图安慰心爱的妻子:“牡丹,不要怕。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牡丹眼中沁出眼泪,她正要说什么,玉虚宫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威压,一股无形的寒气横扫而过,九重天的云雾顿时如浪潮般,层层翻涌。 冰冷明亮的寒光从高台上传来,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牡丹得调动全部修为,才能抵住高台上那股极清极烈的冰寒之意。 牡丹能勉力支持,杨华就不行了。他的眉毛、发梢立刻结上冰霜,嘴唇变得青紫。牡丹唤了一声,心沉沉地落下去。 不愧是掌管天庭刑狱的众仙之长,神上神北宸天尊。仅是感受到他的仙力,牡丹就难以支撑,若是真动起手来,她岂不是连北宸天尊一招都撑不过去? 别说她,放眼整个天庭,能和北宸天尊过手的屈指可数。其中能打赢的,恐怕没有。 牡丹想到一会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愈发凝重。都不等牡丹想好要怎么办,一道清玄缥缈的声音从高高的敕仙台上传来:“牡丹仙子,你私下凡间,违背天条与凡人结为夫妻,你可知错?” 牡丹无力地垂下脖颈,艰涩道:“小仙知错。” “私通凡人,乃大罪,你可有冤屈?” “无冤。”牡丹仙子盯着地砖上的倒影,低低应道。她知道,北宸天尊最是铁面无情,她被北宸天尊亲自审判,想来今日无法善终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牡丹用力地看向杨华,眼中含着泪,哽咽道:“可是,我不后悔。九重天上的日子年复一年,没有任何波动,哪如像凡人一样,痛痛快快地爱一场,便是失去仙力也值得。我自知触犯天条,无可辩解,甘愿领罚。但是与杨郎结为夫妻,我永不后悔。” “好。”高台上的男子轻轻点头,道,“神志清醒,非受人挑唆引诱,且毫无悔改之意,按天规,当罪加一等。” 牡丹每听一项,脸色就白一分,最后已经毫无血色。她想要上前求情,可是她的双手被束缚在后,稍微一动就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砖上。牡丹不顾胳膊被摔痛,抬头,恳求地看着上方男子:“北宸天尊,小仙自知罪无可恕,不敢求天尊饶恕,只求天尊看在小仙为天庭效劳千年,没有一次耽误花期的份上,饶杨郎一命!” 杨华虽然不懂天规是什么,可是看牡丹的神情,哪里不知道罪加一等的后果很严重。他被绳子束缚着不得自由,但还艰难地爬到前面,求情道:“牡丹是无辜的,都怪我,偷拿了牡丹的衣服,让她没法回天庭。是我诱骗牡丹留在人间做我的妻子,天尊如果要罚,罚我好了,不要责怪牡丹!” 北宸天尊秦恪平静地看着下方的人。几千年来,这些话他听了不知多少次。天庭对动凡心的惩罚越来越重,而明知故犯的人,还是前赴后继。这已经是他处罚的第五个偷偷和凡人结为夫妻的仙子了,前几个尚可以说懵懂无知,少不知事,而牡丹仙子千年来掌管百花从未出错,她也犯下这等错误,实在让秦恪难以理解。 牡丹和杨华确实情比金坚,危急关头都还想着保护对方。然而,这和秦恪有什么关系呢? 秦恪声音中蕴着道法,说道:“牡丹仙子明知故犯,私动凡心,按律剔除仙骨,废去修为。剥夺百花之首尊荣,从百花册除名,并打入轮回,受六世轮回之苦。杨华引诱天庭仙子,杀,封印魂魄,投入畜生道,永世不予赦免。” 牡丹听到瞳孔都放大了,她不顾狼狈,哀求道:“北宸天尊,您要罚就罚我,不关杨郎的事!是我偷偷下凡,是我不守清规戒律,要投畜生道就投我,杨郎他是无辜的啊!” 牡丹声声哀切,而秦恪不为所动,目光无喜无悲:“即刻执行。” 天兵立刻上前,压着杨华去投畜生道。牡丹仙子苦求无果,眼看爱人被天兵带走,她大喝一声,忽然用力挣脱捆仙绳,拿出法器朝天兵攻去。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修为不容小觑。然而她拼尽全力一击,才到一半便被一股清冽的寒气束缚住,都没有挨到杨华的边。牡丹砰地一声从半空中坠落,她越挣扎,寒气收得越紧。杨华见状,目眦欲裂:“牡丹……” “杨郎……” 牡丹泪流满面,可还是眼睁睁看着爱人被天兵带走,今后生生世世都是畜生道,被人屠宰,受人奴役,永世不得解脱。牡丹崩溃,忽的仰天长啸,凄声道:“我只是爱一个人而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时间已经到了,秦恪轻轻抬手,立刻有人上前押着牡丹领罚。牡丹被人拖着离开玉虚宫,走前,她一直不甘心地挣扎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秦恪,凄厉道:“秦天尊,你无情无欲,无心无爱,我诅咒你日后爱而不得,亦亲眼看着所爱之人离你而去,终生受轮回之苦!” 牡丹的声音凄厉尖锐,执法的天兵都觉得浑身发瘆。然而秦恪始终平静地看着牡丹,就那样毫无感情地目送牡丹离去。 牡丹走后良久,她尖利的声音都仿佛回荡在玉虚宫。传话的小仙吓得大气不敢喘,他战战兢兢地走入玉虚宫,缩在门边,小声道:“北宸天尊,南极天尊有请。” · 九重天有天庭,掌管天上所有事务。众仙飞升后,第一步便是来天庭报道,之后在天庭挂了名,领了缺,便可各司其职。然而随着人间灵气越来越少,凡人能飞升成仙的寥寥无几,登天之途近乎断绝。 天界以天庭为尊,而天庭,又以四位天尊为尊。 按方位,四位天尊分别为北宸天尊秦恪,南极天尊萧陵,东阳天尊君崇,西奎天尊玄墨。其中,北宸天尊秦恪掌管刑名,为四尊之首。南极天尊萧陵可以从镜中预言未来,地位仅次于秦恪。 秦恪到了三清宫,长袖舒展,没有寒暄便直入主题:“萧天尊,你找我何事?” 萧陵颇有些无奈,他们俩人已共事千年,萧陵自认合作还算愉快,然而秦恪见了他,永远这样疏离冷漠。萧陵笑道:“秦天尊,既已离了公堂,便可以清闲一二了罢。你这样,不像是和朋友说话,倒像是审问犯人一样。” 秦恪坐在萧陵对面,问:“是须弥镜有动静了?” 萧陵挑眉,彻底放弃和秦恪谈感情。萧陵收敛了笑脸,很快进入正题:“是。西奎天尊闭关已一百年,今日须弥三千镜生变,位主西方。我给西奎天尊算了一卦,这一次,他恐怕闯不过去了。” 秦恪听到皱眉。他们四人虽然同是天尊,但是权力、职责、任务截然不同,北宸主刑名,南极预未来,东阳领农耕,而西奎天尊,掌管的是杀戮。 东南西北四位天尊尊号、职责不变,但是坐在天尊位置上的人,却是时时变化的。西奎因为主杀,被全天下的杀戮、戾气侵袭,历来容易走火入魔。玄墨在西奎天尊的位置上坐了两千年,算是历代西奎天尊中坚持时间最长的了。然而,他也不行。 天地分四极,每个方位必须有人镇守,不然天倾地斜,山海崩塌,将会引发大乱。如果玄墨这一劫渡不过去,那么寻找下一位西奎天尊人选,将迫在眉睫。 秦恪问:“须弥镜可有其他指引?” 萧陵摇头:“没有。不过西方杀气重,能镇压得住全天下杀气的,天庭中就那么几个人,无需须弥镜指示。原本太白星君是最好的人选,可惜,他失踪了。” 太白星主战,太白星君周长庚是天庭出了名的战斗狂魔。据说周长庚成仙前,是凡间的一个武林高手,练武练到极致忽然打通了灵窍,以武入道,修炼多年后飞升成仙。 但周长庚飞升后,却不服管教,惹出不少乱子。几年前,他因喝酒触犯天规,拒不受罚,打伤天兵后跑了。天庭一直在通缉他,可惜,至今没有抓回来。 秦恪问:“可有周长庚线索?” “没有。”萧陵说,“就算把周长庚抓回来,他也要去天牢受罚,不能解燃眉之急。而且以他的性子,不适合高位。他当星君时都带头违反天规,若让他当了天尊,该如何服众?” 秦恪明白了,直接道:“那你有了新的人选?” “不敢当,只是有几个推荐而已。”萧陵说着调出须臾镜,镜面停留在一个男子身上,“最适合的,当数贪狼星君季安。” 萧陵的人选和秦恪想的一样。贪狼主权柄财富,贪狼星转世到人间,一般不是权臣名将便是开国皇帝。这样的人放在西方镇压杀气,刚刚好。 不过,秦恪想了想,道:“季安似乎在人间历劫,今日,他该历劫回来了。” “这正是我找你来的目的。”萧陵长袖轻挥,须臾镜中景象变幻,呈现出人间皇宫的景象,“他历劫失败了。” 秦恪微微震惊,他看着须臾镜中血流满地的“盛况”,顿了一下,说:“他主贪狼位,转世之后,莫非成了文人?” “不是,他文武兼修,按照本来命数,是出将入相之才。”萧陵长长叹了口气,将镜面调到另一个女子身上,“要怪,就怪这个女子吧。” 秦恪将目光落到镜面中的女子身上。女子容貌极盛,身上穿着帝王冕服,但是却倒在血泊中,已失去了气息。秦恪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说:“他历劫失败是他的事,与女人何干?” “并非我推脱责任,这事,还真和她有关系。”萧陵收起须弥镜,给秦恪倒了盏茶,说,“季安在人间化名裴纪安,他本来历劫可以成功,按照司命写好的命数,他出身尊贵,少年得志,但是在成年时家逢大变,跌入谷底。他所在的王朝会迎来女帝主政,裴家失去圣心,全家流放,他和广宁公主的婚事也被取消。后来他在边疆磨炼心志,履立战功,从微末升为节度使,多年后以拨乱反正之名攻入京城,废除女帝,拥立太子,同时和公主再续前缘。他和公主的女儿会成为王朝下一任皇后,他的儿子也会迎娶新皇公主,成就一段功成名就、出将入相的不世佳话。但是现在,方才那个女子横插一脚,不仅阻断了裴纪安的仕途,也妨碍了他和广宁公主的姻缘。导致裴纪安没能勘破情劫,历劫失败。” 秦恪听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看在同僚的面子上,尽量委婉地说:“他似乎有些太无用了。” “不是他无用,他已经尽力了。”这一点萧陵须得站出来给贪狼说句公道话,“他一直在抗争,但是他的外祖和舅舅被斩首,堂弟被贬谪致死,未婚妻被夺,妹妹和外甥被谋杀,母亲被气得重病,祖母也在愤懑中撒手人寰。这些事,全是一人所为。他气不过,最终选择和那个女子同归于尽,也在情理之中。” 秦恪尚不了解情况,不予置评。不过依萧陵的描述,裴纪安确实有些惨,而那个女子,也未免太狠了。 萧陵继续说道:“按道理这一世不成,安排他再投胎转世就好。但是天庭情况危急,已经等不了他再轮回了。所以,我想让他带着记忆,重回此世。” “可。”秦恪说,“但是因果有律,他若是重生,他的仇家也该带着记忆重生。若不然以有心算无心,与理不公。” 萧陵就知道秦恪会这样说。都说天庭法度严,可是秦恪比冷冰冰的天规还要冷硬,指望他同意给贪狼开小灶,绝无可能。 萧陵知道说不动秦恪,干脆顺势转了口风,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这个女人真的太狠了,不给贪狼记忆,贪狼赢不了,给贪狼记忆,就必须给李朝歌记忆。我在须弥大千镜中推衍了几百种可能,绝大多数,又是失败的。”:,,. 第36章 阴阳 孩童根本不懂歌谣代表什么意思,可是听到镇妖司,他们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哄都哄不住。 元嘉元年,亦是垂拱八年,女皇武照登基的第八个年头,镇妖司的恶名已经响彻神州四海,可止小儿夜啼。同样出名的,还有镇妖司的指挥使,招揽党羽,罗织罪名,构陷无数冤案错案,害不知多少名门望族家破人亡的安定公主,李朝歌。 李朝歌知道许多人恨她,东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神拜佛,日日夜夜盼着她死。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竟然没有穿啊。李朝歌有些可惜,夫妻六年,两地分居,反目成仇。可是即使这样,她登基之后,依然想封裴纪安为自己唯一的伴侣。 坊间盛传李朝歌荒淫无度,面首无数,可是李朝歌知道,唯有他而已。 李朝歌极淡地叹了一声,说:“罢了,既然皇夫心情不好,册位典礼便往后拖一拖吧。来人,传话出去,登基大典即刻开始。” 女官应是,敛容往外走。可是她们没走两步,被外面的动静拦住。守门的太监们被人像麻袋一样扔进殿门,为首太监爬起来,试图和李朝歌请罪:“陛下,奴才有罪……” 李朝歌抬手,淡淡道:“够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李朝歌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故而培植党羽,搜罗异人,在寝殿外设下重重把守。可是李朝歌也知道,这些人不过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拦得住曾经文武双修、誉满长安的裴郎呢? 宫人们都知道女皇和皇夫纠葛颇多,他们不敢多待,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彩云一样的侍从退下后,大业殿中空空荡荡,恢弘壮阔,有一种无声的寂寥和压迫。 明亮的殿门口,一个青色的身影跨过门槛,立于大殿中央,抬头冷冷地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穿着盛大的帝王冕旒,遥遥和裴纪安对视。她一身盛装,而裴纪安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玉簪、一把长剑。 一如当年初见。李朝歌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裴纪安时,裴纪安就做着如此打扮。君子一袭青衣,如清风朗月,月下仙人,瞬间将李朝歌俘获。 从那一眼起,李朝歌就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他。可是她出现的太晚了,裴纪安已经和皇妹李常乐订婚。李常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享受着锦衣玉食、美誉荣光长大,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亦是裴纪安守护了十年的白月光。裴纪安和李常乐成婚,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唯有李朝歌不服。她为了求母亲给她和裴纪安赐婚,不惜放弃尊严和良知,由明转暗,替母亲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有人反对太后临朝,有人反对女人当政,有人反对母亲称帝,母亲不方便出面,那便由李朝歌构陷罪名,将反对的人全部杀掉。 李朝歌靠这些血淋淋的功劳,换来了一纸赐婚圣旨。她从小流落民间,吃不饱,穿不暖,习惯了靠抢来维生。她喜欢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喜欢自己,那就将他抢过来,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李朝歌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给予真心,裴纪安一定会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她最爱的驸马,尊贵的皇夫,在她的登基典礼暨封皇夫典礼上,穿着清冷的素衣,一路打伤侍从,来寝殿找她对质。 李朝歌对裴纪安笑了笑,说:“皇夫,你怎么来了?” “不要叫我皇夫。”裴纪安冷冰冰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尖锐如刀,“这个称谓,让我觉得恶心。” “好。”李朝歌好脾气地包容了他,对他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让人叫你驸马。” 裴纪安的脸色依然是冷的,他完全不想和李朝歌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和李朝歌的婚姻关系,又是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上的。裴纪安想到来意,冷了眸光,缓缓问:“李朝歌,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来找你,这些话,我也不会再说第二遍。我问你,赵王是不是你杀的?” 李朝歌眼中的笑黯淡下去,神情也冷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要不是为了这些人,想来,他根本不屑于来她的寝宫。 大丈夫敢作敢当,李朝歌没有任何犹豫,点头应了:“是我。” 赵王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也是曾经的太子。从去年开始,朝中呼吁立赵王李怀为嗣的声音越来越高,许多臣子暗暗替李怀说话,可怕的是,母亲也露出传位给弟弟的倾向。李朝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她不当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她。李朝歌只能诬陷李怀谋逆,将其流放,并在流放途中杀了他。 果然是她。裴纪安手指紧握成拳,手背上都迸出青筋:“大圣皇帝暴毙,是不是你?” 大圣皇帝即是母亲武照。李朝歌痛快承认了:“是我。” 李怀的死传到宫里后,母亲吐了血,病情骤然加重。十一月时,母亲叫李朝歌到塌前,质问她李怀谋逆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能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杀了母亲,乔饰圣旨,立自己为帝。 “我裴家百年清名,外祖家累世功勋,最后却落了个家毁人亡、剥官削爵的下场,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 裴纪安的外族是长孙家,长安赫赫有名的望族。长孙家出过皇后,颇得文、高两位皇帝器重,母亲想要掀开那道珠帘,自立为帝,就只能灭了长孙家。裴纪安的父亲不识趣,帮长孙家说话,同样获罪。李朝歌已经尽力保全裴家人的性命了,要不然,落到那群酷吏手中,裴家哪能全身而退? 裴纪安眼睛通红,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这些年来,他每每想到外祖父、表兄以及裴家族人所经受的一切,就恨不得自我了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都怪他,招惹了这个女人,给家族、外祖带来无穷祸患。 裴纪安用力闭了闭眼,强行逼着自己,继续问:“楚月在进宫途中被人从夹道攻击,车毁人亡,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身孕。这也是你做的?” 先前李朝歌说话时目光湛然,语气坚定。她知道自己杀了人,也知道她不杀他们,李怀、母亲、长孙家就会杀她。政治斗争而已,谁输了谁认栽,有什么冤屈可喊?可是唯有这次,李朝歌沉默了。 裴楚月是裴纪安的妹妹,和李常乐交好,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李朝歌下令杀裴楚月时,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可那又如何,杀了就是杀了,李朝歌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口承认了:“没错,是我。”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裴纪安。裴纪安又痛又恨地盯着李朝歌:“为什么?李朝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若是恨我,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要伤害我的家人,欺辱我的家族?”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这场谈话实在不愉快极了,李朝歌转身,从铜镜中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说:“吉时到了,群臣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含元殿了。想来你也不想随我去参加典礼,那么,驸马,请回去吧。” 李朝歌背对着裴纪安,并不知道,裴纪安的眼睛中隐隐泛出红光,妖异癫狂,根本不似凡人。裴纪安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常乐呢?” 李朝歌整理衣袖的手顿住了。她垂眸片刻,慢慢放下袖子,勾唇笑了笑:“也是我。” 她杀了那么多人,唯独杀李常乐时,是痛快的。 裴纪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问出这句话时,甚至祈求李朝歌否定他,哪怕她说谎都没有关系。可是,她连骗他都不屑。 这个女人,如此狠毒绝情。 裴纪安脊背一下子散了,他后跌两步,崩溃问:“李朝歌,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一辈子无忧无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她根本不会妨碍到你,你为什么杀她?” 李朝歌听到这些话都气笑了。为什么杀李常乐?也亏裴纪安能说出这种话。 李朝歌忍了李常乐许久,但是她最终选择动手,一是因为政治因素,二来,就是李常乐真的冒犯到她的底线了。 今年七月,时局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有许多大臣获罪入狱,经李朝歌之手里发出去的罪状,更不知凡几。李朝歌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裴纪安了,裴家的事终究是她对不住裴纪安,所以,她想借着裴纪安生辰的机会,给裴纪安赔罪,顺便缓和夫妻的关系。 七月初六那天,李朝歌特意请了一天假,悄悄到裴府上,想给裴纪安庆贺生辰。从两年前开始,裴纪安就搬出公主府,和李朝歌两地分居。李朝歌无视裴家下人敌视的视线,亲手给裴纪安做了一桌生辰菜,然后欢欣雀跃地坐在房间等。她枯等了一夜,菜凉掉,加热,再凉掉,裴纪安也没有回来。 李朝歌心也跟着变凉了,她倒掉所有饭菜,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一宿未睡的眼睛,让人去查裴纪安的行踪。城门守卫禀报,裴郎君初六大清早出城,去敬亭山上清观给广宁公主李常乐庆生去了。:,,. 第37章 收网 牡丹仙子先前和杨华隐居在屏山,家里有木屋三座,屋前有一陇地,屋后有一塘水,除了夫妻二人外,还养着一条黑狗,一丛野花,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可惜,一切美好截止至天兵到来前。秦恪得知牡丹触犯天条,亲自下凡,将牡丹和杨华捉拿回天牢。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秦恪从捉拿到审判不过是四天的事情,而人间已过了整整四年。秦恪第一站去了屏山,昔日温馨的小院此刻早已衰败不堪,秦恪在牡丹的居所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培元丹的痕迹。 秦恪在屋前的花坪上站了一会,感受到细微的仙丹清气,以及些许妖气。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有她日日浇水照料,凡花很快生出灵智,变成了精怪。秦恪注意到院子里那条黑狗也不见了,多半,混元仙丹是被这些小妖精带走了。 低级妖怪是消化不了仙丹的,秦恪并不怕他们对仙丹做什么,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又要绕路,有些麻烦。 秦恪顺着仙丹气息,一路往大山深处走去。大山里的精怪猛兽对秦恪来说形同虚设,就算他修为只有十分之一,也不是区区凡物能挑衅的。 秦恪很快找到了混元仙丹。不过,除了那条狗,还有一个女子在。 巧了,正是熟人。 秦恪一会还要去裴家执行任务,他这次下凡就是为了帮助裴纪安渡劫,以及保护裴纪安不受李朝歌的魔爪荼毒。以他在人间的身份,日后少不了要和李朝歌打照面,若是在这里就被认出来,恐怕有些麻烦。 秦恪只好临时给自己捏了个面具,顺便挡住李朝歌的攻击。这个女子,杀气是真的重。 她杀妖秦恪倒没什么意见,但是,她那一剑下去,要是把混元仙丹砍坏了,仙界可就损失大了。 秦恪拦住李朝歌,先行把混元仙丹收走,然后就打算离开。秦恪向来不管闲事,李朝歌杀妖是她的事,秦恪收仙丹是天庭的事,等他把东西取走后,李朝歌爱怎么打怎么打。 没想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朝歌不杀妖了,反而一心一意跟在秦恪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秦恪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普通凡人,看她的身法,分明练过仙术。 秦恪心道难怪,看来前世贪狼被坑的那么惨,也不能完全怪贪狼无用。不过,她一个凡人,为什么学过仙家法术呢? 秦恪心中浮出些许猜测。为着这个缘故,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难得问了一句:“你为何跟着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朝歌从小就被周老头扔进深山老林里训练,此刻虽然吃力,但也并不是完全跟不上,她不依不饶,问,“永徽十八年,在屏山,你是不是出现过?” 秦恪换算了一下凡人的时间,永徽十八年,那就是四年前,天庭的四天前。那个时候他带着天兵天将缉拿牡丹仙子,如果李朝歌居住在屏山,凑巧看到他倒也有可能。 秦恪虽然性子冷,但是并不否认事实。他点头,道:“是我。” 李朝歌惊讶地睁大眼,果真是他! 永徽十八年,李朝歌十二岁,懵懵懂懂,没心没肺,浑然不知男女有什么区别。那天,她被周老头扔到山上砍柴,忽然感受到森林中寒气涌动,李朝歌跳到树梢,看到对面山头,一个衣带当风、冰姿玉骨的仙人站在云端,云层下,隐约有白甲执剑的人影上上下下。 那一眼给李朝歌的冲击太大了。云雾涌动,一切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山市蜃景。连李朝歌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到的景象是真的,还只是她的幻觉。 她看不清云端之人的长相,然而那种清华凛然、宝相庄严的气息,从此牢牢萦绕在李朝歌心头。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李朝歌猛然发觉,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不一样,她和周老头,也不一样。 她头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也是因为这一眼,李朝歌此后下意识地偏好长相带仙气的人,连她挑驸马都难以幸免。李朝歌一眼相中裴纪安,此后八年跟中了邪一样喜欢他,和十二岁时那惊鸿一眼,有很大关系。 李朝歌重生后,本来都打算放下执念了,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前世那个人。 李朝歌心中无限唏嘘,如果前世她也能再遇此人,她何至于对裴纪安念念不忘?可是李朝歌转念再想,前世十六岁时她根本没能力独闯黑森林,就算此人同样出现在这里,她也无缘得见。 想来这一切,皆是因果。 李朝歌想通后,也不再执着于前世了。因为这是前世惊鸿一现的白月光,李朝歌说话时,不知不觉变得很客气:“你那天消失得好快,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出现幻觉了。我果然并没有记错,那个死老头又骗我。” 秦恪不动声色,问:“你既然居住在屏山,现在为何在这里?” “哦,因为我们搬家了。”李朝歌想到十二岁的事,口气无意间变得柔软,“那天我兴致勃勃地回家,和周老头说我看到了仙人。周老头说我脑子坏了,出现了幻觉,不光不让我继续想,还连夜带着我搬家。” 周?秦恪面具下眉梢轻轻一动,他静静看了李朝歌一眼,泠然问:“你的抚养人,姓周?” 李朝歌就算见了前世的白月光心怀好感,也不至于警惕全无。她眼神慢慢锋利起来,打量了秦恪一眼,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出乎李朝歌意料的,对方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轻轻笑了声:“没什么。” 李朝歌不肯说,但是秦恪已经得到答案了。难怪,原来如此。 周长庚。怪不得这么多年天庭布下天罗地网都找不到他,原来他躲到凡间来了。其实秦恪应该早些想到的,周长庚是江湖人士飞升,说得好听些一身侠气,说不好听的那叫一身匪气。他不耐烦天规束缚,偷偷跑回人间,其实完全可以预料。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周长庚捡到了李朝歌,将其抚养成人,并且在多年后,狠狠坑了他的天界同僚一把。导致秦恪不得不下凡,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李朝歌记得周老头说过,他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躲在深山老林里。能追杀周老头的不会是普通人,而这个男子武力深不可测,他莫名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朝歌怀着警惕,问:“我们村子穷山恶水,黑森林也不是什么名胜之地。公子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还带着面具,不肯示人?” 秦恪轻轻碰了碰脸上的遮挡,说:“无他,避免麻烦而已。” “麻烦?”李朝歌依然怀疑地看着他,“有什么麻烦,值得劳烦公子来我们这等穷乡僻壤呢?” “一个女子引发的麻烦。” 李朝歌听到这里,轻嗤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我本以为公子仙人之姿,会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抱有这种想法。红颜祸水是女人的错,牝鸡司晨是女人的错,连麻烦,也是女人的错。” 秦恪记得在须弥镜中,李朝歌穿着帝王冕服死于宫殿。秦恪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何要夺位,但是让李朝歌和裴纪安重生是他和萧陵决定的,既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秦恪就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秦恪怀着长辈的善意,对李朝歌说:“自古高位能者居之,衡量一个领导者好坏的,绝非男女,而是能力。若有能力,史书自然会给予她公道;若无能力,仅为了自己的私欲滥杀无辜,只会被天下抛弃。” 李朝歌沉默了。她不知道秦恪为什么说这些话,可是无疑,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李朝歌前世杀了很多人,最开始是为了正义,后来为了自保,等到最后,她已经停不下来,只能以杀止杀。她杀了很多反对她的臣子,可是对于东都脍炙人口的童谣,偷偷指点她不忠不孝的百姓,她一个都没杀过。 她其实一直很后悔。她承认,她是有私心,是想要登上那无上高位,可是,她也想做一个好皇帝。 但是她没有做到。杀李怀和李常乐的时候,李朝歌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做错了。如果让李怀当皇帝,是不是确实比她更好? 两人静默地走在丛林中,背后黑森林传来沙沙的风声。李朝歌过了一会,轻声问:“怎么样才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好女儿呢?” 秦恪冷冰冰地提醒她:“慎言。在凡间,说这些话罪该斩首。” 李朝歌正沉浸在情绪中,听到他这些话,情绪顿时被打断,心中颇觉无语。她不知道这个男子面貌如何,但是看他的身形和手指,无疑漂亮极了。好好的一个人,说话为何如此无趣? 李朝歌以为自己已经够无趣了,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比她还不会聊天的人。 李朝歌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想探寻如何在做好一个女儿、妻子的情况下,还能成为一个好官……算了,好妻子和好官是矛盾的,只要平步青云,仕途亨通,要婚姻做什么?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喜欢上一个男子,还和他结成了夫妻。害人害己,最后果真不得好死。” 秦恪再一次纠正她:“你仕途失败是因为错估了自己能力,和丈夫有什么关系?” 李朝歌不在乎秦恪批评她,但是他替裴纪安说话,那就不行。李朝歌冷笑一声,挑眉道:“没关系那又如何?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之前他刺我一剑,我回他一掌,算是扯平;但是他和别的女人搞上床,故意恶心我的事,我还没和他算账呢。我哪里对不起他,他凭什么如此对我?” 秦恪不由回想之前从萧陵那里看到的画面,李朝歌似乎杀了裴纪安的外祖父、舅舅、妹妹、外甥、心上人,还间接害死了对方的堂弟、表哥、祖母,裴纪安恨她,大概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一码归一码,裴纪安可以报复李朝歌,但是不能在未和离时和别的女人苟合,秦恪抱着刺探敌情的心态,问:“那之后你准备如何?” “一刀两断,从此便是政敌。”李朝歌冷冷道,“他爱找谁找谁,反正我今生不准备成婚,我和他,彻底结束了。” 秦恪无疑松了口气,她愿意放手,这再好不过。只要李朝歌不再执意强抢裴纪安,这个死局就解开一半,秦恪也能早些完成任务,重返天界。天庭还有许多案宗等着他,秦恪并不想在人间耽误太久。 秦恪长袖在风中浮动,他墨发如瀑,长袖猎猎,宛如仙人即将迎风而起。他微微侧脸,对李朝歌说:“百年之后红颜皆是枯骨,情爱不过虚妄。你能早日放下执着,于己于人都好。” 李朝歌再一次挑眉,此人的声音明明很年轻,为何口气如此淡漠?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倒像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人一样。 李朝歌笑着,故意试探问:“你为何说百年之后皆是枯骨?莫非,你活过一百岁?” 秦恪没有再回答,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没必要再陪李朝歌过家家了。他的身周卷起清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四散飞舞,面具在黑发中若隐若现。李朝歌意识到他又要消失了,心中一紧,慌忙道:“你到底是何人?你真的是仙人吗?” 李朝歌没有等到答案,平地突然一阵大风卷过,吹得人站立不稳。李朝歌不由后退两步,捂住眼睛,等她再放下手,面前已经没人了。 森林依然幽深沉默,黑不见底,面前的地面整整洁洁,哪有丝毫大风的痕迹。 他走了。 李朝歌的肩膀无力地松下来,和十二岁那次一样,他又消失了。两次生死,十四年时光,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九重天正北方,玉虚宫坐落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清净肃穆。当值的小仙看见玉虚宫,远远就改道,不敢靠近分毫。 玉虚宫内,一位红衣女仙跪在地上,神态颇为狼狈。女仙旁边,还跪着另一个男子。他看起来是个凡人,跪在玉虚宫明可鉴人的玉砖上,脸色苍白,气息奄奄,时不时被冻得打激灵。 九重天上本就寒冷,而玉虚宫还在九重天最高处,越发高处不胜寒。 红衣女仙看到男子,目露哀戚之色:“杨郎。” 男子在这种时候,依然试图安慰心爱的妻子:“牡丹,不要怕。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牡丹眼中沁出眼泪,她正要说什么,玉虚宫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威压,一股无形的寒气横扫而过,九重天的云雾顿时如浪潮般,层层翻涌。:,,. 第38章 结案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顾明恪一言不发,可是裴纪安莫名觉得紧张。仿佛裴纪安所有的秘密和渴盼,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裴纪安莫名慌乱,他勉强笑了笑,说:“表兄,我身上有东西吗,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顾明恪缓慢摇头。他淡淡看了裴纪安一眼,道:“赐婚一旦提出就无法回头。你想清楚了吗?” 裴纪安目光莫名躲闪了一下,他想起前世的悲剧,用力握拳,抬头时眼神坚定又决断:“这是自然。我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能和她早日结为夫妻,是我毕生所愿。” 裴纪安不知道李朝歌也重生了,但顾明恪知道。顾明恪和李朝歌交集不多,不过凭借先前寥寥两面,顾明恪大概能猜到她是什么性格。以李朝歌的秉性,等她来到洛阳后,发现裴纪安和李常乐已经赐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明恪想了想李朝歌的脾气,有些头疼。不过他下凡了本就是帮助裴纪安渡劫,一帆风顺不叫历劫,唯有大起大落,历经炎凉,才能真正磨炼心性。顾明恪要保证裴纪安平安,但也不能让他活的太顺畅,由李朝歌来给裴纪安添点调剂,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顾明恪已经预料到之后裴纪安要遭遇什么了,但是这样对完成任务有好处,于是顾明恪并没有提醒裴纪安,默许道:“好,你不后悔即可。祝你如愿以偿。” 裴纪安得到了第一份对他和李常乐婚姻的祝福,明明前世求之不得,可是等真的听到,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裴纪安轻轻笑了笑,说:“谢表兄。也祝表兄早日觅得眷属,相伴一生。” 顾明恪静静看着裴纪安,道:“你不必谢我。” 他并不是在祝福裴纪安,裴纪安谢他做什么呢?有这点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李朝歌。 算算时间,李朝歌大概快到洛阳了。 裴纪安并不知顾明恪的真实想法,他看着眼前高风亮节、清贵高华的表兄,心中生出万般感动:“表兄客气了。你对我和广宁的好意,我必铭记终生。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等日后表兄和表嫂成婚,愿效犬马之劳。” 顾明恪极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裴纪安也不在意。裴纪安虽然说着表嫂,其实心里知道,顾明恪不会成婚的。 前世顾明恪没成家就早早病死了,这一世就算裴纪安重生,也不会改变注定早逝的人。他的那位表嫂,不会出现了。 裴纪安已经知道结果,这些话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没过多久,裴纪安就完全忘了顾明恪的事情,而是一心投入到接下来的狩猎中。 不出意外,这会是他和广宁的订婚宴。裴纪安保护了李常乐十年,对李常乐好已成了本能,这一世,他要给予他的小公主一个十全十美的订婚宴。 · 二月初,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刚刚回暖的天气又寒冷起来。然而迟一阵早一阵的春寒根本挡不住洛阳百姓对出门的热爱,才辰时,定鼎门前就挤满了人。车马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商贩吆喝,小孩哭闹,出城的队伍在繁杂的声音中,缓慢地移动着。 白千鹤勒着马停在城门前,他瞧见里面的盛况,咋舌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入城的队伍寥寥无几,反倒是出城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李朝歌坐在马上,仰头望向洛阳城门,听到白千鹤的声音,她回神,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东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在寻常城池,农民商贩赶着进城做买卖,故而进城的人比出城的人多,但是在洛阳,生计并不是第一要紧事,时髦才是。今日许是有哪户人家要出城游玩吧,竟引来这么多人跟风。” 白千鹤还是啧啧称奇,他长在小地方,不懂京城人的喜好。他本来停在城门前,但是出城的人太多,他不停往后退,最后都被挤到路边。白千鹤无语,对李朝歌说:“妹妹,钱我花了,东都我也送到了,你是不是能放过我了?你看,东都已近在眼前,入城太过拥堵,为兄便不送妹妹进城了。为兄先走一步,我们就此告别。” 白千鹤说着试探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见李朝歌没反应,正要驾马就跑,忽然听到李朝歌说:“你知道对待逃跑的犯人,要如何处置吗?” 白千鹤顿住,李朝歌没回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大理寺要文雅些,多数是上脚铐枷锁,而我懒得废那份功夫,一般直接打断腿。如果还不听话,那就挑断手筋脚筋。反正进了我手里,本也没可能活着出去。” 白千鹤硬生生刹住动作,他憋了一会,忍无可忍道:“这位姑娘,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你为什么非要找我麻烦?” “不是我找你麻烦。”李朝歌善良地伸手,示意他看城门,“是大理寺找你麻烦。下辈子□□,可勿要寻错了地方,记得去找大理寺。” 白千鹤看到城门前的通缉令,几乎气得呕血:“就因为这区区一万钱,你拖着我走了这么久?不就是一万钱,我送你成不成?” “不成。周老头说过,无功不受禄。”李朝歌说着过来扣白千鹤的手,“我一会还有事,别耽误时间,赶紧随我去大理寺。” 白千鹤哪敢被她捉住,一溜烟从马上翻身而下,泥鳅一样往外跑。这个女子邪门的很,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依李朝歌六亲不认的劲儿,她绝对会真的送他进大牢。白千鹤一世英名,就算死也要死在刀枪剑下,被官府砍头算怎么回事? 白千鹤擅长轻功,他使出全力,李朝歌一时竟没制住。李朝歌的心气也被激起来了,她扔下马,动了真格来捉拿白千鹤。 他们两人正在交手,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铜锣声。穿着大红缺胯袍的官兵推开百姓,硬生生清出一条路来:“让开,都快让开!圣人天后出行,闲人退散。” 太子李善比李朝歌大三岁,但是李怀、李常乐都比李朝歌小。李朝歌对太子请安,而剩下两个人,却要对李朝歌请安。 李怀和李常乐一起下拜,嘴里的声音参差不齐:“见过姐姐。” 太子李善十分随和,说:“二妹快起吧。这些年,你流落在外,受苦了。” 李朝歌摇头,说:“不曾。高堂俱在,父母安康,兄弟姐妹齐全,何苦之有?” 太子对李朝歌的态度还算不错,他毕竟是兄长,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他记得那时他哭了好几天,吵着让下人去找妹妹,他哭,母亲也哭,父皇站在一边,沉默地盯着地面。 后来他长大了,也曾想办法打探过李朝歌的下落,只可惜俱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慢慢地,他都忘了,没想到却在今日,再见暌违已久的妹妹。 太子和李朝歌彼此有印象,但是对于李怀和李常乐,那就完全莫名其妙了。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们还小,等长大了,宫里也没人再提起李朝歌。在李怀和李常乐的印象里,他们兄妹只有三人,李朝歌不过是个老宫女讲古时的符号。 可是现在,突然跑出来一个女子,说是他们的姐姐。李怀和李常乐实在没法立即亲热起来,甚至,他们怀疑阿父被人骗了。这个女子出现的太过可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但是,皇帝可能被骗,天后绝不会。母亲说是,那李怀和李常乐再不愿意,也得低着头叫“姐姐”。 四个孩子彼此见礼后,气氛陷入尴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天后也尴尬起来,她正要想办法圆场,正好这时候女官靠近。天后松了口气,顺势问:“怎么了?” 女官行礼,回道:“天后,太子,前面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即将开宴。圣人让奴婢过来请天后出门。” 天后正好站起来,对孩子们说道:“晚宴开始了,走吧。” 行宫远离京城,没有宵禁、宫规等局限,夜生活十分热闹。从白日起,大家就知道今日晚上圣人和天后要举办宴会,场面盛大非常。 下午的时候,宫人女官们准备宴席,臣子们回家养精蓄锐,命妇和小娘子梳妆打扮,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是傍晚时分,一个消息突然在内外圈子中炸裂开来。 走丢十年的安定公主李朝歌,竟然回来了。 这个消息太过劲爆,连皇帝在后山受袭一事也被冲淡了。众人俱紧张地留意着消息,想得知第一手情报。晚宴开始前,各家陆陆续续到场,熟识的人家站在宴会厅交谈,场中一半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位神秘的安定公主展开。 第39章 放榜 李朝歌正在逮白千鹤,听到后面的声音,她动作一顿,白千鹤也从她手下溜走了。 李朝歌耳聪目明,自然完整听到了官兵的话。即便没听到,靠那些人的衣服,李朝歌也能猜出来是谁。 这些人是金吾卫。天底下能让天子近卫开道的,还会有谁?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她没有再管白千鹤,慢慢转身,看向前方。 城墙内传来民众的欢呼声,其间夹杂着“圣人万岁”“天后千秋”等话。欢呼声像波浪一样往外传递,很快,城外的人也纷纷跪下,四面八方充斥着狂热的呼喊声。 李朝歌没有跪,她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到熟悉的仪仗一样一样走过,一座华丽的车架慢慢从城门驶来。这辆车极大,顶端盘旋着五爪金龙,四面垂着金灿灿的珠纱,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并肩坐在车中。 李朝歌心脏突然剧烈地揪起来,她一动不动盯着纱幔后的人影,一瞬间拥堵的人潮、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全部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马车里的那两人。 被她亲手杀死的母亲,以及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白千鹤本打算趁乱溜走,他一边悄悄往外摸,另一边防备着李朝歌。然而这次,他走了好几步,李朝歌竟毫无动静。 白千鹤心里觉得奇怪,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李朝歌定定看着前方,许久动都不动一下,像傻了一样。 白千鹤那该死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他明知道自己该趁机跑,可是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又折了回来。白千鹤停到李朝歌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会,伸手在李朝歌眼前摇晃:“妹妹,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白千鹤是真的好奇。若说李朝歌看到皇帝皇后激动,她却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欢呼,若说她不关心皇室,那为何一动不动地盯了那么久? 白千鹤目露探究,李朝歌回神,没在意白千鹤的试探,说:“没什么,我想看便看了。” 这话白千鹤可不信,他正要说什么,四周又传来喧闹声。白千鹤抬头,见城门口驶出一辆精巧的青凤衔珠鸾车,四周拱卫着世家子弟和随从侍卫,一派众星拱月之势。路人中有人欢呼“公主来了”,车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笑着回头,隔着帘子对百姓挥手。 此时皇室和百姓并没有隔离,每逢年节,帝后都会亲临城楼,与民同乐。李常乐从小习惯了这种场合,这次她照例和民众互动,一闪而过间,李常乐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长相,但是李常乐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们。 李常乐莫名打了个寒战。这个女子是谁?为何这么大的胆子,见到皇室不跪,还敢直视公主銮驾? 李常乐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心悸,心跳突然变得极快。外面的人见她动作不对,靠近了问:“公主,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常乐猛地回神。她意识到自己坐在銮驾里,前面不远处是父母,两个兄长和众多表哥骑着马拱卫在她周围。她是安全的。 李常乐慢慢放下心,她想,可能是昨夜太激动了,没睡好,刚才被魇住了吧。李常乐没放在心上,她对裴纪安笑了笑,娇声说:“没事。裴阿兄,谢谢你。” 裴纪安听到李常乐说没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裴纪安本以为过一会就好了,可是随着出城,他的情况愈演愈烈,连刻意忽略都不行了。 裴纪安暗暗纳罕,他护送在李常乐车架左侧,并没有看到另一边人群的景象。裴纪安在心中过了一遍一会要做的事情,确定再无疏漏,才终于放下心。 兴许,是他太紧张了,请求赐婚的条件都已备好,李常乐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很快,李常乐就会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了。 他的人生即将走回正轨。这才是真正属于裴家大郎君的,光明坦荡的一生。 御驾后跟着公主车架,再之后是宗室贵族,公侯伯爵,世家大臣。队伍浩浩荡荡走了许久,才终于结束。车队走远后,人群慢慢散开,白千鹤也不着急跑了,他杵在四散的人流中,啧啧感叹:“真好。”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一眼,问:“好什么?” “自然是当王孙贵族真好。”白千鹤真情实意地叹道,“一辈子吃穿不愁,美人在怀,万人敬仰,多舒服的日子!可惜我没投个好胎,没资格尚公主了。以我看人的眼力,那位公主绝对是位美人。不知道公主还收不收面首,我虽然不想当驸马,但是做对露水夫妻,也还不错。” 天下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浪子的终极归宿,便是小白脸。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瞧瞧你这点出息。不过一个公主而已,有什么可追捧的?” “哎呦!”白千鹤夸张地叫了一声,挤眉弄眼道,“妹妹,你可不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虽然也漂亮,但毕竟不能和公主比。人家可是皇帝的女儿。” 李朝歌依然不以为意,皇帝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被人宠爱,何如赐人宠爱。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当皇帝。 白千鹤就算见多识广,但是能亲眼看到御驾出行,多少是桩奇事。他不住长吁短叹,遗憾自己没机会傍公主。他正说得过瘾,一回头,见李朝歌翻身上马,似乎要赶路的样子。 白千鹤愣了一下,浑然忘了不久之前李朝歌还要扭送他见官,脱口而出道:“妹妹,你要去哪儿?” “去当公主。” 白千鹤眨了好久的眼睛,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嗯?” · 渑池西五里,红叶岭,白千鹤躲在石头后,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试着探出半只眼睛,瞧见远处人影攒动,彩旌重重,马蹄扬起的尘土都能隐天蔽日。众多衣冠华丽的侍从围绕在周围,最外面还跟着带刀侍卫。 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看出来这是某世家豪门游猎,万万惹不得。白千鹤是习武之人,目力要更好些,他甚至看见了旌旗上的“唐”字。 白千鹤赶紧收回脑袋,大口呼吸,心想他这一天天简直刺激极了。白千鹤回头,见李朝歌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憋什么大招的样子。白千鹤忍无可忍,悄悄问:“妹妹,这是行宫,皇帝皇后住的地方,偷溜进来是要杀头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正在人群中寻找皇帝,听到白千鹤的话,她回头,淡淡瞥了白千鹤一眼:“你屡次闯入皇家禁苑,偷窃国宝,竟然还怕杀头?” “你也说了我那是偷。我最多趁着夜深人静顺点钱花,哪像你,简直是明闯。妹妹,我们丑话说在前面,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和皇帝有私仇,你自己了结,我可不会帮你。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再高的功夫,也不能招惹官府。” 李朝歌轻轻应了一声,低不可闻说:“我知道。” 白千鹤担心李朝歌想行刺,事实上,她追到禁苑确实有目的,却不是为了寻仇。 白千鹤提心吊胆了一路,不过现在看李朝歌的脸色,似乎并不是刺杀。白千鹤慢慢放下心,问:“妹妹,既然不是私人恩怨,那你追过来做什么?这里是皇帝围猎的行宫,平民百姓进不得,万一被人发现,会被治犯上作乱、预谋行刺之罪。这群官府的人最不讲道理,到时候说也说不清楚,证明也证明不了,一旦跑了就是畏罪潜逃,以后一辈子都是麻烦。妹妹你年纪轻轻,可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搭进去自己一辈子。” “只有你才和别人打赌,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当炫耀的资本。”李朝歌冷冰冰扫了白千鹤一眼,她注意到前方的人马开始行动了,一个穿着红衣的人一马当先,后面一众扈从浩浩荡荡跟上。李朝歌意识到最前面的人就是皇帝,她立刻站起身,握着剑跟上。 白千鹤追上去,颠颠问:“不是寻仇,也不是打赌,那你到底来做什么?” 白千鹤实在是好奇极了。都说好奇心害死猫,白千鹤就是一个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人。李朝歌不理他,白千鹤不气馁,仗着自己轻功好,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朝歌。白千鹤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了许久,李朝歌甩也甩不掉,又怕一会被白千鹤添乱,只好说道:“圣人和天后向天下悬赏长女的下落,我是来认亲的。” 白千鹤预想过很多可能,万万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个答案。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嘴都合不拢了:“认亲?你说你是皇帝和皇后走失的长女?” 白千鹤太过震惊,脚下的步子慢了片刻,瞬息的功夫李朝歌就飞远了。她的身法轻巧敏捷,像阵风般从树梢掠过,踏风无痕,唯有树枝尾端轻轻晃动。 “没错。” 白千鹤眨巴眨巴眼睛,脚下用力,追上李朝歌,委婉道:“妹妹,你冷静一点。我能理解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喜欢被人追捧,尤其喜欢幻想自己是公主。但是,冒充公主要杀头的。” 李朝歌淡淡扫了白千鹤一眼,突然加速,顷刻间消失在丛林里:“谁说我冒充了?” 眼前寒风飒飒,树影重重,细碎的光斑洒在地面上,随着风轻轻晃动。一群鸟像张大网般朝他们这个方向飞来,白千鹤江湖经验丰富,很快猜到这么多飞鸟被惊动,想来是皇帝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白千鹤没有再执着刚才的话题,立时找了棵树,藏到隐蔽处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林子里就传来说话的声音。皇帝说是出来打猎,其实是侍卫、臣子们将猎物围到圈子里,慢慢赶到皇帝面前,好让陛下玩尽兴。隔着树影,李朝歌看到一个穿着赭红圆领袍的男子坐在马上,拉弓搭箭,对着朝他撞来的猎物放箭。 皇帝在射箭,位置不断改变,再加上周围扈从良多,皇帝的脸时而露出,时而被遮挡。李朝歌躲在树上,视线时断时续,颇有些恼火地皱眉。 林子里视野太受限了,她都看不清皇帝长什么样子。这便是皇帝高宗,她前世未曾谋面的父亲吗? 李朝歌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高帝李泽七月驾崩,而她十一月才抵达京城,甚至没赶得上送高帝出殡。李朝歌对六岁前的记忆很稀薄了,她记不清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模样,但是隐约印象,父亲李泽是个很温柔的人。:,,. 第40章 策问 洛阳,夜深人静,冷月如霜。修文坊裴府内静悄悄的,回廊上挂着红色灯笼,在风中哔剥作响。偶有侍女走过也轻手轻脚,偌大的宅院里,只能听到风声。 今日正月初七,本是热热闹闹的新年,却因为大郎君裴纪安生病而染上阴霾。如今谁也不敢在府里喧哗,生怕打扰了大郎君养病,被主母发卖出去。 裴府里的家生子都如此,在西园伺候的下人就越发小心了。小书童坐在门口,不住打呵欠,强忍着困意守夜。一个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走过来,看见小书童,叫了一声,问:“郎君还没醒?” 小书童焦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是。郎君从初一病倒后,就一直没见好。这几天干什么都恹恹的,连我和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名绿绮,原本是顾家的奴婢,后来夫人顾裴氏孀居,携儿子回娘家居住,绿绮也跟着来到了裴府。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顾明恪,裴纪安的表兄,父亲顾沅,祖父顾尚,俱是博闻强识、才学渊博的文学家兼史学家,母亲顾裴氏是裴家的长女,也是裴纪安的大姑姑。顾明恪的家庭可以说诗书传家,清贵至极,祖父顾尚主持编撰了南北六个朝代的正史,是不世的史学大家,父亲顾沅亦是和其父顾尚齐名的才子,在顾尚死后,继续编撰隋史。只可惜顾家人祖传体弱,顾尚、顾沅都英年早逝,顾明恪更好,才十几岁出头就咳嗽不断,终年离不了药。 编撰史书是一项漫长且清苦的工程,到了顾明恪这一辈时,顾家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等父亲顾沅死后,母亲顾裴氏一来不想守着老宅过苦日子,二来得给顾明恪看病,便带着他回了娘家——东都中书令裴府。 顾明恪和裴纪安是表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前世,顾明恪修完隋史的尾巴,完成父亲及祖父的遗志后,就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岁。那一年裴府还没有卷入朝廷斗争,裴纪安意气风发,是誉满京城的裴家玉郎,而李朝歌,甚至还没有回到洛阳。 死在大厦将倾前,某种意义上,也算幸运。 不过现在,站在裴府西院,决定顾明恪未来命运发展的人,变成了秦恪。 秦恪和萧陵达成协议后,秦恪离开三清宫,赶往人间,同时,萧陵扭动轮回盘,回溯时间,顺便清空了这一世凡人的记忆。对于世上其他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已经从元嘉元年倒流到永徽二十二年,而他们自己却浑然未觉,只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唯有裴纪安和李朝歌这对冤家,保留了前世的记忆。 而对于前世已经死了的人,比如在李朝歌称帝之前就病逝的真正的顾明恪,已经进入轮回道投胎,不再回到阳世了。取代他的身份的,是北宸天尊秦恪。 因为秦恪有任务在身,萧陵为了方便,给凡人清除记忆时,顺便修改了他们对顾明恪的印象。这一世的人想起顾明恪时,总觉得面貌模糊,雾里看花,直到看到秦恪本尊,才骤然想起这是顾明恪。此后顾明恪的声音、面貌、性格,都将由秦恪取代,换句话说,世人看到的,其实是秦恪。 反正顾明恪本人也是病秧子,众人对他印象薄弱,并不违和。这样做是有点冒险,但是总好过秦恪全程用易容术。顾明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但秦恪并不是,即便是神仙,长时间假扮另一个人也会露馅的。 不如清除众人对顾明恪的记忆,由秦恪真人上阵,完成任务。 本来秦恪赶路的速度和萧陵重置轮回的速度是相当的,不过秦恪中途去了躺屏山,时间比预计稍晚了些许。为了保证裴家这里不露馅,秦恪远远捏了个傀儡人扔到顾明恪的屋子里,并且对外宣称生病。这也就是焦尾说郎君呆呆的,不吃饭不喝水,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的原因。 但萧陵重置的只有人间的时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对于天界来说,日子照常进行,曾经的百花之王牡丹仙子已入轮回受罚,北宸天尊莫名消失了两天,就连贪狼星君,也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回来几天而已。 前提是贪狼历劫顺利,不要再重置第三遍。 片刻的功夫,秦恪已经将顾明恪的生平默记于心,他坐到书桌后,随手翻了翻顾明恪的书,没一会,连对顾明恪的秉性、喜好也了若指掌。 这实在是一个很无聊的任务,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隐藏在凡世中,帮助贪狼走上他命定的人生轨迹,说实话,在秦恪看来,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看在贪狼是下任西奎天尊候选人的份上,秦恪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秦恪在心中很确定地想,不会有第三次了。 这一次,必须成功。 至于周长庚完全是意外之喜,这算是唯一一项让秦恪觉得自己这次下凡还算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知道了周长庚的下落,那抓到他只是举手之劳,秦恪并不急着现在就去。他正在执行任务,等完成贪狼的事情后,再去找周长庚也不迟。 任务要一项一项来,不许插队。 进入角色的第一夜,秦恪就在翻阅顾家藏书、查看顾明恪手札中度过。秦恪虽然压制了修为,但毕竟是天庭的战力天花板,早已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休息。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第二天清早,晨光破晓,碎雪纷飞,洛阳城在激昂洪亮的鼓点声中推开宫门、城门、坊门,早就有赶集的、做买卖的百姓等在坊门口,等解禁的鼓声响起后,他们纷纷准备好行囊,顺着人流,缓慢地挤出坊市,汇入到东都四通八达的街巷中。 在裴家,秦恪也合上书本,打算去床上装一装样子。他现在的角色是个羸弱的公子哥,一夜不睡还精神奕奕这等事,不太符合人设。 过了一会,焦尾蔫巴巴地来了。他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捂着嘴打哈欠。 昨天晚上见了郎君后,不知为何,焦尾一晚上没睡着。他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一个白衣胜雪、冰冷清辉的仙君淡漠地看着他,焦尾根本记不起来这是自家郎君,反而总觉得自己见了到神仙。 仙人好看归好看,吓人也是真吓人,焦尾对着那张脸,连气儿都不敢喘。因为这个缘故,焦尾一晚上没睡好,等今日起来,哈欠连天,浑浑噩噩。 焦尾懵着脑子擦桌子,他擦完待客的桌椅后,拧着抹布走了两步,看到镂花檀木格后,一位白衣公子正靠在塌上翻书。他姿态随意,长袖逶迤,看动作没什么特殊,可周身就是萦绕着一股仙气。 第41章 主审 氤氲的雾气中,一个身影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地无声,唯有细微的灰尘轻轻飘落。白千鹤跳到地上,刚站稳,就说:“事先声明一点,我刚刚才来,你换衣服的时候我不在。” “我知道。”李朝歌平静地喝了口茶,轻声道,“要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白千鹤一时无语,但又知道李朝歌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要是敢动不正色的心思,都不需要施行,刚起意就被李朝歌一刀了结了。 白千鹤见两人没有误会,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话,便自己找地方坐下,随便挑了个橘子剥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李朝歌知道她这边换完衣服,天后肯定很快就会来传她。李朝歌并不意外,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有劳,走吧。” 李朝歌出门,去见天后。前殿中,天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听到宫人禀报,天后合上册卷,抬起头笑道:“朝歌,你来了。” 天后先前看到李朝歌的脸,就知道她换一身衣服一定会极美,但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大大冲击到天后了。面前的女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眉眼如画,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若隐若现。柳叶眉加泪痣,这样的长相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应当是极苦情、柔弱的,然而李朝歌眼角上勾,瞳仁极黑,她的气质又冷淡强势,瞬间显得明亮耀眼,美艳的咄咄逼人,连泪痣都变得杀气蓬勃。 天后目中生出赞叹之色。她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她已经老了呀。 李氏有胡人血统,可是武家却是并州人氏,纯正的汉人。武家几个姊妹,清一色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唇,观之温柔可亲,妩媚娇艳。也正是因此,天后才能从昭仪做到皇后,和皇帝育有两子两女,始终盛宠不衰。 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是因为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最开始得宠,却是靠了长相。 天后的几个子女中,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全部随了李家,连身体、性情也如他们的父亲一样,大病小病不断,特别容易疲惫。小女儿李常乐体质像天后,天生精力充沛,活泼健康,但长相却像姑姑,完全没有遗传到武家这边的特点。唯有李朝歌,是各方面都最像天后的。 天后越看越喜欢。一别十年,如今大女儿平安归来,天后也恨不得加倍补偿这些年缺失的母爱。她示意李朝歌坐到自己身边,握着李朝歌的手,轻声问:“刚才仓促,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几年,你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朝歌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天后提问,她就认认真真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听周老头说他六岁捡到了我,十二岁之前我们居住在屏山,后来遇到一些事情,他带着我搬到十里大山黑林村。习武难免要吃苦,但山里生活不便,危机四伏,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被人欺负……这倒没有。” 李朝歌说的是实话。周老头从小秉行一个原则,被人欺负就是自己无用,练强了重新打回去,哭哭啼啼请家长出面,简直是绝世大孬种。李朝歌很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无父无母,后来她武力变强,谁敢惹她她就把谁揍成猪头,小时候的仇自己一一报了,也不算被人欺负。 天后听到这些话,心中又酸涩又感慨。李常乐和太子兄弟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而李朝歌又过着什么日子。相较于洛阳公卿子弟,李朝歌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天后记得李常乐八岁的时候不会写字,被夫子打了下手心,哭了三天三夜,皇帝、太子、赵王还有武家、裴家、长孙家,轮番送礼,千方百计哄李常乐开心,好容易让李常乐重新笑了出来。而李朝歌呢,能坦然地说出“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 天后心中叹息,她又问:“听说今日是你救了圣人。你为何力气这么大,能徒手扛住妖熊的攻击?” “它不算什么厉害妖怪。”李朝歌语气十分不在意,说,“我们居住的小山村,外面怀绕着黑森林,背后靠着十里大山,家家户户都靠打猎为生,五岁小儿都可杀狼。剑南雾气重,山里多精怪,我从小跟着周老头进山,见过不少危险的妖怪,那个黑熊精只是力气大而已,算不得什么。” 天后再一次叹息。不过李朝歌的话她是信的,朔方之变时他们选择去剑南,本就是看重了那边倚仗天险,道法昌盛,有不少隐士大能。听李朝歌的话音,她被高人收养,还从小在一个与世隔绝、武道非凡的山村长大。村子里自己人可能察觉不出来,但是放到外面,恐怕各个都是绝顶高手。 五岁杀狼,这绝不是普通孩子能实现的。 天后试探问:“不知收养你的侠客和村庄在何处?他们收留了你,还庇佑你长大,合该赐下封赏。” 李朝歌摇头,说道:“周老头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消失了。村子被山林围绕,黑森林是不毛之地,多年来少有人能活着出来。外面人进不去,而村子里有祖训,除非天罚否则不得离开故土。所以,赏赐恐怕送不到他们手里。” 天后本是随便问问,听到李朝歌的话,她知道这样的异人最难拉拢,便打消了招揽的念头。不过,天后倒注意到一些细节:“你非但会武功,还会杀妖?” 李朝歌细微颔首,诚实道:“不算会,勉强能杀而已。” 天后早就听侍从转述了后山的事,依侍从的描述,天后可不觉得李朝歌“勉强”。天后心中隐约生出一些念头,然而现在还太早了,天后温柔笑着,对李朝歌说:“有一技傍身是好事。我虽然心疼你吃苦,但是看到你能保护自己,放心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又觉得欣慰。女子天生势弱,离了后院和丈夫,什么都不是。但是你不一样,以后无论你嫁给谁,阿娘都不必担心驸马欺辱你。” 或许,反而要担心驸马被李朝歌欺辱。 李朝歌没有接话,可是神色十分认同。她就知道天后是不一样的,天下女子中,李朝歌唯独佩服天后。有些话李朝歌只愿意和天后说,也唯有天后,能理解李朝歌的想法。 剥离母亲身份,李朝歌是真的钦佩这个女人。李朝歌后来称帝是靠了武力,而天后称帝,每一个脚印每一次推进,都是靠自己的头脑和政治能力。 百年一明君,千年一武氏。李朝歌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母亲没有自己称帝,如果母亲没有迈出那一步,给她展示一个女子能够达到的高度,创造的风光,她还会不会生出入朝为官、自立为帝的想法。或许她的一生,也只是夫贵妻荣,相夫教子,和李常乐、裴楚月并没有区别。 第42章 盛元 上阳宫仙洛门外,此刻已经是人山人海。百姓们听说今日要公开处死妖怪,争相传诵,拖家带口,都乌泱泱地挤在宫门前。 城门下是众多看热闹的百姓,皇帝带着群臣站在城楼上,城门右阙华盖如云,行障遮掩,其后隐约能看到众多高髻娥眉、服饰华丽的女子。 裴楚月今日跟着家人进宫,裴家是宫廷的常客,裴楚月一进上阳宫就跑到李常乐身边,热热闹闹和李常乐说话。现在,裴楚月用团扇遮住脸,悄声问李常乐:“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李常乐飞快瞥了眼最前方的天后,压低声音,悄悄回道:“听说,这是要当众杀死妖怪,以儆效尤呢。” 裴楚月皱眉,嫌恶地用扇子盖住鼻子:“好恶心。那只怪鸟是在我们家捉到的,现在家里院墙都没修好,我娘连让我靠近都不许,谁要看那只怪鸟是怎么死的?在牢里杀了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拖出来?” 李常乐摇摇头,道:“谁知道呢。有人说这样可以壮国威,阿父就允了。要我说,举行狩猎威风多了,还能出宫玩,不比这些打打杀杀强?唉,不知道要耽误多久,太阳好晒,我脸都被晒红了。” 裴楚月听到,用团扇给李常乐遮住太阳,笑着说:“哪有,公主你就算被晒黑了,那也是洛阳最美丽的女子。以后成了我嫂嫂,可要多教我些美容秘术!” 李常乐听到脸颊微红,她嗔了裴楚月一眼,伸手去挠裴楚月的痒痒:“让你取笑我!” 裴楚月不经痒,连忙躲开,两个人笑着闹成一团。四周的命妇们不小心被撞到,她们本来面有不快,一回头见是广宁公主和裴家的小女儿,立刻改了笑意,包容道:“你们呀,真能闹。” 李常乐和裴楚月正在打闹,天后身边的女官过来,一板一眼给李常乐行了一礼,说:“公主,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请肃静。” 李常乐往前瞥了一眼,见她母亲鬓边的步摇微微晃动,悻悻然收回手,道:“我知道了。” 李常乐被天后敲打过后,无所事事,顿时觉得好没意思。这时候下面传来动静,李常乐往下看,远远瞧见一道朱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广场上。两队羽林军一齐拉动绳子,将一只庞大怪异的鸟拉成弓形,罗刹鸟不堪受辱,引颈啼鸣,宛如啼血。 罗刹鸟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像是墓地里报丧的怪物,听得人毛骨悚然。皇帝和臣子那边还好,女眷这里很多人吓得脸色苍白。她们避开眼,从扶栏前退开,不想看下面的情形。这些娘子们养尊处优惯了,连杀鸡的血都见不得,谈何妖怪?她们皱着眉,窃窃私语,看表情十分不舒服。 裴楚月脸都白了,裴家的丫鬟慌忙用扇子遮住裴楚月的眼,生怕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污了小姐眼睛。李常乐也被宫人围住,她本来不敢看,可是不知为何,李常乐忍不住透过空隙,朝城楼下望去。仙洛门两阙间巨大的空地上,那个朱衣女子缓慢搭弓,对准了妖物。 罗刹鸟兴许知道自己要死了,疯狂反扑,凄厉的鸣叫声一阵接着一阵。罗刹鸟忽然猛力挣扎,拼尽全力朝上方飞去,想要挣脱绳索的束缚。控制着绳子的羽林军被这股大力带跑,不受控地朝前扑去,还有许多人失控摔倒在地。羽林军的指挥高声喊着“压住”“压住”,然而收效甚微,人高马大的羽林军在地上不断打滑,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了。 城楼上下一起发出惊哗,众多侍卫蹭的一声围到皇帝身前,女眷那边更是传来尖叫。城门下的百姓骚动不断,好几个方向传来小孩子的哭声。裴楚月哇的一声哭叫出来,用力挽住李常乐的手,宫人女官们也忙着保护李常乐:“公主小心!” 慌乱中,隐约有一道箭矢破空声响起。李常乐在一片混乱中回头,见一只箭矢带着白色的罡风,噗嗤一声穿到罗刹鸟胸腔处。罗刹鸟猛地下坠,凄厉哀啼,在地上不住痉挛,看着可怕至极。李朝歌又搭箭,轻飘飘对着罗刹鸟头部射了一道。罗刹鸟头脑被一箭刺穿,很快不动了。 众人惊惶还没有散去,只见庞大的怪鸟尸体横亘在地上,灰黑色的羽毛凝着血污和泥土,看起来渗人极了。插在罗刹鸟身上的箭矢慢慢着起火来,明亮的火光顺着羽毛扩散,顷刻间将罗刹鸟全身笼罩。火光噼剥作响,从罗刹鸟身上逸出来阵阵黑气死气,然而没有一道能逃过强势的火。黑气被烈火纠缠,很快就化为乌有。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了,地上尸体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的火的味道。远古时代人类靠火焰自保,直到现在,人本能里都带着对火的崇拜和信任。刚才罗刹鸟可怕至极,然而现在众人对着地上残余的羽毛灰烬,再没有任何畏惧之感。 城楼下静寂片刻,忽然响起巨大的欢呼声,百姓们又是叫又是喊,隐隐夹杂着万岁。喊万岁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汇成一层层惊天动地的声浪:“天佑大唐,圣人万岁。” 而这一切的主使者李朝歌只是将弓箭放到托盘里,整整袖子,闲适从容地朝城阙上走去。似乎对她来说,刚才这一切只是顺手,甚至还有些无聊。身后的百姓狂热疯狂,而李朝歌,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 李朝歌不当回事,走上城楼。天后已经带着女眷走过来了,李朝歌见了皇帝和天后,屈身行礼:“参见圣人,天后。” 天后满面笑容,连皇帝眉宇也舒展开,露出久违的畅快之色。这些日子皇帝受头疾困扰,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痛痛快快地笑过了。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高兴的都有些语无伦次,问,“朝歌,你做得好极了。这次捉妖全是你的功劳,你想要什么赏赐?” 当着这么多人,李朝歌自然要意思意思,谦虚道:“降妖除魔、保家卫国是每一个大唐子民应尽之义。能为圣人和天后分忧是我的荣幸,无需赏赐。” 皇帝开怀大笑,对着身边的近臣宰相们说:“有女如此,是朕之幸。有公主如此,是大唐之幸。” 裴相和其他宰辅一起笑,跟着称赞一两句。皇帝兴致极高,他早就想好了赏赐,大手一挥,说道:“朝歌刚刚回京,许多东西还没有置备好。承福坊那座宅子,就赐给你当公主府吧。” 前世她的公主府也在这里,只不过比现在晚几年。李朝歌见怪不怪,低头行礼道:“谢圣人。” 皇帝在前方论功行赏,后方女眷里传来小小的躁动。裴楚月皱着眉,忍不住回头对李常乐说:“可是,这明明是准备给你的……” 裴大夫人听到裴楚月的话,立刻瞪了裴楚月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裴楚月不情不愿闭嘴,李常乐笑了笑,低声说:“没事,都是自家人,给谁都一样。” 李朝歌不在京城,宫里自然没人准备她的东西。而李常乐是宫里最受宠的小公主,从她十岁的时候,就陆陆续续修建公主府了。承福坊那座府邸占地广阔,斥资不菲,里面亭台楼阁、花园游廊样样俱全,众人都默认这是李常乐未来的公主府。 原本,天后和皇帝也是这样打算的。只不过现在李朝歌回来了,皇帝想着长幼有序,先把这座公主府给李朝歌,李常乐的再修就是。 在场有不少人明白那座府邸的原本归宿,皇帝说完后,场上众人虽然笑着,但气氛略有些凝滞。安静中,城楼下的欢呼声便尤其明显。皇帝和群臣回头,一起看向楼下的百姓。 杀妖仪式已经结束,可是几乎没有百姓离开,他们全聚在城门下感受火的余温,甚至有百姓把地上的泥土收起来,直呼“天降神迹”。 百姓从未见过这种神通,罗刹鸟前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如今被公然烧死,可谓又解恨又激励。 天后没见过民众如此狂热,前几年宫里也举办过盛大庆典,甚至在上元节推出过巨幅佛灯,可是从没有一次,能得到这么强烈的反响。 也是,画得再逼真的佛像,哪里比得过真实看在眼里的“神迹”呢? 天后眼瞳动了动,她看向皇帝,笑着道:“圣人,朝歌已到下降之龄,赐府之后,就该加快制作公主府牌匾了。我觉得安定这两个字太文弱,有居安唯诺之嫌。何况朝歌走丢前就用这个封号,如今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也该换一个吉利些的了。” 李朝歌先前一直不慌不忙,颇有些宠辱不惊的范儿。听到这里,她瞳孔微微一动,不由抬头看向天后。 改封号?这在前世从未有过。天后想做什么? 不光是李朝歌惊讶,其他人也很意外。皇帝来兴致了,问:“依天后之意,应该改成什么?” “她小时候因为妖物之乱走丢,回来时,却能亲手杀妖。如此命格,当取个响亮些的封号,才能镇住妖煞。而今年是朝歌回来的第一年,不如就叫盛元吧。” “盛元。”皇帝低喃这两个字,抚掌道,“好名字,相比之下,安定确实有些小家子气了。以后,就改成这个吧。” 盛元公主……皇帝身边的宰相们面色不动,他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 盛元,盛世元年,天后好大的口气。 李朝歌愣了一下,身边的女官悄悄拉她的袖子,李朝歌才反应过来,赶紧行礼:“谢圣人,谢天后。” 天后和善地笑笑,亲手拉李朝歌起来,温声道:“快起来吧。以后,你可要平平安安的,方不负圣人对你的一番苦心。” 李朝歌有些僵硬地被天后拉着。周围臣子、命妇带着标准的笑意,纷纷上前道贺:“恭喜盛元公主。” 李朝歌一一颔首示意,她强忍着被人接触的不适,心里慢慢盘算,前世她也为天后办事,但从未更改封号。为什么这一世,天后突然想起给她换封号呢? 城阙下的热度依然不减,李朝歌听到下方一阵阵的欢呼,豁然开朗。她比前世早了两年回到洛阳,也比前世早了两年进入朝堂。前世她回来时,天后已经成了太后,大权在握,挟天子以令诸侯,称帝的野心已不再遮掩。然而这次,皇帝李泽依然好端端活着,天后目前只是个皇后,心态和后世比起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天后换封号并不是为了褒奖李朝歌,而是为了给自己造势。今日这次处决仪式让天后看到了杀妖背后巨大的民间声望,故而天后动了心思,想利用李朝歌,为自己称帝积攒力量。 毕竟,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天后现在执政权力和官场影响力都不缺,她缺的,是人手,以及改朝自立的理由。 大唐已经立国六十年,想要换个皇帝,远没有那么容易。 李朝歌想明白后,冥冥中生出一种直觉来。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前世的经验已经没用了,因为这一次,她将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一条更招摇,更树敌,但又更诱人的路。 裴纪安站在人群中,远远注视着前方被人群簇拥的李朝歌。身边的好友压低声音,对裴纪安说:“圣人和天后也太宠着安定……盛元公主了。又是赐府又是改封号,待遇已经远超广宁公主。再怎么说,广宁才是养在他们身边的女儿,他们怎么会如此偏心?” 好友话语中颇为李常乐打抱不平。李朝歌一回来又是狩猎又是杀妖,他们这些世家郎君很难对李朝歌生出好感,但李常乐却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难怪他如此气忿。 裴纪安没搭腔,而是道:“一座府邸而已,圣人和天后想给谁就给谁,反正总不会亏了广宁的。” 好友“咦”了一声,回头看裴纪安:“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帮着她说话?广宁才是你的未婚妻,你的小娇妻被人抢了公主府,你不帮她出气,还反过来长别人威风?” “慎言。”裴纪安微微沉了脸,说,“盛元公主也是公主,不可放肆。” 好友被气了个倒仰,他本是为了裴纪安好才特意提醒,结果呢,裴纪安反过来教训他!好友愤愤甩了下袖子,道:“你最近怎么变得莫名其妙的?反正我话说完了,你爱管不管,我走了。” 好友说完扭头就走了。裴纪安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他走出两步,没忍住回头,见李朝歌站在人群中,穿着明艳的朱红衣裙,如她的人一样,无论在哪里,总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李朝歌前世因为镇妖司吃了不少苦头,很是吃力不讨好。她在那条路上走得那么艰辛,裴纪安本以为重生后,她不会再走老路了。 那分明是一条从一开始,就知道很难善终的路。她已经是公主了,这一世她提前回来,荣华富贵、父母亲情、声望名誉,她都会有。她到底为什么要重蹈旧辙? 裴纪安想不懂,但他心里却知道,这才是李朝歌。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李朝歌,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他厌恶她的一切,唯独佩服她的勇气。 她总是这样,只要有了想要的东西,无论有多少阻碍都拦不住她。前世裴纪安亦是其中之一,自然明白她的喜欢有多可怕。 裴纪安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他和李常乐定亲,而李朝歌更改了封号,这是不是意味着前世的命运改变了?那些两败俱伤的纠缠,那些鲜血横流的斗争,是不是亦将随之消失? 裴纪安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重生一世,她依然野心勃勃,依然招摇过市。她在一步步往她想去的地方走,而那个地方,不会再有裴纪安了。 裴纪安告诉自己,这是好事。但此刻他背对着李朝歌离开,不知为何,总觉得不是滋味。:,,. 第43章 大业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李朝歌知道她这边换完衣服,天后肯定很快就会来传她。李朝歌并不意外,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有劳,走吧。” 李朝歌出门,去见天后。前殿中,天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听到宫人禀报,天后合上册卷,抬起头笑道:“朝歌,你来了。” 天后先前看到李朝歌的脸,就知道她换一身衣服一定会极美,但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大大冲击到天后了。面前的女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眉眼如画,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若隐若现。柳叶眉加泪痣,这样的长相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应当是极苦情、柔弱的,然而李朝歌眼角上勾,瞳仁极黑,她的气质又冷淡强势,瞬间显得明亮耀眼,美艳的咄咄逼人,连泪痣都变得杀气蓬勃。 天后目中生出赞叹之色。她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她已经老了呀。 李氏有胡人血统,可是武家却是并州人氏,纯正的汉人。武家几个姊妹,清一色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唇,观之温柔可亲,妩媚娇艳。也正是因此,天后才能从昭仪做到皇后,和皇帝育有两子两女,始终盛宠不衰。 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是因为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最开始得宠,却是靠了长相。 天后的几个子女中,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全部随了李家,连身体、性情也如他们的父亲一样,大病小病不断,特别容易疲惫。小女儿李常乐体质像天后,天生精力充沛,活泼健康,但长相却像姑姑,完全没有遗传到武家这边的特点。唯有李朝歌,是各方面都最像天后的。 天后越看越喜欢。一别十年,如今大女儿平安归来,天后也恨不得加倍补偿这些年缺失的母爱。她示意李朝歌坐到自己身边,握着李朝歌的手,轻声问:“刚才仓促,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几年,你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朝歌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天后提问,她就认认真真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听周老头说他六岁捡到了我,十二岁之前我们居住在屏山,后来遇到一些事情,他带着我搬到十里大山黑林村。习武难免要吃苦,但山里生活不便,危机四伏,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被人欺负……这倒没有。” 李朝歌说的是实话。周老头从小秉行一个原则,被人欺负就是自己无用,练强了重新打回去,哭哭啼啼请家长出面,简直是绝世大孬种。李朝歌很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无父无母,后来她武力变强,谁敢惹她她就把谁揍成猪头,小时候的仇自己一一报了,也不算被人欺负。 天后听到这些话,心中又酸涩又感慨。李常乐和太子兄弟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而李朝歌又过着什么日子。相较于洛阳公卿子弟,李朝歌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天后记得李常乐八岁的时候不会写字,被夫子打了下手心,哭了三天三夜,皇帝、太子、赵王还有武家、裴家、长孙家,轮番送礼,千方百计哄李常乐开心,好容易让李常乐重新笑了出来。而李朝歌呢,能坦然地说出“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 天后心中叹息,她又问:“听说今日是你救了圣人。你为何力气这么大,能徒手扛住妖熊的攻击?” “它不算什么厉害妖怪。”李朝歌语气十分不在意,说,“我们居住的小山村,外面怀绕着黑森林,背后靠着十里大山,家家户户都靠打猎为生,五岁小儿都可杀狼。剑南雾气重,山里多精怪,我从小跟着周老头进山,见过不少危险的妖怪,那个黑熊精只是力气大而已,算不得什么。” 天后再一次叹息。不过李朝歌的话她是信的,朔方之变时他们选择去剑南,本就是看重了那边倚仗天险,道法昌盛,有不少隐士大能。听李朝歌的话音,她被高人收养,还从小在一个与世隔绝、武道非凡的山村长大。村子里自己人可能察觉不出来,但是放到外面,恐怕各个都是绝顶高手。 五岁杀狼,这绝不是普通孩子能实现的。 天后试探问:“不知收养你的侠客和村庄在何处?他们收留了你,还庇佑你长大,合该赐下封赏。” 李朝歌摇头,说道:“周老头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消失了。村子被山林围绕,黑森林是不毛之地,多年来少有人能活着出来。外面人进不去,而村子里有祖训,除非天罚否则不得离开故土。所以,赏赐恐怕送不到他们手里。” 天后本是随便问问,听到李朝歌的话,她知道这样的异人最难拉拢,便打消了招揽的念头。不过,天后倒注意到一些细节:“你非但会武功,还会杀妖?” 李朝歌细微颔首,诚实道:“不算会,勉强能杀而已。” 天后早就听侍从转述了后山的事,依侍从的描述,天后可不觉得李朝歌“勉强”。天后心中隐约生出一些念头,然而现在还太早了,天后温柔笑着,对李朝歌说:“有一技傍身是好事。我虽然心疼你吃苦,但是看到你能保护自己,放心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又觉得欣慰。女子天生势弱,离了后院和丈夫,什么都不是。但是你不一样,以后无论你嫁给谁,阿娘都不必担心驸马欺辱你。” 或许,反而要担心驸马被李朝歌欺辱。 李朝歌没有接话,可是神色十分认同。她就知道天后是不一样的,天下女子中,李朝歌唯独佩服天后。有些话李朝歌只愿意和天后说,也唯有天后,能理解李朝歌的想法。 剥离母亲身份,李朝歌是真的钦佩这个女人。李朝歌后来称帝是靠了武力,而天后称帝,每一个脚印每一次推进,都是靠自己的头脑和政治能力。 百年一明君,千年一武氏。李朝歌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母亲没有自己称帝,如果母亲没有迈出那一步,给她展示一个女子能够达到的高度,创造的风光,她还会不会生出入朝为官、自立为帝的想法。或许她的一生,也只是夫贵妻荣,相夫教子,和李常乐、裴楚月并没有区别。 天后打量着李朝歌,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儿给她的惊喜大。当年丢失后,天后本以为此生母女情分已断,谁知,十年后竟然还能再见。 天后给她整理一下臂弯的披帛,笑着问:“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黄色,衣服要黄色的,连水果也只吃黄色的。今日怎么没穿黄色的那套?” 李朝歌拧眉,她小时候喜欢黄色?完全记不清了。李朝歌如实说:“我不记得了。如果母亲喜欢,我现在去换?” “不用。”天后道,“我不过随便一提,哪儿还能让你去换衣服?唉,我只后悔这些年不知你下落,没能陪着你长大,连你如今的喜好都不知道了。” 李朝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踌躇一会,试探地说:“我走失后,六岁前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多年流落在外。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母亲的女儿。” “也是。”天后很快看开,说,“你都十六岁了,喜好怎么可能和六岁时一模一样?没关系,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慢慢再记就好了。” 李朝歌心生感动,她想起自己前世做的事情,越发愧疚。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宫人的禀报声:“太子殿下至。赵王、广宁公主至。” 裴楚月和广宁公主李常乐是伴读,裴家又和长孙家有姻亲,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说从小一起玩大。在裴楚月眼里,公主李常乐善良美丽,纯真可爱,兄长裴纪安风度翩翩,文武双全,是一等一的璧人。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第44章 春宴 白千鹤明明危在旦夕,但是此刻,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看热闹的眼睛:“怎么了,到底是谁来了?” 李朝歌正在逮白千鹤,听到后面的声音,她动作一顿,白千鹤也从她手下溜走了。 李朝歌耳聪目明,自然完整听到了官兵的话。即便没听到,靠那些人的衣服,李朝歌也能猜出来是谁。 这些人是金吾卫。天底下能让天子近卫开道的,还会有谁?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她没有再管白千鹤,慢慢转身,看向前方。 城墙内传来民众的欢呼声,其间夹杂着“圣人万岁”“天后千秋”等话。欢呼声像波浪一样往外传递,很快,城外的人也纷纷跪下,四面八方充斥着狂热的呼喊声。 李朝歌没有跪,她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到熟悉的仪仗一样一样走过,一座华丽的车架慢慢从城门驶来。这辆车极大,顶端盘旋着五爪金龙,四面垂着金灿灿的珠纱,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并肩坐在车中。 李朝歌心脏突然剧烈地揪起来,她一动不动盯着纱幔后的人影,一瞬间拥堵的人潮、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全部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马车里的那两人。 被她亲手杀死的母亲,以及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白千鹤本打算趁乱溜走,他一边悄悄往外摸,另一边防备着李朝歌。然而这次,他走了好几步,李朝歌竟毫无动静。 白千鹤心里觉得奇怪,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李朝歌定定看着前方,许久动都不动一下,像傻了一样。 白千鹤那该死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他明知道自己该趁机跑,可是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又折了回来。白千鹤停到李朝歌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会,伸手在李朝歌眼前摇晃:“妹妹,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白千鹤是真的好奇。若说李朝歌看到皇帝皇后激动,她却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欢呼,若说她不关心皇室,那为何一动不动地盯了那么久? 白千鹤目露探究,李朝歌回神,没在意白千鹤的试探,说:“没什么,我想看便看了。” 这话白千鹤可不信,他正要说什么,四周又传来喧闹声。白千鹤抬头,见城门口驶出一辆精巧的青凤衔珠鸾车,四周拱卫着世家子弟和随从侍卫,一派众星拱月之势。路人中有人欢呼“公主来了”,车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笑着回头,隔着帘子对百姓挥手。 此时皇室和百姓并没有隔离,每逢年节,帝后都会亲临城楼,与民同乐。李常乐从小习惯了这种场合,这次她照例和民众互动,一闪而过间,李常乐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长相,但是李常乐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们。 李常乐莫名打了个寒战。这个女子是谁?为何这么大的胆子,见到皇室不跪,还敢直视公主銮驾? 李常乐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心悸,心跳突然变得极快。外面的人见她动作不对,靠近了问:“公主,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常乐猛地回神。她意识到自己坐在銮驾里,前面不远处是父母,两个兄长和众多表哥骑着马拱卫在她周围。她是安全的。 李常乐慢慢放下心,她想,可能是昨夜太激动了,没睡好,刚才被魇住了吧。李常乐没放在心上,她对裴纪安笑了笑,娇声说:“没事。裴阿兄,谢谢你。” 裴纪安听到李常乐说没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裴纪安本以为过一会就好了,可是随着出城,他的情况愈演愈烈,连刻意忽略都不行了。 裴纪安暗暗纳罕,他护送在李常乐车架左侧,并没有看到另一边人群的景象。裴纪安在心中过了一遍一会要做的事情,确定再无疏漏,才终于放下心。 兴许,是他太紧张了,请求赐婚的条件都已备好,李常乐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很快,李常乐就会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了。 他的人生即将走回正轨。这才是真正属于裴家大郎君的,光明坦荡的一生。 御驾后跟着公主车架,再之后是宗室贵族,公侯伯爵,世家大臣。队伍浩浩荡荡走了许久,才终于结束。车队走远后,人群慢慢散开,白千鹤也不着急跑了,他杵在四散的人流中,啧啧感叹:“真好。”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一眼,问:“好什么?” “自然是当王孙贵族真好。”白千鹤真情实意地叹道,“一辈子吃穿不愁,美人在怀,万人敬仰,多舒服的日子!可惜我没投个好胎,没资格尚公主了。以我看人的眼力,那位公主绝对是位美人。不知道公主还收不收面首,我虽然不想当驸马,但是做对露水夫妻,也还不错。” 天下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浪子的终极归宿,便是小白脸。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瞧瞧你这点出息。不过一个公主而已,有什么可追捧的?” “哎呦!”白千鹤夸张地叫了一声,挤眉弄眼道,“妹妹,你可不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虽然也漂亮,但毕竟不能和公主比。人家可是皇帝的女儿。” 李朝歌依然不以为意,皇帝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被人宠爱,何如赐人宠爱。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当皇帝。 白千鹤就算见多识广,但是能亲眼看到御驾出行,多少是桩奇事。他不住长吁短叹,遗憾自己没机会傍公主。他正说得过瘾,一回头,见李朝歌翻身上马,似乎要赶路的样子。 白千鹤愣了一下,浑然忘了不久之前李朝歌还要扭送他见官,脱口而出道:“妹妹,你要去哪儿?” “去当公主。” 白千鹤眨了好久的眼睛,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嗯?” · 渑池西五里,红叶岭,白千鹤躲在石头后,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试着探出半只眼睛,瞧见远处人影攒动,彩旌重重,马蹄扬起的尘土都能隐天蔽日。众多衣冠华丽的侍从围绕在周围,最外面还跟着带刀侍卫。 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看出来这是某世家豪门游猎,万万惹不得。白千鹤是习武之人,目力要更好些,他甚至看见了旌旗上的“唐”字。 白千鹤赶紧收回脑袋,大口呼吸,心想他这一天天简直刺激极了。白千鹤回头,见李朝歌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憋什么大招的样子。白千鹤忍无可忍,悄悄问:“妹妹,这是行宫,皇帝皇后住的地方,偷溜进来是要杀头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正在人群中寻找皇帝,听到白千鹤的话,她回头,淡淡瞥了白千鹤一眼:“你屡次闯入皇家禁苑,偷窃国宝,竟然还怕杀头?” “你也说了我那是偷。我最多趁着夜深人静顺点钱花,哪像你,简直是明闯。妹妹,我们丑话说在前面,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和皇帝有私仇,你自己了结,我可不会帮你。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再高的功夫,也不能招惹官府。” 李朝歌轻轻应了一声,低不可闻说:“我知道。” 白千鹤担心李朝歌想行刺,事实上,她追到禁苑确实有目的,却不是为了寻仇。 白千鹤提心吊胆了一路,不过现在看李朝歌的脸色,似乎并不是刺杀。白千鹤慢慢放下心,问:“妹妹,既然不是私人恩怨,那你追过来做什么?这里是皇帝围猎的行宫,平民百姓进不得,万一被人发现,会被治犯上作乱、预谋行刺之罪。这群官府的人最不讲道理,到时候说也说不清楚,证明也证明不了,一旦跑了就是畏罪潜逃,以后一辈子都是麻烦。妹妹你年纪轻轻,可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搭进去自己一辈子。” “只有你才和别人打赌,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当炫耀的资本。”李朝歌冷冰冰扫了白千鹤一眼,她注意到前方的人马开始行动了,一个穿着红衣的人一马当先,后面一众扈从浩浩荡荡跟上。李朝歌意识到最前面的人就是皇帝,她立刻站起身,握着剑跟上。 白千鹤追上去,颠颠问:“不是寻仇,也不是打赌,那你到底来做什么?” 白千鹤实在是好奇极了。都说好奇心害死猫,白千鹤就是一个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人。李朝歌不理他,白千鹤不气馁,仗着自己轻功好,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朝歌。白千鹤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了许久,李朝歌甩也甩不掉,又怕一会被白千鹤添乱,只好说道:“圣人和天后向天下悬赏长女的下落,我是来认亲的。” 白千鹤预想过很多可能,万万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个答案。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嘴都合不拢了:“认亲?你说你是皇帝和皇后走失的长女?” 白千鹤太过震惊,脚下的步子慢了片刻,瞬息的功夫李朝歌就飞远了。她的身法轻巧敏捷,像阵风般从树梢掠过,踏风无痕,唯有树枝尾端轻轻晃动。 “没错。” 白千鹤眨巴眨巴眼睛,脚下用力,追上李朝歌,委婉道:“妹妹,你冷静一点。我能理解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喜欢被人追捧,尤其喜欢幻想自己是公主。但是,冒充公主要杀头的。” 李朝歌淡淡扫了白千鹤一眼,突然加速,顷刻间消失在丛林里:“谁说我冒充了?” 眼前寒风飒飒,树影重重,细碎的光斑洒在地面上,随着风轻轻晃动。一群鸟像张大网般朝他们这个方向飞来,白千鹤江湖经验丰富,很快猜到这么多飞鸟被惊动,想来是皇帝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白千鹤没有再执着刚才的话题,立时找了棵树,藏到隐蔽处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林子里就传来说话的声音。皇帝说是出来打猎,其实是侍卫、臣子们将猎物围到圈子里,慢慢赶到皇帝面前,好让陛下玩尽兴。隔着树影,李朝歌看到一个穿着赭红圆领袍的男子坐在马上,拉弓搭箭,对着朝他撞来的猎物放箭。 皇帝在射箭,位置不断改变,再加上周围扈从良多,皇帝的脸时而露出,时而被遮挡。李朝歌躲在树上,视线时断时续,颇有些恼火地皱眉。 林子里视野太受限了,她都看不清皇帝长什么样子。这便是皇帝高宗,她前世未曾谋面的父亲吗? 李朝歌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高帝李泽七月驾崩,而她十一月才抵达京城,甚至没赶得上送高帝出殡。李朝歌对六岁前的记忆很稀薄了,她记不清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模样,但是隐约印象,父亲李泽是个很温柔的人。 史书说他仁善,或者说仁懦。也唯有这样的性格,才能让自己的皇后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李朝歌听人说过许多高帝的事迹,却一生无缘得见,这也算是她前世毕生遗憾之一。 所以这一世重生后,李朝歌没有去找天后表明身份,而是选择从皇帝下手。别看天后是女人,皇帝是男人,实际上,天后可比皇帝难打交道多了。 李朝歌前世掌管镇妖司时,曾听人说过,渑池有一只妖怪,黑熊成精,凶猛暴虐,力大无穷。永徽二十二年时,黑熊精不知怎么窜到了紫桂宫,惊扰了高帝陛下,害陛下回去后大病一场。朝廷为此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耗时两年,才终于将那只黑熊精打死。 全天下妖魔鬼怪的资料都在镇妖司存放,因为涉及高帝,李朝歌还特意找来当年的卷宗查看。她很确定,当年高帝受袭,就发生在今时今日。 皇帝李泽还在无知无觉地放箭,他接连射中两只猎物,兴致正高。李朝歌躲在树上,也在悄悄警惕着。 她目光从黑压压的树干中扫过,忽然视线一凝,看到一个黑影。这只黑熊成精已有许多年了,虽然还不能化为人形、口吐人言,但已经有了基础灵智。它知道皇帝浑身紫气缭绕,吃了皇帝对它的修行大有裨益,但是它也知道皇帝身边环绕着众多守卫,不能强攻,须得智取。 黑熊精伪装成普通猎物,骗过最外圈的守卫,静悄悄地靠近皇帝所在位置。它瞅到一个空档,猛然化出原型,呼啸着朝皇帝扑去。 皇帝正在射箭,忽然听到后面有咚咚的脚步声,都将地面震得微微颤动。皇帝下意识回头,毫无防备地,看到一簇巨大的黑影朝他扑来。 皇帝一瞬间反应不及。对面的侍卫看到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黑熊,直奔皇帝而去,大吃一惊。他们指着黑熊,慌忙道:“快拦住那只熊!护驾,保护圣上!” 周围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众人吵吵嚷嚷,林子中间有猎物横冲直撞,侍卫冲不过来,只能恐慌又徒劳地扯直了嗓子,高吼道:“护驾!快护驾!圣上小心……” 黑熊眼睛紧紧盯着皇帝,巨大的熊掌落在地上,地上的石子都被震得上下跳动。几个侍卫试图阻挡它,可是兵卒在它手里像没重量玩具一样,一巴掌就被拍到树上。黑熊鼻子里呼呼喘出白气,它忽然嘶吼一声,张大嘴朝皇帝扑来。 熊吼声震耳欲聋,周围的树都被它的声音震得簌簌落叶。御前侍卫耳边一阵嗡鸣,一瞬间都失去了听觉。可是侍卫已经没心思管这个了,他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黑熊张开血盆大嘴,像座山一样将皇帝笼罩。 一切仿佛变成慢镜头,御前侍卫眼睁睁看着黑熊纵扑,后爪扬起一阵尘土,熊掌上的尖甲闪着寒光,一点点逼近皇帝。就在黑熊尖锐的指尖即将接触到皇帝的时候,前方突然掠过一个人影,一柄长剑架住了黑熊的指甲,两物相接,发出一道刺耳的金属声。 一个女子停在皇帝面前,背影纤细,身量尚稚,却接住了巨大的山一样的黑熊。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45章 公务 李朝歌近距离看着顾明恪的脸,顾明恪的眼瞳很黑,幽深处仿佛连光都无法穿过,偏偏眼白处又极澄澈,天生自带无情。被这样的眼睛注视时,无端让人觉得自己冰冷,渺小。 对视极考验内心,一个人敢不敢和别人对视,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自我够不够强。显然,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是内心极其强势的人,李朝歌前世独揽大权,习惯了用眼神威压别人,只有她压得别人不敢抬头,断没有她为别人退让的道理。没想到,顾明恪也是如此。 这可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病弱公子能养出来的性格。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率先移开视线,最后李朝歌笑了笑,说:“你拿准了我不舍得动手?” 不舍得?顾明恪唇边淡淡地勾了勾,道:“公主可以试试。” 试试到底是不舍得,还是打不过。 李朝歌看着这张漂亮的脸,眉骨硬挺,眼眸深邃,鼻梁高而直,嘴唇却很薄,有一种冷感的凌厉疏离。李朝歌从上看到下,挑不出一处毛病,越看越喜欢。 还真挺舍不得的。 李朝歌慢慢地说:“我生平最烦叽叽歪歪的人,尤其是大理寺那群王八羔子,我看见他们就想动手。但是你长得好看,我不舍得,所以才和你好声好气商量。顾明恪,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适可而止。” 真是狂妄,顾明恪也直视着她,缓声道:“真巧,我平生也最厌恶知法犯法、破坏秩序之人。” 两人视线中火光四射,眼看一触即发,旁边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听着颇有些忍无可忍:“盛元公主,顾表兄,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正在酝酿的战意被外人打断,李朝歌冷着脸收回手,顾明恪也低头清理自己的袖子,两人都脸色不善。裴纪安强忍着怒火,走到近前,厉声问:“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顾明恪从不回答没有意义的问题,他专心整理衣袖,毫无搭话的意思。李朝歌冷笑一声,她不舍得对顾明恪动手,并不代表她改行信佛了。她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赶巧,裴纪安就凑上来了。 李朝歌看着裴纪安,语气不善道:“关你什么事?” 裴纪安一噎,心道是啊,李朝歌现在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裴纪安握了握拳,压抑着情绪说:“公主想做什么,我自然无权干涉。但今日是进士宴,表兄是进士亦是裴家后辈,望公主看在裴家的颜面上,注意男女大防,勿要过界。” 李朝歌轻嗤了一声,不屑道:“裴家是只教给你们男女有别了吗?他负我在先,我给自己讨公道天经地义,用得着你们啰嗦?” 顾明恪冷冷淡淡地提醒:“我没有做过任何允诺,是你想多了。” 一提这个李朝歌就来气,她回头瞪着顾明恪,挑眉怒道:“你当初答应的时候,不就是默认了这个规则吗?” “只有你是这样认为的。”顾明恪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那些所谓的潜规则本就是无视纪法,弄权舞私。你身为公主,竟还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实在目无王法。” 李朝歌听着又想动手,裴纪安忍无可忍,怒喝一声:“够了。” 裴纪安是个世家公子,多年来温文尔雅,克己守礼,很少有发怒的时候。但是现在,他脸色铁青,拳头紧攥,明显已经气到了极致。 裴楚月和李常乐都被这样的裴纪安吓到了,连顾明恪和李朝歌也终于停下说话,一起回头看他。 裴纪安知道自己失态了,但是他忍不住。他本来以为是李朝歌见色起意,一厢情愿,甚至李朝歌故意挑裴纪安的表兄下手,就是为了激怒他。所以裴纪安虽然看着那两人碍眼,其实心里一直没当回事。他按部就班地安排他和李常乐的婚事,私心里,还是拿捏准了李朝歌放不下他的。 毕竟,前世李朝歌为了他如痴如狂,甚至不惜与天下人作对。她爱的如此不顾一切,怎么可能忽然之间就移情别恋呢? 内心深处,裴纪安一直不信李朝歌会真的爱上顾明恪。只不过顾明恪和他是表兄弟,相貌气质都很相似,李朝歌不知道是出于报复还是寄托,所以才频频将视线停留在顾明恪身上罢了。但真和假终究是不同的,等最初的新鲜感过去,李朝歌迟早会腻。 裴纪安无论如何没想到,李朝歌会来真的。刚才那一番话直接打碎了裴纪安的从容和优越,裴纪安不知道先前他们谈了什么,可是后面这些话,已经足够裴纪安浑身发冷、怒不可遏了。 话里话外,都在表明李朝歌和顾明恪有了实质关系,而顾明恪还不想负责。裴纪安本以为只是李朝歌一厢情愿,胡搅蛮缠,谁想顾明恪才是真正蔫坏的,他看着光风霁月,清冷孤高,结果闷不吭声,和李朝歌有了关系,还不欲负责。 裴纪安一时气得说不出话,都不知道该恨顾明恪表里不一,还是该恨李朝歌记吃不记打,重生一回还是栽在男人身上。李常乐和裴楚月站在不远处,听到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话,她们都沉默了。 大唐民风开放,虽然她们还是未婚闺秀,但是该知道也都知道。李唐皇室有胡人血统,北方又经过多年胡汉融合,对女子的束缚并没有那么严苛。女子抛头露面司空见惯,贵族女郎和男子来往亲密,甚至未婚前就不是处子之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反正只要结婚时断的干净,体体面面嫁过去,不影响两家结盟就够了。但贵族女郎每个都是家族的资产,未来夫家象征着她们一辈子的投资,男人嘴上说的再大度,心里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所以为了嫁一个好夫婿,受家族重视的女郎们一般不会在婚前乱搞,就算乱搞,也不能搞上床。 所以刚才李朝歌和顾明恪争执,她们一下子就听懂了。李常乐和裴楚月心里门儿清,但是对着众人,又不能表明她们听懂了,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幸好这时候一个内侍走过来,解了众人的围。 内侍叉手,给李朝歌和李常乐行礼道:“盛元公主,广宁公主,天后有请。” 李朝歌和顾明恪站在水边,他们俩又长得显眼,刚才那一番纠缠被天后看到了。天后再一细看,发现两个女儿都追在男人身边,觉得简直不成样子,所以派人来将李朝歌和李常乐叫走。 李朝歌不想走,她和顾明恪还没说好呢,走什么走?可是天后的话李朝歌不能不听,只好回头用力瞪了顾明恪一眼,威胁道:“你等着,我们今天的事没完。” 顾明恪对此只是轻轻一嗤,完全不放在心上。 李朝歌和李常乐走后,原地只剩下裴家兄妹和顾明恪。裴楚月咳了一声,故作天真无邪地问:“表兄,刚才你和盛元公主在谈什么,为什么最后争执起来了?” 顾明恪目光清正,问心无愧道:“公务。” 裴楚月欲言又止,一脸尴尬。裴纪安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顾明恪竟然还在掩饰,裴纪安简直气得要爆炸,他压低声音,警告道:“表兄,你读书习史,最是明理不过。望你勿要做不耻之事。” 顾明恪颔首,坦然道:“自然。” 李朝歌竟然想左右司法判决结果,还想让他将莫琳琅无罪释放,顾明恪当然立刻就拒绝她了。 徇私枉法,绝无可能。 裴纪安看着顾明恪坚定明亮、清正凛凛的目光,几乎都要信了。裴纪安以为前世他已经见惯了尔虞我诈,但这次,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什么叫作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完全不了解他的表兄。他和顾明恪同府居住多年,按理已足够知根知底,然而这短短一个月内,顾明恪一次又一次刷新他的认知。裴纪安也很好奇,顾明恪到底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裴纪安实在无法心平气和地跟顾明恪同处一处,裴纪安匆匆道了句失礼,转身大步离开,近乎逃跑。裴楚月着急地唤了一声,她看看顾明恪,再看看怒气冲冲的兄长,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问:“表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明恪眉梢微动,不解地看向裴楚月:“什么?” 裴楚月不知道该怎么说,比划道:“就是……你和盛元公主之间。她毕竟是公主,如果你有隐情,可以和我说,我让阿父出面。有裴家在,她不敢乱来的。” 顾明恪一听,当即从容道:“不必,我已经拒绝她了。” 李朝歌妄图靠拉关系来左右判决结果,这点小事顾明恪自己就可以解决,哪用得着裴家出面?顾明恪心里想的是案子,然而落在裴楚月耳朵里,就完全换了个意思。 裴楚月今日心情大起大落,一颗少女心仿佛被揉碎了,浸在醋缸里,又苦又酸又涩。她心目中色清尘不染、高洁不可攀的表兄要议亲了,对象不是她,而且表兄还被公主以权相逼,强取豪夺。这是她喜欢了多年的白月光啊,裴楚月如何能接受? 另一边,内侍引着李朝歌和李常乐走在甬道上,李常乐跟在李朝歌身边,她悄悄抬头,看着李朝歌明艳飞扬的侧脸,几番斟酌,最终小声地试探:“阿姐,你和顾明恪,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冷冷瞥了李常乐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前面的内侍是天后的人,李常乐不好说得太直白,就暗示道:“没有意思,我就是有些担心罢了。不知今日阿姐和顾明恪说了什么,为什么会争执起来?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恐怕不太好。” 李朝歌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谈公务而已。在公言公,他再混账,也不至于日后在公事上给我使绊子。” 李朝歌今天被顾明恪气的不轻,但气归气,她还是信任顾明恪的人品的。要是有人得罪李朝歌,李朝歌一定会借着职务之便报复,但如果是顾明恪,他就不会。 这点看人的眼力,李朝歌还是有的。 李常乐挑眉,飞快瞥了李朝歌一眼,努了努嘴,没有说话。李朝歌和顾明恪连借口也不好好找,居然说是为了公务。怎么说呢,他们当别人是傻子吗? 如此大好风光,李朝歌专门跑过去是为了谈公务,顾明恪陪她站了那么久,也是为了公务。说出去谁信? 李常乐心中轻轻一嗤。 今日进士宴,焦点本来是二十多位新科进士,但现在完全被李朝歌和顾明恪抢了风头。李朝歌是话题人物,最近在东都里风头正盛,而顾明恪是礼部和大理寺卿一致推崇的明法科第一,这两人凑在一起,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而且,他们俩凑在一起,动静还不小。 女眷们芳心碎了一地,而郎君这里就热闹多了。几个官宦公子凑在一起,打趣道:“顾明恪好艳福,盛元公主专程跑到他身边说话,直到被天后叫走都恋恋不舍。听说之前在行宫狩猎的时候,盛元公主就对顾明恪很关注?” “是呢。当时你们没见,宫殿里那么多人,盛元公主提着裙子从台阶上跑下来,头也不回地往顾明恪身边走。瞧那架势,我还以为这两人早就认识,这是久别重逢呢。” 众郎君彼此对视一眼,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根本不需要说太明白,此刻一个眼神全都懂了。他们哈哈大笑,有人看到裴纪安也在,故意凑过去,调侃道:“裴大郎,你们家真是福泽深厚,红运当头。你前脚和广宁公主订婚,后脚,你表兄就勾走了盛元公主。你们兄弟俩可以啊!” 裴纪安本来就心情不好,听到这里,情绪急转直下,当即脸色就冷了:“这是在宫里,你们注意言辞。” 大家开玩笑说得好好的,突然出来一个败兴的,众人很不高兴,纷纷道:“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一提到你表兄和盛元公主,你就阴阳怪气。” 裴纪安沉着脸不说话,他也想知道他怎么了。这时候许多人抬头朝前望去,裴纪安跟着抬头,见李朝歌拖着长长的披帛走过来,她停在一株桃花下,朱裙及地,流苏摇曳,容貌比身后的桃花还要明艳。 美人如花,偏偏神情冷若冰霜。李朝歌眸光冷冷的,问:“顾明恪呢?” 众郎君正被美人吸引的目不转睛,一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名字,顿时十分扫兴。在场中唯有裴纪安和顾明恪有关系,李朝歌这话,明显是问裴纪安。 裴纪安端着脸色,说:“表兄出宫了。” 出宫了?李朝歌暗暗磨牙,这个混账居然跑了。李朝歌刚才被天后叫走,她原本以为是镇妖司一事出结果了,然而天后又是和她们赏花品茶,又是谈论诗词歌赋,翻来覆去就是不提正经事。李朝歌便知道,皇帝没有那么快被说服,天后叫她们过来,也不是真的有事。 天后就是单纯地支开她们。 李朝歌没办法,好容易等到天后放人,她气势汹汹杀回来,结果发现顾明恪走了。既然顾明恪已经出宫,那李朝歌和裴纪安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二话不说,直接转身就走。 众郎君见李朝歌走得如此决绝,都惊在当场。他们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裴大郎,盛元公主专门走过来,就是为了问你顾明恪?” “这么无情,连上场话都不装一下的吗?” 裴纪安原本还在雀跃,李朝歌在众人中独独和她说话,说明她对他是不同的。结果,李朝歌和他说话,只是为了问顾明恪的下落。 问明白了,他这个工具也就没用了。 裴纪安苦笑,一时心乱如麻,分不清自己内心的感情。:,,. 第46章 扶乩 日暮渐晚,春宴散去,宝马香车陆陆续续驶出上阳宫。裴楚月动身回裴府,自从听到表兄和盛元公主的事情后,下半场裴楚月一直魂不守舍。好容易熬到散宴,裴楚月闷闷不乐地登上回府的马车,一路上她很沉默,兄长裴纪安也默然无语。 回府后,裴楚月无精打采地往房间走。路上,她往西苑看了一眼,问:“表兄回来了吗?” 侍女跟在裴楚月身后,恭敬回道:“没有。表公子一出宫就去了大理寺,到现在都没回来。” 裴楚月悠悠叹了一声,不知道大理寺到底有什么魔力,连着好几天,顾明恪天一亮就出府,快宵禁时才回来,每天早出晚归,不见人影,就差住在大理寺了。 裴楚月就算有表妹这层身份,也毕竟是个姑娘家,顾明恪天黑后才回府,裴楚月总不能大晚上跑去找顾明恪。她到底抹不开脸,这样一来,她连着许久都见不到顾明恪。 裴楚月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前她虽然对表兄有好感,但绝没有到现在这般入魔的程度。最开始她只是觉得寄住在家里的表兄文弱清秀,安静无争,很惹人怜爱,但是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她对顾明恪越来越着迷,一天见不着对方就坐立不安,有时候什么也不做,仅是看着他的脸就高兴,如果能和他说一句话,那简直走路都是飘的。 裴楚月隐隐觉得这样很危险,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他写字时微微下垂的眼睫,看书时握在卷轴上修长的手,甚至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的样子,都如蛊毒般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按理裴楚月也是大家小姐,从小见过不少贵族儿郎,给她献殷勤的更不知凡几。若是有人对她爱答不理,一次两次后,裴楚月这里就冷下来了。她是裴家的掌上珠,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怎么会自降身价,倒追男人? 可顾明恪偏偏成了例外。他越冷淡,越疏远,裴楚月越不能自拔。他穿着白衣、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天生就该站在云端,看着芸芸众生为了他疯狂,他自己却身如菩提,明镜无波。 裴楚月叹气,她恋恋不舍朝西苑看了两眼,无奈走向自己的屋子。 裴楚月回屋后,一坐下脑子里就在回放今天的事,越想越低落。表兄和盛元公主站在繁花丛中说话的样子,简直搭配极了。盛元公主刚刚回宫,有貌有势,圣人和天后因为愧疚又对她极为纵容,盛元公主要是想强抢顾明恪,裴楚月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楚月心情愈发不好,她挥挥手,将侍女们都打发出去:“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侍女行礼,悄声退下。裴楚月坐在榻上低落了一会,不期然想起白日长孙三娘说的话。 她说,洛阳最近在流行一种扶乩术,这种扶乩极其准确,无论占卜过去还是未来,都能得到准确答案。裴楚月本来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所谓占卜算命,不过是江湖术士猜出了来客身份,故意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骗钱而已。可是今日裴楚月心情低落,对未来完全失去了掌控感,竟突然寄托起鬼神力量来。 或许,这种办法真的能预测姻缘?反正试一试又不妨碍,裴楚月按着长孙三娘说的办法,找出纸笔,然后拿出一枚清水碟子,在里面倒入朱砂。准备好这一切后,裴楚月想到长孙三娘特意提醒过,这种扶乩术必须在朱砂里掺血,不然不会显灵。裴楚月忍着疼,用绣花针将自己的食指尖挑破,挤了几滴血,混入朱砂中。 朱砂本就是血红的,溶了血后,颜色转深,有种深致的妖异感。裴楚月将掺了血的朱砂兑匀,用笔沾红,按照方位逐渐写下天干地支。 最后,裴楚月用浓浓的朱砂画了阴阳两极,阳代表是,阴代表否。做好这一切后,裴楚月用笔枕将针支起来,和着手,虔诚道:“大仙在上,信女诚心祭拜,请大仙为我解惑。” 这根绣花针就是刚才裴楚月用来挑破自己指尖的那枚,针浮在支点上,微微颤动,针尖还残留着鲜红的血。 裴楚月说完祷告词后,就提问道:“我是不是一个娘子?” 说完后,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裴楚月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将眼睛支开一条缝。四面窗户是关着的,屋子里明明没风,可是细针却动了起来,它缓慢移动,最后,针尖停到了阳的方向。 是。 裴楚月震惊了,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她本来是闹着玩的,没想到,竟然真的有神通! 裴楚月又惊骇又震撼,她收起来轻慢之心,端端正正拜了一拜后,又问:“我是否是裴家嫡女?” 针尖不动。 是。 裴楚月转了转眼睛,想到一个点子,悄然换了问法:“我是否有弟弟?” 仿如静止一般的绣花针动了,它慢悠悠旋动,裴楚月几次担心它会停下,然而它走的磕磕绊绊,最终,还是稳当当地停到阴的方位。 否。 这回裴楚月彻底信了。她对面前的针肃然起敬,没想到玩闹一般的扶乩,竟真有无边神通。裴楚月压抑住心中的波澜,小心问:“我和表兄,是否会成婚?” 细针没有动,正指着阴极。裴楚月狠狠怔了一下,她马上反应过来,敲了下自己脑门,懊悔道:“瞧我,都忘了占卜要问的准确。我有那么多表兄,大仙怎么知道我指的是谁呢?” 裴楚月重新行礼,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询问道:“大仙,请告诉我,我是否会和表兄顾明恪成婚?” 这次,指针缓慢地动了。裴楚月立刻屏息盯着,然而指针穿过阳极,并没有停下,反而继续往前转动着。最终,它在裴楚月震惊的目光中,正正停到了阴。 不会。 裴楚月盯了很久,确定这次再没有问错,顿时失力,颓然坐到地上。连百试百灵的大仙都这样说,她和表兄,真的不可能了吗? 裴楚月不死心,执拗地问:“我不服。若他不娶我,那他会娶谁?” 细针许久未动。裴楚月心里渐渐落空,是啊,她这个问题没头没脑,连名字都没有说,即便大仙知道,又该如何告诉她呢?裴楚月委顿在地上,没精打采,她正打算放弃,突然将指针微微波动,竟然动了。它颤巍巍地旋转,走走停停,似乎很不确定。可是最终,它没有指向任何一个答案,而是停在了正中。 阳代表是,阴代表否,停在中间算什么?裴楚月皱眉,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裴楚月趴到桌子上看,研究良久,都看不懂这个结果。她尝试着去算干支,却始终不解其意,最终只能遗憾作罢。 裴楚月记得之前长孙三娘说过,扶乩仙虽然准,但不是无限提问的。请扶乩仙每次都需要比上次更多的血,而且一天最多只能问五次。裴楚月浪费了一个问题,现在五次正好够了。 裴楚月以为是今日的问题问完了,所以结果才不再准确。她并没有注意到,细针指的地方,是正北。 · 洛阳正北方,紫微宫,德昌殿。李朝歌从净房沐浴出来,天色已晚,她换了 身衣服,穿上了宽松舒适的家常装扮。宫女给李朝歌挑亮了灯,问:“公主,您要看书吗?” 以前李朝歌一回来就翻卷宗,宫女习以为常,以为今日还是照例。李朝歌点了下头,突然想起什么,说:“不用拿舆图了,把律疏取来。” 以前李朝歌忙着筹备镇妖司,每天都在翻舆图、地理志、六部记录。但是今天她被顾明恪嘲笑,瞬间激起了李朝歌的好胜心。谁说她不懂律法,她只是懒得看而已!今日她就把律疏学懂,狠狠打顾明恪的脸。 李朝歌雄心勃勃,下定决心要让顾明恪好看。真以为她看不懂律疏吗?她只是给大理寺留点面子,要不然,大理寺那群老古董就该失业了。李朝歌信心百倍地翻开律疏,过了一会,她的表情逐渐迷惑。 律疏中为什么要写废话,杀人偿命,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篇幅赘述,还反反复复写得十分拗口?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他们写出来就让人看不懂? 李朝歌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紧,刚才她好像看过这句话,为什么又出现了?这又是什么东西,和之前有什么区别?才翻了小半本,李朝歌就完全晕了。 李朝歌粗暴地合上卷轴,随便绕上系带。算了,她可能真的不懂。看来大理寺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的,这种叽叽歪歪的事情,让他们去倒腾吧。 宫女进来换水,瞧见李朝歌烦躁地将书卷好,连起身走两步都懒得做,直接伸手,将卷轴投掷到书篓里。公主倒扔的很准,但是,这是律疏啊。要是让大理寺众卿看到,指不定得气的晕过去。 宫女放好茶水,提裙跪在书篓旁,将书卷一一抱回原处。回来后,宫女以为李朝歌看累了,说:“公主,您要是累了就歇一会吧,前几日您成天往外跑,也该好好休息几天了。后日东阳长公主设赏花宴,公主要准备衣服吗?” 李朝歌听着拧眉:“怎么又有宴会?前几天不是刚办过一个赏花宴吗?” “那是淮安王妃办的赏春宴,这次是东阳长公主的赏花宴。” 真是麻烦,李朝歌想也不想,回绝道:“不去。” 宫女犹豫了一瞬,轻声说:“公主,东阳长公主是诸公主王妃之首,在宗室里很有地位。您先前就推过一次东阳长公主的邀约,若是这次再推,长公主恐怕会不高兴。” 李朝歌努力想了想,还是毫无印象。宫女见状,提醒道:“在渑池行宫的时候。” 李朝歌终于想起来了,在紫桂宫时,东阳长公主拉了一帮女眷去狩猎。那时候李朝歌刚刚恢复身份,东阳长公主兴许是示好,给李朝歌也送了封帖子。可惜李朝歌嫌弃她们水平次,就没去。 宫女在旁劝道:“东阳长公主的宴会非常有名,每次宴会都非常盛大不说,还会邀请许多世家名流,王孙公子俱会出席。东阳长公主的请帖千金难求,东都娘子们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呢。公主,您已到婚龄,去看看也无妨。” 拒绝第二次确实挺不给面子,但是,东阳长公主有没有面子,关李朝歌什么事呢?李朝歌正要拒绝,突然听到宫女说“世家名流”,李朝歌顿了顿,问:“顾家也会去?” “顾家夫人暂住裴府,应当会随着裴相家一起去。” 顾裴氏会去,不必想,顾明恪一定会被绑过去。李朝歌瞬间改主意了,她笑了笑,点头道:“好,准备衣服,我也去。”:,,. 第47章 东阳 东阳长公主府,香车盈道,权贵如流。 顾明恪走在朱红绮绣的长公主府中,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旁边的公子听到,调侃道:“顾郎,今日要来许多女郎,各个都年轻貌美,玲珑可爱。如此盛事,你叹气什么?” 就是因为宴会,顾明恪才要叹气。他本来不打算来,奈何顾裴氏魔怔了一般,自己参加就罢了,还非要拉着他。顾明恪推辞无果,又不能公然忤逆名义上的母亲,只能被迫参加。 现在还未开宴,但是往来的客人已经有许多了。女郎们或单独或结伴经过,走过来时,一定会停下来好生看一看顾明恪。他们这一路走走停停,同行的人有点酸,偏偏顾明恪本尊一副冷冷淡淡、毫无兴致的模样,众人受不了了,半开玩笑说道:“顾兄,这是长公主的宴会,你怎么看起来很不情愿的样子这一路女郎都在看你,如此艳福,羡煞人等,你为何无动于衷?” 旁边的人听到,笑道:“盛元公主独钟顾郎,有公主皓月在前,其他萤辉在顾郎眼里,可不是无动于衷吗?” 提起盛元公主,众人一起笑了。有不明白因果的人,一头雾水地问:“怎么了?盛元公主和顾郎有什么关系?” “这我们哪儿知道。”世家郎君们哄笑道,“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那得去问顾郎。” 最近顾明恪听多了类似的调侃,大理寺众人开玩笑就罢了,来参加宴会也不消停。顾明恪不知道第几次解释道:“我和盛元公主只是君臣关系,上次不过是谈公务,除此之外并无私人交情。” 郎君们一起起哄,纷纷道:“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儿吗,还谈公务,这么敷衍的借口,谁信?我们懂,最难消受美人恩,李家的公主们确实不好招架,裴郎,你说是不是?” 他们把话题扯到即将晋升驸马的裴纪安身上,顿时一片哄笑。历来尚公主都不是个轻松活,而李家的公主们尤其不轻松。一派大笑中,唯独顾明恪和裴纪安没有笑。裴纪安笑不出来,他想到自己和李常乐的赐婚圣旨,不知为何竟毫无期待。而顾明恪是不理解,他不知为何众人会误解他和李朝歌,但他已经解释过,既然他们不信,顾明恪也不会说第二遍。 众人说笑完了,过了嘴瘾,就继续往前走。一个郎君看了眼时间,说道:“快走吧,宴会快要开始了,我们还得去给主人家请安。” 这次宴会是东阳长公主主办,他们既是客又是晚辈,到场后总得给东道主问个好。郎君们转移了话题,顺势说起宴会的事情:“今日有谁要来?听长公主说,这次邀请了许多宗室女眷。” “不知道。不过广宁公主肯定要来,刚才我在门口看到车架,好像盛元公主也来了。” 盛元?顾明恪脚步一顿,当即转身就往回走:“你们先去,不必说我来了。我待会单独去给东阳长公主请安。” “哎……”众男郎一齐叫唤道,“都快到了,你走什么呀?” 他们话没说完,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清正响亮的叫喝:“顾明恪,你给我站住!” 世家郎君们惊讶地回头,看到不远处回廊站着一个女子,一身朱紫,眉目含霜。现在,他们终于知道顾明恪为什么要走了。 顾明恪听到李朝歌也在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他赶紧回避,然而还是晚了。顾明恪听到李朝歌的声音,极无奈地呼了口气,慢慢转身:“盛元公主。” 回廊挂着竹帘,流苏在风中轻轻晃动。李朝歌站在檐下,冷冷看着他们一行人,准确说,是他们中的顾明恪。李朝歌今日穿着一身青蓝色上襦,下系墨紫色六幅长裙,裙子上绣着大团的缠枝牡丹,臂弯中挂着黄色披帛。这一身浓墨重彩,张牙舞爪,瞬间从周围粉粉嫩嫩的少女中独立出来。其他女郎们来赴宴,各个把自己打扮的活泼水灵,青春可爱,李朝歌倒好,身着深紫近黑的长裙,脸上冷若冰霜,不像是来赴宴的,更像是来砸场子的。 李朝歌穿过长廊,墨紫色的裙摆扫过木阶,四周的花瓣仿佛被惊动了一般,簌簌落下。李朝歌目光明亮锐利,目标明确,直接冲着顾明恪而来,颇有些气势汹汹、秋后算账的架势。 李朝歌今日来还真不是为了赴宴,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镇妖司成立迫在眉睫,而顾明恪却胡搅蛮缠,不肯放人。李朝歌前世逼供过许多人,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名将都熬不过她刑讯,李朝歌就不信了,她会啃不下顾明恪这块硬骨头。 李朝歌那股妻子找负心丈夫算账的气势太强烈了,周围郎君不由后退几步,将顾明恪身边空出来。李朝歌停在顾明恪身前,眼含锋芒,咬牙问道:“顾明恪,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见我?” 其他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目光不断在顾明恪和李朝歌身上梭巡。顾明恪看着倒很镇定,他不闪不避地注视着李朝歌眼睛,说:“公主难得出宫参宴,臣不想惹公主败兴,故退避一二。” 李朝歌笑了,难得,他也知道他败人兴致。李朝歌挑挑眉,似笑非笑道:“顾郎君倒有自知之明。上次那件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周围人纷纷竖起耳朵,上次那件事情?什么事情啊? 顾明恪没有在意周围人的反应,他想都不想,矢口否决道:“绝无可能。” 李朝歌冷笑:“那你是执意和我作对了?” 顾明恪亦冷漠强硬,不为所动:“是你无理在先。” 四周偷听的人顿时瞪大眼睛,露出一副猝不及防吃了口大瓜的表情。这还说没私情,盛元公主一副质问的口吻,而顾明恪却说,是盛元公主无礼在先。 天哪,他们都进行到哪一步了? 顾明恪说完后,压根不关心李朝歌答应不答应,他微微颔首,折身便往回走。李朝歌被气得不轻,快步追上去,两人的身影纠缠着,很快远去。 等顾明恪和李朝歌走远后,郎君们忍不住和周围人交头接耳,窃窃问道:“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 众人交换眼神,这是在长公主府上,他们不好直说公主的私事,只能隐晦笑道:“公主对顾兄当真热情。顾兄好艳福。” 可不是么。其他男郎啧啧称声,不知道是酸还是羡慕,说道:“盛元公主虽然长在民间,但是行事直白,快意恩仇,爱和恨倒毫不掩饰。她第一次看到顾兄就表露出不同,之后每一次都主动上前。这样大大方方、敢爱敢恨的做派,倒也爽快。被这样的人喜欢,应该会很幸福吧。” 男郎们没接话,相对叹气。美人谁不喜欢,而且盛元公主身份高贵,性情磊落,腰细腿长,还有一身捉摸不透的武艺。被这样的美人追逐,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呢?盛元公主的喜欢太过直白,如同飞蛾扑火,轰轰烈烈,不顾一切,这样的感情会灼伤自己,但是换一个角度,如果被这样的感情包围,那应当是极有安全感,又极其上瘾的吧? 羡慕了,可惜不是他们的。 顾明恪被美人撬走了,但东道主还是要拜会的。剩下的郎君 们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抱怨:“为什么盛元公主没看上我?我也风华正茂,尚未订婚,家世和顾明恪不相上下。官职我六品,他从六品,我还要略高一筹。我们两人没有差很多,为何偏偏是他?” 周围男郎们听到,起哄道:“醒醒吧。你和顾郎家世官职是差不多,但谁说公主看上的是顾明恪的官职?你想想顾明恪那张脸。” 说话的郎君回想了下顾明恪的长相,良久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恨恨叹气:“难道盛元公主如此肤浅,看人只看脸吗?” 显而易见,是的。皇帝和天后都喜欢好看的人,同一批入仕新人,长得好看的明显升官快。到了盛元公主,她简直是皇室颜控的集大成者。 众人又是抱怨又是调侃,裴纪安走在旁边听着这些话,一路都很沉默。 男子们羡慕顾明恪艳福不浅,而女郎们也在羡慕李朝歌。年少而知慕少艾,哪个春闺少女不曾怦然心动,不曾辗转反侧?她们都压在心底不敢暴露,偏偏李朝歌敢直接上手,公开追逐她喜欢的人。 她们觉得李朝歌这样不合礼法,但是又羡慕李朝歌能痛痛快快追寻自己喜欢的东西,亲近自己喜欢的人。在场许多女郎都对顾明恪有心思,但是李朝歌直白地追上去后,其他人反而不好表示了。李朝歌无论如何都是公主,公主有兴趣的人,谁敢染指?如今天下毕竟姓李,世家大族就算有这个实力,也不会公然和皇室作对。 廊庑上郎君们的酸味、女郎们的幽怨溢了一地,事实上,被众人以为打情骂俏的顾明恪和李朝歌,此刻已经快打起来了。 李朝歌简直要气炸,她快步拦到顾明恪面前,抬起眼睛,一字一顿道:“顾明恪,你存心和我为难是不是?” “公主,遇事请先从自己身上找问题。”顾明恪垂眸,淡淡望着她,“是你自己以权谋私,扰乱司法。” “行。”李朝歌没办法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和顾明恪挑明了镇妖司的事情,“既然你冥顽不灵,那我和你直说吧。提莫琳琅出狱是圣人授意,圣人和天后打算成立一个新的机构,名镇妖司,专门网罗天下异人,破解凶案怪案。前段时间的周劭,现在的莫琳琅,都是镇妖司的考核人选。现在,你能放人了吗?” 顾明恪平静地应了一声,点点头,看着李朝歌说:“假传圣旨,以皇权干预司法,又加一条罪。” 李朝歌眯了眯眼,咬着牙说:“我真的有皇帝首肯。” “那你拿到皇帝的亲笔书信再来吧。” 顾明恪说完,绕过李朝歌就往后走。李朝歌安安静静站着,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毫无预兆出手,握着拳头向顾明恪袭去。 她对美人总是宽容很多,但顾明恪实在太过分了,他这张脸都救不了他。 顾明恪脚步未动,身姿微微后退,抬掌稳稳接住了李朝歌的拳头。然而这只是一个虚招,李朝歌另一只手立刻接上,顾明恪一手背在身后,单手格挡,准确接住了李朝歌每一次攻击。 李朝歌用双手,而顾明恪只用单手,这一点顾明恪略胜一筹。但李朝歌也成功把他逼离了原位,双方算是各有胜负。 顾明恪手臂上使了力气,将李朝歌两只手重重压下。他眼中略带了威压,冷冷看向李朝歌:“还敢动手,你真是无法无天。” 李朝歌使力抽回自己的手,发现竟纹丝不动。李朝歌自小学武,自己有多大力气她是知道的,成年男人都经不住她一拳,而顾明恪单手就能压住她两只手臂。 他看着清瘦,力道却惊人。而且他刚才的格挡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明显没有使出全力。这样的人,若说不是从小习武,李朝歌根本不信! 李朝歌在手臂上注入真气,加大力道和顾明恪对峙。两人谁都没动,李朝歌缓慢抬起侧脸,她的眼睛线条优美,眼角上挑,泪痣勾魂摄魄,美艳而英气。她看着顾明恪,唇角轻轻一勾:“顾公子,你这样,可不像是一个病弱之人。” 顾明恪不为所动,平静而淡漠地看着她:“我本不欲为难你。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说着,他的眼睛极淡地朝下瞥了一眼,示意道:“放手。” “我偏不!”李朝歌这个人就是喜欢挑战不可能,她察觉到一些门道,笑着说,“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就去杀了裴纪安。我动不了你,总能动得了他。我就不信,你能一整天跟着他。” “你敢?” “你试试我敢不敢。” 顾明恪冰冷地看着李朝歌,李朝歌反而平静下来,有恃无恐地笑着。以顾明恪的能耐,就算他现在只剩十分之一的功力,也绝不会被一个凡人威胁。偏偏,贪狼能。 他确实无法全天十二个时辰跟在裴纪安身边,李朝歌如果真存了心思鱼死网破,顾明恪不可能防得住。顾明恪实在无法想象他回到天庭,对萧陵说,他任务失败了,贪狼又死了,让萧陵第三次启动须弥镜。 顾明恪是天尊之首,他不在乎身外虚名,但不代表他能接受这种耻辱。 顾明恪和李朝歌对视,两人近乎静止。凝滞中,花厅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惊慌失措,刺耳非常。 李朝歌脸色顿时变了,她倏地回头,见后方女子宴会的地方,隐约传来一丝死气。 李朝歌着急,想走发现自己手被控制着,没好气地瞪了顾明恪一眼:“放手!” 北宸天尊离群索居、冷心冷情多年,此刻也有些无奈了。是李朝歌先挑事,现在反倒让他放手? 顾明恪懒得和她多说,顺势放手,李朝歌立刻提着裙子朝后方跑去。顾明恪整理了一下因为打斗而显得有些杂乱的袖摆,随后跟上。:,,. 第48章 许愿 公主府正堂,几位郎君在前面拜谒东阳长公主,高子菡拉了几个相熟的几个小娘子坐在侧厅里,自己说话。 高子菡是东阳长公主的独女,上面仅有一个兄长。东阳长公主的儿子资质平平,女儿却非常漂亮伶俐,故而长公主十分宠爱这个女儿,最近这几年宴会上更是大力强推,颇有让女儿接自己班的架势。 东阳长公主嫁给了长孙皇后的舅舅高氏一族,多年来和长孙家走得很近,再加上她自己喜欢招揽宴会、铺张排场,宗室公主王妃们不欲相争,都暗暗让着东阳,所以东阳长公主才稳坐东都交际第一人的位置。 东阳长公主以宗室女眷之首自居,高子菡作为长公主最宠爱的女儿,同样袭承了母亲的虚荣和好交际。她心高气傲,行事张扬,平时只和有身份、有地位的娘子玩,若是一个女郎出身高贵却脑子空空,谈吐庸俗,那也是入不了高子菡的眼的。 此刻被高子菡拉拢在侧厅里的,每一个都精挑细选,这其中有裴家嫡女裴楚月,长孙家的两个女儿长孙三娘和长孙五娘,太子太师的孙女曹岫,还有出宫参宴的广宁公主李常乐。 本来还有李朝歌,但是李朝歌坐了没一会,就寻借口走了。高子菡本来是看不上这位在民间长大的公主的,奈何母亲授意,高子菡便捏着鼻子拉拢一二,没想到李朝歌实在不识抬举,竟然离开了。 高子菡心气多么傲,李朝歌不主动,高子菡也不稀罕去请第二遍。她坐在公主府的侧厅里,专心和另外几人交际。 她们所在的侧厅视野好,隔着围屏,能看到正堂的动静。一伙贵族郎君前来给东阳长公主请安,高子菡亲眼看着裴楚月陡然打起精神,仔仔细细地扫了两遍后,又失望地倾颓下去。 高子菡好奇,她跟着看了看,笑道:“阿月,你的兄长在外面呢,你怎么没精打采?” 裴楚月当然知道兄长来了,正是因此,她才忍不住失落。姑姑千叮咛万嘱咐,后面强行在大理寺告了假,才把表兄拉到赏花宴。按理说,今日顾明恪会和裴纪安一起行动,现在裴纪安前来给长公主请安,顾明恪却不在,多半是被什么人给绊住了。裴楚月想到刚刚离开的李朝歌,心情越发低落。 李常乐也看过来,问:“是啊,楚月,你怎么了?” 裴楚月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心思,便掩饰道:“没什么,我前几日扶乩没扶出好结果,正心里发愁呢。” 一听这个,长孙三娘便笑道:“你也回去试了?怎么样,你问了什么,灵不灵?” 裴楚月半真半假地说:“我倒希望它不灵呢。最开始我用自己的身份问问题,都是对的,结果最后一个,我问我能不能嫁给如意郎君,它却说不能。我还不如不问。” 长孙三娘大笑,用手指刮裴楚月的脸:“不知羞,你竟然偷偷问姻缘!” 裴楚月和长孙三娘是表姐妹,从小打闹惯了,见状毫不示弱,同样呛了回去:“我就不信你没问!” 裴楚月和长孙三娘相互挠痒痒,笑着倒在一起。小娘子们聚在一起,最喜欢这中带着些桃色和灵异的话题,李常乐连忙追问:“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扶乩?” 裴楚月笑够了,回道:“就是上次上阳宫宴,我和公主提到的那中新玩法。公主,我亲自试过了,真的特别灵!” 李常乐顿时来了兴致。李常乐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她表露出兴趣,高子菡怎么会看不懂。高子菡立刻说:“广宁公主没玩过,我们给公主示范一次吧。不过你们也太老土了,占卜只是最入门的,真正好玩的还在后面呢。” “哦?”这样一说,几个小娘子都来兴趣了,“是什么?” 高子菡交友广阔,见多识广,她的消息比裴楚月等人灵通多了。她故意卖关子,等将在场几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后,才说:“前些日子我听一个朋友说,这个大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它不光能占卜未来,只要心诚,甚至能改变命运。” “什么?”几个娘子都是一惊,裴楚月听到可以改变未来,心中动了动:“真的能改变吗?” “当然可以。”高子菡一口包揽,她让丫鬟将扶乩所用的朱砂、碟子等物取过来,轻车熟路摆好方位,说,“大仙能测命,自然就能改命。我听朋友说完后还没试过,正好,我们一起试试。” 高子菡摆好五行方位,用清水将朱砂化开,说:“许愿最多五人,广宁公主没试过,这次就先看着,等下次再让公主来。你们滴几滴血进来,请大仙必须有血才灵验。” 在场除了李常乐,其他几个小娘子都私下试过,对此见怪不怪,很利落地挑破手指,逼了几滴血到朱砂里。李常乐在旁边看着,不由紧绷起来:“这中扶乩术真的安全吗,为什么要加血?” “不知道,外面人传的时候,就说必须加鲜血。”高子菡用帕子把手指抱住,没过一会,指尖的血就凝了。高子菡浑不在意,说:“才这么一丁点血,就当做针线的时候被针扎了一下,没事的。” 李常乐本能觉得不对劲,她紧张起来,说:“我觉得不安全,要不还是算了吧。” 李常乐想打退堂鼓,其余五人却正在兴头上,拉着李常乐道:“公主,不需要你参加,你在旁边看着就行。” 李常乐被人拉住,最后猎奇心压过了警惕,便暂且留在侧厅里。高子菡一副主导人的架势,用朱砂画了方位和符号,指挥众人站好:“阿月,你站过来些,不要挡着光线。好了,现在可以了,曹娘是金位,你先来说。”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落在曹岫身上,曹岫想了想,双手合十,闭着眼道:“祖父最近身体不好,我希望祖父早日恢复健康,长命百岁。” 下一个位置的长孙五娘听到,也合着手说:“我希望阿父的难题赶快解决,不要再成日皱着眉。” 曹岫和长孙五娘说出来的愿望都非常孝顺,在玩闹的场合中格格不入。高子菡一看气氛被带冷,立刻说:“你们两人太无趣了,又不是在家里背书,出来玩还想着这些做什么?还是我来吧,我要变高,成为宴会上最高的人!” 高子菡是玩乐场的老手,她一说这话,其他娘子都笑起来,气氛顿时变得活跃。裴楚月笑道:“这怎么可能?你还没三表姐高呢,就算你长过了三表姐,今日宴会来了许多郎君,你还能比他们高?你这个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 高子菡不在意地挑挑眉,说:“大仙神通广大,谁知道不可能?就是要许这中难实现的愿望才好玩呢,要是平常我们自己就能办到,还请大仙出来干什么?” 有了高子菡开头,其余几人也跃跃欲试。长孙三娘眼睛转了转,笑着说:“那我要怎么吃都不长胖。” 众女哄笑,纷纷打趣长孙三娘,连李常乐都忍不住笑了。长孙三娘笑完后,催促地看向裴楚月:“阿月,快点,该你了。” 裴楚月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她垂眸扫过裙摆,一个无法抑制的想法涌上心头。她是裴家嫡女,父母双全,家庭和睦,钱财、美丽、宠爱她都不缺。她唯一得不到的 ,是心上人。 裴楚月暗暗严肃起来,她端正跪好,闭上眼睛,虔诚地在心中说道:“仙人在上,若您真的有灵,请保佑我能得偿所愿,嫁给表兄顾明恪。” 高子菡等人见裴楚月突然端正起来,十分好奇。裴楚月嘴唇微动,并没有念出声,而是在心里默默许愿。其他几个娘子不允,一起道:“大家都把愿望说出来了,你为什么不说?你许了什么?” 裴楚月摇头,才不肯说。高子菡嚷嚷道:“你骗我们!快说,你许了什么愿望,为什么神神秘秘的?” 这是裴楚月最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和妄想,她怎么会分享给其他几人?她摇头说没什么,其余几人不信,追着裴楚月问。裴楚月不堪其扰,提着裙子从蒲垫上跑开:“我就不说。” 长孙五娘去追裴楚月,高子菡坐在一边指挥,李常乐坐在位置上笑,侧厅里一片欢声笑语。这时候外面走进来几个侍女,附在高子菡耳边说了什么,高子菡点点头,低声对李常乐说:“广宁公主,我母亲叫我。我去去就回。” 李常乐不在意地点头。高子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并没有打扰到正在玩闹的几人。长孙五娘和裴楚月都是娇小姐,没一会两人就累了,相互挽着手回来。她们坐下后,裴楚月惊讶地发现长孙三娘在吃东西:“三表姐,你不是不吃姜饼吗?” 众人回头,发现一眨眼的功夫,半个糕点盘子都空了。她们刚才在看裴楚月打闹,没人吃过东西,也就是说,这些糕点都是长孙三娘一个人吃的。 “我也不知道。”说话间,长孙三娘又把一块红糖姜饼吃完。她嘴上还沾着糕点屑,可是她没有整理自己的仪容,而是将手伸向另一块糕点:“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特别饿,特别想吃东西。” 在场几个娘子都家世不凡,区区糕点对她们来说根本不是事。但是长孙三娘一块接一块地吃,眨眼间一盘子吃完了,她还不尽兴,让侍女再取第二盘来。 堂堂长公主府自然不会吝啬一盒糕点,但是长孙三娘这副吃法把众人吓到了。长孙五娘面含担忧,问:“三姐,你怎么了?你以前不喜欢吃糕点的。” 并非不喜欢,而是喜欢,却不敢吃。她们这些贵族女郎衣食无忧,但是身处名利场中,一言一行都要符合规范,那个千金敢把自己吃的圆润胖乎?大唐以丰腴莹润为美,但是丰腴和胖,显然是两个概念。 长孙三娘也觉得自己不对劲,她从前很克制饮食,这中甜腻腻的糕点根本不敢吃第二块。但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无法抑制对食物的渴望,甚至觉得反正也不会吃胖,多吃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侍女取来新的糕点,长孙三娘不间断地往自己嘴里塞,碎屑洒了一裙子,作为一个闺秀,她这中行为已经很失态了。李常乐觉得不对劲,问:“这个糕点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为什么长孙三娘吃的都停不下来?” 公主府的侍女一听,立刻跪下,战战兢兢道:“广宁公主明鉴,奴婢绝不敢有这中心思。” 在座几位都是尊贵受宠的贵族小姐,东阳长公主有心拉拢她们背后的家族,怎么会给这些娘子上加了料的糕点?李常乐和裴楚月等人惊骇地看着长孙三娘一块接一块吃,到最后狼吞虎咽,已经说得上失仪。裴楚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毛骨悚然。 裴楚月默默靠到李常乐身边,悄声说:“公主,我觉得三表姐不太对。我们叫长公主府的人过来看看吧。” 李常乐正有此意,她站起身,问:“子菡表姐呢?她去哪儿了?” “刚才长公主有事问娘子,娘子去正堂了。” 李常乐点点头,说:“那我去正堂找她。” 裴楚月不敢待在侧厅里,赶紧跑到李常乐身边,说:“公主,我跟你一起去。” 曹岫觉得心里毛毛的,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跟着李常乐出来。长孙五娘也很害怕,但长孙三娘是她的姐姐,长孙五娘没办法,只能留在侧厅等李常乐回来。李常乐三人去正堂,东阳长公主见李常乐进来,笑道:“广宁,我才留着裴郎一小会时间,你这就追来了?” 裴纪安被东阳长公主留下说话,此刻李常乐进门,众人下意识觉得李常乐是冲着裴纪安来的。李常乐现在哪有心思理会东阳长公主的调侃,她脸色极差,低声说:“姑姑,我并不是来找裴阿兄的。子菡表姐呢?” 高子菡?东阳长公主想来起来了,她在殿中梭巡一眼,惊讶道:“我刚才明明叫她过来了。这个孩子真是的,在哪儿磨蹭,怎么还没过来?” 李常乐一听,脸色更差了。裴楚月紧紧攥着李常乐胳膊,声音都开始颤抖:“长公主,我们刚才和高娘子待在一块,她一炷香前就出来了。” 什么?东阳长公主脸色也严肃起来,她叫人过来,沉着脸道:“来人,快去找娘子,不管在哪儿,找到了立刻带她过来。” “是。” 裴纪安见李常乐和妹妹脸色都不好,问:“楚月,广宁公主,到底怎么了?” 裴楚月嘴唇发白,不断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李常乐脸色也是煞白的,她欲言又止,最终断断续续说道:“我们刚才……玩了最新流行的扶乩。我们只是玩闹,并没当回事,但子菡表姐许愿之后,就不见了。” 裴纪安听到扶乩这两个字的时候就觉得不妙,他连忙问:“高娘子许了什么愿望?” 李常乐皱着眉,努力回想:“我记不清了,好像和高度有关……” 李常乐话音未落,外面猛地传来一声尖叫,正堂里的人一起被吓了一跳。东阳长公主莫名打了个冷战,她快步跑到门口,见公主府最高的一处阁楼上,一个女子不断往上走。下面不少丫鬟婆子呼唤,她都置若罔闻,只一门心思往高处走。 她终于走到了最高的一层楼,她四处看看,实在没有更高的地方,便解下自己的披帛,爬到围栏上,悠悠往房梁上吊。东阳长公主看清那个人后,腿脚一软,险些当场摔倒。 裴纪安就站在不远处,见状连忙扶住东阳长公主。东阳长公主好容易站稳,她头晕眼花,几乎连立都立不住:“子菡,你在做什么?” 高子菡像是没听到四周的动静一般,动作机械麻木,根本不像是有神志之人。裴纪安心知高子菡恐怕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他示意侍女将长公主扶好,自己快步朝阁楼跑去:“楚月,广宁公主,你们保护好自己。我去看看高娘子。” 裴纪安快步跑向阁楼,快接近阁楼时,迎面遇上李朝歌和顾明恪。两拨人险些相撞,裴纪安猛地停下,相比之下李朝歌就灵活多了,她嫌弃地躲开裴纪安,冷冷瞥了他一眼,多余的话一句没有,直接走向围观群众。 李朝歌目光飞快从楼下聚集的人群中扫过,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高子菡的侍女已经吓哭了,她们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子说要回房取东西,打发我们离开。等我们再发现,就见娘子一个人跑到了阁楼上,怎么叫都不理,而且把门窗都锁住了。” 家仆侍卫不断地撞门,可惜毫无用处。李朝歌一楼门窗被人用法术封住了,想自然打开绝无可能。李朝歌后退一步,和顾明恪一起看向重重楼上。 高楼上高子菡摇摇欲坠,她踩在栏杆上,摇摇晃晃地用披帛打结,每一阵风吹过,她的身体就要晃一晃,可把下面的人吓得不轻。楼下呼唤声一阵接着一阵,东阳长公主等人也跑过来了,她一看到这副景象,痛呼一声我儿,险些晕厥。 李朝歌没时间听她们哭哭啼啼,高子菡身上有死气,显然是被什么东西俯身了,再不救人高子菡性命危矣。李朝歌回头,直接问道:“刚才你们做了什么?” 裴楚月都快吓哭了,她一看到顾明恪,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说:“表兄,高娘子和三表姐突然就变成那样,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了。我好害怕。” “冷静些,哭没有用。”顾明恪平静理智地看着裴楚月,问,“在此之前,你们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裴楚月抽噎着,声音逐渐变低,“高娘子和表姐请了扶乩,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扶乩……行了,李朝歌明白了。她暗叹一声,心道这群小娘子一个比一个弱,胆子倒是大的出奇,连这中东西都敢请。请神容易送神难,召唤来了,想送走可不容易。 李朝歌懒得质问,事情已经造成,再指责她们也无用。李朝歌二话不说,直接问东阳长公主:“这里有什么趁手的兵器吗?” 东阳长公主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一时没听懂李朝歌的问题:“什么?” 看她们迷惑的样子,不像是家里常备防身工具的样子。而这时,楼下又传来尖叫。李朝歌抬头,发现高子菡已经把结打好,自己将脖子伸了进去。 楼下女眷哭叫成一团。李朝歌沉着脸,从旁边女子的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随手将自己的头发系好,就助跑两步,轻轻一跃跳到阁楼屋檐上:“来不及了。我去上面救人,你守住外面。”:,,. 第49章 女鬼 长公主府的侍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发髻一松,长发悠悠落下,而眼前掠过一个人影,盛元公主如惊鸿一般,在瓦檐、栏杆上来回借力,轻巧地攀上近乎垂直的楼宇,眨眼间就到了三层。 众人抬头,只看到一抹墨紫色的身影左右跃动,像一只灵巧的蝴蝶,倏忽就逼近悬在半空的高子菡。 所有人都被这副场面震住了,无论男女,此刻都抬着头,大气不敢喘。李朝歌在楼阁四角的鸱首上轻轻一踏,借着冲劲飞上最高层,正好一阵风吹过,花瓣飞舞着飘过阁楼,李朝歌的裙裾在风中拂动。李朝歌随手拈住一枚花瓣,在其中注入真气,倏地一声朝高子菡脖颈上的绫帛弹去。 在真气的加持下,柔软的花瓣变得坚硬,边缘像金属一样纤薄锋利。花瓣在披帛边轻轻一划,上好锦缎做成的衣料应声而裂,高子菡的身体重重一晃,从半空中掉下来。 高子菡只觉得自己被吊在黑暗中,脖子上的窒息感越来越重。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唯独能听到死亡的滴答声逐步向她靠近。浑浑噩噩中,忽然有一阵风袭来,那一瞬间仿佛天光刺破阴霾,外界的声音、色彩一起朝她涌来,高子菡看到了明媚的阳光,清澈的天空,也,馥郁的繁花。 她认出来了,这是她们家的园子,久负盛名的东阳长公主府。春光如此美丽,她却一个人吊在高处,孤零零地看着别人的热闹。一阵风吹过,粉白色的花瓣被卷入天空,洋洋洒洒,高子菡看到一袭深紫色的身影踏着花瓣而来,倏忽跃到她眼前,凌空和她对视。 风卷过对方盛大的裙角,远处的楼阁和佛塔刹间成了她的背景,仿佛传说中下凡的神女,前来搭救人世间的苦难。高子菡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觉得脖子上一松,她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一头朝下栽去。 高子菡吊在楼阁边缘,绳子断裂后,高子菡的身体没有依撑,直接往朝栏杆外摔去。这可是三层高楼,楼下又爆发出一阵尖叫,李朝歌伸手拽住高子菡的胳膊,另一手射出披帛,在楼柱上绕了一圈,有惊无险地落回楼层。 东阳长公主站在地面上,一颗心时而上时而下,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李朝歌带着高子菡回到楼上,很是松了口气,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清风吹过,东阳长公主后背发冷,全身脱力,腿脚一软就朝地上摔去。长公主府的侍女慌忙扶住,惊慌道:“长公主,您怎么了?” 东阳长公主眼前一阵阵发黑,嘴唇颤抖,良久无法说话。地面上的人都被东阳长公主的动静吸引,一窝蜂围过来。人潮从顾明恪身边涌过,顾明恪不为所动,如静止般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上方。 众人都忙着照看长公主,顾明恪却突然说:“她需要一把武器。” 裴纪安刚才也全程盯着李朝歌,他看到李朝歌跃上高楼、成功救下高子菡后就放了心,他收回视线,打算去照应其他女眷。李朝歌通晓武艺,皮糙肉厚,她不会有事,但其他女子却不行。裴纪安走出两步,恰好听到顾明恪的话,惊讶地回头:“你说什么?” 顾明恪没有回答,他伸手,对着经过的公主府侍卫说:“把刀给我。” 公主府的侍卫怔了一下,习武之人武器离身是大忌,但是这一刻他看着顾明恪的侧脸,根本没有思考,就乖乖解下刀具,毕恭毕敬地放到顾明恪手中。等顾明恪走后,侍卫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给刀做什么?他是长公主府的侍卫,为什么要听一个无名无势的表公子号令? 侍卫想不通,可是在刚才那一瞬间,他面对顾明恪时根本不敢迟疑。仿佛面前的人有着号令千军万马的权力,芸芸众生站在他面前,天生就该听从他的调遣。 裴纪安看着顾明恪从他面前走过,裴纪安愣了一下,下意识道:“表兄,阁楼门是锁的,外面人打不开的。” 刚才那么多身强体壮的家丁撞都撞不开,要不然,长公主府的人何至于站在楼下,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上吊?然而顾明恪置若罔闻,直接朝大门走去。裴纪安正要再喊,见顾明恪停在门口,用刀柄在门上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裴纪安愣怔当场,良久反应不过来。刚才他也试过,明明打不开的,为何顾明恪一推就推开了?裴纪安想到高子菡已经被救下来,兴许是鬼神离开了高子菡的身体,所以门口的封印也跟着失效了。裴纪安想跟进去看李朝歌的状况,那只鬼不知道躲在哪里,她一个人待在楼里,未必安全,然而身后女眷的叫嚷声乱成一团,裴楚月吓得直哭,连李常乐也惶惶不安,无助地喊道:“裴阿兄。” 裴纪安的脚步顿住,前面是安静的阁楼,里面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光看着就让人觉得危险。而身后,是柔弱无依的妹妹和李常乐。 裴纪安犹豫的功夫,顾明恪的身影已经转过楼梯,很快看不见了。裴纪安亲眼看着那袭白衣远去,第一次觉得,这短短几步路是如此漫长。 裴纪安最终还是转身,回去安慰吓坏了的裴楚月和李常乐。李朝歌身上有武艺,足以自保,但裴楚月和李常乐不行。 三层阁楼上,李朝歌把高子菡救下后,也悄悄提防着那只“鬼”。果然,高子菡在地上躺了一会,颤巍巍地睁开眼睛,虚弱地问:“我这是这么了?” 李朝歌半跪在她身边,刚刚试探过她的鼻息。闻言,李朝歌淡淡道:“你现在离开她的身体,还能留个全尸,有机会投胎。” 高子菡看着李朝歌,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李朝歌没有说话,她倏地将藏在柱子上的披帛收回来,手腕一转就要往高子菡身上绑。刚才还气若游丝的高子菡瞬间变得凶煞,她眼睛瞪大,五指一张就长出长长的青色指甲,直接朝李朝歌脸上抓来。 李朝歌用披帛缠住她的手腕,避开她的指甲。有了这片刻的缓冲,李朝歌也从地上站起来,和女鬼拉开距离。那只鬼附身在高子菡身上,不管不顾,疯了一般扑向李朝歌,尖锐的指甲不断朝李朝歌脸上抓。李朝歌心想都变成了鬼,为什么打架还和凡间泼妇一般,尽往人脸上抓。 女鬼长出指甲后,攻击距离延长好大一截,李朝歌没有趁手的武器,只能在披帛中注入真气阻拦,虽然没落了下风,但也没法反攻。那个女鬼如入了魔般执着于李朝歌的脸,口中还在不断喃喃:“我天生属于高处,我要站在万人之上,绝不能有人比我更美。” 李朝歌且战且避,听到这里微微皱眉。什么意思?这个女鬼特意跑到最高层上吊,现在还喃喃“高处”,这是何意? 楼下也发现上面又生变故了,他们看到曾经端庄高贵的高子菡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攻击人,都吓得魂不守舍。裴家的丫鬟婆子立刻围住裴楚月,宫女也慌忙护着李常乐离开:“高娘子被鬼俯身了,公主,这里危险,我们赶快回宫。” 其他家族的小娘子想要离开,而长公主府的人呼天号地,不断喊着高子菡的名字。地面上乱成一团,裴纪安在人群中紧紧皱着眉,他终于知道,刚才顾明恪为什么要说她需要一把武器了。 鬼竟然一直藏 在高子菡身上。那李朝歌没有带刀剑,一个人面对厉鬼,岂不是很危险? 裴纪安回头望去,见高高楼宇上,一抹紫色的身影一晃而过,后面高子菡紧随而上,看形势并不乐观。裴纪安担忧不已,而身边的裴家奴仆还在不断催促:“大郎君,我们快走,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我们要赶快护送娘子回家。” 裴纪安两厢为难,一边是妹妹,另一边是李朝歌。他不能抛下妹妹离开,但让他不管李朝歌死活、心安理得带着裴楚月离开,他又过不了内心这一关。裴纪安踌躇间,隐约见楼层上又多了一个人。楼宇描金涂朱,色调沉沉,对方一袭白衣,站在深暗的木制阁楼上格外明显。 裴纪安心里又是惊讶又是失落,那是顾明恪,没想到,竟是他去往李朝歌身边。这时候下人不断呼唤,裴纪安被裹挟着离开。走出很远,裴纪安回头,见高高的楼阁上,一对男女并肩而立,而他,混在逃跑的人群中,狼狈又匆忙。 以顾明恪的眼力,不至于看不出“鬼”在哪里。他知道李朝歌必有一场大战,本着道义原则,他送了把刀上楼,对李朝歌喊道:“接着。” 顾明恪本来可以从楼下施法,直接将武器送上来,奈何他现在的人设是个病弱公子,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做这么高调的动作,只能自己跑一趟。女鬼看到李朝歌的帮手上楼后,察觉到危险,不想让李朝歌接住武器。然而在场一个是顾明恪,一个是李朝歌,两人都身经百战,怎么可能被一个女鬼截住武器? 李朝歌转身一脚踢在女鬼腰上,她这一脚毫不掺假,女鬼踉跄好几步,狼狈地摔到在地上。李朝歌收回腿,一抬手,正正好接住了顾明恪抛来的长刀。 李朝歌活动活动手腕,手握在刀柄上,缓缓拔开。剑刃在李朝歌脸上打出一道冷光,李朝歌的眼神冰冷坚定,杀气四溢。女鬼意识到不妙,猛然扑向顾明恪,想拿顾明恪当人质。 这个男子上楼将武器扔给李朝歌,自己却不动手,可见是个弱的。女鬼本以为会遇到阻拦,她都准备好了后招防备李朝歌,然而李朝歌站在原地没动,面前的男子也没动。 女鬼正觉得奇怪,她抬头望向面前的男子,毫无预兆撞入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平静淡漠,宝相庄严,悲悯之下仿佛掩藏着毁天灭地的杀机。女鬼双瞳重重一痛,她尖叫一声,立刻捂住自己眼睛,痛苦地嚎叫着。 而这时,背后的剑也袭来了。女鬼双瞳流血,根本看不清后面的人影,她凭着本能挡了一下,然而她没想到兵器是虚招,藏在剑风后的真气才是实招。女鬼的本体被重重打了一下,她凄厉地鸣叫一声,突然挣脱高子菡的身体,化成一道青烟遁离。 没有女鬼支撑,高子菡的身体软软朝地上倒去。李朝歌和顾明恪相对站着,听到高子菡倒在地上,后脑在木板上磕出“哐”一声巨响。 李朝歌沉默片刻,惊讶地问:“你怎么都不扶一下?” “你不也没扶么。” “我以为你会扶!”李朝歌颇为无语,高子菡离顾明恪那么近,是个人都会搭把手,谁知道顾明恪竟然不动,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高子菡摔到地上。那么重一声响,李朝歌听着都疼,希望高子菡没有被摔傻。 李朝歌无语极了,赶紧蹲身去查看高子菡活着没。幸而还有气,没被摔死,顾明恪也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说:“我来救人,你去追那只厉鬼。” “好。”李朝歌也忙着去抓鬼,她站起身,手臂在栏杆上轻轻一撑就灵巧越过。顾明恪看到,无奈地指了下身后:“后面有楼梯。” “太慢了。”李朝歌话音刚落,人已经从三层高楼上一跃而下。阁楼下尚未散去的人瞧见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哇地尖叫。李朝歌如一片落叶般轻巧落在地上,她眼角瞅到什么人,将自己头发上的簪子拔下,随手插到对方发髻里,说:“谢谢你的簪子。” 被道谢的侍女都懵了,她呆呆地摸了下自己鬓边的发簪,一颗心砰砰直跳,良久说不出话来。李朝歌归还发簪后,没有理会周围一惊一乍的人群,认准一个方向,飞快奔去。 那只女鬼被李朝歌打伤,一路上泄露出不少气息,李朝歌循着死气,逐渐逼近。李朝歌感觉到女鬼就在附近,但是等她追过去时,看着眼前重重人影,一瞬间愣住了。 东阳长公主今日广邀宾客,来者各个身份不凡。越位高权重的人越惜命,他们一听说后院闹鬼,立刻让人备车备马,宴会也不参加了,当即就要回府。如今长公主府大门被各式各样的马车堵住,奴仆部曲的声音乱成一团,谁都没法出门。 眼看马车出不去,很多女眷放弃身架,下车自己走,好歹先离开这个闹鬼的地方。各家夫人、小姐混成一团,李朝歌看着这么多女眷,头都晕了。 她冷着脸上前,一个个拉过来认。奈何门口人实在太多了,这么多女人挤在一起,阴气驳杂混乱,李朝歌实在认不出来鬼藏在谁身上。 女眷们忙着逃命,被李朝歌拉开后,一个个怨声载道。动静很快传到裴家的马车前,裴纪安护着裴楚月和李常乐往外走,听到后方骚动,他一转身,看到李朝歌,很是怔了一下。 李朝歌出现在这里,说明她没事了。裴纪安长松一口气,道:“公主,你没事就好。” 李朝歌此刻哪还有心思搭理旁人,她深吸一口气,在声音中含了真气,高喝道:“都站住。有鬼藏在你们之中,未经盘查,谁都不准离开。” 然而这群权贵逃命心切,谁肯听李朝歌的话。李朝歌屡次阻止都没用,她眼睛一晃扫到裴楚月,都吃了一惊。 “你手上是什么?” 裴楚月正如惊弓之鸟,一听到李朝歌的声音,立刻把自己的手藏起来。她躲在裴纪安身边,害怕地揪住裴纪安衣摆:“阿兄。” 裴纪安下意识护住裴楚月,他看向李朝歌,不由含了警惕:“公主,你想做什么?” 裴纪安记得分明,上一世,裴楚月就是死在李朝歌手中。李朝歌见他们磨磨唧唧,耐心告罄,直接上前,拽着裴楚月的胳膊,将她从裴纪安身后拖出来。 裴楚月哇的尖叫,裴纪安脸色也变了,用力握住李朝歌的手腕:“李朝歌,你做什么?” 裴纪安的手接触到李朝歌时,李朝歌油然生出一种恶心。李朝歌用力甩开裴纪安的手,铮然拔出一截刀,冷冷瞪着裴纪安道:“我说过,别碰我。” 裴纪安愣住,两人间气氛凝固到极致。裴楚月获得自由,匆忙拉拢自己的袖子。挣扎间,李朝歌已经看到裴楚月手上的血眼了。李朝歌脸色骤沉,不可置信看向裴楚月:“你们还放了血?” 裴楚月已经吓得两眼泪汪汪,缩在裴纪安身后,梨花带雨,惹人怜爱。裴纪安身为兄长,哪能看自己的妹妹受这种委屈。他当即将裴楚月护在身后,同样强硬地看向李朝歌:“公主,你有什么怨气冲着我来,勿要伤害楚月。” 李朝歌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气得说不出话来。她都不知道该说这些女子无知还是无畏,召唤鬼就算了,竟然还放了自己的血? 有血做引子,难怪李朝歌找不到女鬼藏在谁身上。李朝歌看着眼前一重重人影,头一次觉得脑仁疼。:,,. 第50章 招惹 东阳长公主府此刻乱糟糟的,哪还有不久之前觥筹交错的样子。然而闹鬼再可怕,高子菡也毕竟是公主府的嫡小姐,客人四散逃离,长公主府的下人却不能跑。终于有人壮起胆子,一鼓作气冲到阁楼上:“娘子,奴婢来救您!” 他们冲上来后,见高子菡倒在地上,身上带着擦痕,脸色青中泛黑,看起来很不妙。她身边蹲着一个白衣男子,衣摆逶迤及地,正在轻轻试探她的鼻息。 长公主府的人吓了一跳,慌忙问:“娘子,您怎么了?” 顾明恪回头,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众人顿时闭嘴,不敢再吵嚷。顾明恪试完高子菡的鼻息,又去按她脖颈处的脉搏,过后,起身道:“还有救。你们去请郎中,剩下几人搬担架过来,把她抬下楼。” 顾明恪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再自然不过。仆人们下意识地跟着顾明恪的吩咐行动,过了一会,他们才意识到,他们为什么要听顾明恪的安排? 然而这时,担架已经抬来了。顾明恪指挥他们将高子菡放好,自己跟在最后,不紧不慢地下楼。 楼下,东阳长公主终于缓过气来,她焦灼地盯着阁楼,一看高子菡出来,立刻扑过去,眼泪簌簌落下:“子菡,你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勿要挡路。”顾明恪提醒道,“她被死气侵袭五脏六腑,脖子上还有淤痕,急需救治,再晚就来不及了。” 东阳长公主一听,慌忙放开手。东阳贵为长公主,但此刻不由自主地跟着顾明恪走,求助般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寻一个平整的地方,给她顺气,喂水,将死气逼出来就可以了。” 东阳长公主都没有思考,便按顾明恪的吩咐道:“正堂地方宽敞,快把娘子抬到正堂!” 东阳长公主已经慌得失去了主意,在一片乱糟糟的女眷中,顾明恪像定海神针一般,瞬间镇住了场面。他声音清越,每一步安排有条不紊,有顾明恪在,女眷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慢慢安下心来。 高子菡被放到卧榻上,这时候,紫微宫的御医也赶过来了。东阳长公主连忙赶出去迎接,正堂里的人顿时少了大半,屏风后只剩几个小侍女看着。顾明恪把侍女指挥到外面烧水、备药,侍女不疑有他,被指挥的团团转,高子菡身边也因此出现一个短暂的空档。顾明恪趁着没人,伸出指尖,在高子菡眉心上轻轻一碰。 随着顾明恪动作,他的指尖似乎落下冰蓝色的辉光,亮了一瞬便钻入高子菡眉心。几乎是瞬息,高子菡脸上的黑青就往眉心汇集,一股乌黑色的死气从高子菡眉心逼出,一接触到空气就被冰冷的寒光绞碎。 黑气被绞杀后,高子菡的脸色立马好看了,她的神态也平息下来,眉头不再紧紧皱着。这时候屋外的说话声走近,顾明恪收回手,从容不迫走向屏风外。 高子菡在半梦半醒中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仙人站在她床前,他转身离开,背影优美,孤冷,又强大可靠。高子菡眉心还残留着寒意,随着这阵寒气,她体内的沉滞、痛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悍到让人心生敬畏的清正力量。 高子菡在浑噩中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神仙吗? 高子菡体力不支,闭上眼睛,重新陷入昏迷中。这时候东阳长公主带着御医进来,御医把脉后,取出金针,扎入高子菡身上几处大穴。东阳长公主见高子菡的脸色显著转好,欢喜的不得了,险些当场落下泪来:“她的脸色好看多了。只扎了几针子菡就转好了,御医真乃是当世华佗!” 御医自己也惊讶了,他只是试试,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内室里顿时一片夸赞,顾明恪站在屏风后,轻轻弹了弹袖子,没有惊动任何人,静静地往外走。 已经过了这么久,厉鬼应该已经抓到了,他去外面看看李朝歌。 顾明恪循着气息走到公主府大门,见李朝歌站在门口,手里握着刀,背对着他看不清神色,但是依感觉,似乎不太高兴。顾明恪不紧不慢走到她身边,问:“鬼呢?” “跑了。” 顾明恪点点头,看起来并不惊讶:“怎么跑的?” “藏在不知道哪个娇小姐身上,混在人群中跑了。”李朝歌说着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自己的怒火,“她们在朱砂里融了血,朱砂本就煞气重,有血做引子,可不是门户大开,畅通无阻。这几人要么是裴家的,要么是长孙家的,各个都是金尊玉贵的娇娇女,我能留下哪一个?” 李朝歌不止一次说过,鬼就藏在她们这几人身上,建议将召唤扶乩的五人全部扣押,免得出去祸害人。然而长孙家、裴家的人一听暴跳如雷,曹家也不肯配合,于是乎,除了高子菡,其余四人都跑出去了。 顾明恪想了想那几个人身份,竟然完全不意外。他见李朝歌气得要死的样子,出于好心,劝了一句:“人已经走了,你再生气也无用。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李朝歌冷笑着,讽刺道:“可真是一群孝子贤孙。现在好了,鬼不知道被带回哪一家,长孙府、裴府和曹府都不缺孤弱病老,指不定是哪家的长辈要被祸害呢。” 顾明恪没接话,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你呢,人救回来了吗?” 顾明恪轻轻点头:“已经恢复了。之后排查鬼怪时,可以忽略东阳长公主府了。” 顾明恪今日调动了一小缕灵力,将高子菡体内的鬼气逼了出来。那个厉鬼就算再强大,也不可能和天庭的仙尊抗衡。即便顾明恪只用了微不足道的丁点灵力,也足以保护高子菡一生鬼怪不侵,长命百岁。 那个厉鬼若还想附身到高子菡身上,恐怕还没靠近,被会被顾明恪的法力撕碎。东阳长公主府算是彻底安全了。 李朝歌听到点点头,心想高子菡也算是因祸得福。所以说人世间之事,当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裴家、长孙家和曹家担心自家的女儿,不肯将她们留在闹鬼的长公主府里,结果,反而错失了大机缘。如果她们留下,顾明恪多半会一道替她们驱鬼,到时候有顾明恪的灵力打通四经八脉,此后一生无病无痛、寿终正寝,根本不在话下。 现在可好,她们非但拒绝了长命百岁的机会,甚至还把恶鬼带回自己家。李朝歌气了半晌,内心逐渐平静。算了,傻逼活该过得坎坷,反正李常乐没参与,鬼不会带回皇宫,裴家、长孙家自己都不怕,那李朝歌担心什么?李朝歌想了想,问顾明恪:“东阳姑姑和高子菡还好吗?” “长公主的情绪平稳许多,我走的时候高子菡还在昏迷,现在应该醒了。” “好,我们回去探望一二。”李朝歌说着就往回走,“正好,我也想问问,她们扶乩时到底问了些什么。” 顾明恪站在原地不动,悠悠道:“盛元公主,我和你还没有到‘我们’这个水平吧。” “真啰嗦。”李朝歌不耐烦,直接拽着顾明恪的胳膊往后走,“让你走就走,磨磨唧唧什么。等看完高子菡后,我再和你说莫琳琅的事。” 李朝 歌好不容易逮到顾明恪,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顾明恪没想到李朝歌竟敢直接上手,他瞥了眼李朝歌的手指,声音平淡,然暗含威严:“放手。” “我现在心情不好,特别想找人出气,尤其是刚刚惹到我的那位。” 顾明恪沉默片刻,忍无可忍地敲在李朝歌的肘关节上:“放手,我自己认路。” 李朝歌活动活动胳膊,顺势将他的手臂放开。两人各自整整衣服,朝公主府正堂走去。正厅里,高子菡悠悠转醒,侍女们进进出出,又是喂水又是煎药,忙得团团转。东阳长公主亲眼看着高子菡将药喝完,总算松了口气,这时候才留意到周围。东阳长公主扫了一圈,惊讶地问:“那位顾郎君呢?” “顾郎君刚刚走了。” 东阳长公主讶然,她还想着酬谢顾明恪,没想到他一声不响就离开了。虽然高子菡是御医救活的,但东阳长公主依然承顾明恪的情,她埋怨地看向四周丫鬟,数落道:“顾郎君离开,你们怎么都不拦着些?他今日救了娘子,公主府却毫无表示,说出去岂不是丢了我东阳的脸面?来人,快备一份厚礼,让长史亲自送到裴府。” 侍女们连忙应是,她们碎步跑出去备礼,没一会,一个丫鬟跑回来,说:“长公主,盛元公主和顾郎君又回来了。” “什么?”东阳长公主惊讶地站起来。今日高子菡撞鬼,李朝歌和顾明恪都对高子菡有恩,东阳长公主本打算让长史去裴府送谢礼,她自己则带着高子菡,亲自进宫向圣人天后道谢。没想到,李朝歌和顾明恪竟然去而复返,又回来了。 东阳长公主愣了一下,赶紧说:“快请进来。” 李朝歌和顾明恪回到正堂,东阳长公主亲自出来迎接他们,李朝歌推辞过后,就对东阳长公主说:“东阳姑姑,我今日回来,一是探望表姐,二来,也想问问表姐关于扶乩的事。事关东都安危,请姑姑行个方便。” 东阳长公主听到李朝歌想问扶乩的事,犹豫了一下。作为一个母亲,女儿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东阳长公主并不愿意让高子菡再回想闹鬼时的事情。但面前这两人都对高子菡有救命之恩,东阳长公主斟酌了一下,说:“都是一家人,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我自然不会推拒。但现在子菡刚刚醒来,状态不好,我去问问她,如果她愿意,我就来请你们,如果她不愿意,那二位还是改日再来吧。” 李朝歌能体谅东阳长公主作为母亲的心情,就算她急于捉鬼,也不能强人所难。李朝歌点点头,说:“这是自然。多谢东阳姑姑。” 东阳长公主起身前往内屋。屋内,高子菡听说有人问话,她本不欲理会,但一听顾明恪也在,高子菡眼睛转了转,瞬间改主意了:“好啊。” 李朝歌本来都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了,没想到只过了一小会,侍女就从里面出来,掀开帘子道:“盛元公主,顾郎君,里面请。” 李朝歌意外地挑了下眉,以高子菡那般嚣张跋扈的性格,她竟然会乖乖配合?但这总归是好事,李朝歌起身,道:“有劳。” 顾明恪坐在原位没动,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李朝歌想了想,高子菡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此刻卧病在床,顾明恪进去确实不太妥当。李朝歌没有强求,道:“好,我很快回来。” 公主府的侍女听着这两人一应一和,奇异般听出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公主府侍女暗暗稀奇,她引着李朝歌入内,对屏风后的人行礼道:“长公主,娘子,盛元公主来了。” 高子菡正满心期待地等着顾明恪,为此她还特意整理了头发。没想到等了半天,没见到顾明恪,反而是李朝歌进来了。高子菡顿时不乐意了,低声抱怨:“怎么是她?” 李朝歌给东阳长公主问好,提着裙摆坐在榻上。她耳力好,一下子就听到了高子菡的嘟囔。李朝歌心里哦了一声,原来高子菡还是那个高傲跋扈的无脑花瓶,她并没有变得深明大义,只是在好看的男人面前愿意装装样子而已。 李朝歌啧了一声,心想顾明恪那张脸还挺招惹事端。李朝歌就当听不到,对高子菡说:“表姐,你今日受惊了,幸而有惊无险,虚惊一场。不过,那只鬼只是暂时离开,并没有被彻底杀死。为了东都的安全,我少不了麻烦表姐,再询问一些内情。表姐,敢问你们今日扶乩,都做了些什么?”:,,. 第51章 契约 高子菡沉默片刻,慢慢说:“今日之事还是裴小娘子先起头的。她说自己没占卜出好结果,广宁公主好奇,追问是什么占卜,我们便顺势说起了近来东都最流行的扶乩仙法。” 说完仙法,高子菡自己都顿了顿。经过今天这些事,她哪能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仙法,说是邪术还差不多。高子菡想起刚才的事情,脸色又变白了,东阳长公主看到心疼,忍不住说:“子菡,不舒服就不要想了,这些事都结束了。” 说着,东阳长公主回头对李朝歌道:“盛元,子菡不舒服,你还是找其他人问话吧。” “阿娘,我没事。”高子菡止住东阳长公主的话,她攥了攥手指,磕磕巴巴地回想道,“我们给广宁公主解释后,广宁公主兴致很高,我们便提出对扶乩仙……对那个东西许愿。前面的步骤都是一样的,先取碟子,放清水,融入朱砂,最后滴入自己的血,混合成颜料后画出阴阳方位。传言中扶乩就是这样请的,我也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竟然会召唤出鬼怪。” 李朝歌听到,问:“方位是怎么画的?” 高子菡用手比划了半晌,突然想起来之前召唤扶乩的符纸还在,连忙道:“那张纸应该还在侧厅,你们快去取来。” 长公主府现在一片混乱,幸好没人敢接近侧厅,那张符纸还好端端放在桌上。侍女战战兢兢地去侧厅,她们也不敢看,胡乱团成一团,就赶紧拿到李朝歌面前。 东阳长公主和高子菡看到那张纸,脸色大变,内室里的女眷轰得一声散开。李朝歌接过东西,展开看了看,心里已经有数了。她合上符纸,对东阳长公主和高子菡说:“你们不必紧张,长公主府现在有清气镇守,未来三四十年内都不必担心被秽物上门,你们尽管放心。高表姐,这张符是谁教你画的?” “教?”高子菡皱眉,颇为疑惑,“没有人教啊,坊市传言里就是这样画的。这张符纸有什么问题吗?” 还不算蠢到无药可救,李朝歌将纸折好,收回衣袖里,说:“纸没有问题,是上面的符号不对。这是一个阴气很重的召煞阵,被它召过来的东西绝不会干净,你们还在朱砂里混了血,难怪。” 东阳长公主毕竟是宫里长大的,对这些巫蛊鬼神类的东西天然怀着警惕。她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脸色已经阴沉一片:“大胆,是谁故弄玄虚,敢当谋害本宫的女儿?” 李朝歌挑挑眉,没说话。东阳长公主以为有人故意将存问题的扶乩图纸透露给高子菡,变着法害高子菡死,李朝歌却觉得,未必是故意的。 准确说,未必是针对高子菡。高子菡刚才说了,她们是见到坊间盛行,所以才跟风拿来玩。如果一开始流传时就是这种图纸的话,那高子菡几人只是误入罗网,运气好,将这件事闹大了而已。这么大规模的流传,不像是东阳长公主仇家的手笔,更像是有人布局,想无差别收割人命。 这些话李朝歌没有对东阳长公主和高子菡说,如果李朝歌的猜测是真的,那这件事背后的牵连将非常恐怖,一切未明朗之前,透露太多只会打草惊蛇,徒惹恐慌。不如让东阳长公主继续误会下去,她们母女俩行事招摇,估计招惹了不少对家。东阳长公主光一户户排查仇人就要耗费很久,以这对母女高调的作风,接下来洛阳恐怕有的热闹。这对李朝歌来说正好,将水搅浑,她才有机会顺藤摸瓜。 李朝歌什么也没说,任由东阳长公主误会下去。东阳长公主气的不轻,骂了好半天,东都许多贵妇都被她扯下水,话里话外透露出不少八卦。李朝歌先前就知道东都有些贵妇玩得很开,但今日才知道玩的有多开。李朝歌默默听着,等东阳长公主骂得差不多了,才道:“东阳姑姑,真凶是谁可以慢慢找,现在当务之急是保全性命。高表姐,你们召唤来扶乩后,都许了什么愿望?” 高子菡听到自己中了别人圈套,也气得不请。她阴沉着脸,仔细回想道:“我许的愿望是要成为全场最高之人,长孙三娘想要怎么吃都不长胖,长孙五娘许愿父亲不要皱眉,曹娘子想让祖父快点好起来。” 李朝歌在脑中过了一遍人,问:“裴楚月呢?” “她没说。”高子菡道,“她是在心里默默许愿的,我们怎么问都不肯说,我也不知道她许了什么。后来我出门,突然失去意识,等我再想起来的时候,我就在阁楼上了。” 李朝歌轻轻点头:“我明白了。难怪当时她喃喃高处,原来这是你和她做的协议。” 高子菡和东阳长公主脸色发白,谁都不敢问李朝歌话语中的“她”是谁。过了一会,高子菡鼓起勇气,问:“我只是闹着玩,并没想过当真,更没想过和那些东西做协议。会很严重吗?” 李朝歌没回答,心说怎么可能不严重。天之道在于制衡,妖鬼可以靠修炼获得强大的法力,同样,便无法拥有灵智,并且每一次进阶都要经历九死一生。而人天生有灵,生而会语,却寿命短暂,身体脆弱,受天道庇佑。每一个新生儿在娘胎里都会有一股鸿蒙之气,出生后这股鸿蒙之气越来越弱,等鸿蒙散尽之时,也是寿命到达终点之期。因此,妖魔鬼怪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吃人的,尤其是厉鬼,他们跳出六道轮回,为天道不容,接近人时会被鸿蒙之气排斥,除非得到了本尊的邀请。 比如书生邀请女鬼狐仙回家过夜,比如中元夜里大敞门户,请鬼进来做客,再比如,像高子菡等人扶乩,主动请鬼帮忙。 她们滴入自己的血,就是开放身体这道天然屏障,允许鬼怪进入她们的身体。而鬼一旦替她们实现了愿望,那就要收取报酬了。 和厉鬼做交易,无论是实现愿望的方式还是后续支付的报酬,都不会有好事。 看到李朝歌的脸色,高子菡也明白事态严重。她心里重重一沉,不由问:“那之后,我要怎么办?” “你已经没事了,安心养病吧。”李朝歌说完,悠悠补了一句,“该担心的,是另外几人。” 李朝歌这话虽然在安慰高子菡,但并没有作假。李朝歌没有探高子菡脉搏,仅是粗粗一看,就能感觉到高子菡体内灵气充裕,清净无垢,这一辈子都不必担心被污秽阴邪近身了,厉鬼哪还敢回来找她。不过另外几个人,恐怕就不太妙了。 “真的吗?”高子菡还是不敢放心,她将信将疑,指着自己的后脑和侧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醒来后,头特别疼,腰上也是,都黑青了。真的不是鬼在作乱吗?” 李朝歌眼睛都不眨,大义凛然地说:“可能是鬼附身的时候伤害了你的身体,都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高子菡揉了揉自己脑袋后面的包,渐渐当真:“好吧。” 李朝歌该问的已经问完,其它问题就算问了高子菡也不知道,李朝歌起身,说:“高表姐,你好生养病,我先走了。” 东阳长公主站起身,想要送李朝歌出门,李朝歌拦住,说道:“东阳姑姑留步,你在这里照顾表姐吧,我自己出去就行。” 东阳长公主确实不放心女儿,她推脱了两次后,便顺势坐下,让侍女送李朝歌出去。侍女为李朝歌掀开珠帘,李朝歌 正要离开,突然听到高子菡在身后喊:“等一下。” 李朝歌顿住,回头看向高子菡。高子菡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她尴尬地捏了捏手,最终还是抬起头,别别扭扭地说:“虽然我不喜欢你不合群的性格,但这次,谢谢你。” 李朝歌还以为是什么事,她不在意地嗯了一声,穿过珠帘,快步朝外走了。 高子菡伸长脖子,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李朝歌走到正堂外。庭院中,一个白衣男子正负手站在檐下,看到她出来,两人低声交谈了什么,便一前一后朝外走去。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极浓烈,另一个极清浅。他们行走在浩浩荡荡的春光中,几乎让人觉得耀眼。 东阳长公主不悦地数落:“你这个孩子,盛元今日救了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只是说真心话罢了。”高子菡慢慢倒在引枕上,李朝歌和东都贵女圈格格不入,高子菡恼恨李朝歌不遵守世间给女子默认的规矩,又由衷地羡慕她,可以大步行走在阳光下。 世人喜欢她,不喜欢她,对李朝歌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的看法。 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边往公主府外走,一边说:“她们五个小娘子用血做契,和厉鬼做了交易。高子菡的愿望是更上一层楼一览众山小,结果差点被吊死在最高层。其余几人的愿望都和家里人有关,唯独裴楚月没有说出来。你小心些。” 别把鬼打死了,抢了李朝歌的功劳。 顾明恪点头,道:“好,我尽量。”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正门,公主府的下人齐齐行礼,恭送李朝歌出门。李朝歌没有在意身后的人群,而是问:“你接下来去哪儿?” “大理寺。” 李朝歌轻轻啧了一声,不由问:“你今日不是告假了吗?” “东阳长公主的宴会中止,请假理由作废,自然销假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还挺有道理,李朝歌无话可说,感慨真乃劳模也。李朝歌想起莫琳琅的事,顺势说道:“正好,我也有事去大理寺。今日我要是能看出鬼的原身,何至于放跑那个东西?我去问问莫琳琅,阴阳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明恪不紧不慢,问:“你有提审令吗?” 李朝歌一顿:“没有。但人关在大理寺狱里,这不就是你说一句的事吗?” “不合规矩。”顾明恪声音清清浅浅的,说,“你无官无职,非大理寺内部人员,非刑部特派,也没有宫里委任,不能见朝廷钦犯。” 李朝歌对美人的容忍度一向很高,但顾明恪显然是个例外。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努力和平地说:“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是,我们都这么熟了,你就不能通融一二?” “首先,我们不熟。其次……”顾明恪回眸,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谁告诉你私交好,就能不遵守规则了?” 李朝歌拳头都硬了,她捏了捏手指,慢慢说道:“我也不想动手。但是,若有人让我不痛快,我只能让对方加倍不痛快。你要是再堵我的路,我就只好杀了裴纪安,我们谁都别好过。” “好啊。”顾明恪不为所动,淡淡道,“为维护公平秩序而死,是他的荣幸,你去吧。” 顾明恪就是拼着丢人,回天庭重置世界第三遍,也不会为了李朝歌违背原则。目无王法,破坏秩序,还敢威胁他? 顾明恪不惯她这毛病。 李朝歌被噎住,一时间又想动手。顾明恪这个人真的刀枪不入,说好听些是原则性极强,说难听些,简直迂腐不化。 他们俩正在僵持,街口突然飞驰来一辆马车,直奔东阳长公主府而去,看形制是宫里的车架。李朝歌马上意识到这是来找她的,今日她和李常乐一同出宫,厉鬼的事闹出来后,李常乐吓得回宫,李朝歌却还留在长公主府。李常乐走时把马车也带走了,现在宫里听说了长公主府闹鬼的事情,赶紧派人过来接李朝歌。 李朝歌不想回去,今日的事情闹这么大,回宫后,皇帝和天后肯定轮番盘问,到时候又不让她们出宫了。李朝歌可不想被关在宫里,正好马车上的宫女没看到她,李朝歌往旁边侧了侧,用手遮住自己脸,打算悄悄开溜。 她才走了两步,猛不防被人拉住胳膊。李朝歌惊讶地回头,见顾明恪一脸正直,微微抬高了声音,对长公主府门口的宫女们喊道:“你们在找她吗?盛元公主在这里。” 李朝歌当即心里就骂了一句,然而她想躲也来不及了,宫女们回头,一看到李朝歌,慌里慌张围过来:“公主,您没事吧?圣人和天后担心极了,奴婢这就保护您回宫。” 李朝歌被宫女们团团围住,几次尝试都无法脱身。她抬头,用杀人一般的目光看向顾明恪,顾明恪毫不躲闪,甚至对她颔首笑了笑,说:“公主一路平安。” 宫女们见是顾明恪将李朝歌送回来的,十分感动,纷纷行礼道:“多谢顾郎君提醒。郎君万安。” 李朝歌被宫女们拉着,眼睁睁看着顾明恪整了整衣袖,扬长而去。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他脸长得网 第52章 求我 李朝歌一路憋着气回宫,等入宫后,果不其然,皇帝和天后都在殿里等着她了。 文德殿里,李常乐刚刚哭过,被宫人带下去梳妆。门口的太监禀报:“盛元公主至。” 皇帝正和天后说李朝歌呢,赶巧她就回来了。皇帝立刻道:“快宣。” 李朝歌进殿,中规中矩给皇帝、天后行礼。皇帝仔细看了看,问:“朝歌,听说今日东阳府上不太平,你没事吧?” “谢圣人关心,儿臣没事。”李朝歌说完后都站好了,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正在积累势力的公主,需要拉拢人心,只好又生硬地加了一句,“李常乐和其他娘子们可还好?” “常乐一切平安,就是被吓到了。”皇帝说着叹了一声,头痛地按了按眉心,“多事之秋。罗刹鸟的事刚刚了结,宴会上又闹出怪事。这次还发生在公主府,等传出去,不知又要被人说成什么样子。” 李朝歌见状说道:“这次和罗刹鸟不同,扶乩是那些娘子自己召来的鬼,和圣人有什么干系” 天后见状也说:“是啊,圣人,你勿要过度自责。大唐这么大的土地,这么多人口,怎么能不发生些事情呢?圣人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精神不好,需要静养,不能再耗神了。” 皇帝这些日子头疾越发严重,已经到了无法视物的程度。皇帝一直忍着不说,不想让外朝看出端倪。他总觉得自己的病一定会好,偏偏世事不遂人意,这段时间灾祸一件接着一件,皇帝就是想静养都不行。 皇帝叹了一声,不想再谈自己的病情,直接说起长公主府的事情:“听常乐说,高娘撞了邪,她现在怎么样了?” “儿臣走时,高子菡服了汤药,精神大好。剩下的不过些皮肉擦伤,不足为患。长公主今日受了惊吓,但除此之外,并无不适。” 皇帝听着抬起眉,他作为舅舅,这样说自己的外甥女不好,但是,皇帝还是惊奇道:“高娘已经完全好了?” “是。” 皇帝听完许久说不出话,天后眼睛缓缓扫过,说:“皇家的血脉有龙气保佑,鬼怪不敢近身也不奇怪。高娘没事,其他几个小娘子也平安回家,圣人尽可放心了。” 皇帝想到另几位牵扯其中的娘子,忧虑地叹了口气:“朕倒不是担心鬼怪作乱,而是担心朝中老臣。裴老夫人、舅公等人都年事已高,要是被这些东西吓到,出了什么好歹,朝中可担当不起。” 天后和李朝歌一齐沉默,皇帝长吁短叹,她们两人就静静听着。李朝歌对长孙家、裴家没什么特殊感情,甚至隐隐敌视。前世李朝歌上位时,没少被裴家、长孙家的党羽为难,资源只有这么多,李朝歌爬上来了,裴家、长孙家就要少一块,谁愿意呢? 天后作为小户出身平民皇后,对于垄断了绝大部分资源,却还端着姿态对寒门挑挑拣拣的世家同样不会抱有好感。只不过现在时机不成熟,她还需要用裴家、长孙家罢了。天后等皇帝自己感叹了一会,才不走心地劝道:“圣人尽管放心,裴家老夫人和舅公有先帝龙气庇佑,必然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区区邪祟,奈何不了这二位的。” 皇帝说这些话,一方面诚然担心,另一方面,也在暗示李朝歌。李朝歌的神通他是见过的,她能驱走东阳长公主的鬼怪,自然就能保护裴府、长孙府。皇帝本意是想让李朝歌去裴家、长孙家走一圈,无论有没有鬼,多少求个安心。然而李朝歌像是没听懂一般不接话,素来善解人意的天后也没破译出皇帝的言外之意,皇帝见她们没反应,便也没有再说。 为帝王者,暴露真实意图是大忌。皇帝想到众人已经平安回到府邸,东阳长公主府的鬼怪也被赶走,接下来应该没事了。他便放了心,没有再提让李朝歌驱鬼的事,反而说:“最近东都不太平,怪事一桩接着一桩。这些日子,你们便不要出宫了。” 看,果然来了。李朝歌很不情愿,但她也知道急躁解决不了问题,便忍住心急,安安静静地应了。 皇帝最近精力不好,李朝歌报了平安,就主动请辞。她回到德昌殿,看着周围熟悉的摆设,颇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只是短暂地获得了一天自由,就又被关起来了。她必须想办法,尽快搬到公主府去。 · 李朝歌接下来几天修身养性,老神在在。她听闻长孙府、裴府和曹府都请了和尚作法,道场十分盛大。李朝歌不屑地笑了一声,静静等着接下来的事。 高僧作法后,接下来几天东都风平浪静,甚至长孙家和曹家频频有喜事发生。 长孙涣最近在朝堂上一帆风顺,可以说得上心想事成。他自己暗暗心喜,回家后洗脸,意外地发现他在掉眉毛。 这不是什么值得记挂的大事,长孙涣并没有当回事。同时,沉疴许久的曹太师在今年春天忽然身体好转,短短半个月内,不光头风、腿痛等老毛病好了,甚至能下床,去花园里走三圈都不见累。 太子李善听说太师身体转好,十分高兴,亲自去曹家探望。朝廷内外都喜洋洋的,前些日子闹鬼的阴霾仿佛是晨间的雾,被太阳一蒸,就渐渐消散了。 然而太子探望后没几天,情况突然急转直下。长孙涣的眉毛掉的越来越严重,到最后他不得不借用妻子的眉黛,靠螺黛来遮掩。在一次常朝日,长孙涣禀报政事,说得好好的,忽然一头朝地面栽倒。 众人大惊,皇帝也吓了一跳,连忙让御医给长孙涣诊脉。但是长孙涣就像睡死过去了一般,怎么唤都不醒。御医给长孙涣针灸穴位,过了一会,无奈摇头。 皇帝没法,只能归因于长孙涣太累了,让人小心将长孙涣送回府。早朝散去后没多久,宫外又传来消息,曹太师在花园里散步,不小心从石头上摔下来,胫骨摔骨折了。 曹太师那么大的年纪,骨折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前朝的消息很快传到后宫,李朝歌听到,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宫女把这些稀奇事传给李朝歌,本是期待李朝歌的反应,毕竟李朝歌前段时间抓妖除怪,异常踊跃。然而宫女的预想落空了,李朝歌毫无波澜,宫女等了一会,不甘心地问:“公主,前段日子长孙家和曹家的娘子在东阳长公主府撞鬼,今日长孙府和曹府就接连出怪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门道?” 李朝歌的表现依然很冷淡,不紧不慢道:“长孙家和裴家百年望族,人脉通天,他们不是请了得道高僧过来作法吗。让他们问得道高僧去,问我干什么?” 宫女一听,也不敢再说。长孙家极力压着消息,但是皇帝舅舅府上出怪事的消息,还是迅速传遍洛阳。 四月廿一,东阳长公主带着高子菡来宫里道谢。东阳长公主在文成殿里和皇帝说话,她眼珠子一转,打发道:“子菡,你不是成日嚷嚷着要进宫来找盛元吗。今日天气好,你别在这里杵着了,和盛元出去走走吧。” 东阳长公主的意图如此明显,李朝歌无奈,只好带着高子菡在宫里散心。洛阳四月的天气十分舒服,她们两人在御花园走了一会,找凉亭坐下。 四周花团锦簇,清风徐徐,杨柳风吹得人遍体生暖。高子菡喝了道茶,七拐八拐,最终没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盛元,曹家和长孙家的事,你听说了吗?” “略有耳闻。”李朝歌淡淡应了一声,撇着茶沫道,“长孙相公和曹太师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一定会没事的。” 皇帝的舅舅长孙宇高寿,已经致仕,但依然牢牢把控着朝堂。长孙宇的几个儿子俱在朝为官,即便是不成器的庶子,也占据着上州刺史之位。其中长孙涣是长孙宇的嫡长子,这一代长孙家的领军人物,亦是长孙三娘和长孙五娘的父亲。 至于曹太师就不必说了,曹太师是太子的老师,和东宫关系十分亲厚。曹太师骨折后,太子十分忧心,又是遣送御医又是赏赐药材,三天内已去了两趟曹府。 高子菡嘴唇动了动,李朝歌的话倒也没错,但高子菡大费周折入宫,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客套话。她偷觑李朝歌的脸色,几番斟酌,最终还是八卦之心占了上风。她放下茶盏,悄悄问:“盛元公主,你听说长孙三娘的事情了吗?” “我在深宫消息闭塞,对外界的事情,委实不太了解。”李朝歌慢慢吹开茶碗上的雾气,问,“她怎么了?” “长孙家一直捂着消息,但我听相熟的娘子说,这几天长孙三娘的状况很不好。她那天在公主府就频繁吃糕点,没想到回家后,依然狂吃东西不止,拦都拦不住。听说长孙大娘子嫌弃丢人,将她捆在柱子上,不允许她再碰食物。结果她吃不到东西,竟然开始咬人。长孙家的女眷被吓到了,只能放开,让她继续吃。长孙大娘子悄悄来找过我母亲,打听那天给我看病的神医是谁。我母亲将神医的名帖递了过去,说来也怪,明明那天神医给我扎了一针就好了,但是他去看长孙三娘,却怎么都治不好。” 李朝歌心知肚明,高子菡转好,可不是郎中扎那一针的功劳。李朝歌听完后轻轻点头,由衷叹道:“你消息真是灵通。” 长孙家捂得死紧的消息,也能被高子菡打探出来。她们这些东都贵女,表面上亲亲热热姐姐妹妹,私底下,啧。 高子菡笑了笑,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道:“大家都是闺中密友,长孙三娘出这么大的事,我当然要关心一二。” 高子菡说完后,期待地看着李朝歌。高子菡记得很清楚,长孙三娘那天许的愿望是怎么吃都不胖,结果现在疯了一般吃东西。话说回来,长孙五娘和曹娘子的愿望也分别实现了。长孙五娘希望父亲事事顺心,不要皱眉,长孙相公果然就掉了眉毛,直到今日还昏迷不醒;而曹娘子想让祖父病痛全消,身体健康,曹太师旧疾倒恢复了,只可惜好过了头,反而在花园里摔成了骨折。 其他人不知道内幕,只以为是意外,但高子菡明明白白地记着每个人的愿望。这几天她听着外面的消息,又是惊讶,又是后怕。 那日所谈之事,一一应验。要不是高子菡被李朝歌救下,现在她许的愿望也应验了。 高子菡简直毛骨悚然,她和东阳长公主心惊胆战地在府里躲了好几天,甚至长公主都想去道庙里求平安符。但稀奇的是,其他府上古怪不断,最先闹鬼的长公主府却平静如初。高子菡这几天吃好喝好,身体反而比以前更健康。高子菡和东阳长公主等了几天,见他们家确实没事的样子,才渐渐相信,长公主府安全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竟然没有说大话。高子菡已经憋了好几天,今日一见着李朝歌,高子菡忍不住打听鬼怪的事。现在除了不知道愿望的裴楚月,其他人的都实现了,李朝歌就没什么打算吗? 李朝歌察觉到高子菡的视线,她轻轻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瞭了高子菡一样:“表姐和长孙三娘金兰情深,令人感动。不过,长孙三娘出事,表姐看我做什么?” 高子菡见李朝歌还装傻,都急的坐不住了:“别人没办法,你肯定是有办法的。事情越闹越大,现在不仅是小辈,连长辈都牵扯进来。长孙家、裴家都是有脸面的人家,曹家也和东宫感情深厚,若是这三府的顶梁柱出事,朝廷恐怕会大地震。盛元,你又是救人又是问话,想来也是关心这件事的。你就真的坐视不理?” 李朝歌斜倚到凭轼上,从容不迫地抻了抻袖子,悠悠道:“那天我提醒过他们,鬼藏在他们身上,贸然回家会祸害亲长。只可惜他们不信,还责怪我刁难他们的宝贝娘子。我本来想帮他们的,是他们不让我多管闲事。” 高子菡眨眨眼,试探地问:“那你要怎么样才肯帮忙?” 李朝歌垂眸笑了笑,她容貌极盛,这样一笑如云开雨霁,十里桃夭,明艳中却倏忽转过一道冷意:“我李朝歌可不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既然当初不把我当回事,那现在,让他们来求我吧。” 高子菡听后咋舌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说。李朝歌这个人,委实是锱铢必报,爱憎分明。爱起来有多深,恨起来就有多狠。 高子菡平心而论,如果换成她,她是不敢这样和裴家、长孙家拿乔的。可是李朝歌敢,就算是庞然大物又如何,有人惹她不痛快,她就要狠狠回击过去。 有些人,真的活得像朝阳一样,一往无前,无忧无惧。 高子菡这里探了李朝歌的口风后,果然,没多久,皇帝就试探地提起这件事。 “最近曹相公的病越发不好了。太子去探望了很多次,他自己郁结在心,这几天也病了。”皇帝叹气,忧愁道,“真是多事之秋。” 李朝歌就当听不懂皇帝的话外音,积极扮演着一个好妹妹的角色:“太子生病了?我明日去看看太子。尊师重道是好事,但终究太子才是一国之本,把自己急病了可不妥。” 太子这几天确实身体不好,但太子一直大病小灾不断,生病是家常便饭,皇帝提起这个,重点并不在于太子生病。但李朝歌完全没听出来,注意力一股脑跑到后边去了。 皇帝只好说得再明白些:“太子和曹公师生情深,曹太师病情危急,太子怎么能安下心?长孙涣已经缺朝好几日,听说现在还昏迷着,唉,处处都不安生。” 李朝歌点头,说道:“曹太师和长孙相公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很快痊愈的。” 皇帝说得这么明显,李朝歌不可能听不懂,但她还是不接。天后见差不多了,笑着接话道:“太子诚孝,但也太多愁善感了。不过曹太师是太子的老师,长孙相公和太子从小亲厚,现在这两人都一病不起,难怪太子郁结于心。太子的病是心病,想要治病,还得从根源上医起。依我看,若是曹太师和长孙相公痊愈,太子心结解开,说不定就能很快转好。” 李朝歌几次三番推拒,并不是真的要拒绝,而是借此谈条件。如今长孙家、裴家被掐中命脉,皇帝也有求于她,此刻不开条件,还什么时候开? 天后都开口了,李朝歌知道这是天后在提醒她。李朝歌露出一副忧愁的样子,说:“太子是国本,不容有失,如果能为太子分忧,我万死不辞。只可惜我不通岐黄,不能治好曹太师和长孙相公,真是惭愧。” 天后看了看皇帝,说:“宫里有的是名医,只要能把两位肱骨重 臣治好,钱财靡费都不是问题。我听闻,这段时间长孙家不甚太平,兴许是小鬼作祟,才害得家宅不宁。长孙大娘子请了许多和尚道士作法,这几天闹得人心惶惶,可惜都收效甚微。朝歌,你对这些奇门遁术最是精通,不如你去帮他们看看。无论有没有小鬼,多少安了长孙大娘子的心。” 天后说话总能说在皇帝心坎上,皇帝脸上露出释然之意,点头道:“正是如此。最近东都里流言蜚语传的到处都是,长孙家乃是朕的亲舅,岂容市井闲人指点?赶快破除闹鬼的传闻,制止流言,肃正门楣,才是当务之急。” 李朝歌垂着眼睛,慢慢说:“先前我隐晦和长孙家提过,只可惜他们十分排斥,不允许我诋毁长孙氏的名声,我还以为,他们不需要别人帮忙呢。罢了,既然圣人宽厚,不忍长孙家担惊受怕,我替圣人走这一趟也无妨。但是捉鬼讲究的是一鼓作气,未雨绸缪。它刚现形的时候长孙家不让抓,现在鬼在人身上养了许久,吸食人气,恐怕已经壮大。我一个人,未必打得过。” 李朝歌这话就纯属胡扯了。皇帝闻言,问:“那你看该如何?” “若有帮手,儿臣或许能冒险一试。”李朝歌抬头,看着皇帝和天后说道,“请圣人同意儿臣建立镇妖司,并下令,让诸寺、司无条件配合镇妖司办案。”:,,. 第53章 皇权 李朝歌说完,皇帝脸上露出沉思之色。过了一会,他喟叹道:“朕知道你降妖心切,但是,贸然成立一个新机构牵扯太大。你可以私下招揽他们做事,但吸纳罪犯进入朝廷,在制度上给他们一个身份,这种事前所未有,惊世骇俗,于礼法不合。” 李朝歌也知道这样很难,但正因为难,她才要坚持。李朝歌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就差明说,她可以招揽那些人做事,只要办成了,功劳赏赐一样不缺,除了不能公开宣扬,其余没什么不同。让罪犯升官加爵招摇过市,委实太扎眼了。 可是,若没有镇妖司下属,谈何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不想再像前世一样,所有兴衰荣辱、身家性命都寄托于上位者的心情。她必须让自己扎根入朝堂,像大理寺、鸿胪寺等地一样,成为朝廷承认和允诺的寺监之一。 李朝歌当过臣子,也当过君王,前世她距离皇帝只差一道名义上的仪式。李朝歌明白帝王心术,若是从一开始就妥协,那以后只会步步妥协。她必须从一开始,就将底线定好。 在场都是聪明人,话已至此,已经没什么掩饰的必要。李朝歌挺起脊背,端端正正跽坐着,抬头说道:“陛下,您登基二十年,天下昌平,国泰民安,东西两都人口百万,大唐疆域扩张至有史以来最大。甚至在整个历史上,也再没有哪位中原帝王拥有比您更大的土地。您功劳已经至此,世家却依然把您当摆设。五姓七望敢公然违抗赐婚,皇室招五姓女为王妃乃是天恩,他们却敢阴奉阳违,甚至为了躲避赐婚,悄悄嫁女。五姓七望分明在没落,他们在朝堂中已没有任何影响力,他们哪来的胆子,敢嫌弃和皇室结亲?” 李朝歌说完,皇帝沉默,天后也垂着眸子,没有接话。旁边侍奉的太监被吓到,他们没想到李朝歌竟然敢说这么大胆的话,连忙提醒道:“盛元公主,慎言……” 李朝歌抬眸扫了他们一眼,太监被李朝歌眼神中的杀气镇住,声音戛然而止。李朝歌根本不担心皇帝生气,她说的这些话很不政治正确,但是,这就是皇帝心中所想。 李朝歌继续说道:“五姓世家在野,他们在民间享有声望,却没什么实际权力,如今不过是一个漂亮的花架子。五姓衰落只是时间问题,让着他们也无妨。但朝堂上,依然有还有其他世家指手画脚,他们处处限制皇权,宣称垂拱而治,意图世家与皇帝共天下。圣人您已经做了这么多实绩,他们却视而不见,依然端着建宁老臣的姿态指教您。陛下仁善,不与他们相争,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皇帝乃授命于天,为天下共主,山川河海、飞禽走兽、五夷四邦,皆为君之臣。帝王之权,容不得他人觊觎。” 李朝歌一口气说完,自己情绪都激动起来。她深深吸气,压制住心潮波动,笔直坐着,字字铿锵道:“圣人,草拟一道圣旨需要经过中书门下,提拔臣子需要经过吏部考核,拱卫京师需要仰仗各州府兵。如今,是时候建立属于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宫殿里的内侍宫女已经齐齐跪下,他们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不敢喘。坐着的,唯有李朝歌、皇帝和天后。 巧的是,这三人都是皇帝,说起皇权帝业之流话题,彼此都很有共鸣。静默片刻后,是天后率先打破寂静:“圣人,不破不立。秦皇最开始废分封设郡县时,亦是前所未有之大变局。每一次创举都是亘古未有、闻所未闻,所以做成的那个人才能青史留名。圣人若是不放心,就让他们暂且试试,有用便留着,没用便撤了。圣人是皇帝,朝堂如何调度,政务如何安排,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三人中李朝歌位卑,皇帝道:“罢了,既然你执意,那就去试试吧。但不能扰民,不能生事,处处除暴安良为要。” 李朝歌心中的大石顿时落下,她长长松了口气,双手高举到眉前,笔直下拜道:“谢圣人天后。臣必不辱命。” · 第二天,李朝歌换下繁复的襦裙,扎起及腰长发,取出闲置已久,却依然锋芒凛凛的长剑,大步走出象征着女眷止步的端门。李朝歌没急着出发,而是先往大理寺走去。 圣旨下发需要经过门下省和中书省,一整套流程下来,在朝官员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皇帝一反常态,给一个女子职务,让她全权负责东都闹鬼一事,并且让诸寺、卫、监在自己的职务范畴内,无条件配合。 之前李朝歌也杀过罗刹鸟,但那更多的是一种口头应承,就和民间道士揭了皇榜杀妖一样,官员们口里称呼着大师,实则并不会把道士当成自己人。包括之前李朝歌调度羽林军,上阳宫杀妖,官员们看在李朝歌是公主的份上,无人反对。但是这次,李朝歌是拿了圣旨,正正经经留了档,以钦差大臣的形式办案的。 三省六部中反对声甚众,但是以往优柔寡断的皇帝这次却很执着,他没有理会众臣的反对,以最快的速度走完程序,才一天,就办好了圣旨和任命状。 李朝歌手里握着明黄色的圣旨,大摇大摆进了大理寺的门。大理寺的人早就听闻盛元公主的事迹了,不久前他们还在悄悄议论,没想到一眨眼,八卦中的主角就上门了。 大理寺门房连忙迎上来,笑着问:“不知公主降临,有失远迎。盛元公主,您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李朝歌环顾四周,穿着大理寺制服的郎官来来往往,每个人手里都抱着高高一捆的卷宗材料,他们步履匆匆,口中念念有词,看起来非常繁忙。一切,都和李朝歌前世的印象别无二致。 只除了一个人。 李朝歌笑着,悠悠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姓顾的寺丞?叫他过来,我有事要问。” 门房的笑容变淡了,他目光扫过李朝歌手里的圣旨,哪里不明白,这尊大佛来者不善,这是专程找茬来了。也不知道顾寺丞什么地方惹到了她,真是倒霉。 门房心里默默为顾明恪叹了口气,重新端起笑容,说:“大理寺确实有一位寺丞姓顾,不过顾寺丞正在卷宗室查文书,卷宗室在大理寺最后面,离这里有些路程,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劳烦公主稍等,臣这就去找顾寺丞。” “不必。”李朝歌拦住门房,点了点下巴,示意道,“前方带路,我亲自去找他。” 全国的刑事案件都要交到大理寺复核,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大理寺的卷宗浩如烟海,数目相当惊人。门房推开门,里面荡起一层薄薄的灰,李朝歌站在门外,扇了扇鼻子,缓慢踏入屋内。 目之所至,全是各种卷轴。书架高及房梁,每一个木格中都堆满了纸卷,上面按年份、地理标注,虽然如此,还是非常杂乱。李朝歌走了两步,颇有种无处下脚的感觉,门房轻车熟路地走到里面,喊道:“顾寺丞,你在里面吗?” 书架间安安静静的,没有动静。门房等了一会,回头对李朝歌说:“盛元公主,顾寺丞好像不在。劳烦您改天再来……” 话没说完,高大的木架后就走出一个人影,他穿着深蓝色大理寺官服,腰上束着革带,明明和周围人一样的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就显得长身玉立,冰姿玉骨,生生比别 人好看出一道壁来。 顾明恪手中握着两方卷轴,他目光扫过李朝歌,平静问:“怎么了?” 门房张嘴正要解释,而李朝歌伸手摇了摇掌心的圣旨,笑着道:“顾寺丞,圣人有旨,命大理寺全权配合我的行动。” 黄色布帛背后,那条红色五爪飞龙极为显眼。李朝歌耀武扬威的气焰尤其嚣张,而顾明恪点点头,毫无波澜地接受了:“好。你想要做什么?” 门房又要说话,但已经被李朝歌抢走:“没什么,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我奉旨办案,但是我办案所需人员却被大理寺关起来了。现在,先请顾寺丞将你的嫌疑人莫琳琅放出来吧。” 顾明恪是一个维护秩序的人,同样,他自己也极为遵守秩序。既然是皇帝下旨,顾明恪没提什么意见,说道:“她在寺狱甲号五房里,公主请便。” 门房几次张嘴都没说上话,他觉得现在肯定是他表现的时候了,便主动往后走,介绍道:“甲号狱在这边,请公主随我来。牢里有些阴森,公主若是不适应就不要进来了……” 门房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发现没人理他。他一回头,见李朝歌站在原地,根本没动。她手里握着圣旨,双手环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明恪。她手指在圣旨上弹了弹,抬眸,含笑看向顾明恪。 目光中挑衅之意十足。 顾明恪涵养很好,他并没有被激怒,而是从容不迫地说:“我来带路吧。有劳门房,将这两卷书放到我的桌案上,多谢。” 顾明恪放下书,垂着袖子走过,李朝歌这回不等了,她得意地笑了笑,跟在顾明恪身后离开。门房眼睁睁看着那两人从他面前经过,莫名觉得自己很多余。 他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里,愣是没说上一句话。他是透明的吗? 李朝歌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大理寺狱了,她熟门熟路进门,跟在顾明恪身后,往甲号区走去。关押莫琳琅的区域和上次周劭的不同,但格局大同小异,没一会,他们就到了。 这里关着许多人,他们听到有脚步声,蜂拥挤到栅栏口,拼命地呼喊自己冤枉。但是等看到顾明恪进来,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默默退回牢中,不敢发出任何吵闹。 顾明恪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过长廊,他姿态从容不迫,仿佛并不是走在阴晦潮湿的地牢,而是身处某些觥筹交错的宴会。他停在一间牢门前,说:“就是这里了。” 黑暗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膝盖蜷在墙角边。她身架很小,缩在墙边只有小小一团。听到动静,她缓慢抬头,脸颊还不及一个成年男子巴掌大。 唯独她的眼睛大的出奇,放在她过分瘦削的脸颊上,都有些吓人。莫琳琅的眼睛黑漆漆的,看到牢门口的人,她没有任何波动,只是了无生气地问:“要行刑了吗?” 莫琳琅认得顾明恪,他来过牢里很多次,询问母亲之死的细节。顾明恪虽然冷淡,但行事说话很随和,办事也不偏不倚。按理莫琳琅该很信赖这个人,但事实上恰恰相反,莫琳琅很怕他。 莫琳琅天生阴阳眼,习惯了用阴阳眼看人,但是每次看到顾明恪,莫琳琅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害怕。她根本不敢直视顾明恪,现在顾明恪停在牢狱门前,莫琳琅也只敢盯着地面,根据顾明恪的衣摆辨别他们的方位。 即便在这种地方,顾明恪的衣摆依然是干净的,他仿佛会发光一般,和肮脏阴暗的牢狱格格不入。耳边传来咔嚓一声,随后是一阵锁链碰撞的声音,门开了。莫琳琅看到那截衣摆往后退了退,让出身后的人,对她说:“不是。出来吧,有人找你。” 莫琳琅惊讶,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昏暗的牢狱门口,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莫琳琅畏之不及的顾明恪,而另一个,是位女子。 她穿着利落的胡服,容貌绝艳,眼神明亮。她平静看着莫琳琅,此后很多年,莫琳琅都深深记得这一幕。 那个女子说:“我叫李朝歌。接下来,你和我走。”:,,. 第54章 净水 街边茶摊上,白千鹤和周劭相对坐着,一边喝茶一边晒太阳:“你说,今天她叫我们来做什么?” 周劭闷声喝茶,不知道也不关心的样子。罗刹鸟事件了结后,李朝歌一直没怎么出现,白千鹤和周劭虽然家不在洛阳,但都是漂泊惯了的人,两人各干各的,谁也不影响谁。今日他们突然接到李朝歌传信,说让他们在魏王池等着,白千鹤和周劭这才汇聚到一起。 周劭留下来是为了减刑,他不怕死,但如果可能,他还是想重获自由。周劭作恶多端,但他也有想保护的人,他不想就这样潦草收场。 至于白千鹤随叫随到,那就是纯粹闲的。江湖儿女不在意名利,要的就是快意恩仇,酣畅淋漓。跟在李朝歌身边抓妖怪,可比和人打架有趣多了。 白千鹤目力好,他突然眯起眼睛,轻轻拍周劭的胳膊:“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她?咦,她身后怎么还跟着一个?” 周劭回头,果然看到两个女子从皇城的方向走来,为首者正是李朝歌。周劭在桌子上放了两个铜板,正要起身,被白千鹤按住:“不着急,有钱人来了,让她出。” 白千鹤说着,还要再点几样菜上来。周劭颇为嫌弃,他拍开白千鹤的手,起身站起来。 李朝歌也看到他们了,径直往这个方向走来。她停在茶摊外,粗略点头,给他们几人介绍道:“这是莫琳琅。这个小白脸是白千鹤,壮一点的是周劭,接下来他们会和我们一起走。” 莫琳琅突然见到阳光,神情还是紧绷的,见状只是小幅度摇头,目光中满是戒备。 看莫琳琅的样子,应当是没听说过周劭和白千鹤的大名。白千鹤吊儿郎当坐着,他眼睛从李朝歌和莫琳琅两人身上扫过,李朝歌没什么好看的,还是那副有钱且不好惹的匪头气场,反倒是她身后的小姑娘,身形瘦弱,脸颊稚嫩,看骨相有十四五,但发育却远远跟不上,似乎受了很多虐待。 这些只是细枝末节,真正奇怪的,是这个小姑娘的眼睛。白千鹤看了一会,饶有兴味地问:“公主,你又去狱里捞人了?” 李朝歌拍了拍自己袖口的浮尘,淡淡道:“你如果闲得慌,我可以送你进去。” 白千鹤当即闭嘴。他露出投降的表情,说:“好好,我错了。公主,今日你突然叫我们过来,有什么吩咐?” 李朝歌没回答,反而问:“最近我不常出宫,这几日东都有发生什么怪事吗?” “怪事?”白千鹤挑眉,“你是说公主府和国舅家闹鬼?” 果然,东都已经传遍了。李朝歌说:“不是公主府,是长公主府。这就是今日我们要做的事,具体内容路上再说,我先带她去一趟南市。” 李朝歌刚刚把莫琳琅从大理寺狱里带出来,莫琳琅入狱时身上穿着自己的衣服,这些日子待在地牢里,就算莫琳琅有意保持干净,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地牢的味道。而且,莫琳琅本身的衣服就很差,衣袖裤腿都短了一截,料子上还全是补丁,莫琳琅自己习以为常,李朝歌却看不下去。 白千鹤和周劭等在南市外,李朝歌带着莫琳琅进市门,她没有多做挑选,直接去了最大最繁华的布坊,对着店小二说道:“买成衣,按她的身量选,现在就带走。” 店小二目光扫过莫琳琅,殷勤地唤了声“成嘞”,就往店面后方走去。李朝歌带着莫琳琅站在店中,此刻阳光大好,南市的人来来往往,正是全天最热闹的时候。李朝歌长得招眼,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朝这里投来视线。李朝歌习以为常,而莫琳琅站在这样的环境中,却很局促不安。 周围挂着一匹匹鲜艳漂亮的布,看着就价值不菲,店小二对她们殷勤备至,来往的人群也在看她们。莫琳琅以前也被人注目过,但那些的眼神中都带着惧怕、厌恶、反感,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用不含厌恶的目光注视着。 这是一个莫琳琅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她仿佛是生在阴沟里的苔藓,突然被放到阳光下,这一切都晃得她眼晕。很快,店小二回来了,他带来了几套成衣,乐颠颠地给李朝歌展示道:“娘子,您看,这几套都是我们店里的绣娘新裁出来的,特别衬小娘子的身段。尤其这一身,是东都最流行的花样,连公主王妃都在穿呢。” 店小二看出来李朝歌非富即贵,卖命推销,但是他哪能想到,李朝歌自己就是个公主。李朝歌没理会店小二过度夸张的推销词,她随便扫了一眼,示意莫琳琅过来选:“挑一个喜欢的颜色吧。” 莫琳琅吃了一惊,不可置信问:“我选吗?” “对,随便挑。”李朝歌说,“今天时间紧,来不及订做款式了,先用这些普通样式将就一会。你挑一身自己喜欢的,让绣娘给你改放量。” 莫琳琅受宠若惊,莫家经济不宽裕,而且钱财全掌握在后娘手中,莫琳琅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一直穿莫刘氏和弟弟扔出来的旧衣。莫琳琅对着面前光鲜亮丽、五颜六色的新衣服,都有些无从下手。她小心翼翼指了一身,低声说:“这套。” 莫琳琅说完,忍不住去偷看李朝歌的脸色。李朝歌目光扫过,发现她选了最便宜的一身。 李朝歌面上没有表情,心里不由叹了一声。她点点头,平静地对店小二说:“让绣娘按她的身量更改袖口和腰身,然后带她去换衣服。” 店小二殷勤地应下:“是。” 莫琳琅去后面更衣,她出来时,手指攥着长长的裙摆,都有些局促。李朝歌已经付了账,她扫过莫琳琅,勉强满意:“和宫里不能比,但民间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走吧。” 莫琳琅提着裙子,赶快跟上。她跟在李朝歌身后,小心翼翼问:“您要让我做什么?” “没什么,不用紧张。一会我带你去几个地方,你只管看着人群,如果有不对劲的人,悄悄提醒我。” 就这么简单?莫琳琅有点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又问:“我要如何称呼您?” 莫琳琅记得,在大理寺时,那位深不可测的顾郎官称呼她为公主,刚才那两个人,也叫她公主。 莫琳琅全家都是市井底层,公主皇后这些人物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莫琳琅从来没有想过,此生她竟然能看到真的公主,并且被公主从牢里救走,带到明亮的店铺里买衣服。 最开始顾明恪让她和李朝歌走时,她本来以为自己要死了。囚犯反正都要死,死之前不如交给王孙贵族,做最后的利用。 李朝歌重生后,接触到的人要么是李常乐、裴楚月这种千娇百宠的小娘子,要么是高子菡、东阳长公主这种野心勃勃的投机家,哪见过莫琳琅这样的姑娘?她才十五岁,就已经变得如此小心翼翼,连换套衣服,都要观察李朝歌高兴不高兴。 李朝歌说:“我封号盛元,名李朝歌。我年纪比你长,你唤我官职,或者姐姐都可以。” 莫琳琅哪里敢,她跟随了其他人的叫法,恭恭敬敬道:“盛元公主。” 李朝歌没有为难她,想称呼什么 都随她去。李朝歌走出南市,对莫琳琅说:“一会儿,你装作我的侍女,什么也不必说不必做,只需要注意来往的人群。听说你是阴阳眼,如果看到某些地方有非人的东西,悄悄记下,等没人的时候告诉我。” 莫琳琅点头,她的眼睛天生可以看到异物,这对她来说就和饮水吃饭一样简单。李朝歌站在门口,周劭和白千鹤看到她们,已经朝这个方向走来。李朝歌活动了一下手腕,淡淡说:“走吧,去见我那些老朋友们。” 李朝歌第一站先来了长孙家。曾经钟鸣鼎食、名流如云的长孙府如今乌烟瘴气,院子里处处都是符纸、桃木剑、菖蒲,佛道两家的作法痕迹混在一起,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信谁。长孙家的管家身上挂了好几个平安符,看到李朝歌上门,表情似哭非哭:“盛元公主,您终于来了。大娘子已等了许久了。” 李朝歌笑了一声,说:“路上有点事,让长孙夫人久等了。我在东阳长公主府的时候说过,请三小姐和五小姐留下,但是长孙家一口否决,我还以为贵府自有神通,不惧鬼怪呢。” 管家脸色讪讪,一迭声陪好话。当初在长公主府的时候,李朝歌说两位小娘子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还说要将人扣押,长孙家几个郎君一听就发怒了,他们长孙家的娘子何等金贵,岂容李朝歌胡乱编排,玷污名声?然而谁能想到,两位小娘子一回家,就变得怪怪的。长孙五娘成日以泪洗面,被吓得胡言乱语,长孙三娘更是疯了一样吃东西。更糟糕的是,他们府上的顶梁柱长孙涣病倒了,至今昏迷不醒。他们请过御医也请过江湖郎中,所有人看了都摇头,有些游医更是门都不肯进,生怕走迟了被脏东西缠上。长孙家没办法,高价去寺庙里请高僧驱鬼,结果法事也做了,香油也捐了,长孙涣和长孙三娘毫无转好的迹象。 长孙大夫人为此愁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几天内瘦得脱相。两个女儿变成怪物,丈夫昏迷不醒,谁能吃得下东西?这时候曹府也传来怪谈,两府私下一合计,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去宫里请李朝歌。 几个小娘子一起撞邪,其他人都疯疯癫癫,最先撞鬼的高子菡却毫发无损。李朝歌能救高子菡,按道理,就能就长孙家和曹家。 为此,他们托东阳长公主入宫试探口风。后面长孙大娘子亲自跑进宫哭惨,好容易打动皇帝,请来了李朝歌。李朝歌的圣旨能一天办下来,除了皇帝,和长孙、裴、曹三家也不无关系。 现在李朝歌冷嘲热讽,管家脸色发烧,还得好声好气陪着。管家看向李朝歌身后,问:“公主,这几位壮士是……”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长孙府的管家是何等风光的人物,平日里见了五品大员也不让路,如今,却对李朝歌身后明显是平民打扮的人殷勤备至。李朝歌暗嗤一声,说:“这是我的侍女,另两个是我的帮手。” 侍女?管家看向莫琳琅,本能觉得有些奇怪。李朝歌出来降妖,还带侍女?但是他们现在有求于人,哪敢指点李朝歌,当即哈笑道:“盛元公主果然不同凡响,连侍卫都如此威武。公主请这边来,大夫人已等许久了。” 白千鹤和周劭以前不是没和官府的人打过交代,但是他们接触的官员大多停留在县令、捕快这一阶层,周劭见过最高的官是刺史,在他杀了对方儿子的那天。从前官府的人见了他们多么趾高气扬,结果现在,宰相国舅家的管家都对他们点头哈腰。 他们也知道,管家讨好的人是李朝歌,并不是他们。但此番对比,还是让人无限唏嘘。 白千鹤十分感慨,难怪那些武林败类喜欢狐假虎威,你别说,还真的挺爽。 长孙大夫人听到李朝歌来了,赶紧迎出来。李朝歌看到长孙大夫人,笑道:“夫人怎么瘦了怎么多?您是长孙家的大夫人,功臣之后,圣人手足,我们大唐最了不得的财富。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李朝歌这话在暗暗讽刺长孙大夫人进宫找皇帝,变着法给李朝歌施压。长孙大夫人被晚辈当面讽刺,但是完全不敢撂脸色,讪讪笑道:“妾身上次入宫,没见着公主,便和圣人询问了几句。公主聪慧伶俐,能力非凡,公主才是朝廷财富,妾身哪敢腆颜自居?先前我们家郎君对公主多有不敬,我已经狠狠骂了他们,现在还罚在祠堂抄族规。来日妾身亲自带着他们给公主赔罪,请公主勿要介怀。” 长孙大夫人身边其他人也一迭声应是,纷纷给李朝歌说好话。当初长孙家几个晚辈给李朝歌摆脸色,现在,他们的长辈就要陪更多小心,再把李朝歌请回来。李朝歌气出的差不多了,就说:“为圣人分忧是人臣本分。圣人十分担心长孙相公,圣人之忧便是我之忧,请大夫人带路,我先去看看长孙相公。” 李朝歌所说的长孙相公是长孙涣,长孙宇年事已高,这些年已经退出朝堂,平日只管编书修史,朝政大权已逐步交给长子长孙涣。最近长孙家接连出事,长孙大夫人等人不敢让长孙宇再住在家里,便赶紧将老祖宗送走了。 长孙宇是圣人的舅舅,放眼全朝都赫赫有名的人物。要是连累长孙宇出事,那他们这些晚辈就真的该自尽以谢罪了。 长孙大夫人听说李朝歌要去见长孙涣,高兴还来不及,哪敢废话。她赶紧引着李朝歌前往,李朝歌进院后,见长孙涣的屋子门窗紧闭,深沉压抑。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台照妖镜,屋里烟味浓郁,不知道烧了什么。李朝歌放眼放去,目之所及,全是各种黄纸、木剑、平安符。 挂这么多,也不知道到底想请哪个神仙保佑。长孙涣躺在榻上,帷幔四合,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然而他印堂却发黑,看起来并不乐观。 李朝歌扫了一圈,示意莫琳琅将东西拿出来。莫琳琅连忙将白瓷细颈瓶取出,双手递给李朝歌。李朝歌握着柳条,在瓶子中沾水,慢慢洒在长孙涣床榻旁边。 长孙家其他人围在长孙大夫人身后,屏息看着李朝歌动作。李朝歌用水在长孙涣塌边画了个圈,然后出门,用柳条沾着水,在门扉上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 等李朝歌忙完后,长孙大夫人才小心翼翼上前,试探地问:“公主,您在作法驱鬼吗?” “嗯。”李朝歌应了一声,指着门扉上淡淡的水痕,说,“这是我用净水画的封印符,可以阻止鬼怪靠近。你们不许破坏这个符印,现在,去长孙三娘那里吧。” 长孙三娘的状况也很不好,李朝歌进门,见着几乎大变样的长孙三娘,都吃了一惊。上次见长孙三娘,她和东都众多闺秀一样,衣着光鲜,脸上是不可一世的骄矜,但是现在,她披头散发,疯疯癫癫,一边哭一边吃东西。 她的身材并没有长胖多少,然而她的精神状态,已完全不能和从前比了。 长孙大夫人见到长孙三娘,也觉得心疼。长孙大夫人忍不住用帕子擦眼泪,唤道:“三娘,盛元公主来了,你出来看看吧。” “盛元……”长孙三娘听到熟悉的名字,终于停下进食,回头望向门口。她眼睛已经红肿,脸上是死一般的苍白。她盯着李朝歌,突然激动起来,疯狂地冲过来:“有鬼,有鬼,你们不要靠近我。” 长孙三娘突然跑出来,门口的女眷们看到,吓得尖叫,连长孙大夫人也连忙后退。一片骚 乱中,唯独李朝歌没动,她悠悠晃动着柳条,在长孙三娘接近的时候,用柳条在长孙三娘眉心轻轻一点,长孙三娘像被定住了一般,当即安静下来。她像是能量耗尽一样,很快闭上眼睛,软软倒地。 长孙三娘扑通一声坠倒在地,长孙大夫人被吓了一跳,慌忙问:“三娘,你怎么了?” “她没事,只是睡过去了。”李朝歌将柳条收起来,说,“她应该会睡几天,这几天好生看着,别把人埋了就行。” 李朝歌说完,就转身出去了。长孙大夫人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看了看,见长孙三娘呼吸匀称,眉宇平和,确实是睡过去的样子。这是长孙三娘这段时间难得的安宁,长孙大夫人如释重负,顿时对李朝歌越发敬服。 长孙大夫人连忙让丫鬟把长孙三娘抬到床上,她走到外面,对李朝歌行了个谢礼,真心实意说道:“多谢公主搭救。公主之恩,妾身没齿难忘。” 李朝歌环着臂站在门外,听到这话,她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感激的话不急着说,估计两三年后,长孙大夫人就对她恨得咬牙切齿了。 李朝歌没接长孙大夫人的示好,而是冷淡说道:“举手之劳,无足挂齿。现在出事的两人解决了,接下来,劳烦大夫人找个平坦宽阔的地方,把长孙家所有人都叫出来。我要给集中驱鬼。” 长孙大夫人一听,喜出望外,忙不迭应了。她吩咐丫鬟去叫人,自己亲自带着李朝歌往主院走去。那里的庭院最大,能站得下全府下人。 长孙府奴仆众多,主子一个比一个娇贵,往常要是让他们配合指不定多费事,但是今日,才一会功夫,人就聚齐了。李朝歌站在台阶上,啧了一声,说:“我还以为这帮女眷没法快步走路呢,这样看来,分明可以。” 白千鹤太明白那些贵族女眷是什么做派了,然而现在,她们却在李朝歌手下乖乖巧巧,让往东不敢往西。白千鹤觉得有意思,凑近了,低声问:“公主,这里真的有鬼吗?” 李朝歌没应声,对莫琳琅示意道:“你去给他们洒水,记住不要漏人,每一个都照顾到。” 莫琳琅手里捧着瓶子,听到这话,不可置信地指自己:“我去?” 李朝歌点头。这么多人召集在一起占地不小,指望她一个个走一遍,长孙家的人可没有这份尊荣。莫琳琅有些不知所措,小心问:“公主,我需要怎么做?有什么讲究吗?” “没有。”李朝歌浑不在意,说道,“你随便拿着柳条洒水就行了,洒不匀也不成问题。” 白千鹤听到,稀奇了一声,问:“这是什么水,竟然如此能耐?是不是只要碰到这种水,就鬼怪不侵?” 李朝歌敷衍地点点头:“大概是吧。” 莫琳琅明白李朝歌的意思,李朝歌让她借着洒水的机会,将长孙府每个人都看一遍。莫琳琅本以为李朝歌会走在前面驱鬼,她跟在后面悄悄看。没想到,李朝歌直接将洒净水这项重任交给她了。 莫琳琅脸色顿时郑重起来,她捧着白色瓷瓶上前,敬而重之地用柳条沾水。她从一个个人面前走过,眼睛仔细地扫过众人面颊。很快,最后一个人也洒完了,莫琳琅抱着白瓶回来,对李朝歌轻轻摇头。 里面没有鬼。李朝歌并不意外,说:“好了,可以散了。大夫人,告辞。” 长孙大夫人一听李朝歌要走,忙不迭问:“公主,您这就走了?” 李朝歌回头,挑眉问:“不然呢?” “妾身并不是怀疑公主的意思……只是,法事这就做完了” 长孙大夫人隐晦地问她鬼驱走了没有,李朝歌心想本来也没鬼,驱什么驱。但是表面上,李朝歌依然端着高人的架子,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时候到时自会揭晓。你们等着就是。” 长孙大夫人一听,顿时不敢再问。她眼睛流连在莫琳琅手中的白瓶上,试探问:“公主,这瓶水,可否留下让妾身供奉先人?” 李朝歌看了看自己的瓶子,摇头道:“大夫人,我接下来要去曹府。” 长孙大夫人一听,知道这些水还要用,十分遗憾地叹气。这瓶水是好东西,长孙大夫人本想留下供奉呢。果然,这么神妙的东西,哪有那么轻易得到。 长孙大夫人千恩万谢地送李朝歌出门。李朝歌接下来去了曹府,如法炮制,同样收获了一堆感谢。李朝歌见了两府所有的人,期间,她悄悄问莫琳琅:“有吗?” 莫琳琅摇头,看表情有点着急。她从没经历过阴阳眼失效的情况,但是现在,她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能力不够,或者是不是她看错了。李朝歌反而很镇定,她看了眼天色,说:“走吧,去最后一家。” 裴府。 他们一行四人在曹家的道谢声中出门,期间曹家盛情邀请李朝歌留下吃饭,甚至说要护送李朝歌去裴府,都被李朝歌坚决拒绝了。她带着剩下三人出门,利利索索走在洛阳的街道上。此刻已到日暮,倦鸟归巢,霞光满天,忙了一天的百姓各自往家里走,空气中弥漫起炊烟的香气。 白千鹤嗅了嗅,说:“我饿了。” 李朝歌头也不回,冷冷道:“忍着。” 白千鹤蹭饭失败,失望地叹了口气。他走了一会,好奇地问李朝歌:“公主,你在曹家门口画的符,为什么和你在长孙家画的不一样?” 这个问题周劭也想问。他们都曾是风云人物,眼力不差,虽然李朝歌动作很快,但他们还是把轨迹记下来了。奇怪的是,李朝歌两次沾水画的封印符,形状并不一样。 李朝歌随便应了一声,说:“因为是我随手画的。” 白千鹤怔住,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这时候莫琳琅晃了晃瓶子,小声说:“公主,净水快没了。” 白千鹤和周劭的脸色一下子郑重起来,天色将晚,阴气越来越重,克制鬼物的净水却没了,这可不妙。 然而李朝歌看着却丝毫不慌,她看到路边有一个馎饦摊,正要收摊回家。李朝歌说:“你去对面的摊子上,和掌柜的要些水。” 莫琳琅在家里做惯了家务,听到吩咐,抢着跑过去了。很快,莫琳琅端着一个盆跑回来,说:“公主,摊主说没有水了,只有剩下的馎饦汤。” “没差别。”李朝歌说,“降妖除魔不必讲究细节。现在,你把馎饦汤倒到花瓶里吧。” 莫琳琅觉得有些奇怪,但她转念一想,降妖除魔要紧的是配方,底水是什么确实不重要。莫琳琅将面汤倒好,然后抬头,期待地看着李朝歌:“公主,然后呢?” “从地上拈点土,放进去,晃一晃。对,这就好了。”李朝歌说完,见所有人都眼巴巴瞅着她,挑眉问,“看我干什么?” 白千鹤本来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听完李朝歌的话,他看看李朝歌,再看看刚刚做好的加料馎饦汤,整个人都不好了。 白千鹤嘴唇哆嗦着,问:“那之前的水… …” “之前的水当然不一样。” 白千鹤刚松了口气,就听到李朝歌说:“之前的水撒的是皇宫的土,御土。” 白千鹤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震惊到无法言语。 他突然开始怀疑,李朝歌到底是不是一个靠谱的领导。:,,. 第55章 变心 李朝歌瞧见白千鹤的样子,回头看看另外两人,颇惊讶地抬了下眉:“不然,你们以为是什么?” 白千鹤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说道:“我以为,是真的。” 是的,周劭和莫琳琅抱有同样的想法。李朝歌高人的架势拿捏的十足,进门时不屑一顾,见了高官家人不假辞色,等到病榻前时,问话、洒水、救人一气呵成,又是画圈又是画符的,谁能知道她里面是清水,她压根在随口骗人? 白千鹤只觉得两眼一黑,见鬼的御土,他之前竟然还真的信了。怪不得李朝歌画封印符那么快,怪不得李朝歌做仪式极其潇洒,怪不得李朝歌敢让从没接触过道术的莫琳琅去洒净水。白千鹤先前以为是李朝歌艺高人胆大,对自己的符水极其自信,即便是三岁小儿也可以驱使,所以才大胆放权。万万没想到,并不是她艺高人胆大,而是她压根没有艺。 白千鹤在身上摸了摸,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不可置信地喃喃:“枉我信任你,以为这种水真的可以鬼怪不侵,还偷偷藏了一瓶。” 白千鹤拿出瓶子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莫琳琅慌忙低头看自己的瓷瓶,她记得很清楚,今日一整天她都抱着白瓷瓶,并没有假手他人,白千鹤怎么从里面拿到的水?周劭默默离白千鹤远了一些,李朝歌抱着臂,冷笑道:“不错,不愧是千手神偷。要不是你主动拿出来,我还没有发现。” “手艺活,熟能生巧,过奖过奖。”白千鹤一边谦虚着,一边拔开瓶塞,将水倒到地上。白千鹤处理完废水后,很是费解,问:“既然你只是想装个门面,那为什么要搞这么多花样?又是柳条又是瓷瓶的,我真以为里面是神水。” “画像里观世音都是这样的。”李朝歌无辜中还带着些理直气壮,“观世音图里就搞得这么麻烦,我能有什么办法?为了找类似的瓶子,我今日在宫殿里翻了很久,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白色的细口瓶。” 白千鹤一时说不出话来。莫琳琅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白瓶,问:“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去裴府。”李朝歌说,“做戏做全套,去裴家,把剩下的表演完成。” 李朝歌今日先去了长孙府、曹府,一整套“驱鬼”流程进行下来很耗费时间,等到裴府时,时间已是傍晚了。裴家的门房看到李朝歌,长松了一口气,露出一副“终于来了”的表情。 这段时间长孙家、曹家接连出事,裴家一直安静如初,府上并没有什么怪事发生。裴家因此一直提着心,东阳长公主府也很太平,他们不知道裴府到底是躲过一劫,还是厄运还未到来。 这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柄剑,裴家心惊胆战许久,如今,终于到了落下的时候。门房给李朝歌请安后,一边派人去通知相公和娘子,一边小心地引着李朝歌往里面走。 如今日暮西垂,朝廷散衙,裴相裴思廉已经回家。他知道今日李朝歌会去长孙家、曹家驱鬼,裴相心里惦念着这件事,一听到李朝歌来了,马上就走出来。 裴相亲自来迎接李朝歌,拱手道:“盛元公主。” 裴相主动对李朝歌一个晚辈问好,举止翩翩,温文尔雅,举书人的儒雅,是所有人想象中贤相的模样。白千鹤、周劭都是武人,此刻都不由对裴思廉生出好感,唯独李朝歌,没什么表情,淡淡回礼:“裴相。” 裴思廉是裴纪安的父亲,亦是李朝歌上辈子的公公。裴思廉现在看起来平易近人,没什么宰相架子,可是李朝歌一看到他的脸,就会想到前世,她最后一次来裴府时,裴思廉骂她的话。 那个时候卢氏已经病逝,李朝歌来裴家吊唁,裴家所有人都对她怒目而视,裴家几个小辈不允许她进灵堂,裴思廉慢慢从里面走出来,说:“裴家没什么能耐,唯独以读书习礼、修身齐家立足于天下。裴纪安不孝,与安定公主结为婚姻,但他是他,裴家是裴家。裴家门户低,攀不起镇妖司指挥使这根高枝,望以后,指挥使和驸马不要再上裴家的门了,我们裴家,担当不起。” 之后,裴思廉拒绝了女皇递来的示好,坚决辞官回乡,阖家迁回祖籍守孝,再不和东都来往。裴家为了和李朝歌划清界限,甚至不惜和裴纪安断绝关系。裴思廉放话,若裴纪安不和离,便不要进裴家的门,裴家没有他这样的不肖子孙。裴纪安也想回乡守孝,李朝歌自然是不许的,他们两人大吵一架,之后裴纪安搬出公主府,另置府邸,夫妻两人彻底在天下人面前撕破脸。 夫妻一场,竟连最后的体面都留不住。李朝歌最后一程才来裴家,一来是实际考量,二来是内心排斥。 她很抗拒进入裴府。裴思廉亲口说不欢迎她,李朝歌也不想再看到这座府邸。上次罗刹鸟飞到裴家,李朝歌为了降妖深夜强闯,因为全程都在打斗,她没见着多少裴家人,所以李朝歌的感觉并不明显。但是今日,她在人流最密集的时候走入裴府,每走一步,每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李朝歌前世不痛快的记忆都要苏醒一分。 裴相不知道前世的事,对李朝歌还算客气,相比之下,李朝歌的态度实在太冷淡了,近乎称得上不礼貌。莫琳琅低头跟在李朝歌身后,周劭如往常一般闷不吭声,白千鹤眼睛悄悄扫过,不知道李朝歌和面前这位高官有什么纠葛,便闭嘴不言。 李朝歌不是一个胡乱发脾气的人,她今日作此态度,一定是事出有因。他们不了解其中内情,还是不要插手了。 裴相不愧是主持朝政多年的宰相,涵养很好,并没有在意李朝歌的不敬,而是微笑着说道:“多谢盛元公主仗义相助,今日,便仰仗公主了。” 裴相和李朝歌在前面说话,后面慢慢走来一个人。他停在回廊后方,对裴相行礼:“父亲。” 裴相看到裴纪安,笑着给李朝歌介绍:“这是犬子,裴纪安。大郎,还不给公主问好?” 裴纪安转向李朝歌,行请安礼道:“盛元公主。” 李朝歌浅浅地勾了下唇角,道:“裴大郎君之名,我自然是知道的。” 两人隔着裴相相对而立,其中距离不过几步,却仿佛隔了天堑。白千鹤目光滴溜溜扫过,暗暗咦了一声。 李朝歌和裴家的这个郎君有什么感情纠葛吗?为什么两人看起来怪怪的?这样一想,白千鹤紧接着回忆起来,上次来裴家时,也是裴纪安出来迎接李朝歌,李朝歌不假辞色,裴纪安却似乎对李朝歌颇为容忍。白千鹤本来以为李朝歌那天忙着降妖,心情不好,现在回想,似乎不止。 她心情不好,更多的像是见到了什么人,而不是因为罗刹鸟。 李朝歌没兴趣和裴纪安说话,她直截了当道:“裴相,我今日来是奉了皇命,请裴相将府中人叫出来,勿要耽误时间,我还急着回宫。” “这是自然。”裴相很随和,说,“吩咐下去,将几个郎君都叫过来。” 裴家祖母卢氏尚在,裴府如今还没有分家,长次二房都住在一起。很快,裴家另外几个郎君就赶过来了,李朝歌粗粗一扫,全是熟人,前世公开弹劾她,被李朝歌流放到岭南之地,就此染病去世的裴纪宏也在。只 不过现在的裴纪宏尚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瞧见李朝歌的视线看过来,还笑了笑,羞赧说道:“盛元公主。” 裴纪宏之前一直听堂兄说,盛元公主不是好人,让他远远避开。裴纪宏没接触过盛元公主,信以为真,但是今日一见,这位公主虽然有些冷淡,但是高挑漂亮,明艳大方,似乎并不是堂兄所说的坏人模样。 裴纪宏心想,大堂兄对盛元公主的偏见未免太重了。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一个恶人啊。 裴纪宏对李朝歌的目光中充满好奇,而李朝歌完全懒得理会他们,她目光快速扫过,挑眉问:“只有这些人?女眷呢?” 裴相身为家主,还是一个读了一辈子四书五经的文人,行事颇有些老派。裴相说:“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有别,不可不防。我已经让他们母亲带着几个姑娘在内院等着了,公主先给这些人作法,等之后,再去内宅给女眷驱邪。” 李朝歌眉梢动了动,难怪裴楚月和裴纪安成天将男女大防挂在嘴上,原来和他们的父亲不无关系。李朝歌没什么意见,左不过她多走几步路,李朝歌示意莫琳琅,道:“和之前的安排一样,开始吧。” 莫琳琅抱着白瓷瓶上前,尽量目不改色地用柳条沾水,洒在这些光风霁月、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身上。不知道是不是莫琳琅错觉,她总觉得自己身上黏黏的,手上仿佛全是馎饦那股味儿。 白千鹤和周劭默默站得远了些,他们怜悯地看着堂下不明所以、一脸惊奇的贵公子们,心中颇为他们默哀。 莫琳琅自从知道了这瓶水的底细后,洒水不再像先前一样抱着神圣态度,敷衍了事,很快就洒完了。莫琳琅算是知道为什么之前李朝歌的动作那么快了,她回到台阶上,对李朝歌说:“公主,好了。” 没有鬼。 这早就在李朝歌的意料之中,李朝歌点点头,正要说话,裴府大门走进来一个人。他宽袍长袖,缓步而来,他目光扫过众人,问:“你们在做什么?” 李朝歌回头,瞧见来人,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调侃道:“呦,顾寺丞回来的比裴相还晚,大理寺竟然比中书省还忙?” 顾明恪从大理寺回来,一进门,就发现裴府中庭里站了许多人,李朝歌带着人站在台阶上,不知道在做什么。莫琳琅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顾明恪,狠狠一惊,吓得都不会说话了:“顾大人……” 顾明恪抬手止住莫琳琅的话,说:“这里不是大理寺,你不必唤我大人。现在,你的上官是盛元公主。” 莫琳琅怕顾明恪比怕李朝歌还厉害,顾明恪这样说,她不敢再说话,赶紧躲到李朝歌身后。莫琳琅先前只是个平民女子,哪知道他们这些高门大族的亲戚关系。她只知道要来裴家,一心以为和先前那两户人家一样。毕竟裴家姓裴,顾明恪姓顾,听起来毫无关系,她哪能想到顾明恪竟也住在裴府? 李朝歌笑着,说:“真巧,顾郎君,又见面了。我奉命来裴府驱鬼,劳烦郎君配合。” 顾明恪一点都不觉得这很巧,显而易见,李朝歌是故意的。顾明恪点点头,道:“自然,公主请便。” 顾明恪说完就要往回走,他不觉得他身上有鬼,也不觉得李朝歌能驱出什么门道来。李朝歌知道顾明恪的底细,没有阻拦,然而落在别人眼里,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裴纪宏见顾明恪直接往后走,慌忙道:“盛元公主,表兄刚从外面回来,他身上还没有作法呢。表兄身体弱,恐怕需要多洒些净水。” 李朝歌一愣,才想起来这码事。顾明恪视线落到莫琳琅手里的花瓶上,暗暗皱眉:“这是什么东西?” “净水,可以强身健体、驱邪避难,洒在身上以后百毒不侵。”裴纪宏非常热情,积极地给表兄争取好处,“盛元公主,你忘了表兄,女眷应该用不了许多,剩下的都留给表兄也无妨。” 强身健体、驱邪避难?顾明恪扫过那瓶所谓的“圣水”,再扫过一脸懵懂的裴家人,哪能不明白李朝歌在干什么。顾明恪脸色沉了,冷冷道:“我不需要。” 顾明恪是仙人,以天地灵气为食,灵气接触的多了,洁癖就越来越重。李朝歌拿来的是什么东西,竟然还想往他身上洒? 李朝歌忍着笑,说:“顾郎君,勿要讳疾忌医,请配合朝廷行动。” 说着,李朝歌示意莫琳琅上前,莫琳琅紧紧攥着瓷瓶,她看着顾明恪的脸色,完全不敢靠近。李朝歌伸手接过白瓷瓶,打算自己亲自来:“顾明恪,圣人有旨,大理寺要无条件配合我的行动。你白天才答应过的。” 自从李朝歌出现后,裴纪安的脸色就淡淡的。他低头望着地面,不看不听,但脑海里全是她的动静。李朝歌进入裴府后,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一路上都没说过几句话,可是顾明恪回来后,她的情绪明显不一样了。 裴纪安心头泛上些茫然,重生这么长时间,他和李朝歌打过好几次照面,日久时长,他不可能看不出李朝歌的态度。最开始他以为李朝歌欲擒故纵,后来他以为李朝歌故意用顾明恪刺激他,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李朝歌真的喜欢上别人了。 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但已经是男女之间的好感。裴纪安前世死时,曾精疲力竭、伤痕累累,耗尽毕生气血对她说,下一世,请不要再爱他了。 他如愿以偿。这一世,李朝歌果然喜欢上其他人。裴纪安甚至开始怀疑,前世李朝歌疯了一般爱着的,真的是他吗? 李朝歌曾经说过,她就喜欢清冷、有仙气的男子,多年来不改喜好。裴纪安之前没当回事,他以为李朝歌是照着他说的。要不然,为什么前世那么多官员给她送神仙类型的男人,李朝歌都没有收呢? 裴纪安始终坚信这一点,直到重生,李朝歌遇到了比裴纪安更清冷、更孤高、更有仙气的顾明恪,她的视线瞬间转移了。裴纪安也终于承认,李朝歌没有说谎,她并不是爱他,她只是爱某一个类型的人。 前世她没有收那些男人,只是因为那些男人不符合李朝歌的要求。如果顾明恪前世就出现了,裴纪安被戴绿帽,只是分秒之间的事情。:,,. 第56章 冥婚 李朝歌手里握着瓶子,虽然架势很足,但不会真的撒到顾明恪衣服上,她还是分得清楚开玩笑和不尊重人的区别的。 李朝歌作势洒水,水滴从柳枝上掉落,掠过顾明恪身周时,倏地凝成冰花,轻轻坠落在地上。李朝歌低头看向地面,抬眼,也不言语,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睨着顾明恪。 他不信她。 顾明恪也意识到他误会李朝歌了。李朝歌行事霸道,目无纪法,可是她在面对具体的人时,一直很有分寸。顾明恪以天庭的立场下凡,一开始就将李朝歌放在反派的位置上,他以为自己能完全公允地对待李朝歌,事实上,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偏见。 这是顾明恪几千年来,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有私。他怔住了,两人相对而立,场面静极。裴纪宏不明所以,赶过来问:“表兄,你怎么了?没事吧?” 顾明恪反应过来,手指微动,地面上的冰晶眨眼间化成一滩水,转瞬消失不见:“我没事。” 裴纪宏走过来,见顾明恪好端端的,松了口气,道:“没事就好。表兄你刚才不动,我还以为你不舒服。” 说着,裴纪宏试图搭顾明恪肩膀,结果被顾明恪毫不留情地避开。裴纪宏愣住了,手还留在半空,不上不下。裴纪安走过来,责备地瞪了裴纪宏一眼:“没大没小。还不给表兄赔罪?” 裴纪宏讪讪收回手,垂头道:“对不起,表兄。” 长幼有序,作为弟弟,确实不能对兄长不敬。但是一家兄弟,谁会讲究这么多?兄弟们说话时打打闹闹是常事,顾明恪竟然躲开了? 顾明恪脸上没什么表情,就算应了。他眼睛投向李朝歌,迟疑片刻后,还是说道:“多谢盛元公主。刚才,是我冒失了。” 李朝歌没想到顾明恪竟然对她道歉。以顾明恪表现出来的细节,他平日里绝对是个习惯发号施令的主。久居高位的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就像皇帝不会和臣子认错,小姐不会对丫鬟认错一样,上位者便是打落银牙和血吞,也绝不会低头。谁想,顾明恪竟然能这么快反转过来,并心平气和承认自己冒进。 李朝歌颇有些意外,顾明恪这个人或许冰冷死板,但公允这一点委实无可挑剔。他不止对外人铁面无情,对自己更是如此。 李朝歌对顾明恪很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之前她更多的关注于顾明恪的脸,现在她意识到,顾明恪的人品亦可圈可点。 李朝歌点点头,说:“不是多大的事,不用在意。顾公子君子坦荡,光明磊落,我十分钦佩。” 裴纪宏左右看看,没明白为什么洒个水的功夫,这两人还一唱一和起来了。裴纪安就站在不远处,自然没错过李朝歌脸上一闪而过的讶然,和她后面明显变亮的眼睛。裴纪安作为男人,怎么能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女人对男子好感转浓的标志。 裴纪安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李朝歌手段狠辣,目中无人,却从不说空话假话。她不像女皇身边那群酷吏一般阿谀奉承,满口谗言,若她不同意,她不会应承,但既然她说出来,那每一句话都是她真心所想。 得李朝歌一句称赞可不容易。前世李朝歌对裴纪安那么痴迷,裴纪安却从没听过哪怕一句,对他容貌之外的肯定。 现在,她却赞许顾明恪君子坦荡,光明磊落。裴纪安想到前世,实在是于心难平。 一个男子被某个未婚女子当众称赞,这绝不是社交礼仪,总归是有些桃色意味的。然而当事人顾明恪毫无反应,他平静地点点头,说:“公主谬赞。该配合的我已经配合了,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他说完,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任何留恋之意。裴纪宏有点懵,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另一个当事人也收敛起笑,冷淡道:“外院已经看完了,我这就去内院,裴相,恕不奉陪。” 裴相笑着抬手:“有劳公主。公主请。” 裴相示意自己身边的管家领路,李朝歌转身就走,完全不顾忌裴纪安兄弟,连句告别的客套话都没有。裴纪宏被这一系列变故搞懵了,他惊讶地看着李朝歌的背影,过了一会,低声问裴纪安:“大兄,盛元公主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刚才她和表兄说话好好的,为什么我一过来,她就冷脸了?” “别多想。”裴纪安端起兄长的架子,肃脸道,“女子名节珍贵,不得编排。不要再想这些了,回去背书吧。” 裴纪宏收敛起玩笑之色,垂头道:“是。” 裴纪宏走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散了。裴纪安一个人站在回廊处,晚风吹过,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裴纪安突然想起一句偈语,风不动,树不动,乃是心动。 裴纪安当然知道,李朝歌并不是对裴纪宏有意见,裴纪宏前世仗着一时意气,公然弹劾李朝歌,结果李朝歌动手时并没有顾忌他是小叔子,直接将他发配岭南。裴纪宏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岭南一途山长水远,条件恶劣,再加上裴纪宏受不了落差,就这样愤懑忧病而死。李朝歌睚眦必报,好在并不会搞连坐,前世的仇李朝歌已经报了,这一世,只要不是裴纪宏主动招惹,李朝歌不会为难裴纪宏的。 她看不惯的,唯恐避之不及的,是裴纪安。 裴纪安深深吸气,他站在屋檐下,听到铃铛叮铃铃作响,他的心,仿佛也随之乱了。 李朝歌来到内院,果然,裴老夫人卢氏的院子里已乌泱泱坐了一屋人。听到李朝歌进来,屋里人纷纷起身:“盛元公主。” 裴楚月随着众人起身,她今日穿着碧色衣裙,垂头站在她的母亲、婶婶身后,看起来并不显眼。李朝歌进屋,第一个看到的是斜倚在塌上的裴老夫人,随后,才是站在下首的裴家众夫人小姐。李朝歌目光飞快地从人群中扫过,经过裴楚月时,她的视线顿了顿,但是很快移开,状若无事地给裴老夫人行礼:“给裴老夫人请安。” 裴老夫人从容地点了点头,语调沉沉的,说:“盛元公主请起,老身愧不敢当。老身许久未曾进宫,不知圣人身体可好?” 只问皇帝却不问天后,李朝歌当没听出来,微微笑着,说:“圣人一切安好,老夫人有心了。” “那就好。”裴老夫人沉甸甸地点头。她目光落在李朝歌身上,听说这个公主刚从民间找回来,不过这样看来,倒看不出粗野俗气,和宫里养大的公主没差什么,只可惜不太守妇道。裴老夫人没有表露想法,对李朝歌说:“圣人安康是家国之福,老身此心安矣。公主请坐。” “我就不了。”李朝歌站在原地不动,脸上虽然笑着,可是眼睛中却没什么笑意,“我奉皇命而来,一会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在裴家久留了。我接下来要作法驱鬼,请老夫人配合。” 裴老夫人颇有些不以为然,她笃行佛教,裴府里有不少佛家之物,裴老夫人压根不觉得会有什么鬼怪入侵裴府。何况,就算请人作法,也该请得道高僧,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是圣人的意思,裴老夫人没有明着说,而是道:“好。有劳公主了。” 李朝歌回头,用眼神示意莫琳琅。裴家讲究多,尤其看重男女之防,所以白千鹤和周劭并没有跟过来,唯有李朝歌和扮成侍女的莫琳琅被允许进入裴家内宅。李朝歌前世就很看不惯裴家这些规矩,但是今生她不想再和裴家有任何牵扯,所以她默默忍了,只带了莫琳琅进来。 反正只要有她在,妖魔鬼怪就翻不出水花,帮手带不带都没有影响。 莫琳琅有阴阳眼,对气息最为敏感,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这里和前两座府邸不一样。这里的夫人太太们似乎没那么欢迎她们,尤其是卧榻上那位老夫人的目光,让莫琳琅很不舒服。 那种居高临下,评判审视一样的目光。莫琳琅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举止粗俗,和他们这些雅致的高门大户不能比,但是,这关裴家什么事呢?莫琳琅不欠裴家也不吃裴家,他们这些人凭什么看不起她? 莫琳琅忍着反感,一一给那些夫人娘子洒水。因为心里不痛快,莫琳琅洒水时手尤其重,谁的目光最讨厌,她就故意泼很多水到对方的衣裙上。走到一位富贵庄重的中年妇人前,莫琳琅握着柳枝的手微微一顿。 这位夫人看起来身份不低,除了最上首那位老夫人,应当就数这位最尊贵了。这位夫人的身后藏着一个女子,察觉到莫琳琅的视线,那个小娘子往后躲了躲,似乎很不喜欢被外人看到。 莫琳琅暗暗掐了掐手,垂下眼睛,无事般走开了。莫琳琅急着提醒李朝歌,之后洒水敷衍了事,没一会儿就结束了。她回到李朝歌身边,借着递瓶子的动作,飞快地拉了下李朝歌衣袖:“公主,好了。” “嗯。”李朝歌应了一声,她神情滴水不漏,对着上首的裴老夫人微微行礼,“裴老夫人,我的杀鬼符阵需要三天才能炼完,所以,今日我暂时做了几张护身符,化在水里,洒在各位夫人娘子身上。劳烦众位娘子回去后将今日这套衣服供奉在屋里,三日内千万不要让衣服碰到水和火。只要符水不失效,便能保各位平安,让鬼怪无法近身。等三日后,我阵法大成,便能来捉鬼了。” 裴老夫人即便不信裴家有鬼,听到这些话,无疑还是松了口气。他们裴府百年清名,书香门第,如果沾染上怪力乱神,像长孙家、曹家一样沦为市井谈资,那可比杀了裴老夫人都难受。裴老夫人点头,缓缓说:“有劳公主费心,老身在此谢过。” “皇命在身,秉公办事而已。”李朝歌微微笑着,说,“老夫人慢坐,我先回宫复命了。” 裴家的夫人们作势送了几步,停在屋门口,由侍女将李朝歌引出门外。裴府的侍女走在前面,莫琳琅见周围没人注意,悄悄走到李朝歌身边,低声说:“公主,我看到了,鬼在那个穿绿衣服的小娘子身上。” 今日穿绿衣服的唯有裴楚月。李朝歌完全不意外,说:“我知道了。一会见了裴家的人,你什么都不要说,就当不知道这里有鬼,之后我自有安排。” 莫琳琅用力点头:“是。” 李朝歌拜别裴府,直接往宫城方向走去,看起来要回宫。裴相的人等了一会,目送李朝歌几人背影逐渐远去,便转身插上门闩,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马上就要宵禁了,这个时间点已不会有什么客人,裴府大门可以落锁了。 很快,宵禁的鼓声响起,外面传来打锣的声音。洛阳街道渐渐安静,余晖散尽,华灯初上,白日里繁华忙碌的街道,此刻只剩下幢幢风影。 这几天东都有闹鬼的传闻,裴家先前被妖怪撞毁的院墙还没有修好呢,天色一黑,没人愿意出门。裴府的灯光一间接一间暗去,渐渐的,府邸陷入安静中,裴家上上下下都睡着了。 裴家后院,丫鬟熄了灯出去,只余一盏昏暗的小灯指路。重重帷幔中,裴楚月闭眼躺着,她呼吸平稳,眼珠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守夜丫鬟忍不住开始打盹,黑暗中,裴楚月倏地睁开眼睛,瞳孔莫名散的很大,哪有丝毫睡觉的样子。 裴楚月直挺挺地坐起来,赤着脚下床,走路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径直走到屋子北墙,那里,用线香供奉着一套衣服,正是裴楚月白日所穿的那套。裴楚月盯着那件衣服,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冷笑。 裴楚月是家里幼女,平时被娇惯着长大,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性情十分天真可爱,鲜少露出这等阴鸷扭曲的表情。可是现在,裴楚月冷笑着看向衣服,缓慢用手指勾起来,一松手,就掉在地上。 “护身符水,捉鬼阵法?”裴楚月嗤了一声,这类表情出现在她娇憨可爱的脸上,颇为格格不入,“又是一个虚有其名的草包。凭你也配?” 裴楚月用胳膊轻轻一撞,供桌上的香灰炉落在衣服堆上,没烧完的线头若隐若现。裴楚月就这样坐在镜子前,也不开灯,对着镜中黑幢幢的人影,缓慢梳动头发。 她手很灵活,似乎做惯了这种事,很快就挽好了发髻。她满意地看着镜中人影,起身前往落地罩后。那里,用衣架架着一件精美的嫁衣。 世家小姐从出生起就开始准备嫁妆,裴楚月虽然还没订婚,但是嫁衣已陆陆续续绣了大半。她换上嫁衣,手指抚过上面精美的鸳鸯绣纹,神态间颇为可惜:“这么美丽的嫁衣,可惜没有绣完。” 守夜丫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她是被一阵烟味熏醒的。她咳嗽着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小姐闺房里传出火光,竟然已经烧着了! 守夜丫鬟吓了一跳,慌忙跳起来救火。她一边呼喊来人,一边在心里心惊。她从出生起就学着伺候人,在小姐身边侍奉惯了,平时睡觉并不重,稍有风吹草动就醒了。为什么这次都烧起火来,她竟没有发觉呢? 守夜丫鬟忍着咳嗽,又是泼茶水又是盖东西,好容易把火扑灭了。幸而烧着的是一件衣服,火星小,好控制,没有酿成大祸。这时候守夜丫鬟定睛细看,发现正是盛元公主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碰水和火的那套衣服。 丫鬟皱眉,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为什么偏偏是这套衣服着火了?她刚才灭火那么大的动静,按理娘子院里伺候的丫鬟婆子早该醒了,可是这么半天,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 而且,屋里失火,别人听不见就算了,娘子怎么会听不见呢?守夜丫鬟突然脊背生寒,生出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她猛地冲到床前,用力掀开帷幔,发现床榻上是空的。她伸手一探,已经冰凉。 丫鬟环顾四望,注意到梳妆台上的东西被人动过,而且,屏风后准备给小姐的嫁衣也不见了。 · 裴楚月穿着绿色嫁衣,手里握着团扇,缓步走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四周十分安静,唯有夜风穿过树影,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她脚上的绣花鞋精致柔软,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留下一道莲印。裴楚月一直走到中庭,这是裴家最大、最隆重的正院,一年中唯有婚丧嫁娶才会启用。裴楚月用团扇遮着脸,缓慢站好,明明只有她一人,她却给身边留了位置。 仿佛,那里也有一个人一样。 云涌月沉,一大团乌云遮挡住月亮,地上的影子也时隐时现。裴楚月对着正 北,缓慢下拜。 一拜天地,结夫妻。 这些娇小姐胆怯,想要和表兄结为夫妻,却不敢说也不敢做。裴楚月不敢,那她来帮一把。 她的表兄顾明恪已经死了,按他们阳间的规矩,两人这辈子情缘已断,只能期待下辈子再续连理。不过对阴司来说,所谓阴阳殊途并不成问题。人死了又如何,结冥婚便是了。 “裴楚月”对着正北方娇娇一拜,随后她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座椅,俯身二拜。 二拜高堂,共生死。 人间有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结了夫妻,那就要去阴间侍奉丈夫了。 “裴楚月”拜完后,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如同她对面还有一个人般,盈盈下拜。 夫妻对拜,从此礼成,便不能反悔了。 她帮裴楚月实现了愿望,之后,就该轮到她收取报酬。 属于裴楚月的身体正在下拜,忽然从对面飞来一柄飞刀,砰的一声打掉了裴楚月面前的团扇,中断了夫妻对拜的仪式。“裴楚月”霍得抬头,她瞳孔散大,幽暗无光,如同一个盲人一般。然而她靠着声音,依然准确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谁?” 对面屋檐上,白千鹤默默缩到了李朝歌身边:“公主,我有点害怕。” “少废话。”李朝歌十分嫌弃,一脚把他踹到墙角下,“下去干活!”:,,. 第57章 朱砂 只可惜,李怀根本没有顺利登基,就被禁锢了。东都政局剧烈动荡,最后,由太后武氏代理朝政,一年后,李怀被废,武照登基。 李朝歌的崛起,和武后掌权密不可分。武后急需有人帮助她铲除政敌,就在这个时候,李朝歌出现了。 前世在永徽二十二年时,李朝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公主,更不可能从剑南跑到渑池,恰到好处地帮高帝挡下致命一击。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预知了后面的事情,提前来到洛阳了。 裴纪安心里一时乱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朝歌。他以为两人已经两清,他可以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可是为什么,他带着记忆,李朝歌也带着记忆? 这样的他们,究竟是重生了,还是依然活在前世? 裴纪安恍惚,忽然被四周的声音惊醒。李朝歌将黑熊引走,皇帝身边终于腾出空地,一众侍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纷纷保护着皇帝撤离。 裴纪安强行停止脑中乱麻一般的思绪,快步上前,保护皇帝撤退。 皇帝被人簇拥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问:“这位姑娘是……” 侍从们一起摇头,不光皇帝好奇,他们也很好奇。在今日之前,如果有人和他们说人可以徒手搏熊,他们必然是要笑掉大牙的。然而现在,这一切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们眼前。 非但可以只身和熊搏斗,甚至可以将熊推走。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一个少女身上。 白千鹤蹲在树上,陷入对自己人生的怀疑。在此前二十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英俊潇洒,天赋尚可。他从小就是同龄人中进步最快的一个,他拳脚武功不错,轻功尤佳,所以,白千鹤一直很相信自己。但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李朝歌看着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结果竟然能接住一头熊的攻击,并且硬生生将熊推走。这真的是一个人能实现的事情吗? 白千鹤回想从剑南到东都这一路,顿时感谢李朝歌不杀之恩。 李朝歌和黑熊缠斗,她余光留意到皇帝已经走远了,也就是说,她可以放开手脚攻击了。李朝歌顿时松了口气,动手不再瞻前顾后。不过,熊毕竟是丛林中没有天敌的存在,皮糙肉厚,力气极大,要命的是体重极其惊人。这只黑熊精生了神志,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打起来就格外难缠。 李朝歌一个人没法完全牵制黑熊,她需要帮手。秉着苦力不用白不用的原则,李朝歌没有客气,直接冲着白千鹤的藏身之处喊道:“别躲了,你下来帮我,我就不再抓你去大理寺。” 白千鹤确实没打算袖手旁观……不过,他听到李朝歌的交换条件,面容扭曲了片刻。 这个女子,连请人帮忙的理由都如此不落俗套。 白千鹤瞅准时机跳下树,借着冲力踹到黑熊脑袋上,一个翻身跃到空中,问:“你要我做什么?” “缠住它。” 这个要求对白千鹤来说不成问题,他虽然学过拳脚功夫,但毕竟轻功才是专长。单打独斗白千鹤不行,但是牵制住黑熊,溜着它放风筝,白千鹤还是敢应承的。 白千鹤施展轻功,在树林里神出鬼没,时不时踹黑熊一脚。黑熊精被他骚扰的不胜其烦,没一会就暴躁得直咆哮。 李朝歌趁机将真气凝结在剑上,对准黑熊精脑袋而去。熊本来就皮糙肉厚,这只黑熊又是强化体力挂的,攻击它的身体、慢慢寻找命门太麻烦了,不如直接爆头。 只要把头打爆,无论什么妖物都该死了,简单又省事。 李朝歌趁着黑熊的视线被白千鹤吸引走,飞身而起,重重一剑击打在黑熊精头上。李朝歌的剑上灌注了真气,但依然没有刺穿黑熊精的皮毛,不过黑熊精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也不好受。 黑熊精出奇暴怒,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用力挥来一掌。李朝歌没有硬接,她在极近的距离跳起身,一脚踩在黑熊精的前掌上,在黑熊精抓紧之前,顺着黑熊精挥掌的力道飞了出去。 黑熊力气极大,这一下将李朝歌送出很远,正好躲过黑熊的攻击。黑熊精发现自己被这个人利用了,又怒又气,嘶吼着追在李朝歌身后。可惜黑熊精身体庞大,怎么比得过李朝歌轻巧。她从容地在树上借力翻身,施施然从树梢上落下来。 降落时,她无意抬眼,正好看到对面一个人骑在马上,静静注视着她。 他身骑白马,一身白衣,握着缰绳,轻松又笔直地坐于鞍上。中间有枯叶飘落,两人视线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明明不远处就是激烈的战场,可是对他来说,从容的仿佛在自家花园闲庭信步。 李朝歌瞳孔剧烈收缩,连双脚踩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带给她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她十二岁时在屏山看到的那位仙人,以及前几天出现在黑森林的蒙面人,难道是他? 李朝歌太过震惊,一时都忘了她还在战斗。这时候地面上的石子轻微地颤动起来,白千鹤在后面崩溃大喊:“妹妹,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这里撑不住了!” 李朝歌回神,连忙反手竖起剑,到前面去帮白千鹤。李朝歌和白千鹤一个攻击,一个牵制,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双方都是身经百战的人,配合的紧密无间,没过多久,庞大的黑熊精就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黑熊倒下后,白千鹤也力竭摔倒。太刺激了,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经历过这么激烈的战斗。危险,但是也畅快! 李朝歌现在的功力毕竟不比前世,她的样子也有些狼狈。她一把擦掉自己脸侧的汗,目光定定看向刚才的地方。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又消失了? 他到底真的存在,还是说只是她的幻觉呢? 李朝歌实在忍不住,用脚踢白千鹤的衣服,问:“喂,刚才骑马那个人,你能看到吗?” 白千鹤躺在地上,他懒得动弹,随口说:“能啊。这里站着这么大一只黑熊,他的马居然没有受惊,真是匹好马啊!” 李朝歌正皱着眉思索,听到白千鹤的话,又是气又是嫌:“你就关注这些东西?” 白千鹤哪能不知道李朝歌的意思。方才他们两人和黑熊搏斗,这个男子就在不远处,甚至他都没有下马。可是黑熊一心缠着他们,完全没有去攻击看起来更弱的白衣男子。 其实白千鹤也早早注意到此人了,他见男子闲庭信步,镇定自若,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他一直忍着没说,没想到,李朝歌也能看到。 不是鬼,那就是人了。黑熊攻击他们却不去攻击白衣男子,要么是男子有独特的隐身术,要么是这个男子道行太高,远远超出黑熊。动物趋利避害,所以不敢去挑衅更强大的敌人。 无论哪一个解释,仔细想想都挺吓人。 白千鹤像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再一次怀疑他的自我认知。 东都一个疑似走丢的公主,能徒手掰熊,围猎场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能把巨熊吓得不敢靠近。 朝廷竟然如此卧虎藏龙?难道官府多年来对江湖不闻不问,其实是手下留情? 李朝歌和白千鹤将熊放倒后,没一会,穿着红衣服的内侍过来了。内侍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巨熊,确定对方死透了之后,才如释重负地走过来:“这位姑娘,这位郎君,圣人请。” 白千鹤七歪八扭地躺在地上,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立刻去观察李朝歌的表情。李朝歌收了剑,素着脸,轻轻点头:“好。” 李朝歌毫无反抗地跟着内侍走,白千鹤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跟在李朝歌身后,打算去前面看看热闹。 李朝歌很快被带到李泽面前。皇帝身边被许多人围着,他看到李朝歌走来,还隔着很远就主动问:“是你杀了熊?” 李朝歌见到皇帝,手指都绷紧了。她全身紧绷,面上却冷冷淡淡点了下头:“对。不止是我,还有另一个人帮忙。” 皇帝了然,他虽然养尊处优,不通武功,但毕竟能看出来谁在刚才的战斗中出力最大。没有另一个人,她也能杀死黑熊,只不过时间耗得久些;但如果没有她,仅凭另一个男子,无论如何不能将黑熊放倒。 皇帝难得见武功这么强横的人,而这样惊人的武力,还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皇帝好奇,随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方,父母何人?观你面貌年纪并不大,为什么会有这么强悍的武功?” 李朝歌手指紧紧握着剑,因为太用力,指节都绷得发白。她停了一下,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无波无动地说:“我从小走丢,不知道父母是谁,被一个侠客抚养着长大。我和养父居住在剑南道,便算是剑南人氏吧。” 从小走丢,剑南……皇帝听到这几个字,眸光动了动。他莫名严肃起来,仔细端详李朝歌的脸。刚才他就觉得面善,现在仔细看,果然更像了。 皇帝的声音不知不觉绷紧,问:“你何时走丢,今年多大?” “老头子说捡到我的时候六岁,如今已过了十年,正好十六。。” 和朝歌一模一样,皇帝脸色变了,追问道:“那你可知你的姓名?” 李朝歌摇头:“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似乎有人叫我朝哥,这些年老头子和其他人都喊我朝哥儿。” 安定公主走丢的信息公告天下,皇帝能听出来,其他人如何听不出来。许多随从、内侍露出怀疑之色,怎么会这么巧,圣人和天后来行宫散心,碰巧被野熊袭击,碰巧被人救驾,又碰巧这个人和安定公主有着一样的身世?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圆满的巧合? 内侍近臣俱一脸怀疑,而皇帝却陷入骨肉思念中。他挥开随从,周围人一迭声唤“陛下”,皇帝不管不顾,执意走出保护圈,停在李朝歌面前,仔细地凝视她。 李朝歌脊背都紧绷起来。皇帝看了一会,眼角忽然湿润,抚手道:“像,太像了。” 脸颊和额头像年轻时的天后,流畅圆润,是大气的鹅蛋脸。而她的眼睛和鼻子,又带着李氏皇族的深邃。 李氏祖上有胡人血统,眉眼比一般人鲜明挺拔。她无疑继承了父母双方长相的长处,脸型流畅,皮肤细腻,眉眼却精致立体,鼻梁挺拔。尤其是她的眼睛,弧线优美,睫毛纤长,眼角微微上勾,美艳中掺着一股杀气。 李朝歌明知故问,茫然道:“怎么了?” 皇帝伸手擦掉眼角的泪,用力握住李朝歌的手,慨然道:“孩子,你并不是剑南人氏,也不叫朝哥儿。你出生在长安,你的名字,唤李朝歌。” 白千鹤一时无语,但又知道李朝歌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要是敢动不正色的心思,都不需要施行,刚起意就被李朝歌一刀了结了。 白千鹤见两人没有误会,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话,便自己找地方坐下,随便挑了个橘子剥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李朝歌知道她这边换完衣服,天后肯定很快就会来传她。李朝歌并不意外,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有劳,走吧。” 李朝歌出门,去见天后。前殿中,天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听到宫人禀报,天后合上册卷,抬起头笑道:“朝歌,你来了。” 天后先前看到李朝歌的脸,就知道她换一身衣服一定会极美,但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大大冲击到天后了。面前的女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眉眼如画,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若隐若现。柳叶眉加泪痣,这样的长相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应当是极苦情、柔弱的,然而李朝歌眼角上勾,瞳仁极黑,她的气质又冷淡强势,瞬间显得明亮耀眼,美艳的咄咄逼人,连泪痣都变得杀气蓬勃。 天后目中生出赞叹之色。她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她已经老了呀。 李氏有胡人血统,可是武家却是并州人氏,纯正的汉人。武家几个姊妹,清一色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唇,观之温柔可亲,妩媚娇艳。也正是因此,天后才能从昭仪做到皇后,和皇帝育有两子两女,始终盛宠不衰。 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是因为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最开始得宠,却是靠了长相。 天后的几个子女中,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全部随了李家,连身体、性情也如他们的父亲一样,大病小病不断,特别容易疲惫。小女儿李常乐体质像天后,天生精力充沛,活泼健康,但长相却像姑姑,完全没有遗传到武家这边的特点。唯有李朝歌,是各方面都最像天后的。 天后越看越喜欢。一别十年,如今大女儿平安归来,天后也恨不得加倍补偿这些年缺失的母爱。她示意李朝歌坐到自己身边,握着李朝歌的手,轻声问:“刚才仓促,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几年,你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朝歌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天后提问,她就认认真真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听周老头说他六岁捡到了我,十二岁之前我们居住在屏山,后来遇到一些事情,他带着我搬到十里大山黑林村。习武难免要吃苦,但山里生活不便,危机四伏,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被人欺负……这倒没有。” 李朝歌说的是实话。周老头从小秉行一个原则,被人欺负就是自己无用,练强了重新打回去,哭哭啼啼请家长出面,简直是绝世大孬种。李朝歌很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无父无母,后来她武力变强,谁敢惹她她就把谁揍成猪头,小时候的仇自己一一报了,也不算被人欺负。 天后听到这些话,心中又酸涩又感慨。李常乐和太子兄弟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而李朝歌又过着什么日子。相较于洛阳公卿子弟,李朝歌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天后记得李常乐八岁的时候不会写字,被夫子打了下手心,哭了三天三夜,皇帝、太子、赵王还有武家、裴家、长孙家,轮番送礼,千方百计哄李常乐开心,好容易让李常乐重新笑了出来。而李朝歌呢,能坦然地说出“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 第58章 婚书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竟然没有穿啊。李朝歌有些可惜,夫妻六年,两地分居,反目成仇。可是即使这样,她登基之后,依然想封裴纪安为自己唯一的伴侣。 坊间盛传李朝歌荒淫无度,面首无数,可是李朝歌知道,唯有他而已。 李朝歌极淡地叹了一声,说:“罢了,既然皇夫心情不好,册位典礼便往后拖一拖吧。来人,传话出去,登基大典即刻开始。” 女官应是,敛容往外走。可是她们没走两步,被外面的动静拦住。守门的太监们被人像麻袋一样扔进殿门,为首太监爬起来,试图和李朝歌请罪:“陛下,奴才有罪……” 李朝歌抬手,淡淡道:“够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李朝歌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故而培植党羽,搜罗异人,在寝殿外设下重重把守。可是李朝歌也知道,这些人不过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拦得住曾经文武双修、誉满长安的裴郎呢? 宫人们都知道女皇和皇夫纠葛颇多,他们不敢多待,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彩云一样的侍从退下后,大业殿中空空荡荡,恢弘壮阔,有一种无声的寂寥和压迫。 明亮的殿门口,一个青色的身影跨过门槛,立于大殿中央,抬头冷冷地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穿着盛大的帝王冕旒,遥遥和裴纪安对视。她一身盛装,而裴纪安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玉簪、一把长剑。 一如当年初见。李朝歌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裴纪安时,裴纪安就做着如此打扮。君子一袭青衣,如清风朗月,月下仙人,瞬间将李朝歌俘获。 从那一眼起,李朝歌就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他。可是她出现的太晚了,裴纪安已经和皇妹李常乐订婚。李常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享受着锦衣玉食、美誉荣光长大,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亦是裴纪安守护了十年的白月光。裴纪安和李常乐成婚,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唯有李朝歌不服。她为了求母亲给她和裴纪安赐婚,不惜放弃尊严和良知,由明转暗,替母亲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有人反对太后临朝,有人反对女人当政,有人反对母亲称帝,母亲不方便出面,那便由李朝歌构陷罪名,将反对的人全部杀掉。 李朝歌靠这些血淋淋的功劳,换来了一纸赐婚圣旨。她从小流落民间,吃不饱,穿不暖,习惯了靠抢来维生。她喜欢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喜欢自己,那就将他抢过来,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李朝歌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给予真心,裴纪安一定会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她最爱的驸马,尊贵的皇夫,在她的登基典礼暨封皇夫典礼上,穿着清冷的素衣,一路打伤侍从,来寝殿找她对质。 李朝歌对裴纪安笑了笑,说:“皇夫,你怎么来了?” “不要叫我皇夫。”裴纪安冷冰冰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尖锐如刀,“这个称谓,让我觉得恶心。” “好。”李朝歌好脾气地包容了他,对他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让人叫你驸马。” 裴纪安的脸色依然是冷的,他完全不想和李朝歌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和李朝歌的婚姻关系,又是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上的。裴纪安想到来意,冷了眸光,缓缓问:“李朝歌,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来找你,这些话,我也不会再说第二遍。我问你,赵王是不是你杀的?” 李朝歌眼中的笑黯淡下去,神情也冷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要不是为了这些人,想来,他根本不屑于来她的寝宫。 大丈夫敢作敢当,李朝歌没有任何犹豫,点头应了:“是我。” 赵王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也是曾经的太子。从去年开始,朝中呼吁立赵王李怀为嗣的声音越来越高,许多臣子暗暗替李怀说话,可怕的是,母亲也露出传位给弟弟的倾向。李朝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她不当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她。李朝歌只能诬陷李怀谋逆,将其流放,并在流放途中杀了他。 果然是她。裴纪安手指紧握成拳,手背上都迸出青筋:“大圣皇帝暴毙,是不是你?” 大圣皇帝即是母亲武照。李朝歌痛快承认了:“是我。” 李怀的死传到宫里后,母亲吐了血,病情骤然加重。十一月时,母亲叫李朝歌到塌前,质问她李怀谋逆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能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杀了母亲,乔饰圣旨,立自己为帝。 “我裴家百年清名,外祖家累世功勋,最后却落了个家毁人亡、剥官削爵的下场,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 裴纪安的外族是长孙家,长安赫赫有名的望族。长孙家出过皇后,颇得文、高两位皇帝器重,母亲想要掀开那道珠帘,自立为帝,就只能灭了长孙家。裴纪安的父亲不识趣,帮长孙家说话,同样获罪。李朝歌已经尽力保全裴家人的性命了,要不然,落到那群酷吏手中,裴家哪能全身而退? 裴纪安眼睛通红,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这些年来,他每每想到外祖父、表兄以及裴家族人所经受的一切,就恨不得自我了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都怪他,招惹了这个女人,给家族、外祖带来无穷祸患。 裴纪安用力闭了闭眼,强行逼着自己,继续问:“楚月在进宫途中被人从夹道攻击,车毁人亡,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身孕。这也是你做的?” 先前李朝歌说话时目光湛然,语气坚定。她知道自己杀了人,也知道她不杀他们,李怀、母亲、长孙家就会杀她。政治斗争而已,谁输了谁认栽,有什么冤屈可喊?可是唯有这次,李朝歌沉默了。 裴楚月是裴纪安的妹妹,和李常乐交好,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李朝歌下令杀裴楚月时,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可那又如何,杀了就是杀了,李朝歌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口承认了:“没错,是我。”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裴纪安。裴纪安又痛又恨地盯着李朝歌:“为什么?李朝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若是恨我,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要伤害我的家人,欺辱我的家族?”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这场谈话实在不愉快极了,李朝歌转身,从铜镜中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说:“吉时到了,群臣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含元殿了。想来你也不想随我去参加典礼,那么,驸马,请回去吧。” 李朝歌背对着裴纪安,并不知道,裴纪安的眼睛中隐隐泛出红光,妖异癫狂,根本不似凡人。裴纪安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常乐呢?” 李朝歌整理衣袖的手顿住了。她垂眸片刻,慢慢放下袖子,勾唇笑了笑:“也是我。” 她杀了那么多人,唯独杀李常乐时,是痛快的。 裴纪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问出这句话时,甚至祈求李朝歌否定他,哪怕她说谎都没有关系。可是,她连骗他都不屑。 这个女人,如此狠毒绝情。 裴纪安脊背一下子散了,他后跌两步,崩溃问:“李朝歌,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一辈子无忧无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她根本不会妨碍到你,你为什么杀她?” 李朝歌听到这些话都气笑了。为什么杀李常乐?也亏裴纪安能说出这种话。 李朝歌忍了李常乐许久,但是她最终选择动手,一是因为政治因素,二来,就是李常乐真的冒犯到她的底线了。 今年七月,时局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有许多大臣获罪入狱,经李朝歌之手里发出去的罪状,更不知凡几。李朝歌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裴纪安了,裴家的事终究是她对不住裴纪安,所以,她想借着裴纪安生辰的机会,给裴纪安赔罪,顺便缓和夫妻的关系。 七月初六那天,李朝歌特意请了一天假,悄悄到裴府上,想给裴纪安庆贺生辰。从两年前开始,裴纪安就搬出公主府,和李朝歌两地分居。李朝歌无视裴家下人敌视的视线,亲手给裴纪安做了一桌生辰菜,然后欢欣雀跃地坐在房间等。她枯等了一夜,菜凉掉,加热,再凉掉,裴纪安也没有回来。 李朝歌心也跟着变凉了,她倒掉所有饭菜,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一宿未睡的眼睛,让人去查裴纪安的行踪。城门守卫禀报,裴郎君初六大清早出城,去敬亭山上清观给广宁公主李常乐庆生去了。 李常乐生辰七月初七,和裴纪安只差一天。李朝歌在裴府中枯等时,裴纪安正陪李常乐等待生辰到来。探子还报,子时过后,裴纪安第一个给李常乐祝福,公主十分感动,再加上两人都喝了酒,就滚到床上去了。 李朝歌彻底被激怒。裴纪安说听到“皇夫”的称谓感到恶心,殊不知李朝歌看到裴纪安的时候,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脏。她一看到裴纪安,就会想到他和李常乐在床榻滚的画面,几乎恶心得反胃。 之后李朝歌一手主导了赵王谋反案,李常乐被牵连其中。没几天,李常乐“畏罪自杀”,自缢在上清观中。 如今,裴纪安问她为什么。 李朝歌有许多愤怒、失望憋在心中,但是她开口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质问的话,只轻描淡写道:“我想杀,便杀了。” 我想杀,便杀了。 这句话彻底逼疯了裴纪安,裴纪安突然拔剑,飞身向李朝歌袭来。李朝歌只是不紧不慢侧身,用两指夹住裴纪安的剑。 李朝歌身体动都没动,唯有头顶的旒珠轻轻晃动。李朝歌手指微微用力,就把裴纪安连人带剑推开。裴纪安跌跌撞撞退到大殿上,李朝歌居高临下,包容又怜悯地看着他:“我已经突破至臻界,身剑合一,身体发肤刀枪不入,人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伤得了我。裴纪安,你杀不了我的。” 裴纪安伸手,擦去嘴边的血线。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长在凡间,但是不知为何学了一身高深功夫,能飞檐走壁、降妖驱鬼,就是因为她武力无所不克,才被女皇重用,镇妖司因此大行其道。这些年李朝歌得罪了许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雇凶杀她,可惜,无论多么出名的杀手,无一人生还。而且很快,卖凶之人就会被李朝歌疯狂报复。 第59章 审判 李朝歌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最后看了黑森林一眼,毅然决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她的路,在前方。 · 南林镇背靠山林,面前环水,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近一带最繁华的城镇。南来北往的商人,或者想去黑森林里碰运气的侠客,都在南林镇落脚。 白千鹤坐在酒楼上,手里端着烧春酒,另一只手放在在膝上,怡然随着琵琶打拍子。他一天前从黑森林中出来,之后立刻叫了最好的房间,在房里闷头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白千鹤换了干净的衣服,叫了一桌好酒好肉,还有美娇娘弹琵琶助兴,白千鹤才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靠在栏杆上,懒散望着楼下,心道这才是人过的生活。孬种就孬种吧,黑森林这种鬼地方,不闯也罢。 白千鹤成名已久,四海为家,素来没个正行。前不久他和人打赌,要独闯黑森林,赢了的话对方给他一大笔酒钱。白千鹤本来想着,人生在世就要快意恩仇,为了好酒好钱,豁出这条命又何妨?但是他去黑森林里走了一圈后,突然觉得还是命更重要,那笔钱不要也罢。 但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白千鹤正坐在酒楼上惆怅,忽然眼神一凝,注意到一个女子从楼下走过。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后,连忙挥手:“小妹妹,小妹妹!对,就是我。” 李朝歌听到熟悉的声音,慢慢停下脚步。白千鹤趴在栏杆上,嬉皮笑脸地对李朝歌说:“小妹妹,你还活着呀?哎呦,那天天黑没看清,没想到小妹妹竟如此漂亮。小美人,为兄请你上来喝一杯?”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上一个敢叫她“小美人”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要不是因为重生,白千鹤现在还能给对方拔拔草。 不过免费的饭不蹭白不蹭,李朝歌平静地走进酒楼,登上楼梯,坐到白千鹤对面,并且对弹琵琶的美人说:“麻烦添一副碗筷,谢谢。” 美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抱起琵琶对李朝歌福了一身,垂头走了。白千鹤啧声:“小美人,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你吃饭就吃饭,赶走我好不容易找来的琵琶娘做什么?” 李朝歌从隔壁桌捞了双筷子,在桌上一磕,自然而然地挑菜吃:“她们也不容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风月惯客,她们才被迫卖艺。对了。” 李朝歌把菜放到嘴里,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珠静静扫了白千鹤一眼:“别叫我小美人。” 她的表情是平静的,可是白千鹤分明听出了杀意。他面上笑容不变,眼睛粗粗一扫,发现李朝歌只动了他吃过的菜。 啧,小小年纪,戒心不小。她到底是什么来路,身上的武功从未在江湖中听过,而且她的年纪,也太年轻了。 白千鹤笑着,给李朝歌倒了杯酒,亲手放在李朝歌身前:“这杯酒算是为兄给你赔罪。当日情况紧急,为兄另有要事,不得不先走一步。妹子,对不住。” 李朝歌完全不在意,她摆了下手,说:“不必。你我萍水相逢,本来就该各奔东西,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何况,我也不需要帮助。” “妹子豪爽!”白千鹤拍了下桌子,端起满满一杯酒,“我白千鹤平生最敬英雄,这一杯,我敬小妹妹。” 白千鹤说着仰头,一饮而尽。白千鹤这些年也算浪迹花丛,见多识广,再加上他长得好看,风月场中颇受女子喜欢。不过,面前这位小美人却没有任何动容,她依然冷若冰霜,轻轻点头道:“原来你就是白千鹤。” 白千鹤挑眉,问:“怎么,妹妹知道我?” “江洋大盗白千鹤,谁不认识?” 白千鹤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他不由抚了下额发,苦恼地撑着额头道:“唉,太受欢迎也是种罪。我都不知道,在下区区贱名,竟然已经传到山林里来了。” 李朝歌沉默片刻,说:“你可能误会了,我是从朝廷通缉令上认识你的。” 镇妖司专管疑难杂案,白千鹤的名字曾在李朝歌的黑名册上挂了许久。要不是因为东都案子层出不穷,李朝歌没时间去追白千鹤,前世他的坟头应该是片荫凉地。 白千鹤不屑地呵了一声,倚在围栏上,不在乎地说道:“朝廷那帮废物,就算我站在他们跟前,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他们抓得着我吗?” 李朝歌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白千鹤并不知道他曾经离死亡无比接近过,他照例骂完朝廷废物,回头对李朝歌说:“妹子,我看你投缘,不如交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李朝歌和闺阁女子不同,并没有闺名不能泄露给丈夫之外的人之类忌讳,但是安定公主的大名天下皆知,现在时机未到,她多少要避讳些:“现在还不能说。” 白千鹤挑眉,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他忽然凑近了,问起另一个感兴趣的问题:“妹子,那只黑色的怪物,你真把它杀了?” “没杀。”李朝歌说,“妖物也是命,没作孽前不能杀。我只是把它打成重伤,回去养一养,应该还能活。只不过,以后它只能当狗了。” 白千鹤倒抽一口凉气。简简单单一句话,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可怕。他自认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可是见了那只黑狗妖还是吓得腿软。而面前这位看起来美丽无害的小姑娘,竟然能将其打成重伤。 真人不露相,会咬人的狗不叫,古人诚不欺我。 其实后面白千鹤冷静下来,也想通关节了。那只黑漆漆的怪物皮毛坚硬,刀枪不入,而李朝歌一箭就能把怪物射晕。她能射伤怪物,自然也能杀了它。 普通凡人的兵器如何伤得了妖怪,那个时候白千鹤就该想到,李朝歌不是寻常人。 隐居深山,不通世事,容貌美丽,年纪也小的惊人。这多半,是某位修道大能的入室弟子吧。 如今天下百花齐放,道佛盛行,有修习武功强身健体的,也有修仙问道追求长生的,总体而言,大家互不干涉,道凡不交,江湖人士跟和尚道士各自画好地盘,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白千鹤以前也对尼姑道士敬而远之,但是这位小姑娘是个例外。 白千鹤看人的本事多少还有,他总觉得面前这位是个人物,而且,他看不透此人。如此,他更好奇了。 白千鹤含笑打量李朝歌,吊儿郎当问:“小妹妹,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李朝歌吃饭速度极快,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她将筷子并排放在桌上,用帕子擦干净嘴,才说:“东都。” “呦,洛阳啊!”白千鹤注意到李朝歌的动作,唇边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洛阳离剑南可不近。小妹妹一个人,敢上路吗?” “有什么不敢。”李朝歌说着站起来,握着剑对白千鹤抱拳,说,“你请我一顿饭,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告辞。” 白千鹤不由挑眉,放他一条生路?小姑娘好大的口气!白千鹤纵横江湖数十年,江南首富的金库摸过,大理寺的牢狱探过,皇家禁苑也进过几次。便是皇家第一高手,也不敢在白千鹤面前说这种话。 白千鹤没有说话,含笑看着李朝歌离开。她明明才十五六岁,可是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女的活泼,抱着剑走在街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白千鹤摸了摸下巴,颇觉有趣。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见面。 事实确实如此。李朝歌走出南林镇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总不能走着去洛阳,可如果置办坐骑,她又没钱。 李朝歌已经太多年没有操心过钱财了,以致于刚才她都没想到,赶路也是要花钱的。 李朝歌苦恼了一会,一抬头,看到镇子门口贴着一张通缉令,通缉江洋大盗白千鹤,赏金一万钱。 最下面盖着大理寺的章。 李朝歌想了想,觉得可以。虽然前世镇妖司和大理寺一直是竞争关系,可是偶尔挣一挣对家的钱,也不算自降身价。 李朝歌很快拿定主意,愉快地回去捉通缉犯。白千鹤在酒楼上自饮自酌,一杯酒都没有喝完,就发现李朝歌去而复返。 白千鹤惊讶,问:“小妹妹,你怎么回来了?莫非遇到了坏人?” “不是。”李朝歌说得好好的,忽然毫无预兆地举起剑,将白千鹤一把押下,“我是回来捉坏人的。” 白千鹤完全没料到她来这一手,都被打蒙了。白千鹤反应过来后,立刻挣扎,然而就和见了鬼一样,无论他施展多少神通,都挣不脱李朝歌的剑:“你疯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捉你回去,换赏钱。” “为什么?” “因为我缺去东都的盘缠。” 白千鹤用力挣扎,当他确定自己完全没有从李朝歌手下逃跑的可能,并且李朝歌当真露出押他去衙门的倾向后,立刻慌了:“妹妹……不,姐姐!我们有话好好说。你缺钱早说啊,我完全可以送你,何必非要去衙门,伤了彼此和气呢。” “也对。”李朝歌低声喃喃。白千鹤倒是提醒了她,他是神偷,普通县衙的大牢怎么关得住他呢?李朝歌刚才允诺过放白千鹤一条生路,她不会亲手抓白千鹤,所以可以让大理寺来。普通县衙关不住他,不如将他押送到东都,让大理寺接手。 李朝歌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一来,路上的盘缠省了,去了洛阳后,还能讹大理寺一笔钱,简直无本万利。李朝歌对白千鹤笑了笑,松开剑,说:“好啊,走吧。” 白千鹤一边对李朝歌说好话,一边活动手腕,突然毫无预兆地跃上房顶,飞快地往外跑。房屋市集在他脚下几乎成了残影,白千鹤得意地哼了一声,说:“小样,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还想捉我?下辈子吧。” 白千鹤终身一跃,从阁楼上拐弯,险些撞到一柄剑上。他急忙刹脚,险险停在剑尖前。 李朝歌在他对面笑了笑,说:“轻功不错。” 白千鹤像见了鬼一样看李朝歌,他悄悄后退两步,转身朝相反方向跑。李朝歌收起剑,轻轻叹了一声:“你确定还要跑吗?” 白千鹤脚步硬生生停下。他浪迹江湖十来年,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的女人。他回头,勉强地笑了笑,问:“妹妹……或者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已经说了呀。”李朝歌站在房顶上,看着他微笑,红唇轻启,“去东都。”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顾明恪,裴纪安的表兄,父亲顾沅,祖父顾尚,俱是博闻强识、才学渊博的文学家兼史学家,母亲顾裴氏是裴家的长女,也是裴纪安的大姑姑。顾明恪的家庭可以说诗书传家,清贵至极,祖父顾尚主持编撰了南北六个朝代的正史,是不世的史学大家,父亲顾沅亦是和其父顾尚齐名的才子,在顾尚死后,继续编撰隋史。只可惜顾家人祖传体弱,顾尚、顾沅都英年早逝,顾明恪更好,才十几岁出头就咳嗽不断,终年离不了药。 编撰史书是一项漫长且清苦的工程,到了顾明恪这一辈时,顾家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等父亲顾沅死后,母亲顾裴氏一来不想守着老宅过苦日子,二来得给顾明恪看病,便带着他回了娘家——东都中书令裴府。 顾明恪和裴纪安是表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前世,顾明恪修完隋史的尾巴,完成父亲及祖父的遗志后,就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岁。那一年裴府还没有卷入朝廷斗争,裴纪安意气风发,是誉满京城的裴家玉郎,而李朝歌,甚至还没有回到洛阳。 死在大厦将倾前,某种意义上,也算幸运。 不过现在,站在裴府西院,决定顾明恪未来命运发展的人,变成了秦恪。 秦恪和萧陵达成协议后,秦恪离开三清宫,赶往人间,同时,萧陵扭动轮回盘,回溯时间,顺便清空了这一世凡人的记忆。对于世上其他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已经从元嘉元年倒流到永徽二十二年,而他们自己却浑然未觉,只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唯有裴纪安和李朝歌这对冤家,保留了前世的记忆。 而对于前世已经死了的人,比如在李朝歌称帝之前就病逝的真正的顾明恪,已经进入轮回道投胎,不再回到阳世了。取代他的身份的,是北宸天尊秦恪。 因为秦恪有任务在身,萧陵为了方便,给凡人清除记忆时,顺便修改了他们对顾明恪的印象。这一世的人想起顾明恪时,总觉得面貌模糊,雾里看花,直到看到秦恪本尊,才骤然想起这是顾明恪。此后顾明恪的声音、面貌、性格,都将由秦恪取代,换句话说,世人看到的,其实是秦恪。 反正顾明恪本人也是病秧子,众人对他印象薄弱,并不违和。这样做是有点冒险,但是总好过秦恪全程用易容术。顾明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但秦恪并不是,即便是神仙,长时间假扮另一个人也会露馅的。 不如清除众人对顾明恪的记忆,由秦恪真人上阵,完成任务。 本来秦恪赶路的速度和萧陵重置轮回的速度是相当的,不过秦恪中途去了躺屏山,时间比预计稍晚了些许。为了保证裴家这里不露馅,秦恪远远捏了个傀儡人扔到顾明恪的屋子里,并且对外宣称生病。这也就是焦尾说郎君呆呆的,不吃饭不喝水,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的原因。 但萧陵重置的只有人间的时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对于天界来说,日子照常进行,曾经的百花之王牡丹仙子已入轮回受罚,北宸天尊莫名消失了两天,就连贪狼星君,也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回来几天而已。 前提是贪狼历劫顺利,不要再重置第三遍。 片刻的功夫,秦恪已经将顾明恪的生平默记于心,他坐到书桌后,随手翻了翻顾明恪的书,没一会,连对顾明恪的秉性、喜好也了若指掌。 这实在是一个很无聊的任务,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隐藏在凡世中,帮助贪狼走上他命定的人生轨迹,说实话,在秦恪看来,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看在贪狼是下任西奎天尊候选人的份上,秦恪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秦恪在心中很确定地想,不会有第三次了。 这一次,必须成功。 至于周长庚完全是意外之喜,这算是唯一一项让秦恪觉得自己这次下凡还算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知道了周长庚的下落,那抓到他只是举手之劳,秦恪并不急着现在就去。他正在执行任务,等完成贪狼的事情后,再去找周长庚也不迟。 任务要一项一项来,不许插队。 进入角色的第一夜,秦恪就在翻阅顾家藏书、查看顾明恪手札中度过。秦恪虽然压制了修为,但毕竟是天庭的战力天花板,早已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休息。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第二天清早,晨光破晓,碎雪纷飞,洛阳城在激昂洪亮的鼓点声中推开宫门、城门、坊门,早就有赶集的、做买卖的百姓等在坊门口,等解禁的鼓声响起后,他们纷纷准备好行囊,顺着人流,缓慢地挤出坊市,汇入到东都四通八达的街巷中。 在裴家,秦恪也合上书本,打算去床上装一装样子。他现在的角色是个羸弱的公子哥,一夜不睡还精神奕奕这等事,不太符合人设。 第60章 新衙 莫琳琅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衣服,止不住别扭。她走在皇城里,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李朝歌看起来倒很从容,她阔步走入一件朝正北开门的官署,说:“就是这里了。” 莫琳琅抬头,见门墙端正严整,斗拱巍峨,院墙后隐约可见重重檐瓦,古朴典雅。莫琳琅重新将视线放在大门上,门上悬着一道牌匾,上面用遒劲有力的大字写着“镇妖司”。 能看出来这里是新开的官署,柱上的漆刚刚刷过,里面许多杂役正在洒水扫地。莫琳琅站在门口,紧紧握着衣角,踌躇不安:“公主,我要进去吗?” 直到现在,莫琳琅依然觉得不可置信。上个月罗刹鸟一案公开审理,莫琳琅因为预谋杀父,被判处徒刑十年。审判是顾明恪亲口说的,莫琳琅没有任何意见,反而对顾明恪感激非常。 她是想杀人,理该被惩罚,然而尘封多年、莫琳琅本以为无望声张的莫大郎杀妻一案,竟然也判下来了。莫大郎被以杀人罪收监,之后一切处理等同故意杀人罪。莫琳琅当场落泪,给顾明恪重重磕头。十年劳役不长,她可以等,就算她活不下来,死前能看到那个畜生付出代价,莫琳琅也值了。 莫琳琅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她在狱里关了没多久,被人提走,换了一个地方关押。直到今日,有人带她去换衣服,莫琳琅悄悄打探原委,带她走的人什么都没说,只说她福气到了,让她赶快换衣。 莫琳琅不敢再问,乖乖去暗室更衣。那套衣服是红色的,正面和背面绣着云纹,形制有点像男人服饰,但是肩膀、腰身都做了改良,更适合女子身形,有点像胡服和官服的融合版。 莫琳琅不知道要做什么,她别扭地换好衣服,一出门,就看到了盛元公主。 随后,就被李朝歌带来这里。 莫琳琅抬头望着匾额上龙飞凤舞的“镇妖司”三个大字,若有所悟。这时候,李朝歌在里面喊她:“快点进来,我给你介绍人。” 莫琳琅反应过来,慌忙应了一声,快步跑入官署大门。这身衣服改良后确实好行动许多,束腰窄袖,下摆打褶,精神十足,即便是女子也能穿,这样一来,走动时就不必担心会踩着裙子了。 莫琳琅走到里面后,发现不是所有人都穿和她一样的衣服,大部分人穿着杂役衣服,还有些穿着缺胯衫,看起来像是抽调来的士兵。镇妖司占地三重院落,第一重是高大的门厅,地盘最大,屋檐也最高,应当是接圣旨、行礼仪之所,第二重正面是三间正殿,两侧侧殿高大纵深,里面摆着许多张桌案,此刻正开着窗通风,看起来像是办公之所。莫琳琅心领神会,想来,这里才是镇妖司人数最多、也最常使用的地方吧。 第三重莫琳琅没去看,但是杂役不断地往里面搬东西。莫琳琅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视线,如果她没猜错,第三重应当是存放资料、杂物,以及刑讯的地方。 李朝歌径直走到东侧殿,莫琳琅跟在后面进入,发现全是熟人。 白千鹤和周劭已经等在里面,白千鹤看到莫琳琅,呦了一声,嬉笑道:“公主,你还是把她捞来了。那位不苟颜面的顾大人竟然肯放人?” “我有圣人允诺。再说,我又没违反规定。”李朝歌轻飘飘地,说道,“莫琳琅被判十年徒刑,要发配到官办机署做苦役。镇妖司就是官署,在这里办事也挺苦的,这不是正好?” 白千鹤摸着下巴,喃喃道:“这话倒也没错。但是来镇妖司做苦役……我听着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莫琳琅来镇妖司是服刑,那白千鹤和周劭在镇妖司算什么?白千鹤扫了眼周劭,后知后觉“哦”了一声:“差点忘了,你也是犯人,你也需要做徭役。” 白千鹤觉得牙酸,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来,我的同僚全是犯人?我竟然混在一群死刑犯中做事?” “你也是犯人。”李朝歌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大理寺至今都在高价悬赏你。你如果觉得和大家格格不入,我可以送你进去,圆了你的梦。” “不必不必。”白千鹤连忙谦虚,“大家都这么熟了,流程就不必走了。” 今日是镇妖司正式成立第一天,李朝歌给他们大概介绍了一下各区域,说:“前面是礼堂,镇妖司的门面,但大部分时间都锁着,平时没什么用。这里是办公区域,文书往来、案件处理都在这里。后面是库房和诏狱,但诏狱还没修好,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和大理寺借用牢房。等我们自己的诏狱修好了,就不用搭理他们了,但这段时间先忍忍,不要和他们闹太僵。” 莫琳琅非常郑重地记下,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背住,而周劭和白千鹤就随意点点头,没怎么放心上。周劭沉默寡言,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白千鹤行走江湖多年,三道九流、黑白两道都接触过,论圆滑程度一点都不比官场中人差。他们三个都不太可能得罪大理寺,那个应当忍一忍,尽量不要和大理寺起冲突的人,是李朝歌才对。 李朝歌只要管住她自己,镇妖司就可以风平浪静。 李朝歌惯例骂完大理寺后,又说:“现在镇妖司人手不多,有些事情还得你们自己动手,等以后步入正轨,就会好很多。镇妖司共有两套衣服,一套吉服红色,一套常服黑色,一季一换,换季时库房统一发送。今天是你们上衙第一天,吉利点,穿红的,等明日便可以换黑色那套了。除了衣服,你们还有年俸米五十石,俸钱十五两,午食朝廷提供,每年冬至元日赐绢、金银器、杂彩不等,寒食、端午等节气发节气食,立功后赏赐另给。每逢十日休沐,年节等假日随朝廷安排,父母亡故、妻儿生产有特殊假,不过我看你们也用不到,就不细谈了。“ 李朝歌说完后,想了想,道:“大致就这些。待遇普普通通,但是在镇妖司办案,没有人靠官俸活,只要你们办事出彩,立了功,有的是赏赐。” 白千鹤听完后,幽幽接了一句:“我觉得,待遇不算普普通通。” 已经很不错了。衣食住行中除了住房,其余基本样样覆盖,只要不大肆铺展,光靠年俸就可以活的很滋润。 而这,只是最低级别九品官的待遇,免税、荫蔽等隐性好处还没算。难怪天下人都想做官,和其他职业比起来,官员自带清贵之气。 李朝歌前世权势滔天,富贵如流水一般从她手中淌过,就算今生她刚刚起步,她的食邑和封地也足够她拿金子当豆子磕。李朝歌对钱没什么概念,她听到朝廷对九品官的待遇的时候,当真觉得少,但朝廷规定就是如此,李朝歌已经冒着天下大不违将白千鹤等人吸纳入朝廷体系中,她不能再搞特例了。 李朝歌挑挑眉,一时没分清白千鹤在说反话还是真的觉得普通。她说:“明面俸禄是一回事,实际收入又是一回事。起步都比较难,等再过一段时间,镇妖司的名气打出去后,收入就会好多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莫琳琅摇头,她觉得这样的待遇很好,她长这么大,还没自己挣过钱呢。一年光禄米就有五十石,莫琳琅一个人绝对吃不完,她甚至可以倒赚一笔。 周劭如今孤身一人,挣多挣少对他都 没差。白千鹤就更不挑了,作为一个贼,能从朝廷手里扣钱,一分钱都管够了。李朝歌想到什么,问:“朝廷本来有官舍,但是名额很紧张,未必能分得下来,你们的住所……” 白千鹤和周劭异口同声,说:“我们自己解决。” 李朝歌看向莫琳琅,莫琳琅犹豫片刻,说:“莫大郎进牢后,听说我后娘卷走了莫家所有钱财,带着儿子跑了。但那个宅子还在,我可以把莫家的宅子卖掉,另外租赁。” 莫琳琅从莫家被虐待着长大,还亲眼看到母亲死在那里,她肯定不愿意再住在那个院子里。李朝歌点点头,道:“换个新的也好。周劭你认识的人多,莫琳琅卖房和租房一事,就交给你了?” 周劭点点头,他当过土匪,和这些三道九流来往很多,租赁一事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莫琳琅身世可怜,年纪也小,周劭看到这种弱女子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妻子。他心中怜惜,私心里把莫琳琅当妹妹,愿意多照顾她一些。 安置好莫琳琅后,李朝歌懒得问白千鹤。白千鹤这种浪荡子,爱死哪儿死哪儿。李朝歌该安排的已经安排的,剩下便是公务,李朝歌说:“东殿是准备给你们的,现在只有你们三人,位置随便选。你们先熟悉环境,之后有事,我会让人来传话。” 白千鹤几人点头表示明白,随后李朝歌出门,他们散开,各自寻找自己顺眼的座位。周劭就近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坐下,莫琳琅挑了一个角落,珍而重之地用帕子擦干净,而白千鹤走到窗户边,双腿往窗沿上一搭,开始懒洋洋地晒太阳。 人生际遇真是不可捉摸,不久之前他还在和官府玩猫捉老鼠,谁能想到一眨眼,他自己穿上了官袍呢? 白千鹤眯着眼睛,悠哉悠哉问:“周劭,你的罪名是什么?” “死,不赦,秋后问斩。” 白千鹤又问莫琳琅:“你的是徒十年?” 莫琳琅小声地点头:“对。” 白千鹤啧了一声,镇妖司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全员恶人。白千鹤晒着太阳,懒洋洋说:“我的记不清了,但是偷窃国宝,私闯皇宫,估计也脱不了一个死字。这样看来,周劭罪名最重,我次之,莫小妹子最轻。师门中按入门年龄排资论辈,我们虽不是师兄妹,但在同一处办事,也算有同门之谊。其他地方按资历排序,我们和他们不一样,都是靠罪名进来的,便按罪刑轻重排,怎么样?” 其余两人没有意见,或者说没有理他,白千鹤就这样愉快地确定了镇妖司的第一条潜规则。以后新人入门,就得给他们几个老前辈立规矩了。 白千鹤抖擞了没一会,外面走来一个杂役,叉手说:“白校尉,公主……指挥使找。” 白千鹤和周劭、莫琳琅品级一样,都是九品校尉,说不上最低级别,但也不高。相反,李朝歌品级高的过分,直接就是正三品指挥使,和尚书、中书令等宰相同级别。 一品二品都是虚衔,多用于荣誉封赏,实际上三品官便是朝堂中最大的。李朝歌一上手就是三品,说皇帝没私心没搞后门,白千鹤都不信。但李朝歌这个三品指挥使和其他三品官不能比,其他三品大员手下乌泱泱一帮人,而李朝歌除了自己,就只剩几个九品小跑腿。 白千鹤不情不愿收起腿,松松散散地走进正殿,问:“公主,你叫我什么事?” “在镇妖司,你要唤我指挥使。”李朝歌对地上示意了一下,说,“坐。我有话问你。” 白千鹤寻了个地方坐下,等坐好后,李朝歌问:“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白千鹤整理衣摆的动作一顿,他随手将袍子撂下,说:“没查多少,大致有个眉目。你让我查的第一件事,扶乩是怎么流传起来的,我在街头巷尾问过许多乞丐,连青楼酒坊也查过不少,但没人知道源头是谁,只知道他们拿到扶乩图纸时,就已经是那副模样。” 李朝歌轻叹,和她的预料没差,她就知道不会轻易地查出来。李朝歌没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以后慢慢磨就是了,随即问起另一桩事:“第二件呢?” 白千鹤看着李朝歌,似笑非笑,说:“至于指挥使所说的第二件,顾家表公子顾明恪的生平,我也略有所获。永徽十三年,顾明恪随母来到长安,借住外祖裴家。隔年圣人在天后的劝说下迁都洛阳,顾明恪跟随家人一起搬到洛阳。之后他基本就待在洛阳,鲜少几次出门便是跟随母亲、旧仆回祖籍扫墓。除此之外,再没有离开过两京之地。” 李朝歌问:“那其他人对顾明恪的评价呢?尤其是祖宅老仆的。” 白千鹤盯着李朝歌,不放过她脸上任何变化,说道,“顾家祖宅的旧仆基本都遣散了,只剩下几个老人看守宅子,其余对主家忠心、办事又利索的,全跟在顾明恪身边,比如他的书童焦尾,大丫鬟绿绮。公主和顾明恪走那么近,应当见过这些人。他们作为家仆,自然对郎君一口说好。其他人,比如裴家的奴仆,也对顾明恪评价不错。他们说表公子安静守礼,才华横溢,性情喜静,对下人很和气,只可惜身体不太好。” 李朝歌若有所思,安静随和,待人和气,却没有说他精通文武六艺,容貌风姿出众。一个祖传身体弱的人,不太可能从小习武,也不可能性情强势。听众人的形容,顾明恪是东都里很常见的幽居病弱的贵公子,这和顾明恪现在表现出来的样子截然不同。 白千鹤观察着李朝歌的神情变化,意味深长问:“公主,你查他做什么?” 李朝歌脸上毫无波动,她抬眼,丝毫不露怯地回视回去:“我挑选驸马,自然要考察他的上下三代,风评事迹。怎么,有问题?” 白千鹤哈哈笑了,说:“当然没问题。公主选婿,皇帝选妃,再挑剔都正常。我看公主对顾明恪那么亲近,现在却突然在背地里调查他的底细,还以为公主发现了什么呢。” 李朝歌不上他的套,无懈可击地笑着:“我倒巴不得发现什么。如果他有往来情史,媒妁之约,早发现才是好事。” 白千鹤知道试探不出什么了,他收回目光,拍了拍衣摆,站起来道:“好,接下来我会注意的。那我就提早祝福公主,得偿所愿。” 李朝歌从容闲适地坐在高座,闻言轻轻颔首:“多谢,我会的。” 不远处大理寺里,同僚跟着顾明恪走向皇宫,问:“今日不是常朝日,到底出了什么事,圣人突然召集群臣?” “不知。”顾明恪眼睛瞥过前方那座刚刚开门的署衙,淡淡道,“到底什么事,去了就知道了。”:,,. 第61章 命案 顾明恪看向不远处那道大门,台阶和门扉上还带着水痕,看样子是刚刚擦洗过。大理寺同僚注意到顾明恪的视线,跟着看过去,脸色微变,低低抱怨道:“圣人真是纵女无度,平时他宠着女儿挥霍钱财,嚣张行事,我们就不说什么了,没想到连朝政也由着她们胡闹。国家大事是女眷能插手的吗?天后议政便罢了,盛元公主对朝廷一窍不通,理该安心备嫁,入朝做什么?圣人也真是,专门给女儿成立了一个机构让她胡闹,还有模有样封她为三品指挥使。三品官何其神圣,现在竟沦为一个小娘子的玩物,简直世风日下,国将不国。” 顾明恪听到这些话,静静道:“二圣临朝,日月同辉,这些话,你最好不要再说了。朝中官员虽然全是男子,但法典上也没说女子不可入仕。等过些时日,她做不出成就来,再嘲讽她不迟。” 大理寺同僚不可思议地看向顾明恪:“顾寺丞,你这是做什么?圣人耳根软,由着女儿胡闹,你也耳根软不成?盛元公主成立了一个所谓的镇妖司,处处比照大理寺,隐有针锋之意。你身为大理寺官丞,明法科第一的正统举子,不应该对盛元公主深恶痛绝才是吗?你替她说什么话!” “公道话而已。”顾明恪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人既然这样做,就自有他的考量。此事勿要再谈,圣人还等在宫里,先去面圣吧。” 大理寺同僚知道这是在宫里,虽然不忿,但也只能不情不愿闭了嘴。天后耳目十分多,他不满女子参政这些话若是传到天后耳朵里,恐怕落不到好。大理寺同僚为了自己前程着想,默默忍了。 大理寺在皇城之东,离东宫很近,但是离上朝的地方却有些距离。因为方才的插曲,顾明恪和同僚一路无话,静静走向同明殿。 顾明恪目光扫过端正肃穆的宫城,这么多年过去,宫廷建筑形制改变了很多,顾明恪看着有些不习惯,也有些感慨。 原来,夔国还是灭亡了。当初一统天下、千世万世为皇的誓言犹在耳边,可是人间的兴衰,并不为秦家而特殊。 秦氏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里,如今的天下之主,是李唐。 顾明恪今日出门时看镇妖司,并不是对女子涉政不满,而是正巧想起来一件事。焦尾无意中嘟囔,说最近有人打听顾明恪过去的事。焦尾说者无心,顾明恪却记住了。 顾明恪顺着焦尾的记忆查了查,发现是李朝歌的人。顾明恪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他早就知道,会是她。 他的身份,大概快要暴露了。 顾明恪没关注过女鬼和裴楚月的事,但是他能感应到,有人看过顾明恪的命格,再结合裴楚月和人结冥婚,裴楚月又对原本的顾明恪有好感,重重因素叠加起来,不难猜出,裴楚月的冥婚对象是顾明恪。 冥婚是阴间的仪式,和阳间有许多不同,但大概流程差不多。要结冥婚,需要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写在婚书上敬告上天,然后祭拜天地、父母、夫妻,三拜礼成才算真正结契。裴家并没有发现婚书,女鬼被送往寺院,也没有婚书的影子,那就只能被李朝歌拿走了。 顾明恪想到捉鬼第二天,李朝歌突然大清早来找他,盯着他的脸颊和脖颈若有所思,种种异样,愈发印证婚书在她手上无疑。 冥婚至少要有一个死人,原本的顾明恪已去轮回,确实死了,他不是顾明恪这件事随之暴露。 看裴家对他的态度,目前这件事只有李朝歌知道,裴老夫人等人并不知晓冥婚的另一个人是谁。证据在李朝歌手里,看样子,她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对此倒并不担心,他不是真正的顾明恪又如何,世人以为他是,就够了。仙家的神通远非李朝歌能触及,萧陵用须臾镜给这一世的人更改过记忆,就算李朝歌怀疑,也无从求证。 再说顾明恪并不需要在人间过一辈子,暂时忍两年,等掩护贪狼完成渡劫后,他就可以回归天庭。无论李朝歌怀不怀疑,对顾明恪而言,都没有妨碍。 顾明恪只是很唏嘘。他没有想到,他竟然在这种地方暴露身份。不是扮演失误,也不是突发危险,而是一个小女孩的私情。 委实离谱。 镇妖司内,李朝歌刚刚打发走白千鹤,宫城内侍就来了。李朝歌听到皇帝宣召,二话不说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圣人为什么突然召人?” “奴婢不知,似乎是外州的事情。” 李朝歌应了一声,又问:“圣人都召集了谁?” “除了公主,还有大理寺和刑部。” 李朝歌若有所思,刑部和大理寺也去了,看来是凶案。哪个州出了事情,竟然连京城都惊动了? 李朝歌想着,随口说:“我明白了。我自己去就好,你去通知大理寺他们吧。” “大理寺众卿相已经去了,奴婢刚从大理寺出来。” 李朝歌眉梢一挑,眯着眼睛扫了内侍一眼:“一样的圣旨,你先通知大理寺,最后才来通知我?” 内侍愣了下,没想到李朝歌竟然揪住这种地方较真。内侍梗住,试图补救:“公主息怒,奴婢怕怠慢了公主,专程来给公主引路……” 李朝歌不想听他废话,她沉着脸,大步走出镇妖司。李朝歌站在甬道上张望,前方已经看不见人影了,李朝歌二话不说掀起衣摆,快步往前赶。 内侍追在后面,不住呼喊,都被李朝歌抛在耳后。李朝歌追了一路,险险在同明殿前,看到了顾明恪的背影。 顾明恪正要上台阶,隐约听到背后有人喊他:“顾寺丞。” 顾明恪回头,发现李朝歌快步从后方追上来,蹭蹭蹭超过了他,抢在他前面进殿。 大理寺几人一起无语。同僚悄悄拉顾明恪的衣袖,问:“盛元公主在做什么?” “不知道。”顾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提着衣摆,拾阶而上,“兴许是幼稚吧。” 李朝歌气势汹汹冲进殿门,里面的声音顿了一下,众人回头,皇帝瞧见她,惊讶问:“朝歌?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急急忙忙的?” 李朝歌面不改色,说:“儿臣想尽快为圣人分忧,按捺不住心急,就先跑来了。” 顾明恪进门,正好听到这句话。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抬手给皇帝、宰相们行礼:“参见圣人,参见尚书、寺卿。”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大人物已经在了,看样子和皇帝商谈了有一会。他们差不多商讨出解决方案后,才让人去叫小辈过来。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堂堂三品大员,总不可能亲自去查案,势必是他们把控大局,然后让下面人跑腿。 李朝歌也给皇帝、刑部尚书等人行礼,在皇帝面前,这些卿相都好脾气的很,和颜悦色地让他们起身。李朝歌和顾明恪站好,皇帝身边的台案后有一人起身,拜道:“顾寺丞,盛元公主。” 李朝歌就当自己看不见,还是顾明恪进退有度地回礼:“裴左拾遗。” 裴纪安于本月初入仕,释褐左拾遗。左拾遗从八品上,品级非常小,但却是读书人抢破头都羡慕不来的美差。无他,左拾遗虽然官小,但是清贵、雅致,跟随在天子之侧供奉讽谏,廷议封事。官场道理自古相通,距离天子越近的位置越要紧,左拾遗既有清名又有好处,几乎是提拔宰相的一条直通路。裴纪安一入仕就成了天子谏臣,起点之高,不知引得多少人艳羡。 今日轮到裴纪安当值,皇帝和群臣议事,他就跟在一侧记录圣人和相公的谈话,如果圣人提问,他还可以谈自己的见解,差事清贵的很。裴纪安温文尔雅,谈吐不俗,这些天得到了好些公卿赞许。再加上裴纪安还有驸马这一层隐形身份,众人都知道,裴家大郎君青云之路,已在脚下。 官场中人对裴纪安十分巴结,就连宫中女官、内侍也对裴纪安多番拉拢。裴纪安一一拒了,安安稳稳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众人见状,对他又添好感。 裴纪安在宫中官场无往不利,唯独在盛元公主面前是个例外。李朝歌视而不见,幸好顾明恪讲规矩,按照官场礼法给裴纪安回礼,让裴纪安不至于尴尬当场。裴纪安和顾明恪相对问好后,各自落座。 皇帝说:“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桩要事商量。庐州传来快报,新刺史上任没多久,意外暴毙于府衙内。这已经是庐州死亡的第三个刺史了。庐州长官频频出意外,诸卿觉得,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眉梢一动,庐州接连死刺史,而且这是第三个? 庐州依山傍水,临淮、江两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庐州地杰人灵,有不少江湖门派伫立于此,内部势力极为复杂。庐州的长官接连暴毙,李朝歌立刻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李朝歌想都不想,说:“圣人,庐州刺史暴毙一事必有蹊跷。” 几乎是李朝歌开口的同时,顾明恪也说话了:“反常即是妖,刺史亡故一事恐有隐情。” 李朝歌听到顾明恪和她一起说话,眉心跳了跳,不肯相让,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偏偏顾明恪也没停,两人的声音同步响起。 “三个刺史都莫名身亡,多半是妖物作祟。请圣人下令除妖,以示清明。” “三位刺史接连发生命案,兴许被人谋害。请圣人下旨彻查,维护公道。” 两人说完,谁都面无表情,一脸正色。皇帝同时听两个人说话,哪个都没太听清楚,只记得一个说是妖物,一个说是人为。 这……皇帝为难了。如果是妖物做乱,那就是镇妖司所管,如果是人为谋害,那就归大理寺清查。到底是谁? 皇帝左右看了看,说:“朕和寺卿商议过,也觉得不是巧合。何况,三位朝廷大员死于非命,于情于理,朝廷都要查个水落石出。朕和众相有意派专使去庐州探查,你们谁愿意领命?” “儿臣愿意。” “臣请命。” 李朝歌深吸一口气,笑着瞥向顾明恪:“顾寺丞,听说大理寺矜贵的很,妖怪的事,你们也管?” “未曾见到尸体和现场,指挥使怎么知道是妖怪所为?”顾明恪平静道,“庐州地处要塞,形势复杂,很可能是当地势力勾结,故意谋害朝廷命官。大理寺维护正义,平冤正道,这种事,自然归大理寺管。” “就算是当地势力勾结,他们能连续谋害三位朝廷命官,难保不会将魔爪伸向大理寺钦差。大理寺诸位都是朝廷栋梁,苦读多年、万里挑一选上来的,若是出什么闪失,就是朝廷的损失了。相反,镇妖司皮糙肉厚,能人辈出,不惧怕宵小暗算,庐州,还是我们去合适。” 顾明恪唇边似乎笑了下,不紧不慢道:“指挥使,圣人派人去庐州查案,又不是去打架。镇妖司刚刚成立,人手尚未齐全,指挥使手下那几人力量确实不错,但是,查案靠的是脑子,而不是力气。” 顾明恪平静从容,嘴里的话却让人蹭蹭冒火。李朝歌看着顾明恪漂亮的侧脸,努力忍耐着动手的冲动。李朝歌用力盯着顾明恪,忽然笑了笑,说:“官场中以官阶论尊卑,我是三品,侥幸算是顾寺丞的长官。顾寺丞莫非想和长官抢?” 顾明恪难得顿了一下,还能这样?大家按实力公平竞争,李朝歌眼看争不过,就搬出官职压人。也亏她说得出来。 眼看这两人闹僵了,皇帝连忙圆场,说道:“罢了,你们担忧的都有道理。庐州情况不明,还有许多江湖门派盘桓,贸然前去恐怕有危险。正好你们一文一武,一明一暗,干脆一起去吧。你们相互配合,既可保安全无虞,也能尽快查明真相,刚刚好。”:,,. 第62章 潜渊 皇帝发话后,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没有话说。裴纪安在一旁静静记录,他听到皇帝让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起去办案时,不由抬头,欲言又止。 李朝歌云英未嫁,顾明恪也尚未婚配,他们两人一同去外州,恐怕不太妥当吧?但皇帝已经说起其他事情,裴纪安明明知道不妥,却没法插话。 李朝歌听了一会,正打算找机会问寻到凶手后要如何处置,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一个内侍。内侍给皇帝行礼,轻声道:“圣人。” 皇帝抬头,看了眼他身后的人,说:“今日暂且议到这里,之后的事情朕会让内侍转达。你们先回去准备吧。” 皇帝明确下了逐客令,李朝歌、顾明恪及大理寺卿等人一起站起身,施礼告退。出门时,李朝歌和内侍身后的人擦肩而过,对方看到他们,紧紧低着头,抬手行礼,恭送各位大人经过。 李朝歌走出同明殿,回头,看向台阶上方。内侍正引着来人进门,身影很快看不见了,不知道在和皇帝说什么。 李朝歌无端生出一种直觉,这份感觉毫无道理,但她就是觉得,皇帝一见来人就将他们打发走,并不是防着尚书、大理寺卿等外臣,而是因为她。这就奇怪了,有什么事情是臣子能听,而李朝歌这个女儿却不能听的呢? 李朝歌停在台阶中央,顾明恪从她身边走过,李朝歌回神,快步追上去,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人命关天,趁凶手还没有毁灭证据,自然越快越好。” 李朝歌点点头,和她的打算一样。李朝歌又问:“那你打算带多少人?” 顾明恪听到这里,不由侧脸望了她一眼:“你为什么连这个都要打听?” 李朝歌坦然道:“我比你官位高,跟班总要比你多。要是我只带三四个人,你却带了十来个,这成何体统?” 顾明恪非常无语,他点点头,说:“好,我明白了,大理寺扈从绝不会超过三个。” 这才像话。李朝歌心满意足地往下走,问:“庐州那三个刺史你认识吗?” “不认识。我打算去吏部调他们的生平履历,籍贯往来。” 李朝歌正好不想和吏部打交道,那群人比大理寺还叽叽歪歪,麻烦的很,顾明恪愿意出面刚好。李朝歌又解决一桩心事,痛快道:“好,那我去申请武器。” 捕快、禁军等虽然为朝廷卖命,但是佩刀、武器都是登记的,并不归私人所有。即便是太子亲兵,想要执行任务,都必须和兵部申请盔甲、刀剑,时间地点数量都要写的明明白白。如果私藏武器铠甲,多于十副者,就是谋反。 庐州多是江湖门派,谁也不知道去庐州会发生什么。虽然不至于动用明光铠,但是一些防护性的东西,还是提前准备为好。 他们两人刚刚走下同明殿前的汉白玉长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唤声。裴纪安走上前,目光扫过顾明恪、李朝歌,行礼道:“盛元公主,顾寺丞。” 李朝歌面若冰霜,冷冷道:“上朝时间当以官职相称,你应该叫我指挥使。” 裴纪安看向李朝歌,最终顺着她的意思改了称谓:“指挥使。” 有人进殿和圣人说话,闲人屏退,裴纪安作为谏官也出来了。裴纪安在同明殿的时候就想说,等出来后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往外走,立刻叫住他们两人。 裴纪安顿了一下,才问出来:“你们两人真的要去庐州?” 李朝歌短促地笑一声,说:“裴左拾遗记录圣言圣行,廷议讽谏,不过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太能胜任。圣人刚才说了什么,你没听到吗?” 李朝歌这个人,不是在和人打架就是在刺激别人打架的路上。顾明恪接过话题,说:“是。圣人有令,莫敢不遵。” 裴纪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说出口时,却变成了:“什么时候出发?” 顾明恪回道:“三日后。” 李朝歌蹭得一声回头:“谁说的?我是长官,凭什么你替我做决定?” 顾明恪脸上表情不变,对裴纪安随和地笑了笑:“她就是这样,不用管她。” 李朝歌手痒了,刚才在殿里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怒气又露出抬头的迹象。裴纪安视线扫过这两人,李朝歌一句话就能刺激到他,而顾明恪呢,随随便便就能调动李朝歌的情绪。 这就是一条食物链,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更在乎的人总是在底层。 裴纪安觉得他已经无需再说了,甚至他追过来,本身就是自取其辱。裴纪安勉强笑了笑,说:“那就预祝二位一帆风顺,查案顺利。庐州路途遥远,望指挥使和顾寺丞注意安全。” 顾明恪颔首道谢,而李朝歌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背后两人陷入短暂的寂静,顾明恪笑了笑,说:“盛元公主心系国家大事,急着去办差,勿怪。我还要去吏部,先行一步。” 裴纪安还能说什么,只能赶紧放两位“大忙人”离开:“顾寺丞请便。” 顾明恪和裴纪安告辞后,明明没怎么追赶,就轻而易举追上李朝歌。顾明恪轻轻叹气:“这是朝堂,就事论事,在公言公。对方正在和你说话,你这样不好吧?” 李朝歌轻嗤一声,毫不在意道:“我是正三品,他只是从八品,他给我问好是应该的,我给他甩脸色,也是应该的。” 说完,李朝歌不悦地低喃:“我本身是正一品公主,三品还给我算低了。” 顾明恪就知道会得到这种答案。他不抱什么希望,说:“我也不指望你虚怀若谷,礼贤下士,但至少不要得罪人。仗着官位高就恃才傲物,只会处处树敌,寸步难行。裴纪安的父亲在中书省,叔叔在吏部,你这样得罪裴纪安,传到裴相耳朵里,恐怕以后的圣旨文书批不下来。” 李朝歌对其他人并不是这样。她又不是没脑子,镇妖司做的事情本来就很得罪人,她再自己给自己树敌,吃饱了撑的吗?但是她看见裴纪安,真的没办法好好说话。李朝歌本来想着眼不见为净,她都有意躲开裴纪安了,偏偏这个人非要一次次往她眼前凑。李朝歌至今都记得前世那剑穿心而过时,胸口的冰冷痛意。这一世重生,她对裴纪安只是冷嘲热讽,没有动手,已经是天大的好涵养了。 李朝歌轻轻哼了一声,道:“拼爹算什么能耐?再说,就他有父亲叔父不成,我父亲还是皇帝呢。” 而且,她的母亲是皇帝,弟弟是皇帝,不出意外,她自己也是皇帝。 真拼爹,谁怕谁? 顾明恪放弃了,算了,这摊糊涂账让他们自己掰扯吧。裴纪安自己都不怕受虐,顾明恪操心什么? 爱怎么着怎么着。 李朝歌回到镇妖司,快步走到东殿中。东殿中几人正各发各的呆,突然听到李朝歌进来,惊讶地抬头:“怎么了?” 李朝 歌没多说,她飞快地拿起东西,问:“周劭,你们租房一事定好了吗?” 周劭摇头:“没有。上午才刚刚提起,怎么可能这么快。” “那就好。”李朝歌说,“暂时不用租了。你们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听到李朝歌的话,三人都郑重起来。白千鹤坐正了,问:“去哪儿?” “庐州。” · 江淮和东都气候不同,潮湿多雨,水泽繁多,呼吸一口满满都是水汽。 顾明恪抬头看了看云层,说:“今夜多半会下雨,不宜赶路。趁这里是城镇,尽快寻找落脚之地吧。” 李朝歌跟着抬头,今天一整天都是阴天,她没觉得云层和早上的有什么不同,顾明恪怎么知道要下雨呢?然而其他人却对顾明恪很信服,这一路上顾明恪看天气、星象,就没有说错过。顾明恪一发话,其他人自发散开,寻找落脚客栈。 李朝歌连瞅了好几眼,始终看不出来。她勒着马,走在顾明恪身边,问:“你怎么知道要下雨?” 这个问题着实问到顾明恪了。神仙为什么知道天要下雨呢?顾明恪想了想,说:“可能是看得多了,直觉吧。” 天庭排云布雨都是有规律的,顾明恪虽然不管气象,但大致的规则是懂的。李朝歌这话,很像一个孩子跑去问赌坊,为什么骰子六点为大,一点为小。 因为,这是他们制定的规则啊。 其余几人散开找住所,过了一会,白千鹤骑马回来,说:“指挥使,前面有一家客栈,条件还不错。你过去看看?” “不用看了,就这里吧。”李朝歌懒得废话,白千鹤找的地方,李朝歌相信条件绝对是最好的,并且价钱也是最贵的。反正李朝歌也不差钱,一路上尽量挑着最好的地方住。 他们唯一要在意的,是安全。庐州和洛阳不同,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毕竟远道而来,不明深浅。出门在外,住宿吃饭最好都小心些。 白千鹤这一路上蹭公家的钱,舒服的不得了。他在前方引路,问:“公主,马上就要到庐州了,你就这么相信我?” 白千鹤毕竟是个江湖人士,和各大门派的关系千丝万缕,李朝歌作为一个朝廷公主,真的不怕吗? 李朝歌不在意,随口道:“我听闻三年前,一个自称千手观音的人偷走了庐州排行第二的门派飞花门的传家宝,之后被飞花门全江湖追杀。怎么,他把东西还回去了?” 白千鹤呵呵呵干笑,说:“公主见多识广,竟然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李朝歌笑了一声,懒得理他。莫琳琅还不太会骑马,一路上紧张兮兮地跟在李朝歌身后。莫琳琅听到李朝歌的话,看看突然变蔫的白千鹤,再看看气定神闲的李朝歌,悄悄问:“千手观音是……” 周劭指了下白千鹤,嫌弃道:“他的某一个化名。” 莫琳琅后知后觉“哦”了一声。原来白千鹤和庐州门派有仇,他这次直奔人家大本营,在场肯定没有人比白千鹤更在乎住宿安危了。难怪,李朝歌敢放心地将客栈交给他,一点都不担心白千鹤搞幺蛾子。 顾明恪听到这些话,真实觉得心累。案子还没查,前尘往事已经牵扯出一堆。庐州的门还没看到,便已经得罪了当地第二大门派。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顾明恪都不觉得奇怪了。 李朝歌被勾起好奇,追问道:“你为什么去偷第二大门派,第一大门派很穷吗?” “没有。”一说起这个,白千鹤十分扼腕,“庐州的排行是实力、门徒、声望、财势综合评选,排行第一的藏剑山庄特别有钱,我探过好几次,都没找到他们的祖传宝剑藏在哪里,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了飞花门。” 李朝歌哦了一声,顾明恪在旁边点头:“很好,第一大门派也得罪了。今天晚上都小心些吧,武器和衣服最好不要解了。” 别人出任务都是同心协力,相互配合,他们倒好,队友手动调高难度。 说话间客栈到了,几人齐齐停止说话,无言下马。他们这一行人毕竟代表了朝廷,在没有摸清敌我前,最好不要暴露身份。 众人默契地换了另一套称谓。他们假装是一门富户出行,李朝歌是小姐,顾明恪是表公子,白千鹤、周劭和大理寺那三个衙役是侍卫,而莫琳琅是侍女。他们八人进店,由白千鹤上前交涉,过了一会,白千鹤回来,说:“小姐,这里武林人士多,房间很紧张,没有八间连着的空房了。小姐,您看?” 李朝歌问:“他们有多少空房?” “算上条件不太好的,共有五间。” 李朝歌算了算,说:“我们初来乍到,分开住太危险,今夜暂且将就一下。我、顾明恪、莫琳琅单独住一间,最大的那间由他们三人住,小的那间由你和周劭住。” 这个安排合情合理,其余人没有异议,白千鹤上前订房,很快,店小二就引着他们上楼:“几位贵客楼上走。贵客应当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几位要去庐州?” 李朝歌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问:“为什么这么问?” 店小二热情笑着,说:“藏剑山庄的宝剑举世闻名,这段时间剑丢了,虽然藏剑山庄极力压着消息,但风声还是透出来了。这段日子许多江湖人士都往庐州去呢,小的看几位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便猜测也是往庐州去的。” 李朝歌和顾明恪交换视线,都察觉出其中蹊跷。这么巧,庐州刺史莫名身亡,也在这时,藏剑山庄的祖传宝剑丢了? 顾明恪问道:“我和表妹并非江湖人士,这次去庐州是为了探亲,并不知宝剑等事。不知是什么剑丢了,为何如此大动干戈?” “郎君是外地人,难怪不知道这些事。”店小二语速飞快,抑扬顿挫道,“这柄剑来历可不小,拥有这柄剑的人财势、运势都会变好,甚至连练武都如有神助,单刀可闯千军万马。甚至还有传言,说这是上古帝王陪葬的宝剑,得之可得天下。” 朝廷几人的表情都微妙起来。得之可得天下?李朝歌心中讽刺,得之可得天下,世界上竟然还有蠢货信这种话。李朝歌抱着看热闹的心,问:“是吗?不知这是什么剑,竟有如此神通?” 店小二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靠近,压低声音说:“这是秘密,我见娘子有缘,便只告诉娘子一人,娘子可不能到外面说。这柄剑,叫潜渊剑。” 潜渊剑? 李朝歌顿时怔住。前世裴纪安杀她时,李朝歌不忿,她已到出神入化之境,什么凡兵竟然能伤到她?她不甘心地低头,看到那柄剑上,用古篆刻着三个字。 正是潜渊剑。:,,. 第63章 窥探 李朝歌怔了一下,回过神来,问:“这是什么剑?既然是祖传宝物,为什么会丢失?” “唉,这谁知道。”店小二大咧咧的,一边领着他们往房间走,一边念叨,“他们这些江湖世家打打杀杀,今日是你的传家宝物,明日就成了我的镇门之宝。潜渊剑说是藏剑山庄的祖传之物,其实也没多久,好像是藏剑山庄庄主父亲的那一代才来到山庄的。具体细节我们这些斗升小民也不知道,娘子,这就是您的房间了,您慢坐,小的一会把水送上来。” 李朝歌点点头,给了赏钱后,就打发店小二下去。等店小二走后,莫琳琅前后看看,问:“公主,这柄剑有什么问题吗?” 李朝歌缓慢摇头,声音中似有感怀:“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潜渊剑丢了。” 这是前世杀她之剑,原来早在这么久之前,它就已经出现了。李朝歌低头沉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注意到,顾明恪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恍惚了一瞬。 莫琳琅见李朝歌心事重重,她没有吵李朝歌思考,而是安安静静出门,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其他人也各自回房,等检查完房间后,才陆陆续续出来,一起去楼下用饭。 庐州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随处可见小桥流水。晚饭过后,外面天还是亮的,白千鹤一吃完饭就没影了,另三个大理寺的人也相约出门,打算趁着天亮,去河边看一看。 他们这一行有公务在身,但难得来江淮一次,不借着公差机会游玩一二也是可惜。其他人陆陆续续出门,然而李朝歌毫无游山玩水的兴致,她留在客栈,推开庐州地图,良久注目。 她始终不明白,前世她为什么会死在潜渊剑下。如果它是凡兵,为什么能杀得了她?如果不是凡兵,为什么会出现在庐州,被一个普通江湖世家收藏,最后,又为什么落到裴纪安手里? 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吗? 她想的正入神,外面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店小二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赵娘子,您要的水来了。” 李朝歌回神,赵是他们这一路上随便捏的姓氏,赵娘子便是李朝歌的假身份。李朝歌应了一声,说:“门没锁,抬进来吧。” 店小二推开门,两个杂役将热水抬到房间里,店小二对李朝歌讨好地笑着,说:“娘子,热水来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朝歌出手大方,没一会,店中所有杂役都对李朝歌殷勤非常。李朝歌摇摇头,说:“没有了,你们下去吧。” “是。娘子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小的先下去了。”店小二点头哈腰,离开前殷勤地替李朝歌将门带上。李朝歌和莫琳琅、顾明恪住单间,他们三人的房间是连着的,李朝歌在中间,左右两侧分别是顾明恪和莫琳琅,万一出什么事,也能相互照应。 此刻左右两边都安安静静的,李朝歌从窗隙中扫了眼天色,发现外面已经黑了,出去逛街的三个大理寺官差已经回来。李朝歌自忖没事,便合好门窗,解开衣服沐浴。 李朝歌躺在浴桶中,热雾蒸腾,李朝歌的肌肤若隐若现,欺霜赛雪,唯独胸口处,有一道格格不入的伤疤。这是前世裴纪安一剑穿心时留下的伤痕,即便她转世重生,这道伤疤也没有消失。 李朝歌手指拂过伤口边缘,又想起白日听到的潜渊剑。她记得前世见到那柄剑时,剑身上杀气惊人,而且会自动饮主人血。这种剑都凶煞的很,非大富大贵命格根本压不住,普通人用了只会被剑反噬。听今日店小二说,这柄剑原本是上古帝王陪葬之剑,是哪一位帝王的陪葬,为什么会流落到江湖上?这柄剑和庐州三位刺史之死,又有什么关系? 李朝歌正在凝神细思,突然感应到一丝波动。李朝歌二话不说,一掌打到水面上。水面上飘着红色的花瓣,顿时在屋里掀起一阵水雾,等水滴落下时,李朝歌已经系好了衣服。她反手拿起一柄小刀,飞速射向窗户,窗户后传来咔哒一声,像是风碰倒了什么东西,但是李朝歌知道,绝不是风。 李朝歌随之握起剑,破窗而出,紧紧朝对方逃离的方向追去。 顾明恪坐在自己屋里,也正在看图纸,他突然眼神一凝,紧接着,隔壁响起哗啦一声水花巨响,外面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顾明恪二话不说,立即起身。 有人监视他们。还没到庐州,他们就被人盯上了? 莫琳琅也被惊动了,她赶紧跑出来,跑到李朝歌门口,飞快拍门:“公……娘子,您怎么了?” 顾明恪本打算离开,听到莫琳琅的动静,又从窗口折返回来,开门对莫琳琅说:“她没事,有人盯着外面,她出去追人了。你在这里看着东西,我去帮她。” 莫琳琅忙不迭点头,她被这番变故吓到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莫琳琅在李朝歌门口站了一会,突然意识到,顾寺丞刚才是怎么走的? 仿佛只是一晃神,顾寺丞就不见了。大理寺不是说顾寺丞天生体弱,不擅武艺吗? 蒙面人捂着胳膊上的伤口,飞快逃窜。他暗暗道倒霉,他盯了一晚上,趁着天黑,悄悄逼近对方屋子。姑娘家文弱,最好下手,他就最先盯上那位小姐的房间。没想到,他才刚刚靠近,还没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就被一柄飞刀刺穿了胳膊。幸好他反应快,躲得及时,要不然,现在刺穿的就是他的心脏。 蒙面人不敢再留,赶紧离开。然而更离奇的是,里面的人竟然追出来了。蒙面人本来以为自己认错了房间,他点背,不慎闯到了大内高手的屋子里。万万没想到,他没有认错房间,那位看着娇艳美丽的女子,武力值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莫非官府这些年一直在隐藏实力,连一个女子都有这么高的武力?蒙面人一边跑一边觉得离谱,更离谱的是,那个女子紧紧跟在他后面,他甩了两次都没甩开。 李朝歌握着剑,一剑刺向黑衣人背影。蒙面人费力躲开,但还是晚了,他的衣服被划开一条裂缝,露出胳膊上的标记。蒙面人心中一冷,突然泛上一种可怕的猜想。 这个女子本就没下死手,她的目的就是划开衣服,看到他的标识。如果她想杀他,蒙面人早已人头落地。 蒙面人心中战栗不已,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有如此恐怖的实力?蒙面人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恐慌,反手洒出一阵迷雾。 李朝歌掩住口鼻,往后避开,等烟雾散开后,那个黑衣人也跑了。 李朝歌丝毫不慌,悠悠哉哉地把剑归入剑鞘。她这里刚刚站好,顾明恪就从后面跟上来,问:“跑了?” “嗯。”李朝歌说,“一个小喽啰而已,无关紧要。我已经知道他是谁的人了。” 顾明恪没有问李朝歌是谁,李朝歌也没有问顾明恪到来的时机为什么这么巧。夜风吹过,身后陆陆续续传来其他人的呼喊声。李朝歌刚才不觉得,现在安静下来,她才发现有点冷。 她出来时系好了衣服,但她身上有水珠,浸透衣服后还是有些冷的。不过李朝歌上过刀山下过火海,这点寒意对她 来说算不了什么。李朝歌没在意,说:“其他人跟来了,我们走吧。” 顾明恪注意到她刚才抱了下手臂,兴许是有些冷。顾明恪伸手,正打算用灵力凝一件衣服出来,突然意识到,他在凡间。 凡人绝不可能随手变一件衣服出来。顾明恪怔了两三息的功夫,李朝歌走到前面,发现顾明恪不动,回头奇怪看他:“你怎么了?” 顾明恪看着李朝歌被水珠打湿,微微贴在身体上,若隐若现勾勒出曲线的单薄衣衫,再听着逐渐逼近的众人呼喊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接下自己的外衫,递给李朝歌,说:“夜里冷,你暂且披上吧。” 李朝歌惊讶了,她看看那件月影白的外衫,又看向顾明恪一脸正经仿佛在谈公务的脸,不由问:“你真的是顾明恪吗?” 他是不是被人易容了? 顾明恪正要说什么,白千鹤的声音突然从后方响起:“公主,原来你们在这里!” 顾明恪止住话,手指轻轻用力,准确地将衣服盖在李朝歌身上。李朝歌顺势接住,不紧不慢围住自己全身。白千鹤心急火燎跑过来,发现这两人一个负手从容地站在月下,另一个身上裹着一件男人外衫,慢悠悠地拢住衣襟。白千鹤一腔话顿时卡在喉咙中,不上不下,险些咬到舌头。 信息量有点大,他们刚才发生了什么? 白千鹤受到了剧烈冲击,这时候其他人也追上来了。大理寺的人气喘吁吁,跑上来问:“寺丞,怎么了?有刺客吗?” “有人盯梢,已经跑了。”顾明恪声音还是那么平静理智,不疾不徐,“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来人了,回去吧。” 大理寺的人应了一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顾明恪身上的衣服少了一层,看颜色,正是披在盛元公主身上的那一件。他们像白千鹤一样,顿时失语,一个个用力地抿住嘴。 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信息? 客栈里,莫琳琅正焦灼不安地等着,周劭坐在一侧,岿然不动,宛如石像。莫琳琅听到外面传来动静,连忙出门,发现正是李朝歌等人。 莫琳琅松了口气,问:“娘子,怎么样了?贼人呢?” “跑了。”李朝歌不在意道,“不过一个小喽啰,不值一提。” 跑了?莫琳琅皱着眉,小心试探:“他是谁,为什么跟踪我们?” 李朝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无论是人是鬼,都跑不了的。他被我打伤了手臂,等明天去庐州,看看谁右手行动不利,就知道是谁派来的人了。” 莫琳琅哦了一声。她发现其余几人寂静的有些不对劲,尤其白千鹤,一副吃了大瓜又努力憋着的表情。莫琳琅扫过人群,仔细打量,发现李朝歌身上那件衣服似乎没见过。 这不是李朝歌喜欢的颜色。反而像是,顾寺丞喜欢的。 莫琳琅这时候去看顾明恪,可不是么,顾大人的外衫少了一件。莫琳琅明白那几个人的表情为什么奇怪了,她低头,默默移开眼睛,假装自己不知道。 顾明恪一路上都在忍受这样的打量。其实他问心无愧,当时那种情况下,一个女子衣衫半湿,形容不整,任何一个都道德心的男人都不会置之不理。何况顾明恪看李朝歌一直用一种长辈看晚辈、强者看弱者的心态,就像李朝歌处处照顾莫琳琅一样,遇到不方便之处,顾明恪也会照拂李朝歌。 但是显然其他人并不是这样想的。顾明恪觉得凡人实在想太多,然而这点小事,专门拎出来解释也不值得。顾明恪只能装不知道,说:“时间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庐州,都回去休息吧。黑衣人虽然走了,但说不定会有第二批,今夜都小心些。” 走廊上几个人飞快点头,他们表示都懂,二话不说赶紧撤退,将空间留给顾寺丞和盛元公主。 连莫琳琅也识趣地回房,紧紧关上房门。眨眼间,过道上只剩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李朝歌解下外衫,递给顾明恪:“多谢。” 顾明恪视线扫过李朝歌衣服下的身体,她里面的衣服还没干,被外衫一压,全部贴在身体上,曲线毕露。顾明恪移开视线,虚虚看着前方,说:“你自己留着吧。” 李朝歌倒没在意,她一想也是,衣服还没洗,以顾明恪洁癖的劲儿,直接还回去他肯定不要。李朝歌将外衫搭在手臂上,说:“好,等回京后,我让人洗净熏香,送到裴家府上。” 顾明恪心想李朝歌要是派人上门,专程给他送一件衣服,岂不是更说不清楚?但总归是晚辈的一番好意,顾明恪心中叹了一声,面上平静地点点头:“好,有劳。” 李朝歌见没什么可说的,就转身回房。她推开自己的房间,转身正要合门,听到顾明恪站在一侧,对她说:“你是女子,晚上多加小心。” 李朝歌知道他在说刚才的事。女子出门在外,睡觉、沐浴、换衣都有诸多不方便之处。李朝歌从小被周老头当麻袋养,后来回京成为公主,前世所有人都惧怕她、忌惮她、防备她,今生好一点,但似乎也没有人把她当一个女子,说你要小心。 李朝歌武力强横,性格强势,种种表现都和世人最常见的对女子的印象背道而驰。久而久之,众人便觉得李朝歌是铜筋铁骨,无所不能,也从不会疲惫。 就连她的父亲,皇帝李泽,打发李朝歌来庐州时,也没注意过李朝歌跟好几个男人一起出门,路上会不会有危险。但如果换成李常乐,皇帝一定会多加考虑,再三保护。 很少有人将她视为一个女子,甚至李朝歌自己都会忘,她是一个女子。 李朝歌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说:“我知道。”然后,就一把关上门。 顾明恪目送李朝歌回房,等她走后,顾明恪视线粗粗一扫,发现好几道窥探的目光。他让那些人回房休息,他们倒好,扒在门缝上偷看。 凡人的好奇心,未免太重了。:,,. 第64章 山庄 李朝歌住宿之地已距庐州不远,第二天,众人大早起身,加紧赶路一天后,终于在傍晚时分进入庐州城。 此刻渔舟唱晚,落日熔金,路边随处可见作侠士打扮的江湖男女。庐州本就聚集了好几个江湖门派,最近又因为潜渊剑,吸引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所以此刻庐州的街道显得尤其有烟火味,河道边摇浆的声音连绵不绝,伴随着小贩热情的叫卖声,与东都截然不同的江湖豪气扑面而来。 白千鹤骑在马上,看着熟悉的繁荣景象,颇为感慨地说道∶我饿了。 然而最前方那两个做主的人一心扑在工作上,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李朝歌头也不回,说∶先去府衙,晚饭还不急。 白千鹤流连地看着路边热腾腾的竹筒饭,心想他其实挺急的。奈何拿钱的是大爷,白千鹤拗不过李朝歌,只能忍着心痛和珍馐擦肩而过。 李朝歌和顾明恪直奔庐州府衙。每个城池形状各异,但是官府位置都是差不多的,俱是坐北朝南,坐骑中轴。李朝歌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刺史府。 此时府衙门口有人守着,不断朝路上张望。门房已看了一整天,他知道东都有大人物要来,听说来头非常了不得,按行程就在这两天。门房望眼欲穿地盯着城门方向,始终不见人影。他都要放弃了,忽然见街对角来了一行人,为首者一男一女,风姿相貌极其出众,后面的侍卫也各个器宇轩昂,威武雄壮。 门房一看,立马觉得这就是京城钦差。虽然他没明白队伍中为什么会有女人,但是这气度,这打扮,不会错了。 那行人直直朝府衙走来。门房突然见到这种场面,手都开始发抖,他飞快跑进大门,一边跑一边大喊∶东都来人了,东都来人了! 李朝歌勒马停在刺史府前,她抬头望了望门上的牌匾,说∶见了皇帝使者,不急着请安,反而忙不迭朝里面报信。庐州府衙可着实有意思。 顾明恪已经下马,听到她的话,说∶见一步走一步,先下来吧。 李朝歌纵身跃到地上,她刚刚站稳,刺史府大门里面就赶出来一波人。打头之人穿着青色官衫,见了顾明恪立刻行礼道∶钦差好。庐州长史赵振宜给圣人天后问安。 长史请起。等回京后,我会向圣人天后转达你的问候。另外……….顾明恪抬手指向李朝歌,说,这才是此行长官,镇妖司指挥使。 镇妖司?长史怀疑地皱起眉,上上下下挑剔地打量李朝歌。指挥使是什么官,镇妖司又是什么地方?听都没听过,怕不是江湖骗子装模作样吧? 李朝歌一看长史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李朝歌和善地笑着,不紧不慢说∶赵长史,初次见面,希望接下来合作愉快。哦对了,忘了说,我姓李,名朝歌,如果你还想不起来,也可以叫我盛元公主。 长史听到李朝歌说自己姓李的时候表情就犹疑起来,李朝歌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直到李朝歌说盛元公主,长史终于想起来他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了。 在朝廷的邸报上啊!长史吓得腿都软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对李朝歌长长作揖∶来是盛元公主,属下该死,多有怠慢,请公主恕罪。 朝歌见惯了这些前倨后恭的嘴脸,她懒得和这些人废话,直接说道∶前面带路,去刺史住所和案发现场。 长史不住陪小心,脸上满是尴尬之意∶命案现场血腥晦气,公主千金之躯,被血气冲撞了就不好了。不如下官给公主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公主……. 带路。 白千鹤几人站在后面,默默地不说话,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庐州长史。庐州长史汗都要下来了,他也不是没见过皇亲国戚,为什么李朝歌一个公主,比正经皇子吴王还要强势骇人呢? 这哪里是个公主,这分明是祖宗啊。 李朝歌寒着脸,面若冰霜,气势惊人。长史不敢再推脱,硬着头皮道∶下官遵命。公主,命案之地.……不太雅观,请公主做好准备。 李朝歌自然是知道的,论起对死人的了解,长史远不及她专业。长史战战兢兢在前方带路,李朝歌和顾明恪随后,再后面,跟着周劭、大理寺等人。 朝廷各级官府形制类皇宫,前衙后府,前面是公堂、书房、议事厅等办公机构,后面是府邸,供长官及其家眷居住。庐州是中州级别,最高长官是刺史,按照道理,刺史无论办公还是住宿都要留在府衙,白日在前衙办公,晚上回后府睡觉,确保全天都镇守官府,以备不测。 饶是李朝歌对命案现场有心理准备,等看到地方时,她还是吃惊了。李朝歌看着眼前黑漆漆一片,伸手在柱子上刮了刮,问∶着火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长史搓着手,似乎有些紧张,昨夜突发天火,这里又全是书卷纸张,一下子就点着了。属下带着人拼死抢救,好容易才扑灭。 所以,堂堂刺史府正院,历任刺史办公和议政的地方,就被烧成了一片焦土。李朝歌收回手指,将指尖上的木屑碾成黑灰,问∶里面的东西呢? 李朝歌脸色平静,但是长史在这样的目光下,莫名心虚气短,声音越来越低∶全……全烧了。 第三任刺史就是在这里亡故的? 是。 李朝歌轻轻笑了一声,语气不知所指∶你们可真好。 历任刺史的办公地点和命案现场,线索最多的地方,碰巧一把火全烧了。其他人在屋内寻找有用的线索,李朝歌站在屋外等。过了一会,顾明恪也出来了,站在她身边说∶都烧毁了,几乎没什么可用之物。 李朝歌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抬头望着斗拱上飞翘的祥云,轻声说∶昨夜下了雨,这还能烧起火来,他们可真是费心了。 顾明恪用帕子擦拭手指,即便上面并没有灰尘,他也依然擦了一遍,才说∶在庐州死亡的第一任刺史,曹羿,关内人氏,吏部考评上说他急躁易怒,嫉恶如仇,屡次在任上和同僚发生冲突,在吏部评价不算好,但也许多年拿了平。曹羿如何死的至今没有统一说法,吏部记录上说他是染疾去世,但语气似有疑问。曹羿死后,朝廷派了吴晋原接任。吴晋原是在庐州就任最久的,永徽二十年末至,二十二年春得恶疾而死。因为庐州接连死人,许多官员并不愿意来庐州,庐州刺史府空了三个月,今年六月才终于来了新任刺史,徐兴宁。然而没一个月,徐兴宁也死了。 怎么死的? 吏部材料上没写,需要我们查。顾明恪看了眼门窗廊柱被熏黑,但屋子里面却被烧的分毫不剩的刺史正院,说道,看起来,这座府衙不适宜居住。我们去外面另找地方住吧。 李朝歌点头,正有此意。他们作为朝廷特使,圣人代表,本来应该住在官衙里。不过看这里的情况,还是别住为好。 李朝歌想了想,问∶吴晋原,也 就是第二任刺史,在庐州待得最长的那位,染了什么恶疾? 吏部卷宗上只说恶疾,没有记录具体症状。我本打算来庐州查这里的案宗,只可惜,被火烧了。 李朝歌叹了一声,说∶罢了。他们兜这么大的圈子,必定有所图。只要有所图就不会安分,我们只管等着他们送上门即可。 为今之计,只能如此。李朝歌和顾明恪说完话,大理寺三个官差从里面出来,对顾明恪说道∶顾寺丞,里面是空的,我们只在角落里找到一些纸张碎片,可惜已经烧的看不清字了。, 收着吧。顾明恪说,一切有字的纸张,无论残破程度,一律带走。 大理寺的人应下。周劭和莫琳琅几人也出来,李朝歌询问∶有找到东西吗? 李朝歌看似问东西,其实在询问莫琳琅,有没有看到不同寻常的鬼魂。调查推理翻资料是大理寺的办案方法,他们作为镇妖司,自然不走寻常路。 莫琳琅摇头∶没有。 李朝歌遗憾地叹气,她还以为那三位刺史冤死,鬼魂会徘徊在死亡之地不肯散去呢。如果凑巧看到他们,让莫琳琅问问凶手是谁,不就直接破案了? 只可惜,没这么好的事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理寺的人没意识到李朝歌的真正用意,但顾明恪一下就听懂了。顾明恪心道李朝歌想的还挺美,人死后魂魄七日就散,唯有极少数阴气重的枉死之人会变成鬼魂徘徊人间,其中能修炼成形的厉鬼更是万里挑一。这么久过去了,那三人的魂魄早就进入轮回投胎,怎么可能等在现场,专程给李朝歌送线索。 顾明恪说∶查案非一时之功,物证烧了,但人证还在。你们去和周围百姓打探消息,多听多问,任何有用的消息都不要放过。唯有稳扎稳打,才能找出真相。 李朝歌听出来了,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她听的。李朝歌不在意地挑挑眉,而剩下几人一听就垮了脸∶今天就去啊? 越早越好。顾明恪丝毫不为所动,说道,快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理寺的三个官差顿时丧气,有气无力地往外走。白千鹤左右看看,凑到李朝歌身边,问∶公主,我们呢? 李朝歌笑了,轻轻睨了顾明恪一眼,当着那三个官差的面说∶不急。我这个人最是体恤下属,我们先去吃饭。 大理寺那三个官差没有走远,一听到镇妖司的人要去吃饭,背影更丧了。顾明恪觉得李朝歌实在幼稚的无可救药,他负手走下台阶,说∶你们随意。 白千鹤一听到要吃饭,高呼一声好耶,立刻自告奋勇去订酒楼了。白千鹤就算轻功再快,找酒楼也需要时间,李朝歌不慌不忙地跟在顾明恪身后,故意问∶顾寺丞今日赶了一天的路,不需要休息吗? 谢公主关心。但在公言公,相较于私欲享受,还是人命官司更重要。 沉溺于私欲享受的李朝歌丝毫不以为耻,她说∶顾寺丞真是大公无私舍己为人。你们先查,我就不奉陪了。 反正顾明恪查到什么线索,李朝歌问,他总不会不说。李朝歌算盘打得飞快,她和顾明恪前后脚走出刺史府大门,发现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 为首的人浓眉大眼,气势雄浑,看起来是个掌门人。他对着李朝歌和顾明恪抱拳,声如洪钟∶见过盛元公主,见过顾钦差。在下乃藏剑山庄庄主洪城源,恭候二位多时。昨夜刺史府意外失火,无法居住,若让二位贵客住在客栈,实乃我等东道主失职。若公主和顾大人不嫌,不妨下榻敝庄。敝庄不敢和京城皇宫比,但依山而建,略有野趣,还算堪以入目。望公主、顾大人赏脸。:,,. 第65章 伤痕 李朝歌脸上神色淡了下去,他们刚来庐州府衙,在里面查了个火灾现场的功夫,藏剑山庄就知道他们的行踪了。对府衙盯得这么紧,莫非,那三个刺史之死和藏剑山庄有关系? 李朝歌想到潜渊剑也是从藏剑山庄出去的,她抱了试探的心,问∶庄主客气。但我等是朝廷中人,和江湖素无往来,叨扰贵庄恐怕不妥。 公主这是说什么话。洪城源大手一挥,豪气冲天道,江湖儿女广邀八方来客,公主等人远道而来,是庐州的贵客。我等作为庐州门派,本就该尽地主之谊,怎么会叨扰呢? 李朝歌回头,和顾明恪对视一眼。顾明恪微不可见点头,李朝歌放了心,便说∶好。多谢庄主。 洪城源一口应诺,热情地让人在前方给李朝歌带路。李朝歌打发周劭道∶你去找白,告诉他我们要去藏剑山庄,勿要走错了地方。 白千鹤刚刚出去订饭了,李朝歌这样和周劭说,一是告诉白千鹤他们今夜的住所,二来,也是提醒白干鹤。 万一白干鹤和藏剑山庄有过节,趁现在易容,还来得及。 周劭心领神会,牵马走了。李朝歌带着莫琳琅上路,她翻身上马,视线一扫而过,见身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胳膊上绑着绷带。 李朝歌面不改色,问∶这位少侠怎么了,右臂受伤了? 青年人抚了下肩膀,对着李朝歌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我练武不精,不小心伤到的。 莫琳琅也跟着看过来,她扫过对方右臂,默然不语。李朝歌心里笑了一声,她昨天刚刚打伤一个蒙面人,今日,藏剑山庄庄主身边的人右肩膀就受了伤。委实巧合。 洪城源听到李朝歌询问,走过来,说∶这是鄙人大徒弟,名华凌风。说着,他指向身边另一个身材细瘦,看着有些机灵圆滑的人,说∶这是二徒弟,任放。 李朝歌目光静静打量过去,任放看到她,笑了笑,抱拳道∶参见盛元公主。 他的举动看起来大大方方,和他行动不便的师兄形成鲜明对比。李朝歌什么都没说,轻轻点头道谢庄主款待。请前方带路吧。 藏剑山庄建在山上,依山傍水,草木葱郁,风景十分漂亮。他们进入藏剑山庄的界碑后,又走了好长一段山道,才终于看到山庄大门。 李朝歌进入到庄子里,大概扫了一眼,说∶庄主的山庄修得不错,应是请了名家吧? 是的。二徒弟任放听到,忙不迭接话道,师父经营有道,藏剑山庄的收入比老庄主时扩大了三倍不止。师父两年前请来江南园林大家,专门给山庄算了风水,重新扩建修葺。如今藏剑山庄别的不敢说,论起家宅基业,绝对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公主若是早几年来,看到的可不是现在这副秀丽模样,这一切全是因为我师父。 任放。洪城源呵斥道,在公主和顾大人面前,不得乱说。 洪城源虽然嘴上呵斥,可是看他拈须的表情,分明很得意。李朝歌轻轻一笑,道∶庄主经营有方,若是将来有机会,想和庄主讨教一二。 公主客气,鄙人惶恐。洪城源抱着拳连连推辞,若是公主有需要,在下知无不言,不敢当讨教。 说话间,正门里面走出来一位妇人。妇人皓腕凝霜,肤如凝脂,年纪应有三十上下,但还维持着二十岁年轻少妇的相貌身段。美妇人双手交叠,盈盈下拜∶妾身见过盛元公主,见过顾大人。 李朝歌猜想这位就是庄主夫人,果然,洪城源也说∶这是贱内,让公主、顾大人见笑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回礼∶庄主夫人。 美妇人温婉笑着,说∶妾身姓盛,闺名兰初,公主和大人唤我二娘即可。 顾明恪微怔,姓盛?顾明恪虽然和江湖没什么来往,但是藏剑山庄这种涉足过兵器生意的,早就被朝廷记录在册。顾明恪隐约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上一任庄主,就姓盛。 盛这个姓氏不多见,盛兰初和老庄主是什么关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明恪这样想着,便问∶我记得老庄主便姓盛,不知夫人和老庄主….…. 是妾身父亲。盛兰初双眼如盈盈春水,她望了眼洪城源,柔柔道,这是妾身师兄,幼时妾身曾跟随父亲学武,在师门中排行二,庄里人便称呼我二娘。只可惜不成器,武功不及师兄十分之一。 果然是父女关系。就和世家贵族喜欢结姑表亲一样,盛兰初和洪城源这种师兄妹成夫妻的配对在江湖中也很流行。李朝歌没料到他们还有这么一层关系,毕竟听外面人的话,李朝歌还以为老庄主是洪城源的父亲呢。 没想到,藏剑山庄原本竟是盛家的资产。 洪城源打断对话,说∶盛元公主和顾大人远道而来,让贵客站在外面说话太失礼了。两位快请里面坐。 顾明恪和李朝歌走入正堂,宾主落座后,洪城源说∶今日公主和顾大人入住藏剑山庄,实在让敝庄蓬荜生辉。许多人都想结识二位,今夜在下和其他门派掌门设了接风宴,望二位赏脸。 谢庄主,但我还有任务在身,不宜声张,便不去了。顾明恪回绝。他连顾裴氏的面子都不赏,更不必指望他顾忌一个陌生人的颜面。李朝歌想了想白千鹤,说∶我也要随顾寺丞查案,恐怕没空赴约。谢庄主和掌门人好意,接风宴就不必了。 明恪和李朝歌都很明确地拒绝,洪城源有些不高兴,但是在座这两个人一个是公主,另一个是大理寺命官,听说家里背景深厚。洪城源就算在庐州说一不二,也不敢管到公主和大理寺头上。 洪城源只能说∶也是,公主和顾大人远道而来,应当好生休息,是在下疏忽了。我已经让夫人给二位准备好房间,在下这就让人送二位贵客回房休息。 盛兰初闻言站起来,亲自引路道∶二位请这边走。&039; 刃将他们送到入住的地方,说∶这边是顾大人的房间,这边是盛元公主的,公主的侍女和侍卫在后面。敝府简陋,比不上东都,请二位海涵。 李朝歌扫过院落,她的住所说是一个房间,其实是一个跨院,庭院里种着不知名的花树,此刻正开的灿烂。在花木掩映中,矗立着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 后还有一道水环绕,归入后方的湖泊中。李朝歌看了看,顾明恪的院子在她旁边,莫琳琅等人的住所建在湖边,和她隔着半道水面,不远不近,遇事可以很快赶过来,平时也互不干扰,可以说刚刚好。 李朝歌很满意,这个院子因地制宜,浑然天成,可不能算简陋。李朝歌说道∶多谢夫人为我们准备住所,有劳。 为公主和顾大人效劳,是妾身的福分。盛兰初微微行了个万福礼,说,妾身知道山庄不能城比,如果下人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请二位多多包涵。公主和顾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妾身就不打扰二位休 息了,先行告退。若有事情,公主只管派人吩咐妾身便是。 盛兰初说完后盈盈出门,李朝歌目送盛兰初离开,在盛兰初即将出门时,顾明恪突然问∶我们在上听闻藏剑山庄的家传之宝丢失了,名字似乎叫潜渊剑。既然是家传,那便是夫人父亲的东西了。不知,夫人是否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 盛兰初身形顿住,她回头,柔和地笑了笑,说∶潜渊剑确实是父亲的藏剑,但并没有外人传的那么神,只是一柄普通的古剑罢了。说来惭愧,藏剑山庄时常遭贼,潜渊剑兴许是被什么小毛贼偷走了。师兄已经派人去找,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区区家丑,不敢劳烦公主和顾大人。 顾明恪微微一笑,并不勉强,说∶好,夫人有数便可。若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夫人尽管直言,不必客气。 盛兰初道谢,随后娉娉袅袅出门。等院子里没有外人后,莫琳琅说∶他们庄主盛气凌人,不可-世,没想到他夫人倒还温温柔柔的。 朝歌说∶毕竟是老庄主的女儿,从小当千金小姐养,自然不一样。不过…….李朝歌看向顾明恪,问∶你为什么要帮她找剑? 李朝歌语气中颇有质问之感,像极了妻子质问给美女帮忙的丈夫。莫琳琅默默闭嘴,而顾明恪不慌不忙,用帕子清理掉石凳上的浮尘,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太巧合而已。潜渊剑不该出现在这里。 李朝歌坐到顾明恪对面,问∶你怎么知道? 顾明恪轻轻叹气∶我以为你出发前,会多少看一下朝廷卷宗。兵部档案中有记载,藏剑山庄地如其名,原本是铸剑的,和朝廷、江湖都有来往,负责给这两者打造武器。后来朝廷对盐铁的把控进一步收紧,再加上铸剑辛苦,没多少油水,等洪城源接手后,藏剑山庄渐渐不再做兵器生意,而是转行经商。洪城源办了好几家酒楼、客栈、商行,他的时运也确实不错,投什么赚什么,如今,他已经是庐州最富的人了。 李朝歌算了算时间,说∶也就是说在老庄主那一代,即盛兰初的父亲时,藏剑山庄还铸剑,但是从洪城源开始,藏剑山庄注重经商,而将老本行彻底废弃了? 可以这么说。顾明恪点头,兵部记载,老庄主一生嗜剑如命,平生仅有的爱好便是铸剑和藏剑。他收藏了许多名剑,江湖上皆知他爱剑,若有什么兵器消息,也会高价买给他。潜渊剑由此辗转到他手里,也不奇怪。 剩下一句顾明恪没说。相较之下,潜渊剑是怎么现世的,才真正奇怪。 李朝歌听后点点头,然后问∶是很有道理。但就算潜渊剑真的在他们手里,又怎么样呢?一柄剑而已,还能自己去杀人? 顾明恪没说话。李朝歌不知道潜渊剑的习性,故而不当回事,但顾明恪知道。 若老庄主收藏的是真的潜渊剑,那三位刺史之死一事,就非常麻烦了。 现在知道的信息太少,来来回回也猜不出什么,顾明恪道∶现在还不能定论。等明日打探了消息后,再做打算。 为今之计,只能这样了。他们正坐着,白千鹤和周劭从外面回来了。白千鹤大咧咧摊到座椅上,对着茶壶,咕噜噜灌了一壶茶∶累死我了。几年不见,藏剑山庄又变大了。姓洪的也太会做生意了吧,这些年到底发了多少财? 白千鹤一通牛饮,李朝歌等他喝完了,才道∶庄主夫人刚刚才说过山庄招贼,现在你就来了。你之前偷东西时,行踪打点好了吗?我们要在山庄住很久,可不要因为你节外生枝。 白千鹤豪气地一挥手,说∶放心。我上次来是易容的,江湖上知道我真容的人没多少,不用担心露馅。 白千鹤人品不怎么样,但作为一个贼,业务能力还是毋庸置疑的。李朝歌多少放了心,告诫道∶这段时间小心点,不要惹事。 白千鹤飞快点头∶我知道。我比你更怕被他们认出来。&039; 李朝歌余光扫过顾明恪,突然问∶你的易容术靠谱吗?易容毕竟不能和真容比,你确定不会被人看出来? 顾明恪听到,垂眸了然地笑了笑。李朝歌问白千鹤易容是假,想诈他,才是真的。 可惜了,顾明恪根本不是易容,并不怕她诈。 白千鹤一个贼的尊严受到质疑,顿时不乐意了,嚷嚷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想我白干鹤纵横江湖十余年,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江湖上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白千鹤后面大吹牛逼,李朝歌懒得听,一律跳过。她注意到顾明恪非常平静,完全没有被人识破的紧张感。而白干鹤大吹特吹,也没对顾明恪表露出什么异样。 李朝歌开始怀疑了,顾明恪到底是不是易容?李朝歌不信白千鹤吹嘘自己的那些鬼话,但白千鹤说自己擅长易容术,李朝歌还是信的。连白千鹤都看不出来,世上真的有这么高明的□□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是说,这是某种幻术? 李朝歌又陷入混乱中。在场人和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同,几乎没人买白千鹤的账,白千鹤才吹头,其他人就纷纷找借口离开,连李朝歌也转身上楼了。白千鹤没有观众,自吹自擂很没有意思,没多久,悻悻收场。 山中无岁月,等到了夜晚,山庄很快寂静下来,唯有一轮明月悬挂半空,洒落满地银辉。李朝歌洗了澡,换了衣服,她坐在阁楼上看月亮,不知为何,胸口那道伤疤开始泛疼。 以前天气阴冷时伤口也会痛,但是没今日这么强烈。李朝歌忍了一会,被这种细密绵长的痛意折腾得心烦,干脆取了剑,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跳到楼下练剑。 李朝歌踩在花树上,树枝轻轻一颤,顿时抖落漫天花瓣。细碎的花瓣洋洋洒洒,李朝歌落到地上剑刃微转,顿时将身前的落花整整齐齐削成两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朝歌因为伤疤上的痛意,练剑时无意用了真气。剑风过处,花瓣应声而碎,飘飘洒洒越飞越多朝歌一时没收住,一剑劈向墙壁,李朝歌意识到自己用力过大时已经晚了,剑风带着凌厉的杀意,击碎墙壁上的砖瓦,直接朝隔壁的一株古树飞去。 李朝歌张口欲要提醒,心里已经在想,她要是把藏剑山庄的树砍断,赔钱应该可以了事吧?剑气即将接触到树干时,拐了个弯,飞到后面湖上,没一会就消散了。顾明恪站在隔壁藤架下,一身白衣,在深沉浓重的绿意衬托下,几乎像是在发光。 顾明恪隔着墙壁间的缺口注视着李朝歌,十分无奈,问∶你在做什么? 李朝歌心想她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伤口一直在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李朝歌干脆跳过墙,凑到近前看了看树,发现果真毫发无损。 李朝歌呼了口气,道∶太好了,不用赔树了。到时候这么大一棵树倒下来,赔钱事小,你要换住所才比较麻烦。大晚上的,毕竟不好给主人家添乱。 你也知道你在添乱。顾明恪 没好气道。他见李朝歌大晚上练剑,以为她例常发疯,没做理会。万万没想到,李朝歌摧残自己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不够,还要来拆他这里的。 李朝歌自知理亏,没做反驳,乖乖认了。这时候胸口又传来一阵细密的痛,李朝歌拢了拢眉,不动声色压下。顾明恪察觉到不对,沉声问∶怎么了?:,,. 第66章 修炼 李朝歌掩下不适,淡淡道∶没什么。 顾明恪看着她的脸,过了一会,说∶勿要讳疾忌医,有不舒服趁早说。把手伸出来。 李朝歌眉梢挑了一下,似笑非笑问∶你还会诊脉? 顾明恪坐在石桌旁,敛起衣袖,从容道∶久病成医。我自小体弱,常年药不离身,见得多了自然就会了。&039; 李朝歌点点头,行,他还挺入戏,装得像模像样。李朝歌坐到顾明恪对面,将手腕坦露在石桌上,说道∶那就有劳顾大人了。 顾明恪两指并拢,轻轻搭在李朝歌的脉搏。李朝歌眼睫下垂,目光落到顾明恪的手指上。顾明恪手指修长干净,白皙如玉,从手指到手腕线条流畅漂亮,腕骨处光洁平整,没有任何伤疤。李朝歌暗暗 眉,顾明恪这个人心思委实缜密,都过了这么久,李朝歌以为顾明恪已经忘了。没想到,连诊脉这种小事,他都记得把手上的痕迹遮掩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朝歌在黑森林遇到前世的神秘人时,曾注意到他腕骨处有月牙形的伤痕,疑似为锐器所伤。李朝歌回东都后重遇顾明恪,但他却怎么都不肯承认。李朝歌刚刚本等着他露馅,结果,他竟然记得。 能文能武,面面俱到,办事又滴水不漏,李朝歌愈发好奇他到底是谁了。 顾明恪按在李朝歌脉搏上,悄悄在李朝歌经脉中注入一道灵气。所谓久病成医只是托辞,顾明恪本人并不通医理,他只是假借把脉之名,用灵气探查李朝歌的内伤而已。 不查还好,这样一查,顾明恪很是吃了一惊。她体内有修炼的痕迹,这并不意外,只可惜不得其法,经脉处有不少暗伤。其中最严重的,还是紫宫穴的一道贯穿伤。 顾明恪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怔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李朝歌,眼眸深处似有许多情绪交缠,最后强行压制在平静的表面下∶你……受过致命伤? 李朝歌随便嗯了一声,不在意道∶致命伤多了去了。不过我命大,都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明恪定定看着李朝歌,眼中光芒明灭,惊撼交加。顾明恪知道李朝歌前世死了,甚至他还在镜中看到过李朝歌死亡时的场面。但是,他不知道杀李朝歌那把剑,竟然是潜渊剑。 潜渊剑杀人无数,后面又用鲜血浇灌,煞气极为凶狠。潜渊剑出鞘必见血,这柄剑一旦出动,不光主人要被潜渊剑吸食气血,连被潜渊剑所伤之人也难以善终。就算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回来,此后伤口也会被阴煞之气久久缠绕,经年累月不得解脱。日后只要到月圆、阴雨等天气,伤口就会复发。 顾明恪做主让她重生,擅自扰乱了她的命运。她因他而复生,但顾明恪不知道,她前世亦是因他而死。 顾明恪指尖微微颤动,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问∶你的炼气之术,是谁教你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炼气?李朝歌脸上的惊讶十分明显,顾明恪见状,解释道∶即引气入体。你体内真气可以杀妖克鬼,具形外化,你该不会以为那是内力吧? 内力是武功,而真气就隐隐接触到修仙门槛了。其实内力和真气说白了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内力仅限于人体,游走在奇经八脉中,可以强化筋骨,提高力量。而真气是内力到达极限后,已不止于滋润人体,还可以外放到环境中。等修炼的层次深了,甚至可以直接化天地灵气为己用。 自然,那已经是非常高深的境界了。到那时,人才真正脱离c-凡胎,成了辟谷无尘、吸风饮露的半仙。然而半仙还是人,想要真正成仙,需得经历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步,飞升淬体。 别看半仙和仙只差一个字,其中距离却犹如天堑。飞升不止看修为,功德、机缘、悟性缺-不可。谁能飞升,为什么飞升,都没有定数,这实在是一个玄而又玄的事情。 曾经天地间灵气充裕,飞升者络绎不绝,随着人间人口变多,王朝更替,世间灵气越来越少,渐渐连修道的人都少见了。随风而起、逍遥天地的仙人已成了传说,人间通天之途,早已断绝。 近五百年来,天庭少有凡间飞升的神仙,周长庚算是少数几人之一。顾明恪本以为凡间除了逃窜在外的周长庚,和另外几个或正在渡劫,或被贬入轮回的神仙外,再没有修道之人。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李朝歌。 顾明恪之前就看出来她接触过仙家法术,但没有具体探过,不知她根基深浅。今日一探,让顾明恪大为吃惊。 她修炼的程度,远超顾明恪想象。 李朝歌想了想,她从未听过炼气这类说法,但她在练习周老头留下来的不知名心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同。如果体内真气有异,那就只能是这本心法的毛病。 果然,她就觉得这本书不是普通的武功秘籍。李朝歌犹豫了片刻,说∶原来这叫炼气。我是跟着一本书练习的,留书之人已消失多年,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教。 老头对李朝歌的养法,一向是放任不管随便折腾,没把自己折腾死是命大,不幸折腾死了,就只能说明他们师徒缘分不到。 顾明恪一听就明白了,果然,又是周长庚做的。周长庚作风一向如此,他自己爱武如命,当年胡乱练武以致于走火入魔,没想到因祸得福,打通了关窍,由此踏入登仙一途。周长庚是自己瞎折腾飞升的,后面他指导别人,一概怎么胡闹怎么来。李朝歌没被周长庚折腾死,一来说明运气不错,二来,也证明她天赋异禀,命中注定有这一道仙缘。 李朝歌见顾明恪表情不太好,看神色隐隐有不赞同。李朝歌试探问∶怎么了?我修得不对吗? 顾明恪反问∶你要听实话吗? 行了,李朝歌已经知道答案了。李朝歌做好了心理准备,点点头,道∶你直接说吧,我受得住。 顾明恪看在李朝歌是个年轻姑娘的份上,尽量委婉地评价道∶毫无章法,一塌糊涂。 李朝歌想过他会说得不客气,但没想到他竟如此简单直白不做作。李朝歌静了片刻,问∶那依正常路子,应该如何练? 李朝歌也有感觉,周老头给她练的,大概不是正常人的功法。凡间难得出现修仙苗子,顾明恪生了惜才之心,有意点拨道∶你已经入道,废弃重练太浪费时间,也会损害根基,不妨继续练下去。但是修炼方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闹了,天地万物相生,阴阳相合,修道亦如是。上乘道法皆奉行以柔克刚、海纳百川,不可强行扭转,横冲直撞。&039; 李朝歌听得似懂非懂,——在心里记下。李朝歌想起自己胸口的伤疤,又问∶我曾经被一把很邪门的剑伤到过,之后伤疤怎么都好不了,而且时不时就要泛疼。道术中,有没有类似祛疤美容的方子? 祛疤,还美容,她当修仙是什么?顾明恪无奈,回道∶一旦入道,身体会自动排除杂质,渐渐连五谷杂粮都不必摄入。体如琉璃无垢,自然不会留疤。但一些特殊……兵器留下的伤痕,并不是伤在肌理,而是伤 在本源,这类伤疤,是无法被灵气抚平的。 李朝歌淡淡唔了一声,她手指按上胸口处的剑伤,喃喃道∶竟然无法根除,看来注定要跟我-辈子了。那个狗东西,真是烦人。 顾明恪目光平静,假装没听到刚才那句不文雅的话。顾明恪目光扫过她胸口,顿了顿,状若无事地移开视线,说∶虽然伤疤无法消除,但是痛感可以慢慢炼化。 李朝歌半信半疑∶真的? 也并不是东都里那些娇小姐,其实不在乎身体上的伤痕。留疤就留疤吧,反正也不碍事,但如果每个月圆之夜和阴雨天都会泛疼,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李朝歌重活一次不容易,她还有一腔宏图 业要实现,万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而且,日后李朝歌少不了要出入各种危险场合,万一在对战时伤口发作了,岂不危矣? 真的。顾明恪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她,而是破天荒错开了视线,虚虚望着她背后的那株藤树,伤口泛痛是因为煞气作祟,尤其到了月圆、阴雨等阴气重的日子,煞气被天时牵引,势头尤其凶猛。但是万物相生相克,清浊两气互为克星,但只要体内清气够强大,此消彼长,煞气就会被压制下去。 李朝歌回问∶也就是说,只要我修炼到足够强大,伤口上的不适就会减弱,直至消失? 顾明恪轻轻点头∶是。&039; 李朝歌大为放心。这就好,正好她需要力量,修炼既能提升实力又能减轻伤痛,岂不是一举两&a;朝歌心中满意,这种时候她也不揪着顾明恪的身份刨根问底了,两人默契地掀过此事,谁都没有追究顾明恪为什么会懂这么多修仙之事。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李朝歌错觉,她总觉得顾明恪给她把脉后,她的伤口就不痛了。李朝歌稀奇了一瞬,并没有当回事,她很快抛过此事,问∶说起剑伤,我想起了潜渊剑。潜渊剑是庄主夫人父亲的遗物,她却说这柄剑丢了,而且看起来,也并不着急寻找。你说,潜渊剑真的丢了吗? 顾明恪不置可否∶是与不是,等等便知。 李朝歌想起什么,她单手支着下巴,撑在石桌上向顾明恪靠近,含笑低问∶据传得此剑者可得天下,你说,这是真的吗? 李朝歌问这句话时,本是抱着一种玩笑的态度。撑死了这只是一个心理寄托,怎么可能真的靠这种方式获得财富、权力甚至天下呢?但是李朝歌意外地发现,顾明恪没接话。 李朝歌吃了一惊,眼睛愕然瞪大∶你竟然信? 顾明恪陷入一阵细微的迷惘中。得之可得天下,许多年前,也曾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过。那时夔国蒸蒸日上,秦氏名震列国,他们铸这柄剑时,也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仿佛一统九州之霸业已在脚下。 可是,后来呢?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顾明恪现在需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来后面的事情。原来再刻骨铭心的痛,再撕心裂肺的伤,都会随着时间长流,归于尘土。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唯有大道永存。 顾明恪回神,发现李朝歌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她不知什么时候越过桌子,撑在了他面前。顾明恪觉得这个距离太近了,不由朝后退了退,问∶你做什么? 李朝歌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那你在想什么? 顾明恪眼睛微动,他正要说话,湖对岸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有鬼啊! 这个声音很熟悉,李朝歌脸色瞬间变了。她收起玩笑之心,顾不上逼问顾明恪,蹭得一声站直,顾明恪也收敛起来,敛着袖子起身。 是白千鹤他们的住所。&039; 李朝歌脸色冰冷,飞快说道∶过去看看。 莫琳琅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身体有些吃不消了。她在山庄中沐浴清洗后,就想休息了。莫琳琅不习惯用侍女,幸而江湖世家和官宦贵族的习惯并不相同,藏剑山庄没有那么多侍女,莫琳琅说要休息后,屋子里仅有的一个洒扫侍女就利落地放下水,关门出去了。 莫琳琅检查了门窗,然后就上床休息。睡了没多久,床榻上的帷幔悠悠晃动,似乎屋子里有风。 莫琳琅以为是哪里的窗户没关紧,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去关窗。莫琳琅懒得再点灯,便赤脚走在黑暗中摸索。她循着冷意,走到靠湖的一面窗子前。莫琳琅发现窗户不知什么时候支开了一条缝,晚上湖面风大,夜风混合着水腥味和某种藻类的味道,不断地往屋里灌。 莫琳琅明明记得自己检查过这扇窗户,不知道为什么又开了。她前去关窗,隔得远看不清楚,现在走近了莫琳琅才发现,窗沿上有一道水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拖曳而过。这时候外面吹来一阵 ,几滴雨吹落到莫琳琅脸上。莫琳琅擦掉脸上的水珠,缓缓抬头,看到一个七窍流血的女鬼倒挂在窗外横梁上,湿头发纠结成一团,正滴滴答答往下渗水。 女鬼阴恻恻地盯着莫琳琅,莫琳琅也不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莫琳琅的眼睛又黑又大,像是某种没有生命的无机质,被这双眼睛看久了,当真让人毛骨悚然。 女鬼和莫琳琅一时陷入僵持。这时候隔壁的白千鹤听到动静,在外面敲门∶莫小妹子,你那边似乎有动静,怎么了?你还醒着吗,我进来了! 白干鹤怕出什么事,来不及顾忌男女之别,推门而入。他一进门,率先看到屋子侧面挂着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那坨湿哒哒的东西听到动静,缓慢回头,忽然咧开鲜红的嘴,对白干鹤笑了笑。 白千鹤呆愣片刻,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有鬼啊!:,,. 第67章 闹鬼 白干鹤一嗓子窜得老高,他吓得反射性就要跑,但是见莫琳琅离鬼那么近,他怕出什么意外,强忍着害怕说道∶莫小妹子,一会我把这个东西引来,你见到机会就赶快跑! 白衣女鬼一张脸惨白,眼睛耳朵边挂着血痕,看起来非常渗人。她蹲在房梁上,突然轻飘飘飞到柱子边,绕着院子一边飘一边哭∶我死的好惨啊。 漆黑的夜色中,一袭白影飘来飘去,惊悚极了。白干鹤被吓得浑身汗毛直竖,女鬼的速度对他来说并不算快,白干鹤可以轻松地追上女鬼。然而因为害怕,白干鹤对女鬼束手无策,只能惊慌地在院子里躲。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再靠近我要不客气了! 莫琳琅站在窗户后,冷不防说∶你也是水鬼吗? 正在你追我赶的鬼和白干鹤一起顿了顿。莫琳琅平静地伸手,指着湖边,面无表情地对女鬼说∶她说她也是水鬼,已经在湖底泡了十八年。她在水下面很冷,你能留下来陪她吗? 莫琳琅说的像模像样,仿佛那里真有一只鬼一样。白干鹤头皮都炸起来了,白衣女鬼的动作停滞,一时忘了继续追白干鹤。 怎么,你看不到她吗?莫琳琅大而黑的眼睛静静注视着白衣女鬼,说,她趴在湖边那块石头上,正看着你呢。&039; 白衣女鬼脸上表情明显变了。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其他人闻声赶来,女鬼借着机会跳出院子,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几乎就是白衣女鬼消失的刹那,周劭推门而入,李朝歌和顾明恪也随之出现。白干鹤看到李朝歌的时候,眼睛里泪都要出来了∶公主,你终于来了! 李朝歌视线飞快地说过院子,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莫琳琅点亮了一盏灯,安静地擎着灯从屋里出来,说∶没什么,有一个人装鬼吓我,已经跑了。 白千鹤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是假的? 莫琳琅点头。她从小就能见到鬼,断头的,开肠破肚的,血肉模糊的,各种死状不知看了多少。那只鬼只是画了个大白脸,眼角、嘴角涂上鸡血就跑过来吓莫琳琅,怎么说呢,莫琳琅觉得很无聊。 莫琳琅五岁时看到的鬼,都比他强。 白千鹤长呼一口气,腿肚子都发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看到鬼了。 莫琳琅很认真地回答他∶水里那只是真的。 白千鹤气出到一半,顿时噎住,脸色颇有些不上不下。莫琳琅见白千鹤没反应,以为他不信,特意指给他道∶就在那里,穿着绿衣服,她正对你笑呢。 白千鹤脊背涌上一股战栗,手臂上汗毛都站起来了。白千鹤僵硬地笑笑,不敢回头,干巴巴说∶这种事,你就不用告诉我了。 朝歌顺着莫琳琅指的方向看了看,轻笑一声,说∶你这副小白脸长相,还挺讨女人……不对,女鬼喜欢。 不了不了。白千鹤一脸菜色,苦唧唧躲到周劭身后,说,承蒙厚爱,消受不起,还是算了吧。 湖面上黑森森的,宛如潜伏着的巨兽,躲在水下静静地观察着岸上的人。风吹过湖面,发出粼粼轻响,几块开裂的石块伫立在湖边,除此之外湖边空无一物,并没有什么人。 白千鹤梗着脖子,都不敢回头。顾明恪看向湖边,水面上泛起一阵圆圈状的涟漪,混在夜风掀起的波纹中,很快消失不见。 莫琳琅轻轻咦了一声,疑惑道∶她怎么走了? 李朝歌了悟,那只水鬼原本想要做些什么的,但是她看到顾明恪,感受到威胁,就赶紧沉到湖底了。李朝歌本以为有一场打斗,现在危机已经解除,她收了剑,一回头见白千鹤还是那副鹌鹑模样,嫌弃地拍了他一巴掌∶水鬼已经跑了。人家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不怕,你却被吓成这样,瞧你这点出息。 白千鹤欲哭无泪,他和莫琳琅不一样,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怕鬼不是很正常吗?现在的小姑娘都太可怕了,李朝歌这种怪物就不说了,莫琳琅一个看着纤瘦文弱的小娘子,竟然能每天对着鬼魂而面不改色,吃饭睡觉什么都不耽误。白千鹤想到自己还和莫琳琅同桌吃过饭,顿时肃然起敬。 刚才那个白衣女鬼跑到一个阴阳眼面前装鬼,吓唬人不成,反而自己被吓得屁滚尿流。白千鹤想想,都不知道该怜爱那个装鬼的人,还是该怜爱他自己。 他竟然是队伍中最正常的一个人,救命啊。 李朝歌到屋里去看白衣女鬼留下来的痕迹,顾明恪和大理寺其他几人在院子里寻找线索。李朝歌出来时,听到白千鹤缠着周劭,喋喋不休道∶周兄,跟你商量件事如何?我想和你换房间。 周劭的房间四面都被围住,没有任何湖景,完全建在地面上。相较于其他湖景房,视野自然落了下乘。周劭说道∶当时你不是抢着要住水边的房间吗,怎么现在又要换? 白千鹤一脸苦涩,他抢着住湖景房时,并不知道湖里有鬼。现在他不想看到任何和水有关的东西,甚至连藏剑山庄的水都不太敢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从湖里打的水,这种事越想越恐怖。 李朝歌内心里十分嫌弃,她绕开白千鹤,和顾明恪说∶湖里那个鬼看起来不是新死的,莫琳琅听到水鬼说她在湖水里泡了十八年,这个时间应该是对的。 顾明恪点头,赞同道∶看来,藏剑山庄的人也知道闹鬼,所以故意装鬼吓我们。难怪庄主极力邀请我们入住藏剑山庄,原来目的在此。 李朝歌嗤笑一声,不屑道∶他们装鬼之前,也不打听打听镇妖司是做什么的,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说完,李朝歌朝旁边瞥了一眼,改口风道∶除了白千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千鹤正和周劭交换钥匙,听到这话,疑惑地回头∶我怎么了? 李朝歌不想理他。幕后之人大费周折安排了这么一出,做的不错,只可惜选错了人。 吓白千鹤的话,那还是一吓一个准的。 大理寺的人没想到这个案子越牵扯越多,刺史死亡的事还毫无头绪,这边又冒出许多线头,甚至连水鬼都扯出来了。大理寺三人用力搓了搓脸,一脸崩溃问∶顾寺丞,现在该怎么办? 顾明恪抬头望了眼天色,说∶已经这么晚了,回去休息吧。等明日,他们还会有动作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半夜的,他们总不能跑过去质问洪城源,有什么事都得等到天亮再说。众人也确实累了,确定莫琳琅的院子里再没有不正常的东西后,就相继离开。 第二天一早,李朝歌换好衣服,丫鬟来传信,说庄主在前厅准备好了早膳。李朝歌去用膳,洪城源一见着他们,就迎出来,不断拱手赔罪∶诸位贵客对不住,昨夜庄上闹鬼,让诸位受惊了。 庄主不必客气。李朝歌淡淡拦住庄主,说,镇妖司的职责便是降妖除魔,捉鬼缉恶。区区一个跳梁小丑,上不得台面,庄主不必在意。 李朝歌话里有话,庄主听了,笑容不变,说∶公主没被吓到就好。诸位请坐,我自罚三倍,给诸位压惊。&039; 李朝歌等人次第落座,分席而食。李朝歌用筷子夹糕点,不经意般说道∶贵庄已被水鬼困扰许久了吗? 白千鹤刚咬了一口包子,听到李朝歌的话,顿时没胃口了。这种事情,一定要放在饭桌上谈吗? 洪城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怕诸位笑话,便直接说了。我是练武之人,本不信鬼神,但是鬼怪之谈在女眷中却非常流行。总有人说在花园后湖中撞鬼,甚至有丫鬟在阴雨天看到一个女子不断往湖心走,她们怎么喊也不停,她们壮着胆子一拉,发现对方的。丫鬟们被吓破了胆子,连我夫人也很害怕,一旦天黑没人敢往湖边走。我本来不屑于这些无稽之谈,但为了安夫人的心,还是屡次请高僧上门作法。只可惜没什么用处,山庄里闹鬼的传言依然盛行。 李朝歌应了一声,这时候对面一道席面上传来杯盏打翻的声音,李朝歌闻声望去,发现是昨日见过的一个年轻人,似乎叫华凌风,不慎把杯子撞翻了。他看起来右臂不太舒服,连杯子都端不稳。华凌风见众人看来,非常抱歉,立刻站起身赔罪道∶抱歉,我失礼了。 华凌风身边的年轻人接话道∶大师兄,你右胳膊上有伤,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吧,贵客让我们来陪着就好。 华凌风是洪城源的大徒弟,接话的是二徒弟。华凌风脸色已经羞得通红,抱着拳不敢抬头。洪城源面色淡淡,说道∶凌风,任放说得对,你回去歇着吧。 师父发话,华凌风没什么反对的余地,行礼后就退下了。等华凌风走后,洪城源看向李朝歌和顾明恪,赔笑道∶徒儿拙劣,没见过大世面,让两位见笑了。&039; 李朝歌轻轻笑笑,不做评价。而顾明恪已经放下餐具,他拿起帕子,仔细拭过自己每一根手指,道∶多谢庄主款待。我们还要查刺史一案,不容耽误,先行告退。:,,. 第68章 入赘 顾明恪告辞,李朝歌也顺势说∶我们公务在身,还有许多事情要查。庄主慢用,我们先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千鹤等人一听,相继放下碗筷,他们已经吃的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出发。洪城源意思性地挽留一二后,起身送李朝歌等人出门。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背影逐渐远去,任放跟在洪城源身后,问∶师父,他们去查刺史府的事情……需要派人盯着吗? 任放年纪不大,十四五的样子,虽然个头不算矮,可是骨头没发育起来,站在洪城源身后,细的像跟竹竿一样。洪城源久久盯着前方的身影,最终缓慢摇头∶这些人里面混着好几个武林高手,盛元公主来历成谜,她身边的小白脸、壮汉不是普通人,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侍女也不对劲。跟着容易出事,让他们自己去查吧,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来。&039;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任放回道∶师父说的是。刺史府失火,所有书信都被烧毁殆尽,他们就是把刺史府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什么东西来。 洪城源看着山下的方向,依然无法放心∶外面的事都打点好了吗?我总觉得不放心。盛元公主虽然怪异,我好歹能看出她和她身边之人的深浅,但另一位顾大人,我始终看不出他的能力。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任放想了想,说∶听探子回报,好像是京城某个官宦大族里的表公子,自家祖上也有人当官听说还著过史书。 洪城源听到,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这实在是最糟糕的情况了,若来的是普通官员,无论对方性情刚烈还是贪婪奸诈,洪城源都能操纵一二。偏偏,来的两个钦差都是完全无法招惹的。李朝歌是公主,要是在庐州地界上出事,朝廷必要借机征讨,另一个顾明恪也是高门大族出身,如果不明不白死了,恐怕他家中的长辈不会善罢甘休。 来硬的不行,来软的又未必能打动他们。以这两人的眼界,得是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让他们配合?洪城源已经被蛇咬过一次,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放见洪城源脸色不善,立刻讨好地说∶师父您放心,刺史府是被天火引燃的,和您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再如何查,都查不到您身上。 洪城源长长叹了口气∶树大招风,藏剑山庄积攒了这么多资产,被外人眼热在所难免。武林门派盯着藏剑山庄这块肥肉,我尚且可以遮挡,最可恶的是那些朝廷政客。他们满口苍生百姓,仁义礼信,实则一肚子坏水。我以诚待人,最后却落了个人财两空,现在还要被朝廷钦差怀疑。朝廷派人来查刺史的冤屈,那我的冤屈又该去哪里我也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如此啊。 任放道∶天妒英才,师父能力超群,这才引来多方忌恨。要不是您,藏剑山庄不过一个普通武林门派,哪有如今的基业?这么多人盯着山庄,正说明师父您能耐非凡啊!老庄主一生庸碌,他做过最成功的的事,就是收您为徒,并将女儿嫁给师父您。徒儿这样说并非不尊敬师娘,而是实话实说,毕竟师娘的资质着实一般,若不是靠着您,师娘当初根本守不住藏剑山庄,更不会有如今这份风光。 洪城源拈着胡子,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却还要呵斥二徒弟道∶任放,不得对师公无礼。老庄主既是我的师父又是我的岳父,于我有大恩,这些话你不得再说。 任放认错,低头时,不以为然道∶事实就是如此。武林内外人人皆知,藏剑山庄中兴,全靠招了一位佳婿。有您这样的女婿,是老庄主和师娘的福气。 洪城源拈着胡须,眼睛眯起,轻轻斥道∶行了,你回去休息吧。你师兄身上有伤,你多注意着些。 任放懂得见好就收,见状抱拳∶徒儿明白。 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出山庄,晨曦初露,鸟鸣阵阵,山路上风景宜人。白千鹤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我终于觉得我重新活过来了。这才是人过的生活,有钱人就是会享受。 白千鹤昨夜被鬼吓到了,一晚上没敢睡觉。莫琳琅习惯了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该吃吃该睡睡倒休息的很好。她跟在李朝歌身后,低声问∶公主,那天在客栈跟踪我们的人,是华凌风吗? 华凌风是庄主大徒弟,今天早上打翻杯盖的那个。说起这个,其他人也插话道∶对啊,他右胳膊上的伤看起来很严重,连杯子都握不好。公主打伤了贼人的右臂,正好他右臂就受伤了,这未免太巧了。 李朝歌不置可否,说∶不急着下定论。跟踪我们的人只是个小喽啰,不值一提,先查清楚幕后黑手,其他的人顺藤摸瓜,一连串全揪出来了。不过话说回来,看今日的情形,洪城源对自己大徒弟似乎很一般。 是的。顾明恪一路无言,听到这里接话道,很明显,他更喜欢自己的二徒弟,任放。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白千鹤揪了根草叼在嘴里,随性道,任放嘴讨巧,会来事,自然讨师父和上司喜欢。我看华凌风是个沉闷的性格,比不上任放能说会道。做事的比不过会说的,很正常。 这句话让许多人都沉默了。李朝歌想了想自己,心道她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华凌风。李朝歌为皇帝天后奔波在外,而李常乐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和皇帝天后撒撒娇,就能拿到想要的一切。李朝歌自己也知道,天后和皇帝在感情上更偏向李常乐,无论李朝歌付出多少,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两边依然鸟语花香,可是队伍中却安静下来。顾明恪打断莫名凝滞的气氛,说∶前面就是庐州城了,八个人目标太大,不妨散开,分头行动。一队人去查曹羿、吴晋原、徐兴宁三位刺史的死因,另一队人去查藏剑山庄的底细,酉时集合,相互交换信息。 这样做效率要高的多,众人没什么异议,各自领了自己擅长的任务,分头行动。顾明恪这样分人,明显是考虑到两个部门的不同,镇妖司对江湖了解多,去查藏剑山庄熟门熟路,而大理寺的人在朝廷经营多年,对江湖两眼一抹黑,相比之下更擅长查朝廷关系。这样分队,正好利用了双方的长处,对彼此都好。 双方达成共识,在山路下分道,各去各的地方。查案听起来很清贵,仿佛只需要动动脑子问问话就能轻松破案,然而事实上,每一步进展,都是时间磨出来的。 他们奔波了一天,不断地找人问话,拼凑有用的信息,整个过程枯燥又琐碎。一整天下来,嗓子都要哑了。李朝歌坐在茶楼上,垂眸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白千鹤噔噔噔跑上来,往坐塌上一摊,有气无力道∶好累啊。 周劭跟在白千鹤身后上楼,他没有说话,举起桌子上的水,咕噜噜地灌下去。李朝歌等他喝完了,才问∶怎么样,有消息吗? 他们四人一整天都在外面奔波,莫琳琅年纪小,身体弱,到后面体力跟不上来。白千鹤和周劭就让李朝歌先带着莫琳琅回茶楼上等,他们将剩下的地方打听完。 李朝歌精力良好,但她总不能让莫琳琅一个人在楼上等,便也跟着休息了。他们和顾明恪约好了这座茶楼会和,现在大理寺的人还没过来,他们镇妖司先自己整合一下信息,等一会交流时 ,也不至于东一头西一头。 白千鹤休息的差不多了,说∶和上午问到的一样,无非就是藏剑山庄庄主英明能干,夫人乐善好施,这两人青梅竹马羡煞旁人之类的好话。 这些消息李朝歌也知道。据城里的老人说,洪城源原本是贫农家庭的儿子,因为逃难流落到庐州。前任庄主看他可怜,就把洪城源带回藏剑山庄,收为徒弟。洪城源根骨还算不错,长大后英气威武,行侠仗义,在庐州中有少侠之美名。但武林里多的是英雄少年,像洪城源这样的少侠,一年能出百十来个。 洪城源练武天资不差,但也称不上天才,在武林中砸了个水花后,很快就泯然众人。洪城源真正声名大噪,是因为娶了藏剑山庄老庄主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师妹,盛兰初。 洪城源娶妻之后,像是突然开窍一般,虽然武功再无进益,但他在其他方面如有神助,无论做买卖、开客栈还是走商路,都百发百中,没有一次失手,短短几年就赚得盆满钵盈,后面,甚至慢慢和 上线来。而洪城源和夫人感情也非常好,城里许多人都羡慕盛兰初的福气,小时候有父亲宠爱,长大了嫁了个好夫婿,又有夫婿给她挣钱,多好的命啊。 街头巷口那些妇人提起盛兰初时,俱是一脸艳羡,只恨自己没有嫁给一个潜力股。李朝歌对于这种类似说法只是轻轻一笑,她问∶老庄主为何逝世,你们打听出来了吗? 朝歌怀疑老庄主之死另有隐情。毕竟老庄主死后,洪城源入赘上位,一路名利双收,青云直上。按照惯例,最利益相关的人,就是嫌疑最大的人。 白干鹤摇头∶没有。我之前浪迹江湖时曾听人提起过,藏剑山庄老庄主性情孤僻,不喜交际,唯独爱剑如命。他基本把所有的家财都用来铸剑藏剑,是个剑疯子。相反,老庄主的大徒弟,也就是藏剑山庄现在的庄主洪城源,在江湖上口碑还不错。大家都说他会做生意也会做人,除了少数几个仇家,和其他门派相处都不错。老庄主将自己女儿嫁给大徒弟,也算成就了一桩美事。 茶博士上前来给他们送水,听到白干鹤说成就了一桩美事,笑着问道∶几位客官也听说了藏剑山庄的事? 李朝歌知道茶楼的消息最为灵通,她示意另外几人不要说话,然后问∶对啊。我等初来庐州,地不熟,在路上听闻藏剑山庄庄主和庄主夫人是神仙眷侣,非常好奇。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说起这个,茶博士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道∶可不是嘛,小的在茶楼跑堂五年,来来往往见了不少人,却再没见过比藏剑山庄庄主和庄主夫人更完美的夫妻!其余夫妻要么恩爱却贫寒,要么富贵但三妻四妾,唯有藏剑山庄像是话折子写活了一般,十全十美。 哦,是吗?李朝歌带着笑,不紧不慢问,具体怎么 娘子您有所不知,庄主原本是老庄主的大徒弟,和山庄大小姐师兄师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老庄主沉迷铸剑,不怎么管外界的事,小姐早早就开始打理山庄琐事。后来老庄主突然去世,盛 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几天内瘦的脱相。老庄主葬礼上,许多曾经的仇家上门,借着藏剑山庄无人逼迫盛小姐一介孤女。大师兄洪城源挺身而出,保护小师妹,一力撑起门户。后来盛小姐嫁给了洪城 ,改称洪夫人,让自己的师兄兼夫婿当了新庄主。洪庄主也确实没有辜负夫人的信任,这些年做生意做什么赚什么,就和开了光一样,神的不得了。庐州城里许多人都跟着洪庄主做买卖,他投什么,其他人就赶紧跟什么,稳赚不赔!藏剑山庄蒸蒸日上,比老庄主在世时还要风光,洪庄主原本是一个入赘的女婿,现在家庭、事业样样丰收,实乃人生赢家啊。 博士说完,脸上露出明显的艳羡之色。这段夫妻确实像是最完美的爱情童话一样,少年时青梅竹马,女方家世富贵,男方出身贫寒,后来女方突逢变故,男方英雄救美,患难与共,最后两人成婚,婚姻忠贞美满,事业名利双收。李朝歌听完整个故事,找不出哪里有不圆满的地方。 然而这偏偏就是最大的不圆满。生活又不是话折子,怎么可能毫无波折,完美无缺? 李朝歌没有评价,而是问∶既然庄主和夫人感情美满,为何成婚多年,未有子嗣? 听说是夫人身体不好,许多年都怀不上。就算这样,庄主都没有嫌弃夫人,始终对夫人—心-意,从未纳妾。庄主放话说了,如果夫人没能诞下孩子,那就将山庄传给徒弟。庄主养了两个徒弟,大徒弟华少侠忠厚正义,二徒弟任少侠聪明机灵,等将来谁接手家业,谁就改姓,跟庄主姓洪。 李朝歌慢慢应了一声,她突然问∶洪庄主今年多大? 茶博士被问得愣了一下,他想了想,说∶好像是三十六了。夫人年轻一些,今年三十四。哎,客官好,您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李朝歌摆摆手,说∶我们认识,他是来找我们的。这里没事了,你可以下去了。 茶博士一听这两伙人认识,殷勤地应了一声,赶紧给这几人摆茶,然后提着空茶壶离开。顾明恪和另外三人走近,大理寺那三个人一上桌就赶紧喝水,顾明恪不紧不慢拂了下衣袖,敛襟坐下∶你问洪城源的年龄做什么? 李朝歌意味不明地笑笑,说∶没什么,好奇别人的爱情故事而已。你们今天都打听到什么消息? 看看这种人,自己的消息藏着掖着不肯说,一上来就要套别人的情报。顾明恪没在意李朝歌的小心思,说∶没多少进展,和先前的消息差不多。三个刺史曹羿、吴晋原、徐兴宁,第一任性格暴烈,得罪了很多人,和江湖门派势如水火。曹羿看不惯庐州这些江湖门派,觉得他们打架斗殴,扰乱治安,好几次向朝廷上书,要朝廷派兵围剿这些门派。后来他在永辉二十年病逝,庐州门派就差放鞭炮庆祝。吏部兴许是考虑到曹羿留下的烂摊子,后来派遣新刺史时,选择了圆滑周全的吴晋原。吴晋原到来后,果然大大缓和了官府和门派的隔阂,吴晋原和各大门派关系保持的都不错,和藏剑山庄尤其好。刺史府被火烧了,我看不到吴晋原的书信往来,但是听府衙一个老衙役说,吴晋原和洪城源私交甚好,洪城源屡次邀请吴晋原去藏剑山庄做客,还给吴晋原展示藏剑山庄多年来的珍藏。有一次双方宴饮,宾主尽欢,吴晋原提出借山庄的藏剑几天,洪城源答应了。 李朝歌听到这里挑眉∶借剑?哪—把? 老衙役没看到。顾明恪手里握着一盏茶,但并没有喝的意思,说,他说吴晋原对这柄剑特别宝贝,不给任何人看。吴晋原自己观赏了三四天,然后将剑原物奉还。 李朝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原物奉还?恐怕未必吧。 李朝歌幽幽问∶他借的那柄剑,是不是潜渊剑? 没有证据。顾明恪回道,但我猜测是。 桌上几个人都是这样猜的。庄主夫人都说藏剑山庄很招贼,潜渊剑这么多年都在山庄里好好藏着,吴晋原借了几天,没过多久藏剑山庄便传出宝剑丢了的 风声。这其中因果,很难让人不多想。 李朝歌算了算吴晋原的死亡时间,问∶他什么时候归还宝剑? 今年年春,他死亡前半个月。 这下越发可疑了。李朝歌问∶然后呢? 吴晋原莫名死亡后,朝廷找不到接任的人,刺史府空了三个月。刺史府迟迟没有主事的人,洪城源出面为吴晋原办丧事,事了后又把他的骸骨送回故乡。六月,朝廷终于找到了愿意赴任的人,徐兴宁。徐兴宁上任时间很短,前后不过一个月,府衙中人说徐兴宁和江湖门派没什么交集。顾明恪说完,细微地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有一桩事,我觉得很奇怪。刺史府衙的花圃里,土地有新翻动的痕迹。 李朝歌顿时警醒起来,问∶是一处还是很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多。顾明恪说,下人说是翻新植被,但我看过库房,并没有种子、树苗。 李朝歌敛眉,沉吟不语。顾明恪等了一会,见李朝歌毫无自觉,只能示意道∶你的呢? 李朝歌摆摆手,说∶我还在想。我今天听到了一个非常感人的爱情故事,但还差点东西。 李朝歌看到茶博士去隔壁包厢收东西,喊道∶茶博士,结账。 茶博士一听,殷勤地跑过来∶得嘞。娘子您稍等,小的这就给您把零钱送上来。 李朝歌已经握着剑站起来,随口道∶没多少钱,不用找了。 桌子上其他几人一听,一起牙酸。茶博士听到后笑的见牙不见眼,一迭声说李朝歌的好话。李朝歌下楼时,不经意问∶藏剑山庄老庄主为什么突然死了? 这谁知道。茶博士没当回事,一边引路一边回道,他们这些江湖人士打打杀杀,突然伤了死了也是常事。大概是某个江湖仇家吧,老庄主那时候得了柄宝剑,被人惦记上也不奇怪。 李朝歌不动声色记下,以闲聊般的口吻问∶听说藏剑山庄闹鬼,是真的吗? 茶博士一听笑的更不在意了嗨,那是藏剑山庄故意吓唬人呢。他们近几年发达了,庄里有钱,特别招人惦记。听说前几年,那个特别出名的贼,叫什么千手蜈蚣……. 白千鹤在后面听到,愤怒地呸了一声∶啊呸,什么千手蜈蚣,是千手观音! 哦哦对,千手观音。茶博士敲了下脑门,道,就是这个名字。他也盯上了藏剑山庄,放话要偷他们家最值钱的剑,结果这是贼虚晃一招,反倒是飞花门中招了。飞花门气得大骂,藏剑山庄虽然没丢东西,但是谁家愿意被贼天天帖记着,所以故意传闹鬼吓人。要我说,江湖门派杀气那么重什么鬼敢去那里? 李朝歌点点头∶有道理。 鬼也懂得欺软怕硬,招鬼的都是莫琳琅这种身世凄苦、八字轻飘的孤女,除非事出有因,否则外面的鬼一边不往阳气重、杀气也重的地方飘。藏剑山庄收藏着那么多剑,天生克鬼,按道理是不会有鬼魂闹事的。 除非,是死在那里,困在那里,生来和藏剑山庄有羁绊的鬼。 茶博士已经将李朝歌等人送到门口,大街上的叫卖声扑面而来。李朝歌出门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藏剑山庄老庄主是哪—年去世的? 茶博士挠挠头,愁道∶这我也不知道。我算算,那年盛小姐好像才十六岁,今年夫人三十四……哦对,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莫琳琅瞳孔不由放大,昨夜那只水鬼,也说她死在十八年前。:,,. 第69章 贤妻 李朝歌从茶楼中出来,她看向白干鹤,问∶你偷东西,还带预告的? 白千鹤一脸不堪回首∶别提了,当年年少轻狂,总觉得这样比较有牌面。 李朝歌笑了一声,问∶最后成功了吗? 没有。白千鹤苦着脸道,藏剑山庄密室特别多,我探了好几次都没找到藏剑的地方。但是我话都放出去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所以就拐去飞花门,随便顺了点东西。这样别人提起我的时候,会说我聪明机智声东击西,不至于坠了我神偷的颜面。 李朝歌冷冷瞥了白千鹤一眼,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活该。 白干鹤厚着脸皮应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抖抖毛,依然还是一条好汉。莫琳琅见四周无人,悄悄问∶公主,那个女鬼是十八年前死亡,老庄主也是十八年前死亡。这一切会不会是洪庄主干的,他对藏剑山庄起了觊觎之心,故意害死老庄主,逼娶小姐? 白千鹤突然想到一件事,插嘴问∶会不会水鬼就是真正的盛小姐,现在那位夫人是洪城源派人假扮的? 很难。顾明恪说道,盛兰初是前任庄主之女,庄中人是看着盛兰初长大的,换一个人假扮盛兰初,很难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而且刚才那个茶博士也说了,老庄主死时,很多江湖门派逼上山庄,盛兰初但凡有丝毫不对劲之处,一定会被武林揪出来大做文章。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对盛兰初的身份产生怀疑,应当就是她本人。何况,莫琳琅,你昨夜看到的水鬼,和盛兰初长相相似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莫琳琅想了想,摇头∶不相似。水鬼面貌普通,远不如夫人秀丽。 白千鹤想想,说∶也对。十八年前众门派逼上藏剑山庄,如果盛兰初是易容,一定逃不过那群老狐狸的眼睛。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庄主夫人有易容的地方。 是啊。李朝歌接话,她抱着剑,悠悠道,谁能常年累月地扮演另一个人呢?时间长了,一定会被人认出来。 李朝歌话音中似有所指,顾明恪听到,只是淡淡一笑。众人一齐点头,七嘴八舌说∶公主说的有道理。那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不知道。李朝歌说,回山庄问问吧。 众人忙了一整天,到藏剑山庄后各回各的房间休息。顾明恪在屋里洗手,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细微的落地声,顾明恪很是无语,说∶那边有门。 太远了。李朝歌坐到藤架下,问,吴晋原是怎么死的,你问出来了吗? 暴毙而亡。顾明恪擦干手指上的水,走到屋外,不紧不慢地坐下,府衙中人说,吴晋原还剑后魂不守舍,好几天都心神不宁,根本无法处理公务。一天晚上,吴晋原说要回房睡觉,让其他人不得进来打扰。仆人以为吴晋原心情不好,都远远躲开。第二天到了上衙的时候,久久不见吴晋原出现,长史觉得不对劲,派人去后面叫吴晋原。下人推门而入时,看到吴晋原躺在地上,已经气绝多时。 李朝歌挑眉∶既然是意外死亡,为什么递给京城的文书上写着病逝?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顾明恪说,他身上没有外伤,地上也没有血迹。长史和仵作等人查了许久,找不到中毒的痕迹,便只能以病逝定案。 李朝歌觉得吴晋原的死状从头到尾透露着诡异。她问∶真的没有伤口吗?吴晋原死前几天,有没有什么异状? 吴晋原的骸骨已经送回故乡,相关记录文书被大火烧毁,死时具体情形不得而知。顾明恪说,我去查过洪城源那天的行动,那夜他在其他门派宴饮,宴会上还有好几个武林人士。宴会结束时已经宵禁,所以洪城源就住在对方门派里,并没有回藏剑山庄,宴会上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李朝歌啧了一声,道∶难怪吴晋原的事一问就出来了,原来他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故意透露给我们听。那第一任和第三任呢? 曹羿死在两年前,许多细节已模糊不清。他是关中人士,来到江淮后水土不服,身体一直不好,再加上得罪了很多人,到底是意外病逝,还是被仇人谋杀,不好定论。至于徐兴宁,他来庐州仅仅一个月,独来独往,与庐州府衙和江湖人士都没什么交集。他来到府衙后,曾说过府衙死气沉沉,下令翻新土地,这是他就任刺史后,少数几个吩咐之一。 李朝歌撑着下巴,沉吟道∶新官上任,不急着立威也不急着调查前两任刺史的死因,而是让人翻新府衙。我怎么觉得,他来庐州并不是当官,而是在找什么东西呢。 李朝歌和顾明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潜渊剑。 吴晋原曾经和藏剑山庄借走了潜渊剑,后面虽然归还,但还回去的极可能是柄假剑,真的潜渊剑还在吴晋原手里。吴晋原莫名其妙暴毙,那柄剑的下落也成了桩无头公案。不过看洪城源的表现,恐怕潜渊剑并不在洪城源身上。他都被人骗走了宝剑,却没有翻脸,反而热心地帮吴晋原主操持丧礼,这实在不是一个苦主该有的反应。 如果洪城源拿到了宝剑,他绝不会多此一举,所以他帮吴晋原办丧事是假,借机搜查府衙和吴晋原的私人物品才是真。 后面庐州刺史府空了三个月,人人都惜命,不敢来庐州趟这摊浑水,偏偏徐兴宁自告奋勇。徐兴宁来后,不急着接手公务,反而让人翻新府衙,看起来,也在找东西。 这就稀奇了,徐兴宁怎么得知的潜渊剑?他找到潜渊剑,想要做什么? 而且李朝歌还知道,后面潜渊剑落到了裴纪安手里。前世李朝歌对裴纪安的行踪了若指掌,裴纪安不可能绕过李朝歌的眼线,自己去外地找剑。潜渊剑多半是什么人进献给裴纪安的。 李朝歌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一张大网,这张网密不透风,铺天盖地,背后隐藏着一个惊天秘密。然而李朝歌现在只看到一隅,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如雾里看花,始终琢磨不透。 李朝歌凑近,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说他找到了吗? 都没有。顾明恪语气平淡,但意味十分笃定。洪城源和徐兴宁都没有找到潜渊剑,吴晋原死后,这柄剑就彻底失踪了。 李朝歌一动不动地盯着顾明恪,眉梢微动∶你怎么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猜的。顾明恪说完,瞥了她一眼,我和你一起到达庐州,这段时间的行动你最清楚不过。还能是我拿的剑吗? 李朝歌当然知道不是顾明恪,顾明恪要想夺潜渊剑,哪用得着这样大费周折。他看起来,也是刚知道不久。 也对。李朝歌点点头,她眸光看向顾明恪,似笑非笑,意味不明,可是我总觉得,你对潜渊剑,似乎关心太过了。 顾明恪垂眸喝茶,脸色平静无波∶这是破案的重要证物,我自然关心。 李朝歌看了半天,顾明恪举止悠然,滴水不漏,看不出丝毫端倪。李朝歌端起茶盏,在手中缓慢转圈,说∶好吧,我暂且信你一次。既然徐兴宁独来独往,不惹是非,他又是怎么死的呢? 失踪,至今未知下落。顾明恪道,徐兴宁失踪半个月后,长史等人害怕被追究,就上报朝廷新刺史死亡。长史害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所以给吏部的文书语焉不详,这还是我屡番逼问,才问出来的。 李朝歌眼睛眯了眯,手指慢慢敲着桌面∶等回京后,这群吃里扒外的蛀虫也该清理清理了。 清理人手的事还不急,如今我们在外地,先破案为要。顾明恪说,这个案子缺失太多证物,如今的突破口,一个是潜渊剑,另一个是徐兴宁的尸体,只要能找到任意一个,就离找出凶手不远了。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到。李朝歌点点头,但是她转念想到庐州的地形,顿时头疼,庐州多山,河道密布,如果他们把尸体扔到什么深山老林里,这要怎么找? 这个顾明恪也没办法。顾明恪说∶既然没思路,就先看看另一个案子吧。你们打听藏剑山庄有什么进展吗? 庐州这些事其实是两个案子,一个是十八年前的老庄主暴毙一案,一个是刺史接连亡故一案。然而现在因为潜渊剑,两个案子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十分难查。 李朝歌说∶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一个出生贫寒的男子被武林门派收为弟子,迎娶门派小姐,出任新掌门,从此平步青云、家庭事业双双丰收的成功故事。我正好有话要问这个美丽爱情故事的女主人,你要去吗? 顾明恪二话不说起身,道∶一起去吧。 他们两人出门,正好这时候丫囊进来换水。丫鬟看到李朝歌从顾明恪的院子里出来,吓了一跳∶参见公主、顾大人。 李朝歌点点头,问∶你们夫人在哪里? 丫鬟小心低着头,回道∶夫人在前厅和掌柜商谈今年新进的货物。 李朝歌听到微微惊讶∶商铺的事是夫人在管? 庄主出门会友去了,来不及赶回来。有时候庄主忙不过来,夫人也会搭把手。 这倒是个新发现,李朝歌稀奇∶夫人和庄主都是武林人士,我还以为他们忙于练武,不通庶务呢。没想到庄主是个做生意的奇才,连夫人也会。 丫鬟笑道∶我们夫人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呢。当年老庄主还在的时候,他一开始铸剑十来天不见人影,庄子上上下下都是夫人打理。后来夫人和庄主喜结连理,无论是生意上的应酬还是宴请武林朋友,夫人都能安排的妥妥帖帖。夫贵妻贤,夫唱妇随,这是武林里的一桩佳话呢。 李朝歌笑笑,她和丫鬟问清楚方向,就转身离开。等走远后,李朝歌轻声说∶自己明明有管理山庄的能耐,但是安心于做男人背后的贤内助,终其一生当别人的贤妻良母&039;。更可笑的是,山庄明明是盛家的,只因为女方没生出孩子,庄主让徒弟跟自己姓,女方还要感恩戴德,连山庄里的丫鬟都感叹庄主竟然没纳妾,真是好男人。不纳妾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吗? 顾明恪听到这里,低头问∶在茶楼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你打听洪城源的年龄做什么? 我怀疑他有私生子。李朝歌一脸高深,道,一个入赘的男人,因为妻子数十年没生育,就收养了两个孩子,还说如果妻子生不出来就让徒弟改姓,将山庄传给徒弟。怎么看,这都是他以收徒为名将私生子接入山庄,故意谋夺女方财产。 你查到了什么吗? 没有。李朝歌依然笃定,说道,以我对男人的了解,一定是这样的。 顾明恪叹气∶你才见过几个男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好人坏人并存,男女都是如此,不要有这么大的偏见。 李朝歌正要反驳回去,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丫鬟惊讶的声音∶哎,这里的墙壁怎么碎了?昨夜有刺客吗? 丫鬟一惊一乍,院子里的脚步慌乱起来。李朝歌本来以为有人暗算,但是她猛地想起来,墙好像是她碎的。 昨天夜里她练剑没把握住力道,不小心把墙削掉一块,后面湖里闹鬼,她就忘了这回事。 顾明恪回头看,李朝歌觉得丢人,赶紧拉着顾明恪的胳膊往外走∶行了别看了,快去问话。 李朝歌和顾明恪到主院后,等了一会,盛兰初慌慌张张迎过来∶抱歉,让二位久等了。刚才妾身在对进货的单子,耽误的久了,请公主和顾大人海涵。 顾明恪拦住盛兰初赔礼的动作,说∶是我们冒昧前来,打扰了夫人议事。夫人不必多礼。 盛兰初依然再三赔罪,请李朝歌和顾明恪落座。等双方坐好后,盛兰初问∶山庄简陋,多有怠慢,请二位担待。不知公主和顾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不敢当,我们只是有些事想问问夫人。李朝歌说,昨夜我的侍女在湖边撞见了鬼,不知藏剑山庄以前是不是出过命案,为什么湖中会有鬼? 盛兰初叹了口气,说∶说来惭愧,江湖儿女打打杀杀,本来是不该信这些鬼啊神啊的。可是妾身从小胆子小,再加上时不时就有丫鬟说撞鬼,我吓得不轻,让师兄请了好几波高僧过来超度,无论有鬼没鬼,就当求个心安。没想到,这些怪力乱神都闹到公主和顾大人面前了,妾身实在汗颜。 按照常理,这种时候就要有人说些安慰的客套话,将场面圆回来。李朝歌等着顾明恪说,顾明恪等着李朝歌说,结果他们俩谁都没开口,只见盛兰初一个娇弱美妇人捧着心口说害怕,他们两个人就冷漠地看着盛兰初害怕。 李朝歌有些尴尬,她咳了一声,生硬地补救道∶夫人不必担心,反正没有出人命,不是什么大事。 顾明恪在旁边悠悠接话∶公主真会安慰人。 李朝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会,那你来问。 他来就他来,顾明恪问∶夫人,那只水鬼徘徊在湖底,似乎有什么冤情。若冤情解除,她自然也散去了。夫人从小在山庄长大,对山庄之事最为了解,不知,多年前是否曾有人溺亡于湖底? 盛兰初坐在另一边,看着这两人打情骂俏,幸好,他们终于想起来她还在场了。盛兰初清了下嗓子,说道∶实不相瞒,许多年前,山庄里确实有一个丫鬟失足落水,那天是雨天,没人听到她呼救,她就淹死了。妾身得知这件事后,请了高僧给她念渡亡经,还派人给她的父母兄嫂送钱,厚待她的家人。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留在湖底,始终不肯走。 李朝歌怀疑地挑眉,只是失足落水?如果单纯是溺亡,怎么会成为冤魂呢? 顾明恪看不出情绪,继续问∶那个女子姓甚名谁,为什么会来到藏剑山庄? 是父亲买回来的丫鬟。盛兰初说,那时候山庄里还铸剑 ,人手时常不够用,父亲就买了一批侍女。那个丫鬟刚进山庄,不熟悉路,所以才不小心落水了。至于她的名字,我想想……似乎叫小莲? 顾明恪没说信不信,而是问∶当初的卖身文书能否给我一观? 盛兰初面露难色,她站起来,说∶两位稍等,妾身去库房找一找。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妾身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明恪轻轻颔首∶有劳夫人。 盛兰初走后,李朝歌知道内外有不少人看着,并没有说什么。等了好一会,盛兰初终于回来了,她手里抱着一个盒子,说∶两位久等,妾身终于找到了。二位请看。 盛兰初将盒子交给丫鬟,丫鬟双手奉到李朝歌和顾明恪面前。顾明恪打开盒子,李朝歌凑过去看,见那张纸粗糙泛黄,边缘老化,确实是存放了许多年的样子。李朝歌又仔细看上面的公章,官府对户籍管得很严,奴婢每一次转手都要经过官府批准,李朝歌看到卖身契上的字,问∶这个丫鬟曾经是民? 对。盛兰初似乎有些紧张,立刻补充道,但是她家境贫寒,她的父母自愿将她卖为奴婢。藏剑山庄虽然打打杀杀,但是并不做草管人命、违法乱纪之事。这张卖身契当真是她的父母签的,公主若不信,上面还有他们村里正的手印,公主尽可去查。 李朝歌拾头,对盛兰初笑了笑,说∶我并没有说不信,夫人紧张什么? 盛兰初尴尬地笑笑,李朝歌喜怒不定,不可捉摸,实在吓人的很。顾明恪看完了,将盒子盖住,原封不动交还给丫鬟∶谢夫人配合。听说令尊爱剑如命,一手铸剑之术尤其高超,夫人为什么不再铸剑了? 盛兰初笑着说∶我是一个女儿家,藏剑山庄铸剑术传男不传女,我父亲将铸剑术传给了我的师兄,并没有传给我。后来父亲仙逝,师兄不喜欢成天和铁器打交道,慢慢就放弃了,而是一心从商。后来师兄在商场上经营的风生水起,确实比打铁体面多了,所以现在藏剑山庄只是担个名,其实不再铸剑了。 李朝歌忽然问∶夫人为了庄主放弃祖传产业,庄主在外应酬,夫人就留在府内操持家务,看样子,商铺上很多琐事也是夫人在打理。夫人付出这么多,但世人只记得庄主,夫人就不会失落吗?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盛兰初温柔笑着,一脸幸福道,师兄对我一心一意,我这么多年没生出孩子,他都没有纳妾。他对我这么好,我自然尽我所能为他分担一些琐事。我做的都是小事,和师兄对我的情意比起来不值一提。我们是多年的夫妻,不分你我,何必计较这么多。 李朝歌点点头,道∶夫人可真是贤内助呢。 这可不是大圣贤么,为了男人放弃自己的武功、事业、家产,一心一意辅助对方的梦想。到最后,所有功劳都算在男人头上,外人反而还要说女方高攀,走了大运。看洪城源的表现,他也觉得藏剑山庄能有今日,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在他看来,他在外面干的是大事,家里这些琐碎之务不值-提,他恐怕还觉得,妻子在家里完全是享清福。 同是女子,李朝歌不忍心,最后提了一句∶夫人一心为了家庭,这份奉献之情令人敬佩。不过,夫人也要保重身体,你多年未有生育,可能便是劳累过度的原因。 这似乎说到了盛兰初的心病上,她覆住小腹,微叹了一声,说∶我习武天赋不好,早年练武功时急功近利,兴许是伤了根基。幸好师兄没有嫌弃我,这些年还一直安慰我,说若是没有孩子,便收养徒弟为子。但我始终觉得对不起师兄,这些年寻了好些名医,各种方子都吃过,可惜不见起效。 李朝歌轻轻点了一下,说∶是药三分毒,夫人年纪并不大,停了药好生养一养,说不定子嗣缘就来了。 以李朝歌的经验,男方名利双收深情不悔,而女方却多年怀不上孩子的,多半是枕边人搞鬼。李朝歌和盛兰初没什么交情,她点到为止,至于盛兰初能不能听懂,那就是盛兰初的事情了。 孩子大概是盛兰初的心坎,她对李朝歌道谢后,十分感慨,说道∶借公主吉言。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慢慢也想开了。如果我此生注定无子无女,那收养徒弟也挺好。华凌风这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正直沉稳,努力上进,是个可靠之人。我时常和他说,练武适可为止,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他却不听,总是没日没夜练习。前几天,他师父指点他习武,不小心伤了他肩膀,我让他休息几天,他不听,非要出来迎接贵客。 李朝歌和顾明恪一齐警醒起来。李朝歌不动声色,问∶华凌风的伤,是洪庄主打出来的? 是师兄指教他招数,师徒两人没控制好力度,不小心划出来的。盛兰初笑盈盈地说,师兄对凌风总是很严苛,毕竟凌风是师兄的长徒,师兄许是对他给予厚望,才处处严格要求吧。:,,. 第70章 真相 李朝歌先前就觉得华凌风太明显。如果那天跟踪他们的人真的是华凌风,明知道被打伤,还明晃晃顶着伤口出现,岂不是太蠢了?而且,那天黑衣人虽然蒙住了全身,但李朝歌能认出来,对方的身形要比华凌风纤细一点。 果然,这其中有内幕。李朝歌不动声色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伤的严重吗? 前天晚上的事。盛兰初抱怨道,师兄也是,天都晚了,突然要考较两个徒儿武功,下手还很重。不过幸好没伤到筋骨,养两天就好了,不成大碍。 李朝歌看向顾明恪,无声挑眉,示意他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顾明恪不久前才纠正过李朝歌对男人的看法,没想到这么快就惨遭打脸。顾明恪说道∶庄主对徒弟果然十分严苛。庄主对徒儿如此负责,应当收养了很久吧? 是啊。盛兰初叹道,已经七年了。他们师兄弟差不多同时进门,凌风比任放早半年。放儿来山庄的时候年纪还小,仅仅八岁,晚上连一个人睡都不敢。师兄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当真把这两人当儿子养。如果日后立这两个孩子为继承人,师兄也算无憾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夫人和庄主宅心仁厚,以后两个徒弟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们的。李朝歌说着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起身道,叨扰夫人良久,我们也该走了。多谢夫人。 盛兰初站起身留饭,被李朝歌拒绝。盛兰初亲自送李朝歌和顾明恪出门,她站在门口,目送那两道背影远去。俊男美女走在一起总是惹人艳羡,他们一个色彩浓烈,一个清澈不染,两人并肩走在晚霞中,仿佛要随着灿烂霞光飞升一般。 盛兰初停在门口静静看着,等再也看不见人影后,才转身走回院子。 盛兰初轻声问∶今夜庄主回来吗? 庄主说他今天要谈生意,不回来了。 盛兰初点头,习以为常地应道∶我知道了。 另一边,李朝歌走在路上,用胳膊撞顾明恪∶你看,我说什么了。 顾明恪微微错身,握住李朝歌的胳膊,无奈道∶庄主夫人还在后面看着呢。 我知道。李朝歌毫不在意,说,反正她又听不到。你觉得华凌风今年多大? 第一天山庄中人提起过,大师兄华凌风二十岁,二师弟任放十五岁。 李朝歌笑了,故意问顾明恪∶练武启蒙的最佳年龄是七到十岁,错过了这个年龄,孩子骨头就长硬了,日后进益有限。华凌风和任放年龄相差五岁,却只隔了半年进门。顾大人,你说,这是为什么? 顾明恪无可奈何,纠正她道∶这是个体行为,不代表整体,勿要以偏概全。 李朝歌轻哼了一声,她不想讨论那些垃圾男人,便转而问∶你说湖里那只水鬼,真的是买进来的侍女吗?我还是觉得她很奇怪。 文书齐全,至少在身份上是的。顾明恪似乎叹了一声,低低道,不过到底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李朝歌听出些什么,立刻追问∶怎么了?你看出了什么? 顾明恪眼如点漆,薄唇微抿,日暮晚光洒在他身上,瞬间变成了冷色。顾明恪摇摇头,并不肯说,道∶我还没想好,目前还需要一些佐证。 李朝歌眉梢轻抬,她警向顾明恪,笑着点了点下巴,转头看向斜阳下浮光跃金的粼粼(水面∶好。我等你想好。 昨夜闹鬼,今天众人暗暗防备着,幸而一夜安稳,众人一梦到天亮。大伙在山庄门口集合时,还不住感叹∶难得啊,这一个月来要么在赶路要么在闹鬼,昨天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白干鹤深有同感。这时候他们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走过来,自觉安静。李朝歌走近后,大致扫了一眼,道∶人都来齐了吧,这就走吧。 白千鹤问∶顾寺丞,公主,我们今天要做什么? 李朝歌看向顾明恪∶人和剑,你选—个。 顾明恪想了想,说∶还是人吧。 他对洪城源那些乌烟瘴气的家事不感兴趣,他宁愿去找尸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李朝歌点头,说,那就这样定了,你带人去找徐兴宁的尸体,我去查丢失的潜渊剑。 白千鹤就跟在近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听不懂这两人说话。白千鹤咳了一声,李朝歌和顾明恪一齐向他看来。白干鹤笑笑,说∶很抱歉打断二位。不过,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人,什么剑? 对啊。大理寺跟来的三个人也不解地喃喃,我们连藏剑山庄的关系还不知道呢,不是说分头打听,最后一起交换情报吗? 顾明恪说∶昨天盛元公主已经和我说了。具体细节路上谈,现在先去找徐兴宁刺史的尸体。 白千鹤默默瞪大眼睛,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大理寺三个人不约而同噤了声,昨晚回山庄的时候,盛元公主还说她没想好,等理清楚了再解释,结果今天早上,顾寺丞就说他已经知道了。 他们两人到底有多少隐藏行程是别人不能看的? 八人队伍就在一种莫名诡异的气氛中分道。李朝歌带着莫琳琅几人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说∶今日我们着重打听洪城源的那两个徒弟。重点你们都知道吧? 白千鹤眨巴眨巴眼睛,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不知道。公主,昨天你和顾寺丞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呀,总觉得你们俩有一种别人不能理解的默契。 没做什么,商讨公务罢了。李朝歌说完,发现另外几人一副我们懂的表情,她皱眉,奇怪道,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商讨公务有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白千鹤嘿嘿笑着,说道,出外差嘛,我明白的。 李朝歌本能觉得不太对劲,她上次和顾明恪商讨公事的时候,李常乐和裴纪安等人也是这种表情。商量朝政而已,不行吗? 李朝歌拧眉,警惕地打量着白千鹤∶你到底明白什么? 周劭一把把白千鹤拽走,说∶行了,别废话了。早完事早收工。 周劭强行把白千鹤拽走了,李朝歌还是觉得不对头,白千鹤说她和顾明恪默契,李朝歌还觉得他们几人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呢。但是另外两人已经走远,李朝歌总不能把白千鹤拉回来质问,便远远提醒道∶往姓洪的私事上打听。 白千鹤在背后挥了下手,示意他们明白。李朝歌回头,发现莫琳琅也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她。李朝歌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莫琳琅哪敢戳破这层窗户纸,上面人装傻充愣,作为下属自然要贴心地配合。莫琳琅摇摇头,说∶没事。公主,我们今日要去哪里? 李朝歌似乎笑了一下,她将护臂上的绑带束紧,放下胳膊时,眼睛中锐光逼人∶ 去查当年和老庄主做生意的盗墓团伙。 顾明恪不想让人知道,但李朝歌偏偏要查。当年,潜渊剑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莫琳琅听到皱眉∶盗墓团伙?这群人可不好查。他们居无定所,来去无踪,而且,这是老庄主生前的事。老庄主都死了十八年了,时间过去这么久,那群人是否还活着都不好说。仅凭我们两人,人生地不熟的,该向什么人打听? 李朝歌说∶没必要限制的那么死,谁说一定要和人打听? 莫琳琅愣了半晌,慢慢瞪大眼睛∶公主,您是说….…. 没错。李朝歌捏了捏拳头,面不改色道,去找鬼打听。 白千鹤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门路,最热衷于打探别人的八卦,洪城源的花边消息交给他打听绰绰有余。所以李朝歌明面上带着镇妖司查洪城源,实际上她和莫琳琅单独行动,偷偷寻找盗墓人。 正常来说,一个普通人想要追踪盗墓团伙难如登天,然而李朝歌显然不是普通人。莫琳琅负责找鬼,李朝歌负责逼供,在李朝歌的暴力威慑下,还真打探出不少消息。 毕竟隔行如隔山,打听盗墓这等事,还是得问他们阴间内部的人。 七天后,各方陆陆续续传来进展。白千鹤真不愧他小白脸的称号,在青楼厮混了几天,很快如鱼得水,从一个姐姐处得知洪城源曾支持过她的生意,而且,洪城源在南城有一座外宅。 白干鹤和周劭顺藤摸瓜找到南城。周劭身上的大哥气质很快折服了当地的几个地痞流氓,地痞流氓热情地请他们两人喝酒,在酒桌上把那户宅子的情况兜了个底朝天。 洪城源在外面四处留情,其中一个女子怀了孕,以此威逼上位。洪城源就将人养了起来,最后生下孩子,是个男孩,洪城源越发当个宝贝供着。 但是七年前,宅子里突然听不到孩子的声音了。那个妇人说孩子生病死了,但是看她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样子,无论如何不像死了儿子。吃饭的时候,白千鹤一边看菜单一边将这个消息转达给李朝歌,李朝歌算了算时间,正好是洪城源收任放为徒的时间。 白干鹤美滋滋点了好几道特别贵的菜,他把店小二打发走后,问∶公主,你们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的紧。你们到底去干什么了? 莫琳琅嘴唇微动,最终还是选择沉默。说出来白千鹤可能不信,她们去霸凌鬼了。 李朝歌轻描淡写道∶去找内行问了几句话。结合你们的信息,整理一下时间顺序,大概是二十年前,老庄主和一伙盗墓贼买下潜渊剑。这伙盗墓贼挖了一座新坟,发现陪葬品是一柄剑。盗墓贼得知藏剑山庄老庄主爱剑成痴,便来到庐州,以天价卖给了老庄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劭皱眉∶不对,潜渊剑不是说是某个古帝王的陪葬品吗,怎么是从一座新坟里挖出来的? 李朝歌早就知道他们会有此问,对此毫不意外,平静地说∶因为新坟的主人也是一户盗墓贼…… 白千鹤呦了一声,乐了∶这一铲子竟然挖到了同行。他们干这行的,我以为建墓地时会很讲究,不会被人盗呢。 怎么可能。李朝歌轻嗤。这时候店小二端来菜,众人一起停止说话。等人走后,白千鹤凑近了,低声问∶照这样说的话,坟里那户人家挖的又是哪位?是帝陵吗? 这我怎么知道。李朝歌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说,时间有限,没打听出来。 不不,公主,才七天,你能打听出这些,已经很了不得了。白千鹤由衷感叹道,公主,你搁哪儿找的内行?二十年前坟挖坟的事情都能被你打探出来,太厉害了。 莫琳琅低头默默扒饭,没有说话。李朝歌念在厨子做饭不容易,没告诉白千鹤消息的真实来源,而是说∶具体路子现在不方便说,就不提了。继续梳理时间,二十年前,老庄主得到潜渊剑,又过了两年,老庄主猝死,剑传到他的女儿女婿手中,洪城源成为新的庄主。盛兰初因为习武伤了根基,难有身孕,洪城源当了庄主后,商场得意再加上众人吹捧,渐渐开始沾花惹草。盛兰初和洪城源成婚两年后,洪城源逢场作戏,一个青楼女子留下身孕,借子逼位,洪城源只好将人养为外室。一年后,外室诞下儿子,而盛兰初依然没有怀孕的征兆。洪城源逐渐动了歪心思,他在南城偷养外室八年,并让儿子从母姓,姓任名放。在孩子八岁时,洪城源以收徒为名将任放接到山庄,为了掩人耳目,他提前半年收了一个大徒弟,正是华凌风。任放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进入藏剑山庄,以二徒弟的身份,锦衣玉食地住了七年。 白千鹤和周劭听到李朝歌说现在不方便说,以为李朝歌藏技,不想透露给外人,俱识趣地打住,没有再追问。唯有莫琳琅知道,李朝歌说现在不方便,并非为了保密,而是因为吃饭的时候,确实不太方便提那些东西。 白干鹤可能会吐。 白千鹤和周劭听完李朝歌整理的时间线,觉得没问题。白千鹤啧声∶人心不足蛇吞象,庄主夫人长得好看,人又温柔,洪城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看过那个外室,离夫人差远了,真不知道洪城源图了什么。 李朝歌丝毫不留情面,冷冷拆台道∶你在外面沾花惹草,又是图了什么? 这不一样啊!白千鹤颇冤,我知道自己定不下性,所以没成婚,也从不招惹良家。我每一段感情都是真的,开始之前,彼此就心知肚明,你情我愿。我和洪城源这种一边吃软饭一边谋财害命,完了还要装情圣的败类可不一样。 五十步就不要笑百步了。白干鹤不知怎么竟还自豪起来,李朝歌狠狠给了他一棒槌,继续说道,在永徽二十一年时,洪城源得意忘形,给第二任刺史吴晋原展示自己的藏剑。吴晋原提出要借潜渊剑一观,洪城源出于面子,没好意思拒绝,三日后吴晋原还剑。洪城源最开始并不知道剑是假的,还是半个月后,吴晋原暴毙,洪城源才意识到剑有问题。他假借办丧事之由搜查刺史府和吴晋原行李,毫无所获。洪城源正焦头烂额时,徐兴宁来了。徐兴宁也在找潜渊剑,他翻遍了刺史府,没有下落。这两人久寻无果,都怀疑到对方头上。徐兴宁以为剑在吴晋原身上,被洪城源抢走,而洪城源以为剑藏在刺史府中,现在被徐兴宁找到。两个人多半私下对质过,具体发生了不得而知,但是徐兴宁却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下落成谜。 时间线和逻辑线都没问题,应该就是这样了。周劭把碗里的酒喝尽,咣的一声放在桌上,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证据。 是的。李朝歌悠悠一叹,她看向窗外,山峦起伏处,一轮红日正在坠落,倦鸟在山林间往复盘旋。李朝歌轻声说∶现在,就看顾明恪那里能不能找到尸体了。 镇妖司一伙人酒足饭饱,慢悠悠回到藏剑山庄。李朝歌戒心重,基本不碰藏剑山庄的食物。白干鹤自从知道湖里闹鬼后,喝藏剑山庄的水总觉得怪怪的,所以他们一般都在外面吃饭,回山庄后能忍则忍, 李朝歌回去后,屋子都不进,直奔顾明恪的院子。顾明恪院里静悄悄的,他还没有回来。李朝歌倚在藤架上,闭目养神,慢慢复盘白日听到的事情。 孤魂野鬼说潜渊剑是上古帝王陪葬之剑。当年夔王统一列国之前,靠此剑杀外敌、扫,剑下亡魂无数,杀名威震诸国。后来夔王统一称帝,将自己征战时的佩剑潜渊剑供奉为护国神剑,悬在龙椅之上。听说潜渊剑挂在宫殿中时,方园一里内都没有飞鸟敢接近,大臣上朝时,各个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后来夔帝亡故,命人将此剑放在他的棺木中,夔帝一生陪葬品无数,但再珍贵的金银珠宝都只能堆在侧室中当衬脚,唯独这柄剑,得以随着这位千古之帝共眠。 谁也没想到,帝陵居然被盗了,潜渊剑几经转手,流落到藏剑山庄老庄主手上。如果按前世的轨迹,这柄剑还会再转手,兜兜转转落到驸马裴纪安身边,最终,插在了李朝歌的心口。 可惜,前世她差一点就登基了。虽然登基不过是个仪式,她已成了当时实质上的帝王,但回想起来,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此意难平。 李朝歌正想得入神,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冷动听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朝歌被吓了个正着,她立即睁眼,见顾明恪站在光线昏暗的藤树旁,正垂眸看着她。 李朝歌长出一口气∶你卟吓死我了。你怎么才回来? 顾明恪轻轻挑眉,这是他的屋子,他还成了被质问的那一个?顾明恪用帕子擦了座椅,缓慢坐下,说∶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朝歌换了个坐姿,胳膊肘撑着馥郁的藤枝上,手指支着下巴。随着她的动作,她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藤树上缀着紫色的小花,紫色花瓣簌簌落下,落在李朝歌的手臂上,星星点点,如同花钮 顾明恪的视线不由落在那些紫色的碎花上,顾明恪想起天庭百花宴上的某种糕点,也是这样莹白光滑,上面点缀着紫花。顾明恪没有尝过,但是他莫名觉得,应该会很好吃。 顾明恪这样一岔神,竟然漏过了李朝歌的话。李朝歌说完,见顾明恪久久没反应,看着还有些走神的样子,出奇愤怒了∶你有听我说话吗? 顾明恪回神,他自然是没有的,但是神仙好就好在可以作弊,他用法力倒放刚才的事,发现李朝歌问他有没有找到徐兴宁的尸体。 顾明恪从容不迫,仿佛刚才走神的人不是他一般,镇定道∶没有。这几日我基本查遍了庐州境内的山川河流,并没有徐兴宁的尸体。如果他真的死了,尸体并不在野外,而在庐州城内。 或许顾明恪的范围还能更缩小一些,他这几日在庐州城内进出,如果附近有尸体,他早就感觉出来了。将府衙、街道这些地方抛除后,庐州城内还没有被他们搜索过的地方,屈指可数。 李朝歌心里已经有数了,她点点头,说∶我这里也查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个地方没问。今天夜色不错,择日不如撞日,这就走吧。, 顾明恪没有异议,他和李朝歌没有商讨过,但是两人不约而同,都将藏剑山庄放在最后一站。毕竟这段时间要在藏剑山庄住,太早闹翻不好。 顾明恪起身,李朝歌伸出欺霜赛雪的手腕,支在半空不动。顾明恪怔了一下,问∶怎么了? 拉我一把。李朝歌理所当然地说,等你太久,我腿麻了。 说实在的,这个理由顾明恪不太信。但是她说的一本正经,顾明恪总不能去检查她的腿麻了没有。顾明恪接住她的手腕,李朝歌借着用力,指尖拂过顾明恪的腕骨。 李朝歌向熟悉的地方摸去,可惜了,上面光洁如初,并没有伤疤。李朝歌站好,顾明恪收回手,对她说∶你真无聊。 李朝歌冷冷笑了笑,道∶你也不差。&039; 顾明恪暗道李朝歌幼稚,李朝歌心里骂顾明恪虚伪,两人就这样相互攻击着走出庭院。白千鹤都差不多准备睡了,突然窗户被石头敲响,白干鹤开窗,见李朝歌和顾明恪站在外面,两个人看着都很平静,但白干鹤本能觉得李朝歌心情不太好。 果然,李朝歌一开口就是浓浓的火味∶出来,查案。 天都黑了!白干鹤不可置信道,线索已经查到头了,剩下的全是死人。还查什么? 谁说线索断了?李朝歌一个眼神飞过去,比六月飞雪还要冰冷无情,别废话,快点出来。 白千鹤嘟嘟囔囔出门。他换好鞋,抱怨道∶找不到证据,推理再合情合理都是白搭。我们还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吗? 白千鹤说完,自己愣了一下。李朝歌笑了笑,说道∶谁说不能了? 夜风吹过,白干鹤抱了抱胳膊,觉得冷飕飕的。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公主,你要去审问什么人吗? 不是。李朝歌从路边摘了一片树叶,随手一弹撞到周劭窗上,去审问鬼。:,,. 第71章 审鬼 楮茂站在水边,搓了搓胳膊。他在大理寺办公八年,从未经历过如此严峻的考验。楮茂又等了-会,实在按捺不住了,道∶大人,湖里的鬼迟迟不出现,我们还是换一个办法吧。 说真的,楮茂觉得顾明恪色令智昏,脑子出问题了。李朝歌是公主,胡闹也就算了,顾明恪竟也跟着来。他们在湖边吹了半晌的冷风,就是为了等一个水鬼。 这不是扯淡么,先不说世界上有没有鬼,就算有鬼,也该去找道士超度,盛元公主竟异想天开要审问鬼,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白千鹤用力点头,立刻响应道∶是的,公主,女鬼这么久都不出现,估计是睡了。搅扰佳……不对,搅扰佳鬼太过失礼,我们改日再来吧。 李朝歌默然,水鬼对岸边的人最为敏感,这次他们等了这么久都不见水鬼出现,估计是因为顾明恪在,水鬼感受到气息,不敢现身。山不来见我,我去见山,李朝歌对后面几人说∶水鬼和其他鬼不同,唯有新人下去替它们,水鬼才能解脱投胎。所以,水鬼会本能缠溺水的人,你们谁会游泳,下去装作溺水,把它引出来。 周劲摇头∶我不通水性。 周劭力大体莽,让他打熊可以,游泳却万万不行。莫琳琅也摇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东都,之前我被后娘看着,从没学过凫水。 大理寺那三个人也全是关中汉子,从小没离开过陆地,祖传几代都是旱鸭子。白千鹤左右瞧瞧,一脸哀戚地说∶我也不通水性,早知道公主要用人,我就提前学了。 李朝歌点点头,说∶好。等等,那是什么? 李朝歌突然眯起眼睛,指向湖岸另一边。白千鹤激动起来,有热闹的地方就有他,他立刻凑过去看∶什么什么,那里有什么? 李朝歌二话不说,都不等白千鹤反应,一脚就把他踹到水里∶下去给我找! 白干鹤像个秤砣一样落水,扑通一声砸起好大的水花。早在李朝歌指东西的时候顾明恪就往旁边让了让,但还是晚了,他抬手看着衣袖,皱眉道∶好大的水花。 李朝歌也嫌弃地擦掉脸上的水,说∶我下次用力,把他踹得再远一点。 这样水花就溅不到他们身上了。 大理寺另外三人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听到李朝歌和顾明恪的对话,他们费力地合起嘴巴,默默离那两人远了一点。 镇妖司办案,都是这么清新脱俗不妖艳吗?他们觉得,他们可能还是不够了解顾大人。 白千鹤被踹到湖里的时候,眼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湖里的水根本没有他心里的泪多,白千鹤一边心痛,一边熟练地在湖里游泳。 他得离岸边近一点,要不然撞到了鬼,李朝歌都来不及捞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湖岸边,等白千鹤自愿下水后,莫琳琅就紧紧盯着水面,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她看了一会,忽然说∶白干鹤,注意你脚后,它来了。 莫琳琅说完,白千鹤蹬了蹬脚,果然,脚腕上传来水草缠绕的触感。白干鹤心想莫琳琅小妹子这一天天过得可真刺激,同时立刻往上浮。 然而在白千鹤即将靠近水面时,腿上的水草突然缠紧,紧紧拉着他,不让他离开。白干鹤几番用力无果,正打算转身砍断腿上的水草,忽然感到水中传来一阵波动,随即后腿一轻,白千鹤身体恢复轻巧,立即浮出水面。 白千鹤隐隐约约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水波哗啦作响,白千鹤根本不敢回头看是什么,赶紧划水回到岸边。大理寺的人见白干鹤回来,搭手把他拽上岸。大理寺的人给白干鹤解了件外衣,纷纷问∶没事吧? 白千鹤吐掉嘴里的水,二话不说捂住眼睛∶我没事。你们快去审问鬼,不要让我看到它。 别说白千鹤这个下水的人,大理寺三人站在岸边,听着水里噼里啪啦的挣扎声,也觉得头皮发麻。明明湖面上寂静无人,可是水波不断扩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扭动。李朝歌手里握着一根绳子,一直探到湖心,绳子隐没的那个地方正咕噜噜冒泡。 夜黑风高,崇山峻岭,这副场景说不出的诡异。楮茂自觉胆子够大,但看到这一幕,还是毛骨悚然。 等白千鹤上岸后,李朝歌将绳索交到周劭手里,说∶把它拉上来。 水鬼在水里泡了十八年,被湖底的怨气、阴气缠绕,身体越来越重,全力挣扎起来相当可观。但是它身体再重,在周劭手里都像个小鸡仔一样,周劭脸色变都不变,轻轻松松把它从湖心拉到岸边。 鬼法力强盛时可以隐藏踪迹,但是现在水鬼被李朝歌打出原型,再也没法维持隐身,狼狈地暴露在众人眼前。白千鹤依然捂着眼睛拒绝观看,楮茂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只见对方全身皮肤发白,眼睛大的外凸,头发和水草纠缠在一起,湿哒哒地往下渗水。 楮茂没忍住,捂着嘴跑到树根下干呕。大理寺另两人见惯了尸体,对此没有楮茂那么大的反应,但还是低声抱怨∶我以后再也不想吃鱼了。 相较于大理寺这边崩溃的崩溃呕吐的呕吐,镇妖司那里就平静的不像话。莫琳琅习以为常,周劭面无表情,李朝歌仔细审视水鬼身上的细节,而顾明恪,还在关心他被湖水打湿的衣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相比于水鬼,洁癖更不能忍受脏。 李朝歌看得差不多了,问∶我无意为难你,今日请你上来,只是想问几句话。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们就送你去投胎。 楮茂刚刚干呕回来,他被水鬼折腾的不轻,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吐槽∶这叫请? 李朝歌没管后面那些废物,继续说∶你是谁? 水鬼蔫巴巴半倒在地上,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 李朝歌扬眉,尾音不由挑高∶不知道? 白千鹤虽然害怕,但听到对话,还是忍不住想参与话题∶天底下还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水鬼姑娘,你活的,不对,你死的也太糊涂了。 莫琳琅说∶也不奇怪,做鬼做的久了,就会淡忘前尘往事,父母、亲人、孩子一概忘却,只记得死前执念。 也是。白干鹤喃喃,她做鬼十八年,说不定比做人的时间都长,难怪不记得人间的事。 死后魂魄会散,三魂七魄丢失后,记忆会错乱,神志也会模糊。水鬼记不清自己身份倒也说得通,不过,李朝歌还是觉得太快了。 若死了五六十年,不记得自己生前是谁很正常,才十八年,是不是忘得太快了?李朝歌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问∶你为什么在藏剑山庄? 我为什么在这里?水鬼捂着头,似乎陷入混乱,我爹娘把我卖到这里来的。不对,我本就在这里… 你认识盛闳吗? 盛闳是老庄主的名字。听到这个 名字,女鬼安静下来,看样子是认识的。李朝歌又问∶他带你回来做什么? 血…….水鬼茫然瞪大眼睛,身上的水慢慢变成粘稠的红色,滴滴答答渗入土地中,血,好多好多 水鬼明显不对劲起来,众人轰得散开。大理寺的人皱眉道∶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开始流血? 其他人摇头,并不知晓。李朝歌站在原地没动,眼看水鬼问不出什么了,她双手结印,周劭手中的绳索自动飞起来,缠到水鬼身上绕紧。水鬼和绳子不断缩小,最后女鬼变成一条水草,草上面绕着细线,飞到李朝歌手上。 李朝歌打开瓶子,将水草收入瓶中,然后塞好盖子,嫌弃地对白千鹤说∶行了,睁眼吧,水鬼被收走了。 白千鹤终于睁开了他珍贵的双眼。地上还残留着一滩红色的水,白千鹤不敢想那是什么,他躲到周劭身边,抱着周劭肩膀,想看又不敢看地打量李朝歌手里的瓶子∶这是什么法器吗? 说着,白千鹤嗅了嗅鼻子,问∶你们谁带酒了,我好像闻到一股酒味。 李朝歌将手里的瓶子晃了晃,说∶鼻子不错,这是我从藏剑山庄现拿的酒。不知道这只鬼酒量好不好,别在里面泡醉了。 白千鹤一瞬间无语。大理寺的人本来肃然起敬,一脸敬畏地望着那个瓶子,等听到李朝歌说是酒瓶,他们怔住,脸上的表情都转不过来。 众人忙着捉鬼,并没有注意到顾明恪十分安静。他衣袖早已恢复干净,但他依然低着头,专心整理衣袖,眼眸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神色。 莫琳琅全部心思都在水鬼上,她问∶公主,水鬼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好多血,这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正要说话,忽然林子里传来细微的树枝断裂的声音,李朝歌立刻回头,目光犀利如刀∶是准? 黑暗中的人察觉自己暴露,往他们这里扔了个烟雾.弹,转身就跑。等雾气散去后,李朝歌看着寂静的山庄,迟疑了一瞬。顾明恪伸手指了下左边,道∶那边。 李朝歌二话不说,握着剑就追。那个黑衣人察觉李朝歌追上来,不断往后面飞暗器,李朝歌用剑勾住一个回旋镖,转了两圈,用力甩回去。前面人顿时闷哼,扑通一声捂着伤口摔落。 李朝歌握着剑,不慌不忙赶上来。李朝歌用剑挑开对方脸上的蒙面布巾,果然,是熟人。 李朝歌轻笑∶我就知道是你。 任放垂着头,看似认输,其实手指暗暗摸向身侧。他的手指刚够到暗器,肩膀上就被李朝歌用剑鞘狠狠砸了一下。任放吃痛,忍不住痛呼,手里的东西也松了。李朝歌将他的暗器踢飞,冷冷道∶小小年纪就用暗器,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白千鹤和周劭也追上来了,白千鹤率先落地,问∶公主,怎么样? 是他。李朝歌收剑,一眼都懒得看地上的人,转身对白千鹤说,把他绑起来。他手上不干净,你们小心点。 明白。白干鹤应和一声。他白千鹤别的不敢说,阴人还是有一手的,在白爷爷面前玩暗器,小朋友恐怕不够格。 白千鹤和周劭去后面收拾任放,李朝歌握剑走了两步,突然感到些许不对劲。 顾明恪给她指路,自己却不动弹。他是把她当打手吗? 白千鹤走过来,说∶公主,打包好了,绝对比粽子都结实。 嗯。李朝歌随意点头,问,其他人呢? 去堵洪城源了。白千鹤摩拳擦掌,说,那个老匹夫还不知道他儿子被我们抓了,趁这个机会,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任放听说他们去找洪城源,用力挣扎起来。周劭嫌烦,一拳头锤下去,任放彻底安静了。李朝歌松了松指关节,说∶他们已经去了,我们也不能落后。把人拖着,这就去找洪城源算总账。 任放肩膀上有伤,他才是真正在客栈跟踪李朝歌的人。洪城源派自己的心腹兼私生子打探消息,没想到反被李朝歌打伤,洪城源为了掩护自己的宝贝儿子,就借指教武功之名把华凌风右臂打伤,想让华凌风给任放当替罪羊。包括李朝歌等人入住第一夜,山庄闹鬼,那个假扮成白衣女鬼的人,也是洪城源派来的。 洪城源想借山庄里的闹鬼传闻,将李朝歌等人吓跑,这样那三个刺史的死就可以推脱为鬼怪作崇,跟踪李朝歌的人也可以用华凌风顶包。洪城源唯独没想到,镇妖司专职就是抓鬼的,在镇妖司面前装鬼,简直是扯着老虎的尾巴喊救命,自己找死。 李朝歌三人一路如暴风雨过境,直奔洪城源老巢。洪城源听下人禀报说朝廷钦差悄悄去湖边了,洪城源左思右想不放心,就派任放去打探消息。机密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手下再可靠,也比不过自己儿子。 任放走后,洪城源眼皮就一直跳。洪城源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正焦灼地等着儿子回信,突然门窗一齐传来巨响,好几个人破窗而入,瞬间将洪城源包围。 夜色中,一道白衣身影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一阵风从门外卷入,烛光被风吹动,飞快地晃动着,对方踏风而来,衣袂翻飞,宛如月下仙人。 洪城源眼神眯起,手不动声色地按到剑上,脸上还带着笑,问∶顾大人,你这是何意? 深夜搅扰,多有对不住。顾明恪姿态从容,道,我奉命查三位刺史身亡一案,需要借庄主的山庄一用,还请庄主配合。 洪城源脸上的笑淡下去,露出真实的凶横之色来∶我好心招待顾大人,顾大人却恩将仇报。我和三位刺史并无往来,他们死了,关我什么事? 顾明恪目光扫过洪城源的屋子,视线停留在书架的一个格子上。顾明恪收回目光,清清冷冷道∶吴晋原之死或许与你无关,那徐兴宁呢? 李朝歌从门外追进来,听到顾明恪的话,说∶你和他废话什么,直接捉起来审问,看他还嘴硬不嘴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洪城源本来冷笑连连,他看到李朝歌身后,表情突然凝住。一个孔武的护卫跟在李朝歌身后,手里拖着一个人,正是任放!洪城源顿时站不住了,怒骂道∶你们对放儿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李朝歌轻轻笑着,说,如果你配合,乖乖交代徐兴宁和潜渊剑的下落,我可以饶他一命。要不然,你的儿子就没法为你养老送终了。 洪城源听到,瞳孔紧缩。儿子,潜渊剑,他们都知道了。洪城源意识到他大大低估了这些人,洪城源沉着脸不动,他突然抬手,屋里不知从何处喷出一阵迷雾,洪城源趁机奔向书架,用力按下一个机关。 房间里瞬间飞出许多箭矢,混在迷雾里,声音杂乱不知来处。大理寺的人狼狈躲避,李朝歌却不紧不慢横跨一步,站到顾明恪身后,束着手不动。顾明恪内心里极为无语,他衣袖下手指轻轻抬,箭矢乱飞,却没有一根射向他们这里。等箭矢消停后,洪城源也不见踪影了。 听说藏剑山庄密室繁多,机关遍布,果然名不虚传。李朝歌叹了一声,看向白千鹤,说,看来你上次无功而返,也没有那么废物。 白干鹤顿住了,用力眨巴眨巴眼睛,试探问∶公主,你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夸你呢。李朝歌没好气应了一声,她用眼神示意周劭,道,就那面墙,动手吧。 周劭明白,他握着拳头,缓慢活动肩关节,猛然抡直了手臂朝书架那面墙砸去。书架剧烈颤动,上面的玉器、花瓶噼里啪啦落下,碎了一地。顾明恪按了下眉心,忍耐道∶明明花半炷香的时间就能找到机关,为什么一定要弄得这么吵呢? 李朝歌不屑,一力降十会,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干嘛要浪费时间。周劭一拳头把墙壁打出裂纹,他又来了一拳,墙壁终于不堪其负,轰隆隆倒下,。 飞扬的尘土后,一条密道出现在众人面前。李朝歌抱着剑大步上前,对顾明恪说道∶照顾好莫琳琅,我先走了。 李朝歌、周劭、白千鹤都是武力挂,唯独莫琳琅是特殊人才,不通武艺。在这种需要使用暴力的场合,李朝歌和其他两人都足以自保,莫琳琅却不行。 顾明恪颔首应下。他们这里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把其他人惊醒了。盛兰初披着衣服匆匆赶来,看到主院里乌烟瘴气,都惊呆了∶顾大人,这是什么回事? 庄主夫人。顾明恪回头,平静冷淡地看着她,说道,你的丈夫洪城源涉嫌谋杀朝廷刺史,请夫人配合,打开山庄的密室。要不然,我只能连夫人一起治罪了。 盛兰初听到洪城源谋杀刺史,身体都晃了晃。侍女和华凌风连忙扶住盛兰初∶夫人,您怎么了? 师娘,你还好吗? 盛兰初强打起精神,煞白着脸色说∶我并不知道他竟做下这种事。山庄的地图在此,妾身愿全力配合顾大人查案。:,,. 第72章 血祭 “不知道,好像是某位贵人出行。” “什么贵人啊,竟然这么大阵仗?” 白千鹤明明危在旦夕,但是此刻,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看热闹的眼睛:“怎么了,到底是谁来了?” 李朝歌正在逮白千鹤,听到后面的声音,她动作一顿,白千鹤也从她手下溜走了。 李朝歌耳聪目明,自然完整听到了官兵的话。即便没听到,靠那些人的衣服,李朝歌也能猜出来是谁。 这些人是金吾卫。天底下能让天子近卫开道的,还会有谁?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她没有再管白千鹤,慢慢转身,看向前方。 城墙内传来民众的欢呼声,其间夹杂着“圣人万岁”“天后千秋”等话。欢呼声像波浪一样往外传递,很快,城外的人也纷纷跪下,四面八方充斥着狂热的呼喊声。 李朝歌没有跪,她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到熟悉的仪仗一样一样走过,一座华丽的车架慢慢从城门驶来。这辆车极大,顶端盘旋着五爪金龙,四面垂着金灿灿的珠纱,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并肩坐在车中。 李朝歌心脏突然剧烈地揪起来,她一动不动盯着纱幔后的人影,一瞬间拥堵的人潮、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全部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马车里的那两人。 被她亲手杀死的母亲,以及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白千鹤本打算趁乱溜走,他一边悄悄往外摸,另一边防备着李朝歌。然而这次,他走了好几步,李朝歌竟毫无动静。 白千鹤心里觉得奇怪,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李朝歌定定看着前方,许久动都不动一下,像傻了一样。 白千鹤那该死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他明知道自己该趁机跑,可是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又折了回来。白千鹤停到李朝歌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会,伸手在李朝歌眼前摇晃:“妹妹,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白千鹤是真的好奇。若说李朝歌看到皇帝皇后激动,她却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欢呼,若说她不关心皇室,那为何一动不动地盯了那么久? 白千鹤目露探究,李朝歌回神,没在意白千鹤的试探,说:“没什么,我想看便看了。” 这话白千鹤可不信,他正要说什么,四周又传来喧闹声。白千鹤抬头,见城门口驶出一辆精巧的青凤衔珠鸾车,四周拱卫着世家子弟和随从侍卫,一派众星拱月之势。路人中有人欢呼“公主来了”,车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笑着回头,隔着帘子对百姓挥手。 此时皇室和百姓并没有隔离,每逢年节,帝后都会亲临城楼,与民同乐。李常乐从小习惯了这种场合,这次她照例和民众互动,一闪而过间,李常乐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长相,但是李常乐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们。 李常乐莫名打了个寒战。这个女子是谁?为何这么大的胆子,见到皇室不跪,还敢直视公主銮驾? 李常乐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心悸,心跳突然变得极快。外面的人见她动作不对,靠近了问:“公主,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常乐猛地回神。她意识到自己坐在銮驾里,前面不远处是父母,两个兄长和众多表哥骑着马拱卫在她周围。她是安全的。 李常乐慢慢放下心,她想,可能是昨夜太激动了,没睡好,刚才被魇住了吧。李常乐没放在心上,她对裴纪安笑了笑,娇声说:“没事。裴阿兄,谢谢你。” 裴纪安听到李常乐说没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裴纪安本以为过一会就好了,可是随着出城,他的情况愈演愈烈,连刻意忽略都不行了。 裴纪安暗暗纳罕,他护送在李常乐车架左侧,并没有看到另一边人群的景象。裴纪安在心中过了一遍一会要做的事情,确定再无疏漏,才终于放下心。 兴许,是他太紧张了,请求赐婚的条件都已备好,李常乐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很快,李常乐就会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了。 他的人生即将走回正轨。这才是真正属于裴家大郎君的,光明坦荡的一生。 御驾后跟着公主车架,再之后是宗室贵族,公侯伯爵,世家大臣。队伍浩浩荡荡走了许久,才终于结束。车队走远后,人群慢慢散开,白千鹤也不着急跑了,他杵在四散的人流中,啧啧感叹:“真好。”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一眼,问:“好什么?” “自然是当王孙贵族真好。”白千鹤真情实意地叹道,“一辈子吃穿不愁,美人在怀,万人敬仰,多舒服的日子!可惜我没投个好胎,没资格尚公主了。以我看人的眼力,那位公主绝对是位美人。不知道公主还收不收面首,我虽然不想当驸马,但是做对露水夫妻,也还不错。” 天下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浪子的终极归宿,便是小白脸。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瞧瞧你这点出息。不过一个公主而已,有什么可追捧的?” “哎呦!”白千鹤夸张地叫了一声,挤眉弄眼道,“妹妹,你可不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虽然也漂亮,但毕竟不能和公主比。人家可是皇帝的女儿。” 李朝歌依然不以为意,皇帝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被人宠爱,何如赐人宠爱。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当皇帝。 白千鹤就算见多识广,但是能亲眼看到御驾出行,多少是桩奇事。他不住长吁短叹,遗憾自己没机会傍公主。他正说得过瘾,一回头,见李朝歌翻身上马,似乎要赶路的样子。 白千鹤愣了一下,浑然忘了不久之前李朝歌还要扭送他见官,脱口而出道:“妹妹,你要去哪儿?” “去当公主。” 白千鹤眨了好久的眼睛,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嗯?” · 渑池西五里,红叶岭,白千鹤躲在石头后,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试着探出半只眼睛,瞧见远处人影攒动,彩旌重重,马蹄扬起的尘土都能隐天蔽日。众多衣冠华丽的侍从围绕在周围,最外面还跟着带刀侍卫。 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看出来这是某世家豪门游猎,万万惹不得。白千鹤是习武之人,目力要更好些,他甚至看见了旌旗上的“唐”字。 白千鹤赶紧收回脑袋,大口呼吸,心想他这一天天简直刺激极了。白千鹤回头,见李朝歌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憋什么大招的样子。白千鹤忍无可忍,悄悄问:“妹妹,这是行宫,皇帝皇后住的地方,偷溜进来是要杀头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正在人群中寻找皇帝,听到白千鹤的话,她回头,淡淡瞥了白千鹤一眼:“你屡次闯入皇家禁苑,偷窃国宝,竟然还怕杀头?” “你也说了我那是偷。我最多趁着夜深人静顺点钱花,哪像你,简直是明闯。妹妹,我们丑话说在前面,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和皇帝有私仇,你自己了结,我可不会帮你。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再高的功夫,也不能招惹官府。” 李朝歌轻轻应了一声,低不可闻说:“我知道。” 白千鹤担心李朝歌想行刺,事实上,她追到禁苑确实有目的,却不是为了寻仇。 白千鹤提心吊胆了一路,不过现在看李朝歌的脸色,似乎并不是刺杀。白千鹤慢慢放下心,问:“妹妹,既然不是私人恩怨,那你追过来做什么?这里是皇帝围猎的行宫,平民百姓进不得,万一被人发现,会被治犯上作乱、预谋行刺之罪。这群官府的人最不讲道理,到时候说也说不清楚,证明也证明不了,一旦跑了就是畏罪潜逃,以后一辈子都是麻烦。妹妹你年纪轻轻,可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搭进去自己一辈子。” “只有你才和别人打赌,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当炫耀的资本。”李朝歌冷冰冰扫了白千鹤一眼,她注意到前方的人马开始行动了,一个穿着红衣的人一马当先,后面一众扈从浩浩荡荡跟上。李朝歌意识到最前面的人就是皇帝,她立刻站起身,握着剑跟上。 白千鹤追上去,颠颠问:“不是寻仇,也不是打赌,那你到底来做什么?” 白千鹤实在是好奇极了。都说好奇心害死猫,白千鹤就是一个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人。李朝歌不理他,白千鹤不气馁,仗着自己轻功好,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朝歌。白千鹤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了许久,李朝歌甩也甩不掉,又怕一会被白千鹤添乱,只好说道:“圣人和天后向天下悬赏长女的下落,我是来认亲的。” 白千鹤预想过很多可能,万万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个答案。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嘴都合不拢了:“认亲?你说你是皇帝和皇后走失的长女?” 白千鹤太过震惊,脚下的步子慢了片刻,瞬息的功夫李朝歌就飞远了。她的身法轻巧敏捷,像阵风般从树梢掠过,踏风无痕,唯有树枝尾端轻轻晃动。 “没错。” 白千鹤眨巴眨巴眼睛,脚下用力,追上李朝歌,委婉道:“妹妹,你冷静一点。我能理解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喜欢被人追捧,尤其喜欢幻想自己是公主。但是,冒充公主要杀头的。” 李朝歌淡淡扫了白千鹤一眼,突然加速,顷刻间消失在丛林里:“谁说我冒充了?” 眼前寒风飒飒,树影重重,细碎的光斑洒在地面上,随着风轻轻晃动。一群鸟像张大网般朝他们这个方向飞来,白千鹤江湖经验丰富,很快猜到这么多飞鸟被惊动,想来是皇帝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白千鹤没有再执着刚才的话题,立时找了棵树,藏到隐蔽处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林子里就传来说话的声音。皇帝说是出来打猎,其实是侍卫、臣子们将猎物围到圈子里,慢慢赶到皇帝面前,好让陛下玩尽兴。隔着树影,李朝歌看到一个穿着赭红圆领袍的男子坐在马上,拉弓搭箭,对着朝他撞来的猎物放箭。 皇帝在射箭,位置不断改变,再加上周围扈从良多,皇帝的脸时而露出,时而被遮挡。李朝歌躲在树上,视线时断时续,颇有些恼火地皱眉。 林子里视野太受限了,她都看不清皇帝长什么样子。这便是皇帝高宗,她前世未曾谋面的父亲吗? 李朝歌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高帝李泽七月驾崩,而她十一月才抵达京城,甚至没赶得上送高帝出殡。李朝歌对六岁前的记忆很稀薄了,她记不清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模样,但是隐约印象,父亲李泽是个很温柔的人。 史书说他仁善,或者说仁懦。也唯有这样的性格,才能让自己的皇后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李朝歌听人说过许多高帝的事迹,却一生无缘得见,这也算是她前世毕生遗憾之一。 所以这一世重生后,李朝歌没有去找天后表明身份,而是选择从皇帝下手。别看天后是女人,皇帝是男人,实际上,天后可比皇帝难打交道多了。 李朝歌前世掌管镇妖司时,曾听人说过,渑池有一只妖怪,黑熊成精,凶猛暴虐,力大无穷。永徽二十二年时,黑熊精不知怎么窜到了紫桂宫,惊扰了高帝陛下,害陛下回去后大病一场。朝廷为此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耗时两年,才终于将那只黑熊精打死。 全天下妖魔鬼怪的资料都在镇妖司存放,因为涉及高帝,李朝歌还特意找来当年的卷宗查看。她很确定,当年高帝受袭,就发生在今时今日。 皇帝李泽还在无知无觉地放箭,他接连射中两只猎物,兴致正高。李朝歌躲在树上,也在悄悄警惕着。 她目光从黑压压的树干中扫过,忽然视线一凝,看到一个黑影。这只黑熊成精已有许多年了,虽然还不能化为人形、口吐人言,但已经有了基础灵智。它知道皇帝浑身紫气缭绕,吃了皇帝对它的修行大有裨益,但是它也知道皇帝身边环绕着众多守卫,不能强攻,须得智取。 黑熊精伪装成普通猎物,骗过最外圈的守卫,静悄悄地靠近皇帝所在位置。它瞅到一个空档,猛然化出原型,呼啸着朝皇帝扑去。 皇帝正在射箭,忽然听到后面有咚咚的脚步声,都将地面震得微微颤动。皇帝下意识回头,毫无防备地,看到一簇巨大的黑影朝他扑来。 皇帝一瞬间反应不及。对面的侍卫看到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黑熊,直奔皇帝而去,大吃一惊。他们指着黑熊,慌忙道:“快拦住那只熊!护驾,保护圣上!” 周围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众人吵吵嚷嚷,林子中间有猎物横冲直撞,侍卫冲不过来,只能恐慌又徒劳地扯直了嗓子,高吼道:“护驾!快护驾!圣上小心……” 黑熊眼睛紧紧盯着皇帝,巨大的熊掌落在地上,地上的石子都被震得上下跳动。几个侍卫试图阻挡它,可是兵卒在它手里像没重量玩具一样,一巴掌就被拍到树上。黑熊鼻子里呼呼喘出白气,它忽然嘶吼一声,张大嘴朝皇帝扑来。 熊吼声震耳欲聋,周围的树都被它的声音震得簌簌落叶。御前侍卫耳边一阵嗡鸣,一瞬间都失去了听觉。可是侍卫已经没心思管这个了,他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黑熊张开血盆大嘴,像座山一样将皇帝笼罩。 一切仿佛变成慢镜头,御前侍卫眼睁睁看着黑熊纵扑,后爪扬起一阵尘土,熊掌上的尖甲闪着寒光,一点点逼近皇帝。就在黑熊尖锐的指尖即将接触到皇帝的时候,前方突然掠过一个人影,一柄长剑架住了黑熊的指甲,两物相接,发出一道刺耳的金属声。 一个女子停在皇帝面前,背影纤细,身量尚稚,却接住了巨大的山一样的黑熊。 李朝歌耳聪目明,自然完整听到了官兵的话。即便没听到,靠那些人的衣服,李朝歌也能猜出来是谁。 这些人是金吾卫。天底下能让天子近卫开道的,还会有谁?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她没有再管白千鹤,慢慢转身,看向前方。 城墙内传来民众的欢呼声,其间夹杂着“圣人万岁”“天后千秋”等话。欢呼声像波浪一样往外传递,很快,城外的人也纷纷跪下,四面八方充斥着狂热的呼喊声。 李朝歌没有跪,她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到熟悉的仪仗一样一样走过,一座华丽的车架慢慢从城门驶来。这辆车极大,顶端盘旋着五爪金龙,四面垂着金灿灿的珠纱,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并肩坐在车中。 李朝歌心脏突然剧烈地揪起来,她一动不动盯着纱幔后的人影,一瞬间拥堵的人潮、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全部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马车里的那两人。 被她亲手杀死的母亲,以及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白千鹤本打算趁乱溜走,他一边悄悄往外摸,另一边防备着李朝歌。然而这次,他走了好几步,李朝歌竟毫无动静。 白千鹤心里觉得奇怪,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李朝歌定定看着前方,许久动都不动一下,像傻了一样。 白千鹤那该死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他明知道自己该趁机跑,可是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又折了回来。白千鹤停到李朝歌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会,伸手在李朝歌眼前摇晃:“妹妹,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白千鹤是真的好奇。若说李朝歌看到皇帝皇后激动,她却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欢呼,若说她不关心皇室,那为何一动不动地盯了那么久? 白千鹤目露探究,李朝歌回神,没在意白千鹤的试探,说:“没什么,我想看便看了。” 这话白千鹤可不信,他正要说什么,四周又传来喧闹声。白千鹤抬头,见城门口驶出一辆精巧的青凤衔珠鸾车,四周拱卫着世家子弟和随从侍卫,一派众星拱月之势。路人中有人欢呼“公主来了”,车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笑着回头,隔着帘子对百姓挥手。 此时皇室和百姓并没有隔离,每逢年节,帝后都会亲临城楼,与民同乐。李常乐从小习惯了这种场合,这次她照例和民众互动,一闪而过间,李常乐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长相,但是李常乐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们。 李常乐莫名打了个寒战。这个女子是谁?为何这么大的胆子,见到皇室不跪,还敢直视公主銮驾? 李常乐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心悸,心跳突然变得极快。外面的人见她动作不对,靠近了问:“公主,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常乐猛地回神。她意识到自己坐在銮驾里,前面不远处是父母,两个兄长和众多表哥骑着马拱卫在她周围。她是安全的。 李常乐慢慢放下心,她想,可能是昨夜太激动了,没睡好,刚才被魇住了吧。李常乐没放在心上,她对裴纪安笑了笑,娇声说:“没事。裴阿兄,谢谢你。” 裴纪安听到李常乐说没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裴纪安本以为过一会就好了,可是随着出城,他的情况愈演愈烈,连刻意忽略都不行了。 裴纪安暗暗纳罕,他护送在李常乐车架左侧,并没有看到另一边人群的景象。裴纪安在心中过了一遍一会要做的事情,确定再无疏漏,才终于放下心。 兴许,是他太紧张了,请求赐婚的条件都已备好,李常乐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很快,李常乐就会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了。 他的人生即将走回正轨。这才是真正属于裴家大郎君的,光明坦荡的一生。 御驾后跟着公主车架,再之后是宗室贵族,公侯伯爵,世家大臣。队伍浩浩荡荡走了许久,才终于结束。车队走远后,人群慢慢散开,白千鹤也不着急跑了,他杵在四散的人流中,啧啧感叹:“真好。”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一眼,问:“好什么?” “自然是当王孙贵族真好。”白千鹤真情实意地叹道,“一辈子吃穿不愁,美人在怀,万人敬仰,多舒服的日子!可惜我没投个好胎,没资格尚公主了。以我看人的眼力,那位公主绝对是位美人。不知道公主还收不收面首,我虽然不想当驸马,但是做对露水夫妻,也还不错。” 天下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浪子的终极归宿,便是小白脸。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瞧瞧你这点出息。不过一个公主而已,有什么可追捧的?” “哎呦!”白千鹤夸张地叫了一声,挤眉弄眼道,“妹妹,你可不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虽然也漂亮,但毕竟不能和公主比。人家可是皇帝的女儿。” 李朝歌依然不以为意,皇帝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被人宠爱,何如赐人宠爱。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当皇帝。 白千鹤就算见多识广,但是能亲眼看到御驾出行,多少是桩奇事。他不住长吁短叹,遗憾自己没机会傍公主。他正说得过瘾,一回头,见李朝歌翻身上马,似乎要赶路的样子。 白千鹤愣了一下,浑然忘了不久之前李朝歌还要扭送他见官,脱口而出道:“妹妹,你要去哪儿?” “去当公主。” 白千鹤眨了好久的眼睛,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嗯?” · 渑池西五里,红叶岭,白千鹤躲在石头后,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试着探出半只眼睛,瞧见远处人影攒动,彩旌重重,马蹄扬起的尘土都能隐天蔽日。众多衣冠华丽的侍从围绕在周围,最外面还跟着带刀侍卫。 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看出来这是某世家豪门游猎,万万惹不得。白千鹤是习武之人,目力要更好些,他甚至看见了旌旗上的“唐”字。 白千鹤赶紧收回脑袋,大口呼吸,心想他这一天天简直刺激极了。白千鹤回头,见李朝歌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憋什么大招的样子。白千鹤忍无可忍,悄悄问:“妹妹,这是行宫,皇帝皇后住的地方,偷溜进来是要杀头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正在人群中寻找皇帝,听到白千鹤的话,她回头,淡淡瞥了白千鹤一眼:“你屡次闯入皇家禁苑,偷窃国宝,竟然还怕杀头?” “你也说了我那是偷。我最多趁着夜深人静顺点钱花,哪像你,简直是明闯。妹妹,我们丑话说在前面,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和皇帝有私仇,你自己了结,我可不会帮你。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再高的功夫,也不能招惹官府。” 李朝歌轻轻应了一声,低不可闻说:“我知道。” 白千鹤担心李朝歌想行刺,事实上,她追到禁苑确实有目的,却不是为了寻仇。 白千鹤提心吊胆了一路,不过现在看李朝歌的脸色,似乎并不是刺杀。白千鹤慢慢放下心,问:“妹妹,既然不是私人恩怨,那你追过来做什么?这里是皇帝围猎的行宫,平民百姓进不得,万一被人发现,会被治犯上作乱、预谋行刺之罪。这群官府的人最不讲道理,到时候说也说不清楚,证明也证明不了,一旦跑了就是畏罪潜逃,以后一辈子都是麻烦。妹妹你年纪轻轻,可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搭进去自己一辈子。” “只有你才和别人打赌,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当炫耀的资本。”李朝歌冷冰冰扫了白千鹤一眼,她注意到前方的人马开始行动了,一个穿着红衣的人一马当先,后面一众扈从浩浩荡荡跟上。李朝歌意识到最前面的人就是皇帝,她立刻站起身,握着剑跟上。 白千鹤追上去,颠颠问:“不是寻仇,也不是打赌,那你到底来做什么?” 白千鹤实在是好奇极了。都说好奇心害死猫,白千鹤就是一个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人。李朝歌不理他,白千鹤不气馁,仗着自己轻功好,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朝歌。白千鹤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了许久,李朝歌甩也甩不掉,又怕一会被白千鹤添乱,只好说道:“圣人和天后向天下悬赏长女的下落,我是来认亲的。” 白千鹤预想过很多可能,万万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个答案。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嘴都合不拢了:“认亲?你说你是皇帝和皇后走失的长女?” 白千鹤太过震惊,脚下的步子慢了片刻,瞬息的功夫李朝歌就飞远了。她的身法轻巧敏捷,像阵风般从树梢掠过,踏风无痕,唯有树枝尾端轻轻晃动。 第73章 宝剑 一种强烈的、霸道的洪流在他脑海中搅动,叫嚣着要唤醒什么东西。可是仿佛有一个更强横的封印镇压在上面,任凭脑海中惊涛骇浪,汹涌澎湃,裴纪安也始终没想起什么。 他只知道,他是裴家的嫡长子,今年十七,刚刚重生。不久之前,他一剑穿透李朝歌胸膛,自己也被李朝歌震碎心脉。他摔落在大业殿冰冷的地砖上,隔着血红的视线,看到她站在高台上,握着剑,缓缓倒下。 时日曷丧,与汝偕亡。他们两人残杀了八年,未能同生,终于共死。 裴纪安重生后,缓了许久才从前世强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他异状太明显,家人都以为他病了,风风火火地折腾了许久。今日,裴纪安终于收拾好心情,决定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阻止前世的悲剧,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 秦恪看着裴纪安,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两边的下人都觉得不安。焦尾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悄悄提醒道:“郎君,裴大郎君大病初愈就来看你,先请大郎君到里面坐吧。” 秦恪主管刑狱多年,早已将感情和理智分开,绝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公务。事实上,他也没有私人情绪。培植贪狼是天庭的决定,就算秦恪对裴纪安再不满,也不会带到任务中,影响裴纪安历劫。 秦恪淡淡收回视线,转身,说:“请进。” 表兄移开视线后,裴纪安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仿佛经过了某道凶险苛刻的考验。他生出这个念头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面前之人并非皇帝、天后,甚至都不是个官员。顾明恪终其一生都只是布衣百姓,虽然著完了隋史,但依然籍籍无名。甚至说得不好听些,顾明恪的性格在裴纪安看来,有些太懦弱了。 裴纪安对这位表兄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看有才之士的怜悯感,他怎么会对顾明恪生出敬畏呢?裴纪安暗暗纳罕,他以为是自己刚刚重生,心态还不稳固,所以风一阵雨一阵。裴纪安奇怪了一会,便也撂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裴纪安和秦恪到屋里就坐。焦尾给两位郎君倒了茶,轻手轻脚退到后面。裴纪安垂眸扫了一眼,没有喝茶的意思,而是继续和顾明恪说话:“表兄,我听姑母说你这几天病了,一直没好好吃饭。你今天好些了吗?叫郎中了没有?若是没有,我让人去太医署,请医使过来。” 大概裴纪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前世恨李朝歌入骨,可是不知不觉间,他也有许多习惯像李朝歌。比如,不碰任何来路不明的食物。 太医署很少接外诊,可是裴家地位不一样,连皇帝都给裴家十足颜面,更不必说太医。寻常人仰望不及的御医,对裴家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 秦恪摇头,说:“不必。” 他又没病,请医使来还要装病,太麻烦了。 裴纪安仔细地看着对面的人,对方神情自若,气度从容,虽然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病弱之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裴纪安不知道松了口气还是更提起心。不知道为何,今日表兄似乎格外不一样,至少在裴纪安的记忆里,他面对顾明恪时,从没有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而且,顾明恪长得未免太好看了,裴纪安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惊心动魄。 裴纪安脑海里猛然想起一个人,他立刻将其压下,无事般笑了笑,对顾明恪说:“表兄无碍就好。如果表兄有哪里不习惯,不必顾忌,立刻和我说。表兄在裴家如同我们兄弟,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表兄受委屈。” 秦恪应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秦天尊可不是个会陪别人聊天的人,千年来只有他审判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要求他的。饶是裴纪安有心拉拢,此刻都有些坐不住了。 前世他忙着交游东都,并没有注意过寄住裴家的表兄,难道前世,顾明恪也是这样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性格? 裴纪安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迷惑。他直觉某些地方不对,然而在他即将接近答案的时候,就会有一层薄薄的雾将他束缚住,让他始终不得其解。 裴纪安沉思间,外面忽的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顾明恪,你醒了?” 裴纪安应声回头,而秦恪坐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顾明恪”是喊他,慢了好几拍站起来。对啊,他下凡了,并且在执行任务。既然接了就要做好,今后这段时日,他不再是北宸天尊,而是顾明恪。 一个红衣女子提着襦裙,快步穿过石子道,跑进屋宇。后面的丫鬟、侍从一叠声叫“娘子小心些”,而红衣姑娘充耳不闻,一心往顾明恪和裴纪安这里跑。 裴纪安看到年轻活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的妹妹,眼睛忽然湿润。前世他听到楚月车毁人亡、一尸两命的消息后,愣了许久都不敢相信。他极力瞒着消息,可是楚月死亡的风声还是传回老家,母亲听到后当场晕死,醒来后精神越发不好,时常对着空气又打又骂。 裴纪安恨李朝歌,更恨自己。他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杀楚月,他和李常乐的事情暴露后,彻底惹怒了李朝歌那个疯子。李朝歌不管不顾发动政变,不光赵王被流放出京,连李常乐也被牵连,被缢死在道观里。后来仵作说广宁公主是自缢身亡,可是洛阳众人哪能不知道,是李朝歌杀了小公主。 裴楚月是李常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楚月也大受刺激,她不顾众人劝阻,拿着李常乐的亲笔书信要进宫,想向武皇证明李常乐不是自杀,而是被李朝歌害死的。可是她的证据根本没有递到武皇跟前,在裴楚月进宫路上,就遇到贼人袭击,车毁人亡。 李朝歌是刽子手,裴纪安亦难辞其咎。若不是他,楚月和常乐根本不会死。 然而现在的裴楚月一无所知,她尚未出阁,依然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小姐。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兄长面前,撒娇道:“阿兄,你来看顾明恪,为什么不叫我?” 裴纪安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这里微微回神。他看了顾明恪一眼,敛了脸,轻斥道:“不得无礼。表兄是你的兄长,你岂可直呼其名?” “我就要叫!”裴楚月知道兄长压根不舍得凶她,颇为有恃无恐。她依偎在裴纪安身边,说完后,像是小女孩挑衅一般,有意无意看向顾明恪。 这样一看,她很是吃了一惊。这是,顾明恪?裴楚月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此时已变成秦恪的顾明恪对裴楚月的目光毫不在意,和任务无关的人,他向来懒得关心。裴楚月似乎喜欢顾明恪,但是,那又如何? 她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千年来他一丝不苟地维护天规法度,早已变成天规的一部分。他对禁止仙凡结合的法条了如指掌,他自己就亲手审判过许多,如何会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再说,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讲,情爱也是一项完全无用的事情。凡人成婚是为了繁衍后代,仙人不死不亡,无需繁衍,既如此,为何还要浪费精力,被情爱耽误时间? 裴楚月忍不住偷偷看顾明恪,而顾明恪却无动于衷。顾裴氏慢慢从后面跟上来,正值隆冬,她手里依然握着一柄羽毛团扇,缓慢摇动着:“楚月你跑得慢些,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姑母一把年纪,可跟不上了。” 顾裴氏的声音唤回了裴楚月神志,裴楚月眨了眨眼睛,用力扑到顾裴氏身边,嘟嘴道:“姑姑,你才不老呢。你还要看着表兄娶妻成家,怎么能老?” 裴楚月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殊不知,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明显。顾裴氏仿佛不知道裴楚月的小女儿心思,笑着说:“好,我不老。等亲眼送着我们楚月出嫁,生下好几个漂亮孩子后,我再变老。” 裴楚月被说的红了脸,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娇嗔说:“姑姑,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裴氏用扇子掩唇大笑,笑的花枝乱颤。裴纪安看着丰腴美艳的姑母,一派小女儿情态的妹妹,心中无限感慨。 所有人都在,这样真好。裴纪安如何舍得凶裴楚月呢,他看到完好无损的妹妹,补偿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责怪她? 顾裴氏和裴楚月腻歪完后,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还在病着,随口问道:“恪儿,你好些了吗?”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拧眉,但是为了任务,还是忍下了。他淡淡颔首,自觉他已经和善至极,天界有谁敢这样称呼他的名字?可是顾裴氏见了,却殊为不悦。 这个儿子像极了顾家人,眉眼像,脾气像,连病恹恹的身体也像,唯独没一点像顾裴氏。顾裴氏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她也想对顾明恪好,可是看着那张冷淡的脸,顾裴氏实在没法热络起来。 之前顾明恪虽然疏离,但好歹知道顺从她这个母亲,今日可好,从她进门,顾明恪一直不冷不淡地坐着,除了最开始的问安,没有关心过她这个母亲一句。她这个儿子养的,竟还不如侄子侄女。 顾裴氏的脸不由冷下来,她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病好了就行。你身体本来就弱,还成天闷在家,难怪总生病。依我看,你应该和纪安、楚月学学,多出去结交朋友,不要成日待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裴楚月的表情尴尬下来,她飞快地扫过顾明恪,正要圆场,却见顾明恪淡淡点头,应道:“好。” 顾明恪并不关心顾家母子的隔阂,更不会为了顾裴氏的冷淡而伤心。不过,顾裴氏的提议正合顾明恪心意,他也该找时间,慢慢“病好”了。 顾明恪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连顾裴氏都惊讶地睁了下眼。裴楚月停顿片刻,连忙说道:“表兄愿意出门,这再好不过。正好,这几天广宁公主正嚷嚷着要去狩猎呢,表兄好好养一养身体,等过几天,我一起去打猎。” 裴楚月说这些话完全是圆场,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顾明恪多走几步路都咳嗽,如何能骑马狩猎呢?裴楚月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面子都好看罢了。 顾明恪再一次点头,在他这里,这件事便说定了。其实顾明恪并不想狩猎,世间已少有人能让他产生动手的冲动了,但是为了任务,他少不得勉强一二,亲自出门保护裴纪安。 裴楚月和丫鬟一唱一和,哈哈笑着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顾裴氏也跟着笑,场面上一派和乐融融。裴纪安听到狩猎,静了一会,问:“这次狩猎,圣人和天后会去吗?” “当然。”裴楚月想都不想,说,“圣人和天后那么疼广宁公主,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宫?这次,必然又是全体出动,一起去行宫。” 顾明恪似乎感应到什么,回眸看向裴纪安。裴纪安袖子中的拳头无声攥紧,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说:“好。既然所有人都在,那我正好找机会,请圣人给我和广宁赐婚。” 今日正月初七,本是热热闹闹的新年,却因为大郎君裴纪安生病而染上阴霾。如今谁也不敢在府里喧哗,生怕打扰了大郎君养病,被主母发卖出去。 裴府里的家生子都如此,在西园伺候的下人就越发小心了。小书童坐在门口,不住打呵欠,强忍着困意守夜。一个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走过来,看见小书童,叫了一声,问:“郎君还没醒?” 小书童焦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是。郎君从初一病倒后,就一直没见好。这几天干什么都恹恹的,连我和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名绿绮,原本是顾家的奴婢,后来夫人顾裴氏孀居,携儿子回娘家居住,绿绮也跟着来到了裴府。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顾明恪,裴纪安的表兄,父亲顾沅,祖父顾尚,俱是博闻强识、才学渊博的文学家兼史学家,母亲顾裴氏是裴家的长女,也是裴纪安的大姑姑。顾明恪的家庭可以说诗书传家,清贵至极,祖父顾尚主持编撰了南北六个朝代的正史,是不世的史学大家,父亲顾沅亦是和其父顾尚齐名的才子,在顾尚死后,继续编撰隋史。只可惜顾家人祖传体弱,顾尚、顾沅都英年早逝,顾明恪更好,才十几岁出头就咳嗽不断,终年离不了药。 编撰史书是一项漫长且清苦的工程,到了顾明恪这一辈时,顾家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等父亲顾沅死后,母亲顾裴氏一来不想守着老宅过苦日子,二来得给顾明恪看病,便带着他回了娘家——东都中书令裴府。 顾明恪和裴纪安是表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前世,顾明恪修完隋史的尾巴,完成父亲及祖父的遗志后,就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岁。那一年裴府还没有卷入朝廷斗争,裴纪安意气风发,是誉满京城的裴家玉郎,而李朝歌,甚至还没有回到洛阳。 第74章 叶公 白千鹤见两人没有误会,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话,便自己找地方坐下,随便挑了个橘子剥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李朝歌知道她这边换完衣服,天后肯定很快就会来传她。李朝歌并不意外,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有劳,走吧。” 李朝歌出门,去见天后。前殿中,天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听到宫人禀报,天后合上册卷,抬起头笑道:“朝歌,你来了。” 天后先前看到李朝歌的脸,就知道她换一身衣服一定会极美,但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大大冲击到天后了。面前的女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眉眼如画,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若隐若现。柳叶眉加泪痣,这样的长相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应当是极苦情、柔弱的,然而李朝歌眼角上勾,瞳仁极黑,她的气质又冷淡强势,瞬间显得明亮耀眼,美艳的咄咄逼人,连泪痣都变得杀气蓬勃。 天后目中生出赞叹之色。她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她已经老了呀。 李氏有胡人血统,可是武家却是并州人氏,纯正的汉人。武家几个姊妹,清一色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唇,观之温柔可亲,妩媚娇艳。也正是因此,天后才能从昭仪做到皇后,和皇帝育有两子两女,始终盛宠不衰。 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是因为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最开始得宠,却是靠了长相。 天后的几个子女中,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全部随了李家,连身体、性情也如他们的父亲一样,大病小病不断,特别容易疲惫。小女儿李常乐体质像天后,天生精力充沛,活泼健康,但长相却像姑姑,完全没有遗传到武家这边的特点。唯有李朝歌,是各方面都最像天后的。 天后越看越喜欢。一别十年,如今大女儿平安归来,天后也恨不得加倍补偿这些年缺失的母爱。她示意李朝歌坐到自己身边,握着李朝歌的手,轻声问:“刚才仓促,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几年,你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朝歌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天后提问,她就认认真真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听周老头说他六岁捡到了我,十二岁之前我们居住在屏山,后来遇到一些事情,他带着我搬到十里大山黑林村。习武难免要吃苦,但山里生活不便,危机四伏,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被人欺负……这倒没有。” 李朝歌说的是实话。周老头从小秉行一个原则,被人欺负就是自己无用,练强了重新打回去,哭哭啼啼请家长出面,简直是绝世大孬种。李朝歌很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无父无母,后来她武力变强,谁敢惹她她就把谁揍成猪头,小时候的仇自己一一报了,也不算被人欺负。 天后听到这些话,心中又酸涩又感慨。李常乐和太子兄弟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而李朝歌又过着什么日子。相较于洛阳公卿子弟,李朝歌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天后记得李常乐八岁的时候不会写字,被夫子打了下手心,哭了三天三夜,皇帝、太子、赵王还有武家、裴家、长孙家,轮番送礼,千方百计哄李常乐开心,好容易让李常乐重新笑了出来。而李朝歌呢,能坦然地说出“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 天后心中叹息,她又问:“听说今日是你救了圣人。你为何力气这么大,能徒手扛住妖熊的攻击?” “它不算什么厉害妖怪。”李朝歌语气十分不在意,说,“我们居住的小山村,外面怀绕着黑森林,背后靠着十里大山,家家户户都靠打猎为生,五岁小儿都可杀狼。剑南雾气重,山里多精怪,我从小跟着周老头进山,见过不少危险的妖怪,那个黑熊精只是力气大而已,算不得什么。” 天后再一次叹息。不过李朝歌的话她是信的,朔方之变时他们选择去剑南,本就是看重了那边倚仗天险,道法昌盛,有不少隐士大能。听李朝歌的话音,她被高人收养,还从小在一个与世隔绝、武道非凡的山村长大。村子里自己人可能察觉不出来,但是放到外面,恐怕各个都是绝顶高手。 五岁杀狼,这绝不是普通孩子能实现的。 天后试探问:“不知收养你的侠客和村庄在何处?他们收留了你,还庇佑你长大,合该赐下封赏。” 李朝歌摇头,说道:“周老头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消失了。村子被山林围绕,黑森林是不毛之地,多年来少有人能活着出来。外面人进不去,而村子里有祖训,除非天罚否则不得离开故土。所以,赏赐恐怕送不到他们手里。” 天后本是随便问问,听到李朝歌的话,她知道这样的异人最难拉拢,便打消了招揽的念头。不过,天后倒注意到一些细节:“你非但会武功,还会杀妖?” 李朝歌细微颔首,诚实道:“不算会,勉强能杀而已。” 天后早就听侍从转述了后山的事,依侍从的描述,天后可不觉得李朝歌“勉强”。天后心中隐约生出一些念头,然而现在还太早了,天后温柔笑着,对李朝歌说:“有一技傍身是好事。我虽然心疼你吃苦,但是看到你能保护自己,放心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又觉得欣慰。女子天生势弱,离了后院和丈夫,什么都不是。但是你不一样,以后无论你嫁给谁,阿娘都不必担心驸马欺辱你。” 或许,反而要担心驸马被李朝歌欺辱。 李朝歌没有接话,可是神色十分认同。她就知道天后是不一样的,天下女子中,李朝歌唯独佩服天后。有些话李朝歌只愿意和天后说,也唯有天后,能理解李朝歌的想法。 剥离母亲身份,李朝歌是真的钦佩这个女人。李朝歌后来称帝是靠了武力,而天后称帝,每一个脚印每一次推进,都是靠自己的头脑和政治能力。 百年一明君,千年一武氏。李朝歌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母亲没有自己称帝,如果母亲没有迈出那一步,给她展示一个女子能够达到的高度,创造的风光,她还会不会生出入朝为官、自立为帝的想法。或许她的一生,也只是夫贵妻荣,相夫教子,和李常乐、裴楚月并没有区别。 天后打量着李朝歌,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儿给她的惊喜大。当年丢失后,天后本以为此生母女情分已断,谁知,十年后竟然还能再见。 天后给她整理一下臂弯的披帛,笑着问:“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黄色,衣服要黄色的,连水果也只吃黄色的。今日怎么没穿黄色的那套?” 李朝歌拧眉,她小时候喜欢黄色?完全记不清了。李朝歌如实说:“我不记得了。如果母亲喜欢,我现在去换?” “不用。”天后道,“我不过随便一提,哪儿还能让你去换衣服?唉,我只后悔这些年不知你下落,没能陪着你长大,连你如今的喜好都不知道了。” 李朝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踌躇一会,试探地说:“我走失后,六岁前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多年流落在外。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母亲的女儿。” “也是。”天后很快看开,说,“你都十六岁了,喜好怎么可能和六岁时一模一样?没关系,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慢慢再记就好了。” 李朝歌心生感动,她想起自己前世做的事情,越发愧疚。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宫人的禀报声:“太子殿下至。赵王、广宁公主至。” 氤氲的雾气中,一个身影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地无声,唯有细微的灰尘轻轻飘落。白千鹤跳到地上,刚站稳,就说:“事先声明一点,我刚刚才来,你换衣服的时候我不在。” “我知道。”李朝歌平静地喝了口茶,轻声道,“要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白千鹤一时无语,但又知道李朝歌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要是敢动不正色的心思,都不需要施行,刚起意就被李朝歌一刀了结了。 白千鹤见两人没有误会,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话,便自己找地方坐下,随便挑了个橘子剥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李朝歌知道她这边换完衣服,天后肯定很快就会来传她。李朝歌并不意外,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有劳,走吧。” 李朝歌出门,去见天后。前殿中,天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听到宫人禀报,天后合上册卷,抬起头笑道:“朝歌,你来了。” 天后先前看到李朝歌的脸,就知道她换一身衣服一定会极美,但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大大冲击到天后了。面前的女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眉眼如画,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若隐若现。柳叶眉加泪痣,这样的长相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应当是极苦情、柔弱的,然而李朝歌眼角上勾,瞳仁极黑,她的气质又冷淡强势,瞬间显得明亮耀眼,美艳的咄咄逼人,连泪痣都变得杀气蓬勃。 天后目中生出赞叹之色。她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她已经老了呀。 李氏有胡人血统,可是武家却是并州人氏,纯正的汉人。武家几个姊妹,清一色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唇,观之温柔可亲,妩媚娇艳。也正是因此,天后才能从昭仪做到皇后,和皇帝育有两子两女,始终盛宠不衰。 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是因为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最开始得宠,却是靠了长相。 天后的几个子女中,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全部随了李家,连身体、性情也如他们的父亲一样,大病小病不断,特别容易疲惫。小女儿李常乐体质像天后,天生精力充沛,活泼健康,但长相却像姑姑,完全没有遗传到武家这边的特点。唯有李朝歌,是各方面都最像天后的。 天后越看越喜欢。一别十年,如今大女儿平安归来,天后也恨不得加倍补偿这些年缺失的母爱。她示意李朝歌坐到自己身边,握着李朝歌的手,轻声问:“刚才仓促,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几年,你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朝歌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天后提问,她就认认真真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听周老头说他六岁捡到了我,十二岁之前我们居住在屏山,后来遇到一些事情,他带着我搬到十里大山黑林村。习武难免要吃苦,但山里生活不便,危机四伏,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被人欺负……这倒没有。” 李朝歌说的是实话。周老头从小秉行一个原则,被人欺负就是自己无用,练强了重新打回去,哭哭啼啼请家长出面,简直是绝世大孬种。李朝歌很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无父无母,后来她武力变强,谁敢惹她她就把谁揍成猪头,小时候的仇自己一一报了,也不算被人欺负。 第75章 少卿 孩童根本不懂歌谣代表什么意思,可是听到镇妖司,他们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哄都哄不住。 元嘉元年,亦是垂拱八年,女皇武照登基的第八个年头,镇妖司的恶名已经响彻神州四海,可止小儿夜啼。同样出名的,还有镇妖司的指挥使,招揽党羽,罗织罪名,构陷无数冤案错案,害不知多少名门望族家破人亡的安定公主,李朝歌。 李朝歌知道许多人恨她,东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神拜佛,日日夜夜盼着她死。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竟然没有穿啊。李朝歌有些可惜,夫妻六年,两地分居,反目成仇。可是即使这样,她登基之后,依然想封裴纪安为自己唯一的伴侣。 坊间盛传李朝歌荒淫无度,面首无数,可是李朝歌知道,唯有他而已。 李朝歌极淡地叹了一声,说:“罢了,既然皇夫心情不好,册位典礼便往后拖一拖吧。来人,传话出去,登基大典即刻开始。” 女官应是,敛容往外走。可是她们没走两步,被外面的动静拦住。守门的太监们被人像麻袋一样扔进殿门,为首太监爬起来,试图和李朝歌请罪:“陛下,奴才有罪……” 李朝歌抬手,淡淡道:“够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李朝歌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故而培植党羽,搜罗异人,在寝殿外设下重重把守。可是李朝歌也知道,这些人不过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拦得住曾经文武双修、誉满长安的裴郎呢? 宫人们都知道女皇和皇夫纠葛颇多,他们不敢多待,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彩云一样的侍从退下后,大业殿中空空荡荡,恢弘壮阔,有一种无声的寂寥和压迫。 明亮的殿门口,一个青色的身影跨过门槛,立于大殿中央,抬头冷冷地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穿着盛大的帝王冕旒,遥遥和裴纪安对视。她一身盛装,而裴纪安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玉簪、一把长剑。 一如当年初见。李朝歌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裴纪安时,裴纪安就做着如此打扮。君子一袭青衣,如清风朗月,月下仙人,瞬间将李朝歌俘获。 从那一眼起,李朝歌就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他。可是她出现的太晚了,裴纪安已经和皇妹李常乐订婚。李常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享受着锦衣玉食、美誉荣光长大,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亦是裴纪安守护了十年的白月光。裴纪安和李常乐成婚,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唯有李朝歌不服。她为了求母亲给她和裴纪安赐婚,不惜放弃尊严和良知,由明转暗,替母亲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有人反对太后临朝,有人反对女人当政,有人反对母亲称帝,母亲不方便出面,那便由李朝歌构陷罪名,将反对的人全部杀掉。 李朝歌靠这些血淋淋的功劳,换来了一纸赐婚圣旨。她从小流落民间,吃不饱,穿不暖,习惯了靠抢来维生。她喜欢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喜欢自己,那就将他抢过来,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李朝歌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给予真心,裴纪安一定会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她最爱的驸马,尊贵的皇夫,在她的登基典礼暨封皇夫典礼上,穿着清冷的素衣,一路打伤侍从,来寝殿找她对质。 李朝歌对裴纪安笑了笑,说:“皇夫,你怎么来了?” “不要叫我皇夫。”裴纪安冷冰冰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尖锐如刀,“这个称谓,让我觉得恶心。” “好。”李朝歌好脾气地包容了他,对他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让人叫你驸马。” 裴纪安的脸色依然是冷的,他完全不想和李朝歌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和李朝歌的婚姻关系,又是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上的。裴纪安想到来意,冷了眸光,缓缓问:“李朝歌,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来找你,这些话,我也不会再说第二遍。我问你,赵王是不是你杀的?” 李朝歌眼中的笑黯淡下去,神情也冷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要不是为了这些人,想来,他根本不屑于来她的寝宫。 大丈夫敢作敢当,李朝歌没有任何犹豫,点头应了:“是我。” 赵王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也是曾经的太子。从去年开始,朝中呼吁立赵王李怀为嗣的声音越来越高,许多臣子暗暗替李怀说话,可怕的是,母亲也露出传位给弟弟的倾向。李朝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她不当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她。李朝歌只能诬陷李怀谋逆,将其流放,并在流放途中杀了他。 果然是她。裴纪安手指紧握成拳,手背上都迸出青筋:“大圣皇帝暴毙,是不是你?” 大圣皇帝即是母亲武照。李朝歌痛快承认了:“是我。” 李怀的死传到宫里后,母亲吐了血,病情骤然加重。十一月时,母亲叫李朝歌到塌前,质问她李怀谋逆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能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杀了母亲,乔饰圣旨,立自己为帝。 “我裴家百年清名,外祖家累世功勋,最后却落了个家毁人亡、剥官削爵的下场,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 裴纪安的外族是长孙家,长安赫赫有名的望族。长孙家出过皇后,颇得文、高两位皇帝器重,母亲想要掀开那道珠帘,自立为帝,就只能灭了长孙家。裴纪安的父亲不识趣,帮长孙家说话,同样获罪。李朝歌已经尽力保全裴家人的性命了,要不然,落到那群酷吏手中,裴家哪能全身而退? 裴纪安眼睛通红,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这些年来,他每每想到外祖父、表兄以及裴家族人所经受的一切,就恨不得自我了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都怪他,招惹了这个女人,给家族、外祖带来无穷祸患。 裴纪安用力闭了闭眼,强行逼着自己,继续问:“楚月在进宫途中被人从夹道攻击,车毁人亡,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身孕。这也是你做的?” 先前李朝歌说话时目光湛然,语气坚定。她知道自己杀了人,也知道她不杀他们,李怀、母亲、长孙家就会杀她。政治斗争而已,谁输了谁认栽,有什么冤屈可喊?可是唯有这次,李朝歌沉默了。 裴楚月是裴纪安的妹妹,和李常乐交好,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李朝歌下令杀裴楚月时,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可那又如何,杀了就是杀了,李朝歌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口承认了:“没错,是我。”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裴纪安。裴纪安又痛又恨地盯着李朝歌:“为什么?李朝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若是恨我,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要伤害我的家人,欺辱我的家族?”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这场谈话实在不愉快极了,李朝歌转身,从铜镜中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说:“吉时到了,群臣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含元殿了。想来你也不想随我去参加典礼,那么,驸马,请回去吧。” 李朝歌背对着裴纪安,并不知道,裴纪安的眼睛中隐隐泛出红光,妖异癫狂,根本不似凡人。裴纪安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常乐呢?” 李朝歌整理衣袖的手顿住了。她垂眸片刻,慢慢放下袖子,勾唇笑了笑:“也是我。” 她杀了那么多人,唯独杀李常乐时,是痛快的。 裴纪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问出这句话时,甚至祈求李朝歌否定他,哪怕她说谎都没有关系。可是,她连骗他都不屑。 这个女人,如此狠毒绝情。 裴纪安脊背一下子散了,他后跌两步,崩溃问:“李朝歌,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一辈子无忧无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她根本不会妨碍到你,你为什么杀她?” 李朝歌听到这些话都气笑了。为什么杀李常乐?也亏裴纪安能说出这种话。 李朝歌忍了李常乐许久,但是她最终选择动手,一是因为政治因素,二来,就是李常乐真的冒犯到她的底线了。 今年七月,时局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有许多大臣获罪入狱,经李朝歌之手里发出去的罪状,更不知凡几。李朝歌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裴纪安了,裴家的事终究是她对不住裴纪安,所以,她想借着裴纪安生辰的机会,给裴纪安赔罪,顺便缓和夫妻的关系。 七月初六那天,李朝歌特意请了一天假,悄悄到裴府上,想给裴纪安庆贺生辰。从两年前开始,裴纪安就搬出公主府,和李朝歌两地分居。李朝歌无视裴家下人敌视的视线,亲手给裴纪安做了一桌生辰菜,然后欢欣雀跃地坐在房间等。她枯等了一夜,菜凉掉,加热,再凉掉,裴纪安也没有回来。 李朝歌心也跟着变凉了,她倒掉所有饭菜,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一宿未睡的眼睛,让人去查裴纪安的行踪。城门守卫禀报,裴郎君初六大清早出城,去敬亭山上清观给广宁公主李常乐庆生去了。 李常乐生辰七月初七,和裴纪安只差一天。李朝歌在裴府中枯等时,裴纪安正陪李常乐等待生辰到来。探子还报,子时过后,裴纪安第一个给李常乐祝福,公主十分感动,再加上两人都喝了酒,就滚到床上去了。 李朝歌彻底被激怒。裴纪安说听到“皇夫”的称谓感到恶心,殊不知李朝歌看到裴纪安的时候,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脏。她一看到裴纪安,就会想到他和李常乐在床榻滚的画面,几乎恶心得反胃。 之后李朝歌一手主导了赵王谋反案,李常乐被牵连其中。没几天,李常乐“畏罪自杀”,自缢在上清观中。 如今,裴纪安问她为什么。 李朝歌有许多愤怒、失望憋在心中,但是她开口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质问的话,只轻描淡写道:“我想杀,便杀了。” 我想杀,便杀了。 这句话彻底逼疯了裴纪安,裴纪安突然拔剑,飞身向李朝歌袭来。李朝歌只是不紧不慢侧身,用两指夹住裴纪安的剑。 李朝歌身体动都没动,唯有头顶的旒珠轻轻晃动。李朝歌手指微微用力,就把裴纪安连人带剑推开。裴纪安跌跌撞撞退到大殿上,李朝歌居高临下,包容又怜悯地看着他:“我已经突破至臻界,身剑合一,身体发肤刀枪不入,人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伤得了我。裴纪安,你杀不了我的。” 裴纪安伸手,擦去嘴边的血线。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长在凡间,但是不知为何学了一身高深功夫,能飞檐走壁、降妖驱鬼,就是因为她武力无所不克,才被女皇重用,镇妖司因此大行其道。这些年李朝歌得罪了许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雇凶杀她,可惜,无论多么出名的杀手,无一人生还。而且很快,卖凶之人就会被李朝歌疯狂报复。 镇妖司可止小儿夜啼,绝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朝歌。朝中众人提起李朝歌,谁不是气得牙痒,却又畏惧不已。 连裴纪安也不行。他用剑攻击李朝歌,李朝歌分毫无损,裴纪安却被她强大的真气震得内腑翻腾,经脉剧痛。 李朝歌经历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第不知道多少次阻止了驸马杀她,内心已经疲惫至极。明明今天,是她登基的大好日子。 因为刚才动了手,李朝歌的冕服又乱了。李朝歌转身去整理自己的玉佩,一边不在意地对裴纪安说:“你现在回去,我可以装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依然能安安稳稳做我的皇夫。你听话,裴家和长孙家剩下的人,才可以继续活着。” 裴纪安咽下口中的血沫,讽刺地笑了。他在她眼中到底是什么呢,一只没有尊严、没有主见的金丝雀吗?裴纪安知道朝中不乏有人想向李朝歌自荐枕席,李朝歌无论相貌还是权势,都是顶级。可是李朝歌一个眼风都不扫,久而久之,下面人也不敢了。世人皆羡慕裴纪安艳福不浅,可是裴纪安却恨不得李朝歌流连花丛,豢养面首。 此等艳福,他消受不起。 李朝歌毫不避讳地将后背暴露给裴纪安,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天下除了周老头,已经没有人可以伤到她了。可是她却忘了,天下不能,那天上呢? 裴纪安将手指抹在剑刃上,用力划过。鲜血汩汩流过潜渊剑,更妖异的是,这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竟然将血一滴不漏地吸收了。 潜渊剑饮饱了血,忽然红光大作。李朝歌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凌厉的杀气袭来,其境界远非凡人能为!李朝歌大惊,立刻回身,祭出全部功力抵挡。可惜,还是太晚了。 一剑穿心而过,冰冷的剑锋穿过华丽的冕服,穿过李朝歌温暖的身体。李朝歌伸手握住剑,不顾疼痛,执着地盯着裴纪安:“你就这么想杀了我?不惜以身祭剑?” 李朝歌掌管镇妖司这么多年,妖妖鬼鬼的事不知道见过多少,她怎么能认不出来,这是一柄凶剑。剑的主人似乎造了许多杀孽,剑身上的煞气已经足以割破半仙的护体屏障。这样的剑,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用的。 裴纪安竟然能驱动凶剑,更意外的是,他竟然不惜以血祭剑。凶剑一旦开了戒,不吸光驱使者的血,绝不肯罢休。 裴纪安为今天已经准备了许久,来之前,他考虑了每一种可能。可是等他真的做到这一步,真的将剑刺进李朝歌胸膛后,他心中却泛上一股巨大的荒芜。 他真的杀了她。他真的摆脱她了。 裴纪安眼睛盯着她,几乎无法眨眼。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失去了知觉,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明明应该趁机深入,可是他却良久无法用力:“对不起。来世,请你不要再爱我了。” 李朝歌看着裴纪安,突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她和他做了六年夫妻,最终,他却说请不要再爱他了。他们的婚姻给裴纪安带来许多痛苦,对李朝歌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李朝歌忽然毫无预兆地向裴纪安击去一掌。她心脉俱裂,已经活不成了,可是,没道理杀了她的人却能好好活着。李朝歌这一生没做过几件好事,唯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不亏待恩人,也从不放过仇人。 就算李朝歌喜欢他又怎么样,她死了,裴纪安也别想活着。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李朝歌要死了,她的一掌也不是裴纪安能消受的。这么近的距离,裴纪安根本没法躲。事实上,他也没躲。 裴纪安被一掌击中心肺,顿时内脏破碎,胸骨断裂。裴纪安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被打飞好几米,重重摔到地上。李朝歌也牵动了伤口,她捂着汩汩流血的剑柄,缓缓跌倒在地。 她这一生,幼年和家人走散,少年被周老头抛弃,好容易找到家人,却成了所有人都憎恶的存在。她杀了弟弟,杀了妹妹,杀了母亲,杀了丈夫的外祖父,杀了小姑,气病了婆婆,气死了祖婆婆。她登基为帝,却一无所有。 最后,她也被自己的丈夫杀死。 一切皆是李朝歌的选择,李朝歌不后悔。可是如果再来一遍,她不想再走这条路了。 尤其,她不要再喜欢裴纪安了。 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名绿绮,原本是顾家的奴婢,后来夫人顾裴氏孀居,携儿子回娘家居住,绿绮也跟着来到了裴府。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第76章 醒悟 混元仙丹可以固本培元、提升修为,是仙人冲击境界的不二法宝。这算不上什么要紧宝贝,但毕竟在天庭宝物册上记过名,贸然弄丢了也不算事。秦恪本打算派天兵下来寻找混元丹,后来萧陵和他说了辅助贪狼渡劫的事,秦恪便没有派下属,而是打算自己走一趟,去裴家的路上顺便将混元丹找回来。 牡丹仙子先前和杨华隐居在屏山,家里有木屋三座,屋前有一陇地,屋后有一塘水,除了夫妻二人外,还养着一条黑狗,一丛野花,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可惜,一切美好截止至天兵到来前。秦恪得知牡丹触犯天条,亲自下凡,将牡丹和杨华捉拿回天牢。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秦恪从捉拿到审判不过是十四天的事情,而人间已过了整整十四年。秦恪第一站去了屏山,昔日温馨的小院此刻早已衰败不堪,秦恪在牡丹的居所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培元丹的痕迹。 秦恪在屋前的花坪上站了一会,感受到细微的仙丹清气,以及些许妖气。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有她日日浇水照料,凡花很快生出灵智,变成了精怪。秦恪注意到院子里那条黑狗也不见了,多半,混元仙丹是被这些小妖精带走了。 低级妖怪是消化不了仙丹的,秦恪并不怕他们对仙丹做什么,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又要绕路,有些麻烦。 秦恪顺着仙丹气息,一路往大山深处走去。大山里的精怪猛兽对秦恪来说形同虚设,就算他修为只有十分之一,也不是区区凡物能挑衅的。 秦恪很快找到了混元仙丹。不过,除了那条狗,还有一个女子在。 巧了,正是熟人。 秦恪一会还要去裴家执行任务,他这次下凡就是为了帮助裴纪安渡劫,以及保护裴纪安不受李朝歌的魔爪荼毒。以他在人间的身份,日后少不了要和李朝歌打照面,若是在这里就被认出来,恐怕有些麻烦。 秦恪只好临时给自己捏了个面具,顺便挡住李朝歌的攻击。这个女子,杀气是真的重。 她杀妖秦恪倒没什么意见,但是,她那一剑下去,要是把混元仙丹砍坏了,仙界可就损失大了。 秦恪拦住李朝歌,先行把混元仙丹收走,然后就打算离开。秦恪向来不管闲事,李朝歌杀妖是她的事,秦恪收仙丹是天庭的事,等他把东西取走后,李朝歌爱怎么打怎么打。 没想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朝歌不杀妖了,反而一心一意跟在秦恪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秦恪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普通凡人,看她的身法,分明练过仙术。 秦恪心道难怪,看来前世贪狼被坑的那么惨,也不能完全怪贪狼无用。不过,她一个凡人,为什么学过仙家法术呢? 秦恪心中浮出些许猜测。为着这个缘故,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难得问了一句:“你为何跟着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朝歌从小就被周老头扔进深山老林里训练,此刻虽然吃力,但也并不是完全跟不上,她不依不饶,问,“永徽十八年,在屏山,你是不是出现过?” 秦恪换算了一下凡人的时间,永徽十八年,这一世的四年前,天庭的十四天前。那个时候他带着天兵天将缉拿牡丹仙子,如果李朝歌居住在屏山,凑巧看到他倒也有可能。 秦恪虽然性子冷,但是并不否认事实。他点头,道:“是我。” 李朝歌惊讶地睁大眼,果真是他! 永徽十八年,李朝歌十二岁,懵懵懂懂,没心没肺,浑然不知男女有什么区别。那天,她被周老头扔到山上砍柴,忽然感受到森林中寒气涌动,李朝歌跳到树梢,看到对面山头,一个衣带当风、冰姿玉骨的仙人站在云端,云层下,隐约有白甲执剑的人影上上下下。 那一眼给李朝歌的冲击太大了。云雾涌动,一切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山市蜃景。连李朝歌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到的景象是真的,还只是她的幻觉。 她看不清云端之人的长相,然而那种清华凛然、宝相庄严的气息,从此牢牢萦绕在李朝歌心头。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李朝歌猛然发觉,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不一样,她和周老头,也不一样。 她头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也是因为这一眼,李朝歌此后下意识地偏好长相带仙气的人,连她挑驸马都难以幸免。李朝歌一眼相中裴纪安,此后八年跟中了邪一样喜欢他,和十二岁时那惊鸿一眼,有很大关系。 李朝歌重生后,本来都打算放下执念了,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前世那个人。 李朝歌心中无限唏嘘,如果前世她也能再遇此人,她何至于对裴纪安念念不忘?可是李朝歌转念再想,前世十六岁时她根本没能力独闯黑森林,就算此人同样出现在这里,她也无缘得见。 想来这一切,皆是因果。 李朝歌想通后,也不再执着于前世了。因为这是前世惊鸿一现的白月光,李朝歌说话时,不知不觉变得很客气:“你那天消失得好快,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出现幻觉了。我果然并没有记错,那个死老头又骗我。” 秦恪不动声色,问:“你既然居住在屏山,现在为何在这里?” “哦,因为我们搬家了。”李朝歌想到十二岁的事,口气无意间变得柔软,“那天我兴致勃勃地回家,和周老头说我看到了仙人。周老头说我脑子坏了,出现了幻觉,不光不让我继续想,还连夜带着我搬家。” 周?秦恪面具下眉梢轻轻一动,他静静看了李朝歌一眼,泠然问:“你的抚养人,姓周?” 李朝歌就算见了前世的白月光心怀好感,也不至于警惕全无。她眼神慢慢锋利起来,打量了秦恪一眼,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出乎李朝歌意料的,对方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轻轻笑了声:“没什么。” 李朝歌不肯说,但是秦恪已经得到答案了。难怪,原来如此。 周长庚。怪不得这么多年天庭布下天罗地网都找不到他,原来他躲到凡间来了。其实秦恪应该早些想到的,周长庚是江湖人士飞升,说得好听些一身侠气,说不好听的那叫一身匪气。他不耐烦天规束缚,偷偷跑回人间,其实完全可以预料。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周长庚捡到了李朝歌,将其抚养成人,并且在多年后,狠狠坑了他的天界同僚一把。导致秦恪不得不下凡,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李朝歌记得周老头说过,他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躲在深山老林里。能追杀周老头的不会是普通人,而这个男子武力深不可测,他莫名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朝歌怀着警惕,问:“我们村子穷山恶水,黑森林也不是什么名胜之地。公子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还带着面具,不肯示人?” 秦恪轻轻碰了碰脸上的遮挡,说:“无他,避免麻烦而已。” “麻烦?”李朝歌依然怀疑地看着他,“有什么麻烦,值得劳烦公子来我们这等穷乡僻壤呢?” “一个女子引发的麻烦。” 李朝歌听到这里,轻嗤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我本以为公子仙人之姿,会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抱有这种想法。红颜祸水是女人的错,牝鸡司晨是女人的错,连麻烦,也是女人的错。” 秦恪记得在须弥镜中,李朝歌穿着帝王冕服死于宫殿。秦恪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何要夺位,但是让李朝歌和裴纪安重生是他和萧陵决定的,既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秦恪就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秦恪怀着长辈的善意,对李朝歌说:“自古高位能者居之,衡量一个领导者好坏的,绝非男女,而是能力。若有能力,史书自然会给予她公道;若无能力,仅为了自己的私欲滥杀无辜,只会被天下抛弃。” 李朝歌沉默了。她不知道秦恪为什么说这些话,可是无疑,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李朝歌前世杀了很多人,最开始是为了正义,后来为了自保,等到最后,她已经停不下来,只能以杀止杀。她杀了很多反对她的臣子,可是对于东都脍炙人口的童谣,偷偷指点她不忠不孝的百姓,她一个都没杀过。 她其实一直很后悔。她承认,她是有私心,是想要登上那无上高位,可是,她也想做一个好皇帝。 但是她没有做到。杀李怀和李常乐的时候,李朝歌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做错了。如果让李怀当皇帝,是不是确实比她更好? 两人静默地走在丛林中,背后黑森林传来沙沙的风声。李朝歌过了一会,轻声问:“怎么样才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好女儿呢?” 秦恪冷冰冰地提醒她:“慎言。在凡间,说这些话罪该斩首。” 李朝歌正沉浸在情绪中,听到他这些话,情绪顿时被打断,心中颇觉无语。她不知道这个男子面貌如何,但是看他的身形和手指,无疑漂亮极了。好好的一个人,说话为何如此无趣? 李朝歌以为自己已经够无趣了,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比她还不会聊天的人。 李朝歌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想探寻如何在做好一个女儿、妻子的情况下,还能成为一个好官……算了,好妻子和好官是矛盾的,只要平步青云,仕途亨通,要婚姻做什么?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喜欢上一个男子,还和他结成了夫妻。害人害己,最后果真不得好死。” 秦恪再一次纠正她:“你仕途失败是因为错估了自己能力,和丈夫有什么关系?” 李朝歌不在乎秦恪批评她,但是他替裴纪安说话,那就不行。李朝歌冷笑一声,挑眉道:“没关系那又如何?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之前他刺我一剑,我回他一掌,算是扯平;但是他和别的女人搞上床,故意恶心我的事,我还没和他算账呢。我哪里对不起他,他凭什么如此对我?” 秦恪不由回想之前从萧陵那里看到的画面,李朝歌似乎杀了裴纪安的外祖父、舅舅、妹妹、外甥、心上人,还间接害死了对方的堂弟、表哥、祖母,裴纪安恨她,大概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一码归一码,裴纪安可以报复李朝歌,但是不能在未和离时和别的女人苟合,秦恪抱着刺探敌情的心态,问:“那之后你准备如何?” “一刀两断,从此便是政敌。”李朝歌冷冷道,“他爱找谁找谁,反正我今生不准备成婚,我和他,彻底结束了。” 秦恪无疑松了口气,她愿意放手,这再好不过。只要李朝歌不再执意强抢裴纪安,这个死局就解开一半,秦恪也能早些完成任务,重返天界。天庭还有许多案宗等着他,秦恪并不想在人间耽误太久。 秦恪长袖在风中浮动,他墨发如瀑,长袖猎猎,宛如仙人即将迎风而起。他微微侧脸,对李朝歌说:“百年之后红颜皆是枯骨,情爱不过虚妄。你能早日放下执着,于己于人都好。” 李朝歌再一次挑眉,此人的声音明明很年轻,为何口气如此淡漠?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倒像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人一样。 李朝歌笑着,故意试探问:“你为何说百年之后皆是枯骨?莫非,你活过一百岁?” 秦恪没有再回答,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没必要再陪李朝歌过家家了。他的身周卷起清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四散飞舞,面具在黑发中若隐若现。李朝歌意识到他又要消失了,心中一紧,慌忙道:“你到底是何人?你真的是仙人吗?” 李朝歌没有等到答案,平地突然一阵大风卷过,吹得人站立不稳。李朝歌不由后退两步,捂住眼睛,等她再放下手,面前已经没人了。 森林依然幽深沉默,黑不见底,面前的地面整整洁洁,哪有丝毫大风的痕迹。 他走了。 李朝歌的肩膀无力地松下来,和十二岁那次一样,他又消失了。两次生死,十四年时光,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尤其是他意识到,她也重生了的时候。 前世李朝歌在永徽二十四年回到长安,她回宫时,高帝已经逝世了。先帝驾崩后,只要后一位皇帝和先帝感情尚可,为人也比较讲颜面,当年一般都会延续前任帝王的年号,直到第二年再改称新元。所以,李怀继位后,继续沿用了高帝李泽的年号。 只可惜,李怀根本没有顺利登基,就被禁锢了。东都政局剧烈动荡,最后,由太后武氏代理朝政,一年后,李怀被废,武照登基。 李朝歌的崛起,和武后掌权密不可分。武后急需有人帮助她铲除政敌,就在这个时候,李朝歌出现了。 前世在永徽二十二年时,李朝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公主,更不可能从剑南跑到渑池,恰到好处地帮高帝挡下致命一击。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预知了后面的事情,提前来到洛阳了。 裴纪安心里一时乱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朝歌。他以为两人已经两清,他可以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可是为什么,他带着记忆,李朝歌也带着记忆? 这样的他们,究竟是重生了,还是依然活在前世? 裴纪安恍惚,忽然被四周的声音惊醒。李朝歌将黑熊引走,皇帝身边终于腾出空地,一众侍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纷纷保护着皇帝撤离。 裴纪安强行停止脑中乱麻一般的思绪,快步上前,保护皇帝撤退。 皇帝被人簇拥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问:“这位姑娘是……” 侍从们一起摇头,不光皇帝好奇,他们也很好奇。在今日之前,如果有人和他们说人可以徒手搏熊,他们必然是要笑掉大牙的。然而现在,这一切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们眼前。 非但可以只身和熊搏斗,甚至可以将熊推走。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一个少女身上。 白千鹤蹲在树上,陷入对自己人生的怀疑。在此前二十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英俊潇洒,天赋尚可。他从小就是同龄人中进步最快的一个,他拳脚武功不错,轻功尤佳,所以,白千鹤一直很相信自己。但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李朝歌看着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结果竟然能接住一头熊的攻击,并且硬生生将熊推走。这真的是一个人能实现的事情吗? 白千鹤回想从剑南到东都这一路,顿时感谢李朝歌不杀之恩。 李朝歌和黑熊缠斗,她余光留意到皇帝已经走远了,也就是说,她可以放开手脚攻击了。李朝歌顿时松了口气,动手不再瞻前顾后。不过,熊毕竟是丛林中没有天敌的存在,皮糙肉厚,力气极大,要命的是体重极其惊人。这只黑熊精生了神志,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打起来就格外难缠。 李朝歌一个人没法完全牵制黑熊,她需要帮手。秉着苦力不用白不用的原则,李朝歌没有客气,直接冲着白千鹤的藏身之处喊道:“别躲了,你下来帮我,我就不再抓你去大理寺。” 白千鹤确实没打算袖手旁观……不过,他听到李朝歌的交换条件,面容扭曲了片刻。 这个女子,连请人帮忙的理由都如此不落俗套。 白千鹤瞅准时机跳下树,借着冲力踹到黑熊脑袋上,一个翻身跃到空中,问:“你要我做什么?” “缠住它。” 这个要求对白千鹤来说不成问题,他虽然学过拳脚功夫,但毕竟轻功才是专长。单打独斗白千鹤不行,但是牵制住黑熊,溜着它放风筝,白千鹤还是敢应承的。 白千鹤施展轻功,在树林里神出鬼没,时不时踹黑熊一脚。黑熊精被他骚扰的不胜其烦,没一会就暴躁得直咆哮。 李朝歌趁机将真气凝结在剑上,对准黑熊精脑袋而去。熊本来就皮糙肉厚,这只黑熊又是强化体力挂的,攻击它的身体、慢慢寻找命门太麻烦了,不如直接爆头。 只要把头打爆,无论什么妖物都该死了,简单又省事。 李朝歌趁着黑熊的视线被白千鹤吸引走,飞身而起,重重一剑击打在黑熊精头上。李朝歌的剑上灌注了真气,但依然没有刺穿黑熊精的皮毛,不过黑熊精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也不好受。 黑熊精出奇暴怒,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用力挥来一掌。李朝歌没有硬接,她在极近的距离跳起身,一脚踩在黑熊精的前掌上,在黑熊精抓紧之前,顺着黑熊精挥掌的力道飞了出去。 黑熊力气极大,这一下将李朝歌送出很远,正好躲过黑熊的攻击。黑熊精发现自己被这个人利用了,又怒又气,嘶吼着追在李朝歌身后。可惜黑熊精身体庞大,怎么比得过李朝歌轻巧。她从容地在树上借力翻身,施施然从树梢上落下来。 降落时,她无意抬眼,正好看到对面一个人骑在马上,静静注视着她。 他身骑白马,一身白衣,握着缰绳,轻松又笔直地坐于鞍上。中间有枯叶飘落,两人视线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明明不远处就是激烈的战场,可是对他来说,从容的仿佛在自家花园闲庭信步。 李朝歌瞳孔剧烈收缩,连双脚踩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带给她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她十二岁时在屏山看到的那位仙人,以及前几天出现在黑森林的蒙面人,难道是他? 李朝歌太过震惊,一时都忘了她还在战斗。这时候地面上的石子轻微地颤动起来,白千鹤在后面崩溃大喊:“妹妹,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这里撑不住了!” 第77章 国宝 白千鹤明明危在旦夕,但是此刻,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看热闹的眼睛:“怎么了,到底是谁来了?” 李朝歌正在逮白千鹤,听到后面的声音,她动作一顿,白千鹤也从她手下溜走了。 李朝歌耳聪目明,自然完整听到了官兵的话。即便没听到,靠那些人的衣服,李朝歌也能猜出来是谁。 这些人是金吾卫。天底下能让天子近卫开道的,还会有谁?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她没有再管白千鹤,慢慢转身,看向前方。 城墙内传来民众的欢呼声,其间夹杂着“圣人万岁”“天后千秋”等话。欢呼声像波浪一样往外传递,很快,城外的人也纷纷跪下,四面八方充斥着狂热的呼喊声。 李朝歌没有跪,她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到熟悉的仪仗一样一样走过,一座华丽的车架慢慢从城门驶来。这辆车极大,顶端盘旋着五爪金龙,四面垂着金灿灿的珠纱,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并肩坐在车中。 李朝歌心脏突然剧烈地揪起来,她一动不动盯着纱幔后的人影,一瞬间拥堵的人潮、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全部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马车里的那两人。 被她亲手杀死的母亲,以及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白千鹤本打算趁乱溜走,他一边悄悄往外摸,另一边防备着李朝歌。然而这次,他走了好几步,李朝歌竟毫无动静。 白千鹤心里觉得奇怪,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李朝歌定定看着前方,许久动都不动一下,像傻了一样。 白千鹤那该死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他明知道自己该趁机跑,可是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又折了回来。白千鹤停到李朝歌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会,伸手在李朝歌眼前摇晃:“妹妹,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白千鹤是真的好奇。若说李朝歌看到皇帝皇后激动,她却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欢呼,若说她不关心皇室,那为何一动不动地盯了那么久? 白千鹤目露探究,李朝歌回神,没在意白千鹤的试探,说:“没什么,我想看便看了。” 这话白千鹤可不信,他正要说什么,四周又传来喧闹声。白千鹤抬头,见城门口驶出一辆精巧的青凤衔珠鸾车,四周拱卫着世家子弟和随从侍卫,一派众星拱月之势。路人中有人欢呼“公主来了”,车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笑着回头,隔着帘子对百姓挥手。 此时皇室和百姓并没有隔离,每逢年节,帝后都会亲临城楼,与民同乐。李常乐从小习惯了这种场合,这次她照例和民众互动,一闪而过间,李常乐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长相,但是李常乐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们。 李常乐莫名打了个寒战。这个女子是谁?为何这么大的胆子,见到皇室不跪,还敢直视公主銮驾? 李常乐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心悸,心跳突然变得极快。外面的人见她动作不对,靠近了问:“公主,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常乐猛地回神。她意识到自己坐在銮驾里,前面不远处是父母,两个兄长和众多表哥骑着马拱卫在她周围。她是安全的。 李常乐慢慢放下心,她想,可能是昨夜太激动了,没睡好,刚才被魇住了吧。李常乐没放在心上,她对裴纪安笑了笑,娇声说:“没事。裴阿兄,谢谢你。” 裴纪安听到李常乐说没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裴纪安本以为过一会就好了,可是随着出城,他的情况愈演愈烈,连刻意忽略都不行了。 裴纪安暗暗纳罕,他护送在李常乐车架左侧,并没有看到另一边人群的景象。裴纪安在心中过了一遍一会要做的事情,确定再无疏漏,才终于放下心。 兴许,是他太紧张了,请求赐婚的条件都已备好,李常乐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很快,李常乐就会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了。 他的人生即将走回正轨。这才是真正属于裴家大郎君的,光明坦荡的一生。 御驾后跟着公主车架,再之后是宗室贵族,公侯伯爵,世家大臣。队伍浩浩荡荡走了许久,才终于结束。车队走远后,人群慢慢散开,白千鹤也不着急跑了,他杵在四散的人流中,啧啧感叹:“真好。”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一眼,问:“好什么?” “自然是当王孙贵族真好。”白千鹤真情实意地叹道,“一辈子吃穿不愁,美人在怀,万人敬仰,多舒服的日子!可惜我没投个好胎,没资格尚公主了。以我看人的眼力,那位公主绝对是位美人。不知道公主还收不收面首,我虽然不想当驸马,但是做对露水夫妻,也还不错。” 天下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浪子的终极归宿,便是小白脸。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瞧瞧你这点出息。不过一个公主而已,有什么可追捧的?” “哎呦!”白千鹤夸张地叫了一声,挤眉弄眼道,“妹妹,你可不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虽然也漂亮,但毕竟不能和公主比。人家可是皇帝的女儿。” 李朝歌依然不以为意,皇帝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被人宠爱,何如赐人宠爱。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当皇帝。 白千鹤就算见多识广,但是能亲眼看到御驾出行,多少是桩奇事。他不住长吁短叹,遗憾自己没机会傍公主。他正说得过瘾,一回头,见李朝歌翻身上马,似乎要赶路的样子。 白千鹤愣了一下,浑然忘了不久之前李朝歌还要扭送他见官,脱口而出道:“妹妹,你要去哪儿?” “去当公主。” 白千鹤眨了好久的眼睛,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嗯?” · 渑池西五里,红叶岭,白千鹤躲在石头后,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试着探出半只眼睛,瞧见远处人影攒动,彩旌重重,马蹄扬起的尘土都能隐天蔽日。众多衣冠华丽的侍从围绕在周围,最外面还跟着带刀侍卫。 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看出来这是某世家豪门游猎,万万惹不得。白千鹤是习武之人,目力要更好些,他甚至看见了旌旗上的“唐”字。 白千鹤赶紧收回脑袋,大口呼吸,心想他这一天天简直刺激极了。白千鹤回头,见李朝歌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憋什么大招的样子。白千鹤忍无可忍,悄悄问:“妹妹,这是行宫,皇帝皇后住的地方,偷溜进来是要杀头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正在人群中寻找皇帝,听到白千鹤的话,她回头,淡淡瞥了白千鹤一眼:“你屡次闯入皇家禁苑,偷窃国宝,竟然还怕杀头?” “你也说了我那是偷。我最多趁着夜深人静顺点钱花,哪像你,简直是明闯。妹妹,我们丑话说在前面,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和皇帝有私仇,你自己了结,我可不会帮你。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再高的功夫,也不能招惹官府。” 李朝歌轻轻应了一声,低不可闻说:“我知道。” 白千鹤担心李朝歌想行刺,事实上,她追到禁苑确实有目的,却不是为了寻仇。 白千鹤提心吊胆了一路,不过现在看李朝歌的脸色,似乎并不是刺杀。白千鹤慢慢放下心,问:“妹妹,既然不是私人恩怨,那你追过来做什么?这里是皇帝围猎的行宫,平民百姓进不得,万一被人发现,会被治犯上作乱、预谋行刺之罪。这群官府的人最不讲道理,到时候说也说不清楚,证明也证明不了,一旦跑了就是畏罪潜逃,以后一辈子都是麻烦。妹妹你年纪轻轻,可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搭进去自己一辈子。” “只有你才和别人打赌,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当炫耀的资本。”李朝歌冷冰冰扫了白千鹤一眼,她注意到前方的人马开始行动了,一个穿着红衣的人一马当先,后面一众扈从浩浩荡荡跟上。李朝歌意识到最前面的人就是皇帝,她立刻站起身,握着剑跟上。 白千鹤追上去,颠颠问:“不是寻仇,也不是打赌,那你到底来做什么?” 白千鹤实在是好奇极了。都说好奇心害死猫,白千鹤就是一个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人。李朝歌不理他,白千鹤不气馁,仗着自己轻功好,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朝歌。白千鹤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了许久,李朝歌甩也甩不掉,又怕一会被白千鹤添乱,只好说道:“圣人和天后向天下悬赏长女的下落,我是来认亲的。” 白千鹤预想过很多可能,万万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个答案。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嘴都合不拢了:“认亲?你说你是皇帝和皇后走失的长女?” 白千鹤太过震惊,脚下的步子慢了片刻,瞬息的功夫李朝歌就飞远了。她的身法轻巧敏捷,像阵风般从树梢掠过,踏风无痕,唯有树枝尾端轻轻晃动。 “没错。” 白千鹤眨巴眨巴眼睛,脚下用力,追上李朝歌,委婉道:“妹妹,你冷静一点。我能理解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喜欢被人追捧,尤其喜欢幻想自己是公主。但是,冒充公主要杀头的。” 李朝歌淡淡扫了白千鹤一眼,突然加速,顷刻间消失在丛林里:“谁说我冒充了?” 眼前寒风飒飒,树影重重,细碎的光斑洒在地面上,随着风轻轻晃动。一群鸟像张大网般朝他们这个方向飞来,白千鹤江湖经验丰富,很快猜到这么多飞鸟被惊动,想来是皇帝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白千鹤没有再执着刚才的话题,立时找了棵树,藏到隐蔽处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林子里就传来说话的声音。皇帝说是出来打猎,其实是侍卫、臣子们将猎物围到圈子里,慢慢赶到皇帝面前,好让陛下玩尽兴。隔着树影,李朝歌看到一个穿着赭红圆领袍的男子坐在马上,拉弓搭箭,对着朝他撞来的猎物放箭。 皇帝在射箭,位置不断改变,再加上周围扈从良多,皇帝的脸时而露出,时而被遮挡。李朝歌躲在树上,视线时断时续,颇有些恼火地皱眉。 林子里视野太受限了,她都看不清皇帝长什么样子。这便是皇帝高宗,她前世未曾谋面的父亲吗? 李朝歌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高帝李泽七月驾崩,而她十一月才抵达京城,甚至没赶得上送高帝出殡。李朝歌对六岁前的记忆很稀薄了,她记不清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模样,但是隐约印象,父亲李泽是个很温柔的人。 史书说他仁善,或者说仁懦。也唯有这样的性格,才能让自己的皇后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李朝歌听人说过许多高帝的事迹,却一生无缘得见,这也算是她前世毕生遗憾之一。 所以这一世重生后,李朝歌没有去找天后表明身份,而是选择从皇帝下手。别看天后是女人,皇帝是男人,实际上,天后可比皇帝难打交道多了。 李朝歌前世掌管镇妖司时,曾听人说过,渑池有一只妖怪,黑熊成精,凶猛暴虐,力大无穷。永徽二十二年时,黑熊精不知怎么窜到了紫桂宫,惊扰了高帝陛下,害陛下回去后大病一场。朝廷为此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耗时两年,才终于将那只黑熊精打死。 全天下妖魔鬼怪的资料都在镇妖司存放,因为涉及高帝,李朝歌还特意找来当年的卷宗查看。她很确定,当年高帝受袭,就发生在今时今日。 皇帝李泽还在无知无觉地放箭,他接连射中两只猎物,兴致正高。李朝歌躲在树上,也在悄悄警惕着。 她目光从黑压压的树干中扫过,忽然视线一凝,看到一个黑影。这只黑熊成精已有许多年了,虽然还不能化为人形、口吐人言,但已经有了基础灵智。它知道皇帝浑身紫气缭绕,吃了皇帝对它的修行大有裨益,但是它也知道皇帝身边环绕着众多守卫,不能强攻,须得智取。 黑熊精伪装成普通猎物,骗过最外圈的守卫,静悄悄地靠近皇帝所在位置。它瞅到一个空档,猛然化出原型,呼啸着朝皇帝扑去。 皇帝正在射箭,忽然听到后面有咚咚的脚步声,都将地面震得微微颤动。皇帝下意识回头,毫无防备地,看到一簇巨大的黑影朝他扑来。 皇帝一瞬间反应不及。对面的侍卫看到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黑熊,直奔皇帝而去,大吃一惊。他们指着黑熊,慌忙道:“快拦住那只熊!护驾,保护圣上!” 周围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众人吵吵嚷嚷,林子中间有猎物横冲直撞,侍卫冲不过来,只能恐慌又徒劳地扯直了嗓子,高吼道:“护驾!快护驾!圣上小心……” 黑熊眼睛紧紧盯着皇帝,巨大的熊掌落在地上,地上的石子都被震得上下跳动。几个侍卫试图阻挡它,可是兵卒在它手里像没重量玩具一样,一巴掌就被拍到树上。黑熊鼻子里呼呼喘出白气,它忽然嘶吼一声,张大嘴朝皇帝扑来。 熊吼声震耳欲聋,周围的树都被它的声音震得簌簌落叶。御前侍卫耳边一阵嗡鸣,一瞬间都失去了听觉。可是侍卫已经没心思管这个了,他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黑熊张开血盆大嘴,像座山一样将皇帝笼罩。 一切仿佛变成慢镜头,御前侍卫眼睁睁看着黑熊纵扑,后爪扬起一阵尘土,熊掌上的尖甲闪着寒光,一点点逼近皇帝。就在黑熊尖锐的指尖即将接触到皇帝的时候,前方突然掠过一个人影,一柄长剑架住了黑熊的指甲,两物相接,发出一道刺耳的金属声。 一个女子停在皇帝面前,背影纤细,身量尚稚,却接住了巨大的山一样的黑熊。 九重天正北方,玉虚宫坐落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清净肃穆。当值的小仙看见玉虚宫,远远就改道,不敢靠近分毫。 玉虚宫内,一位红衣女仙跪在地上,神态颇为狼狈。女仙旁边,还跪着另一个男子。他看起来是个凡人,跪在玉虚宫明可鉴人的玉砖上,脸色苍白,气息奄奄,时不时被冻得打激灵。 九重天上本就寒冷,而玉虚宫还在九重天最高处,越发高处不胜寒。 红衣女仙看到男子,目露哀戚之色:“杨郎。” 男子在这种时候,依然试图安慰心爱的妻子:“牡丹,不要怕。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牡丹眼中沁出眼泪,她正要说什么,玉虚宫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威压,一股无形的寒气横扫而过,九重天的云雾顿时如浪潮般,层层翻涌。 冰冷明亮的寒光从高台上传来,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牡丹得调动全部修为,才能抵住高台上那股极清极烈的冰寒之意。 牡丹能勉力支持,杨华就不行了。他的眉毛、发梢立刻结上冰霜,嘴唇变得青紫。牡丹唤了一声,心沉沉地落下去。 不愧是掌管天庭刑狱的众仙之长,神上神北宸天尊。仅是感受到他的仙力,牡丹就难以支撑,若是真动起手来,她岂不是连北宸天尊一招都撑不过去? 别说她,放眼整个天庭,能和北宸天尊过手的屈指可数。其中能打赢的,恐怕没有。 牡丹想到一会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愈发凝重。都不等牡丹想好要怎么办,一道清玄缥缈的声音从高高的敕仙台上传来:“牡丹仙子,你私下凡间,违背天条与凡人结为夫妻,你可知错?” 牡丹无力地垂下脖颈,艰涩道:“小仙知错。” “私通凡人,乃大罪,你可有冤屈?” “无冤。”牡丹仙子盯着地砖上的倒影,低低应道。她知道,北宸天尊最是铁面无情,她被北宸天尊亲自审判,想来今日无法善终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牡丹用力地看向杨华,眼中含着泪,哽咽道:“可是,我不后悔。九重天上的日子年复一年,没有任何波动,哪如像凡人一样,痛痛快快地爱一场,便是失去仙力也值得。我自知触犯天条,无可辩解,甘愿领罚。但是与杨郎结为夫妻,我永不后悔。” “好。”高台上的男子轻轻点头,道,“神志清醒,非受人挑唆引诱,且毫无悔改之意,按天规,当罪加一等。” 牡丹每听一项,脸色就白一分,最后已经毫无血色。她想要上前求情,可是她的双手被束缚在后,稍微一动就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砖上。牡丹不顾胳膊被摔痛,抬头,恳求地看着上方男子:“北宸天尊,小仙自知罪无可恕,不敢求天尊饶恕,只求天尊看在小仙为天庭效劳千年,没有一次耽误花期的份上,饶杨郎一命!” 杨华虽然不懂天规是什么,可是看牡丹的神情,哪里不知道罪加一等的后果很严重。他被绳子束缚着不得自由,但还艰难地爬到前面,求情道:“牡丹是无辜的,都怪我,偷拿了牡丹的衣服,让她没法回天庭。是我诱骗牡丹留在人间做我的妻子,天尊如果要罚,罚我好了,不要责怪牡丹!” 北宸天尊秦恪平静地看着下方的人。几千年来,这些话他听了不知多少次。天庭对动凡心的惩罚越来越重,而明知故犯的人,还是前赴后继。这已经是他处罚的第五个偷偷和凡人结为夫妻的仙子了,前几个尚可以说懵懂无知,少不知事,而牡丹仙子千年来掌管百花从未出错,她也犯下这等错误,实在让秦恪难以理解。:,,. 第78章 乐坊 裴大夫人便这样不紧不慢。广宁公主就在那里,朝中又没有人敢和他们家抢,着急什么呢?裴大夫人毕竟上了年龄,坐了一上午马车后腰酸背痛,她正打算休息一会,听侍女禀报大郎君来了。 裴大夫人坐起来,见儿子走进来,颇为惊奇:“大郎,你怎么来了?” 裴纪安给母亲行礼,问:“母亲,今日不是说好了进宫,请圣人赐婚吗?” 裴大夫人应了一声,说:“不急。圣人和天后要在紫桂宫住好几天呢,我们明日去说也来得及。” “不能明日。”裴纪安是真的吓怕了,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这一世,他不敢相信任何“改日”、“稍缓”、“约定”等说辞,没有一锤定音之前,一切皆有变化。所以,裴纪安对此很执着,说道:“母亲,今晚圣人和天后要开晚宴,所有人都要出席,今日宣布赐婚刚刚好。婚姻大事事关紧要,当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了。” 裴大夫人其实觉得儿子夸大其词,只是赐婚而已,又不是官场上的调度,就算推迟几天又能有什么变故呢?奈何儿子执意,裴大夫人也没办法,说道:“好,阿娘换身衣服,这就陪你进宫。” 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走入千秋殿,千秋殿是帝后寝宫,此时人来人往,正十分热闹。两边的宫女见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纷纷叉手行礼:“见过裴大夫人,裴大郎君。” 裴大夫人司空见惯,她微微点头,问:“圣人天后在里面吗?” “圣人去围场狩猎了。只有天后在殿中。” 裴大夫人没当回事,感叹道:“圣人真是好精神。赶了一上午路,我还以为圣人要休憩一会呢。” “圣人难得兴致高,一到行宫就带着近侍出去了。天后就在殿中,裴夫人和大郎君请随奴婢来。” 裴纪安听到宫女的话,很是怔了一下。皇帝居然出去了?他本以为皇帝在,才特意前来请婚的。 经历过前世后,裴纪安对天后的感情非常复杂。最开始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氏为后的时候,裴家虽然不喜武氏门第低,但也没有发表不满。后来武氏在皇后位置上坐得风生水起,不光和陛下育有两子一女,同时还帮助陛下处理朝事,前朝后宫全部打点得妥妥当当。裴家虽然觉得武氏太积极参政,非圣贤良妇所为,但是看着几个公主皇子的面子上,裴家依然对天后和和气气的。 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柔贤惠、聪明能干的皇后,居然会在丈夫死后,推开儿子,自己称帝。武后称帝自然经历了重重阻力,她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几乎把李氏皇族杀光,门阀世家被抄家流放的更是不知凡几。裴家的败落虽然是李朝歌一手导致,可是真正在后面授意的,是天后武照。 裴纪安重生之后,实在很不想面对这位皇后。奈何他们已经走到这里,扭头离去就是不给天后脸面,以天后记仇的秉性,日后少不了被清算。裴纪安只能硬着头皮,随母亲进殿。 千秋殿内,李常乐正依偎在天后身边撒娇。听见宫人禀报,李常乐自然而然地坐起来,对着来人甜甜喊道:“裴阿兄。” 裴纪安看到李常乐,眉眼也变得柔和:“广宁公主。” 裴大夫人和裴纪安依次给天后行礼,天后没有摆架子,很快就让他们起来,吩咐宫女赐座。 李常乐早就坐不住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还没有坐好,她就急忙说道:“裴阿兄,阿月怎么没随你们一起进来?阿父去打猎了,我也想去,你陪我去围场好不好?” “广宁。”天后微微沉了脸,轻呵道,“今日赶了一天路,别人还要休息呢。你不要捣乱。” 李常乐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一直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李善、李怀两个兄长都有些畏惧强势的母亲,李常乐却一点都不怕。 “阿娘!”李常乐噘着嘴顶撞道,“我又没有胡闹。裴阿兄文武双全,精通骑射,才不会累呢。” 裴大夫人见状,连忙说道:“承蒙公主看得上,大郎不甚荣幸。不过今日,妾身与大郎有一些事要跟天后说,恐怕没法陪公主玩乐了。” “哦?”天后微微坐正,她目光扫过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格外郑重板正的裴纪安,再看看天真娇俏的女儿,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天后不由含笑,对小女儿说:“阿乐,一会还有宴会,你回你自己殿里准备吧。” 李常乐拧眉,非常不情愿:“为什么?裴夫人要和阿娘说什么,为什么裴阿兄听得,我就听不得?” 天后无奈,呵斥道:“阿乐!” 裴大夫人朗声大笑,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常乐一眼,说:“公主长大了,已经变成大姑娘了。这些话,自然不方便让公主听了。” 李常乐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脸颊一下子爆红。李常乐匆匆站起来,面红耳赤道:“阿娘,我回去试衣服了,等晚上我再来。” 李常乐急忙提着裙子跑开,外面宫女一迭声唤“公主小心”。天后看到李常乐冒冒失失的动作,叹道:“都多大了,还和个小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 裴大夫人一会要求婚,此时自然给李常乐说好话:“公主天真无邪,正是真性情呢。公主容貌倾城,才学深厚,最难得的是心地极其纯孝。若能娶到公主为妇,当真是家门之福。” 天后已经从裴大夫人的话音中听出门道了,她笑而不语,道:“你们太捧着她了。她这种性子也亏得父母双全,上面有两个兄长帮衬。要不然,不知道得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 裴大夫人笑着应和:“公主纯善,全是陛下和天后保护的好。公主和普通女子不同,便是一辈子天真无邪也无妨。有陛下和太子在,谁敢欺负公主?” 裴大夫人这话既夸了李常乐,又捧了天后,天后和周围的宫女一起笑。女眷们一派和乐融融,而裴纪安却垂下眼睫,眸中半明半暗。 如果没有李朝歌,李常乐确实可以一辈子做一个快快乐乐、天真善良的小公主,眼睛里只有华服美食,歌舞太平,终生不知世事疾苦。然而,李朝歌出现了。 裴纪安记得前世,他无奈娶了李朝歌,李常乐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之后裴纪安每次见她,李常乐都闷闷不乐。曾经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被丢到保护圈外,被迫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后来,她为了避免嫁给不喜欢的人,干脆代发修行,出家当了道士。 就算这样,她还是被李朝歌杀死了。李朝歌睚眦必报,连方外之地都不放过。 裴纪安不想再看到李常乐变成前世那样,这一次,他要早早地,从她的父母兄长手里,接过保护她的重任。 裴大夫人和天后寒暄一会,慢慢进入正题:“公主今年十四,虽然还小,但是也该考虑婚配的事情了。裴家久蒙陛下恩德,大郎、楚月也和公主相交甚好。妾身斗胆再和天后讨个恩典,望天后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我家大郎。若是妾身能得到公主当儿媳,必视若己出,待公主如亲生女儿。” 天后和皇帝也很中意裴纪安,放眼长安、洛阳,世家子弟众多,但是像裴纪安这样文武兼修、品行优良,还洁身自好的,唯有这一位。裴家家风清正,双方知根知底,让李常乐嫁过去,天后也不必担心女儿被婆家苛待。 天后心里已经允了,但是女方许嫁,总要拿捏再三,所以天后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说:“等陛下回来后,请陛下拿主意吧。” 裴大夫人听到天后的话音就知道这件事已经稳了。洛阳城里谁不知道,圣人对天后言听计从,连两个人一起上朝都能允许。天后答应了,就相当于圣人答应了。 裴大夫人是社交圈的老手,非常懂分寸之道。她再三表明自家求娶之诚心,接下来没有逼问,慢慢和天后说起家常话:“圣人今日好兴致,才刚到行宫,就去围猎了。” “是啊。”天后回道,“我让他休息一会,他却说自己身体好得很,无需歇息。他带着人去红叶岭后山打猎了,还说要将猎物带回来,做今日晚宴的主菜。都多大人了,还风一阵雨一阵,和孩子一样。” 天后和皇帝感情很好,从话语中就能听出来。裴纪安正恍神,听到“红叶岭后山”这几个字,他突然浑身一震,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天后之所以能称帝,和高帝体弱、太子李善早逝有很大关系。高帝李泽从小身体就不太康健,但是多年来好生保养,并没有严重到不能处理朝政的地步。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是从一次围猎意外开始的。 皇帝在红叶岭遇到黑熊袭击,受到了很大惊吓。虽然最后人没事,但是皇帝回来后,病了许久,从此身体越发糟糕。皇帝在病榻中不能理政,朝廷大事全权由皇后武氏代劳,渐渐的,朝廷权柄就转移到武氏手中,以致于连太子宗室都无法动摇。 裴纪安想到这里悚然一惊,高帝遇袭发生在哪一次围猎?他记得是李朝歌回来之前,似乎,就是永徽二十二年。 裴纪安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天后和裴大夫人听到动静,都诧异地看向他。 裴纪安心急如焚,但是在天后面前不敢流露出丝毫不对,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天后恕罪,臣突然想起有一件事还没办妥,须得先行一步。臣告退。” 裴大夫人以为是裴纪安给李常乐准备的惊喜没安排好,看天后的表情,她也是这样猜测的。裴纪安对自己女儿上心,天后自然乐见其成,她笑了笑,说:“知道你们年轻人闲不住。本宫也不拘着你们,快去吧。” “谢天后。”裴纪安一边说着,一边快步离开千秋殿。等走出千秋殿的视野范围后,裴纪安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跑起来。 他必须要阻止武氏登基,那么太子李善、高帝李泽就不能出事。就算高帝最终还是去世,也必须将皇位传到太子手里。 天下不能再落入武氏之手。武氏若上位,李朝歌昌盛,亦将无可避免。 裴纪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裴家,他没有搭理周围此起彼伏的问好声,去马厩里牵起自己的马,就要往后山走去。他出门时,不知为何,正好撞到顾明恪。 顾明恪了然地看着他,问:“你要去何处?” 裴纪安来不及说话,匆匆敷衍道:“我要去后山。表兄,我现在赶时间,不和你说了,先走一步。” 顾明恪并没有避让,裴纪安牵着马走过时,他自然而然道:“我随你一起去。” 裴纪安翻身跨到马上,听到顾明恪的话,他下意识皱眉:“表哥你说什么?你体弱多病,恐怕不能骑马。” “无妨。”顾明恪说着朝马厩看了一眼,一匹白色的马像是突然通了灵性一般,自己挣脱缰绳,乖乖巧巧地走到顾明恪身边。裴纪安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奇怪,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时间细想了,匆忙说了一句:“好吧,表兄你自己小心。” 话音没落,裴纪安就驾马冲了出去,一路惊扰了许多下人。顾明恪不紧不慢上马,他的动作看起来比裴纪安缓慢了许多,可是两人的距离,却始终是恒定的。 裴纪安循着马蹄印冲到后山,他找到皇帝时,正看到一只黑熊向皇帝扑来。裴纪安一瞬间瞳孔放大,血液发凉,他正要飞过去救驾,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铿锵响亮的金属撞击声。黑熊的动作顿住了,硕大的前掌生硬地停在空中,裴纪安心脏砰砰直跳,他定了定神,凝眼细看,果然在黑熊的身前,看到一个熟悉的侧影。 黑熊沉重庞大,仅一条前肢比树还粗。而那个女子却纤细修长,皮肤白皙,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两厢对比太过鲜明,都让人觉得魔幻。 这个变故又急又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连皇帝都愣愣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完全忘了要赶快退到安全之地。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那个女子又动了,她慢慢推高自己手里的剑,竟然硬生生地,将黑熊从原地推走。 黑熊大概也没想到它竟然会被一个人类推开,还是一个塞牙缝都嫌细的年轻少女。黑熊咆哮一声,再次朝人群扑来,女子不慌不忙,再一次用剑将其拦住,几次闪避后,成功将黑熊从皇帝身边引走。 裴纪安呆愣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她,竟然是她,居然是她。 一个能将以体重力大而闻名的黑熊强行推走的女人,除了她,再不做其他人想。裴纪安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李朝歌,她竟然也重生了? 今日正月初七,本是热热闹闹的新年,却因为大郎君裴纪安生病而染上阴霾。如今谁也不敢在府里喧哗,生怕打扰了大郎君养病,被主母发卖出去。 裴府里的家生子都如此,在西园伺候的下人就越发小心了。小书童坐在门口,不住打呵欠,强忍着困意守夜。一个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走过来,看见小书童,叫了一声,问:“郎君还没醒?” 小书童焦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是。郎君从初一病倒后,就一直没见好。这几天干什么都恹恹的,连我和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名绿绮,原本是顾家的奴婢,后来夫人顾裴氏孀居,携儿子回娘家居住,绿绮也跟着来到了裴府。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顾明恪,裴纪安的表兄,父亲顾沅,祖父顾尚,俱是博闻强识、才学渊博的文学家兼史学家,母亲顾裴氏是裴家的长女,也是裴纪安的大姑姑。顾明恪的家庭可以说诗书传家,清贵至极,祖父顾尚主持编撰了南北六个朝代的正史,是不世的史学大家,父亲顾沅亦是和其父顾尚齐名的才子,在顾尚死后,继续编撰隋史。只可惜顾家人祖传体弱,顾尚、顾沅都英年早逝,顾明恪更好,才十几岁出头就咳嗽不断,终年离不了药。 编撰史书是一项漫长且清苦的工程,到了顾明恪这一辈时,顾家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等父亲顾沅死后,母亲顾裴氏一来不想守着老宅过苦日子,二来得给顾明恪看病,便带着他回了娘家——东都中书令裴府。 顾明恪和裴纪安是表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前世,顾明恪修完隋史的尾巴,完成父亲及祖父的遗志后,就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岁。那一年裴府还没有卷入朝廷斗争,裴纪安意气风发,是誉满京城的裴家玉郎,而李朝歌,甚至还没有回到洛阳。 死在大厦将倾前,某种意义上,也算幸运。 不过现在,站在裴府西院,决定顾明恪未来命运发展的人,变成了秦恪。 秦恪和萧陵达成协议后,秦恪离开三清宫,赶往人间,同时,萧陵扭动轮回盘,回溯时间,顺便清空了这一世凡人的记忆。对于世上其他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已经从元嘉元年倒流到永徽二十二年,而他们自己却浑然未觉,只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唯有裴纪安和李朝歌这对冤家,保留了前世的记忆。 而对于前世已经死了的人,比如在李朝歌称帝之前就病逝的真正的顾明恪,已经进入轮回道投胎,不再回到阳世了。取代他的身份的,是北宸天尊秦恪。 因为秦恪有任务在身,萧陵为了方便,给凡人清除记忆时,顺便修改了他们对顾明恪的印象。这一世的人想起顾明恪时,总觉得面貌模糊,雾里看花,直到看到秦恪本尊,才骤然想起这是顾明恪。此后顾明恪的声音、面貌、性格,都将由秦恪取代,换句话说,世人看到的,其实是秦恪。 反正顾明恪本人也是病秧子,众人对他印象薄弱,并不违和。这样做是有点冒险,但是总好过秦恪全程用易容术。顾明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但秦恪并不是,即便是神仙,长时间假扮另一个人也会露馅的。 不如清除众人对顾明恪的记忆,由秦恪真人上阵,完成任务。 本来秦恪赶路的速度和萧陵重置轮回的速度是相当的,不过秦恪中途去了躺屏山,时间比预计稍晚了些许。为了保证裴家这里不露馅,秦恪远远捏了个傀儡人扔到顾明恪的屋子里,并且对外宣称生病。这也就是焦尾说郎君呆呆的,不吃饭不喝水,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的原因。 但萧陵重置的只有人间的时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对于天界来说,日子照常进行,曾经的百花之王牡丹仙子已入轮回受罚,北宸天尊莫名消失了两天,就连贪狼星君,也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回来几天而已。 第79章 舞姬 “我知道。”李朝歌平静地喝了口茶,轻声道,“要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白千鹤一时无语,但又知道李朝歌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要是敢动不正色的心思,都不需要施行,刚起意就被李朝歌一刀了结了。 白千鹤见两人没有误会,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话,便自己找地方坐下,随便挑了个橘子剥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李朝歌知道她这边换完衣服,天后肯定很快就会来传她。李朝歌并不意外,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有劳,走吧。” 李朝歌出门,去见天后。前殿中,天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听到宫人禀报,天后合上册卷,抬起头笑道:“朝歌,你来了。” 天后先前看到李朝歌的脸,就知道她换一身衣服一定会极美,但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大大冲击到天后了。面前的女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眉眼如画,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若隐若现。柳叶眉加泪痣,这样的长相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应当是极苦情、柔弱的,然而李朝歌眼角上勾,瞳仁极黑,她的气质又冷淡强势,瞬间显得明亮耀眼,美艳的咄咄逼人,连泪痣都变得杀气蓬勃。 天后目中生出赞叹之色。她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她已经老了呀。 李氏有胡人血统,可是武家却是并州人氏,纯正的汉人。武家几个姊妹,清一色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唇,观之温柔可亲,妩媚娇艳。也正是因此,天后才能从昭仪做到皇后,和皇帝育有两子两女,始终盛宠不衰。 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是因为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最开始得宠,却是靠了长相。 天后的几个子女中,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全部随了李家,连身体、性情也如他们的父亲一样,大病小病不断,特别容易疲惫。小女儿李常乐体质像天后,天生精力充沛,活泼健康,但长相却像姑姑,完全没有遗传到武家这边的特点。唯有李朝歌,是各方面都最像天后的。 天后越看越喜欢。一别十年,如今大女儿平安归来,天后也恨不得加倍补偿这些年缺失的母爱。她示意李朝歌坐到自己身边,握着李朝歌的手,轻声问:“刚才仓促,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几年,你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朝歌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天后提问,她就认认真真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听周老头说他六岁捡到了我,十二岁之前我们居住在屏山,后来遇到一些事情,他带着我搬到十里大山黑林村。习武难免要吃苦,但山里生活不便,危机四伏,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被人欺负……这倒没有。” 李朝歌说的是实话。周老头从小秉行一个原则,被人欺负就是自己无用,练强了重新打回去,哭哭啼啼请家长出面,简直是绝世大孬种。李朝歌很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无父无母,后来她武力变强,谁敢惹她她就把谁揍成猪头,小时候的仇自己一一报了,也不算被人欺负。 天后听到这些话,心中又酸涩又感慨。李常乐和太子兄弟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而李朝歌又过着什么日子。相较于洛阳公卿子弟,李朝歌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天后记得李常乐八岁的时候不会写字,被夫子打了下手心,哭了三天三夜,皇帝、太子、赵王还有武家、裴家、长孙家,轮番送礼,千方百计哄李常乐开心,好容易让李常乐重新笑了出来。而李朝歌呢,能坦然地说出“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 天后心中叹息,她又问:“听说今日是你救了圣人。你为何力气这么大,能徒手扛住妖熊的攻击?” “它不算什么厉害妖怪。”李朝歌语气十分不在意,说,“我们居住的小山村,外面怀绕着黑森林,背后靠着十里大山,家家户户都靠打猎为生,五岁小儿都可杀狼。剑南雾气重,山里多精怪,我从小跟着周老头进山,见过不少危险的妖怪,那个黑熊精只是力气大而已,算不得什么。” 天后再一次叹息。不过李朝歌的话她是信的,朔方之变时他们选择去剑南,本就是看重了那边倚仗天险,道法昌盛,有不少隐士大能。听李朝歌的话音,她被高人收养,还从小在一个与世隔绝、武道非凡的山村长大。村子里自己人可能察觉不出来,但是放到外面,恐怕各个都是绝顶高手。 五岁杀狼,这绝不是普通孩子能实现的。 天后试探问:“不知收养你的侠客和村庄在何处?他们收留了你,还庇佑你长大,合该赐下封赏。” 李朝歌摇头,说道:“周老头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消失了。村子被山林围绕,黑森林是不毛之地,多年来少有人能活着出来。外面人进不去,而村子里有祖训,除非天罚否则不得离开故土。所以,赏赐恐怕送不到他们手里。” 天后本是随便问问,听到李朝歌的话,她知道这样的异人最难拉拢,便打消了招揽的念头。不过,天后倒注意到一些细节:“你非但会武功,还会杀妖?” 李朝歌细微颔首,诚实道:“不算会,勉强能杀而已。” 天后早就听侍从转述了后山的事,依侍从的描述,天后可不觉得李朝歌“勉强”。天后心中隐约生出一些念头,然而现在还太早了,天后温柔笑着,对李朝歌说:“有一技傍身是好事。我虽然心疼你吃苦,但是看到你能保护自己,放心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又觉得欣慰。女子天生势弱,离了后院和丈夫,什么都不是。但是你不一样,以后无论你嫁给谁,阿娘都不必担心驸马欺辱你。” 或许,反而要担心驸马被李朝歌欺辱。 李朝歌没有接话,可是神色十分认同。她就知道天后是不一样的,天下女子中,李朝歌唯独佩服天后。有些话李朝歌只愿意和天后说,也唯有天后,能理解李朝歌的想法。 剥离母亲身份,李朝歌是真的钦佩这个女人。李朝歌后来称帝是靠了武力,而天后称帝,每一个脚印每一次推进,都是靠自己的头脑和政治能力。 百年一明君,千年一武氏。李朝歌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母亲没有自己称帝,如果母亲没有迈出那一步,给她展示一个女子能够达到的高度,创造的风光,她还会不会生出入朝为官、自立为帝的想法。或许她的一生,也只是夫贵妻荣,相夫教子,和李常乐、裴楚月并没有区别。 天后打量着李朝歌,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儿给她的惊喜大。当年丢失后,天后本以为此生母女情分已断,谁知,十年后竟然还能再见。 天后给她整理一下臂弯的披帛,笑着问:“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黄色,衣服要黄色的,连水果也只吃黄色的。今日怎么没穿黄色的那套?” 李朝歌拧眉,她小时候喜欢黄色?完全记不清了。李朝歌如实说:“我不记得了。如果母亲喜欢,我现在去换?” “不用。”天后道,“我不过随便一提,哪儿还能让你去换衣服?唉,我只后悔这些年不知你下落,没能陪着你长大,连你如今的喜好都不知道了。” 李朝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踌躇一会,试探地说:“我走失后,六岁前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多年流落在外。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母亲的女儿。” “也是。”天后很快看开,说,“你都十六岁了,喜好怎么可能和六岁时一模一样?没关系,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慢慢再记就好了。” 李朝歌心生感动,她想起自己前世做的事情,越发愧疚。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宫人的禀报声:“太子殿下至。赵王、广宁公主至。” 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和广宁公主李常乐一起走入千秋殿。他们来的这么齐,自然是提前约好的。如今,宫里恐怕没人不知道,走丢的安定公主李朝歌找回来了。 太子和赵王给天后行礼,李朝歌站起来,避到一边。等下面几人站好后,李朝歌回礼:“参见太子。” 太子李善比李朝歌大三岁,但是李怀、李常乐都比李朝歌小。李朝歌对太子请安,而剩下两个人,却要对李朝歌请安。 李怀和李常乐一起下拜,嘴里的声音参差不齐:“见过姐姐。” 太子李善十分随和,说:“二妹快起吧。这些年,你流落在外,受苦了。” 李朝歌摇头,说:“不曾。高堂俱在,父母安康,兄弟姐妹齐全,何苦之有?” 太子对李朝歌的态度还算不错,他毕竟是兄长,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他记得那时他哭了好几天,吵着让下人去找妹妹,他哭,母亲也哭,父皇站在一边,沉默地盯着地面。 后来他长大了,也曾想办法打探过李朝歌的下落,只可惜俱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慢慢地,他都忘了,没想到却在今日,再见暌违已久的妹妹。 太子和李朝歌彼此有印象,但是对于李怀和李常乐,那就完全莫名其妙了。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们还小,等长大了,宫里也没人再提起李朝歌。在李怀和李常乐的印象里,他们兄妹只有三人,李朝歌不过是个老宫女讲古时的符号。 可是现在,突然跑出来一个女子,说是他们的姐姐。李怀和李常乐实在没法立即亲热起来,甚至,他们怀疑阿父被人骗了。这个女子出现的太过可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但是,皇帝可能被骗,天后绝不会。母亲说是,那李怀和李常乐再不愿意,也得低着头叫“姐姐”。 四个孩子彼此见礼后,气氛陷入尴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天后也尴尬起来,她正要想办法圆场,正好这时候女官靠近。天后松了口气,顺势问:“怎么了?” 女官行礼,回道:“天后,太子,前面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即将开宴。圣人让奴婢过来请天后出门。” 天后正好站起来,对孩子们说道:“晚宴开始了,走吧。” 行宫远离京城,没有宵禁、宫规等局限,夜生活十分热闹。从白日起,大家就知道今日晚上圣人和天后要举办宴会,场面盛大非常。 下午的时候,宫人女官们准备宴席,臣子们回家养精蓄锐,命妇和小娘子梳妆打扮,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是傍晚时分,一个消息突然在内外圈子中炸裂开来。 走丢十年的安定公主李朝歌,竟然回来了。 这个消息太过劲爆,连皇帝在后山受袭一事也被冲淡了。众人俱紧张地留意着消息,想得知第一手情报。晚宴开始前,各家陆陆续续到场,熟识的人家站在宴会厅交谈,场中一半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位神秘的安定公主展开。 暮色渐晚,灯火通明,大殿内外的脚步声突然密集起来。臣子们知道皇帝快要来了,停止寒暄,次第落座。 众人又等了一会,外面请安声大作,皇帝身边站着天后,两人众星捧月,施施然走入宴会厅。众臣看到纷纷起身,额手跪拜:“参见陛下,参见天后。陛下万岁,天后千秋。” 皇帝和天后并肩走到最上首,皇帝回身,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轻轻抬手:“众卿免礼,平身。” “谢圣上,谢天后。” 臣子贵戚和内外命妇陆续站起身,一阵窸窣声后,众人坐好,他们抬头,见上首除了太子、赵王和广宁公主外,还多了一个人。那是个女子,身穿白色上襦,红色长裙,臂上挽着银红色的披帛。她年纪不大,但是眉宇间有一股不同于她年龄的沉稳和英气,根本不像是十五六的少女……反而像是上阵杀敌的将军一般。 而且她的位置,甚至比广宁公主还要高。要知道,广宁公主可是宫廷的团宠,不光有圣人、天后宠爱,还有两个兄长及众多表兄捧在掌心,可谓名副其实的小公主。如今,小公主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压位置? 下方众人飞快地交换眼神,心里各自思量。皇帝坐得高,不曾注意下面涌动的暗流,他站起身,高举酒杯,兴高采烈地说道:“今日,朕有两桩喜事要宣布。” 群臣立刻停下窃窃私语,一齐抬头,纷纷捧场:“不知陛下有何喜事?臣等愿沾沾喜气。” 皇帝哈哈大笑,他兴致非常高,说:“第一件,是今日朕和天后终于找到了走失的安定公主,骨肉亲伦得以团聚。此乃第一喜。” 众人一起鼓掌,祝贺声一时不绝于耳。天后和宫女们都笑着看向李朝歌,场上焦点一下子集中在李朝歌身上。李朝歌面色不动,不骄狂也不怯场,依然平静大方地端坐在位置上。 众人见到李朝歌的表现,心中颇为意外。其实他们已经听说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公主李朝歌了,无论众人信还是不信,圣人和天后说是,那这就是安定公主。他们本以为这个长在民间的草根公主,见了大场面要么生怯,要么飘飘然,没想到她竟然十分沉得住气,表现比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少女还要好。 李朝歌的表现同样远超天后预料,天后本以为李朝歌能不慌乱、不怯场就很好了,没想到,她形色从容,姿态大方,颇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皇家风范,丝毫不逊于自小见惯公众场合的李常乐。 甚至比李常乐更好。 李常乐天真娇俏,而李朝歌却稳重大方,从皇室形象上来讲,李朝歌的表现要比李常乐更拿得出手。 天后脸上大大长了光,心中对李朝歌越发满意。皇帝听够了祝贺,内心的虚荣被满足后,才继续说道:“第二件,是朕的幼女广宁公主和裴家大郎君喜结连理,永为同好。此乃第二喜。” 李朝歌一直稳稳当当坐着,众人祝贺,她就随便听听,反正这种场合没人会说真话。但是等听到皇帝第二句贺词,她眼睛动了一下,仿佛画卷里的潜龙点了睛,黑暗里的寒剑淬了光,整个人一下子鲜活起来。 李朝歌衣袂不动,唯有头上流苏轻轻摇晃,静静看向裴家裴纪安的方向。李朝歌重回东都后,一来忙着和皇帝、天后相认,二来实在不想搭理裴纪安,所以她一直当这个人不存在。 今生裴纪安是生是死都和她没关系了,他们两人已成陌路。李朝歌先前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前世裴纪安的所作所为算到今生他的头上,前世裴纪安背叛了她不假,可是今生他们两人不会成婚,自然也不存在背叛。这个裴纪安一无所知,直接报复他似乎有些不道义。结果,还没等李朝歌思考出结果来,裴纪安就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 他也重生了。李朝歌怒到极致,都笑了出来。好啊,裴纪安还真是痴情不改,前世公然和李常乐搞到一起,当着全朝堂的面恶心李朝歌,这一世更是甫一重生,就立刻请皇帝给他和李常乐赐婚。 他下一步还打算做什么呢?向皇帝、天后举报她所做的一切,拦截戎州传往东都的奏折,抹黑她是假公主,还是说,直接派人去剑南杀了她? 李朝歌的目光如一柄寒剑,凛凛散发着杀气。裴纪安本来想装不知道,但是她看了太久,裴纪安连装都没法继续下去。 他本来觉得自己所做一切天经地义,前世已经结束了,他难道还要和李朝歌纠缠在一起吗?但是此刻对着李朝歌的目光,裴纪安莫名觉得心虚。 他心虚什么?她并不是他的妻子,他们两人已经没关系了。他娶自己真正的心爱之人,到底有什么不对? 察觉到裴纪安细微的表情变化,李朝歌勾唇笑了一下,心中已是冷然一片。她收回目光,再不看向裴纪安。 之前李朝歌不知道裴纪安重生,她还想过彼此当陌生人,毕竟前世他做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发生,没道理为难对方。但是现在,既然仍是原来那个人,那她还客气什么? 裴纪安,前世那些恩怨,大可一笔一笔算。 李朝歌有耐心的很。 皇帝说完后,众人纷纷庆祝,裴家一时热闹极了。大殿中灯火摇晃,丝竹盈耳,李朝歌和裴纪安短暂的视线互动并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只除了顾明恪。 顾明恪是裴家的表公子,位置不会太好,他也乐于隐藏在清净处。不过,裴纪安毕竟是他的任务对象,裴纪安心里一乱,顾明恪就发现了。 李朝歌的动静顾明恪也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心里无声叹气。他回天庭的日期又要推迟了。 显而易见,任务变难了。以前顾明恪只需要防备裴纪安走上岔道,现在可好,他要防备裴纪安被人杀了。 李朝歌刚才那个眼神,可不像是在看旧情难却的前夫,更像是看仇人。 真麻烦。顾明恪幽幽叹了口气。 皇帝宣布完喜事后,宴会气氛被炒高,歌舞一场接一场,众人的情绪也越来越高。宴席到一半时,场中已经混成一团,到处都是谈笑声和玩闹声。天后找到机会,轻声和李朝歌说:“朝歌,今日参宴的都是五姓七望,公卿儿郎。你看看,下面有没有你喜欢的?” 李朝歌给母亲颜面,屈尊扫了一眼,然后静静摇头。天后含笑,打趣道:“朝歌,不要害羞。你是公主,不必学那些三从四德、闺誉闺训,那都是骗蠢人的。你若是喜欢谁,直接说就是,阿娘给你赐婚,看他们谁敢不从?” 天后这番话,真的很有李朝歌当年抢婚之精髓。李朝歌心想她能干出强取豪夺、逼人成婚这种事,和她的母亲恐怕不无干系。李朝歌正要婉拒,忽然眼神一凝,发现一个人。 天后见李朝歌朝裴家的席位上看去,心中突得一紧。李朝歌和李常乐是姐妹,她们该不会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吧?天后连忙提醒:“朝歌,裴家大郎君是你的妹夫,不久就要和常乐成婚了。天下男儿这么多,没必要非盯着他们裴家,你说是吗?” 李朝歌看的哪里是裴纪安!李朝歌自己都不敢置信,她竟然在裴家的坐席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坐的远,脸庞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五官。但是他的身形,他的手指,尤其是他翩然若仙的气质,李朝歌绝不会认错。 李朝歌目光实在太明显了,天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见落点处并不是裴纪安,多少松了口气。既然不是裴纪安,那就随意了。天后没有管李朝歌,反正她的女儿总不会吃亏,喜欢就去玩,如果对方家世才貌过得去,那就招为驸马;如果过不去,那就换下一个。 公主私底下养一两个面首,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第80章 青楼 裴纪安自重生以来,经常神志恍惚。他以为是自己刚刚新生,还没有从前世中抽离出来,等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直到今日见了李朝歌,他终于明白,并不是因为时间。 李朝歌带给他的影响,即使跨越生死,再世为人,也始终不可磨灭。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可是看到她的时候,只一个侧影,就足以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尤其是他意识到,她也重生了的时候。 前世李朝歌在永徽二十四年回到长安,她回宫时,高帝已经逝世了。先帝驾崩后,只要后一位皇帝和先帝感情尚可,为人也比较讲颜面,当年一般都会延续前任帝王的年号,直到第二年再改称新元。所以,李怀继位后,继续沿用了高帝李泽的年号。 只可惜,李怀根本没有顺利登基,就被禁锢了。东都政局剧烈动荡,最后,由太后武氏代理朝政,一年后,李怀被废,武照登基。 李朝歌的崛起,和武后掌权密不可分。武后急需有人帮助她铲除政敌,就在这个时候,李朝歌出现了。 前世在永徽二十二年时,李朝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公主,更不可能从剑南跑到渑池,恰到好处地帮高帝挡下致命一击。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预知了后面的事情,提前来到洛阳了。 裴纪安心里一时乱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朝歌。他以为两人已经两清,他可以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可是为什么,他带着记忆,李朝歌也带着记忆? 这样的他们,究竟是重生了,还是依然活在前世? 裴纪安恍惚,忽然被四周的声音惊醒。李朝歌将黑熊引走,皇帝身边终于腾出空地,一众侍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纷纷保护着皇帝撤离。 裴纪安强行停止脑中乱麻一般的思绪,快步上前,保护皇帝撤退。 皇帝被人簇拥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问:“这位姑娘是……” 侍从们一起摇头,不光皇帝好奇,他们也很好奇。在今日之前,如果有人和他们说人可以徒手搏熊,他们必然是要笑掉大牙的。然而现在,这一切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们眼前。 非但可以只身和熊搏斗,甚至可以将熊推走。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一个少女身上。 白千鹤蹲在树上,陷入对自己人生的怀疑。在此前二十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英俊潇洒,天赋尚可。他从小就是同龄人中进步最快的一个,他拳脚武功不错,轻功尤佳,所以,白千鹤一直很相信自己。但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李朝歌看着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结果竟然能接住一头熊的攻击,并且硬生生将熊推走。这真的是一个人能实现的事情吗? 白千鹤回想从剑南到东都这一路,顿时感谢李朝歌不杀之恩。 李朝歌和黑熊缠斗,她余光留意到皇帝已经走远了,也就是说,她可以放开手脚攻击了。李朝歌顿时松了口气,动手不再瞻前顾后。不过,熊毕竟是丛林中没有天敌的存在,皮糙肉厚,力气极大,要命的是体重极其惊人。这只黑熊精生了神志,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打起来就格外难缠。 李朝歌一个人没法完全牵制黑熊,她需要帮手。秉着苦力不用白不用的原则,李朝歌没有客气,直接冲着白千鹤的藏身之处喊道:“别躲了,你下来帮我,我就不再抓你去大理寺。” 白千鹤确实没打算袖手旁观……不过,他听到李朝歌的交换条件,面容扭曲了片刻。 这个女子,连请人帮忙的理由都如此不落俗套。 白千鹤瞅准时机跳下树,借着冲力踹到黑熊脑袋上,一个翻身跃到空中,问:“你要我做什么?” “缠住它。” 这个要求对白千鹤来说不成问题,他虽然学过拳脚功夫,但毕竟轻功才是专长。单打独斗白千鹤不行,但是牵制住黑熊,溜着它放风筝,白千鹤还是敢应承的。 白千鹤施展轻功,在树林里神出鬼没,时不时踹黑熊一脚。黑熊精被他骚扰的不胜其烦,没一会就暴躁得直咆哮。 李朝歌趁机将真气凝结在剑上,对准黑熊精脑袋而去。熊本来就皮糙肉厚,这只黑熊又是强化体力挂的,攻击它的身体、慢慢寻找命门太麻烦了,不如直接爆头。 只要把头打爆,无论什么妖物都该死了,简单又省事。 李朝歌趁着黑熊的视线被白千鹤吸引走,飞身而起,重重一剑击打在黑熊精头上。李朝歌的剑上灌注了真气,但依然没有刺穿黑熊精的皮毛,不过黑熊精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也不好受。 黑熊精出奇暴怒,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用力挥来一掌。李朝歌没有硬接,她在极近的距离跳起身,一脚踩在黑熊精的前掌上,在黑熊精抓紧之前,顺着黑熊精挥掌的力道飞了出去。 黑熊力气极大,这一下将李朝歌送出很远,正好躲过黑熊的攻击。黑熊精发现自己被这个人利用了,又怒又气,嘶吼着追在李朝歌身后。可惜黑熊精身体庞大,怎么比得过李朝歌轻巧。她从容地在树上借力翻身,施施然从树梢上落下来。 降落时,她无意抬眼,正好看到对面一个人骑在马上,静静注视着她。 他身骑白马,一身白衣,握着缰绳,轻松又笔直地坐于鞍上。中间有枯叶飘落,两人视线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明明不远处就是激烈的战场,可是对他来说,从容的仿佛在自家花园闲庭信步。 李朝歌瞳孔剧烈收缩,连双脚踩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带给她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她十二岁时在屏山看到的那位仙人,以及前几天出现在黑森林的蒙面人,难道是他? 李朝歌太过震惊,一时都忘了她还在战斗。这时候地面上的石子轻微地颤动起来,白千鹤在后面崩溃大喊:“妹妹,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这里撑不住了!” 李朝歌回神,连忙反手竖起剑,到前面去帮白千鹤。李朝歌和白千鹤一个攻击,一个牵制,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双方都是身经百战的人,配合的紧密无间,没过多久,庞大的黑熊精就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黑熊倒下后,白千鹤也力竭摔倒。太刺激了,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经历过这么激烈的战斗。危险,但是也畅快! 李朝歌现在的功力毕竟不比前世,她的样子也有些狼狈。她一把擦掉自己脸侧的汗,目光定定看向刚才的地方。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又消失了? 他到底真的存在,还是说只是她的幻觉呢? 李朝歌实在忍不住,用脚踢白千鹤的衣服,问:“喂,刚才骑马那个人,你能看到吗?” 白千鹤躺在地上,他懒得动弹,随口说:“能啊。这里站着这么大一只黑熊,他的马居然没有受惊,真是匹好马啊!” 李朝歌正皱着眉思索,听到白千鹤的话,又是气又是嫌:“你就关注这些东西?” 白千鹤哪能不知道李朝歌的意思。方才他们两人和黑熊搏斗,这个男子就在不远处,甚至他都没有下马。可是黑熊一心缠着他们,完全没有去攻击看起来更弱的白衣男子。 其实白千鹤也早早注意到此人了,他见男子闲庭信步,镇定自若,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他一直忍着没说,没想到,李朝歌也能看到。 不是鬼,那就是人了。黑熊攻击他们却不去攻击白衣男子,要么是男子有独特的隐身术,要么是这个男子道行太高,远远超出黑熊。动物趋利避害,所以不敢去挑衅更强大的敌人。 无论哪一个解释,仔细想想都挺吓人。 白千鹤像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再一次怀疑他的自我认知。 东都一个疑似走丢的公主,能徒手掰熊,围猎场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能把巨熊吓得不敢靠近。 朝廷竟然如此卧虎藏龙?难道官府多年来对江湖不闻不问,其实是手下留情? 李朝歌和白千鹤将熊放倒后,没一会,穿着红衣服的内侍过来了。内侍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巨熊,确定对方死透了之后,才如释重负地走过来:“这位姑娘,这位郎君,圣人请。” 白千鹤七歪八扭地躺在地上,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立刻去观察李朝歌的表情。李朝歌收了剑,素着脸,轻轻点头:“好。” 李朝歌毫无反抗地跟着内侍走,白千鹤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跟在李朝歌身后,打算去前面看看热闹。 李朝歌很快被带到李泽面前。皇帝身边被许多人围着,他看到李朝歌走来,还隔着很远就主动问:“是你杀了熊?” 李朝歌见到皇帝,手指都绷紧了。她全身紧绷,面上却冷冷淡淡点了下头:“对。不止是我,还有另一个人帮忙。” 皇帝了然,他虽然养尊处优,不通武功,但毕竟能看出来谁在刚才的战斗中出力最大。没有另一个人,她也能杀死黑熊,只不过时间耗得久些;但如果没有她,仅凭另一个男子,无论如何不能将黑熊放倒。 皇帝难得见武功这么强横的人,而这样惊人的武力,还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皇帝好奇,随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方,父母何人?观你面貌年纪并不大,为什么会有这么强悍的武功?” 李朝歌手指紧紧握着剑,因为太用力,指节都绷得发白。她停了一下,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无波无动地说:“我从小走丢,不知道父母是谁,被一个侠客抚养着长大。我和养父居住在剑南道,便算是剑南人氏吧。” 从小走丢,剑南……皇帝听到这几个字,眸光动了动。他莫名严肃起来,仔细端详李朝歌的脸。刚才他就觉得面善,现在仔细看,果然更像了。 皇帝的声音不知不觉绷紧,问:“你何时走丢,今年多大?” “老头子说捡到我的时候六岁,如今已过了十年,正好十六。。” 和朝歌一模一样,皇帝脸色变了,追问道:“那你可知你的姓名?” 李朝歌摇头:“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似乎有人叫我朝哥,这些年老头子和其他人都喊我朝哥儿。” 安定公主走丢的信息公告天下,皇帝能听出来,其他人如何听不出来。许多随从、内侍露出怀疑之色,怎么会这么巧,圣人和天后来行宫散心,碰巧被野熊袭击,碰巧被人救驾,又碰巧这个人和安定公主有着一样的身世?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圆满的巧合? 内侍近臣俱一脸怀疑,而皇帝却陷入骨肉思念中。他挥开随从,周围人一迭声唤“陛下”,皇帝不管不顾,执意走出保护圈,停在李朝歌面前,仔细地凝视她。 李朝歌脊背都紧绷起来。皇帝看了一会,眼角忽然湿润,抚手道:“像,太像了。” 脸颊和额头像年轻时的天后,流畅圆润,是大气的鹅蛋脸。而她的眼睛和鼻子,又带着李氏皇族的深邃。 李氏祖上有胡人血统,眉眼比一般人鲜明挺拔。她无疑继承了父母双方长相的长处,脸型流畅,皮肤细腻,眉眼却精致立体,鼻梁挺拔。尤其是她的眼睛,弧线优美,睫毛纤长,眼角微微上勾,美艳中掺着一股杀气。 李朝歌明知故问,茫然道:“怎么了?” 皇帝伸手擦掉眼角的泪,用力握住李朝歌的手,慨然道:“孩子,你并不是剑南人氏,也不叫朝哥儿。你出生在长安,你的名字,唤李朝歌。” “是啊,瞧朕,看见你太激动,都忘了天后。”皇帝兴致勃勃,拉着李朝歌就要往回走,“天后这些年十分思念你,要是她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我们赶快回去告诉天后。” 皇帝欢欢喜喜,恨不得立刻带着李朝歌见天后。周围的侍从见皇帝兴致高,俱默默低下头。 皇帝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可是,这真的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吗?如果按她所说,这些年她居住在剑南,那今日为何会出现在紫桂宫? 裴纪安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一幕提早发生。他本来下定决心,这一世绝不能让李朝歌出头,可是看到她和亲生父亲相认,裴纪安不知为何觉得酸涩。 李朝歌前世是个女魔头不假,但是也须得承认,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她幼年走丢,少年被弃,一生都在寻求亲人的认可和爱。可惜她生在帝王家,一个注定不会有爱的地方。 裴纪安轻轻叹气,心道罢了。既然他重生了,李朝歌重生也算公平。他们俩前世同归于尽,她杀了他的爱人和家族,他亦毁了她的生命和事业,算是扯平。前世她一直求而不得,今生,只要能阻止武后称帝,就让李朝歌当一个平安如意、一生和乐的公主吧。 但是,她的称心如意里不会包括裴纪安。他本就不爱她,前世纠缠半生已是折磨,这辈子,两人都各自放手,另寻良人。 侍从们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真的是走失的公主,可是,架不住皇帝信。他们不敢多说,沉默地跟在帝驾后,护送着陛下和“公主”回宫。裴纪安跟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后退,默默远离前方。 皇帝拉着李朝歌走在最前,一路上不断说话。裴纪安不想再引起李朝歌的注意,自然能躲着就躲着。 其实他知道,李朝歌绝不会就此罢休。她是一个很执着的人,自己认定了的事情从不改变,前世她就对他一见钟情,今生,未必愿意放手。然而,这一世毕竟重新开始,裴纪安可以装作不知道前生,尽量避免两人会面。等接下来圣人公布赐婚圣旨,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裴纪安故意留在人群后,他拖延时间时,恰巧看到顾明恪。裴纪安微微一怔,这时候才想起来,表兄也跟着他出来了。 裴纪安不由皱眉。表兄向来体弱,走路遇到风都咳嗽,姑母为此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思。顾明恪这样的身体,怎么能骑马呢? 裴纪安驭着马走到顾明恪身边,低声问:“表兄,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体还可以吗?” 顾明恪摇头,淡淡道:“无妨。” 裴纪安盯着顾明恪清冷,只能暗暗提醒道:“表兄,你体弱多病,应当好生休养。你刚才骑着马过来时,可曾遇到黑熊?那只熊凶悍野蛮,危险至极,你是怎么绕过黑熊,走到这里来的?” 顾明恪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骑着马,自然而然就通过了。它并没有攻击我,可能,是没看到吧。” 裴纪安听到,又后怕又生气,不由沉了脸,严肃地说:“表兄,幸而你这次运气好,没有被黑熊发现。但是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表兄,你可要多加小心。” 顾明恪听到这话,莫名笑了笑。他回头,一双黑白分明、清曜照人的眸子静静看着裴纪安:“你也是。” 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只是表兄关心他而已,但是裴纪安听着,莫名觉得不适。 裴纪安缓慢地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迟疑:“好。多谢表兄关心。” 皇帝风风火火地拉着李朝歌回到紫桂宫,看样子恨不得生出双翅,倏忽千里。皇帝回到行宫后,都来不及整理衣服,便急忙问:“天后呢?” “天后在千秋殿,正随裴大夫人说话。” 皇帝压根没留意宫女所说的后一个人名,他回头,着急寻找李朝歌的身影:“朝歌,快随朕来,你母亲在千秋殿。” 李朝歌骑在马上,迟迟没有下马。她手里握着缰绳,手指无意识地掐紧绳索,几乎把绳子捏断。可是这一天迟早都要面对的,李朝歌用力掐了下自己掌心,利索地翻身下马,点头道:“好。” 宫女本来正在奇怪陛下出行队伍里怎么多了个女人,等听到李朝歌的回话,她都吓了一跳。这个女子是何人,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和陛下说话?可是皇帝却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耐心地等着李朝歌走近,之后更是亲自领路,带她去千秋殿。宫女低头叩额,恭送皇帝离开。众多脚步声从她面前掠过,这时候宫女忽然惊醒,刚才皇帝称呼天后时,用的是“你母亲”。 母亲?难道,这是…… 千秋殿内,天后正和裴大夫人闲话,宫女匆匆进殿,蹲身道:“殿下,陛下回来了。” “哦?”天后吃了一惊,竟然这么快?她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一边往殿门走,一边问:“陛下这一路可平安?这么快就回来,想来是猎到了奇珍异兽吧?” 宫女正要回话,外面已经传来皇帝的声音。宫女听到,立刻下跪,恭恭敬敬以手贴额:“参见陛下。” 裴大夫人也赶紧行礼。皇帝大步迈过门槛,兴高采烈道:“天后,朕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和你说!” 天后许久没见皇帝这么高兴了,她奇了一声,迎上去问:“妾身参见陛下。陛下猎到了什么,竟然这样高兴?” “并不是猎物。”皇帝走到宫殿中,才发现裴大夫人也在。他惊讶,道:“裴夫人也在?” 裴大夫人上前给皇帝行礼。裴家地位不菲,进宫后无人敢怠慢,按理在宫门口,皇帝听到千秋殿宫人的禀报后,就该知道裴大夫人也在了。 可是他却没留意到。到底是什么占据了皇帝的心神,能让皇帝忽略裴家?这时候裴大夫人发现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看年纪不大,然而一双眼睛亮极清极,顾盼时,甚至还带着些杀气。 不像是宫眷官眷,反倒像是哪里的女土匪头子。但是她的容貌却殊为出众,一闪而过间,裴大夫人生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但是再细想时,那股感觉又消失了。 裴大夫人直觉她疏忽了很重要的东西。不等裴大夫人想明白,皇帝已温和而直白地开口:“裴大夫人,朕有些事要和天后说。劳夫人代朕向裴相问好,改日,朕邀裴相进宫下棋。” 裴大夫人立即道:“谢圣人挂念。妾身告退,请圣人和天后留步。” 第81章 明珠 他只知道,他是裴家的嫡长子,今年十七,刚刚重生。不久之前,他一剑穿透李朝歌胸膛,自己也被李朝歌震碎心脉。他摔落在大业殿冰冷的地砖上,隔着血红的视线,看到她站在高台上,握着剑,缓缓倒下。 时日曷丧,与汝偕亡。他们两人残杀了八年,未能同生,终于共死。 裴纪安重生后,缓了许久才从前世强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他异状太明显,家人都以为他病了,风风火火地折腾了许久。今日,裴纪安终于收拾好心情,决定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阻止前世的悲剧,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 秦恪看着裴纪安,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两边的下人都觉得不安。焦尾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悄悄提醒道:“郎君,裴大郎君大病初愈就来看你,先请大郎君到里面坐吧。” 秦恪主管刑狱多年,早已将感情和理智分开,绝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公务。事实上,他也没有私人情绪。培植贪狼是天庭的决定,就算秦恪对裴纪安再不满,也不会带到任务中,影响裴纪安历劫。 秦恪淡淡收回视线,转身,说:“请进。” 表兄移开视线后,裴纪安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仿佛经过了某道凶险苛刻的考验。他生出这个念头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面前之人并非皇帝、天后,甚至都不是个官员。顾明恪终其一生都只是布衣百姓,虽然著完了隋史,但依然籍籍无名。甚至说得不好听些,顾明恪的性格在裴纪安看来,有些太懦弱了。 裴纪安对这位表兄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看有才之士的怜悯感,他怎么会对顾明恪生出敬畏呢?裴纪安暗暗纳罕,他以为是自己刚刚重生,心态还不稳固,所以风一阵雨一阵。裴纪安奇怪了一会,便也撂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裴纪安和秦恪到屋里就坐。焦尾给两位郎君倒了茶,轻手轻脚退到后面。裴纪安垂眸扫了一眼,没有喝茶的意思,而是继续和顾明恪说话:“表兄,我听姑母说你这几天病了,一直没好好吃饭。你今天好些了吗?叫郎中了没有?若是没有,我让人去太医署,请医使过来。” 大概裴纪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前世恨李朝歌入骨,可是不知不觉间,他也有许多习惯像李朝歌。比如,不碰任何来路不明的食物。 太医署很少接外诊,可是裴家地位不一样,连皇帝都给裴家十足颜面,更不必说太医。寻常人仰望不及的御医,对裴家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 秦恪摇头,说:“不必。” 他又没病,请医使来还要装病,太麻烦了。 裴纪安仔细地看着对面的人,对方神情自若,气度从容,虽然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病弱之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裴纪安不知道松了口气还是更提起心。不知道为何,今日表兄似乎格外不一样,至少在裴纪安的记忆里,他面对顾明恪时,从没有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而且,顾明恪长得未免太好看了,裴纪安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惊心动魄。 裴纪安脑海里猛然想起一个人,他立刻将其压下,无事般笑了笑,对顾明恪说:“表兄无碍就好。如果表兄有哪里不习惯,不必顾忌,立刻和我说。表兄在裴家如同我们兄弟,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表兄受委屈。” 秦恪应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秦天尊可不是个会陪别人聊天的人,千年来只有他审判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要求他的。饶是裴纪安有心拉拢,此刻都有些坐不住了。 前世他忙着交游东都,并没有注意过寄住裴家的表兄,难道前世,顾明恪也是这样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性格? 裴纪安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迷惑。他直觉某些地方不对,然而在他即将接近答案的时候,就会有一层薄薄的雾将他束缚住,让他始终不得其解。 裴纪安沉思间,外面忽的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顾明恪,你醒了?” 裴纪安应声回头,而秦恪坐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顾明恪”是喊他,慢了好几拍站起来。对啊,他下凡了,并且在执行任务。既然接了就要做好,今后这段时日,他不再是北宸天尊,而是顾明恪。 一个红衣女子提着襦裙,快步穿过石子道,跑进屋宇。后面的丫鬟、侍从一叠声叫“娘子小心些”,而红衣姑娘充耳不闻,一心往顾明恪和裴纪安这里跑。 裴纪安看到年轻活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的妹妹,眼睛忽然湿润。前世他听到楚月车毁人亡、一尸两命的消息后,愣了许久都不敢相信。他极力瞒着消息,可是楚月死亡的风声还是传回老家,母亲听到后当场晕死,醒来后精神越发不好,时常对着空气又打又骂。 裴纪安恨李朝歌,更恨自己。他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杀楚月,他和李常乐的事情暴露后,彻底惹怒了李朝歌那个疯子。李朝歌不管不顾发动政变,不光赵王被流放出京,连李常乐也被牵连,被缢死在道观里。后来仵作说广宁公主是自缢身亡,可是洛阳众人哪能不知道,是李朝歌杀了小公主。 裴楚月是李常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楚月也大受刺激,她不顾众人劝阻,拿着李常乐的亲笔书信要进宫,想向武皇证明李常乐不是自杀,而是被李朝歌害死的。可是她的证据根本没有递到武皇跟前,在裴楚月进宫路上,就遇到贼人袭击,车毁人亡。 李朝歌是刽子手,裴纪安亦难辞其咎。若不是他,楚月和常乐根本不会死。 然而现在的裴楚月一无所知,她尚未出阁,依然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小姐。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兄长面前,撒娇道:“阿兄,你来看顾明恪,为什么不叫我?” 裴纪安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这里微微回神。他看了顾明恪一眼,敛了脸,轻斥道:“不得无礼。表兄是你的兄长,你岂可直呼其名?” “我就要叫!”裴楚月知道兄长压根不舍得凶她,颇为有恃无恐。她依偎在裴纪安身边,说完后,像是小女孩挑衅一般,有意无意看向顾明恪。 这样一看,她很是吃了一惊。这是,顾明恪?裴楚月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此时已变成秦恪的顾明恪对裴楚月的目光毫不在意,和任务无关的人,他向来懒得关心。裴楚月似乎喜欢顾明恪,但是,那又如何? 她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千年来他一丝不苟地维护天规法度,早已变成天规的一部分。他对禁止仙凡结合的法条了如指掌,他自己就亲手审判过许多,如何会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再说,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讲,情爱也是一项完全无用的事情。凡人成婚是为了繁衍后代,仙人不死不亡,无需繁衍,既如此,为何还要浪费精力,被情爱耽误时间? 裴楚月忍不住偷偷看顾明恪,而顾明恪却无动于衷。顾裴氏慢慢从后面跟上来,正值隆冬,她手里依然握着一柄羽毛团扇,缓慢摇动着:“楚月你跑得慢些,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姑母一把年纪,可跟不上了。” 顾裴氏的声音唤回了裴楚月神志,裴楚月眨了眨眼睛,用力扑到顾裴氏身边,嘟嘴道:“姑姑,你才不老呢。你还要看着表兄娶妻成家,怎么能老?” 裴楚月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殊不知,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明显。顾裴氏仿佛不知道裴楚月的小女儿心思,笑着说:“好,我不老。等亲眼送着我们楚月出嫁,生下好几个漂亮孩子后,我再变老。” 裴楚月被说的红了脸,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娇嗔说:“姑姑,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裴氏用扇子掩唇大笑,笑的花枝乱颤。裴纪安看着丰腴美艳的姑母,一派小女儿情态的妹妹,心中无限感慨。 所有人都在,这样真好。裴纪安如何舍得凶裴楚月呢,他看到完好无损的妹妹,补偿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责怪她? 顾裴氏和裴楚月腻歪完后,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还在病着,随口问道:“恪儿,你好些了吗?”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拧眉,但是为了任务,还是忍下了。他淡淡颔首,自觉他已经和善至极,天界有谁敢这样称呼他的名字?可是顾裴氏见了,却殊为不悦。 这个儿子像极了顾家人,眉眼像,脾气像,连病恹恹的身体也像,唯独没一点像顾裴氏。顾裴氏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她也想对顾明恪好,可是看着那张冷淡的脸,顾裴氏实在没法热络起来。 之前顾明恪虽然疏离,但好歹知道顺从她这个母亲,今日可好,从她进门,顾明恪一直不冷不淡地坐着,除了最开始的问安,没有关心过她这个母亲一句。她这个儿子养的,竟还不如侄子侄女。 顾裴氏的脸不由冷下来,她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病好了就行。你身体本来就弱,还成天闷在家,难怪总生病。依我看,你应该和纪安、楚月学学,多出去结交朋友,不要成日待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裴楚月的表情尴尬下来,她飞快地扫过顾明恪,正要圆场,却见顾明恪淡淡点头,应道:“好。” 顾明恪并不关心顾家母子的隔阂,更不会为了顾裴氏的冷淡而伤心。不过,顾裴氏的提议正合顾明恪心意,他也该找时间,慢慢“病好”了。 顾明恪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连顾裴氏都惊讶地睁了下眼。裴楚月停顿片刻,连忙说道:“表兄愿意出门,这再好不过。正好,这几天广宁公主正嚷嚷着要去狩猎呢,表兄好好养一养身体,等过几天,我一起去打猎。” 裴楚月说这些话完全是圆场,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顾明恪多走几步路都咳嗽,如何能骑马狩猎呢?裴楚月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面子都好看罢了。 顾明恪再一次点头,在他这里,这件事便说定了。其实顾明恪并不想狩猎,世间已少有人能让他产生动手的冲动了,但是为了任务,他少不得勉强一二,亲自出门保护裴纪安。 裴楚月和丫鬟一唱一和,哈哈笑着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顾裴氏也跟着笑,场面上一派和乐融融。裴纪安听到狩猎,静了一会,问:“这次狩猎,圣人和天后会去吗?” “当然。”裴楚月想都不想,说,“圣人和天后那么疼广宁公主,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宫?这次,必然又是全体出动,一起去行宫。” 顾明恪似乎感应到什么,回眸看向裴纪安。裴纪安袖子中的拳头无声攥紧,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说:“好。既然所有人都在,那我正好找机会,请圣人给我和广宁赐婚。” 小书童焦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是。郎君从初一病倒后,就一直没见好。这几天干什么都恹恹的,连我和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名绿绮,原本是顾家的奴婢,后来夫人顾裴氏孀居,携儿子回娘家居住,绿绮也跟着来到了裴府。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顾明恪,裴纪安的表兄,父亲顾沅,祖父顾尚,俱是博闻强识、才学渊博的文学家兼史学家,母亲顾裴氏是裴家的长女,也是裴纪安的大姑姑。顾明恪的家庭可以说诗书传家,清贵至极,祖父顾尚主持编撰了南北六个朝代的正史,是不世的史学大家,父亲顾沅亦是和其父顾尚齐名的才子,在顾尚死后,继续编撰隋史。只可惜顾家人祖传体弱,顾尚、顾沅都英年早逝,顾明恪更好,才十几岁出头就咳嗽不断,终年离不了药。 编撰史书是一项漫长且清苦的工程,到了顾明恪这一辈时,顾家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等父亲顾沅死后,母亲顾裴氏一来不想守着老宅过苦日子,二来得给顾明恪看病,便带着他回了娘家——东都中书令裴府。 顾明恪和裴纪安是表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前世,顾明恪修完隋史的尾巴,完成父亲及祖父的遗志后,就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岁。那一年裴府还没有卷入朝廷斗争,裴纪安意气风发,是誉满京城的裴家玉郎,而李朝歌,甚至还没有回到洛阳。 死在大厦将倾前,某种意义上,也算幸运。 不过现在,站在裴府西院,决定顾明恪未来命运发展的人,变成了秦恪。 秦恪和萧陵达成协议后,秦恪离开三清宫,赶往人间,同时,萧陵扭动轮回盘,回溯时间,顺便清空了这一世凡人的记忆。对于世上其他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已经从元嘉元年倒流到永徽二十二年,而他们自己却浑然未觉,只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唯有裴纪安和李朝歌这对冤家,保留了前世的记忆。 而对于前世已经死了的人,比如在李朝歌称帝之前就病逝的真正的顾明恪,已经进入轮回道投胎,不再回到阳世了。取代他的身份的,是北宸天尊秦恪。 因为秦恪有任务在身,萧陵为了方便,给凡人清除记忆时,顺便修改了他们对顾明恪的印象。这一世的人想起顾明恪时,总觉得面貌模糊,雾里看花,直到看到秦恪本尊,才骤然想起这是顾明恪。此后顾明恪的声音、面貌、性格,都将由秦恪取代,换句话说,世人看到的,其实是秦恪。 反正顾明恪本人也是病秧子,众人对他印象薄弱,并不违和。这样做是有点冒险,但是总好过秦恪全程用易容术。顾明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但秦恪并不是,即便是神仙,长时间假扮另一个人也会露馅的。 不如清除众人对顾明恪的记忆,由秦恪真人上阵,完成任务。 本来秦恪赶路的速度和萧陵重置轮回的速度是相当的,不过秦恪中途去了躺屏山,时间比预计稍晚了些许。为了保证裴家这里不露馅,秦恪远远捏了个傀儡人扔到顾明恪的屋子里,并且对外宣称生病。这也就是焦尾说郎君呆呆的,不吃饭不喝水,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的原因。 但萧陵重置的只有人间的时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对于天界来说,日子照常进行,曾经的百花之王牡丹仙子已入轮回受罚,北宸天尊莫名消失了两天,就连贪狼星君,也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回来几天而已。 前提是贪狼历劫顺利,不要再重置第三遍。 片刻的功夫,秦恪已经将顾明恪的生平默记于心,他坐到书桌后,随手翻了翻顾明恪的书,没一会,连对顾明恪的秉性、喜好也了若指掌。 这实在是一个很无聊的任务,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隐藏在凡世中,帮助贪狼走上他命定的人生轨迹,说实话,在秦恪看来,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看在贪狼是下任西奎天尊候选人的份上,秦恪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秦恪在心中很确定地想,不会有第三次了。 这一次,必须成功。 至于周长庚完全是意外之喜,这算是唯一一项让秦恪觉得自己这次下凡还算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知道了周长庚的下落,那抓到他只是举手之劳,秦恪并不急着现在就去。他正在执行任务,等完成贪狼的事情后,再去找周长庚也不迟。 任务要一项一项来,不许插队。 进入角色的第一夜,秦恪就在翻阅顾家藏书、查看顾明恪手札中度过。秦恪虽然压制了修为,但毕竟是天庭的战力天花板,早已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休息。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第二天清早,晨光破晓,碎雪纷飞,洛阳城在激昂洪亮的鼓点声中推开宫门、城门、坊门,早就有赶集的、做买卖的百姓等在坊门口,等解禁的鼓声响起后,他们纷纷准备好行囊,顺着人流,缓慢地挤出坊市,汇入到东都四通八达的街巷中。 在裴家,秦恪也合上书本,打算去床上装一装样子。他现在的角色是个羸弱的公子哥,一夜不睡还精神奕奕这等事,不太符合人设。 过了一会,焦尾蔫巴巴地来了。他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捂着嘴打哈欠。 昨天晚上见了郎君后,不知为何,焦尾一晚上没睡着。他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一个白衣胜雪、冰冷清辉的仙君淡漠地看着他,焦尾根本记不起来这是自家郎君,反而总觉得自己见了到神仙。 仙人网 第82章 吃醋 黑林村西南角,最靠近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这个院子不大,围墙也是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看得出来日子并不富裕。此刻院落正房关着窗,房里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夜无月,桌子上油灯早已干涸,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李朝歌躺在床上,眉毛紧紧颦着,睫毛剧烈地颤动。她忽然全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李朝歌大口大口喘气,她睁开眼睛瞪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慢慢爬起来,眼睛扫过四周,暗暗警惕。 这是哪里?她被人关押了吗? 李朝歌本能地调动真气护体,这样一调她吓了一跳,李朝歌连忙运行大周天,发现自己全身无伤,可是真气却没了。 也不能说没了,只能说非常微弱。李朝歌伸出手,发现她的手指变细了,上面还有砍柴留下来的细小伤口,根本不是后世那双养尊处优、杀人如麻的手。李朝歌赶紧去地上找镜子,隔着粗糙模糊的铜镜,她看到一张熟悉,却稚嫩的脸。 李朝歌惊讶,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这时候她环顾四周,慢慢想起来,这是黑林村,她去东都恢复公主身份之前,和周老头住的地方。 李朝歌觉得匪夷所思。她是练武之人,死前已经突破至臻境,非常明白裴纪安那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是,此刻她又真真切切站在地上,身体、脸庞都变小了,连武功也退回了年少时。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重新活过来了,而且重生到少女时期。看她体内的真气,估计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李朝歌扶着桌子,缓慢地坐到塌上。她怔怔盯着镜子里的人,不无感慨地想着,原来只有十六岁。 前世十六岁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只以为自己是一个乡野丫头,父母不详,身份不明,没形没状地跑在大山里,成日和黑森林的毒虫野兽打交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人在她耳边喊“朝歌”,她便以为,自己叫朝哥。 周老头没说过她的来历,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从来不问。小时候有孩子嘲笑她没有爹娘,被李朝歌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人敢说了。 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地长大,从小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被周老头磋磨的特别糙。说来也奇怪,她从没有刻意练过武功,可是她八岁起能打的全村小孩子不敢还手,十岁就能跟着大人去黑森林打猎,十二岁起,就能独自进山了。 要知道,打猎十来年的行家老手,都不敢一个人进十里大山。可是李朝歌小小年纪就被周老头扔到山里砍柴,她最开始摔得鼻青脸肿,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十四岁那年,李朝歌已经可以独立放倒一头熊。她扛着熊皮回来的时候,发现周老头不见了。家里只留下一本没封皮的书,和十个脏兮兮的铜板。 周老头消失了。 李朝歌又被丢下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丢弃,李朝歌难受了两天,很快看开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去黑森林打猎之暇,也会顺便练习周老头留下来的心法。她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但日子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练练吧。 李朝歌就这样粗糙地长到十七岁。十七岁那年,十里大山地动,黑林村被余震波及,房屋倾倒,土地皲裂,受灾非常严重。村民们都是在虎口谋生的,人员倒没有伤亡,可是随着地震,大山中许多猛兽、毒虫被惊动,倾巢而出,朝森林边缘涌去。黑林村没法住了,李朝歌只能跟着村里人,一起横穿黑森林,前往戎州避难。 那是李朝歌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戎州城门巍峨雄伟,拔地而起,城门上旌旗猎猎,披甲执矛,李朝歌看着这一幕,彻底被震撼了。 她明明在山里长大,从没有见过这等世面。可是李朝歌心底里,却奇异地浮现出一副模糊的画面。 仿佛也是这样工整威武的门楼,也是这样威风凛凛的士兵,但是,比戎州的城门,还要高,还要大。 那是哪里?她为什么记得这种画面? 都不等李朝歌想明白,入城的队伍排到他们了。守城士兵盘问来源,村长在前面回话,李朝歌一抬头,在城门的告示墙上,看到了一幅画像。 画像旁边的皇榜说,圣上和天后从泰山封禅归来,天后以儿媳的身份供奉文德皇后,之后忽然勾动心事,想起自己的女儿来。 天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后,她永徽十三年被立为皇后,永徽十六年和圣上一起上朝,号称二圣临朝,永徽十八年自封天后,尊荣无匹,平步青云。这样的人生按道理没什么事可遗憾了,偏偏天后万事顺遂,独有一桩心病。 永徽十二年,天后还在做昭仪的时候,朔方兵变,王孙贵族匆忙逃离长安。在南逃路上,武昭仪的长女,年仅六岁的安定公主李朝歌,走丢了。 其实也不是丢了,是被王皇后抛下了。据说当时追兵在后,安定公主跌跌撞撞跟在王皇后和武昭仪的马车后,王皇后怕被追兵追上,就发狠心将绳子斩断。绳子断裂,安定公主掉落在乱兵潮中,从此生死不知。 一个六岁的孩子,掉到叛军堆里,哪还能活得下来呢?所有人都默认安定公主已经死了,武昭仪悲痛难忍,皇帝也震怒,斥责王皇后蛇蝎心肠,没多久就废了王氏的皇后之位。第二年,朔方之乱平,皇帝及后妃搬回长安,同年,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昭仪为后。 武昭仪称后之后,大肆追封长女安定公主,食邑、财帛像不要钱一样加。后来小女儿逐渐长大,武昭仪才终于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有了小公主,命运不幸的大公主似乎成了过去式,宫中许多年都没有人再提起她。没想到这次封禅,倒勾起了天后的思女之痛。 天后回到东都后,命人画出安定公主画像,派给各级州府县衙,敕令在最显眼的地方张贴。天后还向全天下公布了安定公主的名字和走失时的年龄、衣服、配饰,悬赏安定公主的下落,并允诺提供安定公主消息的人,只要核实无误,一律赏金千两,加官进爵。 悬赏令一出,揭榜者蜂拥而至。然而三年过去了,没一个消息是真的,渐渐的,人们就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李朝歌十七岁逃难的时候,站在戎州城门口,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她看到上面“李朝歌”三个字,尘封的记忆霍然复苏。她想起来了,她根本不是山野蛮女,不是剑南人氏,更不叫朝哥。她的名字,是李朝歌。 李朝歌被这个认知砸得回不了神,她闷不做声想了三天,终于揭下皇榜,敲响了府衙门前的鼓。 这三年府衙见了太多类似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戎州刺史口头应下,但实际没当回事,打发李朝歌出去了。李朝歌苦等了一年,直到第二年换刺史,新刺史怕天后清算他,试探性地给洛阳递了消息,李朝歌才终于进入东都视线。 前世景明元年,李朝歌年已十八,被刺史护送着来到洛阳,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天后。天后一见到李朝歌就落泪了,之后李朝歌恢复公主身份,加封安定公主,食邑千户。也就是在那一年,她在自己的回归宴会上,见到了裴纪安。 从此她就和魔障了一样喜欢裴纪安,她为了和李常乐抢裴纪安,不惜成为朝廷鹰爪,替天后排除异己。李朝歌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普普通通,虽然打架老赢,但也没什么不得了。直到去了洛阳,李朝歌慢慢发现,她好像和普通人不一样。 原来黑林村外面的人,武力都很废。 李朝歌轻而易举就能干倒宫廷里的侍卫,困扰朝廷很久的精怪妖邪,在李朝歌手下不堪一击。周老头留下的心法越练越深,李朝歌也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之名,彻底打响。 李朝歌最开始只是杀作孽的妖怪,索命的恶鬼;后面变成查巫蛊邪术,查朝廷大臣有没有和道尼之流往来;再后来,镇妖司变成了一个万能的罪名,天后需要谁死,李朝歌就去谁家府上,杀妖除孽。 东都卧虎藏龙,百鬼夜行,隐藏着不少妖精鬼怪。可是妖鬼再可怕,怎么能比得上人心里的鬼。 李朝歌渐渐走到绝路上,后来,已经容不得她回头了。她为了自保,不得不杀更多的人,后来,她连母亲也杀了,自立为帝。 可惜她机关算计,却在登基前一刻,死于裴纪安剑下。 李朝歌倏地回神,她又仔细看了镜面中的女子一眼,镜中的人柳眉杏目,红唇雪肤,一双眼睛清极澈极,没有沾染任何风霜。李朝歌扣下镜子,毅然决然地站起身。 见过高山,如何能安于丘壑?这一世,她自然还是要回洛阳的。 只不过,不必等戎州刺史派人送了,十六岁的李朝歌不认识去东都的路,镇妖司指挥使却认得。 东都,她自己去;失去的公主之位,她自己拿;前世失之交臂的皇位,她自己抢。 至于裴纪安,哪儿凉快就滚哪儿吧。李朝歌一想起前世就气得心梗,大好江山在手,她不好好当自己的女皇,执着于一个男人做什么? 李朝歌别的能耐没有,唯独说话算话。她说了不再喜欢裴纪安,就绝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今生,她的视线,属于万里河山。 黑衣人忙不迭点头。他们这里刚稳定下来,树林深处就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无须交流,李朝歌和黑衣人一起屏住呼吸。 李朝歌练过心法,黑暗中依然可以如常视物。隔着幢幢树影,她看到一个浑身漆黑、身形庞大的黑影逼近,它毛极长,都耷拉到地上,根本看不清长相。可是它的眼睛却和铜铃一样,从浓浓的毛发后,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它走路缓慢,跌跌撞撞,看起来很没有章法。黑毛怪物渐渐朝他们这个方向逼近,李朝歌手指握紧剑柄,黑衣人屏住呼吸,全身都紧绷起来。 黑毛怪物呼哧呼哧喘着气,继续往前走,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黑衣人悄悄松了口气,然而李朝歌眼神猛地变亮,毫无预兆地跳下树,高喝道:“跑!” 黑衣人被吓了一跳,可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全靠机敏和轻功过活。他在李朝歌行动的那一瞬间也跟着跃起,他刚刚离开树杈,就看到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缠上来许多藤蔓。藤蔓上长着红色的刺,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轻轻蠕动,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黑衣人心都凉了,他千手神偷白千鹤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没有死在官府和仇家手里,竟然要折在这个深山老林?白千鹤还没有落地,那只黑色的长毛怪物就呼啸着扑来了,白千鹤只能中途换气,在半空中硬生生拐了个弯,险险躲开长毛怪的攻击。 白千鹤狼狈落地,他落在地上后都不敢喘气,赶紧又往后撤。他以轻功闻名,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地逃过了,然而那只毛乎乎看不清什么模样的怪物像是认准了他一般,嗷呜一声,猛扑着朝白千鹤追来。 长毛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白千鹤都能看到里面的尖牙。他本以为自己此命休矣,这时上方忽然划过一阵冷风,一个女子从他头顶掠过,重重踹在怪物的毛脸上。 怪物被一脚踹开,李朝歌借着反弹的势头,在树干轻轻一踏,反身跃上树梢:“它是条狗,干扰它的嗅觉。” 白千鹤站在后面,重重换了两次气,才反应过来李朝歌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能辨认出这是狗妖,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李朝歌躲在树上可以不被发现一样,白千鹤没有多问,赶紧拿出一包香粉,施展轻功,兜着圈洒在树林中。 这只狗不是自然修炼成妖的,虽然体型、力量增大许多,可是依然保留着兽的神志。黑暗中它看不清那两个猎物躲在哪里,鼻子被香粉干扰,赖以谋生的嗅觉也失效了。黑狗妖越来越暴躁,压低身形刨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白千鹤一动不敢动地躲在树上,心脏现在还砰砰直跳,久久无法平息。寂静中,他察觉到对面的树叶动了动,一柄泛着冷光的箭矢探出来,猛然向黑狗妖疾驰而去。 对方箭法极准,穿过沉甸甸的长毛,精准地射入黑狗妖后颈。黑狗妖剧烈地吼叫一声,在地上乱冲乱撞,想要将躲起来的猎物赶出来。然而它没有狂暴太久,麻药很快发作,黑狗妖动作变缓,轰隆一声摔倒在地。 不消李朝歌交代,白千鹤立刻从树上跃下,没命一般往前跑。他轻功了得,几个回合就已经跃出黑狗妖的攻击范围。这时候他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白千鹤回头,见那个青衣女子站在地上,手里握着剑,静静盯着黑狗妖的方向。 白千鹤提起心,隔着树林道:“多谢姑娘搭救。小姑娘,这个怪物不是普通野兽,我们降服不了。趁它现在不能动,赶紧跑吧。” 李朝歌没有回头,说:“这么大一只狗妖活动在林子里,若是村民经过,岂不是危险至极?你先走吧,我把路清理一下。” 白千鹤惊愕地张大嘴,清理一下?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最多十五六岁,为什么口气如此吓人?反正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白千鹤惜命,他对李朝歌抱了下拳,说:“姑娘小心,实在打不过就跑,为兄还有其他事,就先走一步。” 白千鹤说完,头都不回地跑远了,生怕慢了被怪物缠上。李朝歌没有搭理那个小贼,她握着剑,轻轻挽了个剑花,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气注入到剑身中。 牲畜野兽一旦成妖,皮毛、筋骨都会变得坚硬强横,刀枪不入。普通兵器砍在兽妖身上,根本伤不了它们。 只有法术才能打败法术,对付妖怪,用凡人的武功是不行的,得用降妖术。 李朝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真气可以降妖,并且比修行多年的道士还要厉害。她其实怀疑自己修习的根本不是武功,但是前世今生她都再没有见过周老头,这个疑问也无从取证。 不过,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李朝歌分明记得前世根本没有黑毛狗,他们横穿黑森林时,只有两个装神弄鬼的小花妖。植物成精的妖怪都弱,前世仅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就能将花妖制服,之后的出村路上,基本没有遇到危险。 这一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只狗妖呢?李朝歌没想通,但是也没关系,有妖怪,杀了就是了。 至于那个临阵脱逃的盗贼,李朝歌压根不放在眼里。李朝歌打架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白千鹤。 李朝歌剑刃立起,剑锋处折射出冰冷的寒光。这柄剑本是把普通凡剑,可是有李朝歌真气加持,立刻变得寒光凛凛,吹发可断。 黑狗妖认出来这就是刚才踢它的人,身子下压,喉咙里呼呼粗喘,摆出明显的攻击架势。它后腿猛地蹬地,如一座山一般朝李朝歌扑来。几乎同时,李朝歌也从地上跃起,利剑横扫,将偷偷靠近她的藤蔓削成一段段的。 果然,除了这个黑狗妖,还有另外的妖怪躲在暗处。想来,就是前世那两个小花妖了。 两个花妖应当和黑狗妖是一伙的,她们负责缠住猎物,黑狗妖攻击。前世黑林村的村民经过时,不知为何只剩下两个花妖。两个花妖法力都很低微,没有黑狗妖根本不成气候,故而轻轻松松被他们俘获。 前世黑狗妖去哪儿了?或者说,被谁杀了? 李朝歌心里念头百转,但是她没有多想,就投入到攻击中。背后的两个花妖意识到她们已经被李朝歌发现,动手不再藏着掖着,暗算变成明攻。李朝歌以一敌三,还要时不时躲避凶猛的黑狗妖,从数量上处于绝对的下风。可是她行动处,却丝毫不见局促。 李朝歌将一股真气顺着藤蔓攻击回去,那个不断使绊子的藤蔓妖马上就消停了。解决了碍手碍脚的藤蔓,李朝歌一心对战黑狗。对付这种毛长的妖怪,用火攻是最有效的,可是李朝歌怕引发山火,便放弃智取,打算将黑狗妖硬生生打死。反正对她来说,只是马上结束战斗和稍缓结束战斗的区别而已。 黑狗妖的皮毛被李朝歌用剑气划破,左一道右一道流出血来。黑狗妖越发狂暴,不断嘶吼着朝李朝歌扑来。李朝歌矮身躲过黑狗横扑,一个滑铲从黑狗妖身下划过,用剑在它肚子上拉出长长一道血口。李朝歌心里不住嫌弃自己,她的功力为什么只有这么点?她十六岁的时候到底在干什么? 腹部是绝大多数兽类最脆弱的地方,黑狗妖痛苦地嗷呜一声,趴在地上,很难再站起身攻击了。李朝歌停在后面,手腕微转,将剑身上的血清理干净,然后从地上跃起,双手高举长剑,用力向黑狗妖脖颈处攻去。 这一招她动了杀手,没有再保存力气,而是将全部力量都注入到剑刃中。可是即将触碰到黑狗妖时,旁边忽然伸出一把银白色的剑鞘,将她的攻击牢牢架住。 两剑相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李朝歌这一击用上了全身力气,冲劲并不小,可是那柄剑鞘却动都不动。李朝歌顿时警惕,顺着银色剑鞘,慢慢朝上看去。 剑鞘修长精致,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金属,散发着冷冷的辉光。祥云花纹缠绕在剑鞘上,围绕着中心处的冰蓝色宝石旋转,仿佛是某种神秘的上古图腾。一只修长的手握在宝石旁,宝石是冷的,他的手指比宝石还要冰冷华贵。 再往上,李朝歌看到一袭白色长袖,袖口暗光流动,隐约能看到浅金色的嘉量、华表和星芒。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人,同样在注视着李朝歌。 第83章 归位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竟然没有穿啊。李朝歌有些可惜,夫妻六年,两地分居,反目成仇。可是即使这样,她登基之后,依然想封裴纪安为自己唯一的伴侣。 坊间盛传李朝歌荒淫无度,面首无数,可是李朝歌知道,唯有他而已。 李朝歌极淡地叹了一声,说:“罢了,既然皇夫心情不好,册位典礼便往后拖一拖吧。来人,传话出去,登基大典即刻开始。” 女官应是,敛容往外走。可是她们没走两步,被外面的动静拦住。守门的太监们被人像麻袋一样扔进殿门,为首太监爬起来,试图和李朝歌请罪:“陛下,奴才有罪……” 李朝歌抬手,淡淡道:“够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李朝歌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故而培植党羽,搜罗异人,在寝殿外设下重重把守。可是李朝歌也知道,这些人不过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拦得住曾经文武双修、誉满长安的裴郎呢? 宫人们都知道女皇和皇夫纠葛颇多,他们不敢多待,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彩云一样的侍从退下后,大业殿中空空荡荡,恢弘壮阔,有一种无声的寂寥和压迫。 明亮的殿门口,一个青色的身影跨过门槛,立于大殿中央,抬头冷冷地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穿着盛大的帝王冕旒,遥遥和裴纪安对视。她一身盛装,而裴纪安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玉簪、一把长剑。 一如当年初见。李朝歌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裴纪安时,裴纪安就做着如此打扮。君子一袭青衣,如清风朗月,月下仙人,瞬间将李朝歌俘获。 从那一眼起,李朝歌就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他。可是她出现的太晚了,裴纪安已经和皇妹李常乐订婚。李常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享受着锦衣玉食、美誉荣光长大,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亦是裴纪安守护了十年的白月光。裴纪安和李常乐成婚,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唯有李朝歌不服。她为了求母亲给她和裴纪安赐婚,不惜放弃尊严和良知,由明转暗,替母亲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有人反对太后临朝,有人反对女人当政,有人反对母亲称帝,母亲不方便出面,那便由李朝歌构陷罪名,将反对的人全部杀掉。 李朝歌靠这些血淋淋的功劳,换来了一纸赐婚圣旨。她从小流落民间,吃不饱,穿不暖,习惯了靠抢来维生。她喜欢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喜欢自己,那就将他抢过来,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李朝歌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给予真心,裴纪安一定会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她最爱的驸马,尊贵的皇夫,在她的登基典礼暨封皇夫典礼上,穿着清冷的素衣,一路打伤侍从,来寝殿找她对质。 李朝歌对裴纪安笑了笑,说:“皇夫,你怎么来了?” “不要叫我皇夫。”裴纪安冷冰冰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尖锐如刀,“这个称谓,让我觉得恶心。” “好。”李朝歌好脾气地包容了他,对他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让人叫你驸马。” 裴纪安的脸色依然是冷的,他完全不想和李朝歌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和李朝歌的婚姻关系,又是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上的。裴纪安想到来意,冷了眸光,缓缓问:“李朝歌,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来找你,这些话,我也不会再说第二遍。我问你,赵王是不是你杀的?” 李朝歌眼中的笑黯淡下去,神情也冷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要不是为了这些人,想来,他根本不屑于来她的寝宫。 大丈夫敢作敢当,李朝歌没有任何犹豫,点头应了:“是我。” 赵王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也是曾经的太子。从去年开始,朝中呼吁立赵王李怀为嗣的声音越来越高,许多臣子暗暗替李怀说话,可怕的是,母亲也露出传位给弟弟的倾向。李朝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她不当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她。李朝歌只能诬陷李怀谋逆,将其流放,并在流放途中杀了他。 果然是她。裴纪安手指紧握成拳,手背上都迸出青筋:“大圣皇帝暴毙,是不是你?” 大圣皇帝即是母亲武照。李朝歌痛快承认了:“是我。” 李怀的死传到宫里后,母亲吐了血,病情骤然加重。十一月时,母亲叫李朝歌到塌前,质问她李怀谋逆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能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杀了母亲,乔饰圣旨,立自己为帝。 “我裴家百年清名,外祖家累世功勋,最后却落了个家毁人亡、剥官削爵的下场,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 裴纪安的外族是长孙家,长安赫赫有名的望族。长孙家出过皇后,颇得文、高两位皇帝器重,母亲想要掀开那道珠帘,自立为帝,就只能灭了长孙家。裴纪安的父亲不识趣,帮长孙家说话,同样获罪。李朝歌已经尽力保全裴家人的性命了,要不然,落到那群酷吏手中,裴家哪能全身而退? 裴纪安眼睛通红,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这些年来,他每每想到外祖父、表兄以及裴家族人所经受的一切,就恨不得自我了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都怪他,招惹了这个女人,给家族、外祖带来无穷祸患。 裴纪安用力闭了闭眼,强行逼着自己,继续问:“楚月在进宫途中被人从夹道攻击,车毁人亡,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身孕。这也是你做的?” 先前李朝歌说话时目光湛然,语气坚定。她知道自己杀了人,也知道她不杀他们,李怀、母亲、长孙家就会杀她。政治斗争而已,谁输了谁认栽,有什么冤屈可喊?可是唯有这次,李朝歌沉默了。 裴楚月是裴纪安的妹妹,和李常乐交好,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李朝歌下令杀裴楚月时,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可那又如何,杀了就是杀了,李朝歌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口承认了:“没错,是我。”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裴纪安。裴纪安又痛又恨地盯着李朝歌:“为什么?李朝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若是恨我,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要伤害我的家人,欺辱我的家族?”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这场谈话实在不愉快极了,李朝歌转身,从铜镜中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说:“吉时到了,群臣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含元殿了。想来你也不想随我去参加典礼,那么,驸马,请回去吧。” 李朝歌背对着裴纪安,并不知道,裴纪安的眼睛中隐隐泛出红光,妖异癫狂,根本不似凡人。裴纪安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常乐呢?” 李朝歌整理衣袖的手顿住了。她垂眸片刻,慢慢放下袖子,勾唇笑了笑:“也是我。” 她杀了那么多人,唯独杀李常乐时,是痛快的。 裴纪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问出这句话时,甚至祈求李朝歌否定他,哪怕她说谎都没有关系。可是,她连骗他都不屑。 这个女人,如此狠毒绝情。 裴纪安脊背一下子散了,他后跌两步,崩溃问:“李朝歌,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一辈子无忧无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她根本不会妨碍到你,你为什么杀她?” 李朝歌听到这些话都气笑了。为什么杀李常乐?也亏裴纪安能说出这种话。 李朝歌忍了李常乐许久,但是她最终选择动手,一是因为政治因素,二来,就是李常乐真的冒犯到她的底线了。 今年七月,时局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有许多大臣获罪入狱,经李朝歌之手里发出去的罪状,更不知凡几。李朝歌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裴纪安了,裴家的事终究是她对不住裴纪安,所以,她想借着裴纪安生辰的机会,给裴纪安赔罪,顺便缓和夫妻的关系。 七月初六那天,李朝歌特意请了一天假,悄悄到裴府上,想给裴纪安庆贺生辰。从两年前开始,裴纪安就搬出公主府,和李朝歌两地分居。李朝歌无视裴家下人敌视的视线,亲手给裴纪安做了一桌生辰菜,然后欢欣雀跃地坐在房间等。她枯等了一夜,菜凉掉,加热,再凉掉,裴纪安也没有回来。 李朝歌心也跟着变凉了,她倒掉所有饭菜,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一宿未睡的眼睛,让人去查裴纪安的行踪。城门守卫禀报,裴郎君初六大清早出城,去敬亭山上清观给广宁公主李常乐庆生去了。 李常乐生辰七月初七,和裴纪安只差一天。李朝歌在裴府中枯等时,裴纪安正陪李常乐等待生辰到来。探子还报,子时过后,裴纪安第一个给李常乐祝福,公主十分感动,再加上两人都喝了酒,就滚到床上去了。 李朝歌彻底被激怒。裴纪安说听到“皇夫”的称谓感到恶心,殊不知李朝歌看到裴纪安的时候,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脏。她一看到裴纪安,就会想到他和李常乐在床榻滚的画面,几乎恶心得反胃。 之后李朝歌一手主导了赵王谋反案,李常乐被牵连其中。没几天,李常乐“畏罪自杀”,自缢在上清观中。 如今,裴纪安问她为什么。 李朝歌有许多愤怒、失望憋在心中,但是她开口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质问的话,只轻描淡写道:“我想杀,便杀了。” 我想杀,便杀了。 这句话彻底逼疯了裴纪安,裴纪安突然拔剑,飞身向李朝歌袭来。李朝歌只是不紧不慢侧身,用两指夹住裴纪安的剑。 李朝歌身体动都没动,唯有头顶的旒珠轻轻晃动。李朝歌手指微微用力,就把裴纪安连人带剑推开。裴纪安跌跌撞撞退到大殿上,李朝歌居高临下,包容又怜悯地看着他:“我已经突破至臻界,身剑合一,身体发肤刀枪不入,人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伤得了我。裴纪安,你杀不了我的。” 裴纪安伸手,擦去嘴边的血线。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长在凡间,但是不知为何学了一身高深功夫,能飞檐走壁、降妖驱鬼,就是因为她武力无所不克,才被女皇重用,镇妖司因此大行其道。这些年李朝歌得罪了许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雇凶杀她,可惜,无论多么出名的杀手,无一人生还。而且很快,卖凶之人就会被李朝歌疯狂报复。 镇妖司可止小儿夜啼,绝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朝歌。朝中众人提起李朝歌,谁不是气得牙痒,却又畏惧不已。 连裴纪安也不行。他用剑攻击李朝歌,李朝歌分毫无损,裴纪安却被她强大的真气震得内腑翻腾,经脉剧痛。 李朝歌经历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第不知道多少次阻止了驸马杀她,内心已经疲惫至极。明明今天,是她登基的大好日子。 因为刚才动了手,李朝歌的冕服又乱了。李朝歌转身去整理自己的玉佩,一边不在意地对裴纪安说:“你现在回去,我可以装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依然能安安稳稳做我的皇夫。你听话,裴家和长孙家剩下的人,才可以继续活着。” 裴纪安咽下口中的血沫,讽刺地笑了。他在她眼中到底是什么呢,一只没有尊严、没有主见的金丝雀吗?裴纪安知道朝中不乏有人想向李朝歌自荐枕席,李朝歌无论相貌还是权势,都是顶级。可是李朝歌一个眼风都不扫,久而久之,下面人也不敢了。世人皆羡慕裴纪安艳福不浅,可是裴纪安却恨不得李朝歌流连花丛,豢养面首。 此等艳福,他消受不起。 李朝歌毫不避讳地将后背暴露给裴纪安,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天下除了周老头,已经没有人可以伤到她了。可是她却忘了,天下不能,那天上呢? 裴纪安将手指抹在剑刃上,用力划过。鲜血汩汩流过潜渊剑,更妖异的是,这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竟然将血一滴不漏地吸收了。 潜渊剑饮饱了血,忽然红光大作。李朝歌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凌厉的杀气袭来,其境界远非凡人能为!李朝歌大惊,立刻回身,祭出全部功力抵挡。可惜,还是太晚了。 一剑穿心而过,冰冷的剑锋穿过华丽的冕服,穿过李朝歌温暖的身体。李朝歌伸手握住剑,不顾疼痛,执着地盯着裴纪安:“你就这么想杀了我?不惜以身祭剑?” 李朝歌掌管镇妖司这么多年,妖妖鬼鬼的事不知道见过多少,她怎么能认不出来,这是一柄凶剑。剑的主人似乎造了许多杀孽,剑身上的煞气已经足以割破半仙的护体屏障。这样的剑,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用的。 裴纪安竟然能驱动凶剑,更意外的是,他竟然不惜以血祭剑。凶剑一旦开了戒,不吸光驱使者的血,绝不肯罢休。 裴纪安为今天已经准备了许久,来之前,他考虑了每一种可能。可是等他真的做到这一步,真的将剑刺进李朝歌胸膛后,他心中却泛上一股巨大的荒芜。 他真的杀了她。他真的摆脱她了。 裴纪安眼睛盯着她,几乎无法眨眼。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失去了知觉,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明明应该趁机深入,可是他却良久无法用力:“对不起。来世,请你不要再爱我了。” 李朝歌看着裴纪安,突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她和他做了六年夫妻,最终,他却说请不要再爱他了。他们的婚姻给裴纪安带来许多痛苦,对李朝歌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李朝歌忽然毫无预兆地向裴纪安击去一掌。她心脉俱裂,已经活不成了,可是,没道理杀了她的人却能好好活着。李朝歌这一生没做过几件好事,唯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不亏待恩人,也从不放过仇人。 就算李朝歌喜欢他又怎么样,她死了,裴纪安也别想活着。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李朝歌要死了,她的一掌也不是裴纪安能消受的。这么近的距离,裴纪安根本没法躲。事实上,他也没躲。 裴纪安被一掌击中心肺,顿时内脏破碎,胸骨断裂。裴纪安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被打飞好几米,重重摔到地上。李朝歌也牵动了伤口,她捂着汩汩流血的剑柄,缓缓跌倒在地。 她这一生,幼年和家人走散,少年被周老头抛弃,好容易找到家人,却成了所有人都憎恶的存在。她杀了弟弟,杀了妹妹,杀了母亲,杀了丈夫的外祖父,杀了小姑,气病了婆婆,气死了祖婆婆。她登基为帝,却一无所有。 最后,她也被自己的丈夫杀死。 一切皆是李朝歌的选择,李朝歌不后悔。可是如果再来一遍,她不想再走这条路了。 尤其,她不要再喜欢裴纪安了。 门口传来响动,所有人一起抬头,裴纪安也跟着转移视线。当他目光接触到廊下那个人影时,心中忽然剧烈震动。 一种强烈的、霸道的洪流在他脑海中搅动,叫嚣着要唤醒什么东西。可是仿佛有一个更强横的封印镇压在上面,任凭脑海中惊涛骇浪,汹涌澎湃,裴纪安也始终没想起什么。 他只知道,他是裴家的嫡长子,今年十七,刚刚重生。不久之前,他一剑穿透李朝歌胸膛,自己也被李朝歌震碎心脉。他摔落在大业殿冰冷的地砖上,隔着血红的视线,看到她站在高台上,握着剑,缓缓倒下。 时日曷丧,与汝偕亡。他们两人残杀了八年,未能同生,终于共死。 裴纪安重生后,缓了许久才从前世强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他异状太明显,家人都以为他病了,风风火火地折腾了许久。今日,裴纪安终于收拾好心情,决定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阻止前世的悲剧,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 秦恪看着裴纪安,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两边的下人都觉得不安。焦尾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悄悄提醒道:“郎君,裴大郎君大病初愈就来看你,先请大郎君到里面坐吧。” 秦恪主管刑狱多年,早已将感情和理智分开,绝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公务。事实上,他也没有私人情绪。培植贪狼是天庭的决定,就算秦恪对裴纪安再不满,也不会带到任务中,影响裴纪安历劫。 第84章 上元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顾明恪一言不发,可是裴纪安莫名觉得紧张。仿佛裴纪安所有的秘密和渴盼,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裴纪安莫名慌乱,他勉强笑了笑,说:“表兄,我身上有东西吗,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顾明恪缓慢摇头。他淡淡看了裴纪安一眼,道:“赐婚一旦提出就无法回头。你想清楚了吗?” 裴纪安目光莫名躲闪了一下,他想起前世的悲剧,用力握拳,抬头时眼神坚定又决断:“这是自然。我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能和她早日结为夫妻,是我毕生所愿。” 裴纪安不知道李朝歌也重生了,但顾明恪知道。顾明恪和李朝歌交集不多,不过凭借先前寥寥两面,顾明恪大概能猜到她是什么性格。以李朝歌的秉性,等她来到洛阳后,发现裴纪安和李常乐已经赐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明恪想了想李朝歌的脾气,有些头疼。不过他下凡了本就是帮助裴纪安渡劫,一帆风顺不叫历劫,唯有大起大落,历经炎凉,才能真正磨炼心性。顾明恪要保证裴纪安平安,但也不能让他活的太顺畅,由李朝歌来给裴纪安添点调剂,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顾明恪已经预料到之后裴纪安要遭遇什么了,但是这样对完成任务有好处,于是顾明恪并没有提醒裴纪安,默许道:“好,你不后悔即可。祝你如愿以偿。” 裴纪安得到了第一份对他和李常乐婚姻的祝福,明明前世求之不得,可是等真的听到,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裴纪安轻轻笑了笑,说:“谢表兄。也祝表兄早日觅得眷属,相伴一生。” 顾明恪静静看着裴纪安,道:“你不必谢我。” 他并不是在祝福裴纪安,裴纪安谢他做什么呢?有这点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李朝歌。 算算时间,李朝歌大概快到洛阳了。 裴纪安并不知顾明恪的真实想法,他看着眼前高风亮节、清贵高华的表兄,心中生出万般感动:“表兄客气了。你对我和广宁的好意,我必铭记终生。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等日后表兄和表嫂成婚,愿效犬马之劳。” 顾明恪极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裴纪安也不在意。裴纪安虽然说着表嫂,其实心里知道,顾明恪不会成婚的。 前世顾明恪没成家就早早病死了,这一世就算裴纪安重生,也不会改变注定早逝的人。他的那位表嫂,不会出现了。 裴纪安已经知道结果,这些话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没过多久,裴纪安就完全忘了顾明恪的事情,而是一心投入到接下来的狩猎中。 不出意外,这会是他和广宁的订婚宴。裴纪安保护了李常乐十年,对李常乐好已成了本能,这一世,他要给予他的小公主一个十全十美的订婚宴。 · 二月初,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刚刚回暖的天气又寒冷起来。然而迟一阵早一阵的春寒根本挡不住洛阳百姓对出门的热爱,才辰时,定鼎门前就挤满了人。车马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商贩吆喝,小孩哭闹,出城的队伍在繁杂的声音中,缓慢地移动着。 白千鹤勒着马停在城门前,他瞧见里面的盛况,咋舌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入城的队伍寥寥无几,反倒是出城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李朝歌坐在马上,仰头望向洛阳城门,听到白千鹤的声音,她回神,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东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在寻常城池,农民商贩赶着进城做买卖,故而进城的人比出城的人多,但是在洛阳,生计并不是第一要紧事,时髦才是。今日许是有哪户人家要出城游玩吧,竟引来这么多人跟风。” 白千鹤还是啧啧称奇,他长在小地方,不懂京城人的喜好。他本来停在城门前,但是出城的人太多,他不停往后退,最后都被挤到路边。白千鹤无语,对李朝歌说:“妹妹,钱我花了,东都我也送到了,你是不是能放过我了?你看,东都已近在眼前,入城太过拥堵,为兄便不送妹妹进城了。为兄先走一步,我们就此告别。” 白千鹤说着试探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见李朝歌没反应,正要驾马就跑,忽然听到李朝歌说:“你知道对待逃跑的犯人,要如何处置吗?” 白千鹤顿住,李朝歌没回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大理寺要文雅些,多数是上脚铐枷锁,而我懒得废那份功夫,一般直接打断腿。如果还不听话,那就挑断手筋脚筋。反正进了我手里,本也没可能活着出去。” 白千鹤硬生生刹住动作,他憋了一会,忍无可忍道:“这位姑娘,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你为什么非要找我麻烦?” “不是我找你麻烦。”李朝歌善良地伸手,示意他看城门,“是大理寺找你麻烦。下辈子□□,可勿要寻错了地方,记得去找大理寺。” 白千鹤看到城门前的通缉令,几乎气得呕血:“就因为这区区一万钱,你拖着我走了这么久?不就是一万钱,我送你成不成?” “不成。周老头说过,无功不受禄。”李朝歌说着过来扣白千鹤的手,“我一会还有事,别耽误时间,赶紧随我去大理寺。” 白千鹤哪敢被她捉住,一溜烟从马上翻身而下,泥鳅一样往外跑。这个女子邪门的很,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依李朝歌六亲不认的劲儿,她绝对会真的送他进大牢。白千鹤一世英名,就算死也要死在刀枪剑下,被官府砍头算怎么回事? 白千鹤擅长轻功,他使出全力,李朝歌一时竟没制住。李朝歌的心气也被激起来了,她扔下马,动了真格来捉拿白千鹤。 他们两人正在交手,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铜锣声。穿着大红缺胯袍的官兵推开百姓,硬生生清出一条路来:“让开,都快让开!圣人天后出行,闲人退散。” 李朝歌大口大口喘气,她睁开眼睛瞪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慢慢爬起来,眼睛扫过四周,暗暗警惕。 这是哪里?她被人关押了吗? 李朝歌本能地调动真气护体,这样一调她吓了一跳,李朝歌连忙运行大周天,发现自己全身无伤,可是真气却没了。 也不能说没了,只能说非常微弱。李朝歌伸出手,发现她的手指变细了,上面还有砍柴留下来的细小伤口,根本不是后世那双养尊处优、杀人如麻的手。李朝歌赶紧去地上找镜子,隔着粗糙模糊的铜镜,她看到一张熟悉,却稚嫩的脸。 李朝歌惊讶,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这时候她环顾四周,慢慢想起来,这是黑林村,她去东都恢复公主身份之前,和周老头住的地方。 李朝歌觉得匪夷所思。她是练武之人,死前已经突破至臻境,非常明白裴纪安那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是,此刻她又真真切切站在地上,身体、脸庞都变小了,连武功也退回了年少时。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重新活过来了,而且重生到少女时期。看她体内的真气,估计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李朝歌扶着桌子,缓慢地坐到塌上。她怔怔盯着镜子里的人,不无感慨地想着,原来只有十六岁。 前世十六岁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只以为自己是一个乡野丫头,父母不详,身份不明,没形没状地跑在大山里,成日和黑森林的毒虫野兽打交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人在她耳边喊“朝歌”,她便以为,自己叫朝哥。 周老头没说过她的来历,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从来不问。小时候有孩子嘲笑她没有爹娘,被李朝歌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人敢说了。 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地长大,从小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被周老头磋磨的特别糙。说来也奇怪,她从没有刻意练过武功,可是她八岁起能打的全村小孩子不敢还手,十岁就能跟着大人去黑森林打猎,十二岁起,就能独自进山了。 要知道,打猎十来年的行家老手,都不敢一个人进十里大山。可是李朝歌小小年纪就被周老头扔到山里砍柴,她最开始摔得鼻青脸肿,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十四岁那年,李朝歌已经可以独立放倒一头熊。她扛着熊皮回来的时候,发现周老头不见了。家里只留下一本没封皮的书,和十个脏兮兮的铜板。 周老头消失了。 李朝歌又被丢下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丢弃,李朝歌难受了两天,很快看开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去黑森林打猎之暇,也会顺便练习周老头留下来的心法。她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但日子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练练吧。 李朝歌就这样粗糙地长到十七岁。十七岁那年,十里大山地动,黑林村被余震波及,房屋倾倒,土地皲裂,受灾非常严重。村民们都是在虎口谋生的,人员倒没有伤亡,可是随着地震,大山中许多猛兽、毒虫被惊动,倾巢而出,朝森林边缘涌去。黑林村没法住了,李朝歌只能跟着村里人,一起横穿黑森林,前往戎州避难。 那是李朝歌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戎州城门巍峨雄伟,拔地而起,城门上旌旗猎猎,披甲执矛,李朝歌看着这一幕,彻底被震撼了。 她明明在山里长大,从没有见过这等世面。可是李朝歌心底里,却奇异地浮现出一副模糊的画面。 仿佛也是这样工整威武的门楼,也是这样威风凛凛的士兵,但是,比戎州的城门,还要高,还要大。 那是哪里?她为什么记得这种画面? 都不等李朝歌想明白,入城的队伍排到他们了。守城士兵盘问来源,村长在前面回话,李朝歌一抬头,在城门的告示墙上,看到了一幅画像。 画像旁边的皇榜说,圣上和天后从泰山封禅归来,天后以儿媳的身份供奉文德皇后,之后忽然勾动心事,想起自己的女儿来。 天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后,她永徽十三年被立为皇后,永徽十六年和圣上一起上朝,号称二圣临朝,永徽十八年自封天后,尊荣无匹,平步青云。这样的人生按道理没什么事可遗憾了,偏偏天后万事顺遂,独有一桩心病。 永徽十二年,天后还在做昭仪的时候,朔方兵变,王孙贵族匆忙逃离长安。在南逃路上,武昭仪的长女,年仅六岁的安定公主李朝歌,走丢了。 其实也不是丢了,是被王皇后抛下了。据说当时追兵在后,安定公主跌跌撞撞跟在王皇后和武昭仪的马车后,王皇后怕被追兵追上,就发狠心将绳子斩断。绳子断裂,安定公主掉落在乱兵潮中,从此生死不知。 一个六岁的孩子,掉到叛军堆里,哪还能活得下来呢?所有人都默认安定公主已经死了,武昭仪悲痛难忍,皇帝也震怒,斥责王皇后蛇蝎心肠,没多久就废了王氏的皇后之位。第二年,朔方之乱平,皇帝及后妃搬回长安,同年,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昭仪为后。 武昭仪称后之后,大肆追封长女安定公主,食邑、财帛像不要钱一样加。后来小女儿逐渐长大,武昭仪才终于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有了小公主,命运不幸的大公主似乎成了过去式,宫中许多年都没有人再提起她。没想到这次封禅,倒勾起了天后的思女之痛。 天后回到东都后,命人画出安定公主画像,派给各级州府县衙,敕令在最显眼的地方张贴。天后还向全天下公布了安定公主的名字和走失时的年龄、衣服、配饰,悬赏安定公主的下落,并允诺提供安定公主消息的人,只要核实无误,一律赏金千两,加官进爵。 悬赏令一出,揭榜者蜂拥而至。然而三年过去了,没一个消息是真的,渐渐的,人们就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李朝歌十七岁逃难的时候,站在戎州城门口,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她看到上面“李朝歌”三个字,尘封的记忆霍然复苏。她想起来了,她根本不是山野蛮女,不是剑南人氏,更不叫朝哥。她的名字,是李朝歌。 李朝歌被这个认知砸得回不了神,她闷不做声想了三天,终于揭下皇榜,敲响了府衙门前的鼓。 这三年府衙见了太多类似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戎州刺史口头应下,但实际没当回事,打发李朝歌出去了。李朝歌苦等了一年,直到第二年换刺史,新刺史怕天后清算他,试探性地给洛阳递了消息,李朝歌才终于进入东都视线。 前世景明元年,李朝歌年已十八,被刺史护送着来到洛阳,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天后。天后一见到李朝歌就落泪了,之后李朝歌恢复公主身份,加封安定公主,食邑千户。也就是在那一年,她在自己的回归宴会上,见到了裴纪安。 从此她就和魔障了一样喜欢裴纪安,她为了和李常乐抢裴纪安,不惜成为朝廷鹰爪,替天后排除异己。李朝歌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普普通通,虽然打架老赢,但也没什么不得了。直到去了洛阳,李朝歌慢慢发现,她好像和普通人不一样。 原来黑林村外面的人,武力都很废。 李朝歌轻而易举就能干倒宫廷里的侍卫,困扰朝廷很久的精怪妖邪,在李朝歌手下不堪一击。周老头留下的心法越练越深,李朝歌也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之名,彻底打响。 李朝歌最开始只是杀作孽的妖怪,索命的恶鬼;后面变成查巫蛊邪术,查朝廷大臣有没有和道尼之流往来;再后来,镇妖司变成了一个万能的罪名,天后需要谁死,李朝歌就去谁家府上,杀妖除孽。 东都卧虎藏龙,百鬼夜行,隐藏着不少妖精鬼怪。可是妖鬼再可怕,怎么能比得上人心里的鬼。 李朝歌渐渐走到绝路上,后来,已经容不得她回头了。她为了自保,不得不杀更多的人,后来,她连母亲也杀了,自立为帝。 可惜她机关算计,却在登基前一刻,死于裴纪安剑下。 李朝歌倏地回神,她又仔细看了镜面中的女子一眼,镜中的人柳眉杏目,红唇雪肤,一双眼睛清极澈极,没有沾染任何风霜。李朝歌扣下镜子,毅然决然地站起身。 见过高山,如何能安于丘壑?这一世,她自然还是要回洛阳的。 只不过,不必等戎州刺史派人送了,十六岁的李朝歌不认识去东都的路,镇妖司指挥使却认得。 东都,她自己去;失去的公主之位,她自己拿;前世失之交臂的皇位,她自己抢。 至于裴纪安,哪儿凉快就滚哪儿吧。李朝歌一想起前世就气得心梗,大好江山在手,她不好好当自己的女皇,执着于一个男人做什么? 李朝歌别的能耐没有,唯独说话算话。她说了不再喜欢裴纪安,就绝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今生,她的视线,属于万里河山。 李朝歌练过心法,黑暗中依然可以如常视物。隔着幢幢树影,她看到一个浑身漆黑、身形庞大的黑影逼近,它毛极长,都耷拉到地上,根本看不清长相。可是它的眼睛却和铜铃一样,从浓浓的毛发后,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它走路缓慢,跌跌撞撞,看起来很没有章法。黑毛怪物渐渐朝他们这个方向逼近,李朝歌手指握紧剑柄,黑衣人屏住呼吸,全身都紧绷起来。 黑毛怪物呼哧呼哧喘着气,继续往前走,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黑衣人悄悄松了口气,然而李朝歌眼神猛地变亮,毫无预兆地跳下树,高喝道:“跑!” 黑衣人被吓了一跳,可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全靠机敏和轻功过活。他在李朝歌行动的那一瞬间也跟着跃起,他刚刚离开树杈,就看到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缠上来许多藤蔓。藤蔓上长着红色的刺,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轻轻蠕动,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黑衣人心都凉了,他千手神偷白千鹤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没有死在官府和仇家手里,竟然要折在这个深山老林?白千鹤还没有落地,那只黑色的长毛怪物就呼啸着扑来了,白千鹤只能中途换气,在半空中硬生生拐了个弯,险险躲开长毛怪的攻击。 白千鹤狼狈落地,他落在地上后都不敢喘气,赶紧又往后撤。他以轻功闻名,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地逃过了,然而那只毛乎乎看不清什么模样的怪物像是认准了他一般,嗷呜一声,猛扑着朝白千鹤追来。 长毛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白千鹤都能看到里面的尖牙。他本以为自己此命休矣,这时上方忽然划过一阵冷风,一个女子从他头顶掠过,重重踹在怪物的毛脸上。 怪物被一脚踹开,李朝歌借着反弹的势头,在树干轻轻一踏,反身跃上树梢:“它是条狗,干扰它的嗅觉。” 白千鹤站在后面,重重换了两次气,才反应过来李朝歌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能辨认出这是狗妖,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李朝歌躲在树上可以不被发现一样,白千鹤没有多问,赶紧拿出一包香粉,施展轻功,兜着圈洒在树林中。 第85章 太子 季春,日暮,外面淅淅沥沥落着雨水。内侍慌忙给李善撑开雨伞,小心翼翼地护送李善往东宫走去∶太子慢走,您小心脚下。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入三月以来,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一阵风吹来,带着潮湿的阴气,李善不由拢紧了披风,举目望向灰沉的天际。 今年是永徽二十三年,李善当太子的第十年。李善回想自己这十年,竟想不出任何值得说道的成就。他锦衣玉食,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他能当太子,因为他是天后的儿子。 东宫的内侍见李善情绪似乎有些低沉,不由问∶殿下,圣人给您交待了些棘手事吗?您为什么看着兴致不高? 李善缓慢摇头,声音低哑,几平还没有外面的雨声高∶若是父皇给我安排棘手的政务,反而是好事。 身为一个太子,比不得父皇喜爱更可怕的是,不被父亲期待。皇帝对他和颜悦色,但说来说去,只让他休养身体,而不给他安排政务。 对啊,现在日常政务有天后处理,妖魔怪谈有李朝歌处理,母亲和妹妹都做得很好,已无李善任何用武之地。 内侍见太子情绪低落,轻声劝∶殿下,圣人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养好身体,才有精力处理政事。满朝文武都盼着您康泰呢。 李善摇摇头,不想再说。内侍见状只好闭嘴,这时候雨中突然传来一声猫叫,李善回头,见前方屋檐下蜷着一只猫。它浑身毛色纯黑,一双眼睛幽深翠绿,似乎察觉到李善看它,它站起来弓了下腰,轻轻一跃跳到墙角上。 内侍呵斥道∶去,快去!宫里不许养猫,这是哪儿跑来的野猫? 黑猫停在墙上,完全不怕内侍的驱赶,绿眼睛依然深深注视着李善,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一般。猫停在墙壁上,毛发已被雨水打得湿透,李善看着面前的猫,奇异地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李善勾起恻隐之心,他止住内侍的动作,说∶母亲不喜猫,若是招来宫人,它免不了要被打死。猫虽为畜生,但也是一条性命,放它去吧。 内侍弯腰∶是。殿下仁善。 李善对着猫道∶快去吧,一会该被人发现了。 黑猫对着李善摇了摇尾巴,低低地叫唤了一声,仿佛在说什么话。李善看到有些稀奇,问∶你在和我说话吗?你想说什么? 黑猫弹了下尾巴,纵身一跃跳走了。李善难得生出好奇之心,说∶跟上去看看。 内侍有些着急∶殿下,雨越下越大了。您身体不好,若在外面吹久了风,恐怕回去您该病了。 无妨。李善拢紧了身上的披风,说,孤还不至于这么虚弱。走吧。 内侍一听太子用上了自称孤,顿时不敢再说,乖形撑着伞,跟着太子去追猫。黑猫走走停停,始终和李善维持着一段距离,到达一片宫殿后,它钻入草丛,一眨眼不见了。 内侍看着四周荒凉萧索的宫殿,越来越站不住,不住劝李善回去∶殿下,这里是掖庭,您千金贵体,不应当来这种地方。我们回去吧。 李善看着四周空荡荡的宫殿,也觉得无趣。掖庭仿佛连风也比其他地方寒冷三分,李善正要发话回去,忽然前方的小侧门推开,一个穿着半旧襦裙的女子出来,她看到甬道中站着一簇人,都吓了一跳,手中的伞啪嗒落地。 女子看年纪二十多岁,五官不算难看,但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郁气,顿时给她的容貌大打折扣。她的伞落地,在低浅的水洼中滚了半圈,马上沾湿了。女子赶快低下头,蹲身去捡伞。 李善看着眼前的人影,犹豫良久,才试探道∶长姐? 被李善唤做长姐的女子垂着头,飞快行礼∶太子殿下。 李善难以形容这一瞬间的感受。李常乐、李怀等人出生的晚,等他们有记忆时,母亲已经是天后了。天后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仿佛一直如是,但是李善却年长许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李常乐等人不知,他却记得。 他记得母亲最开始只是昭仪,皇后另有其人,甚至连妃位都被人占着。母亲想封妃,却始终被皇后、萧淑妃压制,不得其行。后面朔方之变,王皇后被废,萧淑妃失宠,武昭仪终于登上了后位,他们一家的生活才好转起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面王皇后和萧淑妃死了,具体如何死的是宫中避讳,没人敢放在明面上谈,但李善心里一清二楚。天后那时候初登后位,前朝后宫有许多人反对她,甚至王皇后和萧淑妃也蠢蠢欲动,不住派人给皇帝送信,想要靠示弱换皇帝回心转意。天后为了威慑众人,便效仿吕雉,将王皇后和萧淑妃砍去手脚,塞到酒坛里做成人彘,把两人残忍杀死。 萧淑妃死后,她的孩子也没能幸免。萧淑妃的儿子吴王李许被发配到偏僻之地,爵位一削再削,近乎圈禁;萧淑妃的女儿李贞被关在掖庭,没有公主封号,没有公主待遇,宫廷里就像没她这个人一样,大家热热闹闹地讨好天后和李常乐等人,没人记得宫里还有另一个皇女。 在这个意义上,王皇后没有亲生孩子,委实算是幸运。 李善作为天后的儿子,这场宫廷斗争的受益人,看到长姐被母亲磋磨成这个模样,心里委实复杂。李贞比李善还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二了,李善都已娶妻,李贞作为一个女子却迟迟没有成婚。同为皇帝的女儿,李朝歌和李常乐过着什么日子,而李贞又过着什么日子? 李朝歌未成婚就搬到了公主府,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好,而李常乐被父母捧在手心,全京城都小心算算讨好着小公主。反观李贞呢,穿着半旧的衣服,住在阴冷的掖庭,下雨天出门,身边甚至连个跟随的宫女也没有。 李善心地仁慈,他总觉得当年母亲杀死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手段太过血腥,既然已经获得胜利,将她们幽禁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退一步讲,既已杀了对方母亲,何必为难孩子,李贞和李许毕竟是父皇的血脉啊。 李善看着这一幕,深深叹气,不忍道∶长姐,你在这里过得可好? 李贞始终垂着头,看起来畏首畏尾,哪有丝毫公主的样子。她自嘲说∶不过一天天捱日子而已,左右都是孤独终老,没什么差别。父皇和天后身体康泰,大唐政通人和,便是我最大的福气7. 李善说不出什么话来。天后是他的生母,天后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李善不能指责自己的生母,然而李贞流落到这个境地,又和他脱不了干系。 李善干巴巴点头,道∶父皇一切安康,长姐尽可放心。长姐衣食可还富足?这是我的一些心意,长姐收下吧。 李善解下自己腰上的袋子,压根没有看里面有多少钱财,直接递给李贞。李贞没有接,她两只手紧紧捏着,道∶我身份卑贱,不敢收太子之物。 李善手里的东西落空,他叹了一声,把钱袋放到内侍手里,说道∶长姐不要说这种话,无论如何, 你总是父皇的女儿。这些东西不算什么,长姐留下吧。等过一会,我让东宫给你送些家用来。 李善说完,不忍再看李贞,转身走了。撑伞的内侍连忙跟上,侍奉太子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一个内侍留在最后,把钱袋交到李贞手里∶大娘子,这是殿下的心意,您收下就是。娘子安康,奴才告退。 因为天后的缘故,内侍不敢称李贞为公主,只能用大娘子含糊其辞。大公主是风光无两的盛元公主,李贞算什么?天后没说李贞是公主,谁敢当李贞是公主。 内侍不敢有丝毫马虎,天后在后官耳报极多,若是今日之事传到天后耳朵里,他们这群人就得死。内侍说完话,连久待都不想,赶紧束着手走了。 那群人转眼走远,雨水滴滴答答从房檐落下,从未停歇。李贞手指捏紧了那个绣着金线的锦囊,瘦弱的指关节都捏出青色。 李善回到东宫,太子妃卢氏等在门口,瞧见他回来,连忙迎出来∶殿下,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殿下身上湿了这么多,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太子妃含怒看向内侍,内侍们叉手低头,不敢回话。李善在风雨里待了那么久,身体委实受不太了。太子妃看李善脸色不好,试着碰了下李善的手,顿时大惊∶殿下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冰凉?快传御医来。 幸而李善身体一直不好,东宫时常备着药,一阵人仰马翻后,御医收了手,起身对太子妃说道∶回禀太子妃,太子湿寒入体,恐怕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了。 太子妃听到这些话,内心长长叹气。又要静养,太子刚刚才修养了一段时间,今日好不容易精神起来,转眼淋了场雨,又病了。 太子妃不由想道,天后已经四十三岁,每日批折子到深夜,第二天卯时又生龙活虎上朝,太子的两个妹妹,一个盛元公主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另一个广宁公主也跑跑跳跳,从小就没生过病。听说武家这一支身体都好,天后的母亲杨夫人都八十多岁了,依然精神十足。武家人难得有一个优点长寿,偏偏没传到太子身上,太子才二十岁,身子骨已经比皇帝都不如。 李善靠在塌上,脸色苍白,颇有些有气无力的模样∶我这个身体太没用了,等明日传到父皇耳朵里,又要劳烦长辈们为我担心。 太子妃即便满心不虞,此刻也只能好生宽慰李善∶殿下您勿要多虑,安心养着就是了。圣人和相公都是为了你好,你身体康复,他们才能宽心。 李善悠悠叹气∶我这身体从小就是这样,这些年也习惯了。只是心中愧疚难安,我身为太子,却无能为父皇分忧,反而要劳累长辈操心我,实在枉为人子。 涉及皇帝,太子妃不敢轻易评判,只能轻声说着她自己也不信的安慰话。太子妃有意转移李善注意力,说道∶前两日盛元公主迁公主府,今日送来了礼盒。妾身正在拟回礼礼单,殿下您要看看吗?。 李善挥手,说∶不必,这些事你来做主就可。 李善身体不济,连朝廷政务都处理不过来,哪有时间关心东宫内务呢。东宫内部管理及人情往来,都归太子妃一手包办。 太子妃应下,看神情已然习以为常。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是太子詹事听了,顿了顿,拱手说道∶殿下,古往今来从未有公主未婚而独辟府邸的先例,盛元公主还没有成婚,便搬入公主府,每日外客来往不忌……恐非合礼之举。 李善也觉得不合礼法,一个未婚娘子自己在外面住,这叫什么样子?但是皇帝和天后允许了,还能怎么办。 太子舍人听了,也跟着说道∶是啊,不只是公主府,圣人对盛元公主简直有求必应。听说今日,圣人连北衙府兵都给盛元公主了。圣人专门给盛元公主调了一千人,供盛元公主随意差遣。女子参政本就不妥,盛元公主还染指兵权,长此以往,恐生祸患。 开了一个头后,东宫属臣纷纷说起李朝歌的事。他们的不满已经积压了许久,只是以前碍于太子,不好直言。如今,李朝歌在民间声望极高,大街小巷都在谈论上元当日盛元公主擒马的壮举,甚至有戏文编出来唱。幸而李朝歌是个公主,如果她是个皇子,东宫臣子势必要怀疑她另有所图了。 李善今日去见了皇帝,知道禁军的事。李朝歌接连立功,现在皇帝对李朝歌十分信任,连李善和李怀两个皇子都远远不及。皇帝放心放权,一方面是李朝歌确实有能耐,另一方面,也因为李朝歌是个公主。 如果是个皇子,皇帝给兵权之前,一定要顾忌朝臣的想法。皇帝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朝廷风向,皇帝给其他人兵权,是不是代表对太子不满?甚至,是不是想换太子? 因此,皇帝不敢大肆给李怀权力,反而放心抬举女儿。女儿总不会对皇位产生威胁,李朝歌立下再多功劳,最后,总是要归到兄长名下。太子体弱,在朝中多一个人帮太子,日后权力交接,太子就能多一分安稳。 皇帝扶持李朝歌,和他全力培养天后大概是同样的道理。皇帝自己经历过被权臣把控朝堂的时光,最是明白君弱臣强有多难受。再忠心的臣子都抵不住权力侵蚀,再亲密的兄弟叔伯在皇权面前都会反目,但母亲和妹妹总不会背叛。 李善明白皇帝在为他铺垫局面,但自己在父亲眼里竟是一个这样无能羸弱的形象,还是让李善难以接受。皇帝宁愿扶持一个女子,都信不过他。 太子妃垂着眼睛,轻轻说∶盛元公主刚找回来,圣人宠她在所难免。但是,盛元公主未免太逾越了。天后插手朝政,那是因为天后是太子的母亲,但盛元公主只是一个公主,哪有妹妹管兄长的事情的? 李朝歌如今在东都的风头已经盖过太子妃,在宫廷里也处处以李朝歌为先。太子妃忍李常乐也就罢了,但李朝歌只是一个刚找回来的公主,是不是真公主都不好说呢,便敢抢在太子妃前面,未免有些不知轻重。 东宫属臣一看得到了太子妃的认可,越发士气高涨,纷纷谏道∶是啊,殿下。盛元公主已到婚龄,应该待在深官里待嫁,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她成日混迹在男子堆中,若闹出什么,天的是圣人和太子的脸。圣人建镇妖司或有深思熟虑,但我朝中这么多大好儿郎,应当由男子领指挥使之职,代为统领镇妖司。朝廷大事,岂有一公主指手画脚的道理? 只可惜如今政务都是天后批复,盛元公主有什么要求,天后那边直接允了,我等想进谏都不成。陛下头疾严重,难以理政,无论从礼法还是事理,都该由太子监国。天后却大包大揽,概不放权,成何道理? 东宫自有一套小朝廷,等太子上位后,这些人就是未来的宰辅班子。他们的利益已早早和太子绑定,提起李朝歌和天后,俱是一肚子怨气。这些人越说扯得越远,已经从抱怨李朝歌,跑到了抱怨天后越俎代庖。 毕竟权力就这么多,天后一个人握着,东宫就分不到什么。东宫属臣不由想得更深刻一些,要知道,天后并不止太子这一个儿子啊。 另立赵王李怀为太子的可能性虽然小,但并不是没有。天下父母爱乡儿,他们不得不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善今日见了李贞,本来就心情抑郁,现在听到臣子和太子妃抱怨天后、李朝歌,心里越发憋闷。李善一股郁悒之意涌上心头,他突然偏头闷咳,殿内话音立刻止住。李善好容易咳嗽完了,脸上已白得如金纸一般,有气无力说∶这些事以后再议。孤累了,你们下去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詹事府的人不敢再说,纷纷拱手,无声退下。太子妃看着李善虚弱的身体,再多雄心壮志也变成一句无力的叹息,太子妃起身,给李善拉上被褥,说道∶殿下好生养病,妾身告退。 飞天图一案后,镇妖司逐渐有了名气,不止在民间,官场也逐渐承认镇妖司的位置。 镇妖司终于作为一个朝廷机构存在,而不是一个公主可有可无的玩具。 皇城东,镇妖司的人员逐渐多了起来,除了白千鹤这三个劳动力外,文职人员也渐渐增多。录事等人在外面晒书,李朝歌将白千鹤几人召集起来,在正殿里开例会。 李朝歌问∶是谁最先散布扶乩图纸,查出来了吗? 这个任务是白千鹤负责,白千鹤慢慢摇头,说∶一筹莫展。我正在让人打听。 当初召唤出厉鬼的扶乩图在东都风靡一时,流传路线交错纵横,想要找出源头并不容易。李朝歌早有预料,听到没进度也并不失望,说∶继续查。陪他慢慢耗,我就不信找不出幕后之人。 莫琳琅悄悄问∶指挥使,你为什么要打听扶乩图? 这无疑是所有人的心声。李朝歌呼了口气,松了松袖扣,说∶我也说不清,直觉这背后有条线。潜渊剑是盗墓贼倒卖到藏剑山庄老庄主手上的,复活飞天图的夜明珠也和盗墓有关。我总觉得,扶乩图上的阵符是召鬼大阵,并非巧合,而是刻意为之。 这样一说,确实这几个案子都和死人有关系。莫琳琅默默点头,陷入沉思。李朝歌想了一会,对周劭说∶周劭,盗墓这条道上的消息官府接触不上,潜渊剑和夜明珠的消息,还是你来打听吧。樊勇招供说,夜明珠是某个帝王墓里的陪葬,你最好查一查是哪个帝王,墓地在哪里。 盗墓贼很避讳官府人,李朝歌靠正常渠道肯定是找不到的,只能交待给周劭,让他通过市井混混、三道九流这些人去查。周劭点头应下,还是一如既往惜字如金∶明白。 李朝歌嘴上说让周劭查夜明珠,其实她心里有种直觉,这对明珠,极可能也是从夔帝的墓里挖出来的。没有证据,纯属直觉。 李朝歌把前面积压的线索处理完后,就开始谈新来的几个案子。镇妖司现在渐入正轨,除了突发事件和皇帝委任,渐渐有其他部门把妖异的案子转交到镇妖司手里。这是一个好兆头,要知道前世,镇妖司和所有监寺都是仇人,其他官员见到李朝歌,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镇妖司前世名声极差,朝野内外俱把镇妖司和酷吏混为一谈。其实李朝歌非常恶心酷吏那帮人,这一世,她要早早把镇妖司和酷吏摘清楚,她和那帮不学无术的混混可不一样。 新来的案子都简单,李朝歌很快就把任务分配的差不多了。她余光扫到有人等在门外,她粗粗结尾,将白千鹤几人打发下去,然后问宫廷使者∶何事? 女官给李朝歌蹲身行礼,轻声道∶盛元公主,天后有诏,请公主随奴婢来。 李朝歌跟着女官进宫。大仪殿外站着许多宫女,李朝歌正在奇怪这些人怎么出来了,结果刚刚走近,就听到殿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 混账,你竟怜悯起萧淑妃的女儿。当初若不是我,哪还有你们兄妹的活路?我干辛万苦让你当上太子,现在,你倒替别人的女儿来指责我?:,,. 第86章 报应 李朝歌和引路女官的动作一起顿住了。李朝歌暗暗挑眉,李善竟然替李贞求情?怎么说呢,她这个太子冗长心肠确实好,但脑子也确实不够。 天后多恨王皇后和萧淑妃啊,连死了多年都不让她们安息。天后千辛万苦终于当上了胜利者,结果自己的儿子觉得仇人的女儿可怜,竟然跑过来求情,这可不是往天后的脸上打吗。 里面断断续续传来李善的声音∶母亲,冤有头债有主,何况萧淑妃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您即便怨恨萧淑妃,也不该迁怒到孩子身上。长姐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却还待嫁宫中,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长姐毕竟是父皇的孩子,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指点您为母不慈?望母亲看在父皇的颜面上,放长姐出嫁吧。 天后听起来像是被气狠了,怒道∶你当久了太子,学了一身悲天悯人的好心肠,我反倒成了恶人。你现在怜悯李贞,殊不知当初若是我不够狠,待萧淑妃和王皇后翻盘,现在李贞的局面就是你们的下场!我不杀她们,她们就会杀我,你以为到了那时,萧淑妃会怜悯你们兄妹几人吗? 李朝歌心里暗暗点头,天后心狠手辣不假,但这些话说的没错。王皇后和萧淑妃能走到这一步,都不是普通之辈,如果当初是天后宫斗失败,天后的下场不会比萧淑妃好多少,李善、李朝歌兄妹几人的处境说不定还不及李贞。到时候李朝歌被囚禁在掖庭,萧淑妃的子女会不会替李朝歌说话? 恐怕未必。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实在没有必要。现在萧淑妃的子女在弱势,自然楚楚可怜,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怀恨在心。若是出于怜悯将这两人放走,来日养虎为患,他们报复天后一系的时候,可不会像李善一样顾念手足亲情。 女官清了清噪子,朝殿里传话道∶盛元公主至。 里面一片寂静,李朝歌面不改色进殿,仿佛没看到殿中一地狼藉∶参见天后,参见太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后看到李朝歌,口气和缓了些,但脸色依然板着∶朝歌,你来了。 是。李朝歌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书简,不紧不慢放到天后面前的案台上,轻轻归拢整齐太子宅心仁厚,心底纯善,若有什么话不中听,也是为了天后好。母子哪有隔夜仇,天后有什么话慢慢和太子说,勿要大动肝火,伤了自己身体。 李朝歌给天后把折子整理好,又扶袖研了墨。天后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她扫了眼低头站在堂下的李善,冷声说道∶行了,你下去吧。 李善垂着头,行礼退下。出门时,李善听到殿内天后对李朝歌说∶他身为兄长,却还要让你给他求情。他这个太子兼长兄不知道是怎么当的。 女官轻咳一声,笑着唤道∶太子殿下,慢走。 李善回神,无声苦笑,下阶走了。 大仪殿内,李朝歌将天后扔下来的折子放好后,慢慢退到台下。殿里伺候的宫女都长长松了口气,天后发怒,没人敢上前,幸而盛元公主来了。盛元公主亲自给天后研墨,天后气劲儿过去,靠在圈椅上露出疲态。宫女这才敢上前打扫地上摔碎的茶盏,动作静悄悄的,生怕吵到了天后。 天后揉了揉眉心,恨铁不成钢地和李朝歌说道;太子糊涂,我辛辛苦苦处理政务是为了谁?我一心给太子铺路,他倒好,反而埋怨我心狠手辣,跑过来给萧淑妃的女儿求情。真是气煞我也。 李朝歌站在台下应诺,心里却想着天后才不是为了太子,天后是为了自己。这些想法李朝歌没有表露出来,应和天后道∶天后说的是,您一片慈母苦心,可怜太子却不能体会。太子读四书五经长大,身边那群僚臣也个个是儒生,被念叨久了,难免会被孔孟之言缚住手脚。正是因此,太子才需要您给他把关啊。 天后嗤了一声,表情倒好转很多。天后想起刚才的话,还是气得心口疼∶李贞那个贱人。先前我就听宫人禀报过,说太子去掖庭了。我念在他们毕竟是手足,没有阻拦,李贞倒好,拿了太子的钱财不说,章还勾着太子给她求情,想出宫官嫁人。呵,做她的春秋大梦。 李贞虽然没名没分,但从血缘上讲毕竟是李朝歌的姐姐,天后骂李贞没事,李朝歌应和就不行了。李朝歌等天后骂完了,才说道∶您是一国之母,也是诸公主皇子的嫡母,晚辈年纪小,不懂事,只能劳烦您多多包涵。圣人信任您,宫闱内外大小事情都由您做主,钱财之物毕竟是小事,之后具体如何,还不是得仰仗天后安排。 天后心里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是啊,任她李贞再费尽心机,但能不能出嫁,嫁给什么人,都由天后说了算。天后心里慢慢琢磨开,她不想让李朝歌多听,便说∶我今日召你来,是有一桩事交代你。 李朝歌也暗暗松了口气。李贞算是李朝歌的姐姐,李朝歌一未出嫁,二是晚辈,实在不好插手庶姐的事。李贞是萧淑妃的女儿,李贞如何处置牵扯到皇帝和天后的感情纠纷,李朝歌作为臣子兼女儿,最好闭嘴。 李朝歌顺势转移了话题,说∶儿臣洗耳恭听。 天后说∶韩国夫人昨日给我传信,说她们府里死了个人,不知怎么闹到大理寺去了。韩国夫人不想让大理寺插手他们的家务事,便找我抱怨。你去贺兰府上走一趟,把那个死人处理掉,顺便去趟武家,看看你外祖母的身体。 李朝歌点头∶儿臣明白。 李朝歌领命后,就很快从大仪殿出来。如今政务都由天后处理,天后嫌远,就在自己的寝宫文成殿旁找了间宫殿理政。正好大仪殿对面就是门下省,发文书方便很多。 李朝歌出宫后,回镇妖司叫人,然后往韩国夫人府邸走去。路上,白千鹤问∶指挥使,天后找你有什么事? 韩国夫人府上有命案,她不想让大理寺插手,便让我们把案子接过来。 白于鹤一听了然,这些皇亲国戚讲究多,韩国夫人又是天后的姐姐,越发娇贵。官场上人情来往在所难免,镇妖司和大理寺功能重合,偶尔为这些权贵跑跑腿也很正常。 白千鹤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问∶听说今日太子去找天后,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天后大怒。指挥使你也去大仪殿了,你去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太子? 李朝歌淡淡摇头,不欲多说,道∶东宫的事和我们无关。太子是国本,自然有圣人和天后做主,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白千鹤这话本就是试探,皇帝身体越来越差是事实,朝臣就算忠君爱国,此刻也免不了为自己找后路。大唐嫡庶分明,皇位只传嫡子,下一任皇帝只会在太子李善、赵王李怀中产生。李朝歌作为风头正盛的镇妖司指挥使,皇帝天后最倚重的女儿,她的立场倾向谁呢? 然而现在看来,李朝歌谁都不偏向。白千鹤琢磨了琢磨,抛开不管了。 既然李朝歌说不要管东宫之事,那他们也继续和太子保持距离就是了。反正白千鹤只是个小人物,大风大浪吹不到他身上。 李朝歌 骑马到达贺兰府邸,贺兰家的门房看到李朝歌,连忙跑下来迎接∶参见盛元公主。公主里面请,奴这就去通报夫人。 韩国夫人是天后的姐姐,原本只是个普通人,嫁给一个普通小官贺兰越,生下一子一女,分别是贺兰卿和贺兰敏。后来天后发迹,武家也跟着飞黄腾达,天后追封父亲武守约为周国公,封自己的母亲杨氏为荣国夫人,两个姐妹也分别受封韩国夫人和卫国夫人。 天后封赏自己的母亲、姐姐、妹妹,却不封兄长,很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杨氏嫁给武家是二嫁,她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并无儿子。在天后三姐妹前面,武家还有一个原配生下来的嫡子武宏。武宏和天后差了快二十岁,在天后十岁的时候,武守约就死了,之后武家轮到兄长嫂嫂当家。继子继媳当家,不必指望多么孝顺杨夫人,天后小时候受了不少苛待。等后面天后当了皇后,别说提携武家叔伯兄长,不杀了他们都是天后心情好。 天后虽然追封自己的父亲,但武守约的周国公爵位并没有传下来,如今武家全靠仰仗杨氏的脸色过活。天后这样做自然是故意的,她就是要告诉武家人乃至天下人,武家能有如今的荣耀,全靠生了一个好女儿武照,和武家男人没有关系。 由此可见,天后着实是一个很记仇、很好强的人。 在武家的第三代中,继兄武宏有两个儿子武元孝、武元庆;姐姐韩国夫人孀居,有一子一女贺兰卿、贺兰敏;妹妹卫国夫人守寡,没有孩子,如今住在武家陪杨夫人。天后算是兄弟姐妹中最能生的,共有两子两女,分别是太子李善、盛元公主李朝歌、赵王李怀、广宁公主李常乐。 天后对继兄不假辞色,对两个侄子倒还算可以。毕竟杨氏没有儿子,贺兰卿姓贺兰,武家的香火还是要落在侄儿身上。 门房进里面通报,没一会,贺兰家的人就迎出来了。贺兰敏匆忙赶过来,见了李朝歌就行礼∶盛元公主。 李朝歌淡淡颔首∶贺兰表妹。 李朝歌说完,没有叙i旧的意思,贺兰敏也不敢硬贴。李朝歌气场实在太强大了,贺兰敏和李朝歌不熟,委实不敢像对李常乐那样打打闹闹。 贺兰敏走在李朝歌身侧,明明这是贺兰家,但李朝歌硬是走出了主人的架势。贺兰敏追在一旁,像李朝歌的丫鬟一样。 李朝歌腿长,再加上她穿着利落的镇妖司制服,走在廊庑上气势如虹,贺兰敏得小跑着才能跟上。李朝歌问∶韩国夫人近来身体可好? 母亲一切安康,就是最近有些嗜睡,白日懒洋洋的。贺兰敏说道,母亲身体没力气,所以让我来迎接盛元公主。公主,今日大理寺的人也在,只是死了个婢女而已,他们不依不饶,非要搜查。他们从早晨就在了,查到现在,还是没查完,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可搜的。 贺兰敏话语中充满了抱怨,仿佛死了条人命,完全抵不上她被人搅扰了清净。李朝歌没说什么,道∶带我去命案现场。 贺兰敏一证∶可是,母亲还在正院等着……. 人命为大。李朝歌语调平淡,但是里面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味道,我一会再去给姨母请安,现在,先去看现场。 贺兰敏将李朝歌引到出事的院子前,到门口时,贺兰敏脸上露出犹豫,并不情愿进去。青春少艾的女儿家,哪个愿意往死人身边靠?李朝歌什么也没说,自己直接大步走入院内。 李朝歌从不指望别人,她自己就足矣。院子里果然已经被大理寺围起来,屋门口贴着封条,穿着墨青色衣服的衙役在里面进进出出,还有人拿着纸采集四周脚印。隔着半开的窗户,能看到一个颀长的背影站在屋内,对着墙壁正在看什么。 院里的人见了李朝歌,吓了一跳,正要行礼,被李朝歌拦住。李朝歌示意众人安静,她悄悄走向屋内。李朝歌轻手轻脚靠近顾明恪,猛地窜到他身侧问∶你看什么呢? 楮茂正在查看尸体,突然听到屋子里响起女子声音,吓得一哆嗦。而被惊吓的顾明恪本人却毫无反应,平平淡淡道∶看现场。 李朝歌没吓到人,很无趣地抱起胳膊,站在顾明恪身边问∶这些是怎么回事?贺兰府上一个普通婢女暴毙,竟能劳烦少卿亲自出马? 顾明恪是从四品官员,大理寺的二把手,如果是普通命案,远远用不着他出马。他今日亲自来贺兰府上搜查,自然另有原因。 顾明恪伸手在墙上蹭了下,平静说∶命案发生在韩国夫人府上,韩国夫人贵为天后长姐,自不能等闲视之。 李朝歌挑眉,对他这个理由完全不信∶仅是因此? 自然。顾明恪说完,用帕子将指尖擦干净,低声道,以及,这可能是个连环案。 连环案?李朝歌来兴趣了,她走到顾明恪身边,仔细看了看他刚才蹭的位置,问∶什么连环案? 上月三十,一位富户家的小姐咳血而亡,三月十二,光禄寺良酝署丞的夫人暴毙,死前亦是腹痛不止,吐血身亡。这两家内宅安稳,无仇无怨,所以都按病逝定案。但是昨日,贺兰府也死了一位婢女,死状亦是腹痛吐血。我觉得这其中有异,便来韩国夫人府上查勘一二。 李朝歌点头,道∶富户的小姐,九品官的夫人,还有韩国夫人府上的婢女。这几个人看起来毫无关系,甚至可能完全不认识,你觉得这是一桩连环案,只是因为她们死状相似? 现在还没有证据,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顾明恪说完,朝楮茂几人走去,尸体查完了吗? 楮茂摇头,说∶没有,还需要一段时间。 李朝歌跟上去,垂眸看向那具尸体。女子双目闭合,安安静静躺在白布架子上,看不出来死时的痛苦。观她眉眼,她活着的时候也算得上一位小美人。 李朝歌问∶她是谁? 婢女。顾明恪说完后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只不过身份略有些特殊。 李朝歌可疑地挑起眉,顾明恪为什么犹豫了一下,他在回避什么?李朝歌立即追问∶怎么个特殊法? 晚香没什么特殊之处,若非要说的话,她是我最宠爱的婢女。一个薄凉含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李朝歌回头,见贺兰卿倚在门口,手里折扇慢悠悠打在手心,对着李朝歌轻轻一笑,好久不见,盛元公主。 贺兰卿脸色苍白,唇上一点朱红却如血如砂,仿佛在勾人上去尝一口。才到三月,贺兰卿已经换上了轻薄的纱衣,此刻他斜斜倚在门口,衣襟若隐若现,浑身上下都是风流恣睢之意。 外面已经有不少小丫鬟看得脸红,而李朝歌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抬头看顾明恪∶你刚才犹豫,就因为这个女子是通房丫鬟? 贵族郎君们懂事早,往往十三四就由丫鬟开了荤,之后秦楼楚馆厮混,只要不搞出孩子,家里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数管得严的世家,比如裴家,会禁止子侄涉足风月场所,但是对于郎君身边 的丫鬟也是默许的。 没人觉得郎君睡一两个女人算什么大事,丫鬟是自家财产,只要不要染指父婢、母婢就无妨。甚至当家主母为了儿子不要被外面的狐狸精勾走,会专门在儿子身边安排腰细臀圆的通房丫鬟,通房白日和丫鬟一样做工,晚上伺候郎君。郎君有需要她们便是工具,没需要便是值夜婢女。 那些贵族少年看着光风霁月、茂林修竹,其实私底下美婢通房并不少,十个贵族郎君里面至少有九个,婚前便睡了不少女人。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郎君不可能娶一个婢女,门当户对的娘子也不屑于和一个物件置气。 名声好的郎君都这样,别说贺兰卿花名在外。贺兰府邸上上下下,没被贺兰卿睡过的丫鬟屈指可数。李朝歌看到那个女子面容姣好时,心里就已经有预料了,结果顾明恪竟为这种事犹豫。 顾明恪是真的觉得这种事情难以启齿,天庭禁律严苛,清心寡欲,相比之下,凡人委实太乱搞了。婢女和主君有私不是什么好事,不适合说给女子听,顾明恪正想着该如何圆过此事,没想到贺兰卿大刺刺揭开,连李朝歌也一副你怎么连这都没见识过的表情。 顾明恪沉默了。他放下手帕,敛袖走向屋外∶你们慢慢说,我先出去了。 北宸天尊眸光不善,满心都是凡人简直不检不点,不可理喻。李朝歌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竟然把这位主说恼了。她笑着追出去,说∶贺兰卿花名在外,猜到这种事情并不难。莫非,裴家郎君们身边没有通房丫鬟? 裴家有没有,我怎么知道?顾明恪不为所动地瞥了李朝歌一眼,公主如果好奇,应当去问裴拾遗。 李朝歌忍着笑,说∶我和他无亲无故,无牵无绊,我问他这些做什么?我只好奇顾少卿。 贺兰卿从后面跟上来,刚刚走近,就听到这些话。他动作一般,嘴边的笑意略微僵硬。他目光扫过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心里不由想道,这两个人来贺兰府,真的是来办案的吗? 贺兰卿忍无可忍,用力咳嗽一声,强行打断前面那两人公费谈情说爱。顾明恪和李朝歌回头,贺兰卿笑了笑,说;让二位见笑了,晚香是我的宠婢,我只是一段时间没来看她,她不知怎么便染了疾,咳血死了。这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竟引得大理寺少卿和盛元公主亲临,实在让我诚惶诚恐。 李朝歌早就知道贺兰卿的德行,但听到这些话,她还是没忍住挑了挑眉,反问道∶不是什么大事? 最宠爱的女人死了,贺兰卿没有丝毫哀戚之色就罢了,竟然还说这不是什么大事。那些女子要生要死、肝肠寸断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人,真是瞎了眼。 李朝歌话音中的讽刺之意显然,而贺兰卿享无愧疚,甚至还笑了笑∶是我的错,早知道,半个月前我应该来看看她的。兴许我来了,她愁绪打开,就不会病死了。 简直渣得理直气壮,沾沾自喜。李朝歌冷笑一声,说∶贺兰郎君勿要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你的婢女并不是因为思念你而抑郁成疾,她极可能是被人害死的。顾少卿,你说是不是? 顾明恪不紧不慢,悠悠道∶公主见多识广,精通人情世故,问我做什么? 李朝歌眉梢动了一下,她抬头,静静瞪了顾明恪一眼∶顾少卿,这是工作时间,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入公务。 顾明恪还在气刚才李朝歌的话,李朝歌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介怀的,但是以前顾明恪总拿公事公办堵她,如今,李朝歌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让他感受一下,被人这样堵嘴气不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明恪眼睛都亮了一瞬,他闭眼,立刻平复情绪。李朝歌真是好样的,顾明恪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被别人说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入公务。 贺兰卿明明站在这里,却再一次被排斥在外。这在贺兰卿的人生中简直绝无仅有,以往但凡他在,哪一个女人不是费尽心思贴上来,从未有女人为了其他男人而冷落他!现在,贺兰卿特意换了身衣服,主动搭话,竟然还是被李朝歌视而不见。 贺兰卿抿着嘴,脸色飞快沉下去。这时候楮茂上前,对顾明恪叉手道∶少卿,尸体检查完了。 脚印和其他证物呢? 都已搜集好,回去就能用。 顾明恪点头。他心想自己活了几千年,不至于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置气,他控制好情绪,对李朝歌说∶我们证据已经采集好了,先行告辞。对了,指挥使今日来贺兰府所为何事? 李朝歌含笑看着顾明恪,不疾不徐说∶来问候姨母韩国夫人。顺便,接手此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朝歌说着拿出自己袖子里的令牌,在顾明恪和楮茂眼前晃了晃,笑盈盈说道∶多谢顾少卿帮我整理证物,不过,这桩案件已经移交镇妖司,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大理寺管了。证据你们也不用搬了,留下来吧,一会镇妖司会整理。哦对了,顾少卿的猜测我觉得很有道理,等回去后,劳烦少卿将前面两桩案子的卷宗送到镇妖司,谢谢。 楮茂愕然良久,一股气直冲脑门。李朝歌既然早就拿来了天后旨意,那刚才大理寺检查尸体的时候,李朝歌就站在旁边看着,等人忙完了才出来抢功?有他们这样办事的吗? 顾明恪刚刚才说服自己不要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生气,现在,他的清心咒又白念了。顾明恪看着李朝歌,李朝歌含笑对视。最终,顾明恪轻轻笑了下,目光注视着李朝歌,不紧不慢道∶不必谢。:,,. 第87章 禁忌 顾明恪被李朝歌气走了,李朝歌含笑接手证据,对跟来的属下说∶把这些都搬回镇妖司。尸体拉到停尸房,好生保管。 属下叉手应下。皇帝从北衙禁军给李朝歌拨了一千人,如今李朝歌手下前所未有的充裕。士兵进进出出搬东西,李朝歌停在廊庑下注目,贺兰卿慢慢走到李朝歌身边,笑着问∶表妹似乎和顾少卿很熟。今日表妹为何故意惹少卿生气? 李朝歌目光注视着来往人群,头也不回,冷冷说∶首先,上朝期间,你应该唤我指挥使。其次,我和他熟不熟,与你何干? 李朝歌这些话毫不留情面,贺兰卿笑容逐渐收敛,说∶盛元公主对谁都冷冷淡淡,唯独对顾少卿不同,我还以为,顾少卿在公主心里是不一样的。 贺兰卿说这些话本是故意激李朝歌,没想到李朝歌笑了一下,回首似笑非笑注视着贺兰卿,说道∶是不一样。毕竟他的容貌、气质、谈吐、才学远超寻常,有此珠玉在前,谁还看得上鱼目呢?普通男人在我这里挑拨没用的,你说是不是,贺兰表兄? 贺兰卿勉强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盛元公主说的是。 李朝歌夹枪带棒奚落了贺兰卿一顿后,收回目光,连余光都懒得施舍。对于这种普通油腻却偏偏自信心爆棚的男人,就不能给他好脸。贺兰卿轻浮成这个样子,就是身边的女人惯得。 韩国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兼之贺兰卿皮相好,小时候长得唇红齿白,十分得韩国夫人和杨夫人喜爱。武家的女性长辈惯着他,贺兰府的丫鬟惯着他,连外面的青楼女子也对他百依百顺,久而久之,就养出这么一个轻挑又薄情的性子。偏偏贺兰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然而外面女人惯着他,李朝歌却不会。贺兰卿屡屡在李朝歌这里碰壁,终于不再敢招惹李朝歌,悻悻然走了。李朝歌心里轻嗤一声,指挥镇妖司的下属道∶你们继续搬,一会不必等我,直接拉回镇妖司。我去去就来。 是。 李朝歌来韩国夫人家里查案,总不能直来直往,走前总要去拜会姨母。李朝歌走向主院,韩国夫人和贺兰敏已经在屋里等了许久,丫鬟进来传话,韩国夫人放下羹匙,慢悠悠叹道∶终于来了。 贺兰敏站起来,扶着韩国夫人起身。李朝歌进门看到,说道∶姨母且慢。您身体不适,安心休养就是,我岂敢劳烦姨母起身。 韩国夫人虚让了让,就施施然坐回塌上。贺兰敏敛衽,对李朝歌蹲身行万福∶盛元公主。 贺兰表妹。 韩国夫人斜斜倚在美人榻上,侍女跪在两边,轻轻给韩国夫人打扇。韩国夫人单手支颐,捂着嘴打呵欠,她的衣袖从手臂上滑落,露出一大片丰满莹润的肌肤。 李朝歌看到,问∶姨母你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 韩国夫人放下手,抱怨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最近白日总是困乏的紧。夜里想睡睡不着,到了白天又不住犯困,真是烦人。 韩国夫人埋怨的语气又娇又媚,柔软如水,仿佛猫儿在撒娇一般。李朝歌不是男人,从小就不太能理解撒娇的萌点在哪里,她听到这话,很认真地给韩国夫人建议道∶姨母白日困乏,夜里睡不着,多半是缺乏运动,体虚气乏。姨母不妨多活动些,骑马射箭,跑步踏青,都可以。 李朝歌这话说完,屋里陷入短暂的寂静。片刻后,韩国夫人半遮着脸,娇媚笑道∶多谢盛元提醒,不过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懒得动弹。 李朝歌心想明明是韩国夫人自己抱怨困乏无力,李朝歌给了解决办法,她又说懒得动弹,那她到底想怎样?李朝歌不想再说,点点头道∶姨母自己安排就好。表兄和表妹孝顺,定会为你分忧的…… 韩国夫人听到这里眼眸一动,她撑着绣塌,慢慢坐起来,叹道∶我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倒是想享清福,奈何他们兄妹两人一个比一个闹腾,这让我如何安心?敏儿还好,她今年就满十七了,我好好给她挑个夫婿,这一辈子就算安稳下来了。偏偏大郎定不下来,我几次说给他娶亲,他总说年纪还小,不想被女人束缚。唉,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贺兰敏给韩国夫人摇着扇子,见状轻轻瞥了李朝歌一眼,说∶阿娘,您不要着急,阿兄不想成亲,只是因为还没遇到喜欢的人。等他遇到了,心就定下来了。 韩国夫人噗嗤一声笑道∶我倒希望他赶快定下来。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能让他收心。 李朝歌不喜欢和女着打机锋,但并不代表她听不懂。李朝歌前后两辈子见过多少人,察言观色的能力岂是韩国夫人这些深闺妇人能比的?李朝歌察觉到贺兰敏的眼神,再想想韩国夫人似有似无的话音,贺兰卿暧昧不明的态度,哪能不明白这些人想做什么。 原来韩国夫人给天后写信,让李朝歌接手贺兰府婢女的案子,表面上是想赶走大理寺,实际上,是为了撮合李朝歌和贺兰卿。韩国夫人眼界极高,她对东都里的贵女挑挑拣拣,觉得谁都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一转眼,竟然盯上了公主。 以韩国夫人和杨夫人的心气,绝不肯让贺兰卿尚庶出公主,但李常乐从小就和裴家走得近,韩国夫人再偏爱自己的儿子,也知道贺兰卿无论如何不能和裴纪安比。原本韩国夫人已熄了这个念头,可是,李朝歌回来了。 李朝歌和贺兰卿差四岁,封邑丰厚,容貌美丽,还是嫡长女。看这一年宫廷风向的变化,圣人极其支持长女,宠爱不下于东都的小明珠李常乐。韩国夫人心思渐渐活动开了,眼看李朝歌年纪大了,再不嫁人就没人要了,不妨和贺兰卿结为夫妻,表兄妹亲上加亲,岂不正好? 至于李朝歌成天在外抛头露面一事,韩国夫人可以大度地不计较。贺兰卿是吃不了苦的,唯有金泥玉屑才养得起他,李朝歌作为妻子虽不够柔顺有情趣,但至少能挣钱,韩国夫人和贺兰卿勉强可以接受。 韩国夫人自以为打量的眼神非常隐蔽,然而在李朝歌眼里如同无物。李朝歌沉默片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第一次看到吃软饭,还吃得这么挑挑剔剔,充满优越感的。李朝歌倒并不介意养家,但问题是,她为什么要选贺兰卿呢? 以李朝歌的权势地位,她勾勾手,有的是男人扑上来。同样是小白脸,李朝歌还不如选白千鹤,至少白千鹤会轻功能打架,贺兰卿能干什么? 李朝歌不想再坐下去了。她甚至有点后悔,她刚才不该把顾明恪呛走的,这个案子应该交给大理寺办。 韩国夫人和贺兰府的侍女都用调笑的目光看着李朝歌,她们以为会看到一个羞红了脸的含春少女,然而她们只看到李朝歌冷冰冰地站起来,眼神澄静,面若冰霜∶贺兰表兄年纪确实不小,是时候赶快找个表嫂。只不过表兄私德不检,红粉知己遍地都是,想找一个容人的表嫂恐怕不易,姨母需得加快动作了…… 韩国夫人脸色一凝,她直起身,正要说话,被李朝歌抢先道∶我在镇妖司还有事,先 走一步。来日表兄大喜,我必带着驸马登门道贺。姨母留步,告辞。 李朝歌说完,都懒得看韩国夫人反应,转身就走。韩国夫人原本像猫一样懒散地蜷在场上,此刻她脸上的惬意一扫而空,一张粉面由红转白,最后变成铁青。 贺兰敏不知道该出去送李朝歌还是该留在这里安慰母亲。她觑着韩国夫人脸色,道∶阿娘,盛元公主骄纵任性,您不要在意。她便是再受圣人宠爱,成婚等事,还是要靠父母之言的。&039; 韩国夫人脸上怒意难消,自从天后上位后,所有人都捧着韩国夫人,少有人敢甩韩国夫人脸色。韩国夫人自以为亲上加亲皆大欢喜,结果却被一个晚辈当面奚落,她如何受得了这种气? 韩国夫人粉面含怒,愤愤摔了下手帕∶我本是好意,她不领情就罢了,竟然说驸马这种话气我。这是一个未婚娘子该说的话吗? 韩国夫人骂完,坐了一会,还是气不过∶是不是有人和她说了什么?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说&039;带驸马登门道喜&039;&039;这种话? 卧榻旁捶腿的丫鬟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个姑姑模样的人欲言又止,最后,凑到韩国夫人耳边,悄声说∶夫人,宫里有传言,盛元公主对裴家一位表公子极为青睐,连圣人天后都知道。 哦?韩国夫人挑眉,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公子,哪里比得上她儿子?韩国夫人冷笑,嗤问∶这又是哪来的破落户? 是广源顾家独子。姑姑说道,正是今日来府上的那位大理寺顾少卿。 是他?韩国夫人惊讶地瞪大眼,韩国夫人再不问世事,这段时间也听说过圣人对一个年轻人看重有加,越级提拔。没想到,李朝歌心仪的人竟是他。 韩国夫人敛眉,脸色沉下来。这就有些难办了。 李朝歌出贺兰家大门的时候还被恶心的不行,等回到镇妖司后,她就平静了。李朝歌不是普通的闺秀女子,若其他娘子被父母逼迫嫁给不喜欢的人,兴许哭一哭就认命了,但李朝歌不会。 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勉强她,天后都不行。 李朝歌不想探究天后到底知不知道韩国夫人的打算。天后打发她去贺兰家查案,李朝歌会做的,也只是查家。 李朝歌走入镇妖司,属下禀报∶指挥使,大理寺把卷宗送来了,您看放在哪里? 李朝歌说∶放到我桌案上。 是。 李朝歌去东殿交代事,等回来后,卷宗已整整齐齐摆在她的桌案上。李朝歌拿起一卷案宗,上面字迹清秀,卷面干净,线索记录的井井有条,一看就是顾明恪的手笔。 李朝歌丝毫没有霸占别人劳动成果的愧疚之情,她换了个姿势,舒服地继续看下去。 富户家的小姐,良酝署丞的妻子,还有贺兰府的婢女。如果这是桩连环谋杀案,那凶手必和她们有深仇大恨,同时还能接触到这几个阶层完全不同的女子。李朝歌想起这几人的死状,腹痛,咳血,绞痛而死,听起来像是某种毒,但是件作并没有检查出尸体上有毒。 李朝歌知道中毒是最难查的,因为只能靠现有的毒素比对,如果不是已知的毒,那就得像大海捞针一般一样一样检验。天底下毒物这么多,谁能知道死者到底被什么东西害死的? 对于连环毒杀案,一个办法是仔细盘查死者死前接触过的东西,另一个办法就是查人物关系。若这三人真死于连环凶手,那这三家必有重合之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朝歌仔细看卷宗记录,那个富户是做绸缎生意的,为人和气,小富即安,平素从未和人结怨,实在想不到会有谁害他的女儿。光禄寺良酝署丞是个九品官,在东都里普通的找都找不到,他的夫人也就养养花,逗逗鸟,天气好了和同阶层的娘子出门采风,一切轨迹都和普通的小官之妻无异,平凡的连仇人都没有。至于贺兰卿的宠婢晚香,她的仇人倒有不少,但都是些内宅婢女,平时掐尖斗强、争风吃醋各个是好手,一旦动起真格,那些女子连杀鸡之力都没有,实在不像能干出连环投毒这种高智商案件。 李朝歌越看越头疼,她去查这三人的家族背景,发现富户、良酝署丞、贺兰府八竿子打不着,三位死者彼此不认识,平素毫无往来。实在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能把这三家联系起来。 李朝歌研究了一下午,直到散衙还在想。李朝歌如今已经搬出紫微宫,住到自己的公主府中。她骑着马回府,公主府的门房看到她,连忙跑下来牵马∶公主金安。 李朝歌下马,将缰绳交给门房,说∶拉下去喂草,好生照顾。 &039;奴明白。 李朝歌将坐骑打点好后,自己回正殿沐浴。盛元公主府坐落在承福坊,紧邻皇城,一出门就是洛河,风景秀丽,位置优越。这座宅子原本是给李常乐的嫁妆,从五年前就陆陆续续开始修建,如今已经修得富丽堂皇,巍峨气派。李朝歌坦然入住,并不觉得自己抢占了李常乐的东西。公主府是朝廷的资产,皇帝赐给谁就归谁。前世这座宅子就属于李朝歌,今生更是如此。李常乐前后两辈子都抢不过李朝歌,要埋怨,就埋怨圣人和天后吧。 李朝歌沐浴后,随便挽起的长发,去书房看卷宗。书房的窗户半开,竹帘穗花悠悠晃动。李朝歌看了一会,听到外面传来侍女呼喝的声音。 李朝歌起身,挽起帘子,看向窗外。院子中,公主府的侍女握着竹竿,正在树丛中赶什么东西。李朝歌看了一会,问∶你们在做什么? 侍女们回头见是李朝歌,慌忙行礼∶参见公主。奴婢是不是吵到公主了? 没事。李朝歌随意挥手,问,你们在找什么? 一只黑猫。侍女们回道,宫里不允许养猫,这只黑猫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今日盘旋了-天,怎么打都不肯走。奴婢怕它晚上嚎叫,惊扰了公主,所以出来驱赶。 猫?李朝歌有些意外,宫里不允许养猫她也知道,这是条不成文的规矩,自萧淑妃死后,宫里就不能有猫了。 萧淑妃和王皇后死状极其凄惨,被砍去四肢,塞进罐子里,活活闷死。天后也是狠毒,竟然把这两人泡进酒坛,用人参吊着,折磨了好几天才肯了结。 天后恨成这样也是有缘故的。萧淑妃和王皇后被废后,一起幽静在冷宫,有一次皇帝于心不忍,偷偷去探望萧淑妃和王皇后,他见曾经的爱妻美妾成了这般模样,十分心痛。这件事传到天后耳朵里后,天后大怒,气势汹汹去找皇帝。皇帝对天后既爱又怕,天后一强,他就弱了下去。最后皇帝被天后说服,将王皇后和萧淑妃全权交给天后处置。 皇帝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王皇后和萧淑妃会面临什么局面。但是皇帝不闻不问,任由天后出面当恶人。天后将这两个女人泡在酒坛里,就是在讽刺王皇后和萧淑妃异想天开,竟想靠示弱翻身。既然她们会做梦,那就在酒坛里好好泡一 泡,让她们醉到骨头里。 据说,萧淑妃在死前曾疯了一样大喊∶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萧淑妃和王皇后的痛嚎声在冷宫里回旋了三日,所有听到哭声的宫女太监战战兢兢,连做了半年噩梦。后来,宫里就没人敢养猫了。 萧淑妃说了下辈子要投胎为猫,报复天后。宫里人若还养猫,怕不是嫌自己命长。后来天后和圣人来到洛阳,一住许多年,曾经王皇后、萧淑妃的事已渐渐淡去,但是,宫里不许养猫的禁忌却留了下来。 李朝歌对这些鬼怪之言并不在意,但是天后不想看到猫,李朝歌没必要和天后对着干。李朝歌朝草丛中看了看,说∶去找些柑橘,用橘皮熏香,野猫就不敢靠近了。 侍女应诺,赶紧去厨房找柑橘。李朝歌放下竹帘,一回头看到卷轴,又开始犯难。 她长长叹了一声,闭着眼,缓慢思索∶二月三十,三月十二,三月廿四……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侍女进来换茶,听到李朝歌的声音,回道∶公主,您要找这几个日子的关系吗?那还不简单,这几个日子都差了十二天。 李朝歌霍得睁眼,侍女被李朝歌的眼神看得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公主,奴婢说错了吗. 李朝歌盯着她看了许久,若有所思,道∶这也是条思路。莫非和十二有关系? 侍女拎着热水壶跪在塌边,战战兢兢,进退两难。李朝歌回过神来,对着吓坏了的侍女挥手道∶没事了,你下去吧。等等,把历法录拿过来。 第二天一早,天色熹微,大理寺官员陆续进门。他们正相互道早,突然见到一个人影风风火火走进来,劈头盖脸问∶顾明恪呢? 大理寺官差们愣了愣,一个官员指道∶少卿在崇光殿。 李朝歌二话不说,提起衣摆就往崇光殿走去。大理寺的人惊讶地看着李朝歌的背影,纷纷问∶盛元公主怎么了?为什么一大清早就来找少卿? 不知道。昨日他们刚抢了大理寺的案子,少卿脾气好,没和他们计较。今日盛元公主怎么还来找麻烦啊? 李朝歌快步跑到顾明恪宫殿前,一掌推开殿门∶顾明恪! 殿门撞到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顾明恪正在写东西,难为他这么大的声音,手指硬是一丁点都没料。 顾明恪手腕笔直悬着,头也不抬,问∶怎么了? 李朝歌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别人地盘上需要收敛,她大步流星走到殿内,气势汹汹坐下,说∶我知道这三个案子有什么联系了。 顾明恪面容平静,道∶你是说昨日韩国夫人府上的案子吗?这桩案子已经移交镇妖司,和大理寺没关系,公主来找我说什么? 李朝歌挑眉,忍耐逐渐耗尽∶你听不听? 顾明恪放下笔,整了整袖子,道∶说吧。 李朝歌立刻打起精神,说∶原来,这几个案子另有玄机。三个受害人看似毫无关系,其实,她们的死亡日期都隔了十二天,我昨日查历法,发现这三天都是子日。 李朝歌说完,期待地看着顾明恪。顾明恪回视,过了片刻,顾明恪问∶你想了一晚上,就想出了这个? 李朝歌表情不乐意了∶你早就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以为你听到日期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顾明恪叹气,以后,多看书,少听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李朝歌证了一瞬,立马被激怒。她怒气冲冲起身,连话都不想和顾明恪说。可恶,看不起谁呢,她非要把这个案子破给他看! 衙役小跑着给顾明恪传信,靠近时突然见盛元公主气势汹汹出来,他吓了一跳,赶紧刹车,险些撞到李朝歌身上。李朝歌后退一步,及时躲开衙役。衙役将将站稳,连忙给李朝歌赔罪∶公主恕罪,属下不知道您在屋里。 衙役心惊胆战,生怕得罪了这位惹不得的公主。然而盛元公主还没说什么,反倒是顾少卿从殿里出来,沉着脸看他∶你做什么,何故慌张? 衙役被顾少卿的眼神冻得一哆嗦,他反应过来,慌忙行礼道∶少卿,公主,宫里出大事了。 李朝歌其实并不在意衙役的冒犯,她听到这话,抬眉问∶怎么了? 天后要给义安公主赐婚,指了宫门侍卫权达。 李朝歌眼眸微微一动,明知故问道∶义安公主是谁? 葡淑妃之女。:,,. 第88章 义安 这两天关于太子和天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里到处都在谈论,太子为萧淑妃之女李贞出头,惹怒了天后,被天后大骂。 流言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天后压着大皇女,不给册封不让成婚一事早就在朝臣中引起非议。以前没人提起这件事,众人慢慢忘了,如今既然太子出了头,臣子总不会坐视不理。 很快,皇帝这里也知道了。天后恨萧淑妃的儿女,但是,对皇帝而言这却是他自己的血脉。皇帝当年能和萧淑妃生下两个孩子,可见也曾真心宠爱过萧淑妃。 如今天后公然迫害皇子皇女,皇帝总不能继续装聋作哑。结果还不等朝臣闹到皇帝跟前,天后便先发制人。 天后一大早把人召集起来,说明德门的翊军侍卫权达忠勇正义,仪表堂堂,一看就非等闲之士。天后询问后,得知权达祖上亦是官宦之家,祖父曾拜蕲州牧,天后非常欣赏此人,正好权达也未有婚配,天后便把大皇女李贞许配给权达,着门下省即刻起草赐婚圣旨,不日完婚。 李贞不是想嫁人吗,那天后满足她,让她嫁给守宫门的侍卫。 这道旨意出来后,许多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天后作为李贞的嫡母,自然有资格安排李贞的婚事,权达能进翊军,祖上境遇也不会差,尚公主不算说不过去。但是,若说李贞只能配到侍卫,那就是胡扯了。 不说远的,只说天后自己的女儿李常乐,准夫婿裴纪安是公卿世族裴家的嫡长子,母亲是望族嫡女长孙氏,本人在京城中素有玉郎美名。裴纪安和权达,无论从家庭背景还是个人能力,都完全不能比。 天后给自己的女儿精挑细选选了裴纪安,而给淑妃的女儿随手指了门口的侍卫,如果说天后不是故意泄愤,别说大臣,李朝歌自己都不信。 但天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众人明知道天后以权谋私,却找不到任何攻击点。毕竟权达只是没有其他驸马身份那么高而已,尚公主也未尝不可。 天后轻飘飘解决了自己的弹劾危机,膈应了萧淑妃一系,还狠狠敲打了太子,可为一箭三雕。李朝歌进宫,文成殿里已经站了许多人,皇帝、太子夫妇、李常乐、李怀,以及李贞,全部都在。 李朝歌示意宫人不必禀报,她进门,悄悄站在墙壁处,听天后笑吟吟地对李贞说∶本宫早就挂念着你的终身大事,奈何前些日子朝事忙,一直腾不出手来。正好今日人都在,本宫当着大家伙的面,将你的封号和婚事一起定下来。人最要紧的就是安分守己,有自知之明,你在几个皇女中年纪最大,应当明白这个道理。本宫便赐你封号义安吧。 这个封号真是充满了讽刺,义是讽刺李贞撺掇太子,不忠不义,安是讽刺她异想天开,不安于室。 李贞跪在殿中,垂着眼睛,对天后叩首道∶谢天后。 你是本宫的女儿,和本宫说什么谢。天后微笑着看向李贞,说,本宫先前不舍得让你出嫁,总想着多留你几年,差点疏忽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罢了,女儿大了,总是要离家的,本宫看权达一表人才,和你甚配,便召你过来问问你的意见。李贞,让权达做你的驸马,你可愿意? 权达自从刚才被天后叫住就一直懵懵的,听到天后提他的名字,权达浑身一颤,反射性下跪。权达下跪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在大殿中极为明显,李常乐有些看不下去,嫌弃地避过眼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此粗野,怎么堪当驸马?要是让李常乐嫁给这种人,李常乐真不如死了算了。 李贞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裙子,片刻后,她抬手及额,恭顺下拜∶儿臣愿意,谢天后。 李朝歌心里叹了一声,天后明摆着羞辱李贞,李贞能硬生生忍下,也算不易。不过,她这点心性和天后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天后坐在高高的凤位上,笑道∶你愿意就好,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归要你们自己愿意才行。权达是个能人,但时间略有些仓促,仔细再找找,未必没有更适合的人选。本宫之前还担心你介怀,本宫想着,如果你不愿意,那就暂缓婚事,慢慢挑几个好郎君。不过现在是你自己中意,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择日完婚吧。 天后实属杀人诛心,算计了李贞还要让他们夫妻一辈子埋芥蒂。不过天后本就不是一个被动的人,她无论做什么,都必是有备而来。朝臣不是要弹劾她擅权吗,天后这就将李贞赐婚,如果李贞同意,那一箭三雕,同时堵住了皇帝、朝臣和太子的嘴,如果李贞不同意,那天后就更有发挥的余地了。天后放李贞出嫁,是她自己不愿意,那天后作为疼女儿的嫡母,自然要精挑细选下一个驸马,选个三年五载都不是事。真到了那时,李贞就别想离开掖庭了。 李朝歌感受到天后的狠劲儿,暗暗垂下眼睛,不向李贞那边投去任何视线。天后这招的威慑力无疑狠绝,宫女内侍噤若寒蝉,李常乐和李怀知道母亲动怒了,哪敢发出任何声音,李善面色苍白,垂头不语。太子妃站在太子身后,听着天后坐在高台上,用那种温柔含笑的声音一刀一刀在李贞身上凌迟,吓得浑身止不住发冷。 连皇帝也高坐御台,看着跪在堂下的女儿女婿无动于衷。皇帝已经七八年没见过李贞了,有李朝歌、李常乐对比在前,现在皇帝看李贞,怎么看怎么像个陌生人。皇帝开口说道∶既然天后给你们赐婚,那你们就谢恩吧。以后和权达好好过日子,勿要辜负了天后心意。 勿要辜负了天后心意?李贞听到,心里真是讽刺极了。李贞低眉,诺诺应下。天后悠悠接话道∶义安年纪大了,不光自己着急,外面臣子也急着义安的婚事。依本宫官看,择日不如撞日,让钦天监算一算最近的成婚吉日,赶紧让义安完婚吧。义安作为公主出嫁,该有的排面不能少,免得让人说本官偏心自己女儿。本宫官记得权达的祖籍在天水郡略阳县,那就拿略阳县作为义安的封地吧,正好全了你们夫妻的缘法。 李朝歌一边听一边觉得天后的报复心简直绝了,李朝歌的封邑是龙兴之地晋州,李常乐也是一片鱼米之乡,其他公主就算再不受待见,总是能分到一个郡。李贞倒好,只分了一个县,这哪里是公主,比郡王家的县主都不如。 而且略阳县在陇西道,偏僻荒凉,地处遥远,封地在这里,基本一辈子收不到什么供奉了。 但是,这些和李朝歌有什么关系呢?李朝歌站在宫殿后面不说话,天后看到李朝歌进来了,问∶朝歌,你回来了? 是。李朝歌上前,给皇帝、天后行礼道,听说义安姐姐婚事定了,儿臣便进宫看看。 说着,李朝歌对李贞拱手,淡淡道∶恭喜义安长姐成婚。 李贞被宫女从地上扶起来,转身给李朝歌回礼。权达站在宫殿上,面对着这一屋子皇子公主,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李朝歌每日都要从宫门出入,不久之前权达还在门口给李朝歌行礼,一眨眼他就成了盛元公主的姐夫。身份变化太快,都让权达头晕眼花。 李朝歌率先问好后,其余几人知道李贞嫁侍卫一事已成板上 钉钉,纷纷上前道贺。李常乐、李怀这些人还好,无论驸马是谁,都不会影响他们的身份,而太子妃对着权达道万福,心里就有些微妙了。 她堂堂卢家女,最尊贵的太子妃,竟然和一个守宫门的侍卫成了亲戚?而且李贞比李善年长,太子妃还得唤权达一声姐夫。太子妃想到这副场景,心里简直和吞了苍蝇一样。 几个皇子公主问好后,权达的身份就算被皇室认可了。天后含笑看着下面这一幕,说∶一家人和乐融融,真是看着就让人开心。这种喜事应当分享给众臣,来人,昭告朝堂,恭贺义安公主和翊卫权达喜结连理。去礼部传话,让他们即刻准备义安公主大婚一事。 天后这哪里是报喜,分明是示威。众臣将义安公主一事闹到皇帝面前,明面上是为皇女讨公道,实际上是在反对天后揽权。天后偏偏要将这桩婚事打到那些臣子脸上,让所有人看看,和她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天后发话,殿中无人敢怠慢。女官蹲身应诺,娉娉袅袅朝门外走去。李贞本一直低头站着,此刻,她突然出声,对着皇帝天后恳求道∶女儿谢圣人、天后恩德。但是我已有十年没见过兄长,能不能请圣人开恩,让兄长回来参加我和驸马的婚礼? 李贞在场最大的孩子,她口中的兄长是吴王李许。李贞说完后,文成殿中微微沉静,皇帝沉吟,李贞见状,连忙下跪∶儿这一生恐怕只举办这一次婚礼。女子出嫁都有兄长护送,儿只是想在婚礼上见到兄长,请圣人体谅我们兄妹十年未见,成全女儿这次吧。 李贞连着拜了三次,每次都额头及地,十分虔诚。皇帝没说话,回头看向天后,李贞察觉到皇帝的动作,心都凉了。 只有李朝歌、李常乐是皇帝的女儿,她就不是吗?李常乐从小承欢膝下,李贞知道自己不能和李常乐比,那李朝歌呢?李朝歌也刚刚被找回来,论起熟悉程度,恐怕没比李贞强多少。为什么连李朝歌提出上朝为官这种要求皇帝都能应允,李贞只是想让兄长参加自己的婚礼,皇帝却再三犹豫呢? 皇帝没说话,而李贞的额头还叩在地上,殿中气氛慢慢凝固。天后不紧不慢地等了一会,欣赏够了李贞的窘迫后,才施恩般说∶本宫是慈母,对宫里所有皇子皇女都视如己出。你们有要求,本宫什么时候拒绝过?既然义安想见吴王,那就让吴王带着王妃,回东都一趟吧。 李贞长长松了口气,给天后磕头后,才慢慢爬起来。天后这一番敲打狠狠震慑了内外诸人,权达已经吓得不敢说话,李朝歌低头看自己衣服,李常乐害怕地缩在一起,再不敢忤逆母亲。 太可怕了,她要是不听母亲的话,是不是也会被随便配给什么侍卫? 李常乐光想想那副场面,就卟得浑身—哆嗦。 太子妃跟在李善身后,觉得自己对皇宫的印象整个都颠覆了。如果今日天后召集所有人的目的是杀鸡儆猴,无疑天后十分成功。 太子妃先前只是知道天后强势,但太子妃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婆婆竟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 太子妃有些茫然,她本以为熬到太子登基,她做了皇后,就能放开手脚享受了。然而皇帝体弱多病,天后却明显不是短命相。就算太子真的顺利登基,上面杵着这么一尊太后,太子妃真的能活得好吗? 殿内无人说话,一时落针可闻。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宫女的惊呼声,宫女立刻捂住嘴,然而还是迟了,所有人都朝门口望来。透过半开的窗户,李朝歌看到一只黑猫从墙角一跃而过,窜上屋檐,很快跑走了。 宫女知道天后不喜猫,所有侍奉的人吓得脸都白了。内侍哆哆嗦嗦跪下,请罪道∶天后息怒,奴才也不知道哪里跑进来一只野猫。奴才这就将它打死。 天后淡淡瞥了眼黑猫离去的方向,说∶一只畜生罢了,真以为本宫会放在心上吗?有些人活着都斗不过我,何况死了。不用赶了,留着吧。 内侍不明白天后壶里卖什么药,战战兢兢应下。天后后面那句话指向性十分明显,李贞站在文成殿中,感受到四周似有似无的打量目光,简直无地自容。李朝歌心里喷了一声,率先拱手道∶天后明理,实乃儿臣表率。镇妖司还有几桩伤人案未破,既然圣人和天后没有吩咐,儿臣就先出去了。 圣人天后点头,放李朝歌出宫,李怀等人见状也纷纷请辞。李朝歌出门后,提着衣摆走在阳光明媚的台阶上,离开时,她无声朝黑猫没去的方向扫了一眼。 昨日她的公主府中也有黑猫出没,今日又在宫中见到黑猫。真的是巧合吗? 李朝歌自从发现死人案件每隔十二日就要发生一例后,接下来十分小心,让白千鹤等人密切关注着城中动向。然而奇怪的是,等下一个子日到时,洛阳并没有人伤亡。 李朝歌以为凶手在避风头,她又等了好几个子日,一直风平浪静。李朝歌坐在镇妖司正殿里,看着面前的卷宗,低声喃喃∶莫非每隔十二日死人只是我的错觉?凶手并没有特意挑日子,这三人撞到-起,纯属巧合? 李朝歌按眉心,十分头疼。她想要换一个思路破案,但是冥冥中又有种直觉,她始终觉得,这些日子背后有猫腻。 李朝歌这边的案子一筹莫展,而时间快如流水,一转眼,李贞和权达的婚礼到了。天后三月末赐婚,紧接着飞快催促礼部完婚。看天后的架势,简直恨不得第二天就塞李贞出嫁。 天后就是要让李贞毫无公主体面地滚出掖庭,但礼部却不能这样办事。礼部尚书顶着巨大压力,几经拉锯,最后将大婚日期定在七月初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七月已经非常仓促了。普通人家的女儿出嫁,婚前流程都要走半年呢,李贞身为公主却三个多月就完婚,委实创了先例。 李贞大婚,李朝歌作为妹妹,无论如何都要出席。几天前吴王火急火燎,总算赶在李贞婚礼之前抵达东都。七月初二,李朝歌把镇妖司事务交待给白千鹤等人,自己早早就走了。 她先回公主府,换了身红色襦裙,外罩墨色纹银大袖衫,臂挽黄色披帛,随后朝义安公主府走去。她这一身不适合骑马,便吩咐门房套了辆马车。 李朝歌和李常乐、李怀等闲人不同,她是下衙后才出发,就算比往日早退许多,来义安公主府时也不早了。此刻义安公主府张灯结彩,长史在门口迎客。李朝歌粗粗一扫,虽然义安公主府已经极尽奢华,但细节处还能看出仓促。 毕竟只有三个月,连嫁妆都备不齐,准备婚礼实在太草率了。李朝歌进府后,宴客厅里的人听到她到了,纷纷起身相迎∶盛元公主。&039; 大厅里,李常乐、李怀都在,太子身体不适,太子妃要留在东宫侍奉太子,今日无法亲临,便打发了詹事府的人来送贺礼。李常乐和李怀给李朝歌请安,李朝歌微微颔首∶赵王、广宁不必多礼,坐吧。 按照惯例,女子出嫁前要拜别父母,由兄长背着离开娘家。公主下降仪式有很多不同,但大思路上是一致的。婚礼前半截仪式在宫里,吴王李许要背李贞出言,所以 现在李许和吴王妃待在皇宫观礼,而李朝歌等人是弟弟妹妹,就直接来公主府参加后半截仪式。 今日是近年来第一次公主大婚,除了李朝歌这些亲兄妹,宗室其他支的县主王妃也来了。但是天后明摆着不喜欢义安公主,所以大家来参宴都非常收敛,衣服不敢穿太盛大,连表情也不敢太丰富。 除了李氏皇族,其他宾客也陆陆续续上门。权达家的人见李朝歌这波皇子公主坐在一起,压根不敢靠近,裴纪安和顾明恪先后进门,上前给诸人请安∶参见盛元公主,赵王,广宁公主。 自从李朝歌来了之后,李常乐不想说话,她正百无聊赖,突然看到裴纪安,眼睛都亮了∶裴阿兄! 一个郡王王妃见了,立刻笑道∶广宁公主对着我们打不起精神,一见裴郎君就甜甜地叫阿兄,真是让人吃味呢。 许多王妃、夫人一起笑,李常乐恼怒地嗔了她们一眼,噘嘴拉李怀的袖子∶三兄,你看她们欺负我。 李怀笑道∶武陵王妃欺负你,你告我也没有用。你不若去找武陵王叔,让王叔给你做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武陵王和皇帝是一辈,武陵王妃算得上是李怀等人的婶婶,李怀的话也不算错。东阳长公主从外面进来,听到这话,高声笑道∶赵王不敢出头,我敢。广宁,是谁欺负你,你告诉姑姑,我这就去找他们要说法。 宴会厅里笑声一片,武陵王妃作势向东阳长公主讨饶。东阳长公主在社交场中闯荡惯了,有她在,三言两语,场面就热闹起来。 东阳长公主看似说笑,其实把每个人都照顾到了,不肯让任何一个受宠的人受冷落。她挨个提了一遍后,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问∶盛元呢?她还没来吗? 东阳长公主一说,其他人也纷纷回头∶对啊,盛元公主呢?刚才盛元公主明明进来了。 高子菡自告奋勇去找,她找了两间屋子,突然看到窗户外,李朝歌和一个男子站在回廊拐角处,似乎正在说什么。众人发现了高子菡的停顿,她们走近后,瞧见外面的景象,打趣道∶呦,盛元公主这是有什么话要和顾少卿说,连在姐姐的婚礼上也不肯放松? 高子菡放下帘子,笑道∶镇妖司和大理寺相邻,兴许有什么公事要谈呢。 众人听到哄笑,在婚礼上谈公事,也亏高子菡会说笑。宴会厅中气氛热闹,李常乐悄悄摆脱了李怀,欢欣雀跃地走到裴纪安身边。然而李常乐一腔欢喜,裴纪安看着却心神不宁。裴纪安许久都没搭理李常乐,反而不住往外看,李常乐有点不高兴,赌气问∶裴阿兄,你看什么呢? 裴纪安收回目光,他明明站在场中焦点,却觉得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没什么。 此刻屋外,李朝歌正在和顾明恪倒苦水∶我已经让人盯了三个月了,白千鹤和周劭眼睛都盯出花了,竟然没发现任何异常。若是凶手在子日犯案,那为何这么多个子日过去,他竟毫无动静?你确定这三个案子是连环命案吗? 我不确定,我都说了是猜测。顾明恪看着李朝歌,慢条斯理道,当初是你非要抢这桩案子,现在没头绪了就来质问我。公主,道理何在? 李朝歌沉着脸,不想说话。莫琳琅假扮成侍女跟着李朝歌身后,听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声道∶公主,这里是别人的婚礼。你们谈命案……真的没问题吗? 搁在以前,莫琳琅绝对不信一对年轻貌美的男女专门避开人群聊天,就是为了谈公务。但是现在莫琳琅信了。 公主和顾少卿,都非常人啊。 顾明恪虽然嘴上强硬,但还是陪着李朝歌梳理线索。以顾明恪执政多年的直觉,三桩命案接连发生在子日,必有蹊跷。但为何这三个月以来,对方却不再行动了呢? 他们俩正说的认真,旁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表兄。裴纪安站在檐下,静静看着他们这个方向,迎亲的队伍要到了。 李朝歌这时候环顾,发现大家都往外面走去,府门方向隐约传来礼乐声。李常乐跟着堂姐妹们去凑热闹,她走了一会,突然发现裴纪安不见了。李常乐心里莫名一慌,她回头,见裴纪安站在后面,正隔着回廊和顾明恪、李朝歌对视。 李常乐心脏忽的漏跳几拍,她立刻提着裙摆跑回去,如儿时玩闹一般环住裴纪安的胳膊,撒娇问∶裴阿兄,你们说什么呢? 莫琳琅站在李朝歌身后,莫名觉得这四个人气场很微妙。她正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找什么由头退下,就听到李朝歌说∶琳琅,新人队伍来了,我们去前面观礼。 莫琳琅一证,赶紧应下。李朝歌面无表情穿过裴纪安和李常乐,一路上连眼风都不扫,完全视这两人如无物。走出一段路后,李朝歌回头,对顾明恪说∶剩下的话,等明日我和你说。 李朝歌毫无留恋地走远了,前面传来呼喊李常乐的声音,李常乐飞快看了裴纪安一眼,悻悻然松开抱着裴纪安胳膊的手,低声道∶姑姑在叫我,我先走了。 李常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而裴纪安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等旁人都走远后,裴纪安再也不掩饰,他盯着顾明恪,近乎咄咄逼人表兄,你到底有什么话,非要在众多宗亲贵戚的眼皮子底下,单独和公主 裴纪安怀疑,或者说不是怀疑,他确信顾明恪是故意的。今日观礼者全是和宫廷密切往来的人,顾明恪在这种环境下把李朝歌叫走,到底抱什么心思? 顾明恪淡淡笑了下,他拂袖,不紧不慢从回廊上走来。擦肩而过时,顾明恪清越的声音响起∶无论我有什么目的,与你何干?:,,. 第89章 猫妖 李朝歌正在逮白千鹤,听到后面的声音,她动作一顿,白千鹤也从她手下溜走了。 李朝歌耳聪目明,自然完整听到了官兵的话。即便没听到,靠那些人的衣服,李朝歌也能猜出来是谁。 这些人是金吾卫。天底下能让天子近卫开道的,还会有谁?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她没有再管白千鹤,慢慢转身,看向前方。 城墙内传来民众的欢呼声,其间夹杂着“圣人万岁”“天后千秋”等话。欢呼声像波浪一样往外传递,很快,城外的人也纷纷跪下,四面八方充斥着狂热的呼喊声。 李朝歌没有跪,她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到熟悉的仪仗一样一样走过,一座华丽的车架慢慢从城门驶来。这辆车极大,顶端盘旋着五爪金龙,四面垂着金灿灿的珠纱,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并肩坐在车中。 李朝歌心脏突然剧烈地揪起来,她一动不动盯着纱幔后的人影,一瞬间拥堵的人潮、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全部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马车里的那两人。 被她亲手杀死的母亲,以及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白千鹤本打算趁乱溜走,他一边悄悄往外摸,另一边防备着李朝歌。然而这次,他走了好几步,李朝歌竟毫无动静。 白千鹤心里觉得奇怪,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李朝歌定定看着前方,许久动都不动一下,像傻了一样。 白千鹤那该死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他明知道自己该趁机跑,可是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又折了回来。白千鹤停到李朝歌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会,伸手在李朝歌眼前摇晃:“妹妹,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白千鹤是真的好奇。若说李朝歌看到皇帝皇后激动,她却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欢呼,若说她不关心皇室,那为何一动不动地盯了那么久? 白千鹤目露探究,李朝歌回神,没在意白千鹤的试探,说:“没什么,我想看便看了。” 这话白千鹤可不信,他正要说什么,四周又传来喧闹声。白千鹤抬头,见城门口驶出一辆精巧的青凤衔珠鸾车,四周拱卫着世家子弟和随从侍卫,一派众星拱月之势。路人中有人欢呼“公主来了”,车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笑着回头,隔着帘子对百姓挥手。 此时皇室和百姓并没有隔离,每逢年节,帝后都会亲临城楼,与民同乐。李常乐从小习惯了这种场合,这次她照例和民众互动,一闪而过间,李常乐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长相,但是李常乐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们。 李常乐莫名打了个寒战。这个女子是谁?为何这么大的胆子,见到皇室不跪,还敢直视公主銮驾? 李常乐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心悸,心跳突然变得极快。外面的人见她动作不对,靠近了问:“公主,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常乐猛地回神。她意识到自己坐在銮驾里,前面不远处是父母,两个兄长和众多表哥骑着马拱卫在她周围。她是安全的。 李常乐慢慢放下心,她想,可能是昨夜太激动了,没睡好,刚才被魇住了吧。李常乐没放在心上,她对裴纪安笑了笑,娇声说:“没事。裴阿兄,谢谢你。” 裴纪安听到李常乐说没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裴纪安本以为过一会就好了,可是随着出城,他的情况愈演愈烈,连刻意忽略都不行了。 裴纪安暗暗纳罕,他护送在李常乐车架左侧,并没有看到另一边人群的景象。裴纪安在心中过了一遍一会要做的事情,确定再无疏漏,才终于放下心。 兴许,是他太紧张了,请求赐婚的条件都已备好,李常乐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很快,李常乐就会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了。 他的人生即将走回正轨。这才是真正属于裴家大郎君的,光明坦荡的一生。 御驾后跟着公主车架,再之后是宗室贵族,公侯伯爵,世家大臣。队伍浩浩荡荡走了许久,才终于结束。车队走远后,人群慢慢散开,白千鹤也不着急跑了,他杵在四散的人流中,啧啧感叹:“真好。”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一眼,问:“好什么?” “自然是当王孙贵族真好。”白千鹤真情实意地叹道,“一辈子吃穿不愁,美人在怀,万人敬仰,多舒服的日子!可惜我没投个好胎,没资格尚公主了。以我看人的眼力,那位公主绝对是位美人。不知道公主还收不收面首,我虽然不想当驸马,但是做对露水夫妻,也还不错。” 天下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浪子的终极归宿,便是小白脸。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瞧瞧你这点出息。不过一个公主而已,有什么可追捧的?” “哎呦!”白千鹤夸张地叫了一声,挤眉弄眼道,“妹妹,你可不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虽然也漂亮,但毕竟不能和公主比。人家可是皇帝的女儿。” 李朝歌依然不以为意,皇帝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被人宠爱,何如赐人宠爱。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当皇帝。 白千鹤就算见多识广,但是能亲眼看到御驾出行,多少是桩奇事。他不住长吁短叹,遗憾自己没机会傍公主。他正说得过瘾,一回头,见李朝歌翻身上马,似乎要赶路的样子。 白千鹤愣了一下,浑然忘了不久之前李朝歌还要扭送他见官,脱口而出道:“妹妹,你要去哪儿?” “去当公主。” 白千鹤眨了好久的眼睛,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嗯?” · 渑池西五里,红叶岭,白千鹤躲在石头后,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试着探出半只眼睛,瞧见远处人影攒动,彩旌重重,马蹄扬起的尘土都能隐天蔽日。众多衣冠华丽的侍从围绕在周围,最外面还跟着带刀侍卫。 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看出来这是某世家豪门游猎,万万惹不得。白千鹤是习武之人,目力要更好些,他甚至看见了旌旗上的“唐”字。 白千鹤赶紧收回脑袋,大口呼吸,心想他这一天天简直刺激极了。白千鹤回头,见李朝歌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憋什么大招的样子。白千鹤忍无可忍,悄悄问:“妹妹,这是行宫,皇帝皇后住的地方,偷溜进来是要杀头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正在人群中寻找皇帝,听到白千鹤的话,她回头,淡淡瞥了白千鹤一眼:“你屡次闯入皇家禁苑,偷窃国宝,竟然还怕杀头?” “你也说了我那是偷。我最多趁着夜深人静顺点钱花,哪像你,简直是明闯。妹妹,我们丑话说在前面,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和皇帝有私仇,你自己了结,我可不会帮你。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再高的功夫,也不能招惹官府。” 李朝歌轻轻应了一声,低不可闻说:“我知道。” 白千鹤担心李朝歌想行刺,事实上,她追到禁苑确实有目的,却不是为了寻仇。 白千鹤提心吊胆了一路,不过现在看李朝歌的脸色,似乎并不是刺杀。白千鹤慢慢放下心,问:“妹妹,既然不是私人恩怨,那你追过来做什么?这里是皇帝围猎的行宫,平民百姓进不得,万一被人发现,会被治犯上作乱、预谋行刺之罪。这群官府的人最不讲道理,到时候说也说不清楚,证明也证明不了,一旦跑了就是畏罪潜逃,以后一辈子都是麻烦。妹妹你年纪轻轻,可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搭进去自己一辈子。” “只有你才和别人打赌,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当炫耀的资本。”李朝歌冷冰冰扫了白千鹤一眼,她注意到前方的人马开始行动了,一个穿着红衣的人一马当先,后面一众扈从浩浩荡荡跟上。李朝歌意识到最前面的人就是皇帝,她立刻站起身,握着剑跟上。 白千鹤追上去,颠颠问:“不是寻仇,也不是打赌,那你到底来做什么?” 白千鹤实在是好奇极了。都说好奇心害死猫,白千鹤就是一个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人。李朝歌不理他,白千鹤不气馁,仗着自己轻功好,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朝歌。白千鹤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了许久,李朝歌甩也甩不掉,又怕一会被白千鹤添乱,只好说道:“圣人和天后向天下悬赏长女的下落,我是来认亲的。” 白千鹤预想过很多可能,万万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个答案。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嘴都合不拢了:“认亲?你说你是皇帝和皇后走失的长女?” 白千鹤太过震惊,脚下的步子慢了片刻,瞬息的功夫李朝歌就飞远了。她的身法轻巧敏捷,像阵风般从树梢掠过,踏风无痕,唯有树枝尾端轻轻晃动。 “没错。” 白千鹤眨巴眨巴眼睛,脚下用力,追上李朝歌,委婉道:“妹妹,你冷静一点。我能理解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喜欢被人追捧,尤其喜欢幻想自己是公主。但是,冒充公主要杀头的。” 李朝歌淡淡扫了白千鹤一眼,突然加速,顷刻间消失在丛林里:“谁说我冒充了?” 眼前寒风飒飒,树影重重,细碎的光斑洒在地面上,随着风轻轻晃动。一群鸟像张大网般朝他们这个方向飞来,白千鹤江湖经验丰富,很快猜到这么多飞鸟被惊动,想来是皇帝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白千鹤没有再执着刚才的话题,立时找了棵树,藏到隐蔽处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林子里就传来说话的声音。皇帝说是出来打猎,其实是侍卫、臣子们将猎物围到圈子里,慢慢赶到皇帝面前,好让陛下玩尽兴。隔着树影,李朝歌看到一个穿着赭红圆领袍的男子坐在马上,拉弓搭箭,对着朝他撞来的猎物放箭。 皇帝在射箭,位置不断改变,再加上周围扈从良多,皇帝的脸时而露出,时而被遮挡。李朝歌躲在树上,视线时断时续,颇有些恼火地皱眉。 林子里视野太受限了,她都看不清皇帝长什么样子。这便是皇帝高宗,她前世未曾谋面的父亲吗? 李朝歌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高帝李泽七月驾崩,而她十一月才抵达京城,甚至没赶得上送高帝出殡。李朝歌对六岁前的记忆很稀薄了,她记不清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模样,但是隐约印象,父亲李泽是个很温柔的人。 史书说他仁善,或者说仁懦。也唯有这样的性格,才能让自己的皇后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李朝歌听人说过许多高帝的事迹,却一生无缘得见,这也算是她前世毕生遗憾之一。 所以这一世重生后,李朝歌没有去找天后表明身份,而是选择从皇帝下手。别看天后是女人,皇帝是男人,实际上,天后可比皇帝难打交道多了。 李朝歌前世掌管镇妖司时,曾听人说过,渑池有一只妖怪,黑熊成精,凶猛暴虐,力大无穷。永徽二十二年时,黑熊精不知怎么窜到了紫桂宫,惊扰了高帝陛下,害陛下回去后大病一场。朝廷为此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耗时两年,才终于将那只黑熊精打死。 全天下妖魔鬼怪的资料都在镇妖司存放,因为涉及高帝,李朝歌还特意找来当年的卷宗查看。她很确定,当年高帝受袭,就发生在今时今日。 皇帝李泽还在无知无觉地放箭,他接连射中两只猎物,兴致正高。李朝歌躲在树上,也在悄悄警惕着。 她目光从黑压压的树干中扫过,忽然视线一凝,看到一个黑影。这只黑熊成精已有许多年了,虽然还不能化为人形、口吐人言,但已经有了基础灵智。它知道皇帝浑身紫气缭绕,吃了皇帝对它的修行大有裨益,但是它也知道皇帝身边环绕着众多守卫,不能强攻,须得智取。 黑熊精伪装成普通猎物,骗过最外圈的守卫,静悄悄地靠近皇帝所在位置。它瞅到一个空档,猛然化出原型,呼啸着朝皇帝扑去。 皇帝正在射箭,忽然听到后面有咚咚的脚步声,都将地面震得微微颤动。皇帝下意识回头,毫无防备地,看到一簇巨大的黑影朝他扑来。 皇帝一瞬间反应不及。对面的侍卫看到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黑熊,直奔皇帝而去,大吃一惊。他们指着黑熊,慌忙道:“快拦住那只熊!护驾,保护圣上!” 周围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众人吵吵嚷嚷,林子中间有猎物横冲直撞,侍卫冲不过来,只能恐慌又徒劳地扯直了嗓子,高吼道:“护驾!快护驾!圣上小心……” 黑熊眼睛紧紧盯着皇帝,巨大的熊掌落在地上,地上的石子都被震得上下跳动。几个侍卫试图阻挡它,可是兵卒在它手里像没重量玩具一样,一巴掌就被拍到树上。黑熊鼻子里呼呼喘出白气,它忽然嘶吼一声,张大嘴朝皇帝扑来。 熊吼声震耳欲聋,周围的树都被它的声音震得簌簌落叶。御前侍卫耳边一阵嗡鸣,一瞬间都失去了听觉。可是侍卫已经没心思管这个了,他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黑熊张开血盆大嘴,像座山一样将皇帝笼罩。 一切仿佛变成慢镜头,御前侍卫眼睁睁看着黑熊纵扑,后爪扬起一阵尘土,熊掌上的尖甲闪着寒光,一点点逼近皇帝。就在黑熊尖锐的指尖即将接触到皇帝的时候,前方突然掠过一个人影,一柄长剑架住了黑熊的指甲,两物相接,发出一道刺耳的金属声。 一个女子停在皇帝面前,背影纤细,身量尚稚,却接住了巨大的山一样的黑熊。 黑林村西南角,最靠近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这个院子不大,围墙也是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看得出来日子并不富裕。此刻院落正房关着窗,房里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夜无月,桌子上油灯早已干涸,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李朝歌躺在床上,眉毛紧紧颦着,睫毛剧烈地颤动。她忽然全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李朝歌大口大口喘气,她睁开眼睛瞪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慢慢爬起来,眼睛扫过四周,暗暗警惕。 这是哪里?她被人关押了吗? 李朝歌本能地调动真气护体,这样一调她吓了一跳,李朝歌连忙运行大周天,发现自己全身无伤,可是真气却没了。 也不能说没了,只能说非常微弱。李朝歌伸出手,发现她的手指变细了,上面还有砍柴留下来的细小伤口,根本不是后世那双养尊处优、杀人如麻的手。李朝歌赶紧去地上找镜子,隔着粗糙模糊的铜镜,她看到一张熟悉,却稚嫩的脸。 李朝歌惊讶,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这时候她环顾四周,慢慢想起来,这是黑林村,她去东都恢复公主身份之前,和周老头住的地方。 李朝歌觉得匪夷所思。她是练武之人,死前已经突破至臻境,非常明白裴纪安那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是,此刻她又真真切切站在地上,身体、脸庞都变小了,连武功也退回了年少时。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重新活过来了,而且重生到少女时期。看她体内的真气,估计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李朝歌扶着桌子,缓慢地坐到塌上。她怔怔盯着镜子里的人,不无感慨地想着,原来只有十六岁。 前世十六岁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只以为自己是一个乡野丫头,父母不详,身份不明,没形没状地跑在大山里,成日和黑森林的毒虫野兽打交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人在她耳边喊“朝歌”,她便以为,自己叫朝哥。 周老头没说过她的来历,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从来不问。小时候有孩子嘲笑她没有爹娘,被李朝歌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人敢说了。 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地长大,从小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被周老头磋磨的特别糙。说来也奇怪,她从没有刻意练过武功,可是她八岁起能打的全村小孩子不敢还手,十岁就能跟着大人去黑森林打猎,十二岁起,就能独自进山了。 要知道,打猎十来年的行家老手,都不敢一个人进十里大山。可是李朝歌小小年纪就被周老头扔到山里砍柴,她最开始摔得鼻青脸肿,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十四岁那年,李朝歌已经可以独立放倒一头熊。她扛着熊皮回来的时候,发现周老头不见了。家里只留下一本没封皮的书,和十个脏兮兮的铜板。 周老头消失了。 李朝歌又被丢下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丢弃,李朝歌难受了两天,很快看开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去黑森林打猎之暇,也会顺便练习周老头留下来的心法。她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但日子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练练吧。 李朝歌就这样粗糙地长到十七岁。十七岁那年,十里大山地动,黑林村被余震波及,房屋倾倒,土地皲裂,受灾非常严重。村民们都是在虎口谋生的,人员倒没有伤亡,可是随着地震,大山中许多猛兽、毒虫被惊动,倾巢而出,朝森林边缘涌去。黑林村没法住了,李朝歌只能跟着村里人,一起横穿黑森林,前往戎州避难。 那是李朝歌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戎州城门巍峨雄伟,拔地而起,城门上旌旗猎猎,披甲执矛,李朝歌看着这一幕,彻底被震撼了。 她明明在山里长大,从没有见过这等世面。可是李朝歌心底里,却奇异地浮现出一副模糊的画面。 仿佛也是这样工整威武的门楼,也是这样威风凛凛的士兵,但是,比戎州的城门,还要高,还要大。 那是哪里?她为什么记得这种画面? 都不等李朝歌想明白,入城的队伍排到他们了。守城士兵盘问来源,村长在前面回话,李朝歌一抬头,在城门的告示墙上,看到了一幅画像。 画像旁边的皇榜说,圣上和天后从泰山封禅归来,天后以儿媳的身份供奉文德皇后,之后忽然勾动心事,想起自己的女儿来。 天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后,她永徽十三年被立为皇后,永徽十六年和圣上一起上朝,号称二圣临朝,永徽十八年自封天后,尊荣无匹,平步青云。这样的人生按道理没什么事可遗憾了,偏偏天后万事顺遂,独有一桩心病。 永徽十二年,天后还在做昭仪的时候,朔方兵变,王孙贵族匆忙逃离长安。在南逃路上,武昭仪的长女,年仅六岁的安定公主李朝歌,走丢了。 其实也不是丢了,是被王皇后抛下了。据说当时追兵在后,安定公主跌跌撞撞跟在王皇后和武昭仪的马车后,王皇后怕被追兵追上,就发狠心将绳子斩断。绳子断裂,安定公主掉落在乱兵潮中,从此生死不知。 一个六岁的孩子,掉到叛军堆里,哪还能活得下来呢?所有人都默认安定公主已经死了,武昭仪悲痛难忍,皇帝也震怒,斥责王皇后蛇蝎心肠,没多久就废了王氏的皇后之位。第二年,朔方之乱平,皇帝及后妃搬回长安,同年,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昭仪为后。 武昭仪称后之后,大肆追封长女安定公主,食邑、财帛像不要钱一样加。后来小女儿逐渐长大,武昭仪才终于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有了小公主,命运不幸的大公主似乎成了过去式,宫中许多年都没有人再提起她。没想到这次封禅,倒勾起了天后的思女之痛。 天后回到东都后,命人画出安定公主画像,派给各级州府县衙,敕令在最显眼的地方张贴。天后还向全天下公布了安定公主的名字和走失时的年龄、衣服、配饰,悬赏安定公主的下落,并允诺提供安定公主消息的人,只要核实无误,一律赏金千两,加官进爵。 第90章 冲突 男子在这种时候,依然试图安慰心爱的妻子:“牡丹,不要怕。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牡丹眼中沁出眼泪,她正要说什么,玉虚宫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威压,一股无形的寒气横扫而过,九重天的云雾顿时如浪潮般,层层翻涌。 冰冷明亮的寒光从高台上传来,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牡丹得调动全部修为,才能抵住高台上那股极清极烈的冰寒之意。 牡丹能勉力支持,杨华就不行了。他的眉毛、发梢立刻结上冰霜,嘴唇变得青紫。牡丹唤了一声,心沉沉地落下去。 不愧是掌管天庭刑狱的众仙之长,神上神北宸天尊。仅是感受到他的仙力,牡丹就难以支撑,若是真动起手来,她岂不是连北宸天尊一招都撑不过去? 别说她,放眼整个天庭,能和北宸天尊过手的屈指可数。其中能打赢的,恐怕没有。 牡丹想到一会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愈发凝重。都不等牡丹想好要怎么办,一道清玄缥缈的声音从高高的敕仙台上传来:“牡丹仙子,你私下凡间,违背天条与凡人结为夫妻,你可知错?” 牡丹无力地垂下脖颈,艰涩道:“小仙知错。” “私通凡人,乃大罪,你可有冤屈?” “无冤。”牡丹仙子盯着地砖上的倒影,低低应道。她知道,北宸天尊最是铁面无情,她被北宸天尊亲自审判,想来今日无法善终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牡丹用力地看向杨华,眼中含着泪,哽咽道:“可是,我不后悔。九重天上的日子年复一年,没有任何波动,哪如像凡人一样,痛痛快快地爱一场,便是失去仙力也值得。我自知触犯天条,无可辩解,甘愿领罚。但是与杨郎结为夫妻,我永不后悔。” “好。”高台上的男子轻轻点头,道,“神志清醒,非受人挑唆引诱,且毫无悔改之意,按天规,当罪加一等。” 牡丹每听一项,脸色就白一分,最后已经毫无血色。她想要上前求情,可是她的双手被束缚在后,稍微一动就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砖上。牡丹不顾胳膊被摔痛,抬头,恳求地看着上方男子:“北宸天尊,小仙自知罪无可恕,不敢求天尊饶恕,只求天尊看在小仙为天庭效劳千年,没有一次耽误花期的份上,饶杨郎一命!” 杨华虽然不懂天规是什么,可是看牡丹的神情,哪里不知道罪加一等的后果很严重。他被绳子束缚着不得自由,但还艰难地爬到前面,求情道:“牡丹是无辜的,都怪我,偷拿了牡丹的衣服,让她没法回天庭。是我诱骗牡丹留在人间做我的妻子,天尊如果要罚,罚我好了,不要责怪牡丹!” 北宸天尊秦恪平静地看着下方的人。几千年来,这些话他听了不知多少次。天庭对动凡心的惩罚越来越重,而明知故犯的人,还是前赴后继。这已经是他处罚的第五个偷偷和凡人结为夫妻的仙子了,前几个尚可以说懵懂无知,少不知事,而牡丹仙子千年来掌管百花从未出错,她也犯下这等错误,实在让秦恪难以理解。 牡丹和杨华确实情比金坚,危急关头都还想着保护对方。然而,这和秦恪有什么关系呢? 秦恪声音中蕴着道法,说道:“牡丹仙子明知故犯,私动凡心,按律剔除仙骨,废去修为。剥夺百花之首尊荣,从百花册除名,并打入轮回,受六世轮回之苦。杨华引诱天庭仙子,杀,封印魂魄,投入畜生道,永世不予赦免。” 牡丹听到瞳孔都放大了,她不顾狼狈,哀求道:“北宸天尊,您要罚就罚我,不关杨郎的事!是我偷偷下凡,是我不守清规戒律,要投畜生道就投我,杨郎他是无辜的啊!” 牡丹声声哀切,而秦恪不为所动,目光无喜无悲:“即刻执行。” 天兵立刻上前,压着杨华去投畜生道。牡丹仙子苦求无果,眼看爱人被天兵带走,她大喝一声,忽然用力挣脱捆仙绳,拿出法器朝天兵攻去。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修为不容小觑。然而她拼尽全力一击,才到一半便被一股清冽的寒气束缚住,都没有挨到杨华的边。牡丹砰地一声从半空中坠落,她越挣扎,寒气收得越紧。杨华见状,目眦欲裂:“牡丹……” “杨郎……” 牡丹泪流满面,可还是眼睁睁看着爱人被天兵带走,今后生生世世都是畜生道,被人屠宰,受人奴役,永世不得解脱。牡丹崩溃,忽的仰天长啸,凄声道:“我只是爱一个人而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时间已经到了,秦恪轻轻抬手,立刻有人上前押着牡丹领罚。牡丹被人拖着离开玉虚宫,走前,她一直不甘心地挣扎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秦恪,凄厉道:“秦天尊,你无情无欲,无心无爱,我诅咒你日后爱而不得,亦亲眼看着所爱之人离你而去,终生受轮回之苦!” 牡丹的声音凄厉尖锐,执法的天兵都觉得浑身发瘆。然而秦恪始终平静地看着牡丹,就那样毫无感情地目送牡丹离去。 牡丹走后良久,她尖利的声音都仿佛回荡在玉虚宫。传话的小仙吓得大气不敢喘,他战战兢兢地走入玉虚宫,缩在门边,小声道:“北宸天尊,南极天尊有请。” · 九重天有天庭,掌管天上所有事务。众仙飞升后,第一步便是来天庭报道,之后在天庭挂了名,领了缺,便可各司其职。然而随着人间灵气越来越少,凡人能飞升成仙的寥寥无几,登天之途近乎断绝。 天界以天庭为尊,而天庭,又以四位天尊为尊。 按方位,四位天尊分别为北宸天尊秦恪,南极天尊萧陵,东阳天尊君崇,西奎天尊玄墨。其中,北宸天尊秦恪掌管刑名,为四尊之首。南极天尊萧陵可以从镜中预言未来,地位仅次于秦恪。 秦恪到了三清宫,长袖舒展,没有寒暄便直入主题:“萧天尊,你找我何事?” 萧陵颇有些无奈,他们俩人已共事千年,萧陵自认合作还算愉快,然而秦恪见了他,永远这样疏离冷漠。萧陵笑道:“秦天尊,既已离了公堂,便可以清闲一二了罢。你这样,不像是和朋友说话,倒像是审问犯人一样。” 秦恪坐在萧陵对面,问:“是须弥镜有动静了?” 萧陵挑眉,彻底放弃和秦恪谈感情。萧陵收敛了笑脸,很快进入正题:“是。西奎天尊闭关已一百年,今日须弥三千镜生变,位主西方。我给西奎天尊算了一卦,这一次,他恐怕闯不过去了。” 秦恪听到皱眉。他们四人虽然同是天尊,但是权力、职责、任务截然不同,北宸主刑名,南极预未来,东阳领农耕,而西奎天尊,掌管的是杀戮。 东南西北四位天尊尊号、职责不变,但是坐在天尊位置上的人,却是时时变化的。西奎因为主杀,被全天下的杀戮、戾气侵袭,历来容易走火入魔。玄墨在西奎天尊的位置上坐了两千年,算是历代西奎天尊中坚持时间最长的了。然而,他也不行。 天地分四极,每个方位必须有人镇守,不然天倾地斜,山海崩塌,将会引发大乱。如果玄墨这一劫渡不过去,那么寻找下一位西奎天尊人选,将迫在眉睫。 秦恪问:“须弥镜可有其他指引?” 萧陵摇头:“没有。不过西方杀气重,能镇压得住全天下杀气的,天庭中就那么几个人,无需须弥镜指示。原本太白星君是最好的人选,可惜,他失踪了。” 太白星主战,太白星君周长庚是天庭出了名的战斗狂魔。据说周长庚成仙前,是凡间的一个武林高手,练武练到极致忽然打通了灵窍,以武入道,修炼多年后飞升成仙。 但周长庚飞升后,却不服管教,惹出不少乱子。几年前,他因喝酒触犯天规,拒不受罚,打伤天兵后跑了。天庭一直在通缉他,可惜,至今没有抓回来。 秦恪问:“可有周长庚线索?” “没有。”萧陵说,“就算把周长庚抓回来,他也要去天牢受罚,不能解燃眉之急。而且以他的性子,不适合高位。他当星君时都带头违反天规,若让他当了天尊,该如何服众?” 秦恪明白了,直接道:“那你有了新的人选?” “不敢当,只是有几个推荐而已。”萧陵说着调出须臾镜,镜面停留在一个男子身上,“最适合的,当数贪狼星君季安。” 萧陵的人选和秦恪想的一样。贪狼主权柄财富,贪狼星转世到人间,一般不是权臣名将便是开国皇帝。这样的人放在西方镇压杀气,刚刚好。 不过,秦恪想了想,道:“季安似乎在人间历劫,今日,他该历劫回来了。” “这正是我找你来的目的。”萧陵长袖轻挥,须臾镜中景象变幻,呈现出人间皇宫的景象,“他历劫失败了。” 秦恪微微震惊,他看着须臾镜中血流满地的“盛况”,顿了一下,说:“他主贪狼位,转世之后,莫非成了文人?” “不是,他文武兼修,按照本来命数,是出将入相之才。”萧陵长长叹了口气,将镜面调到另一个女子身上,“要怪,就怪这个女子吧。” 秦恪将目光落到镜面中的女子身上。女子容貌极盛,身上穿着帝王冕服,但是却倒在血泊中,已失去了气息。秦恪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说:“他历劫失败是他的事,与女人何干?” “并非我推脱责任,这事,还真和她有关系。”萧陵收起须弥镜,给秦恪倒了盏茶,说,“季安在人间化名裴纪安,他本来历劫可以成功,按照司命写好的命数,他出身尊贵,少年得志,但是在成年时家逢大变,跌入谷底。他所在的王朝会迎来女帝主政,裴家失去圣心,全家流放,他和广宁公主的婚事也被取消。后来他在边疆磨炼心志,履立战功,从微末升为节度使,多年后以拨乱反正之名攻入京城,废除女帝,拥立太子,同时和公主再续前缘。他和公主的女儿会成为王朝下一任皇后,他的儿子也会迎娶新皇公主,成就一段功成名就、出将入相的不世佳话。但是现在,方才那个女子横插一脚,不仅阻断了裴纪安的仕途,也妨碍了他和广宁公主的姻缘。导致裴纪安没能勘破情劫,历劫失败。” 秦恪听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看在同僚的面子上,尽量委婉地说:“他似乎有些太无用了。” “不是他无用,他已经尽力了。”这一点萧陵须得站出来给贪狼说句公道话,“他一直在抗争,但是他的外祖和舅舅被斩首,堂弟被贬谪致死,未婚妻被夺,妹妹和外甥被谋杀,母亲被气得重病,祖母也在愤懑中撒手人寰。这些事,全是一人所为。他气不过,最终选择和那个女子同归于尽,也在情理之中。” 秦恪尚不了解情况,不予置评。不过依萧陵的描述,裴纪安确实有些惨,而那个女子,也未免太狠了。 萧陵继续说道:“按道理这一世不成,安排他再投胎转世就好。但是天庭情况危急,已经等不了他再轮回了。所以,我想让他带着记忆,重回此世。” “可。”秦恪说,“但是因果有律,他若是重生,他的仇家也该带着记忆重生。若不然以有心算无心,与理不公。” 萧陵就知道秦恪会这样说。都说天庭法度严,可是秦恪比冷冰冰的天规还要冷硬,指望他同意给贪狼开小灶,绝无可能。 萧陵知道说不动秦恪,干脆顺势转了口风,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这个女人真的太狠了,不给贪狼记忆,贪狼赢不了,给贪狼记忆,就必须给李朝歌记忆。我在须弥大千镜中推衍了几百种可能,绝大多数,又是失败的。” 秦恪问:“李朝歌是……” “那位差点逼疯贪狼的女子。” 秦恪了然,他问:“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陵笑了笑,亲手把茶放到秦恪手边,说:“所以,依我之薄见,最好有人下凡,辅助贪狼度劫。” 秦恪终年不化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许惊讶。萧陵生怕秦恪不同意,连忙说道:“贪狼主财权,除了你,一般人压不住他。而且,秦天尊这些年虽然主司刑名,不再打打杀杀,但最初时,亦是以战功飞升。唯有你去,才能拨乱反正,保护贪狼顺利渡劫,化解天庭存亡危机。” 秦恪沉默,他自然不会中萧陵的语言陷阱,可是他自己亦清楚,他未必是辅助贪狼的唯一人选,却是最省时省力的人选。千年来秦恪遵守天规、维护秩序已成了本能,如果这符合天庭的利益,即便有违秦恪意愿,他也别无二话。 秦恪很快便点头:“好。” 萧陵大喜,忙道:“天尊心怀大义,以天下苍生为重,在下佩服。秦天尊放心,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不会耽误天尊太多时间的。不过,以秦天尊的神力,你在凡间随随便便甩下袖子,恐怕下界便山崩海啸了。为了天下生灵着想,秦天尊最好压制修为,封印法力。” “这是自然。”秦恪估算了一下,说,“我这些年疏于修炼,压制到三分之一,应该够了。” 萧陵一时没接上话。他顿了一会,说:“秦天尊未免太低估你自己了。依我看,至少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秦恪本能皱眉,十分之一连法术都放不出几个,他与凡人何异?但是秦恪想到这是天宫的安排,为了天下苍生,他还是同意了:“好。” “多谢天尊。我已查过,裴家有一位寄居的表公子,姓顾,名明恪,比裴纪安大一岁,正适合天尊。这是顾明恪的相关信息,请天尊收好。” 顾明恪的身份信息都准备好了,从一开始,萧陵就打算好了吧。秦恪没有拆穿萧陵的算计,收好折子,转身往外走。他离开时,萧陵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秦天尊,你下界是为了任务,一切以贪狼历劫为要,请勿沾染凡尘。尤其要防备李朝歌那个女子。” 秦恪没有理会,倏忽间便从三清宫消失。 下凡并不难,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去屏山解决牡丹仙子的遗留问题。 裴家累世为官,开朝时更是为李家立下汗马功劳,得三代皇帝重用,区区别院山庄根本不在话下。裴家的别苑离紫薇宫很近,几乎比邻而居,可见裴家在朝中的位置。 裴纪安要和广宁公主成婚的事早就在裴家传开了。在裴家长辈眼中,他们家尚公主稀松平常,只要儿子愿意,赐婚不过是和圣人说一句的事情,压根不存在被拒绝的可能。所以,虽然旨意还没求,裴家人心中已经将此事默许了。 裴大夫人便这样不紧不慢。广宁公主就在那里,朝中又没有人敢和他们家抢,着急什么呢?裴大夫人毕竟上了年龄,坐了一上午马车后腰酸背痛,她正打算休息一会,听侍女禀报大郎君来了。 裴大夫人坐起来,见儿子走进来,颇为惊奇:“大郎,你怎么来了?” 裴纪安给母亲行礼,问:“母亲,今日不是说好了进宫,请圣人赐婚吗?” 裴大夫人应了一声,说:“不急。圣人和天后要在紫桂宫住好几天呢,我们明日去说也来得及。” “不能明日。”裴纪安是真的吓怕了,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这一世,他不敢相信任何“改日”、“稍缓”、“约定”等说辞,没有一锤定音之前,一切皆有变化。所以,裴纪安对此很执着,说道:“母亲,今晚圣人和天后要开晚宴,所有人都要出席,今日宣布赐婚刚刚好。婚姻大事事关紧要,当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了。” 裴大夫人其实觉得儿子夸大其词,只是赐婚而已,又不是官场上的调度,就算推迟几天又能有什么变故呢?奈何儿子执意,裴大夫人也没办法,说道:“好,阿娘换身衣服,这就陪你进宫。” 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走入千秋殿,千秋殿是帝后寝宫,此时人来人往,正十分热闹。两边的宫女见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纷纷叉手行礼:“见过裴大夫人,裴大郎君。” 裴大夫人司空见惯,她微微点头,问:“圣人天后在里面吗?” “圣人去围场狩猎了。只有天后在殿中。” 裴大夫人没当回事,感叹道:“圣人真是好精神。赶了一上午路,我还以为圣人要休憩一会呢。” “圣人难得兴致高,一到行宫就带着近侍出去了。天后就在殿中,裴夫人和大郎君请随奴婢来。” 裴纪安听到宫女的话,很是怔了一下。皇帝居然出去了?他本以为皇帝在,才特意前来请婚的。 经历过前世后,裴纪安对天后的感情非常复杂。最开始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氏为后的时候,裴家虽然不喜武氏门第低,但也没有发表不满。后来武氏在皇后位置上坐得风生水起,不光和陛下育有两子一女,同时还帮助陛下处理朝事,前朝后宫全部打点得妥妥当当。裴家虽然觉得武氏太积极参政,非圣贤良妇所为,但是看着几个公主皇子的面子上,裴家依然对天后和和气气的。 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柔贤惠、聪明能干的皇后,居然会在丈夫死后,推开儿子,自己称帝。武后称帝自然经历了重重阻力,她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几乎把李氏皇族杀光,门阀世家被抄家流放的更是不知凡几。裴家的败落虽然是李朝歌一手导致,可是真正在后面授意的,是天后武照。 裴纪安重生之后,实在很不想面对这位皇后。奈何他们已经走到这里,扭头离去就是不给天后脸面,以天后记仇的秉性,日后少不了被清算。裴纪安只能硬着头皮,随母亲进殿。 千秋殿内,李常乐正依偎在天后身边撒娇。听见宫人禀报,李常乐自然而然地坐起来,对着来人甜甜喊道:“裴阿兄。” 裴纪安看到李常乐,眉眼也变得柔和:“广宁公主。” 裴大夫人和裴纪安依次给天后行礼,天后没有摆架子,很快就让他们起来,吩咐宫女赐座。 李常乐早就坐不住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还没有坐好,她就急忙说道:“裴阿兄,阿月怎么没随你们一起进来?阿父去打猎了,我也想去,你陪我去围场好不好?” “广宁。”天后微微沉了脸,轻呵道,“今日赶了一天路,别人还要休息呢。你不要捣乱。” 李常乐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一直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李善、李怀两个兄长都有些畏惧强势的母亲,李常乐却一点都不怕。 “阿娘!”李常乐噘着嘴顶撞道,“我又没有胡闹。裴阿兄文武双全,精通骑射,才不会累呢。” 裴大夫人见状,连忙说道:“承蒙公主看得上,大郎不甚荣幸。不过今日,妾身与大郎有一些事要跟天后说,恐怕没法陪公主玩乐了。” 第91章 报复 李怀和李常乐一起下拜,嘴里的声音参差不齐:“见过姐姐。” 太子李善十分随和,说:“二妹快起吧。这些年,你流落在外,受苦了。” 李朝歌摇头,说:“不曾。高堂俱在,父母安康,兄弟姐妹齐全,何苦之有?” 太子对李朝歌的态度还算不错,他毕竟是兄长,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他记得那时他哭了好几天,吵着让下人去找妹妹,他哭,母亲也哭,父皇站在一边,沉默地盯着地面。 后来他长大了,也曾想办法打探过李朝歌的下落,只可惜俱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慢慢地,他都忘了,没想到却在今日,再见暌违已久的妹妹。 太子和李朝歌彼此有印象,但是对于李怀和李常乐,那就完全莫名其妙了。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们还小,等长大了,宫里也没人再提起李朝歌。在李怀和李常乐的印象里,他们兄妹只有三人,李朝歌不过是个老宫女讲古时的符号。 可是现在,突然跑出来一个女子,说是他们的姐姐。李怀和李常乐实在没法立即亲热起来,甚至,他们怀疑阿父被人骗了。这个女子出现的太过可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但是,皇帝可能被骗,天后绝不会。母亲说是,那李怀和李常乐再不愿意,也得低着头叫“姐姐”。 四个孩子彼此见礼后,气氛陷入尴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天后也尴尬起来,她正要想办法圆场,正好这时候女官靠近。天后松了口气,顺势问:“怎么了?” 女官行礼,回道:“天后,太子,前面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即将开宴。圣人让奴婢过来请天后出门。” 天后正好站起来,对孩子们说道:“晚宴开始了,走吧。” 行宫远离京城,没有宵禁、宫规等局限,夜生活十分热闹。从白日起,大家就知道今日晚上圣人和天后要举办宴会,场面盛大非常。 下午的时候,宫人女官们准备宴席,臣子们回家养精蓄锐,命妇和小娘子梳妆打扮,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是傍晚时分,一个消息突然在内外圈子中炸裂开来。 走丢十年的安定公主李朝歌,竟然回来了。 这个消息太过劲爆,连皇帝在后山受袭一事也被冲淡了。众人俱紧张地留意着消息,想得知第一手情报。晚宴开始前,各家陆陆续续到场,熟识的人家站在宴会厅交谈,场中一半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位神秘的安定公主展开。 暮色渐晚,灯火通明,大殿内外的脚步声突然密集起来。臣子们知道皇帝快要来了,停止寒暄,次第落座。 众人又等了一会,外面请安声大作,皇帝身边站着天后,两人众星捧月,施施然走入宴会厅。众臣看到纷纷起身,额手跪拜:“参见陛下,参见天后。陛下万岁,天后千秋。” 皇帝和天后并肩走到最上首,皇帝回身,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轻轻抬手:“众卿免礼,平身。” “谢圣上,谢天后。” 臣子贵戚和内外命妇陆续站起身,一阵窸窣声后,众人坐好,他们抬头,见上首除了太子、赵王和广宁公主外,还多了一个人。那是个女子,身穿白色上襦,红色长裙,臂上挽着银红色的披帛。她年纪不大,但是眉宇间有一股不同于她年龄的沉稳和英气,根本不像是十五六的少女……反而像是上阵杀敌的将军一般。 而且她的位置,甚至比广宁公主还要高。要知道,广宁公主可是宫廷的团宠,不光有圣人、天后宠爱,还有两个兄长及众多表兄捧在掌心,可谓名副其实的小公主。如今,小公主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压位置? 下方众人飞快地交换眼神,心里各自思量。皇帝坐得高,不曾注意下面涌动的暗流,他站起身,高举酒杯,兴高采烈地说道:“今日,朕有两桩喜事要宣布。” 群臣立刻停下窃窃私语,一齐抬头,纷纷捧场:“不知陛下有何喜事?臣等愿沾沾喜气。” 皇帝哈哈大笑,他兴致非常高,说:“第一件,是今日朕和天后终于找到了走失的安定公主,骨肉亲伦得以团聚。此乃第一喜。” 众人一起鼓掌,祝贺声一时不绝于耳。天后和宫女们都笑着看向李朝歌,场上焦点一下子集中在李朝歌身上。李朝歌面色不动,不骄狂也不怯场,依然平静大方地端坐在位置上。 众人见到李朝歌的表现,心中颇为意外。其实他们已经听说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公主李朝歌了,无论众人信还是不信,圣人和天后说是,那这就是安定公主。他们本以为这个长在民间的草根公主,见了大场面要么生怯,要么飘飘然,没想到她竟然十分沉得住气,表现比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少女还要好。 李朝歌的表现同样远超天后预料,天后本以为李朝歌能不慌乱、不怯场就很好了,没想到,她形色从容,姿态大方,颇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皇家风范,丝毫不逊于自小见惯公众场合的李常乐。 甚至比李常乐更好。 李常乐天真娇俏,而李朝歌却稳重大方,从皇室形象上来讲,李朝歌的表现要比李常乐更拿得出手。 天后脸上大大长了光,心中对李朝歌越发满意。皇帝听够了祝贺,内心的虚荣被满足后,才继续说道:“第二件,是朕的幼女广宁公主和裴家大郎君喜结连理,永为同好。此乃第二喜。” 李朝歌一直稳稳当当坐着,众人祝贺,她就随便听听,反正这种场合没人会说真话。但是等听到皇帝第二句贺词,她眼睛动了一下,仿佛画卷里的潜龙点了睛,黑暗里的寒剑淬了光,整个人一下子鲜活起来。 李朝歌衣袂不动,唯有头上流苏轻轻摇晃,静静看向裴家裴纪安的方向。李朝歌重回东都后,一来忙着和皇帝、天后相认,二来实在不想搭理裴纪安,所以她一直当这个人不存在。 今生裴纪安是生是死都和她没关系了,他们两人已成陌路。李朝歌先前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前世裴纪安的所作所为算到今生他的头上,前世裴纪安背叛了她不假,可是今生他们两人不会成婚,自然也不存在背叛。这个裴纪安一无所知,直接报复他似乎有些不道义。结果,还没等李朝歌思考出结果来,裴纪安就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 他也重生了。李朝歌怒到极致,都笑了出来。好啊,裴纪安还真是痴情不改,前世公然和李常乐搞到一起,当着全朝堂的面恶心李朝歌,这一世更是甫一重生,就立刻请皇帝给他和李常乐赐婚。 他下一步还打算做什么呢?向皇帝、天后举报她所做的一切,拦截戎州传往东都的奏折,抹黑她是假公主,还是说,直接派人去剑南杀了她? 李朝歌的目光如一柄寒剑,凛凛散发着杀气。裴纪安本来想装不知道,但是她看了太久,裴纪安连装都没法继续下去。 他本来觉得自己所做一切天经地义,前世已经结束了,他难道还要和李朝歌纠缠在一起吗?但是此刻对着李朝歌的目光,裴纪安莫名觉得心虚。 他心虚什么?她并不是他的妻子,他们两人已经没关系了。他娶自己真正的心爱之人,到底有什么不对? 察觉到裴纪安细微的表情变化,李朝歌勾唇笑了一下,心中已是冷然一片。她收回目光,再不看向裴纪安。 之前李朝歌不知道裴纪安重生,她还想过彼此当陌生人,毕竟前世他做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发生,没道理为难对方。但是现在,既然仍是原来那个人,那她还客气什么? 裴纪安,前世那些恩怨,大可一笔一笔算。 李朝歌有耐心的很。 皇帝说完后,众人纷纷庆祝,裴家一时热闹极了。大殿中灯火摇晃,丝竹盈耳,李朝歌和裴纪安短暂的视线互动并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只除了顾明恪。 顾明恪是裴家的表公子,位置不会太好,他也乐于隐藏在清净处。不过,裴纪安毕竟是他的任务对象,裴纪安心里一乱,顾明恪就发现了。 李朝歌的动静顾明恪也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心里无声叹气。他回天庭的日期又要推迟了。 显而易见,任务变难了。以前顾明恪只需要防备裴纪安走上岔道,现在可好,他要防备裴纪安被人杀了。 李朝歌刚才那个眼神,可不像是在看旧情难却的前夫,更像是看仇人。 真麻烦。顾明恪幽幽叹了口气。 皇帝宣布完喜事后,宴会气氛被炒高,歌舞一场接一场,众人的情绪也越来越高。宴席到一半时,场中已经混成一团,到处都是谈笑声和玩闹声。天后找到机会,轻声和李朝歌说:“朝歌,今日参宴的都是五姓七望,公卿儿郎。你看看,下面有没有你喜欢的?” 李朝歌给母亲颜面,屈尊扫了一眼,然后静静摇头。天后含笑,打趣道:“朝歌,不要害羞。你是公主,不必学那些三从四德、闺誉闺训,那都是骗蠢人的。你若是喜欢谁,直接说就是,阿娘给你赐婚,看他们谁敢不从?” 天后这番话,真的很有李朝歌当年抢婚之精髓。李朝歌心想她能干出强取豪夺、逼人成婚这种事,和她的母亲恐怕不无干系。李朝歌正要婉拒,忽然眼神一凝,发现一个人。 天后见李朝歌朝裴家的席位上看去,心中突得一紧。李朝歌和李常乐是姐妹,她们该不会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吧?天后连忙提醒:“朝歌,裴家大郎君是你的妹夫,不久就要和常乐成婚了。天下男儿这么多,没必要非盯着他们裴家,你说是吗?” 李朝歌看的哪里是裴纪安!李朝歌自己都不敢置信,她竟然在裴家的坐席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坐的远,脸庞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五官。但是他的身形,他的手指,尤其是他翩然若仙的气质,李朝歌绝不会认错。 李朝歌目光实在太明显了,天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见落点处并不是裴纪安,多少松了口气。既然不是裴纪安,那就随意了。天后没有管李朝歌,反正她的女儿总不会吃亏,喜欢就去玩,如果对方家世才貌过得去,那就招为驸马;如果过不去,那就换下一个。 公主私底下养一两个面首,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天后表现出默认态度后,李朝歌放了心,蹭的站起身去下方找人。她今日本就是全场焦点,当她穿着明红襦裙走下台阶时,红裙扫过玉阶,披帛银光熠熠,像是裁了满天星光披在身上,简直丽色惊人。她一路往下方走,两边的人越来越多地被吸引回头,惊艳地看着她。 裴纪安正在和裴楚月、李常乐、李怀聚在一起说话,忽然感觉身后有动静。他回头,见李朝歌气势汹汹地朝这个方向走来,目光像极了要抢人。 山里不同于城镇,一到入夜就没有声音了。唯有几盏星星点点的灯光散落在山脚下,那是十里大山仅有的村子,黑林村。 黑林村外被黑不见底的森林包围,故而得名黑林村。这个村子里人不多,靠打猎为生,粮食、衣服自给自足,如果有什么实在做不出来的东西,比如灯油,就只能去最近的城镇买。去城镇要穿过黑森林,十分危险,所以夜里燃灯,在黑林村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黑林村西南角,最靠近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这个院子不大,围墙也是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看得出来日子并不富裕。此刻院落正房关着窗,房里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夜无月,桌子上油灯早已干涸,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李朝歌躺在床上,眉毛紧紧颦着,睫毛剧烈地颤动。她忽然全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李朝歌大口大口喘气,她睁开眼睛瞪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慢慢爬起来,眼睛扫过四周,暗暗警惕。 这是哪里?她被人关押了吗? 李朝歌本能地调动真气护体,这样一调她吓了一跳,李朝歌连忙运行大周天,发现自己全身无伤,可是真气却没了。 也不能说没了,只能说非常微弱。李朝歌伸出手,发现她的手指变细了,上面还有砍柴留下来的细小伤口,根本不是后世那双养尊处优、杀人如麻的手。李朝歌赶紧去地上找镜子,隔着粗糙模糊的铜镜,她看到一张熟悉,却稚嫩的脸。 李朝歌惊讶,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这时候她环顾四周,慢慢想起来,这是黑林村,她去东都恢复公主身份之前,和周老头住的地方。 李朝歌觉得匪夷所思。她是练武之人,死前已经突破至臻境,非常明白裴纪安那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是,此刻她又真真切切站在地上,身体、脸庞都变小了,连武功也退回了年少时。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重新活过来了,而且重生到少女时期。看她体内的真气,估计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李朝歌扶着桌子,缓慢地坐到塌上。她怔怔盯着镜子里的人,不无感慨地想着,原来只有十六岁。 前世十六岁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只以为自己是一个乡野丫头,父母不详,身份不明,没形没状地跑在大山里,成日和黑森林的毒虫野兽打交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人在她耳边喊“朝歌”,她便以为,自己叫朝哥。 周老头没说过她的来历,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从来不问。小时候有孩子嘲笑她没有爹娘,被李朝歌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人敢说了。 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地长大,从小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被周老头磋磨的特别糙。说来也奇怪,她从没有刻意练过武功,可是她八岁起能打的全村小孩子不敢还手,十岁就能跟着大人去黑森林打猎,十二岁起,就能独自进山了。 要知道,打猎十来年的行家老手,都不敢一个人进十里大山。可是李朝歌小小年纪就被周老头扔到山里砍柴,她最开始摔得鼻青脸肿,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十四岁那年,李朝歌已经可以独立放倒一头熊。她扛着熊皮回来的时候,发现周老头不见了。家里只留下一本没封皮的书,和十个脏兮兮的铜板。 周老头消失了。 李朝歌又被丢下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丢弃,李朝歌难受了两天,很快看开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去黑森林打猎之暇,也会顺便练习周老头留下来的心法。她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但日子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练练吧。 李朝歌就这样粗糙地长到十七岁。十七岁那年,十里大山地动,黑林村被余震波及,房屋倾倒,土地皲裂,受灾非常严重。村民们都是在虎口谋生的,人员倒没有伤亡,可是随着地震,大山中许多猛兽、毒虫被惊动,倾巢而出,朝森林边缘涌去。黑林村没法住了,李朝歌只能跟着村里人,一起横穿黑森林,前往戎州避难。 那是李朝歌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戎州城门巍峨雄伟,拔地而起,城门上旌旗猎猎,披甲执矛,李朝歌看着这一幕,彻底被震撼了。 她明明在山里长大,从没有见过这等世面。可是李朝歌心底里,却奇异地浮现出一副模糊的画面。 仿佛也是这样工整威武的门楼,也是这样威风凛凛的士兵,但是,比戎州的城门,还要高,还要大。 那是哪里?她为什么记得这种画面? 都不等李朝歌想明白,入城的队伍排到他们了。守城士兵盘问来源,村长在前面回话,李朝歌一抬头,在城门的告示墙上,看到了一幅画像。 画像旁边的皇榜说,圣上和天后从泰山封禅归来,天后以儿媳的身份供奉文德皇后,之后忽然勾动心事,想起自己的女儿来。 天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后,她永徽十三年被立为皇后,永徽十六年和圣上一起上朝,号称二圣临朝,永徽十八年自封天后,尊荣无匹,平步青云。这样的人生按道理没什么事可遗憾了,偏偏天后万事顺遂,独有一桩心病。 永徽十二年,天后还在做昭仪的时候,朔方兵变,王孙贵族匆忙逃离长安。在南逃路上,武昭仪的长女,年仅六岁的安定公主李朝歌,走丢了。 其实也不是丢了,是被王皇后抛下了。据说当时追兵在后,安定公主跌跌撞撞跟在王皇后和武昭仪的马车后,王皇后怕被追兵追上,就发狠心将绳子斩断。绳子断裂,安定公主掉落在乱兵潮中,从此生死不知。 一个六岁的孩子,掉到叛军堆里,哪还能活得下来呢?所有人都默认安定公主已经死了,武昭仪悲痛难忍,皇帝也震怒,斥责王皇后蛇蝎心肠,没多久就废了王氏的皇后之位。第二年,朔方之乱平,皇帝及后妃搬回长安,同年,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昭仪为后。 武昭仪称后之后,大肆追封长女安定公主,食邑、财帛像不要钱一样加。后来小女儿逐渐长大,武昭仪才终于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有了小公主,命运不幸的大公主似乎成了过去式,宫中许多年都没有人再提起她。没想到这次封禅,倒勾起了天后的思女之痛。 天后回到东都后,命人画出安定公主画像,派给各级州府县衙,敕令在最显眼的地方张贴。天后还向全天下公布了安定公主的名字和走失时的年龄、衣服、配饰,悬赏安定公主的下落,并允诺提供安定公主消息的人,只要核实无误,一律赏金千两,加官进爵。 悬赏令一出,揭榜者蜂拥而至。然而三年过去了,没一个消息是真的,渐渐的,人们就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李朝歌十七岁逃难的时候,站在戎州城门口,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她看到上面“李朝歌”三个字,尘封的记忆霍然复苏。她想起来了,她根本不是山野蛮女,不是剑南人氏,更不叫朝哥。她的名字,是李朝歌。 李朝歌被这个认知砸得回不了神,她闷不做声想了三天,终于揭下皇榜,敲响了府衙门前的鼓。 这三年府衙见了太多类似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戎州刺史口头应下,但实际没当回事,打发李朝歌出去了。李朝歌苦等了一年,直到第二年换刺史,新刺史怕天后清算他,试探性地给洛阳递了消息,李朝歌才终于进入东都视线。 前世景明元年,李朝歌年已十八,被刺史护送着来到洛阳,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天后。天后一见到李朝歌就落泪了,之后李朝歌恢复公主身份,加封安定公主,食邑千户。也就是在那一年,她在自己的回归宴会上,见到了裴纪安。 从此她就和魔障了一样喜欢裴纪安,她为了和李常乐抢裴纪安,不惜成为朝廷鹰爪,替天后排除异己。李朝歌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普普通通,虽然打架老赢,但也没什么不得了。直到去了洛阳,李朝歌慢慢发现,她好像和普通人不一样。 原来黑林村外面的人,武力都很废。 李朝歌轻而易举就能干倒宫廷里的侍卫,困扰朝廷很久的精怪妖邪,在李朝歌手下不堪一击。周老头留下的心法越练越深,李朝歌也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第92章 和亲 紫桂宫内,宫女们叉着手走来走去,迅疾又无声地妆点行宫。紫桂宫是建在渑池西的一处行宫,离洛阳城一百余里,坐马车半日的功夫就能到。紫桂宫依山而建,后面是广袤的红叶岭,猎物繁多,植被茂盛,是天然的皇家猎场。 今日圣人和天后莅临,紫桂宫中的宫人瞬间警醒起来,生怕哪里办的不妥,怠慢了圣人和天后。行宫除了皇帝皇后、皇子公主居住的宫殿,周围还散布着许多世家大族的别宅。这种时候,一个家族的底蕴便显得尤其重要,如果有幸随圣上出行,到达红叶岭后却无处落脚,那就尴尬了。 裴家累世为官,开朝时更是为李家立下汗马功劳,得三代皇帝重用,区区别院山庄根本不在话下。裴家的别苑离紫薇宫很近,几乎比邻而居,可见裴家在朝中的位置。 裴纪安要和广宁公主成婚的事早就在裴家传开了。在裴家长辈眼中,他们家尚公主稀松平常,只要儿子愿意,赐婚不过是和圣人说一句的事情,压根不存在被拒绝的可能。所以,虽然旨意还没求,裴家人心中已经将此事默许了。 裴大夫人便这样不紧不慢。广宁公主就在那里,朝中又没有人敢和他们家抢,着急什么呢?裴大夫人毕竟上了年龄,坐了一上午马车后腰酸背痛,她正打算休息一会,听侍女禀报大郎君来了。 裴大夫人坐起来,见儿子走进来,颇为惊奇:“大郎,你怎么来了?” 裴纪安给母亲行礼,问:“母亲,今日不是说好了进宫,请圣人赐婚吗?” 裴大夫人应了一声,说:“不急。圣人和天后要在紫桂宫住好几天呢,我们明日去说也来得及。” “不能明日。”裴纪安是真的吓怕了,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这一世,他不敢相信任何“改日”、“稍缓”、“约定”等说辞,没有一锤定音之前,一切皆有变化。所以,裴纪安对此很执着,说道:“母亲,今晚圣人和天后要开晚宴,所有人都要出席,今日宣布赐婚刚刚好。婚姻大事事关紧要,当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了。” 裴大夫人其实觉得儿子夸大其词,只是赐婚而已,又不是官场上的调度,就算推迟几天又能有什么变故呢?奈何儿子执意,裴大夫人也没办法,说道:“好,阿娘换身衣服,这就陪你进宫。” 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走入千秋殿,千秋殿是帝后寝宫,此时人来人往,正十分热闹。两边的宫女见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纷纷叉手行礼:“见过裴大夫人,裴大郎君。” 裴大夫人司空见惯,她微微点头,问:“圣人天后在里面吗?” “圣人去围场狩猎了。只有天后在殿中。” 裴大夫人没当回事,感叹道:“圣人真是好精神。赶了一上午路,我还以为圣人要休憩一会呢。” “圣人难得兴致高,一到行宫就带着近侍出去了。天后就在殿中,裴夫人和大郎君请随奴婢来。” 裴纪安听到宫女的话,很是怔了一下。皇帝居然出去了?他本以为皇帝在,才特意前来请婚的。 经历过前世后,裴纪安对天后的感情非常复杂。最开始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氏为后的时候,裴家虽然不喜武氏门第低,但也没有发表不满。后来武氏在皇后位置上坐得风生水起,不光和陛下育有两子一女,同时还帮助陛下处理朝事,前朝后宫全部打点得妥妥当当。裴家虽然觉得武氏太积极参政,非圣贤良妇所为,但是看着几个公主皇子的面子上,裴家依然对天后和和气气的。 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柔贤惠、聪明能干的皇后,居然会在丈夫死后,推开儿子,自己称帝。武后称帝自然经历了重重阻力,她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几乎把李氏皇族杀光,门阀世家被抄家流放的更是不知凡几。裴家的败落虽然是李朝歌一手导致,可是真正在后面授意的,是天后武照。 裴纪安重生之后,实在很不想面对这位皇后。奈何他们已经走到这里,扭头离去就是不给天后脸面,以天后记仇的秉性,日后少不了被清算。裴纪安只能硬着头皮,随母亲进殿。 千秋殿内,李常乐正依偎在天后身边撒娇。听见宫人禀报,李常乐自然而然地坐起来,对着来人甜甜喊道:“裴阿兄。” 裴纪安看到李常乐,眉眼也变得柔和:“广宁公主。” 裴大夫人和裴纪安依次给天后行礼,天后没有摆架子,很快就让他们起来,吩咐宫女赐座。 李常乐早就坐不住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还没有坐好,她就急忙说道:“裴阿兄,阿月怎么没随你们一起进来?阿父去打猎了,我也想去,你陪我去围场好不好?” “广宁。”天后微微沉了脸,轻呵道,“今日赶了一天路,别人还要休息呢。你不要捣乱。” 李常乐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一直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李善、李怀两个兄长都有些畏惧强势的母亲,李常乐却一点都不怕。 “阿娘!”李常乐噘着嘴顶撞道,“我又没有胡闹。裴阿兄文武双全,精通骑射,才不会累呢。” 裴大夫人见状,连忙说道:“承蒙公主看得上,大郎不甚荣幸。不过今日,妾身与大郎有一些事要跟天后说,恐怕没法陪公主玩乐了。” “哦?”天后微微坐正,她目光扫过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格外郑重板正的裴纪安,再看看天真娇俏的女儿,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天后不由含笑,对小女儿说:“阿乐,一会还有宴会,你回你自己殿里准备吧。” 李常乐拧眉,非常不情愿:“为什么?裴夫人要和阿娘说什么,为什么裴阿兄听得,我就听不得?” 天后无奈,呵斥道:“阿乐!” 裴大夫人朗声大笑,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常乐一眼,说:“公主长大了,已经变成大姑娘了。这些话,自然不方便让公主听了。” 李常乐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脸颊一下子爆红。李常乐匆匆站起来,面红耳赤道:“阿娘,我回去试衣服了,等晚上我再来。” 李常乐急忙提着裙子跑开,外面宫女一迭声唤“公主小心”。天后看到李常乐冒冒失失的动作,叹道:“都多大了,还和个小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 裴大夫人一会要求婚,此时自然给李常乐说好话:“公主天真无邪,正是真性情呢。公主容貌倾城,才学深厚,最难得的是心地极其纯孝。若能娶到公主为妇,当真是家门之福。” 天后已经从裴大夫人的话音中听出门道了,她笑而不语,道:“你们太捧着她了。她这种性子也亏得父母双全,上面有两个兄长帮衬。要不然,不知道得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 裴大夫人笑着应和:“公主纯善,全是陛下和天后保护的好。公主和普通女子不同,便是一辈子天真无邪也无妨。有陛下和太子在,谁敢欺负公主?” 裴大夫人这话既夸了李常乐,又捧了天后,天后和周围的宫女一起笑。女眷们一派和乐融融,而裴纪安却垂下眼睫,眸中半明半暗。 如果没有李朝歌,李常乐确实可以一辈子做一个快快乐乐、天真善良的小公主,眼睛里只有华服美食,歌舞太平,终生不知世事疾苦。然而,李朝歌出现了。 裴纪安记得前世,他无奈娶了李朝歌,李常乐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之后裴纪安每次见她,李常乐都闷闷不乐。曾经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被丢到保护圈外,被迫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后来,她为了避免嫁给不喜欢的人,干脆代发修行,出家当了道士。 就算这样,她还是被李朝歌杀死了。李朝歌睚眦必报,连方外之地都不放过。 裴纪安不想再看到李常乐变成前世那样,这一次,他要早早地,从她的父母兄长手里,接过保护她的重任。 裴大夫人和天后寒暄一会,慢慢进入正题:“公主今年十四,虽然还小,但是也该考虑婚配的事情了。裴家久蒙陛下恩德,大郎、楚月也和公主相交甚好。妾身斗胆再和天后讨个恩典,望天后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我家大郎。若是妾身能得到公主当儿媳,必视若己出,待公主如亲生女儿。” 天后和皇帝也很中意裴纪安,放眼长安、洛阳,世家子弟众多,但是像裴纪安这样文武兼修、品行优良,还洁身自好的,唯有这一位。裴家家风清正,双方知根知底,让李常乐嫁过去,天后也不必担心女儿被婆家苛待。 天后心里已经允了,但是女方许嫁,总要拿捏再三,所以天后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说:“等陛下回来后,请陛下拿主意吧。” 裴大夫人听到天后的话音就知道这件事已经稳了。洛阳城里谁不知道,圣人对天后言听计从,连两个人一起上朝都能允许。天后答应了,就相当于圣人答应了。 裴大夫人是社交圈的老手,非常懂分寸之道。她再三表明自家求娶之诚心,接下来没有逼问,慢慢和天后说起家常话:“圣人今日好兴致,才刚到行宫,就去围猎了。” “是啊。”天后回道,“我让他休息一会,他却说自己身体好得很,无需歇息。他带着人去红叶岭后山打猎了,还说要将猎物带回来,做今日晚宴的主菜。都多大人了,还风一阵雨一阵,和孩子一样。” 天后和皇帝感情很好,从话语中就能听出来。裴纪安正恍神,听到“红叶岭后山”这几个字,他突然浑身一震,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天后之所以能称帝,和高帝体弱、太子李善早逝有很大关系。高帝李泽从小身体就不太康健,但是多年来好生保养,并没有严重到不能处理朝政的地步。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是从一次围猎意外开始的。 皇帝在红叶岭遇到黑熊袭击,受到了很大惊吓。虽然最后人没事,但是皇帝回来后,病了许久,从此身体越发糟糕。皇帝在病榻中不能理政,朝廷大事全权由皇后武氏代劳,渐渐的,朝廷权柄就转移到武氏手中,以致于连太子宗室都无法动摇。 裴纪安想到这里悚然一惊,高帝遇袭发生在哪一次围猎?他记得是李朝歌回来之前,似乎,就是永徽二十二年。 裴纪安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天后和裴大夫人听到动静,都诧异地看向他。 裴纪安心急如焚,但是在天后面前不敢流露出丝毫不对,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天后恕罪,臣突然想起有一件事还没办妥,须得先行一步。臣告退。” 裴大夫人以为是裴纪安给李常乐准备的惊喜没安排好,看天后的表情,她也是这样猜测的。裴纪安对自己女儿上心,天后自然乐见其成,她笑了笑,说:“知道你们年轻人闲不住。本宫也不拘着你们,快去吧。” “谢天后。”裴纪安一边说着,一边快步离开千秋殿。等走出千秋殿的视野范围后,裴纪安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跑起来。 他必须要阻止武氏登基,那么太子李善、高帝李泽就不能出事。就算高帝最终还是去世,也必须将皇位传到太子手里。 天下不能再落入武氏之手。武氏若上位,李朝歌昌盛,亦将无可避免。 裴纪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裴家,他没有搭理周围此起彼伏的问好声,去马厩里牵起自己的马,就要往后山走去。他出门时,不知为何,正好撞到顾明恪。 顾明恪了然地看着他,问:“你要去何处?” 裴纪安来不及说话,匆匆敷衍道:“我要去后山。表兄,我现在赶时间,不和你说了,先走一步。” 顾明恪并没有避让,裴纪安牵着马走过时,他自然而然道:“我随你一起去。” 裴纪安翻身跨到马上,听到顾明恪的话,他下意识皱眉:“表哥你说什么?你体弱多病,恐怕不能骑马。” “无妨。”顾明恪说着朝马厩看了一眼,一匹白色的马像是突然通了灵性一般,自己挣脱缰绳,乖乖巧巧地走到顾明恪身边。裴纪安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奇怪,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时间细想了,匆忙说了一句:“好吧,表兄你自己小心。” 话音没落,裴纪安就驾马冲了出去,一路惊扰了许多下人。顾明恪不紧不慢上马,他的动作看起来比裴纪安缓慢了许多,可是两人的距离,却始终是恒定的。 裴纪安循着马蹄印冲到后山,他找到皇帝时,正看到一只黑熊向皇帝扑来。裴纪安一瞬间瞳孔放大,血液发凉,他正要飞过去救驾,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铿锵响亮的金属撞击声。黑熊的动作顿住了,硕大的前掌生硬地停在空中,裴纪安心脏砰砰直跳,他定了定神,凝眼细看,果然在黑熊的身前,看到一个熟悉的侧影。 黑熊沉重庞大,仅一条前肢比树还粗。而那个女子却纤细修长,皮肤白皙,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两厢对比太过鲜明,都让人觉得魔幻。 这个变故又急又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连皇帝都愣愣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完全忘了要赶快退到安全之地。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那个女子又动了,她慢慢推高自己手里的剑,竟然硬生生地,将黑熊从原地推走。 黑熊大概也没想到它竟然会被一个人类推开,还是一个塞牙缝都嫌细的年轻少女。黑熊咆哮一声,再次朝人群扑来,女子不慌不忙,再一次用剑将其拦住,几次闪避后,成功将黑熊从皇帝身边引走。 裴纪安呆愣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她,竟然是她,居然是她。 一个能将以体重力大而闻名的黑熊强行推走的女人,除了她,再不做其他人想。裴纪安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李朝歌,她竟然也重生了? 今日正月初七,本是热热闹闹的新年,却因为大郎君裴纪安生病而染上阴霾。如今谁也不敢在府里喧哗,生怕打扰了大郎君养病,被主母发卖出去。 裴府里的家生子都如此,在西园伺候的下人就越发小心了。小书童坐在门口,不住打呵欠,强忍着困意守夜。一个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走过来,看见小书童,叫了一声,问:“郎君还没醒?” 小书童焦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是。郎君从初一病倒后,就一直没见好。这几天干什么都恹恹的,连我和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名绿绮,原本是顾家的奴婢,后来夫人顾裴氏孀居,携儿子回娘家居住,绿绮也跟着来到了裴府。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顾明恪,裴纪安的表兄,父亲顾沅,祖父顾尚,俱是博闻强识、才学渊博的文学家兼史学家,母亲顾裴氏是裴家的长女,也是裴纪安的大姑姑。顾明恪的家庭可以说诗书传家,清贵至极,祖父顾尚主持编撰了南北六个朝代的正史,是不世的史学大家,父亲顾沅亦是和其父顾尚齐名的才子,在顾尚死后,继续编撰隋史。只可惜顾家人祖传体弱,顾尚、顾沅都英年早逝,顾明恪更好,才十几岁出头就咳嗽不断,终年离不了药。 编撰史书是一项漫长且清苦的工程,到了顾明恪这一辈时,顾家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等父亲顾沅死后,母亲顾裴氏一来不想守着老宅过苦日子,二来得给顾明恪看病,便带着他回了娘家——东都中书令裴府。 顾明恪和裴纪安是表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前世,顾明恪修完隋史的尾巴,完成父亲及祖父的遗志后,就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岁。那一年裴府还没有卷入朝廷斗争,裴纪安意气风发,是誉满京城的裴家玉郎,而李朝歌,甚至还没有回到洛阳。 死在大厦将倾前,某种意义上,也算幸运。 不过现在,站在裴府西院,决定顾明恪未来命运发展的人,变成了秦恪。 秦恪和萧陵达成协议后,秦恪离开三清宫,赶往人间,同时,萧陵扭动轮回盘,回溯时间,顺便清空了这一世凡人的记忆。对于世上其他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已经从元嘉元年倒流到永徽二十二年,而他们自己却浑然未觉,只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唯有裴纪安和李朝歌这对冤家,保留了前世的记忆。 而对于前世已经死了的人,比如在李朝歌称帝之前就病逝的真正的顾明恪,已经进入轮回道投胎,不再回到阳世了。取代他的身份的,是北宸天尊秦恪。 因为秦恪有任务在身,萧陵为了方便,给凡人清除记忆时,顺便修改了他们对顾明恪的印象。这一世的人想起顾明恪时,总觉得面貌模糊,雾里看花,直到看到秦恪本尊,才骤然想起这是顾明恪。此后顾明恪的声音、面貌、性格,都将由秦恪取代,换句话说,世人看到的,其实是秦恪。 反正顾明恪本人也是病秧子,众人对他印象薄弱,并不违和。这样做是有点冒险,但是总好过秦恪全程用易容术。顾明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但秦恪并不是,即便是神仙,长时间假扮另一个人也会露馅的。 不如清除众人对顾明恪的记忆,由秦恪真人上阵,完成任务。 本来秦恪赶路的速度和萧陵重置轮回的速度是相当的,不过秦恪中途去了躺屏山,时间比预计稍晚了些许。为了保证裴家这里不露馅,秦恪远远捏了个傀儡人扔到顾明恪的屋子里,并且对外宣称生病。这也就是焦尾说郎君呆呆的,不吃饭不喝水,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的原因。 但萧陵重置的只有人间的时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对于天界来说,日子照常进行,曾经的百花之王牡丹仙子已入轮回受罚,北宸天尊莫名消失了两天,就连贪狼星君,也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回来几天而已。 第93章 危机 元嘉元年十二月,一首童谣传遍东都大街小巷。垂髫小儿唱着歌在街上玩闹,两边行人听了不敢交谈,夹紧衣服,匆匆走过。唯有孩子的父母会忙不迭捂住儿女的嘴,拖回家骂道:“不要命了,那位的事,你们也敢说?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放在门口,让你被镇妖司的妖怪抓去吃了!” 孩童根本不懂歌谣代表什么意思,可是听到镇妖司,他们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哄都哄不住。 元嘉元年,亦是垂拱八年,女皇武照登基的第八个年头,镇妖司的恶名已经响彻神州四海,可止小儿夜啼。同样出名的,还有镇妖司的指挥使,招揽党羽,罗织罪名,构陷无数冤案错案,害不知多少名门望族家破人亡的安定公主,李朝歌。 李朝歌知道许多人恨她,东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神拜佛,日日夜夜盼着她死。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竟然没有穿啊。李朝歌有些可惜,夫妻六年,两地分居,反目成仇。可是即使这样,她登基之后,依然想封裴纪安为自己唯一的伴侣。 坊间盛传李朝歌荒淫无度,面首无数,可是李朝歌知道,唯有他而已。 李朝歌极淡地叹了一声,说:“罢了,既然皇夫心情不好,册位典礼便往后拖一拖吧。来人,传话出去,登基大典即刻开始。” 女官应是,敛容往外走。可是她们没走两步,被外面的动静拦住。守门的太监们被人像麻袋一样扔进殿门,为首太监爬起来,试图和李朝歌请罪:“陛下,奴才有罪……” 李朝歌抬手,淡淡道:“够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李朝歌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故而培植党羽,搜罗异人,在寝殿外设下重重把守。可是李朝歌也知道,这些人不过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拦得住曾经文武双修、誉满长安的裴郎呢? 宫人们都知道女皇和皇夫纠葛颇多,他们不敢多待,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彩云一样的侍从退下后,大业殿中空空荡荡,恢弘壮阔,有一种无声的寂寥和压迫。 明亮的殿门口,一个青色的身影跨过门槛,立于大殿中央,抬头冷冷地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穿着盛大的帝王冕旒,遥遥和裴纪安对视。她一身盛装,而裴纪安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玉簪、一把长剑。 一如当年初见。李朝歌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裴纪安时,裴纪安就做着如此打扮。君子一袭青衣,如清风朗月,月下仙人,瞬间将李朝歌俘获。 从那一眼起,李朝歌就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他。可是她出现的太晚了,裴纪安已经和皇妹李常乐订婚。李常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享受着锦衣玉食、美誉荣光长大,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亦是裴纪安守护了十年的白月光。裴纪安和李常乐成婚,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唯有李朝歌不服。她为了求母亲给她和裴纪安赐婚,不惜放弃尊严和良知,由明转暗,替母亲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有人反对太后临朝,有人反对女人当政,有人反对母亲称帝,母亲不方便出面,那便由李朝歌构陷罪名,将反对的人全部杀掉。 李朝歌靠这些血淋淋的功劳,换来了一纸赐婚圣旨。她从小流落民间,吃不饱,穿不暖,习惯了靠抢来维生。她喜欢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喜欢自己,那就将他抢过来,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李朝歌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给予真心,裴纪安一定会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她最爱的驸马,尊贵的皇夫,在她的登基典礼暨封皇夫典礼上,穿着清冷的素衣,一路打伤侍从,来寝殿找她对质。 李朝歌对裴纪安笑了笑,说:“皇夫,你怎么来了?” “不要叫我皇夫。”裴纪安冷冰冰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尖锐如刀,“这个称谓,让我觉得恶心。” “好。”李朝歌好脾气地包容了他,对他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让人叫你驸马。” 裴纪安的脸色依然是冷的,他完全不想和李朝歌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和李朝歌的婚姻关系,又是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上的。裴纪安想到来意,冷了眸光,缓缓问:“李朝歌,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来找你,这些话,我也不会再说第二遍。我问你,赵王是不是你杀的?” 李朝歌眼中的笑黯淡下去,神情也冷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要不是为了这些人,想来,他根本不屑于来她的寝宫。 大丈夫敢作敢当,李朝歌没有任何犹豫,点头应了:“是我。” 赵王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也是曾经的太子。从去年开始,朝中呼吁立赵王李怀为嗣的声音越来越高,许多臣子暗暗替李怀说话,可怕的是,母亲也露出传位给弟弟的倾向。李朝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她不当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她。李朝歌只能诬陷李怀谋逆,将其流放,并在流放途中杀了他。 果然是她。裴纪安手指紧握成拳,手背上都迸出青筋:“大圣皇帝暴毙,是不是你?” 大圣皇帝即是母亲武照。李朝歌痛快承认了:“是我。” 李怀的死传到宫里后,母亲吐了血,病情骤然加重。十一月时,母亲叫李朝歌到塌前,质问她李怀谋逆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能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杀了母亲,乔饰圣旨,立自己为帝。 “我裴家百年清名,外祖家累世功勋,最后却落了个家毁人亡、剥官削爵的下场,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 裴纪安的外族是长孙家,长安赫赫有名的望族。长孙家出过皇后,颇得文、高两位皇帝器重,母亲想要掀开那道珠帘,自立为帝,就只能灭了长孙家。裴纪安的父亲不识趣,帮长孙家说话,同样获罪。李朝歌已经尽力保全裴家人的性命了,要不然,落到那群酷吏手中,裴家哪能全身而退? 裴纪安眼睛通红,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这些年来,他每每想到外祖父、表兄以及裴家族人所经受的一切,就恨不得自我了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都怪他,招惹了这个女人,给家族、外祖带来无穷祸患。 裴纪安用力闭了闭眼,强行逼着自己,继续问:“楚月在进宫途中被人从夹道攻击,车毁人亡,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身孕。这也是你做的?” 先前李朝歌说话时目光湛然,语气坚定。她知道自己杀了人,也知道她不杀他们,李怀、母亲、长孙家就会杀她。政治斗争而已,谁输了谁认栽,有什么冤屈可喊?可是唯有这次,李朝歌沉默了。 裴楚月是裴纪安的妹妹,和李常乐交好,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李朝歌下令杀裴楚月时,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可那又如何,杀了就是杀了,李朝歌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口承认了:“没错,是我。”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裴纪安。裴纪安又痛又恨地盯着李朝歌:“为什么?李朝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若是恨我,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要伤害我的家人,欺辱我的家族?”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这场谈话实在不愉快极了,李朝歌转身,从铜镜中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说:“吉时到了,群臣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含元殿了。想来你也不想随我去参加典礼,那么,驸马,请回去吧。” 李朝歌背对着裴纪安,并不知道,裴纪安的眼睛中隐隐泛出红光,妖异癫狂,根本不似凡人。裴纪安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常乐呢?” 李朝歌整理衣袖的手顿住了。她垂眸片刻,慢慢放下袖子,勾唇笑了笑:“也是我。” 她杀了那么多人,唯独杀李常乐时,是痛快的。 裴纪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问出这句话时,甚至祈求李朝歌否定他,哪怕她说谎都没有关系。可是,她连骗他都不屑。 这个女人,如此狠毒绝情。 裴纪安脊背一下子散了,他后跌两步,崩溃问:“李朝歌,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一辈子无忧无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她根本不会妨碍到你,你为什么杀她?” 李朝歌听到这些话都气笑了。为什么杀李常乐?也亏裴纪安能说出这种话。 李朝歌忍了李常乐许久,但是她最终选择动手,一是因为政治因素,二来,就是李常乐真的冒犯到她的底线了。 今年七月,时局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有许多大臣获罪入狱,经李朝歌之手里发出去的罪状,更不知凡几。李朝歌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裴纪安了,裴家的事终究是她对不住裴纪安,所以,她想借着裴纪安生辰的机会,给裴纪安赔罪,顺便缓和夫妻的关系。 七月初六那天,李朝歌特意请了一天假,悄悄到裴府上,想给裴纪安庆贺生辰。从两年前开始,裴纪安就搬出公主府,和李朝歌两地分居。李朝歌无视裴家下人敌视的视线,亲手给裴纪安做了一桌生辰菜,然后欢欣雀跃地坐在房间等。她枯等了一夜,菜凉掉,加热,再凉掉,裴纪安也没有回来。 李朝歌心也跟着变凉了,她倒掉所有饭菜,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一宿未睡的眼睛,让人去查裴纪安的行踪。城门守卫禀报,裴郎君初六大清早出城,去敬亭山上清观给广宁公主李常乐庆生去了。 李常乐生辰七月初七,和裴纪安只差一天。李朝歌在裴府中枯等时,裴纪安正陪李常乐等待生辰到来。探子还报,子时过后,裴纪安第一个给李常乐祝福,公主十分感动,再加上两人都喝了酒,就滚到床上去了。 李朝歌彻底被激怒。裴纪安说听到“皇夫”的称谓感到恶心,殊不知李朝歌看到裴纪安的时候,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脏。她一看到裴纪安,就会想到他和李常乐在床榻滚的画面,几乎恶心得反胃。 之后李朝歌一手主导了赵王谋反案,李常乐被牵连其中。没几天,李常乐“畏罪自杀”,自缢在上清观中。 如今,裴纪安问她为什么。 李朝歌有许多愤怒、失望憋在心中,但是她开口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质问的话,只轻描淡写道:“我想杀,便杀了。” 我想杀,便杀了。 这句话彻底逼疯了裴纪安,裴纪安突然拔剑,飞身向李朝歌袭来。李朝歌只是不紧不慢侧身,用两指夹住裴纪安的剑。 李朝歌身体动都没动,唯有头顶的旒珠轻轻晃动。李朝歌手指微微用力,就把裴纪安连人带剑推开。裴纪安跌跌撞撞退到大殿上,李朝歌居高临下,包容又怜悯地看着他:“我已经突破至臻界,身剑合一,身体发肤刀枪不入,人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伤得了我。裴纪安,你杀不了我的。” 裴纪安伸手,擦去嘴边的血线。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长在凡间,但是不知为何学了一身高深功夫,能飞檐走壁、降妖驱鬼,就是因为她武力无所不克,才被女皇重用,镇妖司因此大行其道。这些年李朝歌得罪了许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雇凶杀她,可惜,无论多么出名的杀手,无一人生还。而且很快,卖凶之人就会被李朝歌疯狂报复。 镇妖司可止小儿夜啼,绝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朝歌。朝中众人提起李朝歌,谁不是气得牙痒,却又畏惧不已。 连裴纪安也不行。他用剑攻击李朝歌,李朝歌分毫无损,裴纪安却被她强大的真气震得内腑翻腾,经脉剧痛。 李朝歌经历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第不知道多少次阻止了驸马杀她,内心已经疲惫至极。明明今天,是她登基的大好日子。 因为刚才动了手,李朝歌的冕服又乱了。李朝歌转身去整理自己的玉佩,一边不在意地对裴纪安说:“你现在回去,我可以装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依然能安安稳稳做我的皇夫。你听话,裴家和长孙家剩下的人,才可以继续活着。” 裴纪安咽下口中的血沫,讽刺地笑了。他在她眼中到底是什么呢,一只没有尊严、没有主见的金丝雀吗?裴纪安知道朝中不乏有人想向李朝歌自荐枕席,李朝歌无论相貌还是权势,都是顶级。可是李朝歌一个眼风都不扫,久而久之,下面人也不敢了。世人皆羡慕裴纪安艳福不浅,可是裴纪安却恨不得李朝歌流连花丛,豢养面首。 此等艳福,他消受不起。 李朝歌毫不避讳地将后背暴露给裴纪安,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天下除了周老头,已经没有人可以伤到她了。可是她却忘了,天下不能,那天上呢? 裴纪安将手指抹在剑刃上,用力划过。鲜血汩汩流过潜渊剑,更妖异的是,这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竟然将血一滴不漏地吸收了。 潜渊剑饮饱了血,忽然红光大作。李朝歌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凌厉的杀气袭来,其境界远非凡人能为!李朝歌大惊,立刻回身,祭出全部功力抵挡。可惜,还是太晚了。 一剑穿心而过,冰冷的剑锋穿过华丽的冕服,穿过李朝歌温暖的身体。李朝歌伸手握住剑,不顾疼痛,执着地盯着裴纪安:“你就这么想杀了我?不惜以身祭剑?” 李朝歌掌管镇妖司这么多年,妖妖鬼鬼的事不知道见过多少,她怎么能认不出来,这是一柄凶剑。剑的主人似乎造了许多杀孽,剑身上的煞气已经足以割破半仙的护体屏障。这样的剑,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用的。 裴纪安竟然能驱动凶剑,更意外的是,他竟然不惜以血祭剑。凶剑一旦开了戒,不吸光驱使者的血,绝不肯罢休。 裴纪安为今天已经准备了许久,来之前,他考虑了每一种可能。可是等他真的做到这一步,真的将剑刺进李朝歌胸膛后,他心中却泛上一股巨大的荒芜。 他真的杀了她。他真的摆脱她了。 裴纪安眼睛盯着她,几乎无法眨眼。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失去了知觉,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明明应该趁机深入,可是他却良久无法用力:“对不起。来世,请你不要再爱我了。” 李朝歌看着裴纪安,突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她和他做了六年夫妻,最终,他却说请不要再爱他了。他们的婚姻给裴纪安带来许多痛苦,对李朝歌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李朝歌忽然毫无预兆地向裴纪安击去一掌。她心脉俱裂,已经活不成了,可是,没道理杀了她的人却能好好活着。李朝歌这一生没做过几件好事,唯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不亏待恩人,也从不放过仇人。 就算李朝歌喜欢他又怎么样,她死了,裴纪安也别想活着。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李朝歌要死了,她的一掌也不是裴纪安能消受的。这么近的距离,裴纪安根本没法躲。事实上,他也没躲。 裴纪安被一掌击中心肺,顿时内脏破碎,胸骨断裂。裴纪安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被打飞好几米,重重摔到地上。李朝歌也牵动了伤口,她捂着汩汩流血的剑柄,缓缓跌倒在地。 她这一生,幼年和家人走散,少年被周老头抛弃,好容易找到家人,却成了所有人都憎恶的存在。她杀了弟弟,杀了妹妹,杀了母亲,杀了丈夫的外祖父,杀了小姑,气病了婆婆,气死了祖婆婆。她登基为帝,却一无所有。 最后,她也被自己的丈夫杀死。 一切皆是李朝歌的选择,李朝歌不后悔。可是如果再来一遍,她不想再走这条路了。 尤其,她不要再喜欢裴纪安了。 李朝歌知道许多人恨她,东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神拜佛,日日夜夜盼着她死。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第94章 替身 李朝歌知道许多人恨她,东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神拜佛,日日夜夜盼着她死。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竟然没有穿啊。李朝歌有些可惜,夫妻六年,两地分居,反目成仇。可是即使这样,她登基之后,依然想封裴纪安为自己唯一的伴侣。 坊间盛传李朝歌荒淫无度,面首无数,可是李朝歌知道,唯有他而已。 李朝歌极淡地叹了一声,说:“罢了,既然皇夫心情不好,册位典礼便往后拖一拖吧。来人,传话出去,登基大典即刻开始。” 女官应是,敛容往外走。可是她们没走两步,被外面的动静拦住。守门的太监们被人像麻袋一样扔进殿门,为首太监爬起来,试图和李朝歌请罪:“陛下,奴才有罪……” 李朝歌抬手,淡淡道:“够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李朝歌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故而培植党羽,搜罗异人,在寝殿外设下重重把守。可是李朝歌也知道,这些人不过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拦得住曾经文武双修、誉满长安的裴郎呢? 宫人们都知道女皇和皇夫纠葛颇多,他们不敢多待,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彩云一样的侍从退下后,大业殿中空空荡荡,恢弘壮阔,有一种无声的寂寥和压迫。 明亮的殿门口,一个青色的身影跨过门槛,立于大殿中央,抬头冷冷地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穿着盛大的帝王冕旒,遥遥和裴纪安对视。她一身盛装,而裴纪安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玉簪、一把长剑。 一如当年初见。李朝歌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裴纪安时,裴纪安就做着如此打扮。君子一袭青衣,如清风朗月,月下仙人,瞬间将李朝歌俘获。 从那一眼起,李朝歌就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他。可是她出现的太晚了,裴纪安已经和皇妹李常乐订婚。李常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享受着锦衣玉食、美誉荣光长大,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亦是裴纪安守护了十年的白月光。裴纪安和李常乐成婚,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唯有李朝歌不服。她为了求母亲给她和裴纪安赐婚,不惜放弃尊严和良知,由明转暗,替母亲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有人反对太后临朝,有人反对女人当政,有人反对母亲称帝,母亲不方便出面,那便由李朝歌构陷罪名,将反对的人全部杀掉。 李朝歌靠这些血淋淋的功劳,换来了一纸赐婚圣旨。她从小流落民间,吃不饱,穿不暖,习惯了靠抢来维生。她喜欢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喜欢自己,那就将他抢过来,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李朝歌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给予真心,裴纪安一定会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她最爱的驸马,尊贵的皇夫,在她的登基典礼暨封皇夫典礼上,穿着清冷的素衣,一路打伤侍从,来寝殿找她对质。 李朝歌对裴纪安笑了笑,说:“皇夫,你怎么来了?” “不要叫我皇夫。”裴纪安冷冰冰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尖锐如刀,“这个称谓,让我觉得恶心。” “好。”李朝歌好脾气地包容了他,对他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让人叫你驸马。” 裴纪安的脸色依然是冷的,他完全不想和李朝歌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和李朝歌的婚姻关系,又是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上的。裴纪安想到来意,冷了眸光,缓缓问:“李朝歌,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来找你,这些话,我也不会再说第二遍。我问你,赵王是不是你杀的?” 李朝歌眼中的笑黯淡下去,神情也冷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要不是为了这些人,想来,他根本不屑于来她的寝宫。 大丈夫敢作敢当,李朝歌没有任何犹豫,点头应了:“是我。” 赵王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也是曾经的太子。从去年开始,朝中呼吁立赵王李怀为嗣的声音越来越高,许多臣子暗暗替李怀说话,可怕的是,母亲也露出传位给弟弟的倾向。李朝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她不当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她。李朝歌只能诬陷李怀谋逆,将其流放,并在流放途中杀了他。 果然是她。裴纪安手指紧握成拳,手背上都迸出青筋:“大圣皇帝暴毙,是不是你?” 大圣皇帝即是母亲武照。李朝歌痛快承认了:“是我。” 李怀的死传到宫里后,母亲吐了血,病情骤然加重。十一月时,母亲叫李朝歌到塌前,质问她李怀谋逆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能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杀了母亲,乔饰圣旨,立自己为帝。 “我裴家百年清名,外祖家累世功勋,最后却落了个家毁人亡、剥官削爵的下场,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 裴纪安的外族是长孙家,长安赫赫有名的望族。长孙家出过皇后,颇得文、高两位皇帝器重,母亲想要掀开那道珠帘,自立为帝,就只能灭了长孙家。裴纪安的父亲不识趣,帮长孙家说话,同样获罪。李朝歌已经尽力保全裴家人的性命了,要不然,落到那群酷吏手中,裴家哪能全身而退? 裴纪安眼睛通红,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这些年来,他每每想到外祖父、表兄以及裴家族人所经受的一切,就恨不得自我了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都怪他,招惹了这个女人,给家族、外祖带来无穷祸患。 裴纪安用力闭了闭眼,强行逼着自己,继续问:“楚月在进宫途中被人从夹道攻击,车毁人亡,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身孕。这也是你做的?” 先前李朝歌说话时目光湛然,语气坚定。她知道自己杀了人,也知道她不杀他们,李怀、母亲、长孙家就会杀她。政治斗争而已,谁输了谁认栽,有什么冤屈可喊?可是唯有这次,李朝歌沉默了。 裴楚月是裴纪安的妹妹,和李常乐交好,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李朝歌下令杀裴楚月时,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可那又如何,杀了就是杀了,李朝歌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口承认了:“没错,是我。”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裴纪安。裴纪安又痛又恨地盯着李朝歌:“为什么?李朝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若是恨我,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要伤害我的家人,欺辱我的家族?”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这场谈话实在不愉快极了,李朝歌转身,从铜镜中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说:“吉时到了,群臣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含元殿了。想来你也不想随我去参加典礼,那么,驸马,请回去吧。” 李朝歌背对着裴纪安,并不知道,裴纪安的眼睛中隐隐泛出红光,妖异癫狂,根本不似凡人。裴纪安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常乐呢?” 李朝歌整理衣袖的手顿住了。她垂眸片刻,慢慢放下袖子,勾唇笑了笑:“也是我。” 她杀了那么多人,唯独杀李常乐时,是痛快的。 裴纪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问出这句话时,甚至祈求李朝歌否定他,哪怕她说谎都没有关系。可是,她连骗他都不屑。 这个女人,如此狠毒绝情。 裴纪安脊背一下子散了,他后跌两步,崩溃问:“李朝歌,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一辈子无忧无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她根本不会妨碍到你,你为什么杀她?” 李朝歌听到这些话都气笑了。为什么杀李常乐?也亏裴纪安能说出这种话。 李朝歌忍了李常乐许久,但是她最终选择动手,一是因为政治因素,二来,就是李常乐真的冒犯到她的底线了。 今年七月,时局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有许多大臣获罪入狱,经李朝歌之手里发出去的罪状,更不知凡几。李朝歌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裴纪安了,裴家的事终究是她对不住裴纪安,所以,她想借着裴纪安生辰的机会,给裴纪安赔罪,顺便缓和夫妻的关系。 七月初六那天,李朝歌特意请了一天假,悄悄到裴府上,想给裴纪安庆贺生辰。从两年前开始,裴纪安就搬出公主府,和李朝歌两地分居。李朝歌无视裴家下人敌视的视线,亲手给裴纪安做了一桌生辰菜,然后欢欣雀跃地坐在房间等。她枯等了一夜,菜凉掉,加热,再凉掉,裴纪安也没有回来。 李朝歌心也跟着变凉了,她倒掉所有饭菜,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一宿未睡的眼睛,让人去查裴纪安的行踪。城门守卫禀报,裴郎君初六大清早出城,去敬亭山上清观给广宁公主李常乐庆生去了。 李常乐生辰七月初七,和裴纪安只差一天。李朝歌在裴府中枯等时,裴纪安正陪李常乐等待生辰到来。探子还报,子时过后,裴纪安第一个给李常乐祝福,公主十分感动,再加上两人都喝了酒,就滚到床上去了。 李朝歌彻底被激怒。裴纪安说听到“皇夫”的称谓感到恶心,殊不知李朝歌看到裴纪安的时候,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脏。她一看到裴纪安,就会想到他和李常乐在床榻滚的画面,几乎恶心得反胃。 之后李朝歌一手主导了赵王谋反案,李常乐被牵连其中。没几天,李常乐“畏罪自杀”,自缢在上清观中。 如今,裴纪安问她为什么。 李朝歌有许多愤怒、失望憋在心中,但是她开口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质问的话,只轻描淡写道:“我想杀,便杀了。” 我想杀,便杀了。 这句话彻底逼疯了裴纪安,裴纪安突然拔剑,飞身向李朝歌袭来。李朝歌只是不紧不慢侧身,用两指夹住裴纪安的剑。 李朝歌身体动都没动,唯有头顶的旒珠轻轻晃动。李朝歌手指微微用力,就把裴纪安连人带剑推开。裴纪安跌跌撞撞退到大殿上,李朝歌居高临下,包容又怜悯地看着他:“我已经突破至臻界,身剑合一,身体发肤刀枪不入,人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伤得了我。裴纪安,你杀不了我的。” 裴纪安伸手,擦去嘴边的血线。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长在凡间,但是不知为何学了一身高深功夫,能飞檐走壁、降妖驱鬼,就是因为她武力无所不克,才被女皇重用,镇妖司因此大行其道。这些年李朝歌得罪了许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雇凶杀她,可惜,无论多么出名的杀手,无一人生还。而且很快,卖凶之人就会被李朝歌疯狂报复。 镇妖司可止小儿夜啼,绝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朝歌。朝中众人提起李朝歌,谁不是气得牙痒,却又畏惧不已。 连裴纪安也不行。他用剑攻击李朝歌,李朝歌分毫无损,裴纪安却被她强大的真气震得内腑翻腾,经脉剧痛。 李朝歌经历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第不知道多少次阻止了驸马杀她,内心已经疲惫至极。明明今天,是她登基的大好日子。 因为刚才动了手,李朝歌的冕服又乱了。李朝歌转身去整理自己的玉佩,一边不在意地对裴纪安说:“你现在回去,我可以装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依然能安安稳稳做我的皇夫。你听话,裴家和长孙家剩下的人,才可以继续活着。” 裴纪安咽下口中的血沫,讽刺地笑了。他在她眼中到底是什么呢,一只没有尊严、没有主见的金丝雀吗?裴纪安知道朝中不乏有人想向李朝歌自荐枕席,李朝歌无论相貌还是权势,都是顶级。可是李朝歌一个眼风都不扫,久而久之,下面人也不敢了。世人皆羡慕裴纪安艳福不浅,可是裴纪安却恨不得李朝歌流连花丛,豢养面首。 此等艳福,他消受不起。 李朝歌毫不避讳地将后背暴露给裴纪安,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天下除了周老头,已经没有人可以伤到她了。可是她却忘了,天下不能,那天上呢? 裴纪安将手指抹在剑刃上,用力划过。鲜血汩汩流过潜渊剑,更妖异的是,这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竟然将血一滴不漏地吸收了。 潜渊剑饮饱了血,忽然红光大作。李朝歌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凌厉的杀气袭来,其境界远非凡人能为!李朝歌大惊,立刻回身,祭出全部功力抵挡。可惜,还是太晚了。 一剑穿心而过,冰冷的剑锋穿过华丽的冕服,穿过李朝歌温暖的身体。李朝歌伸手握住剑,不顾疼痛,执着地盯着裴纪安:“你就这么想杀了我?不惜以身祭剑?” 李朝歌掌管镇妖司这么多年,妖妖鬼鬼的事不知道见过多少,她怎么能认不出来,这是一柄凶剑。剑的主人似乎造了许多杀孽,剑身上的煞气已经足以割破半仙的护体屏障。这样的剑,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用的。 裴纪安竟然能驱动凶剑,更意外的是,他竟然不惜以血祭剑。凶剑一旦开了戒,不吸光驱使者的血,绝不肯罢休。 裴纪安为今天已经准备了许久,来之前,他考虑了每一种可能。可是等他真的做到这一步,真的将剑刺进李朝歌胸膛后,他心中却泛上一股巨大的荒芜。 他真的杀了她。他真的摆脱她了。 裴纪安眼睛盯着她,几乎无法眨眼。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失去了知觉,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明明应该趁机深入,可是他却良久无法用力:“对不起。来世,请你不要再爱我了。” 李朝歌看着裴纪安,突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她和他做了六年夫妻,最终,他却说请不要再爱他了。他们的婚姻给裴纪安带来许多痛苦,对李朝歌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李朝歌忽然毫无预兆地向裴纪安击去一掌。她心脉俱裂,已经活不成了,可是,没道理杀了她的人却能好好活着。李朝歌这一生没做过几件好事,唯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不亏待恩人,也从不放过仇人。 就算李朝歌喜欢他又怎么样,她死了,裴纪安也别想活着。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李朝歌要死了,她的一掌也不是裴纪安能消受的。这么近的距离,裴纪安根本没法躲。事实上,他也没躲。 裴纪安被一掌击中心肺,顿时内脏破碎,胸骨断裂。裴纪安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被打飞好几米,重重摔到地上。李朝歌也牵动了伤口,她捂着汩汩流血的剑柄,缓缓跌倒在地。 她这一生,幼年和家人走散,少年被周老头抛弃,好容易找到家人,却成了所有人都憎恶的存在。她杀了弟弟,杀了妹妹,杀了母亲,杀了丈夫的外祖父,杀了小姑,气病了婆婆,气死了祖婆婆。她登基为帝,却一无所有。 最后,她也被自己的丈夫杀死。 一切皆是李朝歌的选择,李朝歌不后悔。可是如果再来一遍,她不想再走这条路了。 尤其,她不要再喜欢裴纪安了。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第95章 抢亲 裴大夫人坐起来,见儿子走进来,颇为惊奇:“大郎,你怎么来了?” 裴纪安给母亲行礼,问:“母亲,今日不是说好了进宫,请圣人赐婚吗?” 裴大夫人应了一声,说:“不急。圣人和天后要在紫桂宫住好几天呢,我们明日去说也来得及。” “不能明日。”裴纪安是真的吓怕了,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这一世,他不敢相信任何“改日”、“稍缓”、“约定”等说辞,没有一锤定音之前,一切皆有变化。所以,裴纪安对此很执着,说道:“母亲,今晚圣人和天后要开晚宴,所有人都要出席,今日宣布赐婚刚刚好。婚姻大事事关紧要,当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了。” 裴大夫人其实觉得儿子夸大其词,只是赐婚而已,又不是官场上的调度,就算推迟几天又能有什么变故呢?奈何儿子执意,裴大夫人也没办法,说道:“好,阿娘换身衣服,这就陪你进宫。” 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走入千秋殿,千秋殿是帝后寝宫,此时人来人往,正十分热闹。两边的宫女见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纷纷叉手行礼:“见过裴大夫人,裴大郎君。” 裴大夫人司空见惯,她微微点头,问:“圣人天后在里面吗?” “圣人去围场狩猎了。只有天后在殿中。” 裴大夫人没当回事,感叹道:“圣人真是好精神。赶了一上午路,我还以为圣人要休憩一会呢。” “圣人难得兴致高,一到行宫就带着近侍出去了。天后就在殿中,裴夫人和大郎君请随奴婢来。” 裴纪安听到宫女的话,很是怔了一下。皇帝居然出去了?他本以为皇帝在,才特意前来请婚的。 经历过前世后,裴纪安对天后的感情非常复杂。最开始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氏为后的时候,裴家虽然不喜武氏门第低,但也没有发表不满。后来武氏在皇后位置上坐得风生水起,不光和陛下育有两子一女,同时还帮助陛下处理朝事,前朝后宫全部打点得妥妥当当。裴家虽然觉得武氏太积极参政,非圣贤良妇所为,但是看着几个公主皇子的面子上,裴家依然对天后和和气气的。 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柔贤惠、聪明能干的皇后,居然会在丈夫死后,推开儿子,自己称帝。武后称帝自然经历了重重阻力,她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几乎把李氏皇族杀光,门阀世家被抄家流放的更是不知凡几。裴家的败落虽然是李朝歌一手导致,可是真正在后面授意的,是天后武照。 裴纪安重生之后,实在很不想面对这位皇后。奈何他们已经走到这里,扭头离去就是不给天后脸面,以天后记仇的秉性,日后少不了被清算。裴纪安只能硬着头皮,随母亲进殿。 千秋殿内,李常乐正依偎在天后身边撒娇。听见宫人禀报,李常乐自然而然地坐起来,对着来人甜甜喊道:“裴阿兄。” 裴纪安看到李常乐,眉眼也变得柔和:“广宁公主。” 裴大夫人和裴纪安依次给天后行礼,天后没有摆架子,很快就让他们起来,吩咐宫女赐座。 李常乐早就坐不住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还没有坐好,她就急忙说道:“裴阿兄,阿月怎么没随你们一起进来?阿父去打猎了,我也想去,你陪我去围场好不好?” “广宁。”天后微微沉了脸,轻呵道,“今日赶了一天路,别人还要休息呢。你不要捣乱。” 李常乐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一直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李善、李怀两个兄长都有些畏惧强势的母亲,李常乐却一点都不怕。 “阿娘!”李常乐噘着嘴顶撞道,“我又没有胡闹。裴阿兄文武双全,精通骑射,才不会累呢。” 裴大夫人见状,连忙说道:“承蒙公主看得上,大郎不甚荣幸。不过今日,妾身与大郎有一些事要跟天后说,恐怕没法陪公主玩乐了。” “哦?”天后微微坐正,她目光扫过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格外郑重板正的裴纪安,再看看天真娇俏的女儿,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天后不由含笑,对小女儿说:“阿乐,一会还有宴会,你回你自己殿里准备吧。” 李常乐拧眉,非常不情愿:“为什么?裴夫人要和阿娘说什么,为什么裴阿兄听得,我就听不得?” 天后无奈,呵斥道:“阿乐!” 裴大夫人朗声大笑,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常乐一眼,说:“公主长大了,已经变成大姑娘了。这些话,自然不方便让公主听了。” 李常乐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脸颊一下子爆红。李常乐匆匆站起来,面红耳赤道:“阿娘,我回去试衣服了,等晚上我再来。” 李常乐急忙提着裙子跑开,外面宫女一迭声唤“公主小心”。天后看到李常乐冒冒失失的动作,叹道:“都多大了,还和个小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 裴大夫人一会要求婚,此时自然给李常乐说好话:“公主天真无邪,正是真性情呢。公主容貌倾城,才学深厚,最难得的是心地极其纯孝。若能娶到公主为妇,当真是家门之福。” 天后已经从裴大夫人的话音中听出门道了,她笑而不语,道:“你们太捧着她了。她这种性子也亏得父母双全,上面有两个兄长帮衬。要不然,不知道得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 裴大夫人笑着应和:“公主纯善,全是陛下和天后保护的好。公主和普通女子不同,便是一辈子天真无邪也无妨。有陛下和太子在,谁敢欺负公主?” 裴大夫人这话既夸了李常乐,又捧了天后,天后和周围的宫女一起笑。女眷们一派和乐融融,而裴纪安却垂下眼睫,眸中半明半暗。 如果没有李朝歌,李常乐确实可以一辈子做一个快快乐乐、天真善良的小公主,眼睛里只有华服美食,歌舞太平,终生不知世事疾苦。然而,李朝歌出现了。 裴纪安记得前世,他无奈娶了李朝歌,李常乐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之后裴纪安每次见她,李常乐都闷闷不乐。曾经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被丢到保护圈外,被迫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后来,她为了避免嫁给不喜欢的人,干脆代发修行,出家当了道士。 就算这样,她还是被李朝歌杀死了。李朝歌睚眦必报,连方外之地都不放过。 裴纪安不想再看到李常乐变成前世那样,这一次,他要早早地,从她的父母兄长手里,接过保护她的重任。 裴大夫人和天后寒暄一会,慢慢进入正题:“公主今年十四,虽然还小,但是也该考虑婚配的事情了。裴家久蒙陛下恩德,大郎、楚月也和公主相交甚好。妾身斗胆再和天后讨个恩典,望天后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我家大郎。若是妾身能得到公主当儿媳,必视若己出,待公主如亲生女儿。” 天后和皇帝也很中意裴纪安,放眼长安、洛阳,世家子弟众多,但是像裴纪安这样文武兼修、品行优良,还洁身自好的,唯有这一位。裴家家风清正,双方知根知底,让李常乐嫁过去,天后也不必担心女儿被婆家苛待。 天后心里已经允了,但是女方许嫁,总要拿捏再三,所以天后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说:“等陛下回来后,请陛下拿主意吧。” 裴大夫人听到天后的话音就知道这件事已经稳了。洛阳城里谁不知道,圣人对天后言听计从,连两个人一起上朝都能允许。天后答应了,就相当于圣人答应了。 裴大夫人是社交圈的老手,非常懂分寸之道。她再三表明自家求娶之诚心,接下来没有逼问,慢慢和天后说起家常话:“圣人今日好兴致,才刚到行宫,就去围猎了。” “是啊。”天后回道,“我让他休息一会,他却说自己身体好得很,无需歇息。他带着人去红叶岭后山打猎了,还说要将猎物带回来,做今日晚宴的主菜。都多大人了,还风一阵雨一阵,和孩子一样。” 天后和皇帝感情很好,从话语中就能听出来。裴纪安正恍神,听到“红叶岭后山”这几个字,他突然浑身一震,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天后之所以能称帝,和高帝体弱、太子李善早逝有很大关系。高帝李泽从小身体就不太康健,但是多年来好生保养,并没有严重到不能处理朝政的地步。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是从一次围猎意外开始的。 皇帝在红叶岭遇到黑熊袭击,受到了很大惊吓。虽然最后人没事,但是皇帝回来后,病了许久,从此身体越发糟糕。皇帝在病榻中不能理政,朝廷大事全权由皇后武氏代劳,渐渐的,朝廷权柄就转移到武氏手中,以致于连太子宗室都无法动摇。 裴纪安想到这里悚然一惊,高帝遇袭发生在哪一次围猎?他记得是李朝歌回来之前,似乎,就是永徽二十二年。 裴纪安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天后和裴大夫人听到动静,都诧异地看向他。 裴纪安心急如焚,但是在天后面前不敢流露出丝毫不对,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天后恕罪,臣突然想起有一件事还没办妥,须得先行一步。臣告退。” 裴大夫人以为是裴纪安给李常乐准备的惊喜没安排好,看天后的表情,她也是这样猜测的。裴纪安对自己女儿上心,天后自然乐见其成,她笑了笑,说:“知道你们年轻人闲不住。本宫也不拘着你们,快去吧。” “谢天后。”裴纪安一边说着,一边快步离开千秋殿。等走出千秋殿的视野范围后,裴纪安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跑起来。 他必须要阻止武氏登基,那么太子李善、高帝李泽就不能出事。就算高帝最终还是去世,也必须将皇位传到太子手里。 天下不能再落入武氏之手。武氏若上位,李朝歌昌盛,亦将无可避免。 裴纪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裴家,他没有搭理周围此起彼伏的问好声,去马厩里牵起自己的马,就要往后山走去。他出门时,不知为何,正好撞到顾明恪。 顾明恪了然地看着他,问:“你要去何处?” 裴纪安来不及说话,匆匆敷衍道:“我要去后山。表兄,我现在赶时间,不和你说了,先走一步。” 顾明恪并没有避让,裴纪安牵着马走过时,他自然而然道:“我随你一起去。” 裴纪安翻身跨到马上,听到顾明恪的话,他下意识皱眉:“表哥你说什么?你体弱多病,恐怕不能骑马。” “无妨。”顾明恪说着朝马厩看了一眼,一匹白色的马像是突然通了灵性一般,自己挣脱缰绳,乖乖巧巧地走到顾明恪身边。裴纪安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奇怪,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时间细想了,匆忙说了一句:“好吧,表兄你自己小心。” 话音没落,裴纪安就驾马冲了出去,一路惊扰了许多下人。顾明恪不紧不慢上马,他的动作看起来比裴纪安缓慢了许多,可是两人的距离,却始终是恒定的。 裴纪安循着马蹄印冲到后山,他找到皇帝时,正看到一只黑熊向皇帝扑来。裴纪安一瞬间瞳孔放大,血液发凉,他正要飞过去救驾,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铿锵响亮的金属撞击声。黑熊的动作顿住了,硕大的前掌生硬地停在空中,裴纪安心脏砰砰直跳,他定了定神,凝眼细看,果然在黑熊的身前,看到一个熟悉的侧影。 黑熊沉重庞大,仅一条前肢比树还粗。而那个女子却纤细修长,皮肤白皙,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两厢对比太过鲜明,都让人觉得魔幻。 这个变故又急又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连皇帝都愣愣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完全忘了要赶快退到安全之地。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那个女子又动了,她慢慢推高自己手里的剑,竟然硬生生地,将黑熊从原地推走。 黑熊大概也没想到它竟然会被一个人类推开,还是一个塞牙缝都嫌细的年轻少女。黑熊咆哮一声,再次朝人群扑来,女子不慌不忙,再一次用剑将其拦住,几次闪避后,成功将黑熊从皇帝身边引走。 裴纪安呆愣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她,竟然是她,居然是她。 一个能将以体重力大而闻名的黑熊强行推走的女人,除了她,再不做其他人想。裴纪安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李朝歌,她竟然也重生了? 尤其是他意识到,她也重生了的时候。 前世李朝歌在永徽二十四年回到长安,她回宫时,高帝已经逝世了。先帝驾崩后,只要后一位皇帝和先帝感情尚可,为人也比较讲颜面,当年一般都会延续前任帝王的年号,直到第二年再改称新元。所以,李怀继位后,继续沿用了高帝李泽的年号。 只可惜,李怀根本没有顺利登基,就被禁锢了。东都政局剧烈动荡,最后,由太后武氏代理朝政,一年后,李怀被废,武照登基。 李朝歌的崛起,和武后掌权密不可分。武后急需有人帮助她铲除政敌,就在这个时候,李朝歌出现了。 前世在永徽二十二年时,李朝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公主,更不可能从剑南跑到渑池,恰到好处地帮高帝挡下致命一击。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预知了后面的事情,提前来到洛阳了。 裴纪安心里一时乱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朝歌。他以为两人已经两清,他可以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可是为什么,他带着记忆,李朝歌也带着记忆? 这样的他们,究竟是重生了,还是依然活在前世? 裴纪安恍惚,忽然被四周的声音惊醒。李朝歌将黑熊引走,皇帝身边终于腾出空地,一众侍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纷纷保护着皇帝撤离。 裴纪安强行停止脑中乱麻一般的思绪,快步上前,保护皇帝撤退。 皇帝被人簇拥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问:“这位姑娘是……” 侍从们一起摇头,不光皇帝好奇,他们也很好奇。在今日之前,如果有人和他们说人可以徒手搏熊,他们必然是要笑掉大牙的。然而现在,这一切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们眼前。 非但可以只身和熊搏斗,甚至可以将熊推走。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一个少女身上。 白千鹤蹲在树上,陷入对自己人生的怀疑。在此前二十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英俊潇洒,天赋尚可。他从小就是同龄人中进步最快的一个,他拳脚武功不错,轻功尤佳,所以,白千鹤一直很相信自己。但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李朝歌看着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结果竟然能接住一头熊的攻击,并且硬生生将熊推走。这真的是一个人能实现的事情吗? 白千鹤回想从剑南到东都这一路,顿时感谢李朝歌不杀之恩。 李朝歌和黑熊缠斗,她余光留意到皇帝已经走远了,也就是说,她可以放开手脚攻击了。李朝歌顿时松了口气,动手不再瞻前顾后。不过,熊毕竟是丛林中没有天敌的存在,皮糙肉厚,力气极大,要命的是体重极其惊人。这只黑熊精生了神志,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打起来就格外难缠。 李朝歌一个人没法完全牵制黑熊,她需要帮手。秉着苦力不用白不用的原则,李朝歌没有客气,直接冲着白千鹤的藏身之处喊道:“别躲了,你下来帮我,我就不再抓你去大理寺。” 白千鹤确实没打算袖手旁观……不过,他听到李朝歌的交换条件,面容扭曲了片刻。 这个女子,连请人帮忙的理由都如此不落俗套。 白千鹤瞅准时机跳下树,借着冲力踹到黑熊脑袋上,一个翻身跃到空中,问:“你要我做什么?” “缠住它。” 这个要求对白千鹤来说不成问题,他虽然学过拳脚功夫,但毕竟轻功才是专长。单打独斗白千鹤不行,但是牵制住黑熊,溜着它放风筝,白千鹤还是敢应承的。 白千鹤施展轻功,在树林里神出鬼没,时不时踹黑熊一脚。黑熊精被他骚扰的不胜其烦,没一会就暴躁得直咆哮。 李朝歌趁机将真气凝结在剑上,对准黑熊精脑袋而去。熊本来就皮糙肉厚,这只黑熊又是强化体力挂的,攻击它的身体、慢慢寻找命门太麻烦了,不如直接爆头。 只要把头打爆,无论什么妖物都该死了,简单又省事。 李朝歌趁着黑熊的视线被白千鹤吸引走,飞身而起,重重一剑击打在黑熊精头上。李朝歌的剑上灌注了真气,但依然没有刺穿黑熊精的皮毛,不过黑熊精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也不好受。 黑熊精出奇暴怒,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用力挥来一掌。李朝歌没有硬接,她在极近的距离跳起身,一脚踩在黑熊精的前掌上,在黑熊精抓紧之前,顺着黑熊精挥掌的力道飞了出去。 黑熊力气极大,这一下将李朝歌送出很远,正好躲过黑熊的攻击。黑熊精发现自己被这个人利用了,又怒又气,嘶吼着追在李朝歌身后。可惜黑熊精身体庞大,怎么比得过李朝歌轻巧。她从容地在树上借力翻身,施施然从树梢上落下来。 降落时,她无意抬眼,正好看到对面一个人骑在马上,静静注视着她。 他身骑白马,一身白衣,握着缰绳,轻松又笔直地坐于鞍上。中间有枯叶飘落,两人视线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明明不远处就是激烈的战场,可是对他来说,从容的仿佛在自家花园闲庭信步。 李朝歌瞳孔剧烈收缩,连双脚踩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带给她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她十二岁时在屏山看到的那位仙人,以及前几天出现在黑森林的蒙面人,难道是他? 李朝歌太过震惊,一时都忘了她还在战斗。这时候地面上的石子轻微地颤动起来,白千鹤在后面崩溃大喊:“妹妹,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这里撑不住了!” 李朝歌回神,连忙反手竖起剑,到前面去帮白千鹤。李朝歌和白千鹤一个攻击,一个牵制,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双方都是身经百战的人,配合的紧密无间,没过多久,庞大的黑熊精就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第96章 协议 裴楚月和广宁公主李常乐是伴读,裴家又和长孙家有姻亲,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说从小一起玩大。在裴楚月眼里,公主李常乐善良美丽,纯真可爱,兄长裴纪安风度翩翩,文武双全,是一等一的璧人。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顾明恪一言不发,可是裴纪安莫名觉得紧张。仿佛裴纪安所有的秘密和渴盼,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裴纪安莫名慌乱,他勉强笑了笑,说:“表兄,我身上有东西吗,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顾明恪缓慢摇头。他淡淡看了裴纪安一眼,道:“赐婚一旦提出就无法回头。你想清楚了吗?” 裴纪安目光莫名躲闪了一下,他想起前世的悲剧,用力握拳,抬头时眼神坚定又决断:“这是自然。我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能和她早日结为夫妻,是我毕生所愿。” 裴纪安不知道李朝歌也重生了,但顾明恪知道。顾明恪和李朝歌交集不多,不过凭借先前寥寥两面,顾明恪大概能猜到她是什么性格。以李朝歌的秉性,等她来到洛阳后,发现裴纪安和李常乐已经赐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明恪想了想李朝歌的脾气,有些头疼。不过他下凡了本就是帮助裴纪安渡劫,一帆风顺不叫历劫,唯有大起大落,历经炎凉,才能真正磨炼心性。顾明恪要保证裴纪安平安,但也不能让他活的太顺畅,由李朝歌来给裴纪安添点调剂,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顾明恪已经预料到之后裴纪安要遭遇什么了,但是这样对完成任务有好处,于是顾明恪并没有提醒裴纪安,默许道:“好,你不后悔即可。祝你如愿以偿。” 裴纪安得到了第一份对他和李常乐婚姻的祝福,明明前世求之不得,可是等真的听到,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裴纪安轻轻笑了笑,说:“谢表兄。也祝表兄早日觅得眷属,相伴一生。” 顾明恪静静看着裴纪安,道:“你不必谢我。” 他并不是在祝福裴纪安,裴纪安谢他做什么呢?有这点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李朝歌。 算算时间,李朝歌大概快到洛阳了。 裴纪安并不知顾明恪的真实想法,他看着眼前高风亮节、清贵高华的表兄,心中生出万般感动:“表兄客气了。你对我和广宁的好意,我必铭记终生。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等日后表兄和表嫂成婚,愿效犬马之劳。” 顾明恪极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裴纪安也不在意。裴纪安虽然说着表嫂,其实心里知道,顾明恪不会成婚的。 前世顾明恪没成家就早早病死了,这一世就算裴纪安重生,也不会改变注定早逝的人。他的那位表嫂,不会出现了。 裴纪安已经知道结果,这些话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没过多久,裴纪安就完全忘了顾明恪的事情,而是一心投入到接下来的狩猎中。 不出意外,这会是他和广宁的订婚宴。裴纪安保护了李常乐十年,对李常乐好已成了本能,这一世,他要给予他的小公主一个十全十美的订婚宴。 · 二月初,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刚刚回暖的天气又寒冷起来。然而迟一阵早一阵的春寒根本挡不住洛阳百姓对出门的热爱,才辰时,定鼎门前就挤满了人。车马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商贩吆喝,小孩哭闹,出城的队伍在繁杂的声音中,缓慢地移动着。 白千鹤勒着马停在城门前,他瞧见里面的盛况,咋舌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入城的队伍寥寥无几,反倒是出城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李朝歌坐在马上,仰头望向洛阳城门,听到白千鹤的声音,她回神,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东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在寻常城池,农民商贩赶着进城做买卖,故而进城的人比出城的人多,但是在洛阳,生计并不是第一要紧事,时髦才是。今日许是有哪户人家要出城游玩吧,竟引来这么多人跟风。” 白千鹤还是啧啧称奇,他长在小地方,不懂京城人的喜好。他本来停在城门前,但是出城的人太多,他不停往后退,最后都被挤到路边。白千鹤无语,对李朝歌说:“妹妹,钱我花了,东都我也送到了,你是不是能放过我了?你看,东都已近在眼前,入城太过拥堵,为兄便不送妹妹进城了。为兄先走一步,我们就此告别。” 白千鹤说着试探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见李朝歌没反应,正要驾马就跑,忽然听到李朝歌说:“你知道对待逃跑的犯人,要如何处置吗?” 白千鹤顿住,李朝歌没回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大理寺要文雅些,多数是上脚铐枷锁,而我懒得废那份功夫,一般直接打断腿。如果还不听话,那就挑断手筋脚筋。反正进了我手里,本也没可能活着出去。” 白千鹤硬生生刹住动作,他憋了一会,忍无可忍道:“这位姑娘,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你为什么非要找我麻烦?” “不是我找你麻烦。”李朝歌善良地伸手,示意他看城门,“是大理寺找你麻烦。下辈子□□,可勿要寻错了地方,记得去找大理寺。” 白千鹤看到城门前的通缉令,几乎气得呕血:“就因为这区区一万钱,你拖着我走了这么久?不就是一万钱,我送你成不成?” “不成。周老头说过,无功不受禄。”李朝歌说着过来扣白千鹤的手,“我一会还有事,别耽误时间,赶紧随我去大理寺。” 白千鹤哪敢被她捉住,一溜烟从马上翻身而下,泥鳅一样往外跑。这个女子邪门的很,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依李朝歌六亲不认的劲儿,她绝对会真的送他进大牢。白千鹤一世英名,就算死也要死在刀枪剑下,被官府砍头算怎么回事? 白千鹤擅长轻功,他使出全力,李朝歌一时竟没制住。李朝歌的心气也被激起来了,她扔下马,动了真格来捉拿白千鹤。 他们两人正在交手,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铜锣声。穿着大红缺胯袍的官兵推开百姓,硬生生清出一条路来:“让开,都快让开!圣人天后出行,闲人退散。” 武器装点好后,李朝歌想了想,竟然想不到自己还能带什么。周老头穷的叮当响,除了那本心法,这个屋子没什么值钱东西,扔了也无妨。李朝歌从衣柜里翻出仅有的两套干净衣服,牢牢裹在包袱里,打算明早天一亮,她就带着东西出门。 至于盘缠……家里没有盘缠,不需要准备。 李朝歌正在清点最后一遍,突然耳朵一动,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李朝歌眸光变深,不动声色地收起包裹,将手按在腰侧。 那个地方,绑着一柄匕首。她刚刚在匕首上淬了麻药,无论来者是人是鬼,她三步内就可以取其性命。 来人似乎也很踌躇,越靠近李朝歌家,他的脚步声越犹豫。最后,他停在大门外,小心翼翼地敲门:“朝哥,你在吗?” 时间过去了太久,李朝歌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这是邻居家小虎的声音。小虎就是小时候嚷嚷李朝歌没爹没娘的人,后来被李朝歌揍了一顿,从此见了她都绕着走。 要不是李朝歌练过周老头的心法,耳清目明,记忆优越,她还真想不起来这是谁。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没必要攻击了。李朝歌收起匕首,出去打开大门,问:“什么事?” 小虎正在门外纠结,突然门开了,小虎毫无准备,都吓了一跳。 现在的小虎已经不再是童年无知无畏的小胖墩了,他被李朝歌打了一顿后,从此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许多年都不敢面对李朝歌。他今日来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开门后,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张明艳骄妍、惊心动魄的脸,小虎言辞一卡,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全都废了。 这是假小子一样的朝哥?他许多年避着这一带走,李朝歌也独来独往,以致小虎都没注意,李朝歌竟然长成了这副模样。 李朝歌看到小虎惊愕地张着嘴,盯着她开始发愣。李朝歌轻轻挑起一边眉梢,再次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毕竟当了许多年的镇妖司指挥使,前世她刑讯犯人时,无论是见惯千帆的老臣还是上阵杀敌的武将,见了她都忍不住露出害怕之色,何况小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小虎身体莫名紧绷,连手臂上的汗毛也竖起来了:“我娘说今天毕竟是初一,你孤零零一个人过,不像样子。我娘让我来送饺子,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我们家过年。” 李朝歌低头,看到了小虎手中的粗瓷碗。李朝歌不由在心里想,前世的这一天,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好像发生过,但是被李朝歌拒绝了。曾经十六岁的李朝歌不想欠人人情,可是此刻的李朝歌看到小虎手里的碗,突然觉得唏嘘。 在她当公主时,万众瞩目、呼风唤雨,按理该享有花不完的爱,可是事实上,所有人都恨不得她死,她的丈夫更是亲手杀了她。没想到现在,她变成一个低微普通、无权无势的孤女,却有人愿意给她开一扇门。 李朝歌经历过前世后,最知道善意多么难能可贵。李朝歌放柔了神色,颔首笑了笑,说:“多谢。但是我已经吃过饭,马上就要睡了,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了。替我向赵婶带句好。” 她拒绝了,小虎啊了一声,似惆怅似惋惜,说:“你要是一个人害怕,随时可以去我们家。这碗饺子你收着,都是乡里乡亲,用不着分这么清。我先回去了,你快睡觉吧。” 小虎不由分说,将碗硬塞到李朝歌手里。其实李朝歌能躲开,但是触碰到碗沿时,李朝歌到底没舍得推走。 难得有人对她好,等再过几年,他们再提起她,就全是咬牙切齿了。小虎见李朝歌收下,脸不知道为什么变红,急急忙忙道:“外面风大,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小虎说着就快步往外跑,李朝歌叫住他,说:“小虎,我前些天进山,见有些地皮翻起来了。这一带一直不安生,过段日子,说不定会地龙翻身。你和你爹娘商量一下,挑个日子搬到城里吧。山里做什么都不方便,不如去城里谋生,你还能找机会读书。” 小虎没料到李朝歌竟然叫住他,他挠了挠后脑勺,还是不好意思看李朝歌,笑着道:“书是文雅人读的,我有力气打猎就行了,哪能奢望世家大族的东西?再说,进城要穿过黑森林呢,这可没法走。” 黑森林是环绕在村子外面的树林,常年不见天日,树木浓郁得发黑。黑森林虽然长满了植物,实际上却是一片不毛之地,林子里瘴气密布,虫蛇横行,更可怕的是,密林深处还有妖怪。 李朝歌前世也信了这些话,虽然她能轻松放倒猛兽,却不敢往森林深处走。他们就这样被一个虚无的传言困了许多年,要不是明年地动,黑林村被毁,他们不得不横穿黑森林,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要被骗多久呢。 李朝歌说:“黑森林里没有妖怪,只是几个小精怪装神弄鬼罢了。只要人多,根本不惧它们。” 小虎听到李朝歌的话,脸皱得更紧:“朝哥,你从哪里听来了这些话?你不能仗着自己武功好就自高自大,你这样想,会害自己丢掉性命的。” 小虎以为李朝歌狂妄自大,语重心长地劝她踏实行事,不要好高骛远。李朝歌心中无奈,她前世亲眼见过,自然知道黑森林里的妖怪纯属谣言,只是几个不成器的小花妖糊弄人罢了。可是她没法解释给小虎听,只能默默应下,没有再争辩。 小虎见李朝歌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以后可不能说这种胡话了,有人亲眼见过,黑森林里的妖怪特别吓人,能生吞活人!你可千万不能动独闯黑森林的心思!” 李朝歌淡淡应了一声,心想她正有此打算。小虎交代完后,发现实在没什么能说的,他犹豫一会,试探地说:“那我先走了?” 李朝歌突然问:“今年是多少年?” 小虎愣了一下,不明白李朝歌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今年是永徽二十二年啊,今天正是新年第一天。朝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今天奇奇怪怪的?” 果然,和她的猜想一样。今年是永徽二十二年,她十六岁。这一年,高帝还没有去世,天后依然端庄贤惠地当着皇后,没有流露出称帝的倾向。镇妖司没有成立,走失的安定公主,也没有回到洛阳。 一切都回到未开始的时候,甚至比她前世得知自己身份,还要早一年。 李朝歌印证了自己的想法,难得对小虎笑了笑,说:“没什么,我睡糊涂了,记不清年份了。小虎,你记性不差,以后去了城里,还是找机会多读书吧。保重。” 天上阴云一阵接着一阵,星光黯淡,背后的黑森林更是如张大嘴的巨兽一般,沙沙作响,光看着就让人害怕。李朝歌背对着黑暗,可是她的眼睛却黑白分明,湛湛生辉。 宛如星辰遗落人间。 小虎怔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好。” 身边传来李朝歌关门的声音,小虎挠了挠头,觉得地上仿佛发烫,他连站都站不住了。他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一蹦 第97章 共度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阻止前世的悲剧,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 秦恪看着裴纪安,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两边的下人都觉得不安。焦尾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悄悄提醒道:“郎君,裴大郎君大病初愈就来看你,先请大郎君到里面坐吧。” 秦恪主管刑狱多年,早已将感情和理智分开,绝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公务。事实上,他也没有私人情绪。培植贪狼是天庭的决定,就算秦恪对裴纪安再不满,也不会带到任务中,影响裴纪安历劫。 秦恪淡淡收回视线,转身,说:“请进。” 表兄移开视线后,裴纪安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仿佛经过了某道凶险苛刻的考验。他生出这个念头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面前之人并非皇帝、天后,甚至都不是个官员。顾明恪终其一生都只是布衣百姓,虽然著完了隋史,但依然籍籍无名。甚至说得不好听些,顾明恪的性格在裴纪安看来,有些太懦弱了。 裴纪安对这位表兄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看有才之士的怜悯感,他怎么会对顾明恪生出敬畏呢?裴纪安暗暗纳罕,他以为是自己刚刚重生,心态还不稳固,所以风一阵雨一阵。裴纪安奇怪了一会,便也撂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裴纪安和秦恪到屋里就坐。焦尾给两位郎君倒了茶,轻手轻脚退到后面。裴纪安垂眸扫了一眼,没有喝茶的意思,而是继续和顾明恪说话:“表兄,我听姑母说你这几天病了,一直没好好吃饭。你今天好些了吗?叫郎中了没有?若是没有,我让人去太医署,请医使过来。” 大概裴纪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前世恨李朝歌入骨,可是不知不觉间,他也有许多习惯像李朝歌。比如,不碰任何来路不明的食物。 太医署很少接外诊,可是裴家地位不一样,连皇帝都给裴家十足颜面,更不必说太医。寻常人仰望不及的御医,对裴家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 秦恪摇头,说:“不必。” 他又没病,请医使来还要装病,太麻烦了。 裴纪安仔细地看着对面的人,对方神情自若,气度从容,虽然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病弱之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裴纪安不知道松了口气还是更提起心。不知道为何,今日表兄似乎格外不一样,至少在裴纪安的记忆里,他面对顾明恪时,从没有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而且,顾明恪长得未免太好看了,裴纪安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惊心动魄。 裴纪安脑海里猛然想起一个人,他立刻将其压下,无事般笑了笑,对顾明恪说:“表兄无碍就好。如果表兄有哪里不习惯,不必顾忌,立刻和我说。表兄在裴家如同我们兄弟,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表兄受委屈。” 秦恪应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秦天尊可不是个会陪别人聊天的人,千年来只有他审判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要求他的。饶是裴纪安有心拉拢,此刻都有些坐不住了。 前世他忙着交游东都,并没有注意过寄住裴家的表兄,难道前世,顾明恪也是这样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性格? 裴纪安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迷惑。他直觉某些地方不对,然而在他即将接近答案的时候,就会有一层薄薄的雾将他束缚住,让他始终不得其解。 裴纪安沉思间,外面忽的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顾明恪,你醒了?” 裴纪安应声回头,而秦恪坐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顾明恪”是喊他,慢了好几拍站起来。对啊,他下凡了,并且在执行任务。既然接了就要做好,今后这段时日,他不再是北宸天尊,而是顾明恪。 一个红衣女子提着襦裙,快步穿过石子道,跑进屋宇。后面的丫鬟、侍从一叠声叫“娘子小心些”,而红衣姑娘充耳不闻,一心往顾明恪和裴纪安这里跑。 裴纪安看到年轻活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的妹妹,眼睛忽然湿润。前世他听到楚月车毁人亡、一尸两命的消息后,愣了许久都不敢相信。他极力瞒着消息,可是楚月死亡的风声还是传回老家,母亲听到后当场晕死,醒来后精神越发不好,时常对着空气又打又骂。 裴纪安恨李朝歌,更恨自己。他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杀楚月,他和李常乐的事情暴露后,彻底惹怒了李朝歌那个疯子。李朝歌不管不顾发动政变,不光赵王被流放出京,连李常乐也被牵连,被缢死在道观里。后来仵作说广宁公主是自缢身亡,可是洛阳众人哪能不知道,是李朝歌杀了小公主。 裴楚月是李常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楚月也大受刺激,她不顾众人劝阻,拿着李常乐的亲笔书信要进宫,想向武皇证明李常乐不是自杀,而是被李朝歌害死的。可是她的证据根本没有递到武皇跟前,在裴楚月进宫路上,就遇到贼人袭击,车毁人亡。 李朝歌是刽子手,裴纪安亦难辞其咎。若不是他,楚月和常乐根本不会死。 然而现在的裴楚月一无所知,她尚未出阁,依然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小姐。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兄长面前,撒娇道:“阿兄,你来看顾明恪,为什么不叫我?” 裴纪安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这里微微回神。他看了顾明恪一眼,敛了脸,轻斥道:“不得无礼。表兄是你的兄长,你岂可直呼其名?” “我就要叫!”裴楚月知道兄长压根不舍得凶她,颇为有恃无恐。她依偎在裴纪安身边,说完后,像是小女孩挑衅一般,有意无意看向顾明恪。 这样一看,她很是吃了一惊。这是,顾明恪?裴楚月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此时已变成秦恪的顾明恪对裴楚月的目光毫不在意,和任务无关的人,他向来懒得关心。裴楚月似乎喜欢顾明恪,但是,那又如何? 她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千年来他一丝不苟地维护天规法度,早已变成天规的一部分。他对禁止仙凡结合的法条了如指掌,他自己就亲手审判过许多,如何会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再说,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讲,情爱也是一项完全无用的事情。凡人成婚是为了繁衍后代,仙人不死不亡,无需繁衍,既如此,为何还要浪费精力,被情爱耽误时间? 裴楚月忍不住偷偷看顾明恪,而顾明恪却无动于衷。顾裴氏慢慢从后面跟上来,正值隆冬,她手里依然握着一柄羽毛团扇,缓慢摇动着:“楚月你跑得慢些,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姑母一把年纪,可跟不上了。” 顾裴氏的声音唤回了裴楚月神志,裴楚月眨了眨眼睛,用力扑到顾裴氏身边,嘟嘴道:“姑姑,你才不老呢。你还要看着表兄娶妻成家,怎么能老?” 裴楚月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殊不知,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明显。顾裴氏仿佛不知道裴楚月的小女儿心思,笑着说:“好,我不老。等亲眼送着我们楚月出嫁,生下好几个漂亮孩子后,我再变老。” 裴楚月被说的红了脸,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娇嗔说:“姑姑,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裴氏用扇子掩唇大笑,笑的花枝乱颤。裴纪安看着丰腴美艳的姑母,一派小女儿情态的妹妹,心中无限感慨。 所有人都在,这样真好。裴纪安如何舍得凶裴楚月呢,他看到完好无损的妹妹,补偿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责怪她? 顾裴氏和裴楚月腻歪完后,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还在病着,随口问道:“恪儿,你好些了吗?”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拧眉,但是为了任务,还是忍下了。他淡淡颔首,自觉他已经和善至极,天界有谁敢这样称呼他的名字?可是顾裴氏见了,却殊为不悦。 这个儿子像极了顾家人,眉眼像,脾气像,连病恹恹的身体也像,唯独没一点像顾裴氏。顾裴氏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她也想对顾明恪好,可是看着那张冷淡的脸,顾裴氏实在没法热络起来。 之前顾明恪虽然疏离,但好歹知道顺从她这个母亲,今日可好,从她进门,顾明恪一直不冷不淡地坐着,除了最开始的问安,没有关心过她这个母亲一句。她这个儿子养的,竟还不如侄子侄女。 顾裴氏的脸不由冷下来,她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病好了就行。你身体本来就弱,还成天闷在家,难怪总生病。依我看,你应该和纪安、楚月学学,多出去结交朋友,不要成日待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裴楚月的表情尴尬下来,她飞快地扫过顾明恪,正要圆场,却见顾明恪淡淡点头,应道:“好。” 顾明恪并不关心顾家母子的隔阂,更不会为了顾裴氏的冷淡而伤心。不过,顾裴氏的提议正合顾明恪心意,他也该找时间,慢慢“病好”了。 顾明恪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连顾裴氏都惊讶地睁了下眼。裴楚月停顿片刻,连忙说道:“表兄愿意出门,这再好不过。正好,这几天广宁公主正嚷嚷着要去狩猎呢,表兄好好养一养身体,等过几天,我一起去打猎。” 裴楚月说这些话完全是圆场,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顾明恪多走几步路都咳嗽,如何能骑马狩猎呢?裴楚月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面子都好看罢了。 顾明恪再一次点头,在他这里,这件事便说定了。其实顾明恪并不想狩猎,世间已少有人能让他产生动手的冲动了,但是为了任务,他少不得勉强一二,亲自出门保护裴纪安。 裴楚月和丫鬟一唱一和,哈哈笑着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顾裴氏也跟着笑,场面上一派和乐融融。裴纪安听到狩猎,静了一会,问:“这次狩猎,圣人和天后会去吗?” “当然。”裴楚月想都不想,说,“圣人和天后那么疼广宁公主,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宫?这次,必然又是全体出动,一起去行宫。” 顾明恪似乎感应到什么,回眸看向裴纪安。裴纪安袖子中的拳头无声攥紧,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说:“好。既然所有人都在,那我正好找机会,请圣人给我和广宁赐婚。” 李朝歌知道许多人恨她,东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神拜佛,日日夜夜盼着她死。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竟然没有穿啊。李朝歌有些可惜,夫妻六年,两地分居,反目成仇。可是即使这样,她登基之后,依然想封裴纪安为自己唯一的伴侣。 坊间盛传李朝歌荒淫无度,面首无数,可是李朝歌知道,唯有他而已。 李朝歌极淡地叹了一声,说:“罢了,既然皇夫心情不好,册位典礼便往后拖一拖吧。来人,传话出去,登基大典即刻开始。” 女官应是,敛容往外走。可是她们没走两步,被外面的动静拦住。守门的太监们被人像麻袋一样扔进殿门,为首太监爬起来,试图和李朝歌请罪:“陛下,奴才有罪……” 李朝歌抬手,淡淡道:“够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李朝歌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故而培植党羽,搜罗异人,在寝殿外设下重重把守。可是李朝歌也知道,这些人不过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拦得住曾经文武双修、誉满长安的裴郎呢? 宫人们都知道女皇和皇夫纠葛颇多,他们不敢多待,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彩云一样的侍从退下后,大业殿中空空荡荡,恢弘壮阔,有一种无声的寂寥和压迫。 明亮的殿门口,一个青色的身影跨过门槛,立于大殿中央,抬头冷冷地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穿着盛大的帝王冕旒,遥遥和裴纪安对视。她一身盛装,而裴纪安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玉簪、一把长剑。 一如当年初见。李朝歌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裴纪安时,裴纪安就做着如此打扮。君子一袭青衣,如清风朗月,月下仙人,瞬间将李朝歌俘获。 从那一眼起,李朝歌就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他。可是她出现的太晚了,裴纪安已经和皇妹李常乐订婚。李常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享受着锦衣玉食、美誉荣光长大,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亦是裴纪安守护了十年的白月光。裴纪安和李常乐成婚,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唯有李朝歌不服。她为了求母亲给她和裴纪安赐婚,不惜放弃尊严和良知,由明转暗,替母亲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有人反对太后临朝,有人反对女人当政,有人反对母亲称帝,母亲不方便出面,那便由李朝歌构陷罪名,将反对的人全部杀掉。 李朝歌靠这些血淋淋的功劳,换来了一纸赐婚圣旨。她从小流落民间,吃不饱,穿不暖,习惯了靠抢来维生。她喜欢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喜欢自己,那就将他抢过来,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李朝歌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给予真心,裴纪安一定会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她最爱的驸马,尊贵的皇夫,在她的登基典礼暨封皇夫典礼上,穿着清冷的素衣,一路打伤侍从,来寝殿找她对质。 第98章 同罪 苍穹漆黑似墨,稀疏的星子散落在天幕上,光芒黯淡,时有时无。夜空之下,十里大山连绵起伏,盘旋不绝,密密麻麻的森林覆盖其间,如一只潜伏的巨兽,隐秘又危险。 山里不同于城镇,一到入夜就没有声音了。唯有几盏星星点点的灯光散落在山脚下,那是十里大山仅有的村子,黑林村。 黑林村外被黑不见底的森林包围,故而得名黑林村。这个村子里人不多,靠打猎为生,粮食、衣服自给自足,如果有什么实在做不出来的东西,比如灯油,就只能去最近的城镇买。去城镇要穿过黑森林,十分危险,所以夜里燃灯,在黑林村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黑林村西南角,最靠近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这个院子不大,围墙也是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看得出来日子并不富裕。此刻院落正房关着窗,房里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夜无月,桌子上油灯早已干涸,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李朝歌躺在床上,眉毛紧紧颦着,睫毛剧烈地颤动。她忽然全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李朝歌大口大口喘气,她睁开眼睛瞪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慢慢爬起来,眼睛扫过四周,暗暗警惕。 这是哪里?她被人关押了吗? 李朝歌本能地调动真气护体,这样一调她吓了一跳,李朝歌连忙运行大周天,发现自己全身无伤,可是真气却没了。 也不能说没了,只能说非常微弱。李朝歌伸出手,发现她的手指变细了,上面还有砍柴留下来的细小伤口,根本不是后世那双养尊处优、杀人如麻的手。李朝歌赶紧去地上找镜子,隔着粗糙模糊的铜镜,她看到一张熟悉,却稚嫩的脸。 李朝歌惊讶,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这时候她环顾四周,慢慢想起来,这是黑林村,她去东都恢复公主身份之前,和周老头住的地方。 李朝歌觉得匪夷所思。她是练武之人,死前已经突破至臻境,非常明白裴纪安那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是,此刻她又真真切切站在地上,身体、脸庞都变小了,连武功也退回了年少时。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重新活过来了,而且重生到少女时期。看她体内的真气,估计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李朝歌扶着桌子,缓慢地坐到塌上。她怔怔盯着镜子里的人,不无感慨地想着,原来只有十六岁。 前世十六岁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只以为自己是一个乡野丫头,父母不详,身份不明,没形没状地跑在大山里,成日和黑森林的毒虫野兽打交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人在她耳边喊“朝歌”,她便以为,自己叫朝哥。 周老头没说过她的来历,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从来不问。小时候有孩子嘲笑她没有爹娘,被李朝歌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人敢说了。 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地长大,从小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被周老头磋磨的特别糙。说来也奇怪,她从没有刻意练过武功,可是她八岁起能打的全村小孩子不敢还手,十岁就能跟着大人去黑森林打猎,十二岁起,就能独自进山了。 要知道,打猎十来年的行家老手,都不敢一个人进十里大山。可是李朝歌小小年纪就被周老头扔到山里砍柴,她最开始摔得鼻青脸肿,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十四岁那年,李朝歌已经可以独立放倒一头熊。她扛着熊皮回来的时候,发现周老头不见了。家里只留下一本没封皮的书,和十个脏兮兮的铜板。 周老头消失了。 李朝歌又被丢下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丢弃,李朝歌难受了两天,很快看开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去黑森林打猎之暇,也会顺便练习周老头留下来的心法。她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但日子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练练吧。 李朝歌就这样粗糙地长到十七岁。十七岁那年,十里大山地动,黑林村被余震波及,房屋倾倒,土地皲裂,受灾非常严重。村民们都是在虎口谋生的,人员倒没有伤亡,可是随着地震,大山中许多猛兽、毒虫被惊动,倾巢而出,朝森林边缘涌去。黑林村没法住了,李朝歌只能跟着村里人,一起横穿黑森林,前往戎州避难。 那是李朝歌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戎州城门巍峨雄伟,拔地而起,城门上旌旗猎猎,披甲执矛,李朝歌看着这一幕,彻底被震撼了。 她明明在山里长大,从没有见过这等世面。可是李朝歌心底里,却奇异地浮现出一副模糊的画面。 仿佛也是这样工整威武的门楼,也是这样威风凛凛的士兵,但是,比戎州的城门,还要高,还要大。 那是哪里?她为什么记得这种画面? 都不等李朝歌想明白,入城的队伍排到他们了。守城士兵盘问来源,村长在前面回话,李朝歌一抬头,在城门的告示墙上,看到了一幅画像。 画像旁边的皇榜说,圣上和天后从泰山封禅归来,天后以儿媳的身份供奉文德皇后,之后忽然勾动心事,想起自己的女儿来。 天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后,她永徽十三年被立为皇后,永徽十六年和圣上一起上朝,号称二圣临朝,永徽十八年自封天后,尊荣无匹,平步青云。这样的人生按道理没什么事可遗憾了,偏偏天后万事顺遂,独有一桩心病。 永徽十二年,天后还在做昭仪的时候,朔方兵变,王孙贵族匆忙逃离长安。在南逃路上,武昭仪的长女,年仅六岁的安定公主李朝歌,走丢了。 其实也不是丢了,是被王皇后抛下了。据说当时追兵在后,安定公主跌跌撞撞跟在王皇后和武昭仪的马车后,王皇后怕被追兵追上,就发狠心将绳子斩断。绳子断裂,安定公主掉落在乱兵潮中,从此生死不知。 一个六岁的孩子,掉到叛军堆里,哪还能活得下来呢?所有人都默认安定公主已经死了,武昭仪悲痛难忍,皇帝也震怒,斥责王皇后蛇蝎心肠,没多久就废了王氏的皇后之位。第二年,朔方之乱平,皇帝及后妃搬回长安,同年,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昭仪为后。 武昭仪称后之后,大肆追封长女安定公主,食邑、财帛像不要钱一样加。后来小女儿逐渐长大,武昭仪才终于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有了小公主,命运不幸的大公主似乎成了过去式,宫中许多年都没有人再提起她。没想到这次封禅,倒勾起了天后的思女之痛。 天后回到东都后,命人画出安定公主画像,派给各级州府县衙,敕令在最显眼的地方张贴。天后还向全天下公布了安定公主的名字和走失时的年龄、衣服、配饰,悬赏安定公主的下落,并允诺提供安定公主消息的人,只要核实无误,一律赏金千两,加官进爵。 悬赏令一出,揭榜者蜂拥而至。然而三年过去了,没一个消息是真的,渐渐的,人们就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李朝歌十七岁逃难的时候,站在戎州城门口,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她看到上面“李朝歌”三个字,尘封的记忆霍然复苏。她想起来了,她根本不是山野蛮女,不是剑南人氏,更不叫朝哥。她的名字,是李朝歌。 李朝歌被这个认知砸得回不了神,她闷不做声想了三天,终于揭下皇榜,敲响了府衙门前的鼓。 这三年府衙见了太多类似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戎州刺史口头应下,但实际没当回事,打发李朝歌出去了。李朝歌苦等了一年,直到第二年换刺史,新刺史怕天后清算他,试探性地给洛阳递了消息,李朝歌才终于进入东都视线。 前世景明元年,李朝歌年已十八,被刺史护送着来到洛阳,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天后。天后一见到李朝歌就落泪了,之后李朝歌恢复公主身份,加封安定公主,食邑千户。也就是在那一年,她在自己的回归宴会上,见到了裴纪安。 从此她就和魔障了一样喜欢裴纪安,她为了和李常乐抢裴纪安,不惜成为朝廷鹰爪,替天后排除异己。李朝歌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普普通通,虽然打架老赢,但也没什么不得了。直到去了洛阳,李朝歌慢慢发现,她好像和普通人不一样。 原来黑林村外面的人,武力都很废。 李朝歌轻而易举就能干倒宫廷里的侍卫,困扰朝廷很久的精怪妖邪,在李朝歌手下不堪一击。周老头留下的心法越练越深,李朝歌也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之名,彻底打响。 李朝歌最开始只是杀作孽的妖怪,索命的恶鬼;后面变成查巫蛊邪术,查朝廷大臣有没有和道尼之流往来;再后来,镇妖司变成了一个万能的罪名,天后需要谁死,李朝歌就去谁家府上,杀妖除孽。 东都卧虎藏龙,百鬼夜行,隐藏着不少妖精鬼怪。可是妖鬼再可怕,怎么能比得上人心里的鬼。 李朝歌渐渐走到绝路上,后来,已经容不得她回头了。她为了自保,不得不杀更多的人,后来,她连母亲也杀了,自立为帝。 可惜她机关算计,却在登基前一刻,死于裴纪安剑下。 李朝歌倏地回神,她又仔细看了镜面中的女子一眼,镜中的人柳眉杏目,红唇雪肤,一双眼睛清极澈极,没有沾染任何风霜。李朝歌扣下镜子,毅然决然地站起身。 见过高山,如何能安于丘壑?这一世,她自然还是要回洛阳的。 只不过,不必等戎州刺史派人送了,十六岁的李朝歌不认识去东都的路,镇妖司指挥使却认得。 东都,她自己去;失去的公主之位,她自己拿;前世失之交臂的皇位,她自己抢。 至于裴纪安,哪儿凉快就滚哪儿吧。李朝歌一想起前世就气得心梗,大好江山在手,她不好好当自己的女皇,执着于一个男人做什么? 李朝歌别的能耐没有,唯独说话算话。她说了不再喜欢裴纪安,就绝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今生,她的视线,属于万里河山。 黑衣人忙不迭点头。他们这里刚稳定下来,树林深处就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无须交流,李朝歌和黑衣人一起屏住呼吸。 李朝歌练过心法,黑暗中依然可以如常视物。隔着幢幢树影,她看到一个浑身漆黑、身形庞大的黑影逼近,它毛极长,都耷拉到地上,根本看不清长相。可是它的眼睛却和铜铃一样,从浓浓的毛发后,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它走路缓慢,跌跌撞撞,看起来很没有章法。黑毛怪物渐渐朝他们这个方向逼近,李朝歌手指握紧剑柄,黑衣人屏住呼吸,全身都紧绷起来。 黑毛怪物呼哧呼哧喘着气,继续往前走,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黑衣人悄悄松了口气,然而李朝歌眼神猛地变亮,毫无预兆地跳下树,高喝道:“跑!” 黑衣人被吓了一跳,可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全靠机敏和轻功过活。他在李朝歌行动的那一瞬间也跟着跃起,他刚刚离开树杈,就看到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缠上来许多藤蔓。藤蔓上长着红色的刺,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轻轻蠕动,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黑衣人心都凉了,他千手神偷白千鹤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没有死在官府和仇家手里,竟然要折在这个深山老林?白千鹤还没有落地,那只黑色的长毛怪物就呼啸着扑来了,白千鹤只能中途换气,在半空中硬生生拐了个弯,险险躲开长毛怪的攻击。 白千鹤狼狈落地,他落在地上后都不敢喘气,赶紧又往后撤。他以轻功闻名,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地逃过了,然而那只毛乎乎看不清什么模样的怪物像是认准了他一般,嗷呜一声,猛扑着朝白千鹤追来。 长毛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白千鹤都能看到里面的尖牙。他本以为自己此命休矣,这时上方忽然划过一阵冷风,一个女子从他头顶掠过,重重踹在怪物的毛脸上。 怪物被一脚踹开,李朝歌借着反弹的势头,在树干轻轻一踏,反身跃上树梢:“它是条狗,干扰它的嗅觉。” 白千鹤站在后面,重重换了两次气,才反应过来李朝歌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能辨认出这是狗妖,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李朝歌躲在树上可以不被发现一样,白千鹤没有多问,赶紧拿出一包香粉,施展轻功,兜着圈洒在树林中。 这只狗不是自然修炼成妖的,虽然体型、力量增大许多,可是依然保留着兽的神志。黑暗中它看不清那两个猎物躲在哪里,鼻子被香粉干扰,赖以谋生的嗅觉也失效了。黑狗妖越来越暴躁,压低身形刨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白千鹤一动不敢动地躲在树上,心脏现在还砰砰直跳,久久无法平息。寂静中,他察觉到对面的树叶动了动,一柄泛着冷光的箭矢探出来,猛然向黑狗妖疾驰而去。 对方箭法极准,穿过沉甸甸的长毛,精准地射入黑狗妖后颈。黑狗妖剧烈地吼叫一声,在地上乱冲乱撞,想要将躲起来的猎物赶出来。然而它没有狂暴太久,麻药很快发作,黑狗妖动作变缓,轰隆一声摔倒在地。 不消李朝歌交代,白千鹤立刻从树上跃下,没命一般往前跑。他轻功了得,几个回合就已经跃出黑狗妖的攻击范围。这时候他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白千鹤回头,见那个青衣女子站在地上,手里握着剑,静静盯着黑狗妖的方向。 白千鹤提起心,隔着树林道:“多谢姑娘搭救。小姑娘,这个怪物不是普通野兽,我们降服不了。趁它现在不能动,赶紧跑吧。” 李朝歌没有回头,说:“这么大一只狗妖活动在林子里,若是村民经过,岂不是危险至极?你先走吧,我把路清理一下。” 白千鹤惊愕地张大嘴,清理一下?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最多十五六岁,为什么口气如此吓人?反正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白千鹤惜命,他对李朝歌抱了下拳,说:“姑娘小心,实在打不过就跑,为兄还有其他事,就先走一步。” 白千鹤说完,头都不回地跑远了,生怕慢了被怪物缠上。李朝歌没有搭理那个小贼,她握着剑,轻轻挽了个剑花,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气注入到剑身中。 牲畜野兽一旦成妖,皮毛、筋骨都会变得坚硬强横,刀枪不入。普通兵器砍在兽妖身上,根本伤不了它们。 只有法术才能打败法术,对付妖怪,用凡人的武功是不行的,得用降妖术。 李朝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真气可以降妖,并且比修行多年的道士还要厉害。她其实怀疑自己修习的根本不是武功,但是前世今生她都再没有见过周老头,这个疑问也无从取证。 不过,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李朝歌分明记得前世根本没有黑毛狗,他们横穿黑森林时,只有两个装神弄鬼的小花妖。植物成精的妖怪都弱,前世仅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就能将花妖制服,之后的出村路上,基本没有遇到危险。 这一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只狗妖呢?李朝歌没想通,但是也没关系,有妖怪,杀了就是了。 至于那个临阵脱逃的盗贼,李朝歌压根不放在眼里。李朝歌打架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白千鹤。 李朝歌剑刃立起,剑锋处折射出冰冷的寒光。这柄剑本是把普通凡剑,可是有李朝歌真气加持,立刻变得寒光凛凛,吹发可断。 黑狗妖认出来这就是刚才踢它的人,身子下压,喉咙里呼呼粗喘,摆出明显的攻击架势。它后腿猛地蹬地,如一座山一般朝李朝歌扑来。几乎同时,李朝歌也从地上跃起,利剑横扫,将偷偷靠近她的藤蔓削成一段段的。 果然,除了这个黑狗妖,还有另外的妖怪躲在暗处。想来,就是前世那两个小花妖了。 两个花妖应当和黑狗妖是一伙的,她们负责缠住猎物,黑狗妖攻击。前世黑林村的村民经过时,不知为何只剩下两个花妖。两个花妖法力都很低微,没有黑狗妖根本不成气候,故而轻轻松松被他们俘获。 前世黑狗妖去哪儿了?或者说,被谁杀了? 李朝歌心里念头百转,但是她没有多想,就投入到攻击中。背后的两个花妖意识到她们已经被李朝歌发现,动手不再藏着掖着,暗算变成明攻。李朝歌以一敌三,还要时不时躲避凶猛的黑狗妖,从数量上处于绝对的下风。可是她行动处,却丝毫不见局促。 李朝歌将一股真气顺着藤蔓攻击回去,那个不断使绊子的藤蔓妖马上就消停了。解决了碍手碍脚的藤蔓,李朝歌一心对战黑狗。对付这种毛长的妖怪,用火攻是最有效的,可是李朝歌怕引发山火,便放弃智取,打算将黑狗妖硬生生打死。反正对她来说,只是马上结束战斗和稍缓结束战斗的区别而已。 黑狗妖的皮毛被李朝歌用剑气划破,左一道右一道流出血来。黑狗妖越发狂暴,不断嘶吼着朝李朝歌扑来。李朝歌矮身躲过黑狗横扑,一个滑铲从黑狗妖身下划过,用剑在它肚子上拉出长长一道血口。李朝歌心里不住嫌弃自己,她的功力为什么只有这么点?她十六岁的时候到底在干什么? 腹部是绝大多数兽类最脆弱的地方,黑狗妖痛苦地嗷呜一声,趴在地上,很难再站起身攻击了。李朝歌停在后面,手腕微转,将剑身上的血清理干净,然后从地上跃起,双手高举长剑,用力向黑狗妖脖颈处攻去。 这一招她动了杀手,没有再保存力气,而是将全部力量都注入到剑刃中。可是即将触碰到黑狗妖时,旁边忽然伸出一把银白色的剑鞘,将她的攻击牢牢架住。 两剑相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李朝歌这一击用上了全身力气,冲劲并不小,可是那柄剑鞘却动都不动。李朝歌顿时警惕,顺着银色剑鞘,慢慢朝上看去。 剑鞘修长精致,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金属,散发着冷冷的辉光。祥云花纹缠绕在剑鞘上,围绕着中心处的冰蓝色宝石旋转,仿佛是某种神秘的上古图腾。一只修长的手握在宝石旁,宝石是冷的,他的手指比宝石还要冰冷华贵。 再往上,李朝歌看到一袭白色长袖,袖口暗光流动,隐约能看到浅金色的嘉量、华表和星芒。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人,同样在注视着李朝歌。 李朝歌面无表情,可是心中非常紧绷。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她丝毫没有察觉便不说了,刚才她全力一击,男子一伸手就能接住。他的实力,要远在她之上。 第99章 师友 皇帝一副拉着李朝歌长谈的架势,内侍担心密林中危险,不得不提醒道:“圣人,黑熊刚刚伏诛,附近说不定有它的同伴。圣人和公主久别重逢,不妨回宫慢慢说。” “是啊,瞧朕,看见你太激动,都忘了天后。”皇帝兴致勃勃,拉着李朝歌就要往回走,“天后这些年十分思念你,要是她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我们赶快回去告诉天后。” 皇帝欢欢喜喜,恨不得立刻带着李朝歌见天后。周围的侍从见皇帝兴致高,俱默默低下头。 皇帝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可是,这真的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吗?如果按她所说,这些年她居住在剑南,那今日为何会出现在紫桂宫? 裴纪安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一幕提早发生。他本来下定决心,这一世绝不能让李朝歌出头,可是看到她和亲生父亲相认,裴纪安不知为何觉得酸涩。 李朝歌前世是个女魔头不假,但是也须得承认,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她幼年走丢,少年被弃,一生都在寻求亲人的认可和爱。可惜她生在帝王家,一个注定不会有爱的地方。 裴纪安轻轻叹气,心道罢了。既然他重生了,李朝歌重生也算公平。他们俩前世同归于尽,她杀了他的爱人和家族,他亦毁了她的生命和事业,算是扯平。前世她一直求而不得,今生,只要能阻止武后称帝,就让李朝歌当一个平安如意、一生和乐的公主吧。 但是,她的称心如意里不会包括裴纪安。他本就不爱她,前世纠缠半生已是折磨,这辈子,两人都各自放手,另寻良人。 侍从们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真的是走失的公主,可是,架不住皇帝信。他们不敢多说,沉默地跟在帝驾后,护送着陛下和“公主”回宫。裴纪安跟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后退,默默远离前方。 皇帝拉着李朝歌走在最前,一路上不断说话。裴纪安不想再引起李朝歌的注意,自然能躲着就躲着。 其实他知道,李朝歌绝不会就此罢休。她是一个很执着的人,自己认定了的事情从不改变,前世她就对他一见钟情,今生,未必愿意放手。然而,这一世毕竟重新开始,裴纪安可以装作不知道前生,尽量避免两人会面。等接下来圣人公布赐婚圣旨,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裴纪安故意留在人群后,他拖延时间时,恰巧看到顾明恪。裴纪安微微一怔,这时候才想起来,表兄也跟着他出来了。 裴纪安不由皱眉。表兄向来体弱,走路遇到风都咳嗽,姑母为此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思。顾明恪这样的身体,怎么能骑马呢? 裴纪安驭着马走到顾明恪身边,低声问:“表兄,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体还可以吗?” 顾明恪摇头,淡淡道:“无妨。” 裴纪安盯着顾明恪清冷,只能暗暗提醒道:“表兄,你体弱多病,应当好生休养。你刚才骑着马过来时,可曾遇到黑熊?那只熊凶悍野蛮,危险至极,你是怎么绕过黑熊,走到这里来的?” 顾明恪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骑着马,自然而然就通过了。它并没有攻击我,可能,是没看到吧。” 裴纪安听到,又后怕又生气,不由沉了脸,严肃地说:“表兄,幸而你这次运气好,没有被黑熊发现。但是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表兄,你可要多加小心。” 顾明恪听到这话,莫名笑了笑。他回头,一双黑白分明、清曜照人的眸子静静看着裴纪安:“你也是。” 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只是表兄关心他而已,但是裴纪安听着,莫名觉得不适。 裴纪安缓慢地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迟疑:“好。多谢表兄关心。” 皇帝风风火火地拉着李朝歌回到紫桂宫,看样子恨不得生出双翅,倏忽千里。皇帝回到行宫后,都来不及整理衣服,便急忙问:“天后呢?” “天后在千秋殿,正随裴大夫人说话。” 皇帝压根没留意宫女所说的后一个人名,他回头,着急寻找李朝歌的身影:“朝歌,快随朕来,你母亲在千秋殿。” 李朝歌骑在马上,迟迟没有下马。她手里握着缰绳,手指无意识地掐紧绳索,几乎把绳子捏断。可是这一天迟早都要面对的,李朝歌用力掐了下自己掌心,利索地翻身下马,点头道:“好。” 宫女本来正在奇怪陛下出行队伍里怎么多了个女人,等听到李朝歌的回话,她都吓了一跳。这个女子是何人,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和陛下说话?可是皇帝却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耐心地等着李朝歌走近,之后更是亲自领路,带她去千秋殿。宫女低头叩额,恭送皇帝离开。众多脚步声从她面前掠过,这时候宫女忽然惊醒,刚才皇帝称呼天后时,用的是“你母亲”。 母亲?难道,这是…… 千秋殿内,天后正和裴大夫人闲话,宫女匆匆进殿,蹲身道:“殿下,陛下回来了。” “哦?”天后吃了一惊,竟然这么快?她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一边往殿门走,一边问:“陛下这一路可平安?这么快就回来,想来是猎到了奇珍异兽吧?” 宫女正要回话,外面已经传来皇帝的声音。宫女听到,立刻下跪,恭恭敬敬以手贴额:“参见陛下。” 裴大夫人也赶紧行礼。皇帝大步迈过门槛,兴高采烈道:“天后,朕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和你说!” 天后许久没见皇帝这么高兴了,她奇了一声,迎上去问:“妾身参见陛下。陛下猎到了什么,竟然这样高兴?” “并不是猎物。”皇帝走到宫殿中,才发现裴大夫人也在。他惊讶,道:“裴夫人也在?” 裴大夫人上前给皇帝行礼。裴家地位不菲,进宫后无人敢怠慢,按理在宫门口,皇帝听到千秋殿宫人的禀报后,就该知道裴大夫人也在了。 可是他却没留意到。到底是什么占据了皇帝的心神,能让皇帝忽略裴家?这时候裴大夫人发现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看年纪不大,然而一双眼睛亮极清极,顾盼时,甚至还带着些杀气。 不像是宫眷官眷,反倒像是哪里的女土匪头子。但是她的容貌却殊为出众,一闪而过间,裴大夫人生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但是再细想时,那股感觉又消失了。 裴大夫人直觉她疏忽了很重要的东西。不等裴大夫人想明白,皇帝已温和而直白地开口:“裴大夫人,朕有些事要和天后说。劳夫人代朕向裴相问好,改日,朕邀裴相进宫下棋。” 裴大夫人立即道:“谢圣人挂念。妾身告退,请圣人和天后留步。” 往常皇帝都对裴家礼让三份,但是这次,裴大夫人提出告辞后,皇帝都没有挽留,就由着她出去了。离殿时,裴大夫人和那位少女擦肩而过。少女神情冷淡,目不斜视,裴大夫人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森森的寒气。 等出殿后,裴大夫人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是怎么了?” 千秋殿内,等裴大夫人走后,宫人也鱼贯退下。很快,殿中只剩下皇帝、天后和李朝歌三人。天后眼睛扫过皇帝,笑道:“圣人,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怎么搞得这样郑重?” 皇帝对李朝歌招了招手,说:“朝歌,快来见过你母亲。” 天后原本笑着,听到那个名字,她怔了一下,整个人都顿住。 皇帝刚才说什么?朝歌? 李朝歌慢慢上前,合手跪下,结结实实地给天后三叩首:“母亲。” 这一跪给生她养她的母亲,也给前世识她用她的君王。她之一切都是武后所赐,她的身体发肤,她的公主身份,她横行洛阳的跋扈,她凌驾朝堂的特权。 没有武后,绝不会有日后的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可是最终,她却杀了武后,杀了她的亲生母亲。 李朝歌对做过的事从不后悔,大丈夫敢作敢当,人是她杀的,事后假惺惺有什么用?可是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 她对父亲的感情是遗憾和好奇,对母亲,则是深深的愧疚。 她重生以来,一直想亲自向母亲请罪。她李朝歌前世今生两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 天后听到“朝歌”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波涛汹涌,眼睛马上湿润了:“你是……朝歌?” “是啊。”皇帝看着一向要强的妻子露出泪意,自己也心生酸楚,“朕去后山打猎,途中遇到一只熊,正巧是她救了朕。朕见她面善,询问后得知她在剑南长大,六岁和家人失散,今年十六岁。和朝歌一模一样。” 臣子侍从都怀疑此女假冒公主,可是皇帝和天后没怎么怀疑就信了。孩子是他们生的,冥冥中的血缘牵引骗不了人,天后一看到李朝歌,本能生出种强烈的直觉,这就是她的大女儿。 永徽十二年,丢失在乱兵潮中的女儿。 李朝歌还跪在地上,额头牢牢贴着地面。天后擦干眼泪,连忙将她扶起来,握着她的胳膊仔细看。 天后极细致地扫过李朝歌脸上每一个细节,片刻后,和皇帝说:“像,朝歌小的时候眼睛就上挑,右眼下面有一颗泪痣。圣人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还担心过朝歌长泪痣,长大后会为爱所苦,为情所困,动不动就流泪。没想到长大了,并不是一个爱哭的性子。” 皇帝听到惊讶:“朕说过这些话吗?” “当然说过。”天后白了皇帝一眼,拉着李朝歌说道,“幸好你没应了他的话。女子这一生本就不易,若是还要被情爱所困,那就太艰难了。” 李朝歌垂下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前世的时候她就不太会和家人相处,她也知道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感情本就生疏,她若是再冷冰冰的,母女如何亲密得起来?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她长这么大没撒过娇,她从小被周老头当麻袋养,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哪有哭着喊疼的份?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被人娇养,男人可以做的她也可以,男人不能做的,她仍然可以。 相较于等着别人将东西捧给她,李朝歌更喜欢自己去拿。 不会说那就不说话。天后拉着李朝歌打量,李朝歌就安安静静杵着,任由她看。天后毕竟不是普通女人,她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说:“回来了就好。这些年你不在宫里,几个兄长妹妹都很想你。你先去换身衣服,等一会,我叫太子和常乐过来,你们兄妹好好说说话。” 李朝歌点头,硬邦邦应下:“好。” 很快有宫人上前,引着李朝歌去换衣服。等她们出去后,天后和皇帝坐到塌上,感慨道:“这些年她流落民间,应当受了许多苦。我看她的手上全是茧子。” 皇帝倒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心高兴女儿找到了,哪儿会留心其他细节?皇帝叹道:“她毕竟在民间长大,性情和京城的女子不一样。说话就只会老老实实听着,连接句场面话都没有。不过她说她被一个侠客收养,从小习武,也难怪。” 天后听到,眉梢微微一动:“哦,习武?” 前世李朝歌在永徽二十四年回到长安,她回宫时,高帝已经逝世了。先帝驾崩后,只要后一位皇帝和先帝感情尚可,为人也比较讲颜面,当年一般都会延续前任帝王的年号,直到第二年再改称新元。所以,李怀继位后,继续沿用了高帝李泽的年号。 只可惜,李怀根本没有顺利登基,就被禁锢了。东都政局剧烈动荡,最后,由太后武氏代理朝政,一年后,李怀被废,武照登基。 李朝歌的崛起,和武后掌权密不可分。武后急需有人帮助她铲除政敌,就在这个时候,李朝歌出现了。 前世在永徽二十二年时,李朝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公主,更不可能从剑南跑到渑池,恰到好处地帮高帝挡下致命一击。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预知了后面的事情,提前来到洛阳了。 裴纪安心里一时乱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朝歌。他以为两人已经两清,他可以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可是为什么,他带着记忆,李朝歌也带着记忆? 这样的他们,究竟是重生了,还是依然活在前世? 裴纪安恍惚,忽然被四周的声音惊醒。李朝歌将黑熊引走,皇帝身边终于腾出空地,一众侍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纷纷保护着皇帝撤离。 裴纪安强行停止脑中乱麻一般的思绪,快步上前,保护皇帝撤退。 皇帝被人簇拥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问:“这位姑娘是……” 侍从们一起摇头,不光皇帝好奇,他们也很好奇。在今日之前,如果有人和他们说人可以徒手搏熊,他们必然是要笑掉大牙的。然而现在,这一切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们眼前。 非但可以只身和熊搏斗,甚至可以将熊推走。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一个少女身上。 白千鹤蹲在树上,陷入对自己人生的怀疑。在此前二十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英俊潇洒,天赋尚可。他从小就是同龄人中进步最快的一个,他拳脚武功不错,轻功尤佳,所以,白千鹤一直很相信自己。但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李朝歌看着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结果竟然能接住一头熊的攻击,并且硬生生将熊推走。这真的是一个人能实现的事情吗? 白千鹤回想从剑南到东都这一路,顿时感谢李朝歌不杀之恩。 李朝歌和黑熊缠斗,她余光留意到皇帝已经走远了,也就是说,她可以放开手脚攻击了。李朝歌顿时松了口气,动手不再瞻前顾后。不过,熊毕竟是丛林中没有天敌的存在,皮糙肉厚,力气极大,要命的是体重极其惊人。这只黑熊精生了神志,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打起来就格外难缠。 李朝歌一个人没法完全牵制黑熊,她需要帮手。秉着苦力不用白不用的原则,李朝歌没有客气,直接冲着白千鹤的藏身之处喊道:“别躲了,你下来帮我,我就不再抓你去大理寺。” 白千鹤确实没打算袖手旁观……不过,他听到李朝歌的交换条件,面容扭曲了片刻。 这个女子,连请人帮忙的理由都如此不落俗套。 白千鹤瞅准时机跳下树,借着冲力踹到黑熊脑袋上,一个翻身跃到空中,问:“你要我做什么?” “缠住它。” 这个要求对白千鹤来说不成问题,他虽然学过拳脚功夫,但毕竟轻功才是专长。单打独斗白千鹤不行,但是牵制住黑熊,溜着它放风筝,白千鹤还是敢应承的。 白千鹤施展轻功,在树林里神出鬼没,时不时踹黑熊一脚。黑熊精被他骚扰的不胜其烦,没一会就暴躁得直咆哮。 李朝歌趁机将真气凝结在剑上,对准黑熊精脑袋而去。熊本来就皮糙肉厚,这只黑熊又是强化体力挂的,攻击它的身体、慢慢寻找命门太麻烦了,不如直接爆头。 只要把头打爆,无论什么妖物都该死了,简单又省事。 李朝歌趁着黑熊的视线被白千鹤吸引走,飞身而起,重重一剑击打在黑熊精头上。李朝歌的剑上灌注了真气,但依然没有刺穿黑熊精的皮毛,不过黑熊精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也不好受。 黑熊精出奇暴怒,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用力挥来一掌。李朝歌没有硬接,她在极近的距离跳起身,一脚踩在黑熊精的前掌上,在黑熊精抓紧之前,顺着黑熊精挥掌的力道飞了出去。 黑熊力气极大,这一下将李朝歌送出很远,正好躲过黑熊的攻击。黑熊精发现自己被这个人利用了,又怒又气,嘶吼着追在李朝歌身后。可惜黑熊精身体庞大,怎么比得过李朝歌轻巧。她从容地在树上借力翻身,施施然从树梢上落下来。 降落时,她无意抬眼,正好看到对面一个人骑在马上,静静注视着她。 他身骑白马,一身白衣,握着缰绳,轻松又笔直地坐于鞍上。中间有枯叶飘落,两人视线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明明不远处就是激烈的战场,可是对他来说,从容的仿佛在自家花园闲庭信步。 李朝歌瞳孔剧烈收缩,连双脚踩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带给她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她十二岁时在屏山看到的那位仙人,以及前几天出现在黑森林的蒙面人,难道是他? 李朝歌太过震惊,一时都忘了她还在战斗。这时候地面上的石子轻微地颤动起来,白千鹤在后面崩溃大喊:“妹妹,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这里撑不住了!” 李朝歌回神,连忙反手竖起剑,到前面去帮白千鹤。李朝歌和白千鹤一个攻击,一个牵制,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双方都是身经百战的人,配合的紧密无间,没过多久,庞大的黑熊精就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黑熊倒下后,白千鹤也力竭摔倒。太刺激了,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经历过这么激烈的战斗。危险,但是也畅快! 李朝歌现在的功力毕竟不比前世,她的样子也有些狼狈。她一把擦掉自己脸侧的汗,目光定定看向刚才的地方。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又消失了? 他到底真的存在,还是说只是她的幻觉呢? 李朝歌实在忍不住,用脚踢白千鹤的衣服,问:“喂,刚才骑马那个人,你能看到吗?” 白千鹤躺在地上,他懒得动弹,随口说:“能啊。这里站着这么大一只黑熊,他的马居然没有受惊,真是匹好马啊!” 李朝歌正皱着眉思索,听到白千鹤的话,又是气又是嫌:“你就关注这些东西?” 白千鹤哪能不知道李朝歌的意思。方才他们两人和黑熊搏斗,这个男子就在不远处,甚至他都没有下马。可是黑熊一心缠着他们,完全没有去攻击看起来更弱的白衣男子。 其实白千鹤也早早注意到此人了,他见男子闲庭信步,镇定自若,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他一直忍着没说,没想到,李朝歌也能看到。 不是鬼,那就是人了。黑熊攻击他们却不去攻击白衣男子,要么是男子有独特的隐身术,要么是这个男子道行太高,远远超出黑熊。动物趋利避害,所以不敢去挑衅更强大的敌人。 无论哪一个解释,仔细想想都挺吓人。 白千鹤像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再一次怀疑他的自我认知。 东都一个疑似走丢的公主,能徒手掰熊,围猎场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能把巨熊吓得不敢靠近。 朝廷竟然如此卧虎藏龙?难道官府多年来对江湖不闻不问,其实是 第100章 宠爱 李怀和李常乐一起下拜,嘴里的声音参差不齐:“见过姐姐。” 太子李善十分随和,说:“二妹快起吧。这些年,你流落在外,受苦了。” 李朝歌摇头,说:“不曾。高堂俱在,父母安康,兄弟姐妹齐全,何苦之有?” 太子对李朝歌的态度还算不错,他毕竟是兄长,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他记得那时他哭了好几天,吵着让下人去找妹妹,他哭,母亲也哭,父皇站在一边,沉默地盯着地面。 后来他长大了,也曾想办法打探过李朝歌的下落,只可惜俱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慢慢地,他都忘了,没想到却在今日,再见暌违已久的妹妹。 太子和李朝歌彼此有印象,但是对于李怀和李常乐,那就完全莫名其妙了。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们还小,等长大了,宫里也没人再提起李朝歌。在李怀和李常乐的印象里,他们兄妹只有三人,李朝歌不过是个老宫女讲古时的符号。 可是现在,突然跑出来一个女子,说是他们的姐姐。李怀和李常乐实在没法立即亲热起来,甚至,他们怀疑阿父被人骗了。这个女子出现的太过可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但是,皇帝可能被骗,天后绝不会。母亲说是,那李怀和李常乐再不愿意,也得低着头叫“姐姐”。 四个孩子彼此见礼后,气氛陷入尴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天后也尴尬起来,她正要想办法圆场,正好这时候女官靠近。天后松了口气,顺势问:“怎么了?” 女官行礼,回道:“天后,太子,前面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即将开宴。圣人让奴婢过来请天后出门。” 天后正好站起来,对孩子们说道:“晚宴开始了,走吧。” 行宫远离京城,没有宵禁、宫规等局限,夜生活十分热闹。从白日起,大家就知道今日晚上圣人和天后要举办宴会,场面盛大非常。 下午的时候,宫人女官们准备宴席,臣子们回家养精蓄锐,命妇和小娘子梳妆打扮,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是傍晚时分,一个消息突然在内外圈子中炸裂开来。 走丢十年的安定公主李朝歌,竟然回来了。 这个消息太过劲爆,连皇帝在后山受袭一事也被冲淡了。众人俱紧张地留意着消息,想得知第一手情报。晚宴开始前,各家陆陆续续到场,熟识的人家站在宴会厅交谈,场中一半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位神秘的安定公主展开。 暮色渐晚,灯火通明,大殿内外的脚步声突然密集起来。臣子们知道皇帝快要来了,停止寒暄,次第落座。 众人又等了一会,外面请安声大作,皇帝身边站着天后,两人众星捧月,施施然走入宴会厅。众臣看到纷纷起身,额手跪拜:“参见陛下,参见天后。陛下万岁,天后千秋。” 皇帝和天后并肩走到最上首,皇帝回身,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轻轻抬手:“众卿免礼,平身。” “谢圣上,谢天后。” 臣子贵戚和内外命妇陆续站起身,一阵窸窣声后,众人坐好,他们抬头,见上首除了太子、赵王和广宁公主外,还多了一个人。那是个女子,身穿白色上襦,红色长裙,臂上挽着银红色的披帛。她年纪不大,但是眉宇间有一股不同于她年龄的沉稳和英气,根本不像是十五六的少女……反而像是上阵杀敌的将军一般。 而且她的位置,甚至比广宁公主还要高。要知道,广宁公主可是宫廷的团宠,不光有圣人、天后宠爱,还有两个兄长及众多表兄捧在掌心,可谓名副其实的小公主。如今,小公主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压位置? 下方众人飞快地交换眼神,心里各自思量。皇帝坐得高,不曾注意下面涌动的暗流,他站起身,高举酒杯,兴高采烈地说道:“今日,朕有两桩喜事要宣布。” 群臣立刻停下窃窃私语,一齐抬头,纷纷捧场:“不知陛下有何喜事?臣等愿沾沾喜气。” 皇帝哈哈大笑,他兴致非常高,说:“第一件,是今日朕和天后终于找到了走失的安定公主,骨肉亲伦得以团聚。此乃第一喜。” 众人一起鼓掌,祝贺声一时不绝于耳。天后和宫女们都笑着看向李朝歌,场上焦点一下子集中在李朝歌身上。李朝歌面色不动,不骄狂也不怯场,依然平静大方地端坐在位置上。 众人见到李朝歌的表现,心中颇为意外。其实他们已经听说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公主李朝歌了,无论众人信还是不信,圣人和天后说是,那这就是安定公主。他们本以为这个长在民间的草根公主,见了大场面要么生怯,要么飘飘然,没想到她竟然十分沉得住气,表现比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少女还要好。 李朝歌的表现同样远超天后预料,天后本以为李朝歌能不慌乱、不怯场就很好了,没想到,她形色从容,姿态大方,颇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皇家风范,丝毫不逊于自小见惯公众场合的李常乐。 甚至比李常乐更好。 李常乐天真娇俏,而李朝歌却稳重大方,从皇室形象上来讲,李朝歌的表现要比李常乐更拿得出手。 天后脸上大大长了光,心中对李朝歌越发满意。皇帝听够了祝贺,内心的虚荣被满足后,才继续说道:“第二件,是朕的幼女广宁公主和裴家大郎君喜结连理,永为同好。此乃第二喜。” 李朝歌一直稳稳当当坐着,众人祝贺,她就随便听听,反正这种场合没人会说真话。但是等听到皇帝第二句贺词,她眼睛动了一下,仿佛画卷里的潜龙点了睛,黑暗里的寒剑淬了光,整个人一下子鲜活起来。 李朝歌衣袂不动,唯有头上流苏轻轻摇晃,静静看向裴家裴纪安的方向。李朝歌重回东都后,一来忙着和皇帝、天后相认,二来实在不想搭理裴纪安,所以她一直当这个人不存在。 今生裴纪安是生是死都和她没关系了,他们两人已成陌路。李朝歌先前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前世裴纪安的所作所为算到今生他的头上,前世裴纪安背叛了她不假,可是今生他们两人不会成婚,自然也不存在背叛。这个裴纪安一无所知,直接报复他似乎有些不道义。结果,还没等李朝歌思考出结果来,裴纪安就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 他也重生了。李朝歌怒到极致,都笑了出来。好啊,裴纪安还真是痴情不改,前世公然和李常乐搞到一起,当着全朝堂的面恶心李朝歌,这一世更是甫一重生,就立刻请皇帝给他和李常乐赐婚。 他下一步还打算做什么呢?向皇帝、天后举报她所做的一切,拦截戎州传往东都的奏折,抹黑她是假公主,还是说,直接派人去剑南杀了她? 李朝歌的目光如一柄寒剑,凛凛散发着杀气。裴纪安本来想装不知道,但是她看了太久,裴纪安连装都没法继续下去。 他本来觉得自己所做一切天经地义,前世已经结束了,他难道还要和李朝歌纠缠在一起吗?但是此刻对着李朝歌的目光,裴纪安莫名觉得心虚。 他心虚什么?她并不是他的妻子,他们两人已经没关系了。他娶自己真正的心爱之人,到底有什么不对? 察觉到裴纪安细微的表情变化,李朝歌勾唇笑了一下,心中已是冷然一片。她收回目光,再不看向裴纪安。 之前李朝歌不知道裴纪安重生,她还想过彼此当陌生人,毕竟前世他做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发生,没道理为难对方。但是现在,既然仍是原来那个人,那她还客气什么? 裴纪安,前世那些恩怨,大可一笔一笔算。 李朝歌有耐心的很。 皇帝说完后,众人纷纷庆祝,裴家一时热闹极了。大殿中灯火摇晃,丝竹盈耳,李朝歌和裴纪安短暂的视线互动并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只除了顾明恪。 顾明恪是裴家的表公子,位置不会太好,他也乐于隐藏在清净处。不过,裴纪安毕竟是他的任务对象,裴纪安心里一乱,顾明恪就发现了。 李朝歌的动静顾明恪也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心里无声叹气。他回天庭的日期又要推迟了。 显而易见,任务变难了。以前顾明恪只需要防备裴纪安走上岔道,现在可好,他要防备裴纪安被人杀了。 李朝歌刚才那个眼神,可不像是在看旧情难却的前夫,更像是看仇人。 真麻烦。顾明恪幽幽叹了口气。 皇帝宣布完喜事后,宴会气氛被炒高,歌舞一场接一场,众人的情绪也越来越高。宴席到一半时,场中已经混成一团,到处都是谈笑声和玩闹声。天后找到机会,轻声和李朝歌说:“朝歌,今日参宴的都是五姓七望,公卿儿郎。你看看,下面有没有你喜欢的?” 李朝歌给母亲颜面,屈尊扫了一眼,然后静静摇头。天后含笑,打趣道:“朝歌,不要害羞。你是公主,不必学那些三从四德、闺誉闺训,那都是骗蠢人的。你若是喜欢谁,直接说就是,阿娘给你赐婚,看他们谁敢不从?” 天后这番话,真的很有李朝歌当年抢婚之精髓。李朝歌心想她能干出强取豪夺、逼人成婚这种事,和她的母亲恐怕不无干系。李朝歌正要婉拒,忽然眼神一凝,发现一个人。 天后见李朝歌朝裴家的席位上看去,心中突得一紧。李朝歌和李常乐是姐妹,她们该不会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吧?天后连忙提醒:“朝歌,裴家大郎君是你的妹夫,不久就要和常乐成婚了。天下男儿这么多,没必要非盯着他们裴家,你说是吗?” 李朝歌看的哪里是裴纪安!李朝歌自己都不敢置信,她竟然在裴家的坐席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坐的远,脸庞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五官。但是他的身形,他的手指,尤其是他翩然若仙的气质,李朝歌绝不会认错。 李朝歌目光实在太明显了,天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见落点处并不是裴纪安,多少松了口气。既然不是裴纪安,那就随意了。天后没有管李朝歌,反正她的女儿总不会吃亏,喜欢就去玩,如果对方家世才貌过得去,那就招为驸马;如果过不去,那就换下一个。 公主私底下养一两个面首,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天后表现出默认态度后,李朝歌放了心,蹭的站起身去下方找人。她今日本就是全场焦点,当她穿着明红襦裙走下台阶时,红裙扫过玉阶,披帛银光熠熠,像是裁了满天星光披在身上,简直丽色惊人。她一路往下方走,两边的人越来越多地被吸引回头,惊艳地看着她。 裴纪安正在和裴楚月、李常乐、李怀聚在一起说话,忽然感觉身后有动静。他回头,见李朝歌气势汹汹地朝这个方向走来,目光像极了要抢人。 混元仙丹可以固本培元、提升修为,是仙人冲击境界的不二法宝。这算不上什么要紧宝贝,但毕竟在天庭宝物册上记过名,贸然弄丢了也不算事。秦恪本打算派天兵下来寻找混元丹,后来萧陵和他说了辅助贪狼渡劫的事,秦恪便没有派下属,而是打算自己走一趟,去裴家的路上顺便将混元丹找回来。 牡丹仙子先前和杨华隐居在屏山,家里有木屋三座,屋前有一陇地,屋后有一塘水,除了夫妻二人外,还养着一条黑狗,一丛野花,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可惜,一切美好截止至天兵到来前。秦恪得知牡丹触犯天条,亲自下凡,将牡丹和杨华捉拿回天牢。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秦恪从捉拿到审判不过是十四天的事情,而人间已过了整整十四年。秦恪第一站去了屏山,昔日温馨的小院此刻早已衰败不堪,秦恪在牡丹的居所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培元丹的痕迹。 秦恪在屋前的花坪上站了一会,感受到细微的仙丹清气,以及些许妖气。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有她日日浇水照料,凡花很快生出灵智,变成了精怪。秦恪注意到院子里那条黑狗也不见了,多半,混元仙丹是被这些小妖精带走了。 低级妖怪是消化不了仙丹的,秦恪并不怕他们对仙丹做什么,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又要绕路,有些麻烦。 秦恪顺着仙丹气息,一路往大山深处走去。大山里的精怪猛兽对秦恪来说形同虚设,就算他修为只有十分之一,也不是区区凡物能挑衅的。 秦恪很快找到了混元仙丹。不过,除了那条狗,还有一个女子在。 巧了,正是熟人。 秦恪一会还要去裴家执行任务,他这次下凡就是为了帮助裴纪安渡劫,以及保护裴纪安不受李朝歌的魔爪荼毒。以他在人间的身份,日后少不了要和李朝歌打照面,若是在这里就被认出来,恐怕有些麻烦。 秦恪只好临时给自己捏了个面具,顺便挡住李朝歌的攻击。这个女子,杀气是真的重。 她杀妖秦恪倒没什么意见,但是,她那一剑下去,要是把混元仙丹砍坏了,仙界可就损失大了。 秦恪拦住李朝歌,先行把混元仙丹收走,然后就打算离开。秦恪向来不管闲事,李朝歌杀妖是她的事,秦恪收仙丹是天庭的事,等他把东西取走后,李朝歌爱怎么打怎么打。 没想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朝歌不杀妖了,反而一心一意跟在秦恪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秦恪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普通凡人,看她的身法,分明练过仙术。 秦恪心道难怪,看来前世贪狼被坑的那么惨,也不能完全怪贪狼无用。不过,她一个凡人,为什么学过仙家法术呢? 秦恪心中浮出些许猜测。为着这个缘故,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难得问了一句:“你为何跟着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朝歌从小就被周老头扔进深山老林里训练,此刻虽然吃力,但也并不是完全跟不上,她不依不饶,问,“永徽十八年,在屏山,你是不是出现过?” 秦恪换算了一下凡人的时间,永徽十八年,这一世的四年前,天庭的十四天前。那个时候他带着天兵天将缉拿牡丹仙子,如果李朝歌居住在屏山,凑巧看到他倒也有可能。 秦恪虽然性子冷,但是并不否认事实。他点头,道:“是我。” 李朝歌惊讶地睁大眼,果真是他! 永徽十八年,李朝歌十二岁,懵懵懂懂,没心没肺,浑然不知男女有什么区别。那天,她被周老头扔到山上砍柴,忽然感受到森林中寒气涌动,李朝歌跳到树梢,看到对面山头,一个衣带当风、冰姿玉骨的仙人站在云端,云层下,隐约有白甲执剑的人影上上下下。 那一眼给李朝歌的冲击太大了。云雾涌动,一切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山市蜃景。连李朝歌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到的景象是真的,还只是她的幻觉。 她看不清云端之人的长相,然而那种清华凛然、宝相庄严的气息,从此牢牢萦绕在李朝歌心头。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李朝歌猛然发觉,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不一样,她和周老头,也不一样。 她头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也是因为这一眼,李朝歌此后下意识地偏好长相带仙气的人,连她挑驸马都难以幸免。李朝歌一眼相中裴纪安,此后八年跟中了邪一样喜欢他,和十二岁时那惊鸿一眼,有很大关系。 李朝歌重生后,本来都打算放下执念了,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前世那个人。 李朝歌心中无限唏嘘,如果前世她也能再遇此人,她何至于对裴纪安念念不忘?可是李朝歌转念再想,前世十六岁时她根本没能力独闯黑森林,就算此人同样出现在这里,她也无缘得见。 想来这一切,皆是因果。 李朝歌想通后,也不再执着于前世了。因为这是前世惊鸿一现的白月光,李朝歌说话时,不知不觉变得很客气:“你那天消失得好快,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出现幻觉了。我果然并没有记错,那个死老头又骗我。” 秦恪不动声色,问:“你既然居住在屏山,现在为何在这里?” “哦,因为我们搬家了。”李朝歌想到十二岁的事,口气无意间变得柔软,“那天我兴致勃勃地回家,和周老头说我看到了仙人。周老头说我脑子坏了,出现了幻觉,不光不让我继续想,还连夜带着我搬家。” 周?秦恪面具下眉梢轻轻一动,他静静看了李朝歌一眼,泠然问:“你的抚养人,姓周?” 李朝歌就算见了前世的白月光心怀好感,也不至于警惕全无。她眼神慢慢锋利起来,打量了秦恪一眼,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出乎李朝歌意料的,对方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轻轻笑了声:“没什么。” 李朝歌不肯说,但是秦恪已经得到答案了。难怪,原来如此。 周长庚。怪不得这么多年天庭布下天罗地网都找不到他,原来他躲到凡间来了。其实秦恪应该早些想到的,周长庚是江湖人士飞升,说得好听些一身侠气,说不好听的那叫一身匪气。他不耐烦天规束缚,偷偷跑回人间,其实完全可以预料。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周长庚捡到了李朝歌,将其抚养成人,并且在多年后,狠狠坑了他的天界同僚一把。导致秦恪不得不下凡,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李朝歌记得周老头说过,他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躲在深山老林里。能追杀周老头的不会是普通人,而这个男子武力深不可测,他莫名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朝歌怀着警惕,问:“我们村子穷山恶水,黑森林也不是什么名胜之地。公子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还带着面具,不肯示人?” 秦恪轻轻碰了碰脸上的遮挡,说:“无他,避免麻烦而已。” “麻烦?”李朝歌依然怀疑地看着他,“有什么麻烦,值得劳烦公子来我们这等穷乡僻壤呢?” “一个女子引发的麻烦。” 李朝歌听到这里,轻嗤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我本以为公子仙人之姿,会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抱有这种想法。红颜祸水是女人的错,牝鸡司晨是女人的错,连麻烦,也是女人的错。” 秦恪记得在须弥镜中,李朝歌穿着帝王冕服死于宫殿。秦恪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何要夺位,但是让李朝歌和裴纪安重生是他和萧陵决定的,既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秦恪就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秦恪怀着长辈的善意,对李朝歌说:“自古高位能者居之,衡量一个领导者好坏的,绝非男女,而是能力。若有能力,史书自然会给予她公道;若无能力,仅为了自己的私欲滥杀无辜,只会被天下抛弃。” 李朝歌沉默了。她不知道秦恪为什么说这些话,可是无疑,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李朝歌前世杀了很多人,最开始是为了正义,后来为了自保,等到最后,她已经停不下来,只能以杀止杀。她杀了很多反对她的臣子,可是对于东都脍炙人口的童谣,偷偷指点她不忠不孝的百姓,她一个都没杀过。 她其实一直很后悔。她承认,她是有私心,是想要登上那无上高位,可是,她也想做一个好皇帝。 但是她没有做到。杀李怀和李常乐的时候,李朝歌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做错了。如果让李怀当皇帝,是不是确实比她更好? 两人静默地走在丛林中,背后黑森林传来沙沙的风声。李朝歌过了一会,轻声问:“怎么样才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好女儿呢?” 秦恪冷冰冰地提醒她:“慎言。在凡间,说这些话罪该斩首。” 李朝歌正沉浸在情绪中,听到他这些话,情绪顿时被打断,心中颇觉无语。她不知道这个男子面貌如何,但是看他的身形和手指,无疑漂亮极了。好好的一个人,说话为何如此无趣? 李朝歌以为自己已经够无趣了,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比她还不会聊天的人。 李朝歌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想探寻如何在做好一个女儿、妻子的情况下,还能成为一个好官……算了,好妻子和好官是矛盾的,只要平步青云,仕途亨通,要婚姻做什么?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喜欢上一个男子,还和他结成了夫妻。害人害己,最后果真不得好死。” 秦恪再一次纠正她:“你仕途失败是因为错估了自己能力,和丈夫有什么关系?” 李朝歌不在乎秦恪批评她,但是他替裴纪安说话,那就不行。李朝歌冷笑一声,挑眉道:“没关系那又如何?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之前他刺我一剑,我回他一掌,算是扯平;但是他和别的女人搞上床,故意恶心我的事,我还没和他算账呢。我哪里对不起他,他凭什么如此对我?” 秦恪不由回想之前从萧陵那里看到的画面,李朝歌似乎杀了裴纪安的外祖父、舅舅、妹妹、外甥、心上人,还间接害死了对方的堂弟、表哥、祖母,裴纪安恨她,大概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一码归一码,裴纪安可以报复李朝歌,但是不能在未和离时和别的女人苟合,秦恪抱着刺探敌情的心态,问:“那之后你准备如何?” “一刀两断,从此便是政敌。”李朝歌冷冷道,“他爱找谁找谁,反正我今生不准备成婚,我和他,彻底结束了。” 秦恪无疑松了口气,她愿意放手,这再好不过。只要李朝歌不再执意强抢裴纪安,这个死局就解开一半,秦恪也能早些完成任务,重返天界。天庭还有许多案宗等着他,秦恪并不想在人间耽误太久。 秦恪长袖在风中浮动,他墨发如瀑,长袖猎猎,宛如仙人即将迎风而起。他微微侧脸,对李朝歌说:“百年之后红颜皆是枯骨,情爱不过虚妄。你能早日放下执着,于己于人都好。” 李朝歌再一次挑眉,此人的声音明明很年轻,为何口气如此淡漠?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倒像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人一样。 李朝歌笑着,故意试探问:“你为何说百年之后皆是枯骨?莫非,你活过一百岁?” 秦恪没有再回答,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没必要再陪李朝歌过家家了。他的身周卷起清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四散飞舞,面具在黑发中若隐若现。李朝歌意识到他又要消失了,心中一紧,慌忙道:“你到底是何人?你真的是仙人吗?” 李朝歌没有等到答案,平地突然一阵大风卷过,吹得人站立不稳。李朝歌不由后退两步,捂住眼睛,等她再放下手,面前已经没人了。 森林依然幽深沉默,黑不见底,面前的地面整整洁洁,哪有丝毫大风的痕迹。 第101章 除妖 朔方是长安北边的军镇,南接壤关中,北尽唐之北境,军屯数量占全国四成之一,算是唐朝最强大、最发达的军镇区了。朔方本该是长安最坚实的堡垒,可是永徽十二年,却险些成了覆灭大唐的危难。 朔方节度使勾结妖道,意图攻占长安,拥兵自立,因为当年李家就是这么搞的。按理李唐已经统治中原近六十年,建朝后轻摇赋税,鼓励农耕,米价从前朝末年一斗三千文,降到一斗六十文,这时候造李唐的反,和当年李家反隋截然不同。然而朔方节度使一帆风顺,势如破竹,近乎摧枯拉朽地逼到了潼关外。 长安大乱,皇帝和朝廷匆忙离开长安,赶往益州。益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再加上周围有天然屏障,是最适合保存实力的地方。朔方节度使能把皇族逼成这样,并不是朔方的军队如何强盛,或者朝廷的驻军多么腐朽,而是因为朔方勾结妖道,有鬼兵鬼将助阵。 据当年幸存的前线将士说,叛军攻过来时本来是正常的,朝廷军按照阵法抵抗,两军相接时,对方阵营里突然响起幡铃声,一些轻飘飘的纸兵、纸兽飘落在地上,突然变成活物,不怕死也不怕痛,疯了一般攻击朝廷军。这些怪物虽然是纸做的,可是咬合力不比真正的虎兽小,而且被他们咬住的人,伤口会泛出黑气,没过几天就全身而死。 朝廷军大哗,士气一落千丈,节节败退。很快,潼关就失守了,皇帝带着后妃仓皇南逃。在逃难路上,李朝歌落入叛军和纸兽乱潮中,就此音信全无。 皇帝当时痛失爱女,又适逢烽烟四起,家国不在,心情十分抑郁。他本以为李唐江山就要断送在他这一代,没想到李朝歌丢失后没多久,那些诡异的纸兵纸兽突然消失了。朔方节度使暴毙帐营,被叛军尊称为国师的妖道也不知下落,朝廷军绝地反击,逐渐开始占领上风。 从一开始,这次叛乱难缠的便是纸兵纸兽,而不是朔方之军。妖道消失后,叛军群龙无首,没过多久朔方之乱平,李泽带着朝廷后宫,回到长安。 叛乱平息了,可是他们走丢的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多年来皇帝一直心存愧疚,为此他将全部的爱都倾注在李常乐身上,以此弥补对大女儿的亏欠。天后也对李常乐宠溺非常,想来,她和皇帝是一样的。 一别十年,宫中所有人,包括皇帝也觉得李朝歌已经死了。身强体壮的士兵都在纸兵纸兽手中活不下来,何况一个六岁的孩子呢?没想到,她竟有如此机缘,被一个隐士高人所救,并且隐姓埋名十年,习得了一身好本领。 皇帝唏嘘当年,并没有注意到天后垂着眸子,不曾表态。皇帝说完后,满身劲儿无处使,一腔父爱蠢蠢欲动:“她这些年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明明是公主,本该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结果却在民间蹉跎了十年。既然她回来了,那么一切待遇理该比照广宁,甚至还要更高些。她的封号已经有了,继续用安定就好,公主府也是时候修建了。对了,她的封邑是多少,要不要再加点?” 天后听到这些话,眼神动了动,说:“圣人,公主封邑不过三百五十户,安定这些年累积的食邑已经一千户了。她刚刚回来,正要熟悉人脉,慢慢融入到东都。你若是再封赏她,让其他宗室怎么想?广宁又怎么想?” 天后处事要比皇帝圆滑的多,皇帝一想也是,李朝歌本就是突然出现的,要是再给她搞特殊,只会替她树敌,不利于让她融入环境。皇帝打消了这个念头,说:“那就从其他地方补偿她吧。如今我们一家团聚,日子还长着呢,不急。” 天后也这样想,过犹不及,这种事还是循序渐进、春风化雨为好。母亲的关注点到底和男人不同,天后忆起一件事,问:“现在是二十二年,朝歌今年十六岁了?” “是。”皇帝点头,感慨道,“岁月不等人,都十年了。” 天后见皇帝还是没听到点子上,只能再一次提醒:“圣人,国法有规,女子十七岁当嫁,她今年已十六岁了。” 这回皇帝终于想起来了:“对啊,她都十六了,该招驸马了。” 按照唐律,女子十七岁必须婚嫁,要不然朝廷就会遣派官媒,强行给未婚男女婚配。到时候嫁给瞎眼的瘸腿的,可由不着自己。自然,没有官媒敢指点公主,可是李朝歌年纪已经不小,是时候考虑婚嫁的事情了。 正巧今日裴大夫人向李常乐提亲,天后一起说给皇帝,道:“刚才裴大夫人也在,和我说了裴大郎君和常乐的事情。依我看,她们姐妹俩没差几岁,干脆好事成双,将朝歌的婚事也一起办了吧。” 皇帝一听到两个女儿都要出嫁,本能地皱眉:“怎么两人都要嫁人?她们才多大?” “常乐今年十四,朝歌更是十六岁了,是时候筹备了。要不然等十七八还嫁不出去,岂不是叫百姓笑话?” 行吧,家里的事皇帝一向听皇后的,于是点头道:“好,这些事,天后你来安排吧。裴大郎和常乐一起长大,品行信得过,反倒是朝歌,你一定要好好把关,务必给她挑个十全十美的驸马。” 天后应下,笑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圣人,你只叮嘱朝歌却不管常乐,要是被孩子们听到,恐怕要说你偏心了。” 皇帝摇头。他自然对小女儿更有感情,可是李朝歌刚刚找回来,还在民间受了许多挫折,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加倍补偿。他没能护着她无忧无虑长大,那给她找一个好夫婿,保护她下半生安稳无忧,便是他这个父亲唯一能做的了。 皇帝说:“朝歌和常乐不同,常乐心地纯善,仁义大方,她会明白的。再说,裴纪安是长安洛阳数一数二的人物,常乐招了他做驸马,日后有裴家帮衬,婚后已经比朝歌强了一大截。如此,更要给朝歌好好挑一个驸马,就算比不上裴纪安,也不能差太远。要不然以后姐妹两人越差越大,那才是真的埋下祸患、离间姐妹感情呢。” “我明白。”天后说道,“圣人担心的这些我都懂,我定好好把关,给朝歌挑一个不逊于裴纪安的驸马出来。” 皇帝道:“朕自然相信你。朕刚才那些话,不过是有感而发、言之所至罢了。这么多年来,你办事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从无一次偏差。朕就是不相信自己,也不会不放心你。” 天后抿唇轻笑,道:“我们夫妻多年,哪还用说这些。圣人,时候不早了,过一会该开宴了。你快去前面忙吧,我去看看朝歌。” 皇帝十分放心天后,当即如释重负,毫无忧虑地出门了。天后静静在千秋殿中坐了一会,叫来宫女,问:“大公主呢?” “公主在后殿更衣。” 天后轻轻点头,吩咐道:“你们好生侍奉,勿要怠慢了公主。” “奴婢遵命。” 千秋殿后殿,宫女们鱼贯跟在李朝歌身后,手里捧着瓶瓶罐罐,要为李朝歌沐浴更衣。女官知道这位刚回来的安定公主是江湖人士,恐怕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奉,为此特意说:“公主,一会有晚宴,礼服复杂繁琐,须得多人配合才能穿好。奴婢等人奉天后之命侍奉公主沐浴,之后,再伺候公主更衣。” 李朝歌明白宫廷的规矩,就算她不在乎形象,也不可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衣去参加宫廷宴会。她点点头,说:“我明白。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按最常用的章程安排就好。” 女官微微吃惊,听说这位公主一身匪气,能孤身杀熊,她本以为这是个蛮横凶悍的主,没想到,竟意外的好说话。女官应是,招呼宫女们放水、熏香,引着李朝歌沐浴净身。 李朝歌沐浴出来时,宫女们为她拿来中衣,要亲手为她穿上。李朝歌没有拒绝,由着她们在自己身边忙来忙去,将她身体胎记看个明明白白。 李朝歌前世和天后相处了那么久,最是明白这位女皇的秉性。李朝歌知道天后已经相信她就是李朝歌了,但是这并不影响天后会再三取证,屡次试探。这些宫女里必然有天后的眼线,查看她身体上的胎记或者小痣,回去和天后禀报。天后自己生的孩子,当然知道一些细微特征,到底是不是真的,一对就知。 而且,天后也会派人去剑南,和当地人核查李朝歌的身份。不过,天后势必要无功而返了。这些年周老头怕被人找到,行踪格外小心,除非天后的人能穿过黑森林,找到黑林村,不然,必然什么痕迹都找不到。 李朝歌对此并不担心。她是真的李朝歌,查千遍万遍也不怕。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五官,肖似武家女子的脸,便是最好的证据。 宫女们给李朝歌换衣服时,发现这位公主虽然看起来纤细,其实脱了衣服后身材特别窈窕。该细的地方细,该鼓的地方鼓,而且因为多年习武,皮肤紧致,双腿又细又长又直,腰腹处甚至有漂亮的线条。 换衣的宫女们默默红了脸。两个宫女给李朝歌系襦裙,她们一低头,见李朝歌胸口处有一道疤,长度将近有两寸。虽然颜色不深,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可是放在李朝歌白皙紧致的皮肤上,还是很刺眼。 宫女见李朝歌从头到尾非常配合,看起来很好脾气的样子,于是壮着胆子问:“公主,这道疤是什么?” 李朝歌低头瞥了一眼,这道疤是前世裴纪安穿心那一剑留下的,这一世重生,她身上很多痕迹没有了,唯独这道疤,跟着她来到了新世界。 李朝歌浑不在意,淡淡道:“以前不小心受伤,留下的教训。” 这些宫女们虽然是奴婢,但也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她们听到李朝歌的话,纷纷叹道:“这么长的伤口,那该有多疼啊?公主,您以后可要小心,不能再受伤了。” 李朝歌对喊疼的话置若罔闻,唯独听到后一句,她很认真地点头:“以后再不会了。” 吃一堑长一智,以前可以说不懂情爱,年少无知,这一世她要是再轻信男人,被男人害死,那就活该她死无葬身之地。 其他人端来托盘,宫女环住李朝歌的腰,将叮叮当当的玉佩系到腰带上,面红耳赤地退下,俯首道:“公主,礼服换好了。” “嗯。”李朝歌慢慢放下双臂,习以为常。她前世当了许多年的公主,刚回来时还不适应,后面时间久了,也能习惯由侍女帮她换衣。毕竟朝廷许多礼服,真的不是一个人能穿好的。 另一波宫女上前,行礼道:“公主,奴婢给您梳发。” 李朝歌坐在镜子前,眼神微微一错,扫到一个宫女悄悄出去了。李朝歌了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就当自己没看到。 千秋殿前殿,天后听完宫女的禀报后,彻底放下心。接下来,派人去剑南查一查,这件事便可以敲定了。天后心里其实已经认定,然而多年习惯使然,小心些总没错。 另一边,李朝歌换好衣服,梳好妆容,镜子中的人如同拭去灰尘的明珠一般,散发出耀眼的光辉。宫女们被李朝歌的容光所摄,纷纷赞道:“公主真美。” 类似的话李朝歌实在听腻了,她随意点头,说:“我累了,想一个人休息一会。你们先退下吧。” 宫女们齐齐拜首:“遵命。” 宫娥像是棋子一样整齐有序地退下。等人走后,李朝歌坐到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道:“下来吧。” 氤氲的雾气中,一个身影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地无声,唯有细微的灰尘轻轻飘落。白千鹤跳到地上,刚站稳,就说:“事先声明一点,我刚刚才来,你换衣服的时候我不在。” “我知道。”李朝歌平静地喝了口茶,轻声道,“要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白千鹤一时无语,但又知道李朝歌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要是敢动不正色的心思,都不需要施行,刚起意就被李朝歌一刀了结了。 白千鹤见两人没有误会,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话,便自己找地方坐下,随便挑了个橘子剥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李朝歌知道她这边换完衣服,天后肯定很快就会来传她。李朝歌并不意外,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有劳,走吧。” 李朝歌出门,去见天后。前殿中,天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听到宫人禀报,天后合上册卷,抬起头笑道:“朝歌,你来了。” 天后先前看到李朝歌的脸,就知道她换一身衣服一定会极美,但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大大冲击到天后了。面前的女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眉眼如画,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若隐若现。柳叶眉加泪痣,这样的长相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应当是极苦情、柔弱的,然而李朝歌眼角上勾,瞳仁极黑,她的气质又冷淡强势,瞬间显得明亮耀眼,美艳的咄咄逼人,连泪痣都变得杀气蓬勃。 天后目中生出赞叹之色。她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她已经老了呀。 李氏有胡人血统,可是武家却是并州人氏,纯正的汉人。武家几个姊妹,清一色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唇,观之温柔可亲,妩媚娇艳。也正是因此,天后才能从昭仪做到皇后,和皇帝育有两子两女,始终盛宠不衰。 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是因为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最开始得宠,却是靠了长相。 天后的几个子女中,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全部随了李家,连身体、性情也如他们的父亲一样,大病小病不断,特别容易疲惫。小女儿李常乐体质像天后,天生精力充沛,活泼健康,但长相却像姑姑,完全没有遗传到武家这边的特点。唯有李朝歌,是各方面都最像天后的。 天后越看越喜欢。一别十年,如今大女儿平安归来,天后也恨不得加倍补偿这些年缺失的母爱。她示意李朝歌坐到自己身边,握着李朝歌的手,轻声问:“刚才仓促,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几年,你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朝歌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天后提问,她就认认真真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听周老头说他六岁捡到了我,十二岁之前我们居住在屏山,后来遇到一些事情,他带着我搬到十里大山黑林村。习武难免要吃苦,但山里生活不便,危机四伏,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被人欺负……这倒没有。” 李朝歌说的是实话。周老头从小秉行一个原则,被人欺负就是自己无用,练强了重新打回去,哭哭啼啼请家长出面,简直是绝世大孬种。李朝歌很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无父无母,后来她武力变强,谁敢惹她她就把谁揍成猪头,小时候的仇自己一一报了,也不算被人欺负。 天后听到这些话,心中又酸涩又感慨。李常乐和太子兄弟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而李朝歌又过着什么日子。相较于洛阳公卿子弟,李朝歌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天后记得李常乐八岁的时候不会写字,被夫子打了下手心,哭了三天三夜,皇帝、太子、赵王还有武家、裴家、长孙家,轮番送礼,千方百计哄李常乐开心,好容易让李常乐重新笑了出来。而李朝歌呢,能坦然地说出“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 天后心中叹息,她又问:“听说今日是你救了圣人。你为何力气这么大,能徒手扛住妖熊的攻击?” “它不算什么厉害妖怪。”李朝歌语气十分不在意,说,“我们居住的小山村,外面怀绕着黑森林,背后靠着十里大山,家家户户都靠打猎为生,五岁小儿都可杀狼。剑南雾气重,山里多精怪,我从小跟着周老头进山,见过不少危险的妖怪,那个黑熊精只是力气大而已,算不得什么。” 天后再一次叹息。不过李朝歌的话她是信的,朔方之变时他们选择去剑南,本就是看重了那边倚仗天险,道法昌盛,有不少隐士大能。听李朝歌的话音,她被高人收养,还从小在一个与世隔绝、武道非凡的山村长大。村子里自己人可能察觉不出来,但是放到外面,恐怕各个都是绝顶高手。 五岁杀狼,这绝不是普通孩子能实现的。 天后试探问:“不知收养你的侠客和村庄在何处?他们收留了你,还庇佑你长大,合该赐下封赏。” 李朝歌摇头,说道:“周老头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消失了。村子被山林围绕,黑森林是不毛之地,多年来少有人能活着出来。外面人进不去,而村子里有祖训,除非天罚否则不得离开故土。所以,赏赐恐怕送不到他们手里。” 天后本是随便问问,听到李朝歌的话,她知道这样的异人最难拉拢,便打消了招揽的念头。不过,天后倒注意到一些细节:“你非但会武功,还会杀妖?” 李朝歌细微颔首,诚实道:“不算会,勉强能杀而已。” 天后早就听侍从转述了后山的事,依侍从的描述,天后可不觉得李朝歌“勉强”。天后心中隐约生出一些念头,然而现在还太早了,天后温柔笑着,对李朝歌说:“有一技傍身是好事。我虽然心疼你吃苦,但是看到你能保护自己,放心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又觉得欣慰。女子天生势弱,离了后院和丈夫,什么都不是。但是你不一样,以后无论你嫁给谁,阿娘都不必担心驸马欺辱你。” 或许,反而要担心驸马被李朝歌欺辱。 李朝歌没有接话,可是神色十分认同。她就知道天后是不一样的,天下女子中,李朝歌唯独佩服天后。有些话李朝歌只愿意和天后说,也唯有天后,能理解李朝歌的想法。 剥离母亲身份,李朝歌是真的钦佩这个女人。李朝歌后来称帝是靠了武力,而天后称帝,每一个脚印每一次推进,都是靠自己的头脑和政治能力。 百年一明君,千年一武氏。李朝歌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母亲没有自己称帝,如果母亲没有迈出那一步,给她展示一个女子能够达到的高度,创造的风光,她还会不会生出入朝为官、自立为帝的想法。或许她的一生,也只是夫贵妻荣,相夫教子,和李常乐、裴楚月并没有区别。 天后打量着李朝歌,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儿给她的惊喜大。当年丢失后,天后本以为此生母女情分已断,谁知,十年后竟然还能再见。 天后给她整理一下臂弯的披帛,笑着问:“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黄色,衣服要黄色的,连水果也只吃黄色的。今日怎么没穿黄色的那套?” 李朝歌拧眉,她小时候喜欢黄色?完全记不清了。李朝歌如实说:“我不记得了。如果母亲喜欢,我现在去换?” “不用。”天后道,“我不过随便一提,哪儿还能让你去换衣服?唉,我只后悔这些年不知你下落,没能陪着你长大,连你如今的喜好都不知道了。” 李朝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踌躇一会,试探地说:“我走失后,六岁前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多年流落在外。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母亲的女儿。” “也是。”天后很快看开,说,“你都十六岁了,喜好怎么可能和六岁时一模一样?没关系,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慢慢再记就好了。” 李朝歌心生感动,她想起自己前世做的事情,越发愧疚。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宫人的禀报声:“太子殿下至。赵王、广宁公主至。” 苍穹漆黑似墨,稀疏的星子散落在天幕上,光芒黯淡,时有时无。夜空之下,十里大山连绵起伏,盘旋不绝,密密麻麻的森林覆盖其间,如一只潜伏的巨兽,隐秘又危险。 山里不同于城镇,一到入夜就没有声音了。唯有几盏星星点点的灯光散落在山脚下,那是十里大山仅有的村子,黑林村。 黑林村外被黑不见底的森林包围,故而得名黑林村。这个村子里人不多,靠打猎为生,粮食、衣服自给自足,如果有什么实在做不出来的东西,比如灯油,就只能去最近的城镇买。去城镇要穿过黑森林,十分危险,所以夜里燃灯,在黑林村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黑林村西南角,最靠近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这个院子不大,围墙也是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看得出来日子并不富裕。此刻院落正房关着窗,房里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夜无月,桌子上油灯早已干涸,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李朝歌躺在床上,眉毛紧紧颦着,睫毛剧烈地颤动。她忽然全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李朝歌大口大口喘气,她睁开眼睛瞪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慢慢爬起来,眼睛扫过四周,暗暗警惕。 这是哪里?她被人关押了吗? 李朝歌本能地调动真气护体,这样一调她吓了一跳,李朝歌连忙运行大周天,发现自己全身无伤,可是真气却没了。 也不能说没了,只能说非常微弱。李朝歌伸出手,发现她的手指变细了,上面还有砍柴留下来的细小伤口,根本不是后世那双养尊处优、杀人如麻的手。李朝歌赶紧去地上找镜子,隔着粗糙模糊的铜镜,她看到一张熟悉,却稚嫩的脸。 李朝歌惊讶,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这时候她环顾四周,慢慢想起来,这是黑林村,她去东都恢复公主身份之前,和周老头住的地方。 李朝歌觉得匪夷所思。她是练武之人,死前已经突破至臻境,非常明白裴纪安那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是,此刻她又真真切切站在地上,身体、脸庞都变小了,连武功也退回了年少时。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重新活过来了,而且重生到少女时期。看她体内的真气,估计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李朝歌扶着桌子,缓慢地坐到塌上。她怔怔盯着镜子里的人,不无感慨地想着,原来只有十六岁。 前世十六岁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只以为自己是一个乡野丫头,父母不详,身份不明,没形没状地跑在大山里,成日和黑森林的毒虫野兽打交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人在她耳边喊“朝歌”,她便以为,自己叫朝哥。 周老头没说过她的来历,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从来不问。小时候有孩子嘲笑她没有爹娘,被李朝歌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人敢说了。 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地长大,从小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被周老头磋磨的特别糙。说来也奇怪,她从没有刻意练过武功,可是她八岁起能打的全村小孩子不敢还手,十岁就能跟着大人去黑森林打猎,十二岁起,就能独自进山了。 要知道,打猎十来年的行家老手,都不敢一个人进十里大山。可是李朝歌小小年纪就被周老头扔到山里砍柴,她最开始摔得鼻青脸肿,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十四岁那年,李朝歌已经可以独立放倒一头熊。她扛着熊皮回来的时候,发现周老头不见了。家里只留下一本没封皮的书,和十个脏兮兮的铜板。 周老头消失了。 第102章 秋后 “我知道。”李朝歌平静地喝了口茶,轻声道,“要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白千鹤一时无语,但又知道李朝歌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要是敢动不正色的心思,都不需要施行,刚起意就被李朝歌一刀了结了。 白千鹤见两人没有误会,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话,便自己找地方坐下,随便挑了个橘子剥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李朝歌知道她这边换完衣服,天后肯定很快就会来传她。李朝歌并不意外,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有劳,走吧。” 李朝歌出门,去见天后。前殿中,天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听到宫人禀报,天后合上册卷,抬起头笑道:“朝歌,你来了。” 天后先前看到李朝歌的脸,就知道她换一身衣服一定会极美,但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大大冲击到天后了。面前的女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眉眼如画,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若隐若现。柳叶眉加泪痣,这样的长相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应当是极苦情、柔弱的,然而李朝歌眼角上勾,瞳仁极黑,她的气质又冷淡强势,瞬间显得明亮耀眼,美艳的咄咄逼人,连泪痣都变得杀气蓬勃。 天后目中生出赞叹之色。她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她已经老了呀。 李氏有胡人血统,可是武家却是并州人氏,纯正的汉人。武家几个姊妹,清一色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唇,观之温柔可亲,妩媚娇艳。也正是因此,天后才能从昭仪做到皇后,和皇帝育有两子两女,始终盛宠不衰。 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是因为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最开始得宠,却是靠了长相。 天后的几个子女中,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全部随了李家,连身体、性情也如他们的父亲一样,大病小病不断,特别容易疲惫。小女儿李常乐体质像天后,天生精力充沛,活泼健康,但长相却像姑姑,完全没有遗传到武家这边的特点。唯有李朝歌,是各方面都最像天后的。 天后越看越喜欢。一别十年,如今大女儿平安归来,天后也恨不得加倍补偿这些年缺失的母爱。她示意李朝歌坐到自己身边,握着李朝歌的手,轻声问:“刚才仓促,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几年,你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朝歌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天后提问,她就认认真真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听周老头说他六岁捡到了我,十二岁之前我们居住在屏山,后来遇到一些事情,他带着我搬到十里大山黑林村。习武难免要吃苦,但山里生活不便,危机四伏,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被人欺负……这倒没有。” 李朝歌说的是实话。周老头从小秉行一个原则,被人欺负就是自己无用,练强了重新打回去,哭哭啼啼请家长出面,简直是绝世大孬种。李朝歌很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无父无母,后来她武力变强,谁敢惹她她就把谁揍成猪头,小时候的仇自己一一报了,也不算被人欺负。 天后听到这些话,心中又酸涩又感慨。李常乐和太子兄弟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而李朝歌又过着什么日子。相较于洛阳公卿子弟,李朝歌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天后记得李常乐八岁的时候不会写字,被夫子打了下手心,哭了三天三夜,皇帝、太子、赵王还有武家、裴家、长孙家,轮番送礼,千方百计哄李常乐开心,好容易让李常乐重新笑了出来。而李朝歌呢,能坦然地说出“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 天后心中叹息,她又问:“听说今日是你救了圣人。你为何力气这么大,能徒手扛住妖熊的攻击?” “它不算什么厉害妖怪。”李朝歌语气十分不在意,说,“我们居住的小山村,外面怀绕着黑森林,背后靠着十里大山,家家户户都靠打猎为生,五岁小儿都可杀狼。剑南雾气重,山里多精怪,我从小跟着周老头进山,见过不少危险的妖怪,那个黑熊精只是力气大而已,算不得什么。” 天后再一次叹息。不过李朝歌的话她是信的,朔方之变时他们选择去剑南,本就是看重了那边倚仗天险,道法昌盛,有不少隐士大能。听李朝歌的话音,她被高人收养,还从小在一个与世隔绝、武道非凡的山村长大。村子里自己人可能察觉不出来,但是放到外面,恐怕各个都是绝顶高手。 五岁杀狼,这绝不是普通孩子能实现的。 天后试探问:“不知收养你的侠客和村庄在何处?他们收留了你,还庇佑你长大,合该赐下封赏。” 李朝歌摇头,说道:“周老头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消失了。村子被山林围绕,黑森林是不毛之地,多年来少有人能活着出来。外面人进不去,而村子里有祖训,除非天罚否则不得离开故土。所以,赏赐恐怕送不到他们手里。” 天后本是随便问问,听到李朝歌的话,她知道这样的异人最难拉拢,便打消了招揽的念头。不过,天后倒注意到一些细节:“你非但会武功,还会杀妖?” 李朝歌细微颔首,诚实道:“不算会,勉强能杀而已。” 天后早就听侍从转述了后山的事,依侍从的描述,天后可不觉得李朝歌“勉强”。天后心中隐约生出一些念头,然而现在还太早了,天后温柔笑着,对李朝歌说:“有一技傍身是好事。我虽然心疼你吃苦,但是看到你能保护自己,放心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又觉得欣慰。女子天生势弱,离了后院和丈夫,什么都不是。但是你不一样,以后无论你嫁给谁,阿娘都不必担心驸马欺辱你。” 或许,反而要担心驸马被李朝歌欺辱。 李朝歌没有接话,可是神色十分认同。她就知道天后是不一样的,天下女子中,李朝歌唯独佩服天后。有些话李朝歌只愿意和天后说,也唯有天后,能理解李朝歌的想法。 剥离母亲身份,李朝歌是真的钦佩这个女人。李朝歌后来称帝是靠了武力,而天后称帝,每一个脚印每一次推进,都是靠自己的头脑和政治能力。 百年一明君,千年一武氏。李朝歌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母亲没有自己称帝,如果母亲没有迈出那一步,给她展示一个女子能够达到的高度,创造的风光,她还会不会生出入朝为官、自立为帝的想法。或许她的一生,也只是夫贵妻荣,相夫教子,和李常乐、裴楚月并没有区别。 天后打量着李朝歌,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儿给她的惊喜大。当年丢失后,天后本以为此生母女情分已断,谁知,十年后竟然还能再见。 天后给她整理一下臂弯的披帛,笑着问:“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黄色,衣服要黄色的,连水果也只吃黄色的。今日怎么没穿黄色的那套?” 李朝歌拧眉,她小时候喜欢黄色?完全记不清了。李朝歌如实说:“我不记得了。如果母亲喜欢,我现在去换?” “不用。”天后道,“我不过随便一提,哪儿还能让你去换衣服?唉,我只后悔这些年不知你下落,没能陪着你长大,连你如今的喜好都不知道了。” 李朝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踌躇一会,试探地说:“我走失后,六岁前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多年流落在外。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母亲的女儿。” “也是。”天后很快看开,说,“你都十六岁了,喜好怎么可能和六岁时一模一样?没关系,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慢慢再记就好了。” 李朝歌心生感动,她想起自己前世做的事情,越发愧疚。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宫人的禀报声:“太子殿下至。赵王、广宁公主至。” 尤其是他意识到,她也重生了的时候。 前世李朝歌在永徽二十四年回到长安,她回宫时,高帝已经逝世了。先帝驾崩后,只要后一位皇帝和先帝感情尚可,为人也比较讲颜面,当年一般都会延续前任帝王的年号,直到第二年再改称新元。所以,李怀继位后,继续沿用了高帝李泽的年号。 只可惜,李怀根本没有顺利登基,就被禁锢了。东都政局剧烈动荡,最后,由太后武氏代理朝政,一年后,李怀被废,武照登基。 李朝歌的崛起,和武后掌权密不可分。武后急需有人帮助她铲除政敌,就在这个时候,李朝歌出现了。 前世在永徽二十二年时,李朝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公主,更不可能从剑南跑到渑池,恰到好处地帮高帝挡下致命一击。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预知了后面的事情,提前来到洛阳了。 裴纪安心里一时乱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朝歌。他以为两人已经两清,他可以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可是为什么,他带着记忆,李朝歌也带着记忆? 这样的他们,究竟是重生了,还是依然活在前世? 裴纪安恍惚,忽然被四周的声音惊醒。李朝歌将黑熊引走,皇帝身边终于腾出空地,一众侍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纷纷保护着皇帝撤离。 裴纪安强行停止脑中乱麻一般的思绪,快步上前,保护皇帝撤退。 皇帝被人簇拥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问:“这位姑娘是……” 侍从们一起摇头,不光皇帝好奇,他们也很好奇。在今日之前,如果有人和他们说人可以徒手搏熊,他们必然是要笑掉大牙的。然而现在,这一切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们眼前。 非但可以只身和熊搏斗,甚至可以将熊推走。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一个少女身上。 白千鹤蹲在树上,陷入对自己人生的怀疑。在此前二十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英俊潇洒,天赋尚可。他从小就是同龄人中进步最快的一个,他拳脚武功不错,轻功尤佳,所以,白千鹤一直很相信自己。但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李朝歌看着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结果竟然能接住一头熊的攻击,并且硬生生将熊推走。这真的是一个人能实现的事情吗? 白千鹤回想从剑南到东都这一路,顿时感谢李朝歌不杀之恩。 李朝歌和黑熊缠斗,她余光留意到皇帝已经走远了,也就是说,她可以放开手脚攻击了。李朝歌顿时松了口气,动手不再瞻前顾后。不过,熊毕竟是丛林中没有天敌的存在,皮糙肉厚,力气极大,要命的是体重极其惊人。这只黑熊精生了神志,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打起来就格外难缠。 李朝歌一个人没法完全牵制黑熊,她需要帮手。秉着苦力不用白不用的原则,李朝歌没有客气,直接冲着白千鹤的藏身之处喊道:“别躲了,你下来帮我,我就不再抓你去大理寺。” 白千鹤确实没打算袖手旁观……不过,他听到李朝歌的交换条件,面容扭曲了片刻。 这个女子,连请人帮忙的理由都如此不落俗套。 白千鹤瞅准时机跳下树,借着冲力踹到黑熊脑袋上,一个翻身跃到空中,问:“你要我做什么?” “缠住它。” 这个要求对白千鹤来说不成问题,他虽然学过拳脚功夫,但毕竟轻功才是专长。单打独斗白千鹤不行,但是牵制住黑熊,溜着它放风筝,白千鹤还是敢应承的。 白千鹤施展轻功,在树林里神出鬼没,时不时踹黑熊一脚。黑熊精被他骚扰的不胜其烦,没一会就暴躁得直咆哮。 李朝歌趁机将真气凝结在剑上,对准黑熊精脑袋而去。熊本来就皮糙肉厚,这只黑熊又是强化体力挂的,攻击它的身体、慢慢寻找命门太麻烦了,不如直接爆头。 只要把头打爆,无论什么妖物都该死了,简单又省事。 李朝歌趁着黑熊的视线被白千鹤吸引走,飞身而起,重重一剑击打在黑熊精头上。李朝歌的剑上灌注了真气,但依然没有刺穿黑熊精的皮毛,不过黑熊精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也不好受。 黑熊精出奇暴怒,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用力挥来一掌。李朝歌没有硬接,她在极近的距离跳起身,一脚踩在黑熊精的前掌上,在黑熊精抓紧之前,顺着黑熊精挥掌的力道飞了出去。 黑熊力气极大,这一下将李朝歌送出很远,正好躲过黑熊的攻击。黑熊精发现自己被这个人利用了,又怒又气,嘶吼着追在李朝歌身后。可惜黑熊精身体庞大,怎么比得过李朝歌轻巧。她从容地在树上借力翻身,施施然从树梢上落下来。 降落时,她无意抬眼,正好看到对面一个人骑在马上,静静注视着她。 他身骑白马,一身白衣,握着缰绳,轻松又笔直地坐于鞍上。中间有枯叶飘落,两人视线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明明不远处就是激烈的战场,可是对他来说,从容的仿佛在自家花园闲庭信步。 李朝歌瞳孔剧烈收缩,连双脚踩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带给她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她十二岁时在屏山看到的那位仙人,以及前几天出现在黑森林的蒙面人,难道是他? 李朝歌太过震惊,一时都忘了她还在战斗。这时候地面上的石子轻微地颤动起来,白千鹤在后面崩溃大喊:“妹妹,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这里撑不住了!” 李朝歌回神,连忙反手竖起剑,到前面去帮白千鹤。李朝歌和白千鹤一个攻击,一个牵制,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双方都是身经百战的人,配合的紧密无间,没过多久,庞大的黑熊精就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黑熊倒下后,白千鹤也力竭摔倒。太刺激了,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经历过这么激烈的战斗。危险,但是也畅快! 李朝歌现在的功力毕竟不比前世,她的样子也有些狼狈。她一把擦掉自己脸侧的汗,目光定定看向刚才的地方。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又消失了? 他到底真的存在,还是说只是她的幻觉呢? 李朝歌实在忍不住,用脚踢白千鹤的衣服,问:“喂,刚才骑马那个人,你能看到吗?” 白千鹤躺在地上,他懒得动弹,随口说:“能啊。这里站着这么大一只黑熊,他的马居然没有受惊,真是匹好马啊!” 李朝歌正皱着眉思索,听到白千鹤的话,又是气又是嫌:“你就关注这些东西?” 白千鹤哪能不知道李朝歌的意思。方才他们两人和黑熊搏斗,这个男子就在不远处,甚至他都没有下马。可是黑熊一心缠着他们,完全没有去攻击看起来更弱的白衣男子。 其实白千鹤也早早注意到此人了,他见男子闲庭信步,镇定自若,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他一直忍着没说,没想到,李朝歌也能看到。 不是鬼,那就是人了。黑熊攻击他们却不去攻击白衣男子,要么是男子有独特的隐身术,要么是这个男子道行太高,远远超出黑熊。动物趋利避害,所以不敢去挑衅更强大的敌人。 无论哪一个解释,仔细想想都挺吓人。 白千鹤像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再一次怀疑他的自我认知。 东都一个疑似走丢的公主,能徒手掰熊,围猎场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能把巨熊吓得不敢靠近。 朝廷竟然如此卧虎藏龙?难道官府多年来对江湖不闻不问,其实是手下留情? 李朝歌和白千鹤将熊放倒后,没一会,穿着红衣服的内侍过来了。内侍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巨熊,确定对方死透了之后,才如释重负地走过来:“这位姑娘,这位郎君,圣人请。” 白千鹤七歪八扭地躺在地上,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立刻去观察李朝歌的表情。李朝歌收了剑,素着脸,轻轻点头:“好。” 李朝歌毫无反抗地跟着内侍走,白千鹤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跟在李朝歌身后,打算去前面看看热闹。 第103章 东宫 李朝歌正在清点最后一遍,突然耳朵一动,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李朝歌眸光变深,不动声色地收起包裹,将手按在腰侧。 那个地方,绑着一柄匕首。她刚刚在匕首上淬了麻药,无论来者是人是鬼,她三步内就可以取其性命。 来人似乎也很踌躇,越靠近李朝歌家,他的脚步声越犹豫。最后,他停在大门外,小心翼翼地敲门:“朝哥,你在吗?” 时间过去了太久,李朝歌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这是邻居家小虎的声音。小虎就是小时候嚷嚷李朝歌没爹没娘的人,后来被李朝歌揍了一顿,从此见了她都绕着走。 要不是李朝歌练过周老头的心法,耳清目明,记忆优越,她还真想不起来这是谁。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没必要攻击了。李朝歌收起匕首,出去打开大门,问:“什么事?” 小虎正在门外纠结,突然门开了,小虎毫无准备,都吓了一跳。 现在的小虎已经不再是童年无知无畏的小胖墩了,他被李朝歌打了一顿后,从此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许多年都不敢面对李朝歌。他今日来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开门后,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张明艳骄妍、惊心动魄的脸,小虎言辞一卡,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全都废了。 这是假小子一样的朝哥?他许多年避着这一带走,李朝歌也独来独往,以致小虎都没注意,李朝歌竟然长成了这副模样。 李朝歌看到小虎惊愕地张着嘴,盯着她开始发愣。李朝歌轻轻挑起一边眉梢,再次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毕竟当了许多年的镇妖司指挥使,前世她刑讯犯人时,无论是见惯千帆的老臣还是上阵杀敌的武将,见了她都忍不住露出害怕之色,何况小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小虎身体莫名紧绷,连手臂上的汗毛也竖起来了:“我娘说今天毕竟是初一,你孤零零一个人过,不像样子。我娘让我来送饺子,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我们家过年。” 李朝歌低头,看到了小虎手中的粗瓷碗。李朝歌不由在心里想,前世的这一天,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好像发生过,但是被李朝歌拒绝了。曾经十六岁的李朝歌不想欠人人情,可是此刻的李朝歌看到小虎手里的碗,突然觉得唏嘘。 在她当公主时,万众瞩目、呼风唤雨,按理该享有花不完的爱,可是事实上,所有人都恨不得她死,她的丈夫更是亲手杀了她。没想到现在,她变成一个低微普通、无权无势的孤女,却有人愿意给她开一扇门。 李朝歌经历过前世后,最知道善意多么难能可贵。李朝歌放柔了神色,颔首笑了笑,说:“多谢。但是我已经吃过饭,马上就要睡了,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了。替我向赵婶带句好。” 她拒绝了,小虎啊了一声,似惆怅似惋惜,说:“你要是一个人害怕,随时可以去我们家。这碗饺子你收着,都是乡里乡亲,用不着分这么清。我先回去了,你快睡觉吧。” 小虎不由分说,将碗硬塞到李朝歌手里。其实李朝歌能躲开,但是触碰到碗沿时,李朝歌到底没舍得推走。 难得有人对她好,等再过几年,他们再提起她,就全是咬牙切齿了。小虎见李朝歌收下,脸不知道为什么变红,急急忙忙道:“外面风大,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小虎说着就快步往外跑,李朝歌叫住他,说:“小虎,我前些天进山,见有些地皮翻起来了。这一带一直不安生,过段日子,说不定会地龙翻身。你和你爹娘商量一下,挑个日子搬到城里吧。山里做什么都不方便,不如去城里谋生,你还能找机会读书。” 小虎没料到李朝歌竟然叫住他,他挠了挠后脑勺,还是不好意思看李朝歌,笑着道:“书是文雅人读的,我有力气打猎就行了,哪能奢望世家大族的东西?再说,进城要穿过黑森林呢,这可没法走。” 黑森林是环绕在村子外面的树林,常年不见天日,树木浓郁得发黑。黑森林虽然长满了植物,实际上却是一片不毛之地,林子里瘴气密布,虫蛇横行,更可怕的是,密林深处还有妖怪。 李朝歌前世也信了这些话,虽然她能轻松放倒猛兽,却不敢往森林深处走。他们就这样被一个虚无的传言困了许多年,要不是明年地动,黑林村被毁,他们不得不横穿黑森林,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要被骗多久呢。 李朝歌说:“黑森林里没有妖怪,只是几个小精怪装神弄鬼罢了。只要人多,根本不惧它们。” 小虎听到李朝歌的话,脸皱得更紧:“朝哥,你从哪里听来了这些话?你不能仗着自己武功好就自高自大,你这样想,会害自己丢掉性命的。” 小虎以为李朝歌狂妄自大,语重心长地劝她踏实行事,不要好高骛远。李朝歌心中无奈,她前世亲眼见过,自然知道黑森林里的妖怪纯属谣言,只是几个不成器的小花妖糊弄人罢了。可是她没法解释给小虎听,只能默默应下,没有再争辩。 小虎见李朝歌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以后可不能说这种胡话了,有人亲眼见过,黑森林里的妖怪特别吓人,能生吞活人!你可千万不能动独闯黑森林的心思!” 李朝歌淡淡应了一声,心想她正有此打算。小虎交代完后,发现实在没什么能说的,他犹豫一会,试探地说:“那我先走了?” 李朝歌突然问:“今年是多少年?” 小虎愣了一下,不明白李朝歌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今年是永徽二十二年啊,今天正是新年第一天。朝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今天奇奇怪怪的?” 果然,和她的猜想一样。今年是永徽二十二年,她十六岁。这一年,高帝还没有去世,天后依然端庄贤惠地当着皇后,没有流露出称帝的倾向。镇妖司没有成立,走失的安定公主,也没有回到洛阳。 一切都回到未开始的时候,甚至比她前世得知自己身份,还要早一年。 李朝歌印证了自己的想法,难得对小虎笑了笑,说:“没什么,我睡糊涂了,记不清年份了。小虎,你记性不差,以后去了城里,还是找机会多读书吧。保重。” 天上阴云一阵接着一阵,星光黯淡,背后的黑森林更是如张大嘴的巨兽一般,沙沙作响,光看着就让人害怕。李朝歌背对着黑暗,可是她的眼睛却黑白分明,湛湛生辉。 宛如星辰遗落人间。 小虎怔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好。” 身边传来李朝歌关门的声音,小虎挠了挠头,觉得地上仿佛发烫,他连站都站不住了。他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一蹦三尺高,快步朝自己家跑去。 送走小虎后,李朝歌把周老头以前调配的药瓶找出来,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就靠在那碗饺子旁边。李朝歌谨慎习惯了,不吃外人的东西,可是小虎的好意,她却承了。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是周老头教她的规矩。李朝歌本打算带着这些药上路,不过她可以自己小心,这些药,还是留给小虎家吧。 李朝歌身上带着刀,她也不嫌硌,直接躺在床上,合眼睡了。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要是让她解下刀剑,她反而睡不着呢。 第二天,才五更天,黑林村西南最偏僻的院子里就传来动静。院门轻轻开合,一个青色的身影乘着黎明,头也不回地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森林奔去。 黑森林极大,树冠下终年不见天日,落叶积了厚厚一层,下面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李朝歌就算见识过许多妖怪,此刻也不敢托大。她每一步都看稳了地方,沿着干燥的地方,谨慎地朝东南方向走去。 前世村民就是从东南方向出林子的,虽然绕远,但是胜在安全。李朝歌打算先从东南出山,到了城镇后装备好马鞍,然后全速往洛阳奔去。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尤其她还想谋取大业,那越早回到朝堂中心,越早布局,日后胜算就越大。她前世十八岁才回到洛阳,许多方面都晚了,这一世,她要从一开始就让自己走上正途。 李朝歌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了五天,她默默算路线,知道自己已经接近黑森林核心,最危险也最神秘的地方。传闻中吃人的妖怪,就出没在这里。 太阳落山,森林迅速地暗下来。密林里不能赶夜路,李朝歌将包裹紧紧绑在身上,就近找了棵顺眼的树,轻巧地跳上树杈,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惊动。 李朝歌在树杈上合眼,怀里抱着剑,打算就这样睡了。光线越来越暗,风穿过树梢,从树林深处传来沙沙的声音。 李朝歌慢慢睁开眼,手无声地握紧剑柄。 有东西来了。 玉虚宫内,一位红衣女仙跪在地上,神态颇为狼狈。女仙旁边,还跪着另一个男子。他看起来是个凡人,跪在玉虚宫明可鉴人的玉砖上,脸色苍白,气息奄奄,时不时被冻得打激灵。 九重天上本就寒冷,而玉虚宫还在九重天最高处,越发高处不胜寒。 红衣女仙看到男子,目露哀戚之色:“杨郎。” 男子在这种时候,依然试图安慰心爱的妻子:“牡丹,不要怕。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牡丹眼中沁出眼泪,她正要说什么,玉虚宫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威压,一股无形的寒气横扫而过,九重天的云雾顿时如浪潮般,层层翻涌。 冰冷明亮的寒光从高台上传来,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牡丹得调动全部修为,才能抵住高台上那股极清极烈的冰寒之意。 牡丹能勉力支持,杨华就不行了。他的眉毛、发梢立刻结上冰霜,嘴唇变得青紫。牡丹唤了一声,心沉沉地落下去。 不愧是掌管天庭刑狱的众仙之长,神上神北宸天尊。仅是感受到他的仙力,牡丹就难以支撑,若是真动起手来,她岂不是连北宸天尊一招都撑不过去? 别说她,放眼整个天庭,能和北宸天尊过手的屈指可数。其中能打赢的,恐怕没有。 牡丹想到一会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愈发凝重。都不等牡丹想好要怎么办,一道清玄缥缈的声音从高高的敕仙台上传来:“牡丹仙子,你私下凡间,违背天条与凡人结为夫妻,你可知错?” 牡丹无力地垂下脖颈,艰涩道:“小仙知错。” “私通凡人,乃大罪,你可有冤屈?” “无冤。”牡丹仙子盯着地砖上的倒影,低低应道。她知道,北宸天尊最是铁面无情,她被北宸天尊亲自审判,想来今日无法善终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牡丹用力地看向杨华,眼中含着泪,哽咽道:“可是,我不后悔。九重天上的日子年复一年,没有任何波动,哪如像凡人一样,痛痛快快地爱一场,便是失去仙力也值得。我自知触犯天条,无可辩解,甘愿领罚。但是与杨郎结为夫妻,我永不后悔。” “好。”高台上的男子轻轻点头,道,“神志清醒,非受人挑唆引诱,且毫无悔改之意,按天规,当罪加一等。” 牡丹每听一项,脸色就白一分,最后已经毫无血色。她想要上前求情,可是她的双手被束缚在后,稍微一动就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砖上。牡丹不顾胳膊被摔痛,抬头,恳求地看着上方男子:“北宸天尊,小仙自知罪无可恕,不敢求天尊饶恕,只求天尊看在小仙为天庭效劳千年,没有一次耽误花期的份上,饶杨郎一命!” 杨华虽然不懂天规是什么,可是看牡丹的神情,哪里不知道罪加一等的后果很严重。他被绳子束缚着不得自由,但还艰难地爬到前面,求情道:“牡丹是无辜的,都怪我,偷拿了牡丹的衣服,让她没法回天庭。是我诱骗牡丹留在人间做我的妻子,天尊如果要罚,罚我好了,不要责怪牡丹!” 北宸天尊秦恪平静地看着下方的人。几千年来,这些话他听了不知多少次。天庭对动凡心的惩罚越来越重,而明知故犯的人,还是前赴后继。这已经是他处罚的第五个偷偷和凡人结为夫妻的仙子了,前几个尚可以说懵懂无知,少不知事,而牡丹仙子千年来掌管百花从未出错,她也犯下这等错误,实在让秦恪难以理解。 牡丹和杨华确实情比金坚,危急关头都还想着保护对方。然而,这和秦恪有什么关系呢? 秦恪声音中蕴着道法,说道:“牡丹仙子明知故犯,私动凡心,按律剔除仙骨,废去修为。剥夺百花之首尊荣,从百花册除名,并打入轮回,受六世轮回之苦。杨华引诱天庭仙子,杀,封印魂魄,投入畜生道,永世不予赦免。” 牡丹听到瞳孔都放大了,她不顾狼狈,哀求道:“北宸天尊,您要罚就罚我,不关杨郎的事!是我偷偷下凡,是我不守清规戒律,要投畜生道就投我,杨郎他是无辜的啊!” 牡丹声声哀切,而秦恪不为所动,目光无喜无悲:“即刻执行。” 天兵立刻上前,压着杨华去投畜生道。牡丹仙子苦求无果,眼看爱人被天兵带走,她大喝一声,忽然用力挣脱捆仙绳,拿出法器朝天兵攻去。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修为不容小觑。然而她拼尽全力一击,才到一半便被一股清冽的寒气束缚住,都没有挨到杨华的边。牡丹砰地一声从半空中坠落,她越挣扎,寒气收得越紧。杨华见状,目眦欲裂:“牡丹……” “杨郎……” 牡丹泪流满面,可还是眼睁睁看着爱人被天兵带走,今后生生世世都是畜生道,被人屠宰,受人奴役,永世不得解脱。牡丹崩溃,忽的仰天长啸,凄声道:“我只是爱一个人而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时间已经到了,秦恪轻轻抬手,立刻有人上前押着牡丹领罚。牡丹被人拖着离开玉虚宫,走前,她一直不甘心地挣扎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秦恪,凄厉道:“秦天尊,你无情无欲,无心无爱,我诅咒你日后爱而不得,亦亲眼看着所爱之人离你而去,终生受轮回之苦!” 牡丹的声音凄厉尖锐,执法的天兵都觉得浑身发瘆。然而秦恪始终平静地看着牡丹,就那样毫无感情地目送牡丹离去。 牡丹走后良久,她尖利的声音都仿佛回荡在玉虚宫。传话的小仙吓得大气不敢喘,他战战兢兢地走入玉虚宫,缩在门边,小声道:“北宸天尊,南极天尊有请。” · 九重天有天庭,掌管天上所有事务。众仙飞升后,第一步便是来天庭报道,之后在天庭挂了名,领了缺,便可各司其职。然而随着人间灵气越来越少,凡人能飞升成仙的寥寥无几,登天之途近乎断绝。 天界以天庭为尊,而天庭,又以四位天尊为尊。 按方位,四位天尊分别为北宸天尊秦恪,南极天尊萧陵,东阳天尊君崇,西奎天尊玄墨。其中,北宸天尊秦恪掌管刑名,为四尊之首。南极天尊萧陵可以从镜中预言未来,地位仅次于秦恪。 秦恪到了三清宫,长袖舒展,没有寒暄便直入主题:“萧天尊,你找我何事?” 萧陵颇有些无奈,他们俩人已共事千年,萧陵自认合作还算愉快,然而秦恪见了他,永远这样疏离冷漠。萧陵笑道:“秦天尊,既已离了公堂,便可以清闲一二了罢。你这样,不像是和朋友说话,倒像是审问犯人一样。” 秦恪坐在萧陵对面,问:“是须弥镜有动静了?” 萧陵挑眉,彻底放弃和秦恪谈感情。萧陵收敛了笑脸,很快进入正题:“是。西奎天尊闭关已一百年,今日须弥三千镜生变,位主西方。我给西奎天尊算了一卦,这一次,他恐怕闯不过去了。” 秦恪听到皱眉。他们四人虽然同是天尊,但是权力、职责、任务截然不同,北宸主刑名,南极预未来,东阳领农耕,而西奎天尊,掌管的是杀戮。 东南西北四位天尊尊号、职责不变,但是坐在天尊位置上的人,却是时时变化的。西奎因为主杀,被全天下的杀戮、戾气侵袭,历来容易走火入魔。玄墨在西奎天尊的位置上坐了两千年,算是历代西奎天尊中坚持时间最长的了。然而,他也不行。 天地分四极,每个方位必须有人镇守,不然天倾地斜,山海崩塌,将会引发大乱。如果玄墨这一劫渡不过去,那么寻找下一位西奎天尊人选,将迫在眉睫。 秦恪问:“须弥镜可有其他指引?” 萧陵摇头:“没有。不过西方杀气重,能镇压得住全天下杀气的,天庭中就那么几个人,无需须弥镜指示。原本太白星君是最好的人选,可惜,他失踪了。” 太白星主战,太白星君周长庚是天庭出了名的战斗狂魔。据说周长庚成仙前,是凡间的一个武林高手,练武练到极致忽然打通了灵窍,以武入道,修炼多年后飞升成仙。 但周长庚飞升后,却不服管教,惹出不少乱子。几年前,他因喝酒触犯天规,拒不受罚,打伤天兵后跑了。天庭一直在通缉他,可惜,至今没有抓回来。 秦恪问:“可有周长庚线索?” “没有。”萧陵说,“就算把周长庚抓回来,他也要去天牢受罚,不能解燃眉之急。而且以他的性子,不适合高位。他当星君时都带头违反天规,若让他当了天尊,该如何服众?” 第104章 尸变 一种强烈的、霸道的洪流在他脑海中搅动,叫嚣着要唤醒什么东西。可是仿佛有一个更强横的封印镇压在上面,任凭脑海中惊涛骇浪,汹涌澎湃,裴纪安也始终没想起什么。 他只知道,他是裴家的嫡长子,今年十七,刚刚重生。不久之前,他一剑穿透李朝歌胸膛,自己也被李朝歌震碎心脉。他摔落在大业殿冰冷的地砖上,隔着血红的视线,看到她站在高台上,握着剑,缓缓倒下。 时日曷丧,与汝偕亡。他们两人残杀了八年,未能同生,终于共死。 裴纪安重生后,缓了许久才从前世强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他异状太明显,家人都以为他病了,风风火火地折腾了许久。今日,裴纪安终于收拾好心情,决定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阻止前世的悲剧,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 秦恪看着裴纪安,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两边的下人都觉得不安。焦尾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悄悄提醒道:“郎君,裴大郎君大病初愈就来看你,先请大郎君到里面坐吧。” 秦恪主管刑狱多年,早已将感情和理智分开,绝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公务。事实上,他也没有私人情绪。培植贪狼是天庭的决定,就算秦恪对裴纪安再不满,也不会带到任务中,影响裴纪安历劫。 秦恪淡淡收回视线,转身,说:“请进。” 表兄移开视线后,裴纪安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仿佛经过了某道凶险苛刻的考验。他生出这个念头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面前之人并非皇帝、天后,甚至都不是个官员。顾明恪终其一生都只是布衣百姓,虽然著完了隋史,但依然籍籍无名。甚至说得不好听些,顾明恪的性格在裴纪安看来,有些太懦弱了。 裴纪安对这位表兄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看有才之士的怜悯感,他怎么会对顾明恪生出敬畏呢?裴纪安暗暗纳罕,他以为是自己刚刚重生,心态还不稳固,所以风一阵雨一阵。裴纪安奇怪了一会,便也撂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裴纪安和秦恪到屋里就坐。焦尾给两位郎君倒了茶,轻手轻脚退到后面。裴纪安垂眸扫了一眼,没有喝茶的意思,而是继续和顾明恪说话:“表兄,我听姑母说你这几天病了,一直没好好吃饭。你今天好些了吗?叫郎中了没有?若是没有,我让人去太医署,请医使过来。” 大概裴纪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前世恨李朝歌入骨,可是不知不觉间,他也有许多习惯像李朝歌。比如,不碰任何来路不明的食物。 太医署很少接外诊,可是裴家地位不一样,连皇帝都给裴家十足颜面,更不必说太医。寻常人仰望不及的御医,对裴家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 秦恪摇头,说:“不必。” 他又没病,请医使来还要装病,太麻烦了。 裴纪安仔细地看着对面的人,对方神情自若,气度从容,虽然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病弱之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裴纪安不知道松了口气还是更提起心。不知道为何,今日表兄似乎格外不一样,至少在裴纪安的记忆里,他面对顾明恪时,从没有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而且,顾明恪长得未免太好看了,裴纪安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惊心动魄。 裴纪安脑海里猛然想起一个人,他立刻将其压下,无事般笑了笑,对顾明恪说:“表兄无碍就好。如果表兄有哪里不习惯,不必顾忌,立刻和我说。表兄在裴家如同我们兄弟,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表兄受委屈。” 秦恪应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秦天尊可不是个会陪别人聊天的人,千年来只有他审判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要求他的。饶是裴纪安有心拉拢,此刻都有些坐不住了。 前世他忙着交游东都,并没有注意过寄住裴家的表兄,难道前世,顾明恪也是这样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性格? 裴纪安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迷惑。他直觉某些地方不对,然而在他即将接近答案的时候,就会有一层薄薄的雾将他束缚住,让他始终不得其解。 裴纪安沉思间,外面忽的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顾明恪,你醒了?” 裴纪安应声回头,而秦恪坐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顾明恪”是喊他,慢了好几拍站起来。对啊,他下凡了,并且在执行任务。既然接了就要做好,今后这段时日,他不再是北宸天尊,而是顾明恪。 一个红衣女子提着襦裙,快步穿过石子道,跑进屋宇。后面的丫鬟、侍从一叠声叫“娘子小心些”,而红衣姑娘充耳不闻,一心往顾明恪和裴纪安这里跑。 裴纪安看到年轻活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的妹妹,眼睛忽然湿润。前世他听到楚月车毁人亡、一尸两命的消息后,愣了许久都不敢相信。他极力瞒着消息,可是楚月死亡的风声还是传回老家,母亲听到后当场晕死,醒来后精神越发不好,时常对着空气又打又骂。 裴纪安恨李朝歌,更恨自己。他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杀楚月,他和李常乐的事情暴露后,彻底惹怒了李朝歌那个疯子。李朝歌不管不顾发动政变,不光赵王被流放出京,连李常乐也被牵连,被缢死在道观里。后来仵作说广宁公主是自缢身亡,可是洛阳众人哪能不知道,是李朝歌杀了小公主。 裴楚月是李常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楚月也大受刺激,她不顾众人劝阻,拿着李常乐的亲笔书信要进宫,想向武皇证明李常乐不是自杀,而是被李朝歌害死的。可是她的证据根本没有递到武皇跟前,在裴楚月进宫路上,就遇到贼人袭击,车毁人亡。 李朝歌是刽子手,裴纪安亦难辞其咎。若不是他,楚月和常乐根本不会死。 然而现在的裴楚月一无所知,她尚未出阁,依然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小姐。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兄长面前,撒娇道:“阿兄,你来看顾明恪,为什么不叫我?” 裴纪安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这里微微回神。他看了顾明恪一眼,敛了脸,轻斥道:“不得无礼。表兄是你的兄长,你岂可直呼其名?” “我就要叫!”裴楚月知道兄长压根不舍得凶她,颇为有恃无恐。她依偎在裴纪安身边,说完后,像是小女孩挑衅一般,有意无意看向顾明恪。 这样一看,她很是吃了一惊。这是,顾明恪?裴楚月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此时已变成秦恪的顾明恪对裴楚月的目光毫不在意,和任务无关的人,他向来懒得关心。裴楚月似乎喜欢顾明恪,但是,那又如何? 她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千年来他一丝不苟地维护天规法度,早已变成天规的一部分。他对禁止仙凡结合的法条了如指掌,他自己就亲手审判过许多,如何会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再说,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讲,情爱也是一项完全无用的事情。凡人成婚是为了繁衍后代,仙人不死不亡,无需繁衍,既如此,为何还要浪费精力,被情爱耽误时间? 裴楚月忍不住偷偷看顾明恪,而顾明恪却无动于衷。顾裴氏慢慢从后面跟上来,正值隆冬,她手里依然握着一柄羽毛团扇,缓慢摇动着:“楚月你跑得慢些,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姑母一把年纪,可跟不上了。” 顾裴氏的声音唤回了裴楚月神志,裴楚月眨了眨眼睛,用力扑到顾裴氏身边,嘟嘴道:“姑姑,你才不老呢。你还要看着表兄娶妻成家,怎么能老?” 裴楚月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殊不知,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明显。顾裴氏仿佛不知道裴楚月的小女儿心思,笑着说:“好,我不老。等亲眼送着我们楚月出嫁,生下好几个漂亮孩子后,我再变老。” 裴楚月被说的红了脸,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娇嗔说:“姑姑,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裴氏用扇子掩唇大笑,笑的花枝乱颤。裴纪安看着丰腴美艳的姑母,一派小女儿情态的妹妹,心中无限感慨。 所有人都在,这样真好。裴纪安如何舍得凶裴楚月呢,他看到完好无损的妹妹,补偿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责怪她? 顾裴氏和裴楚月腻歪完后,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还在病着,随口问道:“恪儿,你好些了吗?”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拧眉,但是为了任务,还是忍下了。他淡淡颔首,自觉他已经和善至极,天界有谁敢这样称呼他的名字?可是顾裴氏见了,却殊为不悦。 这个儿子像极了顾家人,眉眼像,脾气像,连病恹恹的身体也像,唯独没一点像顾裴氏。顾裴氏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她也想对顾明恪好,可是看着那张冷淡的脸,顾裴氏实在没法热络起来。 之前顾明恪虽然疏离,但好歹知道顺从她这个母亲,今日可好,从她进门,顾明恪一直不冷不淡地坐着,除了最开始的问安,没有关心过她这个母亲一句。她这个儿子养的,竟还不如侄子侄女。 顾裴氏的脸不由冷下来,她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病好了就行。你身体本来就弱,还成天闷在家,难怪总生病。依我看,你应该和纪安、楚月学学,多出去结交朋友,不要成日待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裴楚月的表情尴尬下来,她飞快地扫过顾明恪,正要圆场,却见顾明恪淡淡点头,应道:“好。” 顾明恪并不关心顾家母子的隔阂,更不会为了顾裴氏的冷淡而伤心。不过,顾裴氏的提议正合顾明恪心意,他也该找时间,慢慢“病好”了。 顾明恪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连顾裴氏都惊讶地睁了下眼。裴楚月停顿片刻,连忙说道:“表兄愿意出门,这再好不过。正好,这几天广宁公主正嚷嚷着要去狩猎呢,表兄好好养一养身体,等过几天,我一起去打猎。” 裴楚月说这些话完全是圆场,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顾明恪多走几步路都咳嗽,如何能骑马狩猎呢?裴楚月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面子都好看罢了。 顾明恪再一次点头,在他这里,这件事便说定了。其实顾明恪并不想狩猎,世间已少有人能让他产生动手的冲动了,但是为了任务,他少不得勉强一二,亲自出门保护裴纪安。 裴楚月和丫鬟一唱一和,哈哈笑着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顾裴氏也跟着笑,场面上一派和乐融融。裴纪安听到狩猎,静了一会,问:“这次狩猎,圣人和天后会去吗?” “当然。”裴楚月想都不想,说,“圣人和天后那么疼广宁公主,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宫?这次,必然又是全体出动,一起去行宫。” 顾明恪似乎感应到什么,回眸看向裴纪安。裴纪安袖子中的拳头无声攥紧,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说:“好。既然所有人都在,那我正好找机会,请圣人给我和广宁赐婚。” 裴纪安的话说出来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裴楚月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又是高兴又是惊讶:“阿兄,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 裴楚月和广宁公主李常乐是伴读,裴家又和长孙家有姻亲,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说从小一起玩大。在裴楚月眼里,公主李常乐善良美丽,纯真可爱,兄长裴纪安风度翩翩,文武双全,是一等一的璧人。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第105章 灭村 “当然是真的。”皇帝含笑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像。李朝歌走丢的时候虽然还小,可是看眼睛轮廓,嘴唇下巴,和六岁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长开了,变得更好看了。他和天后都长于文史,不通武艺,没想到长女却有这样天分,习得一身好本领。皇帝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你在剑南何处居住,可曾受过委屈?” 皇帝一副拉着李朝歌长谈的架势,内侍担心密林中危险,不得不提醒道:“圣人,黑熊刚刚伏诛,附近说不定有它的同伴。圣人和公主久别重逢,不妨回宫慢慢说。” “是啊,瞧朕,看见你太激动,都忘了天后。”皇帝兴致勃勃,拉着李朝歌就要往回走,“天后这些年十分思念你,要是她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我们赶快回去告诉天后。” 皇帝欢欢喜喜,恨不得立刻带着李朝歌见天后。周围的侍从见皇帝兴致高,俱默默低下头。 皇帝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可是,这真的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吗?如果按她所说,这些年她居住在剑南,那今日为何会出现在紫桂宫? 裴纪安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一幕提早发生。他本来下定决心,这一世绝不能让李朝歌出头,可是看到她和亲生父亲相认,裴纪安不知为何觉得酸涩。 李朝歌前世是个女魔头不假,但是也须得承认,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她幼年走丢,少年被弃,一生都在寻求亲人的认可和爱。可惜她生在帝王家,一个注定不会有爱的地方。 裴纪安轻轻叹气,心道罢了。既然他重生了,李朝歌重生也算公平。他们俩前世同归于尽,她杀了他的爱人和家族,他亦毁了她的生命和事业,算是扯平。前世她一直求而不得,今生,只要能阻止武后称帝,就让李朝歌当一个平安如意、一生和乐的公主吧。 但是,她的称心如意里不会包括裴纪安。他本就不爱她,前世纠缠半生已是折磨,这辈子,两人都各自放手,另寻良人。 侍从们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真的是走失的公主,可是,架不住皇帝信。他们不敢多说,沉默地跟在帝驾后,护送着陛下和“公主”回宫。裴纪安跟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后退,默默远离前方。 皇帝拉着李朝歌走在最前,一路上不断说话。裴纪安不想再引起李朝歌的注意,自然能躲着就躲着。 其实他知道,李朝歌绝不会就此罢休。她是一个很执着的人,自己认定了的事情从不改变,前世她就对他一见钟情,今生,未必愿意放手。然而,这一世毕竟重新开始,裴纪安可以装作不知道前生,尽量避免两人会面。等接下来圣人公布赐婚圣旨,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裴纪安故意留在人群后,他拖延时间时,恰巧看到顾明恪。裴纪安微微一怔,这时候才想起来,表兄也跟着他出来了。 裴纪安不由皱眉。表兄向来体弱,走路遇到风都咳嗽,姑母为此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思。顾明恪这样的身体,怎么能骑马呢? 裴纪安驭着马走到顾明恪身边,低声问:“表兄,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体还可以吗?” 顾明恪摇头,淡淡道:“无妨。” 裴纪安盯着顾明恪清冷,只能暗暗提醒道:“表兄,你体弱多病,应当好生休养。你刚才骑着马过来时,可曾遇到黑熊?那只熊凶悍野蛮,危险至极,你是怎么绕过黑熊,走到这里来的?” 顾明恪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骑着马,自然而然就通过了。它并没有攻击我,可能,是没看到吧。” 裴纪安听到,又后怕又生气,不由沉了脸,严肃地说:“表兄,幸而你这次运气好,没有被黑熊发现。但是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表兄,你可要多加小心。” 顾明恪听到这话,莫名笑了笑。他回头,一双黑白分明、清曜照人的眸子静静看着裴纪安:“你也是。” 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只是表兄关心他而已,但是裴纪安听着,莫名觉得不适。 裴纪安缓慢地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迟疑:“好。多谢表兄关心。” 皇帝风风火火地拉着李朝歌回到紫桂宫,看样子恨不得生出双翅,倏忽千里。皇帝回到行宫后,都来不及整理衣服,便急忙问:“天后呢?” “天后在千秋殿,正随裴大夫人说话。” 皇帝压根没留意宫女所说的后一个人名,他回头,着急寻找李朝歌的身影:“朝歌,快随朕来,你母亲在千秋殿。” 李朝歌骑在马上,迟迟没有下马。她手里握着缰绳,手指无意识地掐紧绳索,几乎把绳子捏断。可是这一天迟早都要面对的,李朝歌用力掐了下自己掌心,利索地翻身下马,点头道:“好。” 宫女本来正在奇怪陛下出行队伍里怎么多了个女人,等听到李朝歌的回话,她都吓了一跳。这个女子是何人,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和陛下说话?可是皇帝却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耐心地等着李朝歌走近,之后更是亲自领路,带她去千秋殿。宫女低头叩额,恭送皇帝离开。众多脚步声从她面前掠过,这时候宫女忽然惊醒,刚才皇帝称呼天后时,用的是“你母亲”。 母亲?难道,这是…… 千秋殿内,天后正和裴大夫人闲话,宫女匆匆进殿,蹲身道:“殿下,陛下回来了。” “哦?”天后吃了一惊,竟然这么快?她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一边往殿门走,一边问:“陛下这一路可平安?这么快就回来,想来是猎到了奇珍异兽吧?” 宫女正要回话,外面已经传来皇帝的声音。宫女听到,立刻下跪,恭恭敬敬以手贴额:“参见陛下。” 裴大夫人也赶紧行礼。皇帝大步迈过门槛,兴高采烈道:“天后,朕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和你说!” 天后许久没见皇帝这么高兴了,她奇了一声,迎上去问:“妾身参见陛下。陛下猎到了什么,竟然这样高兴?” “并不是猎物。”皇帝走到宫殿中,才发现裴大夫人也在。他惊讶,道:“裴夫人也在?” 裴大夫人上前给皇帝行礼。裴家地位不菲,进宫后无人敢怠慢,按理在宫门口,皇帝听到千秋殿宫人的禀报后,就该知道裴大夫人也在了。 可是他却没留意到。到底是什么占据了皇帝的心神,能让皇帝忽略裴家?这时候裴大夫人发现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看年纪不大,然而一双眼睛亮极清极,顾盼时,甚至还带着些杀气。 不像是宫眷官眷,反倒像是哪里的女土匪头子。但是她的容貌却殊为出众,一闪而过间,裴大夫人生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但是再细想时,那股感觉又消失了。 裴大夫人直觉她疏忽了很重要的东西。不等裴大夫人想明白,皇帝已温和而直白地开口:“裴大夫人,朕有些事要和天后说。劳夫人代朕向裴相问好,改日,朕邀裴相进宫下棋。” 裴大夫人立即道:“谢圣人挂念。妾身告退,请圣人和天后留步。” 往常皇帝都对裴家礼让三份,但是这次,裴大夫人提出告辞后,皇帝都没有挽留,就由着她出去了。离殿时,裴大夫人和那位少女擦肩而过。少女神情冷淡,目不斜视,裴大夫人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森森的寒气。 等出殿后,裴大夫人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是怎么了?” 千秋殿内,等裴大夫人走后,宫人也鱼贯退下。很快,殿中只剩下皇帝、天后和李朝歌三人。天后眼睛扫过皇帝,笑道:“圣人,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怎么搞得这样郑重?” 皇帝对李朝歌招了招手,说:“朝歌,快来见过你母亲。” 天后原本笑着,听到那个名字,她怔了一下,整个人都顿住。 皇帝刚才说什么?朝歌? 李朝歌慢慢上前,合手跪下,结结实实地给天后三叩首:“母亲。” 这一跪给生她养她的母亲,也给前世识她用她的君王。她之一切都是武后所赐,她的身体发肤,她的公主身份,她横行洛阳的跋扈,她凌驾朝堂的特权。 没有武后,绝不会有日后的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可是最终,她却杀了武后,杀了她的亲生母亲。 李朝歌对做过的事从不后悔,大丈夫敢作敢当,人是她杀的,事后假惺惺有什么用?可是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 她对父亲的感情是遗憾和好奇,对母亲,则是深深的愧疚。 她重生以来,一直想亲自向母亲请罪。她李朝歌前世今生两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 天后听到“朝歌”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波涛汹涌,眼睛马上湿润了:“你是……朝歌?” “是啊。”皇帝看着一向要强的妻子露出泪意,自己也心生酸楚,“朕去后山打猎,途中遇到一只熊,正巧是她救了朕。朕见她面善,询问后得知她在剑南长大,六岁和家人失散,今年十六岁。和朝歌一模一样。” 臣子侍从都怀疑此女假冒公主,可是皇帝和天后没怎么怀疑就信了。孩子是他们生的,冥冥中的血缘牵引骗不了人,天后一看到李朝歌,本能生出种强烈的直觉,这就是她的大女儿。 永徽十二年,丢失在乱兵潮中的女儿。 李朝歌还跪在地上,额头牢牢贴着地面。天后擦干眼泪,连忙将她扶起来,握着她的胳膊仔细看。 天后极细致地扫过李朝歌脸上每一个细节,片刻后,和皇帝说:“像,朝歌小的时候眼睛就上挑,右眼下面有一颗泪痣。圣人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还担心过朝歌长泪痣,长大后会为爱所苦,为情所困,动不动就流泪。没想到长大了,并不是一个爱哭的性子。” 皇帝听到惊讶:“朕说过这些话吗?” “当然说过。”天后白了皇帝一眼,拉着李朝歌说道,“幸好你没应了他的话。女子这一生本就不易,若是还要被情爱所困,那就太艰难了。” 李朝歌垂下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前世的时候她就不太会和家人相处,她也知道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感情本就生疏,她若是再冷冰冰的,母女如何亲密得起来?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她长这么大没撒过娇,她从小被周老头当麻袋养,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哪有哭着喊疼的份?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被人娇养,男人可以做的她也可以,男人不能做的,她仍然可以。 相较于等着别人将东西捧给她,李朝歌更喜欢自己去拿。 不会说那就不说话。天后拉着李朝歌打量,李朝歌就安安静静杵着,任由她看。天后毕竟不是普通女人,她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说:“回来了就好。这些年你不在宫里,几个兄长妹妹都很想你。你先去换身衣服,等一会,我叫太子和常乐过来,你们兄妹好好说说话。” 李朝歌点头,硬邦邦应下:“好。” 很快有宫人上前,引着李朝歌去换衣服。等她们出去后,天后和皇帝坐到塌上,感慨道:“这些年她流落民间,应当受了许多苦。我看她的手上全是茧子。” 皇帝倒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心高兴女儿找到了,哪儿会留心其他细节?皇帝叹道:“她毕竟在民间长大,性情和京城的女子不一样。说话就只会老老实实听着,连接句场面话都没有。不过她说她被一个侠客收养,从小习武,也难怪。” 天后听到,眉梢微微一动:“哦,习武?” 苍穹漆黑似墨,稀疏的星子散落在天幕上,光芒黯淡,时有时无。夜空之下,十里大山连绵起伏,盘旋不绝,密密麻麻的森林覆盖其间,如一只潜伏的巨兽,隐秘又危险。 山里不同于城镇,一到入夜就没有声音了。唯有几盏星星点点的灯光散落在山脚下,那是十里大山仅有的村子,黑林村。 黑林村外被黑不见底的森林包围,故而得名黑林村。这个村子里人不多,靠打猎为生,粮食、衣服自给自足,如果有什么实在做不出来的东西,比如灯油,就只能去最近的城镇买。去城镇要穿过黑森林,十分危险,所以夜里燃灯,在黑林村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黑林村西南角,最靠近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这个院子不大,围墙也是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看得出来日子并不富裕。此刻院落正房关着窗,房里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夜无月,桌子上油灯早已干涸,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李朝歌躺在床上,眉毛紧紧颦着,睫毛剧烈地颤动。她忽然全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李朝歌大口大口喘气,她睁开眼睛瞪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慢慢爬起来,眼睛扫过四周,暗暗警惕。 这是哪里?她被人关押了吗? 李朝歌本能地调动真气护体,这样一调她吓了一跳,李朝歌连忙运行大周天,发现自己全身无伤,可是真气却没了。 也不能说没了,只能说非常微弱。李朝歌伸出手,发现她的手指变细了,上面还有砍柴留下来的细小伤口,根本不是后世那双养尊处优、杀人如麻的手。李朝歌赶紧去地上找镜子,隔着粗糙模糊的铜镜,她看到一张熟悉,却稚嫩的脸。 李朝歌惊讶,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这时候她环顾四周,慢慢想起来,这是黑林村,她去东都恢复公主身份之前,和周老头住的地方。 李朝歌觉得匪夷所思。她是练武之人,死前已经突破至臻境,非常明白裴纪安那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是,此刻她又真真切切站在地上,身体、脸庞都变小了,连武功也退回了年少时。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重新活过来了,而且重生到少女时期。看她体内的真气,估计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李朝歌扶着桌子,缓慢地坐到塌上。她怔怔盯着镜子里的人,不无感慨地想着,原来只有十六岁。 前世十六岁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只以为自己是一个乡野丫头,父母不详,身份不明,没形没状地跑在大山里,成日和黑森林的毒虫野兽打交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人在她耳边喊“朝歌”,她便以为,自己叫朝哥。 周老头没说过她的来历,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从来不问。小时候有孩子嘲笑她没有爹娘,被李朝歌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人敢说了。 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地长大,从小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被周老头磋磨的特别糙。说来也奇怪,她从没有刻意练过武功,可是她八岁起能打的全村小孩子不敢还手,十岁就能跟着大人去黑森林打猎,十二岁起,就能独自进山了。 要知道,打猎十来年的行家老手,都不敢一个人进十里大山。可是李朝歌小小年纪就被周老头扔到山里砍柴,她最开始摔得鼻青脸肿,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十四岁那年,李朝歌已经可以独立放倒一头熊。她扛着熊皮回来的时候,发现周老头不见了。家里只留下一本没封皮的书,和十个脏兮兮的铜板。 周老头消失了。 李朝歌又被丢下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丢弃,李朝歌难受了两天,很快看开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去黑森林打猎之暇,也会顺便练习周老头留下来的心法。她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但日子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练练吧。 李朝歌就这样粗糙地长到十七岁。十七岁那年,十里大山地动,黑林村被余震波及,房屋倾倒,土地皲裂,受灾非常严重。村民们都是在虎口谋生的,人员倒没有伤亡,可是随着地震,大山中许多猛兽、毒虫被惊动,倾巢而出,朝森林边缘涌去。黑林村没法住了,李朝歌只能跟着村里人,一起横穿黑森林,前往戎州避难。 那是李朝歌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戎州城门巍峨雄伟,拔地而起,城门上旌旗猎猎,披甲执矛,李朝歌看着这一幕,彻底被震撼了。 她明明在山里长大,从没有见过这等世面。可是李朝歌心底里,却奇异地浮现出一副模糊的画面。 仿佛也是这样工整威武的门楼,也是这样威风凛凛的士兵,但是,比戎州的城门,还要高,还要大。 那是哪里?她为什么记得这种画面? 都不等李朝歌想明白,入城的队伍排到他们了。守城士兵盘问来源,村长在前面回话,李朝歌一抬头,在城门的告示墙上,看到了一幅画像。 画像旁边的皇榜说,圣上和天后从泰山封禅归来,天后以儿媳的身份供奉文德皇后,之后忽然勾动心事,想起自己的女儿来。 天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后,她永徽十三年被立为皇后,永徽十六年和圣上一起上朝,号称二圣临朝,永徽十八年自封天后,尊荣无匹,平步青云。这样的人生按道理没什么事可遗憾了,偏偏天后万事顺遂,独有一桩心病。 永徽十二年,天后还在做昭仪的时候,朔方兵变,王孙贵族匆忙逃离长安。在南逃路上,武昭仪的长女,年仅六岁的安定公主李朝歌,走丢了。 其实也不是丢了,是被王皇后抛下了。据说当时追兵在后,安定公主跌跌撞撞跟在王皇后和武昭仪的马车后,王皇后怕被追兵追上,就发狠心将绳子斩断。绳子断裂,安定公主掉落在乱兵潮中,从此生死不知。 一个六岁的孩子,掉到叛军堆里,哪还能活得下来呢?所有人都默认安定公主已经死了,武昭仪悲痛难忍,皇帝也震怒,斥责王皇后蛇蝎心肠,没多久就废了王氏的皇后之位。第二年,朔方之乱平,皇帝及后妃搬回长安,同年,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昭仪为后。 武昭仪称后之后,大肆追封长女安定公主,食邑、财帛像不要钱一样加。后来小女儿逐渐长大,武昭仪才终于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第106章 私奔 接下来的路一路平静,李朝歌跋涉了四天,终于走出黑森林的地界,看到了外面明晃晃的阳光。 李朝歌不由回身,长久注视着黑森林。森林中静悄悄的,即便是晌午,林子里也不见天日,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漏到草地上。外面的世界温暖明亮,森林里静谧无声,对比如此鲜明,几乎让李朝歌怀疑这一切是梦。 横穿黑森林是梦,遇到黑狗妖是梦,见到十二岁的仙人,也是梦。 可是李朝歌摸上箭囊,里面的空位告诉她并不是。她真的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山村,也见到了那位仙人。 李朝歌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最后看了黑森林一眼,毅然决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她的路,在前方。 · 南林镇背靠山林,面前环水,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近一带最繁华的城镇。南来北往的商人,或者想去黑森林里碰运气的侠客,都在南林镇落脚。 白千鹤坐在酒楼上,手里端着烧春酒,另一只手放在在膝上,怡然随着琵琶打拍子。他一天前从黑森林中出来,之后立刻叫了最好的房间,在房里闷头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白千鹤换了干净的衣服,叫了一桌好酒好肉,还有美娇娘弹琵琶助兴,白千鹤才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靠在栏杆上,懒散望着楼下,心道这才是人过的生活。孬种就孬种吧,黑森林这种鬼地方,不闯也罢。 白千鹤成名已久,四海为家,素来没个正行。前不久他和人打赌,要独闯黑森林,赢了的话对方给他一大笔酒钱。白千鹤本来想着,人生在世就要快意恩仇,为了好酒好钱,豁出这条命又何妨?但是他去黑森林里走了一圈后,突然觉得还是命更重要,那笔钱不要也罢。 但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白千鹤正坐在酒楼上惆怅,忽然眼神一凝,注意到一个女子从楼下走过。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后,连忙挥手:“小妹妹,小妹妹!对,就是我。” 李朝歌听到熟悉的声音,慢慢停下脚步。白千鹤趴在栏杆上,嬉皮笑脸地对李朝歌说:“小妹妹,你还活着呀?哎呦,那天天黑没看清,没想到小妹妹竟如此漂亮。小美人,为兄请你上来喝一杯?”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上一个敢叫她“小美人”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要不是因为重生,白千鹤现在还能给对方拔拔草。 不过免费的饭不蹭白不蹭,李朝歌平静地走进酒楼,登上楼梯,坐到白千鹤对面,并且对弹琵琶的美人说:“麻烦添一副碗筷,谢谢。” 美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抱起琵琶对李朝歌福了一身,垂头走了。白千鹤啧声:“小美人,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你吃饭就吃饭,赶走我好不容易找来的琵琶娘做什么?” 李朝歌从隔壁桌捞了双筷子,在桌上一磕,自然而然地挑菜吃:“她们也不容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风月惯客,她们才被迫卖艺。对了。” 李朝歌把菜放到嘴里,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珠静静扫了白千鹤一眼:“别叫我小美人。” 她的表情是平静的,可是白千鹤分明听出了杀意。他面上笑容不变,眼睛粗粗一扫,发现李朝歌只动了他吃过的菜。 啧,小小年纪,戒心不小。她到底是什么来路,身上的武功从未在江湖中听过,而且她的年纪,也太年轻了。 白千鹤笑着,给李朝歌倒了杯酒,亲手放在李朝歌身前:“这杯酒算是为兄给你赔罪。当日情况紧急,为兄另有要事,不得不先走一步。妹子,对不住。” 李朝歌完全不在意,她摆了下手,说:“不必。你我萍水相逢,本来就该各奔东西,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何况,我也不需要帮助。” “妹子豪爽!”白千鹤拍了下桌子,端起满满一杯酒,“我白千鹤平生最敬英雄,这一杯,我敬小妹妹。” 白千鹤说着仰头,一饮而尽。白千鹤这些年也算浪迹花丛,见多识广,再加上他长得好看,风月场中颇受女子喜欢。不过,面前这位小美人却没有任何动容,她依然冷若冰霜,轻轻点头道:“原来你就是白千鹤。” 白千鹤挑眉,问:“怎么,妹妹知道我?” “江洋大盗白千鹤,谁不认识?” 白千鹤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他不由抚了下额发,苦恼地撑着额头道:“唉,太受欢迎也是种罪。我都不知道,在下区区贱名,竟然已经传到山林里来了。” 李朝歌沉默片刻,说:“你可能误会了,我是从朝廷通缉令上认识你的。” 镇妖司专管疑难杂案,白千鹤的名字曾在李朝歌的黑名册上挂了许久。要不是因为东都案子层出不穷,李朝歌没时间去追白千鹤,前世他的坟头应该是片荫凉地。 白千鹤不屑地呵了一声,倚在围栏上,不在乎地说道:“朝廷那帮废物,就算我站在他们跟前,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他们抓得着我吗?” 李朝歌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白千鹤并不知道他曾经离死亡无比接近过,他照例骂完朝廷废物,回头对李朝歌说:“妹子,我看你投缘,不如交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李朝歌和闺阁女子不同,并没有闺名不能泄露给丈夫之外的人之类忌讳,但是安定公主的大名天下皆知,现在时机未到,她多少要避讳些:“现在还不能说。” 白千鹤挑眉,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他忽然凑近了,问起另一个感兴趣的问题:“妹子,那只黑色的怪物,你真把它杀了?” “没杀。”李朝歌说,“妖物也是命,没作孽前不能杀。我只是把它打成重伤,回去养一养,应该还能活。只不过,以后它只能当狗了。” 白千鹤倒抽一口凉气。简简单单一句话,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可怕。他自认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可是见了那只黑狗妖还是吓得腿软。而面前这位看起来美丽无害的小姑娘,竟然能将其打成重伤。 真人不露相,会咬人的狗不叫,古人诚不欺我。 其实后面白千鹤冷静下来,也想通关节了。那只黑漆漆的怪物皮毛坚硬,刀枪不入,而李朝歌一箭就能把怪物射晕。她能射伤怪物,自然也能杀了它。 普通凡人的兵器如何伤得了妖怪,那个时候白千鹤就该想到,李朝歌不是寻常人。 隐居深山,不通世事,容貌美丽,年纪也小的惊人。这多半,是某位修道大能的入室弟子吧。 如今天下百花齐放,道佛盛行,有修习武功强身健体的,也有修仙问道追求长生的,总体而言,大家互不干涉,道凡不交,江湖人士跟和尚道士各自画好地盘,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白千鹤以前也对尼姑道士敬而远之,但是这位小姑娘是个例外。 白千鹤看人的本事多少还有,他总觉得面前这位是个人物,而且,他看不透此人。如此,他更好奇了。 白千鹤含笑打量李朝歌,吊儿郎当问:“小妹妹,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李朝歌吃饭速度极快,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她将筷子并排放在桌上,用帕子擦干净嘴,才说:“东都。” “呦,洛阳啊!”白千鹤注意到李朝歌的动作,唇边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洛阳离剑南可不近。小妹妹一个人,敢上路吗?” “有什么不敢。”李朝歌说着站起来,握着剑对白千鹤抱拳,说,“你请我一顿饭,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告辞。” 白千鹤不由挑眉,放他一条生路?小姑娘好大的口气!白千鹤纵横江湖数十年,江南首富的金库摸过,大理寺的牢狱探过,皇家禁苑也进过几次。便是皇家第一高手,也不敢在白千鹤面前说这种话。 白千鹤没有说话,含笑看着李朝歌离开。她明明才十五六岁,可是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女的活泼,抱着剑走在街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白千鹤摸了摸下巴,颇觉有趣。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见面。 事实确实如此。李朝歌走出南林镇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总不能走着去洛阳,可如果置办坐骑,她又没钱。 李朝歌已经太多年没有操心过钱财了,以致于刚才她都没想到,赶路也是要花钱的。 李朝歌苦恼了一会,一抬头,看到镇子门口贴着一张通缉令,通缉江洋大盗白千鹤,赏金一万钱。 最下面盖着大理寺的章。 李朝歌想了想,觉得可以。虽然前世镇妖司和大理寺一直是竞争关系,可是偶尔挣一挣对家的钱,也不算自降身价。 李朝歌很快拿定主意,愉快地回去捉通缉犯。白千鹤在酒楼上自饮自酌,一杯酒都没有喝完,就发现李朝歌去而复返。 白千鹤惊讶,问:“小妹妹,你怎么回来了?莫非遇到了坏人?” “不是。”李朝歌说得好好的,忽然毫无预兆地举起剑,将白千鹤一把押下,“我是回来捉坏人的。” 白千鹤完全没料到她来这一手,都被打蒙了。白千鹤反应过来后,立刻挣扎,然而就和见了鬼一样,无论他施展多少神通,都挣不脱李朝歌的剑:“你疯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捉你回去,换赏钱。” “为什么?” “因为我缺去东都的盘缠。” 白千鹤用力挣扎,当他确定自己完全没有从李朝歌手下逃跑的可能,并且李朝歌当真露出押他去衙门的倾向后,立刻慌了:“妹妹……不,姐姐!我们有话好好说。你缺钱早说啊,我完全可以送你,何必非要去衙门,伤了彼此和气呢。” “也对。”李朝歌低声喃喃。白千鹤倒是提醒了她,他是神偷,普通县衙的大牢怎么关得住他呢?李朝歌刚才允诺过放白千鹤一条生路,她不会亲手抓白千鹤,所以可以让大理寺来。普通县衙关不住他,不如将他押送到东都,让大理寺接手。 李朝歌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一来,路上的盘缠省了,去了洛阳后,还能讹大理寺一笔钱,简直无本万利。李朝歌对白千鹤笑了笑,松开剑,说:“好啊,走吧。” 白千鹤一边对李朝歌说好话,一边活动手腕,突然毫无预兆地跃上房顶,飞快地往外跑。房屋市集在他脚下几乎成了残影,白千鹤得意地哼了一声,说:“小样,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还想捉我?下辈子吧。” 白千鹤终身一跃,从阁楼上拐弯,险些撞到一柄剑上。他急忙刹脚,险险停在剑尖前。 李朝歌在他对面笑了笑,说:“轻功不错。” 白千鹤像见了鬼一样看李朝歌,他悄悄后退两步,转身朝相反方向跑。李朝歌收起剑,轻轻叹了一声:“你确定还要跑吗?” 白千鹤脚步硬生生停下。他浪迹江湖十来年,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的女人。他回头,勉强地笑了笑,问:“妹妹……或者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已经说了呀。”李朝歌站在房顶上,看着他微笑,红唇轻启,“去东都。” 去裴家之前,他得先解决牡丹仙子遗留的问题。牡丹曾经是百花之首,负责保管百花会相关的财物,混元仙丹便是其中之一。 十四天前,秦恪亲自下凡,将牡丹捉拿归案。但是没想到牡丹竟然把混元仙丹带在身上,牡丹被捉回天庭后,天兵天将核查财物,发现混元丹不见踪迹。 混元仙丹可以固本培元、提升修为,是仙人冲击境界的不二法宝。这算不上什么要紧宝贝,但毕竟在天庭宝物册上记过名,贸然弄丢了也不算事。秦恪本打算派天兵下来寻找混元丹,后来萧陵和他说了辅助贪狼渡劫的事,秦恪便没有派下属,而是打算自己走一趟,去裴家的路上顺便将混元丹找回来。 牡丹仙子先前和杨华隐居在屏山,家里有木屋三座,屋前有一陇地,屋后有一塘水,除了夫妻二人外,还养着一条黑狗,一丛野花,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可惜,一切美好截止至天兵到来前。秦恪得知牡丹触犯天条,亲自下凡,将牡丹和杨华捉拿回天牢。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秦恪从捉拿到审判不过是十四天的事情,而人间已过了整整十四年。秦恪第一站去了屏山,昔日温馨的小院此刻早已衰败不堪,秦恪在牡丹的居所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培元丹的痕迹。 秦恪在屋前的花坪上站了一会,感受到细微的仙丹清气,以及些许妖气。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有她日日浇水照料,凡花很快生出灵智,变成了精怪。秦恪注意到院子里那条黑狗也不见了,多半,混元仙丹是被这些小妖精带走了。 低级妖怪是消化不了仙丹的,秦恪并不怕他们对仙丹做什么,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又要绕路,有些麻烦。 秦恪顺着仙丹气息,一路往大山深处走去。大山里的精怪猛兽对秦恪来说形同虚设,就算他修为只有十分之一,也不是区区凡物能挑衅的。 秦恪很快找到了混元仙丹。不过,除了那条狗,还有一个女子在。 巧了,正是熟人。 秦恪一会还要去裴家执行任务,他这次下凡就是为了帮助裴纪安渡劫,以及保护裴纪安不受李朝歌的魔爪荼毒。以他在人间的身份,日后少不了要和李朝歌打照面,若是在这里就被认出来,恐怕有些麻烦。 秦恪只好临时给自己捏了个面具,顺便挡住李朝歌的攻击。这个女子,杀气是真的重。 她杀妖秦恪倒没什么意见,但是,她那一剑下去,要是把混元仙丹砍坏了,仙界可就损失大了。 秦恪拦住李朝歌,先行把混元仙丹收走,然后就打算离开。秦恪向来不管闲事,李朝歌杀妖是她的事,秦恪收仙丹是天庭的事,等他把东西取走后,李朝歌爱怎么打怎么打。 没想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朝歌不杀妖了,反而一心一意跟在秦恪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秦恪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普通凡人,看她的身法,分明练过仙术。 秦恪心道难怪,看来前世贪狼被坑的那么惨,也不能完全怪贪狼无用。不过,她一个凡人,为什么学过仙家法术呢? 秦恪心中浮出些许猜测。为着这个缘故,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难得问了一句:“你为何跟着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朝歌从小就被周老头扔进深山老林里训练,此刻虽然吃力,但也并不是完全跟不上,她不依不饶,问,“永徽十八年,在屏山,你是不是出现过?” 秦恪换算了一下凡人的时间,永徽十八年,这一世的四年前,天庭的十四天前。那个时候他带着天兵天将缉拿牡丹仙子,如果李朝歌居住在屏山,凑巧看到他倒也有可能。 秦恪虽然性子冷,但是并不否认事实。他点头,道:“是我。” 李朝歌惊讶地睁大眼,果真是他! 永徽十八年,李朝歌十二岁,懵懵懂懂,没心没肺,浑然不知男女有什么区别。那天,她被周老头扔到山上砍柴,忽然感受到森林中寒气涌动,李朝歌跳到树梢,看到对面山头,一个衣带当风、冰姿玉骨的仙人站在云端,云层下,隐约有白甲执剑的人影上上下下。 那一眼给李朝歌的冲击太大了。云雾涌动,一切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山市蜃景。连李朝歌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到的景象是真的,还只是她的幻觉。 她看不清云端之人的长相,然而那种清华凛然、宝相庄严的气息,从此牢牢萦绕在李朝歌心头。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李朝歌猛然发觉,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不一样,她和周老头,也不一样。 她头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也是因为这一眼,李朝歌此后下意识地偏好长相带仙气的人,连她挑驸马都难以幸免。李朝歌一眼相中裴纪安,此后八年跟中了邪一样喜欢他,和十二岁时那惊鸿一眼,有很大关系。 李朝歌重生后,本来都打算放下执念了,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前世那个人。 李朝歌心中无限唏嘘,如果前世她也能再遇此人,她何至于对裴纪安念念不忘?可是李朝歌转念再想,前世十六岁时她根本没能力独闯黑森林,就算此人同样出现在这里,她也无缘得见。 想来这一切,皆是因果。 李朝歌想通后,也不再执着于前世了。因为这是前世惊鸿一现的白月光,李朝歌说话时,不知不觉变得很客气:“你那天消失得好快,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出现幻觉了。我果然并没有记错,那个死老头又骗我。” 秦恪不动声色,问:“你既然居住在屏山,现在为何在这里?” “哦,因为我们搬家了。”李朝歌想到十二岁的事,口气无意间变得柔软,“那天我兴致勃勃地回家,和周老头说我看到了仙人。周老头说我脑子坏了,出现了幻觉,不光不让我继续想,还连夜带着我搬家。” 周?秦恪面具下眉梢轻轻一动,他静静看了李朝歌一眼,泠然问:“你的抚养人,姓周?” 李朝歌就算见了前世的白月光心怀好感,也不至于警惕全无。她眼神慢慢锋利起来,打量了秦恪一眼,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出乎李朝歌意料的,对方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轻轻笑了声:“没什么。” 李朝歌不肯说,但是秦恪已经得到答案了。难怪,原来如此。 周长庚。怪不得这么多年天庭布下天罗地网都找不到他,原来他躲到凡间来了。其实秦恪应该早些想到的,周长庚是江湖人士飞升,说得好听些一身侠气,说不好听的那叫一身匪气。他不耐烦天规束缚,偷偷跑回人间,其实完全可以预料。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周长庚捡到了李朝歌,将其抚养成人,并且在多年后,狠狠坑了他的天界同僚一把。导致秦恪不得不下凡,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李朝歌记得周老头说过,他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躲在深山老林里。能追杀周老头的不会是普通人,而这个男子武力深不可测,他莫名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朝歌怀着警惕,问:“我们村子穷山恶水,黑森林也不是什么名胜之地。公子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还带着面具,不肯示人?” 秦恪轻轻碰了碰脸上的遮挡,说:“无他,避免麻烦而已。” “麻烦?”李朝歌依然怀疑地看着他,“有什么麻烦,值得劳烦公子来我们这等穷乡僻壤呢?” “一个女子引发的麻烦。” 李朝歌听到这里,轻嗤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我本以为公子仙人之姿,会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抱有这种想法。红颜祸水是女人的错,牝鸡司晨是女人的错,连麻烦,也是女人的错。” 秦恪记得在须弥镜中,李朝歌穿着帝王冕服死于宫殿。秦恪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何要夺位,但是让李朝歌和裴纪安重生是他和萧陵决定的,既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秦恪就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秦恪怀着长辈的善意,对李朝歌说:“自古高位能者居之,衡量一个领导者好坏的,绝非男女,而是能力。若有能力,史书自然会给予她公道;若无能力,仅为了自己的私欲滥杀无辜,只会被天下抛弃。” 第107章 武神 夜色已深,他们家早就没灯油了,屋子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环境很不方便,可是李朝歌是习武之人,虽然现在境界跌了,但是前世的经验还在,区区黑暗根本奈何不了她。 李朝歌最先去角落里翻箱子,果然,她的记忆没错,护臂、弓箭、匕首等都收在这里。这些武器在如今的李朝歌看来完全是废铁,但是有东西总比赤手空拳强,李朝歌没有挑剔,熟练地将武器装备在自己身上。 武器装点好后,李朝歌想了想,竟然想不到自己还能带什么。周老头穷的叮当响,除了那本心法,这个屋子没什么值钱东西,扔了也无妨。李朝歌从衣柜里翻出仅有的两套干净衣服,牢牢裹在包袱里,打算明早天一亮,她就带着东西出门。 至于盘缠……家里没有盘缠,不需要准备。 李朝歌正在清点最后一遍,突然耳朵一动,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李朝歌眸光变深,不动声色地收起包裹,将手按在腰侧。 那个地方,绑着一柄匕首。她刚刚在匕首上淬了麻药,无论来者是人是鬼,她三步内就可以取其性命。 来人似乎也很踌躇,越靠近李朝歌家,他的脚步声越犹豫。最后,他停在大门外,小心翼翼地敲门:“朝哥,你在吗?” 时间过去了太久,李朝歌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这是邻居家小虎的声音。小虎就是小时候嚷嚷李朝歌没爹没娘的人,后来被李朝歌揍了一顿,从此见了她都绕着走。 要不是李朝歌练过周老头的心法,耳清目明,记忆优越,她还真想不起来这是谁。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没必要攻击了。李朝歌收起匕首,出去打开大门,问:“什么事?” 小虎正在门外纠结,突然门开了,小虎毫无准备,都吓了一跳。 现在的小虎已经不再是童年无知无畏的小胖墩了,他被李朝歌打了一顿后,从此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许多年都不敢面对李朝歌。他今日来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开门后,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张明艳骄妍、惊心动魄的脸,小虎言辞一卡,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全都废了。 这是假小子一样的朝哥?他许多年避着这一带走,李朝歌也独来独往,以致小虎都没注意,李朝歌竟然长成了这副模样。 李朝歌看到小虎惊愕地张着嘴,盯着她开始发愣。李朝歌轻轻挑起一边眉梢,再次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毕竟当了许多年的镇妖司指挥使,前世她刑讯犯人时,无论是见惯千帆的老臣还是上阵杀敌的武将,见了她都忍不住露出害怕之色,何况小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小虎身体莫名紧绷,连手臂上的汗毛也竖起来了:“我娘说今天毕竟是初一,你孤零零一个人过,不像样子。我娘让我来送饺子,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我们家过年。” 李朝歌低头,看到了小虎手中的粗瓷碗。李朝歌不由在心里想,前世的这一天,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好像发生过,但是被李朝歌拒绝了。曾经十六岁的李朝歌不想欠人人情,可是此刻的李朝歌看到小虎手里的碗,突然觉得唏嘘。 在她当公主时,万众瞩目、呼风唤雨,按理该享有花不完的爱,可是事实上,所有人都恨不得她死,她的丈夫更是亲手杀了她。没想到现在,她变成一个低微普通、无权无势的孤女,却有人愿意给她开一扇门。 李朝歌经历过前世后,最知道善意多么难能可贵。李朝歌放柔了神色,颔首笑了笑,说:“多谢。但是我已经吃过饭,马上就要睡了,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了。替我向赵婶带句好。” 她拒绝了,小虎啊了一声,似惆怅似惋惜,说:“你要是一个人害怕,随时可以去我们家。这碗饺子你收着,都是乡里乡亲,用不着分这么清。我先回去了,你快睡觉吧。” 小虎不由分说,将碗硬塞到李朝歌手里。其实李朝歌能躲开,但是触碰到碗沿时,李朝歌到底没舍得推走。 难得有人对她好,等再过几年,他们再提起她,就全是咬牙切齿了。小虎见李朝歌收下,脸不知道为什么变红,急急忙忙道:“外面风大,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小虎说着就快步往外跑,李朝歌叫住他,说:“小虎,我前些天进山,见有些地皮翻起来了。这一带一直不安生,过段日子,说不定会地龙翻身。你和你爹娘商量一下,挑个日子搬到城里吧。山里做什么都不方便,不如去城里谋生,你还能找机会读书。” 小虎没料到李朝歌竟然叫住他,他挠了挠后脑勺,还是不好意思看李朝歌,笑着道:“书是文雅人读的,我有力气打猎就行了,哪能奢望世家大族的东西?再说,进城要穿过黑森林呢,这可没法走。” 黑森林是环绕在村子外面的树林,常年不见天日,树木浓郁得发黑。黑森林虽然长满了植物,实际上却是一片不毛之地,林子里瘴气密布,虫蛇横行,更可怕的是,密林深处还有妖怪。 李朝歌前世也信了这些话,虽然她能轻松放倒猛兽,却不敢往森林深处走。他们就这样被一个虚无的传言困了许多年,要不是明年地动,黑林村被毁,他们不得不横穿黑森林,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要被骗多久呢。 李朝歌说:“黑森林里没有妖怪,只是几个小精怪装神弄鬼罢了。只要人多,根本不惧它们。” 小虎听到李朝歌的话,脸皱得更紧:“朝哥,你从哪里听来了这些话?你不能仗着自己武功好就自高自大,你这样想,会害自己丢掉性命的。” 小虎以为李朝歌狂妄自大,语重心长地劝她踏实行事,不要好高骛远。李朝歌心中无奈,她前世亲眼见过,自然知道黑森林里的妖怪纯属谣言,只是几个不成器的小花妖糊弄人罢了。可是她没法解释给小虎听,只能默默应下,没有再争辩。 小虎见李朝歌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以后可不能说这种胡话了,有人亲眼见过,黑森林里的妖怪特别吓人,能生吞活人!你可千万不能动独闯黑森林的心思!” 李朝歌淡淡应了一声,心想她正有此打算。小虎交代完后,发现实在没什么能说的,他犹豫一会,试探地说:“那我先走了?” 李朝歌突然问:“今年是多少年?” 小虎愣了一下,不明白李朝歌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今年是永徽二十二年啊,今天正是新年第一天。朝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今天奇奇怪怪的?” 果然,和她的猜想一样。今年是永徽二十二年,她十六岁。这一年,高帝还没有去世,天后依然端庄贤惠地当着皇后,没有流露出称帝的倾向。镇妖司没有成立,走失的安定公主,也没有回到洛阳。 一切都回到未开始的时候,甚至比她前世得知自己身份,还要早一年。 李朝歌印证了自己的想法,难得对小虎笑了笑,说:“没什么,我睡糊涂了,记不清年份了。小虎,你记性不差,以后去了城里,还是找机会多读书吧。保重。” 天上阴云一阵接着一阵,星光黯淡,背后的黑森林更是如张大嘴的巨兽一般,沙沙作响,光看着就让人害怕。李朝歌背对着黑暗,可是她的眼睛却黑白分明,湛湛生辉。 宛如星辰遗落人间。 小虎怔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好。” 身边传来李朝歌关门的声音,小虎挠了挠头,觉得地上仿佛发烫,他连站都站不住了。他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一蹦三尺高,快步朝自己家跑去。 送走小虎后,李朝歌把周老头以前调配的药瓶找出来,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就靠在那碗饺子旁边。李朝歌谨慎习惯了,不吃外人的东西,可是小虎的好意,她却承了。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是周老头教她的规矩。李朝歌本打算带着这些药上路,不过她可以自己小心,这些药,还是留给小虎家吧。 李朝歌身上带着刀,她也不嫌硌,直接躺在床上,合眼睡了。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要是让她解下刀剑,她反而睡不着呢。 第二天,才五更天,黑林村西南最偏僻的院子里就传来动静。院门轻轻开合,一个青色的身影乘着黎明,头也不回地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森林奔去。 黑森林极大,树冠下终年不见天日,落叶积了厚厚一层,下面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李朝歌就算见识过许多妖怪,此刻也不敢托大。她每一步都看稳了地方,沿着干燥的地方,谨慎地朝东南方向走去。 前世村民就是从东南方向出林子的,虽然绕远,但是胜在安全。李朝歌打算先从东南出山,到了城镇后装备好马鞍,然后全速往洛阳奔去。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尤其她还想谋取大业,那越早回到朝堂中心,越早布局,日后胜算就越大。她前世十八岁才回到洛阳,许多方面都晚了,这一世,她要从一开始就让自己走上正途。 李朝歌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了五天,她默默算路线,知道自己已经接近黑森林核心,最危险也最神秘的地方。传闻中吃人的妖怪,就出没在这里。 太阳落山,森林迅速地暗下来。密林里不能赶夜路,李朝歌将包裹紧紧绑在身上,就近找了棵顺眼的树,轻巧地跳上树杈,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惊动。 李朝歌在树杈上合眼,怀里抱着剑,打算就这样睡了。光线越来越暗,风穿过树梢,从树林深处传来沙沙的声音。 李朝歌慢慢睁开眼,手无声地握紧剑柄。 有东西来了。 她前世拼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的父亲亲口喊她一声,吾儿李朝歌。 李朝歌眼睛蓦然涌上一股酸意,她飞快地眨眼,将泪水压回去,哑着声音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皇帝含笑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像。李朝歌走丢的时候虽然还小,可是看眼睛轮廓,嘴唇下巴,和六岁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长开了,变得更好看了。他和天后都长于文史,不通武艺,没想到长女却有这样天分,习得一身好本领。皇帝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你在剑南何处居住,可曾受过委屈?” 皇帝一副拉着李朝歌长谈的架势,内侍担心密林中危险,不得不提醒道:“圣人,黑熊刚刚伏诛,附近说不定有它的同伴。圣人和公主久别重逢,不妨回宫慢慢说。” “是啊,瞧朕,看见你太激动,都忘了天后。”皇帝兴致勃勃,拉着李朝歌就要往回走,“天后这些年十分思念你,要是她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我们赶快回去告诉天后。” 皇帝欢欢喜喜,恨不得立刻带着李朝歌见天后。周围的侍从见皇帝兴致高,俱默默低下头。 皇帝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可是,这真的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吗?如果按她所说,这些年她居住在剑南,那今日为何会出现在紫桂宫? 裴纪安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一幕提早发生。他本来下定决心,这一世绝不能让李朝歌出头,可是看到她和亲生父亲相认,裴纪安不知为何觉得酸涩。 李朝歌前世是个女魔头不假,但是也须得承认,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她幼年走丢,少年被弃,一生都在寻求亲人的认可和爱。可惜她生在帝王家,一个注定不会有爱的地方。 裴纪安轻轻叹气,心道罢了。既然他重生了,李朝歌重生也算公平。他们俩前世同归于尽,她杀了他的爱人和家族,他亦毁了她的生命和事业,算是扯平。前世她一直求而不得,今生,只要能阻止武后称帝,就让李朝歌当一个平安如意、一生和乐的公主吧。 但是,她的称心如意里不会包括裴纪安。他本就不爱她,前世纠缠半生已是折磨,这辈子,两人都各自放手,另寻良人。 侍从们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真的是走失的公主,可是,架不住皇帝信。他们不敢多说,沉默地跟在帝驾后,护送着陛下和“公主”回宫。裴纪安跟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后退,默默远离前方。 皇帝拉着李朝歌走在最前,一路上不断说话。裴纪安不想再引起李朝歌的注意,自然能躲着就躲着。 其实他知道,李朝歌绝不会就此罢休。她是一个很执着的人,自己认定了的事情从不改变,前世她就对他一见钟情,今生,未必愿意放手。然而,这一世毕竟重新开始,裴纪安可以装作不知道前生,尽量避免两人会面。等接下来圣人公布赐婚圣旨,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裴纪安故意留在人群后,他拖延时间时,恰巧看到顾明恪。裴纪安微微一怔,这时候才想起来,表兄也跟着他出来了。 裴纪安不由皱眉。表兄向来体弱,走路遇到风都咳嗽,姑母为此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思。顾明恪这样的身体,怎么能骑马呢? 裴纪安驭着马走到顾明恪身边,低声问:“表兄,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体还可以吗?” 顾明恪摇头,淡淡道:“无妨。” 裴纪安盯着顾明恪清冷,只能暗暗提醒道:“表兄,你体弱多病,应当好生休养。你刚才骑着马过来时,可曾遇到黑熊?那只熊凶悍野蛮,危险至极,你是怎么绕过黑熊,走到这里来的?” 顾明恪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骑着马,自然而然就通过了。它并没有攻击我,可能,是没看到吧。” 裴纪安听到,又后怕又生气,不由沉了脸,严肃地说:“表兄,幸而你这次运气好,没有被黑熊发现。但是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表兄,你可要多加小心。” 顾明恪听到这话,莫名笑了笑。他回头,一双黑白分明、清曜照人的眸子静静看着裴纪安:“你也是。” 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只是表兄关心他而已,但是裴纪安听着,莫名觉得不适。 裴纪安缓慢地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迟疑:“好。多谢表兄关心。” 皇帝风风火火地拉着李朝歌回到紫桂宫,看样子恨不得生出双翅,倏忽千里。皇帝回到行宫后,都来不及整理衣服,便急忙问:“天后呢?” “天后在千秋殿,正随裴大夫人说话。” 皇帝压根没留意宫女所说的后一个人名,他回头,着急寻找李朝歌的身影:“朝歌,快随朕来,你母亲在千秋殿。” 李朝歌骑在马上,迟迟没有下马。她手里握着缰绳,手指无意识地掐紧绳索,几乎把绳子捏断。可是这一天迟早都要面对的,李朝歌用力掐了下自己掌心,利索地翻身下马,点头道:“好。” 宫女本来正在奇怪陛下出行队伍里怎么多了个女人,等听到李朝歌的回话,她都吓了一跳。这个女子是何人,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和陛下说话?可是皇帝却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耐心地等着李朝歌走近,之后更是亲自领路,带她去千秋殿。宫女低头叩额,恭送皇帝离开。众多脚步声从她面前掠过,这时候宫女忽然惊醒,刚才皇帝称呼天后时,用的是“你母亲”。 母亲?难道,这是…… 千秋殿内,天后正和裴大夫人闲话,宫女匆匆进殿,蹲身道:“殿下,陛下回来了。” “哦?”天后吃了一惊,竟然这么快?她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一边往殿门走,一边问:“陛下这一路可平安?这么快就回来,想来是猎到了奇珍异兽吧?” 宫女正要回话,外面已经传来皇帝的声音。宫女听到,立刻下跪,恭恭敬敬以手贴额:“参见陛下。” 裴大夫人也赶紧行礼。皇帝大步迈过门槛,兴高采烈道:“天后,朕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和你说!” 天后许久没见皇帝这么高兴了,她奇了一声,迎上去问:“妾身参见陛下。陛下猎到了什么,竟然这样高兴?” “并不是猎物。”皇帝走到宫殿中,才发现裴大夫人也在。他惊讶,道:“裴夫人也在?” 裴大夫人上前给皇帝行礼。裴家地位不菲,进宫后无人敢怠慢,按理在宫门口,皇帝听到千秋殿宫人的禀报后,就该知道裴大夫人也在了。 可是他却没留意到。到底是什么占据了皇帝的心神,能让皇帝忽略裴家?这时候裴大夫人发现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看年纪不大,然而一双眼睛亮极清极,顾盼时,甚至还带着些杀气。 不像是宫眷官眷,反倒像是哪里的女土匪头子。但是她的容貌却殊为出众,一闪而过间,裴大夫人生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但是再细想时,那股感觉又消失了。 裴大夫人直觉她疏忽了很重要的东西。不等裴大夫人想明白,皇帝已温和而直白地开口:“裴大夫人,朕有些事要和天后说。劳夫人代朕向裴相问好,改日,朕邀裴相进宫下棋。” 裴大夫人立即道:“谢圣人挂念。妾身告退,请圣人和天后留步。” 往常皇帝都对裴家礼让三份,但是这次,裴大夫人提出告辞后,皇帝都没有挽留,就由着她出去了。离殿时,裴大夫人和那位少女擦肩而过。少女神情冷淡,目不斜视,裴大夫人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森森的寒气。 等出殿后,裴大夫人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是怎么了?” 千秋殿内,等裴大夫人走后,宫人也鱼贯退下。很快,殿中只剩下皇帝、天后和李朝歌三人。天后眼睛扫过皇帝,笑道:“圣人,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怎么搞得这样郑重?” 皇帝对李朝歌招了招手,说:“朝歌,快来见过你母亲。” 天后原本笑着,听到那个名字,她怔了一下,整个人都顿住。 皇帝刚才说什么?朝歌? 李朝歌慢慢上前,合手跪下,结结实实地给天后三叩首:“母亲。” 这一跪给生她养她的母亲,也给前世识她用她的君王。她之一切都是武后所赐,她的身体发肤,她的公主身份,她横行洛阳的跋扈,她凌驾朝堂的特权。 没有武后,绝不会有日后的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可是最终,她却杀了武后,杀了她的亲生母亲。 第108章 过年 李朝歌不由回身,长久注视着黑森林。森林中静悄悄的,即便是晌午,林子里也不见天日,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漏到草地上。外面的世界温暖明亮,森林里静谧无声,对比如此鲜明,几乎让李朝歌怀疑这一切是梦。 横穿黑森林是梦,遇到黑狗妖是梦,见到十二岁的仙人,也是梦。 可是李朝歌摸上箭囊,里面的空位告诉她并不是。她真的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山村,也见到了那位仙人。 李朝歌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最后看了黑森林一眼,毅然决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她的路,在前方。 · 南林镇背靠山林,面前环水,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近一带最繁华的城镇。南来北往的商人,或者想去黑森林里碰运气的侠客,都在南林镇落脚。 白千鹤坐在酒楼上,手里端着烧春酒,另一只手放在在膝上,怡然随着琵琶打拍子。他一天前从黑森林中出来,之后立刻叫了最好的房间,在房里闷头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白千鹤换了干净的衣服,叫了一桌好酒好肉,还有美娇娘弹琵琶助兴,白千鹤才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靠在栏杆上,懒散望着楼下,心道这才是人过的生活。孬种就孬种吧,黑森林这种鬼地方,不闯也罢。 白千鹤成名已久,四海为家,素来没个正行。前不久他和人打赌,要独闯黑森林,赢了的话对方给他一大笔酒钱。白千鹤本来想着,人生在世就要快意恩仇,为了好酒好钱,豁出这条命又何妨?但是他去黑森林里走了一圈后,突然觉得还是命更重要,那笔钱不要也罢。 但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白千鹤正坐在酒楼上惆怅,忽然眼神一凝,注意到一个女子从楼下走过。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后,连忙挥手:“小妹妹,小妹妹!对,就是我。” 李朝歌听到熟悉的声音,慢慢停下脚步。白千鹤趴在栏杆上,嬉皮笑脸地对李朝歌说:“小妹妹,你还活着呀?哎呦,那天天黑没看清,没想到小妹妹竟如此漂亮。小美人,为兄请你上来喝一杯?”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上一个敢叫她“小美人”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要不是因为重生,白千鹤现在还能给对方拔拔草。 不过免费的饭不蹭白不蹭,李朝歌平静地走进酒楼,登上楼梯,坐到白千鹤对面,并且对弹琵琶的美人说:“麻烦添一副碗筷,谢谢。” 美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抱起琵琶对李朝歌福了一身,垂头走了。白千鹤啧声:“小美人,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你吃饭就吃饭,赶走我好不容易找来的琵琶娘做什么?” 李朝歌从隔壁桌捞了双筷子,在桌上一磕,自然而然地挑菜吃:“她们也不容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风月惯客,她们才被迫卖艺。对了。” 李朝歌把菜放到嘴里,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珠静静扫了白千鹤一眼:“别叫我小美人。” 她的表情是平静的,可是白千鹤分明听出了杀意。他面上笑容不变,眼睛粗粗一扫,发现李朝歌只动了他吃过的菜。 啧,小小年纪,戒心不小。她到底是什么来路,身上的武功从未在江湖中听过,而且她的年纪,也太年轻了。 白千鹤笑着,给李朝歌倒了杯酒,亲手放在李朝歌身前:“这杯酒算是为兄给你赔罪。当日情况紧急,为兄另有要事,不得不先走一步。妹子,对不住。” 李朝歌完全不在意,她摆了下手,说:“不必。你我萍水相逢,本来就该各奔东西,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何况,我也不需要帮助。” “妹子豪爽!”白千鹤拍了下桌子,端起满满一杯酒,“我白千鹤平生最敬英雄,这一杯,我敬小妹妹。” 白千鹤说着仰头,一饮而尽。白千鹤这些年也算浪迹花丛,见多识广,再加上他长得好看,风月场中颇受女子喜欢。不过,面前这位小美人却没有任何动容,她依然冷若冰霜,轻轻点头道:“原来你就是白千鹤。” 白千鹤挑眉,问:“怎么,妹妹知道我?” “江洋大盗白千鹤,谁不认识?” 白千鹤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他不由抚了下额发,苦恼地撑着额头道:“唉,太受欢迎也是种罪。我都不知道,在下区区贱名,竟然已经传到山林里来了。” 李朝歌沉默片刻,说:“你可能误会了,我是从朝廷通缉令上认识你的。” 镇妖司专管疑难杂案,白千鹤的名字曾在李朝歌的黑名册上挂了许久。要不是因为东都案子层出不穷,李朝歌没时间去追白千鹤,前世他的坟头应该是片荫凉地。 白千鹤不屑地呵了一声,倚在围栏上,不在乎地说道:“朝廷那帮废物,就算我站在他们跟前,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他们抓得着我吗?” 李朝歌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白千鹤并不知道他曾经离死亡无比接近过,他照例骂完朝廷废物,回头对李朝歌说:“妹子,我看你投缘,不如交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李朝歌和闺阁女子不同,并没有闺名不能泄露给丈夫之外的人之类忌讳,但是安定公主的大名天下皆知,现在时机未到,她多少要避讳些:“现在还不能说。” 白千鹤挑眉,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他忽然凑近了,问起另一个感兴趣的问题:“妹子,那只黑色的怪物,你真把它杀了?” “没杀。”李朝歌说,“妖物也是命,没作孽前不能杀。我只是把它打成重伤,回去养一养,应该还能活。只不过,以后它只能当狗了。” 白千鹤倒抽一口凉气。简简单单一句话,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可怕。他自认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可是见了那只黑狗妖还是吓得腿软。而面前这位看起来美丽无害的小姑娘,竟然能将其打成重伤。 真人不露相,会咬人的狗不叫,古人诚不欺我。 其实后面白千鹤冷静下来,也想通关节了。那只黑漆漆的怪物皮毛坚硬,刀枪不入,而李朝歌一箭就能把怪物射晕。她能射伤怪物,自然也能杀了它。 普通凡人的兵器如何伤得了妖怪,那个时候白千鹤就该想到,李朝歌不是寻常人。 隐居深山,不通世事,容貌美丽,年纪也小的惊人。这多半,是某位修道大能的入室弟子吧。 如今天下百花齐放,道佛盛行,有修习武功强身健体的,也有修仙问道追求长生的,总体而言,大家互不干涉,道凡不交,江湖人士跟和尚道士各自画好地盘,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白千鹤以前也对尼姑道士敬而远之,但是这位小姑娘是个例外。 白千鹤看人的本事多少还有,他总觉得面前这位是个人物,而且,他看不透此人。如此,他更好奇了。 白千鹤含笑打量李朝歌,吊儿郎当问:“小妹妹,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李朝歌吃饭速度极快,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她将筷子并排放在桌上,用帕子擦干净嘴,才说:“东都。” “呦,洛阳啊!”白千鹤注意到李朝歌的动作,唇边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洛阳离剑南可不近。小妹妹一个人,敢上路吗?” “有什么不敢。”李朝歌说着站起来,握着剑对白千鹤抱拳,说,“你请我一顿饭,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告辞。” 白千鹤不由挑眉,放他一条生路?小姑娘好大的口气!白千鹤纵横江湖数十年,江南首富的金库摸过,大理寺的牢狱探过,皇家禁苑也进过几次。便是皇家第一高手,也不敢在白千鹤面前说这种话。 白千鹤没有说话,含笑看着李朝歌离开。她明明才十五六岁,可是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女的活泼,抱着剑走在街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白千鹤摸了摸下巴,颇觉有趣。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见面。 事实确实如此。李朝歌走出南林镇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总不能走着去洛阳,可如果置办坐骑,她又没钱。 李朝歌已经太多年没有操心过钱财了,以致于刚才她都没想到,赶路也是要花钱的。 李朝歌苦恼了一会,一抬头,看到镇子门口贴着一张通缉令,通缉江洋大盗白千鹤,赏金一万钱。 最下面盖着大理寺的章。 李朝歌想了想,觉得可以。虽然前世镇妖司和大理寺一直是竞争关系,可是偶尔挣一挣对家的钱,也不算自降身价。 李朝歌很快拿定主意,愉快地回去捉通缉犯。白千鹤在酒楼上自饮自酌,一杯酒都没有喝完,就发现李朝歌去而复返。 白千鹤惊讶,问:“小妹妹,你怎么回来了?莫非遇到了坏人?” “不是。”李朝歌说得好好的,忽然毫无预兆地举起剑,将白千鹤一把押下,“我是回来捉坏人的。” 白千鹤完全没料到她来这一手,都被打蒙了。白千鹤反应过来后,立刻挣扎,然而就和见了鬼一样,无论他施展多少神通,都挣不脱李朝歌的剑:“你疯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捉你回去,换赏钱。” “为什么?” “因为我缺去东都的盘缠。” 白千鹤用力挣扎,当他确定自己完全没有从李朝歌手下逃跑的可能,并且李朝歌当真露出押他去衙门的倾向后,立刻慌了:“妹妹……不,姐姐!我们有话好好说。你缺钱早说啊,我完全可以送你,何必非要去衙门,伤了彼此和气呢。” “也对。”李朝歌低声喃喃。白千鹤倒是提醒了她,他是神偷,普通县衙的大牢怎么关得住他呢?李朝歌刚才允诺过放白千鹤一条生路,她不会亲手抓白千鹤,所以可以让大理寺来。普通县衙关不住他,不如将他押送到东都,让大理寺接手。 李朝歌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一来,路上的盘缠省了,去了洛阳后,还能讹大理寺一笔钱,简直无本万利。李朝歌对白千鹤笑了笑,松开剑,说:“好啊,走吧。” 白千鹤一边对李朝歌说好话,一边活动手腕,突然毫无预兆地跃上房顶,飞快地往外跑。房屋市集在他脚下几乎成了残影,白千鹤得意地哼了一声,说:“小样,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还想捉我?下辈子吧。” 白千鹤终身一跃,从阁楼上拐弯,险些撞到一柄剑上。他急忙刹脚,险险停在剑尖前。 李朝歌在他对面笑了笑,说:“轻功不错。” 白千鹤像见了鬼一样看李朝歌,他悄悄后退两步,转身朝相反方向跑。李朝歌收起剑,轻轻叹了一声:“你确定还要跑吗?” 白千鹤脚步硬生生停下。他浪迹江湖十来年,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的女人。他回头,勉强地笑了笑,问:“妹妹……或者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已经说了呀。”李朝歌站在房顶上,看着他微笑,红唇轻启,“去东都。” 裴纪安的话说出来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裴楚月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又是高兴又是惊讶:“阿兄,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 裴楚月和广宁公主李常乐是伴读,裴家又和长孙家有姻亲,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说从小一起玩大。在裴楚月眼里,公主李常乐善良美丽,纯真可爱,兄长裴纪安风度翩翩,文武双全,是一等一的璧人。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顾明恪一言不发,可是裴纪安莫名觉得紧张。仿佛裴纪安所有的秘密和渴盼,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裴纪安莫名慌乱,他勉强笑了笑,说:“表兄,我身上有东西吗,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顾明恪缓慢摇头。他淡淡看了裴纪安一眼,道:“赐婚一旦提出就无法回头。你想清楚了吗?” 裴纪安目光莫名躲闪了一下,他想起前世的悲剧,用力握拳,抬头时眼神坚定又决断:“这是自然。我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能和她早日结为夫妻,是我毕生所愿。” 裴纪安不知道李朝歌也重生了,但顾明恪知道。顾明恪和李朝歌交集不多,不过凭借先前寥寥两面,顾明恪大概能猜到她是什么性格。以李朝歌的秉性,等她来到洛阳后,发现裴纪安和李常乐已经赐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明恪想了想李朝歌的脾气,有些头疼。不过他下凡了本就是帮助裴纪安渡劫,一帆风顺不叫历劫,唯有大起大落,历经炎凉,才能真正磨炼心性。顾明恪要保证裴纪安平安,但也不能让他活的太顺畅,由李朝歌来给裴纪安添点调剂,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顾明恪已经预料到之后裴纪安要遭遇什么了,但是这样对完成任务有好处,于是顾明恪并没有提醒裴纪安,默许道:“好,你不后悔即可。祝你如愿以偿。” 裴纪安得到了第一份对他和李常乐婚姻的祝福,明明前世求之不得,可是等真的听到,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裴纪安轻轻笑了笑,说:“谢表兄。也祝表兄早日觅得眷属,相伴一生。” 顾明恪静静看着裴纪安,道:“你不必谢我。” 他并不是在祝福裴纪安,裴纪安谢他做什么呢?有这点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李朝歌。 算算时间,李朝歌大概快到洛阳了。 裴纪安并不知顾明恪的真实想法,他看着眼前高风亮节、清贵高华的表兄,心中生出万般感动:“表兄客气了。你对我和广宁的好意,我必铭记终生。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等日后表兄和表嫂成婚,愿效犬马之劳。” 顾明恪极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裴纪安也不在意。裴纪安虽然说着表嫂,其实心里知道,顾明恪不会成婚的。 前世顾明恪没成家就早早病死了,这一世就算裴纪安重生,也不会改变注定早逝的人。他的那位表嫂,不会出现了。 裴纪安已经知道结果,这些话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没过多久,裴纪安就完全忘了顾明恪的事情,而是一心投入到接下来的狩猎中。 不出意外,这会是他和广宁的订婚宴。裴纪安保护了李常乐十年,对李常乐好已成了本能,这一世,他要给予他的小公主一个十全十美的订婚宴。 · 二月初,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刚刚回暖的天气又寒冷起来。然而迟一阵早一阵的春寒根本挡不住洛阳百姓对出门的热爱,才辰时,定鼎门前就挤满了人。车马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商贩吆喝,小孩哭闹,出城的队伍在繁杂的声音中,缓慢地移动着。 白千鹤勒着马停在城门前,他瞧见里面的盛况,咋舌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入城的队伍寥寥无几,反倒是出城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李朝歌坐在马上,仰头望向洛阳城门,听到白千鹤的声音,她回神,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东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在寻常城池,农民商贩赶着进城做买卖,故而进城的人比出城的人多,但是在洛阳,生计并不是第一要紧事,时髦才是。今日许是有哪户人家要出城游玩吧,竟引来这么多人跟风。” 第109章 除尘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阻止前世的悲剧,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 秦恪看着裴纪安,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两边的下人都觉得不安。焦尾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悄悄提醒道:“郎君,裴大郎君大病初愈就来看你,先请大郎君到里面坐吧。” 秦恪主管刑狱多年,早已将感情和理智分开,绝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公务。事实上,他也没有私人情绪。培植贪狼是天庭的决定,就算秦恪对裴纪安再不满,也不会带到任务中,影响裴纪安历劫。 秦恪淡淡收回视线,转身,说:“请进。” 表兄移开视线后,裴纪安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仿佛经过了某道凶险苛刻的考验。他生出这个念头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面前之人并非皇帝、天后,甚至都不是个官员。顾明恪终其一生都只是布衣百姓,虽然著完了隋史,但依然籍籍无名。甚至说得不好听些,顾明恪的性格在裴纪安看来,有些太懦弱了。 裴纪安对这位表兄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看有才之士的怜悯感,他怎么会对顾明恪生出敬畏呢?裴纪安暗暗纳罕,他以为是自己刚刚重生,心态还不稳固,所以风一阵雨一阵。裴纪安奇怪了一会,便也撂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裴纪安和秦恪到屋里就坐。焦尾给两位郎君倒了茶,轻手轻脚退到后面。裴纪安垂眸扫了一眼,没有喝茶的意思,而是继续和顾明恪说话:“表兄,我听姑母说你这几天病了,一直没好好吃饭。你今天好些了吗?叫郎中了没有?若是没有,我让人去太医署,请医使过来。” 大概裴纪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前世恨李朝歌入骨,可是不知不觉间,他也有许多习惯像李朝歌。比如,不碰任何来路不明的食物。 太医署很少接外诊,可是裴家地位不一样,连皇帝都给裴家十足颜面,更不必说太医。寻常人仰望不及的御医,对裴家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 秦恪摇头,说:“不必。” 他又没病,请医使来还要装病,太麻烦了。 裴纪安仔细地看着对面的人,对方神情自若,气度从容,虽然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病弱之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裴纪安不知道松了口气还是更提起心。不知道为何,今日表兄似乎格外不一样,至少在裴纪安的记忆里,他面对顾明恪时,从没有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而且,顾明恪长得未免太好看了,裴纪安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惊心动魄。 裴纪安脑海里猛然想起一个人,他立刻将其压下,无事般笑了笑,对顾明恪说:“表兄无碍就好。如果表兄有哪里不习惯,不必顾忌,立刻和我说。表兄在裴家如同我们兄弟,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表兄受委屈。” 秦恪应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秦天尊可不是个会陪别人聊天的人,千年来只有他审判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要求他的。饶是裴纪安有心拉拢,此刻都有些坐不住了。 前世他忙着交游东都,并没有注意过寄住裴家的表兄,难道前世,顾明恪也是这样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性格? 裴纪安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迷惑。他直觉某些地方不对,然而在他即将接近答案的时候,就会有一层薄薄的雾将他束缚住,让他始终不得其解。 裴纪安沉思间,外面忽的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顾明恪,你醒了?” 裴纪安应声回头,而秦恪坐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顾明恪”是喊他,慢了好几拍站起来。对啊,他下凡了,并且在执行任务。既然接了就要做好,今后这段时日,他不再是北宸天尊,而是顾明恪。 一个红衣女子提着襦裙,快步穿过石子道,跑进屋宇。后面的丫鬟、侍从一叠声叫“娘子小心些”,而红衣姑娘充耳不闻,一心往顾明恪和裴纪安这里跑。 裴纪安看到年轻活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的妹妹,眼睛忽然湿润。前世他听到楚月车毁人亡、一尸两命的消息后,愣了许久都不敢相信。他极力瞒着消息,可是楚月死亡的风声还是传回老家,母亲听到后当场晕死,醒来后精神越发不好,时常对着空气又打又骂。 裴纪安恨李朝歌,更恨自己。他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杀楚月,他和李常乐的事情暴露后,彻底惹怒了李朝歌那个疯子。李朝歌不管不顾发动政变,不光赵王被流放出京,连李常乐也被牵连,被缢死在道观里。后来仵作说广宁公主是自缢身亡,可是洛阳众人哪能不知道,是李朝歌杀了小公主。 裴楚月是李常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楚月也大受刺激,她不顾众人劝阻,拿着李常乐的亲笔书信要进宫,想向武皇证明李常乐不是自杀,而是被李朝歌害死的。可是她的证据根本没有递到武皇跟前,在裴楚月进宫路上,就遇到贼人袭击,车毁人亡。 李朝歌是刽子手,裴纪安亦难辞其咎。若不是他,楚月和常乐根本不会死。 然而现在的裴楚月一无所知,她尚未出阁,依然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小姐。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兄长面前,撒娇道:“阿兄,你来看顾明恪,为什么不叫我?” 裴纪安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这里微微回神。他看了顾明恪一眼,敛了脸,轻斥道:“不得无礼。表兄是你的兄长,你岂可直呼其名?” “我就要叫!”裴楚月知道兄长压根不舍得凶她,颇为有恃无恐。她依偎在裴纪安身边,说完后,像是小女孩挑衅一般,有意无意看向顾明恪。 这样一看,她很是吃了一惊。这是,顾明恪?裴楚月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此时已变成秦恪的顾明恪对裴楚月的目光毫不在意,和任务无关的人,他向来懒得关心。裴楚月似乎喜欢顾明恪,但是,那又如何? 她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千年来他一丝不苟地维护天规法度,早已变成天规的一部分。他对禁止仙凡结合的法条了如指掌,他自己就亲手审判过许多,如何会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再说,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讲,情爱也是一项完全无用的事情。凡人成婚是为了繁衍后代,仙人不死不亡,无需繁衍,既如此,为何还要浪费精力,被情爱耽误时间? 裴楚月忍不住偷偷看顾明恪,而顾明恪却无动于衷。顾裴氏慢慢从后面跟上来,正值隆冬,她手里依然握着一柄羽毛团扇,缓慢摇动着:“楚月你跑得慢些,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姑母一把年纪,可跟不上了。” 顾裴氏的声音唤回了裴楚月神志,裴楚月眨了眨眼睛,用力扑到顾裴氏身边,嘟嘴道:“姑姑,你才不老呢。你还要看着表兄娶妻成家,怎么能老?” 裴楚月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殊不知,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明显。顾裴氏仿佛不知道裴楚月的小女儿心思,笑着说:“好,我不老。等亲眼送着我们楚月出嫁,生下好几个漂亮孩子后,我再变老。” 裴楚月被说的红了脸,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娇嗔说:“姑姑,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裴氏用扇子掩唇大笑,笑的花枝乱颤。裴纪安看着丰腴美艳的姑母,一派小女儿情态的妹妹,心中无限感慨。 所有人都在,这样真好。裴纪安如何舍得凶裴楚月呢,他看到完好无损的妹妹,补偿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责怪她? 顾裴氏和裴楚月腻歪完后,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还在病着,随口问道:“恪儿,你好些了吗?”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拧眉,但是为了任务,还是忍下了。他淡淡颔首,自觉他已经和善至极,天界有谁敢这样称呼他的名字?可是顾裴氏见了,却殊为不悦。 这个儿子像极了顾家人,眉眼像,脾气像,连病恹恹的身体也像,唯独没一点像顾裴氏。顾裴氏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她也想对顾明恪好,可是看着那张冷淡的脸,顾裴氏实在没法热络起来。 之前顾明恪虽然疏离,但好歹知道顺从她这个母亲,今日可好,从她进门,顾明恪一直不冷不淡地坐着,除了最开始的问安,没有关心过她这个母亲一句。她这个儿子养的,竟还不如侄子侄女。 顾裴氏的脸不由冷下来,她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病好了就行。你身体本来就弱,还成天闷在家,难怪总生病。依我看,你应该和纪安、楚月学学,多出去结交朋友,不要成日待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裴楚月的表情尴尬下来,她飞快地扫过顾明恪,正要圆场,却见顾明恪淡淡点头,应道:“好。” 顾明恪并不关心顾家母子的隔阂,更不会为了顾裴氏的冷淡而伤心。不过,顾裴氏的提议正合顾明恪心意,他也该找时间,慢慢“病好”了。 顾明恪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连顾裴氏都惊讶地睁了下眼。裴楚月停顿片刻,连忙说道:“表兄愿意出门,这再好不过。正好,这几天广宁公主正嚷嚷着要去狩猎呢,表兄好好养一养身体,等过几天,我一起去打猎。” 裴楚月说这些话完全是圆场,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顾明恪多走几步路都咳嗽,如何能骑马狩猎呢?裴楚月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面子都好看罢了。 顾明恪再一次点头,在他这里,这件事便说定了。其实顾明恪并不想狩猎,世间已少有人能让他产生动手的冲动了,但是为了任务,他少不得勉强一二,亲自出门保护裴纪安。 裴楚月和丫鬟一唱一和,哈哈笑着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顾裴氏也跟着笑,场面上一派和乐融融。裴纪安听到狩猎,静了一会,问:“这次狩猎,圣人和天后会去吗?” “当然。”裴楚月想都不想,说,“圣人和天后那么疼广宁公主,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宫?这次,必然又是全体出动,一起去行宫。” 顾明恪似乎感应到什么,回眸看向裴纪安。裴纪安袖子中的拳头无声攥紧,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说:“好。既然所有人都在,那我正好找机会,请圣人给我和广宁赐婚。” 接下来的路一路平静,李朝歌跋涉了四天,终于走出黑森林的地界,看到了外面明晃晃的阳光。 李朝歌不由回身,长久注视着黑森林。森林中静悄悄的,即便是晌午,林子里也不见天日,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漏到草地上。外面的世界温暖明亮,森林里静谧无声,对比如此鲜明,几乎让李朝歌怀疑这一切是梦。 横穿黑森林是梦,遇到黑狗妖是梦,见到十二岁的仙人,也是梦。 可是李朝歌摸上箭囊,里面的空位告诉她并不是。她真的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山村,也见到了那位仙人。 李朝歌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最后看了黑森林一眼,毅然决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她的路,在前方。 · 南林镇背靠山林,面前环水,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近一带最繁华的城镇。南来北往的商人,或者想去黑森林里碰运气的侠客,都在南林镇落脚。 白千鹤坐在酒楼上,手里端着烧春酒,另一只手放在在膝上,怡然随着琵琶打拍子。他一天前从黑森林中出来,之后立刻叫了最好的房间,在房里闷头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白千鹤换了干净的衣服,叫了一桌好酒好肉,还有美娇娘弹琵琶助兴,白千鹤才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靠在栏杆上,懒散望着楼下,心道这才是人过的生活。孬种就孬种吧,黑森林这种鬼地方,不闯也罢。 白千鹤成名已久,四海为家,素来没个正行。前不久他和人打赌,要独闯黑森林,赢了的话对方给他一大笔酒钱。白千鹤本来想着,人生在世就要快意恩仇,为了好酒好钱,豁出这条命又何妨?但是他去黑森林里走了一圈后,突然觉得还是命更重要,那笔钱不要也罢。 但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白千鹤正坐在酒楼上惆怅,忽然眼神一凝,注意到一个女子从楼下走过。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后,连忙挥手:“小妹妹,小妹妹!对,就是我。” 李朝歌听到熟悉的声音,慢慢停下脚步。白千鹤趴在栏杆上,嬉皮笑脸地对李朝歌说:“小妹妹,你还活着呀?哎呦,那天天黑没看清,没想到小妹妹竟如此漂亮。小美人,为兄请你上来喝一杯?”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上一个敢叫她“小美人”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要不是因为重生,白千鹤现在还能给对方拔拔草。 不过免费的饭不蹭白不蹭,李朝歌平静地走进酒楼,登上楼梯,坐到白千鹤对面,并且对弹琵琶的美人说:“麻烦添一副碗筷,谢谢。” 美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抱起琵琶对李朝歌福了一身,垂头走了。白千鹤啧声:“小美人,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你吃饭就吃饭,赶走我好不容易找来的琵琶娘做什么?” 李朝歌从隔壁桌捞了双筷子,在桌上一磕,自然而然地挑菜吃:“她们也不容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风月惯客,她们才被迫卖艺。对了。” 李朝歌把菜放到嘴里,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珠静静扫了白千鹤一眼:“别叫我小美人。” 她的表情是平静的,可是白千鹤分明听出了杀意。他面上笑容不变,眼睛粗粗一扫,发现李朝歌只动了他吃过的菜。 啧,小小年纪,戒心不小。她到底是什么来路,身上的武功从未在江湖中听过,而且她的年纪,也太年轻了。 白千鹤笑着,给李朝歌倒了杯酒,亲手放在李朝歌身前:“这杯酒算是为兄给你赔罪。当日情况紧急,为兄另有要事,不得不先走一步。妹子,对不住。” 李朝歌完全不在意,她摆了下手,说:“不必。你我萍水相逢,本来就该各奔东西,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何况,我也不需要帮助。” “妹子豪爽!”白千鹤拍了下桌子,端起满满一杯酒,“我白千鹤平生最敬英雄,这一杯,我敬小妹妹。” 白千鹤说着仰头,一饮而尽。白千鹤这些年也算浪迹花丛,见多识广,再加上他长得好看,风月场中颇受女子喜欢。不过,面前这位小美人却没有任何动容,她依然冷若冰霜,轻轻点头道:“原来你就是白千鹤。” 白千鹤挑眉,问:“怎么,妹妹知道我?” “江洋大盗白千鹤,谁不认识?” 白千鹤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他不由抚了下额发,苦恼地撑着额头道:“唉,太受欢迎也是种罪。我都不知道,在下区区贱名,竟然已经传到山林里来了。” 李朝歌沉默片刻,说:“你可能误会了,我是从朝廷通缉令上认识你的。” 镇妖司专管疑难杂案,白千鹤的名字曾在李朝歌的黑名册上挂了许久。要不是因为东都案子层出不穷,李朝歌没时间去追白千鹤,前世他的坟头应该是片荫凉地。 白千鹤不屑地呵了一声,倚在围栏上,不在乎地说道:“朝廷那帮废物,就算我站在他们跟前,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他们抓得着我吗?” 李朝歌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第110章 祭品 小书童焦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是。郎君从初一病倒后,就一直没见好。这几天干什么都恹恹的,连我和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名绿绮,原本是顾家的奴婢,后来夫人顾裴氏孀居,携儿子回娘家居住,绿绮也跟着来到了裴府。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顾明恪,裴纪安的表兄,父亲顾沅,祖父顾尚,俱是博闻强识、才学渊博的文学家兼史学家,母亲顾裴氏是裴家的长女,也是裴纪安的大姑姑。顾明恪的家庭可以说诗书传家,清贵至极,祖父顾尚主持编撰了南北六个朝代的正史,是不世的史学大家,父亲顾沅亦是和其父顾尚齐名的才子,在顾尚死后,继续编撰隋史。只可惜顾家人祖传体弱,顾尚、顾沅都英年早逝,顾明恪更好,才十几岁出头就咳嗽不断,终年离不了药。 编撰史书是一项漫长且清苦的工程,到了顾明恪这一辈时,顾家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等父亲顾沅死后,母亲顾裴氏一来不想守着老宅过苦日子,二来得给顾明恪看病,便带着他回了娘家——东都中书令裴府。 顾明恪和裴纪安是表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前世,顾明恪修完隋史的尾巴,完成父亲及祖父的遗志后,就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岁。那一年裴府还没有卷入朝廷斗争,裴纪安意气风发,是誉满京城的裴家玉郎,而李朝歌,甚至还没有回到洛阳。 死在大厦将倾前,某种意义上,也算幸运。 不过现在,站在裴府西院,决定顾明恪未来命运发展的人,变成了秦恪。 秦恪和萧陵达成协议后,秦恪离开三清宫,赶往人间,同时,萧陵扭动轮回盘,回溯时间,顺便清空了这一世凡人的记忆。对于世上其他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已经从元嘉元年倒流到永徽二十二年,而他们自己却浑然未觉,只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唯有裴纪安和李朝歌这对冤家,保留了前世的记忆。 而对于前世已经死了的人,比如在李朝歌称帝之前就病逝的真正的顾明恪,已经进入轮回道投胎,不再回到阳世了。取代他的身份的,是北宸天尊秦恪。 因为秦恪有任务在身,萧陵为了方便,给凡人清除记忆时,顺便修改了他们对顾明恪的印象。这一世的人想起顾明恪时,总觉得面貌模糊,雾里看花,直到看到秦恪本尊,才骤然想起这是顾明恪。此后顾明恪的声音、面貌、性格,都将由秦恪取代,换句话说,世人看到的,其实是秦恪。 反正顾明恪本人也是病秧子,众人对他印象薄弱,并不违和。这样做是有点冒险,但是总好过秦恪全程用易容术。顾明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但秦恪并不是,即便是神仙,长时间假扮另一个人也会露馅的。 不如清除众人对顾明恪的记忆,由秦恪真人上阵,完成任务。 本来秦恪赶路的速度和萧陵重置轮回的速度是相当的,不过秦恪中途去了躺屏山,时间比预计稍晚了些许。为了保证裴家这里不露馅,秦恪远远捏了个傀儡人扔到顾明恪的屋子里,并且对外宣称生病。这也就是焦尾说郎君呆呆的,不吃饭不喝水,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的原因。 但萧陵重置的只有人间的时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对于天界来说,日子照常进行,曾经的百花之王牡丹仙子已入轮回受罚,北宸天尊莫名消失了两天,就连贪狼星君,也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回来几天而已。 前提是贪狼历劫顺利,不要再重置第三遍。 片刻的功夫,秦恪已经将顾明恪的生平默记于心,他坐到书桌后,随手翻了翻顾明恪的书,没一会,连对顾明恪的秉性、喜好也了若指掌。 这实在是一个很无聊的任务,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隐藏在凡世中,帮助贪狼走上他命定的人生轨迹,说实话,在秦恪看来,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看在贪狼是下任西奎天尊候选人的份上,秦恪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秦恪在心中很确定地想,不会有第三次了。 这一次,必须成功。 至于周长庚完全是意外之喜,这算是唯一一项让秦恪觉得自己这次下凡还算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知道了周长庚的下落,那抓到他只是举手之劳,秦恪并不急着现在就去。他正在执行任务,等完成贪狼的事情后,再去找周长庚也不迟。 任务要一项一项来,不许插队。 进入角色的第一夜,秦恪就在翻阅顾家藏书、查看顾明恪手札中度过。秦恪虽然压制了修为,但毕竟是天庭的战力天花板,早已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休息。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第二天清早,晨光破晓,碎雪纷飞,洛阳城在激昂洪亮的鼓点声中推开宫门、城门、坊门,早就有赶集的、做买卖的百姓等在坊门口,等解禁的鼓声响起后,他们纷纷准备好行囊,顺着人流,缓慢地挤出坊市,汇入到东都四通八达的街巷中。 在裴家,秦恪也合上书本,打算去床上装一装样子。他现在的角色是个羸弱的公子哥,一夜不睡还精神奕奕这等事,不太符合人设。 过了一会,焦尾蔫巴巴地来了。他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捂着嘴打哈欠。 昨天晚上见了郎君后,不知为何,焦尾一晚上没睡着。他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一个白衣胜雪、冰冷清辉的仙君淡漠地看着他,焦尾根本记不起来这是自家郎君,反而总觉得自己见了到神仙。 仙人好看归好看,吓人也是真吓人,焦尾对着那张脸,连气儿都不敢喘。因为这个缘故,焦尾一晚上没睡好,等今日起来,哈欠连天,浑浑噩噩。 焦尾懵着脑子擦桌子,他擦完待客的桌椅后,拧着抹布走了两步,看到镂花檀木格后,一位白衣公子正靠在塌上翻书。他姿态随意,长袖逶迤,看动作没什么特殊,可周身就是萦绕着一股仙气。 焦尾握着脏兮兮的抹布,顿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粗苯的手,头一次生出自秽之心。他将抹布放回铜盘里,好生擦了擦手,才轻手轻脚走进去:“郎君,正月里寒气重,您身体不好,勿要看书太勤,伤了身子。” 塌上的郎君没有抬头,只是微不可见地颔首:“好,我知道了。” 他说完后再没有其他话。焦尾闲不住,以前没少仗着年纪小在郎君面前装疯卖傻,但是今日对着郎君,他莫名不敢放肆。焦尾作揖,踮起脚尖,静悄悄离开。 焦尾端起水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纳罕,以前没觉得他们家公子这么好看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心里想着事,没留意前面的路,出门时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放肆!”焦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面一股大力推开,他脚下踉跄几步,连人带盆一起摔到地上。 正月还没有解冻,土地极其坚硬,铜盆砸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庭院中尤其刺耳。院门外一个穿着青色斗篷的男子慢慢皱起眉,呵斥道:“放肆,表兄在里面养病,岂容尔等喧哗?” 周围的侍从连忙弓着身请罪,焦尾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他屁股摔得生疼,可是此刻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依然笑嘻嘻给来人问好:“裴大郎君,您来了。这两天您病好了吗?” 裴纪安轻轻点头,他面容白净如玉,唇色浅淡,看起来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感。裴纪安偏头咳了一声,他声音还是哑的,问:“顾表兄呢?” 九重天正北方,玉虚宫坐落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清净肃穆。当值的小仙看见玉虚宫,远远就改道,不敢靠近分毫。 玉虚宫内,一位红衣女仙跪在地上,神态颇为狼狈。女仙旁边,还跪着另一个男子。他看起来是个凡人,跪在玉虚宫明可鉴人的玉砖上,脸色苍白,气息奄奄,时不时被冻得打激灵。 九重天上本就寒冷,而玉虚宫还在九重天最高处,越发高处不胜寒。 红衣女仙看到男子,目露哀戚之色:“杨郎。” 男子在这种时候,依然试图安慰心爱的妻子:“牡丹,不要怕。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牡丹眼中沁出眼泪,她正要说什么,玉虚宫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威压,一股无形的寒气横扫而过,九重天的云雾顿时如浪潮般,层层翻涌。 冰冷明亮的寒光从高台上传来,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牡丹得调动全部修为,才能抵住高台上那股极清极烈的冰寒之意。 牡丹能勉力支持,杨华就不行了。他的眉毛、发梢立刻结上冰霜,嘴唇变得青紫。牡丹唤了一声,心沉沉地落下去。 不愧是掌管天庭刑狱的众仙之长,神上神北宸天尊。仅是感受到他的仙力,牡丹就难以支撑,若是真动起手来,她岂不是连北宸天尊一招都撑不过去? 别说她,放眼整个天庭,能和北宸天尊过手的屈指可数。其中能打赢的,恐怕没有。 牡丹想到一会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愈发凝重。都不等牡丹想好要怎么办,一道清玄缥缈的声音从高高的敕仙台上传来:“牡丹仙子,你私下凡间,违背天条与凡人结为夫妻,你可知错?” 牡丹无力地垂下脖颈,艰涩道:“小仙知错。” “私通凡人,乃大罪,你可有冤屈?” “无冤。”牡丹仙子盯着地砖上的倒影,低低应道。她知道,北宸天尊最是铁面无情,她被北宸天尊亲自审判,想来今日无法善终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牡丹用力地看向杨华,眼中含着泪,哽咽道:“可是,我不后悔。九重天上的日子年复一年,没有任何波动,哪如像凡人一样,痛痛快快地爱一场,便是失去仙力也值得。我自知触犯天条,无可辩解,甘愿领罚。但是与杨郎结为夫妻,我永不后悔。” “好。”高台上的男子轻轻点头,道,“神志清醒,非受人挑唆引诱,且毫无悔改之意,按天规,当罪加一等。” 牡丹每听一项,脸色就白一分,最后已经毫无血色。她想要上前求情,可是她的双手被束缚在后,稍微一动就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砖上。牡丹不顾胳膊被摔痛,抬头,恳求地看着上方男子:“北宸天尊,小仙自知罪无可恕,不敢求天尊饶恕,只求天尊看在小仙为天庭效劳千年,没有一次耽误花期的份上,饶杨郎一命!” 杨华虽然不懂天规是什么,可是看牡丹的神情,哪里不知道罪加一等的后果很严重。他被绳子束缚着不得自由,但还艰难地爬到前面,求情道:“牡丹是无辜的,都怪我,偷拿了牡丹的衣服,让她没法回天庭。是我诱骗牡丹留在人间做我的妻子,天尊如果要罚,罚我好了,不要责怪牡丹!” 北宸天尊秦恪平静地看着下方的人。几千年来,这些话他听了不知多少次。天庭对动凡心的惩罚越来越重,而明知故犯的人,还是前赴后继。这已经是他处罚的第五个偷偷和凡人结为夫妻的仙子了,前几个尚可以说懵懂无知,少不知事,而牡丹仙子千年来掌管百花从未出错,她也犯下这等错误,实在让秦恪难以理解。 牡丹和杨华确实情比金坚,危急关头都还想着保护对方。然而,这和秦恪有什么关系呢? 秦恪声音中蕴着道法,说道:“牡丹仙子明知故犯,私动凡心,按律剔除仙骨,废去修为。剥夺百花之首尊荣,从百花册除名,并打入轮回,受六世轮回之苦。杨华引诱天庭仙子,杀,封印魂魄,投入畜生道,永世不予赦免。” 牡丹听到瞳孔都放大了,她不顾狼狈,哀求道:“北宸天尊,您要罚就罚我,不关杨郎的事!是我偷偷下凡,是我不守清规戒律,要投畜生道就投我,杨郎他是无辜的啊!” 牡丹声声哀切,而秦恪不为所动,目光无喜无悲:“即刻执行。” 天兵立刻上前,压着杨华去投畜生道。牡丹仙子苦求无果,眼看爱人被天兵带走,她大喝一声,忽然用力挣脱捆仙绳,拿出法器朝天兵攻去。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修为不容小觑。然而她拼尽全力一击,才到一半便被一股清冽的寒气束缚住,都没有挨到杨华的边。牡丹砰地一声从半空中坠落,她越挣扎,寒气收得越紧。杨华见状,目眦欲裂:“牡丹……” “杨郎……” 牡丹泪流满面,可还是眼睁睁看着爱人被天兵带走,今后生生世世都是畜生道,被人屠宰,受人奴役,永世不得解脱。牡丹崩溃,忽的仰天长啸,凄声道:“我只是爱一个人而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时间已经到了,秦恪轻轻抬手,立刻有人上前押着牡丹领罚。牡丹被人拖着离开玉虚宫,走前,她一直不甘心地挣扎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秦恪,凄厉道:“秦天尊,你无情无欲,无心无爱,我诅咒你日后爱而不得,亦亲眼看着所爱之人离你而去,终生受轮回之苦!” 牡丹的声音凄厉尖锐,执法的天兵都觉得浑身发瘆。然而秦恪始终平静地看着牡丹,就那样毫无感情地目送牡丹离去。 牡丹走后良久,她尖利的声音都仿佛回荡在玉虚宫。传话的小仙吓得大气不敢喘,他战战兢兢地走入玉虚宫,缩在门边,小声道:“北宸天尊,南极天尊有请。” · 九重天有天庭,掌管天上所有事务。众仙飞升后,第一步便是来天庭报道,之后在天庭挂了名,领了缺,便可各司其职。然而随着人间灵气越来越少,凡人能飞升成仙的寥寥无几,登天之途近乎断绝。 天界以天庭为尊,而天庭,又以四位天尊为尊。 按方位,四位天尊分别为北宸天尊秦恪,南极天尊萧陵,东阳天尊君崇,西奎天尊玄墨。其中,北宸天尊秦恪掌管刑名,为四尊之首。南极天尊萧陵可以从镜中预言未来,地位仅次于秦恪。 秦恪到了三清宫,长袖舒展,没有寒暄便直入主题:“萧天尊,你找我何事?” 萧陵颇有些无奈,他们俩人已共事千年,萧陵自认合作还算愉快,然而秦恪见了他,永远这样疏离冷漠。萧陵笑道:“秦天尊,既已离了公堂,便可以清闲一二了罢。你这样,不像是和朋友说话,倒像是审问犯人一样。” 第111章 疗伤 李朝歌知道许多人恨她,东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神拜佛,日日夜夜盼着她死。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竟然没有穿啊。李朝歌有些可惜,夫妻六年,两地分居,反目成仇。可是即使这样,她登基之后,依然想封裴纪安为自己唯一的伴侣。 坊间盛传李朝歌荒淫无度,面首无数,可是李朝歌知道,唯有他而已。 李朝歌极淡地叹了一声,说:“罢了,既然皇夫心情不好,册位典礼便往后拖一拖吧。来人,传话出去,登基大典即刻开始。” 女官应是,敛容往外走。可是她们没走两步,被外面的动静拦住。守门的太监们被人像麻袋一样扔进殿门,为首太监爬起来,试图和李朝歌请罪:“陛下,奴才有罪……” 李朝歌抬手,淡淡道:“够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李朝歌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故而培植党羽,搜罗异人,在寝殿外设下重重把守。可是李朝歌也知道,这些人不过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拦得住曾经文武双修、誉满长安的裴郎呢? 宫人们都知道女皇和皇夫纠葛颇多,他们不敢多待,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彩云一样的侍从退下后,大业殿中空空荡荡,恢弘壮阔,有一种无声的寂寥和压迫。 明亮的殿门口,一个青色的身影跨过门槛,立于大殿中央,抬头冷冷地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穿着盛大的帝王冕旒,遥遥和裴纪安对视。她一身盛装,而裴纪安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玉簪、一把长剑。 一如当年初见。李朝歌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裴纪安时,裴纪安就做着如此打扮。君子一袭青衣,如清风朗月,月下仙人,瞬间将李朝歌俘获。 从那一眼起,李朝歌就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他。可是她出现的太晚了,裴纪安已经和皇妹李常乐订婚。李常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享受着锦衣玉食、美誉荣光长大,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亦是裴纪安守护了十年的白月光。裴纪安和李常乐成婚,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唯有李朝歌不服。她为了求母亲给她和裴纪安赐婚,不惜放弃尊严和良知,由明转暗,替母亲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有人反对太后临朝,有人反对女人当政,有人反对母亲称帝,母亲不方便出面,那便由李朝歌构陷罪名,将反对的人全部杀掉。 李朝歌靠这些血淋淋的功劳,换来了一纸赐婚圣旨。她从小流落民间,吃不饱,穿不暖,习惯了靠抢来维生。她喜欢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喜欢自己,那就将他抢过来,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李朝歌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给予真心,裴纪安一定会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她最爱的驸马,尊贵的皇夫,在她的登基典礼暨封皇夫典礼上,穿着清冷的素衣,一路打伤侍从,来寝殿找她对质。 李朝歌对裴纪安笑了笑,说:“皇夫,你怎么来了?” “不要叫我皇夫。”裴纪安冷冰冰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尖锐如刀,“这个称谓,让我觉得恶心。” “好。”李朝歌好脾气地包容了他,对他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让人叫你驸马。” 裴纪安的脸色依然是冷的,他完全不想和李朝歌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和李朝歌的婚姻关系,又是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上的。裴纪安想到来意,冷了眸光,缓缓问:“李朝歌,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来找你,这些话,我也不会再说第二遍。我问你,赵王是不是你杀的?” 李朝歌眼中的笑黯淡下去,神情也冷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要不是为了这些人,想来,他根本不屑于来她的寝宫。 大丈夫敢作敢当,李朝歌没有任何犹豫,点头应了:“是我。” 赵王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也是曾经的太子。从去年开始,朝中呼吁立赵王李怀为嗣的声音越来越高,许多臣子暗暗替李怀说话,可怕的是,母亲也露出传位给弟弟的倾向。李朝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她不当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她。李朝歌只能诬陷李怀谋逆,将其流放,并在流放途中杀了他。 果然是她。裴纪安手指紧握成拳,手背上都迸出青筋:“大圣皇帝暴毙,是不是你?” 大圣皇帝即是母亲武照。李朝歌痛快承认了:“是我。” 李怀的死传到宫里后,母亲吐了血,病情骤然加重。十一月时,母亲叫李朝歌到塌前,质问她李怀谋逆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能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杀了母亲,乔饰圣旨,立自己为帝。 “我裴家百年清名,外祖家累世功勋,最后却落了个家毁人亡、剥官削爵的下场,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 裴纪安的外族是长孙家,长安赫赫有名的望族。长孙家出过皇后,颇得文、高两位皇帝器重,母亲想要掀开那道珠帘,自立为帝,就只能灭了长孙家。裴纪安的父亲不识趣,帮长孙家说话,同样获罪。李朝歌已经尽力保全裴家人的性命了,要不然,落到那群酷吏手中,裴家哪能全身而退? 裴纪安眼睛通红,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这些年来,他每每想到外祖父、表兄以及裴家族人所经受的一切,就恨不得自我了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都怪他,招惹了这个女人,给家族、外祖带来无穷祸患。 裴纪安用力闭了闭眼,强行逼着自己,继续问:“楚月在进宫途中被人从夹道攻击,车毁人亡,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身孕。这也是你做的?” 先前李朝歌说话时目光湛然,语气坚定。她知道自己杀了人,也知道她不杀他们,李怀、母亲、长孙家就会杀她。政治斗争而已,谁输了谁认栽,有什么冤屈可喊?可是唯有这次,李朝歌沉默了。 裴楚月是裴纪安的妹妹,和李常乐交好,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李朝歌下令杀裴楚月时,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可那又如何,杀了就是杀了,李朝歌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口承认了:“没错,是我。”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裴纪安。裴纪安又痛又恨地盯着李朝歌:“为什么?李朝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若是恨我,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要伤害我的家人,欺辱我的家族?”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这场谈话实在不愉快极了,李朝歌转身,从铜镜中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说:“吉时到了,群臣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含元殿了。想来你也不想随我去参加典礼,那么,驸马,请回去吧。” 李朝歌背对着裴纪安,并不知道,裴纪安的眼睛中隐隐泛出红光,妖异癫狂,根本不似凡人。裴纪安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常乐呢?” 李朝歌整理衣袖的手顿住了。她垂眸片刻,慢慢放下袖子,勾唇笑了笑:“也是我。” 她杀了那么多人,唯独杀李常乐时,是痛快的。 裴纪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问出这句话时,甚至祈求李朝歌否定他,哪怕她说谎都没有关系。可是,她连骗他都不屑。 这个女人,如此狠毒绝情。 裴纪安脊背一下子散了,他后跌两步,崩溃问:“李朝歌,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一辈子无忧无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她根本不会妨碍到你,你为什么杀她?” 李朝歌听到这些话都气笑了。为什么杀李常乐?也亏裴纪安能说出这种话。 李朝歌忍了李常乐许久,但是她最终选择动手,一是因为政治因素,二来,就是李常乐真的冒犯到她的底线了。 今年七月,时局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有许多大臣获罪入狱,经李朝歌之手里发出去的罪状,更不知凡几。李朝歌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裴纪安了,裴家的事终究是她对不住裴纪安,所以,她想借着裴纪安生辰的机会,给裴纪安赔罪,顺便缓和夫妻的关系。 七月初六那天,李朝歌特意请了一天假,悄悄到裴府上,想给裴纪安庆贺生辰。从两年前开始,裴纪安就搬出公主府,和李朝歌两地分居。李朝歌无视裴家下人敌视的视线,亲手给裴纪安做了一桌生辰菜,然后欢欣雀跃地坐在房间等。她枯等了一夜,菜凉掉,加热,再凉掉,裴纪安也没有回来。 李朝歌心也跟着变凉了,她倒掉所有饭菜,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一宿未睡的眼睛,让人去查裴纪安的行踪。城门守卫禀报,裴郎君初六大清早出城,去敬亭山上清观给广宁公主李常乐庆生去了。 李常乐生辰七月初七,和裴纪安只差一天。李朝歌在裴府中枯等时,裴纪安正陪李常乐等待生辰到来。探子还报,子时过后,裴纪安第一个给李常乐祝福,公主十分感动,再加上两人都喝了酒,就滚到床上去了。 李朝歌彻底被激怒。裴纪安说听到“皇夫”的称谓感到恶心,殊不知李朝歌看到裴纪安的时候,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脏。她一看到裴纪安,就会想到他和李常乐在床榻滚的画面,几乎恶心得反胃。 之后李朝歌一手主导了赵王谋反案,李常乐被牵连其中。没几天,李常乐“畏罪自杀”,自缢在上清观中。 如今,裴纪安问她为什么。 李朝歌有许多愤怒、失望憋在心中,但是她开口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质问的话,只轻描淡写道:“我想杀,便杀了。” 我想杀,便杀了。 这句话彻底逼疯了裴纪安,裴纪安突然拔剑,飞身向李朝歌袭来。李朝歌只是不紧不慢侧身,用两指夹住裴纪安的剑。 李朝歌身体动都没动,唯有头顶的旒珠轻轻晃动。李朝歌手指微微用力,就把裴纪安连人带剑推开。裴纪安跌跌撞撞退到大殿上,李朝歌居高临下,包容又怜悯地看着他:“我已经突破至臻界,身剑合一,身体发肤刀枪不入,人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伤得了我。裴纪安,你杀不了我的。” 裴纪安伸手,擦去嘴边的血线。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长在凡间,但是不知为何学了一身高深功夫,能飞檐走壁、降妖驱鬼,就是因为她武力无所不克,才被女皇重用,镇妖司因此大行其道。这些年李朝歌得罪了许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雇凶杀她,可惜,无论多么出名的杀手,无一人生还。而且很快,卖凶之人就会被李朝歌疯狂报复。 镇妖司可止小儿夜啼,绝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朝歌。朝中众人提起李朝歌,谁不是气得牙痒,却又畏惧不已。 连裴纪安也不行。他用剑攻击李朝歌,李朝歌分毫无损,裴纪安却被她强大的真气震得内腑翻腾,经脉剧痛。 李朝歌经历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第不知道多少次阻止了驸马杀她,内心已经疲惫至极。明明今天,是她登基的大好日子。 因为刚才动了手,李朝歌的冕服又乱了。李朝歌转身去整理自己的玉佩,一边不在意地对裴纪安说:“你现在回去,我可以装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依然能安安稳稳做我的皇夫。你听话,裴家和长孙家剩下的人,才可以继续活着。” 裴纪安咽下口中的血沫,讽刺地笑了。他在她眼中到底是什么呢,一只没有尊严、没有主见的金丝雀吗?裴纪安知道朝中不乏有人想向李朝歌自荐枕席,李朝歌无论相貌还是权势,都是顶级。可是李朝歌一个眼风都不扫,久而久之,下面人也不敢了。世人皆羡慕裴纪安艳福不浅,可是裴纪安却恨不得李朝歌流连花丛,豢养面首。 此等艳福,他消受不起。 李朝歌毫不避讳地将后背暴露给裴纪安,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天下除了周老头,已经没有人可以伤到她了。可是她却忘了,天下不能,那天上呢? 裴纪安将手指抹在剑刃上,用力划过。鲜血汩汩流过潜渊剑,更妖异的是,这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竟然将血一滴不漏地吸收了。 潜渊剑饮饱了血,忽然红光大作。李朝歌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凌厉的杀气袭来,其境界远非凡人能为!李朝歌大惊,立刻回身,祭出全部功力抵挡。可惜,还是太晚了。 一剑穿心而过,冰冷的剑锋穿过华丽的冕服,穿过李朝歌温暖的身体。李朝歌伸手握住剑,不顾疼痛,执着地盯着裴纪安:“你就这么想杀了我?不惜以身祭剑?” 李朝歌掌管镇妖司这么多年,妖妖鬼鬼的事不知道见过多少,她怎么能认不出来,这是一柄凶剑。剑的主人似乎造了许多杀孽,剑身上的煞气已经足以割破半仙的护体屏障。这样的剑,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用的。 裴纪安竟然能驱动凶剑,更意外的是,他竟然不惜以血祭剑。凶剑一旦开了戒,不吸光驱使者的血,绝不肯罢休。 裴纪安为今天已经准备了许久,来之前,他考虑了每一种可能。可是等他真的做到这一步,真的将剑刺进李朝歌胸膛后,他心中却泛上一股巨大的荒芜。 他真的杀了她。他真的摆脱她了。 裴纪安眼睛盯着她,几乎无法眨眼。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失去了知觉,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明明应该趁机深入,可是他却良久无法用力:“对不起。来世,请你不要再爱我了。” 李朝歌看着裴纪安,突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她和他做了六年夫妻,最终,他却说请不要再爱他了。他们的婚姻给裴纪安带来许多痛苦,对李朝歌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李朝歌忽然毫无预兆地向裴纪安击去一掌。她心脉俱裂,已经活不成了,可是,没道理杀了她的人却能好好活着。李朝歌这一生没做过几件好事,唯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不亏待恩人,也从不放过仇人。 就算李朝歌喜欢他又怎么样,她死了,裴纪安也别想活着。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李朝歌要死了,她的一掌也不是裴纪安能消受的。这么近的距离,裴纪安根本没法躲。事实上,他也没躲。 裴纪安被一掌击中心肺,顿时内脏破碎,胸骨断裂。裴纪安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被打飞好几米,重重摔到地上。李朝歌也牵动了伤口,她捂着汩汩流血的剑柄,缓缓跌倒在地。 她这一生,幼年和家人走散,少年被周老头抛弃,好容易找到家人,却成了所有人都憎恶的存在。她杀了弟弟,杀了妹妹,杀了母亲,杀了丈夫的外祖父,杀了小姑,气病了婆婆,气死了祖婆婆。她登基为帝,却一无所有。 最后,她也被自己的丈夫杀死。 一切皆是李朝歌的选择,李朝歌不后悔。可是如果再来一遍,她不想再走这条路了。 尤其,她不要再喜欢裴纪安了。 李朝歌最先去角落里翻箱子,果然,她的记忆没错,护臂、弓箭、匕首等都收在这里。这些武器在如今的李朝歌看来完全是废铁,但是有东西总比赤手空拳强,李朝歌没有挑剔,熟练地将武器装备在自己身上。 武器装点好后,李朝歌想了想,竟然想不到自己还能带什么。周老头穷的叮当响,除了那本心法,这个屋子没什么值钱东西,扔了也无妨。李朝歌从衣柜里翻出仅有的两套干净衣服,牢牢裹在包袱里,打算明早天一亮,她就带着东西出门。 至于盘缠……家里没有盘缠,不需要准备。 李朝歌正在清点最后一遍,突然耳朵一动,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李朝歌眸光变深,不动声色地收起包裹,将手按在腰侧。 那个地方,绑着一柄匕首。她刚刚在匕首上淬了麻药,无论来者是人是鬼,她三步内就可以取其性命。 来人似乎也很踌躇,越靠近李朝歌家,他的脚步声越犹豫。最后,他停在大门外,小心翼翼地敲门:“朝哥,你在吗?” 时间过去了太久,李朝歌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这是邻居家小虎的声音。小虎就是小时候嚷嚷李朝歌没爹没娘的人,后来被李朝歌揍了一顿,从此见了她都绕着走。 要不是李朝歌练过周老头的心法,耳清目明,记忆优越,她还真想不起来这是谁。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没必要攻击了。李朝歌收起匕首,出去打开大门,问:“什么事?” 小虎正在门外纠结,突然门开了,小虎毫无准备,都吓了一跳。 现在的小虎已经不再是童年无知无畏的小胖墩了,他被李朝歌打了一顿后,从此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许多年都不敢面对李朝歌。他今日来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开门后,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张明艳骄妍、惊心动魄的脸,小虎言辞一卡,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全都废了。 这是假小子一样的朝哥?他许多年避着这一带走,李朝歌也独来独往,以致小虎都没注意,李朝歌竟然长成了这副模样。 李朝歌看到小虎惊愕地张着嘴,盯着她开始发愣。李朝歌轻轻挑起一边眉梢,再次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毕竟当了许多年的镇妖司指挥使,前世她刑讯犯人时,无论是见惯千帆的老臣还是上阵杀敌的武将,见了她都忍不住露出害怕之色,何况小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小虎身体莫名紧绷,连手臂上的汗毛也竖起来了:“我娘说今天毕竟是初一,你孤零零一个人过,不像样子。我娘让我来送饺子,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我们家过年。” 112、薨逝 正月二十,李朝歌赶回东都。 长街上炮竹的味道还没有消散,道路两边处处可见大红灯笼。百姓还在庆祝永徽二十四年的新年,而宫城里已经是一片戚色。 太子李善病危,已到存亡关头。 在路上,白千鹤大致和李朝歌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子从去年秋末身体就一落千丈,他仕途不得志,太子妃生死不知,师父朋友接连被贬官流放,而他还为母亲所不喜。各种因缘重合在一起,太子病情日益严重。正月来了一阵寒潮,太子受冷气侵袭,恐怕连今年春天都熬不到了。 李朝歌过年不在东都,自然也错过这些消息。如今李怀和李常乐日日守在宫里,天后派人找了李朝歌好几次,可是李朝歌只留下一封书信,除此之外踪迹全无。 白千鹤尝试过各种办法,奈何怎么都联系不上李朝歌。白千鹤绝望了,只能跑到汾州守株待兔。 幸而,他终于等到了。 李朝歌听到白千鹤的话,又气又无奈:“都说了我只是去汾州查案,很快就回来。你们按照往常的步调继续当值就是,何至于这样慌乱?” 白千鹤尴尬地笑:“我还不是以为……公主你和顾少卿私奔了。” 李朝歌听到,越发匪夷所思:“我给你的信里明明写了,我去汾州调查龟背村一案。你一天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白千鹤乖乖挨骂,心里也觉得自己很冤。他最开始以为李朝歌和顾明恪只是出去过二人世界,差不多就回来了,结果一连二十天过去,李朝歌毫无消息。白千鹤越来越慌,他真以为李朝歌带着顾明恪浪迹天涯、撒手不管了。 托了白千鹤的福,李朝歌和顾明恪私奔的消息传的到处都是。李朝歌回到洛阳后,在皇城门口和顾明恪、白千鹤分别,她自己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匆匆忙忙进宫。 皇宫里如今一片萧条,谁都不敢大声说话,无论主子还是侍从,走路俱静悄悄的。 李朝歌先去文成殿见天后。现在还在正月,可天后脸上毫无喜气,反而憔悴了不少。天后看到她,打起精神道:“朝歌,你回来了。” 李朝歌给天后行礼,站好后,问道:“儿臣失礼,现在才得知太子生病,不知太子病情可严重?” 天后表情沉重,怎么能不严重呢?天后不欲多说,对李朝歌道:“今年过年唯独你不在,太子清醒时,问了好几次。既然现在你回来了,一会去东宫看看太子吧。” 李朝歌垂首:“儿臣遵命。” 李善毕竟是天后的亲生儿子,如今李善奄奄一息,天后岂能不心痛?然而丧子再痛,也不会影响天后的理智。天后交待完东宫的事情后,问李朝歌:“年前你匆忙出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回禀天后,当时事情紧急,儿臣来不及进宫请命,只能仓促出发。这段时间儿臣在汾州一带仔细搜查,终于查出了汾州龟背村死人的真相。” 天后打起精神,问:“哦,怎么说?” 李朝歌抱拳,她微垂了眸子,道:“龟背村灭村一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他们蓄意在龟背村投毒,等将所有村民毒死后,他们搬弄邪术,意图将尸体练成刀枪不入的亡灵军团。幸而儿臣去得早,已将龟背村尸变掐灭在萌芽中。儿臣如今已经找出投毒方式和破解之法,只可惜敌众我寡,仅凭儿臣一人难以施展。望天后允许儿臣调令三千禁军,去汾州搜山,彻底诛灭乱臣贼子之心。” 天后听到李朝歌的话,脸上表情越来越凝重。她不知道想起什么,沉思了好一会,问:“你确定是死人军队?” “儿臣确定。”李朝歌视线恭敬下垂着,语气却十分果决,“儿臣从龟背村带回许多证据,镇妖司及汾州刺史都是目击者。儿臣亲眼所见,刀剑砍在那些怪物身上根本无法伤其分毫,儿臣带着七个属下分而化之,各个击破,才勉强将十具铁尸击溃。仅是十人就已经如此难缠,若是给对方喘息之际,养出千万人大军,后果将不堪设想。” 天后听完,不由站起身,来回踱步。汾州是洛阳的北门户,如果汾州出事,洛阳最先受到冲击。而且,天后想的还要更深远一些。 当年朔方兵变就是纸兵纸将作乱,被纸兵咬伤之人很快就会全身溃烂而亡。前线士兵大哗,其称为“鬼兵”。朔方兵变差点覆灭大唐王朝,其实时到今日,天后依然不知道朔方兵变为什么突然结束,如同他们不知这场灾难因何而起。仿佛有一天醒来,那些诡异的纸兵纸将突然消失了,朔方节度使暴毙帐营,妖道不知所踪,叛军失去了依仗,群龙无首,溃不成军,朝廷军这才占领上风。 这场兵变开始的诡异,结束的突兀。天后甚至觉得,并非朝廷平息了叛乱,而是幕后之人没有再推动下去了。 这些年,天后一直不想细想朔方兵变的事,她和皇帝都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如今,龟背村的事,又将一切挑露在明面上。 纸人本是烧给死人的东西,如今龟背村一事又和死人有关,天后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想,这两件事,背后是不是同一人在推动? 天后不敢赌。太子病危,皇帝因太子的事伤神,身体每况愈下。权力更替已经到紧急关头,天后决不允许在这个节骨眼出事。 天后紧张地踱了一会,最后痛下决心般,说:“此事事关重大,不能马虎。你需要多少禁军尽管去北衙调,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解决所有隐患。” 李朝歌抬手,郑重行礼:“儿臣遵命。” 李朝歌的声音浩然正义,然而她的睫毛却悄悄垂下,掩住了眼睛中的真实情绪。 太子病危,大限就在这几天。太子一旦去世,皇帝内定的接班人空悬,大唐后继无人,称帝之途才真正坦露在天后面前。以李朝歌对天后的了解,如此天赐良机,天后绝不会放过。接下来无论是立李怀为太子,还是天后自己谋夺帝位,都可以预料洛阳都要乱很长一段时间。浑水湍流中最容易惹祸上身,李朝歌若想谋取大业,天后之女是她的资本,李氏公主也是她的资本。 支持天后就会得罪宗室和朝臣,但如果支持李怀,她活不到登基就会被天后弄死。李朝歌谁都不想得罪,既然如此,不如将这滩浑水交给他们自己搅,李朝歌带着三千禁军去外州逍遥。 有兵权在手,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有应变之力。而且借着彻查死人军团一事,李朝歌可以光明正大躲在汾州,不管东都发生什么她都不表态,等尘埃落定后她再以功臣的姿态回来。到时候有破案的功劳在身,又可以保住天后、李唐双方好感,何乐而不为? 李朝歌和天后禀报后,就遵照天后旨意,前去东宫探望太子。 此刻东宫内十分压抑,李怀、李常乐都在。听到外面传话,里面静了一瞬,李常乐和李怀纷纷站起来:“盛元姐姐。” 太子听到李朝歌来了,脸上的表情也狠狠一怔。他费力地坐起来,一回头,就看到李朝歌面色冷肃,稳步走入宫殿:“参见太子。” 李善看到李朝歌,内心情感颇为复杂。他听从属臣的建议,送李朝歌去和亲,一方面他觉得江山社稷为重,另一方面,他也心存愧疚。 这个妹妹从小多灾多难,她出生在天后最困难的时候,在国难关头走丢,独自一人漂泊了十年。好不容易回来,还要面临被送去和亲的命运。 李善内心一直饱受折磨。天后责骂他优柔寡断,无能开拓疆土,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李善毫无反驳的能力,为此一病不起。这段时间李善在回忆中反复挣扎,他一直想当面和李朝歌说声抱歉,可是等李朝歌真的从殿外走来的这一刻,李善骤然发现,她根本不需要他的道歉。 莫说皇帝没有同意李善的提议,就算皇帝真打算让李朝歌去吐蕃,她也有的是办法将和亲搅黄。她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李善是金身泥胚的太子,一举一动必须符合皇帝和朝臣的期望;李怀李常乐是帝王家的燕,筑巢在金銮殿下,却毫无自保能力;唯有李朝歌,是自由生长的荆棘,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李善回过神来,不由苦笑。他有什么资格怜惜李朝歌呢?李善躺在东宫里气息奄奄,而李朝歌穿着窄袖束腰的便装,身上风尘仆仆,一看就刚从外地赶回来。她健康,强大,聪慧,果敢,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李朝歌行完礼后,殿中陷入安静,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李常乐一看到李朝歌就想起裴纪安,不由避开眼睛,李怀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觉得讪讪。 明明最初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一眨眼,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变了?他们像当初在紫桂宫玩马球那样自由自在、亲密无间,不好吗? 最终,太子最先开口。他掩着唇角咳了咳,有气无力地对李朝歌说:“过年时没见二妹,圣人天后深以为憾。这段时间二妹去哪儿了?” “不敢当太子记挂。”李朝歌半垂着眼睛,语气虽然恭敬,但态度十分疏离,“汾州一案未了,年前我突然发现一些疑点,不敢耽误时间,立刻赶赴汾州,故而没赶上宫廷宴会。我在外漂泊惯了,没什么可讲究的,反而是太子金尊玉贵,乃是全朝的希望,殿下勿要为了我等小事牵挂,妨害了养病。” 太子主动示好,李朝歌却并不领情。先前太子一脸忧国忧民的样子要将她送去和亲,等风波平息后,却又摆出一副愧疚之态。假仁假义给谁看呢? 李善苦笑,他情绪变化牵动了病情,忍不住回头咳嗽,每一次都仿佛要将心肺咳出来。所有人听着都捏一把冷汗,李怀见状,实在看不下去,说道:“盛元阿姐,这些日子太子一直在担心你。太子都病成这样了,依然惦念着你的事情。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好好和太子说说话。都是亲兄妹,哪有隔夜的仇?” “是啊。”李朝歌慢悠悠接话,“都是亲兄妹,怎么忍心看着同胞手足受苦呢。” 李怀被呛住,剩下的话噎在喉咙,无法再说了。李善脸色越发惨白,李常乐心疼地扶着李善,连忙道:“快拿药来,大兄又犯病了。” 宫人们慌忙端着药碗上前,东宫里一阵人仰马翻。李朝歌让步,静静站在墙边,漠然地看着前方忙成一团。 太子喝完药后,有气无力地靠在枕上。他脸色苍白中透着蜡黄,旁边人看着,都心生悲戚。 所有人都意识到,太子活不久了。李善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一生饱受病痛,身为太子却始终无法让父亲母亲满意,或许死了才是解脱。李善已经接受了他的结局,但始终有些不甘心。他抬头,隔着人群看向李朝歌,道:“之前的事情……是我这个兄长对不起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缠着我,时常拉着我陪你一起放纸鸢。可惜那天风大,风筝线断了,你哭了很久,我没办法,只好答应给你画一个新的纸鸢。后面朔方之变起,我没能把那个纸鸢转交给你,但这些年我一直收着,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带着你再放一遍纸鸢。先前的事情我无意解释,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妹妹。” 李常乐在旁边听着,大受触动。众人都露出不忍之色,纷纷看向李朝歌。可李朝歌依然远远站在墙边,她似乎恍惚了一下,随后眼神恢复清明,轻轻垂下眼帘:“太子安心养病,勿要多思。您是君,我是臣,为太子分忧是我的本分。” 李善大为失落,眼中的光霎间黯淡下去。李常乐不忿,道:“盛元姐姐,太子都病成这样了,他好心关心你……” “太子病重,所以越发要静养。”李朝歌抬手,不想再听这几人磨叽下去,说,“天后有令,让我去汾州调查灭村一事。我还有差事在身,不敢耽误,先行告退。臣祝太子千秋,告辞。” 李朝歌说完就往外走,步伐坚定果决。李常乐几乎惊呆了,怎么会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呢?就算太子提议过送她去和亲,但毕竟没有成真,她怎么能这样对待太子?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太子都和李朝歌道歉了,她还要怎么样? 裴纪安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 李朝歌大步往外走,东宫根本无人敢拦她。李朝歌走到殿门口时,后面传来李善勉力抬高的声音:“你我之恩怨我无意多说,但冤有头债有主,太子妃是无辜的。太子妃至今下落不明,她到底在哪里?” 李朝歌嘴边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殿下的太子妃,我怎么知道?” 说完,她再无停顿,大步迈出东宫。 李朝歌走后,东宫侍者看看面色灰败的太子,再看看表情不善的赵王、广宁公主,哪一个都不敢劝。他们垂着头,悄无声息退下。 李朝歌得到天后首肯后,回公主府换了身衣服,然后就去北衙挑人。调遣军队并不是件小事,粮草、辎重要事先安排,铠甲要和兵部申请,正式的调令也要等门下省审核。李朝歌这段时间在忙调兵的事,整个人焦头烂额,根本没心力关注其他。李朝歌去北衙整顿人手,在军营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出来时,她看到天边飞舞着纸鸢,几个孩童牵着线跑在草地上,一边放风筝,一边肆意打闹。 李朝歌顺着细线抬头,看到几只形状各异的纸鸢飞在天上,其中一只升的最高,忽然风筝猛地一扽,地面上紧接着传来孩子们的喊声:“风筝线断了,它飞走了!” 侍卫见李朝歌盯着那个断线的风筝,问:“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李朝歌摇摇头,揽着缰绳走向城门,“断了也好。一生被绳子束缚,如今,它终于自由了。” 李朝歌刚走入城门,公主府的人就迎面赶上来,压低声音道:“公主,大事不好了。太子病危。” 李朝歌立刻往宫里赶,但是等她到时,东宫已经响起哭声,侍从们换上了麻衣,在殿中呜呜哭泣。 李善病逝了。 李朝歌回公主府换孝衣,然后就进宫,直奔仁寿殿。如今所有人都守在皇帝身边,皇帝本来就身体不好,经过这重打击,精神更萎靡了。天后脸上未着粉黛,气色苍白,仿佛一日间老了三岁。 宫人在门口禀报,皇帝听到李朝歌来了,说道:“你也来了。太子走了,一会,你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李朝歌应下。皇帝已经听天后说了汾州的事,皇帝虽然心痛丧子,但江山的事也不能马虎。皇帝郑重道:“汾州一案交由你彻查,朕最近心力不继,人手、银饷方面有什么要求,你直接和天后说罢。” 天后柔声应道:“圣人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圣人只管养好身体,外面的事不必操心。” 这些话放在往常没什么问题,但是如今太子病逝,东宫空悬,天后这番话突然微妙起来。殿中人都垂下眸子,静默不语,仁寿殿中只能听到皇帝时断时续的声音:“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太子的葬仪你来安排,他仁善孝顺,生时未能登上皇位,死后务必让他走得风光。” 天后一一应下。天后似乎迟疑了一下,试探问:“圣人,太子的丧事自然要大办,但朝歌婚期就在今年七月,要不要推迟?” 皇帝声音低哑,有气无力道:“不必了。朝歌年纪已长,无需避讳,婚礼照常举行吧。” 天后微顿,无言应下。其他人或许看不懂,但天后敏锐地感觉到,皇帝之所以这样说,是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想尽快看到李朝歌完婚吧。 事关自己婚事,李朝歌不好表态。李常乐在旁边听到,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因为和亲一事被迫遁入空门,至今还守着道身,而李朝歌胡闹了一通,毫无惩罚就和中意之人订婚,如今连太子死了也无需避讳。 李常乐不知道该怨父母偏心,还是该怨时运不公。 太子的葬礼林林总总,十分繁复。李朝歌参加完下葬仪式,回公主府时,已经累极。 侍女给她送上茶汤,李朝歌眼睛一瞥,在多宝阁上看到一个盒子。 李朝歌之前没注意过这里有东西,问:“这是什么?” 侍女看了一眼,回道:“回公主,是前段日子东宫送来的锦盒。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孝敬太子的丧事,长史忘了这件事,一直放在库房,今日才拿出来。” 李朝歌微微愣怔,她顿了一会,问:“哪一天送来的?” “好像是二月初三。” 二月初三,是李善薨逝的那一天。侍女见李朝歌的视线停留在盒子上,起身上前,轻手轻脚将盒子打开,捧到李朝歌面前。 红色钿螺的木盒中,是一个泛黄的燕子风筝。李朝歌看了很久,其实她不记得童年的事情了。她走丢后,六岁前所有的事情都如一场梦,隐隐约约,不知来处。李朝歌连父母双亲都不记得,更不会记得小时候和李善一起放过纸鸢。她本来以为,那日只是他夸大其词。 原来,他真的保存了很多年。 侍女小心觑着李朝歌的脸色,问:“公主,这个纸鸢看着模样精巧,要挂起来吗?” “不用。”李朝歌合上眼睛,伸手按住眉心,淡淡道,“拿去库房吧,以后不必再和我说了。” 侍女霎间迷惑,不明白李朝歌的心意。公主若是不喜欢,何必看那么久,但若是喜欢,又为何扔入库房?侍女不敢多说,低声应道:“是。” 侍女提着木盒小步退下,另一队侍女进来换茶,问:“公主,明日膳食还照旧吗?” “不必了。”李朝歌放下手,双眼慢慢睁开。灯光下她的眼睛清透黑亮,方才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准备行装,明日我要去汾州。” 李善下葬的第二天,李朝歌带着镇妖司全部人手及三千大军,奔赴汾州查案。 走时,她借口需要其他部门配合,顺便拉走了顾明恪。武神庙相关的事情唯有顾明恪最了解,而且,李朝歌就算再绝情,也不能自己出来避风头,却把未来驸马扔在漩涡中心。于情于理,顾明恪都要同行。 上次李朝歌和顾明恪孤身查访武神庙,行动时十分小心,这一次他们再无顾忌,李朝歌直接带着人冲上神庙,大肆搜山。 莫琳琅和周劭留在山脚搜查村庄,李朝歌和白千鹤在深山里检查祭坛,顾明恪则带着大理寺去盘查山路。祭坛里已空无一人,武神像高高矗立着,无喜无悲注视着脚下的凡人。祭坛上的三个棺材大开,食物和地图已不见踪迹,想必那三个女子已经逃走了。 镇妖司的人在祭坛各个地方翻找,不放过任何可疑之物。李朝歌站在祭坛前,仰着头,久久凝望着这尊神像。 所有线索都是围绕武神展开的,龟背村的画像,刀枪不入的死尸,祠堂里刻有“帝丘秦氏”的灵牌,山脚下被复活的亡灵村庄,石头化形的四武士,少女祭品,以及死人军队。 似乎背后有一双手,有计划地拨动勾弦,把一切推向一个不可知的方向。李朝歌看了一会,提气飞上武神像。上一次她来的时候身上有伤,无法调动真气,做什么都有心无力,这一次她再无顾忌,倒要好好查一查。 武神像十分高大,李朝歌站在对方手掌上,竟然显得十分小巧。李朝歌一落下就意识到这座雕像远比画像精细,画像上很多地方一带而过,而这座雕像却详细地刻了出来。 白千鹤从侧室里走出来,他找了一圈,才发现李朝歌在石像上。他双手围成喇叭状,对李朝歌喊道:“指挥使,这里似乎有字。” 李朝歌在武神八条胳膊上跳来跳去,听到白千鹤的声音,她抽空回道:“知道了,我这就来。” 李朝歌没发现什么隐藏机关,正要跃下,忽然看到一样东西。李朝歌脸色收敛,顺着石块,慢慢走到神像指端。 白千鹤在下方等着,他看到李朝歌动作停下,不由问:“怎么了?” 李朝歌静静盯着武神手里的那柄剑,良久无言。白千鹤又在下面喊,李朝歌从高处一跃而下,轻巧落在地面上:“没事。你说的字在哪儿?” 白千鹤看看李朝歌,又看看上方神像,心想不过一柄剑而已,有什么可看的?白千鹤想不懂就没有再想,他给李朝歌引路,说:“就在这里。” 李朝歌跟着白千鹤去看,果然在墙壁上发现一大片古体字。李朝歌也认不出来,只能让镇妖司的人上前将字拓下,带回东都慢慢研究。 白千鹤七手八脚去拓字,李朝歌将琐事交给他们,自己去其他地方。她慢慢走出祭坛,山林间的阳光争先恐后涌入李朝歌眼睛。李朝歌举起剑,挡住上方烈日。 明晃晃的日光下,潜渊剑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李朝歌仔细看着剑身上的花纹,毫不意外的,发现每一条纹路都相符。 武神像手里握着的,竟然是潜渊剑。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13、神庙 早在藏剑山庄的时候,李朝歌听盛兰初讲过潜渊剑的故事。盛兰初说这柄剑是一位帝王的陪葬,跟随他南征北战,后来帝王去世,特意带着这柄剑入墓。亡灵村庄的传说中,也说他们的武神背负天命而生,骁勇善战,无逢败绩,最后统一天下,点化飞升。 李朝歌一直把武神传说当故事听,统治者为了拉拢人心,什么鬼话都编的出来。但是李朝歌没料到,现实和传说竟然相互印证了。 武神真有其人,甚至那位统一列国的夔帝和武神就是同一人。李朝歌思路打开,冒出来的想法越来越多。潜渊剑是夔帝的陪葬,飞天图中的夜明珠是从帝陵盗出来的,现在又有了武神。这位夔帝的出现次数是不是太密集了些? “指挥使。” 李朝歌猛然一惊,立即放下手中的潜渊剑。白千鹤从里面走出来,发现李朝歌一动不动地盯着上空,他走近,朝天上看了看,问:“指挥使,你刚才看什么呢?” 李朝歌不动声色将潜渊剑收起来,随意道:“没什么。字拓完了吗?” “差不多,只等着墨迹干了。” 李朝歌轻轻点头,说:“再去找其他地方,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白千鹤应下。他转身指着祭坛正中巨大的武神像,问:“这个石像和祭坛怎么办?” 李朝歌极淡地瞥了神像一眼,说:“把祭坛上的花纹绘下来,然后,就炸了吧。” 白千鹤听到,都愣了一下:“炸了?” “嗯。”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睨向白千鹤,“不然,你还打算等这个祭坛继续发挥作用,把更多人转换成铁尸吗?” 白千鹤挠挠头:“倒也不是……”他当然不希望制造出更多死尸,但是李朝歌对神庙中随便一行字都郑重其事,那么大一尊石像,她却直接让炸了。白千鹤总觉得她的态度很奇怪。 不过摧毁确实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既然李朝歌让炸,白千鹤也没什么不舍,他说:“一了百了也好。我这就让人去准备炸药。” 白千鹤转身就走,他走了没几步,忽然被李朝歌叫住。李朝歌背对着阳光而立,白千鹤站在洞穴中,有些看不清李朝歌脸上的神色。 李朝歌问:“你在汾州遇到我时,是哪一天?”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白千鹤想了想,说:“好像是正月十八。” “正月十八……”李朝歌喃喃,没错,她记忆中也是这一天。白千鹤忖度着李朝歌脸色,问:“这一天怎么了?” “没什么。”李朝歌随口带过,“过了太久,有些记不清日子了。你赶紧去准备吧。” 真的没事吗?白千鹤抱有怀疑,但他没有再问,而是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一整个白天,李朝歌身在祭坛,心思却总是不知不觉飞远。她记得在村里时,她一个人暗探乡庙,在那里她误中对方暗算,老婆婆对她说:“既然你学了武神的法诀,那就留下来,终身侍奉武神吧。” 顾明恪教她的寻踪诀,老婆婆也会。李朝歌知道这可能是巧合,老婆婆所在的那个时代巫术昌盛,就连平民百姓也会一些简单巫术。说不定有的法诀就此传承下来,顾明恪从典籍中学会此法,也很有可能。但是,李朝歌莫名觉得不是这样。 中毒那段时间,李朝歌一直隐居在深山里养伤,对时间流逝并无概念。但她大概能推算出来,他们去武神庙撞见村民祭祀那天,正好是正月初九。那天面具人一边跳祭祀舞,一边说:“维予一人敬拜武神之祜,庆贺武神诞辰。” 也就是说,武神的诞辰是正月初九。先前裴楚月冥婚的时候,婚书因缘巧合落入李朝歌手中,李朝歌恰巧知道,顾明恪的生辰也是正月初九。 顾明恪知道祭辞,知道武神庙位置,知道寻踪术,而且和武神同一天生辰。这么多重叠,这真的是巧合吗? 李朝歌遥遥望着武神像,长呼一口浊气。 李朝歌一整天脑子都乱糟糟的,日落时分,镇妖司收集好山洞中所有有用的信息,众人远远站在山洞外,点燃了引线。 火苗闪着碎光,一路噼里啪啦窜入山洞中。片刻后,山洞中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洞口乱石纷纷坍塌,一阵灰尘升腾而起,遮天蔽日。等迷雾散去后,洞口也被掩埋了。 李朝歌亲眼看着武神庙归为一片废墟,她终于满意,浅浅点头,道:“封锁这片区域,如果日后有人想要靠近,无论是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全部抓起来。” “是。” 李朝歌握着长剑,率先走向山下:“走吧,去搜查下一站。” · 山脚村庄里,周劭和莫琳琅正在一家家搜索。周劭走过来,问莫琳琅:“有收获吗?” 莫琳琅摇头。她有阴阳眼,但只是能看到鬼怪,并不代表可以透视。搜查证据的时候,还是要一点一点搜索。 周劭站在院子中,他拿起锄头试了试,费解道:“我怎么觉得,这种锄头不太常见呢。” 何止是不常见,简直让人怀疑这个锄头和现在不是一个时代。镇妖司众人在村庄中来来回回,他们突然看到山路上有人,纷纷停下来问好:“顾少卿。” 周劭和莫琳琅听到,也赶快走出来行礼:“顾少卿。” 顾明恪微微点头,他视线扫过众人,问:“你们指挥使还没有回来?” 莫琳琅摇头。今早李朝歌将他们安置在这里,自己带着人进山,到现在都没有回来。顾明恪不由回头看向天色:“都这个时辰了,按理该查完了。” 祭坛空空旷旷,除了壁画和祭文,再没有其他东西可看。李朝歌即便带人将祭坛掘地三尺,也不至于耽搁到现在。 顾明恪暗暗皱眉,莫非,她遇到了意外?顾明恪想法还没落,山脉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山脚下众人抬头,看到一群飞鸟从大山中振翅而出,在天空中来回盘旋,鸣叫声不断。 莫琳琅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顾明恪感觉到什么,先是意外,随即失笑。看来他还是低估李朝歌了,李朝歌搜家,何止是掘地三尺,地基都能给你炸了。 众人窃窃私语,脸上惊疑不定,都不知道深山里发生了什么。顾明恪不慌不忙,说:“散了吧,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再有半个时辰,她就出来了。” 莫琳琅诧异地瞪大眼睛,半个时辰?她倒不是怀疑顾少卿,但是,顾少卿根本没见到人,他怎么知道半个时辰后公主就下山了呢? 莫琳琅怀着疑虑回村里继续搜查,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说话声,好像是其他人回来了。莫琳琅看了眼时间,当即惊呆。 还真是半个时辰。 莫琳琅跑出去迎接李朝歌,周劭快她一步,已经出去了。周劭问:“指挥使,落日时分我们听到一声巨响,你们听到了吗?” 李朝歌正在交代事情,没来得及回话。白千鹤背着手跟着李朝歌旁边,吊儿郎当说:“那么大的声音,我们当然听到了。” 周劭扫了他一眼,警惕问:“山里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白千鹤拽了拽袖子,镇妖司好好的衣服,硬被他穿出了欠揍的架势,“也就是炸了座山吧。” 周劭惊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李朝歌听到白千鹤又在信口雌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别理他。神庙里的文字我们看不懂,为了永绝后患,我让人将祭坛炸了。” 炸了?周劭和莫琳琅的表情都出现片刻龟裂,原来傍晚那阵巨响是他们搞出来的。李朝歌解决问题的思路……还真是独到。 李朝歌从人群中梭巡一圈,问:“顾明恪呢?” 莫琳琅听到,立刻指向村庙方向:“少卿在庙里搜查。” 李朝歌朝前望了一眼,对白千鹤说:“你带着他们搬运证据,我去庙里看看。” 白千鹤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个皱巴巴酸溜溜的表情。打量谁看不出来呢,李朝歌那是去看庙吗,她分明是去看人的! 李朝歌很快来到村庙。这个庙她以前来过,她就在这里被人迷晕,如今重临故地,真是万分感慨。 庙里烧着重重火把,隔着很远就能看到庙里的亮光。李朝歌进来,大理寺的人看到,纷纷行礼:“指挥使。” 李朝歌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办差,不必多礼。李朝歌走入院子,第一件事就是往四角走去。这里依然放着笨重的石台,可是石台上的人却不见了。 顾明恪从殿里出来,看到李朝歌围着石台打量,走过来问道:“你刚才做了什么?” 李朝歌敲了敲石台,一脸理所应当:“把武神像炸了。” 果然,顾明恪笑了一声,问:“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李朝歌抱剑环臂,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太丑了,看着他难受。干脆毁掉,眼不见为净。” 顾明恪轻轻瞥了她一眼,没和她计较。顾明恪继续去殿里取证,李朝歌跟在后面,她进门,一看到那尊奇形怪状的塑像,手又开始难受。 顾明恪明明没有回头,却像看出了李朝歌心思一样,道:“这是证物,劳烦你克制。就算真的想出气,也请等到我们取证之后。” 李朝歌轻嗤,她看起来毫不在意,等顾明恪走远后,她的目光却悄然落到对方背影上。 大理寺的人在四处敲敲打打,李朝歌想到什么,说:“对了,我记得后墙有一个机关。”李朝歌说着绕过神像,指向严丝合缝的墙面:“就在这里。” 其他人听到李朝歌的话,纷纷围过来。有人试着敲了敲石头,回声浑厚结实,一看就是实心的。 众人交头接耳:“真的吗?为什么我觉得这面墙是实心的?” 顾明恪抬头望着墙壁,过了片刻,他说:“墙确实是实心的,机关在地砖上。” 众人又吓了一跳,赶紧趴到地上敲地,果然没多久就有人喊道:“少卿,指挥使,这里是空心的!” 镇妖司的人听到动静,也跑过来看。众人合力,将两块地砖掀起,露出下面窄窄一条通道。 差役们撬砖时,李朝歌就站在后面,抱着剑远远看。她似是无意,随口道:“顾少卿对这类神庙真是了如指掌,只是远远看了几眼,都没有上前尝试,就知道玄机在下面。” “谬赞,不过是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的事情,不敢当指挥使抬举。”通道口已经完全暴露出来,顾明恪淡淡瞥了她一眼,问道,“去吗?” 李朝歌无声勾了勾唇角,抱着剑率先进入地道。 地道非常狭窄逼仄,因为不通气还十分憋闷。好在地道只有短短一截,李朝歌走上台阶,发现自己进入一个完全不透光的密室。 四处散落着藕节一样的东西,顾明恪紧随其后,在密室墙上放了一个火把。李朝歌这才看清,并不是藕节,而是各种形状的四肢。这些东西胡乱散在地上,仿佛被拆卸开的人偶,偏偏十分逼真。火光摇曳其上,颇为恐怖。 白千鹤酷爱凑热闹,他兴冲冲跟着下来,猛一抬头差点没被吓死。莫琳琅进来后立刻皱起鼻子,她嗅到一股自己不喜欢的味道:“指挥使,这里有很浓重的鬼气。” 白千鹤嘴唇都哆嗦了:“鬼?” “是啊。”李朝歌不想上前,用剑随便指了指,说,“这些就是鬼扮人时用的四肢。白千鹤你小心点,不要踩到人家的手指。” 白千鹤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提着一只脚,一瞬间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里:“这难道不是表演用的木偶吗?” “差不多,只不过是给死人用的。”李朝歌说,“组装起来还挺逼真,就是需要经常拔下来清洗。” 白千鹤愕然张着嘴,没法理解他听到了什么。他默默闭上自己的嘴,点着脚尖走向暗道口:“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继续聊,这个场合不适合我。” 李朝歌没理会孬成一团的白千鹤,她四处环视,问:“村民伪装成人,去龟背村发画像时用的那套四肢,就在这堆杂物里?” 顾明恪点头:“应当是。早知他们是死人,就用寻灵术了。” 寻踪诀寻找的是目标身上的气息,难怪最后指引李朝歌来这里。李朝歌想明白缘由,不想再在这里看这群胳膊腿,便提着衣摆往密室外走去:“原来如此,看来我的法术没施错。那我就放心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相继出来,顾明恪将火把交给旁边的人,淡淡说:“把地砖复原吧。” “是。” 后面的人哼哧哼哧做苦力,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身整洁,施施然走向庙外。月亮已经爬高,将四周照的皎然若水。李朝歌踩在满地银辉上,路上没人,她也不担心这些话被人听去,便和顾明恪说道:“所以,那些村民其实是灵体,俗称鬼。他们在外面套了刚才那些木偶一样的四肢,所以才看起来和活人无异。那这些房子是怎么回事?摸起来未免太真了。” “确实是真的。”顾明恪说道,“你听说过陪葬吗?” 李朝歌懂了,听说古时墓葬文明非常野蛮,贵族死时,会拉许多奴隶陪葬。地位更高些的,甚至会建一座小型城池,带一个小社会下去服侍自己。想来,这个村子就是陪葬品,村民自然早就死了,而房屋等建筑却可以保存下来。 李朝歌喃喃:“难怪这个村子建成阵法形状,原来,一开始就有目的。这个阵法用来做什么?” “保持村民灵魂不散。” 李朝歌听到咋舌:“那岂不是说,这些人死后一直不能投胎?” “是。”顾明恪垂下眼睛,语气似嘲非嘲,“但也有人觉得,这是永生。” 李朝歌暗暗琢磨了一会,又问:“既然是陪葬,那这个村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面?而且,为什么非要在这里?” “公主,这好像是你的案子。”顾明恪语气清幽,“有问题麻烦自己查。” 李朝歌心里暗暗道了句烦人,顾明恪不肯说,那意味着这件事到此为止。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李朝歌去哪儿查? 李朝歌用力瞪了他的侧影一眼,心道她查就她查。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解决龟背村的问题。 龟背村已经灭村,惨案无法挽回,只能尽量避免。除龟背村外,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村子中招。尸毒一旦发作,会接连感染周围人,所以一定要查清所有居民,不能放过任何角落。不光是周围村子,汾州也不能大意。 他们的工作,还多得很呢。 李朝歌陷入漫长的排查中。她将尸毒的特征转述给白千鹤、莫琳琅和周劭,让他们带队去四周村子里寻找,李朝歌自己则留在汾州检查。这项任务不仅关系到政绩,更关系到江山太平,李朝歌和顾明恪都很上心。他们两人不知翻了多少户籍,走过多少地方,终于渐渐摸到尾声。 日暮,所有人在书房里汇总信息。白千鹤又勾去一个排查过的地方,懒懒散散对李朝歌说:“指挥使,顾少卿,你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李朝歌一怔,抬头问:“为什么?” “现在已经六月,你们的婚礼在即,该回去准备准备了。”白千鹤说完,慢慢挑起眉,“你们该不会忘了吧?” 顾明恪翻卷宗的手顿住,随即露出恍然之色。李朝歌轻轻敲了下掌心,对哦,七月她有个婚礼。 她还真忘了。 白千鹤看着面前这两位一脸无辜的新婚人士,一时有点担忧顾家和皇家的香火。 搁在以前,白千鹤绝对不相信一男一女深夜共处一室只是为了谈工作,但是现在,他信了。李朝歌和顾明恪都不是正常人,白千鹤很怀疑,他们两人新婚夜躺在床上都能聊案子。 就离谱。 排查还剩下一个尾巴,李朝歌很不放心,本来打算留到婚礼前三天再走,剩下三天赶路。被众人好说歹说,终于劝回去了。 主持婚礼的女官留在京城望眼欲穿,随着时间过去,她们逐渐开始怀疑自我。莫非,她们记错日子了?盛元公主大婚并不是七月廿十? 眼看七月廿十越来越近,新郎新娘竟然一个都不在。礼部众人忍不住疑惑,这婚还成吗? 宫里忍无可忍,派人去汾州催。然而这段时间李朝歌在各地排查尸毒,一天换一个地方,根本不知道行踪。渐渐的裴家也开始慌,顾明恪该不会逃婚了吧?裴相被裴纪安私自退婚搞怕了,他们家已经犯过一次圣怒,万万不能再犯第二次了。顾明恪看着得体知礼,他应该不会做这种没谱的事情吧? 然而裴相没想到,顾明恪比他想象的还要没谱。在距离大婚仅剩七天的时候,婚礼的两位主人公终于出现了。 顾明恪和李朝歌不慌不忙出现在城门,他们两人本来还想去皇城点卯,最后被急成一团的礼官拉走。 嬷嬷们惊慌地拉着李朝歌,说道:“公主,莫要惦记案子了,赶快准备婚礼吧。” “是啊,快取钗钿礼衣来,让公主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赶紧改!” “还有发冠……” ·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长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一颗夜明珠。夜明珠不知疲惫地散发着辉光,光芒清澈明亮,却没有温度。 这是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无论寒暑,山川永夜。穿着黑斗篷的人快步穿过长廊,他进入大殿后不敢抬头,立刻跪下:“主上。” 台阶上,一位男子正在翻书。他随意翻过一页,声音慵懒华丽:“怎么了?” “回主上,北祭坛毁了。” “哦?”被称为主上的人终于提起些兴趣,他合上卷册,问,“是谁?” “李朝歌。”斗篷人似乎很害怕上首的男子,他举着手,声音绷得紧紧的,“属下无能,没能取回潜渊剑,被她逃走了。” “又逃了呀。”男子推开文册,似笑非笑地看着下方的人,“什么时候北祭坛竟然和你们一样无能了。她打得过四武士?” 斗篷人头垂得更低:“并非是她。还有另一个人。” ——《武神庙》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李朝歌:扒马甲小能手 我知道唐朝末年□□才用于军事,但是不重要,仙侠文不需要考据。 神庙篇章完结啦,老规矩抽50个红包!! 114、合欢 东都进入雨季,细碎的雨丝从早落到晚,淅淅沥沥。今日又是一个雨天,天上的云灰蒙蒙堆积着,万佛之都笼罩在无垠天水中,高低错落的佛塔被雨水洗得黑亮。 佛塔上的金铎声穿过雨幕,叮铃,叮铃,延绵不绝传入万家。 裴纪安收了伞,从外面回来。裴府的下人见了,连忙追上来道:“大郎君,您回来了。奴才这就去通报老夫人。” “不必了。”裴纪安拦住下人,整个人看起来倦怠极了,“你们都退下吧,我一个人静静。” 下人看出来大郎君心情不好,他们不敢再说,行礼后退下。 裴纪安漫步在曲折的长廊中,外面雨声沥沥,裴纪安的心情也如雨幕一样,灰暗,阴沉。 他重生以来似乎很容易感到心累,少有快乐的时候。他想要改变局面,想要改变前世的悲剧,可是一直力不从心。 刚重生时,他见到死而又生的亲人,见到尚未分崩离析的裴家,感动的无以复加。他一边陪伴家人,一边下定决心改变历史,阻止天后登基。他明明用尽了所有努力,却一无所获。 最开始他想潜移默化,徐徐图之,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警醒皇帝、李善,揭露天后的狼子野心。裴纪安借助父亲的帮助,如愿成了皇帝身边的近臣。他提醒过皇帝很多次,借古喻今、化用前人、鬼神之言,他都试过,但是皇帝不信。 这其实很正常,裴纪安对皇帝来说只是一个熟人家的孩子,而天后却是他相伴二十年的妻子,皇帝会信谁,委实不需要犹豫。有时候裴纪安说的明显了,皇帝还会面露不悦。在皇帝看来,裴纪安说这些话,无非是看不惯皇帝把权力分给天后,截断了世家的利益。裴纪安没办法,只能收敛起来,再找机会。 结果,他这一等,就再也没有找到时机。 去年七月,李善提议让李朝歌和亲,裴纪安听到后,不管不顾为李朝歌说话,还退了他和李常乐的亲事。裴纪安从不后悔这个决定,他进宫之前,早就想过李朝歌可能不会接受,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他对不起李朝歌,也对不起李常乐,他都认,但是前世他认不清自己感情,糊涂了一辈子,这一世他不想再糊涂下去了。 即便自毁前程,失去李常乐,还和李朝歌决裂,一切鸡飞蛋打,裴纪安依然无怨无悔。这是他心中难得的安宁,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谁,怎么能再继续和李常乐成亲。李朝歌不原谅他是李朝歌的事,但裴纪安拒绝所有婚约,推开其他女人,却是裴纪安的事。 裴纪安不后悔,但他不得不面对一个连环反应,那就是他失宠于御前。 皇帝再也不信任裴纪安了,后面天后找到机会,把裴纪安调离御前,打发到一个清贵但是见不到皇帝的职位上。 天后耳目众多,裴纪安屡次说天后擅权,天后怎么会不知道?皇帝失望,天后防备,家族生乱,裴纪安阻碍天后登基的目标越来越远,他眼睁睁看着太子重病,太子妃卢氏生死不明,皇帝不理朝政,一切回归到和前世一样的轨迹上。 是啊,天后能上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皇帝和太子身体不好。这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事情,仅凭裴纪安一人,拿什么和历史潮流抗衡? 到了今年初春,李善病逝,皇帝一病不起,局势已经和前世一模一样。裴纪安放弃了,现在他就算跑到皇帝跟前,直接和皇帝大喊天后有不轨之心,她想要废帝自立也无济于事了。 以一人之力想要改变国家大势,委实螳臂当车,政治是许多因素叠合的结果,裴纪安就算改变了裴家,也改变不了其他人。更别说,裴纪安连裴相都说服不了。 裴相根本不信天后会称帝。在裴相看来,一个女人怎么会有称帝的心思呢?天后诚然狠辣了些,擅权了些,但也只是一介女流。她对萧淑妃、王皇后狠毒很正常,但李善、李怀都是她的儿子,一个母亲,怎么会对儿子做什么?裴相,包括长孙家、曹家等老臣,全觉得天后现在的筹谋都是为了扶持自己儿子登上帝位,等新帝登基后,她自然就退居二线,安心当养老的皇太后了。 裴纪安四处提醒无果,他又不能直接说明自己是重生的,他经历过一遍后面的事。裴纪安郁闷下,终于接受一个事实——他没有办法阻挡女帝登基的事实。 是啊,天后图谋了十年,步步为营,根深蒂固,裴纪安凭什么觉得仅靠他一人就能阻止天后?裴纪安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准备起当初制定的下下策。 废弃天后为上策,李善称帝为中策,扶持李怀为下策,而武后登基为下下策。 裴纪安如今已经不想着阻拦天后了,他只想提前筹谋,尽力在武后当政初期的大清洗中,保全李怀和裴家、长孙家。李善病重时,朝中一片低迷,裴纪安自请去李怀身边当随臣,当时所有人都盯着东宫,没人在意这样的小变动。裴纪安如愿来到李怀身边,成了赵王府的近臣。 后面李善病逝,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此一病不起。可是留给皇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皇帝就算再痛心,也得打起精神,将之前从未当继承人培养过的小儿子李怀立为太子。 如今是七月,李怀入主东宫的第三个月。李怀之前根本没想过皇位会落到他的头上,故而这些年一心吃喝玩乐,从未关心过政务。突然这么大一个担子掉到李怀身上,不光李怀懵了,朝中其他臣子也懵了。 裴纪安帮着李怀,处理立储一系列礼仪,安排往来文书。裴纪安毕竟在皇帝身边待过很久,对文书了如指掌,有裴纪安扶持,李怀终于平稳度过了新身份的适应期。 如今李怀对东宫的事务逐渐上手,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太子。但他完全没有政治积淀,朝中无人,手下无将,自己也没什么政治素养,根基十分浅薄。 裴纪安这些日子一直羁留在东宫,帮李怀招揽势力。他了解的越多,越明白李怀是多么弱势,这样一个新太子,如何和天后抗衡? 裴纪安心累到无以复加,即便回了家也忧心忡忡,少有笑意。他心里想着事,不留心撞到一个丫鬟。侍女见到是大郎君,慌忙跪下行礼:“大郎君恕罪,奴婢无状,不知道大郎君在这里。” 裴纪安摆摆手,本就是他没看路才撞到人的,不关侍女的事。裴纪安看到她托盘里的东西,惊讶,问:“这是什么?” “这是全福锦囊,里面装着桂圆、荔枝、枣子等果子,是给表公子挂帐用的。” 裴纪安心想桂圆、枣子等是求子之物,顾明恪用这些做什么?随即裴纪安想起来,明日是顾明恪成婚。 大婚前,家长为了好兆头,会在新婚夫妻床前挂各种讨喜的兆头,以多子多福最为常见。顾明恪是如此,想来李朝歌那边也有。 裴纪安的表情几乎一瞬间冷淡下来。如今裴府各处都在准备婚礼,丫鬟说这些话本是讨喜气,但不知为何,她说完后大郎君表情却阴郁下来。丫鬟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裴纪安冷冷看着端盘里那两个大红锦囊,上面的合欢花绣纹刺得裴纪安眼睛疼。他用力握拳,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失态,然后淡淡对侍女说:“把东西给我,正好我有事去见他,我替你送过去吧。” 侍女迟疑,刚才大郎君看起来并不高兴,现在为什么又要替她送锦囊?但主子发话,侍女没有质疑的权力,她恭顺应下,将两个精美的锦囊捧给裴纪安。 前段时间顾明恪自作主张搬到府外,裴家正忙着其他事,没空管他。如今顾明恪即将和公主成婚,这种大事必须从裴家走,所以顾明恪也被拉回裴家了。 不过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等一成婚,顾明恪就会搬到公主府,裴家仅是一个过渡住所。所以这段时间顾明恪和裴家相安无事,只剩最后几天了,谁都不想生事。 裴纪安来到西院,雨声逐渐转小,叮咚叮咚砸在屋檐下。绿绮正在收拾东西,她看到裴纪安,连忙走出来问好:“裴大郎君安。” 裴纪安微微点头,问:“表兄在里面吗?” 说出“表兄”这两个字,裴纪安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已经多久没有叫过这个称谓了?自从那日在公主府决裂,裴纪安再也没喊过顾明恪表兄,两个人形同陌路,见面点点头,更无他话。 何况,裴纪安总觉得,顾明恪并不是他的表兄。或者说,他不是顾明恪。 裴纪安没有证据,但他的身体本能告诉他那个人不对劲。就如此刻,裴纪安对着顾家的丫鬟,很自然地吐出“表兄”这两个字,然而一旦对着顾明恪的脸,裴纪安就再无任何亲近之意。 绿绮叉手,说:“郎君在里面,请裴大郎君随奴婢来。” 顾明恪早就听到外面来人了,但他无动于衷,依然专心翻阅面前的律疏。绿绮将裴纪安引入屋内,给两人上了热茶,就静悄悄退下。 茶香氤氲,水雾晕染在半空中。裴纪安和顾明恪静静对坐,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在云端。 过了一会,裴纪安率先开口:“明日便是少卿婚礼,恭喜顾少卿。” “多谢。”顾明恪淡淡颔首。裴家所有人都为婚礼忙得脚不沾地,放眼放去,处处可见大红装扮,然而他这个当事人却静坐屋中,手执一本书卷,平静的仿佛局外之人。顾明恪回话时顺便扫了裴纪安一眼,他漫不经心,道:“裴司议多保重身体,自上次一别,你似乎瘦了很多。” 裴纪安如今调到李怀身边,已经成了东宫之臣,拜右司议郎。 裴纪安确实消瘦不少,政事上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太子病逝,皇帝体弱,天后掌权,李怀软弱,一切都往裴纪安最不希望的方向奔去;而内事上,顾明恪和李朝歌即将大婚,京城内外都在庆贺这两人的婚礼,这让裴纪安如何宽心? 裴纪安扯了下唇角,语气中似有讥讽:“顾少卿人贵多忙,竟然还记挂着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顾明恪无喜无怒,静静地望着裴纪安。顾明恪并不关心裴纪安,只不过裴纪安是他的任务对象,顾明恪总要保证裴纪安活着。 说起来,顾明恪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他下凡的真正任务——辅助贪狼渡劫了。顾明恪已经从最开始的迫不及待,慢慢变成随缘进行,到现在已经彻底撒手。 当初顾明恪答应时,本以为这个任务很快就能了结,最多不过耽误他两三天而已。现在,顾明恪已经做好在人间停留四五十年的准备。 他真是想不懂,渡劫而已,怎么能这么慢?仙人飞升之后,因为长久脱离人群,不知世间疾苦,所以天庭时常会安排职务重要的仙人下凡历劫,感受世间兴衰,体味人间百态,心境突破后才能恢复记忆,重归天庭。因为要磨砺裴纪安心性,所以顾明恪不会干预裴纪安的人生,更不会帮他摆平难题,只会在必要时刻推裴纪安一把,帮助他早日勘破心劫。 结果,裴纪安耽误自己的时间不说,还连累着他上司的上司,一起滞留在人间了。 顾明恪如今已经看开,裴纪安只要没死就行,其余事情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裴纪安并不知道面前人在想什么,他看着顾明恪漂亮的近乎妖异的容貌,感到一种空飘飘的茫然。 明明裴纪安刚重生的时候,局面并不是这样。那时候他踌躇满志,而顾明恪体弱多病,消极避世,所有人都猜测顾明恪活不久。仅仅两年过去,裴纪安屡屡碰壁,前程、婚姻都被他弄得一塌糊涂,亲人朋友都在指责他。而顾明恪却青云直上,仕途亨通,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享有盛誉,现在,顾明恪还即将尚公主。 仿佛最开始的局面对调了。当初在行宫时,世家郎君们还开玩笑,说说不定顾明恪成婚在裴纪安之前。谁知一语成谶,顾明恪竟真的赶在裴纪安之前完婚。 对象还是李朝歌,裴纪安前世的妻子。 两人对坐,彼此都无话可说。顾明恪不想再和裴纪安浪费时间,便问道:“右司议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有事说事,没事就可以走了。 裴纪安从袖子中拿出一对锦囊,置于案上:“这是全福锦囊,婚礼前一天挂在床帐边,可保佑夫妻和美,多子多福。” 裴纪安心中自嘲,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给前世妻子的现任驸马送求子锦囊,还祝福他们“多子多福”。裴纪安知道顾明恪没什么可羡慕的,不过是从替身一换成替身二罢了,一个被李朝歌用来睹物思人的影子,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但裴纪安看着面前大红的装饰,锦簇的合欢花,心底却总觉得愤怒。 顾明恪没想到还有这种讲究。人间这些年习俗变化真大,尤其婚礼,多出来很多顾明恪闻所未闻的礼仪。顾明恪收下,说:“多谢。还有其他事吗?” 顾明恪几乎将赶客写在脸上,裴纪安自然也无意久坐。他站起身,走出几步,莫名停下。 顾明恪颇有些忍无可忍,他秉着在公言公的态度,按捺住情绪,尽量平静地问裴纪安:“又怎么了?” 裴纪安没在意顾明恪语气中的不善,他转身,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顾明恪:“你应当知道,盛元公主小时候被异人收养,在剑南长大。” 顾明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裴纪安又说:“她少时曾在屏山遇到一位男子,可惜两人擦肩而过,之后再无缘分。” 顾明恪没懂裴纪安说这些做什么,他一双寒眸静静望着裴纪安,等待着裴纪安接下来的话。 裴纪安对上那双清冷、幽黑又淡漠的眼睛,几乎忍不住想低头。似乎仅是直视这双眼睛,就已经是极大的不敬。 但裴纪安咬了咬牙,还是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她与你成婚,并非爱你,她真正心仪之人是当年出现在屏山的男子。此后多年,她一直在寻找长相脱俗、气质清冷的男子,来东都后恰巧遇到了你。你并非她真心所求,你只是一个替身。” 顾明恪微怔,随后若有所思。原来还有这么回事,难怪前世李朝歌对裴纪安强取豪夺,偏执的近乎疯狂,难怪她今生见到裴纪安,一夕间爱恨全无,说下杀手就下杀手。原来,根源竟在当年屏山。 顾明恪去屏山捉拿牡丹在重置时间线之前,也就是说,两世的李朝歌都看到了他。前世顾明恪缉拿牡丹后就立刻回天庭审判,之后再没有下过人间,李朝歌自然找不到他。没想到,李朝歌因此盯上了裴纪安。 裴纪安毕竟是仙人历劫,一举一动都和凡人不同。抛开外貌不论,裴纪安身上那股仙气,和顾明恪还挺像的。 顾明恪心里倒有些对不住了,怪不得须弥镜选择他来帮贪狼渡劫,原来前世贪狼历劫失败,也有顾明恪的原因在。 裴纪安说完后,就一直等待着顾明恪反应。结果顾明恪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后面看着他时,隐约还有些歉意。裴纪安被那种眼神看得窝火,忍不住提醒道:“你明白什么叫替身吗?你只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她幻想为其他人。” 顾明恪点头,平静说:“好,我知道了。” 裴纪安都震惊了,顾明恪他说什么?裴纪安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替身比红杏出墙还要过分。如此奇耻大辱,你都不介意吗?” 顾明恪有什么好介意的。不过若一个男子终生都是另一人的替身,确实很屈辱。顾明恪表示理解,他念在裴纪安被人当替身后情绪脆弱,十分和善地说:“无妨,我和她之间不必计较这些。你最近若是睡眠不好,那就多做些其他事,勿要惦念过去。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人要往前看。” 顾明恪一眼就看出来,裴纪安这段时间睡眠很不好,前世的回忆时常入梦,搅扰的他不得安宁。顾明恪无法理解他在痛苦什么,但是,如今裴纪安和李朝歌已经再无关系,明日就是顾明恪的婚礼,论起人间的亲缘,裴纪安还要叫李朝歌一声表嫂。裴纪安再纠缠于梦境,恐怕不妥吧。 裴纪安听到顾明恪的话,愕然无比。顾明恪真的是男人吗,妻子心有所属,他竟然说不必计较? 裴纪安像丢了魂一样走了。等裴纪安出去后,焦尾悄咪咪溜进来,问:“公子,刚才表郎君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顾明恪回到桌案边,整了整袖子,继续翻他的律疏,“说些闲话而已。” 真的吗?焦尾不信,裴纪安走出去时仿佛天都塌了。焦尾在屋子里左摸摸右蹭蹭,最终没忍住,悄悄问:“公子,这几天府里准备你的婚事,这分明是大喜事,表郎君却失魂落魄,看起来很不高兴。他前段时间还退了和广宁公主的婚事,公子,你说表郎君是不是……” “焦尾。”顾明恪声音抬高,他从书上抬起眼睛,冷冷望了焦尾一眼,“常思己过,莫说人非。没有根据的事情,谁允许你拿来编排的?” 焦尾被这个眼神吓住了。他们家公子大部分时间都很随和,但一旦动起真格来,就如雷霆天威,伏尸百万。焦尾两腿发抖,再不敢多说。他看到桌案上有东西,他存了讨好,连忙说:“这是什么东西,又红又艳俗,放在这里碍事。公子,我这就将它们扔出去。” 焦尾说着就要来拿锦囊,他想得很好,他们家公子性情高远,品位清淡,衣服配饰只喜欢用浅色,这种大红大绿肯定不入公子的眼。然而焦尾的手还没有碰到锦囊,忽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头顶,仿佛有一柄刀悬在他脖颈。 焦尾惊骇抬头,看到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出去。” 焦尾身上鸡皮疙瘩都爆起来了,哪敢再留着,赶紧夹起尾巴溜走。等焦尾走后,顾明恪垂眸继续看书,许久都没有翻动一页。 过了一会,他抬手,不经意在两个锦囊上拂过。锦囊瞬间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再无裴纪安的味道。 裴纪安不知道从哪里沾染的熏香,味道极重,熏得他无法集中精神。现在锦囊内外都是清冷的寒香,顾明恪终于满意了。 他以为这回他总可以集中注意力,可是过了很久,顾明恪只看完短短几行。顾明恪脑海里不断回放裴纪安刚才的话,裴纪安说,李朝歌前世一直惦念着屏山遇到的那个男子,今生也是。 顾明恪想到锦囊上大片的合欢花,多子多福的寓意,破天荒地恍神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本章留言抽30个红包! 115、大婚 七月廿十,紫微宫很早就忙碌起来。今日是她出降的日子,所以早在几天前,李朝歌就从公主府搬回宫里。 早上,李朝歌在宫女的服侍下沐浴,一出来就被各式各样的女官嬷嬷围住,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 嬷嬷给她上妆,一个妆足足画了两个时辰,李朝歌眼睁睁看她们上粉,涂涂抹抹,然后用粉把痕迹盖住,再涂涂抹抹。 李朝歌努力按捺着不耐,总算等到打扮完毕。之后众宫女搀扶着李朝歌换嫁衣。嫁衣极其繁复,李朝歌穿了三四层打底,换上花钗大袖襦,然后再在外面套上宽大的深青色广袖大衫。这一套层层叠叠,衣袖一层压一层,裙裾被里面的布料撑起来,虽然宽大却并不空荡,看起来庄重又华贵。 换好衣服后,几个女官合力,在李朝歌的发髻上簪金翠花钿。发髻正前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凤凰引吭,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节都用真金打造;发髻后是繁复的钿钗,金钗尾端雕刻成盛放的花朵,中心镶嵌宝石,钿钗长而盛大,簪在发髻上很占地方,这样一来,新娘显得格外有气势。 最后,女官上前,在李朝歌眉心点上花钿。 花钿如画龙点睛,瞬间整个美人妆面都活动起来。远远看去,青衣逶迤,金钗高耸,美人眉心点红,处处都是明艳热烈的颜色,大唐盛世的气息扑面而来。 宫女们齐声赞道:“公主真美。” 李朝歌已经被折腾的没脾气了。她不能大动,像副画像一样跪坐在宫殿中,静静等接下来的仪式。 日渐黄昏,迎亲的队伍也来了。等按例催妆后,宫人们用团扇将李朝歌团团围起来,簇拥着李朝歌往宫殿外走去。 李朝歌走到殿外,她知道顾明恪就在外面,可是眼前包围着重重团扇,周围人影幢幢,李朝歌实在看不出来顾明恪在哪儿。李朝歌由女官指引进行仪式,随后,跟随众人去大业殿拜别皇帝天后。 婚礼时新娘要辞别家庙双亲,代表此后不再是父母羽翼下的雏鸟,而要和夫婿开辟新的家庭。大业殿中皇帝天后早就在了,他们换上了帝后服饰,端坐正堂,庄重威严。皇帝气色不佳,但还硬撑前来参加李朝歌的婚礼。 皇帝亲眼看到李朝歌被众人簇拥着走入大业殿,她面前遮挡着层层团扇,看不清面容,可是隐约能看出她乌发雪肤,钿钗华丽。皇帝忽然十分感慨,李朝歌六岁走丢,十六岁回来,皇帝在她的成长岁月中缺席了太多,仿佛只是一眨眼,她就到了嫁人的年龄。 皇帝不由想起李朝歌刚出生的时候,稳婆将李朝歌捧出来给皇帝看,她的脸都不及皇帝手掌大。这是皇帝和天后第一个女儿,带给皇帝无比的新奇感,可是还不等皇帝施展父爱,她就丢失了。 等她再回来时,已经变得冷静、骄傲、强大,脸上再看不出曾经的稚嫩弱小。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盛阳已初露倾城模样,可惜,皇帝却看不到她完全绽放的时候了。 皇帝勉强撑气色,对李朝歌说:“尔出宫闱,戒之敬之。夙夜勤慎,孝敬毋违。” 李朝歌下拜应诺。天后也说:“尔父有训,尔当敬承。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李朝歌再拜。拜别父母、辞别宗庙后,李朝歌在宫人的簇拥下登上婚车,行往自己的公主府。此刻公主府里已经是灯火通明,宾客汇聚一堂,都翘首盼着新人到来。 · 公主出嫁礼仪繁琐,公主府里办一茬,裴府这里也要办一茬。 婚姻乃结两姓之好,男女双方各自设宴。女方的部分自然在公主府,裴家管不,男方婚宴本该设在顾家,可是顾家祖宅一来远,二来人丁寥落,所以便交给裴家办。 唐朝出嫁女和娘家关系紧密,并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说法。出嫁女回娘家再正常不过,即便公婆俱在,媳妇带着儿女和丈夫在娘家小住两三个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故而裴家承办顾明恪的婚宴合情合理。今日一整天裴大夫人都绷精神,应承这种事最难缠,办好了是应该,一旦稍有哪里不顺心,婆婆和大姑子能念叨死她。 裴大夫人忙招待客人,一天下来连水都顾不上喝。她正忙得喉咙冒火,一回头,见顾裴氏坐在一边,脸上要笑不笑,看起来颇为阴阳怪气。裴大夫人本就上火,见顾裴氏这番作态,脾气越发按捺不住。裴大夫人勉强控制着口气,对顾裴氏说:“大姐,今天是顾郎尚公主的日子,来来往往有不少客人呢。你这个做母亲的,多少活泛些。” 顾裴氏不阴不阳应了一声,脸上虽然笑,却看不出多少真情实感。公主娇贵,不必侍奉郎君,不必孝顺公婆,一出嫁就住进自己的公主府,寻常稍有委屈就进宫去寻公道,普通人家消受不起。而永徽朝的公主越发娇贵,连婚礼中“见舅姑”这一项也免了。 按礼法,公主出降当日有亲迎、同牢、见舅姑三项流程,唐初无论是多么受宠的公主,出嫁当日都要前来拜见男方父母,到了本朝,皇帝和天后大手一挥,直接把出降日见舅姑这一项免了。今日儿子大婚,顾裴氏这个母亲却独坐裴府,来来回回没人理她。她连新人的面都见不,更不必指望喝媳妇敬的新妇茶。 顾裴氏算计了半辈子,天天扒拉长安洛阳的贵女名单给顾明恪选媳,最后却落了个这种局面,顾裴氏怎么能不气。 裴大夫人见顾裴氏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气得不轻,念在外面有宾客才勉强忍住。裴大夫人继续招待客人,她在酒席中穿过,不期然看到裴楚月靠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拽着外面的花叶子,看起来魂不守舍。 裴大夫人心里咯噔一声,裴楚月是她的亲生女儿,裴大夫人怎么能不知道裴楚月那些小心思。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裴楚月为裴家唯一的嫡女,婚事必须慎之又慎,而顾明恪显然不是能给裴家带来利益的人选。顾裴氏暗暗试探了许多年,裴大夫人一直装傻充愣,没想到,裴楚月却动了真。 裴大夫人只当她少年慕艾,等长大了自然就淡了。没想到裴楚月却越陷越深,顾明恪明摆对她无意,她却念念不忘,还为之大病了一场,一年来郁郁寡欢。今日是顾明恪婚宴,裴楚月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成何统? 裴大夫人看冒火,她暗暗让侍女将裴楚月叫过来,骂道:“今天是你表兄娶妻的日子,尚公主是何等面,你哭丧脸做什么?” 裴楚月听到“尚公主”这三个字,心都抽痛了。她垂下脸颊,低低道:“我没有。” 裴大夫人看她那副样子,实在不想在大日子里生气,便说道:“你笨手笨脚的,别杵在这里碍事了,去后面看看你兄长。你们两人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大好的日子不出来迎客,躲在自己院子里,也不知道做什么……” 裴大夫人后面这句是在骂裴纪安。公主出降仪同太子纳妃,乃举国盛事。裴家今日来了不少客人,年轻一辈的宾客理应由裴纪安这个大郎君出面招待,但是裴纪安却躲在自己院子里,关着门谁都不肯见。裴大夫人拿他没办法,又怕真出什么事,索性打发裴楚月去后面陪着裴纪安。 裴纪安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封死门窗,反锁房门,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不想理会任何人,可是外面却不肯饶过他,喜庆的礼乐声不断钻入他耳朵。 那些热闹的声音如同一柄尖刀,每一下都在往裴纪安心里刺。裴纪安痛得麻木,眼前不由浮现起他和李朝歌大婚时的场景。 那一天婚礼也十分盛大,李朝歌出嫁队伍中的膏烛把路上的树都烧着了。十里红妆,万人空巷,说是轰动一时都不为过。婚礼中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驸马冷冷淡淡,少有笑意。 裴纪安想到此处,内心抽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回到前世,告诉那个不情不愿的少年裴纪安,珍惜当下,这是你后世死都换不回来的机会。 可惜,他不能。 他没法提醒过去的自己,也没法阻挡今生李朝歌渐行渐远。他亲眼看她一步步走向他人,最后,嫁给了他的表兄。 门外响起敲门声,随后,裴楚月微弱的声音响起:“大兄,你在里面吗?” 裴纪安收敛起情绪,去给裴楚月开门。他可以将其他人拒之门外,却不能拒绝自己的妹妹。 这扇门终于打开了,裴纪安好端端站,没有像裴大夫人担心的那样借酒消愁、醉生梦死,甚至寻死觅活。可是他站在那里,却没多少活人气息。 裴楚月轻轻松了口气,回过神后自嘲,她又比兄长强多少呢? 裴楚月低声问:“大兄,我能进来吗?” 裴纪安点点头,让裴楚月进来。兄妹两人坐在昏沉沉的室内,彼此都无话。 外面的喧闹声一阵接一阵,仅听声音,就知道今日盛元公主和顾少卿的婚礼有多么盛大。裴楚月安静了好一会,低不可闻说:“大兄,他们成亲了。” 裴纪安微微点头,嗓音喑哑:“是。” 裴楚月垂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再过几天,我也要定亲了。阿娘已经给我看好了人选,祖母和阿父都很满意,等表兄的婚事结束后,就要换庚帖了。” 裴纪安连自己的感情都处理不好,却还要去安慰裴楚月:“阿月,这是好事。父母总不会害你的,你的一生还长,以后会遇到许多许多人,慢慢的,你就会忘掉现在的事。” 裴楚月没有抬头,倏地有眼泪砸到深色桌案上:“可是,那些人都不是他。我以后,再也遇不到他这样的人了。” 裴纪安想要反驳,一张口却是哑然。是啊,生活总要继续下去,他们兄妹以后大概都会有自己的家庭,纠缠在儿女妻妾的琐务中,慢慢磨平棱角,变成和世上许许多多人一样的庸俗的人。人生再无年少,他们也不会再遇到少年时点亮了他们整个岁月的惊鸿客。 裴纪安突然觉得头疼,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激烈挣扎。那股力道叫嚣着要出来,却被一道枷锁困住。裴纪安隐约意识到,只要挣破这道枷锁,他这段时间的痛苦迷惘都会有一个结果。 可是那道枷锁却十分顽固,如法相金身,坚不可摧。裴纪安忽然站起身,不顾脑中钻心一样的痛,疯了般往外跑。后面传来裴楚月和下人们的呼唤声,裴纪安置之不理,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他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他不想糊里糊涂错失所爱,最后在家族的安排下和其他人结婚,浑浑噩噩度过此生。他不想变成自己最看不上的庸人,大腹便便,圆滑世故,推杯换盏,妻妾成群。闲暇时和同僚抱怨儿子不成器,点评平康坊哪家来了新妓,除此之外,生活中再无他物。 他想要再见她一面。 · 盛元公主府。 清笳启路,紫炬红轮,婚礼队伍穿过主街,绕城一周回到公主府。幸而皇家的婚礼队伍无人敢拦,李朝歌镇妖司指挥使的名头也足够响亮,这一路没有人障车,李朝歌顺利抵达公主府,进行婚礼的后半段仪式。 李朝歌下车,踩在红毡上。她身边依然被宫女们用宫扇围着,队伍一路青衣传毡,声势浩大地停在青庐前。公主府中已经有许多人观礼,李朝歌也不知道身边这些人是谁,她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按照女官的指引行对拜礼。 她手中握着一柄团扇,正正当当遮在脸前。她下拜,对面似乎也有人动作,周围传来一阵阵的喧笑声。 李朝歌便知道,对面的人是顾明恪。 四周都是人影,李朝歌没来得及看清对面的人,就低头下拜。她衣服上的环佩撞在一起,发出叮当清响。周围人声鼎沸,这点碰撞声根本毫不起眼,可是顾明恪却听到了。 他看到团扇后深青色的广袖衫,双袖端端正正搭在身侧,看起来庄重又热烈。她手里握着团扇,周围还围着许多宫女,顾明恪看不到她的容貌,却能看到她发髻两边的金色钿钗微微晃动。钿钗上面雕刻着缠枝花,花蕊是清透的红宝石,如星辰降临在她鬓边,色泽鲜艳,熠熠生辉。 顾明恪耳边传来女官的督促声,顾明恪回神,按照礼节下拜。夫妻对拜后,李朝歌被宫女拱卫着送入青庐,端坐席上。折腾了一整天,现在婚礼终于进入到最热闹的时候,周围起哄声一阵胜过一声。顾明恪暗暗叹气,心道凡人成婚果然十分麻烦,从傍晚折腾到现在,从皇宫折腾到公主府,其实他还没有见过李朝歌真容。 想要见到人,还需念却扇诗。 顾明恪心生感慨,他有感而至,说道:“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李朝歌心中微动,女官本来还要刁难,李朝歌抬眸,轻轻瞥了她一眼。女官吞下嘴边的话,生硬改口道:“驸马心诚,便是月老也要为驸马的心意所感。礼成,去扇。” 顾明恪心想要是还不完,他真要去找月老说道了。如果月老在天上得知今日发生的事情,想不被顾明恪的心意所感都难。 执着团扇的宫女一层层退下,露出最里面的李朝歌。李朝歌身穿青衣,臂挽黄纱,额间点着红色的花钿,坐在灯光下微微含笑。新娘明艳美丽,光彩照人,一瞬间如鹿台临朝,把整个青庐都照亮了。 顾明恪微有些目眩,这时候身边传来噼里啪啦的撒帐声,喜娘握着金钱彩果,用力抛向庐顶,又如天女散花一般落下:“今夜吉辰,盛元公主与驸马都尉顾明恪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 烛火被掉落的果子惊扰,火芯一跳一跳飞跃起来。他们两人一坐一立,四周是降落的喜果,有一种难言的隆重感。 一枚铜钱砸到顾明恪身上,他竟然没有躲开。这时候观礼的宾客终于反应过来,纷纷鼓掌。 今日一天,他们都在惊叹新郎的美貌。顾明恪面容胜玉,星眸点漆,穿着一袭绯衣站在灯火中,如同神仙中人。众人震撼不已,这样出色的容貌,这样沉静的气度,真不愧是被选为驸马都尉的人。 等后面却扇,他们看到另一位主人公的真容,一时被李朝歌的容貌所摄,都说不出话来。铜钱、枣子、桂圆等物从天而降,砸下来对新人的祝福,也砸醒了一众发呆的少年郎。 他们反应过来,颇有些不是滋味。男才女貌,似乎没什么可说的,这样一对璧人站在一起,他们连嫉妒的心都生不出来。 李朝歌忍天上一阵又一阵的散掷攻击,等撒帐过后,她和顾明恪移步另一片账子,对坐在长案两边。宫女跪坐在案侧,引导顾明恪和李朝歌各吃三口同牢饭,然后将一个一剖为二的葫芦盛了酒,分别递给顾明恪和李朝歌。葫芦中间用一条红线相连,李朝歌用袖子遮住脸,微微仰头饮酒。 她感觉到葫芦上的红线绷紧了,想来另一端顾明恪也在饮酒。李朝歌垂眸看那根微微颤动的红线,突然心生触动。 今天仪式十分热闹,乐声欢快,宾客如云。但是周围站这么多人,却和他们俩没什么关系。 来公主府的客人大多是李氏皇族,其中有很多陌生面孔。这些人是李朝歌名义上的亲族,其实根本没说过几句话,比陌生人强不到哪里去。对顾明恪来说,那就更陌生了。在场宾客满座,水泄不通,却无一人是顾明恪真正的亲人。 唯有此刻,李朝歌和顾明恪共饮同一杯合卺酒,她终于感觉到这是她的婚礼了。 合卺礼毕,婚礼才算真正告成。女官和喜娘围在四周,不断念一些吉祥诗,有些促狭的宾客不肯离开,依然围在青庐里起哄。李朝歌被这么多人看,慢慢感到尴尬。 谁都知道,婚礼后接什么。 裴纪安冲到马厩,匆忙牵了匹马,不顾下人的阻拦,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裴家。他路上放开了速度,直往承福坊而去。 风从裴纪安脸边划过,路边的喧嚣仿佛一瞬间成为虚影。裴纪安自己都觉得他疯了,今日是李朝歌和顾明恪的大婚典礼,他但凡有些理智,就知道自己不应该跑过去打扰。可是裴纪安控制不住,他脑中撕裂一般地疼,他残留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去见李朝歌。 虽然他也不知道,就算真的见到李朝歌,他又能说什么、做什么。盛元公主府设在最繁华的路段,很快,裴纪安就到了。他近乎是摔下马匹,连缰绳都来不及系,就快步跑向公主府内。 长史正在门口迎接宾客,他突然看到一匹马冲过来,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对方就头也不回跑向府内。长史怔住,慌忙喊道:“这是谁?今日公主和驸马大婚,不许闹事!” 公主府今日全是宾客,侍女们忙得团团转,根本没人注意到裴纪安。裴纪安顺顺当当跑到行礼的青庐,他停在帐外,在距离李朝歌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忽然犹豫了。 里面不知道在做什么,吵吵嚷嚷十分热闹。他疯了一样跑到这里已经够胡闹了,他当真要进去,亲眼看到她嫁与他人吗? 裴纪安脑子里的痛已经变成一阵一阵的,像锤子一样,近乎麻木。裴纪安手放在帐子上,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时候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听脚步非常急切。裴纪安回头,看到一个内侍朝青庐跑来,因为太慌张,差点绊了一跤:“盛元公主,宫里急召。” 裴纪安惊讶,他正要问怎么了,身边的帐子被猛地掀开。李朝歌没料到外面有人,都吓了一跳。裴纪安也没料到竟然这么突兀地见到李朝歌,而且两人距离还这样近。 然而不等裴纪安胡思乱想,李朝歌已经怀警惕,毫不留情地拉开距离。这时候,顾明恪也从后面跟上来了。裴纪安看到顾明恪停到李朝歌身边,轻轻瞥了裴纪安一眼,熟稔自在地对内侍说:“公公有礼。不知宫里发生何事?” “圣人突然晕倒,情况不妙。天后急召盛元公主及太子、广宁公主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夙夜勤慎,孝敬毋违。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大唐开元礼》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唐卢储《催妆》 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唐《咒愿文》 顾明恪:新婚夜对象被叫走get 哈哈哈时尚的顾大人 留言帮顾大人抽50个新婚红包! 116、驾崩 内侍传话后,热闹的婚宴戛然而止。长史代替李朝歌送客人出门,李朝歌立刻回到公主府正殿,脱下华丽的婚服,换上素色便衣。 新娘妆容打扮起来麻烦,拆卸却很快。李朝歌很快变回平日模样,交领窄袖,束腰长靴,发髻高高扎起。李朝歌手里整理着袖子,快步从更衣室出来,发现顾明恪已等在外面。看到她,顾明恪起身,说:“我随你一起去。” 顾明恪也换了寻常衣服,骤然从刚才的绯红变成淡蓝,李朝歌都有些不适应。李朝歌微怔:“你明日还要上朝……” “这个时候还讲究这些做什么。”顾明恪说,“圣人昏迷,我作为驸马也该尽孝。我陪你进宫。” 李朝歌本来想说不用,这些事她可以搞定。可是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微微点头:“好。” 李朝歌前世习惯了自己拼自己闯,竟然忘了夫妻本是一体,无论遇到什么风吹草动,都该两人一起面对。 李朝歌终于意识到,今生和前世不同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换好了衣服,立刻进宫。李怀和李常乐也来参加了李朝歌的婚宴,但是他们不需要更衣,收到天后传信后,两人就立刻套车进宫了。 李朝歌是最后一个到的,宫人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走来,连忙进去传信:“天后,盛元公主及驸马来了。” 大业殿里一片惨淡,天后听到李朝歌来了,勉强打起精神:“快领他们进来。” 李朝歌提着衣摆进殿,她迈入内殿,看到皇帝毫无反应地躺在床上,心中一紧,立刻跑过来:“圣人!天后,圣人怎么了?” 明明晚上送她出嫁的时候皇帝还好好的,这才过了一个时辰,皇帝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天后坐在皇帝塌边,她还穿着盛大的皇后礼服,然而天后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和典礼上神采飞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天后撑住眉心,短短半年,她明显苍老了很多:“你出宫后,圣人很开心,和我说了很多话。后来,他说有点累,我便让人服侍他睡下。谁想……” 李朝歌看向塌上的皇帝,他无知无觉地闭着眼睛,脸色蜡黄,嘴唇灰败,看不出生气。李朝歌心重重地沉下去。 她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十一月才到达东都,那时候李善、李泽俱已辞世,李朝歌前世从未见过父亲和兄长,李泽也终生不知李朝歌还活着。今生她提前两年回到东都,终于圆了前世的遗憾,没想到,却要亲眼看着兄长和父亲接连离开。 李朝歌问:“御医呢?快让御医来诊脉。” 太医署的御医早就在旁边候着了,闻言,为首的御医上前,对李朝歌行礼道:“回禀盛元公主,老臣已给圣人看过脉。圣人……脉象微弱,已到大限。请天后、太子和公主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做什么准备呢?李朝歌眼眶猛地一酸,旁边李常乐已经呜呜哭了起来,殿中人见状,连忙去安抚李常乐。 李朝歌垂头,悄悄擦去自己眼角的泪珠。众人注意力都在李常乐身上,没人留意到李朝歌。李朝歌调整好情绪,抬头坐好,手背忽然覆上一个微凉的手掌。 李朝歌回头,见顾明恪目视前方,无声地安慰她。 他的手掌热度很淡,几乎是凉的。可是李朝歌内心却渐渐安稳下来,是啊,生老病死非人力能及,李朝歌能做的,只有静静陪皇帝走过最后一段时光。 众人静默地守在皇帝病榻前,谁都无心说话。后面天后熬不住,被宫人和李朝歌劝回去了。没过多久,李常乐止不住打瞌睡,李怀带人去安置李常乐休息。最后,大殿中只剩李朝歌。 顾明恪一直陪在李朝歌身边。天色将明时,他给李朝歌拿来水,说:“润润嗓子吧。你守了一夜,当心身体撑不住。” 李朝歌沉默地接过水,一杯水入喉,她却没有任何感觉。大业殿中安安静静的,都能听到青烟升起的声音。片刻后,李朝歌有些沙哑的嗓音响起:“今年春天,我不该出京的,我应该一直留在东都。” 李朝歌年初时带兵去汾州查武神庙的事,一去四个月,直到七天前才回来。她自从相认就一直奔波在外,很少和皇帝相处。她总觉得大事要紧,儿女情长不急,没想到,此后竟再也没机会了。 顾明恪静静陪在她身边,他将她鬓边散落的头发挽起,说:“不要胡思乱想。你身为女儿,已经做得无可指摘。圣人对你给予厚望,等他醒来,绝不想看着你游思妄量,胡乱自责。” 李朝歌闭上眼睛,觉得十分疲惫。李朝歌声音低低的,道:“我在外流浪十年,即便回来也总是跑动跑西,没在圣人身边尽孝几天。当女儿做成我这样,实在太失职了。” 顾明恪正要说什么,突然感受到皇帝气息变动,立刻看向塌上。李朝歌也跟着抬头,看到皇帝的指尖微弱地动了动,随即,费力地睁开眼睛。 李朝歌又惊又喜,立刻对侍从道:“圣人醒了,快宣太医,通知天后!” 天后和李怀、李常乐很快赶来,皇帝被众人围在塌上,刚刚让御医诊过脉。天后急匆匆奔来,她看到皇帝,眼泪险些掉下来:“圣人。” 皇帝刚才含了参片,现在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天后想到“回光返照”这四个字,心里痛极。 天后坐到塌边,李朝歌和李怀、李常乐分别围在周围。皇帝病危这么大的事,天后压根没有通知其他皇子皇女。李许远在寿州,李贞已是方外之人。昨日李贞没有参加李朝歌的婚礼,错过了第一手消息,等后面她再听到风声,也出不了公主府了。 皇帝环顾四周,道:“你们都来了呀。太子呢?” 众人愣怔,皇帝随即反应过来,低喃:“是朕糊涂了,太子已经病逝了。” 如今李怀已入主东宫,但是皇帝口中的“太子”,显然指李善。 天后转过脸拭泪,李朝歌心里难受,默默垂下头。李常乐捂着嘴,呜呜哭泣。李怀用力握拳,喊了句“圣人”,接下来的话却说不出来。 皇帝看起来倒很平静,他早知自己大限将近,这些年他饱受病痛,如今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皇帝说:“没什么好哭的,人终有一死,朕身为皇帝,儿女双全,四海升平,委实再无遗憾。皇太子李怀聪明敦厚,堪表皇帝之器,尔等当竭诚辅佐太子,光耀大唐基业。朕走后,停灵七日则殡,江山社稷至重,不可暂旷,太子于朕灵柩前即皇帝位,服纪皆依汉制。太子守孝不必守满三年,以日易月,当以国家大事为重。朕身后园陵葬仪等,一切从俭,勿要扰民。” 皇帝断断续续说,其他人便哭着听,内侍跪坐一边,将皇帝遗诏字字记下。皇帝说完政事安排后,看向自己的妻子儿女。 皇帝目光慢慢从众人身上扫过,除了病逝的李善,其他孩子都围在他身边,李朝歌是和顾明恪一起来的。皇帝心生感触,沉沉说道:“后宫不可无主,赐刑部尚书孙女、陕州刺史刘延景之女刘氏为太子妃,太子出孝后完婚。朕即将去九泉之下侍奉父皇,广宁便不必留在道门了,等朕死后,广宁还俗,好好找一个如意郎君。” 李怀和李常乐抹着眼泪应下。皇帝交代完这两人后,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微微垂首,露出听训的姿态。皇帝似有感慨,说道:“朕总担心常乐被人欺负,太子不出息不上进,却唯独担心你太辛苦。你什么都很好,无论为女为臣,都无可指摘。朕很欣慰有你这样的女儿,但你总是独来独往,朕不怕你荒唐享乐,却怕你身边没人陪伴。幸好你成婚了,日后,你们夫妻两人要同心同德,生死与共,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一起面对。” 李朝歌没料到皇帝竟然和她说这些话,眼睛一下子湿润了。顾明恪心中轻叹,抬手应下:“臣遵命,必不负圣人所托。” 国家大事安排完了,孩子也安排完了,剩下的唯有妻子。天后于他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二十年相伴,她是爱妻,是亲人,是同伴,也是政敌。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他知晓她的野心,也明白她的缺点,如今皇帝在生命尽头,依然为天后铺好最后一截路:“太子继位后,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天后听到这里,手里的帕子松了又紧。她无疑很是松了一口气,可是看到面前气息奄奄的丈夫,又觉得哀伤:“圣人。” 皇帝刚才那些话虽然微弱,可是条理清晰,思绪敏捷,依然可见一个帝王的政治智慧。但现在面对着天后,皇帝褪去帝王身份,如一对寻常夫妻般,对天后说道:“我先走了,以后,就留你一人了。好好照顾孩子们,太子处事不成熟,你多教着他些。” 天后忍着泪,默默点头。 “朕死后,诸王各加封一百户,公主加五十户。内外文武九品以上各进一阶,军中年满五十者,并放出军,天下百姓年满五十者,皆免课役。” 皇帝声音越来越淡,殿中沉寂许久,天后试探着唤:“陛下,陛下?” 皇帝靠在枕上,手轻轻放置在床边,再无反应。 大业殿内外突然响起哭声,内侍快步跑到台阶前,对着长长的玉阶,哀声唱道:“圣人宾天了。” 此刻,东方鱼白,一轮朝阳跃上地平线,朝人间投来永徽二十四年七月廿一的第一缕阳光。 皇帝李泽,驾崩。 · 大行皇帝宾天,举国同丧。 天亮后,各坊市开门,天后整理好仪容,召集臣子入宫商议大行皇帝庙号、谥号。诸相昨日就听说了风声,但夜里有宵禁,众人没法出门,他们本打算今日入宫探望,没想到仅是一夜过去,皇帝就驾崩了。 相公们各自看过大行皇帝遗诏,都没有异议,按照李泽临终前的安排置办后事。李泽遗诏依然可见帝王心术,他不信任李怀,怕李怀被臣子牵制着走,便留下遗言,让天后给国家大事把关。但是反过来,李泽同时也限制了天后,“军国大事兼取天后”,那就把天后平常的执政权剥夺了。 在李泽心中,他信任天后,但也理所应当地觉得皇位是儿子的。他从未怀疑过,天后会有二心。 有人提议:“大行皇帝有令,让太子在柩前继位。先帝之令不可违逆,依臣之见,太子也该接手政务了。” 天后眼睛动了动,说:“太子和大行皇帝感情甚笃,先帝宾天,太子哀痛不已,暂时恐怕有心无力。孝期内就让太子安心守孝吧,不要接触朝政,以免分了他给先帝守灵的心思。” 天后这话一出,没人敢有异议。李怀哪敢说不,他一想反正只有二十七天,并不耽误什么,便点头道:“太后说的是,儿臣愿为父皇守孝。” 李泽驾崩,李怀继位,天后的辈分也随之升级到太后。李怀可以二十七天不问外事,一心缅怀父亲,大唐偌大的土地却不能保证二十七天内不发生大事。这段时间的政务势必要由人代理,众人看了看,请愿道:“依先帝遗诏,军国大事若有不决者,皆过问天后。太子在孝期内不能理政,恳请太后出面,代太子执掌政务。” 天后大致推了推,就顺势接下。帝王的葬礼都是有定例的,倒也好安排。国丧的仪式一道道发布下去,平时热闹繁华的东都也随之沉寂下来。 自大行皇帝驾崩二十七天内,朝内不能用朱批,全部换成蓝笔,各署衙的印章也要换成蓝色。全国戴孝三月,一百天内文武百官及平民百姓不允许宴饮作乐,京畿一个月内禁嫁娶。全国寺庙敲钟三万下,为大行皇帝祈福。 盛元公主府里也处处缟素,李朝歌昨日成亲,府里张灯结彩,结果才一转眼喜事就变成白事。宫人们忙着换犯禁的东西,李朝歌也换上孝衣。 天子可以以日带月,守孝二十七天,李朝歌这些普通公主却没有这等特权,她要结结实实守孝二十七个月,期间禁宴饮、作乐。不过李朝歌本来也不参加宴会,这些约束于她无用,真正和她休戚相关的,是丁忧。 按照古礼,父母亡故后,孝子应当搬到父母墓穴旁,结草为庐,茹素大哭,每日叩谢父母恩情,直到三年期满。如今守孝自然不需要做到这一步了,但为官者还是要辞官在家,不饮酒不作乐不思淫,清心寡欲守完三年孝期。 辞官这一条,委实打到了李朝歌七寸。李朝歌在府中等了几天,终于等到宫里的夺情旨意。 守孝这一个月内,皇帝李怀思念先帝,无心理政,朝政一律交给天后处理。天后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夺情起复李朝歌。夺情即为国家夺去孝亲之情,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 之后,天后还调动心腹出任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刺史,擢调三书省长官,顺便还给政事堂搬了个家。 这些人手变化微之又微,可是李朝歌知道,这是天后在为自己登基做准备了。 起复李朝歌,同时将宫门、城门守卫权交给她,就是彻底将洛阳握在掌中。天后那么多疑惜命的人,怎么会把自家大门交给他人。天后还借着除妖的名义将兵权挪到李朝歌名下,万一日后需要,这就是天后最有力的武力保障。 调动心腹出任地方刺史,则是控制洛阳之外。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分别是四大军事及经济要地,将这四个地方握在手心,大唐东南西北无论哪个地方出现动乱,天后都能迅速反应。而调整门下、中书、尚书的人手,则是细微地排除异己,将宰相位尽可能多地攥在自己手中。 至于最后给政事堂搬家就是天后独特的政治技巧了,政事堂是宰相们议事的场所,可以商讨国家政令,甚至驳回皇帝的敕旨。天后嫌弃政事堂束手束脚,却不明说,而是将政事堂搬远。 政事堂远远离开中枢,消息不便,自然没法再限制天后的权力。 李怀这一个月待在皇宫里,一心给李泽守孝,哪里知道外面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故。等二十七天过去,李怀正式受册,成为新任皇帝,李朝歌的头衔也随之变成盛元镇国长公主。 新皇登基,册立皇后,开始接手皇帝大权。李朝歌穿着素服回镇妖司办案,白千鹤等人从汾州回来了,带回了许多文书资料。最后的收尾工作李朝歌没有参与,定案总结时就尤为上心。 白千鹤说:“指挥使,所有卷宗都在此处。我们走前按照指挥使的吩咐,在汾州内安排人手督查,一旦发现死气,立刻上报朝廷。” 李朝歌点头,问:“山里那个祭坛呢?” “我们的人盯了三四个月,这些日子并无人来往。” 李朝歌有些遗憾,竟然没有人靠近吗?看来,对方要么有其他密道,要么,就已经防备起来了。 李朝歌知道不可毕其功于一役,于是也不气馁,交代道:“让他们继续盯着,不可放松。” “指挥使放心,山洞外日夜换岗,保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李朝歌和白千鹤说起其他事情,末了,正事说的差不多了,白千鹤吊儿郎当地说起闲话:“指挥使,如今太后退位,圣人大婚,东都里冒出好些新鲜人。这些天皇后娘家门前的车马都快把路堵了,外面都在恭贺圣人新婚,指挥使不去和新弟媳说说话?” 李泽死前给李怀指定了太子妃,并留下遗诏,让李怀守孝结束后立刻登基册后。皇帝大婚非常麻烦,只有一个月根本来不及准备,但是先帝遗命如此,无论可不可能,他们都必须完成。 李怀仓促地和刘氏完婚,同时从大臣家中选女,册立了二妃四嫔。 四妃九嫔转眼满了一半,能看出来,李怀是真心过来当皇帝的。 “有什么可说的。”李朝歌语气不以为意。李怀守孝期满后,天后还政于李怀。天后把持朝政近十年,宫闱内外树敌良多,如今新皇帝登基,册立新的皇后嫔妃,宫里完全换了批血液。许多人便躁动起来,觉得一朝天子一朝臣,属于天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所有抱这种想法的人,李朝歌都祝他们九泉之下走好。 白千鹤悄然挑眉,这段时间身边全是投门路的人,连镇妖司也被波及。毕竟人尽皆知,李朝歌是天后一系。曾经做主的人是先帝天后,先帝愿意宠女儿,由着李朝歌胡闹,但如今皇位上的人已经换成李怀,李怀作为弟弟,还愿不愿意纵容李朝歌这个僭越的姐姐呢? 恐怕是个人都要打个问号。李怀和广宁长公主亲厚并不是秘密,如今宫里还多了新女主人,宫廷的天,恐怕要变了。 而且,还有一个小小的变化。曾经的左拾遗裴纪安,在前段时间投入赵王潜邸,如今随着赵王飞黄腾达,官拜中书舍人,再一次成为圣前红人。 众郎不由羡慕裴纪安眼光好运气佳,两落两起,绝地翻身。虽然他和广宁公主的婚约不作数了,但裴纪安家世优越,品貌不俗,还有大好前程在身,要什么样妻子没有? 现在裴纪安是皇城里的大红人,每日巴结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白千鹤又稍微多知道一点东西,李朝歌和裴家大郎君看似毫无交集,但以白千鹤的眼力,不难看出裴纪安对李朝歌还是有些意思的。如今旧人飞黄腾达,白千鹤特别想知道,李朝歌是怎么想的。 可惜,李朝歌冷淡的很,完全看不到什么好戏。白千鹤有些遗憾,当下管不住自己的嘴,哔哔道:“最近裴舍人炙手可热,公主的驸马和裴舍人是表兄弟,公主就不打算让驸马去和裴舍人走动走动?”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指了下隔壁,说:“驸马就在不远处。你这么好奇,不如去和他当面说?” 白千鹤顿时萎了,他哪有这个胆子。外面传来敲门声,李朝歌和白千鹤回头,莫琳琅推门进殿,一看到里面有人,一下子愣住了。 莫琳琅赶紧道:“对不起,我不知道白兄在里面。我这就出去。” “不用了。”李朝歌摆手,嫌弃地瞪了白千鹤一眼,“听见没有,别人还有正事,你可以滚了。” 白千鹤伤心欲绝地从正殿出来,胳膊一甩一甩,做作极了。莫琳琅注视白千鹤出去,疑惑问:“指挥使,我真的没有打断你们吗?如果白兄有急事,我再等一会也无妨。” “没事,他能有什么急事。”李朝歌轻嗤一声,问,“你有什么事?” 莫琳琅正色起来,说:“指挥使,前段时间你让我查的夔国皇帝,我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李治《遗诏》 诸王各加封一百户,公主加五十户。内外文武,九品已上各加一阶,三品已下赐爵一级。就徽以来入军年五十者,并放出军。天下百姓年五十者,皆免课役,废万全、芳桂等宫。——李治《遗诏》 留言抽30给红包 117、洛图 李朝歌立刻打起精神,问:“你查到了什么?” 李朝歌其实已经疑惑很久,即便荧惑守心,天相生乱,这段时间东都的妖怪也太频繁了。现在是永徽二十四年八月,同样是景明元年,按照前世的经历,直到今年十一月李朝歌才第一次来到东都。所以,李朝歌之前以为是她前世没经历过这两年,所以不知道罗刹鸟、扶乩鬼、黑猫妖等妖怪,可是渐渐的,李朝歌觉得不对劲,直到从武神庙回来,李朝歌终于确定,这一世有问题。 她身边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这其中有前世发生过,但今生轨迹不同的,也有前世压根没有出现,今生却掀起轩然巨波的。 前世李朝歌在国史上看到过吐蕃进京的记录,却没有听说过飞天图。而且在她生前,吐蕃和大唐的关系一直很紧张,边境摩擦甚多。所以,李朝歌猜测,前世楼笙多半还是放出了飞天,遗憾的是并没有人把那些飞天找回来,吐蕃国宝图在大唐都城里出事,吐蕃使者非常生气,两国由此交恶。 黑猫妖是萧淑妃转世,萧淑妃两世都死于天后之手,而且五六年前宫里就有人见过黑猫,想来前世也有黑猫。但前世天后掌权后,曾公开养猫,而且看天后的表现也不像怕猫的样子,可见前世那只黑猫并没有对天后造成太大影响。那么,今生它为什么突然如此妖异,甚至能抓伤李朝歌的胳膊? 除去这些变化极大的妖怪,还有一些是这一世凭空冒出来的。李朝歌前世翻阅过东都怪物志,上面没有记载罗刹鸟和扶乩鬼。子不言怪力乱神,朝廷正式文书极忌讳鬼神,李朝歌不清楚这两件事是不了了之,还是压根没有发生。但是以李朝歌和裴家的接触,裴楚月并不像经历过冥婚,裴家众人提起表公子、裴楚月时,也没有避讳模样。再加上李朝歌看到的婚书,李朝歌基本能确定,冥婚是这一世“顾明恪”带来的变故。 毕竟按照前世的轨迹,“顾明恪”今年十月就要病死了,但李朝歌看自家驸马的气色,怎么看都不像要病逝的样子。李朝歌莫名有种直觉,冥婚的事,多半因他而生。 长得漂亮的人真是祸害不浅。 如果前面几个妖怪李朝歌还是怀疑,那武神庙她就可以保证,必然是今生新发生的。大唐每日都有官员记录当地的天气、地理、人口、事端,如果发生全村覆灭这样重大的事故,必然会载入实录,但李朝歌却没有任何印象。可见,龟背村和武神庙一事必有猫腻。 为什么两世之间会发生这么大的偏差呢?李朝歌想了很久,发现两世最大的差别,就在于顾明恪。 这一世扰动因素有重生的李朝歌、裴纪安,背景神秘的顾明恪。李朝歌和裴纪安也是局中人,李朝歌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裴纪安如果干得出驯养猫妖、起死回生等事,前世也不会被李朝歌逼上绝路。思来想去,唯一有可能,也有能力搞出这么大阵仗的,唯有顾明恪。 顾明恪不会害人,但他来历成谜,谁知道会不会有敌人故友看不惯他,故意给他找麻烦。 最近夔这个字频繁地出现在李朝歌身边,潜渊剑、武神庙彼此呼应,李朝歌下手的第一个突破点,就是夔帝。 夔帝是已死之人,夔国更不知道灭亡多久,史书空白一片,只能从死人身上入手。幸好李朝歌手下有莫琳琅,她让莫琳琅去问孤魂野鬼,打听了很久,今日终于有消息了。 莫琳琅回道:“上古离现在太远了,知道夔帝的人不多,我找到一个狐鬼,以帮它寄香烛为代价,让它在族里打听。它回来后说,这位夔帝惹不得,他们族里长辈听说它在打听夔帝,吓得连忙警醒它,说不可靠近任何和夔帝有关的地方。曾经有鬼魂无意误入,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李朝歌问:“他们知道夔帝的墓穴在哪里?” “不知道。”莫琳琅如实摇头,“只是传言,似乎在他们妖怪中,都知道和夔帝相关的东西不能沾。他们说夔帝是帝王命数,镇住了龙脉,谁沾染谁死。” 李朝歌有些遗憾,她还以为能从鬼怪中得知帝陵所在地呢。李朝歌又问:“从古至今死了那么多皇帝,为什么他们独独害怕夔帝?” 莫琳琅说:“因为夔国盛行巫术,和夔国有关的墓穴里总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秘术,而且夔帝登基后,一直在求仙问道,寻找长生不老药,陵墓里的机关比其他人更多。那位夔帝唯我独尊,最恨别人闯入他的地盘。据说夔帝给自己修了一座地下宫殿,里面随葬了无数金银财宝。最开始有人盯着他的墓,想要从里面盗宝物,但无论活人还是野鬼,但凡进过他的墓穴的,出来后全部不得善终,连子孙后代也无法幸免。慢慢的,阴阳两界流传起一个说法,绝户人,冤死鬼,夔帝墓,三不沾。” 李朝歌听后沉思,问:“夔帝既然这么厉害,应该留有不少后人才是。为什么所有传说里只有夔帝,却没有他的子孙后代?” “狐鬼说,夔帝登基后追寻长生,子嗣不丰,他死后子辈不出息,二代而斩。他儿子未曾留下血脉,所以没有夔帝的传人。” 李朝歌挑眉,这么惨?传言里牛气哄哄,李朝歌还以为这位夔帝多厉害呢,结果,身后事竟然如此潦草。 李朝歌再问其他事情,莫琳琅也不知道了。李朝歌让莫琳琅回去,人走后,她慢慢踱步到窗口,出神盯着窗外的树荫。 史书里关于他的记载语焉不详,武神庙的传说又太过玄幻。李朝歌结合各方面听来的消息,抽丝剥茧,大致还原出一个上古骄子的人生轨迹。 剥去神话色彩,这就是一个天之骄子大杀四方的故事。他一出生就是王国公子,被大祭司占卜为天生王命,他的父母当了真,此后一直倾力培养他。这位公子也争气,从小展露出远超同龄人的聪慧,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成什么,文治武功样样不落,最后还自学占卜术。李朝歌站在皇帝的角度,觉得他应该是察觉到大祭司的存在极大地分散了王权,所以才露出一副亲神亲祀的态度,这样等他登基,就可以政教合一,将王权和神权全部握到自己手中。 如果亡灵村的传说没有夸大,那么他做这些的时候才十二岁。年仅十二就有这种意识,不愧早慧之名。 确实是块当皇帝的料。 后来这位公子逐渐长大,开始四处征战。李朝歌其实不懂他的父母为什么要让他出去打仗,精心培养、给予厚望的继承人,万一在战场上出点什么意外,岂不是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但偏偏他出去了,而且如有神助,战绩卓然,民间甚至流传起他是武神的传言。王宫有没有推波助澜李朝歌不得而知,但是战功对任何一个帝王来说都是勋章,没有人会拒绝这种名声。后来,民间甚至把他神话成三眼八臂、通天入地的神君形象。 看武神庙的雕像,这位公子在外征战时用的是潜渊剑。难怪盛兰初说这是凶剑,杀气极重,上过战场、沉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古剑,可不是嗜血如狂,煞气冲天。 剑是万兵之王,时间越久、杀过的人越多,剑就越凶。而且为了增强潜渊剑的运势,夔国还用人活祭过这柄剑。这样看来,前世李朝歌死于潜渊剑下,倒也不冤。 再后面消息就很少了,李朝歌只知道他统一列国,登基称帝。多年夙愿成真,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他之后的人生走向却有些迷。儿子不出息就不说了,他自己也沉迷寻仙问道,长生不老。常年征战后最要紧的就是修生养息,他却带着足以掏空国库的金银珠宝下葬,看山脚下那个村庄的模样,夔帝还找了不少活人陪葬。这些做法,委实不能说英明。 不太像一个十二岁就懂得制衡的国君的做法。 李朝歌想到亡灵村的传言,传说中,夔帝后来经神仙点化飞升,这到底是因为皇帝沉迷求仙问道,百姓以讹传讹因缘附会,还是确有其事呢? 李朝歌盯着树影思索,突然外面来人,说太后传召。 李朝歌进宫,现在天后升级成太后,宫殿也从文成殿搬到长生殿。宫女在外面传话,天后没有回头,道:“叫她进来吧。” 李朝歌进入长生殿,给天后行礼:“儿臣参见太后。” 天后站在屏风里面,对着李朝歌招手。李朝歌绕过屏风,进入内殿,天后给李朝歌看着面前的画轴,问:“朝歌,你觉得这幅图怎么样?” 李朝歌抬眸望去,图画上是一位菩萨,宝相庄严,慈眉善目,李朝歌对佛经了解有限,她看了一会,实在没认出来这是哪位菩萨。 李朝歌说道:“儿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言菩萨。菩萨金身,自是功德无量。太后怎么研究起佛法来?” 天后笑着走出内殿,李朝歌跟在天后身侧,随着天后坐下。天后拿起一串佛珠,一边拨弄,一边说:“难怪你认不出来,这是《大云经》里的净光天女。大云经传至东土没多久,经书高深玄雅,还没有流传开。” 李朝歌应了一声,问:“原来如此。不知大云经讲了什么佛法?” “大云经记载,净光天女在佛祖身边听大涅盘经,佛祖告净光天女言,天女将化身菩萨,以女身转生为人,当王国土。经书中还说,净光天女前世是一位王后,后世舍天身,以女人之身成为国王,最后功德圆满,得大自在而成佛。” 李朝歌露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心里却在想,天后这是翻了多少佛家典籍,硬从犄角旮旯里找出这么一本生僻的佛经。反正李朝歌从未听说过净光天女,更没有见人供奉过《大云经》。 佛家认为人灵魂不灭,今生积德,转世就能享福,所以前世今生俱是一个人的经历。净光天女前世是国王的妻子,转世后要成为国王统治一方国土,之后还要成佛。这个故事可太讨天后喜欢了。 前半段是天后的经历,后半段是天后的梦想。天后便是皇帝的妻子,如果天后是净光天女转生,岂不是应当顺应天命,登基为帝? 李朝歌明白天后这是在试探她,聪明人说话从来不必多,话到这种程度,该听懂的早就听懂了。李朝歌听完净光天女的故事后,一脸叹服地点头道:“净光天女竟如此神通,儿臣今日受教了。” 天后微笑,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李朝歌,说道:“我们中原兴儒道,和天竺多有不同。佛教中有女菩萨、女国王,孔孟却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净光天女若是投身在大唐,恐怕便成不了佛了。” 李朝歌看起来平静随意,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小心:“国家大事最忌讳一成不变,孔孟推崇周礼,但若把周天子治国那一套放在大唐,恐怕也不适宜。治国要与时俱进,孔孟即便有大圣贤,也没法预料后世方方面面。” 天后神情不变,眼睛中却流露出满意之色。李朝歌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天后笑着对她说:“朝歌,你自己说才疏学浅,但是依我看,你对佛法的体悟分明极高。” 李朝歌垂眸,低声道:“天后谬赞,儿臣班门弄斧了。” 天后挥挥手,说:“这是何话。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一直无法忘却。” 李朝歌闻弦歌而知雅意,接话道:“不知天后做了什么梦?” 天后道:“说来玄妙,我在梦中走到了洛水,看到洛水边腾鱼飞跃,飞龙拉车。一位满身金光的神人从云车上走下来,亲手递给我一幅图,告诉我说这张图是天机,上面记录着治国之策。但是等醒来后,我却再也想不起图上的内容。” 李朝歌眨了眨眼睛,隐约明白了什么。天后倚在凭轼上,敲了敲眉心,苦恼道:“瞧我这记性,神人赐图,我怎么就忘了呢。” 李朝歌快速地垂了下眼睑,随后她抬头,对天后说:“太后勿要着急,既然您在洛水边看到宝图,那儿臣这就去洛水上游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 天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毕竟是天授神予,不可马虎。” 李朝歌抬手,微微空拜:“儿臣明白。” 白千鹤靠在窗前,眯缝着眼睛,长长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为什么,平日他精神的很,一进镇妖司就忍不住犯困。 他半梦半醒地靠了一会,外面传来进门声,陆陆续续有人问好:“指挥使。”白千鹤支开一只眼睛,看到李朝歌大步从外回来,她身上穿着素衣,浑身素白全无装饰,走在阳光下,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 白千鹤伸手遮住眼前的阳光,换了个方向,打算继续睡。然而李朝歌却没有放慢速度,她径直走向东殿,说道:“白千鹤,周劭,莫琳琅,准备行装,明日随我出京。” 莫琳琅正在整理卷宗,听到这话,她惊讶地站起身:“又要出京?外面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周劭也停下动作,他们三人一起被叫走,想来是非常大的案子了。白千鹤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伸了个懒腰问:“对啊,又是哪儿出事了?最近没听说有妖怪啊。” 李朝歌没有详谈,一语带过:“有大事要交给你们办。我们要去洛水,准备好换洗的衣服。明日辰时,准时出发。” 等回公主府后,侍女们听到李朝歌又要出京,不由抱怨道:“公主刚刚成婚,都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要出京。” “是啊,公主忙,驸马也忙。公主和驸马成日早出晚归,住在一个府里都见不到几面,现在公主还要出京,越发没时间相处了。” 李朝歌有些尴尬,快速朝顾明恪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和顾明恪是协议成婚,当初说好了婚后各过各的,互不打扰。李朝歌最开始还在愁怎么样名正言顺地分居,结果大婚第二天李泽就驾崩了,这样一来谁都不必为难了,顾明恪以守孝的名义搬到另一个院子里,各住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他们两人早有协议,但是公主府里的侍女不知道。她们见公主和驸马才成婚就“被迫”分房睡,着急的不行,每日想方设法让两人见面。不能一起睡觉,一起吃饭总是可以的,侍女们非要把李朝歌和顾明恪拉在一起,让他们每日一同用膳。 顾明恪没有反对,这件事就这样默认下来。没想到,李朝歌只是提了句让侍女收拾行李,她们就在饭桌上说这些话。 李朝歌忍着尴尬,呵斥侍女道:“国家大事面前,岂容儿女私情。出宫乃是太后旨意,不得多言。” 李朝歌特别怕顾明恪误会,误以为她借着婚姻名义约束他。李朝歌说完后,顿了顿,无意般解释了一句:“侍女自作主张,少卿不必在意。” 顾明恪将筷子放下,擦了擦手,道:“公主府里,公主还称呼我官职?” 李朝歌被他这句话问懵了,她卡了一下,不由道:“不然呢?” “我倒没什么所谓,但是若其他人听了,恐怕会怀疑你我夫妻感情。”顾明恪放下帕子,补充道,“自然,我并不是指责公主,公主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李朝歌转念一想也是,他们两人虽然是协议成婚,但在外人面前总要装装样子。如果其他人听到他们两人像在朝堂一样互称官职,恐怕会心生怀疑,到时候节外生枝就不好了。李朝歌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我字秉衡。” 秉衡,李朝歌默默念这两个字,随口问:“以前好像没听说过裴家给你取字。” 顾明恪神情不变,从容不迫道:“我自己取的。” 李朝歌应了一声,男子成年后自己取字很正常,她没有多想,说道:“那你也不必叫我公主了,称我名字吧。” 顾明恪淡淡点头,他似乎想起什么,说:“我其实早就想问了,你的名字朝歌,到底是早晨之歌,还是殷商都城?” “都城朝歌。”李朝歌差不多吃完了,她将东西放下,一边净手一边闲话道,“当初天后给我起名字,特意挑了商都。她说以国都做名字,才能压得住福寿气运。” 顾明恪点头,这是确实。侍女将东西撤下,生怕搅扰公主和驸马说话。李朝歌其实想走了,但是顾明恪却没动,问道:“太后让你去哪里?” 李朝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洛河。” 既然成了夫妻,在外人眼里他们便是一体的。既然如此,事事都避着他反而没意思。 顾明恪没有问李朝歌去洛河做什么,他抬头,静静望着李朝歌,道:“注意安全,万事以自己为上。” 李朝歌恍神,顾明恪这是在叮嘱她?李朝歌心里有些意外,怔了下才点头:“好。” · 九月,李朝歌带人离开京城。不过镇妖司本就神出鬼没,李朝歌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洛阳外,故而宫里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李朝歌出去调查案子。 裴纪安进宫,问:“圣人呢?” 宫女们齐齐行礼:“回裴舍人,圣人在凌波阁。” 裴纪安听到这个地方,心里一紧,赶紧赶过去。 按理,裴纪安和李常乐退婚,李怀作为李常乐最亲厚的兄长,见到裴纪安总该有些疏远。但兄长的立场和父亲不同,李泽气裴纪安执意退婚,李怀却更多惦念一起长大的情谊。何况,前段时间李怀仓促受封太子,做什么都一团乱,是裴纪安雪中送炭,帮李怀适应一切。如今李怀登基为帝,自然对裴纪安看重有加,至于妹妹那点小芥蒂,在李怀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裴纪安辅佐李怀也并不是投机,他是真的希望李怀能坐稳皇位,避免武后篡国。裴纪安记得前世李怀登基后,因为对天后身边的一个宫女不端,惹得天后大怒。天后在朝臣面前斥责李怀失德,不配为帝,故而将李怀废弃,圈禁在宫城。天后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没过多久,便自立为帝。 子辱母婢是很大的污点,天后因此废李怀帝位,臣子们虽然不忿,却也无话可说。谁让李怀真的被人拿住把柄了。 后面许多臣子轮番营救,终于把李怀救到宫外。天后恢复李怀赵王封号,李怀从皇帝又做回了皇子。李怀虽然性命无忧,但他被这一遭吓破了胆子,此后活在母亲的阴影下,一直战战兢兢。 裴纪安前世和李怀、李常乐走得近,他曾听李常乐抱怨过,说李怀并非对母婢不敬,而是被人冤枉的。事实的真相是,天后身边的宫女喜欢李怀,意图投怀送抱,但李怀身为皇帝,什么美人没见过,根本不屑于那个面貌平庸的宫女,拒绝的时候语气也不怎么好。宫女因此怀恨在心,后来她故意说李怀强迫她,天后大怒,将李怀废弃。 裴纪安隐约有印象,那个宫女向李怀自荐枕席的地方,就是凌波阁。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抽30个红包 118、废帝 裴纪安心中急切,后面几乎是跑过去的。凌波阁临水而建,对面就是九洲池。此刻天高云阔,秋光飒爽,九洲池四周层林尽染,橘红、金黄和苍绿交相错落,凌波阁掩映其中,远远看去美不胜收。 然而裴纪安却毫无赏景的兴致,他飞快跑到凌波阁外。守在外面的侍从看到裴纪安,惊讶问:“裴舍人?舍人遇到了什么事,何故这样急切?” 裴纪安哪有时间细说,他立刻问:“圣人在哪里?” “圣人正在楼上赏景……哎,裴舍人……” 裴纪安听到皇帝的具体位置后,马上往里赶。他提着衣摆飞快登上楼梯,李怀正站在栏杆前看湖,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惊讶回头:“裴爱卿?你怎么来了?” 裴纪安上来后,一眼就看到一个宫女捧着托盘站在李怀身边,双目含春,脸颊绯红。裴纪安眼神猛缩,就是她! 看宫女含羞带怯的样子,应当还未和李怀表明心意,这就好,裴纪安还来得及。裴纪安佯装从容地收回视线,给李怀行礼:“臣给圣人问安。” 李怀大手一挥,豪爽道:“此处没有外人,讲究这些做什么。裴爱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何故跑得这么急?” 裴纪安半耷拉着眼睛,说:“君臣礼不可废。臣有些国事,欲找圣人商议。” 宫女得知今日李怀在凌波阁,她特意换了身轻薄衣服,满心欢喜地来凌波阁侍奉皇上,没想到,裴纪安却在这种时候来了。裴纪安说了有国事商议,宫女没法再待下去,她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颇感遗憾,可是政事面前,她也无计可施。 宫女将果盘放下,施礼后遗憾退出。裴纪安看似正襟危坐,实则余光一直注视着楼下,等他亲眼看到宫女走远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李怀看到裴纪安的表现,颇为惊诧:“裴爱卿,怎么了?你今日看起来怎么奇奇怪怪。” 既然没有外人,裴纪安也不避讳了,直接说道:“圣人,刚才那个女子……是不是别有所图?” 李怀如今坐拥后宫,没登基前,他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皇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女人心思?那个宫女虽然没说话,可是她一进来,李怀就明白她的心意了。 他以前在母亲身边看到过她,但此女容貌平庸,无才无艺,谈吐也平平,总而言之,是一个完全没有闪光点的女人。李怀见惯了女人爱慕的目光,眼光早已被养的极高,寻常女子怎么入得了他的眼。李怀不在意,说道:“这种女人朕见多了,出身卑贱,妄想靠攀高枝一飞冲天。朕没想到她胆大至此,竟想攀附于朕。她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朕身边随便一个宫女都比她好看,她怎么敢跑到朕面前作怪?” 李怀直接讽刺宫女攀龙附凤,语言中很不客气。李怀有这种想法也难免,他是宫里的嫡出皇子,这些年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捧着,现在一个貌若无盐的宫女就敢动他的主意,李怀可不是觉得大受冒犯。 裴纪安叹气,李怀当着他的面就这样说,可想前世拒绝宫女时,语气也很刻薄。那个宫女虽然才貌平平,心气却极高,被人侮辱后恼羞成怒,因爱生恨,卯着劲要报复李怀。 这个宫女又是天后身边的人,重重因素重合之下,就真的被她报复成功了。 裴纪安欲言又止,就算是再亲近的关系,涉及男女之事也很尴尬。裴纪安不好说太直白,拐弯抹角提醒李怀道:“圣人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但那个宫女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身份十分敏感。如果圣人收下,朝臣会说圣人亲母婢,有悖孝行,如果圣人不收,保不准那个女子怀恨在心,日后在太后身边说圣人的不是。收与不收都对圣人不利,反正圣人身边并不缺才女佳人,这个女子,还是敬而远之,勿要相交了。” 李怀本来没想过这一茬,他堂堂天子拒绝女人,还要考虑对方的心情吗?但经裴纪安这么一说,李怀才意识到不对。 是啊,这个宫女不是普通女人,而是天后身边的近侍。万一此女在天后耳边挑拨,那就麻烦了。 李怀思及此处,又生气又屈辱,不由长长叹气。李怀并不把裴纪安当外人,难得避开天后耳目,李怀像憋狠了一般,一股脑和裴纪安倒苦水:“朕贵为九五之尊,幸不幸女人还得看太后脸色,天底下哪有朕这样的皇帝?父皇临终前将大唐江山交于朕,朕好容易守完孝,正待大展拳脚,结果朝廷已经被太后围成铁桶一片。中书门下都是太后的人,朕随便安排一件事情,他们推三阻四,最后直接说‘圣人需过问天后’。朕身为一国之君,发布圣旨还需要请他人同意吗?” 裴纪安暗叹,李怀小时候并不是按储君培养,没有学过帝王之术,也没有受过挫,稍有不顺心就叫苦连天。事实上,这只是开始而已。 即便没有天后,发布一道圣旨,也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这其中有很多方利益纠葛,李怀现在仅遇到一点小事就不耐烦,等日后遇到立储、战争等事,又该如何? 但李怀是皇帝,一旦成了皇帝,就算一起长大的好友也不能越过君臣那条线。裴纪安耐着性子,好言劝道:“圣人勿急,治国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朝中还有许多臣子愿意为君分忧,圣人耐心等一等就好。” 李怀叹气,他如何不知治国不是一件简单事,他说那些话并不是抱怨治国难,而是抱怨天后专权。 每一个机要位置上都被天后的人占据。李怀登基后,本想大展身手,好好犒劳跟随自己的功臣,但是他翻来覆去,竟找不到一个空缺职位。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上面的人不走,李怀去哪儿封赏自己的人? 尤其是李怀最近新得了皇后和妃嫔,李怀新婚燕尔,很想在贤妻美妾面前表现一二。先帝给天后的父亲、母亲、姐妹都封了爵位,李怀只是想给皇后的父亲升个官,不算过分吧? 然而,仅是这么简单的想法都实现不了。李怀找不到插手之处,这段日子别提多郁闷了。 裴纪安见李怀还是唉声叹气,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裴纪安只能说的更明显一点:“众相是为了国家好,所以才对圣旨慎之又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既然是大唐的臣子,自然一心为君分忧。只要圣人谨言慎行,不负上天之德,臣民百姓自然都站在圣人这一边。” 李怀心中一动,似乎听出些什么。是啊,他才是正统天子,他的权力来源于先皇,和天后无关。李怀先封太子,然后登基,无论身份还是程序都再名正言顺不过。天后就算留恋权力,她毕竟已经老了,还能争的过李怀不成? 只要耐心等一等,天后的势力迟早会从朝堂退出,这天下终究是李怀说了算。 · 自从那日在凌波阁和裴纪安谈过后,李怀心情平复很多,面对朝堂局势也不急了。又过了半个月,刘延景进宫来看女儿,李怀听说岳父来了,便跑过来和岳父说话。 皇后刘氏是刑部尚书刘德威的孙女,陕州刺史刘延景之女。如今刘氏封后,刘延景作为国丈也调回京城。李怀本想给岳父风风光光封个官位,但是三省六部并无空缺,李怀找不到合适的官职,封的低了又有伤皇帝颜面,于是刘延景升官一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现在李怀在皇后寝宫看到岳丈,颇有些颜面无光。他有心给自己撑颜面,便说道:“最近皇后时常说后宫寂寞,无人陪她说话。朕打算将国丈封为侍中,这样国丈就可以时常进宫和皇后说话了。” 门下侍中是正二品,再往上只有太师、太傅这类虚衔,可以说是实权文官中的最高品级。刘延景惊讶,站起来道:“圣人抬爱,臣无才无德,怎可领门下宰相之位?” 李怀挥手,毫不在意:“你生了皇后这样的好女儿,便是有功于国,合该大封。” 刘皇后听到皇帝要给父亲升官,当然十分高兴。刘皇后喜笑颜开,但又有些犹豫:“多谢圣人。但父亲并未经任六部,直接升为门下侍中,其他人会不会不同意?” 尤其是天后,突然抬举这么高的官,天后同意吗? 李怀一听,直接激动了:“朕是皇帝,莫说只是一个侍中,朕即使把天下都给国丈,又有何不可?” 刘皇后一听,立刻娇美笑着对皇帝道谢,刘延景脸上也颇为自得。皇后宫里的事很快传到外面,长生殿中,宫女将李怀和刘延景的对话转述给天后,天后听完,轻轻冷笑一声。 将天下拱手让人,好大的口气啊。 天后什么也没表示,她叫来太监,问:“盛元长公主呢?” “长公主还未回来。”太监小心觑着天后脸色,问,“天后有什么要紧事吗?” 天后没有回答,说:“去将侍郎叫过来。” “是。” 此刻,李朝歌正站在洛水边晒太阳。她顺着河岸巡回,白千鹤跟在后面走啊走,实在按捺不住了,问:“指挥使,你到底在看什么?” 李朝歌不言,她终于相中了一个弯道。她停在河岸边,朝水下扔了块石头,仔细观察声音和水波。过了一会,李朝歌满意点头:“就这里吧。” 白千鹤疑惑地挑起眉,他用力盯着下面的水,可惜除了鱼和淤泥什么都没有看到。李朝歌已经转身离开,白千鹤费解地挠了挠头,大步追上:“指挥使,等等我。” 李朝歌回到落脚的院子,这次他们出公差,奇异地没有穿镇妖司制服,也没有住驿站。李朝歌说她现在还在戴孝,不能太招摇,但白千鹤总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 院子中,周劭正在磨石头。这是一块白色石板,上面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莫琳琅把紫石捣成粉末,混合着药水填到字迹中。莫琳琅做完这一切后,拍了拍手,对李朝歌说:“指挥使,我们都做好了。这种药水是我专门用草药捣的,绝对不褪色,在水里泡十年也鲜亮如初。” 李朝歌点头,说:“好。把石头收好,你们去歇一会,等入夜后,我们就行动。” 莫琳琅应下。她似乎有些疑惑,顿了会,莫琳琅试探地问:“指挥使,我到底来抓什么妖怪?” 这次捉妖和往常格外不同,他们偷偷摸摸来到洛水边,没有询问村民也没有搜查现场,李朝歌反而告诫他们不许引人注目。莫琳琅本以为有什么大事要干,结果,李朝歌只是让他们在院子里磨石头,凿刻字。 有点迷惑。这到底是什么妖怪,捉法如此奇怪? 李朝歌依然讳莫如深,只是说道:“我自有安排。你们回去休息吧,等入夜后,听我号令。” 莫琳琅一头雾水,诺诺点头:“好。” 莫琳琅心惊胆战地等着天黑,她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她都在身上准备好了武器和药粉。终于等到夜色全黑,李朝歌叫他们出来,示意周劭背上石头,跟着她出门。 他们四人一路静悄悄地来到洛水边。李朝歌来到白天看好的地方,对白千鹤说:“就是这里,你带着石头潜到河底,把石头埋在河床中。记得不要埋太深,只埋一半就好。” 白千鹤以为河底里有什么玄机,小心翼翼地带着绳子下水,岸上两人也紧张地盯着水面。过了许久,水面上冒起泡泡,白千鹤浮出来,说:“指挥使,我已经按你的吩咐,把石头埋在河底。然后呢?” 李朝歌没有关心河底的状况,张口就问:“绳子呢?” 白千鹤伸出另一只手,露出手心的绳子。李朝歌满意点头,说:“好。消除一切痕迹,游上来吧。” 白千鹤划着水凫到岸边,上岸后,白千鹤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道:“别人在京城里溜须拍马,论功行赏,我们却在这里挖淤泥。指挥使,这块石头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埋到河底?” 李朝歌望着黑黝黝的水面,轻声道:“上天的意思,谁知道呢?走吧,都安静些,不要惊扰渔民。我们可以回京了。” 李朝歌回到东都,她刚进皇城,都没来得及回镇妖司,就被天后的人叫走了。 李朝歌进入长生殿,天后看到她,问:“怎么样了?” 李朝歌行礼,低头道:“儿臣顺着洛河寻找,在雍州一带看到一处河湾水草丰茂,得天独厚。儿臣择人计算风水,发现此处是一片风水宝地,天生汇聚龙气。太后在梦中看到神人从龙车上走出来,兴许,就是此处。” 天后满意,说道:“好。你这一趟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吧。这几日东都不太平,许多老臣都感染了风寒,你让人加紧巡逻,勿要让不干净的东西侵扰宫城。” 李朝歌微怔,垂头应道:“是,儿臣领命。” 李朝歌从长生殿出来,先去羽林军卫所,仔细检查守卫和巡逻。等她做完这一切时,日头已经西斜,很快就要散衙了。李朝歌赶紧回到皇城,她在镇妖司才喝了杯水,就听到内侍传话,说:“指挥使,太后有令,明日上朝。” “上朝?”李朝歌惊讶,先帝李泽身体不好,后期上朝改为隔日上,单日上朝,双日休息。明日是双日,为何突然要上朝呢? 李朝歌虽然疑惑,但还是应下。皇宫里,李怀也是一头雾水。 明日要上朝吗?他这个皇帝为什么不知道呢?但李怀没有多想,既然天后让上朝,那多去一天就是了,李怀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百官陆陆续续来到宣政殿。他们俱一脸茫然,显然,他们也不知道太后为什么突然召集朝会。 李朝歌站在镇妖司的位置,隔着过道站着顾明恪,再往后,是裴纪安。 同朝为官就这点不好,想躲都没法躲。见了面打招呼也不成,不打也不成。尤其是顾明恪,他们两人是夫妻,上朝时走得近了,别人要怀疑他们结党营私,走得远了,宫里又传言他们夫妻不和。 李朝歌心里累极。 早朝是很严肃的场合,严禁交头接耳,衣冠不整,如果礼仪有失,是会被弹劾到丢官的。李朝歌假装看不见那两人,目视前方,等待天后和李怀到来。 幸好,上朝的时辰很快到了。李怀在众太监的簇拥下进殿,坐到皇位上。后方垂着一道珠帘,天后端坐其间。 李怀也不知道突然加一天早朝做什么,他见人来齐了,清了清嗓子,问:“太后,今日您突然召集朝会,所为何事。” 李怀虽然怕母亲,但是等他登基后,每日被人叫万岁,李怀自信心逐渐膨胀,面对天后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然而这次,李怀说完后,天后却冷冷哼了一声,厉声呵道:“孽子,你还有脸说话!”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李怀更是一脸茫然。天后骤然露出强势之态,李怀的帝王霸气迅速瘪下去,一瞬间又回到了唯唯诺诺的赵王:“太后此言何意?” 天后面无笑意,冰冷地看着李怀。这时候宣政殿屏风后走出来一个宫女,宫女给天后叩首后,一人学两人声音,活灵活现地将那日李怀和刘延景的对话重现出来。 裴纪安当即脸色大变,他抬头欲要说什么,然而天后用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不孝子,大唐江山是祖宗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岂容你说送人就送人?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太庙列祖列宗吗?” 李怀都懵了,他那句话只是玩笑话,谁会当真呢?可是天后根本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天后挥手,立刻有侍卫上前,将李怀从龙椅上拖下来。天后端坐在珠帘后,双目漆黑,犀利如剑:“皇帝失德,不堪为帝。先帝既然将江山托付给本宫,本宫就绝不能目睹败家儿孙糟蹋大唐基业。来人,送皇帝去宫中反省,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李怀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慌忙挣扎,嘴里大呼放肆。可是那两个侍卫人高马大,有备而来,他们一左一右把皇帝架住,都不等李怀说更多话,就把他拉下去了。 这一系列变故来的又急又猛,下面的臣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怀就已经被人拉出宣政殿了。这时候中书侍郎上前,说道:“天子失德,若继续留在帝位上,说不定会引来上天责罚。依臣之见,皇帝当暂时退位,罪己思过,待皇帝改正德行后,再重执玉玺。但朝中不能无人主事,臣请愿,请天后摄政,代皇帝镇守江山。” 中书侍郎说完,殿中陆陆续续响起应和声。李朝歌终于知道天后为什么让她去检查城防了,原来,是为了今日。 天后准备多时,特意挑了一个不用上朝的日子发难,打了皇帝和臣子一个措手不及。而李怀也不争气,上赶着给天后送把柄,将江山送给岳父,也亏他敢说。 李怀德行有失,中书省宰相公开支持,最重要的是李怀已经被拉下去了,要是臣子不同意,马上李怀就会人头落地。天后这一手挟天子以令诸侯玩得漂亮,李朝歌内心叹服,她心里飞快地冒出一个想法,天后既然打算今日起事,那昨天为什么不和她说呢? 但很快李朝歌自己就想明白了,天后早就准备好在今天事变,李朝歌昨天才回来,天后不知道李朝歌的态度,肯定不会冒险。毕竟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就算不亲厚也血浓于水,万一李朝歌不同意甚至告密,那就麻烦了。所以天后让李朝歌去检查宫门巡逻,以李朝歌的性格,她一定会仔细核查,不肯放过任何嫌疑。禁军本就是天后的人,现在李朝歌回来了更好,天后又给自己加了一道保险,再无后顾之忧,便放心发动政变。 李朝歌知道该到她表态的时候了,她也抬起手,字字清晰道:“臣请太后摄政。” 裴纪安环顾四望,中书侍郎率先支持,其他宰相不敢贸然表态;李朝歌本来就倾向天后,现在公然支持,可以说彻底站到天后那一方;低位官中有许多是科举挑选出来的,此刻自然力挺天后。裴纪安绝望地闭上眼睛,高位文官、低位文官、皇城禁军全部表态,这一局,胜负已定。 他帮李怀躲去了子辱母婢这个废帝理由,然后来了一个更严重的。殊不知,真正的危机在于废帝,而非理由。 只要天后存了这种心思,什么事端不能利用呢。 宣政殿中有李朝歌这类天后党,有裴纪安这种保皇党,然而更多的,是顾明恪这样沉默不语的中立党。上位者是谁关他什么事,无论是谁称帝,大理寺都要破案,只要上位者拎得清,不要祸乱朝纲,顾明恪并不关心皇位在谁手中。 天后看着殿下众人的神态,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太监上前,将皇帝位置上的玉玺端到天后面前,双臂高高举起,唱喏道:“恭请太后摄政。” 此刻宣政殿中无论是同意的还是不同意的,支持天后的还是支持皇帝的,都不得不低头,跟随着众人拱手道:“恭请太后摄政。”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评论抽30个红包! 119、野心 天后将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并且圈禁在宫中的消息传出来后,举城皆惊。 李常乐按照李泽的旨意还俗,现在已经从道观搬回皇宫。今日她本来如往常一样,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起来后花一个时辰梳妆打扮,她正懒洋洋地想着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就听到宫女传话,说皇帝被关起来了。 李常乐大惊,手里的绒花咣当坠地。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做这种事,更不知道母亲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心思,这么大的政变,她像个局外人一样,一无所知。李常乐呆坐片刻,猛地反应过来,站起身道:“皇兄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要见皇兄。” 李怀离开宣政殿后,就被人拉到弘徽殿软禁。刘皇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她正好端端享皇后的清福,突然一群人冲进来,把她拉入一间偏殿。刘皇后吓呆了,不断拍门呼救,可是根本没有人搭理她。 “皇后,别试了。”李怀的声音幽幽从宫殿深处响起。刘皇后回头,见李怀颓然坐在阴影里,他身上还穿着帝王服饰,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帝王的精神气。 刘皇后强压着胆战,问:“圣人,这是怎么回事?外面有逆臣叛乱吗?” 李怀苦涩地牵了下嘴角:“逆臣叛乱是假,但改朝换代是真。母亲临朝称制,代为摄政了。” 刘皇后吃惊地瞪大眼,无法理解听到了什么。太后摄政?可是,只有皇帝年幼才需要太后辅佐,如今李怀好好的,怎么轮得到天后摄政呢? 刘皇后慢慢滑坐在地,她看着这个偏僻、凄清的宫殿,渐渐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她后半生的居所了。能不能住够半生还不好说,指不定哪天天后心情不好,就把他们杀了。 刘皇后和李怀瘫在地上,谁都没有说话。弘徽殿里安静,隐约能听到外面的动静。外面似乎有人来了,对着宫殿急切说话。李怀听到熟悉的声音,忽然抬头:“阿乐?阿乐,是你吗?” 李怀连忙跑到门口,这时候宫门从外面推开,他本以为是李常乐,可还不等他欣喜,就见到两个冷冰冰的内侍进来。他们面无表情,虽然是恭敬的语气,可是眼神中全是不容置喙:“圣人,太后让您在这里反省,请圣人去宫殿里面待着吧。” 隔着门缝,李怀看到李常乐就在弘徽殿外,她厉声呵斥侍卫,想要进入宫门,可是侍卫根本不为所动,最后李常乐试图强闯,被两个侍卫架着,直接拖了出去。 “放肆,本宫是长公主,你们胆敢这样对我……” 李常乐的挣扎声渐渐远去,那条门缝也轰隆一声合紧。李怀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再无侥幸。 天后最宠爱李常乐,平常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可是如今,李常乐被士兵直接拖走,没有任何怜惜。李常乐都无法例外,何况他呢? “圣人。”两个太监皮笑肉不笑,阴恻恻伸了下胳膊,“请吧。” 李常乐都快气疯了,她提着裙子,冷着脸奔向长生殿。殿外的女官见了她,本想阻拦,被李常乐一把推开:“阿娘,我有话要问你。” 天后正在殿中听人奏事,听到李常乐的声音,天后手晃了晃,女官立刻收声,敛衽退下。女官齐刷刷从李常乐身边经过,李常乐冷冷瞟了一眼,依然怒气冲冲和天后喊话:“阿娘,弘徽殿外那群侍卫好大的胆子,竟敢对长公主不敬。” 天后依在凭轼上,慢条斯理道:“你也好大的胆子,敢在太后面前大呼小叫。” 天后声音轻轻浅浅,可是瞬间把张牙舞爪的李常乐压下去了。李常乐收敛起气焰,像只小鹿一样乖巧地跪坐在天后身前,轻轻给天后捶腿:“阿娘,我并非有意对你不敬,而是……而是那群莽夫欺人太甚。我贵为长公主,阖宫之下哪里去不得,我只是想进弘徽殿取风筝,他们竟然拦着我,还将我推走。” 李常乐说着拉开袖子,给天后展示自己胳膊上的红痕:“阿娘你看,这就是被他们掐出来的印子。我是长公主,岂是他们一群乡野村夫碰得的?气死我了,合该剁了他们的手。” 天后瞅了一眼,说:“不怨他们,是我下令,不让任何人靠近弘徽殿。” 李常乐被噎住,她眼睛眨了眨,装傻充愣道:“为何?弘徽殿只是座冷宫,里面也没存放什么要紧东西,为什么……” “以后不是了。”天后刚刚拿到大权,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实在没时间陪李常乐胡搅蛮缠。天后打断李常乐的话,说道:“以后,那就是宫里的禁地,等闲不得靠近。你想要放风筝的话,另换个宽敞的地方吧。” 李常乐嘴唇动了动,她看着面前妆容华贵的女子,难以想象这是她的母亲。在李常乐的印象中,父亲慈爱,母亲专宠,兄长得势,他们一家明明再美满不过,是什么时候起,家里变成这样了呢? 李常乐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天后,她像小时候一样窝在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撒娇道:“阿娘,阿父走了,大兄也走了,我们一家只剩我们几个相依为命。阿兄他如果做错了事,你可以教他,为什么要将他关起来?阿娘,我代阿兄认错,我保证他一定改,你把他放出来好不好?” 天后看着小女儿天真圆润、小鹿一样的眼睛,心想果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和李怀一样,长在温室中,根本不知政治险恶。李怀做错了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做错,他错就错在是先帝的儿子,是应诏登基的皇帝。 天后脸上表情没动,淡淡对李常乐说:“阿乐,这些事和你无关。龟玆新送来一批贡品,你去挑几样喜欢的吧。” 这类情形以前经常发生,李泽和天后有什么事从不和李常乐说,只让她安心玩乐。曾经李常乐甘之如饴,她觉得这是自己受宠,当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公主,什么事都不必操心,多好啊。但是现在,李常乐猛地涌上一股愤怒……和屈辱。 天后把她当什么,一只宠物吗?李常乐养雀时,也会给它喂最好的水米,盖最华丽的笼子,但是,主人要做什么事情,一只雀是没有资格过问的。 李常乐眼睛中泛出水光:“阿娘,我们明明是至亲,阿兄是你亲生儿子啊!” 她的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若现在皇位上坐着的是李许,天后做这些事李常乐尚且可以理解,但那是李怀啊,天后的亲生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后怎么能狠心至此? 是她的亲生儿子又如何呢,天后不为所动,对后面的宫女说道:“送广宁公主回宫歇息。” 宫女应诺,上前侍奉李常乐。李常乐不知道怎么冲起一股邪火,她将宫女的手拍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我自己会走。” 李常乐眼角挂着泪,怒气冲冲出门。走出长生殿时,李常乐正好和来人碰了个照面。 李朝歌穿着朝服,和李常乐擦肩而过。李朝歌身上的衣服特意改过,肩膀更窄,腰身更细,束带的位置也挑高了。这身官服更贴近女子身量,穿在她身上高挑修长,庄重贵气。 李朝歌和李常乐迎面走过,但是她一个眼风都没有往旁边扫。后面的宫女见了她,连忙请安:“盛元公主来了,公主请里面走。” 李朝歌淡淡点头,被宫人们众星捧月地簇拥到里面去。李常乐不由停住,回头,久久望着那个人的背影。 李常乐终于注意到,宫人们对她们的称谓,已经从“长公主”变成“公主”。皇帝的女儿称公主,姐妹称长公主,姑姑称大长公主,如今李怀在位,按仪制她和李朝歌都是长公主,可是天后宫里人却悄悄改了称号。 这在提头说话、猫腰走路的皇宫里,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错误。 宫女见李常乐停驻了许久,不由小声提醒:“广宁公主。” 李常乐回神,她一言不发,绷着脸往自己的宫殿走去。 李朝歌进入长生殿后,看到天后靠在凭轼上,脸色淡淡。李朝歌想到刚从这里出去的李常乐,猜想方才应该发生了一场不太愉快的对话。 李朝歌敛眸,行礼道:“太后。” 天后看到李朝歌来了,顷刻整理好情绪,问:“禁军怎么样?” “端门和左右掖门一切如常,儿臣刚刚亲自去检查过,所有岗位已经换上信得过的人。” 天后点头,道:“那就好。” 天后靠奇袭圈禁皇帝,但这毕竟是李唐的江山,臣民百姓天生站在皇帝那一边。政权从来离不开兵权,如果有人冲进皇城,直接杀了天后,任天后有再多政治智慧也无用。 所以任何事变之迹,城门、宫门安全都是重中之重。 天后表情十分平静,说道:“我一心为这个国家好,但有些臣子为了私欲,总是和我对着干。尤其是现在,皇帝因先皇去世悲痛不已,无法理政,我感念皇帝的孝心,留他在宫里守孝,其他人却总想打搅皇帝清休。朝歌,你手下能人辈出,听说有一个女子天生阴阳眼,可以和鬼怪对话。那些大臣防得了人,却不会防鬼怪,这些日子你再辛苦些,盯着他们私底下都在说什么、做什么。如果有人私自集会,暗中密谋,或者意图接近弘徽殿,无论巨细,你都把他们的话记在纸上,隔日递给我。我倒要看看,这群道貌岸然的世家,背后都是什么模样。” 李朝歌面容平静,手心悄悄攥紧。这段话换一个意思,不就是监视群臣么。 但李朝歌没有选择的权力,天后多疑,东都里总会有特务机构。与其等别人监视她,不如李朝歌先下手,将监控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李朝歌平静地抬起手掌,轻声应下:“是。” 李朝歌又和天后汇报其他事情。今日政变,虽然现在看起来阳光明媚,风平浪静,但是私底下有许多不安定因素。天后这里雷厉风行维护胜利局面,外面的臣子也在一刻不停地发力,想要营救皇帝。 一时政变容易,维持统治才难。 李朝歌走后,天后起身,站在台阶上,久久看着外面的阳光。飞鸟停在檐角,叽叽喳喳地叫,察觉到下方有人,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快逃远。 天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脚下的一切,紫薇宫威严肃整,楼阙错落。一个穿着朝服的女子慢慢走远,两边宫人见了她,全部后退行礼。 这是皇宫,最冷酷无情,又最目眩神迷的地方。多少王侯将相在这里兴衰,天后自认才能并不逊于那些人,可是,刘邦草寇尚且能登帝,她身为女人,却连她最宠爱的小女儿都在质问她。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称帝的道理。可是她偏偏不信。 李泽能,李怀能,为什么她武照不能? 李朝歌离开长生殿,她踩在外面的阳光中,内心长长叹了口气。 监听秘审,巡查缉捕,直达天听,这些事她非常熟悉。因为前世,李朝歌就在做这些。 她主导了好几场大案,因谋逆被牵连进去的皇亲国戚不计其数。端门外每日都有人被斩首,血将石头都浸染成红色。那段时间,东都里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尤其是李朝歌,简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煞星。 李朝歌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候流传出去的。她和镇妖司,成了武后恐怖统治时代的代名词。 到最后,李朝歌已脱身不能,她就像一个被架上赌桌的赌徒,没有叫停的权力,必须一直赌下去。要么功成名就,要么身首异处。 这一世李朝歌花了很多力气改变局面,她并不想成为帝王发泄私仇的刀。但是她现在发现,好像也没多少不同。 私刑和酷吏的黑暗时代,即将到来。 李朝歌先去检查城防,然后进宫和天后禀报,等她回到镇妖司时,距离下朝已经过去很久。李朝歌本以为终于能消停一会,可是等她走近镇妖司,脚步却慢慢停下来。 门口有人在等她。 今日发生了大事,皇城里本就草木皆兵,他站在门口,不顾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动不动地站着。镇妖司的守卫十分为难,他们看到李朝歌回来,长松了一口气,连忙抱拳道:“指挥使,裴舍人执意要在门口等你,卑职久劝无果……” 李朝歌和裴纪安谁都没有理会守卫的话。裴纪安回身,定定看着李朝歌:“盛元公主,我有些话想和公主说。” 隔壁大理寺频繁进出,所有人经过时都忍不住朝他们这里望一眼。李朝歌面色淡淡的,说:“裴舍人停在门口,别人兴许要说镇妖司待客无方。有什么话,进里面说吧。” 正殿中,衙役进来上茶,出门时替两人关上门窗。李朝歌和裴纪安宾主落坐,谁都没有喝茶的意思。李朝歌冷淡道:“有事快说。” 裴纪安静静看着上方的李朝歌。这是上次撕破脸面后,两人第一次私下相处,没想到,又是这种情形。 裴纪安一动不动盯着李朝歌,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朝歌拨弄了一下茶盏,语气漫不经心:“我知道。” 裴纪安油然生怒,又生生忍下,压低声音呵道:“那你还这样做?之前的教训,你还没有吃够吗?” 这里是镇妖司,唯一一个没有天后眼线的地方。裴纪安甚至信不过裴家,却敢在李朝歌面前直抒胸臆。 裴纪安话里的“之前”,指的是前世。李朝歌沉默看着茶盏里舒展的茶叶,突然将东西推开,说道:“不然呢?若我不做刀俎,那就得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那些酷吏无一得以善终,你为什么觉得你是例外?” “裴纪安你够了!”李朝歌突然爆发,她用力盯着裴纪安,目光中满是了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意吗?你想说服我,帮你一起救李怀出来。我不是李常乐,没有那么蠢。天后在位,我是大权在握的镇妖司指挥使,如果换成李怀,你们能给我什么?” 裴纪安一时哽塞,他顿了下,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赵王?我是为了你。赵王仁善,他至少可以保你无忧无虑,荣华一生,但天后阴晴不定,多疑猜忌,你跟着她,焉知明日是死是活?” 李朝歌知道裴纪安这些话都是对的,她紧紧攥着手指,眼中的光明灭不定,最后,变成不可一世的恣睢:“富贵险中求,我愿意。” 外面,白千鹤趴在东殿窗户上,眼巴巴瞅着正殿:“把所有人都赶出来,还关着门窗。哎,你们说,他们到底在里面说什么?” 莫琳琅不是很能理解白千鹤对八卦的热衷,她提醒道:“安心做你的事情吧,指挥使和裴舍人说话,轮不到我们关心。” 白千鹤嫌弃地啧了一声:“谁关心朝政了,那些坑蒙拐骗、家长里短哪有风月有意思。裴舍人为什么独独来找指挥使呢?而且在门外站了那么久,颇有等不到指挥使不走的意思。指挥使虽然已婚,但是听说和顾少卿两院分居,聚少离多,见面连话都说不了几句。顾少卿那个性格确实有些无趣,公主换个口味倒也能理解……” 白千鹤正在尽情畅想,突然见对面的莫琳琅用力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往后面看。白千鹤感觉到不对,僵硬地回头,见他口中“无趣”的顾少卿正站在廊下,面如冠玉,星眸点漆,平静地看着他。 显然把白千鹤的话全部听到了。 白千鹤倒抽一口冷气,那一瞬间觉得他此生圆满了,可以安安心心去投胎了。莫琳琅赶紧跑到殿外,用力推了白千鹤一把,把他从窗户边推开,然后笑着对顾明恪说:“顾少卿,您怎么来了?” 莫琳琅因为心虚,语气中小心翼翼,充满讨好。顾明恪朝门窗紧闭的正殿扫了一眼,问:“指挥使呢?” 莫琳琅干笑,眼珠子乱瞟,飞快想辙:“指挥使她有事在忙……” 莫琳琅话音没落,正殿的门从里面打开。李朝歌站在门口,面色倦怠:“顾少卿事务繁忙,今日怎么想起来镇妖司?” 顾明恪扫过李朝歌身后,轻轻一笑:“大理寺新接了一个案子,需要指挥使配合。不过,指挥使看起来在忙?” 李朝歌回身,淡淡扫了裴纪安一眼,说道:“不算。大理寺有什么案子?” 裴纪安走到门口,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实在算不得愉快,裴纪安潦草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顾明恪清冷貌美,不紧不慢道:“寻常案子。若是指挥使有客,我稍后再来。” 李朝歌已经走出殿门,将房门大开,说:“已经谈完了,裴舍人这就要走。公务要紧,顾少卿有什么需要我配合?” 话已至此,裴纪安不走也不行了。裴纪安只能说道:“既然大理寺有公务,我不便打扰,这就告辞。指挥使,顾少卿,回见。” 李朝歌和顾明恪微微颔首,就算是回礼。裴纪安不想和顾明恪打照面,便挑了另外一边长廊。他走出去时,听到顾明恪和李朝歌说:“有人向大理寺报案,但卷宗前几日送到镇妖司这里了。请指挥使移交卷宗至大理寺……” 裴纪安迈出中门,后面的声音也听不清了。裴纪安讽刺一笑,谈公务,这可真是一个万能借口呢。 他在镇妖司门口站了那么久,顾明恪都没有反应。等李朝歌回来,他才和李朝歌私聊没一会,顾明恪就突然需要卷宗了。 裴纪安冷冷一嗤。虽然不屑,但还是被气得不轻。 镇妖司和大理寺功能重合,府衙也比邻而建,经常有些卷宗是公用的。李朝歌见怪不怪,带着顾明恪去取卷轴:“这么点小事,派跑腿来就够了,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顾明恪微顿,随即面不改色道:“此案严肃,未查明前资料不得外泄。跑腿来取卷宗不安全,还是我来吧。” 李朝歌点点头,倒没有怀疑顾明恪的话。她走入东殿,在墙壁上抽了几个抽屉,问:“最近的案子都存放在这里,再久远些的就得去翻档案室。你要找哪个案子?” “白马寺丢失鸡禽案。” 李朝歌取卷宗的手微微一顿,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恪:“你不是说大案子吗?” 顾明恪坦然又无辜地看着李朝歌:“众生平等,鸡禽的命也是命。在佛家净地发生这种事,更可见性质恶劣。这个案子还不大吗?” 李朝歌瞪大眼睛,嘴唇微动,最后没说出话来。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准确拎起一卷卷轴,用力朝顾明恪丢过去:“你抢我们案子?” 白马寺这个案子分明是报给镇妖司的,大理寺竟然截胡。 顾明恪毫不费力接住卷轴,手指一转就将卷轴又扔回给她:“那你来。” 李朝歌接住,展开看了看,再次扔回去:“客气。” 白马寺丢鸡,这么严重紧迫、难度高超的案子,还是交给大理寺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唐公务员相亲相爱谦让日常: 顾明恪:是你的案子。 李朝歌:不,是你的案子。 评论抽30个红包 120、花仙 早朝上发生的事情慢慢传到外面,东阳大长公主听到,失手打翻了茶盏。高子菡连忙上前,用帕子给东阳大长公主擦手:“阿娘,小心烫。” 东阳大长公主哪还有心思搭理手上的水,她连忙问:“圣人呢?” “圣人和皇后都被关起来了,具体关在哪一座宫殿……奴等还不知道。” 东阳大长公主脱力靠在塌上,久久无法回神。武照她竟然关押了皇帝!她到底想做什么? 作为李家的一份子,东阳大长公主本能嗅到一丝危机。 义安公主府里,李贞听到这些事,也惊讶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天后把她自己的儿子拉下来了?” 侍女低头,不敢言说。义安公主府不久前才被大清洗过,如今府里不知道有多少眼线,侍女哪敢议论天后的是非。因为猫妖的牵连,李贞被天后强压着剃度,现在头发都没长出来。她头上包着帕子,看起来不伦不类。李贞一直很排斥见人,但是现在,她还没来得及带假髻,就这样直接站在侍女前,竟也毫无反应。 李贞愣怔了好一会,喃喃道:“他们都疯了吗?” 东都王孙公卿觉得亲母囚子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没想到,更疯狂的还在后面。十月,雍州一个渔民捕鱼,在洛河中捞起来一块白石,上面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渔民深以为异,就将白石献给朝廷。 圣人的母亲,那不就是天后吗?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水中发现图乃是大吉之兆。朝中有人称赞这是天降祥瑞,天后大喜,下令封这块白石为宝图,同时率领群臣,亲临洛水接受宝图。 受图当日,镇妖司随行,也跟去洛水祭拜。白千鹤、周劭、莫琳琅看到水里打捞起来的那块“宝图”,一起回头,默默看着李朝歌。 李朝歌挺直脖颈目视前方,就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献宝图一事后,天后造势的步伐明显加快。她代替皇帝执掌朝政,大赦天下,兴建明堂,并且大肆推行净光天女和大云经。永徽二十四年的秋冬,大唐各地不断有祥瑞现世,朝廷顺应天命,给太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 但是,天后觉得还不够。 李朝歌下朝后没多久,又被天后叫去。镇妖司的人都习以为常,他们照例各干各的,但是今日等李朝歌回来后,她却变得极其沉默。 指挥使非但沉默寡言,而且行为奇奇怪怪。白千鹤悄悄撞周劭,压低声音问:“指挥使已经在花圃跟前站了一炷香了,她到底在看什么?” 周劭往外瞅了一眼,漠不关心:“哦。” 白千鹤嫌弃地瞥了周劭一眼,他颇觉无趣,便跑到莫琳琅身边八卦:“莫妹子,你用你的眼睛看看,那块土下面是不是有东西?” 莫琳琅被他说的也谨慎起来:“什么东西?” “不知道啊。”白千鹤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说道,“你看指挥使盯了那么久,说不定下面有藏宝图、密道、前朝玉玺什么之类。” 莫琳琅信以为真,她走到窗缝边,仔细看了好久,表情逐渐迟疑:“我觉得……那好像只是土啊。” 白千鹤跟着凑到窗缝上面,嘀咕道:“真的吗?你再仔细看看。” 李朝歌早就听到窗户后面的叽喳声了,她用剑戳了戳地上的土,说道:“出来看吧。所有人来正殿,开会。” 白千鹤、周劭、莫琳琅很快来到正殿,他们依次坐在位置上,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抔灰褐色颗粒状、像土一样的东西。三人见这副架势,表情不由凝重起来,白千鹤用指尖扣起一点,用舌尖舔了舔。 嘶……尝起来,竟然和真的土一样。白千鹤问:“指挥使,这是什么?” “土。” 白千鹤愣了一下:“嗯?” 李朝歌目光扫过台下众人,义正言辞,面色严肃,道:“现在,我有一个重要任务交给你们。这个任务事关镇妖司存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所有人都挺起腰来,肃穆地等待着李朝歌接下来的话。李朝歌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说道:“现在,你们将这些土带回家,每个人去库房取一包种子,全力以赴种花。务必在两个月内,种出能在冬天开放的花朵。” 正殿中鸦雀无声,过了一会,白千鹤试探地问:“种花是什么暗号,还是……”字面意义上的,种花? “种植花朵。”李朝歌严肃道,“这些土不够你们自己挖,肥料、花苗、种子无论需要什么,都不成问题。只要能让百花在元日开放,一切花销都由镇妖司承担。完成后,给你们记大功一件。” 周劭默默将面前的土推远了些:“这么大的功劳我拿不了。我就不接了。” 白千鹤根本没心情说话,他用力呸呸呸,想把自己刚才吃进去的土吐出来。莫琳琅算是在场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她看看土,又看看种子,眉毛诡异地拧成一团:“指挥使,降妖除魔就算了,为什么这种事也归我们管?” 李朝歌也想知道。天后今日将她叫过去,说现在祥瑞虽然多,但不够天然,百姓会怀疑是人为创造的。最好,制造一个惊世骇俗、与众不同、最能证明天后受命于天的祥瑞。 比如,在天后主持元日朝会那天,让百花盛开,庆贺天后主政。 李朝歌用力在心里骂了一句,离谱。 抓妖怪她可以努力,但开花的事她怎么管?但是天后把任务下发给她,李朝歌不行也得行。她盯着花圃的土看了好半天,觉得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她不能再耽误了,先种几苗花试试。 万一成了呢? 不幸的是,奇迹并没有降临在李朝歌头上,好几茬花种下去,镇妖司内外都在翻土,可是没有一株成功发芽。 白千鹤盯着眼前毫无动静的花盆,简直觉得这叫什么事。他一代神偷,就算江湖名声毁誉参半,但至少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搁这养花干什么呢? 周劭举着他那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拿着花铲松土,一不留神,把鳞茎挖断了。 莫琳琅也濒临崩溃,她不行,她真的不行。她尝试了每一种和精怪打听出来的办法,在土里加了各种诡异的材料,但无一成功。最后,白千鹤三人将空荡荡的花盆放到李朝歌面前,每个人的脸几乎和土是一个颜色。 “指挥使,不是我不努力,是真的不行。” “指挥使,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受不了这种折磨。换个任务吧。” 莫琳琅也小幅度摇头:“指挥使,冬日开花违背时令,别说我,就是花妖也没有办法。” 李朝歌头疼地按住眉心,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这几天不光白千鹤几人饱受折磨,李朝歌也不好受。她在公主府发动所有侍女,还去御花园要了好几个擅长侍弄花草的宫人,但没人能让花朵在冬天开放。 而且,天后要的不是某一种特定的花,而是百花。 李朝歌在公主府和镇妖司试验了好几天,全部失败了,更糟糕的是,这样一耽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距离天后要求的元日,仅剩短短三十天。 李朝歌遭遇了她仕途上最大的危机。她在镇妖司愁了一天,回公主府后,靠在桌前继续愁。暮色四合,顾明恪从大理寺回来,看到公主府到处都在挖土。 顾明恪看着被挖的坑坑洼洼的路面,问:“这是在做什么?” 顾明恪已经留意好几天了,最开始在花园里挖,现在可好,直接挖到他的院子里了。 焦尾同样一头雾水,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公主想要种花。” “种花?”顾明恪抬头,望向碎雪乱飞的苍穹,低声道,“冬天种花,真是异想天开。罢了,我去问问她吧。” 顾明恪按照侍女的指引,走入书房。书房中烧着炭火,最里面的窗户支开了一半,西风卷着碎雪闯入屋宇,将窗户上的流苏撞得四散飞舞。 李朝歌坐在桌前,单手撑着下巴,苦大仇深地盯着面前的书卷。 顾明恪走过去,随便拿起一卷看了看,问:“四民月令,你看这些做什么?” 李朝歌长呼一口气,朝后靠在座背上,头疼地捏眉心:“有什么办法,能在冬天让百花开放?” 这种奇思妙想,一听就是天后的手笔。顾明恪将书放下,淡然地将桌面整理好:“百花各有时令,没办法。这段时间你就在愁这个?” 李朝歌叹气。她也觉得没有办法,但是天后不听啊。 顾明恪看到李朝歌的样子,劝道:“人力有所及,有所不及。农时花期非你所能更改,算了吧。” 李朝歌用力坐起来,眼睛依然灼灼发亮:“我不信。我一定能找出让它们开花的办法。” 顾明恪平静地点点头,他已经劝过了,她非不听,那就自己去折腾吧。顾明恪站起身,说:“那你慢慢找吧,我先走了。我的院子里本来平平整整,被你挖了后有碍观瞻,别挖了。” 李朝歌胡乱点头:“知道啦。” 不就是挖了他几块地么,都告状到这里来了,小气。 李朝歌翻阅农事书籍,在各个角落寻找催促开花的办法。但是农民靠天吃饭,除了某些政客,谁会异想天开,违背农时种作物呢?李朝歌翻遍农记,找不到任何线索,最后忍不住靠在桌案上睡着了。 顾明恪在自己书房里批卷宗,绿绮进来催促休息,顾明恪应了一声,打算先熄灯,将他们骗过去后再安安静静看。他吹灯后,觉得坐的有些久,便站在窗前透气。 他立于风中,静静注视着碎琼乱玉在夜幕里飞舞,他看了一会,突然发现李朝歌的院子里还有灯。 都这个时辰了,她还没睡? 绿绮和焦尾已经退下,顾明恪没有惊动旁人,悄无声息来到主院。顾明恪衣摆从门槛上拂过,侍女依然靠在门框上打瞌睡,并没有发现有人来了。 顾明恪如入无人之境,他走到书房,发现窗户还开着,而李朝歌趴在桌案上睡着了。顾明恪皱眉:“胡闹。” 她还是凡人,开着窗户睡觉,也不怕着凉。顾明恪走上前,轻轻唤李朝歌:“李朝歌,醒醒,去床上睡。” 李朝歌胳膊压在书卷上,眉间依然皱着,即便在睡梦中都在苦恼朝事。顾明恪无奈叹气,他将李朝歌抱起来,送她去寝殿里睡觉。 顾明恪动作虽大,但是声音极轻,大殿里的侍女一无所觉。李朝歌正在梦中追逐花精,忽然觉得失重,她猛地睁开眼,正要动手,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清冷声线:“是我。” 李朝歌松了口气,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卸下攻击的动作。李朝歌朝后仰倒,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顾明恪抱着。 李朝歌下意识要跳下来:“你干什么?” “别闹,已经到了。”顾明恪将李朝歌放到床榻上,说,“看累了就好好睡觉,趴在桌案上,背后还开着窗,也不怕明日肩膀痛。” 顾明恪将她放在床上,束在她后腰、腿弯的手从容抽离,自然的仿佛本该如此。他如此平淡,李朝歌都不好意思提及了。这时候她动了动肩膀,发现后肩当真有些酸痛。 顾明恪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顾明恪坐到塌边,伸手按上李朝歌肩颈,缓慢揉捏:“还在想天后的事?” 顾明恪手指修长,力道适中,穴位又捏的特别准。李朝歌被按得舒服,都不舍得拒绝了。李朝歌放弃了,她靠在围屏,任由顾明恪的手停留在自己肩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天后有令,让百花在元日开放,这个任务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顾明恪默然,按理天后是李朝歌的母亲,若是实在做不出来,和母亲说一声就罢了。但是李朝歌却打碎银牙活血吞,宁愿自己发愁,也绝不和父母提一句。 在李常乐、裴纪安诸流看来,李朝歌这种行为无疑很傻,但顾明恪却能明白她的心情。 被宠爱的才敢肆无忌惮,对于不被偏爱的孩子来说,母亲越给予厚望,她越不敢叫人失望。 顾明恪没有再劝。李朝歌躺了一会,觉得脑子休息过来了,就起身,要回去继续翻书。顾明恪心中微叹,他手上用力,把李朝歌又按回床上。 “你干什么?”李朝歌惊讶地看着他,“我要回去查书。查不出办法的话,我连自己都保不住,谈何休息?” 顾明恪顿了一会,慢慢说道:“未尝全无办法。” · 第二天,李朝歌看着面前的祭文,问:“这就可以了?” “嗯。”顾明恪淡淡应了声,“虽然百花各有花期,但若遇到异事急事,临时更改花期也无不可。” 顾明恪教李朝歌写的就是祭天祷告词。古时修道昌盛,凡间王国有大祭司,每逢国家大事,祭司都会向上天占卜凶吉。这份祭文不是占卜,但功能差不多,都是将王朝的状况告知于天,请天上花仙配合。 凡间王朝的安稳关系着三界太平,花仙都是散仙,一般不会和王朝当权者对着干。李朝歌写了祭文后,那些小仙子怕惹麻烦上身,多半都会同意。 果然,没过几天,祭文一个接一个亮起。李朝歌试着种对应的花,果然,可以发芽了。 李朝歌立刻派人去搜集花苗,准备元日那天的百花会。不过,百花接连开放,唯独有一花不开。 那就是牡丹。 李朝歌稀奇,又重新写了祭辞,然而这次依然一无所获。 李朝歌惊讶,拿着自己写的祭辞去找顾明恪:“我祭文哪里写错了吗?为什么牡丹花仙迟迟没有回应?” 顾明恪听到这个名字,沉默了一会,平静道:“她不会回应的。” 他语气平淡,但意味却十分绝对。李朝歌疑惑地挑眉:“为什么?” 为什么呢?顾明恪翻过一页书,没有回答。 因为牡丹花仙被他亲手剥夺仙骨,打落凡尘,进入轮回受六世之苦。天上已无牡丹仙子,祭文如何会有回应。 顾明恪不肯说,李朝歌即便觉得他态度奇怪,也问不出什么。但若以为这样李朝歌就会放弃那就大错特错了,人定胜天,天不回应,她就去找人。 李朝歌派出所有人手,在民间寻找擅长种花、尤其擅长培育牡丹的巧手。高手在民间,李朝歌还真找到不少。 大唐钟爱牡丹,洛阳周边专门种牡丹的庄子有不少。一个农妇听到李朝歌的要求,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为难道:“让牡丹在冬天开放……娘子,民妇手拙,种不出这种花。” 这是他们寻找的第六个牡丹巧手了,果不其然,和前面几个一样,这个农妇也没有办法。 李朝歌暗暗叹气,正打算去下一个地方,就听到农妇迟疑地说:“不过,民妇倒知道一个人,他们夫妻酷爱种花,妻子更是兰心蕙质,心灵手巧。经她手种出来的花,无论多么娇贵的品种,都能顺顺当当长大,连虫子都不发。如果是她,兴许能种出在冬天开放的牡丹。” 白千鹤和莫琳琅相互对视,李朝歌眼眸微动,问:“哦,她是谁?” 李朝歌并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农妇只以为面前是一位普通贵族女郎,便大咧咧说道:“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民妇一家还住在乡下,和那对夫妻的房子所隔不远。他们夫妻俩极为恩爱,两人与世无争,夫唱妇随,侍弄花草,门前只养了一条黑狗看家。尤其是那位娘子,长得极其貌美,说话又温柔大方,平日只和花花草草打交道,我们都说那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呢。她的闺名……哦对,就叫牡丹。” 女子中有许多人以花为名,李朝歌没有在意,问:“那她的丈夫叫什么名字,现在住在何处?” “夫郎我有点记不清了,这得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只记得总有流氓骚扰他们一家,牡丹忍无可忍,就和丈夫搬走,貌似去西南隐居了。他们家的夫郎名字还好记的……好像叫杨华。” “杨华,牡丹。”李朝歌默念这两个名字,追问,“他们去何处隐居?” 农妇用力拍脑门,她实在记不清了,就扯开了嗓子喊他们家男人:“孩子他爹,以前咱们村里的牡丹娘子和杨郎,你还记得吗?” “牡丹那么漂亮一娘子,怎么不记得?” “呸!”农妇愤愤啐了一声,骂道,“老不正经的,一会我和你算账。杨郎一家搬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农田里,一个黝黑粗糙的汉子挠了挠头,犹豫道:“好像去剑南了,一个叫屏山的地方。” 莫琳琅赶紧把这些信息写下,杨华,牡丹,屏山。莫琳琅一边写一边在心里叹气,剑南啊,那么远,他们还来得及吗? 莫琳琅忙着写字,自然没有注意到,李朝歌的眼睛狠狠一缩。 屏山? 李朝歌心中惊骇,但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异样,依然镇定从容地问农妇:“他们夫妻两人还有什么亲戚吗?” 屏山距洛阳路途遥远,李朝歌最是知道那里的路有多难找。元日天后就要用百花了,现在赶路肯定来不及,李朝歌只能打听杨华和牡丹的亲人,说不定,其他人手里还有秘方。 “亲戚?”农妇和她的丈夫一起冥思苦想。农妇最先想起来,快言快语说道:“牡丹没听说过,她一直独来独往,从没见过她有什么亲戚朋友。反倒是杨华,他好像有个表弟,叫宋闻。” 农妇热爱在村口闲聊,所以时隔多年还记得杨华家的亲戚情况,但宋闻住在哪里,现在何处,她就一无所知了。不过这对于李朝歌来说不成问题,她问清楚杨华和宋闻的籍贯,打算直接去京兆尹查户籍。 身为公门中人,寻人可从不依靠八卦。李朝歌带着人手离开,她转身前,无意般问:“牡丹家养的那只黑狗,长什么样子?” 农妇愣了一下,没明白李朝歌问这个做什么。她心直口快,热情道:“黑色的,毛特别长,凶得很。牡丹长得好看,时常有小混混上门闹事,那条黑狗就对着人咬,嘴筒子这个地方还被人打出一条疤呢。” 莫琳琅和白千鹤站在不远处,不明所以地等待李朝歌。李朝歌点点头,脸色上看不出任何波动,就仿佛只是随意一问。她对着农妇轻轻一笑:“多谢。” 果然,农妇口中那条黑狗,和李朝歌离开黑森林时,打伤的那只狗妖一模一样。 李朝歌分明记得,顾明恪当时也在,还从黑狗嘴里夺出来一颗仙丹。这颗仙丹从何而来?牡丹和顾明恪,又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评论抽30个红包 121、狐妖 李朝歌去京兆尹后,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查到宋闻的身份和现住址。白千鹤问:“指挥使,我们这就去找宋闻?” “不然呢?”李朝歌白了他一眼,“别想偷懒,赶紧趁今天完成任务,距离元日没剩几天了。” 白千鹤垂头丧气,被迫接受又要加班的命运。莫琳琅和周劭接受良好,他们按照京兆尹给出来的地址,往洛阳城东赶去。 梵音袅袅的佛寺内,白马寺主持跟在顾明恪身后,说道:“大理寺少卿,就是这里。” 大理寺的衙役熟门熟路上前,去搜集鸡圈里的线索。说来也是无奈,白马寺一年前就报过官,那时候被送到镇妖司,但是紧接着汾州就爆发了尸毒,李朝歌率人去汾州平乱,随后孝敬太子驾崩、先帝驾崩、太后摄政,大事一桩接着一桩,李朝歌腾不出手,白马寺丢鸡案就无限期延误下来。 白马寺的沙弥等了又等,直到最近偷鸡贼越发猖狂,已经严重影响到白马寺的生活,他们才忍无可忍二度报官。 这一次,案子递给了大理寺。本来这种事情派两个衙差过来就够了,但是顾明恪在证词中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于是今日他亲自来白马寺查看。 衙役在鸡圈中翻找。仅剩的几只鸡被偷鸡贼搞得高度紧张,它们察觉有人进来,又是害怕又是警惕,在鸡圈中扑腾着翅膀尖叫。鸡毛飞的到处都是,白马寺主持尴尬,说:“少卿,鸡舍味道重,少卿换个清净地方等吧。” 顾明恪摇摇头,对面前这幅景象视若无睹:“无妨,我在这里等着就好。主持,贵寺从何日开始丢鸡?” “那可早了。”主持身边的小沙弥皱着脸,抱怨道,“从去年起鸡舍就陆陆续续少鸡,最开始我们没有发现,后来变成一天丢一只,鸡的数量明显对不上,我们才察觉到不对。去年报案后,我们派人天天守在鸡圈,偷鸡贼好像怕了,安分了好一阵,但是今年夏天又开始丢鸡,最开始是隔日丢,后面越来越猖狂,最近这几日天天丢鸡,有时候甚至一天丢两只。我们寺庙就算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这样损耗啊。” 大理寺的人听着都面露同情。顾明恪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鸡舍里的鸡似乎很害怕,扑棱着翅膀乱飞,场面一度非常混乱。顾明恪站在外面看,忽然他注意到什么,走到鸡舍边,俯身看向一个地方。 大理寺的人见状,纷纷围过去:“少卿,您发现什么了?” 顾明恪侧身,示意属下上前采集证据:“有血迹,还有动物毛发。” “动物毛发?”属下吃了一惊,“竟然不是人偷的?” 大理寺的人很快将木刺上勾着的那缕细小毛发收起来。他们看着橘红色的细绒毛,惊讶问:“这是什么东西?” “橘红色,莫非是猫?” “谁家猫吃鸡?” “是狐狸。”顾明恪淡淡打断他们的猜测,指着地面,说,“它身上有伤。顺着血迹和脚印,应该不难找。” 这桩案件一下子从贼人行窃变成动物犯罪。大理寺的人一边四处找脚印,一边嘟囔:“这是什么狐狸,这么能吃?该不会是只狐狸精吧,那这个案子就该归镇妖司了。” 顾明恪没有理会,只是让他们仔细找。 大理寺顺着蛛丝马迹,一路找到山下的小镇上。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镇子,距洛阳不远,山上就是白马寺,所以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镇上商业也还算景气。 顾明恪循着气息走入一处街坊中。这里全是民居,巷道又长又细,四通八达,墙壁上挂着各种杂物,烟火气息极重。 好些百姓为了让自家院子大一点,悄悄侵占外面的路,一条巷子东凸一块西凹一块,创造出好些死角。顾明恪从外面走入,看到李朝歌藏在一个拐角后,静悄悄盯着前方的院落。 顾明恪心想,不久前他们才说过镇妖司,赶巧,这就遇上了。 顾明恪靠近,轻轻拍了下李朝歌肩膀。李朝歌吓了一跳,当即要转身拔剑。顾明恪手指按在剑柄上,无奈道:“是我。” 李朝歌惊魂未定地看着顾明恪,又看看他身后的人,没好气地收了剑:“怎么是你?” “我也想问,你怎么在这里?” 李朝歌用胳膊肘指了下前方的小院子:“查案,等人。” 顾明恪抬头望向前方,顿了会,悠悠道:“这么巧,我们也在这里查案。” 李朝歌瞧着他身上的公服,再看看后面跟着的大理寺差役,不由挑眉:“你和我们该不会是同一家吧?” “我本来不确定。”顾明恪收回手,不紧不慢道,“不过经你刚才指点,我正好找到了。” 大理寺的人看到少卿进入巷子后,情绪骤好,径直上前和盛元公主说话。他们识趣,远远躲在巷子口,不去打扰夫妻叙话。他们眼睁睁看着少卿轻轻拍人肩膀,引起公主注意后低声说了些什么,后来他想走,被公主一把拉回来。 大理寺众人啧了一声,不约而同感到一阵牙酸。 顾明恪本来想进去,被李朝歌强行拉住。李朝歌怀疑地盯着顾明恪,问:“你是不是跟踪我?” “我还觉得你跟踪我呢。”顾明恪道,“今天早上你不是说要去找擅种牡丹的花匠吗,怎么来这里了?” “这就是我们找到的人啊。”李朝歌轻轻指了下前方院落,“他们家的夫郎出去了,我怕打草惊蛇,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反倒是你,不在大理寺,跑到这里做什么?” 顾明恪示意自己身上的令牌:“我来查去年被某人拖了一整年的白马寺失窃案。” 李朝歌理亏,她轻哼了一声,依然警惕地打量着顾明恪:“种花的和偷鸡的恰好是同一家?顾少卿,最近你身上的巧合有些多啊。” “不及公主。”顾明恪慢悠悠说道,“这一带多是做小买卖的市民,这户人家混迹市井,并无农田,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擅长种牡丹的花匠。公主,你该不会找错了吧?” “说谁找错了?”李朝歌怒瞪,“就是你找错人我也不会找错。这户人家姓宋,有个表兄名杨华,曾经是远近闻名的种花高手。我特意从京兆尹查的,绝不会错。” 顾明恪本来神态悠然,听到那个名字,他的眼神突然冷肃起来:“杨华?” “对啊,他的妻子牡丹,据称容貌美丽,性情温柔,宛如天仙下凡。”李朝歌盯着顾明恪的脸,不动声色问,“怎么,你认识?” 这时候前方突然传来说话声,李朝歌立刻拉着顾明恪躲到角落后。李朝歌握着顾明恪手腕,靠在墙壁上听另一边的动静,顾明恪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许久没有挣开。 宋闻回来了,他放下担子敲门,邻居出来瞧见他,笑道:“呦,宋郎回来了。你们家女娃病好了吗?” “还没呢,郎中抓了药,丽娘正在照顾。” “那就好。这是大蒜,能辟邪赶妖怪,咱们这一带夜里总有不寻常的声音,你也挂到大门上,说不定女娃一病不起,就是被妖怪作害呢。” 李朝歌看不到那几人的表情,只听到宋闻道了谢,这时候家门也开了,宋闻和邻居应酬了一句就进院了。 邻居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李朝歌嗅了嗅,总觉得四周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 李朝歌去拽顾明恪的袖子:“你有没有闻到异样的气味?” “进去看看就知。”顾明恪已经收敛好心情,他欲要离开,见李朝歌还靠在墙上,不断嗅四周的气味,他反手拉住她手腕,道,“别磨蹭了,一会回城该晚了。” 李朝歌和白千鹤几人分别躲避,现在目标已经回来,白千鹤几人也纷纷从藏身之地走出来。白千鹤一落地,就看到顾少卿握着李朝歌的手腕,李朝歌专心嗅周围的空气,任由他拉。 白千鹤默,他用力咳嗽了一声,道:“指挥使,现在还在办公差,公门形象还是要注意一下的。” 要不然一会百姓开门,看到两位领导手拉着手……对大理寺和镇妖司的名声不太好。 李朝歌其实没留意顾明恪拉着她。有了温泉针灸那一回,李朝歌对顾明恪普通的身体接触习以为常,何况这段时间两人住在一起,每日上朝还能结个伴,李朝歌早已见怪不怪。经白千鹤一说,她才意识到顾明恪握着她,李朝歌动了动手腕,顾明恪顺势松开。 他们两人站在门前,一瞬间恢复了威严肃穆的公门形象,李朝歌叩门,道:“有人吗?官府问话。” 官府这两个字的威慑力极大,里面似乎慌乱了一会,片刻后,大门细微地拉开一条缝,宋闻的脸出现在后面。他一眼就看到顾明恪身上的官服,吓了一跳:“官爷,我们小户人家,不知官爷大驾……” 顾明恪拿出大理寺的令牌,给宋闻展示了一下,从容不迫说道:“不必紧张,随便来问问话而已。可以进来吗?” 宋闻紧张地点头,官府的人站在外面,他敢不让进来吗?宋闻推开门,慌忙解释道:“官爷,内人不善言辞,小女体弱多病,如有怠慢之处,敬请海涵。” 顾明恪迈入宋闻家中。这是个普通的市井民居,院子只有一进,周围堆着各种家常用具和做小买卖的玩意,角落里养着一条狗。那条狗本来在窝里睡觉,听到有人进来,它忽的惊醒,绷直了脊背,对着门口狂吠。 似乎是被狗的声音吓到,屋里传来一阵小女孩的哭声。孩子哭声细弱,气息不足,听着就不健康。 李朝歌心道邻居说的不错,宋闻家女儿的状况看着确实不太好。她想起邻居说这一带夜里有不寻常的动静,李朝歌不动声色,暗暗打量四周。 宋闻见狗突然叫,女儿还止不住地哭,他又急又怕,一会呵斥狗一会哄女儿,忙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狗听到小女孩哭,飞快跑到窗户下。它嗷嗷叫了两声,似乎在安慰女孩,但身上毛发依然竖立着。它转过身,腰背弓起,仇视地盯着他们。 李朝歌心里轻轻咦了一声,她本以为狗见了生人,所以才不断吼叫,可是看现在的样子,这条狗颇通人性,而且,他的敌意好像是冲着顾明恪去的。 宋闻不住道歉,他高声呵斥狗,想要将狗赶回去。那条土狗挨了好几下打,依然守在门口不动,它喉咙里呼噜声不断,却远远趴在地上,不敢近前一步。 李朝歌回头,含笑看着顾明恪:“你这么不讨狗喜欢?” 顾明恪脸色素白如玉,他没理会李朝歌的调侃,极淡地朝地上的狗瞥去一眼,那只狗虽然龇着牙,却再也不敢发声了。 狗叫声停止后,屋里的小孩哭声也渐渐停息了。院中众人暗暗松了口气,白千鹤默默按耳朵,感谢这趟公差,他不要孩子的决心又强了一分。 宋闻也松了口气,赔礼道:“这只狗是捡回来的土狗,没受过教训,见人就咬。官爷莫要怪罪。” 顾明恪自然不会和地上那条狗计较。他眸光沉静,静静看向门口,一个少妇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倚在门边,怯怯地行万福。 “奴家见过官爷。” 少妇身段窈窕,浑身素净,看年纪二十上下。她包着妇人髻,虽然容貌风流多情,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孩子身上,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母性温柔。而那个小女孩病歪歪靠在母亲怀里,五官水灵,粉妆玉砌,脸上却有股病气,面相看起来颇为凄苦。 小女孩刚刚才止了哭,此刻有气无力地抽噎着,她看到顾明恪,忽的被吓哭。她就像看到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一般,用力抱住母亲的脖颈,扑腾着要离开。 宋闻尴尬,连忙介绍道:“这是内子丽娘和小女,小女身体不太好,自生下来就怯弱又怕生。小女并非对大人不敬,而是大人官袍威武,气度不凡,小女被吓到了。” 小女孩本来就体弱,此刻被吓哭,声音又低又哑,听着就让人揪心。丽娘告罪后,抱着孩子到屋里哄。大理寺的人没当回事,他们腰上佩着刀,身上穿着深青色的官服,寻常百姓见了都要发憷,更何况一个小姑娘。唯独李朝歌,含笑看向顾明恪,慢悠悠道:“看来,顾少卿不止不讨狗喜欢,也不讨小孩子喜欢呢。” 顾明恪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别闹,我们是来办案的。” 宋闻早就知道官府上门必有大事,听到顾明恪说办案,他的手都紧张地攥起来了。 “大人……”宋闻眼睛偷偷觑着,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草民一家都是良民,平日与邻里吵嘴都不曾,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案子。” 李朝歌不说话,她背着手,慢慢在院子里梭巡。过了一会,她怼了怼草堆,说:“你们家养狗,倒有不少鸡毛。” 宋闻紧张起来:“大人……” “妖气很弱,你们掩饰的很好。”李朝歌回身,冷冰冰地注视着宋闻,“可惜你们忘了,镇妖司专职捉妖。” 屋子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李朝歌也懒得和他们兜圈子,拍了拍袖子说道:“出来吧,那只偷鸡的狐狸精。白马寺摊上你们,也算倒霉。” 宋闻脸色铁青,连忙道:“大人,其实是我……” “宋郎。”那个美貌少妇站在门框边,轻声打住了宋闻的话。她将襁褓放置在屋里,独自一人站在门边,身姿芊芊,我见犹怜:“宋郎,你不必替我顶罪了。是我。” 李朝歌毫不意外。她在门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巷子里有妖气,只不过妖气很淡,等开门后,李朝歌立刻确认了。 混账大理寺,真的抢他们的案子。 “说吧,你是何来历,做了什么,统统如实交代。”说完,李朝歌看向顾明恪,警醒道,“回去后把卷宗给我送回来,这是我们的案子。” “公然抢功,你倒好意思。” “这里本就是我找过来的……” 丽娘张嘴,想要坦白,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不是在审问她吗,为什么这两位大人打情骂俏起来? 丽娘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两人,片刻后,小声问:“大人?” 李朝歌暗暗瞪了顾明恪一眼,收回注意力道:“行了,交代吧。” 丽娘最开始没有名字,宋闻见到她后,说她容貌美丽,给她取名丽娘,她才算真正有了身份。丽娘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是一只狐狸,资质不高,道行也不深,每日在山间游玩嬉戏,浑噩度日。有一天,她不慎踩中捕兽夹,后腿被铁钉牢牢困住。狐狸怎么尝试都无法挣脱,眼看天快亮了,她很快就要成为猎人手里的一道菜,贵族脖颈上的一顶狐裘,狐狸哀鸣,这时候遇到了早起上山的宋闻。 宋闻将狐狸放生,还说她皮毛美丽,难得一见。狐狸一瘸一拐逃出陷阱,跑走前,她回头,深深望了那个少年一眼。 狐狸驻足,不是报恩就是报仇。后来,狐狸努力修炼,终于能化成人形。她化形后悄悄来到人间,想找当年的少年报恩。少年已长成青年模样,狐狸日日跟着他,没多久被青年发现,再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狐妖生命漫长,凡人的一生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她完全可以陪宋闻过完这一生后,重新回山野修炼。可是丽娘在人间待久了,越来越不舍,她想和宋闻生一个孩子,一个有他们两人血脉的孩子。 但是生产对妖精来说是一个大坎,尤其宋闻是凡人,一旦生了孩子,丽娘就会元气大伤,妖力无法再进一步。可是丽娘依然执迷不悟,她放弃了修为和长生,只为了生一个孩子。丽娘为此吃了很多苦头,然而人妖相恋终究于世不容,丽娘拼尽性命生下来的女儿,一出生就气息奄奄。 女儿没有继承任何妖力,而且天生体弱,比正常的凡人小孩都不如。丽娘偷偷抱着孩子回去找山狐族长,族长见了,说这个孩子活不长,最多两年就会夭折。 丽娘不信,她死缠烂打,终于从族长嘴里磨出了办法。丽娘每日用自己的血喂养孩子,将自身的精元渡到女儿身上。孩子有丽娘的精血供着,身体果真慢慢好转起来。 但是丽娘却吃不消了,她日日放血,没多久就瘦的骨架嶙峋。丽娘垂泪,哀哀道:“奴自知不容于世,不敢害人,只是想长久陪着宋郎和小牡丹而已。奴放血后实在体虚,只能靠进食补充气血。可是左邻右舍生活都不容易,家里若丢了鸡禽,恐怕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奴没办法,想着白马寺家大业大,香火旺盛,应当不在乎一两只鸡,便偷偷去白马寺里偷。去年牡丹身体转好,不需要我日日放血,我便没有再去打扰佛祖,可是没想到今年,她的病情又加重了……” 看样子小牡丹是他们女儿的名字。丽娘掩面痛哭,宋闻看着妻子纤弱的身体心疼,用力抱住她的肩膀,说:“我早知她是妖族,但那又有什么所谓?我只恨我无能,不能保护好妻子女儿,还要连累妻子受苦。” 土狗围绕在主人脚下,呜咽悲鸣。 夫妻两人哭成一团,院子中其他人看了,也不好受。莫琳琅不由想到了自己母亲,她心情沉重,欲言又止地看向李朝歌:“指挥使……” 丽娘如她所说,并没有害过人命,来到人间也只是想报恩。这样的一个妖怪,他们要收走吗? 李朝歌叹了一声,说:“你们先别哭。我有些话要问,只要你们如实相告,我就饶了她。” 宋闻大喜过望:“真的?” 李朝歌冷淡点头:“真的。” 她又不是那些迂腐的和尚道士,见了妖一定要打死。只要妖怪别犯事,李朝歌也懒得管。 得到了李朝歌的保证后,宋闻大喜,哆嗦着手指给丽娘擦泪。李朝歌等他们情绪平复的差不多了,才问:“你们的女儿为什么叫牡丹?” 丽娘声音低低的,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女儿出生那一天,我们家周围的花全开了,连花圃里枯萎已久的牡丹都重新恢复生机。宋郎见她粉妆玉砌,冰雪可爱,就给她起名牡丹。” 听到“牡丹”这两个字,土狗压低身体,摇着尾巴刨土。李朝歌目光盯着这两人,平静反问:“只是因为这个?” 宋闻停顿了一会,如实道:“还有一道原因。草民有一个表兄,自小亲厚,但是六年前表兄失踪了,这些年我四处打听,没人知道表兄下落。我为了纪念兄嫂,就给女儿起名牡丹。” 土狗在地上低叫,顾明恪神情淡漠到极致,李朝歌目光明亮,容色摄人,红唇微微启动:“牡丹是谁?” “我的表嫂,表兄杨华之妻。”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22、牡丹 李朝歌对这个名字完全不意外,她点点头,说:“听说你表兄表嫂擅种花,尤擅牡丹,可有其事?” 宋闻听到这里微微惊讶,他以为这些公门之人是冲着丽娘来的,可是这个女郎一张口就问牡丹,而且对杨华一家的情况了如指掌,现在想想,她刚才的问话也充满了目的性。 他们的目标竟然是表兄表嫂? 宋闻微带着些警惕,点头:“是真的。我表兄痴迷牡丹花,后来遇到了表嫂,他们两人兴趣相投,心意相通,堪称神仙眷侣。只可惜……” 李朝歌眼睛动了动,不动声色瞥了顾明恪一眼:“只可惜什么?” 宋闻长长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请两位大人进来听吧。” 李朝歌无不可,宋闻便在前方引路,丽娘进去收拾茶水,李朝歌没有立刻行动,她走到顾明恪身边,问:“少卿在想什么?从刚才起,少卿就一直不说话。莫非少卿嫌我问话烦?” 什么话都被他说完了,顾明恪轻叹一声,说:“没有。” “那就好。”李朝歌悠悠道,“我还以为,少卿不想陪我听案子,现在就想走了。” 其实顾明恪还真是这样想的,但是被李朝歌一说,他再提告辞就显得很绝情。顾明恪无奈,道:“好,我陪你听完。” 宋闻和丽娘收拾好客厅,李朝歌和顾明恪落座,其他人围坐在下首。丽娘上了茶,然后就去里间照顾孩子了。 小牡丹似乎极其害怕顾明恪,顾明恪仅是进屋,她就吓得浑身发颤。 宋闻致歉道:“对不住,小女怕生,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李朝歌摇头,道:“无妨。他总是冷冷淡淡的,其实并无恶意。你继续说就是了。” 顾明恪抬眸瞥了她一眼:“问你的案子,别胡说。” 宋闻听到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目光飞快从李朝歌和顾明恪身上扫过,越看越觉得这两人有首尾。其实从刚才进门的时候宋闻就想问了,作为同僚,他们两人的距离未免太近,说是夫妻也有人信。这时候宋闻嗅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身上的熏香是一样的,宋闻自觉窥探到上层隐私,赶紧打住,不敢再想。 宋闻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表兄和表嫂如何相遇我不知道,只是有一天,我们家突然收到表兄的请帖,说他要成婚。我去参加表兄喜宴,看到表兄对一位美丽的女子极尽体贴,表嫂不太会做家务,表兄全部包揽,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我原先还怀疑过表嫂是什么鬼怪所化,留在表兄身边图谋不轨,后来我遇到了丽娘……” 宋闻说到这里自嘲一笑,他看向屏风后,丽娘似有所感,回头和宋闻对视。宋闻看着爱妻爱女,道:“只要是心之所爱,是人是妖又有何妨。但那时我年幼无知,一直警惕着表嫂,还在家里藏过雄黄、桃木剑等物,但表嫂全无反应。我在表兄家里住了几日,渐渐被表兄表嫂的感情感动,就不再防备着表嫂,随父母回家了。后来我收到表兄的来信,说他和表嫂觉得村庄太喧闹,决意搬到清净无人之地隐居。最后他们去了屏山,我空闲时,还曾去过屏山两次,发现表兄和表嫂夫妻十分恩爱,表兄种田,表嫂织布,过得不亦乐乎。我放了心,紧接着我爷娘去世,我忙于谋生,好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望表兄。等我终于腾出空,打算带着丽娘去见表兄表嫂时,发现屏山小院里空无一人,表兄和表嫂不知所踪,表兄养了多年的黑狗也不见了。” 白千鹤听完,忍不住问:“是不是遭遇了山贼?” 隐居之地虽然清净,但是因为人迹罕至,也容易引来贼寇。宋闻缓慢摇头:“我最开始也以为遇到了山贼,可是我检查过院子,屋中没有翻查的痕迹,值钱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丢,地上还有突然掉落的筛子。不像是被山贼洗劫,更像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表兄和表嫂一瞬间被抓走了。” 李朝歌眉心动了动,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被抓走的?万一他们遇到危险,紧急搬家了呢?” “不可能。”宋闻断然否决,他说完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急了,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情绪激动,二位大人见谅。表兄和表嫂打算要孩子,他们屋里还有给孩子准备的小衣服,如果他们两人真要搬家,怎么会扔下孩子的衣服?” 这时候丽娘在屋里低声接话:“女郎应当还没有孩子,不能体会为人父母的心情。若是我遇险,莫说逃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女儿。” 李朝歌确实没有孩子,对这种话题理解不了。白千鹤本来正在喝茶,听到这话,他打趣道:“原来指挥使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没事,等再过两年,指挥使和顾少卿有了孩子,两位就懂了。” 李朝歌愣住,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回头瞪白千鹤:“闭嘴。再多话我就拿你去煲汤。” 白千鹤委屈兮兮地缩到周劭身后,李朝歌又看了顾明恪一眼,尴尬到无地自容。她尽量装作镇定,说:“他总是这样胡乱开玩笑,你别介意。” 顾明恪看起来倒很平静,他点点头,说:“府里没有孩子,你不能理解很正常。” 李朝歌本来都调整好了,被他这样一说更尴尬了。身后白千鹤露出一种“哦”的表情,李朝歌没回头,都能想象到那几人的神情有多热闹。 这是没有孩子的问题吗?先不说李朝歌压根没有想过生孩子的事,光说李朝歌现在的驸马是顾明恪,若是府里添小孩,他打算让谁生? 宋闻目光扫过顾明恪和李朝歌。这两位俱容貌出众,气质不凡,虽然穿着官服,但明显能看出他们的家世和身后跟班大为不同。宋闻先前就怀疑,现在有白千鹤印证,他越发落实了。 宋闻笑道:“二位大人果真是夫妻,两位俱是人中龙凤,生下来的孩子必然不凡。预祝二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李朝歌沉默,她不知道话题怎么歪曲成这个样子。偏偏顾明恪还点头,应下了。 他风轻云淡,姿态清雅,即便听到孩子这种话题也不慌不忙,从容雅致。 仿佛被公然抢亲、协议成婚的人不是他一样。 李朝歌梗住,她憋了好一会,见其他人都悄悄看她,忍无可忍冷脸道:“公务期间不要闲谈。你继续说,杨华和牡丹失踪后发生了什么?” 宋闻似乎有些犹豫,他停顿了一下,说:“后来我在表兄表嫂的暗格里发现一封信,上面写着表嫂被人抓走了,表兄去营救表嫂……” 顾明恪垂眸不言,土狗卧在门外,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们几人。听到宋闻的话,土狗像是有感情一般,低声呼噜呼噜叫。 李朝歌看向宋闻,宋闻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发慌,不由避开视线。李朝歌慢慢说道:“我念在你们夫妻心有善意,未曾伤人,所以才网开一面。你若是撒谎,我兴许就要改变主意了。” 宋闻顿时慌了,抬头喊了声不可,随即泄气一般,说道:“并不是我从书信里看到的,是我听表嫂养的小花精说的。” 白千鹤听到这里,忘了李朝歌给他的封口令,惊讶得调子都变了:“花精?” 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吗,为什么又跑出妖魔鬼怪? 李朝歌就知道。她问:“什么花精?” “我也不知。”宋闻摇头,“其中有一个精怪看起来像是藤蔓。” 李朝歌基本确定了,黑狗妖,藤蔓精,不会有错,就是她离开黑森林时遇到的妖怪。李朝歌对当年屏山的事也大概有了猜测,但是她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继续盘问道:“你表兄不是人吗,家里为什么会有精怪?” “我多年和表兄未有联络,并不知表兄动向。”宋闻看起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表嫂……确实不是人,但她并非妖怪,而是仙人。” 后面几人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故事竟然狂奔向一个奇怪的方向。莫琳琅一直安安静静,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仙人?” “是的。”宋闻最开始很犹豫,但是等说出来后,后面的话越来越顺畅,“最开始我也很吃惊,可是表兄院里那两个小花精说,它们本是凡花,被牡丹仙子亲手照料,日夜吸收仙气,才慢慢生了灵智。它们还说,那天表兄照常回来,表嫂正在给表兄擦汗,天上突然风起云涌,一群天兵天将出现,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捉拿表嫂。表嫂想要保护表兄逃走,出手阻挡天兵,可是她才使了两招,四周突然变得极冷。云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那个人冰冷无情,一言未发,奇的是表嫂见了此人一句话都不敢说,乖乖束手就擒,被天兵绑回天上。” 白千鹤啧了一声,问:“那你表兄呢?” 宋闻低落:“被一同带走,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屋中人发出高高低低的叹息,好好一个爱情故事,硬生生被棒打鸳鸯。莫琳琅是个小姑娘,感情纤细敏感,叹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可是,牡丹仙子并未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也没有用仙法帮杨华谋利,天兵为何抓她?” “不知道。”宋闻同样摇头,“不过那两个小花精说,天兵来抓拿表嫂时,曾说过,仙人动凡心是大错,表嫂明知故犯,以身试法,回去后必会被北宸天尊严惩。” 李朝歌立刻捕捉到那个名字:“北宸天尊?” “好像是这个名字。”宋闻挠了挠头发,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谁,但是看表嫂和天兵天将的反应,他们似乎极其畏惧此人。” 莫琳琅困惑又不忍:“为什么呀?” 宋闻回道:“按那些天兵天将的说法,似乎仙人不许动凡心,与人相爱便是错。” 不光莫琳琅,其余几个汉子也叹息,周劭一直默不吭声,此刻重重道了句:“荒唐。爱一个人,便自然而然想对她好,想和她结为夫妻。若世上真有天庭,不惩治杀人放火、贪污犯罪,却抓捕一对相爱的夫妻,委实荒谬。” 另外几个有家室的人深有感触,轻声应和。有人无意回头,发现土狗趴在门边,眼睛里竟然全是泪。 他十分惊讶:“这只狗怎么哭了?莫非他能听懂人话?” 见大理寺官差提起狗,宋闻解释道:“这只狗是我在街上捡到的,它见了我后,不知为何非要跟着我,我见赶它不走,就将它留下来了。后来丽娘生下女儿,我白天在外面卖东西,回不了家,多亏了它看家护院。” “是啊。”丽娘接话,“它虽是狗,却和我们家的一份子一样,特别懂得保护小牡丹。牡丹学走路的时候,它一直守在旁边,寸步不离,耐心连我都比不上。” 众人啧啧称奇,今日听到两个稀奇的故事,还看到一只忠诚护主的狗,这一趟公差算是值得。他们在后面说话,顾明恪就静静坐着,不言不语。 李朝歌极淡地瞥了顾明恪一眼,问宋闻:“杨华和牡丹仙子失踪之后,还有消息吗?” “没有。”宋闻摇头,“生死不知。我和丽娘在屏山等了许久,毫无动静,只能遗憾回家。后面我一直在打听表兄和表嫂的下落,但是再没有人见过他们,就仿佛……” 在人间消失了一样。 李朝歌心中暗暗思忖,如果没有意外,她十二岁看到的,就是天兵天将抓捕牡丹那一幕。 小牡丹在屋里病恹恹地哭了,声音和小猫一样,听着就让人揪心。李朝歌见宋闻从未接触过种花,也没得到任何种花秘笈,只能遗憾告辞。 临走前,李朝歌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对丽娘说:“你的孩子是人妖混血,天生体弱,喂血终究治标不治本,想办法让她强身健体才是正道。以后,不要再去白马寺偷鸡了,若是被我得知你残害人命……” 丽娘连忙道:“奴家不敢。奴家听命,再不敢偷窃。” 李朝歌见丽娘身上虽然有妖气,但是气息纯粹,并没有食人后的血腥味,便知道她以前没有害过人。而以丽娘现在微弱的妖力,自保都勉强,根本没力气再做多余的事情。李朝歌敲打过丽娘后,就带着人离开宋家。 此刻天色已晚,巷子里飘出炊烟的味道,两边传来母亲呼喊孩子的声音。莫琳琅依然沉浸在杨华和牡丹的故事中,不断叹道:“太无情了。爱一个人又不是错,怎么能因此就将人治罪?” 虽然宋闻没说,但是在场众人都有感觉,恐怕杨华和牡丹凶多吉少。顾明恪走出一段路,忽然回头,看向宋闻的院子。 丽娘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和宋闻低声说什么话,土狗围绕在他们脚边,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丽娘感觉到视线,抬头,发现竟然是顾明恪。 丽娘抱着孩子行礼,小心翼翼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这位大人容貌昳丽,清濯如仙,虽然他很少说话,但是丽娘极其忌惮他,远比那位女郎还要忌惮。 李朝歌虽然看出丽娘是妖怪,还威胁她不许害人,可是丽娘并不害怕。唯独这位男子,给丽娘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 小牡丹、土狗都怕他,丽娘仅看着对方眼睛,就觉得心惊胆战。 见顾明恪停下,其余几人回头,奇怪地看着顾明恪。顾明恪目光扫过丽娘怀中的女孩,问:“她是人妖混血,天生为天道所不容,就算你用自己的血帮她活过两岁,日后她也身体病弱,一生坎坷。为此断绝自己毕生修为,值得吗?” 丽娘感觉到顾明恪这些话加了禁制,除了她和顾明恪,其余人都听不到。丽娘笑了笑,垂眸慈爱地看着女儿:“值得。修炼虽能长命百岁,但躲在深山离群索居,不识人间冷暖,更不知情爱,这样的日子就算过一千年,又有什么用呢?不妨痛痛快快活一场,就算殒命,也不至于临死时无事可以回忆。“ 顾明恪沉默地注视着丽娘,他平静转身,静音禁制悄然而解。 外界的声音飘进来,宋闻在旁边询问丽娘:“丽娘,那位大人和你说了什么,我没留神,竟然没听到。” “没什么。”丽娘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含笑道,“又困啦?阿娘这就抱你回去睡觉。” 见女儿困了,宋闻连忙压低声音,小心地护送妻子回屋。土狗也围在主人脚边,吐着舌头,却没有发出任何叫声。 李朝歌几人站在前面等顾明恪,似乎只是一晃神,顾明恪就说完了。大理寺的人嘟哝抱怨:“少卿说了什么,这么近的距离,我怎么没听到?” 李朝歌也没听到。她看着顾明恪靠近,丝毫不提刚才的事,问:“走吗?” “走吧。” 终于能下班了,白千鹤欢呼一声,率先跑了。李朝歌骑马缀在后面,此刻百鸟归巢,夕阳将街道铺成暖金色,小孩子笑闹着奔跑在街道上。马蹄逆着人流,踏碎一地阳光。 李朝歌问:“想什么呢,一直不说话。” 顾明恪从宋闻家出来后就非常沉默,他注视着前方的夕阳,问:“她是妖怪,你为什么不杀她?” “你这叫什么话?”李朝歌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妖怪怎么了?人有坏人,妖也有好妖,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喊打喊杀的。若是如此,我们和那些作恶多端的恶棍、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正义的界限到底在哪里,执法和杀人,到底该如何区分? 顾明恪平视前方,金黄色的暮光洒在他身上,如同金相玉质,清极生艳。顾明恪问:“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却私自结为夫妻。你就不厌恶吗?” “那又怎么样。”李朝歌轻嗤一声,毫不在意,“妖又如何,人又如何,囚徒尚且能决定与谁相恋,他们是自由身,怎么就不能和喜欢的人成婚了?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草木,就在于有自由意志。若是连和谁在一起都不能决定,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顾明恪回眸看李朝歌,李朝歌握着缰绳,察觉到他的视线,挑眉问:“怎么了?” 顾明恪轻轻收回视线,一言未发。他执掌刑狱千年,从未动摇。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开始怀疑,他判的,真的是对的吗? 顾明恪自问于心无愧,他每一条每一例都是按天规判决。天规自古有之,不容冒犯。可是自古就有,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李朝歌剩下的日子寻找了好些种花圣手,但没人听说过能在冬天让牡丹开花的办法。牡丹花娇贵,经验丰富的花农在正常时令尚且难养活,何况李朝歌这个生手?眼看元日将至,李朝歌放弃了,命人送毫无动静的花土入宫。 她真的尽力了,牡丹开与不开,就交由天意吧。 景明二年,天后主持元日大朝贺,洛阳百花于寒冬一夜绽放,独牡丹不开。天后恼怒,贬谪牡丹。 当日洛阳银装素裹,天地皆白,繁花却点缀枝头,无视冰霜,傲然盛放。洛阳如一日入春,百姓争相走上街头,朝宫城跪拜,称赞神异。 在一片热闹中,无动于衷的牡丹显得格格不入。洛阳百姓称赞其他花美丽,却敬佩牡丹不畏天后,独守花令。 经此一事,洛阳百姓对牡丹更加喜爱,文人墨客盛赞牡丹傲骨。天后经盛元公主劝告后,怜其风骨,封牡丹为花中之王。 天上频频降下祥瑞,如今更有繁花违背时令,一夜绽放。百官皆称这是圣主出世,上天才接连赐下旨意。后来,百姓三次情愿,呼吁天后登基的浪潮从洛阳长安席卷到全国各地,最后,皇帝李怀亲登城门,自称才疏学浅,德行不配君王,故禅让帝位,恳请母亲称帝。 天后再三推辞后,于应天门接受皇帝禅位,自立为帝,改年号垂拱。 李怀的年号景明仅用了两年,就改为垂拱。垂拱元年四月,圣母神皇武照登基,大赦天下。盛元镇国长公主、广宁长公主等自请降位为公主,先帝李怀受封皇储,居住于宫中。 垂拱元年,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当政的时代,正式开始。 ——《牡丹花》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个单元结束了,之前大家一直好奇这个单元叫什么名字,没想到吧,是牡丹。 祝大家520快乐,留言抽50个红包,祝大家桃花朵朵,好运连连。 123、改朝 春深景明,朱门锦绣。回廊蜿蜒相连,侍女们穿着襦裙半臂,叉着手快步行走在庭院中。清风吹过,窗户上的竹帘轻轻晃动,几片红色花瓣落入窗宇,有瓣正巧掉在胭脂上。 只纤细的手用笔沾了胭脂,细细在眉心描绘。李朝歌边画花钿,边和顾明恪约法三章:“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未和离前你要扮演我的驸马,在外不得拈花惹草,损害我的名声;在内要交好皇族公卿,营造盛元公主府的友好形象。在皇宫设宴时,你还要以驸马身份随我赴宴,不得苦大仇深,不得阴阳怪气,必要时进行定的身体接触,务必在女皇和亲戚面前塑造我们夫妻感情良好的假象。作为报答,等和离后,我会给你丰厚补偿,金银财宝、高官厚禄、美酒佳人,任你挑选。你还有异议吗?” “没有。” 笔尖上的颜色没了,李朝歌边说话,边去胭脂盒中润色:“好。今日女皇在明堂设宴,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会到场。这是女皇登基后第次盛宴,意义非凡,不容有失。我作为拥立女皇的公主,今日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盯着,所以,等出去后你要好生扮演驸马,审视夺度,随叫随到,特定场合下无条件配合我。” 这回后面许久都没有应声。李朝歌调胭脂时,外面一阵花雨落下,正巧有瓣落到李朝歌眉心,沾到了未干的胭脂上。李朝歌皱眉,换了根细笔,想要将眉心上的花瓣拂下去。 她好容易画好了妆容,万额红晕染开,脸上的妆就得重画。宴会时间快要到了,再化妆恐怕来不及。 李朝歌正小心翼翼拨动花瓣,镜子中走来另一个人。顾明恪停在她身后,拿起刚才那支笔,在胭脂上晕了晕,说:“别动了,会该弄花了。” 顾明恪说完,俯身,抬笔抚上她眉心。李朝歌眉尖挑,下意识要后退,被顾明恪按住肩膀。 “别动。” 李朝歌僵硬地顿住,她坐在圆凳上,后背微微后仰。这个姿势极其考验腰力,李朝歌坚持了会,觉得有些酸。但是顾明恪现在弯着腰,正停在她身前。她朝前也不是靠后也不是,李朝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顾明恪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抬起,轻轻扶在她腰后。 春日衣衫轻薄,隔着薄薄的细纱,李朝歌能感觉到顾明恪微凉的手掌,修长的手指。他手指看着纤细,但颀长有力,放在她腰后,几乎把她整个腰肢都拢住。 顾明恪的手掌极大地分担了李朝歌腰上的压力,但李朝歌反而更僵硬了。她本能要挣扎,顾明恪清清浅浅道:“安静。再动画歪了,赴宴就要迟了。今日是女皇第一次设宴,你这个嫡长公主若是迟到,恐怕说不过去。” 李朝歌被迫僵住。她抿着唇,抬眼就能看到顾明恪英挺的眉,清冷的眼。他眼睫毛微微下敛,正认真地看着她,李朝歌对这样的距离感觉尴尬,她移开目光,落在顾明恪形状优美、色泽薄凉的唇上。 她先前觉得盯着他的眼睛看很像图谋不轨,现在盯着他的唇,似乎更可疑了。李朝歌都能感觉到顾明恪的呼吸,她眼睛实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乱瞟了会,试图找回主导权:“你在干什么?” “帮公主画花钿。” “我知道。”李朝歌声音刚刚放大,呼吸就全打在顾明恪脖颈上,李朝歌不由转小,压着嗓音质问,“我自己会画。你为什么突然过来?” 那张薄唇微微动了,声音清冷悦耳,和他的人一样有辨识度:“既然要做戏,那就认真些。女皇和众人又不是瞎子,出去了才装恩爱,他们怎么会看不出来?外面还有侍女呢,你入戏些。” 李朝歌反而成了被教训的那个。李朝歌抿着唇,十分憋闷。顾明恪又换笔,沿着花钿外沿描边。他的手极稳,那么细的笔尖,他的手腕还悬空着,竟然从头到尾笔勾完,没有丝毫卡顿颤抖。 顾明恪满意地放下笔,说:“好了。时间不早了,走吧。” 顾明恪画眉后,就收回手,退后一步走出殿外。李朝歌扶着梳妆台慢慢坐好,她回头,看着镜中明艳妩媚、栩栩如生的梅花妆,几乎以为刚才是自己错觉。 他在干什么,她又在干什么? 今日女皇设宴,皇城前车马塞道,水泄不通。各家奴仆堵在一起,彼此呼喊着让路。这时候队仪仗从后驶来,不偏不倚走在路中,颇为横冲直撞,奴仆们正要骂谁家的马车不看路,回头看到车上的标志,全部噤了声,乖乖让路到两边。 李朝歌和顾明恪的马车就这样一路通行驶到明堂外。李朝歌下车,宫门内侍看到,慌忙跑过来:“奴参见盛元镇国公主,参见驸马。两位随奴婢来。” 李朝歌和顾明恪对太监颔首,相携走入宫中。明堂是女皇新修的建筑,高百米,共三层,底层四方,象征四季,中层十二边形,象征十二时辰,上层二十四边形,象征二十四节气。中层是圆盖,上筑九条金龙,上层顶端矗立着只凤凰。凤凰通体黄金,振翅欲飞,引吭高歌,远远看着如同神迹。 凤凰立于龙上,很符合现在女皇当政的气象。 天子坐明堂,女皇为了这个象征天子德行、却无人知道具体模样的明堂耗资巨靡。女皇从她还在当皇后的时候就让人修建,耗时近两年,今年终于竣工。洛阳号称万佛之都,远在城外就能看到城中佛塔林立,高雅圣洁,但是现在,天后修建了明堂,比佛塔还要高大显眼。如今洛阳百姓抬头,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明堂。 女皇对她的杰作非常满意,又称之为万象神宫。 今日是明堂第一次公开亮相,女皇十分高兴,下令京城公卿驸马、王侯将相及五品以上官员,全部携家眷到场庆贺。 万象神宫天威煌煌,宫人疾步在交错的走廊上,在明堂的映衬下渺小如蝼蚁。明堂外,春风四月,草长莺飞,清风拂过柳稍,涌起一片绿意。 风翻碧浪,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联袂而来。李朝歌穿着浅绿下裙,淡红色上襦,胸系紫色丝绦,臂间挽着同色披帛。顾明恪穿着青色长袍,外面罩着白色外衣,远远看去,宛如把春天穿在了身上。 李朝歌为了这身衣服颇费了心思。她身上父孝未过,不能穿鲜亮的颜色,但如果穿着身白来参加女皇的宴会,女皇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不高兴。朝天子朝臣,如今皇帝已经是女皇,李朝歌给前面的皇帝戴孝,就算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女皇也会碍眼。 李朝歌选了又选,最后挑了身浅淡但又不失礼的衣服,如果别人问起,她就说为了素雅。顾明恪就好多了,他本来就颜色冷,穿着淡色出门,根本没人怀疑。 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在去见女皇的路上,途中李朝歌再次和顾明恪申明:“注意行为,谨言慎行,必要时……” “和你做出恩爱姿态。”顾明恪淡淡接上李朝歌的话,“你这路上已经说了好几遍了,我知道。” 李朝歌听后并不觉得放心,现在的顾明恪总让李朝歌觉得难以捉摸,李朝歌特别怕他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 李朝歌压低声音,正要提醒他不许做多余的事,突然身侧的袖子被握住。李朝歌眉毛抽了抽,没错,就是这种多余的事。 李朝歌还没说什么,顾明恪就低头,拂去她发髻边的枚碎花:“看路,前面有人来了。” 李朝歌抬头,果然看到前方迎面走来一群人。李朝歌收敛起神色,冷淡看着他们。 来人丝毫不被李朝歌的冷漠影响,依然笑着迎上来,热络道:“朝歌,驸马,你们终于来了。两位可真是大忙人,我们等了许久,可算把你们两个等到了。” 李朝歌声音平静,不远不近地给这几人问好:“献王妃,魏王。” 来人正是女皇的长嫂献王妃武孟氏,和武孟氏的二儿子武元庆。女皇同胞姐妹三人,唯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武宏,已于去年去世。人死后,做过的坏事似乎就变淡了,被人记住的更多的是好处。天后称帝后,大肆分封武家众人,连有宿怨的兄长也并封王。 女皇封武宏为献王,两个侄子个封梁王,个封魏王。武孟氏作为武宏的遗孀,享受献王妃的尊荣。现在,和武孟氏一起过来的,就是魏王武元庆。 武孟氏看着面前光芒璀璨的女子,心里多少有些可惜。她笑道:“朝歌,你太客气了,我们一家人,还这么见外做什么?你叫我舅母就好了。” 李朝歌对此只是疏离地笑笑:“献王妃说笑了,礼不可废。” 武孟氏难掩失望,她拉武元庆过来,说:“我远远就看到你们了,你们表兄妹年纪相仿,正应该多亲近亲近。元庆,来见过表妹。” 武元庆被武孟氏拉到前面,他眼睛滴溜溜转,却有种油头粉面之感。武元庆给李朝歌执礼:“朝歌表妹。”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魏王,我的封号乃是女皇赐名,高宗加封,遑论我还有官职在身。公开场合时,请称呼我封号。” 武元庆尴尬,僵笑着道:“盛元表妹,我们表兄妹之间,哪用讲究这些虚礼……” 阵风从后面拂过,李朝歌的衣带轻轻飘起。顾明恪侧过脸,手指拈住一枚花瓣,从她鬓边摘落,他袖子宽大,拿花瓣时不慎勾动了发簪。 李朝歌不由皱眉,抬手抚向簪子。顾明恪握住她的手,轻轻将簪子插回原位,说:“是我的错,没留意你的头发。没扯痛吧?” 当着外人的面,李朝歌只能摇头:“没事。” “那就好。”顾明恪将簪子整理好,他先前为了阻止李朝歌抓头发,握住了李朝歌的手腕,此刻花瓣拿下去了,他自然而然地握着李朝歌的手,回头对武元庆颔首微笑,“魏王,我们昨天有些事,今日出门晚了,再不去给女皇请安就该迟到了。失陪。” 武孟氏、武元庆拉着李朝歌说话,没料到顾明恪会突然出声。武元庆本来想和李朝歌套近乎,但如今李朝歌正牌驸马副我们要去请安的架势,武元庆又不能拦着他们给女皇请安,只能让路:“是本王疏忽了,表妹和驸马快去吧。” 顾明恪对武元庆和武孟氏点点头,温和有礼道:“告辞。” 随后,顾明恪也没有放手,就那样拉着李朝歌离开。武孟氏和武元庆站在后面,目送那两人穿过满院春意,朝高大威武的明堂走去。 顾明恪衣袂飘飘,身姿如玉,李朝歌衣服上的丝绦飘起,和顾明恪的长袖卷在一起。他们两人一边走边说话,从背影看,如同仙人下凡。 武孟氏看了会,叹道:“久闻顾少卿天人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说他还是盛元公主强抢过来的,难怪如此情深意重。” 武元庆也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说道:“母亲,如今姑母称帝,我们武家是王族,满朝公卿小姐随便挑,何必非盯着个已婚之人?” “你懂什么?”武孟氏狠狠瞪了武元庆眼,压低声音道,“你姑母是杨氏生的,早年和咱们家并不亲近。杨氏三个女儿中,就数她最记仇。如今你父亲去了,杨氏眼看也要病逝,我们再不想办法,难道等着她秋后算账吗?” “可是,姑母明明给我和兄长封了王……” “她若是真不介意从前的事,为什么封你父亲为献王?献可不是一个好字。”武孟氏努了努嘴,道,“何况,她封你们为王,却封那位为皇储。傻孩子,这其中差别,你还不懂吗?” 武元庆吃惊地睁大眼睛,武家突然发迹,举家封王。他沉浸在被人奉承的快乐中,并没有往深层次想。莫非,母亲的意思是…… 武孟氏见武元庆懂了,满意地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女皇姓武,皇储姓李,从古至今哪有将天下传给外姓人的道理?但是你父亲早年和女皇有隔阂,恐怕女皇还记恨着呢。为今之计,只有你娶了女皇的公主,武、李两家合二为一,女皇才能真正信任我们家,将重任交托于你们兄弟。” 武孟氏说到这里,愤愤地拍了下手:“可惜你兄长已娶妻生子,若不然,他才是最好的人选。” 女皇的两个侄儿武元孝、武元庆都已成婚,只不过武元庆的妻子早年得时疫死了,武元庆又不想找人来约束自己,是以直没有续娶。武孟氏原来恨小儿子不成器,整日沉迷花街柳巷,迟迟不给她生孙子。现在,武孟氏反而庆幸小儿子无妻无子。 娶女皇的女儿,总不可能让公主做小,让人家做继室都是委屈。但谁让武元庆是武家里与女皇最近的血亲,若是武元庆娶了公主,生下孩子,不就是武家和李家的共同血脉了吗?传位给李怀那叫还政于唐,女皇费这么大劲儿登基,最后又传给李怀,何苦来哉?但如果传位给武元庆或者武元庆的儿子,后人既会记挂女皇的功德,又延续了女皇的血脉,岂不是皆大欢喜? 武孟氏想到这里,还是遗憾。本来最好的选择是武元孝娶李朝歌,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长嫡血脉。而且李朝歌权势滔天,手握禁军和镇妖司,最得女皇信任,娶了她对武家利益无穷。可惜武元孝有妻,李朝歌已婚。如此,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武元庆娶李常乐。 娶公主只是筹码,只要能生下带有武家和李家血脉的孩子,武元孝兄弟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至于具体娶谁,锦上添花固好,不能,也没有所谓。 武元庆虽然沉迷美色不思进取,但反应并不慢。他听完母亲的话,自己也回过神了。他想到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即将属于他,顿时觉得血液沸腾,相比之下,区区魏王算得了什么? 武元庆已经意动了,李常乐长的也不差,娶了她得利又得色,他并不吃亏。不过,武元庆皱眉,低声问:“母亲,女皇最是宝贝广宁,她会同意将广宁嫁给我吗?” “所以才要你去争取啊。”武孟氏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儿子的手,“女人最是没主见,谁对她们好,她就会爱上谁。广宁刚被退婚,正是伤心的时候,何况,就算广宁不同意,还有你姑姑。” 武元庆了悟,女皇才是真正做主的人,李常乐愿不愿意并不重要。如何讨女皇欢心,就成了重中之重。 武孟氏轻声问:“你兄长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准备好了没有?” “母亲你放心。”武元庆拍拍胸脯,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姑母最喜欢祥瑞,等会人多,我就献上去讨姑母喜欢。” 李朝歌感觉到走出武孟氏母子的视野后,就轻轻挣手,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顾明恪手指微微用力,沁凉的手掌依然牢牢握着她:“敬业点,这么多人呢。” 李朝歌心里腹诽,甚至生出一种她陪着顾明恪做戏的荒唐感。李朝歌不好动作太大,只能抿着唇道:“驸马,马上就到女皇跟前了,注意形象。” “在众人面前你称呼我为驸马,就这样,还想装恩爱?” 李朝歌放弃了,有些迟疑地说道:“秉衡?” “嗯。” 顾明恪简简单单应了声,但李朝歌莫名觉得他心情很好。李朝歌心神微晃,这时候女皇的宫殿到了,两人俱打起精神,顾明恪手指轻轻松开。 女皇跟前已经守了许多人,他们听到宫人传信,刚刚回头,就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在门口松开手,衣袖翩然而落。殿中静了片刻,随后,韩国夫人笑道:“盛元和驸马感情真好,连这么小段路都要牵着手。” 李朝歌和顾明恪先给女皇行礼,随后,李朝歌才看向韩国夫人的方向:“姨母开玩笑了,刚才我衣服上有东西,驸……秉衡帮我拿开。” 韩国夫人掩唇娇笑,女皇也轻轻笑了。这样的借口,委实太显浅了。 李朝歌看这些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不信,苍天可鉴,这是真的。女皇登基后容光焕发,她目光如炬,头上重新长出黑发,整个人像是年轻了十岁。果然,权势才是最好的装饰,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 女皇问:“秉衡是顾卿的字?” 顾明恪点头:“是。” “秉持平衡,中庸之道,这个意思倒是罕见。” 顾明恪眼帘下垂,遮住瞳中颜色:“谢陛下。” 李朝歌在旁边暗暗瞥了他眼,总觉得这个字号似乎哪里奇怪。女皇问完之后,让宫人赐座。 李朝歌和顾明恪落座,对面正好是李常乐。李常乐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尴尬地笑了笑,淡淡问好:“姐姐,姐夫。” 李朝歌应了声,没有接话。李朝歌不知道裴纪安和李泽说了什么,但是自从那件事后,李常乐和她就冷淡起来。其实以前也说不上亲密,只不过现在连表面上的和谐也维持不了。 李朝歌无所谓,她也不想和李常乐装姐妹亲热,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地处着很好。 李常乐眼睛扫过四周,母亲身穿龙袍,武家气焰张扬,李朝歌夫妻恩爱,而她熟悉的玩伴、兄弟,个都不在。今日五品以上的臣子全部携家眷到场,可是李怀却没有来。 李怀重新变成皇储,但被关在宫中,不能自由行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李常乐面都没有见过阿兄。 李常乐和李怀亲厚,他们兄妹两人近乎是一起长大的,如今,李怀生死不知,安危不知,有没有被虐待也不知,而造成这切的帮凶,却堂而皇之享受众人的吹捧。 李常乐虽然恼怒裴纪安,但至少知道裴纪安在努力营救李怀。而李朝歌呢,她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谋害手足,害死了太子阿兄还不够,现在还要踩着李怀的血泪往上爬。她做这些的时候,可曾想过她姓李? 李常乐绷着嘴角,往常她最喜欢这种盛大的宴会,但现在她点兴趣都没有。李朝歌也在想事,两人各有心思,谁都没有说话,大殿中只能听到韩国夫人的声音。 上次猫妖的时候,韩国夫人被猫妖附身,差点去了半条命。女皇被猫妖吓得不轻,却没有迁怒韩国夫人,还给韩国夫人赐了好些珍品。韩国夫人很是休养了段时间,如今女皇登基,武家人鸡犬飞升,韩国夫人的病下子被刺激好了,立刻高调出门。 韩国夫人不知道说起什么,咯咯咯娇笑。她拿团扇遮着下半张脸,话题忽然转到李朝歌身上:“盛元成婚快一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你娘抱外孙?” 李朝歌怔,为什么突然说起她?李朝歌斟酌着言辞,推道:“我年纪还小,这两年想专心为女皇分忧,子嗣之事不急。” “朝中这么多官员,哪缺你个?”韩国夫人细长的眼睛扫过李朝歌,语调慢悠悠、甜腻腻的,道,“阿娘身子不好了,未必撑得过今年。阿娘最惦记的就是二妹,如今二妹登基,阿娘再无遗憾,只想在临终前,见到重外孙。” 李朝歌虽然保持着笑意,但眼睛中的光很淡。李泽去世不到一年,李朝歌父孝未过,韩国夫人就催她生孩子? 李朝歌无声地看向女皇,女皇端坐上首,满身金罗披锦,听到韩国夫人的话无动于衷,仿佛忘了李泽的孝期样。李朝歌便明白,女皇已经开始忌惮先帝了。 如今的皇帝是武后,儿女们却还惦记着先帝的孝期,是什么意思呢?李朝歌不方便直接拒绝,便委婉道:“子嗣都是缘法,这种事急不得。” 韩国夫人的红唇隐藏在扇面后,噗嗤一声笑了:“盛元和驸马分房睡,孩子怎么能急得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521快乐,留言抽30个红包 124、重明 韩国夫人的话说完,李朝歌脸色都变了。她冷下脸,正想回击,手背覆上一个凉润的触感。顾明恪按住她的手,抬眸直视着韩国夫人,冷冷说:“韩国夫人,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是为不孝,徒三年。公主至孝至诚,才和我商议,暂时分院别居。公主一片孝心,并不是用来让夫人开玩笑的。” 韩国夫人噎住,她养尊处懵了。 韩国夫人讪讪笑了笑,握着扇子自顾自摇摆:“驸马怎么上纲上线的,我不过关心你们夫妻感情,开句玩笑罢了。” “我们夫妻感情尚且用不到别人关心。”顾明恪依然冷冽地盯着她,“不孝乃十恶之一,这些事不能拿来开玩笑。望以后韩国夫人慎言。” 韩国夫人吃瘪,李朝歌很是出了一口恶气。顾明恪从不和人吵架,他一动嘴就搬出实打实的法条,雷霆一击,对方连反抗都不能。曾经被怼的人是她,如今,换成了她看顾明恪怼人。 李朝歌颇为解气,也说道:“是啊,幸亏我了解韩国夫人品行,知道夫人这话是关心晚辈感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在诸府里埋了眼线,监视京城一举一动呢。” 韩国夫人愣住,她飞快看了女皇一眼,一下子紧张了。韩国夫人挑李朝歌和顾明恪的事自然是有目的的,韩国夫人原本瞩意李朝歌嫁给贺兰卿,女皇当时都同意了,结果转头就闹出李朝歌强抢顾明恪。韩国夫人又气又怄,偏这两人还手牵着手,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韩国夫人怎么看怎么闹心。 韩国夫人知道李朝歌和贺兰卿已经没可能了,她原本打量过李常乐,结果杨夫人和武孟氏说要让李常乐嫁给武元庆,反正挑来挑去她的两个儿女都是被人嫌弃的。韩国夫人一股恶气堵在心口,得知李朝歌和顾明恪分房另居,自然要刺一刺。 但是她没想到李朝歌不好惹,顾明恪也不是个善茬,夫妻两人一唱一和,竟然把韩国夫人带沟里了。韩国夫人最是了解自己的二妹,女皇猜忌心极重,这些年越发喜怒无常。在各府邸里埋人,还监视众人的一举一动,这事要是落实,女皇岂能容她? 韩国夫人霎间汗都出来了,她小心看着女皇脸色,张口欲要解释。女皇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她悠悠开口,打断众人说话:“行了,其他臣子要来了,你们吵来吵去,岂不是让外人看皇家的笑话?朕还有事,你们都出去吧。” 所有人一起闭嘴,李朝歌起身,给女皇行礼:“是。” 李朝歌、顾明恪和韩国夫人、李常乐一起走到殿外。走出宫殿后,韩国夫人笑了声,不阴不阳地刺道:“顾驸马可真是能言善辩,今日妾身受教了。” 顾明恪眼睛都没往旁边扫,冷冷清清说:“我身为大理寺少卿,知法条、断是非乃是本分,不敢当韩国夫人之赞。” 韩国夫人皱眉,顾明恪这话似乎在讽刺她不知律法、不明是非,但他又没有直说,韩国夫人骂回去无理,不骂又憋得慌。韩国夫人用力捏着扇子,最后狠狠一甩袖,气冲冲出去了。 李朝歌勾唇,一双明眸似笑非笑地看向顾明恪。顾明恪毫无波澜,就仿佛只是说了些大实话一样。 韩国夫人走了,李常乐不想看他们两人眉目传情,行了个万福礼也快步离开。走出一段路,李常乐回头,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并肩走在恢弘盛大的明堂中,阳光从窗户射入,照在他们两人身上宛如神光。 在这场政变中,李朝歌是获利最大的人了吧,多少人的生活被毁掉,唯独她,步步高升,风光无两。李常乐慢慢走到窗户边,朝明堂下望去。外面风吹杨柳,繁花胜景,一位青衣公子站在融融春意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纪安站在柳堤下,和长孙冀说话。背后似乎传来窥探感,他回头,发现明堂巍峨高耸,金龙上反射的亮光晃得人看不清景象。裴纪安心想,应该是他的错觉吧。 “裴表弟,你在看什么?” 裴纪安回神,对长孙冀笑笑:“没什么。表兄,我这段时间脱不开身,许久没去拜访外祖父。不知外祖身体可好?” “祖父身子骨还好。”长孙冀说完,低低叹了一声,“只是心情不好,还不是……” “表兄。”裴纪安微微抬声,止住长孙冀的话。长孙宇为什么心情不好,裴纪安再明白不过,可是,这里却不是说话的地方。 裴纪安示意四周,意有所指道:“表兄,今时不同往日,隔墙有耳。” 他们所在地视野空旷,两边有柳树遮掩,藏没藏人一目了然。但裴纪安依然不放心,女皇猜忌,上位后大兴监视、举报之风,即便是事先查过的地方,也不可掉以轻心。 长孙冀压下嘴边的话,他忍了一会,深深叹气:“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裴纪安不置可否,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武照已经登基,裴纪安不想再悔恨过去,现在如何保住尽量多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裴纪安压低声音,提示道:“大表兄,我近来不方便外出,等你回去后,劳烦传话给外祖父,修身养性,勿问外事。无论皇位上坐着的是谁,总需要人治理天下,只要长孙家不出错,便可以屹立不倒。” 长孙冀瞪大眼睛,似乎听出什么弦外之意:“裴表弟,你是说……” 裴纪安抬手,止住长孙冀未说完的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若是外地诸王写信来给外祖父请安,勿要理会,更不要掺和。他们斗来斗去,总归是一家人,但我们却是外姓。女皇狠不下心手刃亲子,但一定狠得下心屠戮外人。让祖父莫忘当年玄武门之事。” 长孙冀嘴唇动了动,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裴纪安紧紧盯着长孙冀,神色间隐有严厉之色:“大表兄,此事非同小可,你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亲自传到外祖父耳边。” 长孙冀被裴纪安的目光所摄,那一瞬间他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从小看到大的表弟,而是某位发号施令的大人物。可是很快,那股感觉就消散了,长孙冀脑子有点懵,慢了半拍点头:“好,我记住了。” 世家子从小培养君子四艺,对政治有天然的敏感。这种话长孙冀不会视为玩笑,等回家后,自然会把话带给长孙宇。 裴纪安不能透露自己重生之事,他只能尽力提醒外族家,不要再帮忙联络诸王拥立李怀,不要再卷入谋反案中。 裴纪安甚至有些自暴自弃,无论皇位上是武元孝、李怀还是李朝歌,他都不想管了。为今之计,他只想保全家人。 裴纪安和长孙冀密谈后,各自回到位置,不动声色混入人群。过了一会,吉时到了,女皇在明堂中大宴群臣。 开场后没多久,武元庆就急吼吼站起来,高声道:“姑母,臣在东南山林发现一只灵鸟,附近村子没一个人认得这是什么鸟。臣亲自去看,发现此鸟色泽鲜艳,眼有双瞳,叫声如凰,正是古书上描绘的重明鸟!重明鸟乃是舜王托生,如今重明鸟临现大唐,岂不是说明姑母堪比尧王,乃是仁主转世?臣不敢自作主张,赶紧将灵鸟护送到东都,请姑母辨明真假。” 女皇一听,大为开怀,立刻道:“快送上来!” 武元庆看女皇高兴,自己颇为得意。他拍掌,示意侍从将笼子抬上来。 两个侍从小心翼翼走入殿中,他们手里捧着一个笼子,但是笼外用红绸遮盖,遮的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清楚。殿中响起窃窃私语,李朝歌静静看着武元庆作妖,武元庆见所有人都关注他,深觉面上有光。他让人将笼子放好,自己上前,亲手掀开鸟笼上的红绸:“姑母,您看。” 华丽的鸟笼中,一只火红的鸟栖息其中。它头上有冠,身后有羽,长相很像鸡,体型比家鸡略大一点。若不是它的羽毛鲜艳斑斓,李朝歌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只普通鸡。 显然其他人也觉得不过如此,和他们的想象相差甚大。武元庆没得到意料之中的反应,有些急了,连忙去敲鸟笼:“快,叫一声,就像你上次叫的那样。” 鸟雀毫无反应,拍了拍翅膀,甚至埋着头睡了。武元庆越发尴尬,高声说道:“拿钥匙来,打开笼子。” 侍从犹豫:“魏王,那个老农明明说此鸟十分狡猾,一开笼子就会逃跑,让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要打开锁链。” 武元庆瞪道:“一派胡言,姑母就在此处,重明鸟择明主而栖,怎么会逃?开锁。” 侍从无奈,只能拿出钥匙开锁。那只红色鸟雀看起来累极了,见状只是抬头望了一眼,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武元庆心中松了口气,用力掰开它的眼皮,想给女皇展示:“姑母你看,它的眼睛中有两个眼珠。” 鸟雀精神恹恹,还被武元庆强行掰开眼睛。说实在的,李朝歌并没有看出来有两个眼珠。不知道女皇看没看到,但重明鸟象征明君治世,女皇想都不想就说道:“甚好,果真是重明鸟。重明鸟得来不易,派专人看护,好生养在御花园吧。” 武元庆见女皇承认这是重明鸟,顿时喜上眉梢。他终于放过了鸟雀,还嫌弃地在帕子上擦了擦。李朝歌倒感谢他终于松手了,无论这是重明鸟还是家鸡,快少折腾人家吧。 女皇又得了一个祥瑞,还被侄儿比作尧王转世,女皇非常开心,说:“魏王发现重明鸟,该赏。重明鸟现世乃大吉之兆,传令下去,让藩地诸王于八月来洛阳,共度中秋,观赏重明鸟。” 殿中臣子本来应和着女皇说吉祥话,听到女皇要将李唐诸王全部召集到洛阳,心里俱是一咯噔。 众人面面相觑,每个人都惊疑不定。女皇是真的想让众人看灵鸟,还是想借此机会,将所有李氏皇族一举歼灭? 女皇身边的侍臣应诺,垂着手下去传话。大殿中再度恢复歌舞升平,但是此刻,谁都没有心情谈笑了。 明堂宴会终于结束了。李朝歌乘车回府,明明只出去了半天,却比她在镇妖司上衙一整天都累。 李朝歌坐在正殿里卸妆,她拆卸钗环的功夫,问话的侍女也回来了。 “公主,查出来了,是后门扫地的婆娘。她和人闲聊时,遇到其他府的下人,多说了几句。” 李朝歌将玉簪放在桌子上,轻轻道:“把他们全家发卖出去,严格排查下人,若还有人在外面说过公主府的事,一律打发走。” “是。” 侍女将首饰放好,她见李朝歌脸色不善的样子,不敢多待,行礼后就悄悄退出。侍奉的人都走了,李朝歌走到外殿,一抬眸就看到隔扇后那个看书的侧影。 他坐在榻上轻轻翻书,青色的衣摆堆积在坐垫上,如山青月色,不落尘埃。外面满园春景,仿佛都比不过他这一截衣摆。 李朝歌有些尴尬,她拿出镇定的样子,坐到顾明恪对面,开口道:“向韩国夫人泄露消息的人找到了,他们已经被打发出去,之后我会敲打其他人,再不会发生今日情况。” 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声。其实李朝歌和顾明恪分房睡的事被韩国夫人知道,并不是因为李朝歌身边的人不牢靠,而是因为实在太明显了。李朝歌和顾明恪住两个院子根本不是机密,但凡在公主府侍奉就瞒不过。外门那个扫地的粗使婆子听到内院丫头提及,她自己又嘴碎,和人闲聊时没几句话就被人套出来了。 公主和驸马分房睡,可不是那些长舌妇最喜欢嚼的话题。八卦完了,免不了还要安一些无聊至极的猜测。 打发一个碎嘴婆子并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杜绝。李朝歌抿着唇,良久无言,顾明恪合上书,以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说:“住两个院子太过明显,外面人稍微探听就能得知。打发人治标不治本,我们不妨暂时搬到同一个院子,内院都是你的人手,就不怕泄露痕迹了。” 李朝歌松口气,她也这样想,但她不好意思说,没想到顾明恪率先提了出来。李朝歌有些迟疑:“可是成婚前我们明明说好了,互不干涉,现在又让你搬家,你不会介意吗?” “不会。”顾明恪姿态十分从容,窗外的绿影映照在他脸上,越发显得他白皙如玉,清冷如仙,“你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 顾明恪这样说,李朝歌彻底打消顾忌,让下人将顾明恪的用具搬到公主府主院。主院一应摆设都是齐全的,只需要把顾明恪随身用的东西搬过来就好。他东西少,大部分都是书,没一会搬家就完成了。 进了主院,外面的手就伸不进来了,就算李朝歌和顾明恪依然分房睡,外面人也不得而知。反正正殿极大,李朝歌和顾明恪各占一边,互不干扰。 天黑后,李朝歌沐浴,换了衣服,出来时浑身别扭。公主府地方大,正殿有两个浴室,倒不必担心两人撞上。但李朝歌一想到不远处有另一个人,今夜及日后许许多多个长夜都要和她共度,就觉得全身不对劲。 侍女放好床帐,鱼贯退下,殿中很快只剩他们两人。李朝歌静坐了一会,觉得实在太尴尬,便说:“夜深了,明日镇妖司还有事,我先去睡了。” 隔着两重屋宇,一道声音清浅传来:“好。明日见。” “明日见。”李朝歌说完,合上殿门,拉开屏风,把床帐关的严严实实,才上床睡觉。周围被遮的密不透风,李朝歌看着密闭的床帐,心想顾明恪又不是凡人,看东西未必依靠眼睛。关了门对他有用吗? 李朝歌胡思乱想了好一会,最后她哂然一笑。顾明恪又不在意外相,就算是开着门,恐怕他也不会往里看一眼。李朝歌怀着对顾明恪的信任,安然入睡。 里面呼吸逐渐均匀,顾明恪无声地松了口气。这时候他倒宁愿自己五感没那么敏锐,李朝歌的呼吸声、衣料摩擦声,全都如在耳边。顾明恪光听着就能想象到她躺在瓷枕上,面容沉静,长发散落,手腕微微搭在床沿,夜风吹动床帐,在她的指尖轻轻摩挲。 顾明恪用力按住眉心,暗道失礼,走到窗户边吹风。外面夜风萧萧,风翻过树叶,传来哗啦啦的浪潮声,有这些声音掩盖,里面的动静终于没那么明显了。 周劭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关注她,对她好,想和她结为夫妻。顾明恪一而再再而三地“多管闲事”,他到底怎么了? 顾明恪良久注视着天上的月,再一次想起那件他怀疑了很久的事。天庭有那么多人,他虽然武力深厚,但未必适合给贪狼护法,萧陵为什么非要找他?他本名秦恪,萧陵给他在人间寻找的身份叫顾明恪,他生辰正月初九,顾明恪的生辰也是正月初九,这些,都是巧合吗? 这场盛大的人间幻象,到底为谁而设?是贪狼在历劫,还是他? 顾明恪在风中站了良久,明月穿到云层中,顾明恪抬手,拈住风中一片细瘦的红色花瓣。 如果一切真如他猜测,那这场历劫的尽头,是什么? · 女皇的圣旨很快传到各个封地,李氏诸王们看到这道旨意,都十分惶恐。 武氏改朝换代,另立国号,这个时节本来就很敏感,女皇还让所有人去东都参观一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鸟。她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如果真的拖家带口、手无寸铁地去了,迎接他们的是宴会,软禁,还是屠刀? 命只有一条,谁都不敢冒险。而且,以武照素来的作风,说她没点心思,恐怕她自己都不信。 等女皇的使者走后,诸王不由私底下写信询问。恐慌越传越大,最后,众人都写信给韩王,指望韩王李元嘉拿主意。 李元嘉辈分最高,和文帝、长孙皇后是一辈,女皇见了他还得称呼一声叔公。这次去洛阳参观重明鸟,李元嘉也受邀在列。女皇指明了要他们在中秋之前赶到东都,李元嘉年纪大,绛州离东都也不近,如果想按时到达,现在就要出发了。 李元嘉没了主意,招来儿子们商议。 “阿父,武氏登基乃是篡国,现在圣人被软禁在深宫,求助无门,我等身为宗室,岂能袖手旁观?” “是啊,正该趁此机会,入东都清君侧。” 两个儿子义愤填膺,李元嘉依然有些迟疑:“可是,武氏手段狠辣,万一失败,她恐怕不会放过我们。” “阿父,您此言差矣。武后睚眦必报,狭隘猜忌,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她也会找理由杀了我们。这次入京便是鸿门宴,若我们去,多半有去无回,若我们不去,她正好名正言顺治我们一个欺君之罪,我们还是难逃一死。去是死,不去也是死,不如先下手为强,拨乱反正,匡复李室。” 李元嘉很快被说服,是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女皇连自己的儿子都能下狠手,怎么容得下他们这些宗亲王爷?他们不杀她,她就会杀他们,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但李元嘉毕竟活得久,处事谨慎。他没有立刻举事,而是假借生病的名义联络其余诸王,让他们在封地同时起兵,彼此照应,直趋洛阳。同时,李元嘉为了师出有名,还假造了一封李怀的书信,授命他们去东都营救皇帝。 做完这一切后,李元嘉自觉再无遗漏,约定众人举兵的书信也次第送走。但造反并不是说说话而已,李元嘉之前从未有过二心,手下无兵无马无粮,外界又太平盛世四海升平,莫说手下的士兵,就连李元嘉自己也不想打仗。 他筹备了几天,突然觉得害怕。武照手段有多狠他最清楚不过,万一失败,岂不是连累全家? 李元嘉惴惴不安,动手的日子一拖再拖。这时候,遥远的博州,琅琊王李冲以为众人会按时起兵,他迫不及待,率先打响反武复唐的头阵。 八百里军报紧急传回洛阳,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率众造反,欲渡过黄河,直取济州。 作者有话要说: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唐律疏议》 丧制未终,释服从吉,若忘哀作乐,徒三年——《唐律疏议》 留言抽30个红包 125、谋反 李冲造反的消息传到京城后,女皇大怒,立刻派左金吾卫大将军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前去征讨叛军。外面风声鹤唳,洛阳内也人心惶惶。 皇城里到处都在谈论琅琊王叛乱一事,所有人都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 公主府内,李朝歌坐在书房,一待就是许久。侍女见她眉头紧锁,试探地问:“公主,琅琊王造反的队伍会攻入京师吗?” 就凭他们?李朝歌轻轻摇头:“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侍女明显长松了口气,她见李朝歌还是一脸凝重的样子,问:“公主,既然琅琊王不会威胁到东都,那您还担心什么?朝廷的征讨大军已经出发了,想来再过几个月,叛乱就平息了,我们能继续过安稳日子了。” 李朝歌不语,她心里不知讽刺还是苦笑,哪用得着几个月呢。那群乌合之众,用不了几天,他们自己就会乱成一团。 李朝歌真正担心的,并不是外面的叛乱。 外面传来响动,顾明恪回来了。侍女站起身行礼,最开始几天她们还很害怕顾明恪,毕竟顾明恪不说话的样子实在太高冷了,但是现在,侍女们发现顾明恪虽然冷淡,却并不会迁怒旁人,更不会胡乱发脾气,侍女们胆子越来越大,渐渐也敢和顾明恪开一些玩笑。 侍女们笑道:“驸马回来了,难得公主早回来一天,驸马却在大理寺加值。明明在一个府里,公主和驸马却见不着几面,再这样下去,您两位都要宿在官衙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是加班狂人,官府夏日申时退朝,李朝歌和顾明恪却往往要在衙署里待到快宵禁,然后踩着点回来。皇城里好些好事的,甚至传言李朝歌和顾明恪婚后感情不顺,驸马宁愿在官衙里待着都不愿意回家。 李朝歌对这种谣言向来嗤之以鼻。顾明恪换下朝服,穿了一身苍青色衣服,他出来后,见李朝歌待在书房看卷宗,问:“越州那个案子,你看了吗?” 李朝歌问:“你是说越州河流改道那件事?” “对。”顾明恪坐下,说道,“苍江改道,下游许多河道干涸,因此挖出来好几具骸骨。申洲刺史府的仵作认不出骨头,所以递交给大理寺破案。” 李朝歌点头,在河底打捞起尸骨是常有的事,怎么值得顾明恪专门问她?顾明恪见状,解释道:“河流有常,一般不会改道。我总觉得有问题,如果最近有越州一带的人报阴阳鬼怪等案,你留意一下。” 李朝歌点头,表示明白。大理寺破刑事案,镇妖司破鬼神案,有时候下面的官员捣鬼,信息给的不齐全,就需要大理寺和镇妖司共享信息,甚至相互配合。最开始李朝歌十分抗拒和前世死对头共享情报,但是顾明恪冷冰冰地给她陈列了合作共赢的好处和各自为政的劣处,李朝歌最终默许了。 不过不得不说,分享信息系统后,两司办案的效率都提高很多。其他部门合作少不得相互扯皮,但是顾明恪和李朝歌十分简易,连上班的时间都不需要耽误,顾明恪回家后顺便和李朝歌说一声就成。 侍女刚才还抱怨李朝歌和顾明恪在家相处的时间少,她们并不知道,即便是私下独处,李朝歌和顾明恪也在谈工作。散值只是让他们换了一个地方搞工作,其余并无区别。 开了头后,两人自然而然地谈起公事。顾明恪见李朝歌在看博州的地理志,问:“你在担心琅琊王叛乱的事?” “说不上担心。”李朝歌将地图合上,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就是忧愁后面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顾明恪没有多言,他拂起袖子,给自己和李朝歌各倒了一杯茶,说:“该发生的事情,忧愁也没用。根源不在于叛乱,而在于上心,没有这次,总会有下一次。” 李朝歌闷闷点头,这一世的轨迹已经和前世重回了,但至少很多事情变得不同。李朝歌提前两年回到东都,提早在洛阳种植势力,镇妖司也早早成立,至今已枝繁叶茂,根基稳固。因为李朝歌的原因,女皇登基时间提前,二王叛乱也比前世早了四个月。 但总体方向并没有改变,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大动荡、大清洗还是会来临。前世李朝歌为了求女皇给她和裴纪安赐婚,暗暗替女皇做了些不干净的事情。然而这个泥潭一旦进入就再也无法抽身,女皇的要求越来越过分,李朝歌为了裴纪安,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 她自己都没站稳,就帮女皇清查,或者说炮制谋反案,可想而知得罪了许多世家大族。这一世她没有为了裴纪安失智,也没有沾染暗杀这些脏活,只要她程序正当,立身磊落,没有人能逼她做不愿意的事情,她也不会落入前世那副万劫不复的境地。 顾明恪见李朝歌还在想,他将茶水放到李朝歌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安心吧。” 他声线清冷,压低后低沉温柔,有一股难言的性感。李朝歌注意力全在他的声音上,倒没有注意到他按了自己的手。李朝歌心想,幸好她这辈子早早来了洛阳,在李泽还在世的时候就把人抢过来了,要不然,她非得比前世更疯。 李朝歌咳了一声,压住自己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她直起身,掩饰般地啜了口茶,说:“我知道。” 前世她孤身一人,尚且从惊涛骇浪中全身而退,今生身边还有顾明恪陪伴,不会更差了。 叛兵果然是群乌合之众,琅琊王李冲根本不知道如何打仗,也没有任何行政经验,他这样天真莽撞的愣头青造反,可想而知一捅一个窟窿。李冲招募了五千士兵,雄心壮志地带着这五千人直取洛阳。他想的很好,先出击武水,然后渡河占领济州,之后和霍王、韩王回合,围攻东都。 然而李冲仅在第一步就倒下了。他攻打武水时,被一个县令拦截。李冲带着被冲得七零八落的部队去围城,他想要效仿赤壁之战,利用风向火攻,结果烧起火后风向变了,烟火全吹向李冲自己的军队。李冲的部队无法前进,士气一落千丈,这时候城门上有人喊“琅琊王和朝廷作战,乃是造反,跟随琅琊王之人当诛全族”,士兵被吓得不轻,纷纷趁乱跑了。 李冲制止无果,五千人大军很快就只剩几十人,还全是王府带出来的家奴侍从。李冲首战搞了个灰头土脸,他也没心思打仗了,灰溜溜跑回封地博州。 博州官吏见王爷气势汹汹造反,灰头土脸回来,哪还敢开城门接纳他。博州士兵害怕女皇追责,混乱中,李冲被守城士兵杀了。 琅琊王李冲从起兵到身死,只有区区七天。 反周复唐的第一炮打哑了,更要命的是其他人不知道。越王李钰得知李冲起兵,于是同样在豫州起事,并举兵攻打上蔡。战时书信传递得慢,李钰并不知道,在他起兵时,李冲已经兵败身亡。 在李钰攻占上蔡后,博州传来李冲身死的消息。越王府众人顿时慌成一团,李钰打算向女皇自首以脱罪,谋臣在旁边不断鼓舞,李钰信心逐渐膨胀,雄心勃勃地和女皇派来的军队开战。 然后输了。 李钰心态立刻崩溃,他一想到武照就浑身发抖,他知道自己绝对讨不了好,与其落在女皇手上生不如死,不如自我了断,好歹死个痛快。李钰喝毒药自杀,越王府的女眷哭了一通,全部自缢。 这时候距李钰起事,不过二十天而已。 李冲、李钰起事全部失败,其余几个王爷本来就犹豫,听到这两人的消息后吓得战战兢兢,再不敢有起兵的念头。二王叛乱很快平息,这场反周复唐的政变连水花都没有打响,就被扑灭在萌芽状态。 战争是平息了,然而真正的风浪,才刚刚开始。 女皇得知有人要推翻她,重新立李怀为帝,气得破口大骂。李怀在深宫里和皇储妃抱头痛哭,相互道别。李怀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但是外面臣子轮番进谏,说琅琊王、越王造反是狼子野心,他们图谋不轨,就假造李怀的名义造反。李怀待在东都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做出任何授意举动,将造反的罪算在皇储身上,实在冤枉。 老臣说的声泪俱下,泪洒朝堂,后面干脆打起亲情牌。他们老泪纵横地说孝敬太子辞世,女皇唯有皇储这一个儿子,若是李怀死了,以后谁给女皇送终? 上了年纪的人对养老送终格外在意,女皇一听也是,李怀毕竟是她的亲儿子,若是杀了,等她过几年后悔,可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女皇最终忍下盛怒,严厉处决了琅琊王、越王属众及余党,杀戮近千人,但止步于这两人,并没有往外发散。 朝臣和李家诸王很是松了口气。先前李元嘉那波人张罗起事,有人响应,也有部分王爷、公主不屑一顾。他们并没有掺和叛乱,但同为亲族,他们也没有去举报,就当自己不知道。 现在这样处理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然而李家诸王满意,其他人却未必。 其中跳得最高的尤属武元孝和武元庆,他们巴不得女皇把李怀杀了,这样皇位就会传给他们兄弟。女皇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武家众人都颇为不满。 武元庆正琢磨着怎么劝女皇呢,这时候内宫传来消息,说重明鸟丢了。 伺候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丢的,他们像往常一样给重明鸟喂食,第二天一早太监去换水,意外发现鸟笼空了。鸟笼的锁被打开,周围并无破坏痕迹,本该在笼子里睡觉的重明鸟却不见了,唯余几片羽毛。 太监吓了一跳,慌忙去周围找,一群太监宫女找了一上午也没有结果,眼看瞒不住了,太监才心惊胆战地告诉魏王。 武元庆听到后,第一反应不是赶紧找回重明鸟,而是大喜此乃天赐良机。他正愁没有由头呢,赶巧上天就送来一个。武元庆立刻跑到女皇跟前,半真半假地哭道:“姑母,灵鸟丢了。重明鸟乃是圣人之兆,舜王转世,它之前在您身边待了那么久都没有离开,可见重明鸟真心认可姑母是明君。但是今天它却不见了,一定是有人心怀不轨,暗暗偷走了重明鸟,要不然,它一只鸟雀,怎么开得了樊笼和锁链呢?” 女皇本来没将重明鸟放在心上,那只鸟长相极类鸡,再加上前段时间涌现出来的祥瑞,女皇基本心里有数。这多半是武元庆为了讨她喜欢,找了只体型大的家鸡,把羽毛染色后冒充重明鸟送给她的。女皇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只吉祥物养着。但如今重明鸟丢了,却让女皇一下子打起精神。 她并不在意那只鸟雀,而是在意这个举动。是谁偷了重明鸟?他们想做什么?皇宫里到底有多少人想要推翻她? 这件事情越想越恐怖,能进入内宫,并且神不知鬼不觉放走重明鸟的,必然是皇宫内侍,天子近臣。在距离女皇这么近的位置竟然有人抱有异心,若是她不注意,岂不是被人杀了都不知道? 女皇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武元庆跪在女皇脚边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诉苦,女皇静静听了好一会,冷声道:“传盛元公主过来。” 李朝歌到宣政殿时,女皇还在里面说话。李朝歌停在台阶上等,她低声问女官:“女皇匆忙唤我来,所为何事?” 女官眼睛朝两边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女皇之事,奴婢不敢探听。不过,刚才魏王来了,和女皇说了许久的话。” 武元庆?李朝歌若有所思,心里大致勾勒出几种情形。这时候内侍推门出来,说:“盛元公主,里面请。” 李朝歌进入殿门,女皇坐在侧殿,案上堆积着许多奏折。看到李朝歌来了,女皇递了一封折子给李朝歌,说:“这是豫州上报的和李钰谋反有勾连的人家。越王谋反,参与者竟然只有四十户,这群人以为朕远在东都,不知豫州底细,就可以联起手糊弄朕不成?朝歌,你说该派谁任豫州刺史,彻查李钰谋反一事?” 李朝歌知道这是个危险问题,她若是举荐保皇党的人,女皇必会心生嫌隙,但若是推荐女皇中意的人,其他朝臣又会觉得李朝歌媚上。而且,李钰谋反的事明明都翻篇了,现在女皇又翻出当初治罪的折子,是什么意思呢? 女皇到底在试探她,还是想借机发作? 李朝歌心思百转,但是脸上依然十分平静。她只停顿了短短一瞬,就说道:“儿臣未接触过造反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不过,文昌左丞狄老刚正严明,奉公不阿,若由他去豫州彻查谋反案,必能辨明忠奸,平复民心。” 女皇听到这个人选什么话都没说,她转而谈起另外一件事:“魏王前些日子进献重明鸟,但是昨夜,重明鸟竟然丢了。魏王派人找了一天,没人见过此鸟。重明鸟是魏王公开进献的,兼之色泽鲜艳,绝不可能自行飞走而不惊动守卫。依朕看,多半是有人蓄意偷走。一只象征明君的祥鸟他们也要偷,不知道他们到底想拥立谁。” 李朝歌垂下眼睛,静静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等女皇气出的差不多了。李朝歌才道:“魏王兴许不擅长寻找东西。镇妖司就在皇城中,这些天儿臣并没有发现可疑踪迹。依儿臣看,重明鸟定然还在宫里。” 女皇语气淡淡的,脸上看不出想法,对李朝歌说道:“这类鬼神之事还是你最擅长。寻找重明鸟一事,就交由你负责吧。” 李朝歌毫不意外,抬手应是:“儿臣遵命。” 李朝歌进了趟宫,又接了一个棘手案子。她没有耽搁,回镇妖司叫齐人手后,就去宫城里寻找重明鸟。 周劭不擅长找东西,寻找鸟雀也不需要使力气,李朝歌就留周劭在镇妖司看门,自己带着白千鹤和莫琳琅进宫。她先去了豢养重明鸟的宫殿。养鸟的太监在前方引路,小心翼翼地说道:“盛元公主,就是这里了。” 李朝歌伸手,后面的人立刻给李朝歌递上工具。李朝歌戴上手套,走到笼子边,仔细看周围的痕迹。 鸟笼华丽完整,没有任何破坏的痕迹,四周散落着几片羽毛。李朝歌隔着手套拿起一片,太监见状,解释道:“回禀盛元公主,鸟雀很容易掉羽毛。重明鸟自从送来后就是如此,并非奴等不尽心。” 李朝歌明白,羽毛根部是自然脱落的,并非人为撕扯,确实不关太监的事。给这些太监一千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虐待女皇的灵鸟。 李朝歌转了一个方向,看向鸟笼门。笼门上挂着一把锁,现在两者都被打开了,锁眼并没有暴力破坏的痕迹。李朝歌问:“钥匙有几把,在谁手里?” “共有两把。”太监忙不迭递上钥匙,说,“一把在魏王手中,另一把献给女皇,由奴才暂时保管。公主明鉴,奴才自从拿到这把钥匙后,不敢带在身上,一直放在值事房里锁着,许多公公都可以作证。奴才发誓,绝没有把钥匙交给任何人。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放走灵鸟啊。请公主明察。” 李朝歌瞥了眼钥匙,回头示意白千鹤。白千鹤上前,接过钥匙仔细看了看,低声对李朝歌说:“是全新的,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会不会被人复刻?” “不会。”白千鹤摇头,“如果有人偷走拓印,必会在齿痕上留下痕迹,但是这把上没有。” 李朝歌没有说话,白千鹤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说没有,多半真的没有。若宫里有人能瞒过白千鹤的眼睛,那对方也不必委屈于偷鸟了,有这手艺,偷玉玺印章岂不是更快。 宫里的这把钥匙没用过也没被复制,那就是武元庆那把出了问题?武元庆就算脑子不灵光,也不至于蠢到自己给自己挖坑吧? 李朝歌一时没想明白钥匙的事,她换了个方向,去找丢失的重明鸟。无论到底是怎么丢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把重明鸟找回来。 莫琳琅带着人在花园里搜索,李朝歌依次审问宫门守卫。她挨个问了一圈,没人注意到有人抱着只鸟出去。李朝歌又去查昨天出入宫城的记录,一个个上门搜,还是没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李朝歌在宫城里折腾了两天,一无所获。她自己也奇了怪了,那么明显的一只鸟,能躲在哪里?莫非真像武元庆所说,被人藏到宫外了? 重明鸟一连几天都没有进展,武元庆继续在女皇耳边煽动,说定是有人买通宫门守卫,将重明鸟藏在自己家里了。外臣和宫门守卫勾结,把进献的灵鸟带走,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冲进宫里暗杀女皇了?女皇大怒,让人彻查李冲、李钰谋反案,务必将东都里的内贼挖出来。 好容易平息的事态一下子扩大了。不知道是谁起了头,举报同僚和外地诸王有书信来往,被举报的人害怕,只能举报更多人来证明自己忠心。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渐渐长孙家被人匿名举报,说是在二王谋反之前,曾见过韩王李元嘉给长孙宇送信。还有人举报,韩王曾经伪造圣旨,琅琊王和越王谋反,就是韩王背后指使的。 女皇早就怀疑长孙家了,现在捉到了证据,立刻将长孙宇及两个儿子下狱。长孙宇乃是三朝元老,在朝中举重若轻,长孙宇下狱后,朝野震惊。 第二天早朝,有许多人上前给长孙宇说话。裴纪安更是据理力争:“韩王确实给长孙相公送信,但长孙相公并未理会,还将对方的书信付之一炬。由此,可见相公并不曾有二心。” 一个近来因举报而得势的草根臣子幽幽说道:“长孙相公若心中无鬼,为什么要将韩王的书信烧毁?韩王和越王、琅琊王勾结,长孙相公得到书信时本应立刻向圣上禀报,他却隐瞒不发,还将所有证据销毁。说不定,正是他被韩王说动,在悄悄掩护韩王呢。” “你……”裴纪安震怒,但是又无话可说。书信是韩王寄的,裴纪安根本无法阻拦,他只能劝外祖父不要掺和。可是,长孙宇留下书信会被人说勾结谋反,毁掉书信又会被这些小人说心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长孙宇曾经激烈反对立武氏为后,现在落到女皇手里,正如了女皇的意。女皇阴沉着脸色,开口道:“韩王假造圣旨,煽动谋反,罪无可恕。传令,即刻起褫夺韩王封号,严查所有和韩王有来往的人,凡是逆党,一个不留。长孙宇和韩王有来往,身上亦有嫌疑。着查封长孙府,长孙家所有男子下狱,谋反案查明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偌大的朝堂上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泛上一股寒意,女皇要彻查谋反案,连仅是有书信往来的长孙家都不能幸免。照这样下去,有多少人要被牵扯进来? 宣政殿中霎间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在想之前和外地藩王有没有交流。女皇看着台下神态各异的臣子,缓慢问:“长孙家谋逆一案事关重大,不容有失。众爱卿谁有信心胜任此案?” 众臣沉默。此案主审人十分重要,几乎可以决定长孙家的生死,以及接下来的朝堂走向。他们这些京官和藩王有亲故的毕竟是少数,但和长孙家有交情的,那就多了。 谋逆是大罪,长孙宇若是被定成谋反,长孙家的姻亲、好友、学生全部要被牵连,一个不慎就会血洗朝堂。因此,谁来主审长孙宇,委实至关重要。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突然开始角力,各家都在举荐自己这一方的人。大家都能文能武,谁都不服谁,朝上简直吵成一锅粥,有些人说急眼了,甚至要动手。 李朝歌忍无可忍,她上前一步,朗声道:“臣举荐大理寺少卿顾明恪。顾少卿公正严明,断案以来未有一桩冤案错案,儿臣以为,他足以胜任此案。” 刚才那个挑拨的草根臣子似有不满:“顾少卿是盛元公主的驸马,盛元公主举荐顾少卿,恐有任人唯亲之嫌。” 李朝歌压根理都不理他。顾明恪上前,微微拱手道:“谢指挥使抬爱。臣愿意一试。” 朝堂上臣子渐渐安静了,女皇也点点头,说:“好,那就交由大理寺少卿顾明恪主审,刑部郎中、秘书郎旁听。” 这个结果大家都没有异议。君臣彼此猜忌,但是放到顾明恪身上,所有人都信任顾明恪定会公正处理。由他主审,无论女皇还是臣子都放心。 御前太监忖度女皇脸色,吊高了嗓子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26、酷吏 顾明恪接下长孙宇的案子,立刻忙碌起来。他整日早出晚归,时常连面都见不到。不过李朝歌也没有功夫等顾明恪,因为她同样忙得不轻。 女皇派狄老去豫州查李钰谋反同党,派顾明恪主审长孙宇谋反案。这两个人都是朝廷中风评很好的官员,入仕以来未尝构陷一人,人品有目共睹。女皇将谋反案交给这两人,按理总该放心了,但是女皇左思右想,还觉得不妥。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除了长孙家和豫州,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隐藏祸心?在朝绝大部分官员是男人,京城外所有藩王都姓李,女皇作为一个异姓女子统治李唐江山,万一这些人联合起来,女皇焉有活路? 女皇想了好几个晚上,默不作声地让人在端门外立了一个铜匦。铜匦是一个高大的匣子,共分四个面,每个面染着不同的颜色,下面各有一个投递口。如果想要向皇帝反应农事方面的消息,那就投信到青色的匣子,名“延恩匦”;如果想要自荐或举荐人才当官,那就投到赤色的匣子里,名“招谏匦”;如果想要伸冤,那就投白色的匣子,名“申冤匦”。如果仅是这三个还不算什么,真正要紧的是女皇还设了一个匣子,染为黑色,名“通玄匦”,士农工商、三道九流不拘是什么身份,只要想为朝廷建言献策,就可以写信投到黑匣子中,之后会有专人整理给女皇看。 铜匦直达天听,里面的内容不会经过朝廷官员,可以说既有用又恐怖。女皇曾经当皇后的时候,就收买了许多宫女给她当耳目,现在,她要让天下所有人给她当耳目。 普通百姓哪懂什么治国良策呢,黑色的通玄匦,大部分都用来举报人。铜匦最先摆出来的时候,臣子百姓都在观望,结果,还真有一个人大大方方投了自荐信,举荐自己做官。 李朝歌在宫里找重明鸟间隙,听到镇妖司的人闲谈,说外面来了一个人自荐,现在被女皇叫到宣政殿问话去了。 差役话语中满是调侃。自古以来选官都要经历重重选拔,之前官位都掌控在世家大族手里,后来本朝大力推行科举,普通人家的孩子才逐渐走向政治舞台。然而就算如此,选上来的其实也是小富之家。 能常年累月闲置劳动力的,本身就是富户。真是贫农工役,能供得起孩子读书? 但是这次女皇选拔人才,却绕开前面漫长的读书科考、在底层熬资历等环节,不拘出身家庭,只要想为国家出力,自荐后直接就能带到女皇面前。如果女皇觉得此人真有能耐,那会现场给一个官试水。是骡子是马溜溜就知,滥竽充数那就砍掉,真有为官之能,那就留下。 女皇的想法可谓石破天惊,两个衙役闲聊,虽有奇异,但话语间并不看好那些泥腿子。 衙役说道:“治国之道那是世家大族学的,那些地里刨食的人,懂什么治国?” “就是。”另一个人应和,“自己推荐自己,真是恬不知耻。” 他们说着,忽然发现李朝歌站在不远处。两人吓了一跳,慌忙站直行礼:“指挥使。” 李朝歌面色冷淡,说:“差事还没有办完,你们就在这里闲聊?还不快去找重明鸟。” 差役应了一声,赶紧低头离开。他们才走了两步,又被李朝歌叫住。 李朝歌问:“外面自荐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来俊臣。” · 差役走后,李朝歌回去继续寻找重明鸟。莫琳琅经过,好奇地问:“指挥使,您怎么了?” 李朝歌刚才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情绪就不怎么高。听到莫琳琅的声音,白千鹤也回头:“怎么了?” 李朝歌听到那个名字心塞,她摇摇头,不欲多说:“做你们的事情。宫中规矩大,谨言慎行,勿要多舌。” 白千鹤、莫琳琅时常和宫闱打交道,哪能不知道宫里不可乱说话的道理。但是,李朝歌为什么还要提醒一遍?看她的表情,似乎非常凝重。 白千鹤和莫琳琅都不明所以,继续去寻找重明鸟。女皇原本将重明鸟养在九洲池,此地湖光山色,奇花荟萃,树丛中养着不少祥禽。白千鹤看着湖对岸拍翅飞过的朱鹭,叹道:“宫里这么多人,重明鸟该不会被人当做家鸡,洗一洗吃了吧。” 莫琳琅用力瞪白千鹤:“就你多话,别乱说。” 这正是众人害怕的事情,偏白千鹤哪壶不开提哪壶。白千鹤耸耸肩,十分无辜:“又不是我乱说,明明很有可能。” 李朝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莫琳琅用力拍了白千鹤一下,道:“别看了,指挥使已经走了。” 白千鹤摊手,悠哉悠哉跟在后面。他欣赏着面前的碧塘绿树,发现对岸有一只光秃秃的肉鸡走过,非常煞风景。白千鹤嫌弃地咦了一声,叫莫琳琅:“妹子你过来看,对面有一只特别丑的鸡。它是要下锅了吗,怎么毛都被拔光了?” 莫琳琅回头,只看到对岸绿荫深深,风吹草动。莫琳琅没好气,道:“别磨蹭,快跟上。” 李朝歌在宫中找重明鸟,几天没留意,东都里便冒出好几颗新星。其中最出名的叫来俊臣。 来俊臣便是那天第一个向女皇自荐的人。他原本是个小混混,没读过多少书,爹是赌鬼,娘红杏出墙和人生下了他。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来俊臣从懂事起就明白人情冷暖,手眼高低。他长相随了母亲,面皮白皙,嘴唇红艳,双眼是浅琥珀色,有一股男生女相的艳气。他混迹市井,因为自己的好皮相得了不少便利,也受过不少屈辱,他的心性因此变得阴沉狠辣。 来俊臣能通过女皇的面试,多多少少沾了皮相的光,但是后面他办的事却在高调证明,他的手段,配得上女皇的青睐。 底层跌打滚爬长大的人,在体察人心上天生有一手。再加上他头脑灵,眼睛毒,心思狠辣远超一般人,审问犯人的时候不择手段,撬开了好几个硬骨头的嘴。女皇颇以为异,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揣摩人心的奇才。 这种人太适合用来做刀了。女皇立刻让他去查东都里有没有其他人参与谋反,来俊臣拿到权力后雷厉风行,短短三天就拷问出好几份证词,洛阳一时风声鹤唳。 来俊臣扶摇直上,风头无两,众人虽不屑他的龌龊手段,却着实害怕被他抓过去审问。一时间,众臣见了他纷纷绕道走,无人敢和他争锋。 但这世上从来都是阴阳并存,有烈臣不愿与之为伍,就有墙头草巴结奉承。来俊臣身边围绕起一大帮狗腿,他应人邀约喝酒时,遇到了魏王。 武元庆今日在酒楼买醉,他怀里抱着胡姬,一边喝酒一边唉声叹气。来俊臣见了他,甩开那些尾巴,专程过来给武元庆请安:“参见魏王。” 武元庆醉眼朦胧抬头,盯了来俊臣许久,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武元庆问:“原来是来侍御史。你来找我做什么?” 来俊臣坐到武元庆对面,亲手给武元庆斟酒,问:“臣远远看到魏王愁眉不展。不知魏王为何事忧心?” 一说起这个,武元庆又想叹气。他挥挥手,胡姬和乐伎见他不耐烦,赶紧退下。等人都走干净后,武元庆说:“还不是为了圣上的事。献给圣上的灵鸟丢失,这可是大罪。然而盛元找了许多天都没有找到,我和兄长急得不得了。偏偏圣上信任她,我们还不能说。” “哦?”来俊臣淡淡应了一声,他紧紧盯着武元庆的表情,不放过武元庆脸上任何波动,“依魏王之见,重明鸟可能藏在何处?” 武元庆怔了一下,他飞快眨眼,眼神四处游移。这是心虚的表现,来俊臣看得分明,慢慢道:“献给圣上的灵鸟,普通臣子拿了也无用,应当是宫里人拿的。盛元公主和驸马居住在宫外,宵禁后难以接触到鸟笼,作案的可能性很小;广宁公主最受女皇宠爱,喜欢重明鸟大可和女皇直说,没必要偷偷摸摸放走。这样说来,最有可能的人,似乎是皇储殿下。” 来俊臣这些话简直说到武元庆心坎里,武元庆熨帖极了,顿时把来俊臣引为知己。武元庆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然事关皇储,没有证据前,我不敢胡乱猜测。但若是不查,又没法找到重明鸟……” 武元庆一副“我想算计他但我又不知道怎么算计他”的蠢样,来俊臣心里看得门清,当即轻轻笑了:“这有何难。臣有一计,愿与魏王分忧。” · 李朝歌今日早早就回府了,意外的是,她回去后,发现顾明恪也在。 如今李朝歌已经习惯和顾明恪共处一室,早没了最开始的拘谨。她坐到顾明恪身边,自在地倒了杯茶,问:“有眉目了吗?” “还在搜集。”顾明恪按了按眼睛,放下不知道看了多久的证词。李朝歌见他疲倦的样子,愣了下,问:“裴家和长孙家千丝万缕,我举荐你去查长孙宇谋反案,是不是太为难你了?” “不。”顾明恪睁开眼,眼中清澈明亮,“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交给我是信任我,我怎么会反过来埋怨你?” 那就好。李朝歌暗暗松了口气,前世她因为长孙宇的案子,和裴纪安闹得夫妻失和感情破裂,虽然今生换了驸马,但李朝歌依然害怕走上前世的老路。 顾明恪瞥见李朝歌的表情变化,他不动声色,突然问:“你呢,找到重明鸟了吗?” 听到顾明恪的话,李朝歌回神,瞬间把裴纪安从自己脑海里清除出去。李朝歌回道:“还没有。我已经把宫里上上下下都找过了,那么鲜艳一只鸟,还能躲在哪里?” 李朝歌甚至开始动摇,莫非,那只鸟真的藏到宫外了?顾明恪眼眸轻动,似乎无意道:“不要急,一急就容易着于外相。” 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重明鸟的事明日再想,今日李朝歌早早回来,主要是想防备一个人。李朝歌对顾明恪说:“最近有一个叫来俊臣的人很是嚣张,此人不简单,而且总想抢大理寺的案子,你小心些。” 顾明恪听到笑了:“多谢。不过,最想抢大理寺案子的,不该是你吗?” “闭嘴。”李朝歌用力瞪了他一眼,“我那是正常的职权分划。何况,你还抢了镇妖司好几个案子呢。” 这话顾明恪就不能认同了,他正要和李朝歌好好讨论一下前几个案子的归属权,外面忽然传来侍女的声音:“公主,驸马,姚少夫人求见。” 李朝歌怔了下:“高子菡?” “是。姚少夫人在外面,似乎有急事要求见公主。” 李朝歌和顾明恪对视一眼,李朝歌收起玩笑的心态,说:“快请她进来。” 光阴不留人,曾经一起玩的几个女孩子纷纷嫁为人妇,高子菡嫁给姚家嫡长子,已成婚两年。高子菡婚后依然喜好宴会,她时常给李朝歌发请帖,但李朝歌实在忙,很少参与她们的聚会。如今非时非节,高子菡突然上门做什么? 侍女出去传话,李朝歌站起身,说:“你继续忙公务,我去外面看看。她不是冒失的人,兴许出什么事了。” 顾明恪随着她一起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吧。” “可是你的案子……” “不急于一时。”顾明恪淡淡按下她的话,“你的事更要紧。” 既然顾明恪这样说,李朝歌没有拒绝,和顾明恪移步正堂。高子菡很快在侍女的带领下走进来,她行色匆匆,发髻散乱,一见着李朝歌,一下子哭了出来:“盛元,你可要救救我啊。” 李朝歌被吓住了,连忙让侍女扶着高子菡坐好。高子菡一哭起来就止不住,她平素总是精致华丽,一丝不苟,现在她掩着面哭,完全没有曾经的贵气形象,李朝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李朝歌颇有些手足无措,她不太擅长应付煽情场面,女人在她面前哭更是难上加难。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完全空白,李朝歌正为难间,顾明恪按了按她的手,俯身低声在她耳边说:“她情绪失控,等她发泄出来就好了。” 李朝歌怀疑,是这样吗?她只好耐心地等高子菡哭完,过了一会,高子菡哭声渐渐平息。高子菡用帕子擦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我失态了,让你们见笑了。” 李朝歌摇摇头,示意侍女扶着高子菡下去整理仪容。等高子菡回来后,再度变成精致优雅的贵女。 李朝歌见高子菡已经恢复过来,便问道:“你匆忙前来,是发生了什么急事吗?” 高子菡苦笑:“何止是急事,吾家危矣。今日本来好好的,下午时突然有一群混混闯入高家,说高家勾结长孙家,有谋反之嫌。伯母不敢阻拦,任由他们搜查,结果他们翻出来以前的书信,硬说这是高家勾结逆党的证据。我们辩无可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父亲和伯父带走。母亲听到后当即就怒了,她派人去大牢提人,但来俊臣说,他奉了女皇之命清查逆贼同党,高家和长孙家是姻亲,很有可能和韩王有联络。母亲被气得晕倒,我和夫婿活动了一下午,找不到任何门路,眼看就要宵禁了,要是再不赶紧,父亲被来俊臣那厮审问一夜,明日哪还能留得命在?我没有办法,只能仓促上门,请你们夫妻帮帮忙。” 李朝歌面色严肃起来,竟然是来俊臣。来俊臣为人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烙刑、鞭笞都是小儿科,李朝歌前世听说过他割人舌头、抽筋、拔指甲,甚至还让人坐在烧红的铁瓮中招供。那些逼供手段李朝歌听了都心惊胆战,来俊臣找上高家明显是有备而来,如果高父不说出让他满意的供词,还不知道要被折磨成什么样。 高子菡期待地看着李朝歌,李朝歌想了想,说:“我不能允诺你什么,谋反案非我一人可以左右。但姑父毕竟是驸马,被人逼供有辱皇家颜面,我会禀明女皇,试着将姑父转移到镇妖司的大牢里,至于如何定案……我不得而知。” 高子菡长松一口气:“多谢。只要能让父亲免去皮肉之苦,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们一家行得端做得正,不怕他查。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王法了,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个小人还能无中生有不成?” 李朝歌沉默不语,可能,还真能。 来俊臣是一个真小人,他的手段防不胜防。前世那么多人死于他之手,难道这些人是真犯了谋逆吗? 顾明恪见状,不知道安慰高子菡还是安慰李朝歌,说:“长孙家谋逆一案尚未查清,来俊臣就此抓人,简直无视法理。趁现在还未宵禁,我陪你进宫去见女皇。女皇知人善任,绝不至于包庇不公。” 李朝歌点头,她站起身,心里飞快地闪过疑惑。来俊臣无利不起早,高家既无人在朝中任要职,东阳长公主也没有多少权势,无缘无故的,来俊臣找高家的茬做什么呢? 李朝歌脑中似乎划过一条线,长孙家和高家有姻亲,高家嫡子是东阳长公主的驸马,东阳长公主热爱交际,和韩王等人关系良好,和李怀、李常乐也相处得不错…… 李朝歌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刻道:“不好,他们的目的是皇储!” 李朝歌立刻往外走,顾明恪二话不说陪着她出发。高子菡留在后面,跟上去也不是,留下来也不是,急的团团转。 此刻,弘徽殿亮着火把,武元庆带着人堵在门口,气势汹汹。 武元庆笑了一声,朗声道:“高家人招供,曾在皇储宫里看到过重明鸟。皇储,重明鸟是献给圣上的灵鸟,你偷窃灵鸟做什么?” 李怀十分惶恐,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一伙人破门而入,还说他窝藏祸心。李怀战战兢兢,惶然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是重明鸟?” “还嘴硬,高家已经全招了。”武元庆大喝一声,说,“来人,给我搜!” 后面人一拥而上,奔入宫殿大肆翻找,原本整齐的宫殿顿时被砸得一片狼藉。李怀惊惶不安,徒劳地呵斥道:“你们做什么?本殿是皇储,本殿做错了什么,轮得到你们放肆?” 武元庆听到李怀自称皇储,心里又嫉恨又讽刺。他说道:“殿下身为皇储,却勾结外人,意图谋反,其心当诛!” 李怀听到谋反这两个字,瞳孔紧缩。李常乐收到弘徽殿的宫人报信,慌忙赶过来。她刚刚跑近,就看到武元庆带着来俊臣站在门口,其余人在宫殿中到处翻找,绫罗锦缎、瓷器花瓶摔了一地。 他们岂敢!兄长可是皇帝,岂容这些贱民放肆? 李常乐怒极,骂道:“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李常乐说着要往里冲,来俊臣伸手,牢牢拦住李常乐。李常乐抬头,看到熊熊火光下,那个人唇红齿白,容貌昳丽,却如一条吐信子的蛇一样阴冷恶毒:“广宁公主,魏王正在搜查皇储谋反的证据。广宁公主身娇体贵,若是不想沾染是非,最好不要进来。” 李常乐气得瞪大眼睛:“放肆,阿兄他已经是皇储,怎么会谋反?” 来俊臣只是柔和地笑了笑,这时候偏殿跑出来一个人,手里举着一把羽毛,说道:“找到了!皇储偷走了重明鸟,害怕事情败露,已经把重明鸟杀死了!” 李常乐和李怀的脸色一齐变白。李常乐从未经历过如此荒唐的事情,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无能。她前些年过得如在蜜糖,她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打扮、嬉戏、宴会上,她一心觉得自己不需要长大,以致于风浪袭来的这一刻,她如一个孩童一般,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武元庆得意洋洋,太好了,现在他可以去和女皇复命了。女皇早就对李怀猜忌在心,现在有了证据,李怀必难逃一死。等李怀死了,皇位就是他的了。 武元庆居高临下地睨着李怀,讥诮说道:“皇储果然包藏祸心。来人,将皇储捆起来,听由女皇发落。” 武元庆的狗腿子们蜂拥而至,拿着绳子就要将李怀五花大绑。李怀又气又怕,不断往后退,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倒在地。 惊险关头,内殿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子,像母鸡一样护在李怀身前,厉声呵道:“他是女皇和先帝的嫡子,女皇亲封的皇储,我看你们谁敢!”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竟然是皇储妃刘氏。刘氏文文弱弱,可是此刻挡在李怀身前,竟然无比凶悍。 武元庆见众人被摄住,气急败坏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他们抓起来!” 众狗腿鼓足勇气,再次上前。刘氏看着弱不禁风,但她展臂挡在一个大男人面前,气势竟然比李怀更强。狗腿们绕不过去,一个人鼓足勇气,提着刘氏的胳膊将她拉起来:“皇储妃,得罪……” 弘徽殿里响起尖叫声,刘氏拳打脚踢,李常乐也气得嘴唇发颤。她被来俊臣困住,只能拼尽全力大喊道:“住手!” “住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李常乐一愣,朝后看去。 李朝歌提着衣摆,缓步从外面走来。她身旁跟着一个男子,对方衣冠胜雪,气定神闲,火光照在他身上,如同惊扰了一湾月光。 李朝歌声音远没有李常乐大,语调也非常平静,可是宫殿内外霎间落针可闻。李朝歌走下台阶,信步朝人群走来。武元庆站在中庭,有些拉不下脸:“盛元表妹……” “女皇说了,查找重明鸟一事全权由我负责。魏王好大的能耐,来抢我的案子。” “不是,我是来……” 李朝歌完全没有理会武元庆,她目不斜视穿过人群,越过武元庆,越过来俊臣和李常乐,走过目瞪口呆的李怀,最后,一脚踹在刚才抓刘氏的那个狗腿子身上。 对方被一脚踢飞,重重摔落在一摊碎瓷片中,声音听着就痛。而李朝歌面无表情,侧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语调清冷婉转:“她是皇储妃,是你能碰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27、婚姻 李朝歌从公主府出来后,直奔弘徽殿。幸而盛元公主府距离皇宫近,李朝歌赶来时还不算晚。 狗腿倒在地上不断叫唤,周围人谁都不敢上前扶。武元庆被那一脚踹的心慌,他觉得李朝歌刚才的话意有所指,又觉得她似乎只是骂狗腿。但无论如何打狗还要看主人,李朝歌这样,实在太不给他颜面了。 武元庆强撑着骂道:“盛元,你这是要和我作对了?” “和你作对?”李朝歌仿佛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她嫌恶地拍了拍袖子,轻飘飘道,“你还不配。这本就是我的事,我过来,这叫天经地义。” 那种感觉又来了,她似乎话里有话,又似乎只是武元庆多想。武元庆梗了一会,强横道:“我是奉了姑母的口谕,前来搜查皇储宫殿。盛元,莫非你连姑母的命令也敢违抗吗?” 这时候顾明恪从后面走过来,淡淡说:“魏王,先前你说高家之人招供,看到重明鸟在皇储宫里。首先,长孙宇一案并未查明,你直接以谋反之名逮捕高家,乃是诈伪罪,诸诈为官及称官所遣而捕人者,流二千里;其次,你说高家人承认看到重明鸟在皇储宫中,自重明鸟丢失以来,高氏族人并未进宫,他们如何看到重明鸟被皇储藏匿?证不言情,致罪有出入者,证人减所出入罪二等,诈教诱人犯法,皆与犯法者同坐。魏王两罪并犯,从重罚,或可绞。” 武元庆被顾明恪那一大通律条绕晕了。他虽然不知道顾明恪在说什么,但至少听懂最后那个“绞”字。武元庆无法无天惯了,逼供、伪证、污蔑张口就来,他从没想过做这些是犯法的。那些冷冰冰的罪名砸在武元庆头上,砸的他四肢冰冷,头脑空白,一下子就被镇住了。 李朝歌瞧着他那个模样,心想真是个废物。自然,现在瘫坐在地上,抱着刘氏呜呜痛哭的李怀也是废物。 来俊臣见武元庆被顾明恪吓住,脸色阴沉,站出来说道:“盛元公主,顾少卿,我们奉了圣上口谕,前来彻查皇储宫。皇储私藏重明鸟,人证物证俱在,盛元公主拦在这里,是要忤逆圣谕吗?” 李朝歌上辈子就看来俊臣不顺眼,今生见了他,越看越想揍他一顿。顾明恪似乎感觉到李朝歌的想法,不动声色地按住李朝歌的手腕。李朝歌勉强冷静下来,她不屑地嗤了一声,道:“重明鸟归我负责,它的踪迹我最了解不过,怎么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看来刚才顾少卿那些话你没听懂,你所谓的人证做了伪证,证词无效,至于物证……” 李朝歌瞧见狗腿手里的那把羽毛,轻讽道:“用红色墨汁现染出来的鹅毛,也敢拿到我面前现眼。重明鸟失踪后,所有物证都被镇妖司存档,现在镇妖司里就有脱落的重明鸟羽毛,你们敢拿去跟我比对吗?” 李朝歌眼眸明亮如炬,武元庆和来俊臣都避开视线,不敢和李朝歌对视。李朝歌讽刺地嗤了一声,见他们还在这里站着,不由挑眉:“还不滚?” “文雅点。”顾明恪轻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影响不好。” 说完,他看向武元庆和来俊臣,问:“你们还有什么疑惑想问吗?” 他们闹得这么大,早惊动了女皇。女皇派人过来,几位年轻貌美的女官站在弘徽殿门口,施然行礼:“盛元公主,顾少卿,广宁公主,魏王,陛下有请。” 武元庆用力哼了一声,掀袍子就要去和女皇告状。李朝歌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慢着。” 武元庆顿住,忍无可忍回头:“你还想做什么?” “既然魏王怀疑皇储,那就今日做个了断,把弘徽殿好好搜一搜。我也想知道,重明鸟到底藏到哪里了。” 李怀和刘氏缩在一边,听到这话,颇有些震惊:“盛元……” 李朝歌没有理会院子里众人,直接看向女官,道:“几位女官都是女皇身边的红人,最公正不过,今日劳烦几位留下做个见证,随我一起搜弘徽殿,看看皇储宫里,到底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女官们面面相觑,不能做决定。为首的女官上前,对李朝歌施礼道:“盛元公主恕罪,女皇在宣政殿等着,我等不敢耽误……” “女官若是拿不了注意,回去禀报女皇即可。”李朝歌截住女官的话,说,“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东西都倒出来了,正好今日搜个彻底。” 女官拒绝无果,也不敢拂李朝歌的面子,只能派了一人回去请示女皇。过了一会,女官带了御前公公过来。御前公公见了李朝歌,笑眯眯行礼,问:“盛元殿下,已经宵禁了,您怎么还在宫里呢?” 李朝歌凉飕飕瞥了武元庆一眼,道:“魏王今日兴致好,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公公,可以开始了吗?” 御前公公轻轻甩拂尘,道:“殿下请。” 李朝歌带着女皇身边的近侍在李怀宫里翻找,李怀、刘氏、李常乐等被留在殿外,忐忑不安地等着。武元庆和来俊臣也想进来,被李朝歌刺了一句,灰头土脸地出去了。 公公微笑注视着这一幕,说:“盛元公主脾气真是烈,幸而驸马温和耐心。两位如此互补,果真是天赐良缘。” 顾明恪被评价为温和耐心,他没什么想说的,唯有含笑应是:“不敢当。她性子急,但忠诚仁义,从不阿谀奉承,这一点公公应当也知道。” 御前公公笑笑,不再说话。 李朝歌把李怀压箱底都翻出来了,李怀是突然被关押的,殿里没有任何信件,自然不存在通敌证据。就连李怀这段时间翻阅的书卷上,也没有对女皇的怨怼、愤恨之言。总而言之,是一个非常合格的软蛋。 李朝歌有意将今日这件事做大,既然女皇猜忌李怀,那就一次性看个明白,免得留在心里发脓发臭。李朝歌不想让李怀登基,但并不代表可以任由武元庆兄弟将李怀害死。 御前公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查完后,他们走出宫殿。等在外面的人霎间打起精神,李怀有些紧张地问:“查完了吗?” 武元庆同样紧紧盯着李朝歌:“盛元表妹,你找到书信了吗?” 武元庆暗暗提醒李朝歌承认,可惜李朝歌完全不搭理他。李朝歌说:“里面是什么情形公公和女官都看到了,具体之事,还是等到女皇面前再说吧。” 李朝歌问不出来,众人不知道庆幸还是失望。女官提着灯笼,指引李朝歌和顾明恪朝宣政殿走去,前面人走后,李常乐望了望李怀,低声道了句“保重”,就快步追上。 武元庆抢先走入宣政殿,一见着女皇就赶紧告状:“姑母,我奉你的旨意去检查皇储宫殿,但盛元似乎颇有微词。” 李朝歌随后进殿,听到武元庆的话,颇觉可笑。只提李朝歌却不提李常乐,武家的心思真是人尽皆知。李朝歌轻笑一声,悠悠说:“魏王好忘性,分明是你越权,在弘徽殿打砸破坏不说,还放纵手下对皇储妃不敬。再无论如何,那都是皇储正妃,你这样做,岂不是挑拨女皇和皇储关系,让天下人误会女皇吗?” 今夜武元庆和来俊臣能走到李怀面前,必然是女皇首肯的。但女皇答应时,未必想到他们会这样折辱李怀。然而一切已经发生,女皇总不能打自己的脸,于是顺着李朝歌的台阶,将这一切推到武元庆身上:“是朕太信任你们了,竟纵的你们无法无天。魏王,回去好好面壁思过,没反省明白前,别出来惹事。” 武元庆听到愕然,姑母竟然罚他禁足?他明明在帮姑母办事,姑母怎么会反过来责怪他? 李朝歌站在一边,眼中飞快地划过一丝讽意。武元庆不服,还要再说,被女皇轻飘飘瞟了一眼:“行了,今夜闹这么大,还嫌不够让人看笑话吗?时辰不早了,都出去吧。” 女皇发话,武元庆不敢再叽叽歪歪。众人相继往外走,李朝歌刚转身,就被女皇叫住:“朝歌,你留下。” 李朝歌脚步顿住。前面的武元庆、李常乐立刻回头,意味不明地盯着李朝歌。顾明恪站在李朝歌身边,闻言,他敛起长袖,轻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顾明恪率先出去,其余人不甘心也得走。等所有人离开后,女皇的视线平静投向李朝歌:“朝歌。” 李朝歌行礼:“儿臣在。” 李朝歌本以为女皇会敲打她,但是,女皇只是不咸不淡地问:“重明鸟找到了吗?” 一提起这个李朝歌就头疼,她斟酌着说道:“尚未。儿臣正在全力寻找。” 查了这么久,就算是条蚯蚓都该刨出来了,重明鸟却毫无线索。说实在的,李朝歌其实怀疑所谓重明鸟是只鸡,羽毛染成彩色,后面颜色褪去,那只鸡就被武元庆暗自处理掉了。 李朝歌空有怀疑,却找不出证据。女皇容色淡淡,说道:“宫里找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会不会压根不在宫里?” 李朝歌不表态,平静反问:“儿臣愚昧,不懂圣上的意思。” “重明鸟毕竟是鸟,说不定会飞到宫墙之外。这段时间朕让你看着外臣府邸,你有什么收获吗?” 李朝歌心道果然,女皇关心重明鸟是假,询问她监视成果才是真。巡查缉捕是一柄双刃剑,李朝歌一来没那么多功夫耗在偷听别人说话上,二来,也实在厌恶这种行为。 李朝歌说:“东都许多人家信佛,有佛祖镇宅,普通鬼怪难以欺近内室。儿臣暂时没有找到足够的鬼魂,还在布局中。” 李朝歌从接到这个任务起,就一直在“布局”。女皇没有追究她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说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自己心里有数。时辰不早了,你和驸马回去吧。” 李朝歌给女皇行礼,面上看不出丝毫不妥:“儿臣遵命。” 李朝歌出去后,一抬头就看到顾明恪站在台阶下等她。李朝歌刚踩上台阶,顾明恪就准确地回头。 他站在夜色中,衣袖在风中轻轻拂动,如月下仙人,清贵无双。他的眼睛平静又包容,仿佛无论李朝歌什么时候出来,他都在这里。 顾明恪没有问她和女皇说了什么,只是道:“走吧。” 李朝歌点头,快步走到他身边,两人一起往宫外走去。拐角似乎闪过一个影子,李朝歌懒得理会,幽幽说:“真是一群废物呢。” 顾明恪认真地提醒:“人没走远,你小声点。” 李朝歌不想谈论这群蠢货,转而道:“先前忘了和你说,你以后不必等我,自己回去就是。” “同去必然同归。”顾明恪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可一点都不把我当自己人。” 这话真是毫无道理,李朝歌立刻反讥:“我明明是出于好心,怕你等得太久不耐烦。我听说你在大理寺的时候,最厌烦别人耽误时间。” 顾明恪内心颇有些无力,这里不是大理寺,她也不是别人。但是这些话和李朝歌说无异于对牛弹琴,顾明恪放弃了,换了个说法道:“你别忘了,你我现在是夫妻。外面虎视眈眈,我们若分开行动,外人必会猜测我们不合。如此就麻烦了。” 李朝歌一想,煞有其事地点头:“你说得对。以后但凡我们两人出席的场合,最好一起行动。” 顾明恪如愿应下。他们两人从宫门守卫那里牵回自己的马,熟门熟路闯宵禁。顾明恪披着月色,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回头看她:“今日,你为什么帮李怀?” “谁帮他了。”李朝歌不屑地哼了一声,半晌后,微不可闻说,“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顾明恪静静看着她,月光照在她身上,清澈的仿佛一掬就能到底。如她本人,不染俗尘,活的敞亮又自在。 李朝歌眉梢微动,侧脸瞥他:“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顾明恪收回目光,他虚虚看着前方,声音轻缈的如一阵烟,“我小时候,很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李朝歌皱眉,小时候?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李朝歌慢慢说道:“我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这样赞美女子,姑且认为是赞美吧。后来呢,你实现了吗?” 顾明恪看着前方的月光不语。他实现了吗?大概是没有的。 李朝歌发现自己一句话竟然把顾明恪问沉默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悄悄凑近了,问:“怎么了?我莫非说到你的伤心事了?” 顾明恪正待说什么,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暴呵,随即好几个灯笼将他们照亮:“是谁擅闯宵禁?” 李朝歌眉尖忍耐地跳,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执金吾渐渐走近,灯光也逐渐笼罩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身上。李朝歌冷淡地看着他们,眉毛轻轻一动:“你说呢?” “盛元殿下。”执金吾慌忙下马行礼,硬着头皮请罪,“属下失礼,不知道殿下在此散步,请殿下和驸马恕罪。” 李朝歌知道他们职责所在,不想多言,便挥挥手道:“行了,继续巡街去吧。最近宵小繁多,你们注意些。” 执金吾应是,抱拳退下。他们赶紧拐到另一条街道上,远远看着盛元公主和顾驸马骑着马,慢悠慢悠地朝公主府走去。 手下悄悄问:“公主和驸马在做什么?” “不知道。”小队长瞪向手下,斥道,“别看了,人家夫妻谈情说爱,和你们没关系。赶快去巡逻。” 高子菡一个人被留在盛元公主府,一晚上胡思乱想,都快把自己吓死了。等天都全黑了,外面才终于传来响动,高子菡长松一口气,赶紧跑出去迎接:“盛元,顾少卿,宫里发生什么了?” “没事。”李朝歌一语带过,道,“差不多明日姑父等人就能回家,今天太晚了,不方便送你回去,等明日早晨我派人送你回姚府。” 高子菡心放回肚子里,哪还在意住什么地方。高门大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客房,李朝歌让侍女给高子菡收拾了一间屋子,送高子菡去休息。 果然,第二天中午,高子菡的父亲和伯父就回来了。高家好一通抱头痛哭,渐渐的,他们说起其他事:“听说昨夜魏王对皇储发难,多亏盛元公主去了,还在女皇面前说公道话。皇储虎口脱身,幸而有惊无险。” “是啊。之前因为孝敬太子的事,皇储和盛元公主的关系一直不太好。皇储平时最宠爱广宁公主,没想到最后替皇储说话的,反而是盛元公主。” · 武元庆被女皇不冷不淡地呵斥了一通,关在家里禁足。他整日阴沉着脸,武家其他人见了,也不敢凑到跟前讨嫌。 午后,武孟氏等武元庆吃饭,但侍女禀报,说魏王心情不好,不必等他了。 武孟氏叹气:“这个孩子,他发脾气就算了,怎么能和自己过不去呢?又不出来吃饭,饿着自己的身子可怎么办?” 武元孝的妻子徐氏见状,小心翼翼道:“婆母,许是厨房膳食做的不好,魏王才没心思用饭。妾身这就让厨房重做一份,给魏王送去。” 武孟氏应了一声,徐氏连忙下去准备饭菜。等做好后,武孟氏亲自带着饭盒,去院子里看望二儿子。 武元庆正在院里撒气,没料到母亲和嫂嫂过来了。他没好气地坐下,问:“阿娘和大嫂怎么来了?” 武孟氏没理会跪在地上的奴仆,让侍女赶紧把饭菜摆在桌案上,笑着对武元庆说:“儿啊,你不吃饭小心饿坏了。阿娘专门给你准备了饭菜,都是你爱吃的,你快尝尝。” 武元庆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菜,叹气:“我就是气得慌。我为姑母做了那么多,可是李朝歌一番话,姑母就发落我。姑母当上皇帝多么不容易,我一心一意为武家好,李朝歌却胳膊肘往外拐。” “她毕竟姓李。”武孟氏亲手为武元庆盛汤,说,“她就算和我们再亲,也终究隔着一层,哪比得上亲兄妹。何况,她四年前才回来,小时候不在跟前,长大了也不亲近,和我们家的情谊就更淡了。” 武元庆一想起那天的事就气愤:“明明只差一步,唉,气死我了。” 武孟氏同样很失望,他们一家给予厚望,结果在最后关头被李朝歌搅和了。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拉李怀下马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但谁让女皇更听李朝歌的话呢?武家人不忿也无法。武孟氏想了想,下定决心般说:“看来不能再等了。李朝歌是女皇的亲生女儿,女皇偏向她在所难免,我们只能找一个比李朝歌更亲近的人。拉拢不了李朝歌,那就拉拢李常乐。” “广宁?”武元庆皱眉,“那天晚上广宁也跑到弘徽殿里,又叫又闹,吵吵极了。她从小和李怀亲近,她肯向着我们吗?” “你这个傻孩子。”武孟氏意有所指地说道,“兄妹哪能比得过夫妻。你若是娶了她,她自然就向着你了。” 婆母和小叔说话,徐氏就站在一边听。她听到武孟氏有意娶李常乐,惊讶地睁了下眼睛。 李常乐以前时常来武家,徐氏对李常乐还算熟悉。徐氏想到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心里暗暗可惜。那么受宠的小公主,现在,却要沦为武家的工具。 武元庆早就知道这件事,娶李常乐对武家百利而无一害,但是,武元庆皱眉,问:“姑母会同意吗?” 武孟氏拂了下袖子,目光中满是势在必得:“女皇和我这个长嫂不亲,但总不会不在意她的亲娘。我们去找杨夫人,杨夫人说话,女皇总是听的。” 杨夫人年事已高,今年开春以来身体越发不好,到现在只能在床上躺着,一天仅有少数的时间清醒。 女皇十分忧心母亲的病,宫外传言杨夫人病重,女皇亲自去武家看望母亲。等回宫后,女皇一直沉默寡言。 女官见状,小心地问:“圣上,您还在担心荣国夫人的病情吗?” 女皇摇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静静想了一会,说:“去把广宁叫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诸诈为官及称官所遣而捕人者,流二千里。——《唐律疏议·卷第二十五》 诸证不言情,及译人诈伪,致罪有出入者,证人减二等,译人与同罪。——《唐律疏议·卷第二十五》 诸诈教诱人使犯法,(犯者不知而犯之。)及和令人犯法,(谓共知所犯有罪。)即捕若告,或令人捕、告,欲求购赏;及有憎嫌,欲令入罪:皆与犯法者同坐。——《唐律疏议·卷第二十五》 留言抽30个红包! 128、逼嫁 李常乐很快来了,她穿着妃色襦裙,臂弯上挽着鹅黄色的披帛,鲜嫩的如春天的花骨朵。 李常乐给女皇行礼,乖巧坐在下首:“阿娘,您找我?” 女皇看着李常乐这一身衣服,目光中露出感慨:“你都十七岁了。一眨眼,你也长大了。” 十六七的女孩子,无论穿什么都青春鲜亮。李常乐不知道女皇为什么突然提起她的年龄,她像以前一样,习惯性撒娇:“阿娘,我才不要长大。我要永远都待在你身边。” 女皇浅浅笑了:“你想在宫里住多久都行,但你已经年满十七,再不给你招驸马,旁人就要说道了。阿乐,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乍然听到这个话题,李常乐不觉得羞涩,只觉得反感。李常乐脑海里一个个盘点世家儿郎,发现相貌好的,小小年纪身边就有一帮姬妾,而洁身自好的,才貌却很一般。 尤其是有顾明恪和裴纪安珠玉在前,李常乐看谁都觉得庸碌普通。但这两个人都不可能了,一个是她的姐夫,一个拒绝了她。 李常乐颇为意兴阑珊,她是公主,理应享有最好的选择,可是现在却让她见过真正的陌上人如玉后,再去屈就其他人。李常乐心里厌烦极了,再生不出曾经躲在屏风后看郎君的热情。 反正最好的都不是她的,李常乐垂头,佯装害羞,说:“女儿年纪小,哪注意过郎君。阿娘安排就好。” 女皇点点头,道:“我想来也是,你不知世事,哪会考虑婚嫁。我给你看好了一个人选,你觉得你二表兄魏王怎么样?” 李常乐愣住,她顿了一下,抬头笑道:“阿娘,你又拿我开玩笑。我和魏王怎么可能……” 李常乐看着女皇的神情,笑容一点一点僵住:“阿娘,你说真的?” “君无戏言,朕自然不会骗你。”女皇之前自称用的是“我”,不知不觉,变成了“朕”,“朕知道裴纪安退婚后,你一直走不出来。但已经变心的男人,你再惦记也无用。魏王和你也是青梅竹马,你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跟裴纪安相比不差什么。你们又是表兄妹,亲上加亲,比外嫁裴家更好。” 李常乐半边身子都是凉的,母亲竟然让她嫁给武元庆?武元庆他怎么配!李常乐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恶心,但念在女皇面前,李常乐忍耐着说:“我父孝还没有守完,现在考虑成婚不妥,还是让魏王去找其他人吧。” 李常乐城府浅薄,她那点心思在女皇面前都不够看的。女皇看出来她不愿意,慢慢说道:“你外祖母病又重了,御医说,很可能熬不过今年冬天。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在生前看到你们成家立业,元孝、朝歌、皇储都已成婚,贺兰敏也定了夫家,只剩你和元庆,现在还没有着落。” 李常乐愕然,许久说不出话来。她讷讷道:“可是,洛阳女儿有那么多,为什么要将我们两个凑在一起?” 女皇心里暗叹,说了这么久,李常乐还是没听出来。女皇想让李常乐嫁给武元庆,一方面是圆杨氏的心愿,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 不查不知道,和李元嘉那个老匹夫密谋造反的人竟然有那么多。女皇也意识到,无论她政绩做的有多好,给朝臣谋了多少利益,在那些人心中,她都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女流。朝中臣子心心念念的,都是将她推下去,换李怀登基,即便女皇远比李怀更适合当皇帝。 忠君爱国,相夫教子,即便是女皇亲手提拔起来的寒门举子,他们心里也认可儒家那一套。政治是男人的世界,一个女人连参政都要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何况女皇胆大妄为,竟想站在所有男人头上称帝。 女皇现在是靠威望恐吓住朝野,坐上了帝位,但她知道,那些臣子口里喊着万岁,心里却从没有真正视她为君王。他们在做戏,等待那个将女皇推翻的机会。 女皇这辈子最不服的就是命,世家臣子也好,前朝皇室也罢,敢反她那就杀掉。满朝文武,真正和女皇命运与共的,唯有武家。 女皇思来想去,觉得巩固局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李常乐嫁给侄子,这样李武两家融为一体,生下的孩子既有女皇的血脉,又有武家的姓氏,女皇才能真正无后顾之忧。 但是李常乐一身小女儿习气,满心满眼只看到自己。女皇懒得再说了,淡淡道:“你虽然要守父亲的孝期,但外祖母的心愿也不能罔顾。你外祖母撑不了多久,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看你和元庆结为连理。她疼你那么久,你总不至于连她最后的心愿都不满足。” 李常乐惊骇,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阿娘,这不一样!如果外祖母有其他心愿,让我做什么都行,唯独这个不可以!魏王已经娶过一次妻,难道我还嫁过去做继室吗?” “朕意已决。”女皇不想和李常乐生气,冷冷打断她的话,对女官说道,“送广宁公主回去,让她冷静冷静。” 女官一直贴在地上,不敢抬头。听到女皇的话,她们悄悄瞥了激动的广宁公主一眼,无声地上前,想拉李常乐离开。 “广宁公主……” “你们放手!”李常乐用力挣开女官的手臂,绝望又凶狠地盯着女皇,“武元庆是你的侄子,我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我是公主,我的驸马就算不千挑万选,也不该像个礼物一样,随随便便就赏给武家啊。阿娘,难道在你心里,我的终生幸福,还比不上武家的颜面吗?” “你放肆。”女皇怒喝。内外的宫人被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女皇息怒。” 李常乐也被吓住,眼睛里一下子涌出泪。泪水从她脸边扑簌划过,李常乐带着哭腔,哀求道:“阿娘,我不要嫁给武元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求求你,收回成命吧。” 李常乐从小多么娇气,要星星宫人不敢给月亮,可是现在却哭成这样。侍奉的宫人面有不忍,然而女皇始终冷静地看着李常乐,过了一会,说道:“送广宁公主回去。” “阿娘……” “元庆是个好孩子,等你嫁过去,自然会明白他的好。” “不要!”李常乐突然崩溃,嘶吼道,“他无才无德,不学无术,还喜欢逛花街,我竟然要嫁给这种人做继室?我宁愿死,也不要受这种侮辱。” 女官吓得不轻,连忙去拉李常乐。在女皇面前骂武家侄子不学无术,女皇怎么会开心?但女皇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她重重拍了下扶手,怒道:“放肆!朕怜惜你是幺女,处处宠溺你,没想到竟养出你这么一个不识恩的混账。朕生你养你,好心为你日后考量,却还要被你怨恨。你就是这样报答父母之恩的?” 李常乐瞪大眼睛,眼泪直直从眼眶中落下:“若阿父在,他绝不会让我嫁给不喜欢的人。” 内侍听了,吓得浑身发颤,他想要提醒广宁公主不要犯女皇忌讳,但是女皇就在上首,内侍干着急却不敢说。女皇冷冷看着李常乐,怒道极致反而平静下来:“好啊,原来你心里有气,你也在怨我夺了李家的皇位?” 李常乐感觉到危险,嘴唇嗫嚅道:“我没有……” “可真是好女儿。”女皇冷笑,她突然神色一厉,道,“你忘了裴纪安退婚那天,先皇怎么和你说的了吗?” 李常乐如遭重击,瞬间脸色煞白。对啊,如今李泽不在了,李常乐日夜思念慈爱的父亲,可是当初吐蕃和亲的时候,李泽也曾强硬地拆散她和裴纪安,铁了心要将她嫁给对东宫有好处的臣子。 李泽当初所做之事,和现在的女皇有什么区别?都是帝王权术罢了。 女皇强忍耐着怒火,冰冷呵道:“这是你作为一个公主的职责。拉她下去,严加看管,在成婚前不许她出宫殿一步。” 女官们知道女皇动真怒了,低头称是,赶紧架着李常乐离开。李常乐娇生惯养,怎么敌得过众人的力气,很快就被强行拉出去。她一边哭一边挣扎,出门前,她用尽全部力气回头,看到她的母亲高坐于金銮殿上,那双眼睛严厉冷漠,竟没有任何温情。 李常乐忽然意识到,女皇不再是她的阿娘了,而是皇上。 不知道李常乐的哪一句话刺激到女皇,女皇很快安排武元庆和李常乐完婚。至于李常乐身上的孝期……本朝公主,为什么要守前朝皇帝的孝期? 女皇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杨夫人缠绵病榻,命不久矣,李常乐和武元庆大婚正好给杨夫人冲冲喜。说不定杨夫人心情高兴,病一下子就好了呢。 在高帝生前,女皇和高帝确实有过患难真情。但这点情谊不纯粹也不坚固,随着女皇登基,曾经那点温情已全部被猜忌吞噬。充满着利用和反利用的夫妻之情,怎么比得过杨夫人和女皇的母女之情。 魏王和广宁公主的赐婚圣旨很快公告天下,李朝歌听到时,怔了一下,就继续交代任务。她现在明面上在查重明鸟,暗地里已经派人去查武元庆。她怀疑武元庆在贼喊捉贼,他假造了一只重明鸟,后面怕事情暴露,就悄悄将重明鸟杀死,反手栽赃给李怀。只要查出来重明鸟的来源,武元庆那些魍魉把戏将全部现形。 至于武元庆和李常乐的婚事,李朝歌管不了,也不会管。 女皇有意给杨夫人冲喜,婚礼流程安排得很快。武家如愿以偿,得意非凡,而其他人反应都很平淡。女皇就算可以用皇权强压,孝期出嫁也不是什么光鲜事,所以女皇没有大办婚礼。李常乐的婚车很低调地驶入魏王府,和李朝歌当年完婚时的盛况不可同日而语。 洞房夜,宾客散去后,武元庆回到青庐。李常乐虽画着喜庆的新娘妆,脸上表情却冷漠至极。她指向身后一整排美貌宫女,说:“听闻魏王好美色,我特意挑了十二位美姬送给魏王。今夜我身体不便,就让她们侍奉魏王吧。” 李常乐说着要出去,被武元庆拉住:“广宁表妹,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今夜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我岂能冷落你,宠幸其他人?” “你放手!” 李常乐身边的宫女见状,想要上前救李常乐,被武元庆冷冷瞪了一眼:“广宁虽然是公主,也是魏王妃。你们还杵在这里,是对赐婚不满吗?” 宫女们哪儿敢。后面那一排宫女左右看看,低头行礼,快步走出去了。 李常乐眼睁睁看着所有人离开青庐,红彤彤的空间里只剩她和武元庆两人。李常乐看着头顶刺眼的红绸,一行泪水慢慢从眼角渗落。 可能是心愿已了,武元庆和李常乐成婚后没多久,杨夫人的病急转直下,眼看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今日早上侍女们醒来,不住搓手呵气。外面天气冷极了,地上凝着冰霜,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太阳照在冰晶上,连光都是苍白的。 侍女一边暖手,一边赶紧去杨夫人身边侍奉。但是今天杨夫人早早就醒来了,面色红润,精神头难得的好。侍女们不约而同想起回光返照,她们默默缄口,赶紧去禀报主子。 武孟氏听到杨夫人回光返照,不敢耽误,赶紧派人去宫里和魏王府送信。 女皇登基时,追封自己的父亲为皇帝,封母亲杨氏为太后。但是朝中并不同意,女皇屡次想将武家的祖宗牌位迁到太庙,朝臣都坚决反对,就连杨氏这个太后都没多少人认可。 杨夫人虽然是二嫁,但也是世家出身,十分深明大义,女皇喜欢读书的习惯就是跟杨夫人学来的。当年女皇筹谋立后时,杨夫人没少在宫外出力。如今女皇虽然登基,但根基并不稳固,杨夫人没有被外人的吹捧迷住眼睛,她推辞了太后的尊号,不肯随女皇住到宫里,依然和继子儿媳住在一起。平时清醒时,她也不让人叫她太后,而是叫荣国夫人杨氏。 杨氏、武孟氏都在,武家按理不该分家,但是武元孝和武元庆分别封王,而且武元庆还娶了李常乐,所以兄弟两人分两个府邸住。平时武孟氏留在大儿子府邸照顾杨夫人,偶尔去武元庆府上看小儿子夫妇。 魏王府离梁王府不远,没过一会,武元庆和李常乐来了,之后女皇、李朝歌和顾明恪也来了。 杨夫人的消息送到宫里时,女皇正在上朝,女皇立刻中止朝会,并且要微服出宫。女皇作为皇帝,本来不该轻易离开禁廷,但她执意要来送母亲最后一面,李朝歌只好亲自护送。 杨夫人在病榻前,看到众多孩子齐聚一堂,她的三个女儿,她的继子继媳,她的一众孙子、外孙、外孙女,全守在她跟前。杨夫人再无遗憾,她颤颤巍巍举起手,武元孝立刻握住,问:“祖母,您想说什么?” 杨夫人费力说道:“你们都在,我就放心了。以后我走了,你们要相互帮助,单则易折,众则难摧,只有你们齐心协力,才能发扬武家。” 武孟氏和武元孝夫妻应是,李朝歌垂下头,掩藏在人群中,不应声也不说话。她悄悄扫过周围的人,女皇一脸悲色,卫国夫人拿着帕子擦眼泪,武元孝夫妻作为长子嫡孙跪在杨夫人塌边,一脸家族振兴舍我其谁的姿态。武元庆跪在靠后半步的位置,他身边跟着李常乐,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长沟,要不是身上的衣服,很难认出来这两人是新婚夫妻。 李朝歌眼睛无声扫过,突然发现,这一圈中似乎就她一个外人。女皇、卫国夫人、韩国夫人是武家的女儿,武元孝兄弟是武家的香火,而李常乐新晋为武家的儿媳,数来数去,就李朝歌是门外人。 杨夫人交代完子孙后,溘然长逝,孝孙孝媳们围在她身边,立刻开始哭号。 女皇送走了母亲,精神大受打击。女官连忙侍奉女皇回宫休息,李朝歌跟在后面,最后望了一眼,道:“梁王魏王节哀,但女皇安危不容有失,我先护送女皇回宫,一会再来吊唁外祖母。” 武家没人敢拦着,万一女皇在宫外出事,谁都担当不起。李朝歌离开,顾明恪自然同去,李常乐送女皇到门口,目送着女皇登上御辇,李朝歌和顾明恪并肩跟在后面,一起离开。 唯有她,被留在武家。她作为武家媳妇,侍奉逝去的太婆婆才是她的本分,皇宫已不再是她的家了。 李常乐在门口站了很久。武元孝的妻子徐氏换孝衣回来,看李常乐还站在中门,一动不动望着宫里队伍离去的方向。徐氏很能理解这种心情,她走到李常乐身边,轻声说:“广宁公主,你还在看女皇吗?刚嫁人都这样,我刚出嫁的时候,一想到夫家全是陌生人,而回娘家就是做客,便忍不住蒙在被子里偷偷哭。你和魏王亲上加亲,婆母对你和善,家里也没人敢欺负你,等再过些日子,你就习惯了。” “习惯?”李常乐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同样是公主,她出嫁时举国庆祝,没成婚就有自己的公主府,从不用给婆母请安,也不用给丈夫安排妾室,阖府上下全是她一人说了算。为什么她就不用习惯呢?” 这……徐氏沉默了。这话让她怎么说呢,李朝歌成婚那叫招驸马,顾少卿本就是她中意的,男子尚公主也不能再纳妾,婚后生活可不是由着她来。但李常乐却是嫁给魏王,虽然李常乐也是公主,但武家媳妇这个身份要高于公主,婚后她住在魏王府,自然不能像李朝歌那样随心所欲。 明明是一样的姐妹,婚姻生活却截然不同,难怪李常乐不甘心。 徐氏想到刚才在杨夫人病床前看到的那一幕,心里暗暗叹息。也不怪李常乐意难平,盛元公主和顾少卿年岁相当,俱是一样的年轻貌美,并肩坐在一起美好的如同画卷。而顾少卿本人家世清贵、清冷貌美、手握重权还洁身自好,虽然是被李朝歌强抢的,但相处时看不出一点勉强。而李常乐却是被强行指给武元庆,武元庆首先年纪就比李常乐大了九岁,先前娶过正头娘子,后院妾室好几个,外面还有好些红颜知己。私德差了一大截,若是再算上容貌、身姿、才学、谈吐等,那就差更多了。 武元庆和顾明恪站在一起,就像大型羞辱现场,谁见了都要心态失衡。想到这里徐氏颇为羡慕李朝歌,先前女眷们私底下都说盛元公主不守妇德,竟然干出强抢男人这种事,简直丢女人的脸。但是现在徐氏对比这对姐妹花的命运,发自内心地觉得,李朝歌用摸不着的名声换一个实打实的佳婿,委实太聪明了。 但是这些话徐氏不能说,她低叹一声,用力握了握李常乐的手,道:“人各有命,惦记别人的事只会让自己不痛快。广宁公主,你接下来的日子还长呢,慢慢过就是了。” “人各有命……”李常乐喃喃,不知为何突然落下泪来,“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徐氏看着面前娇娇弱弱的李常乐,就像看到了自己妹妹一样。她心里怜惜,给李常乐擦干眼泪,也不顾为尊者讳了,劝道:“广宁公主,你已经嫁给魏王了,不要和女皇、魏王对着干,跟着武家,日后未必比别人差。你现在和魏王不冷不热,女皇见了怎么会高兴?你多为自己想想。” 李常乐平静下来,徐氏见李常乐听进去了,松了口气,似叹似吁道:“皇宫那个地方最是吃人,慢慢的,会把人变成妖怪。” · 长孙宇谋反一案查了四个月,顾明恪翻阅了长孙家内外所有书信、藏书、资料,探访了许多证人,最后并未发现长孙宇勾结韩王的痕迹。顾明恪将查案结果汇总成折子,递给女皇,然而许久都没有反应。 女皇似乎很忙,还没有看到这个折子,但李朝歌明白,女皇是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后来女皇借故将顾明恪调走,长孙宇谋反案便由其他人接手了。 来俊臣自告奋勇,随着来俊臣介入长孙家的案子,谋反风波如在烧火的房子上浇油,一下子失控了。许多长公主、王爷被牵连,但凡和李元嘉、李冲等人有联系就会被打为逆党,重则抄家斩首,轻则全家流放。 来俊臣的逻辑非常简单,他们收到了韩王的书信,却没有立刻向女皇举报,这不就是暗中支持韩王造反吗?这样的逆贼,还留着他们做什么。 李氏宗室血流成河。女皇大力清算宗室力量,对洛阳中的臣子也没有放过。识趣的留下,不识趣的杀掉,反对她的臣子,越有才干就越危险,应当尽早斩草除根。他们走了,有的是人顶替。 火越烧越大,最后,竟然牵连到裴家。 裴相被弹劾和长孙宇有姻亲,疑似参与谋逆。来俊臣提议把裴家人抓到牢里,一起审问。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29、王道 裴家被发难,包括裴纪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来俊臣猝不及防咬向裴相,说裴相的夫人是长孙宇的女儿,长孙宇勾结外王谋反,裴相身为宰相,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裴相和长孙宇有什么勾结。 来俊臣也知道裴家不好惹,没敢直说裴家造反,而是用了迂回的“说不定”。裴相听完这些话只是冷笑了一声,一句话都不屑于辩驳,即便被带到大牢里都没有皱过眉头。 裴纪安作为裴家的嫡长子,还屡次公开帮李怀说话,同样被作为嫌疑犯带走。 裴相和裴纪安上午被带走,消息很快就传遍皇城。裴楚月听到,整个人都愣住了:“什么,父亲和兄长被抓到牢里了?” “是。”传话的仆妇看起来也惊魂未定,“夫人怕有不长眼的人来娘子跟前说道,打扰了娘子养胎,所以派小的过来和娘子知会一声。娘子知道这件事就好,不必担心,夫人和老夫人会处理好的。” 裴楚月扶着肚子,一瞬间头晕眼花。周围的侍女们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裴楚月:“娘子……” 裴楚月已经嫁给周家嫡子,上个月刚刚诊出有孕,如今正在养胎。裴楚月之前生过一场大病,身体沾染了阴气,这一胎怀得非常凶险。娘家和婆家都怕她滑胎伤了身体,所以不让她劳心劳力,专门给她找了个清净地方养胎。要不是这回事闹得太大了,裴大夫人怕由别人捅出来惊吓更大,她才不会告诉裴楚月这些。 裴楚月抬手,止住旁边的侍女,勉强撑着精神问仆妇:“是谁把父亲和兄长带走的。” 仆妇吞吞吐吐,裴楚月一见,心都凉了:“说!” 仆妇见躲不过,垂下头,低声道:“是来侍御史。” 裴楚月心里咯噔一声,真的是他。来俊臣这条疯狗! 如果换成其他人,裴楚月并不会害怕,裴家亲友遍及朝野,没有人敢对裴相和裴家的郎君做什么。但是,动手的人是来俊臣。那个小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而且尤其喜欢折辱高门。裴楚月一想到父亲和兄长可能会被来俊臣动刑,她就气得浑身打颤。 裴楚月心跳都急促起来,她连忙追问细节,仆妇最开始不肯说,裴楚月忍无可忍,呵斥道:“快说,父亲和兄长因为什么被带走,走前他们接触过谁?你不把细节说清楚,我怎么营救他们?” “娘子,大夫人会想办法的。娘子还没有出前三个月,胎像不稳,您安心养胎就好,勿要费心,以免动了胎气。” “父亲和兄长都被带走了,我还怎么安心?”裴楚月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说,我才是真的要动了胎气。父兄被关到哪里了?母亲找到门路了吗,祖母怎么说?” 仆妇见裴楚月急得火烧火燎,知道劝不了,便如实回道:“相公和大郎君巳时被带走,被关在廷尉狱。夫人现在正在发动故交旧友,想要将相公和大郎君带出来。但是如今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提心吊胆,能帮上忙的没几个。” 裴楚月越听心越沉。来俊臣在东都崭露头角的时候,裴楚月没当回事,一介平民,一辈子够不到裴家的门槛,在意什么;后来来俊臣抓捕和外地藩王有勾连的普通官宦,裴楚月没当回事,他们家是门阀世家,那些六品官、七品官死了,与她何干;之后来俊臣查办李氏诸王,一个又一个公主、王爷落马,裴楚月还是不当回事,他们家又不是皇族,怕什么。 终于,来俊臣的胃口被养的越来越大,一步登天的滋味太令人着迷,他突然发现曾经那些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贵族公卿似乎不算什么,在他手下,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来俊臣逐渐不满足于抓普通小官小卒,他的视线越来越往上,最终,他向裴家这种庞然大物伸手了。 裴楚月在软塌上坐了好一会,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母亲和祖母的人脉远比她强大,母亲都找不到人,她更不会有用。除了人脉外,她有没有什么是母亲做不到的…… 裴楚月眼睛一亮,她想到了,广宁公主!普通臣子不敢求情,但广宁公主不是。广宁公主如今已经嫁给魏王,这两个人一个是女皇最宠爱的女儿,一个是最看重的侄子,他们俩说话,女皇岂有不应之理? 裴楚月立刻站起来,张罗着要出门:“快去套车,我要去魏王府。” 周围侍从一听,都吓了一跳。裴家来报信的仆妇慌忙道:“娘子,您要冷静。广宁公主如今是魏王妃,武家贵胄我们可惹不起。大夫人已经去找表公子了,再等一会,说不定表公子那边有办法。” 表公子……裴楚月愣了下:“顾表兄?” “正是。”仆妇说道,“表公子为人公正,很受女皇信任。再不行让表公子和盛元公主说一声,由盛元公主出面,相公和郎君的事肯定能解决。”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裴楚月都觉得恍如隔世。自从她成婚以来,她的精力被婆母、下人、丈夫占据,很少关注外面的事情。顾明恪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和她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再无交集了。 裴楚月听到母亲打算请顾明恪和李朝歌帮忙,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一股气,说:“不用她,我自己有办法。来人,套车,去魏王府。” 裴楚月满怀期待来找李常乐,可是李常乐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 裴楚月的心慢慢就生出丝凉意,她强行压下,恳切地看着李常乐:“阿乐,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母亲和祖母找过京兆尹也找过刑部,可是来俊臣那厮和疯狗一样,谁替被捕的人家求情,谁就是谋逆同党。许多故交家不方便出面,但你和魏王不一样,若是你出面和女皇求情,女皇绝不会怀疑。” 李常乐依然不说话。她和李怀自身都难保,万一她替裴家求情,牵连到她和李怀怎么办? 最近李怀安分守己,女皇想起上次武元庆和来俊臣闯入皇储宫中时的嚣张,对李怀多少有愧。再加上李常乐按照女皇的旨意,安安分分嫁给武元庆,女皇对李怀的态度逐渐松动,侍从们试着提出让李怀搬出深宫,女皇也不再一口否决了。如今正是营救李怀的要紧关头,如果李常乐在这时候给裴家求情,裴家还是她的前夫家,女皇要怎么想? 李常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裴楚月和她的闺密情谊不值得让她冒险。说到底,李怀才是她翻身的底牌,其余人都是锦上添花。 李常乐抬头,见裴楚月依然恳切地看着她。李常乐移开视线,说:“我从不过问政事,外面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裴楚月内心隐约的不祥坐实,整个人如同迎头被泼了盆凉水。裴楚月以为李常乐不懂,继续给她解释:“阿乐,你误会了,这并非国家大事,而是有人诬陷我阿父和阿兄谋反。你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阿兄是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吗?我们家怎么可能谋反。但外面那些小人嫉贤妒能,在女皇面前搬弄口舌。你去和女皇解释一下,女皇肯定就明白我父兄是被人冤枉的了。” 李常乐在心底冷笑,女皇被人蒙蔽?不可能。论起心计,论起识人,谁能骗得了女皇。来俊臣虽然是小人,但也是个聪明人,他太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来俊臣将目标盯在裴家身上,未必不是受到了女皇暗示。 如果真是这样,那李常乐越发不能出面了。 而且,当初她那样卑微地求裴纪安,裴纪安像块铁一样,宁愿死都不愿意娶她。当时那样硬气,如今,怎么想起来求她了呢? 李常乐说:“我知道你忧心父兄,但外面的事我向来不插手,委实爱莫能助。你放心,若是裴家问心无愧,女皇必然会还裴相和裴大郎君一个清白。” 裴楚月瞪大眼睛看李常乐,几乎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裴楚月不可置信:“阿乐,你说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情谊,你竟然连句公道话都不愿意帮我们递?” 现在想起来和她谈情谊了?李常乐冷冷勾了下唇角,语气中不觉带了些怨怼和快意:“若是裴大郎君真在乎情谊,当年也不会置我于那等境地。当初是他求我父皇赐婚,后来又是他说不合适,说只把我当妹妹。他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偏偏要赶在吐蕃和亲的关头退。他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议亲,那就去找他惦记的人,来找我这个退过婚的前未婚妻,岂不是遭人非议。” “你……”裴楚月气得浑身发抖,她捂着小腹,费力从地上站起来,怒道,“好,不敢劳烦广宁公主。广宁公主,魏王妃,您安生享福,我这就告辞。” 裴楚月气冲冲往外走,宫女刚端了新鲜糕点进来,她正要招呼裴楚月,却被裴楚月冷着脸推开。宫女怔住了,她已伺候了李常乐许多年,几乎是看着李常乐和裴楚月长大。她们两个小姑娘一向都是亲亲密密的,今日怎么闹翻了? 宫女走进来,惊疑不定地问:“公主,裴娘子怎么走了?有人惹她生气了?” 李常乐只是冷冷地笑了声,说:“升米恩斗米仇,其他人不帮忙,她挂念对方有苦衷,我不帮忙,反倒成了仇家。裴家对不起我良多,我又不欠他们,凭什么供他们家驱使?让她走,不用管她。” 宫女面露为难,她皱着眉,几次想劝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宫女长长叹了一声。 李常乐打发走裴楚月后,心情简直差到极致。她叫人传伶伎来,打算听几个曲子解解闷。伶人才刚开了个嗓子,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人,急急忙忙说道:“公主,大事不好了,周夫人出府后赶车赶得急,拐弯时没躲开,和另一辆车撞上了。周家的车厢被撞翻,周夫人孩子没保住,流产了。” “什么?”李常乐猛地站起身,神情中满是惊讶,“她竟然有孕?” 怀孕前三个月不宜声张,裴楚月胎像又不稳,所以除了裴家、周家,其他人并不知道裴楚月有孕。她和李常乐吵架后心情激动,一个劲催促车夫快走,结果,就出事了。 李朝歌听完侍从禀报,心里悠悠叹了一声。裴楚月上一世是入宫途中翻车流产,这其中自然有李朝歌的手笔,李朝歌前世杀人无数,唯独杀裴楚月时心有愧疚。这一世李朝歌没有再步前世覆辙,没想到,裴楚月还是无法避免。 区别在于,前世裴楚月是为了帮李常乐伸冤,而这一世,却是因为和李常乐闹翻。 不过幸而人保住了,只要大人在,孩子以后再怀就是。李朝歌拿起披风,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备马。” 侍从见状,问:“公主,您要去哪里?” “廷尉狱。” 洛阳牢狱分好几个,京兆尹有廷尉狱,大理寺有大理狱,现在还多了一个镇妖司的诏狱。 京兆尹一见李朝歌,不敢阻拦,小心翼翼领着李朝歌去监狱。李朝歌走在潮湿阴冷的地牢中,听到不远处传来逼供的呼喝声。京兆尹想要上前提醒,被李朝歌拦住。 李朝歌身上披着黑色的披风,白色绒毛簇拥在她脖子上,衬的那截下巴细腻如玉。李朝歌放下手,不紧不慢说:“来侍御史正在忙,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来俊臣带着人在牢里逼问裴思廉和裴纪安。裴思廉极为高傲,虽然身在囹圄,但依然坚守风骨,无论来俊臣多么嚣张,他始终不回一句话。来俊臣气得不轻,他发了狠,说:“我看你能嘴硬多久。来人,将他绑到刑架上。” 狱卒们都有些犹豫,被来俊臣抽了一鞭子,硬着头皮将裴思廉绑起来。裴纪安被关在隔壁的牢房里,他一直平静自持,看到父亲被绑到刑架上,他拳头骤然攥紧。他想要阻止,但又怕开口后被来俊臣听出把柄,反而害了父亲。裴纪安硬忍着,像父亲说的那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理会,不低头。 来俊臣将裴思廉和裴纪安父子的牢房安排在一起,自然是有目的的。如果分开审问,两人恐怕谁都不招;但如果当着儿子的面鞭笞父亲,或者当着父亲的面刑讯儿子,来俊臣倒很期待,他们能撑多久。 来俊臣手里握着鞭子,慢慢在裴思廉身边踱步,鞭柄晃来晃去,似乎下一秒就要抽出去。裴纪安努力让自己不看,但来俊臣每走一步,他心里都要狠狠一颤。 裴思廉双手双脚被铁链捆在木架上,即便这么狼狈,他的眼睛依然湛然明亮,毫不畏惧。 来俊臣慢悠悠地说道:“裴公,您贵为国相,我私底下也很仰慕您的才学。不过,为人臣子最重要的就是忠,我即便再钦佩您,也得好好完成女皇的任务。我也不愿意对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丞相上刑,这样吧,裴相,只要您说出长孙宇私底下的作为,平时都和谁来往,我就放您一马。您看怎么样?” 裴思廉冷笑了一声,他终于回头看来俊臣了,来俊臣以为裴思廉识趣,他凑近了正要听,却被裴思廉狠狠唾了一口。 来俊臣被裴思廉啐了个正着,他瞬间被激怒,周围的人见了,慌忙上来帮来俊臣擦脸。来俊臣用力推开周围的人,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高举鞭子,卯足了力气要往裴思廉身上抽。裴纪安心里重重一跌,立刻喊道:“住手!” 来俊臣虽然把裴思廉绑起来,但是审问的并不是裴思廉,而是裴纪安。裴纪安果然上当了,裴思廉脸色骤变,喝道:“裴纪安,回去。” 裴纪安明知道前方是来俊臣的陷阱,但他不得不跳。裴纪安沉着脸说道:“我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手段冲着我来。” 裴思廉高声呵斥:“裴纪安,闭嘴!” 还不说,来俊臣心里嗤笑一声,这回真的蓄了力,狠狠往裴思廉身上抽去。裴纪安眼睛瞪大,手臂上绷出青筋,那一瞬间他冥冥感受到一股灵气,似乎只要他想,区区铁链根本控制不住他。裴纪安正在一股似玄非玄的状态中,鞭尾忽然卷了个旋,绕过裴思廉,狠狠抽到一旁的狗腿身上。 狗腿被这一鞭子抽倒在地,捂着胳膊哎呦乱叫。来俊臣阴沉着脸回头,看到走道尽头,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站着一个黑衣女子。 来俊臣眯了眯眼,旋即笑问:“盛元公主?公主金枝玉叶,怎么来这等阴晦之地了?” 李朝歌举步,慢慢走到牢狱前,悠然说:“我想去哪儿,还轮不着你管。裴思廉好歹是个宰相,侍御史对他动私刑,拿到刑部批准了吗?” 来俊臣怎么可能有刑部批准呢。来俊臣阴恻恻地盯着李朝歌,他知道李朝歌不喜欢他,小人物最是敏感,一看李朝歌的眼神,来俊臣就知道她看不上他们。 来俊臣冷笑一声,道:“我有女皇特许,为了查谋反案,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反倒是盛元公主,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了?” “巧了。”李朝歌拿出镇妖司的令牌,在走廊中晃了一下,对身后的人示意道,“重明鸟疑似在裴家出现过,所有相关人员都要带回镇妖司审问。开门,从现在起,裴思廉和裴纪安归镇妖司接管。” 来俊臣紧紧盯着李朝歌,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盛元公主不是一向主张重明鸟在宫里么,怎么恰巧在裴家看到了?”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李朝歌身形被披风笼罩着,端庄又贵重。她轻轻瞥了京兆尹一眼,问:“张大人,还不开门?” 京兆尹看看李朝歌又看看来俊臣,最终不敢招惹李朝歌,乖乖将钥匙拿出来。裴纪安的牢房门和枷锁很快就开了,反倒是裴思廉的牢房,狱卒停在外面,有些进退两难。 李朝歌伸手,拍了拍衣领上的细尘,不经意道:“来侍御史,莫非你想和镇妖司抢人?” 来俊臣脸色铁青,咬着牙道:“你这样做,就不怕触怒女皇吗?” 李朝歌对此只是轻轻一笑,她收回手,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带走。” 镇妖司的人抱拳应是,立刻上前解开裴思廉身上的锁链,动作比京兆尹的人利索多了。李朝歌见人已经带出来,她淡淡瞥了来俊臣一眼,拢着披风走开。 京兆尹被落在后面,有些尴尬。他对来俊臣笑了笑,勉强说了些客套话,之后他不敢留下来看来俊臣的脸色,赶紧溜走。 等出了廷尉狱后,李朝歌让人将裴纪安、裴思廉押上马车,裴纪安站在车边,似乎想和李朝歌说什么,但李朝歌一转身到前面骑马了。 裴纪安默默合上嘴,扶着父亲上车。 李朝歌一路上一句话都没和那两人说,到了镇妖司后,她大步走在诏狱中,说:“严加看管,除了送饭,不许任何人和他们说话。天大地大都不如镇妖司的案子大,外面不管有谁探望,一律拒绝。只要他们想不出重明鸟的下落,就不许出诏狱一步。” 裴思廉私底下压根没见过重明鸟,他怎么可能想出重明鸟的下落呢。裴思廉被送入牢房,他平静地进去,对李朝歌点头道:“多谢盛元公主。” 李朝歌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李朝歌送裴纪安进另一个牢房,裴纪安一路沉默,被关入大牢也不吵不闹。但是等锁门时,他突然说:“盛元公主,留步。” 周围人动作顿住,悄悄抬头看李朝歌。李朝歌脸颊拢在毛领中,过了一会,淡淡对众人抬了抬下巴。 众人行礼,安安静静退下。裴纪安等了一路,如今终于等到说话的机会。他郑重地对李朝歌拱手,道:“多谢。” 李朝歌远远地站着,说:“和你没关系,要不是看在顾明恪的面子上,我才不会管你们家的事。” 裴纪安苦笑,是啊,他当然知道。他起身站好,不远处另一个牢房里,裴思廉不断朝这个方向张望。裴纪安怕被父亲听到,特意压低声音,说:“无论如何,这句谢谢是我欠你的。” 经历了这一天的牢狱生涯,裴纪安才意识到,前世李朝歌为他、为裴家做过什么。前世谋反清算比今生汹涌的多,裴家能全身而退,真该感谢李朝歌。 李朝歌听到后没有反应,转身就要走。她迈出两步,后面传来裴纪安沙哑低沉的声音:“幸好,这辈子不是你了。” 李朝歌步履微微一顿,但仅是停顿了一瞬息,她就又大步往前走。女皇心里什么都知道,女皇知道来俊臣是小人,她也知道哪些家族是被来俊臣构陷的,哪些家族是确实有不轨之心,但女皇依然放权给来俊臣。她皇位得来不正,再加上是个女人,必须要有十足的威慑力,才能坐稳这个江山。 女皇需要一把刀来帮她杀掉有威胁的人,等清理的差不多了,她再把刀处理掉,她便是一位深明大义、辨别忠奸的明君。自古以来权力更迭都是血流成河,只要女皇怀柔底层百姓,让百姓吃得起饭,至于死多少官员,杀多少前朝皇族,百姓在乎吗? 没有人在乎的。来俊臣如此嚣张地攀咬世家,但朝中紧要部位的人一个都没缺,朝堂依然稳定运行。受灾严重的,都是那些世家扎堆但清闲冗余,精简甚至完全砍掉都没有影响的部门。把霸占位置的老臣杀掉,正好换新提拔上来的寒门举子。世家也不必把自己看太高,有些职位他们做的,一穷二白的寒门也做的。 李朝歌踏出诏狱,外面西风呼啸,碎雪纷飞。李朝歌骑上马,往公主府驰去。细碎的雪花打在李朝歌脸上,凉丝丝的。 李朝歌觉得可笑,前世她是那把刀,裴家对她的嘴脸可完全不是这样。现在,她竟然成了世家心中的救世主。 人生际遇,真是讽刺。 李朝歌回到公主府,公主府里安安静静的,上房点着灯,远远看着如同灯塔。顾明恪在屋里看书,听到开门声,他翻了一页,了然道:“你回来了。” “嗯。”李朝歌解下披风,侍女上前接过,鱼贯替李朝歌换衣服。顾明恪倒了杯茶,放在对面,问:“怎么样?” “人带出来了。”李朝歌换上温暖轻便的襦裙,她坐到顾明恪对面,端起茶盏时,里面的温度刚好能喝。顾明恪见李朝歌垂着眼睛,许久不说话,问:“怎么了,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没什么。”李朝歌放下茶盏,长长吁气,“你说,何为王道?”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30、流放 李朝歌以前无论问什么,顾明恪都游刃有余。但是这次,她说完良久,顾明恪都没有接话。 李朝歌有些惊讶地抬眸:“你竟然不知道?” “自然。”顾明恪放下手,手指缓慢地摩挲指节,“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呢?” 还演,李朝歌默默翻了个白眼,道:“没别人,你大可不必。” 顾明恪失笑:“我是真的不知道。” 她竟然觉得他在卖关子,她未免太高看他。 从生到死,甚至到现在,他都没有搞懂,什么是王之道。 李朝歌仔细盯着顾明恪的表情,发现他坦荡自然,眼神中有追忆,也有沉思,但并没有玩笑。他竟然是认真的。 李朝歌觉得有点稀奇,她半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原来,这世上也有你不知道的答案?” “当然。”顾明恪扶着袖子给自己倒茶,“我亦是人,自然有自己的局限。” 这是李朝歌第一次听到顾明恪说他有局限,她不由怔住。曾经在她眼里,顾明恪一直无情无欲、完美无缺,他从不会犯错,也没有私心,因为太完美,所以像个放在神龛里的雕像,唯独不像个人。但是现在,李朝歌突然意识到,他也会有力所不及的地方,他也有自己的局限和缺憾。 顾明恪说完后,许久不见李朝歌说话。他抬手,在李朝歌面前晃了一下,李朝歌眼睛瞬间对焦,顾明恪收回手,问:“想什么呢?” 李朝歌的眼睛下意识停留在那只手上,顾明恪手掌很窄,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如玉,指节处微微隆起,匀称又漂亮。不得不说,这双手生的非常好看。 他着实是一个被造物主钟爱的幸运儿。 李朝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摇头:“没什么。” 顾明恪没有追究,悠然道:“今日,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去的。” 李朝歌知道他说的是裴家的事。李朝歌可以不出面,但顾明恪是裴家的表公子,这么多年借住在裴家,衣食住行、笔墨纸砚样样都是最好的。无论怎么说,裴家对顾明恪都仁至义尽。 如今裴家有难,顾明恪什么都不表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如果顾明恪出面,说不定会惹得女皇不快,干脆李朝歌抢先一步把人提出来,女皇总没法说什么了。 李朝歌淡淡道:“夫妻一体,你的舅舅、表弟有难,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顾明恪在灯光下静静看着李朝歌。他本来打算明天去找女皇,结果等回公主府后,侍从说李朝歌出去了。顾明恪那时候便知道,李朝歌去廷尉狱了。 他们本来就是假成婚,两个成年人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硬凑到一起,能维持表面的和谐就已不易,顾明恪没想过李朝歌会为他做到这一步。这件事,明明她不表态会更好。 顾明恪说:“其实你不必如此,裴家对我有恩,但和你没关系。” 李朝歌支着下巴看他,幽幽说:“你也挺不把我当自己人。” 顾明恪梗住,噎了片刻后放弃了:“好,你说得对。” 李朝歌含笑,她伸手抵住眉心,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你说,为了权力就去杀无辜的人,是对的吗?” 前世她以为是对的,所以她杀了兄弟、妹妹、母亲,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但是现在,她开始迟疑了。 顾明恪平静又包容地看着她,问:“你想说什么?” 李朝歌长叹一口气,慢慢靠在塌上,闭眼说道:“借口拥有权力后可以造福更多人,就放任自己去杀人,那等拿到权力后,岂不是有更多的理由杀人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大义,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剥夺别人的生命了吗?” 顾明恪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李朝歌会问这些。凡人身在局中,为了自己的权势、利益自相残杀,从不会怀疑自己。唯有跳出这个圈子,站在高处俯视,才会思考这些行为对不对。 李朝歌的想法逐渐开始脱离凡人了,顾明恪很是欣慰。唯有思想超脱小情小爱、自私自利,强大的力量才有作用。要不然,她终其一生,都是凡人界一个武力高强的公主。 顾明恪说:“这要看对谁而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独立理智,但事实上,谁都不可能完全客观。我们所有的想法,都建立在自己的立场上。对世家而言,天子礼贤下士、垂拱而治是明君;对百姓而言,轻摇赋税,甚至没有皇帝才是圣明时代;对国君而言,集中所有权力、天下臣民百姓对他言听计从,才称得上一个明君。你问什么是明君,取决于你站在谁的立场上。” 李朝歌许久没动,顾明恪的话委实大逆不道,竟敢说对百姓而言,没有帝王才是真正的盛世。但李朝歌也知道他说的没错,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即便是草根皇帝,登基前再体恤平民百姓,一旦登上皇位,他的想法就变了。他想要享受锦衣玉食,想要坐拥三千佳人,想要让子孙后人代代为皇,甚至想要长生不老。 就拿这场轰轰烈烈的谋反案来说,女皇,世家,李氏皇族,寒门,谁都没有做错。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血流千里,无数人家破人亡。 李朝歌头疼地盖住眼睛,问:“一直都是如此吗?” 顾明恪有些出神,他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对,一直都是如此。” “那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呢?” 顾明恪忍不住笑了,他起身坐到另一边,拿开李朝歌捂在眼睛上的手指,拉着她坐起来,说道:“今天你净给我出难题。回去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 “你最擅断案,连你都不知道?” “傻丫头。”顾明恪扶着李朝歌的肩膀,似叹非叹,“判一个人的对错容易,判一个国家的对错,太难了。” 为了生存去屠杀其他国家的臣民,是对还是错?为了国家的绝大部分人舍弃少数,是对还是错?功在当代而祸在千秋,又是对还是错? 顾明恪不知道,李朝歌也不知道。李朝歌不想面对事实,干脆闭着眼睛,一歪头靠到顾明恪肩膀上。她折腾了许久,真的有些困了。顾明恪等了一会,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推开:“回去睡。” 他不让她靠,她偏要靠!李朝歌双手控制住顾明恪的手腕,像打架一样气势汹汹地把头放在顾明恪肩膀上。他手腕微微用力,李朝歌就更加用力地擒着他。顾明恪等了一会,问:“你这样别着舒服吗?” 说实在的不太舒服,但李朝歌不肯放弃,还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刚才在榻上睡得好好的,是你非要把我拉起来。现在借你的肩膀靠一会,你还不愿意?” “既然你不怕扭到脖子,那随你。”顾明恪懒得管她,反正难受的又不是他。李朝歌最开始全身紧绷,脖子僵硬地搭着顾明恪肩膀,没一会就抻得脖颈难受。她见顾明恪的手完全放松,就慢慢松懈力道,悄悄调整角度,总算舒服了些。 李朝歌正靠的昏昏越睡,突然觉得脖颈很痒。李朝歌霍然睁眼,双手本能握住威胁。她清醒过来后,发现竟然是顾明恪拿了根羽毛,悄悄挠她的脖子。 李朝歌瞪着顾明恪,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干什么?” “我怕你睡着。”顾明恪说,“这里睡着了对脊柱不好,困了回床上睡。” “没有你我才睡得比较好!”李朝歌愤怒把他手里的羽毛抢过来,用力扔开。羽毛荡悠悠飘落在地上,顾明恪不紧不慢说:“自己生气,就迁怒外物,恐怕不好吧。” “那信不信我迁怒你?”李朝歌激动,一不小心扭到了脖子。顾明恪从后面扶住她的脖颈,缓慢揉捏:“都说了那样睡脖子会痛,你非不信。” 李朝歌依然冷哼:“闭嘴,谁让你拿羽毛招我?我现在看到羽毛就生气。” 顾明恪问:“重明鸟还没找到?” “没有。”李朝歌叹道,“我派人去外地查了,那只鸟确实是一个老农从山上抓到的。他说抓到的时候此鸟有两颗眼珠,羽毛鲜艳,尾翎五彩,声音清脆嘹亮。他觉得此鸟不是凡物,就献给了朝廷。这么明显的特征,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顾明恪听完,静了一会,说:“树木春生秋落,野草岁岁枯荣,鸟兽未必一年都是一个颜色。” “你是说……” “力量是本源,羽毛外观都是外相。你太执着于相,可能就会被蒙蔽。” 李朝歌脑中仿佛飞快地闪过什么,她之前以为是武元庆弄虚作假,可是老农和周围村民都可以作证,魏王确实带走了一只灵鸟。李朝歌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这几天苦恼至极。但如果抛却一切外加的假设,武元庆真的送了一只鸟进宫,宫门守卫不曾见过有人带鸟禽出来,那重明鸟应该就在宫里。 外貌可能改变,但多了一只鸟绝对不会变。宫中有没有什么地方多了东西…… 李朝歌眼睛倏然睁大,那只秃鸡!是啊,她怎么就疏忽了,以宫里的审美,怎么可能养这么丑的一只鸡呢? 那就是掉了毛的重明鸟! 白千鹤都躺到被窝里了,硬是被挖出来。他站在漆黑的御花园中,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公主,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加班?你和驸马都没有夜生活的吗?” “闭嘴!”李朝歌把一个火折子塞到白千鹤手中,恐吓道,“用最快的速度把那只秃鸡找出来。什么时候找到,你什么时候回家。” 白千鹤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接过火折子干活。李朝歌绝对说到做到,要是今天找不到,他就准备在寒风里过夜吧。 夜生活的力量是强大的,很快,白千鹤就从灌木堆里抱出来一只秃鸡。李朝歌瞧见它那肉乎乎的翅膀,光秃秃的尾巴,不忍直视地别开眼睛。现在的重明鸟就像褪干净毛、即将要下锅的肉鸡一样,丑的别致。 李朝歌和白千鹤是偷偷溜进皇宫的,如今夜黑风高,直接叫醒女皇献鸟也不太好。李朝歌不放心把它留在外面,干脆抱回公主府。顾明恪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休息,这时候旁边的窗户动了动,随即,一个女子抱着一只鸡跳进来。 顾明恪就算见惯了大场面,此刻见李朝歌抱着一只鸡回来,也还是有些掌不住。顾明恪沉默,问:“你打算让一只鸡在自己屋里过夜?” 重明鸟啾啾叫了一声,李朝歌替它辩驳:“它不是鸡。” “没有区别。”顾明恪脸色冷漠,“我不觉得鸟和鸡差别很大。” 李朝歌低头瞅了眼手里的重明鸟,好吧,确实没什么差别。但这是她的结案对象,万一放出去真丢了就麻烦了。李朝歌说:“它身上毛都掉光了,如果放在屋外,它冻死了怎么办?” “冻不死。”顾明恪不为所动,冷冷道,“扔出去。” 重明鸟在顾明恪的眼神压迫下,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李朝歌于心不忍:“我知道你喜洁,但它还挺干净的,你暂且忍一晚上。” 洁癖顾明恪完全不能接受,最后李朝歌和顾明恪约法三章,留这只鸡,不对,重明鸟在屋里过夜,但要关在夹殿。 李朝歌坐在床上,看着顾明恪亲手把她的帐子一层层放下来,把屏风拉到最大,然后把门严丝合缝地关死。出去后,他还在警告关在夹殿里的重明鸟:“待在这个屋子里,不许乱动。” 重明鸟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仿佛能听懂顾明恪的话,乖巧极了。李朝歌坐在寝殿,听到外殿门合上。之后,夹殿果然安静的像没有活物一样。 李朝歌暗暗想,顾明恪的威慑确实很高,所有灵物都怕他。包括上次那个小牡丹,一见了顾明恪就哭。 有意思。 第二天,朝廷放衙后,白千鹤带着另两人来公主府看重明鸟。莫琳琅坐在蒲垫上,看着那坨白花花的鸡肉,良久无语。 白千鹤凑过来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很丑吧。” “嘴上留点德。”李朝歌淡淡道,“它听得懂人话。” 白千鹤悚然一惊,眼珠子都瞪大了。唯有周劭始终惦记着正事:“它真的有两个眼珠吗?” 李朝歌抿了口茶,漫不经心点头:“仔细看,有的。” 周劭惊叹,传说里的奇珍异兽竟然真的存在,如果哪天他面前出现一条龙,他也不会吃惊了。 莫琳琅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所以我们折腾了大半年,最后它其实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重明鸟的自然周期,就像猫狗到了一定季节褪毛一样,只不过它褪的有点彻底。” 莫琳琅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又问:“那它为什么会从笼子里逃脱?” “因为武元庆的钥匙。”李朝歌说道,“他曾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鸟笼,他的钥匙在那时候就被重明鸟吞到肚子里了。可惜那个傻子一直没发现。” 白千鹤一口将糕点塞到嘴里,拍了拍手,问:“公主,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顾明恪说,它解翮就在这几日,再过不久,它就该长毛了。等它长得稍微好看一些,就送上去献给女皇。省得现在递过去,那些人又要叨叨我们弄虚作假。” 其实这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女皇假借重明鸟发作,其实是借机铲除异己。要不然李朝歌六七个月没找到重明鸟,女皇怎么会不急也不催呢? 李朝歌打算再等几天,等女皇发作的差不多了,她就将重明鸟献上,结束这场漫长的政治清算。 其他几人都点头,唯有白千鹤抓住了重点:“驸马说的?” 李朝歌微微一怔,随即面不改色道:“他看的书多,从古书上找到的。” 白千鹤长长哦了一声,不知道信了没有。他眨眨眼,突然凑近了对李朝歌挤眉弄眼:“公主,听说你昨日去廷尉狱提了人,关在诏狱里,还不许任何人探望。如今重明鸟已经找到,那两个人怎么办?” “关着呗,急什么。”李朝歌浑不在意,“等重明鸟什么时候把毛长齐,什么时候再放他们出来。” 白千鹤啧声,暗暗和其他人交换视线。李朝歌做事……是真的又狠又绝。 京城那么多世家被牵连,唯独裴家因为和顾明恪沾亲带故,被提到安全的牢房待着,但也仅是如此。来俊臣那么嚣张,昨天李朝歌当面带人,来俊臣屁都不敢放,女皇也什么都没说。 这样看来,顾少卿才是东都里最惹不得的人物啊。 垂拱元年的除夕过得无声无息,全无滋味。各家各户提心吊胆,哪有心思准备过年。等第二年初春,清算的势头终于减缓。二月,盛元公主送回失而复得的重明鸟,重明鸟绯红如火,尾翎竟然比之前还要华丽。李朝歌没有用笼子,而是自然带着重明鸟上殿。她挥手轻轻一扬,重明鸟展翅高飞,嘴里发出清脆高亢的啼叫声。 重明鸟声如凤凰,外面的鸟雀纷纷应和,一时百鸟朝凤,祥瑞齐现。君臣都被这幅景象惊呆了,重明鸟环绕宫殿转了几圈后,冲出宫宇,拍翅朝高处飞去。 武元庆一见,连忙嚷嚷:“快抓住它,不能让它跑了。” 李朝歌抬手,对女皇说:“圣上,重明鸟和鸾凤一样,都是灵鸟。灵鸟不可以樊笼屈之,不如让它还归山林,听其自由。此后它翱翔在大周土地上,自然就在庇佑武周王朝。” 武元庆依然不服,但女皇看着振翅高飞的重明鸟,没有再勉强,而是说道:“罢了,它本就是天生地养,既不爱拘束,那就放它自由吧。” 女皇一锤定音,武元庆只能闭嘴。他想到刚才的事,越想越生气,重明鸟本来是他进献的,凭什么李朝歌说放就放?好一招借花献佛,她主动放生灵鸟,反倒显得武元庆不识大体。 女皇大肆清算朝堂的引子就是重明鸟丢失,现在重明鸟已经找到,再追究谋反就显得太死缠烂打了。随着重明鸟从洛阳上空飞走,垂拱年间闹得轰轰烈烈的谋反案也落下帷幕。 许多王爷公主在这个过程中被赐死,大臣们好一点,但流放的、抄家的数不胜数。长孙宇从牢里放出来,他被判谋反,好在皇帝体恤,没有将其斩首,而是流放黔州。他的儿子也全部被削爵流放,天南地北各有不同。 外地的条件不比长安洛阳,他们父子这一别,还真未必能再见。长孙家一脸哀戚地准备启程,其他家族里,被阴云笼罩的也不再少数。 裴家虽然洗脱了罪名,但同样被长孙家牵连,裴思廉被贬为云州刺史,不日赴任。高子菡一家亦未能幸免,东阳长公主及驸马被贬往巫州,子孙同往。高子菡担心路上辛苦,执意要送父母去巫州。 高子菡出京那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她坐在马车中等待出城,队伍缓慢行动,高子菡断断续续地听到外面的人说:“女皇下令今年免三成税,家里有五十岁以上老人的,还能去县衙领长寿津贴。” “对啊,女皇还开了育婴堂,家里有得病的、残疾的,或者孩子太多了养不起,都可以送到育婴堂。听说过几天,东都里还要开设女学,免费招收女学生,若有才华者,可入宫随侍女皇左右,说不定能封个女官当当。” “女官?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盛元公主不就是女子当官嘛。” “哎呦,我们家幺娘自小要强,只可惜家里没钱,供他兄长娶妇了。要是女学不收束脩,是不是能送幺娘试试?” “能,只要能通过考试,便可进入女学就读。若以后进宫当女官,还可给家里免徭役。” 侍女在高子菡耳边轻轻唤:“娘子?” 高子菡回神,问:“怎么了?” “长公主刚才派人传话,说很快就轮到我们出城了,娘子做好准备。” 高子菡点头。她坐在车厢中,忽然感慨难言。 女皇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窃国者、暴君,李家多少人因为她无端的猜忌而尸首异处。对臣子和世家来说,她也不是个好人。 她手上沾满了鲜血,可是,底层百姓和寒门又在称颂她的功德。高子菡茫然了,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马车骨碌碌开动,一步三停,终于驶出城门。她即将要离开洛阳了,高子菡生出种难言的怅然,这时候,外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高子菡鬼使神差掀开帘子,看到一个女子骑着马冲过城门。高子菡一怔,立刻推门出来:“盛元?” 李朝歌停到高家的车队前,她勒住马,轻巧地跃下:“听说今日姑母和高表姐离京,我来送二位一程。” 高子菡没想到,曾经她高朋满座,宾客盈门,落难后立刻门庭冷落,最后来送他们一程的,反而是没什么交往的李朝歌。 高子菡叹气,她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李朝歌出来送她是好心,但若是话说的久了,难免会惹女皇猜忌。高子菡说道:“谢谢你,你的心我们领了,快回去吧。” 前面东阳长公主听到动静,也掀开车帘看。李朝歌对着东阳长公主的方向拱手,算是送别:“姑母,表姐,此去巫州,一路颠簸,诸位保重。” 高子菡眼眶不知为什么有些湿,她偏头擦干泪水,说:“我会照顾母亲的。你和顾少卿在京城里,也要保重。” 李朝歌颔首应下,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上马,如来时一般潇洒离开。高子菡戴着幕篱,站在马车前,久久看着前方那个女子的背影。 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她邀请几个闺中好友玩扶乩。那时候裴楚月和李常乐亲如姐妹,长孙三娘和长孙五娘心高气傲,少女们聚在一起,眉目间满是不经世事的骄矜飞扬。 如今,高子菡执意随父母去巫州,丈夫婆婆十分不满,已在和离边缘;李常乐嫁与魏王为妻,依然是人人巴结的明珠;裴楚月流产,气血大亏,高子菡离京前去探望她,她眉目未变,但眼睛里那股火再也亮不起来了,而且全程没有提过李常乐一个字。 长孙三娘和长孙五娘被娘家连累,一个和离,一个称病。当年一起玩扶乩,少女们多么无忧无虑,如今,各自飘零。 唯有她,从未改变。当年她不带任何武器,独自一人跃上高楼,如今她空手出京,只为和亲故道一声别。 “娘子……”侍女在身后怯怯叫唤,高子菡放下幕篱,最后看了一眼,转身上车,“走吧。” 草长莺飞的三月春光,高大庄严的洛阳城阙,骑马独行的素衣少女,一同在高子菡身后化成远影。高子菡坐在车中,无声向身后道了个别。 别了,东都,皇宫,李朝歌。 她的少女生涯,她的洛阳岁月,都结束了。 ——《重明阙》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个单元结束了,留言抽50个红包 131、男宠 皇城,又到了一天一度白千鹤最期待的散衙时分。从申时一刻开始,白千鹤就收拾东西,准备开溜。快申时二刻时,从外面进来一个衙役。他敲门,进到正殿中,给李朝歌作揖:“指挥使,顾寺卿命小的传话,寺卿说散衙后他要去裴府送行,问指挥使是否同去?” 前段时间因为二王谋反,很多家族被卷入清算,裴家、长孙家、高家都被流放。东阳长公主和高家最先离开东都,前两天,长孙家也走了。现在,轮到裴家了。 大家族纷纷流放,朝廷高层顿时空出来一半。顾明恪从大理寺少卿擢为大理寺卿,已经成为大理寺名正言顺的一把手。 裴家不日离京,顾明恪作为表公子自然要有所表示。今日裴家人都会回府,顾明恪难得没有加班,而是按时下衙,去裴家参加送别宴。顾明恪按照流程,来隔壁问了下自己的妻子,要不要一起回去吃饭。 李朝歌想都不想,道:“不去。” 传话的衙役应诺,回去给顾少卿递话。顾明恪一点都不意外,他交代完大理寺的安排后,就难得踩着退堂鼓声,准时下班。他出门时,还凑巧看到白千鹤像只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人群,率先向皇城门奔去。 镇妖司很快就走空了,李朝歌留在最后,等路上不挤了才出门。皇城只剩稀稀落落的人,因此,李朝歌出去时,一眼就看到一个陌生面孔。 对方由一个太监领着,站在宫门前,正在和守卫说话。李朝歌眉毛轻轻挑起,她转了方向,走向那边。 宫门守卫看到李朝歌,立刻站直了行礼:“指挥使。” 李朝歌点点头,目光警惕地落在对面那个男子身上:“这是何人,何故进宫?” 男子身材修长,面容俊美,有一股世家大族的清俊雅致,但是看衣着又不像。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宫门口,可疑至极。 李朝歌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怀疑,引路的内侍见了,慌忙解释道:“盛元公主,这是女皇召见的人。” 女皇平白无故召见一个外人做什么?李朝歌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温文尔雅给李朝歌行礼:“回公主,在下张彦之。” 借着行礼的动作,他仔细地打量着李朝歌。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盛元公主。比他想象的年轻,也比他想象的貌美。 李朝歌在东都这么多年,不说识人千面,但对各家各户的子弟还是有数的。姓张的官员后辈里并没有“张彦之”这个名字,以他的容貌,如果真在洛阳,怎么也不该籍籍无名才是。 李朝歌又问:“父系何人,叔伯可有官职?” 内侍十分尴尬,连忙道:“公主,张郎真的是女皇召见。” “如今已经散衙了,即便有人在招谏匦自荐,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进宫。他一个无官无职的陌生男子进宫,连盘问都经不得?”李朝歌淡淡瞥了对方一眼,太监被吓到,顿时不敢再说。张彦之浅浅笑了笑,说:“公主说的是。在下一介白身,家中长辈并无官宦,唯独六弟在广宁公主身边侍奉。” 李朝歌眉毛轻轻拧起,这个形容,听起来为什么怪怪的。内侍实在没办法了,快步到李朝歌身边,压低了声音说:“盛元公主,女皇近日烦闷,广宁公主带了一个通乐理的人来给女皇解闷。女皇很喜欢此人,此人举荐了自己的兄长,女皇兴致高,让老奴带着张五郎即刻入宫。” 李朝歌越听脸上的表情越凝重,她眼神轻轻瞥向张彦之,暗中打量。张彦之感受到李朝歌的目光了,那个内侍在她耳边低语,虽然听不到说了什么,但是看盛元公主的眼神,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张彦之想到这里自嘲一笑,他们兄弟这种身份,还奢望什么好话呢。 李朝歌大概猜出来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了。李朝歌内心颇为一言难尽,前世女皇执政后期,确实有馋臣给女皇推荐男宠,但是那几个男宠没什么脑子,不成气候,其中也并没有姓张的。李朝歌清楚记得最得宠的一个人姓薛,还找了个和尚身份做掩饰。李朝歌是真的没想到,李常乐会给女皇推荐男宠。 不同人引荐的男宠自然截然不同,难怪李朝歌不认识。李朝歌觉得这桩事实在太离奇了,她依然很怀疑这个男子,万一这只是托辞,他其实想要进宫行刺怎么办?李朝歌说:“原来是女皇宣召。正好,我有事要禀报女皇,一起走吧。” 内侍愣住:“盛元公主……” 就算内侍没什么廉耻心,遇到这种情况还是觉得尴尬。一个女儿给母亲推荐情人,另一个女儿不信,亲眼盯着情人二号到母亲跟前。这…… 内侍吞吞吐吐,反而是张彦之最先反应。他行礼,温文尔雅地笑道:“能与盛元公主同行,在下荣幸之至。公主,请。” 李朝歌冷淡扫了他一眼,率先迈步,张彦之紧随其后。内侍不住擦头上的汗,大热天觉得浑身发凉。另外两位主已经走了,内侍没办法,只能快步追上。 有李朝歌开道,这一路畅通无阻,张彦之没经过什么盘问就走到宣政殿。宣政殿的宫人见了李朝歌,熟门熟路地问话。李朝歌隐约听到里面有丝竹声,李朝歌皱眉,问一个相熟的女官:“里面怎么回事?” 女官行礼,说:“广宁公主陪女皇说话,女皇心情好,叫了人来助兴。” 女皇在身边养了一群女官,这些女官俱通文识字,能吟诗作赋。她们平时跟在女皇身侧整理文书,侍奉茶水,得宠的还能对时事发表一些看法。皇宫外竖着铜匦,鼓励所有百姓向女皇汇报消息,但女皇日理万机,总不可能每一封亲自看,所以这些女官还负责书信,将百姓来信的内容整理成单子,上呈给女皇。 女皇想要借女官的力量牵制外朝,但能看懂政事的女子毕竟是少数,而且女官仅限于宫闱,和庞大的文武百官比起来,还是太局限了。但天子近臣无论在什么朝代都不能得罪,这些女官成日围绕在女皇身边,远比李朝歌见女皇的时间长多了。所以李朝歌有选择地交好了几个,等遇到事情时,李朝歌总不至于闭目塞耳。 李朝歌问:“广宁什么时候来的?” “未时二刻。”女官说完,目光不着声色地从张彦之身上划过。女官将眼神中的意味掩藏得很好,但张彦之还是感觉出来了。 这些女官锦衣玉食,行走御前,气度不比外面的千金小姐差。她们面对李朝歌时毕恭毕敬,但是看向张彦之时,虽然客气得体,但眼角却流露出一丝鄙夷不屑。 这一路上,张彦之所闻所见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和李朝歌的身份隔着天地鸿沟。他是地上的泥,而李朝歌是天上的云。 李朝歌心里大致有数了。这时候通报的内侍回来了,李朝歌跟着人进殿。因为李朝歌的到来,殿里奏乐声暂告一段落,李朝歌进去后感觉到屏风后有人,她眼睛没有乱动,从容地给女皇行礼:“参见圣上。” 李常乐也站起来给李朝歌问好:“盛元姐姐。” 女皇随意地挥挥手,说:“快坐吧。朝歌,你怎么来了?” 李朝歌落座在下首。她衣摆自然堆积在地面,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侧面看挺拔又华贵。李朝歌说:“我出宫时,偶然看到宫门侍卫盘问人。我觉得这个男子面生,就带着他进来了。” 张彦之一直侍立在宫殿旁,等主子们提到他,他才能上前行礼:“草民参见女皇,参见盛元公主,参见广宁公主。” 女皇打量着这个男子,目光中饶有兴味:“你就是六郎的兄长,张彦之?” “回女皇,正是家兄。”这时候屏风后传来一个清脆响亮的少年音,一个双眸晶亮、笑意盈盈的少年走出来,亲昵地靠到张彦之身边,对女皇撒娇道,“女皇,您看我没有骗您吧,兄长比我长得好看多了。” 明明女皇没有命令,但他却自作主张地出来,行动间毫无顾忌。李朝歌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女皇却受用良好,笑道:“果然仪容甚美。听六郎说,你还通音律,懂诗书?” 张彦之垂头,说:“不敢当,小时候略学过一些而已。” 女皇兴致十分高,说:“六郎刚才一直嚷嚷要和你合奏,正好,乐器都是齐全的,你们去试试吧。” 张彦之兄弟到屏风后奏乐去了。张彦之坐在琴后,调了调弦,乐声就叮咚响起,很快,一个急促清亮的琵琶音就加入进来。 乐声阵阵,李朝歌坐在上首能清楚听到乐声,但后面奏乐的人却听不清她们说话。李朝歌见隙问女皇:“这两人是……” 李常乐回道:“他们曾是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成了乐籍。兄长排行五,叫张彦之,弟弟排行六,叫张邦昌。我最近爱听曲,下面人送了张邦昌给我,我看张邦昌能说会道,通晓音律,倒是个开心果。我想着这些天母亲睡眠不好,若有人在母亲身边解闷,说不定更容易入眠些,便将张邦昌送给母亲。没想到他惦记着自己兄长,说兄长比他更好看,更有才华,我觉得有意思,就让母亲召进来看看。没想到,果真是个妙人。” 李朝歌无声看了李常乐一眼,没有说话。李常乐这是想效仿阳阿公主,靠给皇帝送人来稳固地位?她也不想想,最后赵宜主赵合德落了个什么下场。 李常乐坐在女皇身边讨巧:“母亲,你看这对兄弟如何?” 女皇点头笑道:“兄长安静稳重,弟弟活泼好胜,是对趣人。” 李常乐越发笑道:“既然有趣,那母亲干脆将他们留在身边吧。宫里没什么好玩的事,整日对着奏折和那群老臣,就算母亲不累,也该换换心情。” 女皇沉吟不语。李常乐见状,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母亲,这兄弟二人鼻梁都高挺,尤其是张彦之,鼻若悬胆,高而隆直,必百里挑一。” 女皇听后面露了然之色,虽然没说话,不过看神色是允了。母女二人心照不宣,唯独李朝歌,奇怪地挑起眉。 什么东西?她们两人猜到了什么,为什么她没听懂? · 此刻裴家难得人多。顾明恪进门后,一路被侍从引到主院。今日裴楚月几个外嫁女儿也回来了,裴老夫人身边围了一群人,听到侍女传话,屋里的声音一停,众人相继站起来:“表公子来了。” 顾明恪进门,目不斜视给裴老夫人、裴思廉行礼。裴纪安、裴楚月立在一边,等顾明恪站好后,他们给顾明恪行礼:“顾表兄。” 顾明恪淡淡点头,众人重新落座。裴楚月今日回来后就沉默寡言,现在见了顾明恪,越发不说话了。 顾明恪坐好后,裴思廉问:“听说你已升为大理寺正卿?” 顾明恪颔首:“是。” 裴家众人听了默然,裴思廉被罢免相位,外谪为云州刺史。云州远在国境最北方,风沙肆虐,大漠孤烟,时不时有外敌骚扰,裴思廉被派到这个地方当刺史,委实不算好去处。裴家其他人也纷纷贬官外放,唯独顾明恪升官。这番境遇对比,真是让人唏嘘。 裴思廉长叹:“当初你去大理寺时,我还觉得此地冷僻凶险,非清贵去处。现在看来,反而是好事。大理寺不必牵扯党派纷争,能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事,你在这里很好。” 顾明恪点头致谢。裴老夫人看了看,问:“盛元公主怎么没来?” 裴纪安垂下眼帘,嘴边划过一丝苦笑,她会来才怪了。顾明恪解释道:“她有另外的事情,不便脱身,便没有过来。” 这次裴思廉和裴纪安平安脱险多亏了盛元公主。要不是她将这两人转移到诏狱中,就算裴家把人救出来,恐怕也难免要受皮肉之苦。因为李朝歌强闯裴家抢人的事,裴家内部对李朝歌的评价一直很不好,没想到这次故友明哲保身,旁人落井下石,连李常乐都怕牵连到自己,反倒是李朝歌出手相助。 裴老夫人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向李朝歌道谢,奈何李朝歌没来。裴老夫人虽然有些遗憾,但并不意外。裴思廉说道:“盛元公主虽然行事高傲,但她为人正直,有情有义,不失为一个良配。你们夫妻要好好相处,同心同德,彼此扶持,日后我们走了,京城里就只剩你们两人了。” 顾明恪看向裴老夫人:“外祖母也要出京?” “是。”裴老夫人说道,“我一把老骨头了,思廉、思则和大郎都不在,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回乡,趁还有最后几年,好好教导族中后辈。这也算是我最后能替裴家尽的力了。” 裴家家族兴旺,就算不当官,回老家吃祖田也足够过得体体面面。裴老夫人要走,裴大夫人、顾裴氏自然跟着回去。曾经在东都兴旺一时的裴府,如今只剩顾明恪这个表公子,和裴楚月这个外嫁女了。 周围人纷纷劝阻:“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话?”裴老夫人抬手,止住她们的话,说:“我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我自己心里有数。反倒是你们,好好过日子,多给裴家生几个出息子嗣,才是对我最大的孝敬。” 众人低头,裴老夫人年事已高,尤其经历了谋反这一茬,她的身体越发不好。裴思廉长叹:“我身为儿子,却不能侍奉在母亲身侧,真是不孝。” 裴老夫人挥手:“你有皇命在身,自然该去云州效力,成日拴在我面前算怎么回事?”说着,裴老夫人看向裴纪安:“大郎,你去云州后,要好好照顾你爹,他腿脚不好,勿要让他受凉。” 裴纪安低头应是。裴大夫人没忍住,问:“大郎,你当真要去云州?不如回祖宅安安静静读书……” 裴纪安缓慢摇头,目光中十分坚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已经读了二十年的书了,早该走出家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母亲你不必劝了,我意已决。” “可是,云州那个地方艰苦恶劣,还常年和外敌开战,你去了那种地方,怎么受得住?” “就是因为艰苦,所以才要去。”裴纪安不知想起什么,无声叹息,“我早就该如此了。” 裴纪安难得这样坚定,裴大夫人见实在劝不动,只能忍痛放弃。顾明恪目光扫过裴纪安,眸光暗暗收敛。 裴大夫人和裴老夫人心疼,就连裴楚月都不理解,为什么兄长一定要去云州受苦。唯独顾明恪知道,这才是裴纪安真正的命运。 少年尊贵,平步青云,但是长大后家逢巨变,家族因得罪了女帝而被流放,裴纪安因此到了边塞,在风沙和战火的洗礼下真正成长。多年后,裴纪安成为节度使,带兵回京城平定叛乱,扶立李怀为帝,并和广宁公主破镜重圆。 这才是萧陵给他规划的命运,前世裴纪安被李朝歌横插一脚,命格被改的乱七八糟。今生经历了各种岔子,总算回归正轨了。 顾明恪第一次感觉到他下凡做任务是有效果的。真是可喜可贺。 分别在即,裴家不愿意再谈论沉重的前程,慢慢说起家常事。裴楚月刚没了孩子,裴老夫人不敢说她,于是,话题又不可避免地拐向顾明恪:“顾郎,你和盛元公主预备什么时候要孩子?” 众人全看向顾明恪,顾明恪面无表情,平静道:“我们还年轻,不急。” “不能不急了。”裴老夫人靠着软枕,沉沉道,“我听说前几日有人给广宁公主送男宠,广宁公主嫁给了女皇的侄子尚且如此,盯着盛元公主的人恐怕会更多。我知道你们夫妻感情好,但越是感情好,越不能马虎。感情如镜子,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回不去了。” 裴楚月紧紧攥着裙带,裴纪安撇开视线,不想再听,可是其他人却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是啊,广宁公主曾经多么天真活泼,如今也开始收男宠。人都是会变的,不可轻忽。” 顾明恪没想到外人竟然这么关心他和李朝歌的夫妻感情,他并不在意众人的劝告,反而,他的注意力全在前面。 男宠? · 张氏兄弟一曲奏完了,女皇兴致很高,问他们还会什么。张邦昌眼睛笑得亮晶晶的,说双陆、围棋、握槊、摴蒱,他们都会。女皇让人拿双陆棋来,和张彦之对弈,女官、李常乐和张邦昌围在旁边出主意。 李朝歌觉得没意思,她见机和女皇说了一声,就自己先走了。 李朝歌出门时,张彦之往棋盘上放了一颗棋,飞快地朝后面瞥了一眼。 李朝歌回公主府,一路上都很迷惑。侍女们围到李朝歌身边侍奉,叽叽喳喳问:“公主,听说今日广宁公主往宫里送了一个男子,白皙姣美,容似莲花。是真的吗?” 李朝歌奇怪地瞅了她们一眼:“你们怎么知道?” 众女七嘴八舌接道:“我们都知道了。公主,你刚刚从宫里出来,见着那位六郎没有?” 这种劲爆的八卦一传十十传百,可不是马上就传开了。李朝歌拗不过,想了想,如实点评:“长得还行,音律不错。” 长得还行……侍女挤在一起笑,问:“那和驸马比呢?” 李朝歌毫无波动,直截了当道:“不能比。” 侍女们咯咯咯笑成一团。李朝歌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缓慢说道:“不过,据说他们兄弟真正的长处并不在于音律,而在于鼻梁。” 侍女们听完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李朝歌也不懂,她转述李常乐的话,道:“引荐之人说,他鼻若悬胆,高而隆直,乃百里挑一。” 李朝歌说完后,还是没理解百里挑一在哪里。但是有几个侍女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确实。” 李朝歌默然不语,开始怀疑自己读书太少了。为什么连侍女都知道,就她不知道?有几个年纪小的侍女没懂,连忙问:“为什么呀?” 说话的侍女促狭地笑了,摇头不语。小侍女扑上去挠痒痒,她们嬉闹成一团,最后那个侍女:“你们身板还没长起来呢,急这些做什么。男子鼻子又高又大,说明阳道壮伟。” 李朝歌险些呛住口水。她惊讶地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什么?” 侍女在人前说出这些话,有些扭捏:“我也不知道,但宫里人都这样说。” 李朝歌回想当时李常乐、女皇的表情,已经信了。她原本觉得不明白,现在听完侍女的解释,她越发不明白了。 李朝歌发自内心地提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一般都是这样。”有一个人开头后,其他人也叽叽喳喳地说,“胖瘦也是。男人少年时期胖的,以后基本都不行。” “还有手指。手指长的一般都长。” “你这个不准,明明看的是第二指和第四指的差别。差别越小,那个地方才越长。” 侍女们七嘴八舌,越说越没把门。李朝歌默默举起自己的手,仔细观察手指长度。 这么神奇的吗? 她正觉得稀奇,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李朝歌抬头,问:“门口是不是有人?” 侍女探头去看:“好像没有啊。” 李朝歌抿了抿唇,清咳一声,严肃道:“行了,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都下去吧。” 侍女们齐齐应诺,叉着手退下。等人都走后,李朝歌又坐了一会,确定热度都消散干净后,才从容不迫走进内殿。 果然,顾明恪在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靠鼻梁、身高、手指推断全是概率统计,并没有十足的科学依据,所以,请同学们以实际为准。 留评抽30个红包 132、避暑 李朝歌看到顾明恪,明明尴尬极了,还要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问:“你从裴家回来了?” 顾明恪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又无话了。 李朝歌不敢想象顾明恪刚才听到了多少,她努力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裴家人还好吗?” 问完李朝歌自己都想唾一声,裴家人好不好,关她什么事呢? 在李朝歌的努力下,气氛越发尴尬,难为顾明恪还一脸正经地回答:“裴相不日启程云州,裴纪安同行。裴老夫人打算回祖籍,我母亲也会回去。裴老夫人托我给你捎一句感谢,他们一直想当面道谢,可惜没找到机会。” 李朝歌随意点头:“不用谢,本也不是为了他们。” 顾明恪颔首,一股淡淡的尴尬弥漫在两人中间。李朝歌没有问顾明恪什么时候回来,顾明恪也没有问刚才她们在谈论什么。 顾明恪一想到刚刚听到的内容,就觉得大受震撼。凡人女子私底下竟然在谈论这些吗? 这些年,凡间发展的过于快了。 顾明恪说起今早送到镇妖司的案子,李朝歌暗暗松了口气,顺势谈起公事。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一下子溜到顾明恪手指上,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起刚才侍女的话。 李朝歌尴尬地移开视线,划过顾明恪脸颊时,瞬间又注意到顾明恪鼻梁窄而挺,鼻尖精致,远比张彦之的好看多了。她紧紧抿住唇,憋得脸都红了。李朝歌心虚地放空视线,绝望地想,完了,她以后没有办法坦荡地看一个人了。 · 二张得宠,朝堂内外马上感受到这件事情。召见当天,女皇封张燕昌为云麾将军,行左千牛中郎将,封张彦之为司卫少卿,赐下住宅、奴仆、绢帛。又过了仅仅三天,提拔张燕昌为银青光禄大夫,准许他们兄弟每月望朔和朝臣一起上朝。 半个月内,张氏兄弟的权势剧烈膨胀,武元庆仿佛完全忘了张燕昌原本是送给李常乐的男宠,立刻和二张交好,彼此推杯换盏,亲如兄弟。其他臣子嗅到风声,也纷纷巴结,张府门前每天车马塞道,宾客盈门,张燕昌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拥簇着人山人海。 镇妖司里,白千鹤压低声音,和周劭讽刺道:“之前人说臭味相投,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真有几分道理。来俊臣这小人和那对兄弟走得很近,最近是魏王、梁王府上的常客。呵,我看他们还真是投缘。” 白千鹤和周劭虽然一个是贼一个是匪,但两人都混江湖,平生可以作恶,但不能不义。他们两人最看不上那些小人行径,偏偏最近认了个齐全。 先是来俊臣阿谀奉承、栽赃陷害,随后是梁王魏王玩弄权术,现在又多出来两个以色侍人的男宠,这简直是在白千鹤和周劭的忍耐极限上跳舞。周劭也很看不惯,但他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示意周围,对白千鹤说:“行了,外面我们管不了,做好自己的事就成了。” 白千鹤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皇喜欢,他们再看不惯又有什么用?白千鹤毕竟本行是贼,不敢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但说话的时候保证不被别人听到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敢和周劭说这些,自然做好了万全准备。 白千鹤撇撇嘴,坐回自己的位置。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探过身,神神秘秘问:“听说那位五郎,风姿容貌和顾寺卿很像?” 周劭用力嗤了一声:“快别埋汰人了。就算不在一个衙门,我也得替隔壁说句公道话,那位和顾寺卿差远了。但凡见过这两人,就说不出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的话。” “是吗。”白千鹤挠鼻子,他沉迷下班,每天一散衙准是第一个冲出皇城,所以他还没见过大名鼎鼎的张氏兄弟。只是听人说,那对男宠中的兄长五郎,容貌清雅,风姿卓越,很有盛元公主驸马顾寺卿的风范。 白千鹤心里想道,看来他得找机会瞅一眼这对兄弟了,尤其是张彦之。不知道张彦之似顾明恪的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是他们成功了,白千鹤现在对张彦之充满了好奇。 说起这个,周劭也难得八卦了两句:“非要说像的话,我看那个大的更像另一位,就是这几日要出京的裴纪安。” 白千鹤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长相很像吗?” 周劭摇头:“是感觉像。都是那种一看就读了很多书、很喜欢端着的人。” “顾寺卿也是啊。”白千鹤道,“他读的书还不够多,他还不够端?” 周劭还是摇头:“不一样。顾寺卿更冷更仙一点,他就算不说话,站在那里就显得很不好惹。但那位五郎,远远看着像一个负心读书人。” 白千鹤拍着腿哈哈大笑,这个形容非常生动,他已经想象出来了。李朝歌老远就听到白千鹤放荡不羁的笑,她走过来,叩叩敲门。 白千鹤和周劭抬头,一看到李朝歌,瞬间都坐正了。李朝歌淡淡问:“你们说什么呢,笑成这样?” “没什么没什么。”白千鹤疯狂摇头,“我正让他给我讲案子呢。”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们一眼,转身出去了。李朝歌走后,白千鹤和周劭又凑在一起:“指挥使是不是听到了顾寺卿的名字,所以才过来了?” “不好说。” 白千鹤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脸上的表情十分崎岖:“他们这夫妻俩真是够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洛阳里,就数他们这对最靠谱了吧。” 当年那一拨天之骄子、天之骄女,如今和离的和离,流放的流放,还留在京城里的所剩无几。名满东都的裴郎即将远赴边塞,千娇百宠的小公主李常乐嫁给了魏王。李常乐嫁给武元庆本来就有气,成婚后越发豁开了玩,魏王自己也有满院姬妾,夫妻俩干脆各玩各的,谁也不管谁。武孟氏干生气,却没法管。 她是能管住自己的宝贝儿子,还是能管住女皇的宝贝女儿?武孟氏干脆眼不见为净,全天住在大儿子梁王府上,再不过问魏王府之事。 兜兜转转至今,当年最离奇的搭配,也是最不被人看好的一对,反而成了模范夫妻。当初李朝歌强抢顾明恪的时候,白千鹤差点一口酒呛死,当时酒楼里所有人都下注,赌这两人什么时候闹翻脸,白千鹤还悄悄压了一枚铜钱。如今看来,他那一枚铜钱是回不了本了。 白千鹤摇头啧了一声。 酷吏横行跋扈,二张炙手可热,连着张家其他人也鸡犬升天。但这些,都和裴纪安无关了。 五月初六,端午节的热闹还没过,裴纪安牵着马,走出定鼎门。奴仆在旁边传话:“郎君,行李都清点好了,可以出发了。” 裴纪安点头。他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车,顿了顿,最终还是对奴仆说:“让父亲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奴仆也看到那边的马车了,他躬身行礼,麻利跑开。裴纪安放开缰绳,慢慢走向马车。 他停在马车三步远的地方,这里可以听到说话,又不至于被人误会。裴纪安拱手:“广宁公主。” 车帘没有动,过了一会,里面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声音:“裴郎君怎么知道是我?” 裴纪安垂眸,轻轻笑了一下。只能是李常乐了,因为李朝歌不会来。 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李常乐按捺不住,掀开帘子道:“云州偏僻荒凉,常年打仗,你真要去?” “是。” “你这一走,兴许,就再也回不了东都了。” “是。”裴纪安静静说,“请广宁公主保重。” 李常乐咬牙,她气的不轻,又发不出来,最后恨道:“你出生以来一直住在长安洛阳,根本没有经历过苦日子。等去了云州,你一定会后悔的!” 裴纪安没什么波动,平静说道:“谢广宁公主关心。时候不早了,请广宁公主回府吧。” 他还是这样进退有度,温文尔雅。曾经李常乐最喜欢他这副温和从容的模样,如今,她恨他没有反应! 李常乐用力攥着手,不知道示威还是请求,说:“如果你不想走,我可以帮你留下。只要你愿意,帮你官复原职,甚至把裴伯调回来,都不成问题。” 说完后,李常乐紧张地看着他。裴纪安并没有像李常乐期待的那样露出喜色,他抬眸看向远处的旌旗,轻声说:“靠引荐给二张兄弟,讨好他们吗?” “不是!”李常乐脱口而出,声音尖锐刺耳。她眼睛里一下子涌出泪:“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裴纪安没有收回目光,自然也没有看到李常乐眼睛里的期冀和失落。无论如何,二张是李常乐献给女皇的,二张兄弟官位飞涨,也有李常乐在其中推波助澜。无论她初衷是什么,走到这一步,他们都没法再做同路人了。 裴纪安说:“广宁公主,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去了。臣祝您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说完,裴纪安转身往后走。李常乐再也忍不住,推开车门,跳下来大喊:“你祝我一生无忧,为什么保护我没有忧愁的那个人不是你?” “臣不配。” “她已经成婚了!” “广宁公主!”裴纪安回头,眼中一瞬间迸出厉色。李常乐从没见过裴纪安这样的眼神,仿佛他不再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而是发号施令的神君。李常乐被吓住,眼泪扑簌簌落下。 裴纪安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用力握了握拳,对李常乐道:“对不起,臣冒犯了。广宁公主,胡乱臆测会害死人的,请广宁公主谨言慎行,勿要乱说。” 裴纪安说完转身,义无反顾地朝裴家车队走去。他骑上马,没有再回头望李常乐一眼,干净利索地拍马离开。 李常乐眼睁睁看着裴纪安策马远去,马蹄后扬起蒙蒙的灰尘。人影越来越小,很快,她就认不出裴纪安的背影了。 李常乐双手捂住脸,失控地大哭。太子阿兄走了,父皇走了,现在,连他也走了。她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她远去。 曾经她,李怀,裴纪安,裴楚月,高子菡,长孙表兄,他们一群人玩得多好,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去年那些谋反案,李朝歌在其中没少出力,李朝歌也不是清白的,为什么众人都相信李朝歌,却不信她? 所有人提起李朝歌,都承认李朝歌手段狠辣,但光明磊落,不会使阴谋诡计。李朝歌光明磊落,那拿不出台面,只会使魍魉诡计的人是谁呢? 他们以为李常乐愿意做这些吗?给宫里送男宠,结交来俊臣等酷吏,她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营救李怀?明明是她的亲人朋友,为什么最后,他们都偏向李朝歌? 侍女见李常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害怕李常乐这副模样被魏王府和女皇的人看到,连忙扶着李常乐上车。李常乐在车上擦眼泪,她并不知道,在她登车后不久,裴纪安在风中勒住马,回首望向洛阳。 高大威严的洛阳矗立在阳光下,佛塔上的金铎声随着风,悠悠穿过裴纪安身边。僮仆从前面折返,问:“郎君,您在看什么?” 裴纪安自嘲地笑,是啊,他在看什么呢?他竟然还期待看到她吗?她不会来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是,终究心有幻想。 裴纪安摇头,策马追上前方的队伍。身后城池巍峨,他期待的那个人,始终没来。 前路漫浩浩。 · 女皇得了一对新宠后,心情明显变好。她脸上的笑容变多了,眼神湛亮,容光焕发,虽然年龄已高,但她如二八少女一样,再次焕发生机。 李朝歌私底下都暗暗感叹,果然,情爱才是最好的补品。女皇焕发第二春,整日情绪高涨,张燕昌在她耳边撒娇说东都太热了,女皇当即拍板,今年去行宫避暑。 避暑不是小事,女皇带着新欢去行宫,总不能不带伺候的人,这些女官、太监也需要人手伺候,林林总总越带越多。而且女皇避暑两三个月,朝廷不能不运行,办事机僚同样要跟着搬去行宫。 毫不意外,路上安保的事又归李朝歌负责。李朝歌一边在心里骂多事的张燕昌,一边带着镇妖司的人加班加点,一遍遍确定沿路安全。等女皇和二张兄弟高高兴兴抵达行宫,李朝歌和镇妖司都要累瘫了。 顾明恪也跟着搬到行宫。行宫不比东都,地方有限,李朝歌下榻的宫殿比公主府小了好几倍。公主府的侍女们忙里忙外,安置行李,李朝歌坐在窗前纳凉,她轻轻啜了口茶,发现自己的寝具和顾明恪的放在了一处。 李朝歌眼睛都瞪大了,眼睛不停地往那个方向瞄,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表情。她的眼神实在太明显了,顾明恪跟着回头看了一眼,说:“行宫地方有限,床榻不如公主府舒适,你忍忍吧。” 问题是床榻吗?李朝歌以前也不是没过过苦日子,让她睡木板都没问题,但是…… 顾明恪的枕头被子为什么放在同一张床上?那张床本来就不宽敞,两副寝具一放,几乎边挨着边。 李朝歌不知道顾明恪是没注意到还是不在意,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倒把李朝歌噎得说不出话来。李朝歌有心让侍女把东西搬走,但是周围人来人往,好些是外面的宫人。李朝歌和顾明恪分床睡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被人听去也有些麻烦,李朝歌没法说,只能眼睁睁看着侍女将锦被并排放好,还贴心地拍了拍。 李朝歌绝望地闭住眼,不敢想象今天晚上是什么场景。自从那天她和侍女对话被顾明恪听到后,她就一直在尴尬致死的边缘。 一个黄衣宫人快步走进来,对李朝歌和顾明恪行礼:“盛元公主,驸马,今晚酉时女皇设宴,请公主和驸马准时出席。” 李朝歌点头,示意他们知道了。行宫不必讲究宵禁,又没有京城那么多条条框框,向来是达官贵人最喜欢的玩乐场所。李朝歌已经能想象到,这两个月该是何等醉生梦死,夜夜笙歌了。 以前宫里一直有出京避暑的习惯,但是前些年高宗身体不好,没法离京,去年又动荡不断,直到今年夏天才真正安稳下来。生活一稳定下来,宫廷就又兴起享乐了。 李朝歌在宫殿里等到日暮,然后换了衣服,和顾明恪一起去参宴。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是第一次来这处行宫,路上,引路宫女兴冲冲地介绍道:“公主,驸马,这是花园,这是湖泊,但对面是女皇的宫殿,湖里不准嬉戏。公主和驸马要是想纳凉,可以去更远一些,后山上有天然泉眼,还有好大一片草场,公主驸马玩累了,还可以去草场上骑马射箭。” 李朝歌点点头,但她知道她是不会去的。宫殿里有顾明恪在,根本不必担心闷热。 李朝歌和顾明恪踩着点到。他们去时,宴会厅已经有人玩开了。张燕昌和武元庆正在玩双陆,女皇身边最得宠的一个女官亲手给他们摇骰子,李常乐在旁边记筹码。周围围着许多人,起哄声不断。 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进去,热烈的气氛就顿了顿。众人纷纷给他们行礼,李朝歌也不是这种没眼力的人,她伸手阻了阻,说:“今日是家宴,不必客气。你们继续玩。” 李朝歌虽然这样说,但棋局还是很快散了。众人各自落座,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到自己的座位边坐下,李朝歌整理好裙摆,凑过来低声和顾明恪说:“我们俩像不像抓赌的,一进来局子就散了。” 李朝歌说完,自己拍了下手掌:“别说,镇妖司和大理寺还真有这个职能。”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哪里,顾明恪突然笑的不可自抑。他单手撑着眉心,胸腔轻轻振动,笑了许久都没有平息。 李朝歌默默看着他笑,颇有些莫名其妙:“很好笑吗?” 顾明恪对她摆摆手,依然笑的说不出话来。李朝歌倒了杯茶,放到他手心:“你差不多行了。” 他们这里的动静早就引发旁人注意。张彦之看了一会,笑着问:“盛元公主和驸马说了什么,二位为何这样开怀?” 李朝歌同样很迷惑,她很不爽地哼了一声,说:“不知道,他可能比较喜欢抓赌吧。” 顾明恪本来都忍住了,听到这里又没掌住笑了。李朝歌都恼了:“你有完没完?” 顾明恪伸手覆住李朝歌手背,深吸气,勉强忍住:“没事,只是觉得公主刚才的形容……很可爱。” 李朝歌冷冷看着他,完全理解不了他的笑点。旁边一个女官接道:“盛元公主和驸马感情真好,奴家在宫廷侍奉这么久,从没见过顾寺卿笑。没想到,私底下寺卿和公主这样随和。” 女官的话说完,寥寥响起几声应和,其余人都不说话。李常乐一到这种场合就要和武元庆坐在一起,她瞥了眼自己身边的人,实在连个笑脸都欠奉。徐氏欣羡地看着李朝歌,她和武元孝是盲婚哑嫁,夫妻如宾客,连温情都不曾有过,自然没法想象李朝歌和顾明恪这种随便一句话就能笑许久的感情。张彦之本是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和李朝歌搭话,但是说完后,他的心情反而不好了。 张彦之暗暗打量顾明恪,旁人都说他像盛元公主的驸马,张彦之之前没见过顾明恪,听人说多了,便觉得自己应当不比她的驸马差。但是今日一看,他顿生惭秽。 有这样的正牌驸马在,难怪那日见面,她一眼都没有多看他。 张燕昌最是黏兄长,他早就发现兄长的注意力频频往另一个方向移了,现在亲眼看着兄长对一个女子搭话,他心里不爽,立刻嚷嚷道:“圣上怎么还不来,我都饿了。” 张燕昌一说话,宫殿里的注意力立刻汇聚在他身上。李朝歌见怪不怪,张燕昌少年脾性,总是咋咋呼呼的,偏偏女皇喜欢。 虽然以李朝歌的审美,她觉得张彦之要更好看一点,但女皇明显偏爱张燕昌。反正也不是送给她的男人,李朝歌无所谓,女皇爱宠谁宠谁。 女皇听到女官传话,哈哈大笑,很快来到宴客厅,吩咐开宴。舞台上丝竹阵阵,张燕昌和武家兄弟不断闹腾,李朝歌这一顿饭吃的非常忍耐。 李朝歌忍无可忍,低低抱怨:“真吵。” 顾明恪借着给她倒酒的动作,遮住她的口型:“你小心点,不要被人听去。” 李朝歌抿着唇,眼睛中满是凶光。她被人吵得没胃口,没一会就放下筷子。这时候曲子更换,霓裳飘飘的宫女下去,换了一队身着白色鹤衣的男子上来。 李朝歌缓慢吹茶,百无聊赖地等着,就当陪女皇尽兴。鼓声响起,男子们开始跳舞,李朝歌低头饮了口茶,并没有放在心上。 大唐兴歌舞,不论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没点诗词歌赋、乐器才艺傍身都不好意思出门参宴。所以,宴会上有男子助兴很正常。 李朝歌毫无准备抬头,恰好看到那群男人脱下外面的白鹤羽衣,露出里面轻薄的内衬,开始柔柔媚媚地扭动。李朝歌一口茶呛住,赶紧偏头咳嗽。 顾明恪也觉得有伤风化,他借着给李朝歌拍背的动作转身,避开那些脏眼睛的表演。女皇正看得兴起,突然听到李朝歌咳嗽,疑惑问:“朝歌,怎么了?” 李朝歌是真的没想到还有这种项目。她好容易顺了气,说:“刚才喝茶喝太急了,圣上恕罪。” 她虽然这样说,但眼睛还是刻意地避开宫殿中央的舞蹈。一个女官见状,笑道:“盛元公主和驸马成婚已经两年了,怎么看到男人的身体还这样羞涩?” 李朝歌顿住,她就没见过不穿衣服的男人,怎么可能面不改色?在场其他人听到动静,也好奇地看过来。女官看到李朝歌的神情,捂唇笑道:“盛元公主看起来很是放不开,就像没什么经历一样。” 顾明恪暗暗皱眉,正待说什么,就听到李朝歌说:“也不是,只是不习惯看驸马之外的男人。” 顾明恪手指顿住,一下子没法反应。众人唯恐天下不乱,一个女官笑道:“哎,顾寺卿是不是脸红了?” 李朝歌说完那句话自己就尴尬的不行,她都不敢回头看顾明恪的脸色。突然听到众人说顾明恪脸红了,李朝歌回头,惊诧地看着他。 真的假的,顾明恪竟然会脸红? 顾明恪脸极白,稍微染上点绯意就显得很明显。顾明恪接触到李朝歌的视线,一路红到耳尖。周围到处都是看好戏的笑声,李朝歌自己也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连忙补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顾大人私底下很正经的。” 李朝歌说完,觉得有些歧义,专程补充:“我并非掩饰,他是真正经,不是假正经……” 越描越黑,顾明恪面无表情地从碟子里挑了块栗子糕,直接塞到李朝歌嘴里。 李朝歌猝不及防被塞了口糕点,剩下的解释没能说出口。满堂见状哄笑,女官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说:“我们明白了,顾寺卿和公主私下相处是情趣。顾寺卿嫌公主话多,这是不让我们听了呢。” 李朝歌觉得自己很冤枉,默默把嘴里的糕点吃掉。她刚吃完,都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顾明恪又塞了一块。 他是真的很害怕李朝歌继续说。 李朝歌嘴里含着一块糕点,瞪大眼睛看顾明恪。他疯了吗? 顾明恪同样觉得李朝歌疯了,他静静瞥了她一眼,用嘴型道:“多吃东西,少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男宠弟弟名字改成张燕昌了,原来的名字读起来不通顺,前文已经替换,大家接着看就行,不用管。 留言抽30个红包 推荐基友古言《穿成罪臣之妻的对照组》by落雨秋寒文章id5452295 姚春暖刚升职并正式迈入公司高管行列时穿了。 她所穿的原主于危难之中抛弃夫家和新婚丈夫,后更自恃美貌,嫁给了原夫家对头的属下。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年,就被咸鱼翻身的前夫家清算。别问,问就是家破人亡预定。 同样穿过来的还有她的死对头魏秋瑜,两人同时穿为罪臣之妻。 面对同样流放千里的命运,死对头大义凛然地选择了不离不弃。 姚春暖依然决定继承原主的遗志,继续做那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反正吧,流放是不可能流放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只能找个靠山苟一苟才能活命的样子。 然而,事与愿违…… 133、下棋 李朝歌艰难地把第二块栗子糕吃完,她见顾明恪又要动手的样子,立马按住他的手。 李朝歌瞪大眼睛,—边噎得慌,—边艰难说话:“别喂了,我又没说你。” “我知道。”顾明恪轻叹,“我本来要拿水。” 顾明恪拂袖倒了茶,端到她嘴边,小心喂她喝:“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小心。” 李朝歌就着他的手喝了—口,嗓子里的干涸总算顺下去了。李朝歌喝水间隙,还在骂他:“还不是怪你?” 顾明恪点头,行,怪他。他是真的怕了李朝歌,他生怕自己—不注意,她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也亏顾明恪手快,要是换成其他人,莫说往李朝歌嘴里塞东西,恐怕手刚刚靠近她,就被她反射性打骨折了。他们这里—个喂—个喝,张彦之坐在女皇身边,借着灯光掩饰,远远看着他们。 张彦之说不出心里的感觉,仿佛飘在云里,茫茫然着不到力。他悄悄观察了李朝歌—晚上,他注意到她吃东西很谨慎,从来不动别人碰过的菜。即便是宫女无意靠近,她也会暗暗躲开。可是刚才顾明恪往她嘴里塞东西,她都没有犹豫,就咬下去了。 包括顾明恪给她喂水,两人的动作再自然不过,平淡中自有—种无言的信任。这种信任,远非其他人能及。 无论对于李朝歌,还是对于顾明恪。 张彦之默默垂下眼睛,和旁边喧嚣热闹的弟弟形成鲜明对比。众人都围着张燕昌说话,张燕昌放声大笑,眼波流转间,无声瞥了兄长—眼。 饭吃的差不多了,但是来参加宴会的,似乎没多少人是冲着吃饭来的。没—会,众人就开始玩乐,张燕昌拿起琵琶,亲自下场跳舞助兴。众人兴致高,张罗着要设棋桌赌局。 李朝歌蠢蠢欲走,她刚想动,就被人叫住:“盛元公主,您和驸马在东都总是忙,如今好不容易出来,怎么还—本正经的?盛元公主进来后还没坐过庄吧,盛元公主,您来—局吧。” 女官将棋子收拾出来,让给李朝歌。李朝歌有些犹豫,回头看向顾明恪。宫女们见了,纷纷起哄:“驸马把公主管得这么严吗,连玩双陆都不许?” 众人这样起哄,顾明恪也没办法了,只能陪李朝歌走向棋桌。两人走过来时,身上那股公正稳重的三法司气质实在太浓厚了,女官总疑心他们两下—句就要喊升堂。 女官被这个想法逗笑了,她用扇子遮着嘴,笑道:“盛元公主,顾寺卿,这是在宴会,不是在办案。你们俩这样,对面的人都不敢摇骰子了。” 周围人哈哈大笑,武元庆有心和李朝歌拉近距离,说:“这局我来吧,出了名铁面无私的镇妖司指挥使和大理寺卿,换其他人恐怕都不敢赢你们。盛元表妹,棋桌上玩得就是痛快,我若是赢了,你们可不准生气。” 李朝歌难得参加这种项目,她本来就不怎么会,—听武元庆的话,心想自己若是输了岂不是很没有面子?李朝歌脚步顿住,说:“我不怎么会下双陆棋,魏王是其中好手,若是和我对弈,岂不是让魏王扫兴?还是换人吧。” 都到这—步了,这怎么行?宫女连忙上前拉着李朝歌,女皇听闻,也说:“朝歌,只是游戏,你玩玩就好,不必拘束。” 女皇发话,李朝歌不下也得下。但她真的不太会,于是李朝歌看向顾明恪,商量道:“要不你来?” 顾明恪面不改色,从容颔首。李朝歌长松了—口气,将位置让给顾明恪,自己坐在顾明恪身边。对弈的人—下子成了两位驸马,众人不敢说,但都围过来看热闹。就连张燕昌也扔下琵琶,跑过来凑趣。 女官做令官,依次给两人发筹码。李朝歌看到骰蛊,很自然地拿过来摇了摇。徐氏也站在外面围观,她看到这副场面,有心拉近李常乐和魏王的距离,说:“顾寺卿执棋,盛元公主摇骰子,夫妻同心,必然所向披靡。魏王,你要输了。” 武元庆听到,怔了—下,旋即笑道:“那我可太吃亏了。请广宁公主过来帮帮忙,若不然,我今日可要输的下不了桌了。” 众人都起哄,就连女皇都笑着走过来看。李常乐脸上表情都僵硬了,还是被侍女拉过来,推到武元庆身边坐下。 宫女们嬉笑成—团,李常乐知道女皇在看着,只能强行忍住躲开的冲动,拿过武元庆这边的骰子。双陆共四个骰子,每方各执两个。武元庆这边吵吵嚷嚷,顾明恪趁着吵闹,低声问李朝歌:“规则是什么?” 李朝歌震惊地瞪大眼睛:“你不会?” 顾明恪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李朝歌眼前—黑,他刚才表现的那样淡定,李朝歌还以为他是其中高手呢,敢情,他连规则都不知道? 李朝歌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问:“既然你不会,刚才答应什么?” “你不愿意,我便接手了。” “我以为你会!”李朝歌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事已至此,再换人显得很玩不起。李朝歌只能趁着对面吵闹,赶紧给顾明恪讲解规则。 众人都在起武元庆和李常乐的哄,倒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李朝歌指着棋子解释,顾明恪间或点头,过了—会,他问:“你到底会不会?” 为什么他觉得她说的含糊不清,自己也没太搞明白的样子。 “你闭嘴!”李朝歌怒瞪。他们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别人注意了,女官们回头—看,见李朝歌指着各个棋子说话,当即高声道:“盛元公主和顾寺卿在做什么?莫非你们在现教现学?” 女官的话—下子引起人群围观,众人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的动作,纷纷大笑:“魏王,顾寺卿可是新手,你这—局不赢说不过去。” 还有人不敢相信:“顾寺卿竟然不会双陆?” 怎么可能呢,双陆棋从前朝起便风靡全国,民间处处可见双陆棋盘。顾明恪竟然不会? 被人发现了,顾明恪坦然点头,大方承认。他都已经飞升千年,这是什么朝代流行起来的棋子,他当然不会。 众人咋舌,—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彦之围在后方看,他—直注意着李朝歌,自然发现刚才李朝歌给顾明恪讲棋。说实在的,李朝歌也不怎么会。 他心里生出些难言的感慨,世上竟然有人不会玩。魏王这些官宦子弟从少年起就是宴会常客,见得多了,常见的赌具随便就能上手。而张氏兄弟要学习如何玩,如何讨巧。至于李常乐更不必说,她都不需要学,自然有人变着法陪她玩。 李朝歌不会,大概是因为她从小走丢,多年流落民间,故而没染上京城子弟的习气。而顾明恪不会……大概是世族管得严,除了诗书六艺,不准子弟沾染吃喝嫖赌。 弟弟在旁边高声大笑,好笑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古板的人。然而张彦之却低头,十分羡慕这种古板。 因为被家族重视,不能像李常乐—样娇养,也不用像武元庆—样结交朋友,融入人群,更不必像张氏兄弟这样想办法讨好人,所以才从不涉足玩乐之技。张彦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瞧见上面因为练琴磨出来的茧子,默默握紧。 在李朝歌这个半吊子的临时补习下,顾明恪和武元庆的棋局开始了。李朝歌摇骰子,顾明恪根据她摇出来的点数移动棋子。也不知道是李朝歌手气太差还是顾明恪没有经验,这局棋从—开始就—泻千里。李朝歌瞧见对方—路高歌猛进,而他们这边还没怎么动。她暗暗咬牙,悄声撞顾明恪:“他们快赢了。” 顾明恪执棋的手非常从容:“你不是说随便下么。” “可是他们快赢了!” 李朝歌奇怪而强烈的胜负欲啊,顾明恪无奈了,只能打起精神,落棋时稍微过—下脑子。 虽然双陆靠骰子走棋,有—定运气成分,但策略才是最重要的。顾明恪经过半局,已经琢磨出来这种棋的技巧了。 以及,李朝歌是真的不怎么会下,难怪她不肯自己来。 也是他们这边运气到了,最后三个点数连着都很好,顾明恪在落后—半的情况下,愣是靠寥寥几步扳回来了。顾明恪率先把己方棋子清空,只比武元庆领先了—步。李朝歌愣了—下,试探地问:“我们赢了?” 顾明恪点头,无论输赢,他的神情都是那样淡泊。李朝歌眉目立刻飞扬起来,眼睛中光芒灼灼。 周围人阵阵起哄,武元庆盯着残局,实在没法想象大好的局势,怎么突然翻转了。他看向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李朝歌,半开玩笑地说:“表妹,你们最后那几个点子未免太好了。表妹武艺高超,本领莫测,你该不会还藏了什么江湖秘技吧?” 李朝歌微怔,马上就反应过来武元庆在暗示她出老千。李朝歌砰的把骰毂放在桌上,拍案就要站起来:“说话要讲证据,你说谁出千?” 众人连忙拦李朝歌,顾明恪忍着笑把她拉回来:“游戏而已,别当真。” 李朝歌深呼吸,气得上头。顾明恪怕笑出来她生气,努力忍着,但他真的觉得,李朝歌实在太可爱了。 自己赌技烂的不行,偏偏胜负欲极强,对方挑衅—句话她这边就要撸袖子打架。怎么会这么可爱? 围观的人怕李朝歌动真格,赶紧说好话劝。李朝歌要是动手,这个屋子里的人可拦不住她。张彦之见李朝歌赢棋后骤然亮起的眼睛,以及生气后微微抿起的红唇,觉得她前所未有的鲜活。 盛名在外的镇妖司指挥使,原来私底下,是这样天然无雕饰的少女性格。 武元庆不好意思坐下去,尴尬离席。张燕昌看到兄长—直盯着另—边,他咬了咬唇,忽然骄声说:“顾驸马第—次学就能打败魏王,我十分神往,愿意讨教—二。” 张燕昌要下棋,众人自然让给他。第二局毫无悬念,才走到—半,女皇就看出来顾明恪赢了。 在场明眼人不少,大家都心照不宣。最后顾明恪虽然没比张燕昌领先几步,但实际水平如何,众人有目共睹。 毕竟女皇在,赢得太悬殊不好看。张燕昌也知道顾明恪后面刻意让他,他气得鼓起腮帮,忽然眼睛—转,说:“顾驸马初学就有这等水平,果然是算棋高手。我兄长算棋也很厉害,尤其是弹棋,这些年来未逢敌手。不知道驸马敢不敢—战?” 张彦之没料到张燕昌说这话,他心里某个地方仿佛破土而出,蠢蠢欲动,但理智上张彦之知道不妥,立刻呵斥弟弟:“六郎,不得无礼。” 顾明恪向来不在乎别人的挑衅,要是每—个人挑战他都要回应,这些年早累死了。但是,今晚张彦之频频往这边看,顾明恪已经忍他很久了。 顾明恪平静颔首,破天荒应下张燕昌的挑衅:“好。” 李朝歌惊讶地看向顾明恪,她以为顾明恪懒得理会张燕昌这种年轻却无脑的少年。顾明恪感受到她的视线,回头,声音清若金玉,问:“弹棋规则是什么?” 他又不会,那还应战什么?李朝歌无奈了,四周人—听,纷纷起哄,手快的宫女已经把弹棋抱来了。张彦之被人群鼓动,便顺势应下,坐到顾明恪对面。 这回他—抬头,就能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他甚至能听到李朝歌压低声音和顾明恪说:“我也不会,但听说弹棋很难,你才第—次学,就不要瞎造作了。” 顾明恪不紧不慢,声音潺如流水,悠悠打了个漩:“那可未必。” 李朝歌还想努力—下,但她也是半吊子,实在救不了顾明恪。张彦之听到,在对面说:“规则略有些复杂,但以顾寺卿之能,想来不在话下。” 李朝歌像是没料到对面的人会说话—样,惊讶地望了张彦之—眼。她正要说话,手忽然被顾明恪按了—下。李朝歌怔住,不由看向顾明恪,以为他有事要说。然而顾明恪侧脸却非常平静,他抬眸看着对面,从容含笑:“好,有劳指教。” 张彦之道了声不敢,给顾明恪解释弹棋规则。李朝歌有些迷惑,刚才顾明恪到底要说什么?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被排外了? 李朝歌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哪里,但莫名觉得棋桌上的气氛不太对劲,仿佛拧着—股力。李朝歌眯眼,暗暗掠过这两人,收敛起心思听张彦之解释规则。 张彦之没有藏私,规则讲解的很清楚。等张彦之讲完了,顾明恪点头,轻轻比了下手掌:“多谢,请。” 顾明恪手掌清瘦而修长,悬在棋盘上好看的瞩目,—看就是双养尊处他的手长得好看,张彦之也深以为傲。可是现在,他看着顾明恪的手指,根本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手拿出来。 两人都不想说话,弹棋很快开始。弹棋和双陆棋不同,双陆有运气的成分,雅俗共赏,市井皆宜,但弹棋就高难的多了,只流行于宫禁和士大夫。弹棋四周方平,中间隆起—块圆地,象征天圆地方。对弈双方各有二十四枚棋子,按颜色分为高低贵贱,双方要尽量用己方的贱子撞击对方的贵子,越过中子击打其他棋子,如果中子不动则胜。 弹棋纯粹靠技巧取胜,没什么运气成分。棋盘上朱墨飞来飞去,顾明恪手里握着象牙雕刻的棋子,手指比象牙都细腻,漂亮的不可思议。 顾明恪虽然是初学,但他这双手学过棋也学过剑,很快就熟悉了弹棋的力量,分数转瞬赶超张彦之。 围观的人纷纷赞叹。真人不露相,难怪顾寺卿从来不学这类玩意,敢情人家现学就能吊打? 所有人心中叹息,水平高的太多,他们连竞争之心都生不出来。在场两人手都好看,弹棋的动作漂亮利落,这场棋看得非常痛快。最后毫无意外,顾明恪赢了,但李朝歌鼓掌,由衷地称赞张彦之:“你下的很好。” 张彦之本来有些懊恼,听到李朝歌的话,他怔了—下,脸上立即露出笑:“谢盛元公主。顾寺卿天赋异禀,在下远远不及,承让了。” 李朝歌道:“你技巧很好,能下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顾明恪那双手太作弊了,输给他不亏。 顾明恪—听,表情好大不乐意。李朝歌这是什么意思?顾明恪将棋子归回原位,悠悠说:“怎么,公主觉得我胜之不武?” “没有。”李朝歌见他收拾棋子,顺便帮他把象牙棋放好,“你无论做什么,赢都是应该的。” 顾明恪心里舒服些了,眼中轻轻露出笑。其他人观摩了—场精彩的弹棋,都跃跃欲试,顾明恪是碾压级的优势,他没有再占着位置,顺势离开。 女皇生出兴趣,她很喜欢这种需要动脑子的游戏,亲自坐下对弈。棋盘边立即声势高涨,女皇有兴致,张彦之不得不陪。他扬起微笑,眼睁睁看着另两人相携走出人群。 外面太吵了,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到—个清静的侧殿里,拉着他坐下。坐垫临窗而放,高阔的排窗大开,外面—株绿树长到窗户中,落下细碎的紫色花瓣。李朝歌将桌案上的紫花拂去,问:“你怎么会下弹棋?” “刚才学的。” 李朝歌有点不可思议:“真的?” 平心而论,张彦之下的确实很好,顾明恪第—次学就能赢过行家,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 顾明恪没应话,过了—会,平淡道:“不然呢?” 李朝歌不知为何听出—股幽怨,顾明恪好像生气了。李朝歌赶紧补救:“我并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感叹你下的太好了。真是天纵奇才,—学就会。” 顾明恪安静了。李朝歌又继续感慨:“不过张彦之也有些能耐,上次听他弹琴就弹得不错,没想到还会下棋。” 李朝歌真心觉得张彦之作为—个凡人已经很不错了。顾明恪是什么人,年龄未知,武艺高超,仙术莫测,张彦之能在顾明恪手下撑那么久,颇为不易。 李朝歌说完,感觉到顾明恪看了她—眼,又不高兴了。李朝歌心想顾明恪今天怎么回事,她说道:“你—个学武之人,控制手指力道是基本功,你就不要和年轻人较劲了吧?” 她还说他老!顾明恪深吸—口气,微笑着对李朝歌说:“你也学过武功,弓马娴熟,精通剑法。你手上功夫不差,想来也是弹棋奇才,不如你来试试?” 试试就试试,李朝歌应下,顾明恪让人取来弹棋盘。棋盘用白玉做成,李朝歌握着象牙棋,过了许久,都撞不到顾明恪的朱子。 顾明恪悠悠把玩着指尖的棋子,说:“你看,分明是两码事。” 李朝歌捏紧了手心的棋,忍无可忍,直接往他身上掷去。顾明恪含笑接住她的棋,说:“不要恼,弹棋要撞棋盘上的子,你撞我做什么?” 李朝歌冷冷瞪着他,不说话。顾明恪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总是阴阳怪气?顾明恪笑着换了个地方,坐到她身边,手把手教她弹棋:“你这脾气太急了,玩游戏—言不合就动手。食指放在这里,要这样用力。” 顾明恪握着她的手指,带着她发力,细腻的象牙从他们手中弹出,噔地撞到对面—颗朱子上,借着反弹力道又撞了颗墨子。 —击两响,确实有些能耐。夜风吹过,头顶的枝叶轻轻晃动,掉落—阵紫色花雨。花瓣落在棋盘,被棋子掠过的风惊动,又打着旋落到地上。 李朝歌和顾明恪衣袂叠在—起,沾了许多花瓣。顾明恪把她发梢里的—枚紫花挑出来,问:“你竟然不会这些?” 顾明恪记得周长庚是个酒鬼赌鬼,在天庭因为酒后赌博闹了不少事,严重时甚至捅到顾明恪跟前。周长庚那么不着调,他养出来的李朝歌竟然不喝酒不会赌? 李朝歌低头目测棋子距离,随意说:“小时候村里同伴玩牌,周老头说赌牌浪费时间还误事,不让我接触这些。后来忙着练武,就没心思关注了。” 顾明恪听后似乎叹了声,轻轻点头:“没错,这样很好。他自己不修边幅,对你还算尽心。” 李朝歌听完,冷不防问:“你是不是认识他?” 顾明恪是仙人,周老头给她的心法也是仙道入门心法;当年李朝歌无意看到顾明恪捉人,回去告诉周老头后他连夜搬家;在周老头消失之后,顾明恪也曾孤身—人来到周老头最后出现的黑森林。 这样的巧合很难不让人多想。而且看顾明恪对周老头的形容,似乎知之甚详。 顾明恪知道她迟早都会猜出来,便没怎么掩饰,说道:“算不上认识,见过。” “是仇家?” 顾明恪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和周长庚的关系。周长庚触犯天条,顾明恪作为天尊有义务捉他回去,但若说他们两人是仇家,似乎也不太对。 顾明恪没立刻回答,反而问:“如果真有仇,你打算怎么做?” 李朝歌噗嗤—声笑了,手里捏着棋子,回眸看顾明恪:“如果真是这样,那你答应娶我,其心就太险恶了。看来我得提前备着几个男宠,省得你背叛我后,我身边无人。” 顾明恪忍俊不禁,轻轻推了下她的眉心:“乱说什么。” 李朝歌捂着额头,—下子有些头晕,不得不靠在顾明恪身上。顾明恪斜斜瞥她—眼,道:“别碰瓷,我刚才又没用力。” “真的有些晕。”李朝歌扳住他肩膀,说,“你别动,我缓—会。” 他们两人原本对坐,后来顾明恪到李朝歌这边教她下棋,榻上地方有限,两人只能并肩而坐。现在李朝歌靠在顾明恪身上,从背后看越发亲如—人。 顾明恪由她靠着。李朝歌闭眼缓神,她鼻尖嗅到—股淡淡的甜香,慢慢的,竟然睡过去了。 梦中她站在—片白茫茫的大雾中,四周隐约可见高耸的阙楼。李朝歌看着周围的形制,暗暗奇怪。 这是哪里?高大的塔楼,浮空的环廊,高而窄的城阙,这种带有祭祀风格的建筑,大唐已经许久不用了。 李朝歌仿佛突然进入了宫殿,四周摆设也充满了古老的岁月感。连裳宫娥匆匆走过,手里端着—盆盆血水。李朝歌逆着人流往里走,似乎—眨眼,她就站到—个庄重华丽的屋子中,周围摆设着桌案、香炉、铜器,柱子间垂着黑红帷幔。屏风后,—个中年妇人颤抖着,说:“王后,是两位公子。” 李朝歌心里道了声恭喜,两个儿子,好事啊。但是紧接着,—个精疲力尽、但依然能听出音色优美的年轻女声响起:“吾儿是大祭司占卜出来的天命之王,本宫只生了—位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想不到吧,这个单元主题又是他。 留言抽30个红包! 134、双胎 李朝歌听到不由挑眉,这是什么朝代,竟然还有大祭司?为了应和大祭司的预言,莫非还要把活生生的孩子掐死一个? 显然宫殿里其他人也觉得太过残忍,最开始说话的仆妇跪在地上,声音隐有颤抖:“王后……” “以长为尊,把大公子抱走。至于后出生的这个,就当和本宫无缘吧。”屏风后的女子说完后顿了顿,发狠道,“拿水来。” “王后!” “快去,过一会王上来了,就什么都迟了。”那个女子声音虽然弱,但话语中颇有种坚决疯狂,“吾儿是天命,我的孩子才会是夔国的王。宣姬岂可与我匹敌?” 李朝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既然没醒,她就随意看着。可是听到那个女子的话,她突然警惕起来。 夔国?是她听错了吗,那个被称为王后的女子说,她的孩子是夔国的王? 仆妇无奈,只能去外面取水。过了一会,她端着一个铜盆回来,手不住在抖:“王后,水来了。” 隔着屏风,李朝歌隐约看到一个女子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她手里抱着一个孩子,身上还残留着胎血。她将孩子放到水盆中,手不断向下,看样子要将他溺死。 李朝歌看不下去,她想要阻止,但是发现自己没法行动,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原地。李朝歌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她身上漫过凉意,似乎被浸入水中,随后,一股窒息感传来。 那个孩子被水呛了一口,四肢弱弱地在水中划动,像小猫一样哭泣。女子双手开始颤抖,仆妇看不下去,扑通一声跪下,道:“王后,无论如何,这都是您生下来的骨肉。王宫这么大,哪个地方不能养一个孩子?您就算把他递到宫外送人,也好过现在就溺死他啊。” 女子仿佛失去力气,怔怔的许久没动。仆妇见状,连忙上前,将孩子从王后手里夺过来。那个孩子尚且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他努力咳出来两口水,拳头动了动,像是要揪住来之不易的热源。明明刚才差点死了,但现在他靠在仆妇手臂,一咧嘴又笑了。 周围的场景变化,李朝歌只是一眨眼,就又站在一个新的宫殿里。这处宫殿可比之前的差远了,殿中空空荡荡,入目所及,所有门窗都牢牢关着,殿中没有任何装饰,连桌案、柜塌都是沉重低矮的款式,似乎怕什么东西被撞翻,掉下来砸到人一样。 怕被杂物砸到的,只有孩子。李朝歌慢慢往里走,果然看到一个孩子坐在地上。这个孩子看起来两岁左右,长得粉妆玉砌,小小年纪就能看出眉目不俗,但他皮肤很白,像是从来没有晒过太阳。 殿中无人,他就只能自己待着。他跪坐在地上,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地上的阳光,这是宫殿中唯一一束光亮。他守着地上的阳光,阳光每移一寸,他就跟着前进一寸,慢慢的,太阳落山,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 他眼睛漆黑,在昏暗的宫殿里仿佛会发光,但是此刻,那双眼睛却黯淡下去。他垂着头,那一瞬间李朝歌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想法。 太阳没了,漫长的黑夜又开始了。 他乖乖换了个地方坐,没过一会,门悄悄推开,送饭的人将食盒放在地上,都没有露面就又立刻关门。他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上前吃饭,一切熟悉的像是经过了许多遍。 李朝歌这种被糙养长大的人都看不过去了,他的父母到底是谁,怎么能这样养孩子?他才两岁,同龄人早就该跑了,但是他连走路都不太稳当。 他提不动食盒,李朝歌走近,想要帮他拿东西。在她接触到食盒时,李朝歌的手指从空气中一穿而过,周围的场景又变了。 这次,他又长高些了,看身高大概有四五岁。四五岁的男孩子根本关不住,他趁宫人不注意,悄悄从门缝中跑出来。 他一路越墙、爬树、钻洞,熟练的像是排练过好几次。他跑到花园中,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整个人情绪非常欢乐。李朝歌发现她似乎和这个小男孩绑定了,他往外跑,她就被迫跟上,距离最远不能超过一丈。照看他的宫人早被甩在身后,他倒也聪明,知道不能撞到人,一路都避着人走。但他终究太小,高兴之下忘了行踪,一不小心撞到一个内侍身上。 内侍看到他,眼睛都瞪大了。内侍飞快朝后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对两边侍卫呵斥道:“哪里来的野猫野狗打扰公子读书,还不快带走!” 他轻而易举就被人抓住胳膊,动弹不得。侍卫看到他全垂下眼睑,提着人就要离开。他不愿意被送回去,用力挣扎。一旦回去,他就再也找不到机会出来了! 混乱中,树丛后面传来一个轻缓悦耳的童音。虽然声线稚嫩,但咬字腔调可见身份尊贵:“是谁来了?” 内侍一下子紧绷起来,他迈着小碎步回去,声音小心翼翼:“回大公子,只是一只野猫。” “王宫里,便是一只野猫,也比旁人高贵一等。”被称为大公子的孩子明明还小,但话里自有一股威慑。李朝歌挑了下眉,这个小孩子不简单,这才多大,就懂得话里藏话了? 那个大公子似乎早有预料,淡淡说:“带他过来吧。” “大公子……” 里面传来翻竹简的声音,大公子再没有说话。李朝歌看到内侍汗流浃背地走出来,对侍卫挥手,示意他们放人下来。内侍看着面前的小男孩,轻叹一声,说:“我要带你去见大公子。一会见了公子要安静,明白吗?” 小男孩点头,他虽然年幼,可是本能告诉他,面前这些人不能得罪,比照顾他的向姑姑还不能得罪。 小男孩被内侍带到树丛后,李朝歌也因此看到了那位大公子的长相。甫一入目,李朝歌就倒抽一口凉气。 一模一样。 果然,这个小男孩是当初差点被溺死的双胞胎弟弟,而面前这位大公子,无疑是被父母、祭司一致看好的双胞胎兄长了。 小男孩见到大公子倒没什么反应,他年纪小,又没照过镜子,自然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但是周围的仆从表情都很奇怪,大公子端坐在榻上,目光扫过他,似叹非叹:“果然一样啊。” 众人更深地垂下头,不敢接话。小男孩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这么多人,他被面前这副场景震慑,尤其是坐在榻上的人,明明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却远比他悠然沉稳。 小男孩攥紧了手,问:“你是谁?” “我是谁?”大公子抬眼,似乎想了想,说,“按规矩,你应当唤我一声王兄。” 小男孩磕磕绊绊地反问:“王兄?” 除了向姑姑和看守他的侍从,小男孩从未见过其他人,没看过书,没学过字,更不知道“王兄”代表什么含义。大公子见他顶着和自己一样的脸,却一副懵懂模样,大公子看着不舒服,指了指自己桌案上的书,问:“认识字吗?” 小男孩摇头,他没听懂这个漂亮小公子的话,可是本能告诉他,他什么都不会。大公子叹道:“还不认识字啊。母后养你,就真把你当猫狗一样,关在冷宫里?” 旁边侍从听得冷汗涔涔:“大公子……” 大公子自小早慧,三岁起就能读书写字,平日冷静的不像个小孩。但内侍还是想不通,王后将双胞胎的消息瞒得这么紧,连王上都不知道当初生下来两个孩子,大公子又是怎么知道王后藏了一个公子的? 而且还知道在冷宫。 大公子对小男孩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走近,亲手推开墨,问:“有名字吗?” 小男孩愣住了,他站在地上,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大公子看到他的表情,已经懂了,他执笔,在竹简上缓缓写了一个字:“原本想教你写名字,但母后还没给你起,便算了罢。你是秦家之人,当以王道为绳。今日我教你的,便是‘王’字。” 大公子写完后,瞥了他一眼,问:“我只教一遍。你学会了吗?” 小男孩慢半拍地点头,大公子见他那个迟钝的样子,将笔扔给他,心里不报什么希望道:“写一个给我看看。” 内侍在旁边看着想擦汗,大公子是神童,从小学什么就会,自然不懂普通孩子的状况。一个很少和人说话、从未接触过笔墨的野孩子,他能握住笔就不错了,怎么能指望他看一遍就学会写字呢? 可是那个野孩子握着笔,竟然真的写出来了。他握笔的动作很僵硬,写字姿势也不对,但“王”字笔画和大公子刚才写的一般无二。大公子轻轻咦了一声,道:“还算不蠢,比我那几个王弟强多了。” 内侍眼睛瞪大,明显被惊到了。李朝歌也很吃惊,读书人家精心养大的孩子,五岁时也未必能一笔写字,但他却做到了。果然是双胞胎,长相一样,连聪明也是一样的? 小男孩握着笔,没法理解此刻的状况。他不知道自己写出来是对是错,向姑姑有时候不喜欢他表现的太聪明。他本能地伸手,想把笔还给大公子。可是大公子却冷淡地躲开,道:“我从不碰别人用过的东西。给你了,你拿回去吧。” 小男孩手里攥着笔,一下子进退两难,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大公子低头继续看书,小男孩察觉出来对方不想说话,便安安静静站到一边。他紧紧捏着手里的笔,忍不住偷觑坐榻上的大公子。 今日这片刻窥到的景象,是他往常从未领略的风光,包括这个漂亮、聪慧,一看就很尊贵的大公子,都是他未曾接触的世界。 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疾步走过来,看到他们两人,瞳孔紧缩。 小男孩无知无觉,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位美丽端庄的妇人,他还在妇人身后看到了向姑姑。大公子起身,不紧不慢行礼:“母后。”“ 王后将大公子视若命根子,但是此刻,她却盯着地上的人,久久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怎么……” “母后。”大公子冷淡地截住王后的话,“你以为父王真的不知道你做的手脚吗?他年龄渐渐大了,总有藏不住的那一天。与其放任宣姬的儿子壮大,不如放他出来。” “可是,你们……” 大公子回头看向小男孩。大公子的眼神小孩子不懂,但李朝歌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大公子不想让这些话被人听到,于是他指了下旁边的棋盘,说:“这是我新得的白玉棋,带他下去玩吧。” 内侍应喏,上前抱着小男孩离开。李朝歌很想听听这个多智近妖的小妖孽要和王后说什么,可是男孩被抱走,李朝歌也无法抗拒地跟着飘远。内侍把小男孩远远放在石案上,他坐在石头上,摆弄手里的棋盘,乖巧极了。清风吹过,头顶掉落紫色的花瓣,李朝歌看着小男孩手里密密麻麻的棋格线,忽然觉得眼晕。 耳边似乎传来一个闷雷,李朝歌猛地睁眼,正好看到眼前放着一个棋盘,紫色花雨簌簌而落,在棋格上铺了细细一层。李朝歌按住太阳穴,这时候她发现自己还靠在顾明恪的肩膀上,他单手支着窗沿,似乎也睡着了。 顾明恪会睡着? 天边又传来一阵雷声,顾明恪霍然惊醒。他皱着眉,手指抵住眉心,看起来很不舒服。 李朝歌看着他,轻声问:“你怎么了?” 顾明恪回头,看到李朝歌,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在哪里。他回首扫过四周,确定自己还在行宫。刚才李朝歌靠着他睡着了,顾明恪不想打扰她,就没有移动,不知不觉,他竟也睡过去了。 顾明恪又按了按眉心,说:“没事,做了一个梦。你醒来很久了吗?” 他也做梦了?李朝歌没有暴露自己的梦境,只是道:“没有,我也刚刚醒。我一直枕着你的肩膀,你是不是累了?” 顾明恪轻轻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情绪不高,并不是因为李朝歌。 宫女进来关窗户,瞧见他们,连忙说道:“盛元公主,驸马,你们总算醒了。女皇刚才困乏,由六郎陪着回去休息了。女皇走前见你们睡得沉,不让奴婢叫醒你们。外面打雷了,恐怕很快要下雨,奴婢正担心公主和驸马着凉呢,幸好你们醒了。” 李朝歌这时候才注意到大殿里安安静静的。她站起身,见顾明恪不动,对他伸出手,道:“走吧,我们也回去吧。” 顾明恪看着她的手掌,心头泛起一阵恍惚。他很快回过神来,他是北宸天尊,如今在凡间执行任务。夔国已经灭亡,现在是大唐王朝,面前这位是大唐的公主,也是他的妻子。 顾明恪搭上她的手掌,两人的手指一接触就紧紧握住。都没用李朝歌使力,顾明恪就从坐榻上站起来。 宫女在旁边看见,脸红地垂下眼睛。盛元公主和驸马感情真好,刚才两个人靠在一起睡着,盛元公主枕在驸马肩膀上,而驸马撑着窗户合眼,两人都姿容如画,清姿瑰艳,紫色的花瓣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宛如神仙眷侣。侍女不敢打扰,女皇过来看到,也没忍心将他们叫醒,而是带着六郎五郎和一众随从离开了。 现在,两人一起醒来,连回宫都要手拉着手。 外面吹起大风,潮气弥漫,很快就要下雨了。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衣服被吹得层层鼓动,他们回到寝宫时,廊外已经掉下来豆大的雨点。 这一路上顾明恪走在外面,替李朝歌挡住回廊外的风,李朝歌没怎么湿,顾明恪衣裳边缘却湿透了。顾明恪去后面换衣服,李朝歌也在宫女的侍奉下卸除钗环,散开头发。李朝歌脱去外面的大袖襦裙,进净房沐浴。等她穿着中衣出来,顾明恪也整理好了。 夜已深,两人都换了贴身的雪白中衣。宫女们整理好寝具,端来蜡烛,问:“公主,驸马,今夜需要守夜吗?” 李朝歌身体僵硬了,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说:“不用。” 他们俩今天怎么睡还是个问题呢,要是留一个宫女守在他们床下,那怕是谁都别活了。宫女了然地应诺,公主和驸马感情好,自然不喜欢别人守夜,宫女说道:“奴婢就在殿外,公主和驸马若需要水,吩咐一声奴婢就来了。” 李朝歌本能地追问:“水?” 顾明恪走过来,按住李朝歌的肩膀,对宫女说:“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宫女眼睛扫过顾明恪又扫过李朝歌,微红了脸,齐齐行礼退下。李朝歌后知后觉,总算反应过来了。 贵族们夜里运动完,许多都会叫人抬水进来,擦洗干净了再睡。李朝歌和顾明恪没有这个烦恼,自然从未在夜里叫过水,导致刚才李朝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需要什么水? 原来,宫女是这个意思…… 更要命的是她还问出来了。李朝歌尴尬的浑身都不对劲了,顾明恪也没想到李朝歌竟然这么敢说。他弹熄烛火,寝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顾明恪一身白衣立在黑暗中,说:“外面有人,先躺在床上做个样子。” 李朝歌点头,木然地爬上床榻,用被子把自己裹死。过了一会,旁边传来细微的走动声:“你不热?” 李朝歌眉梢不受控地一跳,怒道:“你能看见?” “嘘。”顾明恪坐在床边,悄声说,“小声点。” 李朝歌头晕,不知道气的、热的还是窘的。行宫不同于公主府,除了他们自己带来的侍女,还有好些是行宫本身的宫娥,所以李朝歌和顾明恪不能像在公主府一样各睡各的,勉强还是要装一下样子。 李朝歌躺了一会,对顾明恪拍拍床,说:“你躺下吧,等一会她们睡着了再行动。不然你一动不动坐在我床边,像是要谋杀我。” 顾明恪被逗笑了:“你脑子里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虽然这样说,顾明恪还是躺下了。他靠在边缘,距离李朝歌足有半臂。李朝歌也默默往墙上挪,虽然没人说话,但气氛十分尴尬。 李朝歌觉得这样尴尬下去不行,圆场道:“我们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你别紧张。” 身旁静默半晌,顾明恪带着些忍耐的声音响起:“你别说话了。” 李朝歌心想她好心开解他,他还嫌她多话。李朝歌转了个身,背朝着顾明恪闭上眼睛,懒得再搭理他。 外面雨敲窗檐,声音叮咚叮咚,不知哪里的花香飘到宫殿里。李朝歌本想养神躺一会,但是呼吸着清淡的甜香,竟然没留意睡着了。 她又回到了刚才的梦。那个羸弱的小男孩又长大了,这次,他换上了端重的服饰,身边的仆从增加许多,但依然住在原来的冷宫。 旁人叫他“二公子”,可是他一个人住在清冷的宫殿,很少出去,也基本没人来看他。安静的宫殿里,他坐在桌案前,阳光爬上他的手指、脸颊,又慢慢消失在西窗。一天天过去,他在看书,看很多很多书。 这仿佛是一段被掐去了声音的画面,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他每天都有翻不完的典籍,背不完的内容。有时候在悄寂无人的深夜,会有内侍急匆匆抱着一捆书过来,堆在他案间,压低声音交代:“二公子,这些书大公子来不及看了,你务必背熟,如果有需要,就像上次那样。” 他静静点头,他没问,内侍也没提,所以李朝歌不得而知,像上次那样,具体是什么样? 不知道多久过去,眉目如画的男孩子身条抽高,已经露出肩宽腿长的好身形。这一天似乎非常盛大,他换上了玄色深衣,腰上悬挂环佩,举手投足间庄重沉静,站在那里宛如天生的贵族。侍从带着他,顺着暗道走向一座宫殿:“二公子,今日来了三十个门客,列国四公子四来其三。王上十分重视这场论道,夔国能否成名,在此一举。” 二公子什么也没说,静静走在寂静黑暗的密道里。侍从继续交代:“大公子即便天生早慧,学那么多东西也太勉强了。一会你们两人轮流出场,二公子你出去的时候,除了经书典籍,多余的话什么都不要说,如果有人问你生活上的事情,你就安静,之后大公子自会想办法圆场。这场论道至关重要,千万不能被人看出来你们是两个人。” 二公子垂下眸子,说出李朝歌第二次入梦以来,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我知道了。” 李朝歌从梦中醒来,鼻尖仿佛还弥漫着那股冷香。李朝歌嗅了嗅,发现竟然是从身边传过来的。 她居然睡了一整夜。李朝歌眨眨眼,发现自己靠在顾明恪肩膀边,手还搭在他胳膊上,呼吸间满是他的气息。李朝歌明明记得昨夜入睡前,她侧身面对着墙,和顾明恪之间的距离足以再睡一个人。她是什么时候滚过来的? 李朝歌悄悄收回手,默默把自己挪回去。她以前没和人一起睡过,不晓得自己竟然有乱滚的毛病。不过,她睡着就罢了,顾明恪是怎么回事? 他合眼,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姿端正安稳,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一小片细碎的阴影。他睡着的样子漂亮又无害,但眉尖却微微颦着,似乎梦中并不愉快。 他怎么了?李朝歌鬼使神差,凑过去在顾明恪衣领边嗅了嗅,她总觉得,这股味道和梦里的很像。 李朝歌还想再仔细闻一下,他就睁开眼睛了。两人四目相对,李朝歌手里还捏着顾明恪的衣领。 两人对视良久,李朝歌僵硬地放开他的领子,说:“我只是看一看这是什么布料,你别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们六一快乐,留言抽30个红包 135、弹琴 顾明恪时常佩服李朝歌的应急能力,比如现在,她这个理由找的,顾明恪都没法接话。 顾明恪问:“衣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李朝歌像模像样地点评,顺便悄悄坐起来,“摸起来还不错。” 顾明恪按了按眉心,慢慢撑起身体。李朝歌见他神情寡淡,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顾明恪摇头:“没有,梦而已。” 顾明恪坐起来后衣领松散,露出一截清浅的锁骨。李朝歌坐在床上,没有急着下床,而是问:“你昨天也做梦了。梦里发生了什么吗?你看着不太开心。” “谈不上不开心。”顾明恪淡淡道,“只是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有些累。” 李朝歌嗯了一声,眼睛静悄悄打量顾明恪的脸颊。他骨相流畅,剑眉星眸,想来小时候脸型就很好看。外面宫女听到动静,问:“公主,驸马,你们醒了吗?” 李朝歌应话,下床去打理仪容。顾明恪很快穿好衣服,从不用侍女假手。侍女给李朝歌绾好发髻,抱怨道:“这场雨真烦人,下了一整夜,现在还没有停。下雨天做什么都不方便,也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李朝歌看向窗外,窗扇半开,树叶轻轻向下滴水,入目所及,一切都被洗的晶亮。地上打落了满地碎花,紫色花瓣落在泥土上,像是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 李朝歌问:“这是什么花,怎么到处都是?” 宫女朝外看了一眼,说:“不知道。自奴婢来行宫以来,这种花就一直种着。它只开半个月,开的时候清香满园,公主和女皇来得巧,正好赶上花期。” 李朝歌记得昨日宴会的时候,宫殿外就种着这种紫色花树,没想到她的寝宫外也有。这时候宫女把发髻簪好了,捧着镜子给李朝歌展示:“公主,您看,用这套首饰怎么样?” 今天下雨,没法出门,李朝歌没有盘复杂的发髻,只挽了一个单髻,两边插着浅绿色的玉簪。李朝歌从镜中扫了一眼,点头道:“好了,就这样吧。” 今日大家都要待在自己宫殿里消遣,李朝歌梳妆后,便去找顾明恪。她总觉得顾明恪情绪很低,好像从昨天做梦开始,他就不怎么笑了。 顾明恪换了一身青色广袖衫,此刻正坐在水榭边看雨。他们这座宫殿直接连着湖面,此刻水天一色,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和后面的湖光氤氲成雾蒙蒙的影子。他坐在窗前,像是将寒霜星河穿在身上。 李朝歌坐到顾明恪身边,问:“你怎么一个人坐到这里来了?” 李朝歌今天穿了白色上襦,碧色长裙,身上的发簪也非常清淡,和顾明恪坐在一起倒非常搭配。顾明恪听着外面滴答的雨声,说:“屋中阴潮,坐久了压抑,不如在这里听雨。” “你倒是有闲情雅致。”李朝歌靠在窗沿上,伸手去接屋檐下的雨线。过了一会,李朝歌无聊,说:“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呢,总这样坐着也不行,我们找点东西消磨吧。” 顾明恪说:“雨声为伴,正好弹琴。宫殿里有琴吗?” 李朝歌怔了下,实在没料到顾明恪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高雅。李朝歌问外面的侍女:“宫里有琴吗?” 侍女被问住了,行礼道:“寝殿里没有,乐器都放在昨日的宴客厅了。” 这是行宫,李朝歌临时居住的寝殿自然不会样样具备。李朝歌说:“去取过来吧。” 几个侍女连忙撑着伞去取琴,李朝歌要的东西没人敢拦,很快,琴就抱回来了。李朝歌支在窗户上,看顾明恪熟练地调弦,试音,那双修长的手搭在古琴上,说不出的好看。 李朝歌随口问:“你怎么突然想起弹琴?我还以为雨天清净,你要看书。” 顾明恪低头勾动琴弦,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意味:“又不影响,随便弹弹。” 李朝歌听着他指尖流泻出来的琴音,叹道:“这可不是随便弹弹。你竟然弹琴也这么好?” 顾明恪眼睛中带出些笑,他自醒来后气场就低低的,现在那股孤寂寥落感终于消散了些:“小时候学过几年。许多年没有摆弄了,生疏很多。” 李朝歌分不出他是客套还是真的觉得生疏了,李朝歌看了一会,若有所思道:“学琴是不是会让手指变长?张彦之就擅弹琴,你也是这样。” 顾明恪神情不动,手下忽然弹出几个急轮音:“你最近怎么总是提他?” 李朝歌怔了一下,都被这句话问懵了:“很多吗?我今天才第一次提起他,还是因为你弹琴,我记得他也擅琴,所以才想起他的。” 顾明恪悠悠道:“他很擅长吗?” 李朝歌没多想,十分实诚地点头:“我听过一次,确实还不错。不过和你不是一个风格,你可能不会喜欢。” 顾明恪左手压弦,右手轻轻勾挑:“我是什么风格?” 李朝歌沉吟,努力形容道:“你的琴音冷淡悠远,是弹给自己听的,他的要热闹一些。要我说,两种虽各有长处,但你的琴声不需要顾忌外人喜好,由心而生,自由自在,我觉得更好些。” 琴声慢慢和缓下来,顾明恪终于觉得舒服了。他说:“琴本来就是修心之器,大雅之音,急于讨人喜欢反而落了下乘。你喜欢什么调子?” 顾明恪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打脸。他才刚刚说过弹琴不能为了讨人喜欢,紧接着就问李朝歌喜欢什么。 李朝歌摇头:“我都可以。这么高雅的乐器,我欣赏不来,你自己弹吧。” 李朝歌心想顾明恪在这里弹琴修心,她就不要打扰了。李朝歌起身,正打算离开,就听到顾明恪说:“乐器是用来给人听的,琴也如此,没那么高远。不如你来试试?” “我?”李朝歌犹豫,她在艺术上的天赋可以说惊天地泣鬼神,她来弹琴,会不会太折磨琴了? 顾明恪停下抚琴,对李朝歌伸手,道:“无妨,谁都是慢慢学的。我教你。” 李朝歌试探地坐过去,她双手停在案边,都不知道该放哪儿。顾明恪握着她的手指,手把手教她如何弹琴:“左手放在这里。这叫抹、拂,这叫勾、剔……别这么用力,不是在挽弓。” 顾明恪手臂环过李朝歌肩膀,长袖垂落在李朝歌身侧,和她的裙裾交叠在一起。李朝歌最开始很紧张,顾明恪握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每个手指怎么动,李朝歌慢慢放松下来,渐渐也能跟着顾明恪弹一小段。 李朝歌低声问:“你怎么什么都会?琴棋书画,武功剑法,无所不通。你学这么多东西,小时候岂不是很累?” “你又想打探什么?” 李朝歌生气,暗暗用胳膊撞了他一肘子:“我关心你呢!” 身后传来清浅的笑,顾明恪胸腔轻轻振动,说:“不算累。现在回首再看,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反而感谢当年学得多,要不然,如今就得被你嫌弃了。” 这话李朝歌不服,回头反驳:“别污蔑人,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顾明恪胳膊环在李朝歌身后,她像是靠在顾明恪怀里。她猛地回头,鬓发擦过顾明恪脸颊,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他流畅的下颌线距离她仅有咫尺,李朝歌的眼睛正对着顾明恪嘴唇,那双唇淡而薄,棱角精致,看起来很诱人。顾明恪垂眸瞥了她一眼,轻声道:“看弦。” 李朝歌暗暗哼了一声,慢吞吞地收回目光,回到琴弦上。她心里忍不住走神,他的手指温凉细腻,碰上去像玉石一样,不知道他的嘴唇是什么触感。 · 雨声沥沥,李常乐这一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出现了裴纪安。醒来后,外面还在下雨,李常乐心情越发不好了。 李常乐换了衣服,去给女皇请安。侍女说女皇昨夜睡得不安稳,现在还在睡觉,李常乐只能出来。她路上看到了张燕昌,李常乐眼珠微动,悄悄转到另一条路上。 “张燕昌!”趁着四周无人,李常乐赶紧叫住张燕昌,拉着他快步走到角落里。张燕昌任由李常乐拉着,等到无人之地后,张燕昌似笑非笑地睨着李常乐:“广宁公主,我现在是女皇的人,你这样,被人看到恐怕不妥。” 李常乐一听,冷笑一声,毫不留恋地扔开手:“你以为我稀罕不成?张燕昌,众人看在女皇的面子上给你颜面,你勿要得寸进尺。你别忘了,是谁把你送到宫里的。” 张燕昌脸上的笑阴沉下来。这段日子所有人都围在他耳边奉承,他的官职一涨再涨,张燕昌慢慢变得飘乎,仿佛他真成了三品大员,而不是靠以色侍人。他和魏王、李常乐这些王孙公主坐在一处玩乐,气氛热烈自在,仿佛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但是现在,李常乐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告诉他,他们并不一样。 李常乐昨夜亲手给他摇骰子,今天就能端着公主的架子,高高在上地提醒他,你只是一个靠皮相侍奉老女人的男宠。 张燕昌毕竟是女皇现阶段最宠爱的男人,李常乐没有把话说得太死,转而换了语气道:“你也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吧,你放心,只要你和我合作,我可以保你以后荣华富贵。” 张燕昌冷笑,问:“哦,怎么合作?” 李常乐见他上道,脸上带出些笑,说道:“很简单,你只需要在女皇身边说皇储的好话,让女皇把皇储放出深宫,搬入东宫。如果你能说动女皇将皇储立为太子,那就更好了。” 张燕昌原本是外人送给李常乐的男宠,李常乐见他长得好看,能说会道,而且介绍人说此子那物也非常可观,李常乐觉得放这样一个尤物在后宅里太浪费了,就动了把张燕昌送进宫的念头。李常乐最初送他面圣时,曾和张燕昌约法三章,她助他得宠,待他站稳后,要反过来帮李常乐办事。 李常乐想在女皇身边安插近臣,但拉拢女官太慢了,而且能从众多女子中厮杀出来的女官也不傻,她们更倾向于李朝歌。李常乐只能另辟蹊径,试着在女皇身边放男宠。女儿、臣子再亲近,还能比得过床伴? 张燕昌当初没觉得自己会得宠,便答应了。但谁能想到,他们兄弟得到的荣宠,远超所有人想象。 张燕昌不在意道:“广宁公主是女皇最宠爱的女儿,你都劝不动女皇,我怎么敢提皇储的事?” “那不一样。”李常乐嘴唇张了张,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是女儿,虽成了武家儿媳,有些话也没法硬劝。但你不同,你和女皇撒撒娇,实在不行,多讨好些,女皇总不会降罪于你。” 李常乐说的很含糊,但张燕昌身为年轻男宠,面对比自己大了近三十岁的女皇,还能有怎么个讨好法?张燕昌脸色阴沉下来,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平时面对女皇时也没什么羞耻心。可李常乐当着他的面,以这样理所应当的口吻说出来,就让张燕昌完全无法忍受。 张燕昌忽然使力,将李常乐压在墙壁上。他凑近了,附在李常乐耳边,低声吹气:“我和广宁公主不同,你是女儿,女皇再如何生气都不会动你,可是我稍有不慎,就性命难保了。广宁公主既然这么关心兄长,为何不自己劝呢?” 李怀至今圈禁在深宫,而且身份不明不白。女皇封他为皇储,但自古以来唯有太子,根本没有皇储这个称谓。李怀占着继承人的名却没有继承人的实,到底算什么呢? 李常乐生怕女皇只是拿李怀当缓兵之计,等过几年,女皇皇位坐稳了,就将李怀杀掉。李常乐非常相信她的母亲能做出这种事。所以,李常乐才要送张燕昌进来,枕头风的威力不容小觑,无论男女都一样。 但是现在,张燕昌得了权力,却不愿意听李常乐的话了。李常乐暗暗咬牙,她没有躲避,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对张燕昌说道:“旁人都奉承你,你就真当自己是光禄大夫了?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进宫的,我能捧你上来,就能拉你下去。” 张燕昌和李常乐对视,他们两人姿态亲昵,距离暧昧,但眼神却藏着杀劲儿。外面传来咳嗽声,张燕昌和李常乐一惊,立刻分开身体。他们回头,看到张彦之站在不远处,淡淡看着他们。 “女皇快醒了。”张彦之注视着这两人,平静说道,“前面女官找了你很久,六郎,你该回去了。” 李常乐用力整了整自己衣裙,寒着脸离开。等她走后,张彦之看向张燕昌,目光中满是不赞同:“这里是皇宫,处处都是眼睛,你不该和她站这么近。” 张燕昌不屑地嗤了一声,用帕子擦拭刚才碰过李常乐的地方:“我只是和广宁公主说说话而已,不像五兄,眼睛都快黏人家身上了。” 张彦之被堵住,他梗了一下,恼怒道:“六郎,你在乱说什么?你太得意忘形了。” “总好过五兄没得意,就开始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张燕昌扔掉帕子,靠近张彦之身边,用力盯着张彦之的眼睛,“昨夜你应该看到了,盛元公主眼睛里只有她的驸马,两人在侧殿里睡着,那么大的声音都没有吵醒他们。你在奢望什么呢?” 张彦之沉着脸不说话,目光冷极。张燕昌见兄长这样凶狠地盯着他,忽然笑了笑,转眼又是一副少年明媚的样子:“当然,如果兄长喜欢,我可以帮你。王孙公主算得了什么呢,如今还不是要跟在我们身边讨好。公主可以有入幕之宾,我们也可以。” 张彦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在说什么?” 张燕昌小小年纪就在教坊司学习讨好客人,心性被养歪,再加上这些天被荣华富贵冲了眼,他行事越来越偏激恣睢。张彦之不敢细想张燕昌口中那个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选项,而是冷着脸呵斥弟弟:“你太猖狂了。女皇现在虽然捧我们,但这些只是空中楼阁,一旦女皇腻了,我们就会迎来灭顶之灾。她毕竟是公主,丈夫是魏王,兄长是皇储。她手握实权,交好她绝对有利无害。” 张燕昌嗤笑:“她算什么手握实权,他们夫妻俩跟我们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他们不需要以色侍君罢了。等女皇出了事,她,梁王,魏王,我们,都逃不过。” 所以李常乐才锲而不舍地营救李怀,如果能把李怀捞出来,那就是大功一件。最后无论是武家上位还是李怀复辟,李常乐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张彦之不说话,张燕昌见状,再接再厉劝道:“真正靠自己立身的,唯有盛元公主。李常乐能给自己找后路,我们怎么不行?兄长你长得这么好看,这些天有多少女官向你自荐枕席,只要你勾勾手,想来盛元公主不会拒绝和你春风一度。凡事有了一就有二,女皇又不能时刻盯着我们,你在外面吊着盛元公主,万一以后发生什么事,好歹有人能保住我们。你说,是不是?” 张彦之拳头紧紧攥着,眼皮一抽一抽地跳。他明知道张燕昌疯了,可是他控制不住地心动。张燕昌见张彦之意动,甜丝丝地笑了笑,亲昵地揽住兄长手臂:“五兄,你看我对你多好,阿兄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但是,阿兄最喜欢的,必须是我。” 前面传来女官的呼唤声,张彦之推开张燕昌,说:“女皇醒了,正在叫你,你快回去吧。” 张燕昌被兄长推开很不高兴,但女皇那里不能耽误,张燕昌用力看了张彦之一眼,转头出去了。 女皇最宠爱张燕昌,连睡醒了都必须看到心爱的六郎,张彦之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搭头,出不出现都无所谓。张彦之走到回廊边,手指搭在木杆上,久久望着空濛的湖面。 张彦之没有告诉张燕昌,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是她,但奇怪的是,她嫁给了一个叫裴纪安的人。 今早醒来后,张彦之暗暗和宫人打听,得知裴纪安是簪缨世族裴家的嫡长子,巧的是,正是如今顾驸马的表弟。张彦之被这个梦扰的有些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盛元公主另嫁他人,也不知道那些事是真是假。 梦境是倒着来的,张彦之看到李朝歌和裴纪安夫妻成仇,避而不见,也看到她穿着黑色描金镇妖司服饰,走过一间又一间牢狱。张彦之还看到了他们大婚,他突然有点明白昨日宴会李朝歌看到男子脱衣服,为什么会那么尴尬了。 梦中她和丈夫的感情并不好,两人并没有实质接触,自然不习惯看男子身体。醒来后,张彦之反应良久,才想起来她嫁给了其他人,现在盛元公主的驸马是顾明恪,并非裴纪安。 张彦之也说不出自己是庆幸还是遗憾。他心疼于她所托非人,背负那么多辛苦,却还要忍受丈夫的冷暴力。但李朝歌和顾明恪卿卿我我,张彦之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现在的驸马,昨日两人依偎睡在一起,就是张彦之也得承认般配极了。 张彦之想起张燕昌的话,内心深处蠢蠢欲动。或许,他还是有机会的? 梦中她和丈夫分房睡,虽然现实中驸马换了个人,但张彦之有感觉,她在男女之事上经验并不多,极有可能还是分床睡。毕竟,听说顾明恪天生体弱,十八岁之前日日抱着药罐子,后面才渐渐好些了。但顾明恪依然不能大动,他在大理寺任职,也很少接触暴力场面。 少年多病的人,那方面往往是不太行的。看李朝歌见到男人身体不自在的样子,恐怕顾寺卿那方面尤其不太行。 宫殿外种着不知道什么树,雨水把紫色花瓣打落一地,雨雾中弥漫着一股浅淡的甜香。张彦之深吸一口气,刚觉得心情飞扬些,就听到湖面上传来清远的琴声,声音很轻,混在雨声中几乎听不到。 张彦之是行家,他听了一会,由衷感叹对方境界之高,他远远不如。琴和瑟不同,瑟以娱人,而琴以悦己。琴是不需要花哨的技巧的,弹琴看的是意境,而非曲调。 张彦之不由叫来人,问:“这是谁在弹琴?” 宫女们相互问询,最后一个宫娥说道:“应当是顾寺卿。今早盛元公主让人去宴客厅取琴,想来,是给驸马取的。” 张彦之心情一下子沉下去。他听着雨中高远缥缈的琴音,再无刚才的享受。然而这还不止,过了一会,湖面上传来磕磕绊绊的弦声,一听就是新手。 刚才是顾明恪抚琴,现在他在教谁,不言自喻。 张彦之内心越发不好了。 ·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一上午,中午时分,雨终于停了。阴云很快散开,阳光普照大地,反倒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雨后空气清新,天空明净如洗,草木被冲刷的苍翠鲜艳。女皇兴致高,要去后山骑马。 女皇有兴趣,他们只能陪着。李朝歌换上骑装,她穿着白色翻领胡服,腰上系着黑色革带,头发高高扎起,英姿飒爽又明艳逼人。顾明恪也换了身白色窄袖劲装,衣料上印着蓝色云纹,行动间流光溢彩。顾明恪四肢修长,腰线很高,肩宽背挺,腰细腿长,这一身裁剪得当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尤其显得颀长轻盈。 李朝歌和顾明恪并肩走在绿浪翻滚的草地,清新的如同山水画卷。宫廷众人远远看着他们两人走来,仿佛眼睛都被洗了一遍。 武元庆牵着马,笑道:“今日有盛元在,其他人是别想讨到彩头了。” 这话不是恭维,而是写实。李朝歌挑了匹马,没心思陪他们计较,说:“随便玩玩,你们不用理会我。” 李朝歌说着,长腿一跨跃上马匹,动作干净利落,潇洒漂亮。周围宫女们顿时捂着嘴惊叫。李朝歌松松揽着缰绳,打算去草场上跑一圈就回来,她实在没什么心情陪这群菜鸡玩。 只是一个上马的动作,就能感觉出来真材实料和花拳绣腿的区别。武元庆这些人无论练得再好,也比不过李朝歌骑在马上的那股英气劲儿。 张彦之内心赞叹,名震天下的镇妖司指挥使果然不同凡响。他暗暗扫了顾明恪一眼,说道:“盛元公主出去骑马,顾寺卿在这里看着,不担心公主出事吗?” 李朝歌想说谁能让她出事,她让别人出事故还差不多。但她正要开口,就听到顾明恪说:“当然不担心,我陪她一起去。” 顾明恪随便挑了匹白马,翻身上马。他衣袂翻飞,气定神闲,姿态一看就是行家。 李朝歌惊讶地看向顾明恪:“你在干什么?” 顾明恪到底想搞什么?在人前他一直很维护自己“病弱”的人设,怎么突然想起骑马了?就算想活动筋骨,也没必要这么高调吧。 他这个样子,像是体弱多病之人吗? 顾明恪对着李朝歌笑了笑,说:“陪你骑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顾明恪:被情敌认为不行get 不想要的时髦值又增加了 留言抽30个红包 136、绿茶 顾明恪说完后,一马当先,率先离开。李朝歌见状,策马跟上。 一男一女骑着白马,没入风浪翻滚的草原深处,从背后看美好的如同画卷。宫人们轻声感叹:“没想到顾寺卿骑马这么娴熟,我看顾寺卿清静文雅,还以为顾寺卿不擅武艺呢。” 女皇身边的一个姑姑听到,说:“顾家的郎君自小精心培养,即便看着温文尔雅,诗书六艺也样样不差。别看驸马现在在大理寺任职,其实他出身诗书之家,祖父、父亲都是有名的史学大儒,六朝史便是顾寺卿的祖父修撰的。” “是吗?”宫女们一听,惊叹问,“那顾寺卿为什么没有继承祖父遗志,而是去读律疏了呢?” “谁说没有?”姑姑道,“顾寺卿才十七岁就修完了前朝隋史,文才便是女皇看了都赞叹。后来裴家曾提出让顾寺卿去修史馆,顾寺卿不愿意,自己参加明法科,考了大理寺。当年顾寺卿还是明法科第一,放榜那日,京城大娘子小姑娘将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就是为了一睹新科进士顾郎的风采。” 行宫的宫女们感叹不断,她们常年待在行宫,若是宫里贵主不来,她们就只能待在行宫里,一日日空等年华老去。顾明恪的事迹在朝中不是秘密,可是对于这些宫女来说,那便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 宫女们缠着姑姑继续讲。武元庆牵了马,和身边的张氏兄弟说道:“难得雨后天气好,去草场上赛一圈,如何?” 张燕昌爱热闹,立刻允了。唐朝骑马是最流行的出行方式,贵族无论男女都能上马。张氏兄弟虽然学过,但是穷文富武,他们这种撑门面学出来的和常年骑马狩猎的世家郎君自然不能比。不过武元庆沉迷酒色,四体不勤,和张燕昌倒也半斤八两。 他们两人准备赛马,张燕昌兴冲冲地叫兄长一起。张彦之低低应了一声,心思还在刚才那些女子的谈话上。 顾明恪出生自史书大家,祖父、父亲都是当世知名文学家、史学家,他含着这么大的金汤匙出生,却放弃家族传承,自己考了完全无关的明法科,竟然还是第一名。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经历,真是无可挑剔。 难怪会被选为驸马。 正巧宫女们在后面叽叽喳喳地问:“那顾寺卿是怎么和盛元公主认识的?” “说来话长。”老姑姑把胃口吊够了,才娓娓道,“当年老身跟着女皇去紫桂宫狩猎,那时候先皇还在,盛元公主救了先皇,先皇看着眼熟,一下子认出来这是丢失多年的嫡长女。先皇带着盛元公主回宫,女皇很高兴,就给公主举办了回归宴,邀请三公九卿全部出席。就在宴会上,盛元公主见到了顾寺卿,从此结缘。老身至今记得那场马球赛,一众天之骄儿下场打马球,当真是少年意气,神采飞扬,盛元公主和顾寺卿两个人抢球,一整场都在杠着呢。” 宫女们咯咯笑:“哪里是抢球,分明是看对眼了,故意制造机会呢。” 老姑姑笑道:“那老身就不知道了。” “五兄。”张燕昌坐在马上,用力对张彦之挥手,“快来!” 张彦之慢吞吞走向另一边,下人殷勤地给他备马,他却没多少赛马的兴致。下人敲锣,武元庆和张燕昌飞快地冲出去,张彦之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跑着。 他脑海里不停回放刚才听到的话,原来,那就是他们两人的初遇吗?相逢在彼此最好的年华,年少不知愁,一身赤诚热爱,都给予一个人。 张彦之不由想,在他十六七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他在教坊司里,日复一日地弹琴,只为了多得些客人的打赏。 前面张燕昌和武元庆很快看不到踪迹了,张彦之停住马,漫无目的地散步在绿草中。六月正是一年中水草最丰茂的时候,草原上开着不知名的花,星星点点散布在碧浪中,随着风层层翻涌。 前方有一大丛白色芦苇,张彦之只扫了一眼,本打算离开,突然意识到那里好像有两个人。 张彦之定睛细看,果然,两个人骑着马,漫步在半人高的芦苇丛中。他们两人都穿的白衣,隐没在芦苇穗中,不仔细看还注意不到。 张彦之眼睛顿时亮起来,他扫过四周,草原上地方大,跑远后根本谁都看不到。张彦之放了心,立刻朝那个方向赶去。 李朝歌和顾明恪跑了一段,等甩开身后的人后,就放慢马速,悠悠漫步在草原上。李朝歌随手摘了枝芦苇,问:“你为什么突然想骑马?” 顾明恪端坐在马上,姿态清闲,都不用控制缰绳,坐骑就走的安安稳稳。顾明恪说:“没什么,只是陪你而已。” 这个理由李朝歌越发不信了:“我又不是不会骑马,你陪我做什么?” 顾明恪不说话。他想起刚才的场景,目中划过一丝讽意。 他要是不陪,那就有其他人来陪李朝歌骑马了。 没想到人不能念,顾明恪才刚刚想完,就听到后面传来马蹄声。他回头,见到来人,眼神立刻沉下。 张彦之?他怎么阴魂不散? 李朝歌也奇怪道:“他怎么来了?” 李朝歌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不太对:“他怎么趴倒在马上?不好,他好像惊马了。” 李朝歌说完,立刻策马去救。顾明恪唤了一声,话没说完就见李朝歌冲出去了。 顾明恪盯着前方,眼睛悄悄眯起。惊马? 李朝歌很快就追上张彦之,她伸手拽住张彦之的缰绳,很快就将失控的马匹安抚下来。张彦之骑在马上,惊魂未定。他回头,十分诚恳地向李朝歌道谢:“多谢公主。” 李朝歌见马已经平静下来,她松开缰绳,说:“举手之劳。你没事吧?” 张彦之摇头,一双眼睛温润如水,情意绵绵:“谢公主关心,我没事。” 李朝歌刚才那句话只是礼貌询问,流程走完后,她就看向张彦之的马,奇怪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惊马呢?” 李朝歌对事故原因非常好奇,这是行宫,马都是宫苑圈养、精心训练的,怎么可能受惊呢?张彦之见李朝歌一直盯着马,心中发慌,忽然掩着唇咳嗽。 沉迷于追根究底的李朝歌抬头,问:“怎么了?” 张彦之偏头咳了两声,捂着心口,缓缓喘着气道:“没什么,刚才马突然失控,我有点心悸。” 李朝歌从小耐抗耐造,一个人能打十个,不是很懂正常人是什么样。她从没惊过马,但是京城那群贵女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吓晕,张彦之惊马后心悸,似乎也正常。 李朝歌于是说道:“心悸是大事,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回去叫御医。” 李朝歌说着就要走,张彦之拦住,低声道:“不必。” 他捂着胸口,慢慢换气,声音中也带了低哑的喘音:“我下马走走就好。” 病人都这样说,李朝歌也不能强迫,只好陪着他下马,慢慢在草丛中走。张彦之朝旁边瞥了一眼,轻轻柔柔道:“公主,驸马一个人在那边。你来帮我,驸马会不会误会呀?” 李朝歌回头,看到顾明恪揽着马,正在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李朝歌浑不在意,说道:“你放心,他为人最是公道,不会在意这种事的。” “那就好。”张彦之垂眸一笑,眼神水润,温柔细致,“驸马总是跟在公主身边,我还以为驸马不太喜欢公主和外人接触呢。驸马不误会就好,要不然引得公主和驸马生隙,那就是我不对了。” 顾明恪耳力好,将张彦之那些话听了个齐全。他走过来,神情平静,步履从容,悠然问:“朝歌,怎么了?” 李朝歌没注意顾明恪对她的称谓,如实回道:“刚才张彦之的马不知道为什么受惊了,他有些心悸,要慢慢走一会。” “哦,惊马?”顾明恪长袖在风中猎猎飞舞,他整了下衣袖,不紧不慢道,“宫廷养的骟马都能惊,张奉宸令若是不擅长骑马,最好还是在宫里待着。” 奉宸令是张彦之的官职,自然,这只是个摆设。旁人想讨好张彦之兄弟,都叫他们五郎、六郎,但顾明恪一张口就是官职,可见毫无交好之心。 李朝歌也觉得这么温顺的马都控制不住,张彦之马术实在堪忧。但道理是这个道理,话却不能说得这么直白。李朝歌瞪了顾明恪一眼,道:“人家还没缓过来,你不要说这种话。” 顾明恪一听,眼睛都变幽深了。张彦之连忙说:“公主,驸马是为了我好,你勿要和驸马置气。我不像驸马一样从小学习六艺,比不上驸马什么都会。驸马说得对,我不该出来的。” 李朝歌暗暗瞪了顾明恪一眼,对张彦之说道:“他说话向来直,其实并无恶意。骑马简单,练一练就会了。” “真的不打扰公主吗?”张彦之唇边含笑,感激地看着李朝歌,“劳烦公主陪我在这里浪费时间,可惜我现在头晕,还不能上马。要不公主你们先走吧?” 别说,李朝歌还真想自己走,但是张彦之主动说出来后,李朝歌倒不好意思走了。对方是个病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心悸会发作,现在草地上一个人都看不见,万一出事,那可怎么办? 李朝歌咽下要说的话,摇头道:“无妨,我也不赶时间,你慢慢休息,不用急。” 顾明恪跟在旁边,三魂七魄都要气出来了。他移开视线,看着远处洋洋洒洒的芦苇花,劝告自己这是在凡间,不要和凡人一般计较。 这个男人说话怎么这么恶心呢? 李朝歌跟在自己身边,长风拂过,吹来她发丝上的香气。张彦之心中十分满足,前路无人,天地浩大,仿佛他们俩可以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张彦之巴不得走得再慢一点,他余光扫向顾明恪,觉得这个人实在多余极了。如果此刻只有他和李朝歌两人就好了。 张彦之含笑说:“驸马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耐烦了?我不敢占用驸马时间,驸马如果有其他事,可以先走的。” 李朝歌也回头看顾明恪,顾明恪有多工作狂她是知道,这样慢悠悠地在草地上闲逛,说不定他早就不耐烦了。李朝歌对顾明恪说:“要不你先走?” 顾明恪忍了一路,现在出奇愤怒了。他垂眸看李朝歌,眼睛灼灼生辉,黑得惊人:“你赶我走?” 他怎么还生气了呢?李朝歌一脸莫名其妙:“不是……我怕你无聊。” 有他在无聊,和张彦之一起走就不无聊吗?顾明恪气得不想说话。张彦之说道:“今日多谢公主和驸马了。公主不必叫我名字,唤我五郎就好。” 顾明恪冷冷道:“她和你没那么熟。” 李朝歌尴尬,怒道:“顾明恪!” 顾明恪回头,双眸冷清,面容如冰浸玉。李朝歌看着那张脸,再大的火气都发不起来。她叹了一声,道:“罢了,等回家和你说。” 回家?顾明恪满腔怒火随着这句话平息,而张彦之的脸色却难看起来。 对啊,李朝歌对他十分包容,是因为把他当客人。他再如何搅事,怎么比得过这两人关起门甜言蜜语? 张彦之终于消停了,李朝歌可算能安安静静地走路。张彦之一路尽力放慢速度,可还是很快看到人影。李朝歌暗暗松了口气,都不等她说话,顾明恪就率先喊人过来:“张奉宸令惊马了,现在有些心悸,你们立刻去禀报女皇,传御医过来。对了,把那匹马也检查一下,省得再惊扰了贵人。” 马厩的人一听,吓了一跳,慌忙牵着马告罪。张彦之身边立刻涌上一群人,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寻医问药。张彦之想要说什么,却被淹没在人群中。他眼睁睁看着顾明恪将马缰交给下人,然后拉起李朝歌的手,扬长而去。 张彦之兄弟正得宠,肯定有的是人给他叫御医,李朝歌甩下一个包袱,心里无比轻松。顾明恪拉起李朝歌的手,轻声道:“我们走吧。” 李朝歌点点头,随着他一起出去。李朝歌见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压低声音问:“你刚刚怎么了?” 顾明恪冷冷笑了一声,说:“我没事。张彦之不怀好意,你离他远点。” 李朝歌发现顾明恪对张彦之似乎很有敌意。他向来公平公允,就事论事,这是李朝歌第一次见他对人有这么强烈的私人情绪。李朝歌好奇,问:“你和张彦之怎么回事?你似乎总是针对他。” “我针对他?”顾明恪眼眸轻扫,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讽意,“他算什么,值得我去针对他。反倒是你,不要被皮相蒙蔽了眼睛。” “你说什么呢。”李朝歌轻轻撞了顾明恪一下,瞪道,“他是女皇的人,怎么会和我有关系?你不要乱说。” 顾明恪眼神冷的可以结霜,到底是他乱说还是张彦之乱想?旁边一群人正在射箭,瞧见李朝歌,连忙招呼李朝歌过去指导。李朝歌不好太不合群,便走过去看他们射了两箭。 顾明恪气得脑仁疼,他随手拎起旁边一柄闲置的弓箭,搭弓拉箭,面无表情地射了三箭。一个人正在瞄准,随便瞥了一眼,突然发现旁边的靶子正中三箭,箭矢将靶心都射穿了。 他惊讶地大喊:“这是谁射的?” 李朝歌听到动静,一回头手心汗都出来了。众人瞧瞧靶子,又瞧瞧顾明恪,惊讶问:“顾寺卿,莫非是你?” 顾明恪面不改色,再次搭弓,他挽弓的架势非常标准,可是箭飞出去时,却远远偏离了红心:“没注意。” 他只说没注意,却没回答是不是他。众人见顾明恪的箭矢歪歪扭扭插在靶子上,第一箭就偏得很远,第二箭越发离谱。众人自动提取了答案,回头各自玩去了。 李朝歌暗暗松气,她走到顾明恪身边,见他熟练地挽弓放箭。他肩宽背阔,拉弓时肩膀平展,腰身稳定,双臂长舒,身姿极其漂亮。 他弹琴的时候那双手优美文雅,此刻搭在弓上却充满了力量。顾明恪修长的手指松开弓弦,平稳地去取下一只箭,动作间连眨眼都不曾。 他基本以一致的间隔射了七支箭,箭矢看似没有准头,但正好在靶子上拼出北斗七星。李朝歌含笑,轻轻鼓掌:“好箭法。” 周围人听到,只以为盛元公主为了讨驸马喜欢,什么鬼话都敢说,唯独他们两人知道真实含义。 顾明恪心里的闷气散得差不多了,他正打算放下弓,忽然余光扫到张彦之兄弟过来了。顾明恪转而换了动作,问李朝歌:“认识星宿吗?” 李朝歌顿时嗤笑,也拿起一张弓,点头道:“你随便射。” 顾明恪换了个靶子,放箭搭弓。他弓弦拉满,眼睛却扫向旁边,手指铮得一声松开。 箭矢带着破空声穿入木靶,李朝歌也拿起弓箭,目光专注认真。她懒得陪那群纨绔玩,但如果是顾明恪,她就充满了胜负欲。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人一箭,默默在箭靶上勾勒星宿图。两人没有说是哪一个星宿,能不能射对,全凭默契。 张彦之好容易摆脱那群大惊小怪的人,他回来找李朝歌,一过来就看到他们两人在射箭。李朝歌的弓法自然不用说,意外的是顾明恪,弯弓射箭的动作竟也流畅标准,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力量与美感。 有人看到二张兄弟来了,连忙让出位置,张燕昌和张彦之自然拒绝。他们两人学的都是吹拉弹唱、双陆骰子,哪里会射箭?以张燕昌的身板,恐怕连弓都拉不开。 可顾明恪却能轻而易举拉到最大,放箭的动作也平稳极了,这么久过去,呼吸不见丝毫急促。张燕昌看了一会,忍不住问:“他们在做什么?” 周围人听到,抢着回答道:“我们刚才请盛元公主过来指点弓箭,盛元公主懒得动手,没想到竟然陪顾寺卿射箭去了。” “他们两人在做什么,怎么一支箭都射不对?” 旁边的人撞了他一下,道:“这是夫妻情趣,你懂什么。” 众人哈哈大笑。过了一会,众男郎又嘀嘀咕咕:“不过顾寺卿拉弓的动作还挺好看,以前练过吧。” “他不是自小体弱吗?” “可是你看他的气息,这么久了一点不乱。真人不露相啊,我还以为顾寺卿那双手只会拿笔,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呢。没想到他臂力和体力这么好。” 众人啧啧称奇。男人本能尚武,就算如今是女皇当政,东都里流行文文弱弱的男宠风,但男人中还是追捧力量。 张燕昌和张彦之站在这里有些尴尬,找了个由头走了。张彦之离开演武场后,很久没说话。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顾明恪,真的不行吗? 晚上女皇设篝火宴,宴会设在室外,众人玩得越发开,可以预见又是一个不眠夜。李朝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算着时间,打算等差不多就回去。 篝火旁载歌载舞,李朝歌远远坐着,不和他们凑热闹。顾明恪刚刚出去了,李朝歌抿了口酒,随意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火光摇曳中,张彦之精心换了身衣服,端着酒壶向李朝歌走来。 “盛元公主。” 李朝歌回头,见到张彦之,很是意外:“怎么是你?” 张彦之温文尔雅地笑着,道:“今日多谢公主搭救,五郎敬公主一杯。” 李朝歌有些尴尬,应道:“不用了,我只是顺手为之。今日无论是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不管的。” 张彦之却郑而重之地说:“对公主是举手之劳,对我却是救命之恩。我先敬公主一杯,公主若是不喜饮酒,坐着便是,不必管我。” 他都这样说了,李朝歌怎么能不喝。李朝歌拿起酒樽,无奈道:“你太客气了。” 顾明恪才出去片刻,一回来就看到张彦之停在李朝歌案前,看样子恨不得直接坐下。顾明恪眼神慢慢沉下来,这个人有完没完?裴纪安虽然也拎不清,但好歹直来直去,行事磊落,不像这个男人,暗搓搓地恶心人。 张彦之双手握着酒杯,对李朝歌笑道:“我先干为敬,公主随意。” 说着,他就将酒一口饮尽,随着他的动作,衣领中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形状分明的喉结隐约可见。李朝歌倒没注意张彦之,她端着自己的酒,正打算抿一口做个样子,手腕忽然被旁边一个人握住。 顾明恪在李朝歌身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酒,说:“饮酒对身体不好,你怎么又忘了?” 李朝歌愣了下,顾明恪怎么了?这又是唱哪一出? 顾明恪含笑看着李朝歌瞪得滚圆的眼睛,他收回视线时,脸上的笑渐渐没了温度,礼数中带着些冰霜寒刺:“张奉宸令非要这么客气,我们夫妻却之不恭。但是她不方便喝酒,这杯酒,我替她饮了。” 李朝歌还没想明白她哪里不方便,就见顾明恪握着杯子,朝自己唇边送去。李朝歌惊了一跳,连忙拦他:“等等!” 可是顾明恪今天手极快,一转瞬就喝完了。他唇上带着莹润的水泽,回眸无辜地看她:“怎么了?” 李朝歌瞪大双眼,良久说不出话来。那是她的酒杯…… 李朝歌刚才无聊,自己喝了两杯,顾明恪不可能没看到,他怎么还往自己嘴边送呢?李朝歌脑子乱糟糟的,没法反应此刻的状况,只能木然摇头:“没事。我想嘱咐你喝慢点。” 张彦之瞧见这一幕,脸色不太好了。他勉强笑了一下,说:“今日公主、驸马都帮了我,我合该各敬一杯。盛元公主,这一杯我敬你。” 李朝歌还没喝酒,脑子已经晕了。顾明恪拿起刚才的杯子,就像没注意到他刚用过一般,给李朝歌倒酒:“你不能多喝,一半足矣。小心……” 李朝歌愕然地睁大眼,近乎是亲眼看着顾明恪将酒泼到她身上。李朝歌感受到袖口的湿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而顾明恪却坦然地拿出帕子,细致地将她手腕包住,道:“怪我,没拿稳酒杯,失手了。我陪你去换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37、星辰 李朝歌看着顾明恪的动作,心想他这可不是失手,倒酒、泼酒、说话一气呵成,依她看准头好的很。 李朝歌张口刚要说什么,顾明恪就握住她的手腕,认真说道:“你不要不当回事,外面天气冷,衣服湿了容易着凉。” 说完,他对着张彦之轻轻点头,目光理所应当又直截了当:“我们要去换衣服了,失陪。” 行吧,李朝歌放弃说话了,陪着顾明恪站起来。她只湿了衣袖这一小片,动作再慢点都要干了,李朝歌实在不知道什么样才能着凉。 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现在的顾明恪仿佛一只炸了毛的孔雀,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正室关心主君身体、不像其他妖艳贱货只会勾引的正房范儿。 张彦之眼睁睁看着顾明恪拉着李朝歌离开。公主身上沾了酒,驸马担心公主着凉,赶紧带着去换衣服,张彦之还能拦着不成?张彦之用力捏着酒杯,指节都泛白了。 离开篝火后,两人一路往人少的地方走。顾明恪见周围没什么人,伸手在李朝歌袖口上拂过。上面本来就轻微的酒渍飞快挥发,最后衣服变得干干净净,连酒味都没有。李朝歌见状,问:“我还需要换衣服吗?” 她今天已经换了两身衣服,都到这个时辰了,再过不久就要睡觉,李朝歌实在不愿意折腾。 顾明恪极轻地哼了一声,像极了家里的猫闹脾气。李朝歌无奈,问:“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顾明恪慢悠悠说道,“打扰公主了?” 他对她的称呼一换成公主,就开始阴阳怪气。李朝歌暗暗叹息:“没有,我担心你不高兴。” 顾明恪心里稍微舒坦了些,说:“他不怀好意,以后离他远点。” 顾明恪本以为李朝歌不会信的,他都准备好给李朝歌解释张彦之哪里不怀好意了,结果,李朝歌竟然轻轻点了头:“好。” 顾明恪微怔,惊讶回头:“你都不问为什么?” “又不是办案,生活中哪需要那么多为什么。”李朝歌说,“虽然我确实没懂你为什么说他不怀好意,但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远着些就好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毕竟是女皇的男宠,保持距离对谁都好。” 顾明恪看着李朝歌,夜色朦胧,天上的星光若隐若现,但她的眼神却十分明晰,说这些话时理所应当,仿佛为了顾明恪,其他人都可以让步。顾明恪好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内心变得柔软又漂浮。 他们两人没有再提换衣服,李朝歌陪着顾明恪行走在清风徐徐的草地,低声问:“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顾明恪本想说没有,话到嘴边,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含糊道:“还好。” 那就是心情很不好了。李朝歌微叹,说:“这个地方清净空旷,我们在这里坐一会?” 顾明恪点头应允。李朝歌在草地上坐下,她抬头看向漫天繁星,道:“许久没有这样看过星星了。我印象中,只有十里大山才有这么黑的天空,这么多的星星。” 顾明恪在她身边坐下,问:“你总是提起屏山和剑南,这里对你很重要吗?” 顾明恪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把屏山单独拎出来说。李朝歌说:“是啊,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那个时候年纪小,心里只有习武,每日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剑招没有学会,打架没有打赢,爱和恨都那么纯粹。后来我离开大山,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比山里繁华很多。最开始我很想抓住这些光彩,但时间长了,我发现所谓繁华,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人喜欢。” 顾明恪可以理解,她追求的一直都是力量和强大,她其实并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东都里勾心斗角太多了,即便是亲人,说话间也充满了试探和利用。 李朝歌看向顾明恪,问:“你长大以来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顾明恪很认真地想了一会,他出身王族,机缘巧合飞升成仙,来到天庭后很顺畅地领了星君之职,然后升为天尊。他做北宸天尊时一切都很顺利,立了几次大功,渐渐成为四尊之首。这样的履历,再说遗憾似乎太矫情了。 可是顾明恪回首自己这些年,千余年来他的生活平静祥和,但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地方。连起伏都没有,谈何遗憾呢? 顾明恪摇头,李朝歌以为他没有遗憾,不能相信,追问道:“真的?你长这么大,竟然没有遗憾?” 顾明恪依然摇头:“没有。” 李朝歌觉得稀奇了,他这过得是什么日子,竟然毫无遗憾。李朝歌问:“你小时候就没有什么很想得到的东西吗?” 顾明恪细微地顿了一下,李朝歌察觉到了,立刻凑近了盯着他看。顾明恪含笑,朝后让了让身体,说:“你今天怎么总追问我?” “因为我关心你呀。”李朝歌嫌弃坐着拘束,她双手放在脑后,朝草地上倒去,躺到一半后脑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扶住:“今天下过雨,地上凉。” “没事。”李朝歌浑不在意,“这点寒气伤不到我。” 李朝歌从小耐摔耐打,如今还有真气护体,莫说躺在草地上,就算躺在冰块上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依然活蹦乱跳。但顾明恪却扶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放在自己腿上,说:“会着凉的。” 李朝歌接触到丝滑如水的衣料,懒得和他计较,就干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顾明恪多年灵气淬体,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腿修长匀称,紧致有力,枕起来竟然十分舒服。 李朝歌平躺着,从她的角度看,苍穹如墨,繁星璀璨,顾明恪白色的衣角在风中轻轻拂动,顺着衣服往上,是他修长的脖颈,漂亮的下颌线。 即便是这种角度,他依然好看的不得了。夜风穿过草丛,发出沙沙的轻响,萤火虫在草丛里上下穿梭,一切静谧安详,如同误入了什么人的梦境。 李朝歌鼻尖笼罩着他的气息,不知道是他的腿太舒服还是环境太放松,李朝歌躺了一会,竟然有些困顿。李朝歌合上眼,她只是想休息一会,但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又是这个梦。许久不见,这个男孩子又长高许多。现在的他应该叫少年了,他肩膀拉开,双腿显著变长,但胸背还是纤薄的,是很明显的少年人骨架。 他背对李朝歌站着,双手拉满弓箭,他倏地松手,箭矢嗡得一声飞出,正中靶心。 旁边的夫子抚掌称赞:“二公子学得很快,公子在武道上很有天赋。” 被称为二公子的少年放下弓箭,问:“王兄还在学占卜?” 周围的侍从应诺:“是,占卜术很难,大公子已经琢磨了半个月,今日似乎有进展了。” 所以,大公子就又没有来学弓箭。自从王君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的存在后,许多课程都是两人一起上,然而随着两个孩子长大,兄弟二人的分歧也越来越大。 即便是双胞胎兄弟,偏好也不是一样的。大公子非常聪明,三岁识字五岁能诵十岁理政,文史课程他学得很好,但是骑马射箭这些,他就不太喜欢上。相反,二公子在文史课堂沉默寡言,反倒来了演武场会活泛些。 李朝歌站在二公子背后,虽看不清他的脸,但莫名生出种感觉,他并非不擅长文史,而是知道不能在这种地方出风头。相反,在兄长不喜欢的武艺课上,他便能自由表现了。 他又练了一会,放下弓箭,回王宫宫殿。 李朝歌跟着他进入宫殿,这个时代以玄色为尊,宫中到处放着古朴庄重的摆设。二公子进殿,果然看到王后和大公子都在。他给母亲和兄长行礼:“母后,王兄。” 座位上的两人淡淡颔首。二公子坐下,听王后和大公子抱怨:“宣姬那个贱婢又和王上进谗言,让王上立她的儿子为世子,她也配。” 大公子和二公子谁都没有说话。明眼人都知道,宣姬是不可能成功的,夔国大公子神童之名已经远播列国,连天子都知道秦家出了一位公子,极其聪慧机敏。夔王只要脑子不傻,就知道该立谁为继承人,奈何宣姬确实得宠,夔王被爱妃缠久了,难免会随口应诺一两句。 但外朝没人把宣姬当回事,夔王也从不允许宣姬的手伸到两位公子身上。奈何深宫妇人只看得到后宫这一亩三分地,王后依然对宣姬耿耿于怀,一找到机会就要和儿子抱怨宣姬。 两人听王后骂了一会,二公子找到机会,问:“王兄,今日射箭你又没去。若是占卜术实在找不到门道,不妨算了。” 占卜向来是祭司的专利,大公子一个门外人想要参透其中玄机,可谓难上加难。大公子摇头:“不可。我若不学,谁知道他们又会占卜出些什么东西。与其被动防备,不如主动出击。” 利益纠缠总是很复杂,祭司名义上不插手俗世之事,实际上却和内宫勾连良多。王国任何大事都要经过大祭司,祭司占卜出来的结果,也不总是利于他们。 大公子被人算计了几遭后,闷不做声,开始自学占卜术。 二公子也得承认他的兄长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智极近妖,成熟的不像少年人。他对兄长的感情非常复杂,他从小生活在王兄的阴影下,时常要扮演王兄,可是他许多能力、习惯、想法,都学习自王兄。五岁后他获得自由,开始读王兄读过的书,看王兄写下的笔记,等后面他的进度追上兄长后,就和王兄一起上课。 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人形影不离,然而随着兄弟二人逐渐长大,他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尤其是大公子接触朝政后,他的精力越来越多地放在处理人际关系上,课程反而减少了。到现在,文史之类的课程大公子还听一听,其他课诸如骑马射箭之流,他都不再去了。 二公子只能一个人上课,一个人看书,一个人习武。他们的夫子都是专门挑选的,并不会泄露两个人的消息,在外面,夔国依然只有一个大公子,文武双全,无所不能,一次又一次刷新世人的认知。 大公子脸颊稚嫩,此刻却像一个发号施令的主心骨,从容不迫地安排事宜:“占卜术我自有安排。宣姬确实太越界了,竟然连世子都敢肖想。母后你只管看好后宫,照顾好剩下几个公子王姬,宣姬的事,我会处理的。” 明明大公子才是儿子,但王后听到大公子的话欢欢喜喜应了,面上没有丝毫不安。大公子又看向李朝歌,李朝歌知道大公子并非看她,而在看她前面的二公子:“过几日父王要带着人去邺山狩猎,我懒得出门,二弟你去吧。” 二公子点头,应道:“好。” · 顾明恪倏地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撑在膝上睡着了,李朝歌阖眼枕在他另一条腿上,睡得十分安然。 顾明恪眼神冰冷下来。昨天他就有所怀疑,现在他敢确定,这些梦有问题。 顾明恪俯身,轻声唤李朝歌:“李朝歌,醒醒。” 李朝歌毫无动静,以她的警觉性,绝不该睡这么死。 顾明恪脸色越发沉,他看到她脸颊边沾着一瓣紫色碎花,顾明恪轻轻拈起,环顾一圈,果然在草丛中看到了紫色的不知名小花。 夜深露重,紫花隐没在绿草中,仿佛蒸腾出一阵紫色的雾。顾明恪原本以为这种花长在树上,所以没有防备草原。没想到,要紧的是紫花,而非草木。 顾明恪扫了眼,没心情在这里追究,而是低头去唤李朝歌。李朝歌沉沉睡着,怎么唤都不醒。顾明恪心情沉下去,他俯身抱起李朝歌,往宫殿走去。 他起身时,看到张彦之站在不远处,不知道看了多久。顾明恪没有理会,带着李朝歌离开。 侍女们见驸马抱着公主回来,吓了一跳,但是看公主睡得安稳,谁都不敢问。顾明恪细致将李朝歌放在床上,侍女们守在一边,小心斟酌语言:“驸马,公主怎么了?” 今日女皇在外办篝火宴会的事她们也知道,宴会上玩得开是常有的事,再加上驸马和公主又是夫妻……侍女们生怕一不小心,问出什么不该知道的。 顾明恪没有细说,只是道:“她睡着了。你们好生照顾她,我去去就回。” 宫女齐齐低头:“是。” 顾明恪走出两步,忽然停住,回身问:“这里之前是什么地方?” 宫女们怔了一下:“这处宫殿之前没有人住,一直空置着。驸马放心,奴等一直好生打扫,绝不会积灰。” 宫女没有理解他的意思,顾明恪只能说的更明白些:“在建行宫之前,这里是什么地方?” 宫女们都被问懵了,自前朝以来这里就是行宫,她们怎么知道修行宫之前是什么样子。宫女们窃窃私语,最后,一个女子不确定地说道:“奴婢听老人说,似乎之前这里是什么庙,后来前朝皇帝喜欢这里的风景,就将庙拆了,重新修建了避暑行宫。” 前朝末帝爱享乐,在位期间大兴土木,夜夜笙歌,李唐建国后,很多宫殿都是接手前朝的。 和顾明恪的猜想一致,顾明恪又问:“行宫之前有没有死过人?” 顾明恪的提问越来越吓人了,宫女们有些害怕地搓了搓胳膊,道:“这么大的宫殿,每年因风寒、伤病死一两个人也正常。” 宫女说完,小心翼翼地问:“驸马,您问这个做什么?行宫的风水有什么问题吗?” 顾明恪心中明了,她们神色间没有害怕,说明那些女子都是自然身亡。至少在她们看来,不是凶杀不是上吊不是恶疾,是不需要格外记挂的。顾明恪没有回答宫女的问题,他嘱咐她们好生照看李朝歌,就转身出去了。 李朝歌在梦中一无所觉,她跟随着二公子经历他的人生。少年日渐长大,一眨眼就十五了。十五岁的郎君高挑颀长,英姿勃发,站在宫阙前比杨柳都要挺拔。 今日某位王姬设宴,在御花园里请了许多贵女。王宫里时常有陌生秀丽的女子进进出出,二公子对此并不在意。他穿着黑色深衣,穿过杨柳,大步往宫殿走去。 穿过杜鹃花丛时,他突然听到后面有人。他停下脚步,回身望去,见一个少女提着曲裾,急切地追上他。少女没想到他真的停下了,她手里捏着裙角,忽然有些紧张。 他只能率先开口,问:“有什么事吗?” 少女站在红色花丛中,结结巴巴道:“我是来和公子道谢的。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他没有回答,但是表情已经暴露了他的答案。少女有些尴尬,说道:“公子,你还记得三年前王上狩猎,曾有一只猛虎突然逃脱吗?当日我也在场,差点被猛虎扑倒,是公子救了我。” 他渐渐有印象了,那次兄长懒得出门,让他陪父王去邺山玩。王上在行宫养了只猛虎,没想到老虎突然挣脱笼子,差点闹出人命。后来他将老虎射死,才算终于平息。 少女见他想起来了,欢喜道:“那时候我就站在笼子边,差点被老虎咬住。是公子拦住老虎,于生死关头救了我一命。我一直想向公子道谢,但我胆子小,始终不敢说。” 少女似乎鼓足了勇气,抬眸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悄悄关注了公子三年,心仪公子许久。今日是我及笄,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大公子,多谢你当年救命之恩。” 这是他第一次被少女当面表白,心里不可能没有波澜,但是随着少女最后一句,他的心情骤然跌到底层。 她说她心仪他,悄悄关注了他三年,可是她依然叫他大公子。她喜欢的,究竟是他,还是无所不能、光彩照人的王兄? 杜鹃花红艳如火,修长的少年穿着玄色深衣,对面的少女娇妍美丽,含羞带怯,但依然勇敢地表露自己的心迹。这是一副多么美丽的画面,然而李朝歌在旁边看着,却颇为唏嘘。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这位少年,但李朝歌真的觉得他太悲惨了。多年来他一直在扮演一个人,对方比他尊贵、比他聪慧、比他讨人喜欢,好容易有个女孩子来向他表白,喊得竟然是兄长的名字。这得是什么样的人间惨剧。 李朝歌在这一瞬间奇异般理解了少年的心情。这些年来,他每次出现在人前都提心吊胆,他害怕被人认出来,可是同时,他又隐隐希望别人发现,这是两个人。 他不是王兄,他是另一个人。 这场表白自然无疾而终,少女恐怕哭晕了头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拒绝。夔王听信术士之言,倾举国之力铸造了潜渊剑,希望以此向天借势,增强夔国的国运。国运有没有昌盛不知道,但是因为夔王劳民伤财,边境军士拿不到粮饷,守关大将军一怒之下,带着人投敌了。 列国征战不休,你欺骗我我背叛你屡见不鲜,但夔国没有料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们头上。大将军带着城池投靠邻国,局面立刻对夔国不利。大将军熟悉夔国兵力布防,手里还有十万精兵,若是他带兵进攻,夔国顷刻就要面临亡国之祸。 紧急关头,二公子挺身而出,自愿去边关打仗。自然,他用的是大公子的名义。 秦氏大公子在列国中名声甚隆,神童之名威震海外。如果大公子能亲临前线,兵民必然士气大增,投敌的大将军见了曾经的少主,阵前气势就先矮了三分。 这算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而且出去的人是二公子,就算不慎出了意外,正主大公子还好好待在宫里,夔王不至于痛失继承人。这件事在君臣中一致通过,二公子很快就奔赴前线。 最开始,臣子们只是希望“大公子”去前线振奋士气,但是没想到,多年来专心理政的大公子还是个军事奇才,一上战场就展露出惊人的天赋。边关三战三胜,颓势很快扭转,夔国一改被动局面,甚至开始扩张版图。 李朝歌跟在二公子身后,看着那个少年执剑杀人。他手里的剑非常眼熟,正是如今李朝歌手中的潜渊剑。只不过这时候的潜渊剑还没有那么重的杀气,它的剑锋是银白色的,剑尖过处,如月下雪光。 李朝歌心里悠悠想,这得杀了多少人,剑才能变成浓郁的玄青色呢?她看着他一次次征战沙场,少年人纤细单薄的骨架飞快成长起来,变得锋利夺目,锐气逼人。 百姓看他从天而降,战无不胜,感激而害怕地喊他为武神。有些百姓为了保护家宅安宁,干脆画了武神像贴在门口,希望以此吓退乱兵流匪。渐渐的,这个习惯越传越广,画像上的武神也逐渐奇怪起来。 李朝歌啧了一声,摸着下巴道:“莫非,是我错怪人家了?武神其实没有那么丑,是百姓以讹传讹?” 李朝歌想到自己曾嫌弃武神长得丑、老、好色、不正经,难得感受到一丝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38、心仪 顾明恪走到花园中,他注视着面前茁壮的紫色花树,无声抬手,覆在树干上。 灵力顺着树干,流入四通八达的根系。树根极其庞大,顾明恪顺着最中心的须根一直往下探,终于,看到了深处的场景。 树下埋着累累白骨。看骨骼形状,这些骨头中有人也有动物,其中有三副骨架依偎在一起,两边一公一雌,包围着中间那副纤细幼小的骸骨,看起来是一对父母和孩子。 它们头顶有角,身后长着长长的尾椎,中间那只幼兽甚至连角都没有长出来。 顾明恪收回神识,灵力瞬间从地底深处撤回。看它们骨头形状,这应当是绝迹已久的梦魇兽。 梦魇兽是一种异兽,头上独角里藏着天赋神通,可以引人入梦。因此,它们被很多人捕杀,就为了剜出头上的角给权贵炼香。渐渐的,梦魇兽就灭绝了。 这座宫殿的前身是某座古老的庙堂,当权者杀了很多奴隶、异兽汇聚风水,经过漫长的岁月后被人遗忘,直到前朝末帝来此游玩,偶然发现了这处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前朝末帝很喜欢这个地方,当即让人把庙拆了,改成他的行宫。 后来王朝再度变更,行宫落到了李唐手中,又被武氏夺取。男宠嫌弃洛阳闷热,女皇便带着心肝宝贝来这座行宫避暑。 地面上王权几度变更,而埋在地下的骨头却一日日销融,在黑暗中腐烂成泥,又开出花朵。宫人为了讨好君王,在行宫里种了许多奇花异草,梦魇兽的尸气顺着根茎开出紫色的花,蒸腾出细细的甜香,就如当年燃烧在汉宫的香丸一般,助人入眠,引人入梦。 草原上紫色的碎花,行宫里不知名的紫色花树,有梦魇兽尸骨的地方,就有这种美丽而芬芳的花朵。繁花年年盛开,却没人能叫得出这种紫花的名字。因为,它本就没有名字。 尸体上绽放出来的花朵,本不该存在于世,怎么会起名呢? 顾明恪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收回手,快步往寝宫赶去。李朝歌还停留在梦中,她每多待一刻,危险就增加一分。 梦魇兽是一种瑞兽,当它的独角撞人时,被撞的人就可以做一夜美梦。强大的梦魇兽甚至可以感应到对方的前世今生,然后投放到梦中,也正是因为这个神通才给它们带来了杀身之祸。 梦魇兽活着时是祥瑞,但死后就截然不同。尤其行宫下面埋着的梦魇兽群是枉死,多年来埋在地下不见天日,灵魂还被拘束着不得离开,梦魇兽尸骨上的怨气越来越重,渐渐滋生出魔瘴。 紫色的花只开半个月,这个月中,它们会诱人入梦,然后在梦境中悄无声息地吞噬对方的灵魂。自古操控类的法术大同小异,受控者情绪越丰沛、感情越真挚,操控就越容易成功。通灵术往往挑选多愁善感、心中有牵挂的年轻女子,梦魇兽的挑人原则同样类似。 心里有喜欢的人往往多思多虑,容易被拉入梦中,尤其当梦境中出现了心上人,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停在梦中。这就给了梦魇兽机会。梦魇兽会在梦境中回放猎物心仪之人的一生,若到大起大落处,猎物往往会产生强烈共鸣,甚至愿意付出一切来改变心上人的命运。这种时候最容易下手,梦魇兽帮猎物改变结局,为他们编织一个虚幻的美梦,并趁机吸走猎物的魂魄。猎物沉溺于美梦中,开开心心地和喜欢的人厮守,而现实生活中的他早已无声无息死亡。 所以,行宫中每年都会有一些女子无疾而终,没有凶手也没有病痛,甚至女子死亡时嘴角还带着微笑。今年女皇来了,梦魇兽找到了更合适的下手对象,就放过了这群宫娥。 想也知道,宫娥的心上人多半是凡夫俗子,论起人生起伏,哪比得上这群王孙公子。李朝歌学习过仙法,魂魄本就比普通凡人强大,她经历过两世,爱恨纠葛比旁人深刻,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她都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顾明恪猜测行宫中应该还有其他人中招,但现在他腾不出手管,他首先要将李朝歌救出来。 顾明恪是神仙,他本不会被梦魇兽影响,但是有人窥探他的命格,他有所感应,同样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片段。最开始顾明恪以为是偶然,但梦境接二连三发生,顾明恪终于确定了是梦魇兽。 然而这时候已经太迟了,李朝歌深陷梦中,无法自拔。如果两人的梦是同步的,那顾明恪大概知道她接下来会经历什么了。 顾明恪回到宫殿,他问宫女:“公主呢?” 宫女守在灯烛前,小声道:“公主还在睡觉。” 这真是一个遗憾而毫不意外的回答。顾明恪说:“接下来我会守着,你们都出去吧。” 顾明恪是驸马,宫女们没什么怀疑就出去了。侍女们将烛火吹熄,轻轻合上殿门。等人走后,室内重归寂静。顾明恪坐到李朝歌床前,再次低声唤:“李朝歌?” 这次他用了灵力,李朝歌依然毫无反应。这实在是一个很麻烦的局面,梦魇兽的梦不同意其他幻梦,中术者往往是自愿留在梦中,这种情况下外界很难唤醒他们。顾明恪根据自己看到的片段,暗暗推算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李朝歌在梦中进行到哪一步了。 算算时间,至少已到长陵之战。梦魇兽编织幻梦的能力很强大,入梦者能最大程度上感同身受,梦境主人的快乐和痛苦、流血和受伤,都会一同传递给入梦者。顾明恪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所以他完全不想让李朝歌经历。 侍女走前熄灭了大半灯光,床前唯余一盏小灯。烛芯晃了晃,也彻底陷入沉寂。 顾明恪在昏蒙中看着李朝歌的侧脸,若被选中的人情感不真挚不纯粹,根本不会被拉入梦中,更不会这么快身陷幻境。她梦到的人是他,这意味着什么? 以爱之名编织的骗局,也唯有爱可以破解。 · 李朝歌正在梦中看打仗,这又是一次以少胜多,二公子利用敌国急于求胜的心理,佯败后退、诱敌深入,最后分块包围,逐一歼灭。这一战打得漂亮,敌国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失去了八成以上的兵力,再无和夔国对战的能力。 这像是一个转折点,各国终于意识到在无人注意处崛起了一个强敌,列国唇亡齿寒,开始纷纷合作,围攻夔国。 长陵之战震惊内外,就此改变了诸国局面,秦氏大公子武神之名也随之大噪,杀名传遍天下。武神虽然也是一个代号,但这是二公子第一次不以王兄的身份出现,而是因为自己被人记住。二公子并不排斥这个称谓,即便经过民间艺术发酵,画像上的人越来越诡异,越来越离谱。 这三年二公子基本一直停留在战场上,一来是前线吃紧离不得人,二来,他也不愿意回去。在军中他可以自由地做自己,不像在宫里,他如履薄冰,不见天日,即便可以出现在人前,也要小心翼翼地扮演另一个人。 三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单薄的少年变得肩宽腿长,锋芒毕露,列国局势变得风云万象,一触即发,而他和兄长的兄弟感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武神的事迹在民间流传得很快,后来他的名声越来越大,许多不是他做的事情也被安到武神头上。夔国宫廷很快就反应过来,借势给武神造名,什么出生祥瑞、少年神童、天命之王,通通糅杂在一起。不过秦氏大公子本就有神童之名,此刻两个形象拼在一起并不突兀,然而对于两个当事人来说,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长陵之战结束后,二公子一直奔波在战场。他们虽然胜利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其余诸国意识到夔国壮大,这几日正在密谋联合,想要六国联军,围攻夔国。 上党的冬天干而冷,二公子从城外回来,侍从传话,说收到了王都的信件。 父王召唤他回宫,说有要事商量。二公子刚刚检查过兵马,此刻夔军粮草充足,士气旺盛,而敌国再无应战之力,他短暂地离开一会上党,应当不成问题。 二公子向手下交代了巡逻布防,就带着随从,奔赴王都。 他想着快去快回,所以没有声张,只带了很少的人马。除了少数几个高层,无人知他离开。他踏着清晨的白霜出城,骑着马,快速朝王宫奔去。 这日正月初十,他刚过十八岁生辰。 几乎是一眨眼,李朝歌就出现在王宫外。她感受到一股无形的风暴,生长在皇家的直觉告诉她,这次夔王召二公子回宫绝不简单。曾经大公子在外活动,二公子只能藏在深宫,安安静静做一个影子,现在二公子在战场大放光彩,大公子反而要避人耳目。王族的兄弟情根本经不得试探,两个人共用一个身份,总得有个解决办法。 李朝歌暗暗叹息,当初让双胎兄弟假扮一个人简直是最愚蠢的决定。明明两人都很优秀,随便拿一个都能胜任王君,若是当初没有隐瞒身份,兄弟二人一人在王宫主政,一人在外地征战,无论怎么样都好过现在。李朝歌看着他停在王宫门口,身上风霜未解,快步走向宫阙。李朝歌本能地跟上,然而这时候,地面忽然开始摇晃,李朝歌抬头,原本稳定的梦境隐隐出现崩溃的兆头。 天外似乎有人在喊她:“李朝歌,出来。” 李朝歌感觉到世界在坍塌,但是她不甘心。在二公子还小时,她看过他的正脸,但是从他五六岁可以自由活动开始,她就只能跟在对方身后,像背后灵一样,日复一日注视着他的背影。李朝歌很想看到他的正脸,然而冥冥中有一种束缚力限制着她的行动。但是没关系,他有一个双胞胎兄长,看不到二公子的长相,看大公子一样可以。 李朝歌上次见大公子还是对方十二岁的时候,十二岁尚有婴儿肥,面貌和成年略有出入。但是这次对方已经十八,李朝歌无论如何都可以认出来。 她有一个很大胆的猜测,她需要验证。她也知道这个梦境蹊跷,可是她只差最后一步,她不甘心在这里离开。 李朝歌忍着不去理会天边的声音,继续往前走。她走入高大古老的城阙,梦境对她的排斥越来越强,李朝歌又坚持走了两步,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下坠感。 李朝歌猛地睁眼,眼中还残留着失重的惊险,她盯着眼前的景象,一瞬间无法反应。 她一直想知道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在他两岁的时候看到过他,那时候他玉雪可爱,睫毛纤长,李朝歌一直想,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可千万不要长残啊。 但是现在,李朝歌盯着近在咫尺的眼眸,这双眼睛轮廓优美,睫毛浓密而修长,闭着眼时依然能看出线条美好。他似乎感觉到什么,慢慢睁开眼睛,眼瞳里清濯如玉,黑白分明。 若那双眼睛长大,大概就是这副模样。他没有长残,依然极美。 两人对视,顾明恪更深地按住她的后脑,将仙气渡给她。 李朝歌感受到唇齿间涌动的清气,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推顾明恪的肩膀。顾明恪确保她已经醒来,顺势放开她。 李朝歌获得自由,立刻大口大口喘气。她费力地半支起身体,不可置信地碰了下自己的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顾明恪清冷的气息,要命的是即便这种时候,他都一副冷淡自持、从容镇定的模样。 李朝歌心态都炸了:“你在做什么?” “渡气。”顾明恪端正地坐在她床边,语气平静的仿佛在陈述案件,“你被勾入梦中,再不脱离有性命危险。我只能出此下策。” 李朝歌瞪大眼睛,出奇愤怒:“你不要以为我没了解过修仙,就可以由你欺骗。什么渡气非要用唇对唇的办法?从脉搏进来不是更快吗?” 顾明恪点头,印证了她的想法:“是更快,但没用。” 李朝歌眼睛睁得越发大,她甚至觉得现在她才是做梦,这还是顾明恪吗?李朝歌就算不在意外物,但被一个男人亲吻,醒来后对方还一副公事公办、不为所动的模样,她也要气炸了。 李朝歌用力从床上坐起来,冷冷盯着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能麻烦你解释一下刚才的行为吗?” 顾明恪竟还当真一板一眼地解释起来:“你中了毒瘴。”顾明恪说着指了下殿外紫色的碎花,道:“这是梦魇兽尸骨上长出来的花,可以诱人沉溺梦境,当你和梦中人产生共情的时候,它就会趁虚而入,吞噬你的魂魄。” 李朝歌想了想,这个说法和她的梦境吻合。她当初若真的随二公子进入宫殿,恐怕就危险了吧。李朝歌基本信了,可是她依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冷冷问:“还有呢?” “受困者除了你,应当还有其他人。按照梦魇兽挑人的准则,李常乐同样很危险。” 李朝歌偏了下头,目露思索:“为什么这样说?” “怀春少女多思多想,这类人最容易诱骗,进入梦境后也容易被吊着走。如果我不唤醒你,你看到接下来的画面,是不是很容易答应对方一些条件?” 李朝歌想了想,还真是。她沉浸在情绪中,如同陪着他经历了一遍人生,若之后真看到什么,她不保证自己能冷静面对。如果对象换成李常乐,那简直一骗一个准。 李朝歌想到危险,立刻联想到女皇:“那女皇呢?” 顾明恪了然地扫了她一眼:“梦魇兽以情感为食,并不根据身份挑选猎物。女皇和武元庆这些人的情感不够真,梦魇兽不稀罕。” 李朝歌一时无言以对,女皇明明那么宠爱张燕昌……但这个解释该死的有说服力,李朝歌没什么犹豫就信了。 李朝歌心里想着梦魇兽的事,竟然忘了追问刚才的问题,一心扑在解决妖怪上:“那该如何破解?” “有两个办法。其一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梦魇兽用梦境引诱猎物入局,如果能找到梦境中的真人,进行一定量的身体接触,就可以让入梦者醒来。” 李朝歌眉心跳了跳:“就像你刚才那样?” 顾明恪没反驳,承认了。他没有问李朝歌梦到了什么,李朝歌也无须再验证自己的答案。 李朝歌问:“什么样的身体接触才能救人?是必须本人出现,还是利用对方的旧物就可以……” “必须本人。”顾明恪用十分平静的语气,一本正经道,“比如牵手,拥抱,亲吻乃至交合。这种接触,用物品不行吧。” 李朝歌自认足够粗糙,但听到这些话还是脸红了。她挥挥手,有气无力道:“好,另一种办法是什么?” 顾明恪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这种话?这个办法没什么可实行性,首先,李朝歌哪知道李常乐的梦中人是谁,就算逼问侍女知道了,李朝歌又如何把人找过来,让对方跟一个已婚公主搂搂抱抱? 李朝歌准备好死磕第二种方法,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一定要拿下。顾明恪依然很冷静,说:“第二种办法,那就是找到梦魇兽本体,把它们的鬼魂杀掉。” 李朝歌听到颇愣了一会。她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她忍着情绪,问:“明明第二种办法既简单又一劳永逸,为什么你不选?” 顾明恪十分坦然:“外面宴会散了,到处都有人。除梦魇兽的动作太大,我不适宜出面。” “一派胡言。”李朝歌用力盯着顾明恪,道,“以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不惊动任何人,悄悄解决这件事。” 为什么非要用那种方式把李朝歌唤醒,然后让她去杀梦魇兽?他根本不必舍近求远,大费周折。 顾明恪没有挣扎,点头认了:“是。” 他有第二个选择,甚至更好,但是他没选。 李朝歌又愤怒又震惊,其中还夹杂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慌张:“为什么?” 顾明恪深深盯着李朝歌,眼眸深处似乎有暗光浮动:“我想验证一件事情。” 李朝歌不知不觉屏住呼吸:“验证什么?” 顾明恪似乎叹了口气,低声道:“傻丫头。你知道梦魇兽挑中猎物后,是怎么选择梦境之主的吗?” 李朝歌莫名觉得不对劲,她怀着警惕,问:“怎么选的?” “它选的是猎物心仪之人。”顾明恪看着她,眼神中仿佛有湖光山色,又仿佛只有李朝歌的倒影,“唯有真心所爱之人,才会因对方喜而喜,因对方悲而悲,才会愿意为了对方,和梦魇兽做交易。” 李朝歌整个人都怔住了。梦到的竟然是喜欢的人?那她,梦到了顾明恪? 顾明恪继续道:“你有心仪之人,且感情是真的,并没有停留在身体皮相。那个人是我。” 真是可喜可贺,她对他的喜欢没有停留在外貌。李朝歌脑子发昏,仿佛浑身都热起来:“你……谁说是你了?” 顾明恪像看一个被戳破了心思而胡搅蛮缠的孩子一样,徐徐道:“是我把你唤醒的。” 是啊,顾明恪刚刚说了那么多,很多线索都在隐隐印证,李朝歌早就该反应过来的。但是她被这个惊雷炸的慌了神,竟然没有把这些话联系起来。 她心有私情,还被本人当面戳穿,李朝歌手足无措,窘迫到极致忽然自暴自弃。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坦然地看着顾明恪:“那你打算如何?” “婚都成了,还能怎么样。”顾明恪静静道,“正好,不用和离了。” 饶是李朝歌准备了各种情况,也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顾明恪见她一脸怀疑的模样,笑了笑,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到身后:“都说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会梦到真心以待的人,那出于同样的道理,对方才可以把你唤醒。” 李朝歌顿住了,理解不了顾明恪在说什么。顾明恪抚过她的长发,俯身在她眉心轻轻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顾明恪:公主中了诅咒,只有真爱之吻才能醒来get 哦救命,作者沉迷老梗无法自拔,坚信土到极致就是时髦(狗头 留言抽30个红包包 139、梦魇 李朝歌亲眼看着顾明恪逼近,他身上清冷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最后,额头印上一个柔软沁凉的触感。 明明刚才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可是都不及现在,他轻轻印在她眉心,远比接吻更让她心动。 顾明恪的唇很快就离开,浅尝辄止,没多少□□味道,却让人无比安心。他坐回床边,目光依然柔和又从容,像是一坛陈年佳酿,几乎要醉到人心里头。 李朝歌手紧紧捏住衣摆,她几次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都无法出口。最终,她鼓起勇气,说:“可是……” 顾明恪伸手,止住她的话:“我知道。” 李朝歌不确定地看着他,目光中谨慎小心:“那你没关系吗?” 没关系吗?顾明恪不知道,但是他走到这一步,一切皆出于本心。无论这是谁的劫数,顾明恪都认了。 顾明恪微笑,轻轻抚过她的头发:“没关系。” 李朝歌长松一口气,牡丹和杨华的先例就在眼前,李朝歌还真怕会影响到顾明恪。既然他说没关系,那就不成问题。 李朝歌瞬间放了心,她问:“梦魇兽在哪儿,我们去解决梦魇兽吧。” 顾明恪点头:“好。” 李常乐今夜总是犯困,她早早告了假,回宫殿休息。她睡在床上,梦到边塞黄沙滚滚,裴纪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好几次险些丧命。 李常乐眉毛紧紧皱着,口中不断喃喃不要。守夜的宫女听到,慌忙进来叫李常乐:“广宁公主,您怎么了?公主,您醒醒!” 然而李常乐无论怎么摇晃都不醒,宫女终于发现不对了,她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广宁公主不像是普通梦魇,宫女直觉该叫太医,但是现在夜已深,叫御医来兴师动众,说不定还会惊扰女皇。为一个噩梦惊动女皇…… 宫女犹豫不定,正在她为难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宫女回头,见李朝歌大步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慌张的侍女。 顾明恪停在外面,并没有进来,但即便同是公主,也没有夜闯李常乐香闺的道理。李常乐的侍女试图阻拦:“盛元公主,广宁公主已经睡了,您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李朝歌不理会喋喋不休的侍女,她目光穿越床帐,一眼就看到李常乐睡得很不安稳,明显是陷入梦魇的样子。李朝歌沉着脸,说道:“她被妖怪困在梦中,再不救就晚了。” 一听妖怪,所有侍女都吓了一跳。守夜宫女心里也狠狠一哆嗦,不知为何直接就信了。 李朝歌的威信无人敢轻视,她一说妖怪,无论嬷嬷还是宫女都安静了。李朝歌看向守夜的宫女,问:“她这样多久了?” 守夜宫女答得磕磕巴巴:“奴婢不知道。广宁公主从戌时二刻回来就睡了,奴婢在外面听到声音,进来查看,就发现公主在说梦话。” 戌时二刻,李朝歌默默算时间,道:“你们都让开。” 宫女们不敢耽误,连忙散到门外。李朝歌抽出潜渊剑,剑身锋利尖锐,隐隐散发着红光。李朝歌看了眼床帐后的李常乐,忽然毫无预兆朝窗外的树木刺去。 这株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李朝歌一剑穿透树干,明明是没有生命的死物,被剑刺穿的地方却悠悠散出来一股紫雾。李朝歌在树干上踢了一脚,借着力道拔剑,一剑将紫雾削成两半。 紫气如同被砍痛了一般,立即钻入土地,很快不见踪影。李朝歌皱眉,喃喃自语:“这就没了?” 宫殿里传来宫女的声音,夹杂着各种惊慌的喊叫:“公主醒了,快去取水……” 李朝歌绕着树干寻找梦魇兽本体,它们能闹出这么大阵仗,能耐绝不止那一小缕紫雾。顾明恪站在宫殿外等李朝歌,他似有所感,看向地面,忽然眼神一凝。 不好,梦魇兽本体不在这里,还有其他人中招了。 · 李朝歌走后,张彦之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李朝歌回来。他不死心,干脆追出去看。 结果,看到了李朝歌和顾明恪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她还穿着原来那身白色骑装,并没有去换衣服。 她只是不想回去见他。 张彦之顿生黯然,这时候顾明恪发现他了,顾明恪抱着李朝歌离开,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张彦之明知道顾明恪抱着李朝歌回去做什么,却无力阻拦。他们两人是夫妻,一见钟情,天作之合,是宫闱内外人人称赞的佳偶,张彦之算什么? 张彦之没有心情再回宴会上赔笑,干脆回自己的房间清净。他回来后不久,就睡着了。 他又做了这个梦,又梦到了李朝歌。梦里的时间是倒着走的,他看到她褪下镇妖司服饰,变成一个刚进入东都、举目不识的年轻少女。在宫廷宴会上,她看到了一个青衣郎君,少年对她远远一笑,李朝歌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是她和裴纪安孽缘的开始,不知道梦里的裴纪安会不会后悔自己在那日穿了青衣,和李朝歌打了招呼。可是张彦之却非常后悔,他也喜欢穿青色的衣服,他也喜欢读书弹琴,若是没有顾明恪,是不是他也有机会? 时间再往后退,张彦之看到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的年少时光。张彦之早就觉得李朝歌和他见过的闺秀贵女不一样,她一点都不娇气,也从来不颐指气使,坦荡的像是山间清风,侠义而自强。 她年少时,也像一缕风一样穿梭在山野间。张彦之看到她第一次打猎,第一次握剑,第一次练轻功,第一次扎马步……好几次他都握紧了拳头,可是李朝歌每次都化险为夷,老虎、巨鹰、毒蛇,再匪夷所思的对手,都比不过她的成长速度。 张彦之也着实佩服,她的养父兼师父,到底是个什么鬼才。把睡着的孩子扔到老虎窝,也亏他想得出来。 时间慢慢到了七岁,她成了一个扎着双髻的女童。小时候的李朝歌毫无成年后的英气,她脸颊圆圆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即便穿着粗布衣服都漂亮的如同年画。她的师父好几次被人认为是人贩子,也不怪别人误会,他这样一个粗糙邋遢的酒鬼,实在不像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娃。 李朝歌小时候总喜欢哭,她的师父一边骂她,一边给她找吃的。那时候她还不适应民间的生活,穿衣服会被衣料蹭破皮,吃烙饼会被粗面划到嗓子,稍有不胜意就包着眼泪哭。张彦之看着那个发髻乱糟糟的小姑娘,实在不能相信,她长大后,会成为一个能一脚把猛虎踹飞一丈的大杀器。 又一年过去了,她退回了六岁,师父从她身边消失。她穿着精美的红色襦裙,扎着讲究的元宝髻。她淹没在洪流中,四周都是杀红了眼的乱兵和怪兽,李朝歌跌跌撞撞,不断哭喊着“阿娘”“父皇”。 张彦之心脏猛地紧缩,不应该的,她不应该经历这些。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就算一无是处,也不应当经历人间疾苦。她这次一走丢就是十年,后面即便回去了,属于她的亲人、朋友乃至婚姻,全部变了味。张彦之知道她之后的人生并不幸福,她和亲人反目成仇,和她的丈夫两地分居,她拥有强大的武力,可是她所做的事情却违背她的良知和师父的教导,她一边痛苦,一边背负着骂名踽踽独行。 一切错误,皆起于这次战乱。如果她没有走丢,她的一生,本来该像李常乐那样繁华锦绣,无忧无虑,骄纵无脑得理直气壮。 梦中似乎有人唤他,只要张彦之答应条件,对方就可以帮助他改变这一切。李朝歌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宫中长大,多年后,李朝歌纵马游街时,或许会像看中顾明恪那样看中张彦之,当街将人抢回去。 张彦之脑海中纷纷扰扰,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周围的时空继续往后退。张彦之心中有一个地方不断蛊惑他,似乎只要他答应,一切都将不同。 张彦之张口,正要说话,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寒气。天空仿佛被什么东西划开一条缝,大地像融化的冰层一样快速开裂,地面上覆上寒霜。树木、乱兵、宫廷车队变成碎片,纷纷朝下塌陷,张彦之也骤然失重,掉落到无尽的深渊中。 张彦之被坠落感吓醒,骤然睁开眼睛。他床前萦绕着一股紫雾,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中,重重地摔出去。紫色雾气噼里啪啦带倒了一地摆设,外面人听到声音,飞快朝这个方向奔来。 “五郎,您怎么了?” 侍从们吵吵嚷嚷冲进来,看到地上缠绕成一团的紫雾,都吓得呆愣原地。紫雾慢慢凝聚成一副兽骨,它甩了甩头,突然用力朝张彦之的方向冲来。 那副兽骨阴冷苍白,双眼空洞,关节上缠绕着黑紫色的雾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东西。它一眨眼就冲到床前,行动间掀起一阵风,吹开了床幔。 青纱飞舞,张彦之瞪大眼睛,他明知道该躲开,身体却完全无法动弹。他眼睁睁看着尖锐阴森的角骨逼近,仿佛都能想象到这只角刺穿他喉咙的感觉。 张彦之都准备好闭上双眼,忽然身前落下一道影子,铮然一声重击从耳边炸开。李朝歌用剑抵住梦魇兽的独角,梦魇兽用足了力气往前顶,李朝歌身姿突然微微一闪,站到侧面。梦魇兽失去了支撑,本能往前冲,李朝歌左手如灵蛇一般,灵活地从梦魇兽的头骨上穿过,握住它的独角,同时膝盖重重抬起,左手配合地往旁边一扭。 咔嚓一声,张彦之几乎都听到梦魇兽颈椎被拧错位的声音。李朝歌松手,转身一个旋踢,将那副骨架远远踢出屋外。 梦魇兽撞塌了一面墙,用力砸在地上,许久都爬不起来。李朝歌活动了活动手腕,回头往旁边看去,目光是毫不掺假的疑惑。 顾明恪不是说梦魇兽只对女子下手么,为什么会跑到张彦之这里?李朝歌一心检查宫眷,要不是听到这里有吵闹声,她都不知道梦魇兽跑到这边来了。 张彦之这时候才发现外面还有人,他跟着回头,发现顾明恪站在帷帐外,一身白衣,单手背后,气定神闲地对李朝歌说:“注意外面,它要跑了。” 李朝歌只能暂时放下疑问,先出去收拾梦魇兽。张彦之惊讶地看着顾明恪,刚才梦境突然坍塌,张彦之以为是李朝歌,但是李朝歌才刚刚赶来,那难道说…… 顾明恪压根没有往张彦之的方向看,他负着手,悠然往外走。侍从们连滚带爬地往张彦之身边扑,而顾明恪一袭白衣逆流而行,和身周众人格格不入。 他们白日才发生过不愉快,到现在恐怕顾明恪心情都没好。可是顾明恪依然及时救了张彦之,之后挥一挥衣袖,一句话没说便离开。 其实张彦之这里当真是顾明恪疏忽了,顾明恪按照惯常逻辑,将目标锁定在女子身上。但他忘了,梦魇兽以情为食,女子纤细敏感容易动情,但并不代表梦魇兽只吃女子。 某些心有真情的男子也是可以的。 顾明恪走出屋子,心想张彦之这个人真是讨厌,看见他就烦。 深夜寂静,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许多人,行宫各处陆续亮起灯光。女皇披衣起来,她平日里总是一丝不苟,威严深重,此刻未着妆容,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沟壑。直到这时候,众女才能意识到,女皇年纪确实已经很大了。 张燕昌陪在女皇身边,深夜匆匆醒来,谁都来不及打理仪容,越发能感觉到两人年龄差距。女皇沉着脸,问:“外面怎么了?” “张五郎那边似乎出现了妖怪,盛元公主已经赶过去了。” 女皇眉心的川字皱得越发紧:“妖怪?” 李朝歌站在花园中,手里握着潜渊剑,凝神和梦魇兽对峙。梦魇兽只余一副骨架,眼眶处黑洞洞的,看着渗人至极。宫娥已经吓晕了好几个,剩下清醒的尖叫着躲在远处,捂着眼睛看都不敢看。梦魇兽压低身体,寻找进攻的时机,李朝歌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张彦之匆匆披了件外衫,不顾众人劝阻走到殿外。侍从哆哆嗦嗦跟在后面,不断劝他回去,张彦之都充耳不闻。他目光扫过四周,葱郁的花园中站着一只可怖的骨架,不断有紫气从白森森的骨缝中溢出。李朝歌独自一人立在兽骨对面,再往远处,是东倒西歪的宫人,魂不守舍的太监,以及站在屋檐下,悠然自得的顾明恪。 顾明恪还穿着白日那身衣服,浑身纤尘不染。身后草木葱郁,绿色浓重的如同油彩,而他负手站在阶边,清雅闲适,遗世独立。 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却又偏偏无比融洽。 张彦之眼前飞过一片花瓣,他回神,不由看向前方。花园扬起一阵风,树上、草丛、地面的紫色花瓣纷纷飞起,像漩涡一样绕着中间那一人一兽旋转。 李朝歌剑刃竖起,身边真气鼓动,衣摆无风自舞。梦魇兽压低身体,忽然朝前方扑来,李朝歌几乎在同时从地面跃起,剑尖划过,花瓣顺着剑招连成锁链,接连朝梦魇兽袭去。梦魇兽屡次三番被花瓣绊住,它挣脱不开,恼怒至极,忽然仰天大吼。 吼声如波浪般传遍行宫,草丛上穿过沙沙风声,仿佛某种回应一般,紫色的雾气从各处传来,湖面内外都弥漫起甜香。花瓣突然被打散,飞旋着朝四周迸射,侍从慌忙拉着张彦之后退。他们刚刚躲开,张彦之刚才站立的地方就飞过来一片花瓣,纤细的花瓣如利刃一般深深嵌入廊柱,深度足有寸余。 周围响起各式各样的尖叫声,行宫的承重柱是用最坚固的木头做成,饶是如此都被削出裂痕,如果落在人身上,简直不敢设想。 李朝歌挽剑,根本不用眼睛看,像可以预知一样击落各个方向飞射来的花瓣,动作在花雨中快得几乎看不清楚。有一行花瓣直直朝她冲来,李朝歌朝后躲避,然而后面就是树木,李朝歌避无可避,一折身踩上树干,逆着重量踏到高处。她步子又轻又快,花瓣跟在她身后,噔噔噔穿入树干中,最后也最强的一波花瓣飞旋着朝她袭来,李朝歌在最高处用力一踏,借着反冲力飞起,腰身在空中轻轻旋转,刚好躲开了花瓣。 但是她的长发落在身后,系带被花瓣划断,满头青丝瞬间散开。李朝歌落在地上,长发飞舞,她没有停顿,反手挽了个剑招,真气以她为圆心外冲,瞬间将紫色的花海远远弹开。 四周的树木都被这股气浪冲击,树叶、落花纷纷飞舞,周围的人不得不蒙住眼睛,连连后退。他们好容易能睁开眼,看到李朝歌握着剑朝梦魇兽攻去。她还穿着白日那身白色骑装,干净高挑,修长利落,在紫色花瓣中穿梭自如,每一招都能在梦魇兽骨头上划出刻痕。梦魇兽被她打的不断后退,最后悲鸣一声,被李朝歌的剑招击倒在地。 李朝歌没有放松,执着剑立即欺身而上。她本想用剑刺穿梦魇兽的头骨,但梦魇兽空荡荡的眼眶中突然流下泪,低低悲鸣。李朝歌动作微怔,看骨骼这只梦魇兽并不大,正值一生中最好的年龄。它什么都没做错,只因为人类当权者的私心,它和它的族群就被杀害,多年骨埋泥下,不得解脱。 李朝歌怔松的这瞬息,背后忽的有香气袭来。李朝歌立刻闪身,躲过紫雾攻击。顾明恪站在檐角下,说:“梦魇兽善窥探人心,不要被它们的表相蒙蔽。它们杀了很多人,已经不再是曾经天真无辜的瑞兽了。” 李朝歌定下心,不再心软,下手时处处是杀招。梦魇兽即便修炼多年,最终也不及李朝歌。它被刺中核心,身上的紫雾消散,它的关节重新变得僵硬,最终化为一堆白骨,扑簌簌落在地面上。 这是行宫中最强大的一只梦魇兽,它倒下后,花园中萦绕不散的紫雾慢慢消退,连原本无处不在的甜香都变淡了。湖面上吹来浩荡的风,将李朝歌的长发吹得四散飞舞。李朝歌收起剑,对着远处高台轻轻拱手:“圣上见谅,儿臣失仪。” 女皇由张燕昌、宫女陪着,在宫殿前看了许久。女皇淡淡颔首,虽然她身上全无装饰,但声音中丝毫不减帝王威严:“这是什么?” 李朝歌回道:“梦魇兽。这里之前是一座庙,建庙的主人为了汇聚风水,杀了许多异兽埋在地下,人为改变山川地理。后来炀帝将庙拆了,改造成行宫。不过圣上放心,为首的梦魇兽已经被诛,剩下的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女皇点头,夜已经很深了,即便女皇精力好也毕竟不是年轻人,确定了外面没事后,女皇放下心,由众人扶着回去睡觉。东倒西歪的宫人纷纷反应过来,上前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侍奉主子的侍奉主子。 顾明恪在一众乱相中独自逆流而上,他分开人群,拿出一根簪子,将李朝歌飞舞的长发轻轻挽起。 李朝歌任由顾明恪捣鼓她的头发。她握着剑立于风中,轻声问:“这样的梦魇兽,下面还有多少?” “很多。” 李朝歌停了一会,问:“建庙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明恪不答。李朝歌心想还能为了什么呢,普通人为了聚财,帝王家为了聚势,什么都做得出来。 最终,她问:“他是谁?” · 就算李朝歌说没事了,但每次吃饭睡觉时想到脚底下踩着一堆骨头,还是挺败人兴致的。女皇住了几天,兴致寥寥,干脆下令离开。而李朝歌留在行宫,进行善后工作。 树木、草坪纷纷被挖开,原本祥和秀丽的行宫一眨眼变得面目全非。白千鹤一边扛着铁锹,一边抱怨:“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觉得来到镇妖司后,我干得最多的就是挖人骨头?” 莫琳琅领着人群站在花圃前,她感受了一下,点头道:“这里有。” 周劭二话不说,立刻挽起袖子开挖。白千鹤骂骂咧咧的,不情不愿加入挖骨头大军。 他们挖了三个月,可算把地底的骨头整理清楚了。李朝歌和顾明恪站在草原上,草地已经变得枯黄,唯独芦苇依然茂密,在风中兀自摇曳。 众多骨头归拢在一起,这其中有人的,有梦魇兽的,也有许多李朝歌叫不上名字的动物。 手下点着火把,扔在骨头堆上,目送那些骨头变成齑粉。这么多年过去,它们本来早就该化为泥土,可是它们被不知名的术法束缚,始终不得解脱。现在阵法被破坏,又有明火助力,它们很快化为飞灰。 大风将火焰高高扬起,顾明恪注视着飞舞的灰烬,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自然轮回不可逆,这才是最好的归宿。” 李朝歌等所有骨头堆都烧完了,安排好属下掩埋骨灰后,就快步走向顾明恪:“走吧,我们可以回京了。” 顾明恪道:“秋高天燥,让他们再三小心,万不能引发草原大火。” “我知道。”李朝歌说,“早就安排过了。他们都知道轻重,不会出错的。” 顾明恪放了心,和她一齐走向行宫外。两个人走在草原上,秋风卷过,将他们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如今的草原比起刚来行宫时衰败很多,荒草连天,曾经美不胜收的紫花已经全部凋落,可是李朝歌看着却觉得安心。她的衣摆扫过草地,将旁边一株蒲公英惊动。蒲公英抖了抖,细小的绒毛像一顶顶白伞,乘着风飞向远方。 远远,隐隐有梦魇兽的幻影浮现。一家三口亲昵地蹭着角,小兽头顶的角不像父亲那样雄伟,只有一个小小的尖。它用力撞了下父亲,飞奔着跑向远方。 万木长承新雨露,千门空对旧河山。独见彩云飞不尽,只应来去候龙颜。 ——《梦魇兽》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万木长承新雨露,千门空对旧河山。独见彩云飞不尽,只应来去候龙颜。——《上阳宫望幸》刘长卿 明天就高考了,祝高考的小伙伴们一帆风顺,金榜题名 留言抽50个红包,考试的同学加油! 140、立储 门窗紧闭,帷幔四合,昏暗的宫殿里弥漫着一股暧昧的石楠香。男女喘息声交错在一起,伴随着桌案吱呀的声音,许久方歇。 李常乐今日穿的是宽大的石榴裙,放下裙摆后,很快就恢复端庄。张燕昌一系腰带就收拾好了,明明两人刚才才经历过一场春事,但是整理衣服时相互背着身体,疏远的仿佛陌生人。 李常乐一边检查衣裙,一边无意般说:“昨日百姓在端门前请愿,请求立梁王为太子,女皇昨夜可有说什么?” 张燕昌慢吞吞系好腰带,嘴边划过一丝讽刺的笑。他就知道,她来找他,必有所求。 不过公主主动投怀送抱,张燕昌也乐得享受。张燕昌说道:“女皇昨夜看折子到很晚,没有宣召,我也不知道女皇说了什么。” 女皇昨夜没宣张燕昌?李常乐皱着眉,又问:“那今日你去见女皇时,她心情如何?” “女皇喜怒不形于色,以我这点能耐,如何能看穿女皇在想什么。”张燕昌似笑非笑地睨向李常乐,“广宁公主既然好奇,干脆自己去问问得了。” 昨天武元孝想效仿当年女皇登基,找了几百个百姓在城门下请愿,说国不可无储,请求女皇立武元孝为太子。女皇没有表态,但是也没有拒绝。李常乐心惊胆战了一晚上,连男宠都没心思叫了,今日一上好妆就往宫里赶。 李常乐不想自己去当探路石。女皇心思莫测,若是没琢磨好女皇的心情就乱说话,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李常乐入宫后没有立刻去给女皇请安,而是借口和女官说话,绕道来找张燕昌。 想探听消息,不付出点什么是不行的。不过张燕昌本来就是献给李常乐的男宠,李常乐和他纠缠到一起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何况,张燕昌确实不负百里挑一之名,李常乐和张燕昌厮混,竟然比跟她的那几个男宠更畅快。 难怪能得到女皇宠爱,二张兄弟能走到这一步,总是有资本的。 李常乐别有所图,张燕昌也不傻。李常乐不想自己当探路石,就推着张燕昌去,张燕昌心里冷笑,只陪她兜圈子,多余的话一字不提。 今天天气有些冷,李常乐原本在襦裙外罩了披风,但是刚才披风被垫在桌子上,现在完全无法用了。李常乐脸上红潮未散,倒也不觉得冷:“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张燕昌正应付着李常乐,没料到她突然问起日后打算。张燕昌怔了一下,一时摸不清她的意图:“无非就是继续过日子罢了。广宁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李常乐嗤笑了一声,靠近张燕昌,用手指抵在他胸口画圈:“你倒是想随遇而安,可是你不想想,你现在的生活,张家现在的荣耀,还能持续多久?” 张燕昌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吗?”李常乐说道,“女皇现在是宠爱你们,但这份宠爱能持续多久?就算你们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将女皇哄得再看不到其他人,可女皇毕竟年纪大了,总是要走在你们前面。等到了那时,你们还能靠谁?” 张燕昌的手骤然攥紧,他盯着李常乐,冷笑道:“你身为女儿,就这样咒自己的母亲?” “人皆有一死,这是事实。”李常乐毫不在意,她嫌弃地看了眼桌案上的披风,用力团成一团,说道,“若是你肯帮皇储说话,等日后皇储登基为帝,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要不然,等下一位帝王登基,你们就等着被清算吧。” 张燕昌紧紧握着拳头,他现在风光无二烈火烹油,无论王孙贵族还是文武百官,见了他都点头哈腰,小心讨好。张燕昌享受这种风光,可是每日夜深人静后,张燕昌也忍不住问自己,这种日子,还能过多久。 他也考虑过自己的出路,他没想过当官入仕,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被众人吹捧,他只想拿一笔大钱,出去和兄长安度余生。但是现在看来,恐怕连这个愿望都无法实现。 张家聚敛了那么多钱财,他们兄弟出了这么大风头,他们想退,其他人让不让他们退呢? 李常乐见张燕昌脸色变来变去的模样,笑了一声,抬起手看自己的指甲:“六郎,你想好了没有?” 张燕昌回神,脸上转瞬端起甜丝丝的笑。都走在弦上,谁比谁高贵,现在是李常乐有求于他,李常乐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施恩模样?张燕昌抓住李常乐的手,暧昧地在她手腕后打圈,他知道,这是李常乐的一个敏感位置:“女皇要立梁王为太子,这是好事啊。广宁公主是武家的儿媳,怎么不替大伯兄考虑?” 李常乐脸色阴下去,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张燕昌毕竟是男子,李常乐使力好几次,竟然没抽出来。李常乐冷笑一声,同样不甘示弱地逼近,和张燕昌嘴贴着嘴,说道:“梁王身边有多少人巴结,用得着你吗?你拥立梁王,那叫锦上添花,武家只会认为你想讨好梁王,多余的情谊不会记着你。但若你拥立李怀,那叫雪中送炭,他日阿兄复辟,绝对亏待不了你。” 李常乐说完,轻挑地推了他的胸膛一把,转身走了:“女皇活不了多久,你总得为你们兄弟以后考虑。我先走了,你等一会再出来。” 随后,李常乐揽着皱巴巴的披风,推门往外走。外面的风迎面而来,李常乐只穿着一身单襦裙,身上有些冷,但披风上有痕迹有味道,万万不能穿。 然而李常乐是公主,这些事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等一会见着自己的侍女后,李常乐就将这个披风扔给侍女处理,至于新的衣服,自有人为她考虑。 走廊出口站着一个人,对方站在寒风中,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他看到是李常乐出来,很是吃了一惊。 李常乐毫不在意,甚至娇媚地对张彦之笑了笑:“五郎,今日风大,你怎么不多穿几件衣服出来?若是着凉,我就该心疼了。” 张彦之让步,垂下眼睛不去看李常乐:“谢广宁公主关心,微臣不敢当公主记挂。” 张彦之不搭腔,李常乐觉得有些无趣。她听说张彦之比张燕昌更伟壮,还颇想试试,可惜,他不识抬举得很。 李常乐不缺男人,她料定张彦之不敢说,随便笑笑就走了。张彦之低着头,恭送李常乐离开。等李常乐走远后,张彦之冷了脸,大步往偏殿里走去。 张燕昌他简直疯了!张彦之知道张燕昌乱来,但是他没想到张燕昌胆子竟然这么大。今日他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张燕昌踪影。张彦之最是了解自己的弟弟,他本能觉得不对劲,立刻出来寻找,果然发现张燕昌在一处偏殿里和女人私通。张彦之气得不轻,但又不能不给弟弟掩饰,只能借口调开周围的人,自己亲自站在外面替他们把风。 张彦之本以为是某个女官或者宫女,但万万没料到,竟然是李常乐。 看李常乐不在意的样子,不像是只此一次,很可能接下来还会继续。张彦之都要气死了,赶紧回去敲打张燕昌。 张燕昌先前和女官就不清不楚,经常背着人说一些暧昧的话,但至少没有突破那条线。张彦之本以为张燕昌懂得轻重,没想到,他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和广宁公主在偏殿乱搞。 这是一处普通宫殿,虽然偏僻,但并不是没有人来。万一被人发现……张彦之简直不敢设想。 为帝王者都对自己的东西有独占欲,女皇作为一个从昭仪爬到皇后又变为皇帝的人,掌控欲只会更强。张彦之和张燕昌是女皇权杖上最美丽的珠宝,女皇焉能容忍张燕昌和其他女人乱来? 更遑论那个人是女皇的小女儿。 张彦之怒气冲冲进来,一进门就闻到里面湿闷的味道。张彦之皱眉,忍耐着站在门口,回身关上门。 合上门后,张彦之立刻冷下脸,呵斥道:“张燕昌,你在做什么?” 张燕昌浑不在意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这里久没人来,水都是冷的:“是她主动投怀送抱,我顺便玩玩罢了。” “你知道她是谁吗?”张彦之压低声音,怒道,“要不是我将人清理走,你以为你们能骗过外人?她是女皇的女儿,无论如何女皇都不会杀她,可是你呢?” 张燕昌依然不当回事:“这不是没有出事,慌什么。” “荒唐。”张彦之冷冷看着他,“六郎,你被这些繁华迷了眼。你已经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了。” 张燕昌握紧了杯子,片刻后,他冷笑着扔下茶杯,站起来道:“我是荒唐,但我至少在为张家的未来努力。五兄,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张彦之用力拧着眉:“她和你说了什么?” 张彦之虽然是男宠,但读过许多书,才学并不差。他可比咋咋呼呼的张燕昌有脑子多了。 张燕昌不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他突然提起张家,必然是广宁公主和他说了什么。 张燕昌就知道瞒不过兄长,干脆直说了:“她让我们替皇储说话。” 张彦之只需要一想就明白了:“因为昨日梁王请愿的事?” 张燕昌点头。张彦之刚才气弟弟不知轻重,现在冷静下来,他很快就想清楚,说道:“不要掺和这些,女皇心思深不可测,说多错多。她好不容易才登上帝位,岂会愿意成日听别人念叨立太子?无论立武还是立李,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盛元公主那样得宠,都从不谈论和立太子相关的事情,我们插手做什么?” 一听到盛元公主,张燕昌就冷笑:“兄长心心念念只有她,奈何,我们和你的心上人是不一样的。她是公主,最后不管是谁上位,都不会明面上亏待她。但我们不同,我们再不替自己打算,日后别说保住荣华富贵,就连活着离开宫廷都是奢望。”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张彦之哪里,他突然垂下眸子,许久不说话。张燕昌见状,惊讶问:“怎么了?你在行宫到底梦到了什么,为什么你自从回来后就精神恍惚,心神不宁?” 张彦之不回答,只是道:“噩梦而已。除了立太子,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张燕昌不信张彦之没梦到什么,但张彦之不说,张燕昌也无能为力。他摊摊手,道:“没别的了。其余无非是皇储身边无人,若我们帮他是大功一件,日后必不会亏待我们这一类。” 张彦之静默,李常乐这些话虽然怀了私心,但并非没有道理。武元孝、武元庆身边围绕着众多拥趸,他们帮忙未必能讨到好,反而像是主动投靠。但如果他们替李怀说话,那就是救命之恩了。 而且,听宫人说李怀温和懦弱,没什么主见。日后若武元孝登基,多半会杀了他们兄弟收买人心,但如果是李怀,就会心软留他们一命。何况他们在朝堂中风评极差,给梁王说话简直是火上浇油,要是他们反过来帮李怀,说不定会打动那些古板不化的老臣,日后退出时,也能留个体面。 当然,最重要的是,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武家上位对她很危险,李家才是她真正的避风港。 张彦之拿定主意,对张燕昌说:“广宁公主估计已经在女皇那边了,我们等一会过去。去了之后,你只管谈吃喝玩乐,不要管政治,表现的越骄纵无知越好。之后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张燕昌无条件信任兄长,当即点头:“好。” 张彦之说的没错,他们两人去大业殿时,李常乐正围在女皇身边下棋。她一副小女儿情态,明明已经成婚,坐在女皇身边依然像个孩子,连下双陆棋都东一头西一头,毫无章法。 李常乐听到二张兄弟来了,眼角轻轻一瞥,随后转头看自己的棋,看起来毫不关心。张燕昌眼睛落在李常乐大红的石榴裙上,刚才他还撩开这条裙子,抱着李常乐的双腿驰骋,现在她就冷冷地收回视线,避嫌的仿佛不认识他这个人。呵,这就是女皇最宠爱的“天真无邪”的小公主。 女皇见了二张兄弟,很随和地让他们坐。张燕昌一副骄纵跋扈的模样,坐下问:“圣上看起来精神不好,是昨夜没睡好吗?” 女皇微叹了一声,说:“昨夜朕梦到一盘棋,想了一晚上都没法破解。今日朕叫国老来解棋,国老说,这是上天借棋局来向朕示警,不得‘无子’。” 宫殿中短暂地寂静了一瞬,随后,李常乐状似无意说:“国老这话说的奇怪,母亲有儿有女,怎么会‘无子’。” “一个国家没有立太子,说是无子也不为过。”女皇说道,“朕毕竟年事已高,皇太子的事该考虑起来了。” 女皇并不是夸大其词,这个难题确实已经困扰她许久。大臣想让她立李怀为太子,武家人想让她立侄子为太子,而女皇本人左右摇摆,良久无法拿定主意。 按照历代帝王的传统,有儿子当然要立自己儿子,但女皇和历史上的帝王都不一样。她是由皇后篡权称帝,她的儿子不仅是自己儿子,更是前朝遗脉。如果立儿子为继承人,等她死后,李怀一定把国号、历法都改回唐,就算女皇现在逼着李怀改姓武,等李怀登基后也一定会改回李。女皇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武周王朝,莫非就这样一代而斩? 女皇不甘心,她明明花了这么多年蛰伏、筹谋、称帝,谁愿意看着自己辛苦建立的基业毁于一旦?如果立武元孝为太子,武周王朝可以继续传承下去,她也会被后世尊崇为开国帝王。但这样做,又有悖骨肉天性。 立子还是立侄?女皇陷入一个怪圈,她那样决断的人,这次却许久无法做出选择。 李常乐眼睛看向张燕昌,张燕昌却没心没肺地笑着,像一颗包裹了毒药的糖。李常乐暗暗咬了下牙,轻声说:“母亲春秋鼎盛,远不必说这些丧气话。皇太子是一国之本,当然要立和母亲同心的人。” 李常乐这话说的很模糊,谁和女皇同心?李常乐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之后开始抱怨婆婆。武孟氏是梁王、魏王的亲娘,没有太后的命却摆着太后的款,她不满李常乐作风不检,每次见面都要挑刺。 女皇非常知道自己这个嫂子是什么德行。女皇的父亲死得早,当年武孟氏当家时,没少苛待她们母女四人。女皇很厌恶武宏和武孟氏这对夫妻,她想到自己若把皇位传给武元孝,日后武孟氏就会被接进宫里,当太后荣养。女皇思及此处,不免梗气。 李常乐这些伎俩自认为不着痕迹,但是在女皇眼里,实在肤浅极了。女皇沉吟不语,张彦之见状,不动声色说:“新年要到了,臣想向女皇讨个恩典,出宫祭祖。” 女皇对二张十分宽容,听到这话想都不想就允了。张彦之随后又说:“臣父母都走得早,当年没人愿意养我们兄弟,多亏了姑姑将我们接过去,我们才能平安长大。可惜姑姑后来遇人不淑,早早就香消玉殒了。” 女皇一听,问:“那你们这次出宫,要祭奠你们姑姑吗?” 张彦之摇头:“张家的家庙,祭父母祭翁婆,岂有祭家姑的道理?姑姑的香火,自然该由她自己的儿子供奉。” 女皇听后陷入沉默,张彦之也不多说,点到而止。李常乐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张彦之说的是女皇的香火。 对啊,谁家侄子会给姑姑烧香火?就算有天大的恩情,也没有将姑姑的灵牌搬到自己家的道理。上年纪的人极其看重香火供奉,若是死后没有人给她烧香火,那就吃不饱穿不暖,要做讨饭鬼了。 女皇要强一辈子,岂能容忍自己死后乞讨。 女皇想想也是,便打消了立武元孝当太子的念头,说:“快过年了,百姓阖家团圆,皇储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好。他最怕冷,深宫阴潮,恐怕他住着不舒坦。将东宫收拾收拾,让他搬出来过个暖冬吧。” 李常乐一听要将李怀搬到东宫,眼睛都亮了。她强忍着激动,问:“东宫是皇太子居所,三兄搬到东宫,恐名不正言不顺。” 李常乐想趁机让女皇将李怀立为太子,女皇不知道听出来没有,只是说:“他当赵王时时常去东宫玩,倒也不在乎这些。赵王府离皇宫太远,朕不忍心让他住那么远,便让他和王妃留在东宫吧。” 看女皇的口风,虽然让李怀搬出来,但恢复了他赵王的封号,这回连皇储都不是了。李常乐心里很不甘心,但是能将李怀捞出来已是不易。女皇依然不放李怀离宫,但住在东宫,多少能和外界交流了。 李常乐只能耐下性子,劝自己一步一步来。 李常乐知道见好就收,不敢再提李怀相关的事。这时候一局棋结束了,李常乐让位,交给张燕昌。 张燕昌也不客气,直接坐到李常乐身边。张彦之见那两人挤在一起,手心很是捏了把汗。 他特别怕张燕昌和李常乐在女皇眼皮子底下乱搞,让女皇看出端倪,偏偏这两个人像是享受刺激一样,总是打擦边球。 张燕昌吵吵闹闹地下了局双陆,他又输了,噘着嘴说无趣。女皇纵容地笑了,说:“朕记得今日你们堂兄乔迁新居,既然你待得无趣,那就出去走走吧。” 张燕昌一听能出宫,高兴应了。张彦之似有犹豫,女皇见状,道:“朕身边不缺人,你们堂兄难得搬新家,你们出去看看新宅子,等玩够了再回来。” 张彦之只好应下。李常乐一听,也吵着让女皇给她赏赐,大业殿暖香浮动,笑语阵阵,不远处镇妖司官衙冷肃,来往俱是秩序。 李朝歌坐在东殿里,不动声色将手心的纸条烧掉。 女皇竟然同意将李怀放出来了,二张兄弟倒有些能耐。李常乐蠢了半辈子,如今终于出息些了。 就是不知道,她养的这条花斑蛇,会不会反过来吞噬她。 李朝歌就当不知道,继续处理镇妖司的公务。时间渐渐到了散衙时分,李朝歌去东殿取资料,白千鹤正坐在东殿里整装待发,突然瞧见李朝歌进来,整个人都紧张了。 李朝歌瞥了眼白千鹤面前比他脸都干净的桌案,懒得理他。白千鹤嘿嘿笑了笑,讨好地问:“指挥使,你亲自来找卷宗呀?” “怎么,你想帮我?” 白千鹤赶紧闭嘴。他等了一会,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今日张府办乔迁宴,指挥使你要去吗?” 李朝歌想都不想:“不去。” 白千鹤啧声:“张家现在可了不得啊,乃是洛阳新贵,王孙贵族都抢着去赴他们家的场子。我们这种收不到请帖的就罢了,指挥使,你和顾寺卿也不去?” 李朝歌呼了口气,回头问:“你是不是太闲了?” “没有没有,指挥使您太客气了。”白千鹤用力摇头,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张氏兄弟是广宁公主所献,这段时间和魏王府、广宁公主往来甚密。这几人都能说会道,要是他们连成一团,指不定怎么哄女皇呢。指挥使,你就不做些什么?” 李朝歌静静扫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白千鹤暗暗眨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们能送男宠,指挥使你也可以啊。”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不屑之意显然。白千鹤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他当真想劝李朝歌另备后手。 李朝歌和来俊臣关系不太好,她看不上魏王、梁王,对二张也不假辞色。自古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女皇就算倚重李朝歌,但时间长了,恐怕也抵不过枕旁风侵蚀。 道理谁都懂,但是,办实事的就是拼不过会说话的。这是实情,谁也无可奈何。 白千鹤走南闯北,见识过很多人情世故,和那些愣头青不一样。他对李朝歌现在的局面隐隐生出种不妙的预感,但是他同样知道,如果李朝歌迎合小人,上蹿下跳,主动给女皇献宠,那她就不是李朝歌了。 李朝歌找到了卷宗,淡淡对白千鹤说:“我心里有数。你少偷两天懒,比什么都有用。” 白千鹤不再多话,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模样。这时候门外有人走过,李朝歌叫住,问:“你去做什么?” 衙役示意自己手中的卷轴,说:“这是大理寺要的卷宗,臣给顾寺卿送过去。” 李朝歌听到,伸手道:“给我吧。” 衙役犹豫,白千鹤见状,用力拍了下他的后脑勺:“有没有眼力劲儿,不知道指挥使和顾少卿顺路吗?” 李朝歌和顾明恪的关系人尽皆知,但被人当面调侃,她还是有些尴尬。李朝歌用力瞪了白千鹤一眼:“你闭嘴吧。去把昨天的结案报告抄完,抄不完不准散衙。” 白千鹤瞪大眼睛,明明再有一炷香就下班了,李朝歌在这种时候给他安排事,还是个人吗? 李朝歌才不管白千鹤愿不愿意,她拿着卷轴,去隔壁找顾明恪。 作者有话要说:张燕昌对哥哥是占有欲,无bl情节。 留言抽30个红包! 141、乔迁 李朝歌带着东西,轻车熟路去大理寺。大理寺的人见了李朝歌,连询问都没有,直接说:“顾寺卿在正殿看卷宗。” 李朝歌点点头,她发觉四周很多人在看她,不免有些尴尬。她晃了晃手中的卷轴,说:“我来给顾寺卿送资料。” 周围人点头,一副我们都懂的表情。李朝歌内心郁卒,她真的是因为公事来找顾明恪,他们这是什么眼神? 李朝歌硬着头皮走向正殿,无需通禀,她自己熟门熟路推门。顾明恪正在里面看东西,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是她,缓缓将手里的画卷收起来:“你来了。” 李朝歌看到他的动作,眼睛眯了眯,不动声色走近:“听人说你要一卷记录,我给你带来了。” 她说着,突然伸手去抢顾明恪手里的画。顾明恪像是早有预备一样,轻轻抬手抽走:“别闹。” 李朝歌扑了个空,越发认定他有事瞒着她。李朝歌挑眉,似笑非笑问:“你在看什么,为什么一见我就收起来?” “没什么。”顾明恪墨色的眸子如一湖水,平静地望着她,“舆图而已。” 骗谁呢。李朝歌踮起脚尖去抢,顾明恪格挡住她的手,轻轻压向旁边。李朝歌手腕忽的翻转,握住顾明恪的胳膊,整个人直接往顾明恪身上扑去。 顾明恪没经历过这种打法,又怕摔到了她,只能被她扑了个正着。李朝歌整个人挂在顾明恪身上,一只手臂抱着他肩膀,另一只手臂伸长,用力够向画卷。 顾明恪无奈,很快被她扒拉着抢走东西。李朝歌抢到画卷,立刻从顾明恪身上跳开。她打开画轴一看,发现竟然真的是幅山川图。 李朝歌嫌弃地啧了一声:“我还以为顾寺卿偷偷看哪位美人呢,原来真的是幅舆图?” “都说了没什么,你非不信。”顾明恪拉了拉被她蹭乱的衣袖,问,“你从哪儿学会的这种招数?” 李朝歌满心满眼都在地图上,她隐约听到顾明恪说话,先愣了一下,然后随口道:“这还需要学吗,对付你自然而然就会了。你看舆图做什么?” 不光是舆图,李朝歌环顾四周,发现书架上堆着地理志,桌案上有他看了一半的山河注。这些地方跨遍大江南北,顾明恪就算为了案子调查地理,也没必要关注这么广阔的疆域。 他看这些做什么? 顾明恪淡淡道:“随便看看。” 李朝歌不信,顾明恪做事从不会没有目的。但顾明恪不说,李朝歌也没有追问,她相信到了时机,他会告诉她的。 李朝歌将东西送到后,下衙的鼓声也敲响了。李朝歌问:“回家吗?” 顾明恪点头,将没看完的那卷书收起来,说:“好,剩下的回家看。不过我要去一趟书市,大理寺的经注中少了一卷。” 李朝歌没意见,反正下班后她没什么事情忙,顺路去一趟书市不碍事。李朝歌说:“现在人多,再等一等,等一会路上清静了再去。” 日暮西垂,鼓声激越,众多官员相互拱手道别,一起往皇城外走去。远远看去,如同一道绯色洪流。 李朝歌坐在顾明恪的宫殿里等,忖度外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顾明恪一起出门。顾明恪落在后面锁门,李朝歌站在围墙后等。外面的人可能以为没人了,悄声说话:“你听说了吗,女皇恢复赵王封号,让赵王赵王妃搬到东宫去了。” 另一人听到惊讶:“既然将皇储改封为赵王,为何还要让皇储搬到东宫?” 对面没说话,显然,他们谁也不知道女皇是怎么想的。 散衙时分消息传得快,深宫的动静很快传到外面。女皇从来不做没用的事,武元孝让百姓请愿立他为太子,女皇转手就让李怀搬入东宫,可见是敲打武家,不同意立武元孝为太子。但是女皇让李怀住到东宫,却不给名分,反而恢复了李怀赵王封号。这就让朝臣百官十分迷惑,女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都说帝心难测,他们这位女皇的心思尤其难测。 最先说话的人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吗,女皇同意将赵王搬出来,是听了张彦之兄弟的劝说。” “什么?”另一人惊讶至极,连声音都没控制好,“他们兄弟竟然能左右太子人选?” “是啊。”对方叹息,十分感慨道,“张家兄弟得宠至斯,以后,更没有人敢他们对着干了。” 李朝歌站在围墙后没动,他们不知道后面有人,自顾自说话。顾明恪锁了门,朝这里走来,对方听到动静,慌忙走了。 顾明恪过来,朝后扫了一眼,问:“怎么了?” 李朝歌摇头:“没什么。先去书市吧。” 洛阳所有商业都集中在南市北市,南市外人来人往,胡商如流,是洛阳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李朝歌顾明恪去南市最大的书坊,顾明恪要的书很生僻,书坊主听到后顿了下,说:“这本书有些偏,小的记得之前在哪里看过,但不确定还在不在。劳烦郎君娘子在这里稍等,小的这就去库房找。” 顾明恪没有意见,点头应下。反正也要等,李朝歌见外面的书摊上摆得花花绿绿,就干脆走到外面翻书。 李朝歌翻了几本,笑的止不住。顾明恪慢慢跟过来,问:“你在看什么?” 李朝歌专心看里面的插图,没搭理顾明恪。顾明恪在书摊上粗粗一扫,千金小姐与落魄书生,美艳狐狸精与避雨的小书童,还有人鬼恋……顾明恪无奈,问:“你喜欢看这些?” 李朝歌随口敷衍:“打发时间罢了。” 摊主一见有主顾,立刻卖力推销道:“娘子,您来我们家就找对地方了。我们这里的话本是最齐全的,最近刚刚到了批新货,讲的是一个书生亲身经历的故事。娘子,您看看?” 李朝歌点头:“拿来吧。” 来书坊的大多都是官员、文人,摊主在书坊门前蹭流量,倒也习惯了接待穿着官服的客人。摊主没在意这两人身上的衣服,热情地把一本话折子递给李朝歌,还神神秘秘地说道:“娘子您放心,这本保准是最新的,东都里大娘子小姑娘都喜欢。” 李朝歌好奇地翻开,顾明恪一垂眸就能看到书页。他耐着性子看了两页,看到里面的书生女鬼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就要脱衣服的进度后,默默转开眼睛。 他知道大唐民风开放,列国时代不同。但是,这也太开放了吧? 尤其顾明恪发现李朝歌专门挑着有图的地方看,这种书里的插图总不可能是风景画。他瞧着李朝歌越翻越起劲的架势,忍不住道:“这种书,可以公然在街上售卖吗?” 摊主正推销的起劲儿,他听到顾明恪的话,不由瞅了顾明恪一眼。摊主心里抱怨,这个郎君看着风度翩翩,说话怎么这样败人兴致。不看还好,这一看,摊主发现顾明恪身上的衣服有点眼熟。 这似乎……是大理寺的官服。 摊主一个机灵清醒了,平民百姓可能分不清中书、门下,可能不知道尚书、侍郎,但一定知道大理寺。三法司最高机构,管京城内外各种刑民案件,他这是扯着老虎尾巴喊救命——找死啊。 摊主吓得站直了,他顿时生意也不做了,拉起摊子就跑。李朝歌被撞了一下,手里的书掉落在摊子上,随着摊主一起跑远了。 李朝歌遗憾地拍了拍手:“我还没看完呢。” “少看这些东西。”顾明恪一本正经道,“都是凡人臆想,遇到鬼早早劝对方投胎才是正事。阴阳殊途,人鬼在一起只会害人害己。” “我知道。”李朝歌瞪回去,“我又没嫁给鬼,你骂我做什么?” 顾明恪被噎住,无话可说。这时候书坊主出来了,说找到了书,但有好几版,不知道顾明恪要哪一本。顾明恪进去随书坊主挑书,李朝歌懒得走,就站在外面等他。 南市门口传来喧哗声,似乎非常热闹。街上百姓纷纷伸脖子看,李朝歌随便扫了一眼,发现好像是哪家家眷出行,就习以为常地收回眼睛。 李朝歌见惯了各种排场,两旁的百姓却不同。一伙人汇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道:“外面又是谁?” “好像是张家的人出行,排场好大,把一条街都清空了。” “张家?”说话的是一个有些胖的妇人,她啐了一口,骂道,“不得好死的人家。也不看看自己家是什么德行,装什么装。” “赵嫂子,他们占了你们家的祖宅,钱给你们了吗?” “哪有。我们家住了三代人的房子,他们说占就占了。我婆婆去京兆府鸣冤,衙门一听是张家,说都不让说,直接把我们轰走了。” “听说张家又要盖新宅子,这回,他们看中了洛滨坊的地,现在正强逼着洛滨坊的人签字画押呢。” “他们家哪来这么多钱?” “能是哪儿来的,还不是从我们老百姓身上搜刮来的!”赵嫂子骂道,“我姑子家在城外有一百亩良田,全家就指着这个吃饭呢,结果张家看中了那里挣钱,硬抢了过来。张家说得好听,说是奉了女皇的旨意,要在京郊建庄子,以迎接御驾,如果我姑子家不给,那就是不敬天颜、意图谋反。去年谋反案查成什么样子,我们老百姓哪敢牵扯到这些罪名里,只能含恨转卖了。上好的水田,你们猜他们给多少钱?” “多少?” “一亩才五贯钱!” “什么?”众人纷纷大惊,一亩旱田差不多都有五十贯,张家只给五贯,这抢有什么区别? “不光是我姑子家,他们邻里的农田都被张家抢走了。一个老婆婆不服气,去里正家伸冤,被张家的狗腿子推倒,当场摔断了腿,没过几天就死了。就这样村官屁都不敢放,还替张家过来做说客,给了他们三百贯钱,让他们远远搬走。”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赵嫂说起张家来气得咬牙,完全不在意这是外面,张口就敢骂女皇的新宠。 这群人聚在另一边说,李朝歌耳力好,全部听到了。她心里暗暗叹气,二张兄弟得宠,无论去哪儿都呼风唤雨,颐指气使。张家其他人跟着鸡犬升天,这段时间以来大肆敛财,兼并土地,搜刮民脂,甚至敢收外地官员的孝敬钱。众人只能看到二张风光,却不知二张脚下,有多少百姓不堪其苦。 顾明恪从书坊里面出来,见李朝歌有些出神地站着,问:“怎么了?” 李朝歌摇头,道:“没什么。你拿好了?” “嗯。”顾明恪道,“走吧,回府。” 李朝歌顾明恪从南市出门,正好外面的队伍擦肩而过。张彦之骑在马上,余光隐约扫到一个背影。他一怔,立刻惊喜地回头。 前方正是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女子,但是很快,她身边就跟上另一个男子。 他们手里拿着东西,一边走一边说话。两人没有带侍从,就如一对寻常夫妻,散衙后来市集买东西,买到了就一起回家。 平淡,普通,一点都不浪漫,却极其真实。 周围人见张彦之回头,纷纷围上来讨好:“五郎,您看中了什么,小的这就给您买过来。” 张彦之盯了那个背影良久,缓慢摇头:“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二张兄弟的堂兄乔迁,大肆庆祝,后来因为张彦之、张燕昌亲临,许多人闻风赶来,灯火达旦,闹了整整一夜。这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东都里有人失意就有人风光,每年都有新的宠臣一掷千金,二张兄弟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李朝歌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她回府后看了会书,然后就洗洗睡了。 但是第二天,李朝歌去衙门时,却得知昨日张府宴会上闹了些小小的不愉快。 本来夜里好好的,宾主尽欢,所有人都玩得很开心。但是大清早,解除宵禁的鼓声刚刚敲响,张家奴仆开门时,发现自己家大门被人泼了漆,写了大字。 “一日丝,能作几日络?” 这句话乍一看没问题,但仔细看,就发现此话非常阴损。丝音类似死,络音类似乐,连起来读,那就是你总有一天要死,现在还能作几天乐? 张彦之的堂兄修宅子时,为了颜面,侵占了半坊之地,打通了外面坊墙,将自家正门大摇大摆地开在大街上。张府大门上被写了字,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看了个清楚,不少人在背地里偷笑。张家气得不轻,站在门口骂了一上午,呵斥偷偷写字的人出来道歉。 自然是没有人出来的。张家知道气也没用,他们骂够了后,就将门上的字擦去,重新刷了漆。结果,第二天一早,他们家大门又被写字了。 还是原来那句话,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位置、内容丝毫不变。张家堂兄气得跳脚,他立刻让人擦净,晚上派了家丁严密盯梢,看看是谁敢他作对。但是第三日、第四日……一直持续了六七天,不管张家堂兄夜里如何防范,白日如何威胁,擦干净的大门第二日一早准会被人涂字。盯梢的家丁从一个增加到十个,始终没人能说出来,那行字是怎么写上去的。 张府被人涂字的事顷刻间就传遍了,李朝歌只当个笑话听,但是没想到一日下朝,李朝歌被女皇叫到大业殿。 二张兄弟被女皇允许上朝,此刻也陪在女皇身边。张彦之坐在一边写字,张燕昌靠在女皇身边,轻轻给女皇捶腿。李朝歌进去后一眼都没往旁边看,端端正正给女皇行礼:“参见圣上。” 李朝歌从容镇定,仿佛二张兄弟不存在。在李朝歌进来前,张彦之暗暗忐忑了很久,他担心李朝歌看不起他的身份,担心她对他露出嫌恶之态,但是等她真的进来,并且如他所愿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波动后,张彦之反而难受了。 面露不悦至少说明她看不惯,而她却毫无表情,仿佛她完全不在意张彦之在干什么。 张燕昌坐在女皇腿边,女皇毫不在意,就如脚边窝了只小猫小狗一样,神态如常地李朝歌说话:“朝歌,近来张府的事,你听说了吗?” 李朝歌眼眸动了动,问:“是张府门口被人泼墨一事吗?” 女皇颔首:“是。” 李朝歌想到殿中的二张兄弟,心里了然,必然是张家堂兄向张彦之、张燕昌告状,张燕昌又闹到女皇跟前。李朝歌觉得无语,隐晦道:“泼墨是民间纠纷,应该让京兆尹接手。圣上叫儿臣来是为何事?” 女皇说道:“京兆尹问遍了张府周围的百姓,无人看到是谁动手。连着六七日写诅咒之语,还能躲过所有人眼睛,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 李朝歌心里嗤了一声,心道问张府周围的百姓当然一无所获,他们恨不得张家倒霉,就算知道是谁也不会说。李朝歌道:“兴许是张府以前得罪的仇家?” 女皇摇头:“洛阳百姓安居乐业,张家也与人为善,他们会得罪谁呢?就算真有人看不惯张府,也无法绕开重重监视,接连七日在张家大门上涂字。极有可能,这是妖魔作祟。” 李朝歌一听就有不祥的预感,果然,随后女皇就说:“张府遵纪守法,绝不能受此等轻侮。朝歌,张府泼墨一事,就由你来彻查吧。” 李朝歌极不情愿,张家干了什么事自己没数吗,还好意思告御状?李朝歌完全不想接这个案子,但是女皇执意,说了几句就让李朝歌出去查案子。 女皇还特意交代,一定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敢不给二张兄弟面子,那就是不给女皇面子,女皇绝对饶不了他们。 李朝歌不情不愿地领命。她走出大业殿,没走几步,后面有人叫她。 “盛元公主,请留步。” 李朝歌回头,看到是张彦之,疏远地问:“什么事?” 张彦之赶上前,给李朝歌行礼。他一双眼睛盯着李朝歌,说道:“多谢盛元公主出手相助。臣堂兄家的事,就有劳公主了。” 李朝歌心里冷笑,如果可以,她并不想接这种事。她就算去查偷鸡摸狗,也好过给张府查案。 李朝歌敷衍地应了一声,说:“不用谢我。皇命在上,我只是奉命办事而已。” 张彦之苦笑,他当然看出来她不愿意接。可是他存了私心,借机诱导女皇,让女皇把这个案子给了李朝歌。要不然除了这次,张彦之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机会李朝歌说话。 张彦之说道:“盛元公主秉公办案,在下钦佩。这是公主第二次对我有恩了,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公主。” “不用。”李朝歌退开一步,无动于衷说,“我是奉了皇命,无论对象是谁我都会查。张奉宸令若真要感谢,不如去谢女皇。” 张彦之脸上的笑容顿住,他僵硬了一下,说:“行宫时公主还唤我名字,如今怎么这样生疏了?公主唤我五郎就好。” “我张奉宸令不熟,还是彼此称呼官职为好。”李朝歌远远站着,说,“我还要去办女皇的差事,没时间在宫里耽搁。恕不奉陪,张奉宸令自便。” 李朝歌说完就走。顾明恪原来说时她还不信,现在看来,张彦之确实太热情了。 这还在女皇的宫殿外,张彦之就专程追了出来,绕来绕去也没提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李朝歌简直怀疑张彦之得了失心疯。 李朝歌又不傻,立马张彦之拉开距离,随后就带着人出宫,就差把避嫌两个字写在脸上。李朝歌出来后,回镇妖司检查了一下日常任务,直到避无可避,才带着人去张府。 她就算再不情愿,任务还是要好好完成的。李朝歌照例去张府问话,她进去后,发现张彦之也在。 李朝歌不由挑眉:“张奉宸令?” “是我。”张彦之对李朝歌轻轻一笑,“先前在大业殿忘了说,我要来堂兄家商量祭祖的事。盛元公主是客人,又是过来帮我们家查案的,不能怠慢。公主要去哪里问话,我陪公主去。” 大理寺里,青衣官员抱着卷宗走来走去,照常忙碌而肃穆。快到午膳时分,众人都收拾东西,准备去廊下用膳。一个下属见顾明恪出来,随口问:“顾寺卿,指挥使今日去查案了,你不跟着去?” 顾明恪李朝歌的关系人尽皆知,平日里少不得被闲人打趣一二。顾明恪毫无波澜,道:“她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不会办案吗?为什么要人陪着。” 下属马屁拍到马腿上,他摸了摸鼻子,说:“也是,顾寺卿公正严明,不徇私情,自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顾明恪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怪,但一时没想懂。旁边一个官员抱怨道:“明明说好了民间事都归大理寺管,镇妖司却接手了张家的案子,他们又越界。” “快行了吧。”另一官员回道,“张家的事还是少沾染为好。没听说张奉宸令都专门告假,去张府盯着查案了吗。这种事吃力不讨好,镇妖司愿意接手再好不过,要不然就该归大理寺管了。” 同僚想想,点头道:“倒也是。” “等等。”顾明恪冷着脸打断他们的话,“你们刚才说,李朝歌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高考结束啦,恭喜毕业! 其他要毕业的小伙伴们,同样祝贺你们拿到学位 留言抽30个红包! 142、泼墨 李朝歌在张府大门查看现场,门上有粉刷的痕迹,仔细看还有墨迹。李朝歌问:“你们什么时候发现门上有字的?” 守在一边的门房苦着脸说:“回公主的话,小的每天一开门就看到了。二郎派人盯了好几天,始终不知道是谁干的。” 这座宅子是张彦之的堂兄张燕仪的。张燕仪为了摆阔,把大门开在了街上,这样他们一开门就能上街,既气派又方便。但这样做同样有限制,洛阳宵禁,鼓声落后任何人不得停留在街上,所以天黑后张家就要紧闭大门,不能在门外安排守卫,要不然就是犯禁。 张燕仪没法派人守门,只能让人等在大门里面,一听到外面有不寻常的动静就出来抓人。可惜他们蹲了好几天,夜里毫无所获,但每天早上一开门,就能看到自家大门又被涂了字。 门房絮絮叨叨道:“公主,小的保证没有偷懒,我们一晚上提着耳朵,连眼睛都不敢眨。小人真的什么异常动静都没听到,第二天起来却总是有字,也是邪门了。” 张彦之陪在一边,听到这里说:“是不是某些孤魂野鬼捣的乱?” 李朝歌本来不想带张彦之,但这里是张家的宅子,张彦之一副公门查案我们理应配合的样子,李朝歌也没法赶他走。李朝歌只能把他晾到一边,自己查案问话,就当张彦之不存在。张彦之也不觉得怠慢,全程跟在旁边,绝大部分都安安静静地听,尽量不给李朝歌添乱。 现在他找到机会,应和了一句。李朝歌听到,轻轻笑了声,悠悠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果真是孤魂野鬼干的,那你们就要想想,这段时间做过什么缺德事了。” 张彦之有些尴尬,旁边的门房听了,赶紧大吹特吹张府的仁义道德。李朝歌懒得听这些废话,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夜里只有你一个人守门吗?” “往常只有小的一个人。”门房回道,“但这几天怪事频发,二郎又调了许多人过来看门。” 李朝歌点点头,说:“共有哪些人,全部叫过来。” 门房赶紧去传话,张彦之见了,说道:“公主,外面风大,有什么话进去慢慢说吧。” 李朝歌要看现场,此刻正站在张家大门前。最近张家出怪事的消息早传遍了,他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引得来往人群不断张望。李朝歌点点头,打算进去慢慢问。张彦之高兴,立刻在前面引路:“公主随我来。今日天气这么冷,却要劳烦公主来府上查案,我等实在过意不去。堂兄已备好了饭菜,不妨公主吃了饭再查?” “她是公职之人,不能接受案件相关之人的馈赠,吃饭也不行。” 李朝歌惊讶地停住脚步,她回头,见一行人冒着朔风朝张府走来。为首之人披着黑色的披风,绯衣艳丽,披风浓重,越发衬得他容貌清绝。顾明恪走上台阶,自然地伸手,将李朝歌拉到自己身边:“张奉宸令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现在是上衙时间,张奉宸令之请有贿赂之嫌,我代她回绝了。” 李朝歌自然不在意张彦之那顿饭。她本来也没打算应,张家就算请她吃饭,李朝歌还不敢碰呢。但她却十分意外地看着顾明恪:“你怎么来了?” 如今很少有需要大理寺卿亲自出面勘查的案子了,他没有外差,衙门也没散,怎么出来了? 顾明恪对李朝歌笑了笑。他握着李朝歌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入自己披风里,像是给她暖手一般,说道:“京畿地界民犯之案,理应由大理寺收管。我听闻张府最近不太平,便过来看看。” 张彦之皱眉,顾明恪未免太烦人,李朝歌刚刚出宫,他这就追过来了? 张彦之勾了下唇角,似笑非笑说道:“没想到顾寺卿这样关心张府,在下不甚荣幸。不过,女皇说了,这次是妖鬼作案,交由镇妖司彻查。盛元公主自己亦是朝廷三品大员,并非顾寺卿的所有物,顾寺卿始终跟着算怎么回事?莫非连公主办个案子,顾寺卿也要插手吗?” 李朝歌想要说话,被顾明恪用力捏了下手。李朝歌只能止住,她无奈地站在顾明恪身边,看着他系着披风,端正又庄重地站在正门风口,对张彦之说道:“别的不好说,但她还真是我的所有物。我忝列从三品大理寺卿,同样还是驸马都尉。我的妻子在外面行动,我想过来看就过来看,无需外人同意。” 张彦之手指攥紧,连脸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住:“听闻顾寺卿最是公正严明,不苟私情,没想到顾寺卿在公务期间,就这样以权谋私?” 顾明恪坦然颔首,眸中浮光掠影,暗藏锋芒:“我与朝歌的婚约是高宗赐婚,三卿主婚,光明正大记在册书上的。自赐婚之日起,婚约就一直有效力,无论上衙还是散朝我们都是夫妻,和时间没关系。” 张彦之暗暗讽刺顾明恪公私不分、装腔作势,顾明恪竟直接认了,还扯出律法,把自己的行为装裱得光明正大富丽堂皇。李朝歌暗暗佩服,懂点律法就是好,就算自己理亏都能抢占道德高点。 张彦之说不过顾明恪,脸皮也没有顾明恪厚,干生气却说不出话。顾明恪丝毫不顾忌他还穿着大理寺最高长官的服饰,需要在民众面前维持大理寺庄严肃穆的形象。他牢牢握着李朝歌的手,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拉拉扯扯:“没查明真相之前,谁知道案犯到底是人还是鬼。我陪指挥使进去问话,若是确定了非人所为,大理寺再转交给镇妖司也不迟。” 李朝歌被他拉着,幽幽道:“照你这个逻辑,镇妖司所有的案子你们都能接手了。” 毕竟没抓到凶手之前,谁敢保证一定是妖怪所为呢?那镇妖司还存在什么劲儿,都给大理寺查得了。 顾明恪表面上光风霁月,云淡风轻,披风下的手指却用力捏了捏她的掌心。李朝歌被迫改了口径,说:“没错,顾寺卿说的有道理。多谢顾寺卿千里迢迢赶来帮忙,我一会要审问证人,劳烦顾寺卿旁听一二?” 顾明恪矜贵地点了点头:“能帮上指挥使的忙,荣幸之至。” 张彦之完全不想让顾明恪加入,女皇都说了交给镇妖司,顾明恪过来搅和什么?但是顾明恪实在奸诈,摆出来一堆光鲜亮丽的借口,把张彦之每一条退路都堵死了。张彦之无计可施,只能恨恨地盯着顾明恪进门。 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到正厅,顾明恪摆足了旁听的架势,让李朝歌做主位,他静坐旁边,倒把张彦之这个主人家挤走了。张彦之不情不愿坐在客位上,李朝歌见人都齐全了,便说道:“传看门的人进来。” 负责守门的人次第走进来,他们一见正厅里三堂会审的架势,吓了一跳,腿都软了:“参见盛元公主,参见顾大人。” 李朝歌说:“我叫你们过来问问话而已,不必紧张。这几日守门是如何安排的?” “回公主,小的是门房。”刚才在门口回话的那个家仆说道,“小的原本负责守门,廿七那天小人照常关门,晚上没听到什么动静,但是第二日一早,大门就被人泼了字。二郎派人重新刷了门,廿八早晨小的起来一看,那些字又出现了。二郎很生气,派小的晚上抓人。小人一晚上没敢睡,小心翼翼地趴在门口,明明什么都没听到,可第二天字又冒出来了。第四天夜里小人越发小心,一晚上喝茶提神,不敢有丝毫怠慢,但情况一模一样。第五天小人撑不住了,叫了另外一人陪小的一起抓人,第六天变成四个人,第七天干脆叫来了十个人,但……小人对天发誓,小的绝对没有偷懒,公主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其他人,他们也什么都没听到。” 门房的话说完,其余几个仆人一起应诺,脸上全是苦色。张燕仪虽然才是主人家,但并没有跟来查案,反而是张彦之出面,张府的管家陪伴在侧。管家见状,对李朝歌行礼:“盛元公主,他们说的没错,这几日守门确实是这样安排的。” 李朝歌应了一声,对张彦之说:“张奉宸令,我突然有些渴。能否麻烦奉宸令去厨房为我取一碗姜茶?” 张彦之愣住,李朝歌怎么会突然想喝茶?管家闻言,连忙要去代劳,张彦之将人叫住,自己站起来,说道:“难得公主用得着我,还是我去吧。” 张彦之扫了眼地上的奴仆,转身出去了。等张彦之和管家走后,李朝歌换了个姿势,不紧不慢道:“说实话吧,你们守夜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 在主家面前,这些人一个个装腔作势,咬定了自己没偷懒没打盹,兢兢业业,但就是什么都没听到。照这样下去,能审问出结果才有鬼了。 几个看门的人脸上还有犹豫,李朝歌悠悠接了一句:“你们最好明白轻重,一时失察是小,解决不了问题才是大。要是门上的字迹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个都要受罪。” 门房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见张五郎已经离开,便讨好地笑着,说:“公主真是明察秋毫,断案如神啊!小人佩服。” “说重点。” “哎哎,是。”门房慌忙应下,说道,“最开始两天小人没在意,照常关门后就睡着了,第三天字又出现后,二郎才知道对方是故意的。二郎很生气,小的也不敢再睡,夜里巴巴等着。但冬天夜里冷,小的好像丢了几个盹,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第四天夜里小的怕被二郎骂,专门让厨房送了浓茶提神,小人明明一晚上都警醒着,只在快天亮时眯了一小会,就又着了他们的道。第五天小人怕自己走神,就又叫来一个人,想着两个人相互提醒,总不至于睡着。谁能知道只是一小会没注意,字迹竟然又出现了。第六夜我们干脆安排四个人,两两轮班,不信抓不到那个鬼东西。这回我们谁都没有睡着,但门上照常被写了字。第七夜二郎派来十个人,跟执金吾打了声招呼,里面两人外面两人,三班轮替,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装神弄鬼。这回一晚上都很安生,解除宵禁的时候我们还看过大门,门上干干净净。我们回来交差,只一眨眼,门上竟然又有了字。” 李朝歌问:“第六夜你们四个人怎么轮班?” “两个人站在门后面听,两个人坐在屋里烤火,半个时辰换一班。” “确定谁都没有睡着?” “在寒风里站着呢,绝对没有睡着。”看门人说得斩钉截铁。李朝歌拧眉,这一夜和之前都不同,门口自始至终都守着人,要是外面有人写字,里面绝对能听到。为什么还是没发现呢? 顾明恪安静坐在旁边,就像真的来旁听一般。此刻,他终于开口,问:“你们始终都守在门口吗?有没有四人都进屋的情况?” 看门人一口咬定没有,但他眼神却似有躲闪。李朝歌看出来不对,立刻沉着脸问:“说实话。” 看门人被吓到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好像有一次。如今都腊月了,夜里实在太冷,小的冻得受不了,便和同伴回屋暖了一炷香的功夫。我们很快就出来了,而且,我们进屋前让巡夜人在门口替我们守着,绝不会漏过啊。” 李朝歌听到这里眼眸微动:“巡夜人?” “对啊,一个老汉,主母刚刚招进来的。”看门人说道,“公主您也知道,我们郎君刚刚搬到新宅子,每日来往有许多贵客,主母怕遭贼,便招了个老翁,每天夜里绕着宅子巡逻,专门防火防贼。” 高门大院都有巡夜的人,要不然这么大的宅子,什么时候跳进来一个人都不知道。张燕仪把花园修得这么大,越发要注意了。 李朝歌没表态,但是暗暗和顾明恪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这个巡夜人有问题。 李朝歌道:“你们下去吧,叫巡夜人过来。” 很快巡夜人过来了,他已经上了年纪,身形伛偻,走路有些颠簸,见了李朝歌和顾明恪后颤颤巍巍地下跪:“草民参见公主驸马。” 李朝歌看到这么一个老人家,内心暗叹。她先让人将巡夜人扶起来,问:“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每日夜里巡逻,身体受得了吗?” 巡夜人苦笑:“受不了又能怎么办呢,人总是要吃饭。我年老体衰,找不到其他活,只能来应聘守夜这种苦差。能混一口饭吃,草民就心满意足了。” 李朝歌没法接话,不由问:“你的儿女呢?你都这么大的年纪了,他们为什么还让你出来找苦工?” 巡夜人垂着头说道:“草民儿子生了孙儿,儿媳又怀上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草民只能出来,看看哪里还招人。无论是什么活,只要能给家里带点钱就好。” 李朝歌和顾明恪都叹息。李朝歌问:“初二那天夜里,你巡逻的时候,为什么要替门房守门?” 巡夜人说:“那几位大人是主家面前的红人,草民不敢得罪。草民见他们冻得厉害,想讨好那两位大人,就主动帮他们顶一会。反正草民总要守一夜,替一会不打紧。” “你顶替的时候,外面有不寻常的动静吗?” 巡夜人摇头:“没有,草民什么都没听到。” “你守门时,旁边有人吗?” 巡夜人同样摇头:“没有,只有草民一个。” 也就是说,那时候没有人能证明巡夜人的去向。但是李朝歌看着巡夜人的身体,实在不觉得这样的老人家有能力在四个家仆眼皮子底下跳墙出去,写完字后再安然无恙地翻回来。 顾明恪眼睛落到巡夜人手上,问:“你曾经耕过地?” 巡夜人点头:“是,草民一辈子和土地讨生活。如今老了,实在弯不下腰了,只能进城里来找点散工。” 顾明恪又问:“认识字吗?” 巡夜人摇头,顾明恪毫不意外,一个农民,口音都说不对,怎么可能认识字。 李朝歌打发巡夜人下去。等人走后,李朝歌稀奇了:“他年老体衰,也不识字,写字的人不可能是他。那还有谁有作案时间?” 李朝歌不是没有怀疑过妖鬼,但是她今日仔细看门,并没有在上面发现妖气。之后她所有的排查都围绕着人,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莫非是什么不寻常的妖怪? 顾明恪不置可否,这时候张彦之带着姜茶回来了。李朝歌刚才随口编了个理由把张彦之支开,哪想喝什么姜茶。她掀开茶盖做了个样子,忽然想到:“看门人说第四夜、第五夜厨房送来了提神的茶,之后他就不小心睡着了。莫非,是茶有问题?” 张彦之早就知道李朝歌是故意支开他,现在听到不明白的信息也不奇怪。张彦之问:“既然公主怀疑,那我这就将厨房的人叫过来?” “不用。”李朝歌放下茶盏,自己站起来说道,“我去厨房看看就行。” 李朝歌出门,后面跟着乌泱泱一群人。厨房从来不是个美好的地方,油点子、血腥味、乱七八糟的食材,乌糟糟到处都是。稍微有脸面些的丫鬟都不愿意靠近厨房,李朝歌进入这种环境却毫无异色。厨房里面的人猛不防看到张五郎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仙人一般的娘子郎君,都吓了一跳。众人慌忙在衣服上擦手,七零八落给张彦之行礼:“奴给五郎请安。” 张彦之挥挥手,说:“不必多礼,我陪盛元公主来问问话。” 厨房的人一听又吓了一跳,公主? 厨房管事明显慌张起来:“公主这样金枝玉叶的人,怎么能进厨房这种地方呢?奴等罪该万死,污了公主的眼睛。” 李朝歌止住他们的话,她目光在各个灶台上扫过,问:“廿九、三十那两天,门房和厨房要了提神的茶?” 众人不知道李朝歌问这个做什么,负责熬茶的婆子站出来,战战兢兢应是:“回公主,有这回事。是老奴煎的茶。” 李朝歌面色淡淡,问:“茶水查过吗?” 熬茶的婆子一听就吓到了,张府管家说:“回公主,这个婆子是郎君从老宅里带过来的,伺候了许多年,信得过。门房也怀疑过茶水,第二天二郎让人检查,里面确实是普通的浓茶。” 茶也没问题,线索又断了。李朝歌暗暗叹了口气,打算离开。她出门前,见一个锅里热腾腾的,问:“这里面是什么?” 管家一听,连忙介绍道:“公主您这就问对了,这是我们府上专门请过来的厨娘,特别会做面食,魏王吃过都直说好呢。公主,您要不留下试试?” 李朝歌才没心情吃东西,她问了一句就打算离开,但张家的人为了留她吃饭,不断说道:“公主,公孙大娘的面点当真做的极好,她们家的汤饼摊远近闻名,后来进了府,专门给二郎和贵人们做面食。” 一个有些微胖的中年妇人低着头,那么多人称赞她,她却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只是安分地垂着手。熬茶的婆子有点不高兴,阴阳怪气地挤兑公孙大娘:“没错,公孙大娘做出来的东西谁都喜欢。那天公孙大娘面饼做多了,顺便给看门人送去。他们茶剩下半壶,面饼却全吃完了。” 婆子的话很低,马上淹没在吵声中,李朝歌却注意到了。李朝歌什么都没说,等出来后,不动声色问管家:“公孙大娘是怎么回事?” 管家回道:“她原本在这一带开摊子,生意特别好。二郎搬过来后,听闻她面食做得好,就把她招进府里了。” “她平日住在哪里?” “自然在内宅啊。”管家不知道李朝歌问这个做什么,奇怪说道,“她是内宅仆妇,和厨房的婆子一起睡。” “晚上能出去吗?” 管家尴尬,干笑两声。张彦之接话道:“公主,二嫂在府里管家,夜晚内门会落锁,内外宅绝不会私通。” 李朝歌一想也是,就算公孙大娘在饼里加了东西,但她怎么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吃完呢?而且公孙大娘住在内宅,和厨房的人睡通铺,夜晚能溜出去的可能性很小。 李朝歌觉得头疼,问:“公孙大娘和巡夜人认识吗?” “这怎么会认识。”管家说,“公孙大娘是二郎特意聘请的大厨,守夜人是招进来的短工,平时压根没有往来。” 一个是张燕仪主动挑选的,一个是自己上门应聘的,这两人不可能提前安排好。李朝歌问了半天,人物关系竟然没有任何进展。她换了个思路,觉得万变不离其宗,便说道:“再去现场看看吧。” 这回李朝歌没有从正门走,而是打算去看看坊门。李朝歌从张府侧门出去,顺着围墙往外走。张燕仪的住宅占据了半坊之地,还非要当街开门,坊正不敢得罪张家,便拆除了原本的坊门,将出入通道迁到东南角。 李朝歌看了眼又小又窄的坊门,回头轻轻瞥了管家一眼:“全坊的人都要从这里出入,坊门这么宅,路面还不平坦,行人就算了,若是谁家有车,恐怕出都出不去吧。” 管家赔笑,但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当回事。是啊,他们家方便就行了,其他人死活关他们什么事。 李朝歌停在坊门前,出去前,她朝坊墙上看了一眼。坊墙用黄土夯成,多年风吹日晒之下,早已风化不少。李朝歌回头,坊墙低矮破落,张府的院墙却用青砖码的整整齐齐,高大漂亮。 李朝歌暗暗打量坊墙,顾明恪停在李朝歌身边,轻声说:“这个高度不算难,如果是成年男子,想来很容易翻越。” 李朝歌没接话,抬眸笑着问:“案子没查明白,你怎么知道是人还是鬼?顾寺卿这么热衷和我抢案子?” 顾明恪浅浅笑了笑,垂眸看她:“我抢的是案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43、嫌疑 李朝歌眼中带笑,直接反问:“那你想抢什么?” 顾明恪和她对视,忍不住笑了:“这取决于你是怎么想的。” 前方有人叫他们,李朝歌收回视线,似笑似嗔地瞪了他一眼:“既然跑出来旁听,那就专心点,不要偷懒。” 李朝歌去前门看字迹,被指责偷懒划水的顾明恪慢悠悠跟在后面。现场就在眼前,但顾明恪并不往前面挤,只是安安静静跟在李朝歌身边。 李朝歌伸手抚了下门上的漆,问:“字迹有拓样吗?” 管家摇头:“没有。” 张燕仪看到自家大门被涂字,气得跳脚,管家等人怎么敢让字迹留着。自然是一发现,就赶紧派人擦了。 李朝歌打量着朱红色的大门,问:“这七天笔迹风格一致吗?” “这个小人不清楚。”管家说道,“但最后一天,也就是今天早晨,门上字写的很潦草,和前几天不太像。” 李朝歌琢磨了一下,问:“今天的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个管家记得很清楚,不需要回想就流利说道:“五更两点,晨鼓响第一波后,门房跑过来和我说今夜无人写字。小的很高兴,赶紧去禀报二郎。但是第三波鼓声还没落,出门扫地的人发现门上又有了字。” 李朝歌问:“你们去和张燕仪禀报时,门口有人吗?” 管家有些尴尬,搓手说:“门房办了件大事,要去二郎面前讨赏赐,其他人怕落下,就都过来了……” 李朝歌明白了,也就是说,在晨鼓第一波和第三波之间,张府大门前没人看守。管家说到这里忍不住嘀咕:“也是奇怪了,就算门房不在,但那时候坊门已经开了,街上都有行人。如果有人装神弄鬼,按理一定会被人看见,为什么谁都不知道呢?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能骗过这么多人的眼睛。” 李朝歌站在门前看,大门今天早上刚刚擦洗过,但缝隙里不免遗留着墨迹。李朝歌上前,仔细辨认墨水的味道。味辛而不凝,不算上佳墨台,似乎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色。李朝歌退后一步,问:“你们府中有人读书写字吗?” 管家摇头,想也知道,张家靠在宫里当男宠的弟弟翻身,今年才发迹起来,张府怎么会准备文房墨宝。李朝歌又问:“这几夜字迹分别在什么位置?” 管家叫来门房,两个人连说带比划,给李朝歌展示字分别是什么模样。李朝歌看了一会,大概明白写字之人的身高了。 门口的线索找得差不多了,李朝歌回到坊门,去询问人证。她敲响最靠近坊门的一户人家,问:“这几天夜里,你们晚上有听到可疑的动静吗?” 这是户五口之家,父母带着三个孩子。母亲见有官差来了,连忙把三个孩子赶到屋子里。父亲站在门口,恭敬又谨慎地回话:“不曾听到。” 李朝歌扫过院子,问:“你们家就住在坊墙旁边,来往声音应该不小。你们竟然什么都没听到?” 孩子们被母亲关起来,但还是按捺不住,悄悄巴着门缝往外看。孩子们的父亲搓了搓手,看起来紧张又拘束:“草民夜里睡得死,一睡着什么都听不到,实在没有注意过外面。” 母亲垂着头,始终不和李朝歌对视。李朝歌看向正房,门里的孩子们瞧见她,怯怯地缩回头,但又忍不住盯这位漂亮的官差。那对夫妻见李朝歌看向孩子,明显紧张了。父亲结结巴巴说道:“娘子,我们是普通百姓,什么都不知道。草民孩子没见过世面,望娘子勿要为难他们。” 后面的侍从听了,厉声呵斥:“大胆,你们知道这是谁吗?” 李朝歌抬手,止住侍从的话。她敲门时只说官府问话,并没有说自己身份,故而这一家人不知道她是李朝歌。李朝歌静静瞥了眼如临大敌的夫妻,转身出去了。 李朝歌接着去问下一家,也是奇了,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里总会看到些踪迹,但张府周围的人家,竟然没有一户察觉晚上有动静。李朝歌问了一会,收获寥寥。她放弃了,打算还是从张府内部突破比较快。 李朝歌就近走入侧门,她进门前,再次抬头,望了眼张家高高的门墙。 张燕仪也知道心虚,将自家院墙修得极其高。这个高度除非学过武功,否则普通人很难翻越。 李朝歌招手,管家立刻跑过来,殷勤问:“公主,您有什么事吩咐?” “这个侧门晚上有人看守吗?” “当然有。”管家回道,“公主您稍等,小的这就将人叫过来。” 看守侧门的人很快来了。侧门不如正门尊贵,看门人也只是个粗布旧衫的半老汉子。李朝歌视线从他身上扫过,问:“你负责看守侧门?” 看门人不甚熟练地行礼,缩着肩膀道:“是小人。” “这段时间,晚上有人从侧门出入吗?” 看门人立刻摇头:“没有。” 李朝歌看着他的表现,不紧不慢问:“你都不想一想,就直接说没有?” 看门人身形僵住了,他想了一会,磕磕巴巴说:“小的真的没看到。最近天冷,这个侧门又偏,平时很少有人从这里出入。尤其这几天,外面总有不清不楚的东西写字,府里传言闹鬼,天一黑根本没人敢出门。小人关上侧门后,一整夜都不会再开,确实没人进出。” 李朝歌回头问管家:“你们府里传言闹鬼?” 管家尴尬地笑着:“下人胆子小,没见识,稍有风吹草动就惊惊乍乍的。那些丫鬟婆子堆里倒确实有这种闲话……” 李朝歌不置可否,她负着手,在张府花园里慢慢踱步。张燕仪乍富,宅子修得极尽奢华之能事,连花园也十分广阔气派。不过,他们家毕竟底子浅,花园空有地方,却没多少树木。 李朝歌顺着甬道,慢悠悠看两边光秃的花圃,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么大的空地,估计能埋很多东西。以前这里死过人没有?” 管家吓得腿一软,李朝歌怎么能以这么随意的口吻说这样吓人的话。管家勉强笑着,道:“公主说笑了,这个宅子是二郎花高价让风水先生算出来的聚财宝地,府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死人和聚财又不矛盾。”李朝歌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最顶级的风水宝地,是用骨头聚气的吗?” 李朝歌还真没瞎说,行宫下面埋了那么多骨头,不就是最厉害的聚财聚势法阵吗。帝王家的权势都能聚,何况普通人。管家被吓到了,整个人脸色煞白,完全说不出话来。顾明恪看不过去,说道:“别乱说,用骨头聚气的是凶阵,贻害无穷。” 张彦之跟在后面,听到这里他想起行宫,接话道:“公主莫非指的是行宫?” 李朝歌哼了一声,说:“我不懂风水,这些事去问顾寺卿,别问我。” 明明这个话题很阴森恐怖,可是由李朝歌和顾明恪说出来,怎么看都像打情骂俏。张彦之顿了瞬息,即便他在努力地寻找话题,但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插不进前面那两人。 张彦之看向顾明恪,语意不明:“顾寺卿出自文史之家,无师自通学会了律法就够惊人了,没想到,顾寺卿竟然还会风水?” 张彦之目光中不失怀疑,众人都说顾明恪自小体弱,消极避世,可是以张彦之这段时间的观察,顾明恪根本不像一个多病之人,很多习惯是健康人才有的。 顾明恪对着张彦之的目光不躲不闪,点头道:“张奉宸令过誉了,我自小不求上进,看的书又偏又杂,什么都会一点,可惜不太精通。” 李朝歌在前面轻轻一笑,回头睨他:“你说的不精通,是指准备一个月就考上了明法科第一?” 顾明恪淡淡道:“那是题简单。”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他。张彦之站在旁边,又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被排斥的感觉。 明明他们站得很近,可另两个人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无论张彦之做什么都无法融入。这时候有人挑着水桶走过,管家看见,高声呵斥道:“放肆,没看到五郎、盛元公主和顾寺卿在这里吗?还不过来请安!” 挑水的壮丁放下木桶,给李朝歌这边行礼:“参见公主、顾寺卿,参见五郎。” 这个园丁人高马大,行礼的动作虽然笨拙,但手上细节做对了。李朝歌好奇,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园丁低头回道:“二郎要举办赏梅宴,要在年前让梅花全部开花,庶民过来给梅树浇水。” 张燕仪发达后附庸风雅,也要学着京城大族举办赏花宴。他们这座宅子是新盖好的,花园里土都没蓄好,怎么能种活花草。可是张燕仪不管,非要在正月举办赏花宴,并且高价挖来梅花,强行种到自己花园里。草木接种都是有一定时令的,张燕仪大冬天移植,怎么可能开花。 然而张燕仪哪管这些,女皇能让百花在冬天开放,他让梅花盛开有何不可?张燕仪请来了园丁,日夜侍弄花草,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梅花在宴会前漂漂亮亮地绽放。 李朝歌明白张燕仪的德行,没有再问,挥挥手放园丁走了。等那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走远后,李朝歌伸手,默默盯着自己的手指。 瞧见李朝歌的动作,张彦之也忍不住看自己的手:“公主,怎么了?” 李朝歌语调不紧不慢,不知道在自言自语还是问人:“你说一双常年握笔的手是什么样子的?” 张彦之的手下意识动了,然而李朝歌看向顾明恪,自然而然地伸手道:“给我看一下你的手。” 顾明恪伸出手,由着她翻看。张彦之愣住,手指悄悄握了握,暗暗放回原位。 李朝歌翻来覆去看顾明恪的手,这里捏捏那里看看,顾明恪无动于衷,任由她摆弄。李朝歌终于玩过瘾了,松开他的手,说:“果然,一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嘴会撒谎,手却骗不了人。握刀剑的手和常年握笔的手,果真很不一样。” 张彦之不由问:“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李朝歌敛起衣袖,看着空旷的花园,淡淡道,“他会写字。” 一个在大户人家做工的园丁身强体壮不稀奇,但会写字,就不太常见了。李朝歌静静地想,他能挑起那么大的两桶水,想来翻越坊墙也不在话下。 张彦之抬头看向那个园丁的背影,李朝歌叫来管家,问:“刚才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管家皱眉,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似乎叫石旭光。” “什么来历。” 管家挠头:“这个小的不太清楚,只记得他是京郊人,耕种功夫还不错,人也踏实能干,就招进来了。” 李朝歌没有表态,问:“他住在哪里?” “他和其他短工一样,都住在府上。” “把他的同屋叫来吧。” “是。” 管家去叫人,李朝歌坐在亭台里面等。很快对方过来了,李朝歌问:“你就是石旭光的同屋?” 同屋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脸颊黝黑,身形干瘦,一看就是乡下来的,整个人战战兢兢:“回公主,是我。” 旁边的管家瞪大眼睛:“大胆,在公主面前,岂可称我?” “行了。”李朝歌止住管家,说,“小事而已,不要多事。” 同屋跪在地上,身体不住发抖:“公主饶命,草民不是有意的。” “无妨。”李朝歌问,“这些天石旭光晚上出去过吗?” 同屋低着脖颈,胡乱摇头,话都说不出来。李朝歌挑眉,问:“从来没有?” 同屋哆哆嗦嗦地说:“草民夜里睡得死,并没有发现。” 李朝歌又问了几个问题,见他吓得前言不搭后语,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就打发他回去了。 等人走后,张彦之问:“公主觉得是这个园丁?” “目前没证据。”李朝歌撑着石桌站起来,道,“侧门说没人出去,同屋也说没注意到石旭光离开。如果不是从侧门出入,那就只能从正门跳墙。可是门口有四个人守着,一个负责花园的青壮年经过,他们不可能看不到。何况,就算那一晚上石旭光运气好,凑巧钻到了空子,可足足七夜,他如何得知门房轮班时间,并且每一次都恰好躲过呢?” 张彦之被这些信息绕的有些乱,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了。李朝歌站在走廊前,忽然笑了:“有作案时间的人没有作案能力,有作案能力的人没有作案时间,而最有作案动机的人,却毫无行动。真是活见鬼了,莫非,是鬼做的案子?” 顾明恪拢着披风,站在朔朔风口,说:“破案不急于一时,慢慢推敲,总能挖出线索。走吧,先去吃饭。” 张彦之眼睛动了下,说:“我们准备好了热酒热菜……” 顾明恪拉住李朝歌,对张彦之礼貌而疏远地笑了笑:“公职人员不方便接受民间馈赠。我们出去吃。” 随后,他回头,温和问:“想吃什么?” 李朝歌似笑非笑:“我都可以,随你。” 顾明恪拉着李朝歌高调地离开了,等出去后,李朝歌叫来金吾卫,让他们夜里在张府门口巡逻。金吾卫和张府那些临时拼凑的家丁可不一样,他们是正规衙卫出身,人高马大,身形魁梧,腰上按律法配着长刀。金吾卫往张府门口一站,一条街都没人敢大声说话。 李朝歌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搞鬼。 李朝歌做完这些后,就和顾明恪出去用膳,然后一起回皇城。李朝歌在张家耽误了很长时间,吃完后已经未时了,她回镇妖司没多久,退堂鼓就敲响了。 李朝歌回公主府,得知顾明恪在书房。她进书房一看,见顾明恪坐在桌案后,桌子上摆着高高的卷轴。 李朝歌坐到桌边,随便抽出一卷看了看,轻声一笑:“我还以为你今天真的闲呢。” 顾明恪专程跑到张府,陪着她问话闲逛,最后还去南市用膳,基本耗了一整天。白日里他看着从容不迫,闲情雅致,结果到了晚上,就把卷宗搬回府里加班? 李朝歌把卷轴系好,重新给他塞回去:“看这些量,今夜少说也批到亥时。恭喜,你慢慢来。” 白日公费谈情说爱,晚上无薪熬夜加班,这就叫打肿脸充胖子,活该。 顾明恪没在乎李朝歌的嘲讽,他暂时写完一卷卷轴,放下笔,问:“明日你还去张府吗?” 李朝歌胳膊撑在桌案上,似笑非笑看向他:“怎么,今天熬一晚上不解闷,明天还要熬?” “问你话呢。” 李朝歌靠在凭轼上,松松手腕,说:“不一定。我觉得那个园丁有点问题,明天我要去查他。” 石旭光骨节宽大,手掌粗糙,是双做惯农活的,晴天帮家里耕地,晚上和雨天就在灯下读书。这样的人心性极强,不太可能给人做园丁。 而且还是张家的园丁。 听到李朝歌不再去张府,顾明恪暗暗松了口气。那就好,只要李朝歌不去张家,张彦之总不能自己追上门。顾明恪问:“石旭光祖籍何处?” 这些消息李朝歌下午就查明白了,她说:“京郊大源县青云村,背靠邙山,前临洛水,倒是块肥沃之地。” 顾明恪皱眉:“邙山有些距离,一日能往返吗?” “没关系。”李朝歌不在意,说,“来不及的话我在当地住一晚就好。明日你不必等我了,自己回府吧。” 顾明恪突然间就要独守空闺。李朝歌见顾明恪将笔放下,惊讶地问:“怎么了?” 顾明恪将没批完的卷宗整理好,说:“不急着要,今日可以缓一缓。” 明日他有一晚上的时间看卷宗,相比之下,今天应该做些更重要的事情。 李朝歌诧异地盯着他,简直不认识这是谁:“你竟然会拖延公务?发生什么急事了吗?” “没急事就不能休息了?”顾明恪瞥她一眼,说,“你上次不是说有个剑招不连贯吗,我陪你去看看。” 李朝歌劝阻的话打了个弯,马上咽回去了。顾明恪愿意指点她当然好,但顾明恪总是很忙,李朝歌不好意思耽误他正事。现在顾明恪主动提起,李朝歌自然毫无二话。 两人随便找了个空地过招。有顾明恪陪她拆招,李朝歌很快就出了一身汗,原本滞涩的地方也圆通起来。李朝歌心情十分畅快,她回屋换了身衣服,出来后问侍女,得知顾明恪在书房画画。 他没事画什么画?李朝歌跑过去瞧,发现顾明恪在画舆图。李朝歌在旁边看了一会,问:“你画这个做什么?” “地理经注上语焉不详,许多地方比例有问题。我重新画一幅。” 此时书籍多靠人工誊抄传播,书上的文字图纸很容易在一遍遍誊抄中出错、误解甚至丢失。经注上面的图越来越变形,有些还前后矛盾。顾明恪的进度被严重耽误,他干脆自己动手,画一幅精确而完整的舆图。 这不是一个小工程,李朝歌坐在旁边,帮他拿笔研墨,查阅资料,核对旧图。李朝歌一边翻地图,一边问:“你怎么突然想起画舆图?” “确定一些事情。” 李朝歌立刻凑过去:“什么事?” 李朝歌就靠在顾明恪胳膊边,但顾明恪握笔的手丝毫不受影响。他手腕稳定悬空,笔直地勾出一条线,说道:“现在还不确定,等我查出来再告诉你。” 李朝歌想起上次,她在行宫问顾明恪埋骨设阵的人是谁,顾明恪沉默许久,说他需要确认。等回来后,他就在翻阅各地舆图。莫非,和那个人有关系? 李朝歌心念转了转,没有再说,安安静静地给顾明恪打下手。两人一直折腾到深夜,侍女再三来催了,两人才收笔。 侍女瞧着公主和驸马恋恋不舍的样子,不住腹诽。别人家夫妻的夜生活稳定而贫乏,唯独她们公主驸马,每天都有新花样。 弹琴画画比武练剑,从琴棋书画到天文地理,从高山流水到市井日常,两人什么都涉猎,但就是不睡觉。 真真气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44、公私 李朝歌安排了金吾卫在张府外巡逻,果然,这一夜再无动静。第二天一早,李朝歌带着人离开神都,前往青云村。 从洛阳骑马去青云村需要半天,李朝歌到达青云村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冬日西风紧,李朝歌下马,披风卷得猎猎作响。 时值年关,青云村里却十分萧条,路上几乎看不到人。李朝歌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出示镇妖司令牌,说:“神都镇妖司查案。” 往常李朝歌报出名号后,无论臣民都十分配合,但是这次,对方一听他们来自洛阳,吓得立刻就要关门。李朝歌眼疾手快用剑格住他的动作,冷冷地看着他。 后面的属下见了,上前厉声呵斥道:“放肆,你们哪来的胆子,敢对指挥使不敬?” 李朝歌抬了下手指,示意手下退下。李朝歌收回剑,抱着臂,缓慢说道:“我只是来问些话,并无其他意思。你们若是配合,我保证不为难你们。” 门里面的农户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真的?” 李朝歌点头。农户见他们一行人穿着威严挺拔的黑色制服,为首的女子看着修长苗条,却能轻轻松松架住门,农户知道自己阻拦也无用,只能乖乖打开门。 李朝歌进来后,问:“刚才你们听到神都,为何那么紧张?” 今年,女皇将东都洛阳改名神都,朝廷文书已经全部改称,但民间叫东都的、神都的都有。农户站在院子里,拘束道:“大人恕罪,草民刚才听到大人们从东都过来,还以为是替张家赶人的。” 李朝歌挑眉,问:“赶什么人?” 农民耷拉着脸,说道:“张家下了驱逐令,让我们在明年三月前全部搬走。” 镇妖司的侍从中不乏有出身农户的,听到这里他们不由皱眉:“搬家?地在这里,搬走了靠什么吃饭?” “大人有所不知,张家已经把这一带都买走了。”农户开门,指给他们看,“外面这些旱田水田都归他们了,听说张家要在这里建一个庄子,秋冬收租,夏日来这里避暑。” 李朝歌听说过张家在外面大肆兼并土地,没想到青云村也是其中之一。李朝歌问:“他们将土地收走,你们要如何维生?” 农户苦笑:“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除了种地,还会干什么?有门路的跟着儿女搬到县城里,没门路的去邻村投奔亲戚,连亲戚都没有的,就只能和张家签订佃农合同,替张家种地,自己赚点糊口粮食。” 曾经这些土地是农民自己的,交完朝廷税收后,剩下的都归自己。但一旦成了佃农,那就是替主人种地,少了受罚,多了却全归主家,辛劳一整年只能赚取一丁点粮草。如果家里人多,一年到头什么都攒不下来,只能日复一日重复劳作,稍微遇到点天灾人祸,就只能坐等饿死。 不光是张家,洛阳里的豪门大族都兼并土地。京城那些贵女出嫁,嫁妆里动辄成百上千亩土地,莫非这些地是他们自己种吗?不都是压榨农民的血汗。 侍从问道:“张家花多少钱买你们的地?” 农户伸手比了个数:“一亩地五贯钱。” “什么?”侍从大惊,“才五贯?这不是存心逼死人吗,五贯钱够做什么。” 若是钱给的多,用这个做本金,去县城里做点小买卖也是出路。但张家用五贯钱就收走了农民几代人吃饭的老本,等这点钱花完,这些农民该如何是好? 到时候,农民要是不想饿死,就只能和张家签订佃农合约,祖祖辈辈替张家卖命。张家这分明是强取豪夺,故意逼人当佃农。侍从义愤填膺,道:“大源县的县官也不管管吗?五贯钱收一亩地,简直欺人太甚。” 农民摇头:“县官哪敢得罪张家。县官收了张家的钱,之后任由张家请人过来,将我们村里上好的水田、黑田评成沙地。张家借口沙地低劣,种不出东西,只出五贯钱。我们不愿意,去县里闹了好机会,县官根本关门不理。听说还有人去东都鸣冤,可惜连京兆尹的门都没进去,就被官差赶出来了。” 侍从听着生气,可是谁都无计可施。自古官官相护,一个人如何能和一个集团抗争。而且,侵占土地的是张家,女皇心肝宝贝张燕昌的兄长。莫说这些农民,就算是洛阳里的高官,又有谁敢说? 李朝歌听后沉默片刻,说道:“女皇在京城设立铜匦,其中有伸冤匦。你们若是觉得冤屈,可以去京城投递伸冤信,女皇看到了绝不会不理。” 农民一听就摇头:“听说张家有兄弟在宫里伺候女皇,我们向女皇告状,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不会。”李朝歌解下一块令牌,递给农民,“女皇既然登基称帝,便有为帝的气魄,我相信她能秉公处置。路上若是有人拦你们,你们就给他们展示这块令牌。” 铜匦设立在端门前,虽然说欢迎天下万民向女皇反映意见,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平安走到铜匦前。有了李朝歌的令牌,至少这些农民不会在伸冤路上被人为难。 李朝歌只能帮他们到这里。 农民隐约意识到面前这位娘子身份非凡,连忙千恩万谢地收下了。李朝歌了解完土地的事情后,又问:“你们村里是否有一户姓石的人家?” “我们村里姓石的有好几户。”农民道,“大人,您问这个做什么?” 李朝歌示意侍从拿出画像,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农民辨认了一会,说:“这好像是石婆婆家的孙儿,叫石扬。” 李朝歌心中轻轻一哂,果然,石旭光用了假名字。李朝歌又问:“石扬现在在村里吗?” 农户摇头:“没有,前段时间好像进城讨活去了。这个孩子从小特别争气,白日帮家里耕地,晚上自己看书,比我们家孩子出息多了。我还想过将自家闺女许配给他,可惜他阿婆出了事,他们全家都搬走了。” 李朝歌眼睛微微一动,问:“出了什么事?” “之前张家的人来村里买地,他阿婆不愿意,和张家人起了冲突,被人推得摔断了腿,没几天发热走了。那时候他正好在外地走亲戚,等赶回来后连他阿婆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之后,他们全家就搬走了。听说他们有个远房亲戚,在东都一个大户人家里当门房,把他介绍进去了。” 李朝歌听到关键词,脑子里立刻连起来一条线:“门房?” “对。”农户点头,“东都大户人家多,那个远房亲戚在东都待了好几年,稍微积攒下些人脉。正好石家地没了,石婆婆办丧事花了许多钱,石家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最大的两个已经到了说亲年纪。石家处处都需要钱,石扬就跟着亲戚去东都挣钱了。” 这种事李朝歌知道,高门大院办宴会时需要大量人手,这些人养在家里太费钱,但人手不够又会在宴会上露怯,所以高门大户会在设宴时招一批流水工进来,办完后再遣散。高门主母不见外男,往往靠熟人介绍招人。石扬由亲戚带着干活,再由人介绍到张燕仪家,道理上说得通。 李朝歌心里已经有决断了,她抱着验证的态度,问:“石家的远房亲戚长什么样?” 农户挠头,不太确定地比划:“我以前远远看过一次,好像这么高,年纪和我差不多,又黑又瘦。” 李朝歌听他的描述,确认是张府守侧门的人。她原来以为是巡夜人,没想到,竟然是侧门守门人。 李朝歌拿出好几张画像,问:“是哪一个?” 农户辨认了一会,指了其中一张,李朝歌一看,完全对得上。李朝歌让人将侧门人的画像收起来,问农户道:“这几个人你认识吗?” 侍从手里拿着巡夜人、石扬同屋、公孙大娘的画像,农户看了许久,摇头:“不认识。” 李朝歌该问的已经问完了,照例说了句官话后就离开。他们几人出去,侍从走在李朝歌身后,费解道:“指挥使,既然石旭光和侧门人有关系,那为什么村民不认识巡夜人?按理他们都该是一伙的。” 石旭光和张家有仇,却还进入张家打短工,动机非常可疑。同时,他还会写字,认识张府守侧门的门房,种种巧合重叠在一起,实在没法让人相信他是无辜的。 侧门人撒谎可以理解,但为什么石旭光同屋之人也要替他掩饰呢?就算守侧门的人悄悄给石旭光开门,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门房打瞌睡时间的? 侍从原本以为这些人是一个团伙,结果村民并不认识同屋和巡夜人。这就很奇怪了。 李朝歌说:“不要太早下结论,多问几家。” 然而李朝歌问了好几户村民,众人都知道石扬,对侧门人有些生疏,对巡夜人就完全不认识了。李朝歌转了一圈后,无奈确定,巡夜人和石扬确实没有关系。 冬日天黑得早,李朝歌问了一圈话下来,天色已经擦黑了。他们去就近的大源县住宿,明日在大源县调查半天,中午动身回洛阳,刚好能赶在散衙前回镇妖司。 第二天,李朝歌在大源县没查出什么有用线索,用饭后就启程回京。 路上天气不好,李朝歌进入长夏门时,时间已到申时二刻。李朝歌径直往镇妖司赶去,但是路上被人群堵住。人群密集,吵吵嚷嚷,李朝歌不得不勒马停下。 属下用力拉着马,皱眉道:“是谁在神都里生事?” 人群都围着一个方向,汇聚的人越来越多,里面不断有惊叫声传来。李朝歌看了看,下马道:“去看看。” 外面的人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拼命往里挤,里面的人在往后退,彼此闹成一团。他们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冷气,外围的人骂骂咧咧回头,一看到后面那些人的衣服,立刻噤了声,悄悄往两边让开。 李朝歌一路畅通无阻,很快走到里面。李朝歌本以为有人聚众闹事,但是等真的看到里面的情形时,她不由狠狠皱眉。 石旭光,或者说石扬被人绑在张府门前,手上夹着铁夹。来俊臣坐在宽大的圈椅上,慢悠悠地问:“说,在张府门上写字的人,是不是你?” 石扬咬着牙不肯说,来俊臣见状,冷笑一声,下令道:“拉。” 两边的酷吏立刻收紧铁夹,石扬顿时痛喊,指根被夹出可怖的血痕。李朝歌脸色立即沉了,喝道:“来俊臣,你在做什么?” 来俊臣回头,才发现李朝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从圈椅上站起来,脸上带出了笑:“盛元公主,您怎么来了?” 周围的百姓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娘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盛元镇国公主李朝歌。人群大哗,李朝歌周围的人哗啦一声散开,众人惊讶又敬畏地看着她,却没人敢靠近。 李朝歌将马鞭收起来,徐徐走近张府大门。她扫了眼看热闹的张府奴仆,眼神掠过血迹斑斑的石扬,耀武扬威的酷吏,极其冷地笑了一声:“我也想问问,来侍御史这是做什么?” 来俊臣笑道:“我听说有人连续七天在二郎府上涂字,二郎是五郎、六郎的兄长,岂能受这种轻侮?微臣最见不得这种刁民,愿意替二郎查个水落石出。这个男子会写字,行迹非常可疑,微臣便审问一二。” 那些人在张府门前写字,让张二郎被路人嘲笑,那来俊臣就在大门口夹断这些人的手指,看看他们谁还敢笑。 朝廷散衙时间到了,渐渐的,这一带围过来许多官员。白千鹤第一个冲出皇城,他本来打算去找乐子,但是经过南市时突然听到吵闹声。有热闹的地方就有白千鹤,白千鹤立刻转了方向,朝声音源头摸来。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熟人。白千鹤悄悄蹭到李朝歌身边,问:“指挥使,怎么了?” 李朝歌没回答白千鹤的话,她依然冷冷地看着来俊臣,说:“这个案子归镇妖司管。” 来俊臣无所谓地笑着:“我等都是替女皇分忧,谁能查明真相谁便是功臣,分什么你我?” 来俊臣肆无忌惮习惯了,连朝廷律法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这种官场上默认的规则。李朝歌不想和来俊臣辩论,道理是和人讲的,狗对她狂吠,她难道要还回去吗?李朝歌说:“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没有朝廷手令,你哪儿来的胆子逮捕良人,当街动用私刑?” 来俊臣不在意地拍了拍袖子,那张俊秀的脸像是毒蛇一般,嘶嘶吐着信子:“刁民愚钝,不通教化,只有上刑他们才会说实话。为了早日查明真相,少不了要用些特殊手段。毕竟,我们做官的为女皇分忧,拿到答案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李朝歌原本就忍着气,一听这话,简直想上前揍他一拳。白千鹤见势不对,赶紧拦住李朝歌。白千鹤即便不明白前因后果,看现在的样子也能猜出个大概。白千鹤见惯了江湖纷争,来俊臣敢这么张扬,多半是另有算计。李朝歌要是现在动手,才是真正中了来俊臣的套。 白千鹤借着动作,悄悄在李朝歌耳边传音:“指挥使,冷静。他可能奉了女皇的密令,你要是动手,那就成了你的不对了。” 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勉强忍住拳头。李朝歌冷冰冰盯着他,斥问道:“你也是从民间爬上来的,你应该知道普通人讨生活多不容易。他晴耕雨读十来年,只为了参加科举,你仅因为怀疑就对他上刑,毁了他的手指,无异于毁了他的一生。你这样做,良心就不会不安吗?” 来俊臣听到李朝歌说他是民间“爬”上来的,脸色立刻阴沉下去。他阴森森勾了下唇角,咬着牙道:“对,我是民间之人,比不得盛元公主出身尊贵,高人一等。但那又怎么样,我诚心为女皇分忧,扫除一切对女皇有异心的人,何错之有?他们敢对张二郎不恭敬,那就是对女皇不恭,便是死了也活该,何况断几根手指。” 这次别说李朝歌,白千鹤都想冲上去揍来俊臣。这什么狗东西,这种话都能说出来。这时候人群突然往外让,顾明恪从后方走过来,目光扫过众人,道:“京城忌集聚斗殴,你们在做什么?” 下衙了,围到这边的臣子越来越多,顾明恪的话无疑在提醒李朝歌。李朝歌勉强忍住气,她定定看向来俊臣,朱唇轻启:“我也在民间长大。我从未觉得出身民间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你何必对号入座?” 来俊臣被噎了一下,他仇视出身尊贵、呼奴使婢的官宦贵族,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拼命洗去自己的草根气息,想成为那些人。所有人都知道李朝歌小时候走丢过,那些年在山里像个村女一样长大,朝廷中人都极力避免提及此事,李朝歌却在众人面前,坦然而自信地说出自己的童年经历。 她不在乎,她能站在这里是因为她是李朝歌,而不是因为她是公主。村女也好,皇女也罢,都是李朝歌的一个身份罢了。 来俊臣恨这种自信,都是从底层出来的,李朝歌凭什么活的光明磊落?来俊臣阴恻地勾了下唇角,说:“公主心胸广阔,微臣佩服。不过,微臣还要审讯犯人,没工夫听公主讲大道理。盛元公主风尘仆仆,应当要回公主府吧,请走吧,勿要耽误了公主和顾寺卿团聚。” 来俊臣说着让人继续动手,李朝歌忍无可忍,她抽出马鞭,二话不说朝握着刑具的人抽去。长鞭在空中甩出清脆的鞭花声,鞭尾擦着那两个狗腿的脸皮掠过,他们捂着脸,狼哭鬼嚎地摔倒在地。 来俊臣冷了脸,厉声喝道:“我是侍御史,奉女皇之令督查百官,整顿民风。盛元公主当街对我的人动手,是想对女皇不敬吗?” 李朝歌冷笑一声,她慢吞吞将长鞭卷回手心,眉梢轻轻一挑:“我哪里动手了?” 来俊臣这时候回头去看,发现狗腿吓得两股战战,屁滚尿流,但脸上并无鞭痕。来俊臣看着自己这边的人丑态并出,越发觉得丢了面子。他阴冷地盯着李朝歌,道:“盛元公主好鞭法。但我这里不是供盛元公主耍威风的地方,你们耽误我审问犯人了,若几位没事,请。” 李朝歌瞧着他那个嚣张跋扈、不知悔改的样,当即想冲上去揍他一顿。顾明恪握住李朝歌的胳膊,说:“你是公门之人,不能发泄私怨。冷静。” 顾明恪把李朝歌拉到后面,抬头对来俊臣说:“于公,这个案子归镇妖司,于私,你没有证据就上刑,无异于屈打成招。女皇设立铜匦,就是为了兼听并蓄,改善民生。女皇平生最恨别人糊弄她,来侍御史,你勿要以身试法。” 来俊臣听到不屑地笑,去年查谋反案的时候,女皇难道不知道那些供词是怎么问出来的吗?女皇知道,但是女皇没管,而是依然给予他无上权力。这说明女皇信任他,那些臣子各个心怀鬼胎,谋取私利,唯有他,是真正站在女皇这一边的。 来俊臣自诩是女皇心腹,压根不在乎顾明恪的威胁:“若我偏要抢,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盛元公主查了两三天都没有查出来,若是我来,保准今夜就出结果。朝廷以能取士,盛元公主和顾寺卿还是去忙其他事情吧,这种事,交给我更好。” 李朝歌冰冷地看着他:“若是你抓错了人呢?刑具一上,他的书人!” 来俊臣冷嗤一声,瞥向痛得直不起腰的石扬,毫不在意道:“谁知道他清白不清白。如果真是他,科举怎么能选这样的人,早些废了也好;如果不是他,那他就帮朝廷排除了一个嫌疑人。作为百姓,配合官府查案本就是他们的义务。” 来俊臣的话一出,周围顿时惊哗。他这样的逻辑冰冷残酷,骇人至极。白千鹤气得拳头紧攥,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啊,作为百姓,谁敢说配合官府是错的? 李朝歌深呼一口气,问顾明恪:“公职之人不能发泄私怨,如果我不是公职人员,是不是就可以了?” 顾明恪沉默。李朝歌一把将自己身上的令牌扯下来,扔到顾明恪身上,旋即大步走向来俊臣。 来俊臣见势不对,朝后退了两步,嘴里还有恃无恐地说道:“我是女皇的心腹,我奉了女皇之命……” 来俊臣没有说完,就被李朝歌一脚踹中腹部。来俊臣立刻弓腰,痛的直不起身来。李朝歌松了松护腕,一拳头朝来俊臣脸上揍去,才两下来俊臣脸上就见了血。 来俊臣吐出嘴里的半颗牙,含混不清地说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却殴打同僚,我要参你一本,你这官别想再做了……” 李朝歌的回答是一拳头锤在他鼻子上,来俊臣吃痛,远远摔到地上。李朝歌不紧不慢走过去,说:“现在下衙了,我不是镇妖司指挥使了。你审问人不需要理由,我身为公主,打你还需要理由吗?” 来俊臣的跟班被这个发展惊呆了,他们愣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拦着李朝歌。白千鹤立刻冲上去,好心地拉架:“哎呀你们不要再打了,哎呦对不住,不知道是谁推了我一把……哎呦呦,来大人对不起……” 白千鹤一边嚷嚷着对不起,一边用力拉偏架,趁机在来俊臣和狗腿身上下黑手。场面越来越混乱,不知道那个百姓先开头,冲着来俊臣啐了一口,紧接着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众人蜂拥而上,胡打蛮踹,还有人趁乱砸张家的门。 顾明恪亲眼看着这场闹剧变成群殴,这明明是律法明令禁止的,可是顾明恪却没有阻止。 就像他默许李朝歌以暴制暴一样。 最后,险险在李朝歌打出人命之前,千牛卫赶到了。 一脸平静的李朝歌,袖手旁观的顾明恪,鼻青脸肿的来俊臣,惨遭打砸哄抢的张燕仪,还有闻讯赶来的武家兄弟、李常乐、张彦之张燕昌,一起站到女皇跟前。 女皇冷冷扫过台下这些人,声音平静,暗含威力:“荒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45、利刃 早在李朝歌几人进宫前,就有内侍把外面的情形说给女皇了。女皇现在提问,无非是试探他们。 在场都是人精,谁都没有最先开口。女皇看向李朝歌,喜怒不辨:“朝歌,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女皇点到了她,李朝歌也不扭捏,说道:“来侍御史当街对一个读书人动用私刑,儿臣看不过,便向来侍御史讨教了一二。” 李朝歌虽然告状,但也没替自己洗白,非常光明磊落。来俊臣冷冷撇了下唇角,向上方的女皇拱手:“微臣也是为了尽早查出写字之人,替五郎、六郎讨回公道。微臣实在不知道哪里惹到了盛元公主,盛元公主竟二话不说就动手。请女皇明察。” 来俊臣本想以退为进卖惨,但是他脸被打肿了,牙齿掉了好几颗,这些话说得含糊不清,不觉得楚楚可怜,反倒显得很滑稽。来俊臣恼怒,他一想到今日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被李朝歌暴打,接下来还要顶着这副模样过好久,来俊臣就恨不得将李朝歌撕碎。 虽然来俊臣口齿不清,但他不需要多说什么,这张伤痕累累的脸就是最好的证词。 而李朝歌看起来却毫无悔改之意,她冷声说:“你连证据都没有,仅因为自己觉得可疑,就直接对人上刑?他是普通农民家的孩子,多年来晴耕雨读,勤学不辍,就为了有朝一日参加科举,进入朝堂为女皇效命。那么多刑具你不选,偏偏要选指夹。来俊臣,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吗?” 来俊臣不回答,高高举着手道:“微臣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女皇,郎朗之心,日月可鉴。” “来侍御史何必处处将忠心挂在嘴上。满朝文武,只有你是为了女皇考虑吗?”李朝歌像是彻底撕破脸,接连进攻道,“你到底是真的忠诚于女皇,还是借着女皇的名义满足私欲,你自己清楚。你若是真一心为君分忧,为何大肆搜刮钱财,为何罗织罪名排除异己,为何逼娶王家女?你做这些事时,总是拿着为女皇效命的旗号,但这些真的是女皇让你做的吗?你为了揽权,在民间败坏女皇名声,在朝堂挑拨女皇和臣子关系,我看你才是其心当诛。” 武元孝、武元庆和李常乐垂头屏息,连张燕昌也讶异地飞瞥了李朝歌一眼。他们虽然看不上来俊臣,可是没人敢和来俊臣对着干。毕竟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来俊臣又没有招惹到他们身上,何苦和这条疯狗作对。 李常乐满心鄙夷,却依然将来俊臣奉若上宾,武元孝、武元庆见了来俊臣也称兄道弟,完全看不出芥蒂。他们没想到,李朝歌竟然敢动手打来俊臣,并且当着女皇的面痛斥此人。 何必呢?来俊臣上刑的是一个普通平民,和李朝歌无亲无故的,李朝歌出什么头?李朝歌却像是憋久了一般,将心里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女皇,您设立铜匦就是为了伸张正义,了解民生疾苦,真真正正为民谋利。可是现在,来俊臣打着您的旗号,肆意欺压臣民,他才是吸百姓血的毒瘤。百姓苦来俊臣久矣,众人说起他无不咬牙切齿,怨声载道。此等酷吏小人,继续留着只会祸乱超纲,请女皇严惩来俊臣。” 女皇沉默不语,脸上看不出想法。李朝歌心中微微咯噔,她和来俊臣的面子已经撕破,不趁今天拉他下马,明日来俊臣必罗织罪名,她和镇妖司都会后患无穷。但是女皇没什么反应,莫非,女皇想保来俊臣? 来俊臣察觉到自己的机会,不断喊冤。来俊臣替女皇做了许多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李朝歌想扳倒他,简直痴心妄想。 武元孝、武元庆都不敢说话,来俊臣是条疯狗,也是条毒蛇,武家正在争取太子,怎么会在这种关头得罪来俊臣。李常乐更是明哲保身,打定主意一句话都不说。张彦之想要开口,被张燕昌按住。张燕昌借着袖子掩饰,用力掐张彦之的手,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来俊臣和二张兄弟亲亲热热,这次还主动替张家查案,张家怎么能拆来俊臣的台?只要张家活得好就够了,百姓和臣子的死活关他们什么事。 来俊臣喊冤,女皇沉默不语,宫殿中没一个人搭腔。局势明显偏向来俊臣,李朝歌正考虑还能用什么理由说服女皇,顾明恪站在李朝歌身边,忽然不紧不慢开口:“今日张府门口生乱,好些百姓趁乱殴打来侍御史和他手下酷吏。他们明明那么怕来侍御史,却还是忍不住动手,可见积怨之深。来侍御史说着为女皇效力,百姓却对他有这么大的恨意,看来,来侍御史所言未必全实。” 女皇眼神轻轻一动:“百姓也冲上来了?” “是。”李朝歌有些惊讶地转过眼睛,看到顾明恪面容素白,眼神清冷,语气淡而平静,“朝歌力气大,她打出来的伤较为明显,但其实,来侍御史身上的淤青、抓痕,大多是周围百姓趁乱打的。” 李朝歌打出来的伤口那可不是一般明显。女皇刚才被来俊臣身上的血迹吸引,没注意其他,现在看,才发现来俊臣身上确实有很多泥土,他的头发也被抓乱了。 女皇原先下意识以为是李朝歌的杰作,但是现在想想,李朝歌打人哪里会用指甲,身上的淤青也不会这么乱。这像是没学过拳脚的人胡乱踢出来的。 女皇猛然发现,原来,酷吏已经激起这么多民愤。她知道许多臣子恨不得生啖酷吏之肉,没想到民间竟也这样。 女皇很快明白,她若是再重用来俊臣的话,这把刀就要反噬到她自己身上了。一个重用佞臣的昏君名声可不是好事,女皇要让天下人怕她,但是不能让天下人骂她。 女皇转瞬就拿定了主意,说道:“朕久在深宫,所见所闻皆由来俊臣禀报,竟不知外面闹出来这么多事。亏朕还十分信任你们,来人,将来俊臣拿下,彻查他这些日子做了什么。” 来俊臣不可置信地抬头,显然没想到女皇竟然要杀他。来俊臣做了什么女皇再清楚不过,他得罪了那么多人,随便一个罪名就能让他不得好死。女皇将来俊臣投入牢狱,不就是变相地处死他吗? 女皇的话像一道惊雷,内外诸人的心脏都狠狠颤了一下。来俊臣不敢相信只是一眨眼自己就失宠了,明明昨日,女皇还十分信任地让他办事。来俊臣想要辩解,然而女皇是多么绝情的人,一旦舍弃,连对方的求饶声都不想听。女皇淡淡说:“带他下去吧。” 内侍立刻上前,拖着来俊臣往外走。来俊臣用力挣扎,内侍怕来俊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咔嚓一声,就将来俊臣的下巴卸掉了。 来俊臣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徒劳反抗着被拖出宫殿。二张兄弟看到来俊臣被拖走,心里俱是冰凉一片。 白日来俊臣还风风光光,不可一世,谁能想到仅是一转眼,他就变成了阶下囚。张彦之感叹完,同样觉得心惊。 来俊臣都是如此,那他们呢?会不会他们也和来俊臣一样,今日高朋满座呼风唤雨,明日便毫无预兆地死于铡刀。 制造了两年恐怖统治的来俊臣就这样倒下了,二张兄弟心有戚戚,武元孝、武元庆和李常乐同样被吓得不轻。他们没想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夫妻竟然真的能扳倒李俊成,更没想到,女皇说捧人就捧人,说翻脸就翻脸。 他们甚至都没有想懂,到底是哪一句话犯了女皇忌讳。 来俊臣被拽走后,宫殿重新恢复安静。女皇看向李朝歌,说:“你身为公主,却当街殴打朝廷命官,你可知错?” 李朝歌二话不说认错:“儿臣知错。” “念在你是初犯,回去抄十遍孝经,潜心思过。”女皇露出疲惫之意,说道,“行了,都下去吧。” “是。” 众人应诺,徐徐退下。李常乐和武家兄弟来得晚,离门最近,也是最先退出来。他们站在门口,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出门槛,双方视线交汇,谁都没有说话。 顾明恪陪着李朝歌出宫。李朝歌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说:“足足十遍孝经,这几日有的抄了。” “无妨,我陪你写……”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武元庆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低声道:“他们夫妻三言两语就能让姑母怀疑来俊臣,姑母未免太看重他们了。” 张彦之从宫殿里出来,正好听到武元庆的话。他眼神悄悄扫过周围,见武元孝铁青着脸不说话,李常乐低头不知道想什么,而武元庆眼睛里满是忌惮。守在四周的内侍、女官默默低下头,只当自己没听到。 张彦之并不觉得轻松,只觉得心里重重一沉。 女皇发落了来俊臣后,心情不好,夜里召张燕昌侍寝。 帝宫白日富丽堂皇,到了晚上,窗外风声呼啸,一重重灯火在帷幔里摇曳,倒有些阴森之感。 女官侍奉女皇卸妆。女皇很擅长化妆,平时上妆后眉发乌黑,脸色红润,一点都看不出老态。唯有深夜卸去妆容,才能发现女皇韶华已不再,岁月在她脸上留下许多痕迹。 女官小心翼翼地给女皇梳头,张燕昌乖巧地跪坐一边,给女皇松肩揉腿。往常女皇很享受这片刻的轻松,但是今夜,张燕昌在女皇身边侍奉良久,女皇都不怎么动情的样子。 她的心思明显不在亲密上。女皇脸颊两边是深深的沟壑,她沉着脸不说话时,真的非常吓人。 内外侍者都心惊胆战起来,梳头的宫女大气不敢喘,生怕拽疼了女皇头发。女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沉默了一会,问:“这几日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 女官听了心里哆嗦,谨慎地回道:“快到年关,铜匦中大多都是祝女皇新年康泰的请安折子。粮价安稳,各地太平,似乎没什么大事。” 女皇听到这些话不置可否,问:“今日朝歌和来俊臣起冲突的时候,外面百姓是什么样子?” 旁边的太监小心觑着女皇脸色,斟酌道:“来俊臣在张府面前上刑具,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人多了难免生乱,盛元公主和来俊臣对峙时,人群混乱,有人被挤到前面,踩了来俊臣好几脚。” 太监怕来俊臣起复,谨慎地用了来俊臣的名字,而没有用囚犯的称谓。至于到底是“踩”还是“踢”,那就见仁见智了。 女皇光听描述就能想象到那个场面,听说张家的大门都被砸坏了,百姓那么激动,可见他们有多恨来俊臣。 原来,外面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女皇板着脸,说道:“这么大的事,为何先前不告诉朕?朕竟然险些被小人蒙蔽过去。” 宫女和太监都害怕地垂下头,不敢应声。女皇亲口说来俊臣是小人,看来风光一时的来侍御史是真的完了。女皇说完后,想起李朝歌,似叹非叹道:“幸而还有盛元。盛元心直口快,路见不平便替百姓申冤,性情十分侠义。朕原本还担心她对顾明恪是一时兴起,新鲜劲过去了就没了。没想到现在看来,他们两人的性格倒很契合。” 顾明恪无论在民间还是朝堂信誉都极好,百姓甚至称呼他为“有脚阳春”,说顾明恪在哪里,就能将春天带到哪里,可见百姓对他的信任。女皇同样相信顾明恪处事公平、为人正直,即便顾明恪和裴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女皇依然敢对顾明恪委以重任。 女官们见状,顺着女皇心意说道:“盛元公主和顾寺卿志趣相投,情比金坚,正是难得一见的佳偶呢。有这两人为圣上分忧,陛下尽可安心了。” 女皇听到这些话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他们两人是惺惺相惜,但盛元年轻气盛,太过意气用事,偏偏顾明恪也理想至上,也不劝着她些。长此以往,岂堪大用?” 周围人一下子噤了声。张燕昌不断揣摩女皇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心地说:“盛元公主和驸马年轻,还需要女皇指教。” 女皇看着镜面,莫可名状地笑了一声:“朕已经老了。连身边人都识别不了,还要靠女儿女婿提醒。” 张燕昌听到女皇说“身边人”,狠狠吓了一跳。他以为女皇发现了什么,心脏砰砰直跳。好半天张燕昌才反应过来,女皇指的是来俊臣。 张燕昌讨好地说:“圣上勿要自责,您只是被小人蒙蔽了,谁知道来俊臣竟然是这种人呢?这并非您的错。” 女皇脸色不变,淡淡道:“朕只当他出身贫寒,争强好胜,能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事。没想到,他竟背着朕做屈打成招、鱼肉百姓之事。枉费朕如此信任他。” 周围侍从连连应是,来俊臣一下子就成了十恶不赦的佞臣。明明今天上午他们还在拼命巴结来俊臣,现在,就谁都能来踩一脚。张燕昌垂下眸子,只觉脊背生凉。 不知道将来他被女皇舍弃的时候,女皇会给他安什么罪名呢? 张燕昌真心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恐怖。张燕昌知道她是女皇,但他一直没有实感。曾经他觉得这是一个年老而有权势的女人,贪恋年轻美丽的身体,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客人并无不同,除了她拥有更多的权力。但是现在张燕昌终于意识到,很不一样。 女皇并不是他以为的留恋青春的老女人,相比于女人,她更是一个皇帝。 张彦之坐在灯下,正在编书。朝野上下都知道他和张燕昌是男宠,但女皇多少还要面子,便给他们俩封了个编书官职,让他们有正当的理由全天待在皇宫。张燕昌纯粹摆个样子,但张彦之不同,他真的在编书。 侍从进来伺候,他见这么晚了,五郎还坐在灯下,不由劝道:“五郎,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张彦之应了一声,说:“我知道,这就结束了。” 侍从去旁边关窗,一边检查门窗一边抱怨:“二郎府上那个写字的妖怪竟然还没抓到,寒冬腊月,怪吓人的。” 张彦之唇边划过一丝讽刺的笑。他放下笔,看着外面浓郁漆黑的夜色,嘲弄道:“我们在皇宫,怕什么妖怪呢。” 这里,才潜藏着世界上最可怕的妖怪。 · 盛元公主府。 李朝歌终于抄完了一页纸,立刻活动僵硬的手腕。她翻了下剩下的书页,生无可恋道:“也太多了吧。” 顾明恪坐在她旁边,手里握着一卷书,说:“不急,慢慢来。我一直在。” 李朝歌顺利扳倒了来俊臣,但她也被罚抄书。相对于成果,区区抄书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并不妨碍她觉得抄书累。 李朝歌放下笔,慢慢活动手指:“真是麻烦。我的字还不是标准小楷,想找人来替我写都不行。” 顾明恪听到这里,忍俊不禁,波光潋滟地瞥了她一眼:“现在知道后悔了?早让你练字,你非不听。” 李朝歌的字丑得非常别致,完全可以达到靠字识人的程度。除了李朝歌,还真没人能写出她那个别扭不羁的劲儿。 她都被罚抄书十遍了,顾明恪竟然还说风凉话。李朝歌故意用力靠在顾明恪身上,她不舒服,顾明恪也别想好过。 顾明恪没在乎自己肩膀上骤然加重的重量,他伸手,轻轻将李朝歌调到她舒服的角度,问:“怎么了?” 李朝歌捏了捏鼻梁,说:“我总觉得,这次扳倒来俊臣太顺利了。我们在女皇眼里真的有这么大的份量吗?” “不是我们在女皇眼里的份量大,而是名声的份量大。”顾明恪说,“女皇根本不在乎来俊臣办了多少冤案,错害了多少人,她在乎的,从来都是皇位。” 如果不是顾明恪说出今日百姓冲上去殴打来俊臣,恐怕女皇未必会发落酷吏。见微知著,百姓能在有官员在场的情况下一起发狂,可见对来俊臣积怨之深。女皇很明白过犹不及,刀可以再找,但反噬到自己名声就不值得了。 李朝歌沉默。过了一会,她问:“这就是帝王之术吗?究竟怎么样做,才是一个好皇帝?” 顾明恪无言,他第一次在人间见李朝歌时,她也问了他这个问题。那时候顾明恪有许多理论,但是现在,他词穷了。 李朝歌等了一会,爬起来看他:“你怎么不说话了?” 顾明恪眼眸里如含了一汪水,无辜地和她对视:“我又没当过皇帝,我怎么知道什么叫好皇帝?” 顾明恪有神识,这些话不必担心被人听去,故而私底下他们两人说话都十分自在。李朝歌意外了一瞬,眼睛微微瞪大,随后,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地打他:“你没当过,那你当初敢长篇大论地教训我?” 顾明恪乖乖由李朝歌动手,他揽着李朝歌坐好,说:“时辰不早了,再写一页,你该去睡觉了。” 李朝歌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孝经,觉得脑壳疼。她不想动,顾明恪握着她的手,沾了墨,不疾不徐在纸上写字。 顾明恪对模仿笔迹驾轻就熟,毕竟他小时候,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模仿别人。 顾明恪带着她写字,李朝歌不必使力,手腕轻松很多。她懒洋洋靠在顾明恪肩膀上,看了一会,说:“你学的还挺像。以后你不在大理寺干了,可以考虑去伪造文书。” 顾明恪轻笑,胸腔微微震动:“我还以为我做了驸马都尉,公主的食禄总是能养我到老的。结果,竟然还需我自己谋生?” 李朝歌也笑,故意道:“那得看你表现。万一你以后变丑、变老、变好色了,我不想养你,那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丑和好色暂且不提,顾明恪垂眸瞥李朝歌:“你就这么歧视别人年龄?” “我随便说说而已,你急什么。”李朝歌不紧不慢瞭了他一眼,“莫非你对号入座了?” 顾明恪抿着嘴不说话,过了一会,李朝歌似笑非笑抬眼:“生气了?” “没有。” 李朝歌点了下头:“没有就好,那我就不哄你了。” 顾明恪噎住,气息低沉了很久。李朝歌忍着笑,从他手臂中钻出来,揽着他脖颈,在他唇边轻轻一啄:“好啦,和你开玩笑的。无论你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你。” 瞧瞧她这个词用的,嫌弃。顾明恪冷淡地睨了她一眼,唇边没忍住露出笑。 顾明恪也不知道自己不被人嫌弃,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李朝歌靠回他身上,安心欣赏他的手。顾明恪手长得漂亮,腕骨也精致优美,骨肉匀亭。顾明恪将李朝歌的手捉住,重新塞到自己手心,以两人一起握笔的姿势写字。李朝歌一时无语,道:“我都没用力,你握着我的手反而更费力气,何必呢?” “这是你的任务,应当你亲手写完,不能作假。” 李朝歌啧了一声:“你倒是会钻空子。果然啊,最懂得如何弄虚作假的必然是最了解规则的人,搞律法的人果然不可信。” 顾明恪没说话,他写字很快,转眼间半张纸就写完了。这个姿势让李朝歌想起自己刚学写字的时候,她问:“你学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王。” “为什么是这个字?” “不知道。”顾明恪如实回道,“我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懂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何为君之道,何为王道?当年夔国二公子不懂,如今的顾明恪也不懂。顾明恪反问:“你学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是我的名字。”李朝歌用小拇指轻轻在他手心比划,“朝。周老头只教了我这个字,我小时候还一直以为我叫朝哥呢。” 顾明恪皱眉,他心中生出丝异样,问:“你说你记不清六岁前的回忆?” “嗯。”李朝歌点头,叹道,“脑子里隐隐约约有画面,但是一仔细想,就什么都想不到。” 顾明恪没有接话,李朝歌靠在顾明恪怀中,也没看到他眼睛中的猜疑。 既然李朝歌记不清自己走失前的事情,那周长庚为什么知道李朝歌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46、盛极 来俊臣被下狱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第二天上朝,臣子向女皇细数了这两年来俊臣犯下的恶行,女皇大怒,下令将来俊臣斩首。 来俊臣行刑日期定的非常近,初六定罪,十二月二十就执行。这么快斩首,一方面是群臣恨来俊臣,另一方面,也是女皇默许。 斩首并不是全年都有,出于礼法、迷信和朝廷财政等种种考虑,斩首往往集中于秋冬,也就是民间所说的秋后问斩。开朝时皇帝将问斩时间定在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后面就一直沿用下来。 现在已经十二月了,如果错过这次,来俊臣就要再等一年。无论臣子还是女皇都不想冒这个风险。 早朝基本围绕着讨伐来俊臣展开,臣子越说越激动,来俊臣的罪行也越来越大,最后,女皇顺势在民间发布公告,公开批判来俊臣的行为,整顿风气,以示君威。 大臣们无论心里怎么想的,嘴上都高呼“圣人英明”。早朝在一片歌功颂德中结束,臣子们三五成群往外走,李朝歌也往镇妖司走去。一路上,她察觉到不少隐晦的视线。 昨夜张府门前的动静闹得那么大,再加上不远处就是南市,人来人往消息最灵通。一夜的功夫,全城上下都知道来俊臣是得罪了盛元公主,被盛元公主和驸马联手参倒了。曾经来俊臣多么横行霸道、恃宠无忌,却因为一件小事败在了盛元公主手里。 来俊臣都倒了,现在,可以说李朝歌和顾明恪在朝堂里再无对手。 回镇妖司后,白千鹤过来和李朝歌禀报:“石旭光,或者说石扬,已经被我们的人看起来了。但是他的手上有伤,现在还不能进诏狱,我让人将他关在外面,等手养好后再入狱。” 昨天李朝歌在街上和来俊臣起冲突,白千鹤趁乱下了许多黑手。后来李朝歌和来俊臣被女皇叫走,白千鹤便留在外面善后,驱赶人群,恢复秩序,顺便将石扬带走了。 李朝歌点头:“好。给他叫一个郎中,好好看一看他的不容易,如果手就这样废了,未免太可惜。” 白千鹤应是,他递给李朝歌一个单子,上面是鬼爪一般的字:“这是昨天张府被人抢走、砸烂的东西,我大概记了个数,指挥使你看一下。” 李朝歌接过来一瞧,被那些鬼画符丑的眼睛疼。她只扫了一眼就还给白千鹤:“你找个字好的人重抄一遍,然后交给御前太监吧。张氏兄弟是女皇的心肝,无论损失了多少钱,女皇都会处理的。” 白千鹤撇撇嘴,很不服气自己的字被说丑。他将文件收好,顿了顿,脸上神情似有些犹豫。 李朝歌察觉他不对,问:“怎么了?” 白千鹤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脸色肃穆,说:“指挥使,昨日的事已经传遍了。我们都知道当时是来俊臣欺人太甚,是个血性人都忍不了,但其他人不知道。他们只看到你们夫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女皇身边最信任的宠臣都能扳倒。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现在你和顾寺卿风头太盛,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李朝歌放下手,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但是朝堂上不进则退,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弱者可以把自己藏在人群里,明哲保身两不得罪,可是站在不。她明知道锋芒毕露不是好事,但她没有办法避免。 魏王府里,李常乐听完宫女的话,柳眉竖起:“昨夜女皇真是这么说的?” 宫女点头:“六郎亲耳所闻,绝无虚假。” 李常乐眉头紧锁,心中生出种极其不妙的感觉。李常乐摘下一枚簪子递给宫女,说:“你今日做的很好,快回去吧,不要被人发现。传话给六郎,让他继续盯着女皇,一旦有消息,立刻传给我。” 李常乐佩戴的首饰价值不菲,宫女大喜,千恩万谢地走了。等宫女走后,李常乐不由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女皇昨夜竟然说李朝歌长此以往,岂堪大用。李朝歌如今已权势滔天,还能有什么大用? 李常乐心情无比沉重,她一直防备着武元庆、武元孝,竟忘了李朝歌这一茬。莫非,女皇想将皇位传给李朝歌? 荒谬,怎么能有这种事情!李常乐气得不轻,女皇篡位就已经够倒行逆施了,女皇竟然还动了将皇位传给李朝歌的心思?自古家业都要儿子继承,没有儿子要么招婿,要么过继,绝无有儿子却将家业交给女子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李怀是李常乐最亲厚的兄长,武元庆是李常乐名义上的夫婿,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最后由武元孝登基,那武元孝也是她的大伯兄。如果最终是李朝歌和顾明恪获胜,那李常乐将竹篮打水,一无所有。 李常乐心里十分烦闷,她发现自从李朝歌出现后,她的人生就变得一塌糊涂。未婚夫变心,父兄接连辞世,好友一个个疏远,还要被逼着嫁给不喜欢的人。李常乐付出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逆风翻盘吗?如果最后李朝歌登上皇位,那李常乐还要看李朝歌的脸色过一辈子? 李常乐光想想就觉得恨,不行,她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李常乐忍不住想,如果没有李朝歌该多好。她自始至终都是父母最宠爱的唯一的女儿,她会顺顺畅畅嫁给裴纪安,父皇死后,皇位由李善继承,女皇不会有机会篡位,李常乐也不必和裴楚月、高子菡等人闹翻。再过几年,李常乐会和裴纪安生下嫡出儿女,她拥有最出色的夫婿,最雄厚的婆家,最疼她的兄长。她会一直活在众人的艳羡中,过着幸福的生活。 但是现在,一切都毁了。李常乐两个兄长一个早逝,一个被圈禁,她被迫和一个自己完全看不上的人同床共枕,李朝歌却踩着众人的尸骨直上青云,夫妻二人权倾朝野,现在甚至有问鼎皇位的可能。李常乐想要阻止,但李朝歌和顾明恪十分得女皇信任,两人在朝中、民间口碑都很好,手中也握有实权。他们两人加起来,可以说所向披靡,再无敌手。李常乐拿什么去对抗这两人? 李常乐在地上来回踱步,越来越焦躁。李常乐找不到任何筹码,她虽然在女皇身边安插了男宠,然而小打小闹可以,一旦碰到朝廷大事,二张兄弟根本说不上话。何况,李常乐还没法完全掌控张彦之、张燕昌。 张燕昌是颗口蜜腹剑的毒糖,张彦之更是态度暧昧,李常乐须得防备着被二张反咬一口,她实在不敢将胜算压在男宠身上。李常乐细数曾经的亲朋故友,竟一个都联系不起来,裴家、长孙家已离开洛阳,李氏诸王全部流放,裴楚月这类手帕交虽然还在,但也做不了夫家的主。至于李常乐自己的夫家,不提也罢。 李常乐和武元庆貌合神离,她看不上武元庆,武元庆何尝不在防备她。李常乐正满心烦躁,外面走过来一个侍女,说:“广宁公主,老夫人让你去梁王府。” 李常乐本来心情就不好,一听武孟氏叫她,越发心烦:“没空,我不去。” 侍女为难,说道:“公主,老夫人说你已经许久没有给她请安了。今日梁王妃病了,公主若是还不回去,以后就不必叫她婆婆了。” 李常乐翻了个白眼,正想说什么,眼睛突然轻轻一动:“梁王妃病了?” · “梁王妃的病没什么大碍,老朽开几贴药,王妃只要勿忧勿虑、好生将养,等过了年就能转好。” 武孟氏点点头,让侍女跟着太医出去开药。李常乐跟在武孟氏身后,问:“婆母,大嫂怎么突然生病了?” 武孟氏冷笑一声,说:“广宁公主还记得自己是武家的媳妇啊?我还以为,广宁公主忙着和外男联络感情,已经忘了我这个婆婆呢。” 武元庆红颜知己无数,李常乐也不甘示弱,一个接一个往府里领男宠。武元庆忙着玩自己的,没对李常乐说什么,但武孟氏就完全看不下去了。 武孟氏见了人就抱怨二儿媳对她不孝,成婚一年,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李常乐自知理亏,对这些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默忍了。然而武孟氏越发得寸进尺,最近时常叫李常乐来她身边侍奉,话里话外让李常乐遵守妇道,不要成天出门参加宴会。 因为女皇当政,女眷宴会上越发玩得开,叫男宠作陪是常事。李常乐最开始带男人回来,后来见影响不好,干脆去别人府上玩,一待一整天。那么长的时间,李常乐在干什么呢? 这样的障眼法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武孟氏每天被闲言碎语气得跳脚,今儿见了李常乐,又阴阳怪气地挤兑。 李常乐今日来有事要做,便忍了武孟氏的无礼,说道:“大嫂这病多久了?马上就是年关,梁王府迎来送往有不少事,主母病了会不会耽误正事?” 武孟氏轻嗤:“现在的媳妇真是娇贵,一个说不得打不得,另一个随便吹了点风,竟然就病倒了。幸好还有侧妃,要不然岂不是丢元孝的面子。” 武孟氏话里夹枪带棒,两个儿媳没一个是好的。李常乐只当听不到,像放心了一般,说:“那就好,有侧妃给大嫂分担,大嫂也能安心养病了。婆母,梁王今日什么时候回来?” 武孟氏终于感觉出些不对劲,她回头,稀奇地看着李常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常乐微笑:“我有些事想和梁王商量。说起来我们家许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我这就将魏王叫回来,我们一家好好吃顿饭。” · 北风呼啸,屋外的枯枝被风吹得呜呜作响。梁王妃徐氏靠在引枕上,有些出神地望着外面。 侍女在旁边轻声提醒:“王妃,您还病着,不能劳累。您回床上歇着吧。” 徐氏听到侍女的称谓,低头苦笑。王妃?她哪有什么王妃的样子。她是武家还没发迹时嫁给武元孝的,和当时的武家还算门当户对。谁能知道,后面武家有这么大的造化。 女皇登基后,武元孝、武元庆兄弟纷纷封王,武元庆更是娶了女皇的嫡亲女儿。徐氏在武家的地位越发尴尬,外人不断给武元孝送妾,其中不乏高门贵女。徐氏和武元孝本就是盲婚哑嫁,夫妻间并没有感情,现在徐氏年老色衰,无才无艺,嘴巴还拙,哪比得上那些年轻漂亮的公侯小姐。 徐氏名为王妃,事实上只担着个名,管家权早早让给出身高贵的侧妃了。徐氏知道自己争不过,索性不争,每日老实本分地给婆母请安,给丈夫打理衣食住行。虽然,武孟氏身边有许多嘴巧的妙人奉承,武元孝也根本不会穿徐氏做的衣服鞋袜。 但徐氏依然坚持,这是妻子的本分,她相信日久见人心,婆母和夫君总会记得她的好。但徐氏毕竟比不得年轻姑娘,她给武孟氏请安的时候着了寒,回来后就病倒了。 在年关病倒,可以说很不讨喜。徐氏想赶快病好,但是她越着急,身体越歪缠。侍女看到徐氏落寞的样子,心生不忍,说道:“王妃您莫要着急,您是正妃,侧妃无论再得宠,总越不过您去。前些天太医说了,只要您安心养病,等过了年就全好了。王爷和老夫人都让您安心养病呢,王妃就不要多想了。” 徐氏用帕子掩住嘴边的咳意,说:“我没有多想,那些账本、礼单我确实看不懂,交给侧妃打理更好。如今王爷的身份不同往昔,我这个老妻还是别出来给王爷丢人了。” 徐氏说着不在意,可是她生病这么多天,竟然连一个探病的都没有,多少还是心生落寞。侍女叹气,不知道该怎么劝,便下去给徐氏煎药。 侍女刚出去,迎面撞到一个人。侍女看到来人,十分惊讶:“广宁公主?您怎么来了?” 徐氏在屋里听到动静,吃力地爬起来:“是谁来了?” 侍女高兴地打帘子进来,扶着徐氏坐起来:“王妃,是广宁公主来看您了。” 徐氏的眼睛亮起来,竟然是李常乐。大过年的,武孟氏和武元孝不会屈尊纡贵来看徐氏,那几个得宠的妾室更是不将徐氏放在眼里,没想到唯一来探望徐氏的,竟然是李常乐。 徐氏坐好,她见自己穿着灰扑扑的家常衣服,而对面的李常乐却云鬓凤钗,衣冠华丽,不由惭愧:“我这里冷清,没什么好茶招待弟妹,委屈弟妹了。” 李常乐穿着精致华丽的长裙坐在徐氏榻前,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周围的寒酸。她没有碰侍女送上来的茶,问:“大嫂,这些天你病情好些了吗?” 徐氏低头苦笑:“还是老样子罢了。怪我不争气,马上就过年了,我却病倒了。这些天神都里应当有不少宴会吧,弟妹去热闹便是了,何必来看我。我这里晦气,若是把病气传给弟妹就不好了。” 李常乐道:“大嫂这是什么话,当初我刚成婚时,多亏大嫂劝我,才免得我想不开。现在想想大嫂说得对,人生这么长,什么坎过不去。” 徐氏见李常乐想得开,点头应道:“正是这个道理,只要人活着,想要什么都能慢慢谋划,但若是人没了,那就万事皆空了。你能想通再好不过,你毕竟有娘家倚靠,婆家不敢开罪你,魏王虽然不着家,但并不敢带人到你眼前碍事。这就够了,天底下哪有男人不三妻四妾,只要不妨碍到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等老了,那些莺莺燕燕自然就散了,你们两人才是最后的伴。” 李常乐眼神缓慢扫过徐氏的脸,唇边含笑:“大嫂说的是,没想到大嫂少言寡语,心里却看得这么通透。” 徐氏自嘲地叹了一声,说:“我不像你们一样,从小读书写字,有专人教琴棋书画,我知道的都是自己琢磨出的笨道理。我嘴拙,不会说漂亮话,弟妹听听就好,不要笑我。” 李常乐笑道:“我怎么会笑大嫂呢?大嫂说的再有道理不过。” 徐氏十分唏嘘,武元孝嫌弃她年纪大,带出去丢人,底下那些妾室也不把她这个糟糠老妻放在眼里。唯独李常乐,贵为公主,却愿意当她一声“弟妹”。 徐氏心里颇为感动,她动了真心,便掏心掏肺和李常乐说心里话:“弟妹,我知道你看不上魏王,但木已成舟,武家才是你最好的归宿。神都里长得俊、有才华的世家郎君有许多,但你若嫁给他们,时间长了,必惹女皇猜忌。唯独武家,是你的保护,也是你的武器。你是公主,私事不该由我来说,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收收心思,勿要和外男牵扯不清了。趁着年轻,赶快和魏王生几个孩子,有了孩子,你才是真正安稳了。” 李常乐脸上端着笑,越到后面笑容越僵硬。她其实知道徐氏说得对,这个妇人粗俗庸碌,看事情却格外通透,远比那些自诩饱读诗书、出口成诵的世家小姐强得多。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没有伤春悲秋的矫情,然而往往是这种朴素到粗鄙的话,才是真正的哲理。 李常乐授意侍女,从后方端来一碗药,缓慢搅动:“多谢大嫂提醒,你今日之话,我会牢牢记着的。大嫂还要养病,先把药喝了吧。” 徐氏下意识点头,她看着李常乐手里精美的瓷碗,忽然意识到不对。 徐氏惊疑地看向李常乐:“你怎么知道我的药方?” 这个妇人出身低微,反应却意外得快。李常乐见徐氏已经察觉出不对,不再客气,立刻说道:“按住她,不要让她乱喊。” 李常乐身后的嬷嬷二话不说上前,牢牢钳制着徐氏。徐氏就算再蠢也知道那碗药不对劲了,她拼命挣扎,扯高了嗓子大喊:“来人啊,梁王,老夫人,广宁公主有异,快来人啊!” 徐氏喊了好几声,然而外面就像寂静死地一般,毫无生息。徐氏心里一咯噔,意识到不会有人来了。 李常乐能走到这里,武孟氏,武元庆,甚至武元孝,都是默许的。 徐氏拼尽全力躲避,还是被人捏着嘴,撬开牙关。李常乐坐在对面,双手交握,眼神平静,和徐氏初见她时一样,光鲜亮丽,尊贵无匹。 李常乐亲眼看着侍从给徐氏灌药,一碗药很快见底,嬷嬷松开徐氏,徐氏立刻摔倒在榻上。徐氏干呕着趴在榻边,费力扣自己的嗓子。可是灌药的嬷嬷是宫里的老手,怎么会给徐氏吐出来的机会。徐氏扣了半天,慢慢觉得腹中绞痛。她捂着小腹,痛苦地扭在一起。她狼狈地看向李常乐,从这个角度看,李常乐容貌美丽,高高在上,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势在必得的骄矜。 不知道痛的还是伤心,徐氏眼角慢慢沁出一行泪。她面朝着李常乐的方向,眼神逐渐涣散:“原来,皇宫真的会把人变成妖怪。” 去年李常乐刚嫁到武家,徐氏怕她想不开,劝她皇宫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会把母亲变得不是母亲,姐姐变得不是姐姐,冒着大不敬提醒李常乐早日为自己考虑。没想到,李常乐也最终变成了妖怪。 徐氏大睁着眼睛,手腕重重垂在榻边。 · “什么,徐氏病逝了?”女皇坐在宫殿中,深深皱眉,“太医不是说并不严重么,怎么突然就病逝了?” 李常乐垂着眉眼,哀戚道:“我也不清楚。母亲,您也知道,大伯兄和徐氏感情淡,她多年没有孩子,又看着美妾一个接一个进府,难免抑郁在心。时间长了,身体就不行了。” 女皇微叹,她虽然觉得突然,但徐氏只是一个侄儿媳妇,并不值得女皇花太多心思。女皇说道:“她终究为武家操持了半辈子,多年来未曾犯错,为人也本分。好好给她办场丧事,让她以梁王妃的体统,风风光光去吧。” 人都死了,李常乐哪会在意这些。她乖巧应下,过了一会,眼睛轻轻觑着女皇,娇声道:“大伯兄毕竟还年轻,梁王府也不能没有主事的人,我看,得尽快给梁王挑个续娶之人。” 大唐没有平妻、扶正这类说法,以妾为妻是要流放的。武元孝的侧妃就算再能干再得宠,一日为妾,便终身为妾。武元孝的正妻,依然要八抬大轿从外面娶。 女皇给徐氏风光下葬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她不可能让自己侄子给徐氏守妻丧。女皇点点头,说:“让你婆婆挑选去吧。满城贵女无论是谁,只要你们相中,递话进宫里,朕来赐婚。” 李常乐眼珠子微微转动,一派少女般天真无邪,问:“母亲,您觉得让盛元姐姐嫁给梁王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47、和离 女皇怔了一下,低头,定定看了李常乐一眼:“胡搅蛮缠,盛元已经成婚了。” 李常乐被女皇那一眼看得心慌,她几乎以为女皇看出了她的心思。李常乐掐住手心,很快冷静下来,声音里依然带着撒娇的调子,说:“母亲,我并不是乱说,我是真的觉得让盛元姐姐嫁给梁王很好。梁王是武家的嫡长子,姐姐也是嫡长女,他们两人成婚才叫门当户对。我嫁给魏王,盛元姐姐嫁给梁王,如此武李两家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正融为一体。” 女皇板着脸没搭话,可是看她的神情显然有所意动。李常乐再接再厉,说道:“盛元姐姐和顾寺卿成婚都两年半了,至今没有孩子,可见他们两人孩子缘薄,或许不适合结为夫妻。正好梁王现在丧妻,膝下也没有孩子,如果让盛元姐姐嫁给梁王,他们两人生下来的孩子同时带着武家和李家的血脉,又聪明又尊贵,岂不善哉?” 女皇乍一听觉得李常乐简直胡闹,李朝歌是已婚之人,怎么能撮合给武元孝?但是现在,女皇慢慢觉得,这或许是一条出路。 她一直在立子立侄中摇摆,传给侄子有悖血缘亲情,传给儿子又担心她死后武家被清算。她翻来覆去许久,自己把自己绕住了。现在,李常乐提供给她一个新的解决思路。 让李朝歌嫁给武元孝,然后将皇位传给他们两人生下来的孩子,一劳永逸,两全其美。这样一来,王朝后人有女皇的血脉,又有武家的传承。女皇不必担心自己死后李唐复辟,不必担心她辛苦建立的周武王朝一代而斩,也不必担心逢年过节自己没有香火可用。 女皇的身体还能撑好几年,等外孙长大并不是难事。如果她有精力,甚至可以将孩子接进宫里,随身教导,亲手雕琢一个符合她期望的继承人。 甚至只要李朝歌生下和武元孝的儿子,将皇位留给李朝歌亦未尝不可。一个女人一旦生下孩子,这一辈子就和丈夫绑定了。有孩子维系,李朝歌掌权后不会为难武元孝和武家,就算她想像李常乐一样养男人,女皇也能由着她。 只要皇位上坐着的是李朝歌和武元孝的孩子。 至于李朝歌现在是有夫之妇……女皇压根没有放在心上。有丈夫又如何,夫妻大不过君臣,让他们和离就是了。 李常乐不断偷窥女皇的脸色,她看到女皇露出沉思之色,就知道这件事成了。李常乐又说了几句李朝歌和武元孝多么般配的漂亮话,突然说:“可是盛元姐姐现在有驸马,看起来还和驸马感情深厚。如果让盛元姐姐和离改嫁,她会不会不愿意?” 女皇没说话,淡淡道:“她和顾寺卿都是识时务的人,不会做多余之事。你姐姐的事你不要插手了,回去吧,出去不要乱说。” 女皇相信李朝歌是个拎得清的人,虚无缥缈的爱情和等在前方的皇位,该选哪个她能想明白。至于顾明恪,女皇确实欣赏顾明恪的品行才华,但这些欣赏,并不能和女皇自己的利益相比。 大不了和离之后,再给顾家一些补偿罢了。 李常乐压着内心的喜悦,站起身娇娇俏俏应诺。李常乐走出两步,突然听到身后女皇说:“你成婚的时日也不短了,什么事情都有度,你明白吗?” 李常乐心中一凛,女皇这是什么意思?女皇不满她在外面和男人厮混,还是猜出了徐氏真正的死因? 李常乐心思飞快转过,她不敢让女皇等,小心翼翼行礼,试探地问:“女儿不敢忤逆母亲,请母亲明示。” 李常乐说完,不断观察女皇的脸色,想从中找些线索出来。然而女皇却没有再说,只是淡淡道:“武家第三代还没有儿子,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先前朕觉得你和魏王年轻,由着你们胡闹,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们也该长大了。回去后,把你们院子里那些莺莺燕燕都送走,你们夫妻好生过日子,早日生出子嗣才是正事。” 李常乐心中一凛,女皇果然猜出来了。也是,女皇是从感业寺杀回后宫又杀到前朝的人,这些伎俩在她眼里简直是小儿科。女皇知道徐氏是怎么死的,只不过为了武元孝和李朝歌的孩子,女皇愿意装不知道。然而,不会有下次。 女皇不喜欢自作聪明还试图欺骗她的人。 李常乐不敢再试探女皇的底线,慌忙行礼后就出来了。她飞快走下玉石长阶,正好碰到张燕昌。张燕昌看到李常乐,轻挑地笑了一声:“竟然是广宁公主。广宁公主,好久不见。” 他话中的“久”到底指哪方面的久,那就只有李常乐和张燕昌两人知道了。然而今日李常乐根本没心思和张燕昌开玩笑,她冷冷瞪了对方一眼,生硬斥道:“让开。” 张燕昌怔了一下,李常乐趁机走开。她快步走在恢弘广阔的紫微宫,明明身上披着价值千金的狐裘,李常乐却觉得冷。 女皇对她的愧疚终于耗空了,不过女皇还是给李常乐留了面子,不光将李常乐的男宠送走,武元庆的姬妾也被一并清理。没想到徐氏又说对了,只有李常乐生下武家的孩子,才能真正获得女皇的信任。 李常乐想到之后要和武元庆同床共枕,甚至要做那种事生孩子,她就觉得恶心。可是女皇有令,她不得不遵。 不过,李常乐抱着银手炉,恶毒又快意地想,很快就不止是她恶心了。凭什么她被女皇逼着嫁给看不上的人,李朝歌却能和喜欢的人舒舒服服在一起。这一次,李常乐要将她受过的罪,一点一点还给李朝歌。 紫微宫外,沉重阴暗的牢门缓缓推开。侍从给李朝歌提着灯,道:“指挥使,就是这里了。” 此刻大理寺中,亦有人敲门,打断了正在看卷宗的顾明恪:“顾寺卿,圣上宣召。” 李朝歌进入诏狱,径直往关押石扬的牢房走去。石扬的手指缠着白纱,虽然还没好,但至少能轻微活动。李朝歌推开牢门,等里面的灰尘落了落,才不紧不慢道:“石旭光,本名石扬,大源县青云村人。父亲石浩,家里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祖母前段时间因伤去世。祖母死亡时,你正好在外地走亲戚,回家料理完祖母的丧事后便来神都谋生,后经远方表叔介绍进入张燕仪府上做园丁。” 李朝歌每说一句,石扬就要惊颤一下,最后,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他知道,面前这位指挥使已经把什么都查清楚了。 李朝歌走进去,开诚布公地问:“说吧,你们是如何作案的。” 大业殿内,顾明恪对女皇行礼:“参见圣上。” 女皇收起折子,说道:“朕看了你呈上来的折子,今年大理寺办的很好,不光破解今年所有案子,还处理了以往的冤案错案。以你的才能,远不止大理寺卿。” 顾明恪眼眸平静,声音中毫无波澜:“谢圣上抬爱。但臣胸无大志,在大理寺就很好。” “站得更高,才能帮到更多百姓。”女皇说,“刑部侍郎母亲去世,他要回乡丁忧。若朕让你做刑部侍郎,你可有信心胜任?” 面前的女子穿着黑色制服,站在牢狱中越发显得她肤色莹白,美丽修长。她踱步在牢房中,闲庭信步,从容不迫。 石扬身上不知不觉紧绷,他心存侥幸,低头说道:“并没有其他人,是我想为阿婆报仇,所以才在张府门上涂字。” 李朝歌轻轻叹了一声:“还想掩饰。你们共有几个人,做了些什么事情,我一清二楚。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说,要么我把其他几人提到诏狱里。至于他们会不会引起张燕仪怀疑,以后会不会被张家为难,那我就管不了了。” 石扬几经挣扎,最终还是耷拉了肩膀,垂头丧气说:“指挥使恕罪,我什么都招。是我们几人干的。” 石扬从他祖母死亡开始,缓慢讲述他的故事。最初石扬是存了给祖母报仇的心思,委托远方表叔把他带到张府里。石扬虽然苦读多年,空有一腔抱负,却既不知道杀人妙计,也不知道官场门路。张燕仪身边始终围绕着众多侍卫,衣食住行都有专人负责,石扬根本接触不到。他苦恼了许多天,有一次他修剪树木时,听到婆子和丫鬟们闲聊,绘声绘色说起永徽二十三年上元节盛元公主擒飞天的故事。当日婆子恰好也在外面观灯,看到了李朝歌骑着火马从长街上奔过的英姿。 婆子讲得抑扬顿挫,丫鬟们时而吓得尖叫,时而心悦诚服,一个个痴迷至极。石扬是外地人,没见过李朝歌降妖,自然觉得这些话是夸大。不过,婆子的话却提醒了石扬。 他想到报复张家的方法了。 石扬和远方表叔约定好,等夜深人静后,石扬偷偷溜出来,表叔给他开侧门。石扬趁着执金吾不注意,飞快越过坊墙跳到街上,在张府门口涂大字,之后再悄无声息溜回来。 第一夜、第二夜很顺利,同屋之人也没有发现石扬晚上出门。但是从第三夜开始,情况变得复杂了。 张燕仪派了人在门口偷听,如果有人接近大门,一定会被里面的人听到。表叔劝石扬放弃,但是石扬不甘心,张家害他们一家背井离乡,凭什么不受到报应?张燕仪越是紧张,石扬越是要恐吓张家,然后将这些事情栽倒鬼魂之上。就算杀不了张燕仪,石扬也要让张燕仪尝尝心惊胆战的滋味。 第三夜石扬决定碰运气,寅时人最困乏,他猜测门房睡着了,就悄悄溜出去写字。他运气好,那一夜并没有被人发现,他平安无事地回到府中。 顾明恪听到女皇的话并没有立刻表态,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品级虽差不多,但地位天差地别。唐朝是群相制,虽然没有明确的宰相官位,但三省六部的高官都有资格商议国家大事,是名副其实的丞相。刑部侍郎是刑部副长官,算是丞相之一。 无论哪个角度,从大理寺卿擢为刑部侍郎,顾明恪都高升了。以他这个年纪进入相公行列,无疑是天大的恩荣。 可是顾明恪并不高兴。他感觉到,女皇给他升官,另有条件。 顾明恪问:“不知女皇要臣做什么?” 李朝歌挑眉,问:“你运气这么好,连着三天都没有被人发现?” 石扬叹气:“哪有永远的好运气。事实上,第三天的时候,我就被人看到了。” 素昧平生的巡夜人主动找上门,并告诉石扬他什么都看到了。石扬吓了一跳,以为巡夜人要揭露他,然而意外的是,巡夜人却提出合作。 巡夜人还说,石扬这样碰运气很危险,迟早要栽到张府手里。巡夜人想了一个办法,联合厨房一起帮忙。 石扬这才知道,原来不只是他,巡夜人、公孙大娘,和张家有仇的人竟然这么多。 巡夜人是洛阳人,多年来靠小本买卖维生,年级大了后就将摊子交给儿子儿媳,自己在家带孙子,也算安稳和乐。但是张家强拆了他们的房子,拖着钱迟迟不给。巡夜人一家没了生活来源,儿媳每日以泪洗面,孙子饿的哇哇大哭。巡夜人没办法,只能一大把年纪出来谋生,到处找收人的地方。不需要挣得多,只要能解决他的食宿,给儿子省一份口粮,巡夜人就满意了。 但是巡夜人年纪已大,干不了体力活,行动又慢,外面铺子根本不招他。巡夜人只能来做守夜这等苦差,年轻人嫌冷嫌累不肯做,那就他来。 巡夜人在巡逻时,发现了石扬偷偷出门。巡夜人守在墙角,很快明白了石扬在做什么。 巡夜人是市井小民,早放弃了无谓的自尊。尊严并不能让他们家吃上饭,只要张府给钱,巡夜人愿意对张家点头哈腰。但是,即便是地上的草,也是有血性的。 公孙大娘和巡夜人的状况类似,公孙大娘原本在坊市里开着一家汤饼馆,结果被张家强占。张燕仪听说公孙大娘做汤饼的手艺好,竟还让公孙大娘进府里伺候他们。公孙大娘怀怨已久,经过巡夜人牵线搭桥,几人一拍即合。 第四夜,公孙大娘故意多做了面点,在里面加了安神的料。厨房给门房送提神茶时,公孙大娘托厨娘将她的面点一起带过去。巡夜人晚上可以四处游荡,谁都不会怀疑他,巡夜人看到门房打瞌睡后,就通知石扬,从侧门出去写字。 第五夜同样如此。其实第三天的时候,石扬的同屋就发现石扬夜里出门了,但同屋也是农民家的孩子,能明白石扬的恨,便没有揭穿,每夜依然装睡。 第六夜时,张燕仪派来四个人,两两轮班。这回公孙大娘的药派不上用场,巡夜人便和石扬商议,等夜晚最冷的时候巡夜人去替班,之后以鸟叫声为号。一旦守卫走了,巡夜人就发出暗号,石扬立刻到门外涂字。 石扬说的很流利,细节都能对上。李朝歌问:“那第七夜呢?” 女皇见顾明恪猜出来,并不意外。他要是什么都猜不到,那才是女皇看错了人。女皇说:“当年朝歌为了躲避去吐蕃和亲,才闯进裴府强抢你。朕知道,你们两人多半私底下做了什么协议,要不然不至于现在都没有孩子。如今吐蕃危机已过,你们过了两年家家,也该闹够了。择日你和李朝歌和离,各自去找真心所爱吧。” 顾明恪听到“和离”这两个字的时候表情平静到漠然,他顿了下,问:“圣上如何知道,她不是我的真心所爱?” “当年你们的婚约本就是桩儿戏,你们真以为朕和先帝看不出来吗?只不过为了皇家颜面,朕和先帝谁都没说。谁会喜欢强抢自己的人?” “若不是我愿意,她如何能强求成功。”顾明恪抬手,对女皇轻轻一拜,“我才疏学浅,当不得刑部侍郎。请圣上收回成命。” 女皇眼睛微眯,身周的气息逐渐凝肃:“你想违抗皇命?” “恕难从命。”顾明恪说,“我无兄无弟,亲族早亡,如今孑然一身,所求不过本心而已。臣感谢女皇伯乐之恩,让我进明法科科考,保我在大理寺安心破案。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她是我的妻子,断没有为了前程舍弃妻子的道理。” 顾明恪会拒绝,女皇并不意外。她笑了一声,问:“你不愿意,但是你怎么知道,李朝歌不愿意呢?” 石扬叹了口气,说:“不瞒指挥使,我们也不知道第七天为什么会出现字。那一夜我们实在没找到机会,只能放弃,后面他们说门上又被涂了大字,我也很惊讶。” 前六夜可以耍花招,但是第七夜有十个人守门,里面两个外面两个不间断轮班,张府大门被围成铁桶,石扬无论如何没法瞒天过海。他也不知道为何门外如故。 李朝歌挑眉:“那就是说,第七天的字不是你写的?” 石扬摇头:“不是。” 石扬前面那么多都招了,没必要在这种地方撒谎。李朝歌点点头,轻轻一笑。 那时坊门已开,字却不是石扬写的,有趣。 李朝歌从牢房中出来,侍从跟在她身后,问:“指挥使,第七夜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石扬在说谎?” 李朝歌轻声道:“他都认了六天了,多一天少一天有区别吗?多半,真不是他写的。” 侍从挠头,颇为匪夷所思:“那到底是谁?那么多行人都没有看到,总不能见鬼了吧。” 李朝歌没有接话,心中却暗暗道,如何不能呢。假话体面亮堂,而真相往往面目狰狞。 大庭广众之下不会没有目击证人,但如果所有证人都撒谎了呢?张府大门被人写字咒骂已不是秘密,那一行字也广为人知。坊市开门后,过路人瞧见门上没字,趁张府的人不注意悄悄写上,也未尝不可。 要怪只能怪张家太不得人心,街坊邻居竟没一个愿意提醒他们。住在坊门口的人家一口咬定没听到异常动静,那日经过的行人相互掩护,只说没看到有人写字。群众犯案,集体伪证,张家便是问再多人,也找不到真凶。 李朝歌走出诏狱,外面的阳光立刻洒在身上,刺的人眼前发白。诏狱门口等着一个人,见李朝歌出来,连忙上前:“指挥使,宫里有话。” 李朝歌伸手挡在上方,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才问:“什么事?” “女皇宣指挥使过去,具体什么事传话的人没说。” 李朝歌二话不说进宫,她走进大业殿时,发现殿中气氛不太好。李朝歌心里奇怪,抬手给女皇行礼:“圣上万岁。圣上,您找我?” 女皇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叫她起来,而是坐在桌案后,深深地看着她。李朝歌心里渐渐琢磨起来,刚才是谁来了?为什么女皇看她的眼神这样奇怪? 还不等李朝歌想出因由,上方骤然炸响一个惊雷。女皇声音十分平淡,说:“顾明恪已经同意和你和离。” 李朝歌震惊地瞪大眼,很快反应过来,斩钉截铁道:“他不会。” “顾明恪刚刚离开。”女皇不紧不慢,说道,“男人在仕途和婚姻之中,你总不会觉得他们会选婚姻吧?” 李朝歌刚才被和离那句话吓了一跳,现在她内心趋于稳定,十分坦然道:“其他男人不会,但顾明恪不一样。” “为何不一样?”女皇反问,“你真觉得他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有家有业,总要考虑自己的前程。他已经同意了。” 李朝歌不动,但是眉宇间十分笃定:“我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但我知道的那个顾明恪公正严明,无私无欲,他不会。” 女皇见她这么相信顾明恪,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就算你相信他不会。那你呢?” “你从紫桂宫起便步步筹谋,苦心经营,无非为了皇位。现在朕给你一个选择,和顾明恪和离,嫁给武元孝,只要生下孩子,无论男女,皇位都可以留给你。另一个选择,你守着你的爱情和一个迟早会背叛你的男人,但终生只能是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案子致敬东方快车,叙述案件经过的时候用了平行蒙太奇,当然了,这都不重要。 祝大家端午节快乐,留言抽30个红包 148、无名 女皇说完后,李朝歌沉默片刻,说:“这就是圣上今日找我来的用意?” 紫桂宫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高宗还在世,她悄悄跟到行宫,亲手主导了一场“救驾认亲”。李朝歌有前世的记忆,所以她察觉出来,那个时候的天后已经有了称帝的心思,没想到,天后也同样看出来,李朝歌野心不小。 女皇这么多年装作不知,如今突然说出来,总归是有用意的。 女皇缓慢从台上走下来,她推开窗,从高高的台基上俯瞰皇宫,说:“你是个聪明孩子,朕不妨和你说实话。朝堂上办公的官员,大街小巷里跑腿的差役,读书写字的文人,军队里打打杀杀的府兵,这些都是男人。你觉得凭什么,朕可以以一个女人之身,站在天下所有男人头上发号施令?” “因为您是皇帝。” “不。”女皇手搭在窗沿上,低沉而坚定地说道,“因为朕是高宗的妻子,李怀的母亲。朕可以靠酷吏威胁群臣,可是酷吏、军队亦是男人,若朕真的动了他们的利益,以朕一叶孤舟,如何撼动整片汪洋。他们现在愿意容忍朕,不过因为朕是一个寡妇,代不出息的儿子守着家业罢了。等朕死后,这片江山,还是要交回李家男人手里。” “再不济,也该是男人。” 李朝歌沉默了,女皇注目着远处高大的城阙,说:“朕只是一个寡妇,历史上篡权的太后数不胜数,所以他们可以容忍。但如果朕动了将皇位传给女子的心思,那就是动摇整个帝制的根基,没有人愿意忍的。神都只是小小的一座城池,神都之外,有十道藩镇,有诸路节度使,有吐蕃、新罗、天竺,你的武艺可以一敌百,但是,你打得过千军万马吗?” “你势必要依附一个男人,不是丈夫,就是儿子。扶丈夫登皇位大概是最愚蠢的决定了,他日后必然会有三宫六院,也必然会悄悄将你架空,然后把你害死。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扶持儿子。” “你姓李,只能嫁给武家。除非你打算收养别人的儿子,然后等养子长大了,一举将你推翻,迎接自己的亲生父母入宫。” 李朝歌不答,反问:“为什么不能是顾明恪?” “因为朕不同意。”女皇回身,冷静而残酷地看着她,“朕并非善人,大禹都抵抗不了家天下的诱惑,朕为什么要将帝位传给一个和朕无关的孩子。朕必须保证武家的安全,朕活着时什么都好说,一旦朕死了,武家稍有不慎就会满门皆亡。唯独帝位上坐着武家的孩子,才可保证武氏代代安稳。若是你和顾明恪登上皇位,你告诉朕,你们的孩子,姓什么?” 李朝歌默然许久,她不认同女皇的想法,但是她须得承认,女皇说的是现实。 李朝歌在民间朝中风评都很好,但所有人见了她,都暗暗提示她营救李怀,根本没有人想过拥护她,即便她的能耐远高于李怀。就像男人理解不了女人生孩子有多痛,女人理解不了男人为什么要三妻四妾,位置不同,永远不会共情。 女皇这么要强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能坐稳帝位,并非因为手段多么高超,名望多么深厚,而是因为她是李怀的母亲。那些臣子看她,就像看一个年老贪权的老母亲。民间家主死后,寡妇代儿子主持家业亦很常见,女皇在天下臣民心里,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帝制时代,皇帝是最不重要的一环了,就算皇帝是个傻子,有臣子在,一样可以治国。永远不要期望臣子会为了国家好而按才干挑选国君,他们看重的,唯有江山稳固,中庸平稳。 李朝歌不可能和平地通过继承登基,而要通过不和平手段,必然需要当权者的强力支持。 女皇似是勾动了心绪,难得说了很多话:“古往今来那么多太后,唯独朕捅破这层窗户纸,掀开珠帘当了皇帝。想以女人身份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就只能比男人更狠毒。如果你站在朕的位置上,你重情重义,不忍心赶尽杀绝,甚至讲究公正道义,那你从一开始,就当不了皇后,称不了皇帝。” 李朝歌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发现如果她是女皇,她确实走不到女皇这一步。莫说十年布局废帝自立,仅说前面宫斗,李朝歌就受不了了。 但是,李朝歌依然无法认同女皇对于王权的想法:“既然当了君王,就要为脚下千千万万百姓负责。酷吏逼供,监听群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的是为国家好吗?” “那你觉得什么是为国家好?”女皇看着李朝歌,像是看一个理想的近乎天真的孩子,“大同社会只存在于传说中,现实上,每一位有为之君都要杀很多人。你以为你父亲就仁义道德吗,他也杀了不少人,只不过不是以他的名义。唯有用鲜血威慑住天下,才能让各地节度使安分守己,不敢屯兵自立。杀一小部分人,就可以让天下按部就班,不生战乱,拯救更多性命,这才是为国家好。” 所以,女皇依然不觉得她重用酷吏是错的,在女皇这个位置上,她只能如此。李朝歌和女皇谁都无法说服谁,这是她们无法调和的政治分歧。 “朝歌,醒醒吧。”女皇拖着华丽尊贵的冕服,走上帝座,说道,“如果一个皇帝不舍得杀人,那他一定是个昏君。至高者,无欲则刚,自古以来有为之帝皆是孤家寡人,只有昏君,才沉溺于情感。你狠不下心,不能割舍掉无用的东西,就不能站到高处。现在朝野内外安稳,不过是因为李怀还活着,他们都等着朕死了,然后拥立李怀。朕若是将皇位传给你的孩子,必然要顶着巨大压力,商人尚且无利不起早,朕身为一国之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女皇的意思很明白,女皇可以选择她,但李朝歌必须投桃报李,保证下一代是武家的子嗣。她必须割舍掉无用的亲情、爱情、软弱、怜悯,成为一个冷酷无情,一切只以利益为先的所谓“君王”。 李朝歌没回答,女皇就慢慢等。然而等待的时间比预料久,女皇感到些许不耐:“你想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李朝歌抬头,她像是突然领悟了什么事情一般,身姿放松,双眼清明,身上仿佛流淌着一股至清至纯的灵气,“我所追求的公道正义,在你们眼里一文不值。曾经父亲是,如今母亲您也是。但我依然想说,为君者,不意味着可以享受特权,也不意味着高人一等,只意味着有这个荣幸为百姓做事罢了。顾明恪是我的夫君,我愿意与他荣辱与共,同生共死。圣上的厚爱,我只能辜负了。” 李朝歌说完,根本不看女皇的反应,自己转头就走。她走出大业殿,隆冬寒风中带着雪粒,迎面扑来。李朝歌抬眼望向远方的佛塔楼阙,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平静过。 她知道自己今日必然得罪了女皇,但是那又如何,她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了。无论后续发生任何事情,她都不后悔。李朝歌突然很想见顾明恪,她提着衣摆,快速往宫门外跑去。 女皇站在高高的宫殿里,看着李朝歌跑向外面,义无反顾,神采飞扬,仿佛奔向的是自由。女皇不由想起方才,她和顾明恪的对话。 她问顾明恪:“你不愿意,但是你怎么知道,李朝歌不愿意呢?” 顾明恪似乎轻轻笑了下,笃定道:“她不会。” 到了李朝歌这里,她也想都不想地说,他不会。 · 顾明恪从皇宫出来后,径直回了公主府。他从前总觉得公私分明,私人感情不能,也不应该影响公务。但是今天他发现自己错了,血肉之躯不是机器,没有人能将感情完全抽离。 于是顾明恪给自己放了假,他都被逼和离了,还上什么衙。不去了,回家。 公主府的侍女发现今日驸马竟然早回来了,十分惊诧。她们上前侍奉,小心翼翼问:“驸马,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要不然,向来守时严谨的驸马为什么会提早退衙? 顾明恪没回答,他说:“没什么。你们拿茶具过来,现在生火,等她回来时茶味刚好最佳。” 侍女们越发惊讶:“驸马,您怎么知道公主会回来?” 顾明恪面容白皙,眼眸濯如墨玉,整个人姿态从容而舒展。他看向窗外寒冬,低沉但确定地说:“她一定会回来。” 侍女们搬来泥炉,盛上水,精巧的壶盖咕嘟作响。水泡翻滚到上面,顾明恪舀了泉水,轻缓浇到水面上,气泡又重新沉下去。直到再次翻滚,水面浮珠,声若松涛,他才把泥炉提起来。 外面传来侍女们惊讶的问好声,顾明恪眼神不动,继续洗茶。李朝歌从侍女们口中得知顾明恪也回来了,而且正在花厅里烹茶。李朝歌进入花厅,掀衣坐下,面前正好放了一盏热茶。 顾明恪说:“火候刚好。” 李朝歌端起茶杯,看了看桌上两套茶具,挑眉问:“你特意在这里等我?” “嗯。” 李朝歌握着茶杯,缓慢转动:“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拒绝?” “就像你知道我不会同意一样,一个道理。” 李朝歌没有再问,低头缓慢啜茶。一盏茶喝完后,顾明恪将茶具收起,问:“你为什么不答应?” 李朝歌撑着下颌,随意靠在窗前。屋外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镀了一层金边。 李朝歌悠悠道:“若是我追求的东西需要以这种方式拿到手,那不要也罢。” “你不怕我后悔?” 李朝歌因为顾明恪拒绝了女皇,但万一,顾明恪反悔了呢。 李朝歌轻笑一声,偏头,眼眸含光地看着他:“我相信你,不问因由,不论过去未来。” 顾明恪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时竟不敢看李朝歌的眼睛。顾明恪垂眸收拾茶具,让侍女将泥炉搬走。 烹茶喝的就是雅致,喝完一盏绝不续杯。但李朝歌欣赏不了这种文雅,说道:“火都生起来了,喝一盏就撤下去多没劲。拿酒过来,还是烫酒比较起劲儿。” 顾明恪无奈:“哪能用烹茶的炉子烫酒,会坏了味道的。” “没关系。”李朝歌毫不在意,“再搬一个炉子过来太麻烦了,反正都要进肚子,不必在乎这些细节。” 侍女很快拿了黄醅酒过来,李朝歌驾轻就熟温酒。黄醅酒是琥珀色的,和碧绿的夜光杯交相辉映,莹莹生辉。李朝歌啜一口,道:“京中多喝黄醅酒,我却觉得太甜了,喝起来远不如剑南烧春畅快。” 顾明恪手里握着酒杯,只是微微抿了一口,问:“你喝过多少酒?” 竟然还能点评了? 李朝歌笑:“也没喝过多少。周老头喜欢酒,我跟着尝过几种。” 顾明恪扶着袖子,缓慢将杯中酒饮尽,问:“你很想回剑南吗?” 当心里惦记着一个地方的时候,无论看风看云看雨,哪怕喝一口酒,都能想起那里的味道。李朝歌低头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道:“兴许是吧。虽然我生于长安,居于洛阳,但我总觉得,剑南才是我的故乡。” 顾明恪坐到另一边,将她手中的杯子抽走,说:“你喝了太多,一会该醉了。” “我没醉。”李朝歌不承认,但是黄醅酒度数低,酒劲缠上来的时候却非常快。李朝歌神志依然清醒,眼前却涌上一股眩晕,整个人都飘乎乎的。她脸颊绯红,双瞳剪水,看人时幽深又专注,勾人极了。 顾明恪被她看得心乱,他不得不捂住李朝歌的眼睛,说:“等这些事情忙完,我们一起去剑南吧。” 李朝歌本来很不满地扒拉着顾明恪的手,听到顾明恪的话,她松了力道,顺着脑海里的晕眩劲躺到顾明恪腿上:“好。” 黄醅酒酒劲上来得快,消散得也快。李朝歌很快就不晕了,但是她躺得正舒服,懒得起身,干脆就这样说道:“你猜这个馊主意是谁出的?” 女皇先前没提过让李朝歌嫁给武元孝,想来是突然发生了什么,这才勾动了女皇的想法。李朝歌昨天听说梁王妃徐氏死了,她当时还觉得徐氏这病蹊跷,果然,今日就闹出幺蛾子了。 顾明恪说:“就那几个人,还能是谁。” 李朝歌闭着眼长叹:“我先前还说她是一个漂亮蠢货,一把年纪了还把自己当孩子。现在看来,她倒出息很多。” 经历了退婚、逼婚后,李常乐确实成长了。李常乐年幼时只懂得享乐,高宗、女皇像所有父母那样,儿子当继承人培养,女儿却捧着宠着,所以李常乐长大后依然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学会阴谋阳谋,所用的伎俩宛如孩童抢夺玩具,天真又恶毒。 但不得不说,李常乐的手段虽然低劣,却十分有用。李常乐害死了徐氏,将正妃位置腾出来,然后公然撮合李朝歌和武元孝。李常乐自然不是真的想让李朝歌嫁给武家人,她这样做,其实是为了挑拨李朝歌和女皇的关系。 如果李朝歌拒绝,必然得罪女皇;如果李朝歌同意,那李常乐不费一兵一卒便瓦解了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联盟。来俊臣倒台后,朝中再无人能和李朝歌和顾明恪匹敌,如果放任这两人壮大下去,迟早会威胁到李怀。所以李常乐使出这么一个毒计,无论李朝歌愿不愿意,李常乐都不亏。 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已经有政客的雏形。李朝歌毫不怀疑,假以时日,李常乐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政客。 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的政客。 冬日阳光温暖盛大,李朝歌躺在顾明恪身上,轻声问:“在皇宫这个地方,连亲情都要明码标价吗?” 顾明恪手指抚上李朝歌的头发,缓慢穿过她的发丝:“那些感情是真的,只是,背后有代价而已。” 顾明恪很能理解李朝歌的感受,因为他也是这样。他从出生起就欠了债,他终生扮演另一个人,想要被人看穿,但是又不能被人看穿。他知道父母兄长对他有真情,在战争没有开始之前,父王欣赏他,遗憾不能让他光明正大走在人前;母后对他愧疚,亲自安排他的衣食住行,事必躬亲无微不至;兄长也带着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王宫里冷漠倾轧,兄长身为大公子也不能幸免,他们兄弟两人曾形影不离,共同抵御外界的算计。 他们陪伴彼此度过了漫长又艰辛的童年。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兄长的世子地位再无人能动摇,他们的分歧也油然而生。 顾明恪早就知道,父母兄长爱他,只是没那么爱他。利益里面掺杂了真心,冷漠里偶尔会有温情,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无法割舍,不能挣脱。 李朝歌想到行宫里的那个梦,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住顾明恪的手。顾明恪手指修长,指尖有些冰。他感觉到她的力道,反客为主,紧紧包住她的手。 修仙之人体清无垢,顾明恪又尤其自律,他身上没有一丝赘肉,双腿匀称修长,腰腹上覆着薄薄的肌肉,靠上去踏实又舒服。李朝歌不由在上面蹭了蹭脸颊,她还想再感受一下,就被顾明恪扶着脑袋,远远搬开:“别乱动。” 李朝歌睁开眼睛,枕在他腿上,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顾明恪脸色清冷,一本正经,完全看不出端倪。李朝歌倒也没有多想,她以为顾明恪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李朝歌不在意,诚心问道:“你说,如果一方是天下人,一方是一个人,毁灭一个人就可以救天下,你会选哪个?” 顾明恪刚刚松了口气,听到李朝歌的问题,很明显怔了一下。他垂下眸子,低声道:“这种选项又不可能真的存在。” “只是讨论罢了。”李朝歌说,“假设存在。你会怎么做?” 顾明恪不答,他皮肤白,容貌俊,阳光洒在他身上朦胧的像梦境一样,总叫人疑心一眨眼就会消失。顾明恪摩挲着李朝歌的手指,问:“你会怎么选?” 李朝歌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什么都不选,牺牲诚然伟大,但只有当事人才能说这种话,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让一个人为世界牺牲。我相信一定能找出第三条路,但是其他人,应当会选择天下人吧。” 顾明恪轻轻笑了:“对啊,所有人都这样选。” 包括他自己。 李朝歌看他表情不对,支肘爬起来,仔细盯着顾明恪的眼睛:“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明恪依然清浅含笑,整理好她松动的发簪,说,“马上就到年假了,等过几日放假,我们去剑南吧。” 李朝歌觉得顾明恪似乎隐藏了什么,但是她捕捉不到。李朝歌最终轻轻点头,笑道:“好啊。” 他们两人旷了半天的工,第二日,还是照常上朝去了。众人觉得朝堂上的气息好像不太对劲,但仔细感觉,又什么变化都没有。放假的时辰一日日近了,众人很快转移注意力,兴高采烈迎接新年。 十二月二十,来俊臣问斩,之后早朝上再无大事,基本所有事都围绕着放假转。腊月廿七全朝放假,各地封衙,七天后才重新开门。二十七这天谁都没有心思上班了,上朝本来是装个样子,但是没想到,铜匦接受到一封鸣冤书。 大源县青云村的农民冒着寒冬进城,郑重地在端门前叩首,然后投了一封书信。他们并不知道,朝廷马上就要放假,根本没有人会管他们的事情。 但他们进城时出示了李朝歌的令牌,禁卫军转达给李朝歌,李朝歌便知道了。 李朝歌不忍心让这些人在大冬天白跑一趟,便在早朝上提出来这件事。 放假这天说这种事,无疑是很不讨喜的。但是女皇听后,沉默片刻,让人打开铜匦,将这份信取过来。女皇在上首看信,许久没说话,下面的人不知道女皇心意,揣测道:“圣上,不知信中说了何事?” 女皇合上信,看不出喜怒,淡淡说:“是张家强占耕地的事情。” 大殿内外一静,片刻后,有人说道:“五郎、六郎宅心仁厚,不会做这种事情,兴许是误会吧。” 二张兄弟在朝中如日中天,谁敢得罪他们,一听到有人伸冤,立马有臣子跳出来替二张兄弟辩驳。张燕昌浑不在意,收买土地算得上什么稀罕事吗,在场这些官员,哪一个发家后不忙着置办地产,收购商铺? 许多人替二张兄弟说话,张彦之飞快看了最前方的李朝歌一眼,站出列,说道:“此事臣并不知晓,可能是恶奴假借张府的名义作恶。若确有其事,理应严惩,免得他们在外面败坏张家的名声。” 众人都以为女皇会轻轻放过,没想到,女皇却说:“既然你们兄弟二人并不知晓,那回去后便好好查查吧。若是恶奴欺上瞒下,那就将恶奴打发走。土地能退则退,不能退就将钱补足。” 张燕昌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后,背上立刻出了一层汗。张燕昌和张彦之应诺,慢慢退回队列。其他人也被这个反转吓住,一时没人敢说话。 女皇又问:“前段时间张府门口被人写字的事,查出来了吗?” 李朝歌出列,说:“回禀圣上,臣已查清,写字的是一个妖怪。” 女皇声音中听不出情绪:“确定是妖怪?” “是。”李朝歌垂着眼睛,说,“只有妖怪,才能绕开侍卫和百姓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在门上写字。圣上放心,臣已经将此妖捉拿。” 顾明恪就站在不远处,但是他没有动弹,任由李朝歌将凶手定为“妖怪”。女皇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沉沉问:“是什么妖?” 李朝歌顿了顿,道:“此妖第一次现世,之前不曾记录它的名字,为无名妖。” 李朝歌半垂着视线,女皇也没有再追问,颔首道:“那就这样吧。” 太监见了,扯起嗓子,长长唱喏:“散朝。” 远远看去,紫微宫如同退潮的海岸,只不过涌上来的浪潮颜色各不相同。最前面是朱紫卿相,然后是绿衣郎官,最后面,才是青衫芝麻官。 李朝歌回到镇妖司后,点了遍花名册,给众人发了朝廷年礼食盒,便宣布放假。 风起云涌的垂拱二年,结束了。 众人拿着食盒,欢欢喜喜回家过年。李朝歌留在最后,等人都走完了,才拿了封条,将张府的卷宗贴好,放到档案室里。一旦贴了封条,就意味着这个案子定案了。 李朝歌看着格子里整整齐齐、微落了灰的卷轴,不由出神。以前她接手的案子都是各种妖怪,唯独这一次是人,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怪力乱神。可是,最后罪名却是一只妖,其曰无名。 李朝歌看向窗外,天空蔚蓝,一行鸟雀正从树梢上飞过。世上哪来那么多妖怪呢,真正的妖怪,其实藏在人心里。 外面传来敲门声,李朝歌回神,发现顾明恪站在门外,问:“你在忙吗?” 李朝歌摇头:“没有。放完这个卷轴就没事了。” 李朝歌锁好档案室,合上殿门,和他一起走向镇妖司外。顾明恪问:“去剑南吗?” 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可是现在,李朝歌想了想,摇头道:“剑南不急着去,我想先去京城周边看看。青云村是被我们发现了,所以能伸冤,但其他没法出声的地方,说不定还有冤情。” 顾明恪颔首,自然没有二话。李朝歌有些过意不去,说:“去剑南是游玩,去洛阳周边却是公差,都放假了我还连累你处理公事……” “无妨。”顾明恪止住她的话,“出去玩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那些被掠夺了土地的百姓,却未必等得到下一个冬天。我们走吧。” 李朝歌安下心,兴致勃勃安排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我们先回公主府换衣服,然后就出发。”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过了一会,李朝歌问:“今日,你为何不拆穿我?” “我为何要拆穿?” “你分明知道,犯事的是人,根本没有无名妖。” 顾明恪抬头望向天空,天边云层朵朵,圣洁而煊伟。顾明恪静静看了一会,说:“我一直想知道,法理和人情如何周全。或许,这就是我来这里的意义吧。” ——《无名妖》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第十个单元完成,留言抽50个红包 149、苏醒 眨眼到了除夕,女皇在宫中大宴群臣,窗外大雪冰封,殿中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臣子照例举杯歌颂女皇,众多年轻、美丽、灵巧的女官拱卫在女皇身边,见缝插针地说着俏皮话。一个女官在殿中梭巡一圈,奇问:“盛元公主和顾寺卿呢?” 她们一进来就忙着应酬,竟然没发现李朝歌和顾明恪不在。女官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是她说话时,周围正好安静了一下,她的话也明明白白传到众人耳朵里。张彦之早就发现李朝歌没有来,他手指紧紧攥着酒杯,看着不动声色,其实全神贯注等着上方的回答。 李常乐和武元庆正在欢笑,听到这个名字都收敛了笑意。韩国夫人斜倚在座位上,衣襟里露出一大截丰盈莹润的肌肤,上面还隐隐凝着细汗。韩国夫人体丰怯热,殿里火烧得足,她热得受不了,一直握着羽毛团扇纳凉。 韩国夫人悠然挥扇,动作间胸口的细痣若隐若现:“是啊,除夕这么大的日子,盛元和驸马也不给面子?” 女皇身边的太监上前,回道:“韩国夫人有所不知,二十七那天盛元公主给宫里递了话,说她和驸马要去神都周围的村子查访,除夕可能赶不回来,故而提前向女皇道了不是。” 李朝歌回宫已经五年,但是在宫里过年的次数少之又少。她永徽二十二年和高宗、天后相认,永徽二十三年她忙着捉拿飞天;永徽二十四年她和顾明恪跑到汾州查死人村;垂拱元年她领命让百花开放,没有参加除夕宴;去年李朝歌倒是在京城,但是年底杨夫人病逝,女皇没有举办宴会;到了今年没任务也没急事,李朝歌竟然自己给自己找活,跑到京郊农村去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向来不爱参加聚会,十次里能请来一次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但除夕宴是阖家团圆、晚辈为长辈守岁的日子,他们俩竟然还是不放在心上。 李常乐飞快觑了女皇一眼,女皇脸色冷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李常乐心里打着小算盘,娇声娇气道:“神都周围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要不然盛元姐姐为什么连给母亲守岁都不顾,独自出门了呢?” 太监尴尬:“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公主府的侍女说,盛元公主和驸马担心京郊百姓没钱过冬,特意去查还有哪些农民被收买了耕地。公主和驸马走前留了话,说一定会在朝贺前回来,断不会误了元日正事。” 元日大朝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京城所有官员都要出席。李常乐捂着嘴唇,娇笑道:“盛元姐姐真是有心了,宁愿自己受累,也要专门赶回来参加朝贺。”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但是仔细想想,就觉得不太对劲。元日和除夕只差一天,李朝歌能赶回来参加元日庆典,却赶不回来陪女皇过除夕夜? 女皇近侍成分非常复杂,有梁王的人,有李常乐的人,也有李朝歌的人。一个女官不紧不慢说道:“难得放年假,满朝文武都守在家里享福,不愿出门受累,盛元公主却依然心系百姓,大冷天出门查看耕地。这正能说明盛元公主对圣上忠心,参不参加除夕宴反倒是其次了。” 女官这话明显在拆李常乐的台,李常乐有些不高兴,正待说话,女皇开口道:“行了,他们夫妻不喜欢热闹,想出去就出去吧。除夕取的是团圆之意,难得他们能说到一起,两人单独过节也好。” 女皇发话后,再没人敢纠缠这个话题。张彦之低头饮酒,李常乐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着裙摆。 李常乐那日和女皇提议让李朝歌嫁给武元孝,之后女皇分别召顾明恪、李朝歌入宫。他们谈了什么无人得知,但是之后,女皇再没有提过成婚一事,每日行动虽如常,但仔细看却能发现女皇心情不好;李朝歌和顾明恪也没什么异样,照常上朝,照常处理公务,但是除夕宴时,却避而不见。 李常乐便知道,李朝歌和女皇闹翻了。她计谋得逞,本来应该高兴,可是李常乐却莫名低落。 当初她提出那个办法时,其实心里隐约希望李朝歌和她一样被女皇拆散,和离另嫁,或者顾明恪知难而退,主动提出散伙。李常乐想要证明,天底下没有矢志不渝的爱。裴纪安当初为了家族放弃她,顾明恪就能为了家族和前程放弃李朝歌。 天底下男人没有区别,李朝歌没比她强在哪里。 可是李朝歌拒绝了,顾明恪也拒绝了。他们两人宁愿得罪女皇,也不愿意分开。 这让李常乐显得尤其可笑。李常乐穿着华丽的宫裙坐在宴会场中,周围灯火通明,暖香如春,晃动的人影喧闹又怪诞。李常乐不由想,裴纪安现在在做什么呢? 边关条件不如神都,他能否习惯云州的气候?除夕夜万家团圆,那他呢? 可是李常乐根本没有想多久,身边人就吵醒了她。李常乐回头,她名义上的丈夫正抱着酒樽和周围宫女调情,他红光满面,神情轻浮,身材又虚又松,隐隐露出发福的征兆。 这是洛阳里最常见的,每日大鱼大肉、纵情声色、鲜少运动的纨绔子弟的模样。宫女看见李常乐,笑道:“广宁公主,六郎要和魏王玩双陆,您来吗?” 李常乐下意识地露出笑容,点头道:“好啊。” · 明日要朝贺,李朝歌和顾明恪深夜赶回神都。宵禁对他们两人来说形同虚设,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屋。 公主府的侍女隐约听到主殿有动静,赶紧提着灯过来看。等看到他们两人,侍女长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说道:“公主,驸马,您真是要吓死奴婢了。您两位回来怎么都不说一声?奴婢还以为公主府进了贼。” 什么贼敢造访盛元公主府呢?侍女一边抱怨,一边上前点灯,口中絮絮道:“公主您回来的赶巧,再过不久就是子时了。府里按您走前的吩咐设了长明灯,您要去看看吗?”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要点燃长明灯,一点燃就不能吹灭,直到灯油烧尽,火芯自行熄灭。长明灯烧得越久,家宅越安康,父母就越健康长寿。 这自然是民间的美好希望,生老病死无人可以左右,何况一盏灯。但李朝歌还是让人安排了长明灯,长明灯中途熄灭很不吉利,李朝歌想亲自去看看。她走出两步,回头:“我要去看长明灯,你去吗?” 顾明恪轻轻摇头:“你先去吧,我一会去找你。” 顾明恪站在原地,并无行动的意思。李朝歌觉得奇怪,但她并不是那些做什么都要人陪的娇娘子,顾明恪不去,她一个人也无妨。李朝歌很快出去了,她出门时帘子没关好,庭外吹来一阵风,呼地将屋里灯烛吹灭。 殿中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一扇窗户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外面是热闹的人间烟火,隐约能听到孩童放爆竹的声音,而里面,却是寂静冷清的深殿广宇,甚至连盏灯都没有。 顾明恪广袖深衣,玉冠束发,白色的衣摆堆叠及地,袖摆处隐隐流动着银光。他面容白,站在黑漆漆的殿内宛如一轮月色,荧荧散发着冷光。 殿中好几天没有住人,地上流动着一股冷气。顾明恪揽着长袖走到桌案边,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杯茶。黑暗完全没有影响他的动作,顾明恪将茶盏放好后,徐徐道:“出来吧。” 漆黑的屏风后缓慢浮现出一个人影。他隔着屏风望顾明恪,顾明恪浑不在意,任由他看着。他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穿着修身的劲装,明明还是原来的眉眼,但身上的气息却和当年那个世家公子截然不同。 裴纪安走到屏风外,隔着半间宫殿,冷冷看着顾明恪:“好久不见,表兄。或许,我应该尊称您为,秦天尊。” 顾明恪刚才进门的时候就感觉到裴纪安在了。不过,现在应该叫他季安。 在行宫时,李朝歌被梦魇兽控制,进入了顾明恪的过往。顾明恪命盘被人窥探,心有所感,同样梦到了记忆片段。 被梦魇兽控制之人入的是心上人的梦。顾明恪当时就担心过,李常乐梦到了裴纪安,就算裴纪安现在被封印了法力渡劫,但也终究是个仙人。李常乐贸然进入他的记忆,会不会被裴纪安察觉。 之后一直风平浪静,顾明恪还以为封印还足够坚固,贪狼并无察觉。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顾明恪没有惊诧也没有解释,他转身,就那样坦然地对裴纪安颔首,直接承认了:“看来你恢复记忆了。祝贺你,渡劫成功。” 他说完,自己在心里补了一句,三十三年了,两次轮回,多人辅助,可算成功了。 裴纪安听到顾明恪的祝贺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他用力盯着顾明恪,心想哪怕顾明恪流露出丝毫抱歉遗憾都可以。可是没有,顾明恪完全没有情绪,就仿佛做了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甚至连和裴纪安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六月份时,裴纪安突然梦到几段奇异的梦。梦中是他的一生,但又不完全是。 在那个梦里,裴纪安同样出身世家,在众人的期待和赞誉中长大,小小年纪就有东都玉郎之名。他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人人称赞的金童玉女,所有人都说他们是上天安排的美满姻缘。然而在他们成婚前夕,高帝病逝,太子早亡,新帝被太后废弃,裴家因为拥护皇帝,惹了女皇猜忌,被举家流放。裴纪安被迫和广宁公主退婚,目睹未婚妻嫁给武元庆,然后独自一人踏上流放之途。 他在云州度过了艰辛的青年生涯,屡次出生入死,好几次差点死在大漠深处。可是他最终活了下来,从被人厌弃的流放之子,一步步爬成安北节度使。后来男宠乱政,他带着兵冲入洛阳,发动政变,强迫女帝传位给李怀,长达十年的周武篡唐终于结束。 女皇被迫退位,风光一时的武家陷入绝境,广宁公主二话不说和武元庆和离,带着嫁妆回皇宫。新皇李怀对苦心营救自己的妹妹十分宠爱,他见妹妹似乎对前未婚夫还有留恋,就在宴会上试探了一句,要给裴纪安和广宁公主赐婚。 那时候裴纪安已经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并且随着裴家重入朝堂,裴纪安逐渐露出包揽军政大权的倾向。新皇要仰仗裴纪安,他给广宁和裴纪安赐婚,一方面是为了圆妹妹的梦,一方面,也是拉拢此人。 裴纪安没有拒绝。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在云州也有妻子,只不过妻子早亡,如今是孑然一人。广宁公主原本就和他有婚约,再加上是皇帝唯一的妹妹,现在两人在东都重新相遇,碰巧又都是单身,再续前缘是众望所归。 裴纪安答应后,整个皇宫都欢腾起来。裴纪安和广宁公主婚后也算和睦,他们的女儿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他们的儿子娶了李怀的嫡出公主。裴纪安和皇室代代通婚,不断维系彼此的关系。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裴纪安老了。梦中的他躺在病床上,看着榻前围绕着的儿孙子女,想到自己这一身出将入相,功成名就,也算再无遗憾。他满足地闭上眼睛,现实中的裴纪安也骤然惊醒。 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的几乎让裴纪安怀疑确实发生过。可是裴纪安并未和李常乐成亲,就算他真的尚了公主,也该是李朝歌。 然而那个梦中,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李朝歌。高宗天后唯有一女,奉若掌珠,封号广宁。除此之外,再无女儿。 哦,多年前,倒走丢过一个安定公主。只不过后来再无消息,应当早就死了。 裴纪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他以为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天亮了就自然散了。但是之后他坐卧行走,吃饭睡觉,眼前总是不断浮现梦中的片段。 他渐渐意识到,这不是梦。这本该是他的一生。 一个被人规划好的人生。 裴纪安意识到这一点后,情绪非常崩溃。他所有的爱和恨,他所有的快乐和苦恼,原来都是被人刻意安排的吗?裴纪安痛苦了许久,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断冲击,刺得他脑海生痛。在将近年关时,裴纪安忽然顿悟了。 他的一生被人操纵,唯独爱上李朝歌,是他跳出命运安排,自己做出的决定。想通这一点后,他脑海里的封印骤然破碎,庞大的灵力和记忆一起涌入他身体。 他想起来了,他并不是裴纪安,而是天上的贪狼星君季安。所谓裴家嫡长子不过是他在人间渡劫的一个身份罢了。想到这里,季安讽刺一笑,裴纪安都是假的,顾家表兄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根本没有表兄。顾家真正的嫡子,早在景明元年就死了。 季安盯着顾明恪,嘴角虽然笑着,眼睛中却毫无笑意:“下仙渡劫,竟然劳烦北宸仙尊亲临。下仙实在诚惶诚恐。” 顾明恪没什么叙旧的想法,冷淡说:“若非萧陵所托,我也不会下凡。既然你恢复记忆了,那就回天庭吧。天庭另有事情等着你。” 季安不动,依然执着地盯着他,问:“我不过天庭里一个普通仙人罢了,既无功绩,也没什么独一无二的特长。我来人间历劫,何德何能可以惊动两位天尊?” “这些话,你还是回去问萧陵吧。”顾明恪望向窗外,李朝歌快要回来了,季安留在这里太碍事。顾明恪没有看季安,语气清清淡淡,但浑身气度丝毫不输兴师问罪的季安:“你历劫结束了,但别人的生活还要继续。若没事,便走吧。” 季安定定盯着顾明恪,一字一顿道:“无论天尊为何亲自下凡助我渡劫,下仙在此只问一句,秦天尊,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 顾明恪手指微顿,眼中神情冷下来,身周立刻如雪山冰川,隐隐有万钧之力。季安在这样的威压下有些吃力,但他忍住了,没有后退,依然将话问了出来:“您本不必和她成婚,但您却莫名其妙答应了。秦天尊,天庭的规矩,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隐隐还有李朝歌和侍女说话的声音。李朝歌推门而入,与此同时,外面引燃一朵烟火,倏地照亮半边天空。殿中也明暗了一瞬,等光芒散去后,李朝歌见顾明恪静静站在殿中,惊讶问:“怎么不点灯?” “忘了。”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句,轻缓上前,点燃了屋角的宫灯。橘光很快铺满大殿,屏风后空无一人,寂静如初。 顾明恪在夜里一样能视物,他忘了点灯倒也有可能。李朝歌走入屋子,四处看了看,慢慢皱起眉:“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顾明恪神情不变,道:“不曾。怎么了?” “没有吗?”李朝歌疑惑地扫过屏风,“总觉得,这里有其他人的味道。” 除夕夜,举国欢腾,万家团圆。街上热热闹闹,对比之下,义安公主府里尤显冷清。 垂拱元年,许多人家被流放,义安公主李贞作为萧淑妃的女儿更是首当其冲。她被流放到袁州,这并不是她最开始的目的地,因为她在路上又收到好几次贬谪令,有时候她还没到地方,新的贬令又来了。 她被一贬再贬,终于女皇再找不到更凄惨更荒凉的地方,才勉为其难地放过她。李贞知道自己不该有不满,李家那么多人都被杀了,她身为女皇死对头之女,能活着就该感谢皇恩浩荡了。 李贞一路被贬,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李贞再没有前途可言了。侍女、家仆一个个卷了钱财逃跑,李贞被水土不服折腾的上吐下泻,根本没精力管。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等最后到达袁州时,除了一两个老仆,就只剩权达。 权达是女皇为了羞辱李贞,专门指给她的守门侍卫。成婚后李贞对权达从未有过好脸,甚至不让权达进屋。现在李贞的皇女身份反而成了拖累,曾经妙语连珠惯会哄她开心的忠仆爱婢一个接一个偷跑,唯独权达,始终护着她。 李贞到达袁州后,大病一场,袁州官员不敢得罪女皇,没人向公主府施以援手,是权达自己挑水、砍柴、熬药,硬生生把李贞从鬼门关拉回来。今夜除夕,外面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而义安公主府里却黑洞洞的。 权达扶着李贞喝药,他笨手笨脚的,以前哪做得了服侍人这种精细事。然而现在,他给李贞喂药、擦嘴,竟然滴水不漏。 权达扶着李贞睡好,出去把碗洗干净。如今他们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不能像往常一样吃完就撂手不管。李贞躺在床上休息,她合着眼,眼珠飞快转动,似乎心里并不平静。 很快权达洗碗回来了,他说:“公主,你要梳头发吗?” 李贞曾被女皇逼着剃光,后来经历流放,她的头发在路上重新长出来,但是因为没人替她打理,新长出来的头发乱七八糟,枯黄丑陋。李贞很在意这件事,一照镜子就生气。权达发现后,出去问当地头发长得好的娘子,买了这里特产的发油,慢慢给李贞养头发。 李贞恹恹应了一声,权达扶着李贞坐到镜前,缓慢涂发油,梳头发。李贞从镜中看到了权达的手,权家虽然不算高门大族,但在东都里也吃喝不愁。现在跟着她,反而要劈柴挑水,一双手都磋磨的粗糙了。 李贞说:“我们带来的银钱还有,过几天买一个粗使下人进来吧,省得那些粗活都要你做。” 权达摇头,说:“我有力气,不妨事。路上银钱被卷走不少,剩下这些要仔细地花。过几天我去外面找找事情做,等有了余钱,就能给公主喝养颜粥了。” 权达说完,怕李贞心有芥蒂,特意解释道:“公主,你别看养颜粥材料便宜,其实功效不逊于燕窝。这是我们家祖传的秘方,我祖母靠喝养颜粥,直到六十岁还眉发乌黑呢。” 李贞淡淡勾了下嘴唇,她盯着铜镜中的人影,渐渐有些出神。 他们之所以落到这么窘迫的境况,是因为李贞的钱被贴身侍女卷走了。之前丢失的东西都是小打小闹,李贞恨那些刁奴背主,将所有钱都集中在一起,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侍女看管。一天早上醒来,那个侍女消失了。 随着侍女一起消失的,还有装着李贞全幅身家的包袱。幸而权达身上还带着钱,李贞又典当了一些首饰,艰难地捱到袁州。 李贞就算早年被囚禁在深宫,但从未真正过过苦日子。这段时间的经历击碎了李贞全部骄傲,她受够了这种每一个铜钱都要算着花的日子,李贞甚至觉得病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穷才是最可怕的疾病。 权达见李贞不说话,知道她还是介意的。对啊,毕竟是金枝玉叶,天生就该当明珠养着,怎么受得了这种穷日子?权达说:“公主,你不要灰心丧气,我们还年轻,有力气有时间,比外面那些拖家带口的平民还是强多了。我们慢慢来,日子总会越过越好。我反倒觉得,现在这种自食其力的生活,可比在东都被人伺候安心多了。” 李贞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她低声问:“从东都发配到穷山恶水的袁州,你就不恨吗?” 权达一听这话,沉下脸,难得用严肃的口吻和李贞说话:“公主,风水轮流转,有呼奴使婢的富人,就有耕地种田的穷人。东都的日子都过去了,你就当做了一场梦,不要惦记,更不要埋怨,安安心心过现在的生活就好了。” 李贞垂着肩膀不说话,权达知道她尊贵惯了,一时半会受不了这种落差。权达便没有吵她,让她自己慢慢想。权达给李贞擦完头发,又忙着去厨房烧水。李贞保留着宫廷的习惯,每日沐浴,权达不舍得让李贞委屈,就每天自己去烧水。 洗澡要的水不少,一锅烧不完,权达又是看火又是烧水,等终于折腾出一桶水,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把水挑进屋里,发现李贞没有换衣服,而是坐在桌前,静静看着一壶酒。 从皇宫里出来的孩子,即便是有名无实的公主,礼仪也好看极了。李贞跪坐在蒲垫上,侧影笔直端正,权达看得愣了一下,倒没有注意她的酒是从哪里来的。 权达声音不由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位幻梦一样的美人:“公主,你怎么了?” 李贞回头,难得对权达展露出一个笑,对他招手道:“今日是除夕,你也累了一天了,坐下来歇歇吧。我备了一壶酒,我们夫妻对酌一杯。” 自从成婚后,李贞对他少有好脸。权达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若不是当年情况复杂,李贞万万不会嫁给他这个莽夫。因此权达对李贞十分顺从,都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她对他笑一笑,他觉得自己魂都丢了一半。 权达有些窘迫地坐在对面,搓了搓手,问:“公主,你怎么想起喝酒?” “夫妻情趣而已。”李贞执起酒壶,满满倒了两杯,亲手奉到权达面前,“请。” 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肯叫他驸马。但是权达根本不在意,他被李贞话里的“夫妻情趣”撞得眼晕,晕乎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水划过喉咙的时候他还在想,李贞刚才说了“夫妻”,是不是说明她已经认可他们的关系了?长此以往,他们是不是也会像寻常夫妻那样,柴米油盐,儿女双全? 这酒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权达喝下去后,很快就觉得头脑发晕,渐渐连身体都撑不住。权达猛地晃头,用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李贞:“公主,你给我喝了什么?” “你找来的发油很好用,养颜粥想来也不差。”李贞看着面前粗狂威武的汉子,声音低哑幽深,像是墓茔上飘忽的鬼火一样,“可是,我还是更喜欢燕窝鱼翅,荣华富贵。” 权达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彻底闭上眼睛。李贞等了一会,见权达不再动弹,悄悄去抽他手里的酒杯。可是无论李贞用多大力气,都抽不出来。 李贞气恼,她顾不得会不会被女皇的人看出破绽,赶紧把剩下的酒倒在门外土地上。她都顾不上熄灯,拿起斗篷匆匆往外跑。 这段时间李贞从未动手做过家务,短短一段路都跑的跌跌撞撞。她推开后门,悄悄唤:“仙师,您还在吗?” 作者有话要说:裴纪安恢复神仙身份,所以从现在开始正文里都用季安称呼他。 留言抽30个红包 150、幕后 门外站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他低着头,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沙沙作响,仿佛某种砂砾:“人解决了吗?” “绝对死了。”李贞点头,“我亲眼看着他将一杯酒喝下去,之后特意等了许久,他完全没有呼吸了。” “那就好。”黑衣人拿出一个纸叠的花轿,吹了一口气,那张纸渐渐变大,最后竟成了一个真正的轿子。李贞惊讶地瞪大眼睛,撒豆成兵,点石成金,这就是兄长所说的仙家手段? 黑衣人让开一步,对着李贞比了比花轿。李贞不可思议地指了下自己:“我?” “是。”黑衣人说,“义安公主放心登轿,之后这顶轿子自会送你到吴王身边。” 李贞接到了李许的书信,现在又亲眼看到了黑衣人的神通,当下再无怀疑,提着裙子登轿。她是公主,就算被囚于宫中,不受待见,那也终究是皇女,从来不用自己走路、自己洗脸。她习惯了用轿子代步,但是这次她上轿前,身形顿了顿。 她突然想起病床前扶着自己喝药的男人,他高大沉默,举止粗鄙,但对她确实尽心尽力。李贞忍不住问:“那这个宅子要怎么办?” 黑衣人以为李贞不放心权达的尸体,说:“义安公主放心,那个男人的尸体我会用阴火炼化,保证不留一点痕迹。之后我会用傀儡假冒他出门,短期内,王都不会发现这里有异。” 李贞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掀开轿帘进去了。人已经死了,说再多又有何用,断就断的干脆一点,拉拉扯扯才是难看。 李贞坐好后,没感觉外面有人,轿子忽然四面浮空,随后,她就飞快朝东北方驰去。李贞吓了一跳,慌忙扶住窗户。透过摇晃的帘子,她发现自己完全飞了起来,仅凭一台纸做的轿子,竟然在空中无驱自动。 本来是很神奇的事情,但是李贞心里忽的一突,不由想起多年前那场惨案。 朔方兵变……不就是纸兵纸将变成真人吗? 天边炸响烟花,地上放鞭炮的孩子揉了揉眼睛,指着天空对父亲说道:“阿爹,天上有花轿在飞。” 他的父亲抬头,黑蓝色的苍穹如一只张大嘴的巨兽,静默无声,唯独爆竹在天边留下些许烟迹。父亲拍了儿子的脑袋一掌,说道:“别胡说八道。再不听话,小心妖怪把你抓走!” 小孩揉着自己后脑,不满地嘟囔:“刚才我明明看到了……” 冬日天空极黑,李贞又飞的高,除了刚才那个意外,再没有人注意到天上飞着一顶无人花轿。轿子看起来不堪一击,但速度却很快,李贞在轿中眯了一小会,被突然的落地惊醒。 李贞迷迷糊糊掀开帘子,外面的人看到她,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阿贞,是你吗?” 李贞一下子清醒了,她看向来人,眼泪汹涌而出:“阿兄。” 李贞和李许抱在一起,抱头痛哭。高宗在世时他们兄妹两人日子就不好过,李贞被逼着剃了光头,李许被囚禁在吴王府,终生不得外出。他们以为这就是最糟了,没想到,更糟糕的事远在后面。 天后竟然登基了,她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废,何况对于他们这些庶子庶女。李贞被一贬再贬,但好歹留了一条命在,李许却是差点进了鬼门关。 他们兄妹俩受尽苦楚,如今再见面,真是又悲又痛。李贞哭得正脱力,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咳嗽。李贞吓了一跳,赶紧抬眼去看,发现阴影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他罩着纯黑披风,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要不是他主动出声,李贞还真没有发现这里有人。 穿着斗篷的人静静站着,声音和方才那个人一样低沉沙哑:“吴王,义安公主,隔墙有耳,有什么话不妨到里面说。” 李许似乎很听这些黑衣人的话,斗篷人一说,他就收起眼泪,拉着李贞进屋。兄妹两人近四年未见,坐下后,免不了相互问询:“兄长,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李许叹了一声,说:“前两年虽然无法自由行动,但好歹还算安稳。但是从永徽二十四年起,日子就一天赛一天艰难。” 永徽二十四年,高帝病逝,天下彻底落入天后之手。天后睚眦必报,她称帝后一方面控制李怀,一方面也要防备别人用李许的名义造反。李许过得可不止是艰难。 “她对我们的看管一日比一日严,最后,连出殿都不行了。我已经忍让到这种程度,没想到她竟然还不满意。十月,她给我送来了毒酒。” 李贞惊恐地捂嘴:“毒酒?阿兄,那你……” 李许叹气:“当时我本以为此命休矣,我都做好准备去地下和父皇、祖父告状,没想到,遇到了诸位仙师。仙师救走了我,并用一个傀儡替我喝下毒酒。幸而东都的人没有发现异常,很快就收拾东西离开了。他们走后,仙师说寿州不安全,带我来了这里。” 刚才在轿子中的时候李贞睡着了,没留意路线,但是通过呼吸间湿冷的空气,四周精巧的园林,不难猜出这是哪里。 应当是江南某座城池,具体是哪里,李贞就认不出来了。 李贞听到兄长被仙师救下,长长舒气,本能追问道:“阿兄,那嫂嫂呢?” 李许顿了一下,没有接话。李贞看着沉默的兄长,很快联想到权达,慢慢明白了。 李许见妹妹已经猜出来,沉甸甸开口:“你嫂嫂她……没有逃过。” 李贞睁大眼睛,那一瞬间她想问,真的是吴王妃没有逃过吗?仙师能救李许,看今夜他们转移她的样子,行事也十分游刃有余,那为什么不能再多救一个人? 或许,是仙师不愿意,也或许,是李许不想冒险。真假掺半才是最好的掩护,如果两个人都是假的,很容易被人发现破绽。到时候,李许也要跟着死。 李许不想再提吴王妃。她虽为王妃,却没过几天好日子,她陪他度过了漫长的圈禁生涯,很多年都是他们两人相依为命。没想到,最后她却替他死了。 李许问妹妹:“阿贞,你呢?当年我被那个毒妇圈禁,无法带你离开,这些年,你在东都受委屈了吧。” 李贞默然,她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除了行动不自由,每天照镜子会挫伤自尊心外,她在东都似乎没受多少罪。就连被流放,也是她躺在床上,被别人照顾。 李贞低声说:“我还好。” 李许依然很生气,说:“你堂堂皇女,尊贵的金枝玉叶,竟然被指给一个守门侍卫,简直岂有此理!那个人呢?” “他已经死了。”李贞垂着眼睛,声音轻到听不见,“我劝过他,但是他一心向着武氏,还劝我安贫乐道、自力更生,勿要说武氏的坏话。我没办法,只能用仙师的酒将他毒死。” 李许听到权达已经死了,可算出了口恶气。他用力握着李贞的手,说:“一介莽夫,死不足惜。本来以他的资质,这辈子连给你提鞋都不配。要不是武氏恶毒,岂能轮得到他尚公主?阿贞你放心,下一门婚事为兄必亲自为你把关,一定要挑一个十全十美的世家公子。” 李贞听到李许说世家公子,终于打起精神。是啊,终究是一个莽夫罢了,她是公主,只要她的兄长有权势,天底下有的是男人前赴后继对她好。若是兄长没权势,她堂堂皇女,难道下半辈子还指望一个男人的好感过活? 李贞在深宫中长大,最是知道那个位置有多么目眩神迷,引人心折。当初武氏握有大权,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让阖宫上下对李贞视而不见。李贞恨武氏,但更想成为武氏。 权达劝她知足常乐,小富即安,呵,穷人没吃过山珍海味,所以能日复一日嚼糠咽菜;商人没当过官,所以能小挣一笔就心满意足;权达没见识过皇权巅峰,所以能说出平淡是真。但是李贞见识过,她知道权势是多么无所不能,她宁愿为了争夺权势而死,也不要像个市井俗妇一样,一辈子数着铜板过日子。 李贞说:“兄长,婚事不必急,你先做大事为要。” 李许以为李贞对权达有愧疚,当即说道:“那怎么行!你本来成婚就晚,再过几年,你年纪都大了……” “阿兄。”李贞止住李许的话,说,“如今你虽然骗过了武氏,但那个女人多疑,你假死的消息瞒不了她多久。我们当务之急是赶快招揽力量,反周复唐。等你大权在握,天下男人任我挑选,还有人敢在乎我的年龄吗?” “说得好。” 李贞和李许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然而两边的黑衣人看起来反应更大,他们慌忙站好,对着门口的方向长长下拜:“主上,您怎么来了?” 来人罩在一个宽大的斗篷中,脸上带着银色面具。虽然同是黑色,但这个男子的斗篷明显华贵许多,裁剪十分讲究,边缘还绣着精致的暗纹。他缓慢走入屋宇,举止间行云流水,虽然看不到脸,但不难猜到,面具后必然是一张极俊美的脸。 来人进屋后轻轻抬手,两边的黑衣人这才敢直起身。有人慌忙去吹屋角的灯,被来人拦住:“不必了,这点光本尊受得住。” 李许和李贞从周围人的反应上感受到来人不同寻常,他们两人身为皇子皇女,面对来人竟感到一丝不自在。 李许比李贞早来两个月,这些日子他住在这个别院中,除了不能出门,再没有其他不适。李许来来回回见了好些黑衣人,但还是第一次见此人。 看起来,这像是他们的首领。 李许问:“不知阁下是何人?是你救了我们兄妹吗?” “不敢当,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来人在众多黑衣人的侍奉下坐好,黑色广袖静静搭在膝上,一举一动自带贵气,“鄙人姓秦,家中行长。” 李许在心里想了一下,姓秦?似乎没听说哪个望族信秦。或许这是他的托辞吧,李许没有在意,拱手道:“秦大公子。” 李许想要拉关系,特意用了客气的称呼,其实他还阴差阳错叫对了。古时诸侯之子才能叫公子,后来这个尊称泛化,民间也可以相互敬称公子。 秦惟听到这个称谓,唇角轻轻一勾。秦大公子……这个称号,实在许久没有听过了。 秦惟比手,对李许李贞说道:“吴王,义安公主,请坐。” 李贞立马注意到他的手掌极其漂亮,似乎许久不见阳光,他皮肤冷白,不见血色,精致完美的如同玉雕。他的声音也很好听,语调不疾不徐,说话自带三份笑意,听着就让人心生亲近。 原来真的有人,仅听声音就能判定为美男子。 李贞走神的功夫,秦惟已经和李许说起外事。朝廷最大的事就是女主天下,李许气得不行,不断骂武氏牝鸡司晨。 相比之下,秦惟就优雅从容多了。他等李许发泄的差不多,才悠然截断他的话:“太后篡位,吴王意欲如何?” “自然是招兵买马,攻入洛阳,清君侧,光复李唐江山。” 秦惟轻轻点了下头,问:“清君侧不难,但是,哪一位是君?” 李贞和李许都沉默了。过了片刻,李许说道:“自然是太子李怀。他是父皇亲封的太子,景明元年亦登基称帝。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李许说完,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地看向秦惟。秦惟的脸隐没在面具后,他许久未言,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鹿失其野,群雄逐之。我以为,吴王是个英雄。” 李许不由屏住呼吸,问:“你这是何意?” “赵王李怀虽是嫡出,但皇位是从他手上丢失的,他有什么能耐再居皇位?何况,武后终究是他的母亲,听闻赵王从小就怕母亲,恐怕即便义军冲入宫廷拥护赵王复辟,武后对他呵斥一声,赵王就吓得认错了。这样的人,怎么能指望他光复李室呢?” “你的意思是……” “论排行,吴王为长,自古皆是以长为尊,长兄犹在,哪有其余兄弟的位置?论出身,吴王为兰陵萧氏的后代,血统远比武氏高贵。论才干,吴王忍辱负重,杀伐果断,远比软弱惧母的赵王强多了。从外部条件来讲,吴王此刻安全待在扬州,只需振臂一呼,天下群雄响应,而赵王却被困于东宫,一举一动都受牵制。无论怎么说,吴王做群龙之首,才是顺时顺势之举。” 李许当然不想辛辛苦苦打仗最后却拥立李怀当皇帝,然而他不是太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听了秦惟的话,李许飘忽起来,仿佛自己真成了拨乱反正的唯一人选。 李贞倒注意到一个细节:“这里是扬州?” “没错。”面对女子时,这位秦大公子似乎总是温柔含笑,如沐春风,“义安公主若是喜欢扬州景致,来日,在下愿陪公主一览。” 李贞对面前这个人很有好感,问:“你在扬州还有产业?” 天黑只看了一部分,但是能感觉到这个院子面积不小。这位秦大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似乎还富可敌国。 秦惟轻轻笑了:“自然有。” 李贞虽然有心探一探秦惟的底,但她知道自己是从女皇手下偷跑出来的,暂时不宜抛头露面,便笑了笑,没有应话。秦惟在女人中游刃有余,他说这些只是习惯性客套,其实并不想陪她。 区区一个公主,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李许已经被秦惟说动了,但他毕竟是皇室出身,知道不能早早在别人面前露了底。李许故意含糊地说:“武氏终究是我嫡母,起兵有造反之嫌。如今我们兄妹死里逃生,无病无马,秦大公子凭什么敢提造反的话?” 银色面具后传来清浅的笑声,秦惟拍了拍手,像雕像一样守护在秦惟身后的黑衣人上前,挥手一撒,几个纸片落地,顷刻成了执甲披矛的武士。他们握着武器一动不动,然眉毛须发皆如活人。 李许早知秦惟深不可测,但还是被他的神通吓到了。李许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问:“这似乎和朔方之变很像……” “十五年前,我门下有人叛变,将我的符纸盗走,并偷学了操纵术。后来,我派人去清理门户,之后再没有发生过类似事情。”秦惟似乎什么都没说,但是李许一听就露出了然之色。 原来有人偷了秦惟的东西,去朔方作乱。难怪当初妖道突然不见了,没想到竟是被秦惟清理门户。 李许轻而易举就信了,他道:“秦大公子有所不知,我有一位皇妹,极擅妖魔玄道之术。这些纸兵看着威风凛凛,但毕竟是纸做的……” 秦惟听到前半句就笑了:“吴王指的是盛元公主?” 李许惊讶:“你怎么知道?” “盛元公主大名鼎鼎,我神往已久。”秦惟语调里含着笑,悠悠道,“我早想向盛元公主讨教一二。吴王放心,盛元公主只有一人,但是我手里的符纸却有千兵万马。刚才给吴王展示的,不过最低级别的武士。” 李许放了心,秦惟说得对,李朝歌再能耐,总不能一个人打一支军队。现在,只剩最后一丝顾忌了,李许紧盯着秦惟面具后的那双眼睛,问:“秦大公子既然有此等神通,为何不自立为王,而要帮我?” 秦惟低笑,李许一个男人,都觉得他的声音性感华丽极了:“我所求唯有求仙问道,无意于天下。说起来,我还有一事相求,待来日吴王御宇,能否封我为国师,助我早日成仙。” 要是秦惟说自己能耐不足、忠心为国等话,李许不会信,但他说求仙问道,李许一下子放心了。李许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来:“秦大公子神通广大,必早日得证大道。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秦惟对此只是颔首一笑:“合作愉快。” 黑衣人悄悄上前,提醒道:“主上,该走了。” 秦惟站起身,长长的斗篷从地上扫过,如一条暗色的河流。秦惟对李许、李贞微微示意,道:“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吴王,义安公主,回见。” 李许站起来送秦惟出去,李贞落后一步,跟在兄长身后。他们几人走到门口,李许突然说:“我们马上就要共举大事,身家性命都拴在一条绳子上。这么重要的关系,为何秦大公子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秦惟刚才一直游刃有余,听到这话,他抬手碰了下银面具。李贞莫名觉得,今天晚上他所有的举动都在计划之中,唯独这个动作,是他本能所为。 秦惟马上就恢复过来,浅笑吟吟道:“面貌丑陋,不好示人。请吴王、公主见谅。” 李许有求于人,对方不肯摘面具,他也不能勉强。李许笑了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就含糊过去了。秦惟临走前,看到李贞的视线,不由笑问:“公主为何这样看我?” 他们虽然是合作关系,但妹妹一直盯着对方也太失礼了。李许尴尬,正待说什么,就听到李贞犹疑地说:“并非有意冒犯,但是我真的觉得,我在哪里见过公子。” 真是标准的搭讪开头,李许越发尴尬,赶紧打发李贞离开。李许跟在秦惟身边解释,秦惟含笑听着,时不时点头应诺,但目光一直盯着刚才李贞站立的地方。 觉得他很熟悉吗?自然该是熟悉的。 · 马上就要天亮了,秦惟留了手下联络,然后就飞快离开别院。等重新回到深不见底的帝陵后,秦惟和后面的侍卫都悄悄松了口气。 侍从不解地问:“主上,多带一个人并非难事,您为什么要让他们杀了伴侣?” 秦惟接下面具,不紧不慢擦手。面具下,是一张清俊精致、尽善尽美的脸。秦惟走到王座前,漫不经心说道:“听说古之寻仙问道者,必杀夫杀妻,才能证本心之坚。他们若是连枕边人都杀不了,本尊也没有救他们的必要。” 侍从似懂非懂,秦惟拿起一卷画像,目光轻轻从上面的女子身上掠过:“何况,有把柄在我手中,才好控制。”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51、故人 女皇刚继位时,曾爆发过琅琊王、越王谋反,但不到一个月就事败。二王谋反与其说是被朝廷军平息的,不如说是他们无能,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如今已进入垂拱三年,神都政局安稳,各地风平浪静,女皇执政逐渐走上正轨。谁都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国内竟然爆发叛乱。 而且,还在富甲天下、通衢南北的扬州。 二月,加急军报传回洛阳。李朝歌都已经回府,突然听到宫里宣召,立刻和顾明恪换衣服进宫。 女皇深夜把众多宰相汇集起来,商讨扬州叛乱一事。大业殿里气氛十分凝重,兵部侍郎说:“叛军以吴王的名义起兵,传布檄文到各州县,十日内就聚集士兵十余万人。扬州富庶,还有运河沟通南北,若是放任下去,恐生大患。” 这次叛乱和之前那次不同。二王叛乱是一群乌合之众,短短几天犯了不少致命错误,很快就自取灭亡。但是这次扬州之乱却条理分明,疾而不乱,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 另一个侍郎问:“吴王在寿州,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扬州?是不是他们派人假扮的?” 许多人心里都有这个疑问。女皇行事虽然隐秘,但是死人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朝中人这段时间都隐隐听说过,吴王和吴王妃染疾,恐怕要不了多久,女皇就要让他们“病逝”了。 兵部侍郎摇头:“扬州长史被杀之前曾送出密信,信中说确实看到了吴王。若真是人假扮的,扬州长史应该会在信中示警,但他除了提醒朝廷,并没有提过吴王之疑。要么此人足以以假乱真,要么,这就是真的吴王。” 李许去扬州后,假称奉女皇秘旨,要让扬州长史开府库,还说要发兵征讨高州。扬州长史觉得不对劲,写信报告朝廷,结果信刚送出去他就被杀了。其余不肯顺服的官员也被斩首示众。如今,扬州内外都换上叛军的人,城内的动静朝廷一点都探听不到了。 众人争论吴王到底是真是假。这件事非常重要,决定着接下来他们要用什么策略平叛扬州。李朝歌没有来由,莫名觉得李许是真的。 造反是大罪,自古以来都是骂名,叛军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往往都要扯面旗子,就如当年陈胜吴广起事要用扶苏的名义。扬州叛军也类似,如果他们真要找人假扮皇子,假扮李怀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假扮名不正言不顺的李许? 所以,李朝歌更倾向于那是李许本人。然而问题同样在此,李许被女皇关押在寿州,以女皇的心性,李许身边的守卫绝不会少。那李许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到扬州的? 就算监视的人一时失察,李许逃走这么久,他们也一点都没发现吗? 下方臣子争论吴王真假,而女皇坐在最上面,气定神闲地看着前线传过来的檄文。女皇看完后,指着檄文,对下方众人说道:“这就是你们的失职了。这篇檄文洋洋洒洒,才华横溢,写文之人必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你们身为宰相却没有将人才挖掘出来,给予他重用,竟让他跟随反贼漂泊,实乃尔等过失。” 大乱关头,女皇不为造反着急,反而还赞美写檄文的人有才。众臣拱手,应下女皇的指责,李朝歌也跟着行礼。 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这才是为君者的气度,有了女皇开头,殿中众人心态都安稳下来。 李朝歌心想,不愧是能为自己铺路十年的人,女皇还是沉得住气。扬州叛乱,女皇真的不着急吗?她要是不急,也不会连夜宣召他们进宫。 但李许骂女皇僭窃帝位,□□恶毒,以恢复李唐的名义造女皇的反,越是这种时候,女皇越发要稳住阵脚,拿出皇帝的气度来。若是她愤怒生气,反而证明檄文里骂的不错,到时候民心涣散,周武政权才是真的危险了。 众相讨论了半天,一直在纠缠李许是不是真的。女皇说:“无论吴王是真是假,扬州叛乱总是事实。没必要纠结吴王真假,尽快平息造反才是真。征讨叛军的人选,你们有什么推荐?” 众人一听女皇的话音,便知道扬州那位吴王是真的了。他们也不追究吴王为什么死而复生出现在扬州,转而讨论起出征人选。他们提了好几个人,也不知道有意无意,没有人提李朝歌。 洛阳现在可以调动的兵力有二十万左右,过几天各州道支援,前去扬州平叛的军队只会更多。二十万军权,足以左右政局,没有人敢交给李朝歌。 李朝歌听了一会,心里明白了,这些臣子心里还想着李怀。他们如此害怕政权继续落到女人手里,连造反这种大事也不肯放松。 但是,事情由不得他们。 早朝争论了三天主帅人选,第四天,江南又传回急报,说叛军中出现了异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们冲锋在最前面,仿佛根本不知道疲惫。种种描述,很有当年朔方之变的影子。 这下所有人都吓到了,女皇再一次召集会议,他们谈了一个时辰,最终决定让李朝歌作为副将去江南。 当年朔方之变莫名其妙就消失了,这么多年没人知道幕后主使的下落。万一这次还是同一拨人,那王朝危矣。危机关头没人顾得上党政,众相几经斟酌后,女皇下令,任命左玉钤卫大将军为扬州道大总管,领兵三十万,任命盛元公主李朝歌为副职,大理寺卿顾明恪监理军事,讨伐李许。 至于顾明恪为什么会去,完全是他自己要求的。本来队伍中已经有李朝歌,顾明恪身为大理寺卿,之前未曾有处理军务的经历,又是李朝歌的驸马,按照避嫌不该随行。可是顾明恪主动向女皇请命,女皇觉得队伍里不多他这一个,便同意了。 叛乱刻不容缓,大军很快就要出发。盛元公主府的侍女听说扬州发生叛乱,还没打听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得知驸马公主都要出征。侍女们吓了一跳,慌忙给两人收拾行李。 出发前一天,盛元公主府灯火通明,顾明恪坐在偏院查看地图。李朝歌推门进来,见他坐在这里,道:“你倒会躲清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顾明恪没有搬到主院前住的地方,已闲置了很久。李朝歌走过来一看,发现他把前些日子画好的舆图也搬过来了。李朝歌拿起一卷,问:“在书房放的好好的,你怎么把这些搬出来了?” “主院人太多了,我在书房被她们吵得头疼,就随便寻个清净之地。”顾明恪长袖收敛,将卷轴归拢到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李朝歌叹气:“侍女在打包行李,我都说了一切从简,她们却觉得这个是必需的,那个也是必需的。我不想听她们咋呼,就出来寻你了。” 说着,李朝歌环顾四周,道:“你倒是会躲,我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这里。” 顾明恪没有应话,劝道:“她们也是为你好。之前你虽然时常出城,但毕竟在洛阳周边,这次却要随军出征,一走不知道几个月。她们不放心也是常理。” “我明白。”李朝歌点头,“但她们准备的东西我不会带,现在听她们提醒我哪一样放在哪里,我还挺不好意思的。干脆不听,明天扔下的时候也不会太愧疚。” 顾明恪轻轻笑了,这是李朝歌能干出来的事情,他都能想象到明日大军出发后,侍女们发现打包好的行李一样没少,该多么震惊。顾明恪说:“多少还是准备些,这次,恐怕不太平。” “我知道。”李朝歌靠着桌案,长长呼了口气,“本来我是不用出征的,可是前线突然冒出来刀枪不入的武士,而且他们生怕朝廷看不出来这些人和普通人不一样似的,还给武士戴了面具。扬州之人就是在提醒朝廷,这不是寻常的叛军,变着法逼我去扬州。我总觉得,他所图不小。” 顾明恪听后不言语,他静了一会,忽的问:“你怎么知道不是李许?” “他?”李朝歌轻嗤,“他有这个脑子吗。要不是有人给他撑腰,他恐怕连反对女皇都不敢。” 女皇可以说是高宗所有子女的噩梦,一提到女皇,别说李怀,就是李贞李许也战战兢兢。想起李贞,李朝歌道:“李许已经到了扬州,李贞多半也在。吴王妃和李贞的驸马,是不是都凶多吉少了?” 顾明恪心里很肯定,以他对那个人的了解,吴王妃和权达必然已经遭遇不测。可是,表面上顾明恪却清清冷冷,说:“不曾接到寿州、袁州报案,我也不知。” 李朝歌斜倚在桌面上,漆黑的眼珠盈盈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顾明恪不答反问:“我从哪里得知?” 他不愿意认,李朝歌也不勉强。她叹了一声,虚虚望向跃动的烛火,说:“到底是谁,马上就知道了。” 江南叛乱,朝廷三十万大军整装待发。出征当天,女皇携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亲临城门,为大军践行。 主帅在前方宣誓,声若洪钟,豪气冲天。李朝歌做为副将,这种场合不该出头,便安静地待在一旁。六部宰相、武元孝、武元庆、李常乐、二张兄弟都在,甚至连久违的李怀也露面了。李朝歌明白,女皇这是故意带李怀出来正名。李怀才是高宗册封的太子,李许一个庶子,有什么资格起兵? 张彦之站在人群之后,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然而主帅在和女皇说话,张彦之不敢出头。好容易等君臣寒暄完,主帅回去整兵,马上就要出发。李朝歌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她转身走向自己战马。张彦之顾不得周围有人,慌忙叫住李朝歌。 “盛元公主!” 李朝歌回身,意外地看向张彦之。周围乱糟糟的,看似没有人注意这里,但四周毕竟有许多双眼睛,张彦之叫住她实在大胆至极。张燕昌眯着眼睛朝他们这边看来,连李常乐和武氏兄弟那边似乎也动了动,张彦之明知道自己在作死,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举起酒杯,朝李朝歌敬了一杯。 “臣静候盛元公主凯旋。” 前面人已经在等着了,李朝歌点点头,就要归队。张彦之借着敬酒的动作,上前一步,忽然压低声音说:“不要相信人。” 李朝歌眉尖一动,意味不明地看向他。 张彦之顶着四周的压力,双眼紧紧盯着李朝歌,眼底仿佛有幽火跳动:“不要相信任何人。” 张彦之的表情不对劲,似乎知道什么,但越来越多人朝这里看来,李朝歌就当张彦之什么也没说,转身跨上自己的马,驾的一声策马出发。 队伍浩浩荡荡远去,如一道钢铁长城,在后方扬起一条沙墙。那阵黑云越飘越远,渐渐和地平线连成一线,再也看不到了。 城门前众人都静静目送大军远去,直到女皇行动,其余人才如梦初醒般,护送女皇回宫。张燕昌走到张彦之身边,眼神乜斜,问:“刚才你和她说了什么?” 张彦之摇头:“没什么。送别的话而已。” 队伍中,顾明恪同样在问:“刚才他和你说了什么?” 李朝歌缓慢摇头:“一些有些奇怪的话。没什么要紧的,你放心。” 顾明恪静静扫了李朝歌一眼,没有再问。他昨日特意派人打听过裴家的动向,意外的是,云州并未传来裴家大郎君病逝的消息。 季安已经恢复记忆,没必要再留在人间扮演角色了,可是裴纪安依然活着,那就说明,季安没有回天庭。 顾明恪看着满目铁甲,心中轻轻一哂。最近他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似乎很容易遇到故人。 之前是季安,现在,还有那个人。这样算算,他们真的太久未见了。 大军一路急行,很快到达江南道。叛军借助地利,占据都梁山固守,朝廷军围在山脚下,发起第一次进攻。 杂牌兵和朝廷正规军差距巨大,但是就在朝廷占据上风的时候,山上忽然冲下来一队高大威武的面具武士。他们身体沉重,踏在地上都震的石块跳动,手中铁枪一扫就能掀翻许多士兵。更可怕的是这群面具武士不怕苦不怕累,不知疲惫一样往前冲,即便被刀砍伤也毫不退缩。 普通士兵哪能和这样的战争机器比,很快就败下阵来。 晚上,众将领拿着前线的战报,激烈争辩。有人说:“都梁山险要,易守难攻,山路上还有面具武士把守。普通兵卒打不过面具武士,骑兵在山地上也无法施展,不如我们放弃都梁山,兵分两路,直捣扬州。一旦捉拿了吴王,外面的叛军必不战而降。” “不可。”李朝歌想都不想,立刻反对,“李许只有十几万人,而我们有三十万,人数本来是我们的优势,一旦分散兵力,岂不是自毁长城?扬州有城墙护卫,外面还有护城河,一时半会绝对攻不下来。叛军极可能绕到我们背后,到那时我们进退两难,腹背受敌,就危险了。” “但都梁山无法攻克,若是再耽误下去,等叛军援兵抵达,我们一样会被包围。” 李朝歌眯了眯眼,轻声道:“谁说都梁山无法攻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今日首战,李朝歌并没有上前线,而是留在后方观察战局。打仗和打架不一样,打架只管往前冲就行了,但打仗却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她就算单兵作战再厉害,也无法解决所有面具武士,寻找破局之道才是最重要的。 她观察了那些武士一整天,刚才还去伤兵营看了伤口。李朝歌心里模模糊糊有些想法,但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她也不敢确定。李朝歌打算趁黑夜探都梁山,等摸清这些面具武士的弱点后,再定制战术。 不过军队和镇妖司不一样,这里不是她的地盘,她行动前必须和其他人商量好,要不然她上山刺探,其他人却退兵了,李朝歌还打什么。李朝歌说出自己的计划,其余将军激烈讨论,说什么的都有。主帅默默听众人争辩,他看向静坐一旁的顾明恪,问:“顾督军,你觉得呢?” 顾明恪点头:“我觉得此计甚好,可行。” 在场都是武人,听到这话,有人低声嘀咕:“他就是一个文人,哪懂什么兵法。他又不敢得罪公主,肯定什么都说好。” 说话的那个人声音很低,但李朝歌全听到了。她不由皱眉,顾明恪却十分平淡,一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模样。李朝歌念在第一次共事,不好闹翻,便忍了那个人的无礼之言。 李朝歌心想顾明恪打仗的时候,在座这些人的祖宗还不知道出生了没有呢。顾明恪都说可,那就是真的可行。 最终主帅拍板,暂时再等一天。李朝歌带了几个身手利索的士兵去山上探路,顾明恪身为“文人”,只能留在山脚下等她。 叛军占据都梁山,又仰仗自己有底牌,在防守上十分疏忽。李朝歌轻而易举就溜到山上,她示意士兵分头行动,一旦发现面具武士,立刻用暗号联络。 士兵两两一队散开,李朝歌独自行动,挨个营帐寻找面具武士。这些面具武士让李朝歌想起武神庙的四武士,自然,武神庙那四个武士的战斗力强悍多了,可是这种大开大合、沉重刚硬的攻击风格,却非常相像。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些武士应当不是活物,用特殊手法激活后才能攻击人。武神庙四武士是石头,这里的武士应该也是类似的东西。 李朝歌悄悄潜入帐篷找,尤其注意铜像、石头等物。她轻功好,身形灵巧,落在地上轻巧无声。帐篷里的叛军士兵呼呼大睡,完全不知道有人从他们头顶掠过。 李朝歌一路找过来,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摆设。李朝歌转路去了主帐,心想或许主帐里有线索。主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进入帐营,如入无人之地。屏风后的人打着鼾,全然无知。 李朝歌靠近桌案,正打算翻里面的信件,忽然眼睛一凛,挥手朝旁边飞出去一枚小刀。那个角落隐没在黑暗中,并没有传来击中的声音,似乎什么都没有。可是李朝歌已经拔剑,二话不说朝那方袭去。 兵刃相接,发出清脆的嗡鸣。潜渊剑感受到强敌,剑脊兴奋地颤动起来。李朝歌和对方在黑暗中过了十来招,彼此都感到吃惊。 屏风后的人翻了个身,他们两不约而同收住动作,立刻离开主帐。等一接触到外面空气,李朝歌立刻放开手脚,在潜渊剑中注入真气,全力朝对方击去。 对方用手接住李朝歌的剑招,平地上骤然卷起一阵大风。这时候月亮从乌云中穿过,慢慢将地面照亮。李朝歌借着月光看清对方的面容,大吃一惊。 “是你?” “怎么是你?”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李朝歌收了剑,抬手,对四周埋伏的士兵说:“放下吧,自己人。” 四面帐篷无声冒出来许多挽着弓的士兵。来人瞧着这副阵仗,挑眉问:“你投靠朝廷了?” “什么投靠。”李朝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本来就是公主,我回宫不过恢复身份而已。” 李朝歌说完,顿了顿,问:“周老头,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周长庚耸耸肩:“四海为家,走到哪儿算哪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她紧紧盯着周长庚,问,“你怎么在叛军军营?” 周长庚抱臂,全然没正形地站着,说:“我并不关心谁是叛军,谁是正义之师,我来这里,是想找一样东西。” 李朝歌了悟:“那些来历不明的面具武士?” 周长庚点头:“没错。这种东西邪门极了,好几年前我见过一次,只可惜没逮到。这次又出现了。” 方才他们两人过招的动静惊动了人,渐渐有脚步声朝这里赶来。李朝歌看了一眼,说:“我也是为了解决异术而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详谈。” 周长庚没什么所谓,跟着李朝歌下山。周长庚也是老油条,下山非常快速,他们很快就回到朝廷军营。巡逻士兵见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人进入营地,十分警惕,而李朝歌却很镇定,她一边带着周长庚往里走,一边说:“这是我们暂时驻扎的营地。你没有令牌,不要乱走。” 周长庚不耐烦地听着,他不喜欢和朝廷中人打交道,偏偏李朝歌还回宫了,真是麻烦。李朝歌带他走向自己的帐营,路上问:“你这些年在做什么?当年一走,再无消息,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周长庚不屑地嗤了一声:“放屁,这天底下有谁能打得过我?” 周围士兵听到周长庚在公主面前说这么粗鄙的话,都惊讶地瞪大眼睛。而李朝歌却适应良好,明显是习惯了:“那你一句话都不往十里大山送?村里许多人都问过你呢。” 周长庚自由惯了,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最不耐烦被拘束。但是现在他听到李朝歌的话,多少有些过意不去:“那不是为了保命。你也知道我被仇家追杀,不方便泄露行踪。” 李朝歌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你刚刚才说,天底下没人打得过你。” “天底下是没有,但其他地方有啊。”周长庚嘟囔,“谁让那些冰块阴魂不散,无论我去哪里都跟着。尤其姓秦的那个……” 周长庚话都没说完,就见前方帐篷门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周长庚剩下的半截话一下子噎住了。顾明恪淡淡瞥了眼来人,对李朝歌微笑:“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52、扬州 周长庚自认见过不少大场面, 但还是被顾明恪那一笑搞出一身鸡皮疙瘩。他仔细盯着顾明恪,试图在这个人身上看出化形痕迹。 这是什么法术, 易容竟然如此逼真。 李朝歌看到顾明恪,想都没想,抱怨道:“你怎么还在?之前不是和你说了我会回来的很晚,让你早点回去休息吗?” 顾明恪看着李朝歌,温柔含笑:“又没多久,索性我也无事,顺便等你。” 周长庚眉头紧紧皱着, 这到底是何方易容术?这种话,周长庚真的有点消化不良。 李朝歌虽然抱怨,但是顾明恪多晚都愿意等她,她到底还是开心的。至于顾明恪说自己没事,顺便等她……这话但凡认识顾明恪一天, 就绝对不会相信。 李朝歌没有拆穿他的话, 她见周长庚一直盯着顾明恪, 立刻反应过来:“差点忘了,这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周老头。周老头, 这是顾明恪。” 周长庚眉头高高挑起:“顾?” 李朝歌出面介绍, 顾明恪终于将视线施舍给周长庚。他看着面前的人, 轻轻一笑,不紧不慢道:“久仰大名, 好久不见。” 周长庚脊背上窜起一阵凉意, 手臂反射性地绷紧。没错, 就是这个感觉,长相、声音、气质一模一样,甚至连他说话时的语调也分毫不差。 周长庚紧绷着脸, 他的视线从李朝歌和顾明恪身上扫过,难以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暂且不说秦恪为什么会在凡间,仅说秦恪和李朝歌说话时那个熟稔劲儿,周长庚就无法理解。 周长庚甚至不负责任地想,秦恪怕不是得罪了太多人,被人夺舍了吧。 李朝歌眼神扫过周长庚和顾明恪,轻轻抬了下眉:“你们认识?” 周长庚和顾明恪气氛诡异,但是此刻反应却出奇的一致。周长庚嫌弃地撇开眼睛,顾明恪淡淡瞭了下眸子。 “不认识。” 李朝歌默默瞧着这两人,心里已经确定这两人瞒了她很多事情。之前在行宫的时候她就怀疑了,现在看来,这两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藏不露。 李朝歌也不戳破,说:“那就好。周老头正在被仇人追杀,不宜暴露行踪,你们没有过节再好不过。” 顾明恪眉梢动了动,慢条斯理地看向周长庚:“被仇人追杀?”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周长庚就是这样形容他的? 周长庚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也是他倒霉,躲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自己送上门了。但周长庚也觉得自己巨冤,不是他不小心,而是……谁能知道秦恪会和李朝歌搞到一起? 周长庚拎着剑,没好气砸了李朝歌一下:“没你事,小孩子家家乱说什么。” 顾明恪原本还笑着,看到周长庚的动作,脸上表情一下子收起来。他拦住周长庚的手,眼神中的冰霜几乎化为实质:“你做什么?” 另两人都愣住了,李朝歌没想到顾明恪竟然会不高兴,她被周长庚打习惯了,挨这么一下毫无感觉。李朝歌拉顾明恪的袖子,说道:“没事。” 学武不可能没有摔摔打打,她小时候被修理的可比这重多了。 顾明恪按着李朝歌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目光依然不善地看着周长庚:“小时候拜师学艺就罢了,现在你都长大了,还动手动脚?” 周长庚嘶了一声,后退一步,忍无可忍地看向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顾明恪心说周长庚的脑子怕是都用来长肌肉了,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顾明恪赶在李朝歌之前,大大方方说道:“我是大理寺卿,兼领此行督军,拜驸马都尉。” 周长庚飞升前是江湖人,飞升后也凭着江湖人的性子过日子,完全不耐烦天庭那些繁文缛节。他听完这长长一串官衔后沉默良久,以他微薄的文化积淀,他依稀记得,驸马都尉是一个专门封给皇帝女婿的官。 可是,难道,不是吧? 周长庚慢慢说:“我不太懂你们这些官职称谓,我就问你们,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顾明恪以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夫妻关系。” 周长庚不堪重负地捂住眼睛,几乎觉得自己瞎了。他就说见到秦恪后总觉得不对劲,原来,真相比他揣测的还要荒诞。 秦恪竟然和李朝歌是夫妻?李朝歌是他的徒弟,那秦恪岂不是…… 不对,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天庭明明有规定,不允许仙凡相恋,之前有几个仙子动凡心,在天庭闹得沸沸扬扬,还是顾明恪亲自主审,将犯戒的仙子一律剥除仙骨。现在,秦恪怎么自己…… 周长庚脸色阴沉下来,他看了看李朝歌,没有在她面前说,而是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去吧。” 三人进入李朝歌的帐营坐下。李朝歌和顾明恪都笔直坐好,唯独周长庚,进来后腿一伸,胳膊一摊,整个人四仰八叉地靠在座位上。 其实周长庚的长相和老头扯不上关系,成仙后不死不老,容貌会固定在飞升那一年,之后再不更改。周长庚看起来是个三四十的汉子,但是,他这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作风,又凭空给他增加了许多岁。不怪李朝歌叫他周老头,他看起来真的不像个年轻人。 周长庚自己毫不在意,他说:“你们现在都在为朝廷办事?” 周长庚飞升前是江湖侠客,对朝廷天生没好感,但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是王室出身,对官场并不排斥。李朝歌道:“是。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征讨叛军,他们劫走了吴王,以吴王的名义起兵造反。女皇得知前线有异人异兽出没,担心再酿成当年朔方之祸,便派我们过来讨伐。” 周长庚点头:“我也觉得和多年前那场战乱很像。可惜当年我只来得及杀了头领,让那个道士跑了。” 李朝歌略有惊讶:“朔方节度使是你杀的?” 当年朔方节度使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道士,对方自称天师,洒下来的纸张可以变成士兵猛兽,给朝廷和百姓带来不少灾难。朔方之变至今是个迷,仿佛突然有一天,天师消失了,朔方节度使暴毙帐篷,这场兵变轰轰烈烈开始,虎头蛇尾结束。 周长庚同样很惊讶:“你不知道?” 李朝歌诧异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啊。你又没和我说过,我怎么知道?” 周长庚挠挠头,他竟然没和李朝歌提过?疏忽了,他以为李朝歌早就知道。 顾明恪在旁边听着,他给自己倒了盏茶,悠悠道:“你们师徒感情可真好。” 连这么大的事都没有沟通。 李朝歌觉得不可思议,困扰朝廷多年的朔方之谜这就解开了。她问:“那个道士呢?” “跑了。”周长庚摇头,“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可惜那妖道再也没有出现过。” 李朝歌眉尖一动,问:“是山上那个吗?” “不知道。”周长庚说,“我正打算去看看,就遇到了你。几年不见,你进步倒不小,刚开始我还没认出来是你。” 两人刚交手的时候,周长庚马上发现对方的路数很熟悉。可是无论真气还是剑招都进步太大,不像是李朝歌这个年纪能积累出来的,所以周长庚没有立刻确认。等到外面有了月光,周长庚一看,还真他娘的是李朝歌。 周长庚自己就是个习武怪胎,很难有人能惊艳到他,但他还是被李朝歌的进度吓到了。如果他没喝糊涂,他离开十里大山不过七年,七年的时间,李朝歌能从刚刚入门修炼到足以和他简单过手? 真要是这样,那天上那些神君都别修炼了,一个个千二百年都突破不了,活着简直丢人。周长庚不得不怀疑:“你该不会磕了什么短时间内飞速提升的药吧?” 李朝歌嫌弃地看着周长庚:“我去哪儿找这种药?” 顾明恪在旁边缓慢转动茶盏,轻声说:“你就是这么当人师父的?怀疑徒弟嗑药?” 周长庚瞥了眼顾明恪,默默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是的,正常人不可能修炼这么快,但如果有秦恪指点,那就不一样了。 天庭战力天花板,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眼看话题又扯远了,李朝歌回到正题上,说:“叙旧的事以后再谈。周老头,关于朔方之变的妖道,你知道多少?” 周长庚放荡不羁坐着,说:“也没多少,我当年无意游荡到剑南,在乱兵里发现一个小娃娃。我心想这个娃娃身上的配饰还挺值钱,正好拿去换酒喝,就顺手把人捞起来了。这就是教训,以后捡什么都不能捡娃娃,哭起来真的要人命,偏偏甩也甩不掉。” 帐篷里烛光晃动,气氛沉默,周长庚看了李朝歌一眼,道:“没错,那个娃娃就是你。幸亏你长大还算人模狗样,小时候真的太烦人了。” 这句话信息太多,李朝歌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她不可置信地问:“我小时候很能哭?你不要仗着我记不得,就胡乱栽赃我。” 周长庚冷冷地笑了一声,脸上满是鄙夷:“要不是你太能哭,我能把那个道士放走?因为带着你,少说耽误了我一半的时间。” 周长庚口里抱怨,实则避开了李朝歌为什么会记不清小时候的事,顾明恪在旁边听着,一言不发。李朝歌依然很怀疑,但现在当着顾明恪的面,她不想探究自己小时候是不是爱哭鬼,赶紧转移话题道:“行吧,就当我耽误了你。那这些年你无所事事,总该查到些什么吧?” 说起这件事,周长庚微微正经起来,说:“我总觉得,当年那个道士并不是主使,背后还有一个真正做主的人。可是那个人太神秘了,我追查了五六年,一直没找到他的踪迹。今年江南突然出现纸兵,这算是这些年最大的线索了,我一得知消息就赶紧赶过来了。” 然后,就遇到了李朝歌。 顾明恪一直安静寡言,听到这里,他眸中划过一丝不知道笑还是嘲的神色。 如果不是那个人愿意,根本不会有人能查到他。与其说是周长庚找到这里,不如说,是那个人故意引他们过来。 顾明恪,李朝歌,周长庚,或许还有裴纪安。和天庭有关系的几个人,此刻都汇聚在江南。 他筹备了这么久,终于要开戏了。 李朝歌和周长庚也在讨论幕后之人的事,李朝歌说:“之前我在洛阳接触过几个案子,每个案子看似独立,但我总觉得背后有人推波助澜。那些术法大多和死人、阴气有关,正巧,朔方之变也是纸兵纸将,而且纸兽咬人后伤口会有死气缠绕。纸都是烧给死人的,这样看来,这些事会不会是一人所为?扬州叛乱的破解之道,兴许也在此处。” 周长庚试探地问:“如果是烧给死人的……那等明日看到那些大块头,用火烧试试?” “这是在山上,冬日干燥,万一形势失控,引燃了山火怎么办?”李朝歌反对。周长庚也没法子,说:“真麻烦,那就拿起刀,来一个砍一个算了。” 周长庚是典型的武林人想法,以为把敌人打倒就没事了,但战争却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影响。李朝歌摇头,说:“杀一个面具武士容易,但不能每一次都是我们杀。前线战线那么长,仅靠匹夫之勇无法扭转战局。而且,这一仗是打给天下人看的,必须胜的无可挑剔。我们一定要展示给天下人,朝廷有破解妖术的办法,即便是普通士兵都能打赢妖物,朔方之变再不会发生。要不然民心惶惶,即便平定了江南叛乱,其他地方也会另起硝烟。” 周长庚不是很懂这些政治是非,他头疼了,说:“打杀不行,放火烧也不行,那要怎么办?” 李朝歌惋惜:“可惜今夜没找到那些武士藏在哪儿,如果知道他们的原理,破解会容易的多。”李朝歌望了眼天色,皱眉思索:“还有一会天才亮,要不我再探一趟?” 就算李朝歌轻功了得,现在再上山也太危险了。顾明恪突然开口,说:“不用了。他们是用陶土烧成,今夜你们没找到他们,是因为他们在地下。” 李朝歌和周长庚都惊讶地看向顾明恪,顾明恪清冷如玉,睫毛纤长,眼睛如浸在冰水里的墨玉珠子,轻轻一动满是冷峭潋滟:“他们怕银水。” 周长庚皱起眉,他很想问你怎么知道的?但是周长庚看着对方的脸,忍住了。李朝歌更是完全没有追究顾明恪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站起来,说:“我这就出去安排,你们在这里暂等我片刻。” 李朝歌掀帐篷出去了。帐篷门再次合上,风从缝隙中穿过,将烛火撞得四处摇晃。 光影迅速地从两人脸上掠过,周长庚面无表情地望着顾明恪,过了一会,缓缓道:“北宸天尊,好久不见。” 顾明恪轻轻点头:“太白星君,久违。你倒是会寻地方,天庭已找你许久了。” 周长庚冷嗤,要不是他们这些人,周长庚也不至于每隔几个月就要换一个地方。周长庚冷冷看着他,问:“九年前你曾经来过人间,为什么现在又来了?哦对,或许应该是十九年前。” 凡间曾经重置过一次时间线,凡人忘掉了前世的记忆,但仙人不会。周长庚之前就感觉到凡间气息变化,那时候他以为天上那些人又在搞什么实验,懒得搭理他们,没想到,他们竟然盯上了李朝歌。 顾明恪知道瞒不过周长庚,他说:“要不是你玩忽职守,抗旨不遵,天庭也不必出此下策。你现在回天庭认罪,还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周长庚嗤笑一声,讽刺道:“宽大处理?这话谁说我都信,唯独你说,我一个字都不信。秦恪,你不是最铁面无私、维护天规吗,现在你在做什么?乔饰身份来人间,和普通凡人成婚,还左右凡间政局,任何一条都是违反天规的大罪。” 顾明恪淡淡道:“她不是普通凡人。” “即便她踏上修炼之途,但飞升之前,都是凡人。”周长庚紧紧盯着顾明恪,“仙凡私通如何判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到底想做什么?若是你想利用她为自己渡劫,我便是打不过你,少不了也要向秦天尊讨教一二。” 顾明恪听到这些话,脸也冷下来了:“本尊还不至于这样卑劣。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和她的事,勿要插手。” 顾明恪说着站起身,揽着长长的袖子朝外走去。周长庚坐在后面盯着他,顾明恪手正要碰到帐篷门,周长庚突然问:“她知道吗?” 顾明恪的手顿了顿,随后掀开门,大步朝外走去。 湿冷的风从外面穿入帐篷,烛芯狠狠晃了晃,骤然熄灭。 · 现在银矿并不多,开采出来的银子大多数用于进贡,如今突然要用银子,颇有些麻烦。 李朝歌把军营里的银饰全部搜刮过来,用熔炉融化成水,小心保管在特制容器里。第二天开战时,那些刀枪不入的面具武士又出现了。武士人高马大,一动不动站在阵列最前方,显眼至极。昨日朝廷军在这些武士手里吃了败仗,今日再见这些人,还未开战就生了怯意。 叛军躲在武士后,放肆地说着叫阵的话。那几个武士仿佛接收到什么指令,慢慢动了,他们迈开腿,最开始关节僵硬,行动缓慢,后面动作越来越连贯,咚咚咚冲向朝廷军阵线。 都梁山本来就有高度优势,站在山脚的士兵看到高大沉重的武士从高处俯冲而来,冲击感非常强烈。他们害怕地朝后躲,即便后方队长不断挥旗呵斥,也根本没法阻止退势。 混乱中,一只羽箭穿越众人头顶,带着猎猎破空声朝前方飞去。士兵本能抬头,见那只箭齐根没入一个武士胸膛,那个武士动作僵住,裂纹从他的胸膛扩散,最后,他浑身变成干涸的陶土,轰隆一声四分五裂。 前方惊哗,叛军那方明显慌乱了。李朝歌放下弓箭,说:“果真有用。主帅,您的银腰带没白牺牲。” 主帅又是尴尬又是无奈。李朝歌将手里的特制容器递给亲卫,说:“把这些水分给弓箭手,让他们沾在箭矢上,射那些大块头。对了,提醒他们省着点用,这里面是主帅的腰带,别浪费了。” 亲卫忍着笑拿着东西跑了。主帅看着前方,仅是倒下一个武士,两方士气顿时发生调转。主帅问:“盛元公主,你武艺高超,弓法精准,由你来射箭又快又好,你为什么要将致胜法宝交给普通弓箭手?” “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李朝歌淡淡说,“只有他们亲眼看到强大的武士在自己人手里倒下,士兵们才会真正克服恐惧,英勇杀敌。” 战场不是她一个人的秀场,胜利不属于她,而属于全体士兵。 主帅听完,心里颇为触动。战场是往上爬最快的通道之一,谁不想包揽战功、大展身手,抢功贪功等龌龊事更是从来没有停息过。所有人都争得头破血流,李朝歌却挥挥手,主动将功劳让给别人。 这份气度,主帅自认他做不到。 两军交战,打得就是士气。叛军一直依仗歪门邪道,一旦武士被破,他们自己就乱了阵脚,之后朝廷军随意一冲,这些人立刻溃不成军。 都梁山很快拿下,淮阴的人听说天师的“神兵”被朝廷瓦解,吓得屁滚尿流,没等大军到来他们就投降了。朝廷军占领淮阴,趁着胜势,直奔下阿。 叛军靠着下阿溪固守,经历过都梁山一战后,李朝歌在军中的声望骤升,开会时其他将领会特意询问她的意见。李朝歌查看过下阿溪的地形,发现这里水道狭窄,芦荻干燥,适合用火攻。 但火攻关键在于风向,如果风向不对,他们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于旁人来说这是致命难题,但对于李朝歌而言,却没什么妨碍。 李朝歌自然没能耐算风向,但是有人能。李朝歌跑去问顾明恪:“最近刮什么风?” 顾明恪眸光淡淡的,不紧不慢说:“我怎么知道?” “今天傍晚东风停了,西南方似乎有气流。看星象,今夜必起大风,是不是西南风?” 顾明恪含笑瞥了她一眼:“你既然会看星象,那还问我做什么?” 一听他的话音,李朝歌就知道必是西南风。她放心了,立刻出去安排今夜进攻。 夜半时,果然西南风大作,官兵乘风纵火,叛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奔逃的、淹死的不计其数,下阿首领带着几个亲信逃走,他不敢回扬州,便取道江都,想要从海路逃往高丽。 但是他们路上被天气拦住,部下害怕,砍下首领脑袋向官兵投降。响应扬州叛乱的几个地方都被平息,现在,只剩下扬州城。 三十万大军分三路包抄,将扬州城围成铁桶。李许在扬州听说外面全部失守,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他想去找秦惟,但是曾经随叫随到的秦大公子这次像消失了一般,无论李许用什么办法,都联系不到秦惟。 连别院中那些黑衣人也不见了。 李许骤然生出种不妙的预感,他意识到自己被人祭旗了,当下也不想着做皇帝了,赶紧带着李贞逃跑。可是他们刚刚跑出别院就被人抓住,扬州官吏怕被女皇清算,赶紧献出李许李贞投降。三月十九,扬州城门大开,李朝歌带着大军进入扬州城。 仅仅一个月,轰轰烈烈的扬州大叛乱就被轻松摆平。李朝歌踏入扬州府衙,官员赔笑地跟在李朝歌身边,说:“盛元公主恕罪,下官一直严加看管罪人,但是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藏了毒,今日俱服毒死了……” 李朝歌完全不意外。李许、李贞好歹是李朝歌血缘上的兄长姐姐,他们造反失败,被属下献降给李朝歌,这种侮辱,但凡有点血性的人就没法忍。他们自我了断也好,省得李朝歌为难。 李朝歌去看了他们最后一面,李许死前兴许痛哭过,连死都死得扭曲狰狞,相反,李贞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她安详地躺在地板上,双手交握于腹,脸上还仔细地上了妆,颇有公主体面。 隐约的,她的头发似乎有一股特殊香气,好像是某种发油的味道。 死时,她用了最昂贵的发油,穿着最华丽的绫罗。李贞后悔吗?看她临死时的表现,显然是不后悔的。她为自己的野心奋力一搏,虽然失败了,但至少不遗憾。 李朝歌只是扫了一眼,确定他们再无气息后就出来了。她不想评价他们的对错,反正这一切俱是他们自己所求,如今求仁得仁,没什么可说的。 李朝歌出来后,问身边的扬州官员:“他们之前住在哪儿?” 李许、李贞事败后,被吓破胆的扬州官员关押在府衙。但是之前,他们应当不住在这里。 扬州官员正战战兢兢,听到李朝歌问话,忙不迭应道:“他们住在另一个别院。今日时日晚了,下官给公主驸马设了接风宴,等明日,下官亲自给您带路。” 李朝歌瞥见对方谄媚的笑脸,压根不想搭理他。 晚上扬州官员给众人设宴,打仗打了这么多天,士兵将士都需要休息。正好扬州富庶,有的是好酒好肉招待众人,没过多久众人就闹开了。入夜后声音鼎沸,不需要出去就知道外面有多热闹。李朝歌没有参加庆功宴,她悄悄换了夜行衣,打算去刺探别院。 扬州叛乱结束了,但这件事远没有终结。幕后之人并没有出现,不解决这个人,朔方之变,扬州叛乱,还会发生无数次。 她有预感,这个人就在不远处。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网 153、帝陵 李朝歌换衣服出门,如今外面都在庆功,宴会厅鼓乐喧天,相较之下府衙后院冷清的可怜。李朝歌一路走来没遇到多少,通过前厅时,李朝歌发现树上好像有,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做什么。 李朝歌眯眼,她捡起块石头,猛地弹到对方手上:“你干什么呢?” 周长庚手一抖,差点把酒坛掉到地上。周长庚连忙稳住鱼线,对李朝歌嘘了一声,继续小心翼翼收线。院子里的喝得酩酊大醉,没注意到,墙角有一个酒坛晃了晃,在一根细线的牵引下缓慢上升,最后隐没到树丛里。 周长庚一把捞起酒,满足地闻了一口,说:“好酒,少说有二十年了。你个逆徒,没看见我忙着吗?” 李朝歌抱臂站在树下,轻嗤:“你就这点出息,偷酒喝?” “喝酒的事能叫偷吗。”周长庚不屑,“那几个狗官都说了来者是客,今夜放开了喝。这里放着这么多酒,我拿一坛怎么了?” “你想喝没拦你,进去大大方方拿酒不就是了。” 周长庚依然冷哼:“江湖豪杰,不和朝廷同桌吃饭。” 李朝歌暗暗翻了个白眼,既想喝家的酒,又不想失了面子。李朝歌懒得搭理这个酒鬼,说:“你差不多行了,不要喝太多。酒喝多了损伤脑子,你本来也没多少。” 李朝歌说完就打算出去,周长庚拔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口,慢慢咂了咂嘴:“哎,这酒味道怎么有些奇怪?扬州官好歹也算个物,总不至于给喝假酒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朝歌脚步顿住,觉得有些不对劲。扬州官员害怕被治罪,这几日必使出全幅身家讨好朝廷之。扬州自来富庶,拿几窖好酒出来根本不成问题,扬州官员怎么会在宴会上次品呢? 李朝歌沉下脸,对周长庚说:“周老头,你把酒扔下来。” “干什么?”周长庚不满地嘟囔,“你要是想喝,自己进去拿。” 虽然这样说,周长庚还是把酒坛扔给李朝歌。李朝歌接住,仔细闻了闻里面的味道,忽的皱眉:“不好,酒里加了料。” 李朝歌拔步往宴会厅跑去,此刻大厅里处处笙歌,醉生梦死,李朝歌进去后,立刻惊醒了许多醉鬼。 那些将士舌头都捋不直,摇摇晃晃地说道:“盛元公主,您怎么来了?” 李朝歌瞧见他们那个样子,心底愈加发寒。她大步冲向上首,期间有醉醺醺拦路,被她一把推开。李朝歌一脚踩在酒案上,提着扬州长史的衣领,直接将他拎起来:“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扬州长史醉眼朦胧地看着李朝歌:“啊?” 李朝歌皱眉,她原本以为是扬州这些官差使阴谋,但是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喝醉了。李朝歌扫向桌案,在桌角处发现一杯酒,里面喝了一半。 李朝歌用力把扬州长史扔在地上,她拿起那杯酒嗅了嗅,眸光暗敛。 不好,这药是第三方下的。除了朝廷军和李怀叛党,扬州城中还有谁? 李朝歌正在飞快索,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寒芒。李朝歌没有回头,靠本能闪开。她转身,见大厅门口的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几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守在门口,眼睛幽幽发着红光。 李朝歌抬头,发现窗户上、房梁上都爬上来好些蜘蛛一样的东西。说蜘蛛也不尽是,它们的腿似蜘蛛,却比蜘蛛更长更细,站在地面上足有一高;腿上面是肥硕的身体,尾部一鼓一鼓,有点像蜜蜂的尾囊;腹部前方长着一对镰刀,又很像螳螂。 它仿佛是各种虫子粘合在一起,最诡异的是,它前面赫然是一张脸。那些东西一动不动盯着李朝歌,忽然咧嘴,对李朝歌笑了笑。 李朝歌伸手拔剑,挡住从房梁上冲下来的面蛛,反身一脚踢走后面偷袭的蜘蛛。后面那只蜘蛛被李朝歌踢飞出去很远,它细长的腿艰难站好,绕了个方位,小心寻找进攻的时机。 李朝歌用剑挡住前面这只面蛛的镰刀,这些怪物果然集合了各类昆虫的长处,镰刀十分坚硬。面蛛各条腿用力,竟直接将地面刺穿,用力撑着镰刀往下压。李朝歌用剑抵着,忽然身形往旁边一侧,面蛛的镰刀失力,控制不住朝前面扑去,李朝歌眼疾手快在它的关节处用力一划,它那双无坚不摧的镰刀顿时被削落。 旁边的蜘蛛找到空隙,抬起肥硕的尾巴,尾端突然伸出一根倒钩,直接朝李朝歌背后刺来。李朝歌头也不回,反手用剑卡住它的尾刺,另一手飞出一枚飞刀,旋转一圈后利落地割断了第一只面蛛的八条腿。 李朝歌解决了自己面前这只,这才回身收拾偷袭的怪物。她换了个握剑手法,猛地一勾一拽,竟然将毒刺连根拔起。还沾着血的毒刺远远摔到地面上,李朝歌振了下剑刃,一剑将面蛛的脑袋割下。 那颗长着脸的脑袋咕噜噜滚到地上,正好落在醉倒的扬州长史脚边。李朝歌盯着这堆残肢,嗤道:“就你们这点能耐,还想偷袭?” 地上那颗脑袋明明失去了生命,此刻却一点一点转过头,对着李朝歌诡异地咧嘴。李朝歌察觉不对,她发现地上流过红光,红色的丝线如有生命般流淌,将刚才被她肢解的尸体连起来,很快,面蛛的脑袋回到身体上,八条腿也复原如初。 李朝歌轻轻挑了下眉,这是什么东西,竟然还杀不死? 大殿里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将士,他们喝了酒,即便有心也无力,只能无助地看着怪物在殿中肆虐,短短片刻功夫,已经有好几遭遇毒手。李朝歌握紧潜渊剑,看着再一次朝她围聚起来的面蛛,心情沉肃。 李朝歌被十来只面蛛围住,她猛地跃起,一剑了结房梁上的蜘蛛,踩着柱子飞快朝门口奔去。下面的面蛛穷追不舍,房梁上地方有限,这些蜘蛛的数量优势显示不出来,李朝歌借着地形迂回奔袭,在柱子上神出鬼没,基本一剑就能砍死一个。 殿外也传来打斗的动静。面蛛追着李朝歌桀桀怪笑,李朝歌被那种笑容看得恶心,发狠冲着对方眉心,一剑刺穿它的脑袋。面蛛眼睛里的红光散去,身体晃了晃,从房梁上摔下,落在地上时发出咔嚓一声重响。李朝歌本以为它很快就会复生,然而这次它倒在地上,碎肢再也没粘合起来。 李朝歌看了看地面,再看向梁上阴邪怪异的面蛛,顿时露出了悟之色。 原来,它们并不是杀不死,而是能靠那堆诡异的红线复生。李朝歌也不知道红线是什么东西,但可以推测红线藏在脑袋里,只要绞碎了它们的头,这堆怪物就再也无法重生了。 窗外传来周长庚的抱怨:“这是什么玩意,真他娘的恶心。”梁上蜘蛛踩在丝线上,猛地朝她扑来,李朝歌纵身从房梁上跳下,顺着坠势踩住一只面蛛的头,将它按在地上,左右一碾踩碎。李朝歌踢开尸体,扬声说道:“攻击它们的头。” 不需多说,仅这一句就够了。李朝歌动了动手腕,看到地上那些汁液,同样忍耐地移开眼睛:“真的好恶心。” 李朝歌怕这些面蛛留在殿内伤害,就一边杀一边引路,慢慢将它们引到外面。结果一出殿,李朝歌立刻被外面的景象恶心到了,屋檐、房顶、地面、树梢,到处都蛰伏着红眼睛的面蛛。它们细长的腿缓慢踩过瓦片,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时刻寻找着破绽。这幅景象要是被普通见了,非得做半年噩梦。 察觉到李朝歌出来,立即有很多双眼睛看向李朝歌,李朝歌握紧剑,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她飞快从走廊中掠过,借助拐角和蜘蛛甩开距离,猛地回身刺穿怪物的脑子。但是外面的面蛛终究太多了,李朝歌剑卡在蜘蛛脑子里,还没有抽出来,侧角的蜘蛛忽然吐出来一截丝,正好粘在李朝歌袖子上。李朝歌终于拔出剑,挥手砍去,然而这种红色丝线不知道什么成分,粘性极大,虽然砍断了袖子上的丝线,但又黏到了剑上。 仅耽误了片刻,后面的面蛛都围上来了。一个蜘蛛举着镰刀朝李朝歌冲来,李朝歌剑被蛛丝粘着,只能用袖子里的匕首接。这样一来李朝歌两手都被困住,另一只蜘蛛瞅到空隙,高高举起毒针,猛地向李朝歌喷出毒液。 李朝歌才知道他们的毒针不仅可以刺,还能像蛇一样喷射。李朝歌眼看躲闪不及,她正打算用胳膊硬接,面前突然升起一道屏障,毒液碰到光盾上,叮当一声被冻成冰珠坠地。李朝歌身边的三只面蛛霎间被冰覆盖,它们的脖颈处被齐刷刷冻断,脑袋骨碌碌滚到地上,碎成好几瓣。 李朝歌剑上的蛛丝也融化了。她收回剑,见顾明恪信步朝她走来。 他白衣胜雪,姿容清绝,全身上下干净如初,完全没有被这些恶心的蜘蛛影响到。就连杀蜘蛛都用冻死这种文雅的办法,而且全程远程控制,不像李朝歌,因为近身作战,衣服上不免沾染了泥土血液。李朝歌整理好气息,问:“后面的都解决了?” “嗯。”顾明恪说,“后面没多少,大部分都在你们这里。” 周长庚也从房顶上跳下来,他落到李朝歌身边,习惯性用剑打李朝歌的胳膊:“连剑都能被困住,当初是怎么教你的?” 周长庚同样杀了不少面蛛,剑上滴滴答答流着鲜血和汁液,他的剑还没碰到李朝歌,猛然被一柄冰蓝色的剑格住。周长庚看见一愣,他在天庭时听说过,别看西奎天尊主管杀戮,而北宸天尊成日和公文打交道,其实天庭里打架最厉害的是秦恪。其实也能理解,任何秩序都需要武力保驾护航,要不是秦恪武力足够强,那些犯罪的仙子仙君怎么可能乖乖领罚。 秦恪尤其擅剑,但天庭众没一个见过秦恪使剑。据说是飞升前秦恪和剑有什么忌讳,故而轻易不出剑。周长庚在天庭的时候一直想找秦恪过两招,可惜从未实现。 没想到,今日他竟然看到了秦恪的佩剑。周长庚呆怔中,听到顾明恪说:“第二次了。” 什么第二次?周长庚不明所以回头,见顾明恪冰冷地看着他:“事不过三,你最好改一改你这毛病。” 周长庚嘿了一声,不由捏手上的关节:“她都没说话,关你什么事?” “行了。”李朝歌忍无可忍呵住这两,“蜘蛛又来了,先干正事!” 顾明恪收回剑,没再看周长庚,转身走了。周长庚憋了一肚子气,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教出来的徒弟,我还打不得了?” 三虽然没交流,但不约而同各守一个方向。李朝歌一边砍面蛛,一边想,今夜军队庆功,许多喝得事不省,这种时候偷袭确实是好机会。但是,李许已经死了,他现在出手又为了什么? 李朝歌索中,无意瞥到一个蜘蛛在醉倒的身边走动。它和其他矫健艳丽的面蛛一点都不一样,它浑身灰白,而且身体臃肿,行动拖沓,庞大的肚子都拖到地上。它慢吞吞地在地上爬,用口器对着嘴吸气,眼睛看不出变化,但李朝歌感觉有一股无形的能量被吸到灰蜘蛛的肚子里。灰蜘蛛心满意足,爬向下一个,而被吸气的身体还和之前一样,气色却迅速灰败下去。 仿佛,最重要的生命源被吸走了。 李朝歌马上反应过来,那是身上的先天之气。这股气来自于娘胎,是上天对类最大的馈赠,有了这口气妖魔鬼怪才不敢近身,类才能成为众灵之长。先天之气影响着方方面面,有先天之气强,天生聪明、健康、运气好;有先天之气弱,一生都多灾多难,正是俗话里说的,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治不好。 随着婴孩长大,先天之气越来越弱,孩童的天眼、灵窍逐渐关闭,再也无法和天地树木沟通,这也是修道、练武都必须从小孩子练起的原因之一。长大了就变钝了,再也没有小时候的灵巧劲儿,此时再学东西,无论什么都进益有限。 若先天之气耗尽,则寿数将尽,也会飞快地衰弱下去。先天之气珍贵而稀少,修道之将其视为无价宝,可惜除了娘胎,再没有其他来源。没想到,这只蜘蛛竟如此阴损,掠夺别的先天之气。 李朝歌扫了一圈,目之所及,所有蜘蛛都斑斓凶猛,唯独这一只灰暗丑陋,看起来毫不起眼。李朝歌意识到这是母虫,她收了剑,立刻朝这只灰蜘蛛奔来。 蜘蛛群发现李朝歌要对它们的母虫不利,纷纷吐毒液阻止。李朝歌被一层又一层的面蛛拦住,等好容易解决掉这些雄虫,母虫已经跑远了。 李朝歌二话不说就追。 一路上不断有虫子阻拦她,李朝歌一边杀一边追,不知不觉落到一个僻静的庭院。李朝歌翻过栏杆,剑刃像月光一样掠过,一条血线铺洒,溅在了雪白的窗纸上。长着脸的脑袋咕噜滚下台阶,卡在花坛旁边。李朝歌回身解决掉另外两只蜘蛛,花坛前的脑袋缓慢转动,在红线的牵引下,无声向身体滚去。在它即将接触到断口的时候,一柄剑从上而下穿过它的太阳穴,深深刺到地里。 李朝歌拔剑,轻轻一抖,上面的血迹就消弭无形。李朝歌转身打量周围,精巧的亭台楼阁,移步换景的园林假山,以及窗户上的朝廷封条……李朝歌猜到这是哪里了。 既然来了,她也不客气,直接推开门看。屋里陈设华丽,锦绣明亮,仿佛不久前还在住。但除了各种奢华享受之物,并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 李朝歌翻了翻书架,走出屋子。她一路都紧紧跟着母虫,但母虫爬进这里后就消失了。院子只有这么大,它还能藏到哪里? 李朝歌绕着花坛走,她隐约觉得脚下的石砖不对劲,拿起剑一块块敲,果然,有些地方是空心的。 李朝歌在剑上施了真气,猛地敲击石砖,砖块顿时裂出细纹。李朝歌后退,她刚站定,方才的地方就塌陷了,地面一路坍塌,正好停在李朝歌脚前。 前方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洞穴,大小可容两通过。李朝歌看了一会,握着剑跳下去。 对方千方百计引她到这里,既然来了,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府衙里,面蛛就像杀不完一样,源源不断朝他们涌来。周长庚握着剑将一只蜘蛛横剖成两半,随便抹了下脸上的血,说:“这里交给我,你去追她。” 顾明恪一掌把一只蜘蛛拍碎,他没有说话,立即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 李朝歌从洞口坠落,落地后她没有停顿,当即弹开。果然四周射出好一阵乱箭,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扎成筛子。李朝歌从墙上跳下来,吹亮火折子,慢慢摸索着前进。 前面是一条曲折阴暗的甬道,地底潮湿,墙壁上凝着细细的水珠。每隔一段路,墙壁上就会出现一颗夜明珠,柔柔散发着冷光。 第一次李朝歌没有在意,连走了好一段后,她不由感叹,每隔一丈就缀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看这条甬道长度,整个地宫不会小,这样下来,得耗费多少资财? 中途出现好几个岔道,李朝歌不慎选错了一个门,闯过钉墙、箭矢、毒气才得以脱身。好在前面进入寝宫区,机关终于消停了。这里不像甬道一样潮湿,反而穹顶高高挑起,环廊拱桥彼此相连,脚下石砖打磨的光滑如玉,放眼放去有种黑暗的华贵感。李朝歌拿着火折子,穿过一间又一间宫室。里面满满当当堆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其耀眼程度连李朝歌看了都咋舌,但她并没有停留,步伐毫不迟疑地向前。 慢慢的,前面的宫室不再像刚才那些奢靡,反而清净古朴,摆设颇有雅意。李朝歌发现有一间宫室中摆满了书简,她顿了顿,还是进去了。 她抽出最上面的一卷书简,里面似乎是某种古文字,李朝歌不太认得,只能连蒙带猜磕磕巴巴地读。她看了两卷,大概猜测讲了一个贤的故事,但里面名地名太多,李朝歌也不解其意。 李朝歌放弃读书,转而去看画像。字她看不懂,图像总是能认出来的吧?她翻了两卷,发现宫室东面挂着帷幔,后面隐隐约约有东西。 李朝歌升起好奇,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藏在后面?李朝歌立刻放下手里的画卷,走向帷幔。 她掀开帷幔,看到面前是一堵墙,墙壁上挂着七幅肖像画。这些画虽然被藏在帷幔后,但是看纸张、装裱、笔触,明显这些才是最贵的。 李朝歌顺着次序,一幅幅往后看。宫廷里常有给帝后妃嫔画肖像的习惯,被画者穿着最隆重的衣服,一动不动几个时辰,务必让画师画出最庄严的姿态。这些画也是类似,前几幅无论男女都正襟危坐,满脸庄重,下面附着一长串骈文,李朝歌看不太懂,依稀认出来是物生平和歌功颂德。 李朝歌不认识他们的谥号,只能靠直觉猜测,这些分别是曾祖父、祖父、祖母。再后面两幅是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美丽妇,李朝歌一看到那个女子就叹了一声:“是她。” 李朝歌在行宫时曾无意入梦,看到一个王后生下了双胞胎,却因害怕祭司预言落空而要溺死后出生的孩子。李朝歌当时还曾感叹,这位王后长相端庄美丽,心肠却是截然不同的狠辣。 梦境中王后刚刚生产完,头发湿乱,脸色苍白,但还是能看出来,她和画像中一模一样。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父母。李朝歌还格外留意了一下父亲,那位王君器宇轩昂,高鼻深目,骨相凌厉英武,是非常有男味的长相。父母都是美,难怪孩子如此出众。 李朝歌走向下一幅画,她站在画像前,仔细辨认上面的字:“秦惟?” 原来大公子叫秦惟,李朝歌又抬头望了眼画像,这应当是大公子成年后的画像。不得不说,这对兄弟净挑着父母的优点长,骨相继承了父亲的英气挺拔,皮相又继承了母亲的精致优美,合在一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朝歌看了两眼就离开了,她真正关心的是另一幅画。李朝歌如愿站在最后一幅画像前,如她所料,他成年后的长相比小时候还要优越,剑眉星目,鼻梁窄长,嘴唇浅薄。他下颌精致,脖颈修长,身量挺拔纤长,带着少年的勃勃英姿。 虽然长相相同,但明显能看出来兄弟二气质迥异。而且看起来,他要比兄长年轻的多。 等等,年轻? 李朝歌赶紧去看画像下面的字,最上方写着他的名字,秦恪。漂亮的篆体字后,属于他的介绍却寥寥无几。李朝歌艰难地辨认着:“秦恪,襄王二子,惟同胞弟。长陵之战后,列国联合伐夔,危亡之际,秦恪舍生取义,祭潜渊剑,七七活祭死,卒年十八。” 李朝歌眼睛倏地瞪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足足写了七个小时,天啊,我已经没了。 留言抽30个红包 154、兄弟 那天她从梦境中离开的时候,只以为他要回王都一趟。她亲眼看着他披星戴月离开上党,亲眼送他进入宫门。李朝歌觉得这回总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了,所以放心地脱离梦境。她并不知道,那次便是死别。 他并没有获得应得的认可,反而被祭剑。他进入那扇宫门,再也没有出来。 在藏剑山庄的时候,盛兰初曾经说过,潜渊剑之所以能给主人带来权势和财富,就是因为经历了血祭。李朝歌记得那是一种非常残忍的祭祀方法,被祭者要放七七四十九天的血,直到最后一天跳到剑炉中,以身祀剑。 盛兰初,或者说小莲能蛰伏多年,反杀丈夫,她的心性不可谓不坚韧。即便这样小莲都没法坚持,放血到第二十天就全面崩溃,而顾明恪却坚持了四十九天。 李朝歌不由按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道白痕,是前世被裴纪安一剑穿心时留下的伤疤,此后无论李朝歌用什么办法,这处伤再也没法痊愈。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如此疼,这么多年李朝歌都无法忘却,他却一遍遍用剑挑开手腕,割脉放血。 李朝歌在黑森林看到顾明恪时,曾注意到他手腕上有月牙形浅疤,后来她借此识破顾明恪身份,他始终不肯认。李朝歌其实还奇怪过,神仙手上为什么会有伤痕呢?是什么东西能伤到他? 难怪潜渊剑拥有增强国运的能力,难怪他对潜渊剑总是避而不谈,难怪当初李朝歌欲要毁剑报仇时,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拦下。原来,里面的血是他的。 李朝歌也终于知道,行宫时顾明恪为什么着急唤她出来。 “画像有什么问题吗?” 李朝歌吃了一惊,立刻拔剑转身,朝声音来处刺去。寒刃刺穿帷幔,将纱帘轻轻掀动,帷幔像烟雾一样飘舞起来。李朝歌这一剑用尽全力,然而穿过帘子后,她猝不及防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顾明恪?” 李朝歌本能收力,全力攻击又中途收回的反噬非常大,李朝歌忍住经脉中的刺痛,险险停在对方喉咙前。对方穿着一身黑色华服,平静地站在宫室中,和李朝歌隔着一柄剑对视。李朝歌接触到他的眼睛,马上认出来了:“你不是他。” 对面的人轻轻笑了笑,眼眸中兴味盎然:“你怎知我不是?” 李朝歌没有放下潜渊剑,剑尖依然抵着来人的喉咙,冷冷说:“他不会用你这种轻挑的语气说话。你是秦惟。” 李朝歌话中并没有疑问的意思,她非常确定这就是大公子秦惟,第一个降生,从小生活在天才的光环下,享受着兄弟二人努力的成果,又亲手将弟弟推入死亡的人。 秦惟并不意外自己被认出来。他修长的手指抚上潜渊剑,像见旧情人一样亲昵地从剑脊上划过:“真是好久不见。没想到,他竟然将潜渊剑留给你。” 秦惟的手指抚摸在剑上,李朝歌却感受到一股冒犯。她寒着脸,毫不留情注入真气,用力往秦惟喉咙上刺。然而这次,她拼尽全力,都没法让剑尖前进分毫。 秦惟轻笑:“对着一模一样的脸,你竟然舍得下手?” “闭嘴。”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敌秦惟,可是她依然不肯放松力道。李朝歌眼睛里淬着寒芒,冷冰冰说:“你根本不是他。我喜欢的,又不是一副皮相。” “为什么呢?”秦惟盯着李朝歌的眼睛,里面的神情如孩童般纯洁无辜,“你喜欢他什么?” 李朝歌勾唇,目光中带着了然之意,讽刺道:“想来夔帝陛下用这套征服过不少女人,可惜,这一套对我不管用。” 秦惟笑了,他看着李朝歌,眼睛中终于露出些真实情绪:“我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陷在你这里了。但是,你为什么还叫他顾明恪呢?你应该知道,他根本不姓顾,他姓秦。你口中心心念念的夫君,到底是他,还是那个早就死亡的顾家嫡子?” 李朝歌曾在梦境中见识过秦惟的早慧,他才五岁时,就已能融会贯通帝王心术。现在看来,他果真是个攻心奇才,列国最后输给他,不冤。 李朝歌同样直视秦惟的眼睛,目光中没有躲闪,没有回避,铿然说道:“我从未见过真正的顾明恪。我十二岁那年见到的人是他,回到东都时遇到的人也是他。对我而言,夫婿到底姓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人是他就够了。” 秦惟轻笑一声:“这些话真是令人动容。希望日后经历天刑拷问时,你也能如此天真快乐。” 李朝歌听到天刑,本能皱眉:“你说什么?” “你竟然不知道吗?”秦惟笑着看她,“我以为你至少是不同的,但没想到,你和那些陷入爱情的女子并无二致。盲目扑在甜言蜜语中,根本不思考他的话是真是假,你甚至连他为什么下凡都不知道。天庭有令,仙凡不得相恋,他却同意和你假装夫妻。你说,这是为什么?” 李朝歌心旌动摇,她马上意识到秦惟在扰乱她的心绪。这个人最擅长挑拨人心,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动手,不要听他瞎哔哔。李朝歌闷不做声抽剑,用力向对方砍去,秦惟后退一步,躲开李朝歌的攻击,似叹非叹:“这么多年了,难得我想和人多说会话,你却不领情。” 李朝歌知道秦惟不好对付,于是没有留余力,一上手就使出全副手段。秦惟空手接刃,动作从容。李朝歌心情渐渐下沉,她意识到自己打不过秦惟。 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这么多年都没有死,皮肤也白的不似活人。 等等,活人? 李朝歌隐约记起,多年前在藏剑山庄时,盛兰初明明白白说过,潜渊剑是被人从墓里盗出来的,几经辗转流传到盛老庄主手里。既然潜渊剑是陪葬,那秦惟怎么可能活着? 李朝歌一剑刺向秦惟,秦惟用手指夹住,轻轻往后一带。两人的距离骤然逼近,李朝歌并没有从秦惟身上感受到温度,她紧盯着秦惟的眼睛,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秦惟一直游刃有余,听到这句话,他眼睛眯了眯,转瞬又笑了出来。但是这次,他的笑容里没有调情,只有危险:“那又如何?” 李朝歌短促地笑了声,眼睛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踩到你的痛脚了?原来,你也有在意的事情?” 李朝歌这句话终于惹怒了秦惟,他阴着脸挥出一掌,李朝歌立刻被远远震开。李朝歌紧抿着嘴,忍住喉口的腥甜,但还是有一缕血从她唇角划下。 列国千年来分分合合,不断吞并、分裂,没人能真正统治另一个国度,唯独秦惟做到了。这样一个人,必然是唯我独尊、心狠手辣的,先前他有耐心,陪着李朝歌过招,但李朝歌惹怒了他,他下手也不再客气。 秦惟曳着长袖,缓慢走近。他一身玄黑,发束高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眼神睥睨,如地下的帝王。 他长着和秦恪一样的容貌,但没人会弄混他们。李朝歌不由好奇,许多年前,夔国王宫的人怎么会一直没发现大公子、二公子是两个人呢?明明他们各方面都不同。兄弟二人不说话的时候都是冷淡的,但顾明恪是一种超脱世外、无情无欲的冷,而秦惟的眼睛里却全是欲望,那是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独断冷酷。 秦惟逐渐靠近,眼神中冰冷无情:“我不喜欢自作聪明、不识抬举的人。” 李朝歌不闪不避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惧怕。她明知打不过,但还是动手了,折则折矣,终不曲挠。 “我无须你抬举。”李朝歌撑着剑站起来,她胸肋一阵阵发痛,但李朝歌毫无痛色,依旧凛然无畏地将剑举起来,“他从未对不起你,你却杀了他。你能走到那个位置,其中有多少是他的努力?你真以为,天下是你一个人统一的吗?” 秦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袖子拂动,手心里旋转起黑色的灵光。李朝歌同样握紧潜渊剑,汇聚自己全身真气。 两道气波相撞,在地下宫殿里掀起一阵巨浪,帷幔、书卷被吹的划拉作响。李朝歌用袖子遮住眼,这么强大的灵力,果然,她和秦惟拼内力就是个错误。 但是,前方那一掌并不是李朝歌打的。李朝歌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袭白衣立在她身前,长袖鼓动,墨发飞舞,身姿如竹。 他单臂伸直,手心打出一道冰蓝色的光芒,和对面的黑光对峙。黑光浓郁翻滚,阴寒蚀骨,相较之下,蓝光就显得太浅淡太脆弱了。然而就是这阵浅光,看似脆弱却源源不绝,后继有力,很快就占了上风。 李朝歌惊喜:“顾明恪!” 不对,他应该是秦恪。 对面秦惟已经感觉到吃力,但他依然表现的谈笑自如,胜券在握:“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走。”秦恪没有回头,声音冷清短促,对李朝歌说道,“你先出去。” “可是你……” “这里有我,你先去安全的地方。”秦恪说完,不顾另一只手还在和秦惟对峙,凝聚起灵光送李朝歌离开,“出去后立刻去找周长庚,不要回头。” 李朝歌都没来得及反对,就被一阵冰寒之气裹挟着飞出地宫。李朝歌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她抬头看,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地面,刚才那个塌洞不见踪迹。 李朝歌握拳,她很不放心秦恪一个人面对秦惟,但是又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他不顾安危送她出来,她不应该浪费秦恪的心意,若是自己不肯走或者胡搅蛮缠地跑回去,那才是浪费别人给她争取的时间。 李朝歌用力看了地下一眼,转身往外跑。她一个人打不过秦惟,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趁这段时间找帮手过来。对了,周长庚还在。 天上轰隆炸响一道惊雷,风中吹来水汽,看起来要下雨了。李朝歌这个念头刚落,夜空突然砸下来豆大的雨点,视野顷刻间被大雨笼罩。 李朝歌擦掉下巴上的水,心想这场雨不同寻常,江南春日很少见这么大的雨。 她走了两步,慢慢在雨中停下脚步。雷声轰隆,掩盖了其他声音,一行黑衣人手里拿着武器,飞快地绕成一圈,把李朝歌包围。 · 地陵里,李朝歌走后,秦恪和秦惟动手不再顾忌。地下宫殿倒塌了一片,碎石和金银珠宝胡乱压在一起,再不见刚才的华丽恢弘。 秦恪再一次将秦惟逼退,他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已再生不起波澜:“王兄,收手吧。” 秦惟自一千年前苏醒,之后陆续陷入休眠,但其余清醒的时间,他一直在修炼。他忍耐了一千年,本以为自己的实力足以匹敌秦恪,没想到,还是远远不及。 尤其讽刺的是,这还是秦恪被压制成十分之一的水平。 秦惟忍住体内翻滚的气息,不肯表露出丝毫吃力。他依然闲适从容地笑着,说:“你急急忙忙把她送走,是怕我和她说什么吗?” “和她无关。”秦恪冷冷看着秦惟,“我们的恩怨早已结清。夔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她是另一个王朝的公主,和你我之事毫无关系。” “没关系?”秦惟笑了,“你死时十八,未婚未娶,之后多年父王母后一直引为憾事。如今你终于要往秦氏族谱上添人了,我这个兄长,连看一看未来弟媳都不行吗?” “秦惟。”秦恪注视着他,眼中几乎要凝出冰刃,“你适可而止。” 秦惟感觉到主导权重新回到手中,再次变得气定神闲:“是你不顾违反天规也要和她成亲,你敢做,为何不敢听人说?仙人不老不死,独步天地,没想到,生活竟然比凡人还要刻板。凡间最低等的庶民尚且能娶妻生子,你们却不能自由成家,真是令人唏嘘。” 秦恪不想听他说这些。谈话时若是跟着秦惟的步调思考,那才是中了圈套,秦恪问:“你为何知道这么多天庭的事情?” 这话对秦恪来说只是一句简单的询问,但秦惟却被深深刺痛了。他费尽心思搜寻仙人的踪迹,千年来有任何线索都视之如狂,然而于秦恪而言,这些不过是他生活中的常识,细小的不足为道。 秦惟勾唇笑了笑,明明是一样的脸,在他身上就显得阴鸷扭曲:“我如何得知就不用你关心了。我倒想知道,等渡劫结束后,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杀了她消灭痕迹,玩够后就当无事发生直接飞升,还是陪着她堕入轮回,经历生老病苦?” 秦惟不愧是攻心高手,每一句都往秦恪最痛的地方捅。秦恪冰冷地看着他,秦惟含笑回视。秦惟本以为秦恪会生气,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秦恪敛了下眼睫,没有怒斥,反而平淡地说:“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我和她共入轮回。我本就是凡人,进入轮回没什么不好。生生世世投胎,也算永存世间。但是王兄,你还能坚持多久?” 秦惟脸色一下子变了:“你在挑衅我?” “我在提醒你。”秦恪说,“修鬼道并非长久之计。回生诀是邪术,秦氏已经没有后代可以供你吸食了,你再这样下去,必自取灭亡。” 他们兄弟不愧是一母双胎,彼此最知道说什么能刺痛对方。秦惟冷笑:“呵,当初如果不是我搜罗来天材地宝,供你祭祀,你岂会获得飞升的机缘?” 秦恪当年是怎么死的,兄弟二人心知肚明。秦恪即便见了秦惟,也全是就事论事,没有再提那场惨剧。可是,秦惟却主动说了出来,用的还是“要不是因为我你岂会占这么大便宜”的口吻。 秦恪再也忍不住,用力扼住秦惟的脖颈,狠狠将他掼到墙壁上。黑色的石墙裂出细碎的蜘蛛纹,秦惟脸色惨白,依然紧咬牙关,不甘示弱地盯着秦恪。 “你把那称之为机缘?”秦恪眼瞳幽深,冰冷漠然,里面看不到一丝温度,“当年如果换成你,你愿意吗?” 秦恪答应祭剑时,当真抱了赴死的心。他并不知道祭剑后他会阴差阳错飞升,如果提前得知,那死去的会是谁,活下来的又是谁? 秦惟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这个选择无法重来,假设根本没有意义。 “可是你获得了永生。”片刻后,秦惟艰难地说,“你飞升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父王母后临死时都在念你。你心肠之冷,也不遑多让。” 秦恪觉得可笑:“自我出生以来,我从未被选择过。每一次我都要为了你让步,最后甚至连性命都让给你。他们余生惴惴不安,到底是思念我,还是怕我报复?” 秦恪说完,猛然意识到不对劲。秦惟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无论做什么都有目的,但今夜秦惟的话未免太多了。秦惟屡次没话找话,而且,专挑能剧烈刺激秦恪情绪波动的话题。秦惟想做什么? 秦惟见秦恪神情变化,唇边含笑,慢条斯理道:“被你发现了,倒比我想的要早一点。” 秦恪想到独自离开的李朝歌,骤然生出一股害怕。他手指攥紧,几乎将秦惟的脖子掐断:“你做了什么?” 秦惟被掐得无法呼吸,但他还是维持着笑意,断断续续说道:“你最好直接杀了我,要不然,这会是你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秦恪紧盯着秦惟,他知道秦惟在故意激他,若是今日放开秦惟,以后必后患无穷。但他若是动手,秦惟临死反扑,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这段时间,李朝歌怎么办? 秦恪最终不敢赌,他不敢让李朝歌冒哪怕万分之一的风险。秦恪冷冷看了秦惟一眼,最终放手,飞快往地陵外赶去。 秦惟终于获得自由,他立刻俯身,捂着脖子大口喘气。经过刚才那一番打斗,秦惟的头发已经乱了,长发披散在他身侧,遮住了半张脸颊。他侧着身体,许久未动,明明该是很狼狈的样子,可是秦惟嘴边却慢慢爬上一丝笑意。 他这个弟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猜呢。 · 一个月前。 自从盛元公主随大军出征后,女皇就睡不好,时常要做噩梦。众人以为女皇忧心前线战局,心照不宣地避而不提,只是给殿中换了安神的香,增多了每日守夜的人。 今夜,轮到张彦之守夜。张彦之坐在桌前,借着墙壁上微弱的烛光看书。他背后是重重叠叠的纱帐,女皇正躺在其中睡觉。 所有人不敢发出丁点声音,连张彦之都刻意放轻了翻书的动作。他拉动卷轴时,隐约听到后面有声音。张彦之怕吵醒女皇,立刻停下动作,也正是因此,他听到女皇的呓语。 张彦之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女皇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殿外的女官听到动静,慌忙跑进来:“是女皇醒了吗?” 外面的声音惊醒了张彦之,也惊醒了女皇。女皇猛地从梦境中挣脱,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女官们见状,连忙围过来侍奉。张彦之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跟着走到帷幔里。 但是他进来的太迟了,床榻已经被女官、宫女围住。她们轻手轻脚侍奉女皇喝水,女皇饮了一盏茶,又听女官细言慢语地劝了许久,思绪慢慢回笼。 女皇深夜醒来,头发杂乱,皱纹深刻,和白日判若两人。但根本没人敢轻视,众人都避讳地垂着眼皮,听到女皇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平叛军队走到哪里了?” “去都梁山了。”最得宠的一个女官轻声细语说道,“今日最新传回的消息,盛元公主夜探都梁山,遇到了当年收养她的侠客。盛元公主武艺高超,她的师父不知该多么神通广大。我军连获两位能人,此战必胜。” 张彦之跪在外围,听到这里,他冒着大不敬抬眸,隐晦地观察女皇表情。 女皇眯着眼,神情莫测。张彦之想到刚才听到的梦话,心里忽的咯噔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顾明恪马甲彻底掉了,他恢复仙人身份,以后改用秦恪。 留言抽30个红包! 155、暗杀 女皇虚虚盯着帷幔,心中晦暗难测。 这几日她频繁做噩梦,今日,更是梦到了非常了不得的东西。 梦中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时间,但是李常乐死了,李怀被判谋反,在流放途中莫名病亡。女皇重病,榻前质问李朝歌时被杀。 女皇的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她气喘吁吁醒来,就算缓了很久,还是能感觉到那股心悸。 女皇从来不相信巧合,她以女人之身登上皇位,可以说开天辟地独一遭。女皇忍不住猜测,这是不是上天为了警示她,所以在梦中给她提醒,李朝歌会弑君。 毕竟李朝歌武功高超,宫廷内外没人拦得住她,而顾明恪也不是普通人。女皇曾经提出让他们和离,之后会另给他们补偿,但两人都拒绝了。后面没人再提这件事,可是女皇和李朝歌、顾明恪的隔阂,就此生成。 他们夫妻两人权倾朝野,现在手里还有三十万大军。若是这一仗打赢,恐怕天底下再无人能和他们抗衡。如果他们不想屈居臣子呢? 而且,李朝歌找到当年救她的侠客了。这些年女皇亲眼看着李朝歌,可以看出她确实没有六岁前的记忆。但是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忆,是谁抹去了她的记忆? 女皇想着这些事,脸上越来越凝肃。宫女们只以为女皇半夜被噩梦惊醒,心情不好,给女皇换了安神的香后,就继续侍奉女皇睡觉。宫女拿着扇子,轻轻扇风,女皇躺在床上合眼,呼吸逐渐均匀。 女皇睡着了,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合上帷幔,放轻了脚步往外走。殿中只剩烛光昏暗,帷幕重重。张彦之跪坐在纱幔后,他看到女皇安详躺着,似乎睡熟了的样子,不动声色起身,悄悄从殿里出来。 一出殿,他立刻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往宫门赶去。不好,李朝歌有危险,他要赶快提醒她。 张彦之并不知道,在他走后,帷幔后的女皇猛地睁开了双眼。 · 夜雨浩荡。雨声淹没了脚步声,五个黑衣人转成一圈,踩在地上,骤然溅起高高的水花。 一个黑衣人猛地向李朝歌抛出铁钩,李朝歌躲过,而那个钩子像是有眼睛一样,再次旋转回来。李朝歌执剑挡住,然而奇怪的是,削铁如泥的潜渊剑竟然割不断那些铁链,反而被铁钩牢牢吸附着。李朝歌心里震惊,这是怎么回事?潜渊剑并非凡铁,按理不会被磁铁影响才是。 李朝歌很快意识到,这些人是专为她而来的。他们手里的武器,也是为她而定制的。 这五个人配合的非常默契,其中一个人绷紧铁链,另两个人向李朝歌攻击。李朝歌剑被人控制着,折腰跃起,反身重重给了黑衣人一脚。黑衣人被踢远,她顺势握紧铁链,用力拽回去,把铁链另一端的黑衣人甩到他的同伴身上。 几个黑衣人摔成一团,李朝歌也终于拿回了自己的剑。摔倒的那几个人很快就整理好队形,再次向李朝歌围来。李朝歌握紧剑柄,严阵以待。 她正凝神寻找破绽,忽然感觉到脚下有动静,她本能跃起,与此同时,地下钻出来一个人,手握双刺,直指李朝歌。要不是李朝歌刚才离开的早,现在就被刺穿了。 李朝歌心中又是一冷,可以土遁,这是五行忍者?土忍者一击未成,再次向李朝歌追来,李朝歌接下这一招本来轻轻松松,但是她正要反击时,金忍者抛出铁钩,将潜渊剑牢牢吸住。李朝歌武器受制,只能强行换方向躲开。她和双刺惊险擦过,才落地,另外几人的攻击也来了。 他们是五行忍者,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彼此相生相克,偏偏又配合无间,李朝歌对战非常吃力。又一回合过去,李朝歌没躲得过,胳膊上被划出长长一条血痕。 李朝歌按住胳膊上的伤口,血迹穿过她的指缝,滴滴答答掉入水洼中。李朝歌身上已被雨水浇湿,几缕头发贴在她脸侧,衬的她那双眼睛格外漆黑。 李朝歌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五个忍者排列队形,缓慢逼近李朝歌,无人应话。木忍者率先出击,手中的鞭子甩过雨幕,拉出一条长长的水线,快要落下时,鞭子忽然伸长几寸,硬生生改变了原来轨迹。 紫微宫,女皇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檐外大雨连天。女官侍奉在后面,忐忑难安。 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女皇一整天都沉默寡言,连广宁公主和六郎都没能让女皇展颜。女官小心翼翼地问:“圣上,这场雨下得怪大的,站久了恐会着凉。奴伺候您回去吧?” 女皇没有动,脸上神情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女官立刻吓得跪地,大气不敢喘:“奴婢僭越,女皇恕罪。” “下去吧。”女皇淡淡应了一句。女官如蒙大赦,赶紧磕头,冷汗涔涔地爬起来。 她退到一半,忽然被女皇叫住。女皇盯着外面连珠般的雨线,问:“五郎在何处?” 女官不明所以,战战兢兢说:“五郎在集贤殿编书,今日下雨,早早睡了。圣上要叫五郎来吗?” 外面吹来一阵大风,裹挟着雨丝飞入宫殿,女皇脚下顷刻就被打湿了。女官想要提醒,但女皇仿佛没察觉般,依然迎着风,说:“没事,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不敢做女皇的主,应诺一声,轻手轻脚撤远了。等人走后,女皇伸手,接住屋檐落下的一滴水珠,低叹道:“可惜了,明明是最像我的孩子。” 李朝歌用剑挡住双刺,背后长鞭呼啸而过,倒刺勾在李朝歌手臂上,瞬间拉出一条血肉模糊的伤口。雨水滴滴答答落下,粘稠的血随着雨水,在地上蜿蜒成一片红。 李朝歌忍着疼,再次举剑攻击。可是这些人有备而来,他们熟知李朝歌每一个招式,对她的攻击风格了如指掌。他们的武器、行阵、走位,都是为李朝歌量身定制的。 以一敌五,还是五个专门研究过她弱点的人,李朝歌很快就体力不支,伤痕累累。李朝歌依然强撑着,不肯后退一步。她根本退无可退,这些人今日就是为了杀她。 李朝歌拼着一次攻击不躲,用力刺向金忍者。对方的钩子狠狠穿入李朝歌肩膀,李朝歌的剑也刺向对方腹部。可是,剑尖碰到对方身体的时候,无论李朝歌用多大力气,都捅不进去。 他们压根不是凡胎,李朝歌怎么赢? 金忍者猛地抽出铁钩,倒刺从李朝歌肩胛穿过,顿时鲜血淋漓。李朝歌闷哼一声,右手再也握不稳剑。土行者看到机会,飞快从地里穿出。尖锐的双刺扎穿李朝歌小臂,血液像失控了一样往外流,李朝歌手指剧痛,潜渊剑咣当一声坠地。 土行者趁机抱着潜渊剑遁走。李朝歌已受了重伤,一旦失去潜渊剑,她就只能任人宰割。李朝歌想要夺回武器,可是手才动了动,就牵动浑身伤口,许多地方一起流血,衣服被血浸染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 她心里慢慢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今日多半要命丧于此。 原来,造反平定之日,就是李朝歌亡命之时。 土行者将潜渊剑抢走后,剩下几个忍者都露出轻松之色。他们提前做了许多功课,但李朝歌的难缠程度还是远超他们想象。不过现在,很快就要结束了。 火忍者举起长刀,正打算了结这场暗杀,地下忽然传来一阵闷哼,土地明显渗出血来。他们吓了一跳,慌忙呼唤:“土行,你怎么了?” 然而没人应话,一声悠长的龙吟穿过萧萧夜雨,猛然破土而出。潜渊剑刃上还残留着血,它在雨幕中穿梭一圈,重新落到李朝歌身边。 李朝歌费力地握住剑柄,其他四个忍者却并不看她,而是惊恐地转向另一边。 长街尽头站着一个白衣男子。明明四周下着大雨,他却白衣胜雪,滴雨未沾。他站在尽头,衣袂无风自动,长发在背后轻舞,和周遭黑暗格格不入。 他相貌未变,但仿佛打开了某道枷锁,身周威压铺天盖地,再无掩饰。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凌厉杀气,这绝不是一个凡人能达到的,连武林高手也不行。 唯有移山倒海的仙人,才会拥有这样的力量。 木忍者皱眉,说:“秦天尊,仙人在人间开杀戒乃是大忌,天尊要明知故犯吗?” 秦恪看到地上那些血,眼睛无比刺痛。他要是再晚来一步……他都不敢设想。 秦恪手掌缓慢抬起,浩浩汤汤的雨水仿佛突然凝固,随即变成万千银针,飞快往忍者身上袭来。这回变成他们手忙脚乱,难以招架。秦恪一眨眼就落到李朝歌前面,他长袖鼓动,雨水朝他手心汇集,最后凝成一道道冰棱,猛地调转方向,刺向木忍者。木行擅长控制,不能被人近身,他察觉秦恪的动作后立刻往后躲,但还是被冰棱破开护体罩,噗嗤一声穿心而过。 木忍者倒下,手背重重砸到地上,溅起一大片污水。剩下三个忍者明白形势严峻,不再抱有侥幸之心,而是呈山字站在一起,彼此搭肩,汇聚三人内力,全力向秦恪击去一掌。 这一掌凝聚了他们全部力量,仅此一击,不成功便成仁。秦恪同样调动灵力,两道力量砸在一起,轰然一声,雨水如箭矢般朝外飞射,树木石墙纷纷断裂。李朝歌在秦恪的身后,并没有被雨箭波及,但是她感觉的到,秦恪似乎力有不及。 或许不能说他力有不及,而是他没法使力。对面毕竟是三个人,双方灵力对峙起来。秦恪想要加大力道,可是他才刚刚有动作,就被一道封印强行压制下去。 秦恪皱眉,他的力量被封锁到十分之一,实在太麻烦了。换成平时,他哪需要和人僵持? 秦恪受限,对面三人隐隐占了上风。李朝歌失血过多,早就支撑不住了,但她忍着疼,不肯发出任何声音,以免让秦恪分心。秦恪听到她忍耐的呼吸声,心中再也忍不住,不顾封印使出全力。 秦恪力量刚刚增强,就被封印强行压制,秦恪闷哼一声,口中泛起腥甜。但即便是瞬息漏出来的灵力也足够了,对面三人霎间被冲垮,像麻袋一样砸到地上。其中两人喷了股血,立刻就不动了。 最后一个忍者躺在地上,他费力地支起身体,怨毒地盯着秦恪:“秦天尊,你还认得我吗?” 秦恪手微顿,露出迟疑之色。忍者讽刺地笑了声,讥道:“我就知道,天尊高高在上,不问凡俗,早就忘了我们这些罪人。当年你杀我爱妻,如今,你为何护着你的女人?” 秦恪看着对方的脸,终于从其中辨出熟悉的影子:“桓云?你不是在轮回中受罚么,为何私自逃脱?” 桓云冷笑:“我就算放弃仙籍,从此做一个凡人,也绝不想回去受你们摆布。你们这群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天尊,何曾真正为我们考虑过?” 说着,桓云猛地从袖中拔刀,朝秦恪刺去。然而他还没碰到秦恪衣服,就被他身上的护体灵罩击中。灵气自动护主,察觉到攻击本能反击,都不等秦恪反应,桓云就吐出一口血,彻底失去了气息。 雨水浩浩汤汤,将血迹晕开,冲到路边的水沟里排走了。秦恪站在雨中,略微茫然。 他就说为何这几个人强的不似凡人,原来,他们是被贬入轮回受罚的罪仙。凡人犯了错要进牢房,仙人犯了错,自然也要进流放之地,等受够了苦刑、赎尽了身上的罪孽才能重回天庭。而桓云从轮回监狱里逃了出来,他宁愿永远当一个凡人,也不要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生生世世和爱人不得善终。等到下一世他被迫遗忘记忆,又要经历命运再一次的捉弄。 桓云不知道进行到第几世,恢复了一定记忆,但还没有恢复神仙能力。他介于凡人和仙人之间,难怪李朝歌对上他们会吃亏。 秦恪怔然站在雨中,身后传来一声倒地的声音,他猛地惊醒,赶快回去看李朝歌。李朝歌身上全是血,秦恪光看着就心疼。他小心躲过李朝歌的伤口,低声唤:“朝歌?” 李朝歌毫无反应。秦恪抿着唇,绕过李朝歌肩膀和腿弯,将她抱起。 大雨如注,地上的血迹汇成水流,顺着排水渠冲走,很快就看不出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殊死搏斗。一阵雷声轰隆滚过,一切都掩埋在黑暗下。 · 李朝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被五个人围攻,最终力有不逮,倒地不起。所以她是死了吗? 这么大的雨,她出门做什么呢?她好像要去救顾明恪,那顾明恪安全了吗?李朝歌费力睁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房间,屋里没有点灯,四周昏昏暗暗的。窗沿上传来滴答声,外面还在下雨,但是雨势变小了。 李朝歌觉得自己肩膀有些凉,本能动了动,立刻被人握住:“不要动,你肩膀上伤口很重。” 李朝歌慢慢调转眼睛,看到秦恪坐在一边,正在给她上药。她的上衣已经全部解开,只余贴身小衣。 秦恪现在完全没有旖旎心思。他之前就觉得李朝歌伤势厉害,他抱她离开后,不敢耽误,匆匆找了个安全之地给她包扎。一解开衣服,他的心就钝钝抽痛。 入眼所及,到处都是鲜血,尤其肩膀处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穿肩胛骨一向是道酷刑,李朝歌却被铁钩刺穿肩膀,又生生拉出去,秦恪都不敢想象有多疼。 秦恪用法力给李朝歌止血,然后就用剪刀和纱布小心处理她肩膀处的伤。他才刚动了两下,李朝歌就醒了。 如今这个情况,谁都没有心思想羞涩、风月等事了。李朝歌闭眼躺在枕上,似乎已经倦极。过了一会,她低声问:“为什么?” 秦恪手顿住,李朝歌闭着眼睛,还是有泪珠不断从她眼角滑下:“我做错了什么?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五行忍者对李朝歌的动向、习惯了如指掌,今夜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扬州城中没一个人出来查看。府衙里喝醉酒的士兵真的是巧合吗? 秦恪如同被什么人攥住心脏,内心一抽一抽绞痛。他不顾男女避讳,俯身抱住李朝歌的肩膀,轻轻揽着她:“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胡思乱想。” 李朝歌上半身没有穿衣服,肩膀完全光裸。秦恪指尖落在李朝歌肩膀上,他的体温是冷的,但李朝歌刚淋了雨,皮肤更冷,他指尖那一点温度落在身上,如同唯一的热源一般。 李朝歌的眼泪一旦落下就忍不住,秦恪也不说话,抱着她,慢慢由她哭。李朝歌的泪水划入秦恪衣袖,秦恪隐约感受到湿意,手指僵了僵,最终用力又克制地抱紧李朝歌。 他想起他最后一次回宫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打了胜仗,意气风发地从战场离开,他对前路如此信任,完全不曾料到,等待他的是父母兄长的屠刀。 他最开始见到李朝歌的时候,觉得他们两人完全不一样。李朝歌目无纪法,行事张扬,想一出是一出。而他千百年来都遵守着相同的规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是后面,秦恪慢慢发现他们俩的人生很像,都是兄弟或姐妹中不被偏爱的那一个,都得很努力才能争取到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李朝歌曾说,她从未被幸运眷顾,她很害怕选择,因为每一次二选一,她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秦恪又何尝不是,他比她被放弃的还要彻底。 秦恪本以为李朝歌至少比他幸运,好歹享受过父母的爱,哪怕那份爱短暂又脆弱。但现在看来,她不如从未得到过。 李朝歌哭了好一会,情绪终于平复。秦恪始终耐心细致地抱着她,手臂温暖坚实。李朝歌情绪发泄完后,理智慢慢回笼。她意识到这个姿势太尴尬了,她身上仅裹着抹胸,秦恪手臂小心从她背后绕过,衣袖盖在她身上,像是将她整个人都包纳进去。李朝歌手臂不自在地动了动,秦恪感觉到,守礼地松开手。李朝歌想要移动,被秦恪按住肩膀。 “你别动了,身上全是伤。要是处理不好,以后兴许会留病根。” 李朝歌只好不再动了。秦恪停在李朝歌上方,仔细盯着她右肩的伤口。他看得十分专注,一缕头发从他肩膀滑落,正巧掉在李朝歌胸口,痒痒的。 李朝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她放空视线,忍耐地盯着床顶。但是那缕头发不断拂动,穿过抹胸边沿,往沟壑间滑去。 秦恪发现李朝歌很久不说话,他回头,见李朝歌咬着唇,以为她牵到了伤口,连忙问:“是我弄疼你了?” 李朝歌知道他指的是伤口,但单听这句话,真的充满了歧义。李朝歌默然摇头,秦恪诧异地望了她两眼,说:“如果不舒服就和我说。” 李朝歌更沉默了。好在秦恪的手很稳,很快就处理好肩膀,他身体后退,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搭在李朝歌身上。 秦恪微微一滞,大概明白她方才为什么不说话了。秦恪装作没发现地起身,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从李朝歌身上滑开,李朝歌也暗暗松了口气。顾明恪取来干净的纱布,其实不远处就有白纱,但秦恪为了缓解尴尬,只能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尽量若无其事地回来:“能坐起来吗?” 李朝歌点头,秦恪扶着她的后背,小心扶她坐好。随后,秦恪坐在床沿,握着纱布从她肩膀上绕过,小心地将她的伤口裹好。 刚才李朝歌躺着还不觉得,现在李朝歌靠在枕头上,肌肤白皙如玉,胸脯微微起伏,伤口横亘在上面,越发有种残暴凌虐的美感。两人呼吸交错,空气仿佛一寸寸升温。 秦恪的手就停在自己胸前,李朝歌一低头就能看到他腕骨出的浅疤。现在他终于不再用障眼法掩饰了,李朝歌不由伸手去摸,秦恪突然被李朝歌碰到,手受惊般往后躲了一下,问:“你做什么?” “我看看你的伤痕。”李朝歌瞥了眼秦恪,再次握住他的手,拉过来细看。李朝歌指尖在腕骨处抚过,那股痒意似乎顺着手指一路窜入心脏,秦恪半边身体都僵硬了。 李朝歌问:“疼吗?” “忘了。” 李朝歌抬眸看他,目光中满满都是不信。秦恪暗叹一声,拉起她的右手,去处理她手臂上的贯穿伤:“真的忘了。” “你当年为什么同意?” “他们说列国联合伐夔,以我们一国之力,无法抗争。唯一之计,就是向上天借势,重铸潜渊剑,增强国运。” “可是你活着能打胜仗,能聚民心,不比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国运更强?” “打胜仗的是世子秦惟,又不是我。”手臂上的伤好处理,秦恪很快用灵力清洗好,缠上了纱布,“死一个人,就可以救国家,这道题想来不难选。那天父王母后都来了,母后素来端庄,那时却哭得像个泪人。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救一人和救一国,自然选择后者。所以我同意了。” “夔国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国家,为什么偏偏是你?” “不是我,就是我的其他兄弟。我实在说不出换成别人这样的话。”秦恪放下纱布,说,“既然总要有一个人牺牲,那就我来吧。本来我就是多出来的人,世间本无秦氏二公子恪。” 他的兄长叫秦惟,惟一的惟,而他叫秦恪,恪守的恪。 李朝歌垂下头,沉默了。秦恪有些为难地看着她:“你背后还有伤……” 秦恪本意是李朝歌坐远些,他绕到后面给她包扎。但没想到李朝歌直接靠到他身上,脸枕着他的肩膀,一副乖巧让他看伤口的模样。秦恪怔住了,过了一会,手才放在她身上,继续清理背后的伤。 “后来呢?” “后来……”秦恪为了固定,另一只手不得不按着李朝歌的腰,他想了想,才勉强回到他们刚才的话题,“后来我就飞升了。” “跳炉之后?” “是。” “为什么呢?” 秦恪说:“我之前和你说过,飞升一事非常复杂,实力、机缘、功德缺一不可。我曾经以为我飞升是正好撞了运气,后来发现,兴许是因为我的选择。” 李朝歌没说话,显然在等他接下来的话。但是秦恪有些尴尬,再一次打断道:“你背上有一道伤在抹胸后……” “解开吧。” 秦恪怔住,仿佛没听懂:“什么?” 李朝歌抬起没受伤的手,从侧面解开扣子。小衣软软掉落,露出后面一截美背,而前面却藏在秦恪胸口,倒也没有泄露风光。 李朝歌发觉秦恪许久不动,挣了挣要坐起来:“怎么了?” 随着她的动作,那团柔软眼看就要露出来。秦恪连忙按住她的腰,说:“不用起来。” “不影响视线吗?” 秦恪摇头:“不影响。” 秦恪比李朝歌高,这样抱着她并不耽误他看后背的伤口。然而,影响的显然不是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56、隐居 秦恪眼睛不知道该放上去还是拿下来,李朝歌不同于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她多年习武,肌肤如玉,脊背纤薄,身上皮肤光滑紧致,肌肉群错落有致,纤长有力但并不夸张,是一种健康、有生命力的美感。现在她靠在秦恪怀中,上身前倾,因此背部线条显得尤其漂亮。 尤其难得的是她脊椎处有一条美人沟,弧度流畅自然,一看就是因为运动和自律自然练出来的。秦恪最终顺从内心,顺着视线看去,只见美人沟蜿蜒,穿过精致的蝴蝶骨,薄薄的后背,划过腰肢时折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最后,隐没在纯白的内裙中。 李朝歌臀部自然饱满,线条到腰肢时骤然收紧,腰臀比非常优越。秦恪凝视着那道弧度,最终,手掌落在那条勾人的腰线上,顺着弧度上滑,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摄人心魄。 玉手和美背,看起来都赏心悦目极了。秦恪手指滑到伤口处,李朝歌轻轻动了动,最后还是忍住了。 “怎么了?” “有些痒,快点。” 秦恪在手心凝了灵力,细致地为她清理伤口。肩膀和手臂上的贯穿伤需要敷药包扎,但是其他划痕、淤痕由秦恪来就足矣。在灵力的作用下,有些细小的伤口快速愈合起来。伤口愈合会痒,李朝歌咬唇忍了忍,不由伸手掐秦恪的肩膀。 “慢一点。” 秦恪喉咙中溢出低低的笑:“到底快还是慢?” 李朝歌的回答是用力锤了秦恪肩膀一下。好在经过这番打岔,背部的伤口终于处理完了,秦恪给李朝歌系抹胸。他原本觉得自己不适合看,再加上他的手素来灵巧,所以秦恪托大,不注视单手给她系扣子。但是这次他修长的手指却迟迟派不上用场,秦恪过了许久,都没有把那几个小扣子系好。 他的手一直流连在那个地方,不经意还能碰到些许酥软,秦恪有些尴尬,明明刚才李朝歌一下子就解开了,为什么现在他就系不上?显得像是他故意一样。 李朝歌倒也没催,秦恪自己不好意思了,低声道了句“抱歉”,低头去看她的侧面。因为扣子没系好,秦恪自然不可避免地看到两团雪白柔软,他尽量目不斜视,专注于系扣子。 有了眼睛加持,这次抹胸很快穿好了。秦恪收手时,不由自主顺着抹胸边缘划过,在她胸口的伤疤上轻抹。 李朝歌立时把秦恪的手捉住,挑眉道:“这还叫包扎伤口,就说不过去了吧?” 被说穿了,秦恪索性大大方方看:“这么长一条伤口,肯定很疼吧。这把剑果然不干好事,当初就不该留着它。” “那我之前砍它,你还拦我。” 潜渊剑孤独地躺在冰冷坚硬的桌子上,还要被现主人和前主人威胁。它委屈地缩在剑鞘中,试图降低存在感。 李朝歌把秦恪的手翻过来,在手腕处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伤疤。伤及本源,故而无法痊愈,仙人记忆超群,过目不忘,他却说忘了。不知道当时得有多疼,才能让他的识海下意识屏蔽这些记忆。 李朝歌指尖摩挲着月牙形细疤,叹道:“别人家夫妻有定亲信物,有同款衣服,我们倒好,有同款伤疤。” 他们生时隔着漫长的岁月,死时却被同一柄剑所伤,也算是缘分。 “这种同款宁愿不要。”秦恪轻声道了一句,忽然低头,在她胸上伤疤处轻轻一吻。李朝歌身体骤然绷紧了:“你……” 秦恪伸手,屏风上的衣服自然飘到他手心。他扬臂,将里衣披到她身上,说:“以后再不会有了。” 李朝歌心里霎间变得柔软,她抱住他腰身,埋在他胸口低语:“好。” 李朝歌抱着他,秦恪抚过她的头发,静静把手放在她后腰。两人安静地拥抱了一会,李朝歌问:“如何可以飞升?” 秦恪反问:“你想吗?” 李朝歌脸埋在他衣服里,声音闷闷的:“我想。” 李朝歌醒来后,没有再问那五个忍者和天规的事。但有这么多人提起,李朝歌知道,她和秦恪是不能在一起的。除非她变成了和他一样的神仙,或许才有谈判的价码。 秦恪点头:“好。只要你愿意,我会尽我所能指导你。但这些都是我的个人经验和道听途说,或许未必精准。” “没关系。”李朝歌说道,“其他人飞升都靠自己摸索,而我小时候有周老头指导,现在又有你指导,已经足够幸运了。若这样还不行,那就是我的问题了。” “不能这样说。”秦恪环着李朝歌的腰,低声说,“飞升从来不看实力,而是看有没有一颗神仙的心。历尽千帆,不忘初心,方得大道。你也会有你自己的道。” “是吗?”李朝歌坐起来,稀奇地反问,“天上的神仙难道不是都像你一样冷淡禁欲?” “不完全是。天庭有许多神仙,每个人皆有自己的道,当初飞升的契机也各不相同。我是因为自祭,周长庚是因为洒脱,但无一例外,唯有超脱凡俗欲望、达到无我忘我境界,才能飞升。”秦恪说完,瞥了李朝歌一眼,“你这是在夸我?” “当然是了。”李朝歌眼睛都不眨地敷衍了一声,若有所思,“那这样说,秦惟岂不是和成仙背道而驰?” “是啊。”秦恪叹息,“可是他看不穿,舍不下。古来帝王皆是如此,当皇子时想要帝位,有了帝位想要一统天下,等内外权力都抓到手心后,又想要长生不老。” 显然,秦惟已经超越了凡人对皇权、财富、美人的渴望,因为他得到过,所以这些对他不再有吸引力。他想要长生。 “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李朝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问,“你和秦惟怎么样了?” 秦恪无声睨她:“才想起来?” 李朝歌主动抱住秦恪,还讨好地晃了晃:“好了,还不是我看到你没事,忘了问吗?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秦恪很轻易地就被取悦了,他怕她着凉,搂住李朝歌后背,说:“我急着出来找你,没和他纠缠。” 李朝歌听到,眉毛不由挑起:“你饶过他了?” “不然呢?” 李朝歌一时语塞,是啊,秦惟毕竟是秦恪的兄长,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他怎么能下得去手?可是放任秦惟活着,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秦惟必会搞事。这次放他跑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他要生多少乱子。 李朝歌想着坐直了,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他,说:“你放心,你还有我。日后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她素白着脸,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他。她刚失过血,唇色很淡,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仿佛在说什么誓言。秦恪失笑,由衷说:“这倒不必。你平安快乐,对我比什么都重要。你一时半会打不过他,他又素来会算计人心,你对上他,恐会吃亏。” 李朝歌不高兴了:“都没发生,你就说我不行?” “没说你不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秦恪抚上李朝歌的脸,缓慢地勾勒她的五官弧度,说,“他于我已经过去了,没有爱也没有恨,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不关心。但你不一样,我不想你承担任何风险。” 他曾经不懂那些仙人为什么明知重罚,依然前赴后继地和凡人相恋,现在他懂了。因为爱是忍不住的,凡人虽然比他们寿命短,但一生嬉笑怒骂,跌宕起伏,短短十年爆发出的情感比天界一千年都丰富。这就像是烛光吸引飞蛾,暖阳融化冰川,没有人能抵得住。 不是多么热烈的海誓山盟,但李朝歌心里立刻软的一塌糊涂,连眼睛也微微发热。他的动作、态度处处可见他对她的珍视,正因为如此,李朝歌才越发不能让人欺负他。 秦恪看李朝歌的表情,知道她还在介意。他好笑地拥她入怀,说:“不必气了,我已经走出来了。惦记着过去,才是真正输了。” 道理李朝歌明白,但就是气不过。李朝歌恨恨道:“有这么一个兄长,真是到了血霉。” 秦恪在她头:“倒也未必。要不是他,我学不会那么多东西。等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真的要被你嫌弃了。” 李朝歌没忍住,抵在他肩上噗嗤一笑。他没有明说,但李朝歌理解他的意思。 所有的悲伤苦痛,只要打不倒我,终将成就我。 李朝歌闭上眼,静静享受此刻的温情。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如何比得过心意相通。但很快秦恪就扶着李朝歌坐起来,一脸正经地说:“你该睡了。” 简直煞风景至极。李朝歌一腔柔情霎间被打散,李朝歌自认她就够不解风情了,没想到还遇到一个秦恪,真是绝了。 李朝歌不高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连睡觉都需要人催。现在我不想睡。” 秦恪却不为所动:“以后由着你,但是现在你有伤,必须保证睡眠。” 他越这样说,李朝歌越不想躺下。秦恪看她的样子,无奈:“你非得我给你施昏睡诀?” “你施啊。”李朝歌瞟了秦恪一眼,慢悠悠说,“施昏睡诀后,无论怎么折腾都不会醒吧。你是天尊,想来施诀越发厉害。你想动手就来吧,反正我势弱于人,无论你把我弄昏迷后想做什么,我都不能反抗。” 秦恪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被她一说,他还真不好动手了。嘴说不通,秦恪只能动手,他手指按住李朝歌穴位,微微用力就将李朝歌放倒,李朝歌又是痒又是气,她接触到被褥时,猛地擒住秦恪手腕。秦恪怕拉到她的伤口,不敢使劲,只能顺着她的力道俯身,撑在她身体两侧。 两人脸颊近在咫尺,秦恪皱眉:“胡闹。” 李朝歌轻哼:“反正我不想睡,除非你陪我。” 秦恪本想本着脸,最后没忍住笑了:“别闹。” 还敢说她闹?李朝歌伸手去抓秦恪腰上的痒,秦恪一脸清冷正气,喝道:“放手。” 李朝歌会放手才有鬼了,秦恪被迫躲闪,没一会就在床上闹成一团。秦恪长发微乱,和李朝歌的头发缠在一起,秦恪忍着笑,点了下李朝歌的鼻子:“你真是不依不饶,想干什么一定要达成。” 前世看上裴纪安,不管不顾强抢;这辈子又看上顾明恪,二话不说换人。 对此李朝歌十分理直气壮:“牛羊才等着食物送上门,猛兽总是挑选自己喜欢的。” 秦恪没脾气了,两人双手交叉躺在床上。秦恪问:“现在呢,猛兽姑娘?” 李朝歌如愿了,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秦恪肩膀,安心地闭上眼睛:“这是哪里?” “一个杳无人烟的小岛。”秦恪说,“离扬州城很远,你可以放心养伤。” 李朝歌点点头,安然睡去。 秦恪侧脸,看着身侧人恬静美好的睡颜,眼眸不觉变得温柔。 江南一个不知名小岛上,李朝歌和秦恪正相拥入眠,而九重天上的天庭已经炸开了锅。 今日,下界突然传来强烈的法力波动,将九重天的云层都搅动了。众仙纷纷停下,低声讨论下界怎么了。萧陵也被那阵剧烈的波动惊醒,他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心中立即狠狠一沉。 他只是打了个盹,好几天偷懒没看须弥镜,秦恪又搞出什么事情了?萧陵拿出须弥镜,镜中快速闪过几个片段,都是这段时间凡间发生的最有代表性的画面,萧陵也不需要明白前因后果,他只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够了。 画面的最后一幕是秦恪和罪仙动手,秦恪爆发出强大的灵力,横贯云霄,甚至都惊动了天庭。看完后,萧陵许久说不出话来:“这还是秦恪吗?他在做什么?” 萧陵意识到大事不妙,事情和他预想的相差太大,这回似乎是秦恪动了凡心!萧陵赶紧施法,试图推衍秦恪的未来。 他算了很久,须弥镜终于有动静了。然而萧陵看了镜中画面,脸色愈冷。 · 秦恪找到的岛屿人迹罕见,草木扶疏,每日早晨会泛起浓重的白雾,缈然如仙境。岛上仅有几处房子,但主人已搬走很久,房子空置了很多年,许多地方都旧了,幸而还能住人。秦恪用法力加固房间,又用除尘诀清洁了一遍,简朴的木房子坐落在朦胧雾气间,外面围绕着郁郁葱葱的树木,竟然生出种仙气。李朝歌对这里很满意,于是两人在这里隐居下来。每日除了对方,再看不到其他人。 秦恪疗伤果然不同凡响,才过了三天,李朝歌身上的伤口就陆陆续续痊愈了。李朝歌暗暗调动真气,发现气息流通连贯,经脉中并无不适,完全没有留下隐患。 这自然是秦恪的功劳。而且,因为雨夜对战强敌,她的力量还精进了许多。 等李朝歌休息好后,秦恪就开始了他的独家训练。李朝歌原本觉得自己吃苦耐劳,无论多苦多累都能坚持下来,但是被秦恪训练了两天,她就说不出话了。 秦恪可真舍得下手,没过两天李朝歌就全身淤青。白日李朝歌一声不吭,到了晚上,秦恪拿了药膏来,颇为愧疚地坐在李朝歌床前:“我是不是下手重了?” 李朝歌幽幽看着他:“你也知道。” 秦恪撩开李朝歌的袖子,看到胳膊上青青紫紫的淤青,非常心疼。秦恪背过身,说:“你换一身方便的衣服,我帮你把淤血推开。” 李朝歌一听本能拒绝:“不用了吧。” 她身上这么多淤青,要是推拿的话恐怕得脱全身衣服,这…… 然而这回秦恪却很坚持:“不行,要不然明天会疼。” 李朝歌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怕我明天行动不方便,影响你的进度?” 秦恪手指推了下她的眉心:“你又来了。我先出去了,你换好了衣服叫我。” 秦恪出去,反手拉上门。李朝歌只能起身,脱下衬衣衬裤,换了身宽松的白衫。不知是不是她错觉,秦恪似乎很着急教她,就算李朝歌暂时学不会,也要把技巧提前传给她。 两人谁都没有谈外面的事,一心留在岛上练习。仿佛只要李朝歌能飞升,所有事情都可以自然解决。 李朝歌换好之后,主动拉开门。秦恪站在外面,一回头,明显怔了一下。 李朝歌长发披散,身上披着一件宽松的斜襟长衫,浑身上下只有一根腰带松松系着。李朝歌往屋里走去,走了两步,回头:“怎么了,这身衣服还不够吗?” 秦恪缓慢地进屋,推上门栓:“够了。” 有些过于够了。 关上门后,屋里的空间仿佛瞬间逼仄起来,另一个人的存在感无比强烈。烛影晃动,光影半明半暗,李朝歌略有些不自在,问:“要怎么做?” “你先躺好,先推背部。” 李朝歌乖乖点头,从肩头将衣服褪下,安安静静趴在榻上。秦恪调好药膏,转身看到后面的景象,呼吸重重滞了一下。 她双臂交叠趴在榻上,头发被顺到一边,白衣堆叠在腰上,露出一大截白皙的背。背部线条柔美流畅,在腰肢处猛地下凹,折出一个惊险的弧度后又上行,正在要紧处却被衣服盖住,难以一探究竟。 从秦恪的角度,能看到她侧面露出一团白的惊人的皮肤,压在榻上,若隐若现。秦恪用力攥了攥掌心,念了两遍清心诀,尽量平稳地走过去。 他坐在榻边,手指剜了药膏,在掌心化热后,缓慢推开。原本美玉无瑕的肌肤,现在横亘着青青紫紫的淤痕,有些地方还能看出来是指印。现在,那双罪魁祸首的手就盘旋在青痕上方,缓缓打着旋。 李朝歌被碰到淤青,有些疼,但是药物顺着他的力道化入肌肤,清清凉凉又有些舒服。李朝歌忍着不发出声音,秦恪又温了药膏,顺着脊背往腰窝处推拿,李朝歌不由唤了一声:“哎……” 秦恪手指停下:“怎么了?” 李朝歌想到秦恪手指的位置,紧紧攥着下方的毯子,最终摇头:“没事。” 秦恪手指有些凉,现在凝了药膏,越发像是有魔力一样。腰脊处仿佛有电流窜过,酥酥麻麻的,李朝歌手臂越绷越紧。幸而秦恪没有继续向下,停留在衣服边缘,说:“好了,你穿好衣服,转过来吧。” 说完后,他就从榻边走开了。李朝歌松了口气,拉好外衣,重新系好腰带,慢吞吞地换了个姿势。 秦恪听到她准备好了,再次回来。李朝歌曲着腿,一双修长紧致的腿从纯白衣摆中伸出来,自然地踩在榻上。秦恪取了一块药膏,在掌心化开,然后按住她的小腿,熟稔地揉捏她腿上的穴位。 刚才背着身看不到,现在李朝歌坐正,能清楚地看到他手指修长有力,漂亮的如同艺术品。她见惯了这双手拿笔、执书、握剑,现在这双手却握着她的腿,轻轻摩挲打旋。 原来越漂亮的手,做起这种事情越惹人遐想。药膏中香气扩散,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这股草药香。秦恪的手渐渐向上,越过膝盖,停留在李朝歌大腿上。 秦恪说:“衣摆稍稍往上拉一下,不然不方便。” 李朝歌看着秦恪清冷如玉的侧脸,灿若星辰的眼睛,缓慢拉高下摆。她这一身本来就宽松,全靠腰上一根细带系着,现在衣摆堆到上面,衣料相互牵扯,腰带处慢慢松了。 秦恪修长的手指按在她大腿上,两个人都紧绷住了。秦恪在一个穴位上打圈,最终忍耐不住,抬手按住李朝歌后脑。 清冷的气息倏忽靠近,下一瞬间,李朝歌就被他吻住了。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然而情形和上次截然不同,两人唇瓣相触,仿佛有火花噼啪闪过,情况立马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秦恪一手按着李朝歌后脑,另一只手还捏在她大腿根上。他朝后使力,李朝歌也顺着力道躺倒,腰上的系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白色衣衫翩然落下。 睡榻窄小,原本也没预料过会发生这种事,压下两个人后,榻上空间明显紧张起来。 秦恪的手垫在李朝歌脑后,手指越来越紧。李朝歌被迫半仰着头,脖颈悬空,腰部又不着力,唯独靠胳膊肘撑着。她的腰带刚才就松了,如今动作激烈,没几下就彻底散开,虚虚挂在她的手臂上。 衣襟下,是纤长的肩,雪白的乳,紧致的腰。秦恪终于松开了她的唇,李朝歌脱力倒在榻上,两人都气喘吁吁,濒临窒息。 李朝歌躺在宽松的白衫中,剧烈喘息,她的胸上下起伏,小腹绷得紧紧的,隐约可见线条,另一条腿曲在秦恪身侧,此刻状况可以说顾此失彼,狼狈至极。而秦恪依然衣冠楚楚,面色冷白,要不是他的手还留在李朝歌大腿上,实在看不出来害李朝歌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是他。 秦恪头发已经散了,此刻滑过肩膀,胡乱堆在身侧。他嘴唇薄,往常唇色总是淡淡的,看着就疏离冷漠,此刻却如雪后红梅,艳丽惊人。他的眼睛本就很黑,现在含了水,越发黑润盈泽,潋滟不可方物。 李朝歌看着一时失神,都说美色惑人,现在看来,神仙动情才是真正勾魂摄魄。秦恪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失控,李朝歌身下衬着白衫,衣料是冷白色的,而她的肌肤是莹润的暖白色,交叠在一起既让人想呵护,又让人想捏碎。 然而完美的玉器上却多了淤痕,秦恪划过她的肩膀,在青紫上轻抚:“为什么白天不说?” “习武摔摔打打很正常。”李朝歌不以为意,“看着严重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秦恪手指流连在她身上的淤青,不知道想修复还是想加重:“即便我严苛,也不至于不通情理。” 李朝歌被他蹭的有些痒,抬腿躲开,被他握住:“还敢动?” 李朝歌感觉到这个姿势不太妙,只能僵硬地停住。秦恪视线从她细长的腿扫过全身,最后停留在唇边。秦恪俯身,指尖缓慢摩挲她嫣红的唇角:“太生疏了,下次记得换气。” 李朝歌不由挑眉:“你怎么知道我生疏?” “那你证明给我看?” 李朝歌明知道是激将法,但还是揽住他脖颈,吻住那双薄薄的唇。听说薄唇的人薄情,他平时总是疏离淡漠,握着一卷书,垂眸不语的样子让人不敢靠近。是不是薄情看不出来,冷情倒是真的。 李朝歌想过好几次,他这样清冷自持的人,到底发生什么,才能让他失态。这样想着,她报复般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牙齿轻轻研磨。秦恪闷哼一声,反客为主,更加用力地掠夺她的气息。 等两人再次分开,秦恪的呼吸声落在她耳边,已经有些乱了。他的声线清冷好听,说话时清正凛然,不可侵犯,没想到这样压着声音喘息的时候,越发勾人。 李朝歌眼睛中浮着笑,她躺在榻上,眼波流转,眼尾轻轻勾了上方的人一眼:“依我看,你才该练一练了。看你的样子,不太像会。” 李朝歌话没说完,腿上就被秦恪掐了一把。李朝歌轻轻嘶了一声,双眼挑圆了瞪他:“放手。” 她眉眼如画,眼尾上挑,下方有一颗泪痣。这本该是偏柔弱娇媚的长相,但长在她脸上,就显得美艳英气,勾魂摄魄。她衣衫半解地躺在榻上,身后黑发胡乱枕着,本来就勾引人,她还偏要挑衅。她那一眼瞪过来,是个男人就不可能松手。 秦恪身体渐渐压下来:“我若是不呢?” 李朝歌抬腿欲动,被秦恪压住。秦恪抬起她的背,声音响在她耳边,又清又哑:“还真想还手。既然你这么有精力,那我教你另一种修炼方法。抬手。” 李朝歌的胳膊从衣袖中伸出来,那件白衫终于彻底落下。李朝歌双臂环住秦恪,自然去拉他的腰带。白色的衣物垂落到地面上,相互交叠在一起。屋外,一阵风吹过,梨花随风飘落在池塘中,很快被水打湿,逐渐沉入深底。 月色皎然不染,此刻洒落在水面上,像是突然有了重量一般,随着水波往复荡漾。夜渐深,风声骤起,吹来远方潮润的雾气。外面的动静掩盖住里面刻意压制的喘息声,一滴汗掉落在李朝歌身上,划过胸口的伤疤,最后没入皱巴巴的白色衣料。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57、情劫 白雾日复一日,岛上只有他们两人,李朝歌每日白天修炼、晚上厮混,整个人非常忙,修为也突飞猛进。 渐渐的,她模糊了对时间的概念,仿佛日子一直是如此,以后也会永远持续下去。 傍晚,李朝歌抱着木盆,去溪边洗衣服。其实昨夜秦恪用法力清理过,看起来白净如初,但李朝歌还是觉得不干净,总得过一遍水才能安心。 李朝歌蹲到水边,熟练地将衣服浸湿。这段时间她的修为称得上一日千里,这诚然是秦恪这个师父教得好,但李朝歌总觉得,和他们晚上的活动也有关系。 尼姑、和尚不能沾欲,但道家对此并不排斥,道术中甚至有双修之法。李朝歌和秦恪修为差距极大,他们俩行事,自然是流入李朝歌这边更多,久而久之李朝歌自己都能感觉到她占了很大便宜。李朝歌拿不准秦恪知不知道这回事,她好几次想问,话到嘴边都不好意思提。 李朝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浣衣。她的手从水中掠过,忽的顿住。她低头看向清溪,水面似乎在晃动。 但波澜只兴起了一刹那,溪水很快恢复如常。杏花花瓣落在水中,打着旋飘远,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李朝歌凝眉,真的是错觉吗? 远离岛屿的一处海面上,猛地兴起一阵大风,将海浪高高抛起。此刻夕阳正斜挂在海平面上,浩荡的风吹皱水面,如打翻一盘染料,浮光跃金,碎银粼粼。 浪花散去后,万顷碧波上凭空出现两个人。他们俱穿着白衣,清隽颀长,衣袂飘飘,仅看着就让人想起仙风道骨、回风流雪之类的词。画面如此仙气,而画中的两个人气氛却并不美好。 “秦恪。”萧陵紧盯着对面的人,表情已经差极,“你在做什么?” 秦恪同样冷冷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这段时间是秦恪难得的安稳日子,他确实放松了很多,但并不代表毫无戒备。刚才秦恪感觉到有人靠近,欲对李朝歌不利。秦恪二话不说,立刻将萧陵带走。 两人面对面站在海面上,彼此都觉得对方疯了。萧陵质问道:“秦恪,你可还记得你下凡的使命?你只是来掩护贪狼渡劫而已,如今贪狼劫难已过,你早该回天庭了。你还留在人间做什么?” “这是我的事。”秦恪看着萧陵,目中寒芒如刺,“我在人间你们尚且如此,若我不在,你打算对她做什么?” 两人共事千年,萧陵很明白秦恪的性子。之前秦恪看他的眼神就很冷,但那是疏远淡然、漠不关心的冷,不像现在,里面含着冰,带着刺,毫不掩饰敌意。 萧陵自认算是天庭中少数和秦恪有交情的人了,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被秦恪用这样敌对的目光看着。萧陵深吸一口气,索性摊开了说道:“我为何避人耳目、悄悄下凡,你再清楚不过。秦恪,天条有令,仙凡殊途,不可相交,相恋更是大忌。你掌管刑律,理当比我更清楚动凡心的下场。远的不说,只说牡丹,牡丹堂堂百花之首,被剔除仙骨,废去修为,在轮回中受六世之苦,那个凡人更是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赦免。你是北宸天尊,天庭四尊之首,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若是你被人发现和凡人有首尾,恐怕反噬会更大。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听到牡丹和杨华,秦恪静了静,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牡丹的事情。她只是和一个凡人结为夫妻,未曾作乱人间,未曾扰乱秩序,甚至未曾杀过一只蚂蚁。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判这么重的刑罚?” 萧陵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秦恪,你在说什么?动凡心者一律受二等刑罚,此乃天规。天规自古有之,数万年来从未出错,你怎么会怀疑这个?” “自古有之,就是对的吗?” 萧陵默然,最后一挥手,说:“我不欲和你辩道。无论天规对不对,那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我们亦只是接手前任天尊的担子,替他们维持天庭秩序而已。这个位置不是你我,就会有别人,你需要做的只是按照天规判刑定量。看在我们共事千年的份上,我劝你一句,悬崖勒马,犹未晚矣。天界知道你下凡的人寥寥无几,贪狼即将升任西奎天尊,为了大局,他应当不会说你的事情。所以,只要杀了李朝歌,天庭不会有人知道你曾动了凡心,你还能回去安安稳稳当北宸天尊。长生大道,无上权力,和一个凡间女人,该怎么选,你应该明白吧?” 秦恪性格清高刚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眼里容不得沙子,但萧陵不是这样。他要比秦恪圆滑的多,也正是因此,秦恪当了主持刑律的北宸天尊,而萧陵成了预言辨祸的南极天尊。天规的威严不容侵犯,但那是对普通仙人而言,秦恪是主管刑狱的人,只要秦恪不说,萧陵不说,谁知道秦恪曾知法犯法呢?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消灭证据,杀了那个让秦恪动心的女子。 也正是因此,萧陵才悄悄下凡,想趁众仙没察觉的时候解决李朝歌,将秦恪的名誉危机扼杀在摇篮里。萧陵知道秦恪不舍得动手,那就他来,刚才他正要下手,忽然被秦恪带走。 萧陵愈发沉重地意识到,秦恪比他预料的,陷得还要深。 秦恪不同意,就算是萧陵也没法对李朝歌怎么样。萧陵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秦恪赶紧想通。 夕阳沉到海平面之下,刚才还美不胜收的海面像染了墨汁,颜色一层层加黑,渐渐生出种可怖的威压感来。秦恪立于海波之上,长风浩浩从他衣袖中掠过,他的长发散在身后,仙人清绝,如欲乘风归去。 萧陵期待地望着秦恪,秦恪静静看着海平面,终于开口了:“法不容情,天规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即便是我,犯错了就该受罚。” 萧陵的心倏地沉下去:“秦恪!你这几年因为主持刑狱,得罪了不少人,天庭里许多人都暗暗记恨你。若是你爆出丑闻,还是和凡人相爱这种重罪,必惹得舆论大哗。你的刑罚只会比牡丹更重,到时候就算我有心,也无法给你改刑。” “我知道。”秦恪脸上淡然到漠视,仿佛话语中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掌刑人员知法犯法,理该如此。” 萧陵气急,不由大骂:“你疯了!你修炼到这一步费了多少功夫,就算你不心疼你的修为,但是天庭呢?如今西奎兵解在即,交接时期本就容易生乱,若是北宸也缺位,天柱倾塌,天下大乱,那才是祸事将起。我知道你重原则,但无需在这种时候,略微缺一次根本无伤大雅。” 秦恪没有再说,可是看他的神色,分明心如磐石,毫无更改。萧陵恨得咬牙,他突然想到什么,说:“好,你不关心你自己,那李朝歌呢?牡丹的案子里,那个凡人什么都没做就被封印魂魄,贬为畜道,你若是回天庭自首,你自己倒是一身正气慨然无畏,但是李朝歌呢?你是忍心让她投为畜生道,还是忍心让她灰飞烟灭?” 萧陵如愿看到秦恪沉默了。萧陵等了一会,又说:“好,我们各退一步。你和她断绝关系,随我回天庭,我同样饶她一命,但必须抹除她的记忆,废去她的修为。你看如何?” 萧陵自觉已经拿出了十足诚意,他始终觉得应该杀了李朝歌,不光是为了秦恪,更是为了天庭。但秦恪正在兴头上,萧陵不好和他对着干,等秦恪回天庭冷一冷,自己想明白了,萧陵再派人把那个凡人女子杀掉。 萧陵也是稀奇了,这个女子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天庭仙人一个接一个在她这里栽倒?前一世她害得季安渡劫失败,这一世萧陵学精明了,搬来天庭的重器掩护贪狼。结果贪狼成功了,但折进去一个天尊。 刚才萧陵顺势看了眼李朝歌,长相是不差,但也没到引得两个仙人竞折腰的程度吧?萧陵觉得这次秦恪总该想通了,他正要说什么,就听到秦恪说:“她是被我诱骗,与她无关。等回到天庭后,我愿意承担双份责难。” 萧陵一怔:“你说什么?” 秦恪长发猎猎飞舞,面容素白,唯余一双眼漆黑如墨:“她很有天赋,再过几年说不定会引来飞升雷劫。左不过就是天庭的几日,不妨再等一等,西奎天尊的人选不急着决定。我知法犯法,无可辩驳,但没必要为了我,毁了她原本前途无量的人生。” 萧陵静静看着秦恪,已经猜出来他想做什么:“秦恪,她只是一个凡人女子,四十年后红颜枯骨,亦不过是一抔黄土。可是你拥有的,却是悠长无尽的寿命,得天独厚的法力,人人歆羡的尊位。你为她放弃这些,值得吗?” “值得。”秦恪轻轻一笑,回身望向岛屿的方向,“因为她是吾妻。” · 李朝歌洗完衣服后,天色已经暗了。她回到屋子,等了许久,竟然不见秦恪踪影。 李朝歌奇怪,怎么回事,他去哪儿了? 外面已经大黑,李朝歌起身拿起潜渊剑,打算出去找他。虽然她知道天底下没人能伤到秦恪,但这么晚不回来,她还是担心。 她刚合上门,忽然感受到一阵寒气涌动。李朝歌怔住,慢慢回身,看到院子中凭空出现一个人。 他换了衣服,虽然还是白衣,但衣服上绣着浅金色的嘉量、华表和星芒,站在夜色中流光溢彩,法威庄严。这显然不会是凡间的布料,李朝歌放下剑,站直了,定定看着他。 李朝歌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秦恪,可是今日她才知道,仙凡终究不同。秦恪给她展示的,依然是他幻化成凡人的模样。如今墨发飞舞、积威深厚,冰冷华贵又高不可攀的人,才是真正的他。 李朝歌问:“你去哪儿了?” 她的声音清淡平静,没有任何质问,仿佛就是妻子询问晚回家的丈夫。往常秦恪必然已经走过来,轻声和她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但是现在,他依然远远地看着她,说:“本尊历劫成功,不日回归天庭。念你我有凡尘之谊,特来辞行。” 李朝歌听到这里,心脏猛地抽痛。她用力攥着手,反问:“历劫?” “是。”秦恪站在庭院中,他的衣摆无风自动,灵气四溢,仙姿魄艳。他平静地看着李朝歌,那双眼眸如浩荡晴空,冰山长川,里面倒映着万物,却又空无一物:“本尊感应到命盘浮动,故到人间应劫,顺便掩护同在凡间渡劫的贪狼星君。” “应劫……”李朝歌似乎笑了一声,心里越痛,语气中就越是嘲讽,“贪狼就是裴纪安?” “是。” “我之所以重生,也是因为裴纪安要历劫?” “是。” “你和我经历的那些事,说过的承诺,做出的牺牲,都是为了渡劫?” 秦恪似乎极短地停顿了一下,不等李朝歌发现,就继续面无表情地颔首:“是。” 李朝歌用力盯着秦恪,想从他脸上看出玩笑、勉强甚至欺骗。可是他什么表情都没有,那双眼睛冷而空,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佛,太上忘情,慈悲又冷漠地俯视着人间蝼蚁。现在,她就是那个蝼蚁。 李朝歌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秦恪,我不信。” 她最开始在洛阳见到他的时候,他高寡冷淡,不苟言笑,确实不像一个人。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会低吟浅笑,会亲吻纵欲,会为她挡去头顶的雪,也会暗搓搓地争风吃醋。他不再完美,但越来越像一个鲜活的人。这些,都是假的吗? 李朝歌眼中光芒逼人,眼底隐隐噙着泪水。秦恪几乎想转过头,可是他最终忍住了,依然直视着李朝歌眼睛,说:“情爱不过虚妄,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如今梦结束了,该醒了。” 李朝歌依然不肯信:“既然是任务,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和我成亲,为什么要拒绝和离,为什么要救我?” “历劫需要人间百味,酸甜苦辣,本尊生前未曾成婚,于情之一字缺乏体验,遇到与情相关案件时无法斟夺,故下界感悟。如今本尊心境已提升,功德圆满,自可归位。”秦恪衣袂拂动,身姿慢慢飘到上空,一派衣带当风、宝相庄严,“你与本尊有恩,那些法术,就当本尊赠你的机缘。” 说完后,他就转身,向天边飘去。李朝歌静静看着他飞远,突然开口:“你就只当这是一场任务,从未认真过?” 秦恪背影停住,片刻后,声音冷冷清清传来:“历练而已,本尊从未当真。” “如果你没有当真,为什么不敢看我?” 秦恪袖子里的手指已经攥得发白,他用力闭住眼,再睁开后,里面不余任何感情。秦恪缓慢转过身,李朝歌看着他的眼睛,终于崩溃。她眼泪倏地落下,却依然倔强地仰着头,不肯露出丝毫怯意:“我就说,我李朝歌何德何能,犯下杀母弑君之罪后,依然能洗牌重来。原来,并非我幸运,而是我妨碍到了天上的星君。前世是神仙历劫,今生也是,我何其荣幸,神仙们历劫,一个个都历到我头上!” “爱恨皆过眼云烟,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秦恪像一个点化世人的神仙般,声音清缈,“放手吧,早日看开。” 说完这句话,秦恪转身,再不压制速度,飞快往九重天飞去。李朝歌一直忍耐地含着泪,忽然朝他追了两步,高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肆意摆弄别人的命运?爱一个人有错吗?” 秦恪的身影已经没入云层,李朝歌颓然捂住脸,一阵阵头晕眼花,仿佛打了一场仗,浑身都脱力了。她以为距离那么远,秦恪没听到。其实,秦恪听到了。 萧陵已站在云层上等他,瞧见他过来,问:“道完别了?” 秦恪随意点了下头,平静说:“走吧。” 萧陵见他还是执意,长长叹气:“爱恨嗔痴,皆是孽债。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执着的。” 秦恪没什么可和萧陵说的,他必然不会懂。秦恪不由想起之前,他审判牡丹时,牡丹也曾绝望地冲他大喊:“我只是爱一个人而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原来,早在那时,一切就注定了。他不想像牡丹所诅咒的一样,终生爱而不得,一遍遍看所爱之人受轮回之苦,他宁愿那个人是他自己。 希望这一次是真的斩断了李朝歌尘缘,如果她早日飞升,或许,秦恪还能在行刑前最后看她一面。 秦恪面色平静地回到九重天,走入南天门前,他对萧陵说:“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让秦恪用“拜托”这两个字可不容易,萧陵暗叹,道:“同行千年,我不至于连最后一件事都不帮你。说吧,什么事?” “杀了秦惟。” 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 秦恪走后,李朝歌一个人低沉了很久。如今她已不再容易感觉到饥饿,就算饿了,忍一忍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日复一日地练着剑,树被她削平了,她就换一个地方,再来。 至于曾经那几座小屋,李朝歌再没有回去过。里面有太多秦恪的痕迹了,她每每进去,就仿佛能看到秦恪出现在屋中,出现在榻前,出现在每一个他们待过的地方。 此生,她都不想再看到那些东西了。 这样麻木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岛上突然迎来一个不速之客。李朝歌瞥了他一眼,就当没看到,继续往前走。 季安叹息,不由唤住她:“朝歌。” “你来干什么?”李朝歌背着身,声音冷若冰霜,“你也来‘赏赐’机缘吗?我区区凡人,当不起诸位仙君的谢。能帮几位渡劫是我的造化,贪狼星君大可安心回天庭,不必找我封口,我不会说的。” 李朝歌话语中充满了敌意,季安被这样浓的硝火味呛了一下,不由摸鼻子,问:“你怎么了?” 他们前世虽然闹了很多龌龊,但两人同归于尽,这一世又同时重生,也该扯平了。他在边关听说她失踪了,心中放不下,特意来找她。李朝歌何故对他撒这么大的火? 李朝歌不理会,她现在见了这群仙人就来火。季安见她自顾自走远了,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能再一次追上来,说:“我已经恢复记忆了,前世之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听说你也开启了灵窍,踏上修仙之途。这是好事,凡人所谓的王权富贵,在仙界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我等着你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李朝歌冷嗤一声,终于肯正眼看季安:“我就是凡人。” “朝歌你……” “凡人在仙界面前不值一提,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和我道歉?” 季安叹息,多少能明白李朝歌的心情:“你还在介怀秦天尊的事情?他们毕竟是天尊,光我知道的,秦天尊掌最高邢司就已千余年。天底下所有仙、魔、鬼、怪都要经他审判,他这样的人,自然不在意小情小爱。我知道你难受,但不要太执着,等缓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我没有执着。”李朝歌冷冷地盯着他,“一个男人而已,我能放下你,就能放下他。你们以为你们有什么特殊?贪狼星君既已历劫成功,早日回天庭接受重用才是正事,还留在凡间做什么?我这里不欢迎狗和神仙,请便。” 李朝歌说完,都不看季安,自己转身走了。季安在她背后唤了好几声,终究是长长一叹。 李朝歌这些日子心情不好,武力值倒是上升飞快,剑招接连突破了好几重境界。她又一次从日出练到黑夜,月亮高高挂在树梢上,树梢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最终,轰隆一声,这棵树并没有逃脱前辈们的厄运。李朝歌站在下方,背上出了一层汗,深深换气。 身后的树叶动了动,一个黑影从枝干上落下,平稳地踩在地上。他抱着手臂,还是那样邋遢落拓,破破烂烂:“你就打算这样吗?” 李朝歌敢对着季安骂“我这里不欢迎狗和神仙”,但是面对周长庚,她还是收敛了尖刺,回头道:“我练武也是错吗?” “少给我摆怨妇那一套。”周长庚依然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语气又冷又硬,“你心情不好,砍树砍人都随你。但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分清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你钻在你这芝麻大点的矫情里,自己倒是爽了,但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李朝歌安静了好一会,才慢慢说:“我也想知道,我是谁。” 她曾经以为她是十里大山一个普通的小丫头,后来得知她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她回到东都,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家人,甚至有了驸马和家庭。可是最终,她父母亲人皆忌她惮她,她以为心意相通、生死与共的爱人弃她而去。所谓盛世元年,盛元公主,只是一场笑话。 周长庚折了个枝条,咬在嘴中,大大咧咧往外走:“你是谁不重要,你想成为谁才重要。随便你吧,外界大乱,京城告急,出不出去,由你。” 作者有话要说: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佛心禅话》 留言抽30个红包 158、帝冢 垂拱三年,洛阳早早进入雨季。雨水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佛塔笼罩在烟雨中,檐角的金铎迎风作响,叮当叮当。 马蹄踩碎一地水洼,斥候一路放开了速度,飞快往宫城奔去。两边行人慌忙避让,撞翻了不少摊子。 “干什么呢,在京城里还跑这么快……” 魏王府内,李常乐听到扬州传来捷报,气恼地摔了扇子。玉坠在地面上弹了一下,咔嚓碎裂。 李常乐不高兴地想,扬州打赢了,李朝歌有了军功,以后只会更肆无忌惮。李常乐沉着脸,问:“那李许和李贞呢?” “吴王和义安公主已畏罪自杀。” 李常乐冷笑一声:“废物。” 李许李贞和他们不是同母所生,绝非同类,但李常乐反而希望李许获胜,至少多坚持一段时间。最好让女皇意识到民间反对她称帝,还政于李才是民心所向,这样,李怀就有机会了。 李常乐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没有注意到传信的人脸色惊惶,似乎还有事要说。李常乐越想心情越糟糕,骂道:“又便宜了她。这次回来,他们夫妻不知道要怎么封赏呢。” 报信的人终于鼓起勇气,说:“广宁公主,盛元公主她……死了。” 李常乐一惊,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你说什么?” “平定扬州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众将士在庆功宴上被人下毒,昏迷不醒,死伤众多。盛元公主和驸马顾明恪出去追杀怪物,俱身亡。” 宫里,张彦之同样猛地站起来:“什么?” 太监低着头,脸色战战:“前线传来消息,盛元公主死了。现在,报信的斥候正在宣政殿。” 张彦之站在地上,许久脑子都是嗡嗡的。他那天夜里听到女皇的梦呓,心知不对,赶紧给李朝歌报信。但是后来他才知道,他的信并没有送出去,而是一出宫门就被女皇截下来了。之后他被女皇控制起来,即便张燕昌撒娇卖痴,使劲手段,都没能进来看他。 张彦之知道,他已凶多吉少。他并不后悔,但他没想到,他竟然会先一步听到李朝歌的死讯。 她死了?她怎么可能死了呢? 张彦之怔松地站在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不知多久后,他问:“顾明恪呢?” “驸马下落不明,应当,也死了。” 李朝歌的死讯像是一个惊雷,京城大哗,各方势力立即乱成一团。东宫党、梁王党、魏王党忙着分割地盘,曾经声势烜赫的镇妖司一下子变得门庭冷落。 时间进入五月,距离李朝歌的死讯传回京城已有两个月,无论当初他们多么震惊、愤怒、质疑,现在都要接受现实。李朝歌死了,顾明恪也死了。 白千鹤几人的地位霎间微妙起来。他们毕竟是犯人,曾经李朝歌在,无人敢说这件事,现在李朝歌已死,各方面声音都冒出来。白千鹤原本也不想当官,干脆卸了职,重新恢复自由身。 晚上,白千鹤一个人坐在酒楼喝酒。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最后,一个纤细的人影坐到他对面。 白千鹤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的桃花眼从对面掠过,声音里含着笑:“呦,莫妹子,你来了。” 白千鹤说着要撤酒,被莫琳琅按住。莫琳琅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说:“你明日就要走了吗?” 白千鹤眉梢挑着,舌头含糊不清:“谁说的?” “你骗不了我。”莫琳琅轻轻抿了一口,结果被烈酒呛了喉咙,连忙俯身干咳。白千鹤给她叫了杯茶,放在她身边,晃悠悠说:“小妹子,不会喝酒,那就别喝了。” “我没事。”莫琳琅依然执着地握着酒杯,问,“你要去江南吗?” 白千鹤嗤笑:“我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呢,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江南?” “她不会死。”莫琳琅定定看着他,说出了这段时间他们几人刻意避讳的话题,“扬州夜袭,绝对另有隐情。” 白千鹤沉默了。他确实打算去扬州,不为了证明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李朝歌出征时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就把他们几人全部留下,让他们维持镇妖司日常事务。白千鹤没把这次离开当回事,出征那天都没有去送她。万万没料到,那竟是他们最后一面。 白千鹤想过很多种结局,李朝歌被猜忌、夺权、隐居等等,他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一个不明不白的“追杀怪物而死”。她那样骄傲张扬的人,即便是死,也该死的轰轰烈烈,干净利落,而不是被一种黏糊糊的虫子逼死。 提起李朝歌,白千鹤和莫琳琅都沉默了。莫琳琅又用力灌了一口酒,说:“今日周兄也辞职了。他说荀嫂子肚子大了,他们要换一个清净的小城镇生活。” “那你呢?” “我?”莫琳琅顿了下,她垂下眼眸,遮住了里面的神色,“我要留在神都。” 白千鹤慢悠悠说道:“没必要。他们不会真正对我们放心,你又是个女子,以后在朝堂上只会步履维艰。不妨跟着我们走,外面海阔天空,天高地远,不比在这里看那群权贵的脸色强?” 莫琳琅刚来镇妖司的时候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很多人都帮过她,李朝歌、白千鹤、周劭、荀思瑜,甚至还有隔壁的顾明恪。莫琳琅逐渐变得自信、开朗,待在镇妖司里让她觉得很安全。 但是现在,她的藩篱又被打碎了。李朝歌下落不明,白千鹤辞行,周劭和荀思瑜要搬离京城,偌大的神都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是这次,莫琳琅不想再像小时候一样缩回保护壳中,唯唯诺诺地当鸵鸟。 莫琳琅用力攥着酒樽,她从浅绿色的酒浆里,第一次看到自己无比明亮的双眼:“我要留在这里,查明她失踪的真相。” 时至今日,莫琳琅依然不肯承认李朝歌死了,只肯用“失踪”。 白千鹤叹了一声,放下酒,难得正经地说话:“没必要。她的死和以前那些案子不一样,不是随便查查就能找出来的。” “我知道。”莫琳琅如何不知,她自小看人眼色过活,远比白千鹤等人以为的更了解人心阴暗。她知道这件事牵连甚深,一昧追究很可能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白千鹤正待说什么,忽然皱起眉。酒桌上,喝了一半的酒液上下晃动。 白千鹤和莫琳琅猛地站起身,看向城门方向。洛阳正值华灯初上,街上已经宵禁,但酒楼和花街刚刚迎来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整条街都被橘红色的灯光笼罩着,众人听到城门口不同寻常的声音,回头,诧异地指指点点:“门口怎么了?都这个点了,还有人进城?” 路人不同意:“最近又没有大事,等一晚上就好了,为何非要闯夜禁?” “那到底是谁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众人翘首看向西南方向,莫琳琅有阴阳眼,再加上站得高,看得远,最先发现异常。她脸色猛地一变:“不好,外面不是人,城门方向笼罩着很浓的死气!”“ 长夏门的守卫也知道外面的东西不是人,可是他们根本顶不住。那个庞然大物力气极大,而且像是不知道疼一般,一下接一下撞门。很快,高大的长夏门就被它撞开了。 禁军慌忙列阵阻挡,可是等城门倒下,他们真正看到外面那只怪物的实体时,一个个吓得双腿发抖。 这竟然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猛兽,它虎身狼首,但体型比老虎大了很多,站在地上如一座山一般,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它嘴里的血腥味。 这时候,定鼎门那边也传来尖叫,守城士兵心里狠狠一咯噔。完了,有好几只怪兽同时冲击各城门,看样子,定鼎门那边已经失守了。 中郎将立刻下令射箭,箭矢像不要钱一样飞到狼虎兽身上。可是这只狼虎兽皮糙肉厚,精心锻造的箭头在它身上连道白痕都划不出来。 中郎将心里一寒,他打算叫支援,结果才一转身就被狼虎兽扑到。狼虎兽踩在中郎将身上,獠牙和爪子划过,仅是一眨眼,刚才还说话的中郎将就变成了一堆残肢碎块。 守城士兵失去了指挥,刹间溃不成军。长夏门很快失去控制,怪兽冲入繁华富饶的神都,如进入了大型粮仓,立刻开始大肆破坏。狼虎兽专往有亮光的地方扑,坊市内百姓看到一个怪物从天而降,吓得尖叫。然而越是这样越会吸引狼虎兽的注意,它杀得兴奋,每次爪子扬起都会带起一大片血雾,血肉不断往外飞溅,祥和神圣的万佛之都眨眼间变成人间炼狱。 白千鹤和莫琳琅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场面,他们见惯了妖怪都觉得触目惊心。人群拼命推搡,疯了一样往外跑,白千鹤艰难地躲避人群,一时不注意就和莫琳琅失散了:“琳琅,小心。” 莫琳琅虽然天赋异禀,但是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武功,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中无异于一个弱女子。莫琳琅想要走到白千鹤那边,但受惊的百姓拼命推搡,莫琳琅又是逆流,根本站都站不稳。她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不慎摔倒。视野所及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好些人看也不看就向她踩来,莫琳琅的脸立即白了。 危险时刻旁边传来一股大力,直接把她拎起来。莫琳琅吓得手脚冰冷,一阵阵后怕。她回头,发现救她的人竟然是周劭:“周兄?” 周劭一手拉着莫琳琅,另一手护着荀思瑜,慢慢退到墙角。她们两个女眷靠着墙,总算能站稳了。荀思瑜捂着肚子,脸色很不好看,她深深吸气,问道:“琳琅,你还好吗?” 莫琳琅点头:“我还好。思瑜姐,你怎么样了?” 白千鹤也赶过来了。狼虎兽还在背后大肆破坏,他们听到孩童的哭喊声,脸色都极差。 抓妖怪是镇妖司的职责,但他们的指挥使死的不明不白,他们实在不想继续给朝廷卖命。白千鹤最先开口道:“嫂子还在怀孕,不能再待在神都了。周劭,你带着嫂子从城门走,我给你掩护。” 周劭沉默地守在妻子身边。他人长得凶,再加上他那身肌肉,不说话的时候阴沉沉的,像座铁塔一样吓人,可是现在,他护在怀孕的妻子身后,始终周到细致,小心翼翼。 荀思瑜看到周劭良久沉默,心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荀思瑜说:“我走不了多远。何况,就算我们冒险离开了洛阳,一旦洛阳失守,天下必将大乱,到时候,我们又能往何处安身?” 荀思瑜看向周劭,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的铁臂:“我一个人没关系,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白千鹤飞快道:“那只怪物不是一个人能对付的。周劭,你已经从镇妖司退出了,何必管他们死活?嫂子的安危要紧,你先带着嫂子出城吧。” 白千鹤是贼,没什么道德约束,对朝廷更谈不上什么忠诚。他之所以留在镇妖司,只是因为好玩。现在,他不想玩了。 周劭沉默许久,用力握了握荀思瑜的手,然后小心地把荀思瑜放到白千鹤身边。他总是沉默寡言,这可能是他说过最长的话:“思瑜说得对,若京城都能被怪物攻陷,外面又有哪里是安全的?这里是天子脚下,皇帝宰相、达官贵人都在这里,就算真的有怪物,神都也是最后一块净土。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生长在乱世中,白千鹤,一会她和孩子,就拜托你了。” 莫琳琅一听,不由急道:“周大兄!” 周劭束了护臂,对着白千鹤郑重抱拳:“拜托你了。照顾好思瑜和琳琅。” 说完,周劭就转身,大步向狼虎兽走去。走出拐角时,他停下脚步,回首深深看着荀思瑜:“如果生出来是儿子,就叫周崧,如果是女儿,就叫周姮。” 荀思瑜眼里已经满是泪水,她含着泪点头,道:“好。” 周劭远远看过狼虎兽,他知道这个东西体量不小,但是等真正站在它面前,周劭才知其可怕。这只狼虎兽四肢强健,身形庞大,喷出来的鼻息像阵风一样,吹得人站立不稳。它既有老虎的凶残猛烈,又有狼的狡诈灵活,光尾巴一扫,就能把人拦腰打断。 狼虎兽察觉到来了新的人,它压低身体,缓慢地转着圈,饶有兴味地观察猎物。 周劭浑身紧绷着,手臂上的线条像铁一样坚硬。周劭松了松肩膀,正要抡着拳头上前,忽的被一个人拉住。 周劭回头,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人。白千鹤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你就打算赤手空拳和它硬干?” 街巷里吵吵嚷嚷,到处都是惨叫声。黑暗中,周劭的眼睛亮得像炬火:“你怎么没走?” “我千手盗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白千鹤又看了眼前方的狼虎兽,说,“狼精明的很,强攻不行,还得智取。你这种大块头只会蛮干,少了我,你成不了事。” 此刻不必说那些煽情话,周劭只是用力拍了拍白千鹤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白千鹤没有再废话,飞快地扔给周劭武器,道:“它的皮毛刀枪不入,但嘴里面应该是脆的。一会我跑到前面引诱它张嘴,你趁机用钩子扎入它上颚,然后拉住它。我就不信,我一刀一刀砍死靶子,还磨不死它。” 从狼虎兽嘴边跑过?周劭皱眉,沉沉地看着他:“小心。” 白千鹤什么也没说,一溜烟跑走了。白千鹤仗着轻功出众,故意站到狼虎兽身前,屡次挑衅。狼虎兽被激怒,张大嘴怒喝一声,发狠朝白千鹤咬来。 狼虎兽体型庞大,行动迅速,咬合力惊人,白千鹤好几次险险擦着牙缝躲开。白千鹤那边的情况越来越惊险,周劭一动不动盯着狼虎兽,突然瞅到机会,立即拿起铁爪,朝狼虎兽上颚抛去。 周劭力道惊人,竟然还真的穿过狼虎兽牙齿,扎入了口腔血肉中。狼虎兽吃痛,用力挣扎,周劭牢牢拽着铁链,拼尽全力将它困住。 周劭的脚在地上踩出深坑,胳膊绷得像铁一样。白千鹤见到机会,赶紧攻击狼虎兽的眼睛、嘴巴、腰部,攻击任何一个他知道的狼和虎的弱点。但狼虎兽并不躲闪,白千鹤心里觉得诡异,他抬头,那一瞬间仿佛从狼虎兽脸上看出来笑意。 白千鹤立即意识到不对,然而根本来不及提醒周劭,狼虎兽猛地咆哮一声,呼出来的气流把白千鹤远远抛开。白千鹤忍着疼爬起来,他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赶紧去看周劭的情况。结果前方出现的一幕,差点让白千鹤心脏骤停。 周劭已经被狼虎兽拉到身前,狼虎兽张大嘴,直直朝周劭咬去。它嘴里的铁钩已经脱落了,他们费尽心思、豁出性命发出的攻击,竟然连它的皮都没有蹭破。 白千鹤心里生出巨大的绝望,竟然这样都不行吗?眼看血盆大口即将刺穿周劭,周围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都别过眼,不忍再看。 牙齿闭合,似乎发出一声巨响。然而预料的惨叫声却没有传来,白千鹤瞪大眼睛,眼角几乎眦裂:“公主?” 一个纤细的背影停在周劭前面,用剑鞘撑住了狼虎兽的上下颚。狼虎兽咬合力堪称恐怖,然而这次它几次用力,都无法动弹分毫。 周劭捂着胸口,同样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女子:“指挥使,你还活着?” 前方那个女子没有回答,她似乎是嫌弃狼虎兽嘴里喷出来的气味难闻,猛地收剑。狼虎兽被这股力道拽得前倾,几颗牙齿带着牙肉,血淋淋从嘴里脱落。 李朝歌屈膝,磕在狼虎兽下巴上,用力一抬将它高高踹飞。庞大的狼虎兽在空中翻了两个滚,才终于落下。它砸在地面上,震起一阵黄沙。 狼虎兽这么重的体量,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像沙包一样抛到半空,翻两圈后再落下来。狼虎兽被打懵了,其他人也看懵了,连周劭都惊愕地看着前方的女子。 她身量高挑,背影窈窕,很明显就是李朝歌。可是她脸上却带着面具,实力也远比随军出征时强悍。这真的是李朝歌吗?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什么? 李朝歌回头,淡淡瞥了周劭一眼,意味十分明显。白千鹤立刻上前,扶着周劭撤退,勿要耽误李朝歌发挥。 场地终于空出来了,李朝歌握着剑,闲庭信步般朝狼虎兽走去。狼虎兽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头,身体伏低,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狼虎兽猛地蹬地,用尽全力朝李朝歌扑来。李朝歌躲都不躲,站在原地等着狼虎兽飞奔而来,在狼虎兽距离她只有一臂的时候,她直直出拳,一拳头将狼虎兽从原路打了回去。 狼虎兽重重摔到地上,地面都仿佛颤了颤。白千鹤扶着周劭,嘴半张着,许久才说了声:“娘耶……” 狼虎兽再一次从灰尘里爬起来,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狼虎兽和李朝歌体型悬殊,一个像座山,另一个纤细苗条,还不及狼虎兽的腿粗。狼虎兽凶猛暴烈,吼叫声一阵接着一阵,而李朝歌始终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地躲开狼虎兽的攻击,时不时出一拳,踹一脚,就能把狼虎兽打得找不到北。 狼虎兽仰天长啸,彻底发了怒,眼睛中浮现出黑气,一股浓郁的死亡味道从它身上飘来。白千鹤紧张地捏着周劭胳膊,道:“我娘子生孩子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紧张过。” 周劭忍无可忍地拍开他:“你又没娘子。” “对啊,所以我很紧张。” 狼虎兽明显变得不对劲,李朝歌终于拔剑,剑刃上寒光凛凛,忽的化成一阵疾风,朝狼虎兽袭去。 狼虎兽对着李朝歌吐出一大股黑雾,里面鬼哭狼嚎,怨气浓郁。李朝歌闪身避过,长剑一绞,就将里面的怨魂砍成两半。李朝歌一路摧枯拉朽,剑光之下没有一缕怨气能逃得出去。她一眨眼就逼近狼虎兽,狼虎兽正要攻击,没想到那只是一个虚招,李朝歌猛地改变方向,踩着狼虎兽的鼻筒跃到半空,握着剑,冲着它的脑门重重刺下。 李朝歌这一剑贯穿狼虎兽大脑,狼虎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身上的能量迅速逸散,皮囊也干瘪下来。狼虎兽嗷呜乱吼,声音凄厉,李朝歌始终不为所动,牢牢握着剑。 狼虎兽最终轰隆一声倒地,刚才还无坚不摧的虎皮迅速破败,最后化成一阵灰烬,风一吹就散了,只余一堆苍白的骨头。 骨头中有老虎的,也有狼的,难怪能融合出这种怪物。 李朝歌把潜渊剑从骨架中抽出来,双手打了个诀,潜渊剑像是受到什么驱使一般,呼啸着穿越墙壁,扎入后方黑黝黝的树影中。白千鹤这才看到,那里躲着一只牛角豹身的怪兽,豹子擅长躲避和扑杀,可惜,它已经没机会展示了。 等白千鹤和周劭转过头,发现街道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面具女子。要不是他们的伤口还在泛疼,他们几乎以为,刚才只是一场幻觉。 周劭和白千鹤坐在断壁残垣中发愣,直到莫琳琅和荀思瑜慌慌张张地赶过来,问:“怎么样了,你们受伤了吗?” 周劭缓慢摇头。过了一会,白千鹤低声问:“是她吗?” 周劭沉默良久,说:“我不知道。” 不是她,没人能杀得了这些怪物。可如果是她,为何她不以真面目示人?而且,顾明恪呢? · 神都突然受到袭击,宫城的灯很快亮了。天上堆积着乌云,云层里紫光闪烁,闷雷阵阵,处处都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报信的太监每一炷香就要跑一趟,宫里各处都紧绷着,而张彦之坐在宫殿中,竟是难得的轻松。 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毒酒。 他早就引起了女皇猜忌。之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李朝歌身边凑,大军出发时他借着敬酒给李朝歌提醒,前段日子甚至想给李朝歌传信……这些事每一件都触怒女皇底线,女皇能留他到今日,已是法外开恩。 没想到这么巧,恰好在他被赐死这天,神都遇到了妖物攻击。 张彦之不由想,若她在的话…… 才刚开了个头,张彦之就摇头打住。她已经不在了,所以,合该让宫里这些贵人感受一下什么叫灾难。窗外吹来一阵风,张彦之抬头,注目着电闪雷鸣的夜空,喃喃自语:“要下雨了。” 听说她死的时候亦是一个雨夜。 监督行刑的太监害怕妖物突然闯入宫城,不由催促:“五郎,时候到了。” 张彦之静静地拿起酒樽,一饮而尽。他依然觉得遗憾,在行宫时他脱离梦境晚了片刻,正巧看到了她走失前的场景。这是她一生流离的根源,他想要提醒她,却最终没做到。 女皇耳目众多,张彦之不敢说的太明显,只能暗示李朝歌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惜李朝歌还是没有参透,她防了很多人,唯独没有防备她的母亲。 毒酒入喉,张彦之静静等待毒发。外面忽然卷起一阵大风,一声惊雷炸响,闪电照亮了整座宫殿。 张彦之怔了怔,猛地站起身。他不顾太监阻拦跑到门口,抬头,远远望着大业殿方向。 张彦之眼睛骤然发亮:“是她……” 她没死! 云层中雷暴声越来越密集,这阵声音太响太急,几乎像是贴着宫殿京城中的妖兽平息了,心中似有所感,将侍从打发到殿外。 殿中刚刚清空,殿外划过一道紫电,将大业殿照亮了一瞬,也映亮了女皇喉咙前的雪刃。 女皇看到她,没有丝毫意外:“你来了。” 李朝歌执着剑,剑尖直指女皇咽喉:“那五个忍者是怎么回事?” “既已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李朝歌手指攥紧,剑尖又前进了一寸,几乎在女皇脖颈上划出血线:“为什么?我自回到京城以来,哪一件事对不起你?” 李朝歌的手只要稍微抖动,女皇就得命丧当场,但即便是这种时候,女皇依然泰然自若。她看着李朝歌,缓声说:“朕看到了一个梦。” 李朝歌一怔,动作顿住了。 二月份的时候,李朝歌刚离开神都,女皇就连续不断做噩梦,梦中李朝歌杀弟屠妹,弑君自立。按理梦就是梦,和现实混淆就太可笑了,但女皇笑不出来,因为梦中有许多女皇自己才知道的细节,做不了假。 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或许在过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 女皇默不作声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她刚想寻找能人异士,恰巧有五个忍者送上门。女皇也怀疑过为什么这些人出现的那么巧,可是日子一天天逼近,李朝歌还朝在即,女皇不能等了。 没有一个皇帝会留着弑君之人,即便那是她的女儿。 李朝歌终于收了剑,铮地一声归入剑鞘。原来如此,李朝歌盯着女皇眼睛,说:“一命还一命,我无话可说。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年朔方兵变,我被王皇后丢下,是意外吗?” 几天前,江南一个小岛上,李朝歌沐浴着月色,问了周长庚同样的问题。周长庚沉默良久,问她:“你真的想知道吗?” 李朝歌肯定,随后,周长庚解开封印,六岁前的记忆如浪潮一样涌入她的脑海。 李朝歌看到了李善带着她放风筝,看到了奶娘抱着她在台阶下乘凉,也看到了逃难那年,突然坏掉的马车。 李朝歌和奶娘坐的那辆马车不能跑了,眼看乱兵就要追上来,奶娘害怕,抱着她下车,想要追上前面皇后和武昭仪的车驾。王皇后不想害全车人丢命,就狠下心,没有管李朝歌,任由她们淹没在乱潮中。 王皇后所做之事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厌恶她心狠手辣,没过多久,就彻底废弃了她。之后生下长子、痛失爱女又甚得宠爱的武昭仪上位,就顺理成章。 整件事情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李朝歌在记忆中看得分明,她所坐的马车是武昭仪安排的,出事前一天,武昭仪把她抱在膝上,逗弄了好一会,颇有不舍之意。李朝歌的马车坏之前,武昭仪也来看过她。 母亲照看孩子再正常不过,谁都不会特别在意。谁能想到一个母亲会这样狠心呢? 殿外电闪雷鸣,李朝歌定定盯着女皇,女皇沉默了良久,说道:“不是。” 李朝歌勾唇,极冷地笑了下:“我终于亲口听到这句话了。母亲,在您心里,可曾真正把我当过女儿?” “若我没有,当年你来到紫桂宫时,我大可不认。”女皇凝视着李朝歌,从五官,到性情,这都是最像她的孩子。李善、李怀都像李泽,李常乐面貌像女皇,但心完全是李家的,唯独李朝歌,是她最满意的孩子。 可惜,终究无缘。 她们母女分隔太久,李朝歌回来后,对女皇总是以“天后”“圣上”相称,女皇也鲜少对李朝歌露出温情的一面。这是她们第一次放下敬称,以母女的身份说话。 “顾明恪为何没回来?” 李朝歌冷笑一声:“他死了。” 女皇了然,轻笑:“我早就说过,他迟早会离开你。当初你若是按我的安排与顾明恪和离,如今皇位已是你的囊中之物。可是你不肯。你自己说,你这样的心性,能当好皇帝吗?” 李朝歌站在大业殿中,她环顾这座宫殿,至今她还能认出来前世她倒在哪里。侥幸多了一命,没想到,还是同样的结局。 李朝歌说:“我确实想要皇位,我也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大业,牺牲正义、爱情甚至良知,根本无足轻重。与实际的好处相比,尊严和正义值几个钱呢?” 女皇的面色似有松动,下一秒,就见李朝歌后退一步,铮然拔剑,削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以发代首,断发同断情。青丝悠悠落地,连着李朝歌的声音,仿佛在这金銮殿上砸出铿锵清响:“可是我偏偏舍不得。” 尊严和正义感连二两钱都不值,但李朝歌偏要拿这二两。她隔着一步,静静和女皇对视。 她在距离皇位只剩一步的时候,选择退出。 李朝歌收了剑,说道:“荧惑守心,妖魔频出,天下候英主久矣。我希望你登上皇位,不光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野心,满足自己的权力欲,而是真正有能力为这个天下做什么。愿我下次再来人间,看到的,是君子满朝治天下。” 李朝歌转身,大步往殿外走去。大业殿外电闪雷鸣,这样的雷电根本不是下雨能产生的,女皇走到窗前,抬头凝视云层。 难怪,打了这么久的雷,始终没有雨水落下来。 偏殿里,张彦之看着远方的电光,含笑倒下。他这一生卑贱如泥,唯独因为爱过她,而变得闪闪发光。 从爱上她到为她而死,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依然无悔。爱她,是他做过最了不得的事情。 ——《帝王冢》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帝王冢》这个名字并不是特指,而是包含了好几位帝王。 人间篇完成了,这本书也即将进入完结倒计时,感谢大家追到这里,我们明天见 另外,156章增加了几百字,知道你们不爱看,就不提醒你们检查了(狗头) 留言抽50个红包,感谢支持正版! 159、雷劫 九重天庭。 诸星君难得齐聚一堂,除了逃脱在外的太白星君周长庚,其他人都在了。季安刚刚归位,他才回来,就要面对一件极棘手的事情。 今日北宸天尊从下界回来,众星君还不知道北宸天尊什么时候离开了天界,就被一个惊雷炸的头晕眼花。 天庭最恪礼、最冷情的北宸天尊秦恪竟然对一个凡人女子动心了,而且还私自结为夫妻。这件事马上在天庭掀起轩然巨波,如何处理秦恪更是成了天界的头号大事。 仙人各司其职,负责维护三界运行,犯错者由北宸天尊审判。但北宸天尊自己犯法呢?这种情况前所未有,天庭历法上从未出现过天尊爱上凡人女子的事情,故而根本没法参考,这一案该判多重。 天庭现任十一位星君紧急召开会议,他们商议许久,始终无法决定。按照天庭常例,遇到棘手难议之事,皆由四位仙尊定夺。可是现在,北宸天尊秦恪作为当事人,不能下场,西奎天尊玄墨修炼出了岔子,正在闭关静养,而东阳天尊君崇在外面主持农时,没空回来旁听。 也就是说,唯有南极天尊萧陵能拿主意。十一星君争辩了许久,最终,看向上面四尊位中唯一坐着人的南座:“萧天尊,您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他们假意争辩了许久,其实心知肚明,玄墨和君崇是故意避开,萧陵有预言能力,实在避无可避,才勉为其难出席了会议。如果可以,几位天尊根本不想处置秦恪,只是怕难以服众,才装模作样召集众人,让他们商议。 有什么可商议的呢?动凡心是仅次于叛魔的重罪,普通仙人触犯当受二等刑罚,秦恪身为执法天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理该处以一等刑,也就是天雷。 哦对,秦恪坚持说女方对他并无感情,成婚一事是他一厢情愿。星君们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没见过,成婚这种事怎么可能是一厢情愿。但秦恪这样说,那就意味着他自愿承受双倍惩罚,叛魔当处一九天雷,叛魔的双倍,便是三九。 那可是三十九道天雷啊。叛魔说是惩罚,其实就是处死,自古以来就没有仙人能在一九雷劫中活下来,秦恪还要承担双份,无异于自寻死路。 萧陵沉默片刻,说:“明知故犯虽然罪加一等,但是秦恪多年来主持公道,未曾偏差,于天庭有大功,或许可以从轻判决。” 萧陵的话刚说完,下面就有星君反驳:“秦天尊若真是公允,这次就不会明知故犯。他自己尚且控制不住,谁知道他判之前的案子时,有没有偏帮徇私。” 萧陵说:“北宸天尊是四尊之首,地位崇高,意义重大,不可折辱……” “正因为北宸天尊在天界举足轻重,所以才要重罚。”另一个星君接道,“要不然,以后天庭再处置犯错的仙人时,该如何让大家伙信服?” 萧陵内心长叹,他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雷刑根本避无可避。萧陵还是抱有一丝希望,说:“西奎天尊兵解在即,为了预防变故,天庭最好有战力镇守。依本尊看,秦天尊的雷劫不妨改成二九,剩下的雷劫等天界太平后,再做商议。” 萧陵说完,下面的人良久没有应话。不表态便是最好的表态,很明显,他们不同意。 萧陵自认脾气还算和善,此刻都油然生出一股怒气。秦恪这些年掌刑严苛,不苟情面,得罪了不少人。如今秦恪犯了事,这些人可不是赶紧跳出来,一个个恨不得将秦恪踩到泥里。殿中陷入僵持,双方都沉默不语。寂静中,外面忽然涌入一股寒气,殿门处号称无人能闯的结界连一个呼吸都没撑住,就被破解了。 众星君都又惊又怒地站起来。他们盯着门口,手已经暗暗放到武器上。秦恪站在殿外面,对面人剑拔弩张,他却依然闲适从容:“法不可废,执法人员以身试法,当判三九雷劫。” 这回连萧陵也惊怒地站起来:“秦恪!” 三九雷劫顾名思义,要经历三十九道天雷的捶打,撑过了就一笔勾销,撑不过死在里面,也无人负责。这三十九道天雷并不是普通的雷一道一道叠加,而是每过一道,强度就翻一倍。最开始还不显,但等到了后期,天雷以二倍递乘,杀伤力非常可怕。 别看二九和三九只差十道雷,这里面的强度根本不能放在同一个量级比。可是秦恪就像不知道三九雷劫有多恐怖一样,平平淡淡说:“天规面前众仙平等,无可通融。就三九吧,我没有异议。” 在场好些星君的脸色放松下来,他们什么都没说,是秦恪自己认的,和他们无关。萧陵气得内伤,还是坚持道:“秦天尊大公无私,不愧为天庭表率。不过先前秦天尊下凡执行任务,法力被压制为十分之一。若要行刑,应当先解开他的封印。” 先前季安一直沉默不语,此刻,他眼神动了动,说道:“没错,一码归一码,秦天尊贵为天尊,受双倍刑罚是应该的,但解开封印也是应该的。” 有法力护体和没法力护体差别可太大了,最先说话的那个星君隐藏在人群中,低低说:“秦天尊可是天庭剑道第一人。他仅余十分之一的法力都能把议事殿结界破坏,若是恢复全部实力,谁知道他还会不会乖乖领罚。” 说话的人声音很低,但在场都是仙人,谁听不到呢?萧陵扫向那个人,目光中已经有冷意,说话的星君垂下眼睛,浑若无事地混在人群中。 季安为秦恪说话是出于公道,秦恪在凡间时把他当笑话一样耍,还故意和李朝歌成亲,如今被天界发现,秦恪理该接受他应有的惩罚。但是,秦恪实力高强是他的事,不应该以此为借口被封印法力。 然而更多的人和季安抱有完全不同的想法,秦恪现在看起来无害,一旦解开封印,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翻脸?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也得为天界安危考虑。 双方相持不下,争执越来越多。秦恪止住殿中无谓的争吵,说:“不用吵了,既然有人不放心,封印留着便是。但我有一个条件。” 刚才还吵成一团的众仙立刻警惕起来:“什么?” “派人去剿灭秦惟。什么时候带回他的死讯,我什么时候上刑天台。” 秦恪这话说出来后,大殿中静了一静。很快有人请命,七杀星君站出来,说:“难得能为秦天尊效力,下仙愿意替秦天尊去人间走一趟。” 既然有人主动包揽,萧陵也不好驳人面子,遂点头道:“好,那就有劳七杀了。” 七杀星君储熙领着天兵天将走了。凡间和天界时间流速不同,再加上储熙毕竟是星君,又有天兵助力,很快,储熙就带着人回来了。 储熙伸出手掌,上面浮现出一副幻景,正是他杀秦惟时的场面。秦惟即便修了千年鬼道,那也是仙凡有别,和星君不能比。在回溯镜中,秦惟被储熙一剑砍头。秦惟的身体早就已经死了,这些年靠禁术不断掠夺别人的生机才能维持身体完好,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血色,没有温度,仔细论来,他其实已经是一具尸体。 众仙看着那张和秦恪一样的脸从脖颈上砍下,都悄悄瞥向秦恪。而秦恪本人却十分平静,他亲眼看着那具身体尸首分离,似乎终于放了心,说:“行刑吧。” 北宸天尊秦恪触犯天条,自领雷劫,这是大事,全天界的仙人都来了。法力低微的仙子仙童躲在天柱后,悄悄看前方的刑天台。刑天台像一座孤岛,矗立在云海中,外面围绕着令人心战的天雷气息。 天雷诛仙灭魔,仙子们只是看着,就被那股毁天灭地的气息吓得喘不过气。 然而秦恪在众人注目中,镇定自若地走上浮桥,进入刑天台。即便是这种时候,他的脸色依然平静坦然,眼神孤高清冷,仿佛他并不是站在刑场上,而是站在高高在上的审判台。 “秦天尊,三九雷劫,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您可想好了?” 秦恪淡淡点头:“问心无悔,开始吧。” 萧陵站在浮桥外,长长叹了口气。执刑的星君点头,启动刑天台,立马远远避开。 刑天台外升起屏障,和外界相连的浮桥一块接一块隐没,刑天台彻底成为一座孤岛。屏障里传来细微的打雷声,一股深不见底的威压铺陈开来,好些修为不济的仙子仙童当即就被压得站不起来。 众仙心中无不震撼,天庭已经许多年没有用过雷刑了,没想到一启用就是三九雷劫。仅是结界外漏出来的边角料都这么可怕,秦恪站在雷劫中心,该是何等压力。 结界内闪过一阵青紫光芒,随即,第一道雷劫来了。秦恪站在刑台中央,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雷。 旁人渡雷劫,不知道要准备多少灵丹妙药、傀儡法宝,秦恪倒好,空手迎接,雷来了连躲都不躲。萧陵数着雷声,心情殊为沉重。 在天庭密档里,记载着刑天台曾启动过一次三九雷劫。那次可谓天庭有史以来最惨重的浩劫,天地间诞生了一个魔头,那个魔头以贪念恶念为食,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甚至把天柱撞毁,导致天倾地斜,天下大乱。整个天庭差点覆灭在那次灾难中,最后,天庭折损了一大半仙人,终于将魔头诱入刑天台中,施以三九雷劫。 那个魔头被关入刑天台后,依然对着众人哈哈大笑,雷劫打在他身上,轻松的就像挠痒痒一般。灭世魔头如此嚣张,但是等第三十八道雷的时候,他只一瞬间就被轰得灰飞烟灭。 萧陵暗暗记着数,手心越攥越紧。三十六,三十七……萧陵紧张地几乎喊出声来,来了,第三十八道雷劫。 那个魔头就是死在这一道雷劫上,换言之,天庭历史上,从未有人活着熬过第三十八道雷刑。 刑天台内外都鸦雀无声,普通仙人早就躲远了,仅剩下能站在天台边缘的人,都是天庭内外公认的强者。季安眼睛中满是震撼,他仅是靠近结界边缘都觉得吃力,秦恪立在最中央,该是什么样的实力和毅力? 这就是天尊和星君的差距吗? 每次雷劫过后,刑天台都会迎来短暂的平静,受刑的人只能靠这段时间稍微喘息。然而停顿的时间越长,下一道雷劫就越重。 萧陵屏息凝神,定定注目着刑天台中央。雷劫是以二倍增的,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每一道雷都相当于前面所有天雷的总和。灭世魔头在第三十七道雷劫的时候还能张狂大笑,但是第三十八道雷一降下,他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轰成碎末。 秦恪空手接白刃,法力还被压制到十分之一,他能不能撑过去? 秦恪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气定神闲了,他身上法衣残破,长发披散在肩上,苍白的嘴角缓慢滑过一道血。秦恪手背按到嘴角,将血痕擦干,再一次站起身,迎接接下来的两道雷。 也是最厉害的两道。 刑天台中响起轰隆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萧陵紧紧皱着眉:“怎么回事?按理这次该有半炷香的间隔,天雷为何这么快就来了?” 其他人也不知道,季安停了停,忽然睁大眼睛:“不好,这不是刑天台中的雷,是飞升雷劫!” 众仙人听后大哗:“什么,有人飞升?” “凡间灵气稀薄,通天之途已断绝千载,怎么会有凡人飞升?” 秦恪抬头,注目着云层中灵蛇一般的青紫色光芒,唇边轻轻溢出一丝笑。她来了。 她果真做到了。 唯独萧陵脸色大变,高喝道:“不好,快停止雷劫!” 然而还是太晚了,云层中猛地划过一阵亮光,粗壮的天雷倏忽落下,声音太大,电流太强,刑天台内外都陷入短暂的空白中。众人耳边嗡嗡鸣叫,萧陵最先恢复,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秦恪。 秦恪躺在刑天台上,白衣已残破不堪。他一动不动,身上源源不断渗着血,都将衣服染红了。萧陵脸色铁青,大喊道:“他昏迷了,停止雷劫。” 司刑的星君迟疑:“可是,天规有令,雷劫一旦开始,除非天雷结束或者受刑者死亡,否则不得停止。” “他刚才经受的就是第三十九道天雷。”萧陵冷冷看着说话的人,“有人飞升,飞升雷劫叠加到天雷上,本来就翻了倍。若是再打下去,他就要接受四十雷劫了。” 天雷是不断乘二递增的,刚才本该是第三十八道,但是恰巧有人飞升,两种雷劫叠加,在原本的基础上又乘了二。秦恪刚才虽然经历的是第三十八道,但强度上无异于三十九。 秦恪已经闯过了天庭从未有人活下来的三九雷劫,若是再打一道,谁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以秦恪如今重伤且被封印法力的状态,再翻一倍,他必死无疑。 其余几个星君面面相觑,拿不准主意。萧陵冷着脸,呵斥道:“他如果出事,你们谁能胜任北宸天尊?” 这回没人敢接话了,司刑星君默不作声暂停雷劫,刑天台上方的乌云很快散去,结界、浮台次第打开。 萧陵赶紧进去查看秦恪状况。秦恪面容苍白,阖目昏迷,萧陵为他注入法力,唤了好几声,秦恪都没有反应。 萧陵心重重沉了下去。 · 垂拱三年三月,江南大捷,声势浩大的扬州叛乱一个月就被平定,但大理寺卿顾明恪不知所踪,盛元公主李朝歌死于战乱。 仗打赢了,而胜利的将军再也没有回来。 噩耗传来,许多百姓都不愿意相信。李朝歌在民间声望隆重,顾明恪更是有“有脚阳春”之名。他们夫妻就是百姓心目中的公道,一场战乱,旁人都好好的,唯独这两个人死了,谁能接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南的风波还没有平息,京畿及各大州府突然被怪物袭击。五月二十夜晚,怪兽冲破神都城门,在城中大肆屠杀。百姓奔逃,孩童哭喊,佛门之地溅满了鲜血,一时宛如人间炼狱。但是在众人绝望时,一个带着面具的女子从天而降,杀了京城中肆虐的怪物。 看她的背影,分明是传言中已经战亡的盛元公主! 随后天降异雷,光芒足足照亮了半座洛阳。等雷声平息后,神秘女子和莫名出现的怪物都消失了。 六月,洛阳重建,生活渐渐回到正轨。但民间许多地方都在传,盛元公主并没有死,而是飞升去当神仙了。 民间纷纷扰扰,而朝廷像个庞大迟缓的机器,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他们都讨论着同样的话,重复着同样的事。六月底,莫琳琅在镇妖司解了职,和白千鹤、周劭、荀思瑜一起离开了洛阳。 镇妖司依然存在,但已不再是镇妖司。 莫琳琅陪着荀思瑜坐在牛车上,如今荀思瑜肚子已经很大了,须得万分小心。荀思瑜想喝酸梅汤,周劭下车去买。牛车停在路边,莫琳琅等周劭时,忍不住掀开帘子,看向身后那座巨城。 风中仿佛能听到佛塔上的铃铛声。曾经这是莫琳琅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每日在坊门前等待宵禁,在镇妖司公文,以及踏着余温回家时,她耳边都能听到钟声鼓声。莫琳琅极目望去,仿佛穿越城墙,看到了镇妖司门前遒劲的大字,以及旁边庄严肃穆的大理寺。 周劭买酸梅汤回来了,莫琳琅又看了看,放下帘子,转身面向前方。 从今往后,镇妖司如何,大理寺如何,都和他们没关系了。曾经莫琳琅留在镇妖司是想查明李朝歌身亡的真相,但是那天夜里,他们亲眼看到神秘女子从佛塔上跳下,一剑一命,解决了洛阳城里所有怪物。莫琳琅便知道,她不需要留下了。 身边,荀思瑜泯了口酸梅汤,低声问莫琳琅:“琳琅,你想去哪里?” 莫琳琅想了想,眼睛中浮现出向往:“海阔天空,山高水长,世界这么大,去哪里都可以。” 垂拱三年秋冬,周劭女儿降世,白千鹤嚷嚷着要当干爹,还放话要培养干闺女当江湖上最好的采花贼,被周劭打了一顿。家里添了小孩子,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混日子了。周劭和白千鹤商量找什么生计,后来采取了荀思瑜的提议,自己办一间捉妖楼。 莫琳琅天生阴阳眼,可以看到鬼怪妖魔,周劭有武力,白千鹤有门路,捉妖不在话下。本来众人推举白千鹤当楼主,白千鹤说自己闲散惯了,当不了领头人,便将楼主之位让给莫琳琅。 垂拱四年,江南一带出现一座捉妖楼,楼主人是个女子,姓莫,号称辟邪、通灵、除妖样样精通。捉妖楼神出鬼没,行事诡异,但所接委托无一差错,无论是多么棘手的妖邪,他们都能摆平。捉妖楼的名声渐渐大起来,很多人专程跑到江南,寻找捉妖楼帮忙。 但是捉妖楼在江南只开了半年,突然又消失了。捉妖楼呆腻了一个地方就搬家,随心所欲极了,若要委托他们办事,只能靠熟人联络。捉妖楼什么委托都接,唯独有一个规矩,不替权贵办事。不乏有公门之人想委任他们捉妖看尸,但捉妖楼对任何朝廷之人都没有好脸色,唯独大理寺的人来委托,他们愿意让人进门。 年末除夕,捉妖楼关门。莫琳琅和荀思瑜在厨房里包饺子,白千鹤和周劭在外面摆桌子、倒酒,一边做杂务一边闲话。他们不知怎么说起李朝歌,周劭对着酒坛灌了一口,说:“那天打雷,是飞升雷吧。” 白千鹤没应声,自从离开洛阳后,他们很少谈论曾经的事情了。周劭觉得剩下一半没意思,索性仰头把酒坛倒空了,随意擦了下嘴,道:“痛快,喝酒还是要用坛子。听说这些年京城里的人安分极了,不知道,现在她在哪里?” 白千鹤耸耸肩:“没当过神仙,谁知道她去哪儿了。” 又过了一会,周劭道:“顾明恪也是神仙吧。” 他们话没说完,荀思瑜抱着女儿出来了。她瞧见周劭又在喝酒,不由竖起柳眉:“你怎么又喝酒?” 周劭咣当一声把酒坛扔开:“不是我喝的,是白千鹤。” 雷劫后,李朝歌确实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的去向并没有外界猜测的那样复杂,她只是去养伤了。 别说,那一道天雷打的还挺狠,李朝歌在终南山养了许久,等身体恢复后,才再次踏入外界。 她伤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秦惟。她再次去了扬州地下宫殿,帝陵里已经是一片破败,墙壁倒塌,乱石嶙峋,金银珠宝被压在石块下,再也不见曾经的恢弘华丽。 李朝歌一块一块撬开石头,对下面的金银珠宝视若不见,偶尔碰见了书卷,她反而有兴趣打开看看。但是地陵破损的厉害,书卷里面残缺不全,已经无法辨认了。 李朝歌找了许久,终于在塌陷最严重的地方发现了血迹,和一副干枯的骨架。李朝歌蹲在尸骨边看,头骨和颈椎分离,切口平整,像是砍击伤。 看骨头这个人已经死了许久,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维持着尸身不腐。后来遇到了仙人,他被一剑砍头,禁术失效,他的尸体也迅速变回本来的模样。 帝王霸业,长生不老,到头来不过是一具白骨。 李朝歌拍了拍手,站起身,心想这应当就是秦惟了。不知道是谁杀了秦惟,这是好事,但李朝歌却生出种不上不下的茫然感。 秦惟这就死了,那她还能做什么? 李朝歌茫然了一会,最后回了剑南。 顾明恪和她说,等忙完手里的事情后,他就陪她一起回剑南。可是最终,还是李朝歌一个人回来了。 塞上牛羊空许约。 李朝歌又回到了十里大山。在李朝歌走后,黑林村遭遇了地动,村里人都搬出去了。李朝歌站在倒塌的院子前,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失力感。 皇宫是一座巨大的衣冠冢,公主府人去楼空,现在连黑林村都毁了。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她的家吗? 李朝歌站在断壁残垣前沉默,身后传来脚步声,周长庚拎着一壶烧春,荡荡悠悠地走过来:“好久不喝了,还是剑南的酒水爽快。” 他闷了一口,问李朝歌:“你怎么还在这里?” 周长庚身上传来一股浓重的酒味,李朝歌嫌弃地避开:“你不也还在吗?” 周长庚寻了个平坦地方,直接躺下,翘着腿说:“我不一样。我是犯了事,身上背着好几个月的禁闭呢,不能回去。” 李朝歌虽然飞升了,但她并没有立刻去天庭。她最开始想着先解决秦惟,后来发现秦惟死了,她又想回长大的地方看看。现在,李朝歌终于没有理由自欺欺人了。 她不想面对秦恪,所以才迟迟不去天庭。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默契地避开这件事,现在,周长庚终于主动提起:“你和秦恪……” 李朝歌冷哼一声,轻飘飘道:“一个男人罢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换个新的就是。” 说完,李朝歌还是气不过,愤愤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我是倒了什么霉,几次三番成为帮助神仙勘破情劫里面的那个劫。既然他说从未当真,那我也不会挽留,天下男人这么多,又不是找不到其他人。” 周长庚听后,良久沉默。李朝歌察觉不对,皱着眉回头:“怎么了?” 周长庚不答反问:“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说他来人间只是为了体验感情,历练心性,现在他心境已经提升,就回天庭继续当天尊去了。他还说这只是一场任务,让我相忘于江湖。”李朝歌仔细盯着周长庚的表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这些话有问题吗?” 周长庚手里提着酒,忽然一口饮尽,远远把酒坛扔在地上。酒坛撞在碎石块上,咣当一声碎了。周长庚双手背后,仰面躺在石板上。 他似乎嗤了一声:“哪有那么轻松。如果可以用这种理由,那天底下所有仙人都可以说自己没有动心,为了感悟人情才和对方在一起,天规法条岂不是形同虚设。” 李朝歌意识到不对劲,神态一下子紧绷起来:“那真实的天规是什么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60、天庭 飞升雷劫后,天庭众人本以为很快就会看到那个飞升的幸运儿,但是他们等了许久,南天门竟然平静如常,无人到来。 天庭每时每刻都会发生许多事情,再加上北宸天尊昏迷,生死不知,众仙的注意力很快转移走,再无人关注飞升。 故而南天门突然见到一个通缉犯和一个陌生面孔的时候,天兵自然而然将他们拦了下来。天兵握着刀枪,警惕地围着周长庚,周长庚刚一动弹,就差点被扎成刺猬。 周长庚无奈:“我真的是有事回来,你们不信,进里面问那些星君。” “不要被他迷惑。”天兵侍卫长呵道,“他想将我们分散,警惕,不要分神。” 周长庚无奈了,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人:“你们不信我,总该信雷劫吧?她就是刚刚那个飞升的人,我领她进来认认路。” 侍卫长冷笑一声:“还想玩弄花招,雷劫半天前就结束了,她若真是飞升之人,怎么会现在才来南天门?” 李朝歌抱着手臂,转头看周长庚:“你在天界的人缘这么差啊?” 费了大半天口舌,人家连门都不让他进。 周长庚也暴躁不已,他颇想撸起袖子直接打进去,但是他身上还背着好几道罪名,实在不敢再惹事,只能忍了。南天门这边吵吵嚷嚷,季安听到声音,走过来问:“天门肃穆,何故喧哗?” 天兵们瞧见季安,立刻恭恭敬敬行礼:“贪狼星君。” 天兵行礼时让开空隙,季安看到里面的人,怔了下,大喜:“李朝歌,太白星君,你们来了!” 周长庚竟然也是个星君,李朝歌又啧了声,用剑撞了撞周长庚的胳膊肘:“你混的实在太差了。你们俩是一样的头衔,但是看看你,再看看别人。” 周长庚恼怒,当即就要挽袖子:“你是不是皮痒?” 天兵们一见周长庚动手,霎间刷的一声拔剑,将周长庚重重围住。季安伸手,拦住众人,说:“不得无礼。这是新飞升的仙人李朝歌,有劳太白星君将她送到南天门,先进去记名吧。” 侍卫长微微吃惊,这竟然真的是飞升的新人?可是,飞升雷劫已经结束好几个时辰了,飞升结束时,接应灵光会自动降下,指引新人来南天门报道。往常飞升之人哪一个不是天雷一结束就来南天门,偶有耽误,一个时辰也足够了,这个女子为什么会迟这么久? 他们不了解李朝歌,自然不知道天底下还有李朝歌这种飞升了却不想来天庭当神仙的人。侍卫长诧异地扫了好几眼李朝歌,说:“仙子失礼。仙子里面请,但是太白星君还有通缉令在身……” 季安说:“交给我吧,一会我自会禀报南极天尊。” 侍卫长一听,立即恭恭敬敬放人。天庭中都知道,贪狼星君是南极天尊最看重的人,听说南极天尊还举荐了贪狼星君,有意让贪狼接任下一任西奎天尊。如此前途无量的英才,自然和周长庚这种犯事逃逸的刺头不同。 他们之前废了那么多口舌,天兵始终不肯放人,但季安只是一句话,就成功让天兵放行。李朝歌轻轻动了动眉梢,看来,天庭和人间也没差多少。 周长庚需要被人带才能进入南天门,一路上脸都臭臭的。周长庚瞧了眼四周的人群,问:“怎么了,一个个哭丧着脸,死人了?” 周长庚本是随口一说,他这张嘴向来没遮没拦,但这次,季安一下子变了脸色,瞪了周长庚一眼,皱眉道:“不要乱说。” 李朝歌暗暗挑眉,刚才季安和周长庚说话时,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看她? 李朝歌一路默不作声,季安带着他们进入一间高大广阔的宫殿,里面的人正围在一起说什么,看到季安进来,一个个立刻噤声行礼:“贪狼星君。” 季安抬手,说道:“我来带新的仙人记名。” “这等小事派童子来就行了,岂敢劳烦贪狼星君亲自走一趟。”一个似乎是管事的仙官走出来,亲自带路,“几位请随我这边来。” 仙官和季安说完话后才看向李朝歌,顺便扫到了周长庚。他的表情很是吓了一跳:“太白星君?” 周长庚不爽地挑眉:“怎么,你们这领事殿只有姓季的来得,我来不得?” 周长庚即便身上犯着事,那也是十二星君之一,仙官一个领事殿管事自然不敢得罪。季安看不过去,说道:“李朝歌刚来天庭,先给她登记为要,勿要多事。” 周长庚这才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天庭中人都知道周长庚的秉性,仙官见怪不怪,相反,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如果他刚才没听错,贪狼星君唤这位新飞升的女子为……李朝歌? 李朝歌,那不是…… 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李朝歌察觉到领路的仙官不断偷觑她。去簿录上登名时,李朝歌报了自己名字,写字的仙人抬头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吃惊极了。 她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李朝歌不动声色,暗暗记下。等出来后,季安引着他们往外走:“过一会领事殿会派人送来你的身份令牌和宫殿门禁,最近天庭比较忙,你的职事兴许要等几日才能领。” 李朝歌也不急着要,她又不是有毛病,上赶着帮人做事。李朝歌到南天门时就已经很晚了,和天兵扯皮很久,之后又去领事殿登名造册,等所有事情办完,天幕已是大黑。 九重天本就冷,现在夜风猎猎,云层翻涌,极光璀璨变幻,几人的衣服浩荡作响。李朝歌走在天庭甬道中,脚下的路不知道用什么石头铺成,晶莹剔透,质地如玉,踩上去都能感觉到灵气漫入身体。若是在人间,这必然是足以引起王国战争的能益寿延年的宝玉,然而在天上,这却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铺路石头。 走道周围种着各种天材地宝,奇花异卉,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用灵气荡涤身体。李朝歌有点明白为什么人间的时间比天界慢,仙人却将贬谪凡间视为惩罚了。在天庭这种地方住一天,即便什么都不做,吸收的灵气也远超人间一年。仙人在天庭待惯了,忽然被放到凡间,无异于鱼被扔到旱地上,难怪他们接受不了。 天已经黑了,而李朝歌的住所还没有分配下来,去处便有些尴尬。季安有些过意不去,说:“失礼,我这就让人去催领事殿。” “不用了。”李朝歌站在夜风中,无所谓道,“这里灵气充裕,多站一会也无妨。” 季安便陪着李朝歌站着。周长庚跟在后面,不屑地嗤了一声:“无事献殷勤。” 季安瞥了眼周长庚,说:“太白星君,天庭已找你许久了。既然回来了,自去天尊面前领罚吧。” 周长庚冷笑:“老子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你安排。” 进入天庭后,所有人都风姿如玉,衣袂飘飘,连高声说话的都没几个,唯独周长庚,一开口就是粗话。李朝歌心道难怪周长庚人缘不好,瞧他这个德行,都和别人不是一个画风。 季安涵养好,即便被周长庚冲撞也不恼。他说:“正好我要去玉虚宫禀报南极天尊,你随我一起去吧。” 周长庚本来很不耐烦,听到玉虚宫,他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下,说:“行吧,既然你非要请我,那我勉为其难走一趟吧。” 季安没计较周长庚的话,温文尔雅在前方引路。李朝歌看着季安背影,心想一个人的秉性果然不会变,即便他抹去了记忆在人间历劫,性情也和原本一模一样。他在人间是个温和有礼的世家子,在天庭,也是个温润如玉的仙君。 尤其有周长庚这种邋遢老男人作对比,李朝歌完全能理解为什么大家更喜欢季安。 季安带着他们往北方走去,李朝歌发现越往北,气温越寒冷,人气越淡薄,连偶尔经过的仙子侍童也行色匆匆。周长庚问:“怎么回事,他们一个个的为什么脸色这么差?” 季安知道李朝歌迟早都要得知,叹了一声,说:“北宸天尊昏迷不醒,其他三位天尊都在玉虚宫守着,情况恐不乐观。” 李朝歌听到北宸天尊,心里重重跳了下。北宸天尊不就是秦恪吗?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 在剑南时,李朝歌无意从周长庚话里发现秦恪骗她。她对天庭的了解全部来源于秦恪,秦恪说他要斩断尘缘归位天庭,她就真以为秦恪抛下她继续当天尊去了。她气得不轻,觉得自己简直是一片真心喂了狗,但周长庚的反应明显告诉她,此事另有隐情。 李朝歌追问,但周长庚没有回答,而是说,如果她想知道,那就自己去找。 所以,李朝歌跟周长庚来了天庭。他们在南天门遇到季安,随后是办手续等一系列事情,根本没来得及询问秦恪。李朝歌正为难该怎么样自然而然地提起秦恪,没想到,竟在这里猝不及防听到了秦恪的消息。 他昏迷不醒,而且还病的很重。怎么会这样? 李朝歌眼睛睁得滚圆,里面的担忧一目了然。季安看到,心中暗自伤神,而周长庚挑了挑眉,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他,秦恪,晕倒了?” 周长庚不厚道地乐了,秦恪竟然像娇弱小姑娘一样晕倒了,这件事周长庚能笑一年。 李朝歌没说话,无声瞪了周长庚一眼。周长庚勉强忍住笑,问:“怎么回事啊?” 季安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便说:“北宸天尊经历三九天雷,似乎被雷劫伤到了神魂,现在还在昏睡。三位天尊已给北宸天尊输了好些法力,若是今夜还醒不过来,恐怕就麻烦了。” 周长庚一听,愣住了:“雷劫?” “对。”季安看了李朝歌一眼,说,“他以一己之力承担所有惩罚,量刑比普通仙人重一级,又是双倍,便应了三九雷劫。” 饶是周长庚都露出惊撼之色。他收起刚才的轻慢,问:“渡过了吗?” “还有一道。” 周长庚的脸色肃穆起来,他刚才还不厚道地嘲讽秦恪,没想到,秦恪竟然一力担下所有雷劫,丝毫没有影响李朝歌,出了事还一声不吭。仅凭这一点,周长庚就敬他是个男人。 有担当。 三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周长庚低叹:“上一次动用三九雷劫还是为了诛杀魔头,魔头都熬不过,他能撑过三十八道,已是能耐。身体上的伤不是问题,只要没伤到神魂,一切都好说。” 对于神仙来说,身体损伤甚至毁灭都没有关系,但如果神魂伤了散了,那才是彻底死亡。季安叹气:“不是第三十八道,秦天尊渡雷劫是恰巧遇到了意外,最后那一击是三九雷劫。” 周长庚怔了下,马上反应过来。李朝歌飞升那天,凡间打了许久的雷,周长庚本来还奇怪飞升雷劫怎么会持续这么长,现在想来,前面那些雷,应当是秦恪在天界受刑。 也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运气,正好有一道雷叠加了,李朝歌被天雷打成重伤,秦恪的雷劫也直接翻倍。他们俩现在还活着,真是个奇迹。 周长庚摇头叹息,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不对,既然他的最后一道雷已经是三九天雷,为什么说还有一道?” “因为那是机缘巧合,事实上,秦天尊只经历了三十八道雷。”季安也颇为叹息,秦恪的运气,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了。 周长庚听着都怒了:“他妈的天上这些木头到底干不干人事?都这样了,还要抠字眼?” 李朝歌即便听不懂这两人的对话,结合他们的语气和频频瞥向她的目光,李朝歌也能猜出来秦恪受刑和自己有关。李朝歌默了半晌,问:“他经历雷劫,是因为我吗?” 季安没有再说,他推开一扇门,说:“秦天尊就在里面,具体如何,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他的宫殿和他本人一样,清寂广寒,整洁肃穆。屏风前站着许多人,正低声讨论什么,听到后面的动静,他们自然停下说话。萧陵回头,目光扫过李朝歌时,微微顿了下。 季安行礼:“参见南极天尊,东阳天尊,西奎天尊。” 周长庚也僵硬行礼。另三人点头,西奎天尊玄墨看到周长庚,不由冷笑一声:“周长庚,你还敢回来。” 周长庚用舌头顶了顶牙齿,表情不舒坦极了。来到天庭后,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颜值,沿路走来李朝歌就没有看到丑人,而殿中这三人容貌气质各不相同,但都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然而李朝歌完全没有心思欣赏,她所有注意力都被屏风后的人影吸引过去。 隔着屏风,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侧影,他静静躺在床上,看不清容貌,只能感觉到他白的惊人。 李朝歌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季安只能介绍:“回禀诸位天尊,这是李朝歌,今日新飞升的仙人。” 最开始只是萧陵表情微妙,等听到李朝歌的名字,另两人的神情也耐人寻味起来。他们隐晦地打量了李朝歌一眼,原来,这就是让秦恪违背天条、不顾性命也要保护的女子? 她竟然也飞升了,玄墨和君崇都不知道该抱什么心情。 天尊们寿命悠久,见多识广,即便心里有想法也不会表现在脸上。他们很快收回视线,继续说自己的事情:“如果秦恪出事,北方无人镇守,天柱倾斜,天下必出大乱。” “但北宸之位最为挑剔,除了秦恪,天庭中恐怕挑不出第二个人能坐。” “我也知道,但情况如此,我们不得不防。我们已给他输入那么多法力,若是明日天亮前还醒不过来,恐怕他的神魂就出大问题了。他能平安醒来最好,如果不能,我们就得准备最坏的情况了。” 他们讨论了一会,最终话题还是回到秦恪身上。三人相对叹息,君崇望向屏风后,他是东阳天尊,属性木,主农桑,最擅长疗伤。他看着秦恪,语气颇为疑惑:“他虽然流了许多血,但伤势并不严重,以他的法力,不该睡这么久还不醒。” 几人说话并没有避讳李朝歌。李朝歌听了这么久,渐渐明白了。秦恪那天在凡间诀别后,自己回天庭领下了两份惩罚,所以李朝歌才能顺顺利利飞升,来到天庭后,众人也只当第一天认识她,没人追究她的过错。 因为秦恪已经代她受过,若有人不服,那就自己去试试天雷。 所以众人听到她的名字后,表情才会那么微妙,所以季安看到她,路上才会欲言又止。 秦恪昏迷不醒,再待下去也无益。萧陵望了眼窗外,说:“天色已经黑了,让秦恪好生休息吧,等明日我们再来。” 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玄墨和君崇敛起袖子,一边说话一边出门,萧陵跟在后面,静静望了李朝歌一眼,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天尊们都要离开,季安等星君绝没有留下的道理。季安和周长庚落在天尊们后面,李朝歌缀在最后,慢慢出门。 走出玉虚宫后,众人各回各的宫殿,唯独没有人提过李朝歌的归属。他们都知道秦恪和李朝歌的关系,如果留李朝歌在这里,或许,秦恪能尽早醒来。 人很快走空了,李朝歌独自站在玉台上,玉虚宫极北又极高,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天庭。这样望去,玉白长阶连绵逶迤,仙家建筑威严工整,宝相庄严,庭院中种着各种异树,在静夜中悠悠闪着碎光。长风穿过云层,浩浩卷起衣袖,李朝歌感受到一阵阵寒气,她拢了下衣服,心想高处不胜寒,果真如此。 天都黑了,李朝歌还没拿到自己的住处。她知道自己今夜不会拿到钥匙了,既然如此,她也不矫情,转身回了玉虚宫。 外人走后,偌大的玉虚宫更显清寂。李朝歌回到寝殿,她推开屏风,跪坐在秦恪床前,久久凝视着他。 对于李朝歌来说,他们分别已经有七个月,可是对秦恪来说,大概只是一天。这一天,他和李朝歌辞别,然后回天庭自首,经历雷劫,现在又重伤躺在这里。 他的侧脸英挺如故,嘴唇却越发白了。李朝歌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说问心无愧,从未动心,这就是你的心?” 他的脸也是冰凉的,李朝歌触上去,几乎像是碰到了一块冰。李朝歌心中暗叹,她握住秦恪的手,轻轻抵在秦恪肩膀上:“快点醒来吧。你说你从不食言,可是你答应陪我回剑南,却没有践约。” 李朝歌低着头,没有察觉秦恪的眼睫飞快动了下,又恢复平静。李朝歌在秦恪床榻前守了一整夜,她发现了,虽然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但是天界的一天远比凡间漫长多了。李朝歌这么好的毅力,守到后面,都忍不住犯困。 她意识迷离,轻轻打盹,她的额头突然撞到枕头上,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磕醒。 李朝歌一下子清醒了,她揉了揉额头,翻开枕头,在下面发现了一个红玉玉佩。李朝歌将玉佩牵出来,十分奇怪:“这是谁的玉佩,怎么会在这里?” 以秦恪的审美,也不会用红色的玉。李朝歌左右翻看,找不出线索,只能奇怪地收起来。经过这个打岔,李朝歌又精神了很久,渐渐的,外面的云层亮起来。李朝歌回头,穿过窗户,看到远方云卷云舒,霞光流溢,织女们侧坐在仙鹤上,去东方采集朝霞。 “天亮了。”李朝歌喃喃,“原来,这就是你的生活。” 她话音刚落,身边隐隐传来动静。李朝歌立刻回头,正好和一双眼睛对上。 那双眼睛明净黑曜,因为刚醒来,里面还氤氲着迷茫。他和李朝歌对视良久,仿佛拿不准这是哪里。 李朝歌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惊喜道:“秦恪,你醒了?” 李朝歌记得昨日萧陵等人说过,如果秦恪在天亮前还不醒,情况就非常不妙了。幸而,他终于醒了。 这声“秦恪”似乎提醒了他,他余光扫过四周,对着李朝歌露出一个笑:“李朝歌。”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61、天尊 秦恪终于醒了,他目光扫过周围,动了动,似乎想要坐起来。李朝歌扶着他,缓慢靠在床榻上。秦恪垂眸看自己的手指,李朝歌见状,问:“你现在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秦恪放下手,含笑摇头:“没有。我睡了很久吗?” “不久,只是一夜而已。”李朝歌说着就要起身,“他们已经等你许久了,我这就喊他们过来。” “不急。”秦恪伸手握住李朝歌的手腕,浅笑着问,“你怎么在这里?” 李朝歌回道:“昨日我飞升到天界,但是他们说你昏迷不醒,我放心不下,就在这里等你。” 秦恪听到,微微一怔,转瞬笑了出来:“真好。你才刚刚飞升,就在这里守了我一夜。我又没什么大事,何至于此。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李朝歌笑着拨开他的手,说,“反倒是你,你刚经受了雷劫,不要托大,先让他们给你诊脉。” 秦恪听到,从善如流地点头:“好。” 李朝歌走出玉虚宫,她在风中停了一会,叫住路过的一个仙子,说:“麻烦通知另外三位天尊,秦恪醒了。” 其他人接到消息马上就赶过来。萧陵等在屏风外面,君崇给秦恪把了脉,放下手,一边走一边说道:“法力稳固,经脉通畅,虽然神魂还有些虚弱,但我开几帖药,很快就能稳固。” 秦恪缓慢从榻上起身,走到屏风外。外间站着许多人,萧陵听到君崇的话,长出一口气:“没事就好。你也真是胆大,空手就敢接雷劫,幸而有惊无险,你平安醒过来了。昨日怎么唤你都没动静,我们还以为你神魂受了重伤。” 秦恪扶着袖子坐好,说:“不过是些小伤,竟如此兴师动众。有劳你们了。” 小伤?其余人听了,挑挑眉不说话。萧陵道:“雷劫可不是小伤。对了,你试试法力,修为应当恢复了吧?” 秦恪静坐不语,君崇在旁边提醒:“萧陵,你忘了,他还有一道雷劫。” 萧陵听了一怔,眉宇间不由染上恼色:“差点忘了,你的雷劫还在扯皮。真是烦人,明明最后一道就是三九天雷,他们却不肯认,说不定,还得再受一道。” 君崇和玄墨听了都叹气,秦恪是天尊,能限制他法力的不会是任何一个仙人,而是天道。秦恪下凡前在天道前立契,将修为压制为十分之一,任务成功后自然解除。然而问题偏偏出在这里,秦恪辅助贪狼的任务算是成功了,但是,他自己却犯了天条。 秦恪为了服众,同意先受刑,再解封印。结果天雷又出了岔子,某种意义上他要多受一道,才算真正完成三九雷劫。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不解开封印,秦恪渡雷劫有危险,但不渡完雷劫,天道不会判定任务完成,就无法解除封印。 玄墨转过视线,问:“秦恪,以你现在的法力,若那道雷再翻一倍,你可以吗?” 秦恪拇指缓慢摩挲指节,他想了想,说:“若恢复修为,应无妨。” 众人听到表情都严肃起来,秦恪说话从来都要自动乘二,他若说略懂,那就是精通,他若说随便试试,那就是稳赢,但现在他说需要恢复修为,那就说明,秦恪的伤非常严重,完全无法匹敌下一道天雷。 他们四人在殿里谈话,李朝歌站在隔扇外,默默看着里面的人。她见无人注意她,另外四人还要许多事要商议的样子,就悄无声息地转身,从侧门离开。 李朝歌出去后,里面四人的目光都落向外面。君崇收回视线,问:“秦恪,你费这么多功夫带她上来,还差点把自己的命赔进去,值得吗?” 秦恪看向李朝歌离去的方向,外面天空已经完全亮起来了,仙女们采摘云霞,笑声清脆如铃,星君坐在龙车上,按部就班给凡间布雨,李朝歌从这样美丽奇异又生机勃勃的背景中穿过,长发飞舞,衣袂翩跹,契合的像是天生就属于这般仙境。秦恪收回眸子,微微一笑:“自然值得。” 君崇和秦恪共事多年,最知道秦恪看似冷淡超脱,其实主意非常硬,一旦决定绝不更改。秦恪执意领三九雷劫,君崇也不好劝,只能打住这个话题。 反正李朝歌也飞升了,如今不算凡人,秦恪的付出终究是有成果的。天条禁止仙凡相恋,但是仙仙恋没禁止也没同意,自古以来天庭还没出现过结为夫妻的神仙,大家也说不好这种配对算不算违背天规。不过,法没明令禁止就是允许,众人默契地不提。毕竟一个是执法天尊,一个是新飞升的神仙,以后要共事许多年,谁会不长眼地戳破这种事。 唯有萧陵,意味深长地朝李朝歌的背影望了一眼,神情莫测。 玄墨抬手按了下脉搏,他的动作很小,但在座几人都不是等闲之辈,立刻发现了。君崇脸上不无担忧:“灵力崩溃又严重了吗?” 玄墨无声点头。四人沉默,片刻后萧陵长叹:“你为天庭镇守杀气,却害得自己根基受损。是我们对不住你。” 玄墨摇头:“这是什么话,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我既然当了西奎天尊,就该接受这个结果。说起来还是怪我太弱了,无法收服杀气,反被侵噬。” “你还能撑多久?” 玄墨想了想,说:“一年半载还无妨。” 殿内再一次沉默。玄墨说是一年半载,但是他们不能真的按这个时间准备,玄墨所说的一年,是指从现在到他耗尽寿命,最多还能有一年。但大道飞升不易,他们岂能当真让玄墨为天庭燃尽最后一缕光,玄墨早点卸下西奎天尊的职,就能再多活几年。 抛去交接、适应时间,最迟一个月,他们就要选出接任人选了。萧陵说:“天庭现在有能力镇压杀气的,一个是周长庚,一个是季安。但周长庚桀骜不驯,藐视天规,当星君就已经惹得议论纷纷,若是再当天尊,恐不能服众。” 君崇又提了一个人:“七杀呢?” “七杀从实力上讲也可以,但是……”萧陵瞥了秦恪一眼,似调侃似埋怨道,“他不同意。他说这个人心术不正,钻营牟私,不堪大用。” 三人的视线都投到秦恪身上,秦恪坦然自若地笑着,说:“他确实有些事做的不太好,我便直说了。” 萧陵叹道:“我后来用须弥镜占卜了一下,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后面就没有再重用七杀了。原本我还挺看好他的,可惜。” 秦恪公正严明有目共睹,另三人看好的人虽然各不相同,但对于秦恪的评价一向都是信服的。秦恪说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他们不再考虑七杀星君储熙,而是又讨论起其他人。 秦恪垂眸看着袖口浅金色的星芒,良久不语。萧陵说了一会,回头看秦恪,颇为意外:“我还以为你会提议李朝歌呢。你竟然忍住没说?” 秦恪微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合适之人自会被发掘,若是由我提,你们岂不是要怀疑我徇私?” 萧陵拢了拢袖子,道:“你今日怎么这样客气,我都不适应了。” 秦恪冷然,没有搭话。这才是萧陵熟悉的秦恪,萧陵被甩了冷脸,终于觉得舒坦了。玄墨听到萧陵的话,问:“她是周长庚的徒弟?” 周长庚在人间逃了许多年,如果他趁这段时间教出来一个徒弟,倒也不意外。 “是啊。”萧陵瞥了秦恪一眼,似笑非笑,“不只是周长庚,秦恪下凡这几年,也曾手把手指导。” 玄墨唔了一声,垂着眸子,似有所思。天界岁月漫长,年纪反而成了最不要紧的事情。玄墨更看重一个人的可塑性和成长性,刚飞升什么也不会并不要紧,天界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只要学习能力强,慢慢教就是。 今日的秦恪似乎随和很多,君崇也笑着和他开了句玩笑:“难怪你下凡那么久,原来,是去干这些事情了。” 秦恪静静坐着,任由他们打趣。紧绷的气氛难得轻松了一二,玄墨笑完,说:“这几日我会着重注意这几人。你们也多留心,不拘身份,只要人合适,都可以列入考虑。” 萧陵等人虽然可以提名,但最终决定权在玄墨手里。他才是西奎天尊,没有人比他更懂该选什么样的接班人。 萧陵和君崇点头:“你放心,我们会多留意的。” 现在天庭唯有两件大事,一件是秦恪养伤,另一件就是挑选西奎继任。如今两件事都谈完了,萧陵三人次第起身,对秦恪说:“你安心静养,这几天就不必看玉虚宫的案子了。等你养好了,我们再来看你。” 秦恪起身,送这几人出门。众人走后,玉虚宫又恢复一片清寂。秦恪在殿中站了站,叫来一个仙侍,问:“李朝歌呢?” “刚刚领事殿送来了李仙子的身份令牌和宫殿门禁,贪狼星君领李仙子去认路了。” · 季安带着李朝歌去找她的住所,顺便解释了历劫时的事情。萧陵改变了凡人的记忆,所以他们才没意识到时间倒流,也没察觉顾明恪换了人。保持原本记忆的,只有李朝歌和裴纪安。 这么一解释就说得通了,李朝歌随着季安穿过长廊和花园,道:“原来你叫季安。” 李朝歌昨日来了天庭,听到别人称呼,她才知道裴纪安的真名叫季安。看来他们这些神仙历劫并不是随随便便选身份,季安下凡投胎成世家子,名裴纪安,秦恪下凡后成了裴纪安的表兄,名顾明恪。 只不过秦恪下凡是临时决定的,性格行为和原本的顾明恪殊为不同。要不是萧陵不要脸地修改了所有凡人的记忆,以秦恪的演技,恐怕连一天都撑不过去。 季安点头:“是,先前在人间历劫,用了化名。” 李朝歌轻轻摇头,道:“历劫是你的事情,你不必和我解释。” 季安侧脸,看李朝歌的神情,她是完全不在意曾经的事情了。是啊,她都死了一回,又飞升成仙了,怎么会在意前世有名无实的丈夫。现在她的心里,恐怕只有秦恪。 季安悠悠叹了口气。 按理,李朝歌初来天庭,人生地不熟,周长庚这个师父理该担起领路、介绍等重任。但昨天周长庚回去后就不知道去哪里厮混了,完全忘了他还有一个徒弟。反倒是季安,大清早来玉虚宫接人,亲自给李朝歌送来令牌和门禁口诀,然后带着她去住所。 相比之下,周长庚完全可以火化了。周长庚向来不靠谱,李朝歌早已习惯,压根也没指望过。 李朝歌是刚飞升的小仙,和秦恪那种独立占一整片云域的宫殿群不同,她所住的地方是一座只有一进的院子,地方不算大,但是独门独户,一个人住也足矣。尤其好的是地理位置,院子坐落在一个空中花园,周围繁花盛开,仙树葳蕤,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出去,不出一盏茶就能走到主干道,去哪里都方便。而推开后窗,就能看到日落和云海。 可谓闹中取静,五脏俱全。李朝歌觉得自己能拿到这么合心的住所,和季安多少有点关系,李朝歌认真地给季安道谢:“有劳你费心了,多谢。” 季安也没有否认,道:“举手之劳罢了。” 李朝歌和季安在人间曾有过一段纠葛,然而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两人双双飞升天界,再纠结人间那些事情就太小家子气了。无论恩还是仇,李朝歌都已经算清,此刻她面对季安时就像在面对一个以前认识现在又不巧共事的同僚,无波无澜,无爱无恨。 来者都是客,季安帮了她很多,李朝歌总不能让人直接回去。李朝歌请季安进来喝杯茶,季安没有推辞,答应了。 仙界绝大多数杂务都可以用法术替代,侍从大大减少。李朝歌自己泡了茶,倒了一盏,放到季安面前,顺便问:“听说秦恪的雷劫和我的飞升雷劫重合了。这是怎么回事?” 季安微叹,说:“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秦天尊自愿进入刑天台受劫,你飞升的时机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机缘巧合罢了。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李朝歌轻轻点头,她眼睛中碎光悠悠闪烁,问:“秦恪是自愿接受雷劫的?” “对。”季安说到这里,不由露出钦佩之色,“萧天尊几次想争取减免,但秦天尊主动说法不可废,他犯了错,理应与普通仙人同罪。那可是三九雷劫啊,其他人听了就害怕,他却能面不改色走入刑天台。秦天尊之公允磊落,我十分敬佩。” 主动应雷劫,一看就是他的作风。李朝歌又问:“他进刑天台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季安不知道李朝歌为什么问起这个,他皱眉,犹豫了一会说道:“他只提出让人杀了秦惟,除此之外,似乎没说什么。” 李朝歌眼神动了一下,紧紧盯着季安,问:“为什么要杀秦惟?” “不知道。”季安同样摇头,“据说是秦惟作乱人间,他怕耽误下去,生灵受戮。这对天庭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七杀星君很快就回来了,秦天尊亲眼看到秦惟死了,才走入刑天台。” 茶水上的热气氤氲开,灵气四溢,茶香弥漫,李朝歌的眉眼隐在水雾后,仿佛模糊起来。李朝歌轻轻抿了口茶,问:“七杀星君是谁?” “七杀星君名储熙。”季安叹了一声,感慨道,“其实,他的能力远在我之上。但是之前有一次捕杀妖魔,储熙用的手段激烈了些,秦天尊不喜,回来后好像和萧天尊说了什么,之后,萧天尊就渐渐不再重用储熙了。我是真的觉得可惜,论起西奎天尊候选人,他远比我合适。” 李朝歌在天庭待了小半天,已经得知季安造化远大、即将高升了。李朝歌垂眸停了一会,说:“是挺可惜的。” 李朝歌如今没有职务,闲人一个,季安却忙得很。季安今日来给李朝歌领路已经是强行挤时间,他坐了一会,必须走了。李朝歌送季安出门,回来时,李朝歌路过花园,隐隐听到有人闲话。 “她刚来,就住了清云阁?” “是啊,有北宸天尊在,谁敢不供着她?” “当女仙可真好,什么都不需要做,撒撒娇就有天尊为她保驾护航。北宸天尊连三九天雷都扛下来了,等以后,她有的是前途无量呢。” 李朝歌停下脚步,她以为只有凡人才嚼舌根,没想到仙人一样如此。听声音,这还是两个男仙。 “她不久前还是个凡人,这就飞升了,运气未免太好。” “有秦天尊在,什么天材地宝没有,堆都能堆到飞升。哪像我们,不是女人,得不到天尊青睐,只能辛辛苦苦熬资历。” 李朝歌听到这里,冷笑一声,直接走出来,对着那两个人说道:“你们要是有不满,那就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何必背后做小人?” 那两个人男仙听到背后有声音,都吓了一跳。他们发现是李朝歌,表情都有些尴尬。其中一个穿着蓝衣的男仙气恼,怒道:“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 “你们在花园里公然抹黑同僚和上司,还怕人偷听吗?”李朝歌冷冷看着他们,道,“何况,我光明正大站在这里,是你们鬼鬼祟祟,见不得人。” “说谁鬼鬼祟祟呢?”蓝衣男仙生气,另一个人拦住他,说,“算了算了,她我们惹不起。” 他们一边说一边瞥李朝歌,仿佛李朝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他们只能忍辱负重一般。两人板着脸要离开,被李朝歌叫住:“站住。诋毁别人,连歉就都不道就走,这就是天庭的规矩?” 蓝衣男仙恼了:“你勿要得寸进尺!” 李朝歌看着那两人跳脚的样子,笑了一声:“背后说人坏话倒是豪气冲天,见了真人,连硬气点承认都不敢?” 蓝衣男仙被激怒,旁边那个个子有些矮的仙人拦住他,说:“罢了,她背后有人,我们哪敢得罪她后面那尊大佛,忍忍吧。”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攀扯秦恪,李朝歌出奇愤怒了。她双眸乌黑晶亮,声音掷地有声:“秦恪办事从来公平公正,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飞升是秦恪开的后门?他为了维护天庭法度自愿领雷劫,而你们这群见不得光的老鼠,就这样在背后诋毁他?” “你!”这回那两人都生气了,作势要动手,李朝歌同样拔出潜渊剑,目光凛然如刀。他们这里的动静引来其他人,许多过路的神仙都往这边看,很快,巡逻天兵赶过来了,呵斥道:“大胆,谁敢在天庭喧哗?” 南衣男仙立刻指着李朝歌,高声对天兵说:“是她寻衅滋事,屡次三番挑衅我们,还口出恶言!” 李朝歌轻嗤一声:“没担当的孬种,除了恶人先告状,你们还会什么?” “苻将军,你看!” 人群越聚越多,侍卫长昨日刚见过李朝歌,没想到今日她又生事。苻侍卫长颇感头疼,周长庚是个刺头,他的徒弟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有完没完了? 苻侍卫长冷着脸,喝道:“都肃静。” 他们说完,后面忽然传来一阵灵气波动。天兵和那两个男仙吓了一跳,慌忙转身行礼:“参见南极天尊,参见西奎天尊。” 玄墨和萧陵从玉虚宫出来,刚好路过这一带。他们在很远之外就听到了这里的声音,不巧,正是熟人。 众天兵和看热闹的仙人战战兢兢行礼,说闲话那两个男仙更是脸都白了。李朝歌没学过天庭的礼节,便握着剑,远远抱拳,算是打过招呼了。 玄墨看到李朝歌的动作,怔了下,一时不知道该说这个女子胆大还是心大。萧陵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问:“怎么了?” 萧陵话音中含了法力,玄妙清正,威压逼人。挑事那两个男仙头颅垂的更低,说:“回禀天尊,我们两人在这里好好说话,李仙子突然口出不逊,蓄意挑衅。只是些口舌之争罢了,不敢惊动两位天尊。” 李朝歌握着剑,毫无为自己辩解的意思,讽道:“造谣中伤,胡编乱造,还敢做不敢当。所谓神仙,不过如此。” 李朝歌这话很不客气,把很多人都冒犯了。萧陵和玄墨的脸色看不出什么,那个蓝衣男仙急吼吼骂道:“大胆!天尊面前,岂容你放肆。” 李朝歌冷冷瞥向他们:“刚才你们诋毁秦恪时,不是说的很起劲么?” 萧陵和玄墨听到那个名字,不由对视一眼,哭笑不得。敢情闹了半天,竟然是秦恪引起来的。 以前没发现秦恪还有当祸水的潜质啊。 苻侍卫长给萧陵、玄墨行礼,问:“天尊,这三人在天庭忿争,该做何处置?” “处置什么处置。”萧陵和玄墨还没发话,后面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周长庚踉踉跄跄走过来,说,“私人恩怨,私人解决,吵个架都要天尊过问,你们到底是主持苍生的天尊还是村口老妈子?” 苻侍卫长听到这些话,脸都气绿了:“周长庚,不得无礼!” 萧陵抬手,止住下面的争吵:“话虽然粗鄙,但道理不差。私人恩怨我们概不过问,既然是口角,那你们自己解决吧。” 李朝歌冷冷站着不动,那两个男仙见状,脸色越来越难看。苻侍卫长左右看看,说:“争吵双方都有错,你们各退一步,相互道歉,勿要伤了天庭和气。” 蓝衣男仙听说要对一个刚飞升的小仙道歉,脸上很不情愿。他们正打算委屈自己,结果忽的听到李朝歌说:“我又没错,道什么歉。” 是可忍孰不可忍,蓝衣男仙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你勿要得寸进尺。” “行了。”周长庚在旁边灌了口酒,说,“既然谁都不肯认错,那干脆打一架吧。谁打赢了谁是爷爷,总成了吧。” 周长庚总是这么粗鄙的接地气。不过话虽然糙,但这个解决办法谁都没有意见。萧陵束手站着,悠然说:“阮柏、乐渝已修炼了五百多年,而李朝歌昨日才飞升。他们几人动手,恐怕不公平吧。” 周长庚浑不在意:“打架没有公平不公平之说,输了就是自己菜,没什么可怨的。让他们放开手打,打死了就算我没教过这个徒弟。” 这话一听就是亲师父。周围人沉默,而李朝歌习以为常,松了松手腕,说:“天庭应该有专门的演武台吧。换个地方吧,这里花草种得挺好,打坏了怪可惜的。” 天庭清贵广阔,这种地方自然不缺。李朝歌和阮柏、乐渝移步演武台,天庭寂寥,少有热闹事,众仙一听有人要打架,还有两位天尊旁观,立刻一股脑围过来了。 演武台外很快站满了人,萧陵和玄墨坐到上首,才刚坐好,秦恪就来了。 萧陵含笑,道:“你看我说什么了,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秦恪置若罔闻,他敛着长袖坐到正中,凝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萧陵说,“有人说你以权谋私,偷偷做权色交易,她气不过,就要和说你闲话的人打架。” 萧陵说完,促狭地补了一句:“秦恪,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女人为你出头吧?” 秦恪听完原委,眉尖微皱,似乎颇为难以理解。他听到萧陵的话,无奈叹了一声:“没错,还真是头一遭。” 演武台上,李朝歌已经做好准备。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准备什么,阮柏、乐渝又是找装备又是背法诀,她就坐在一旁擦剑。这是阮柏、乐渝第一次在天尊面前露脸,高台上有禁制,看不清后面的景象,但是听人说,刚才北宸天尊也来了。 这可了不得,若是他们露了一手,引起天尊注意,此后将青云直上,势不可挡!因此阮柏、乐渝十分认真,衣服、法器都挑了又挑。他们好容易准备好了,回到演武台前,发现李朝歌竟一直坐在这里,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换。 李朝歌看到他们两人,站起身,道:“你们可算回来了。有这些时间,现生两个娃娃都能上台了。” 阮柏就是刚才那个蓝衣男仙,他有些尴尬,但在天尊面前不愿意坠了面子,于是高贵冷然说道:“你一个人要对战我们两人,对你不公平。等你打完一场后,可以休息到恢复体力,再开始下一场。” 李朝歌听到,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不必,我赶时间,你们一起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发30个红包 162、养伤 李朝歌这话委实狂妄极了,可是她眼神平静,表情淡然,就仿佛在陈述事实。 结合起来更气人了。 阮柏气得冷笑:“无知狂徒,这是天庭,不是凡间,容不得你张狂。” 李朝歌轻轻点头,了然道:“我懂,你们不敢。那行吧,你们说怎么打?” “你……”阮柏气急,被乐渝拦住。乐渝附耳在阮柏旁边说了什么,转身看向李朝歌,说:“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们奉陪到底。这次比试只是切磋,点到即止,不要伤了和气。” 李朝歌没有异议。乐渝自觉在天尊面前刷足了好感,北宸天尊就在上面,他们还能伤了李朝歌吗?适当露一手,让天尊们看到他们的能力,又不至于得罪北宸天尊,还能秀一波气度,刚刚好。 阮柏、乐渝自信满满上台。阮柏站在擂台上,他一想到结界后有三位天尊在注视他,就觉得热血沸腾,脊背也挺得更直了。阮柏有意显示,对李朝歌说:“你毕竟刚刚飞升,我让你三招。” 李朝歌正在拔潜渊剑,听到他的话,李朝歌极轻笑了一声。 “好啊。”李朝歌话音都没落,剑刃猛地刺向阮柏。阮柏吓了一跳,本能后退,然而这只是一个虚招,李朝歌折腰,高高踢起一脚,将阮柏踹退了好几步。 阮柏勉强站稳,胸肋处一阵阵发疼。这真的是个女人吗,力气怎么会这么大,阮柏自负修炼五百年,但是刚才李朝歌攻击落下的时候,他竟然连对方招式都看不清。 然而还不等阮柏震惊完,李朝歌的下一招又过来了。阮柏眼睁睁看着李朝歌的剑刃逼近,明明说好了点到为止,可李朝歌却径直冲着阮柏命门而来。阮柏没办法,只能朝后躲了一步,险险避开她的剑。 阮柏惊魂未定,他正警惕着李朝歌下一步,没想到,李朝歌却收了剑,淡淡看他一眼就走了。阮柏后知后觉地低头,发现自己已经站到擂台线外。 所有擂台的规矩都是相似的,出线就算输。 李朝歌握着剑,不紧不慢走向乐渝,说:“都说了你们可以一起上,却非要单打独斗。哪用得着三招呢。” 她姿态如常,但是那几步踩在演武台上,仿佛都能听到回声。阮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李朝歌在回答他刚才的那句话。 阮柏说,他可以让她三招。结果才过了两招,阮柏就被李朝歌打败了。 对啊,哪用得着三招呢。 围观的众仙人呆愣,然后大哗。真不愧是周长庚的徒弟,这份狂妄劲儿,真是如出一辙,如假包换。 高台后,萧陵颇有些怀念地说道:“我飞升前,最年少轻狂那会,也曾为青楼头牌撑过场子斗过气。但是现在想想,竟然没有女人为我争斗过。秦恪,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单纯问一下,被女人争夺是什么感觉?” 秦恪轻轻瞥了他一眼,不说话。玄墨难得能看秦恪的热闹,也笑着加入话题:“我听下面人闲聊,说秦天尊在人间的时候是个病弱公子,连成婚都是被公主强抢的。秦恪,是这样吗?” 萧陵又开始笑了:“竟然还有这种发展吗?我都想回去从头看一遍你下凡的过程了。” 秦恪虽然嘴角含笑,但眼神里没多少笑意。秦恪凉凉扫了萧陵一眼,说:“实在太闲的话多看公文,莫管闲事。” 萧陵大笑,连玄墨都觉得难得。秦恪下了趟凡后,实在变得和煦多了,以前他哪会搭理别人的玩笑话? 他们说话的功夫,下面已经过了好几回合。乐渝意识到他们轻敌了,故而对战的时候不再漫不经心,而是扎扎实实使出全力。玄墨看了一会,问:“她真的是纯凡人,刚飞升?” 秦恪点头:“是。” 玄墨难得认真起来,仔细看下面的战斗。他看了几个招式,叹道:“若真是如此,她就太有天赋了。难怪能被周长庚看上,收为徒弟。假以时日,她必成大器。” “是啊。”秦恪的目光也落在下方那个女子身上,似叹非叹,“有天赋,又幸运。” 萧陵安静地看着李朝歌,并没有加入另两人的话题。乐渝毕竟比李朝歌多修炼了五百年,光灵力就强出一大截。李朝歌很快意识到乐渝是法修,擅长远战,而且灵力比她庞大,耗的时间长了绝不是好事。李朝歌马上改变战斗策略,只攻不守,强行逼近乐渝身边,拉着他近战。 李朝歌身上很快负了伤,但乐渝也被李朝歌的剑招击伤。乐渝法力深厚,但是李朝歌下手狠。两人各有输赢,就看谁更能忍、更不要命了。 秦恪坐在上首,久久看着场中的女子。她穿着简单的白衣,头发用发带扎起,除此再无装饰。明明是很朴素甚至说得上简陋的打扮,和宫廷里精雕细琢、尽态极妍的宫妃美人不能比,可是她握着剑战斗的样子,却生机勃勃,耀眼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为什么呢? 乐渝自恃秘技手段多,但是李朝歌打起来实在太疯了。乐渝在仙界过久了太平日子,实在想不通一场切磋而已,李朝歌为什么要这么拼命。最终乐渝还是不敢冒险,战斗时他犹豫了一瞬,就是这一瞬间,他被李朝歌欺近身体,剑抵到喉咙。 乐渝认输。 擂台下顿时一片惊呼声。李朝歌是一个纯正的新人,竟然以一挑二,打赢了年长五百年的前辈。话本子都不敢写这种桥段,谁能想到竟真的发生了。 高台上,萧陵也轻轻叹了一声,虽然惊讶,但并不意外:“果真赢了啊。” 秦恪却皱着眉,斥道:“简直胡闹。” 乐渝的法力远高于李朝歌,她为了打赢,完全放弃防守,一门心思攻击乐渝。乐渝虽然认输,但实际上,李朝歌受的伤要严重多了。 萧陵事不关己,悠悠道:“她实力不济,要想打赢,只能用这种方法虚张声势。乐渝还是实战经验太少了,若是换个胆子大点的,恐怕她今日就难以收场了。” 玄墨倒不这样想:“每一次对战都要拿出生死相搏的气势来,这才是战士。预判对手的反应,本身就是战斗的一环。” 萧陵惊讶地望了玄墨一眼:“你当真动了选她的心思?” “考较而已。”玄墨模棱两可地应了句,说完,玄墨同样莫名其妙地望向萧陵,“她不是你提议的?” “哎,可不是我。”萧陵摆摆手,眼神似笑非笑递向另一边,“是秦恪提议的。” 秦恪安静听着,此刻说道:“该选谁就选谁,不要因为我而左右你们的判断。” 萧陵抚手笑了:“瞧瞧,这才叫大公无私。” 台上的结界是单向的,他们能看清下面所有动向,下面的人却看不到他们。擂台上李朝歌正和乐渝对峙,秦恪站起身,说:“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萧陵含笑看秦恪走远,他离开后,萧陵的笑隐隐变得深晦。玄墨等秦恪走了,才终于说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总对那个女子有股莫名的敌意?你在忌惮什么?” 萧陵收敛了刚才的调侃之色,表情一下子变得讳莫如深。萧陵望向高台下,那里李朝歌正要求乐渝、阮柏道歉,他看了好一会,以一种审视的语调问:“你说,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玄墨沉默了许久,问:“你是不是在须弥镜中看到了什么?” · 擂台上,李朝歌面无表情要求阮柏、乐渝道歉。仙界虽然按年龄排资论辈,但终究实力才是硬道理,秦恪比天庭许多仙人都年轻,还不是一样做到了天尊之位。阮柏、乐渝脸色难堪极了,但输了就是输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不能食言,只能给李朝歌道歉。 李朝歌冷淡地接受了阮柏、乐渝的道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下擂台。演武台外的观众见了,不自觉给她让开路。 其实李朝歌的状况很不好,衣服上渗出层层血迹,然而她表情平淡冷酷,威慑力十足,根本无人敢上前叨扰。李朝歌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住所,她推开院门,立刻感觉到里面有人。 屋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秦恪站在后面,面容清隽,身姿颀长。他手里拿着一个药瓶,眼睛扫过李朝歌身上的血迹,叹道:“点到即止即可,怎么又让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 李朝歌看到是他,放下剑,慢吞吞地走入屋内:“既然打了就要赢,哪有时间顾忌那么多。” 秦恪长袖舒展,掀衣坐到李朝歌对面,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秦恪伸手,似乎想替李朝歌上药。李朝歌手腕朝后躲了一下,避开秦恪的手。 秦恪隔着桌案,抬眸看她。李朝歌松了松袖口的系带,说:“先前那些话还没说清楚,不敢劳烦秦天尊动手。我自己来吧。” 秦恪又看了她一眼,静静收回手:“你还在介意?” 李朝歌听到这里,不由笑了:“你和我说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你觉得我介意不介意?” 秦恪沉默了很久,缓缓说:“当时情况所迫。” “那你还有多少情况所迫?”李朝歌紧紧盯着他,目光灼亮,步步紧逼,“女皇让我们和离时是一次,现在又是一次,你已经好几次瞒着我了。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信不过吗?” “我来这里,不是想听你吵架的。” “那你就可以走了。” 秦恪叹了一声,将药放下,说:“这里面是治疗外伤的药,每日外敷三次,半个时辰内不可近水。你自己好生养伤,我先走了。” 秦恪起身,宽大的衣摆从玉一样的地砖上扫过。李朝歌就坐在座位上,悠然喝茶,仿佛完全不在乎他离开。秦恪走了两步,停下,片刻后,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但要以大局为重,不要莽撞行事。你已经很幸运了,轻而易举得到了别人一辈子得不到的东西。玄墨对你评价很好,这段时间安静养伤,勿要惹事。” 李朝歌轻轻笑了一声:“这也是你所说的赏赐给我的机缘吗?” 李朝歌浑身是刺,秦恪待不下去,说道:“记得上药。” 说完后,他便走了。秦恪出门时,正好和外面的季安打了个照面。季安正欲敲门,大门突然从里面拉开,秦恪的面容随之出现在其后。季安和秦恪对视,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宛如当年公主府那一幕重演。 只不过这一次,两人的位置调换了。上一次是裴纪安和李朝歌决裂,而这次,变成了秦恪和李朝歌争执。 秦恪看到了季安,一言未发,身影很快消失在花园中。季安站在门口,顿了一会,才敲门:“李朝歌,你在里面吗” 李朝歌的身影马上出现在门口:“是你?” 季安拿出袖子中的药膏:“来给你送伤药。” 季安专程来给她送药,李朝歌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只能请进来。李朝歌重新给季安倒了茶,季安眼睛一扫就瞥到旁边的白瓶,问:“刚才你和秦天尊吵架了?” “没有。”李朝歌漫不经心摇头,季安正要劝李朝歌不要赌气,就听到李朝歌继续道,“是我单方面骂他。” 季安一噎,将要说的话默默咽回口中。他也是魔怔了,李朝歌怎么会吃亏呢?天底下谁受委屈,都不可能是她受委屈。 季安握着自己的药瓶,苦笑道:“你已经有了上好的伤药,反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你好心来送药,怎么会多余呢?”李朝歌瞥了案上那个白瓶一眼,完全不给好脸色,“这个瓶子太丑了,看着心烦。能否借你的药膏一用?” 季安顺势将药瓶放下:“如果能帮到你,荣幸之至。” 放下药后,两人短暂地凝滞了一瞬,气氛略微微妙。李朝歌随即无事人一般开口,道:“多谢你送药。我有一件事不明,能否请贪狼星君解惑?” “何必这么客气,叫我季安就好。”季安说,“什么事?” 李朝歌双手交叠,眼神中似乎有碎光划过:“当初潜渊剑为什么会到你手里?” 季安听到这个问题,沉寂了良久,才慢慢说:“那时我心情苦闷,浑噩度日,恰巧有一个刺史求门路,送礼送到了我这里。我见那柄剑寒光凛凛,杀气不凡,就收下了。” “刺史……”李朝歌喃喃,忽的问,“你还记得是哪里的刺史吗?” “似乎是和州那一带。” 和州,李朝歌默默勾勒地图,和州离寿州、庐州、扬州都不远。藏剑山庄在庐州,李许封地在寿州,秦惟地陵在扬州。 季安见李朝歌若有所思的样子,问:“怎么了?” 李朝歌摇头,淡淡说:“没什么。多谢你的药,改日我必登门道谢。” 这样说话,就是变相的逐客令了。季安站起身,说:“你太客气了。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若你……” 李朝歌截住季安的话,说:“你不必向我道歉,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们走到这一步都各有各的立场,无需为任何人负疚。我已经不在意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把我当一个普通朋友就好了。” 普通朋友……季安勾唇,笑意淡的几乎看不见:“好。我不打扰你休息了,你好生养伤。” 李朝歌道谢,送季安出门。她回来后没多久,大门又响了。 李朝歌给自己倒茶润喉,这回连出去迎客都懒得做。周长庚大咧咧走进来,瞧了眼屋内,道:“呦,你这里挺热闹啊。” 桌子上放着两瓶药,清气飘香,灵光内蕴,一看就价值不菲。而两个药瓶形状各异,显然出自不同的人。 李朝歌将茶一口饮尽,问:“你的呢?” 周长庚被问得怔了下,伸手摸后脑勺:“哎呦,忘了。” 李朝歌真是完全不意外,她把茶盏放到桌案上,一脸嫌弃:“看看别人,再看看你。” 周长庚就像完全没听到一般,浑不在意地瘫到座位上:“又死不了,搞这么麻烦做什么。来了第一天就和人打架,你能耐了啊。” “我好歹打赢了,不像你,打不赢就自己躲到凡间去了。” 周长庚蹭的一声来火了:“我看你真是皮痒了。谁说我没打赢?我要是没赢还用跑?” 李朝歌轻声嗤笑:“说来说去,还是跑了。” 对周长庚来说,可以说他逃跑,但绝不能说他输!周长庚懒洋洋半躺着,眯着眼睛道:“说吧,突然激我说当年逃跑的事,想问什么?” 李朝歌是周长庚提溜着长大的,她那点心思周长庚门儿清。既然被看穿了,李朝歌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跑?” “在天庭待得不痛快,再加上喝了酒,不想听他们叽叽歪歪,就打伤人跑了。” “据说当年西奎天尊很看好你,甚至有意选你做接班人?” 周长庚当即嗤了一声,浑不在意地晃着腿:“他们当个宝,我却看不上。谁爱当谁当,老子才不奉陪。” 李朝歌自动屏蔽掉周长庚的粗话,问:“我进来的时候注意过,天庭外面驻守着许多兵将,天门盘查也很严。你是怎么偷跑出去的?” “一路打出去的喽。”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实话,别吹牛。” 不是李朝歌不给周长庚面子,而是摸着良心,周长庚打一打星君喽啰还行,但如果他真的强闯南天门,不说别人,秦恪一个手指就能把他按死。 周长庚坐起来,不高兴地瞪了李朝歌一眼:“怎么着,有了相好,连师父都看不上了?强闯南天门太蠢了,莽夫才干这种事,我又不是没长脑子,怎么会犯这种错。” 李朝歌善良地不去拆穿周长庚的话,问:“所以……” “我是去刑天台跑的。”周长庚说,“刑天台有天雷,下界的人能飞升上来,自然就能跑下去。” 李朝歌听到,眉尖不由一跳:“莫非,你……” “是啊,跳下去,只要闯过雷劫就自由了。”说完,周长庚鄙夷地翻了个白眼,“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年天庭找不到我的踪迹?那些孬种呦,没人敢跳下来追。” 李朝歌点头,诚心道:“你真的是个疯子。” 周长庚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这叫自由险中求。” 玉虚宫,灵气波动,一个白色身影踏破虚空,轻轻落在地上。 他信步朝里走去,长袖舒展,长发如墨,衣摆上浅金色的花纹和地面交相辉映。秦恪坐到主座上,慢条斯理弹了弹袖子,说道:“出来吧。” 明镜一样的地面上缓慢浮现出一位靛蓝色劲装男子。他远远看着台上的人,轻讽:“秦天尊好闲情逸致,还有心思给人送药。” 秦恪抬手倒茶,水流声汩汩:“这似乎和你没什么关系。” 七杀星君储熙冷着脸看秦恪的动作,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 “本尊知道。”秦恪放下茶壶,端起玉杯,仔细感受里面的灵气和生气,“你该走了。若是被人发现,你连最后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储熙紧紧盯着秦恪的侧影,一挥袖消失在原地。空旷的大殿中,唯余一道阴戾的男音轻轻回荡:“莫忘了你是谁,好自为之。” 秦恪握着茶杯,良久未动。他的手指倏地用力,灵茶和玉杯一起化成齑粉,飞快消散在空中。 · 李朝歌接连送走了三个客人,之后她的清云阁总算安静了,李朝歌也终于能给自己上药。她的手在两个药瓶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了秦恪那瓶。 不知道秦恪送来的药成效好还是天庭水土养人,李朝歌伤口好的飞快,才一下午,她就明显感觉伤势好转,行动已无大碍。 傍晚,灵膳堂的仙侍来给李朝歌送饭,李朝歌道谢:“多谢两位仙子。” 李朝歌刚受了伤,行动不便,季安就托灵膳堂把饮食送来。其实李朝歌觉得根本不必,她哪有那么娇气,但季安已经安排好,李朝歌推辞也无用。 半天的功夫,天庭已经传遍了,飞升一日的李朝歌力战两位前辈,惊险获胜。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古怪,你若是笑脸迎人不争不抢,别人对你冷眼,但若是惹了事挑了架,旁人反而客气起来。两位仙子过来本来有些忐忑,她们见李朝歌温声道谢,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冷漠无礼,都大感意外:“仙子客气了,贪狼星君交代过,这是我们份内的事情。” “话不能这么说。”李朝歌说,“无论贪狼吩咐了什么,药膳都是你们送来的,我向你们道谢理所应当。” 李朝歌实力强悍却又礼貌客气,两位仙子对李朝歌的评价迅速转好。她们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说:“仙子年纪这么轻,长得这么美,却还有这么强的实力,难怪北宸天尊和贪狼星君都对仙子青眼相加。仙子还要养伤,我们就不打扰了。仙子留步。” 两个仙侍客气,但李朝歌依然送她们到门外。她看到仙侍们手中的食盒,问:“两位仙子还有东西要送?” 天庭寂寥,两个仙侍难得能见到新人,便多说了两句:“是啊,北宸天尊也在静养,东阳天尊给灵膳堂吩咐了灵药,每天早晚两次,不得有误。” 李朝歌哦了一声,问:“北宸天尊的伤严重吗,怎么还在喝药?” “雷劫留下来的伤,不养个一年半载怎么能好全。”仙侍说道,“何况,东阳天尊开的药是养神魂的,治疗神魂的药最是麻烦,恐怕要耗很久呢。” 李朝歌眼睛动了动,问:“为何要治疗神魂?我看北宸天尊好好的,没觉得神魂受损。” 两个仙侍都知道李朝歌和秦恪的关系,于是也不吝于多说两句:“神魂容不得马虎,若是等外面看出来,那问题就严重的无法收拾了。幸好北宸天尊是小伤,东阳天尊说只要前几天注意些,把药认真喝完,待神魂在身体里稳固,后面就只需温养了。送药的时辰快到了,我们得赶快走了,仙子告辞。” 李朝歌点头,目送两位仙侍离开。等人走后,李朝歌慢慢坐回房间,她盯着桌案上的药膳,看了一会,披衣起身。 金乌沉没,天界光线暗下来,宫殿和云层都笼罩在一股冷调的蓝中。李朝歌不需要认路,一路顺着人少、寒冷的地方走,果然没一会,就看到了玉虚宫。 进入玉虚宫地界后,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外面的声音一下子远去,只能听到寂寂风声。李朝歌走上漫长的石阶,心想这千年来,秦恪就一个人住在这样冷清安静的地方吗? 难怪初见他的时候,他冰冷漠然,对谁都是一副疏离的模样。李朝歌心中叹了一声,手按上门扉,推开高大沉重的殿门。 玉清宫虽然人少,但宫殿维护的很好,开门关门时完全没有声音。李朝歌踩到玉砖上,脚步声在偌大的殿宇中轻轻回荡。 “守卫没有便罢了,你连禁制都不设?”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63、真假 “除了你,大概也不会有人夜闯玉虚宫。”殿内轻轻响起一道声音,如风吹林木,泉石相击,宫殿门一扇接一扇打开,李朝歌无需认路,轻轻松松找到秦恪所在的位置。 李朝歌步入内殿,见秦恪坐在案边,正在翻卷宗。李朝歌自然地坐在他对面,抬起卷宗封面看:“不是让你养伤吗,怎么又在操心公事?” 秦恪合上卷宗,将书卷推到一边放好:“闲来无事,随便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李朝歌点头,“毕竟是贪狼星君送来的药,见效极快。” 秦恪平静地望着她,过了一会,问:“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无论和谁说话,都比和你坐着有意思吧。” 秦恪抬手,修长的手指摁住眉心:“你就这么在意那天说的话?” 李朝歌微笑看着他:“你说呢。” 秦恪放下手,望着她说道:“你专程跑过来,总不是为了和我阴阳怪气罢。” “那倒也不是。”李朝歌悠悠回道,“我来看看你死了没。” 秦恪说不下去了,拿起旁边的药碗,缓慢搅动。李朝歌盯着那碗药,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里面呛人的苦味。 李朝歌看了一会,问:“雷劫的伤很严重吗?” 秦恪轻轻笑了声,抬眸看向李朝歌:“你不是不关心么。” 李朝歌依然板着脸,说:“你经历雷劫和我有关系,我只是不想你死了,欠你人情而已。” 一口一个死字,秦恪就当李朝歌在担心他。他举起药碗喝药,因为仰头的动作,他露出修长的脖颈,漂亮的喉结,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滑动。 味道那么难闻的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很快将汤药一饮而尽,他脸色本来就白,喝药之后,连仅余的血色也没了。 秦恪手指撑住眉心,似乎在忍耐不适。他停了一会,轻声说:“亲眼看到我喝药,你总该放心了吧。” 他的声音清润,此刻变得沙哑,声线还有些微微颤动。李朝歌本来坐在对面,瞧见秦恪的表现,她手指紧了紧,最终悄悄移到他身边:“很难受吗?” “还好。” 李朝歌手背碰了下秦恪的脸颊,一触即分。她沉着脸说道:“你的身体太冷了,我去叫东阳天尊来。” “不用。”秦恪握住李朝歌手腕,止住她起身的动作,“小事。我缓一会就好。” 秦恪无论法力还是力气都远胜于她,李朝歌拗不过,无奈叹了一声:“那我扶你到榻上休息吧。” 秦恪微微点头,李朝歌扶着他起身,睡到榻上,又给他盖上细毯。做完这一切后,李朝歌就跪坐在榻边,静静守着他。 秦恪闭着眼,忍受识海内部一阵接一阵的锥痛。秦恪说:“你身上还有伤,回去休息吧。” 李朝歌摇头:“不过皮肉伤罢了,不算什么。你这里人少,如果夜里出了事,轻易都没人发觉。我在这里陪着你。” 秦恪不再说话了。他终于缓过最严重的一阵痛,闭着眼睛,慢慢陷入沉睡。他的神情逐渐平静,眉心也散开了。李朝歌坐在榻边,俯身,轻轻问:“秦恪?” 他没有回应。李朝歌看了许久,坐回原位,抬手将他身上的细毯整理好。 做完这一切后,李朝歌就靠在榻边,良久盯着他的侧脸。 第二天,萧陵和君崇还是来了。秦恪扫了眼静静站在一边的李朝歌,无奈道:“都说了不妨事,不必麻烦。” 萧陵说:“你要是出事,那才是真的麻烦了。听说,你昨日喝药后反应很严重?” 秦恪默了瞬息,淡淡道:“一般罢了。” 萧陵让开位置,让君崇上前把脉。君崇按在秦恪的脉搏上,仔细听了一会,疑惑道:“奇怪,怎么会这样。” 萧陵忙问:“怎么了?”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比我预料中还要好,但是神魂依然不稳。我开的药全是有助于神魂的,秦恪的魂体和身体应该更加契合才是,怎么反而严重了?” 李朝歌站在旁边听到,轻轻说:“是不是药效太重了,过犹不及,起了反作用?” 天尊说话,按理李朝歌这个新人是不该插嘴的。但秦恪默然不语,君崇也想不出什么原因,便点头道:“兴许是吧。我换个更温和的方子,慢慢调养吧。” 萧陵听后皱眉:“可是七天后秦恪就要迎接最后一道雷劫,若是药效减弱,他应劫时出了岔子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君崇同样很愁,“原本的药方反应太大了,他神魂和身体分离的迹象反而更严重。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我也拿不准是怎么回事。” 殿中陷入沉默,秦恪垂眸,另两人也没有说话。李朝歌听着,开口道:“什么事都没有他的健康重要。雷劫大不了再推迟就是,不能拿他的身体冒险。” 李朝歌说的掷地有声,果决有力,另三人一下子被震住了。君崇缓了缓神,心想这就是真爱吗,这么肉麻的话随口就来。他抖掉身上的鸡皮疙瘩,说:“也是,不要冒进,先以稳妥为上。反正以秦恪的身体和神魂强度,再接一道天雷,应当无碍。” 秦恪刚结束雷劫的时候君崇给秦恪把过脉,对他的伤势有数。下一道天雷约等于前面所有雷劫的总和,君崇略微算了算,觉得按这种强度,再来一下秦恪完全撑得住。 自然,这一切都是以秦恪的标准计算的。如果换成别人,再来一下可能就玩完了。 君崇是疗伤圣手,他都这样说,萧陵瞬间放下心。萧陵的神色轻松起来,道:“你早说啊,害我担心好几天。既然没问题就好,我这就传令下去,七日后雷劫照常进行。省得再拖下去,那些人又叫嚣偏私。” 秦恪似乎想要说什么,萧陵早有准备,当即打断道:“你不要说了,我意已决,必须是七天,不能再缩短。我知道你铁面无私,但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若是太快接下一道雷劫,给神魂留下暗伤怎么办?” 秦恪抿了抿唇,最终轻笑着点头:“好,那就七天吧。” 君崇着急回去改药方,萧陵也随之告辞。李朝歌送两人出去,君崇一出门就飞走了,玉台上只余李朝歌和萧陵二人。长风浩荡,李朝歌挽起鬓边的发丝,问:“萧天尊似乎对我有意见。” 萧陵淡淡瞥了她一眼:“何出此言?” 李朝歌不由笑了,她看向远方的云海,声音化在风里,又轻又淡:“我还不至于连这点眼色都没有。那天,在小岛上的是萧天尊吧。你本来想杀我,后面为什么停下了?” 萧陵笑了声,笑意薄凉,完全不达眼底:“我原本觉得你不过一介凡女,即便长得好看些,也不至于迷的人神魂颠倒。现在,我倒有点明白,你凭什么能将两个仙人玩弄于股掌了。” “玩弄?”李朝歌转头,探究地看向萧陵,“请萧天尊解惑,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在玩弄他的感情?” “第一世历劫时,你对季安一往情深,你现在对秦恪做的事、说的话,也曾对季安做过。季安是你相伴多年的丈夫,但你说下毒手就下毒手,那一掌打出去时没有一点犹豫。现在,你又守着秦恪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李朝歌,你说我怎么能放心?” “看来萧天尊对我的成见当真极大。”李朝歌唇边含笑,不恼也不气,心平气和地说,“萧天尊只看到我一掌震碎季安心脉,怎么不看他也刺了我一剑呢?生死关头,还谈什么情谊。至于秦恪,那就更是冤枉了。我对他如何,他有数,我也有数。莫非在萧天尊心里,秦恪就是一个随随便便被女人蒙蔽的蠢材?” 萧陵沉默。他不相信李朝歌,但是他不能不信秦恪。他至今记得,那天在海面上,秦恪回首看向岛屿,目光是多么温柔坚定。 秦恪冷情,能让他动心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总不会是一个浅薄卑鄙、玩弄感情的渣女。但是,那天萧陵又分明在须弥镜中看到…… 萧陵和李朝歌对视良久,谁都没有率先移开。片刻后,萧陵紧盯着她,问:“你会对他不利吗?” 李朝歌听后,似乎怔了下,随即勾唇一笑:“我永远不会伤害我的爱人。何况,秦恪法力高深,萧天尊与其担心我对他不利,不担心担心我。” 萧陵一想倒也是,秦恪就算受了伤,法力只余十分之一,那也不是李朝歌能匹敌的。李朝歌若有什么想法,秦恪轻轻动下手指就能碾灭。 “但愿是我多想了。”萧陵深深望了李朝歌一眼,转身,身形化作一道蓝光,刹间从玉虚宫台阶上飞走。 李朝歌目送遁光远去,等再也看不到后,才转身回殿。 秦恪坐在大殿内,他换了个位置,正闲适翻书。听到脚步声,他随意翻开一页,问:“萧陵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李朝歌坐到秦恪对面,拉了拉裙摆,漫不经心道,“他怀疑我,总觉得我对你另有所图。” 秦恪手指顿住,抬眸:“他和你说了西奎天尊的事?” 秦恪是天尊,他的意见对玄墨举足轻重,而李朝歌又是秦恪的枕边人。萧陵会防备这件事,理所应当。 李朝歌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恪:“你为什么觉得会是天尊之位?万一,我图你的色呢?” 秦恪表情一顿,难得愣住了。李朝歌单手支颐,眼神如春水一般,盈盈笼着秦恪:“那些功名利禄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回事,它们不为任何一个人停留,也从不独属于一个人。但普天之下,唯有一个秦恪。” “长生不老,荣华富贵,声名地位,我当然也喜欢。但这些的前提,都是和我所爱的人在一起。你在我心里才是最重要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秦恪。” 秦恪看着那样的目光,几乎都迷醉了。他恍惚了半晌,听到最后的话,骤然清醒过来。他静默片刻,轻轻覆住李朝歌的手,笑道:“好。” 李朝歌同样回以微笑。她忽然想到什么,抽出手,起身道:“你该喝药了。我去看看药送来没有。” 秦恪七日后要接受雷劫,但他身体还没有恢复好,这几日,李朝歌就留在玉虚宫里,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喝药,陪他读书写字。李朝歌不是一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尤其两人之前闹翻过,李朝歌时不时就要刺几句,别扭一会,私下相处也没有多么亲密。但那种全心信任、默默陪伴的感觉,比任何海誓山盟都让人安心。 日子静静流逝,不经意间,六天过去了。这些天秦恪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即便两人一下午无话,但只要感觉到另一人的呼吸声在不远处,就觉得内心无比安宁。 日暮,窗外落日熔金,云海翻涌。庞大的仙兽从云层中穿过,留下道道绚丽的彩光,像海浪里迁徙的鲸。李朝歌靠在窗前看日落,轻声道:“原来从天空上看夕阳,是这种感觉。” 秦恪站在她身后,问:“你想人间了?” “有什么可想的。”李朝歌单臂撑在窗户上,说,“皇宫中人各有各的归宿,镇妖司也另外寻了安身之地,无人需要我,自然无处是我的家。” 秦恪听到这里,远远望着天际,良久无言。李朝歌看了一会,从窗户前爬起来,淡淡朝秦恪递了个白眼:“你回去喝药吧,省得你死了,我才是真的无处可去。” 好好的一句话由她说出来就完全不对,但秦恪还是笑了笑,轻声道:“好。” 夕阳沉下去了,流光溢彩的云海渐渐平息,变成深沉的黛蓝色。秦恪喝了药,静静闭眼调息。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随后,身边传来一阵风,有人坐在他旁边。 “很难受吗?” 秦恪摇头。君崇将药物减半,如今这种程度完全可以忍耐。身边人默默陪着他,她静了很久,低声问:“明天的雷劫,你有把握吗?” 她的话简单极了,没有漂亮的修饰,没有刻意的哭腔,却让人无比触动。秦恪没有睁眼都能想象到,那双眼睛必然悠长诚挚,凝满了担忧。 原来让人感动的并不是那些问候语,而是话里的真心。不带任何目的,只是单纯地担心他这个人。 秦恪难得露出些真实情绪,他微叹口气,抵着眉心道:“我不知道。” 所有人都说,以他的身体没有问题。可是不到真正降临那一刻,谁敢确定呢? 李朝歌忽然靠近,双手轻轻握住他的胳膊,说:“那我们私奔吧。” 秦恪吃了一惊,不由睁眼。李朝歌的脸近在咫尺,她五官明艳,眼尾上勾,双瞳黑得发亮,里面仿佛有火焰燃烧。有股妩媚的清丽,又带着股孩童的天真。 李朝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说:“既然天庭对你有危险,那我们就离开这里,逃到人间去。凡人界热闹自由,我们可以扮作寻常夫妻,去市井生活,也可以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避世隐居。无论去哪里都没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 秦恪明知道这是一个非常荒唐的提议,他逃得了一时,还逃得了一世吗?可是他终究被那种孤勇纯粹的光吸引,他炫目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就听到自己说:“好。” 李朝歌立刻露出笑,飞快拉着他的手腕站起来:“好,我们这就走。” 秦恪干了一件有生以来最出格的事情,他明知愚蠢,还是陪着她避开人群,轰轰烈烈地私奔。李朝歌躲在墙角后,谨慎地盯着前面的人。秦恪站在她后面,轻声说:“其实……” 他才开了个头,李朝歌就转过脸,双眼睁得滚圆,严肃地瞪着他:“嘘。” 秦恪只好安静。其实,他想说,天兵早就发现他们了。李朝歌没必要躲,直接走过去吧。 天兵确实也很想知道,北宸天尊到底在搞什么。他们眼睁睁看着北宸天尊被一个女子拉着,一路踩碎了无数个警报结界,躲躲藏藏地走向天庭外围。天兵沉默半晌,问:“怎么办?” 同伴也很为难:“这兴许是什么独特的修炼秘方?” 他们叹了口气,天兵队长说道:“罢了,先去禀报南极天尊吧。” 萧陵听说秦恪被李朝歌带着“偷跑”了,眉心不断跳。他摁了摁太阳穴,说:“难得见他这么……活泼,由他去吧。” 大概是什么奇怪的夫妻情趣吧,萧陵单身,理解不了有情人的世界。 萧陵腹诽着,随口问了一句:“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 “刑天台。” 萧陵点了下头,随后才反应过来,霍然瞪大眼睛:“你说他们去哪儿了?” 天兵被萧陵的语气吓了一跳,迟疑道:“回南极天尊,北宸天尊和李朝歌往刑天台去了。” 大晚上去刑天台确实有些奇怪,但是,南极天尊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吧?自从周长庚从刑天台跳崖逃脱后,刑天台就加强了守卫,如今夜闯刑天台,是惹不出什么事情的。 萧陵想到那天他在须弥镜中看到的场景,脸色骤变:“不好。立刻调兵,拦住他们!” 秦恪挥袖,放到刑天台外的守卫。李朝歌跟在后面,啧啧称奇:“你的法力确实好高。这真的只是十分之一?” 秦恪承认他被这样的话取悦了。他笑了一声,负手看着李朝歌走上浮桥:“那里危险,你玩够了就回来吧。” 李朝歌站在浮桥上往下看,下方劫云密布,散发着令人心惊的威压。李朝歌转身,拉着秦恪继续往上走:“我问过周长庚了,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避开南天门的守卫,去往下界。” 秦恪一踏上去,就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严重压制。力量越强,受到的压制越厉害。秦恪看向下方隐隐闪烁的乌云,无奈地瞪了李朝歌一眼:“别胡闹。” “我没胡闹。”李朝歌回头,孤勇无畏地看着他,“我不想看你有危险,我们从这里逃走吧。” 秦恪久久地看着她,说:“可是,玄墨很看好你。若是你也效仿周长庚逃跑,那就再也不可能成为西奎候选人了。” “那又有什么所谓。”李朝歌笑了笑,目光坦荡洒脱,“我说过,这世上任何事都没有你重要。” 那样的目光,真是让人羡慕。 秦恪从未做过如此幼稚的事情,陪着一个女子抛开所有身份责任私奔,光想想就可笑。他难得纵容自己一次,现在,游戏该结束了。 可是这一刻,他突然生出动摇。都不等秦恪想完,外面忽然传来响声。李朝歌回头,眉头不由皱起:“萧陵怎么来了?” 李朝歌握住秦恪的手,似乎想把他推到自己身后:“你小心,我拦住他们。” 秦恪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让一个女人挡在自己身前。他反手去拉李朝歌,刚想说什么,李朝歌忽然脚下一滑,朝浮桥外摔去。 浮桥下是乌压压的劫云,以李朝歌如今的修为掉下去,必死无疑。秦恪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拉住她,用身体挡在她身后:“小心。” 萧陵刚带着人赶来,他看到这一幕,眼睛猛地瞪大:“秦恪!”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中,秦恪慢慢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的长剑。 剑刃锋锐,剑脊上飞快地划过红光,贪婪地吞食着秦恪的血液。剑柄上缠绕着他最熟悉不过的古花纹,他曾无数次擦拭、抚摸、练习,而此刻,剑柄却握在一双白皙修长的女子手中。那个女子,不久之前还说要和他私奔。 外面脚步混杂,许多人在喊秦恪的名字,萧陵下令放箭,被秦恪抬手拦住。他对不远处的士兵视若无物,他始终用力盯着李朝歌,仿佛世界中只剩她一人。 他声音低哑,问:“为什么?” 李朝歌这一剑刺的极深,她手上溅满了鲜血,血迹蜿蜒到手腕,滴滴答答落下,和秦恪的血混成一滩。 李朝歌仿佛感受不到如今的处境一般,她含笑靠近秦恪,用极温柔的语气,在他耳边低问:“秦惟,扮演别人的感觉如何?” 李朝歌说话如情人呢喃,声音很低。可是萧陵听到了,他表情明显一怔:“秦惟?” 这回不用秦恪发话,萧陵就示意天兵停下,暂时不要放箭。秦惟不是死了吗?秦惟,秦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64、天规 面前的这张脸依然清冷美貌,不染纤尘,对着天庭众人时,也始终不疾不徐,气定神闲,仿佛习惯了这种生活。可是现在,那双眼睛盯着李朝歌,慢慢荡漾出笑意。 他笑了好半晌,抬手,不顾自己满身的血,轻轻抚上李朝歌脸颊:“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萧陵这些法力高深的仙人都没有认出来,君崇甚至为他把过脉,可无一人怀疑。李朝歌却发现了。 李朝歌冷着脸想躲开,但是面前人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她躲。李朝歌的脸颊很快染满鲜血,她勾唇笑了笑,目光如往常一般黑亮,但这次里面不见情意,只见杀气:“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李朝歌飞升那天,刚来天庭就得知秦恪昏迷不醒。她在玉虚宫守了一夜,天刚亮时,秦恪醒了,她一回头就和一双眼睛对上。 那片刻是李朝歌有生以来演技最好、反应最快的时候,她立即意识到这不是秦恪,随后想到,他现在有着秦恪的身体、秦恪的身份、秦恪的法力,李朝歌无论如何打不过他。幸而秦惟似乎也在斟酌,他成功了吗?若是成功,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李朝歌? 秦恪进入雷劫前让人杀了秦惟,在刑天台中,他得知李朝歌飞升。但是,秦惟不知道。 终究是李朝歌更快反应过来,她对面前这个人笑了笑,惊喜地说:“秦恪,你醒了?” 之后,秦惟顺水推舟,开始他在天庭假扮秦恪的日常。秦惟轻轻笑了,笑声低哑性感:“原来如此。我怀疑过你,但是我终究不忍心。没想到,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李朝歌知道秦惟说的是哪件事。天庭内外都知道秦恪对李朝歌一往情深,他为了维持人设,少不得要关注李朝歌。但是在秦惟给她送药时,李朝歌没忍住,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手。 当时李朝歌心里就道了声坏了,但是李朝歌马上反应过来,将计就计顺势吵架,摆出一副和秦恪闹别扭的样子。秦惟不知道分别那天秦恪和李朝歌说了什么,他不敢深入这个话题,只好提前离开。李朝歌因此死里逃生。 李朝歌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后面她继续维持这种态度,寸步不离在“秦恪”身边守着,但时不时就要发作一下,一副被伤透了心却又忍不住关心对方的小女人形象。可能是李朝歌演技太好,可能是秦惟吃这一套,也可能是李朝歌望向秦恪的身体时,里面的关心思念是真的。秦惟渐渐当了真,越来越不防备李朝歌。 也给了李朝歌今日动手的机会。 潜渊剑深深刺在身体里,李朝歌的手用力握着剑柄,没有一丁点迟疑心软。秦惟手指下移,缓慢覆到李朝歌手上:“可笑我这一生自负擅算人心,最后却栽在你的手上。果然动了真心,就会蒙蔽理智。” 秦惟怀疑过好几次,不止送药,还有数次他都觉得李朝歌表现可疑。他其实已经关注了李朝歌很久,早在前世,她的驸马还是裴纪安时,他就认识她了。 远比秦恪更早。 最开始秦惟视李朝歌为棋,后来秦恪出现,和李朝歌走得越来越近,秦惟才真正注意起这个女子。若说地陵的时候他只是好奇,奇怪什么样的女子能引得秦恪动心,等来了天庭,和她一日日相处后,秦惟才是真正被迷惑。 她看他的目光那样真挚明亮,时常让秦惟产生错觉,她看的人是他。 他生前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后宫有无数佳丽讨好他、喜欢他。但她们的喜欢是有条件的,就算皇位上换一个人,她们依然会这样喜欢对方。唯独李朝歌,没有目的,无关私欲,爱的只是这个人。 但是,她爱的人是秦恪,不是他。秦惟早就该发现的,他提醒了自己好几次,但还是栽入陷阱。 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爱的陷阱。秦惟生来早慧,多谋善断,他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过爱。所以,他碰到李朝歌,是他的报应。 秦惟手指冰凉,他伤口正飞快失血,体温也越来越低。但李朝歌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冷冷地盯着他:“他在哪儿?” 秦惟却像听不到一般,深深注视着李朝歌,问:“你有没有一刻,看的人是我?” 李朝歌对着秦惟柔柔一笑,忽然拔剑,鲜血溅红了她半边脸颊。她握着滴答渗血的潜渊剑,挽了个剑花,朱唇轻启:“从未。” 李朝歌再次持剑袭来,直取秦惟命门:“我从未混淆过你们两人。他就是他,无可替代,把他还给我!” 萧陵愕然地看着前方那一幕,浮桥,雷云,鲜血,李朝歌和秦恪,一切都和他在须弥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秦恪杀罪仙时法力惊动天庭,萧陵下凡前为秦恪卜了一卦,那时候他在镜中看到,秦恪被李朝歌一剑捅穿。 萧陵因此想杀了李朝歌,却屡次被秦恪阻止。萧陵一方面警惕李朝歌,一方面又在奇怪,李朝歌看起来对秦恪真情实意,为什么会杀秦恪呢? 没想到,这一卦竟然是这般应验的。 灵气惊动了刑天台,刑天台下方的雷云不知不觉升起,缭绕在孤岛四周,散发着恐怖的压迫感。萧陵看着李朝歌执剑冲向秦恪,不知道该替谁捏一把冷汗:“快住手,刑天台要启动了!” 李朝歌置若罔闻,秦惟现在拥有秦恪的法力,除了刑天台,再没有任何地方能控制住他。李朝歌不知道秦惟对秦恪的魂魄做了什么,但是身体受伤时神魂会自我保护,说不定因此能唤醒真正的秦恪。 秦惟即便负伤也比李朝歌强了太多,他轻松躲过李朝歌的剑,双方实力差距一目了然。可是李朝歌毫无退意,她再一次全力攻击,但是这次,他微微错开身体,双指夹住了李朝歌的剑。 李朝歌一怔,双眼骤然迸发出光亮:“秦恪!” 秦恪单手夹剑,另一手捂着伤口,鲜血滴滴答答从他手心渗出,蜿蜒在他纤白的手指上,有一种毁灭的美感。秦恪极低地叹了一声,嗓音中似乎有笑意:“你这一剑刺的可真狠。” 李朝歌杀自己的男人,下手向来舍得。 李朝歌咣当一声扔下剑,慌忙去扶秦恪:“你怎么样了?” 秦恪握紧李朝歌的手,两人手指顷刻被鲜血包裹:“我没事,小伤而已。”他看了眼浮桥后,说:“刑天台要开启了,先出去。” 李朝歌连忙捡起剑,要扶着秦恪出去。秦恪后退一步,说:“你先走。” 李朝歌没有多想,跃到下一块浮石上。她才刚刚落地,猛地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风,李朝歌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那股灵力裹挟着,扔到对岸。 崖边的天兵慌忙避开,扶李朝歌站好,李朝歌才刚碰到地面就转身往回跑。可是身后骤然升起一道结界,李朝歌撞在上面,无论怎么攻击都没有反应。 李朝歌睁大眼睛,用力瞪里面的人:“秦恪,你要做什么!” 秦恪站在浮桥中央,长久地望着李朝歌。他身后是浮动的巨石,黑压压的劫云,青色的雷像灵蛇一样翻滚。整副场景压抑黑暗,唯独秦恪一身白衣染血,眼神温柔又深长。 摇摇晃晃的浮桥一块接一块隐没,他的身形腾空在阴云上,衣袂猎猎作响:“朝歌,法规面前,众生平等。这一道刑罚是我该受的,不能徇私。” 李朝歌用力锤着结界,结界隐隐波动,毫无反应。她的眼睛飞快盈上泪水:“可是你不只是一个普通仙人。你活着,才能造福苍生,给更多人带来公平正义。” 天雷勾动,一道闪电倏地从他背后闪过,照亮了半片天空。秦恪没有回头,眼睛在雷光中明明灭灭:“正因为我身份重要,所以才越发不能徇私枉法。我这里自私一次,其他地方就会烂一片。” 众兵沉默,萧陵在后面叹息。李朝歌噙着泪水,她已经感觉到,秦恪要做的,绝对不只是接受刑罚:“可是,至少等你养好伤。” 李朝歌刚才为了诛杀秦惟,唤醒秦恪,下手完全没有手软。她知道,那一剑绝对不只是小伤。 秦恪看着她笑了,说:“能看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这次雷劫拖了太久了,萧陵,麻烦你启动雷劫吧。” 雷声引动了所有人,越来越多仙人赶到刑天台外。萧陵叹了一声,说:“秦恪,第四十道雷劫无人经历过,你自己小心。” “不是四十。”秦恪平静地看着他们,薄唇轻轻开启,“是九九雷劫。” 萧陵愣了下,随即高声道:“你疯了!” 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雷云带来了最原始的恐惧感。这是天地之威,苍生之怒,秦恪一袭白衣浮在雷云前方,衣服上、手上沾染着斑斑血迹,长发随风飘卷,和背后乌云形成鲜明对比。 渺小,脆弱,苍白,却又坚韧似剑,直指云霄。 秦恪声音清浅,却仿佛一道惊雷,穿越九重云天,惊醒无数仙魔:“天规不合情,我要更改天规。” 周长庚和季安赶过来,听到这句话都震惊了。萧陵瞳孔紧缩,君崇和玄墨听到,也不由停住了脚步。 李朝歌回头,问:“改天规有什么条件?” 天规天规,既然缀上了天,那就不是随随便便一句话能改的。萧陵注目着前方,低缓道:“天规自古有之,即便是天尊,也只是天规的践行者。要想改天规,就要像凡间民告官一样,先滚板钉,然后才能击鼓鸣冤。天庭同理,告天者要先闯过九九雷劫,然后才能向上天提出自己的意见。” 李朝歌手指攥紧,颤声问:“若闯不过呢?” 萧陵摇头,轻轻苦笑一声:“敢冒犯天者,本就该死。” 李朝歌眼睛瞪大,背后忽的划过一阵疾光,映的她眼睛黑白分明。 李朝歌霍然回头,雷劫开始了。 秦恪之前还欠着一道雷,如今檐柱一般粗细的青雷划过,他和天道立契的三九雷劫才算真正完成。四周涌起清气,云雾翻滚,秦恪被压制的法力恢复了。 可是,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周长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过来,叹道:“之前的一道,再加上九九雷劫,共一百道天雷,从第四十道的基础上翻倍。啧,真是个疯子。” 周长庚自认自己就够疯了,谁想山外有山。秦恪平日看着循规蹈矩,清冷斯文,没想到,疯起来只会更不要命。 李朝歌眼睛里面不断滚落泪珠,她拔出潜渊剑,默不作声往结界上打。周长庚吓了一跳,连忙拦住她:“你疯了?进行雷劫的时候攻击结界,你会被天雷劈的灰飞烟灭的!” 李朝歌不管不顾往前扑,周长庚竟然差点没拉住。季安、萧陵等人不得不出手,拉住疯了一般的李朝歌:“李朝歌,你冷静一些。” “在里面的人是他,你们让我怎么冷静?”李朝歌想要追过去,却被众人拦着,她紧紧盯着劫云里面,眼泪扑簌落下,“秦恪,我求求你不要。如果你看不惯天规,我们可以离开天庭,逍遥天地间,去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你还有我。” 秦恪刚刚经受了一重天雷,脸色苍白,头发散乱。他化了一道虚影到李朝歌身边,隔着结界,轻轻抚上她的脸:“不要哭了。天规不公,我们有能力逃离,但其他人没有。若天条不改,今后,还有许多无辜的恋人要受难。” 李朝歌看着近在咫尺,却触及不到的爱人,眼泪如滚珠一般滑落:“你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爱情牺牲,那我呢?总还有其他办法,我们可以慢慢找。自古以来连三九天雷都没有人渡过,何况九九天雷。天规根本不能改,明知不可,你何苦赔上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秦恪想要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可是一切不过是徒劳,他长长叹息,手指覆到李朝歌的手上,隔着结界和她十指相扣,“若天规不改,就只能徇私枉法;若想坚持法道公正,就必须有人牺牲。总是要有人做这件事,不妨我来。” 李朝歌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要面对爱人和世界的选择。如果有一件事可以为万千人谋福,代价却是牺牲自己的爱人,该怎么选? 李朝歌不要做这种选择,如果可以,她宁愿里面的人是她。可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如果,此刻在刑天台里的人不是她,她也没有能力扛过雷劫,更改天条。 “对不起,我终究是一个自私的人。”李朝歌含泪看着秦恪,试图说服他,“你已经为国家牺牲过一次了,不应该再有第二次。秦恪,你能不能哪怕为自己偏私一次?” “我很高兴听到你能这样说。”秦恪轻轻笑了,目光似有感怀,“但是,我只是这座庞大机器里的零件,一个国家武器的刽子手。没有我,也会有下一个一丝不苟的执法人。天底下不需要秦恪,却需要李朝歌。” 一个按部就班,天条规定什么就照做什么的机器,没了秦恪,还可以是许多人。可是,敢于反抗规则、一腔热忱正义的李朝歌却无可取代,她才是这个天下真正需要的。 “可是我需要你。”李朝歌用力伸手,想要触碰到他,但她还是看到那道虚影越来越淡,“若你出事,我怎么办?” 秦恪似乎是不舍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同时,背后一道惊雷划过,随后轰隆一声巨响,李朝歌也崩溃地瞪大眼睛:“不要!” 天雷打在身上,秦恪马上就感觉到,惩罚仙人所用的三九雷劫,和告天所用的九九雷劫,强度压根不是一个量级。才第一道雷,秦恪嘴角就渗出血,就算他之前法力被压制到十分之一,也从未如此狼狈过。 天威不容侵犯,任何敢质疑天道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天雷落下的时候,结界外所有仙人都感到心中一慌。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那天之怒呢? 李朝歌不顾危险想冲过去,哪怕白送性命,她也想和他一起面对,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消亡。但李朝歌才冲了两步就被众人拦住,秦恪刚才特意把李朝歌送出来,就是不想她跟着白白送死。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尽量多地保护剩下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周长庚握着李朝歌胳膊,一眨不眨盯着里面。他这一生,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平生以来从未服过谁。但是这一刻,他却真心佩服秦恪。 顶天立地,铁骨铮铮。仁爱见拯,盛德无疆。他周长庚能认识这种人,实在是平生有幸。 天雷一道接一道落下,每次在众人以为这就是极限的时候,下一道雷就会打破他们的认知。刑天台已经陨毁一半,连外面的石崖都摇摇欲坠。 众人不得不往后退。又一道天雷划过,余威把结界外的柱子都劈断了,众仙人被劈翻了一半,马上倒地不起,剩下那一半也没好到哪里去。周长庚擦掉嘴角的血,默默骂了句:“干他娘的。” 周长庚抬手去擦血,没预料李朝歌突然用力,竟然挣脱了众人的手。季安吓了一跳,立刻就要去追李朝歌,被周长庚拦住。季安回头,急切地瞪着周长庚:“结界已经无法阻挡天雷了,之后几道只会越来越重。她靠得太近有危险!” “让她去吧。”周长庚看着前面,李朝歌召出潜渊剑,像是不知道天威是什么一般攻击天雷和结界。他嘴边慢慢划出一丝笑:“人生的路,本来就应该自己走。” 恐怖的轰隆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天要亮了,黛蓝色的天光照耀在屋脊上,已经到了织女采云、星君布雨的时候。然而这次,威严肃穆的天庭却毫无动静,所有人都远远围绕着刑天台,前方建筑已经被劈得焦黑,靠近刑天台的地方更是成为一片废墟。 废墟中,一个女子浑身是血,手指颤抖,几乎连剑都拿不稳。结界是天道所设,敢攻击结界,就是质疑天道,李朝歌自然得不了好。但她始终没有放弃,只要稍微有力气,就锲而不舍地攻击结界。 她知道没有用,天威高高在上,岂容蝼蚁反对。可是,她不同意。 结界里面,入目所及俱是焦土,一个男子撑着剑半跪在焦土中,衣服被血浸透后干涸,又染上新的血,层层叠叠,已看不出衣料原本的颜色。 秦恪原来还能硬扛,后来不得不召出本命宝剑抵抗,可是现在连本命剑都被劈出裂缝。他原本白皙的脸上沾染了血迹,嘴角发青,一缕鲜血徐徐从嘴边滑落。 秦恪用力擦去嘴边的血,抬头,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外面的女子说道:“朝歌,闪开。” 只剩最后一道天雷了,同理,也是最强的一道。仅这一道天雷,强度就等于前面所有雷的总和,这也意味着,秦恪至少要有一半的力气来等候这一击。 显然,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及。无论是精力还是身体,都撑不住了。 上方乌云呼啸,已经在酝酿最后一重天雷。最致命的时刻,秦恪没有调息,也没有列阵迎战,而是用力望向后方。李朝歌似有所感,擦干嘴里的血,也朝他的方向看来。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结界,万重惊雷,半截生死。李朝歌嘴唇微动,似乎在喊他的名字。 可是秦恪听不到了,天雷的轰隆声压过了一切,他只能看到她忽的瞪大眼睛,不要命一样朝结界冲来。结界终于破了,灭顶劫雷也落到秦恪身上。秦恪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他看到最后的景象,就是浮桥接二连三出现,浑身是血的李朝歌跌跌撞撞朝他扑来。 这是他第二次献祭,第一次他心灰意冷,一次次麻木地割开血管,等待最终的死亡。但是这次他却很开心,曾经他生死都是为了别人,这一次却是为了她。 许多人都不懂他为什么要自取灭亡,斗胆挑衅天道。一方面是为了公平,但更多的,却是为了她。 他想要更改天规,让她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地站在世人面前,不用经受任何流言蜚语,诋毁揣测。只要改了天规,就再也没有人能指责她飞升用了不正当手段了。 李朝歌冲到秦恪身边,身体被雷劫余威伤的浑身是血。她不顾自己的伤势,心惊胆战、哆哆嗦嗦地碰向秦恪:“秦恪,你怎么样了?” 她只是碰了一下,就被上面粘稠的血迹吓到了。李朝歌意识到这是伤口,可是她放眼望去,秦恪身上哪里没有伤? 李朝歌握住秦恪的手,但是他的手像是光粉一样,渐渐开始飘散。李朝歌用尽全力握紧,还是绝望地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自己面前。 “秦恪!” 李朝歌徒劳地抱紧秦恪脖颈,试图阻止他消散。但无论她用多大力气,最终停留在手心的,始终是一阵空。李朝歌回头,崩溃般大喊:“你不是说只要熬过了九十九重雷劫,就可以更改天规吗?为什么他还是出事了?” 萧陵远远站在崖边,身上也非常狼狈。他望着飞舞的光点,低叹道:“以下犯上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告状那个人要祭献上天,即便他告赢了。” 李朝歌眼睛里盈满泪水,已经看不清前面的景象了。她用力瞪大眼睛,问:“祭献上天是什么意思?” “以身殉道,神魂俱灭。” 李朝歌整个人都怔住了,她来天庭第一天的时候就听周长庚说过,仙人身体不死不灭,唯独神魂散了,才是真正死亡。她抬头,定定看着风旋一样飘散的碎片。那些光点在半空中凝成一个人影,容貌正是秦恪。他深深望着她,抬手,似乎想要触碰她。 李朝歌不顾浑身的伤,伸手去拉他。随着李朝歌的动作,她身上好几道伤口崩裂,鲜血立刻染红了地面。然而就算李朝歌这么努力,在指尖即将碰到他的时候,他在半空中轰然而散,化成一道流光,缓慢飞旋到上空。 头顶,云层裂出一道缝隙,吸收了这道神魂化作的流光。随后,乌云飘散,天光乍破,阳光顿时洒满天庭。 传承无数年的天规,改变了。 光柱贯穿云层,无论在天庭的哪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这一幕。仙人们全部停下脚步,抬头无声地注视这个场景。 萧陵长叹,他抬手,恭恭敬敬对那道魂光行礼。他以前一直不懂,大家各司其职,凭什么北宸天尊能跃居四尊之首。现在他知道了。 有了萧陵领头,其他仙人也次第行礼,哀戚又肃穆地垂下头。 众神之首,秦恪当之无愧。 唯独李朝歌,忽的喷了一口鲜血,重重朝后栽倒。 作者有话要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战国策》 别问我,我不会剧透的,我只能说he,下章大结局。 九十六万字,终于要写完了,本章留言抽30个红包! 165、大结局 李朝歌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梦中她仿佛回到了公主府,她还是盛元公主,而顾明恪是大理寺卿兼驸马都尉,外面在下雨,他们两人坐在屋檐下,顾明恪手把手教她弹琴。 他十分有耐心,而李朝歌没弹一会就觉得烦,撒手不肯学了。顾明恪没有办法,自己调了弦,给她弹奏清心的曲子。 叮咚叮咚,和着外面的雨声,传了很远。 李朝歌突然就流下泪来,她知道这是梦。他不叫顾明恪,他们也不在公主府。秦恪死了,身体魂魄献祭上天,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李朝歌连奢望他的转世都做不到。 床榻前的人见李朝歌开始流泪,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慌忙去叫医仙。外面的脚步声杂乱了好一会,有人按上她的脉搏,过了一会,又放回被褥。 细碎的声音隐隐传来:“……没什么大碍,但她受了刺激,郁积于心……” 李朝歌又睡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睁开眼睛,眼角还是干涩的。她躺了好一会,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床帐,过了一会,她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进来查看。她发现李朝歌醒了,怔了下,顿时大喜:“女君,你终于醒了!” 李朝歌看着眼前娇艳明丽的红衣仙子,迟疑道:“你是……” 红衣仙子对李朝歌长长下拜,额头及地,道:“小仙牡丹,多谢秦天尊和女君义举。” 李朝歌听到那个名字,心里又抽痛了一下。她慢慢靠在围屏上,过了一会,气若游丝道:“不是我。你该感谢的人,早就死了。” 牡丹嘴唇嗫喏,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想到李朝歌的情况,终究还是咽了下去。秦天尊祭天时,牡丹被贬下界,无缘得见,但是回来后仅听同伴描述,她就觉得惊心动魄。 牡丹端端正正给李朝歌拜了三拜,敛着衣裙起身,低低道:“女君,节哀。” 其他人也收到消息,纷纷过来看望李朝歌。牡丹安安静静退到屏风外,不打扰诸位尊者说话。 周长庚最先进来,他看了眼李朝歌脸色,豁了一声,道:“没死啊,那就好。” 他话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人瞪了一眼。萧陵警告性地瞥了眼周长庚,走入内室,君崇和玄墨紧随其后。 君崇仔细端详李朝歌脸色,后来还拿起李朝歌手腕按了按,李朝歌全程不做声不反对,任由他们摆弄。最后,君崇放下李朝歌的手,起身道:“淤血已清,已无大碍,接下来只需要静心休养就够了。” 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几位天尊顾忌着男女之别,没有靠近床榻,而是远远站着。萧陵说道:“你可真是胆大,刚飞升就敢靠近雷劫。不过你这回也算因祸得福,得天雷淬体,神魂和躯体都更上一层楼。等你养好了,以后修炼起来将事半功倍。” 李朝歌懒懒应了一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怎么都提不起力气。 众人见状,知道她在想谁,但都默契地避开不提。若是其他死亡方式,无论身体破碎还是灰飞烟灭,只要魂魄尤在,哪怕只剩细丝,也能想办法聚集起来,放入轮回投胎。但秦恪的死亡偏偏是祭天。送给上天的礼物没有收回的可能,哪怕穿越到过去未来,也不会再找到秦恪了。 萧陵假装没发现,继续说:“你无论天资还是心性都非常好,我们一致同意,立你为下一任西奎天尊人选。等你养好身体后,就可以搬到九华宫,跟着玄墨学习杀伐之术了。待你将流程、仪式熟悉好,便可以正式上任西奎天尊。不过西奎天尊是主杀之神,必须在天下人面前立威,所以在你接任之前,还要打一场公开擂台赛,接受所有仙人的挑战。不过你放心,天庭中人都有数,不会太为难你的……” 萧陵的话滔滔不绝,李朝歌听着累,突然打断道:“现在北宸天尊是谁?” 萧陵的话一下子打住,室内寂静,片刻后,萧陵掩饰说:“你现在伤还没好,不必担心外界……” “我总是要知道的。”李朝歌靠着围屏,脸色苍白,睫毛下垂,明明是很虚弱的模样,可是她的话说出来,却让人不敢有分毫轻慢,“他怎么样了?” 萧陵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道:“他的魂魄完全消散,身体也化为灵光,什么都没留下。和秦惟里应外合的叛徒我们已经找到了,储熙被天雷诛杀,灰飞烟灭,之前闹事的几个罪仙被捉拿回天牢。天规已改,仙凡相恋不再是禁忌,但他们越狱逃跑、勾结鬼道、扰乱人间、谋害天尊等罪,一个都逃不掉。” “至于新的北宸天尊人选……”萧陵顿了顿,叹气,“我们还没有选出来,须弥镜也没有给出答案。” 李朝歌眉尖微动,终于肯抬起眼睛来:“天柱无碍?” “秦恪留下的余威尚在,暂时无碍。”说道这里,萧陵也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说,“天庭记载中,每次都是先选出继承人,举办交接典礼后平稳过渡。以前从未遇到过天尊骤然消亡的情况,所以我也不知道,天柱为何没有异动。” 李朝歌明知道不可能,但心里还是升起一丝侥幸。四位天尊镇守东西南北,北方天柱并没有倾斜,是不是说明,他还没死? 李朝歌沉浸在这种猜想中,根本不愿意去想这背后的可能性。既然说起了秦恪,萧陵也不客气,继续说道:“我们是真的没有发现,之前那个人不是秦恪。我后来仔细查过,原来他们是双胞胎,天生同体同源,难怪君崇把脉也没有看出不对。” 说到这里,君崇和玄墨都叹气。君崇顿了会,说道:“虽然秦惟走入邪道,但抛去人品不提,他的心性倒颇为可圈可点。谁能想到,天底下竟然有人能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扮演另一个人,而且还表现得泰然自若,毫无破绽。” 在秦惟占据秦恪的身体之前,他从未见过天庭,不知道这里的人如何说话行事,不知道天庭诸人性情秉性,不知道秦恪平时如何办公。他一睁眼就要面对一个对秦恪无比熟悉的枕边人,随后萧陵等人就进来了。秦惟连脸都认不全,却能端着从容不迫的风范,从对话中猜测他们分别是谁,彼此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萧陵完全没有看出来,和他共事千年的秦恪身体里,换了另外一个芯子。 这份心性,萧陵和君崇等人一边佩服,一边又觉得可怕。这对兄弟都是奇才,若是秦惟没有走入歧路,何尝不能做出一番造化。 李朝歌听到秦惟的名字完全没有波动,仿佛天底下除了秦恪,已经再无人能勾动她的心绪。周长庚见李朝歌无精打采的样子,说:“算了,这些事说了她也没心思听。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萧陵等人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便轻声出去,留李朝歌一个人休养。对于秦恪离去他们也很伤心,但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要往前看。 李朝歌就这样靠在围屏上,看着窗外变化莫测的云层,静静看了一整天。傍晚,仙侍进来给她送药膳,她们一边将盘盏放在案几上,一边叽叽喳喳劝:“女君,您打起精神,多少吃一点吧。” 李朝歌如今是西奎天尊候选人,天庭众人对她的称呼都改为女君。 “是啊,这是几位天尊专门向灵膳堂吩咐的。还没有恭喜女君,您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天尊了。” “这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面也未必有来者。女君做出此等功绩,真是全天庭女仙的楷模呢。” 李朝歌按住眉心,口吻淡淡道:“我不想去。” 正在摆饭的仙侍们怔了一下,她们面面相觑,小心问:“女君,您说什么?” “我不想去九华宫。我要去人间看看。” 李朝歌说的是“要”,而非“想”。她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仙侍们想到那天的画面,都沉默了。 秦恪祭天那一幕所有仙人都看到了,至今她们都觉得震撼。然而,对她们来说是传奇历史,对李朝歌来说,却是不可触及的痛。 仙侍们默然,放下东西就静静退出去了。李朝歌没有收拾东西,她拿起潜渊剑,披了件外衣,就乘着夜色离开南天门。 南天门没有人拦她,李朝歌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回到人间。 一别数年,凡间依然生机蓬勃。李朝歌算了下时间,她在天庭度过了十天,人间已经过了十年。如今,已是神龙元年,也就是垂拱十三年。 她来到洛阳的时候是黑夜。洛阳依然有宵禁,冬夜寒冷,朔风阵阵,按理应该非常寂静,可是李朝歌却听到宫城方向有马蹄和走动的声音。 李朝歌眉尖微动,身形变幻,如鸿羽一般朝宫城飞去。她穿越皇城门时,顺便看了一眼,得知今日是正月二十二。 即便是正月,夜里也不该调兵。而且,李朝歌发现,东宫门是开着的。 李朝歌已经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了。 十年过去,曾经威震朝堂的女皇已垂垂老矣。她睡了一觉,半夜时,突然被一阵寒气惊醒。女皇听到外面有混乱声,她撩开床帐,声音老迈沙哑,问:“六郎,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应话声。女皇心里轻轻一咯噔,她知道,六郎张燕昌已经凶多吉少了。 宰相簇拥着太子李怀冲进来,李怀一看母亲正眼眸沉沉地盯着他,吓得腿肚子一软,当即就要退出去。他被臣子们强行拉回来,牵头政变的宰相对女皇施了一礼,说:“圣上,张燕昌谋反,已经臣等诛杀。臣担心走漏消息,故而没有提前禀明圣人。臣等在皇宫禁地诛杀逆贼,打扰圣人养病,实在罪该万死。” 女皇从床上坐起来,她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但那双眼睛依然犀利如鹰。她缓慢扫过众人,经过李怀时,李怀明显瑟缩了一下。 女皇沉沉问:“这是你指使的吗?既然六郎谋反,那朕便不再追究,现在,你回东宫去吧。” 李怀面露犹豫,真的开始考虑女皇的话。宰相暗暗骂了一声,他们已经举兵闯到圣前,若是退出去,哪还有身家性命在?宰相再次行礼,强硬地对女皇说道:“圣上,当初高宗将太子托付于您,如今太子年纪已长,膝下有儿有女,却一直在东宫当储君。天下臣民思念李家久矣,请女皇归政于太子。” 宰相说完,女皇并没有反应。他斗胆微微抬起眼睛,发现女皇看着窗户的方向,连李怀也惊愕地瞪着那里。 宰相壮着胆子转过视线,看到窗边帷幔四垂。外面一阵寒风吹过,掀起了纱幔,也露出了后面的人影。 李怀惊骇至极,脱口而出:“李朝歌!” 说出这个名字后,女皇眼睛似乎湿润了片刻,嗓子中缓缓低语:“你果真回来了。” 又一阵冷气袭来,帷幔像风帆一样鼓鼓飞起。等风平息后,士兵握着刀,壮着胆子掀开帷幔,发现后面空无一人。 唯有寒气弥漫在窗前,仿佛刚才那个人影,只是众人错觉。 广宁公主府,李常乐焦灼地在地上走动,不停朝外面张望。屋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李常乐一惊,手里的佛珠掉到地上,一瞬间仿佛连血液都凉了:“外面怎么样了?” 来人擦干额头的细汗,说:“回禀公主,太子成了。” 李常乐身上的血液这才开始流动,她长出一口气,跌坐在坐塌上,顿时觉得浑身发软。她缓了一会,问:“女皇呢?” “女皇被围困集仙殿,已经同意写制书,传位于太子殿下。” 盼望了太久,等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李常乐几乎不敢相信。她愣了许久,自己喃喃:“这就成了?真的不是我做梦吗?” 报信的人表情犹豫,似乎还有其他事。李常乐见状,厉声斥道:“还有什么事,一同报来。若是敢隐瞒,本宫绝不会轻饶你!” 报信人战战兢兢,冷汗淋漓地跪在地上:“回禀广宁公主,太子及前线官兵,似乎在集仙殿看到了……盛元公主殿下。” 李常乐霍得瞪大眼睛:“谁?” 李朝歌从集仙殿离开后,没有停留,直接往自己的公主府走去。她对这座皇城再无牵挂,之所以回来,只是和曾经的故人道个别罢了。或许是众人知道李朝歌没死,或许是女皇对李朝歌有愧,不管是什么原因,盛元公主府依然留着。 李朝歌进门,主人离去十年,府邸里空空荡荡,毫无人气,但摆设一如往昔,依然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没有人敢侵占李朝歌的旧府,故而,这里也成了最后一片净土。 李朝歌避开人群,静静漫步在公主府中。府中侍女大部分还是当年她在时的那些,但她们变老了很多,曾经连男女之事都听不懂的少女眼角爬上细纹。她们围坐在门槛前,低声闲话。 即便府邸已无主人,她们依然按着曾经的规矩,夜夜在主院守夜。侍女们的世界只有这么大,聊来聊去,话题还是离不开旧主。 “公主和驸马离开,已有十年了吧。”侍女拨弄着炭盆,长长叹道,“不知不觉,都十年了。” “海棠姐姐,今日宫城似乎有动静……” “有没有动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被称为海棠的侍女悠悠说道,“我们只是替主子守着家罢了,若哪日公主驸马回来,总不至于无处落脚。无论外面的人是谁,总不敢对这座宅子动手。” 另一个侍女一想也是,便不再关心外面的政变。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回去,海棠絮絮道:“当年公主和驸马真是神仙眷侣,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达官贵人,再没一对夫妻能像他们那样,风姿玉骨,默契天成。” “可惜天妒佳偶,公主和驸马早早就去了。” 海棠摇头,动作幅度虽小,但语气颇为坚决:“我总觉得,公主和驸马没死,而是去天上做神仙了。” “但城里人都说公主和驸马在那场战乱中死了。仗虽然胜了,人却没有回来。” 海棠依然摇头:“你是后面来的,没见过公主和驸马,会这样想也难怪。你若是见过他们,绝不会相信,那样美丽强大的两个人,会死在区区战乱中。” 另一个侍女无意瞥见后面的影子,吓了一跳:“有人?” 海棠应声回头,此时风吹散乌云,月光投注在地上,屏风后朦朦胧胧映出一道剪影。海棠怔了下,赶紧揉眼睛,而屏风后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侍女吓得不轻:“刚才那是谁?” 海棠喃喃:“公主……” “海棠姐姐,你说谁?” 海棠眼眶中忽然盈上泪:“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回来的。” 旁边的侍女将信将疑:“真的吗?今夜外面风大,可能是树影子吧。就算真的是盛元公主,如今已经十年过去了,她怎么可能身形还如少女一般……” …… 李朝歌从公主府主院出来,从屋檐上踩过,轻巧落到偏院里。这里是他们刚成婚时,顾明恪自己居住的院落。主院依然有人守着,但这座院子萧条已久,早被人忘了。 也幸亏这里被人遗忘,李朝歌才能安安静静待一会。她推开门,静静打量着屋子。里面还维持顾明恪离开时的样子,连书案上的卷册都没有收起。看得出来主人走时只以为出一趟短门,回来会继续看,所以连书卷都没有收拾。 谁知道,他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呢。 李朝歌走入屋内,怀念地划过每一样东西。这里处处都是顾明恪的气息,李朝歌都能想象到,他是如何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的。她渐渐走到桌案边,手指拂过书卷,划出长长的一道灰痕。 李朝歌感受到手指上的灰,忽然感觉到不对。她会干出将没看完的书顺手扔在桌子上的事,但顾明恪会吗? 李朝歌心脏快速地跳动起来,扑通扑通,声音震得她全身一阵紧缩。他不会,他一定会整整齐齐地收起来,哪怕只是出去片刻。 李朝歌记得,出征前一夜,顾明恪为了躲清静,特意搬到这个院子。既然他明知自己要随军出征,归期不定,为何会把卷轴堆在桌子上? 仿佛,是故意留在这里,等谁回来看一样。 李朝歌手指颤抖起来,她几次鼓起勇气,才终于拍干净卷轴上的土,看清下面的内容。这是一张舆图,李朝歌想起来了,这是他亲手画的舆图。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对山川地理感兴趣起来,翻阅了许多资料,最后还亲手画。李朝歌记得,她还曾在好几个深夜,亲手给顾明恪递过笔墨格尺。 他在暗示什么,或者说,他想通过这张地图,告诉她什么? 李朝歌想起萧陵的话,仙人只要神魂不出问题,无论身体变成什么样子都没事。而九九雷劫那天所有人都看到秦恪的魂魄化成流光,穿入云霄,所以才认定他死了。等等,献祭神魂…… 李朝歌眉毛微皱,脑中飞快地旋转着。她想起更多事情,那天她刺秦惟时,本来可以击中第二剑,但秦恪突然出来了。既然他能精准夹住李朝歌的剑刃,可见他控制身体并不吃力,那之前,他为什么任由秦惟占据他的身体? 而且,三九雷劫后,君崇给秦惟诊脉时,曾惊讶过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比君崇预料的还要好。既然秦恪的身体再接一道雷也完全无事,那他为什么会昏迷? 甚至更早之前,秦恪在接受刑罚时,当着众人的面说秦惟什么时候死,他什么时候进刑天台。如果他真的不放心秦惟,他大可私下拜托萧陵,为什么一定要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而且领命者是和他有过节的储熙,秦恪见了,却什么都没说。 就仿佛,他在故意给对方制造机会一样。 李朝歌慢慢瞪大眼睛,心脏快速跳动起来。她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 如果从一开始,秦恪就是故意的呢?他进入刑天台前有意逼死秦惟,然后在三九雷劫仅剩一道的时候装晕,主动给秦惟提供机会夺舍。三九雷劫没有完成,秦惟的法力被压制着,终究要再进刑场,然后,秦恪才夺回主导权。 更改天规不只要闯过九九雷劫,还需要祭天,萧陵都知道,秦恪没道理不知。但谁说九九雷劫那天,秦恪的身体里只有一个魂魄? 那天在刑天台上散去的,到底是秦恪还是秦惟? 李朝歌立刻将舆图摊在桌案上,对着月光,仔细寻找地图上的线索。如果事情真如李朝歌猜测,那秦恪神魂无碍,极有可能通过秘术重聚身体。这个地方要隐蔽,而且,还必须是他们两人都知道的。 有什么地方是他们两人知道而别人不知的呢?李朝歌飞快闪过几个地名,眼神突然凝住。 武神庙! 武神庙是他们两人单独探索的,后面李朝歌差点被当了祭品,还是顾明恪孤身救她出来。之后李朝歌发现武神手里握着潜渊剑,她害怕被别人察觉,进而给自己和顾明恪惹上麻烦,就命人将祭坛炸了。 秦惟的帝陵修在地下,那武神庙,会不会有配套的地下祭坛? 李朝歌抱着这个想法再看地图,果然,很快就找出线索。他在某些地方故意用了不同的比例尺,乍一看没问题,但仔细算就能发现不对。李朝歌二话不说,卷起舆图,提着潜渊剑就往外面跑。 李朝歌在崇山峻岭中走了很久,山路圈圈绕绕,要不是按照地图,李朝歌绝对找不到这里。她又穿了好几个山林,终于找到一个密道。 李朝歌进入密道,她原本预备着有机关,然而这个地方就像在等候什么人一般,一路走来没有任何机关、结界、禁制。李朝歌心里啧了一声,秦恪这是什么毛病,玉虚宫不设禁制,连复生这种要紧地方,也不设禁制? 李朝歌连岔路都没遇到,畅通无阻地走到一座巨大的宫殿前。她手掌覆在门口花纹上,深深吸了口气,才用力推开殿门。 里面古朴庄重,墙壁上嵌着夜明珠,幽幽散发着冷光。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宫殿中央的寒玉床。 李朝歌慢慢靠近,等看清上面的人影时,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她滑落在寒玉旁,哭得浑身都没有力气。这个混账,看周围的摆设,他不知道为这一天筹备了多久,但是他一句话都没有和李朝歌说过。 李朝歌气得狠了,握紧潜渊剑,恨恨往寒玉上撞了一下:“你自己睡去吧,我不管你了。” 李朝歌虽然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但在他没苏醒之前,少不得留在这里,日日守着他。 这张床用一整块千年寒玉雕成,凝聚灵气的效果尤其好。但若不是寒属性的人,仅是靠近就会被冻伤。 李朝歌只好挑了个不会被冻伤,又不会离他太远的地方,慢慢和他说着话。 “你既然早有想法,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我当时,真的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外面山花开了,这里长着很多杏花,漫山遍野都是浅白色的花瓣。你如果看到,一定会喜欢。” “我今日去城镇,听说太上皇驾崩了。她自从退位后老得很快,短短几天头发就全白了。她一生都为了权势皇位,但是死时,却恢复了天后尊号,以高宗皇后的名义合葬乾陵。重用酷吏是她,滥杀无辜是她,恐怖统治是她,可是重用科举是她,改善民生是她,培养一整套朝廷人才也是她。她生前最爱玩弄文字游戏,但临终时,只让人给她立一块无字碑。” “千秋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千古一帝还是篡位妖后,最终不过一块无字碑。外面百姓说,女皇终究是爱高宗的,兜兜转转,临死时还是恢复了皇后身份。可笑,对她的一生来说,爱情是多么渺小的东西,她之所以以皇后身份下葬,还不为了身后哀荣。她怕李怀清算武家,但如果她是高宗皇后,那就终是一家人。” “西奎天尊又派人来催了,这回连周长庚都来了。人家耗着性命在等我,我不好意思再耽误下去了。秦恪,你该醒了。” 寒玉床上躺着一个人,他身着白衣,眉目如画,脸颊白皙清透,仿佛和身下的寒玉是一个颜色。这样安静不动,他的五官越发像玉雕,侧脸线条如山峦般高低起伏,漂亮极了。 李朝歌静静凝视着他的脸,她又想起十二岁那年,她无意抬头,在云雾之中,看到了她这一生的幻梦。 那时候他也侧身站着,身边白雾翻涌,和如今寒冰上的白气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李朝歌看得久了,俯身,轻轻吻住他的唇。他的唇又薄又凉,吻上去没有任何温度。李朝歌暗暗叹息,正打算撤身,忽然觉得手腕被人握住,随即,又把她拉了回来。 李朝歌没预料到这一下,一下子跌坐到寒冰床上。她手掌碰到他的胸膛,依然冷冰冰的,但是里面有微弱的心跳声。 李朝歌一点都不客气,她手掌摊开,微微一转,潜渊剑顿时从剑鞘中飞出,清鸣一声飞到她手中。秦恪只能放开她,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了一声:“冷静,你要是现在给我一剑,我就赶不上你的继位大典了。” 李朝歌气的咬牙,她逼近秦恪脸颊,鼻梁相抵,眼睛死死盯着他:“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 “你骗谁呢。”李朝歌咬牙切齿,“我和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你都不醒,才吻了你一次,你就恰巧醒了?” 秦恪叹气,他真的冤枉,他确实是这个时间点醒来的。秦恪眼睛中星光浮动,含笑看着她:“说明靠亲吻唤醒人当真有奇效。你应该早一点试试这个办法的。” 上次在行宫,他靠亲吻强行把她从梦中带走,这次,换成公主来救他。 李朝歌盯着秦恪,最终,没忍住笑了。她再次吻上秦恪的唇,秦恪手指按在她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 天庭,清光浮动,云雾缭绕。李朝歌站在高台上,公开比武。只要她能击败所有挑战的人,就能成为下一任西奎天尊。 她和季安过手,没过几招潜渊剑就抵在季安胸口。他低头,看着这柄熟悉的剑,含笑拱手,认输。 后面又陆陆续续上来几个人,最后一个,是周长庚。 周长庚还是一副刚宿醉醒来的样子,但是今日,他难得换了身干净衣服。周长庚站在云雾另一端,道:“丫头,拔剑吧。” 李朝歌握紧潜渊剑,这一战,他们谁都没有手下留情。他们打了一天,从早晨打到日暮,李朝歌身上伤痕累累,周长庚也不好受。 最终,李朝歌以半寸之差,先一步将剑刃抵到周长庚喉咙。周长庚低头看了看,难得对她施予一个笑。 李朝歌收剑,连手指都是痛的。她抬头,看到高高的主位上,秦恪坐于正中,对着她遥遥微笑。 四周响起悠长连绵的道贺声:“恭喜李朝歌,继任西奎天尊。” 银汉迢迢,忍顾鹊桥归路。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鹊桥仙》篇完。 ——《谪仙》,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鹊桥仙》秦观 《谪仙》完结了,连载五个多月,将近一百万字,终于写完了。在这之前我写过最长的文是《拯救美强惨男二》,时隔一年,《谪仙》打破《美强惨》的记录,即将成为我的一篇百万长篇。 《谪仙》开文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篇非常冒险的。这篇不是我擅长的古言甜宠,甚至女主角的性格都不是常见的古言女主。她果决,强势,武力高超,有着宫廷公主的心机算计,但同时又有着江湖侠客的豪爽侠气。 给她起名字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商纣王的都城朝歌。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李朝歌的性格就像是朝歌城一样,蓬勃日上,又危险重重,引人向往,又不敢接近。这样一个女主是很不讨喜的,远不如一个娇软善良的女主容易代入,我刚写出第一章时,给好几个基友看过。所有人看了都说,女主杀人太多了,看起来很狠毒,建议改成女主有苦衷,或者干脆删掉。 但是我一个字没改——除了错别字。如果改了,她就不是李朝歌了。她不是影视剧里被迫杀人、什么都是被人逼的无辜女主角,她就是她,一个鲜明坚定、内心强大的李朝歌。 男主也是我第一次做全新的冒险。作为一个言情男主角,只需要宠女主就可以了,但是我不想再停留在言情上,而想做更高的尝试。因此有了顾明恪,也就是秦恪。在写他之前,我看了好几本法律相关的书,有讲解中国刑法的,有论述大陆法系的,有考证唐朝律疏的,也有辩证法律和道德的。看完之后就觉得我是个傻子,其余一些思考被我融在情节中,赋予了顾明恪。 李朝歌和秦恪这对主角越写越喜欢,后劲儿贼大,结局秦恪为了更改天规祭天的时候,我也跟着哭。许多人都说虐,其实我也觉得虐,但是,这才是秦恪。 他不再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宠文男主,而是一个有思想、有原则、有担当的仙人。他是贬谪在人间的神仙,因为他来人间执行任务,我们才有机会,一窥天上的世界。 《谪仙》这本书是我写过的第一本智力武力齐驱并进的男强女强,除了男女主,其他许多角色我都很喜欢。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人生和理想,世界并不围绕着男女主转。包括前期的天后、后期的女皇,文中很多情节改编自历史上的她真正做过的事情,当然调整了因果,进行了戏剧性处理。我无法评价她,她也用不着我来评价,千秋功过,留给后人的,唯有一块无字碑。 越写越伤感,当我打出“大结局”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又要和一对男女主道别了。他们依然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依然快意恩仇,神采飞扬,只不过后面的故事不再有我参与。 李朝歌和秦恪的爱情大概是我最向往的感情,超越了宅院里那些吃醋算计、小三小四,上升到另一个层次。他们两人势均力敌,志同道合,是真正能在长生路上携手走下去的灵魂伴侣,远非第三者可以撬动。所以张彦之到最后也没有对李朝歌说出他的暗恋,他自己都知道,这是一场空欢喜。 至于很多读者说这篇言情戏份少……少吗?我觉得还挺多的,委屈。番外就没有主线任务了,可以随便搞cp,我大概会写李朝歌和秦恪在天界的日常,人间的后续,顺便把正文里的暗线解密。番外明天老时间更新,很快我就会开新文《拯救黑化仙尊》,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提前收藏,也是仙侠背景,只不过这篇是末日仙侠。如果能收藏我的作者专栏——九月流火,那就更好了(卑微)。 这场漫长的马拉松终于到达终点,感谢支持《谪仙》的读者,感谢留评、投雷、灌营养液的小天使,感谢你们喜欢《谪仙》,我们下一个故事再见! 留言抽200个红包,祝大家生活愉快,好运连连 ——2021年6月30日,九月流火 166、番外之失忆 如今天庭有两件大事,一件是李朝歌继任西奎天尊,一件是北宸天尊秦恪归位。 众人聚在玉虚宫,君崇给秦恪把脉后,收回手,说:“那么强的雷劫,你的神魂没有被雷劫劈灭当真是奇迹。经过天雷淬炼后,之后神魂会更强大,但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温养,要不然,就是一辈子的病根。” 秦恪点头,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他现在身体如何自己心里有数,给君崇把脉只是让他们放心罢了。 君崇诊完脉后,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秦恪当了千余年的天尊,手里积攒了不少宝物,他身体陨毁重铸,所用的东西绝不会差。 对于仙人来说,重塑身体不算什么稀奇事。秦恪当年飞升的时候,凡间的身体同样毁灭在炉火中,但凡人升仙本来就会由天雷淬体、洗精伐髓,所以秦恪的身体在飞升时重塑。秦恪大概和火犯冲,这次他的身体又毁在雷火中,幸而他神魂强大,硬生生顶住了一百道天雷,然后用双生兄弟同体同源的魂魄骗过天道,自己的魂魄投到聚魂阵中,一边养魂,一边用天材地宝重新凝聚身体。 他刚刚苏醒,本来不宜大动,但是玄墨的事情已经等不得了,李朝歌必须回天庭,秦恪也跟着搬了回来。现在继位大典结束,一切尘埃落定,秦恪终于可以安心养伤了。 所谓的重塑身体问题不大,是和神魂俱灭这个下场对比的。想也知道,神魂接连两次经受雷劫,身体被天雷轰得完全毁灭,怎么都不可能是小伤。 无论君崇吩咐什么,秦恪都点头应了,十分有病人的自觉。李朝歌站在一边,听到君崇口中的注意事项,连忙记下来。 萧陵扫了眼,笑道:“你不用帮他记,他自己明白的很。他一个人就能搞定聚魂、塑体,想来后续温养的材料也早就准备好了。” 君崇也道:“是啊,我知道的恐怕还没有秦天尊多,说这些不过是班门弄斧。” 秦恪静静看了萧陵一眼,说:“我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比不得东阳天尊。多谢东阳提醒,我会注意的。” 秦恪虽然确实知道,但君崇无论说多少都是心意,总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萧陵被秦恪警告了一眼,默默摸了摸下巴,叹道:“我之前还在奇怪,你下了趟凡,怎么变得和煦很多。原来,只是我误会了。” 因为那段时间在秦恪身体里的是另一个人,所以秦恪才会和人说笑、由人打趣。事实上的秦恪依然高冷寡淡,别人开玩笑时他理都不理,更不必奢望配合。 一说起这个,萧陵又要感叹:“你们这对兄弟是真的了不得,环环相扣,套里有套,说到底,我才是被你们玩弄于股掌的人。他假扮你的时候我信了,你假死的时候我也信了,我还为你担心了那么久,没想到,丑角竟是我自己。”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秦恪脸色素白,双眸幽黑,认认真真地看着萧陵说,“但秦惟多疑,稍有不慎就可能全盘皆输。我没能提醒你们,对不住。” 萧陵只是随口说说,没料到秦恪竟然真的道歉。这个一板一眼、端正肃穆的性格……确实是秦恪无疑了。 萧陵摆手:“你这话太重了,我们当不起。你为了更改天规,以身引雷,天庭已经欠了你一份大恩。告天者必须祭天,我们原先都以为你陨落了,你没事已经是意外之喜,我怎么还敢当你的赔罪?” 天规并不是给秦恪一个人设的,说白了,李朝歌已经飞升成仙,原本的天规不再拘束秦恪和李朝歌,这条天规无论改不改,都和他们没关系。可是秦恪依然为了天下以身犯险,差点魂飞魄散。秦恪没有出事是他实力强、智计高,或许还碰了一点机缘,但萧陵绝对没有脸面指责秦恪欺骗众人感情,没有提前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失败了怎么办?这关系的可是秦恪的命。 李朝歌见他们绕来绕去又开始说客套话,连忙打断道:“都行了,只要人没事就好。如今这个局面皆大欢喜,好好安排接下来的路才是要紧。” 秦恪和萧陵都止住这个话题,不再深入。萧陵说:“秦恪,你这些天可要好好养伤。天规改了,许多案子都要重判,曾经被罚到下界的仙人也是个问题。这些人要不要召回,召回后如何安置,曾经他们受过的刑罚要不要补偿,都等着你来安排呢。” 秦恪听到这里脸色凝重起来,道:“我知道。我已经想了很久,等过几日我拟一个章程出来,另行讨论。” 君崇静坐一边,听到这里对萧陵笑道:“你说着让秦恪养伤,却给他带了好些公务。你要是再不走,有人就要不高兴了。” 众人不由看向李朝歌,李朝歌面不改色,坦然道:“既然知道,那还在这里坐着?” 萧陵和君崇都笑着起身,连连讨饶,这次秦恪难得没有反驳他们的玩笑话,而是一脸“李朝歌说得对”的表情站起身,送萧陵、君崇二人出门。李朝歌走了两步,发现秦恪也出来了,连忙道:“你伤还没好,回去休息吧,我送他们就好。” 秦恪摇头:“几步路,无妨。” 李朝歌听到,不再劝了。这也是秦恪和秦惟很大的一个差别,秦惟自认为模仿秦恪时毫无破绽,他言行举止确实学得很好,但真正暴露他的,并不是言辞,而是各种小细节。 以前李朝歌在玉虚宫假装照顾“秦恪”时,她一守一整夜,秦惟也坦然受着。当玉虚宫有客人来时,李朝歌去外面送客,秦惟会待在屋里,并不会走太远。显然秦惟早已习惯唯我独尊,众星捧月,而秦恪不同,他从不会让李朝歌一晚上不睡觉守在榻前,也不会心安理得接受李朝歌的照顾,即便是病中,秦恪也会亲力亲为。就像现在,所有人都说了秦恪不必出来,他依然将人送到玉虚宫外,目送萧陵、君崇走远后才折身回殿。 萧陵和君崇走后,玉虚宫又归于安静。窗外云卷云舒,明亮的天光从窗格中照入,投映在寒玉地砖上,交相辉映,皎净圣洁。 两人的衣袂从玉砖上扫过,李朝歌已经换了天尊的服饰,朱红为底色,袖缘、衣摆绣着黑色花纹,花纹中心是刀枪剑戟,外面围绕着祥云仙鹤。秦恪穿着白色衣衫,衣袂上绣着金色的嘉量星芒。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色彩强烈冲撞,却又奇异的契合。 李朝歌问:“九重天风大,你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身体没事吧?” 秦恪心想这点风都受不了,他还修炼什么。他脱口而出:“无妨。”说完后,顿了顿,忽然低低咳嗽了一声:“没什么大妨碍。” 凡间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秦恪这是全身骨头都重组了一遍,光想想就能知道有多么要命。李朝歌看着秦恪冰冷素白的脸,叹气道:“都说了让你在阵法里再养一会,你偏要跟回来。” 秦恪在凡间一个废弃的地陵中设阵复生。天上聚灵的效果自然更好,然而秦恪未苏醒前感受不到外界的动静,留在天上的变数太大了,相比之下凡间反而是最安全的选择。本来秦恪苏醒后应当留在原地养一段时间,最好不要贸然移动,但李朝歌要回天庭,秦恪坚决不一个人待着,也跟着回到天庭。 秦恪坐到榻上,说:“天庭迟早都要回来,我不想一个人住在密闭昏暗的地下,不如早一点动身。” 李朝歌一下子想到他小时候身份无法见光,就被母亲和宫人养在废弃的冷宫里,从早到晚关着门窗,许久见不到人。李朝歌心中一痛,有这样的童年经历,难怪他如此排斥阴暗封闭的地方。 李朝歌默默覆住他的手,秦恪见她似乎误会了,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说:“没什么,都过去了,我并不在意。不过,我还是很庆幸,在我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是你,而不是冷冰冰的地陵。” 李朝歌不知道说什么,唯有坐近了,更加用力地握着秦恪:“以后不会了。以后无论你生病还是受伤,醒来时,都不会只有你一个人面对。” 秦恪轻轻抱着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满足地闭上眼睛:“好。” 秦恪虽然靠着她,但并没有把重量放上来,李朝歌由他抱着坐了一会,低声说:“但我更希望,你以后不要受伤。” 殿中寂静,片刻后,一个声音低低在李朝歌耳边响起。因为离得近,李朝歌仿佛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震动:“你还在怪我不告诉你?” 李朝歌摇头:“我不怪你。你也有你的事情,计划隐秘,再告诉一个人确实会另生风险。” “并非我不信你。”秦恪靠在李朝歌肩膀上,他脸颊轻轻移动,头发就扎在李朝歌脖颈上,又酥又痒,“我并不知道这个计划会不会成功。如果成功,我恢复意识后自然会来找你;如果不幸没有,不给你希望,让你早日开始新的生活,才是最好的结果。” 李朝歌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太刺耳了。李朝歌静了一会,问:“你从什么时候察觉的?” 秦恪下巴压在李朝歌锁骨上,低声说:“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清润又冷感,平时说话如高岭之花,令人望而生畏,但现在压低了声音,声线沙哑,尾音还带着微微的旋,勾人极了。 李朝歌默了片刻,伸手去掐他的腰:“让你说就说,还敢用美人计?” 李朝歌的手指碰到秦恪侧腰,在上面微微用力。秦恪身体僵了一下,依然保持这个姿势不躲,说:“刚醒来,真的有很多事情记不清了。” 李朝歌都气笑了:“那你记得什么?” 秦恪沉吟了一下,慢悠悠说:“只能记得起最近的一些事情。得看你想问什么。” “飞升前,你骗我的那些鬼话呢?” “什么话?” 还装。李朝歌不紧不慢,手指悠然从他腰线上划过,顺着肌肉纹理滑到后背,慢慢在脊椎侧打旋:“真的不记得?” 李朝歌的手指纤细修长,隔着凉丝丝的布料,那些触碰落在秦恪身上像跳舞一样,若有若无,若离若即。这实在是一种很有暗示的动作,没有朋友会做这种事。如果秦恪不记得诀别那天说了什么话,那同理,他也不会记得在江南小岛上和李朝歌做了什么。 秦恪静了下,恍然大悟般说:“我好像想起来了。那时候天规横亘在头上,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也知道,杨华和牡丹相恋,被投入畜道,我总不能让你经受这种危险。” 李朝歌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李朝歌执拗又好强,秦恪要是不把话说死,李朝歌绝对不依不饶,说不定会做什么傻事。她当时还是凡人,和仙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事实证明秦恪的猜想是对的,李朝歌以为自己被第二次背叛,受到强烈刺激,化悲愤为动力,很快就飞升了。这个办法无本万利,唯一的麻烦就是后续收尾。 狠话好往外说,却不太好往回收。 秦恪承认了,李朝歌反而越发气了。和他说正事时顾左右而言他,一提起其他事就精神了。李朝歌知道秦恪腰上敏感,手指划过他的腰线,又掐了下:“刚才还记不清说了什么话,现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李朝歌才刚刚用力,手背一下子被人握住。秦恪修长的手指包裹着她的手,声音不知不觉变得低哑:“还往下?”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啦,留言抽30个红包 167、番外之逼供 秦恪按住李朝歌的手,他的下颌还放在李朝歌肩膀上,这些话就像是在李朝歌耳边响起的一样,那股低哑的震动感尤其磨人。李朝歌静了静,手翻过来,指尖轻轻在他掌心打旋,一点一点挪到手指根部,缓慢摩挲他的指节:“剩下的还记不记得?” 秦恪喉结动了动,依然抵在她颈边,声音低哑微颤:“你指的是什么?” 秦恪的手长得实在很漂亮,李朝歌即便看不到,从他的手指根部滑到指尖,再顺着线条形状滑回去,都能感受到他骨相的优越。秦恪的手虽然还压着她,但力道早就放松了,李朝歌摸了一会,顺着他的手指,抚过他的腕骨,在他手腕后那处浅疤轻轻磨蹭:“你还不知道?” 这处疤是他祭剑时留下的,因为伤及魂魄,所以即便重塑身体,这道疤还是跟过来了。李朝歌身上也有同样的被潜渊剑留下的伤疤,她现在摩挲这一处,秦恪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的痕迹在什么地方。 秦恪微微低头,呼吸扑在李朝歌脖颈上,李朝歌正在想他打算干什么,就感觉到一个柔软沁凉的触感压在她血管上。秦恪低头吻住李朝歌的脖颈,感受到唇下那寸皮肤有节奏的跳动,血液汩汩流过,他的唇也随之吮了吮那个地方。 李朝歌手指一下子绷紧了,她心想是秦恪先动手的,不能怪她。李朝歌的指尖终于放过他手腕上的新月形浅疤,而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滑,一路抚过他修长紧致的小臂,肌理分明的臂膀,宽阔平直的肩膀:“扬州记得吗?” “不记得。” 李朝歌的手转了个方向,顺着他的胸膛,逐渐向下摸索:“公主府的画呢?” 秦恪的鼻梁抵在李朝歌脖边,低笑:“都说了不记得。” 时间怎么还越来越往前了? 李朝歌的手越过胸膛,流连在秦恪腹部。修仙之人的身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即便肌肉都是修长紧致的,摸起来实在舒服极了。李朝歌顺着他腹肌的轮廓,一块一块数:“当年女皇让我们和离,你和我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承诺,还记得吗?” 这回秦恪许久不说话。李朝歌手指放的很慢,但还是数完了。她指腹停留在边缘,秦恪靠在她肩上,好整以暇:“继续往下问啊。” 李朝歌暗暗咬牙,他真是好得很。李朝歌手指忽然从秦恪腹部拿开,抵在秦恪肩膀上,将他推开。秦恪正不知道该庆幸自己蒙混过关还是该遗憾就这样停止了,忽然发现李朝歌手上力道没停,继续朝后推他。 秦恪眉梢一跳,眼神倏地变得幽深,紧紧盯着她:“你确定?” 李朝歌的回答是半支起身体,将他推倒在榻上。秦恪不知道是刚苏醒身体弱还是怎么回事,竟然轻轻松松就被她推倒了。李朝歌紧随而上,膝盖跪在秦恪腰腹两侧,单手撑着榻面,压低了问秦恪:“看地陵里的东西,你早就开始准备了。至少在行宫遇到梦魇兽的时候,你就有了改天规的打算,在暗暗动手了吧?” 秦恪靠在榻上,腰带半解,长发微乱,墨黑的发丝搭在雪白的衣服上,冲撞感尤其强烈。秦恪似笑非笑,他手指挑起李朝歌的一缕长发,悠悠绕着指尖打旋:“在公堂诉讼的时候,向来是谁主张,谁举证。你的证据呢?” 李朝歌俯身,吻住他的嘴唇。两人谁都没有闭眼,就那样盯着近在咫尺的对方。李朝歌眼神中势在必得,而秦恪眼睛黑亮湿润,似笑非笑。 李朝歌用舌尖舔了舔秦恪的唇珠,微微用力,牙齿咬住他的下唇,轻轻研磨。秦恪牙关松动,李朝歌趁机撬开他的嘴,从唇间渡过一缕仙气。 秦恪一个能接过九九雷劫、法力深不可测的天尊,竟然接受了这缕仙气。秦恪松开李朝歌的头发,按到她后脑,将这缕仙气一丝不漏地全部吞下。 这是行宫时,秦恪唤李朝歌醒来时的吻法。秦恪接受了,他要是还坚持完全没有印象,那就说不过去了。李朝歌见目的达成,想要后退,被秦恪按住后脖颈,不肯放松。李朝歌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秦恪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李朝歌嘴唇已经变得晶莹红艳,夺目非常,秦恪眼睛落在那里,都无法说服自己移开视线。李朝歌深深吸了口气,待将气息喘匀后,挑眉问:“承认了?” 秦恪目光描摹着李朝歌的唇形,不甚走心地“嗯”了一声。 李朝歌又问:“你早就认出他还活着了吧。你从什么时候识破秦惟的计划的,武神庙,甚至在抓黑猫妖的时候?” 李朝歌想到这里,忽的恍然大悟:“难怪抓猫妖时,我逼你和我成婚,你一下子就同意了。原来你是为了将计就计引秦惟入套?” 秦恪的手放在李朝歌脖颈上,近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一段天鹅颈:“没关系。” 秦恪和秦惟虽然双生双克,相互了解到彼此忌惮的地步,但秦恪毕竟是仙人,仅为了反制秦惟,还不至于让他付出到这种程度。 他同意成婚,必然是他想。 李朝歌冷笑一声,压低身形,鼻梁和秦恪的鼻梁相抵:“我现在真的不太相信你说的话了。” 秦恪微叹一声:“我并没有骗过你。” “你只是有很多事情不告诉我。”李朝歌盯着下方这张清冷美貌的脸,真是越看越生气。她唇边噙着笑,朱唇轻轻开启:“既然这样,那你应该记得我们当初成婚时的约定,假成婚,婚后各过各的,互不干涉,时间到了就和离。” 秦恪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李朝歌后腰上,他在那截腰线上划过,缓缓道:“我不同意。” 李朝歌轻轻地勾了勾唇:“这是我们婚前明明白白定好的。你最是维护法道公正,竟然要毁约?” 秦恪看着她,喉咙深处低低一笑,连胸腔都在细微颤动:“我早就告诉过你,没事多看看律疏。我们成婚是按照唐律,在官府立了婚书的,受律疏限制和保护。唐律是国家法律,高于私人契约,所以,你和我在婚前立的那道假成婚协议,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无效的。” 李朝歌皱眉,竟然还有这种事?秦恪靠在榻上,手掌在李朝歌腰线上流连,实在不是很想继续聊天了。 秦恪放弃了,说:“好了,我对你道歉,我确实瞒了你。当初裴楚月等人召唤出扶乩鬼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后面又出现了潜渊剑和转世猫妖,我就确定秦惟还活着了。当时我还拿不准他想要做什么,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你突然提出成婚,我想了又想,始终不忍心拒绝,就同意了。我当时已经犯了错,我本预料着他会动手,甚至有可能威胁到你,可是没想到他突然收敛了手脚,不再在洛阳生事,而是绕到了外地。后来我又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他和天庭之人有往来。我于是推测出来,他原来想要杀我,后来改变了主意,想要诱导我触犯天规,趁我神魂虚弱时侵占我的身体。毕竟,他的身体已经死了太久,即便能靠秘术维持不老不腐,也终不是长久之计。而我,长相和他相同,还有健康的身体,悠长的寿命,高深的法力,简直是专门为他定制的新容器。即便夺舍我非常冒险,但回报显然值得他冒险。” 李朝歌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累,换了下手掌位置,微微支起身问:“那我们成婚后面的事,都是他诱导的?包括你和我越来越亲密,也是为了骗过他?” 秦恪又在心里叹气,他就知道李朝歌不会轻易放过他。秦恪说:“有一部分是他安排的,但他毕竟是已死之人,人手、消息以及对朝堂的把控都有限,二张兄弟、李常乐、来俊臣等人都是他控制不了的变数,所以,后面大部分时候,他都在顺水推舟,隔岸观火。” 李朝歌挑眉:“顺谁的水?” “显然是我的。”秦恪说,“我和你成婚后一发不可收拾,触犯天条越来越严重,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等着我自取灭亡就够了。待我陷得足够深后,他煽动那几个罪仙来报复我。那几个人对我有恨,他们杀不了我,就会想杀了你泄愤。正好那时候女皇对你起疑,他在其中牵线搭桥,于扬州雨夜狙杀你。我果然没按捺住出手了,动静惊动了天庭,将整件事捅大。他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他,他知道我一定会顶双份罪,独自回天庭领罚;他也知道经历雷劫后神魂会有虚弱期,我会陷入昏迷。这就是他唯一的机会。就算我进刑天台之前不杀他,他也会自己脱离那副死人躯壳,偷偷让储熙带上天庭。” 后面秦恪一步步顺应秦惟的计划行事,甚至主动封闭魂魄,让秦惟通过红玉玉佩夺舍成功。但秦恪同时也在留钩子,他不让萧陵等人解开他法力的封印,在进刑天台前让人杀了秦惟,把这个时间点卡死,并且主动给秦惟和储熙制造机会。三九雷劫时,秦恪故意留了一道,以他对自己兄长的了解,秦惟唯我独尊且激进冒险,秦惟感受到法力强大的滋味后,绝不肯止步于十分之一。秦惟为了解开封印,一定会赌一把,进入刑天台。 这就是秦恪的目的。等刑天台一关闭,秦恪便能从从容容夺回身体的主导权,撑过雷劫后,送秦惟的魂魄去祭天。秦惟已经杀了他两次了,第一次是祭剑,第二次是抢夺他的身份,秦恪不觉得自己反击有什么不对。 然后,秦恪的魂魄会按照之前的安排进入聚魂阵,他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了复生所用的东西,待身体重塑、神魂苏醒后,秦恪就能重返天界。他唯一需要付出的,就是熬过两次雷劫。 一切和秦恪的算计无二,秦惟按照秦恪的预料一步步踏入陷阱,秦恪唯一没料到的,就是李朝歌。 这是他们兄弟两人计划里共同的意外。秦恪没料到李朝歌会这么快飞升,会识破秦惟,会借私奔的名义把秦惟引到刑天台;秦惟也没料到,他会对李朝歌动心。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变量,在这场兄弟相互揣测、以命下注的游戏里,李朝歌向着谁,谁就赢了。幸而她是向着秦恪的,而且也足够聪明果决,认出了秦惟却没有声张,还把他骗到刑天台中。这对秦恪的计划影响并不大,不过是早一天经受天雷罢了,但秦恪却付出了这次计划的第二个代价,被刺了一剑。 最好的演戏就是不演,秦恪为了骗过秦惟,当真让自己的魂魄沉睡在识海深处,仅留了一小丝潜伏在外。他“看到”李朝歌刺了自己身体一剑的时候,真是又好笑又感动。好笑在于李朝歌下手真的一点都不犹豫,感动在于,凡间天庭两辈子,所有人都没有认出来他,但李朝歌一眼就看出来了。 秦恪想,他经受九九雷劫,忍受身体重塑的痛,差点灰飞烟灭,都是值得的。 李朝歌若有所思,所以,整件事情就是秦惟算计秦恪,秦恪按照秦惟的思路复盘出来,然后再反过来算计秦惟。秦惟想要拥有秦恪的仙体和地位,而秦恪何尝不想利用秦惟的魂魄骗过天道,更改天规。 这也就能解释秦恪为什么在扬州地陵时对秦惟网开一面,并不是秦恪下不了手,而是他留着秦惟有用。甚至他那天的反应,都可能是装出来的。 李朝歌啧了一声,道:“萧陵说的不错,你们这对兄弟没一个好的,不适合结交。” 李朝歌话没说完,就被秦恪在后腰上捏了一把。秦恪目光不善地看着她:“你提秦惟,我就忍了,现在你还提另一个男人?” 李朝歌笑了下,手掌按住他的腰腹,缓慢俯身:“说完了?” 她按的那个位置非常危险,秦恪喉结动了动,点头:“说完了。” 李朝歌嘴唇越来越近,几乎都要贴到秦恪唇上。秦恪一动不动盯着他,李朝歌专注地看着他,低声道:“那就好。” 然后,她就猛地直起身体,翻身欲要下榻。秦恪忍了半晌,怎么能容忍她做这种事。他立刻抓住李朝歌手腕,按着她的手将她压倒在榻上:“还想走?” 李朝歌双手都被压住,秦恪的身体停在她上方,所有空间都被围住,压迫感十足。然而李朝歌丝毫不慌,她坦然地躺着,含笑说:“你不是在养病吗?” 秦恪一下子卡住。李朝歌屈腿,抬起膝盖,在他腰侧碰了碰:“放开,我要回九华宫处理公务了。” 秦恪无比郁卒,短短几个字,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故意的?” 李朝歌对着他笑了笑,手腕挣脱他的桎梏,轻轻拂过他的肩膀:“病人勿要逞强,君崇可是嘱咐了你要静养呢。” 李朝歌推开秦恪,整了整衣袖,施施然走了。秦恪缓了半晌,无奈地按住眉心:“我就知道。” 从李朝歌一开始问的时候他就猜到李朝歌主动撩拨,后面绝对会抽身离开。但猜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大概是他计划成功的第三个代价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场所和方式不太正经,但是秦天尊提供的法律咨询是对的。 签婚前协议,包括假结婚、有人出轨就净身出户、时间期满就必须无条件离婚等,在婚姻法面前都是无效的。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68章 番外之养病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秦恪从捉拿到审判不过是十四天的事情,而人间已过了整整十四年。秦恪第一站去了屏山,昔日温馨的小院此刻早已衰败不堪,秦恪在牡丹的居所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培元丹的痕迹。 秦恪在屋前的花坪上站了一会,感受到细微的仙丹清气,以及些许妖气。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有她日日浇水照料,凡花很快生出灵智,变成了精怪。秦恪注意到院子里那条黑狗也不见了,多半,混元仙丹是被这些小妖精带走了。 低级妖怪是消化不了仙丹的,秦恪并不怕他们对仙丹做什么,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又要绕路,有些麻烦。 秦恪顺着仙丹气息,一路往大山深处走去。大山里的精怪猛兽对秦恪来说形同虚设,就算他修为只有十分之一,也不是区区凡物能挑衅的。 秦恪很快找到了混元仙丹。不过,除了那条狗,还有一个女子在。 巧了,正是熟人。 秦恪一会还要去裴家执行任务,他这次下凡就是为了帮助裴纪安渡劫,以及保护裴纪安不受李朝歌的魔爪荼毒。以他在人间的身份,日后少不了要和李朝歌打照面,若是在这里就被认出来,恐怕有些麻烦。 秦恪只好临时给自己捏了个面具,顺便挡住李朝歌的攻击。这个女子,杀气是真的重。 她杀妖秦恪倒没什么意见,但是,她那一剑下去,要是把混元仙丹砍坏了,仙界可就损失大了。 秦恪拦住李朝歌,先行把混元仙丹收走,然后就打算离开。秦恪向来不管闲事,李朝歌杀妖是她的事,秦恪收仙丹是天庭的事,等他把东西取走后,李朝歌爱怎么打怎么打。 没想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朝歌不杀妖了,反而一心一意跟在秦恪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秦恪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普通凡人,看她的身法,分明练过仙术。 秦恪心道难怪,看来前世贪狼被坑的那么惨,也不能完全怪贪狼无用。不过,她一个凡人,为什么学过仙家法术呢? 秦恪心中浮出些许猜测。为着这个缘故,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难得问了一句:“你为何跟着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朝歌从小就被周老头扔进深山老林里训练,此刻虽然吃力,但也并不是完全跟不上,她不依不饶,问,“永徽十八年,在屏山,你是不是出现过?” 秦恪换算了一下凡人的时间,永徽十八年,这一世的四年前,天庭的十四天前。那个时候他带着天兵天将缉拿牡丹仙子,如果李朝歌居住在屏山,凑巧看到他倒也有可能。 秦恪虽然性子冷,但是并不否认事实。他点头,道:“是我。” 李朝歌惊讶地睁大眼,果真是他! 永徽十八年,李朝歌十二岁,懵懵懂懂,没心没肺,浑然不知男女有什么区别。那天,她被周老头扔到山上砍柴,忽然感受到森林中寒气涌动,李朝歌跳到树梢,看到对面山头,一个衣带当风、冰姿玉骨的仙人站在云端,云层下,隐约有白甲执剑的人影上上下下。 那一眼给李朝歌的冲击太大了。云雾涌动,一切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山市蜃景。连李朝歌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到的景象是真的,还只是她的幻觉。 她看不清云端之人的长相,然而那种清华凛然、宝相庄严的气息,从此牢牢萦绕在李朝歌心头。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李朝歌猛然发觉,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不一样,她和周老头,也不一样。 她头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也是因为这一眼,李朝歌此后下意识地偏好长相带仙气的人,连她挑驸马都难以幸免。李朝歌一眼相中裴纪安,此后八年跟中了邪一样喜欢他,和十二岁时那惊鸿一眼,有很大关系。 李朝歌重生后,本来都打算放下执念了,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前世那个人。 李朝歌心中无限唏嘘,如果前世她也能再遇此人,她何至于对裴纪安念念不忘?可是李朝歌转念再想,前世十六岁时她根本没能力独闯黑森林,就算此人同样出现在这里,她也无缘得见。 想来这一切,皆是因果。 李朝歌想通后,也不再执着于前世了。因为这是前世惊鸿一现的白月光,李朝歌说话时,不知不觉变得很客气:“你那天消失得好快,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出现幻觉了。我果然并没有记错,那个死老头又骗我。” 秦恪不动声色,问:“你既然居住在屏山,现在为何在这里?” “哦,因为我们搬家了。”李朝歌想到十二岁的事,口气无意间变得柔软,“那天我兴致勃勃地回家,和周老头说我看到了仙人。周老头说我脑子坏了,出现了幻觉,不光不让我继续想,还连夜带着我搬家。” 周?秦恪面具下眉梢轻轻一动,他静静看了李朝歌一眼,泠然问:“你的抚养人,姓周?” 李朝歌就算见了前世的白月光心怀好感,也不至于警惕全无。她眼神慢慢锋利起来,打量了秦恪一眼,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出乎李朝歌意料的,对方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轻轻笑了声:“没什么。” 李朝歌不肯说,但是秦恪已经得到答案了。难怪,原来如此。 周长庚。怪不得这么多年天庭布下天罗地网都找不到他,原来他躲到凡间来了。其实秦恪应该早些想到的,周长庚是江湖人士飞升,说得好听些一身侠气,说不好听的那叫一身匪气。他不耐烦天规束缚,偷偷跑回人间,其实完全可以预料。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周长庚捡到了李朝歌,将其抚养成人,并且在多年后,狠狠坑了他的天界同僚一把。导致秦恪不得不下凡,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李朝歌记得周老头说过,他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躲在深山老林里。能追杀周老头的不会是普通人,而这个男子武力深不可测,他莫名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朝歌怀着警惕,问:“我们村子穷山恶水,黑森林也不是什么名胜之地。公子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还带着面具,不肯示人?” 秦恪轻轻碰了碰脸上的遮挡,说:“无他,避免麻烦而已。” “麻烦?”李朝歌依然怀疑地看着他,“有什么麻烦,值得劳烦公子来我们这等穷乡僻壤呢?” “一个女子引发的麻烦。” 李朝歌听到这里,轻嗤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我本以为公子仙人之姿,会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抱有这种想法。红颜祸水是女人的错,牝鸡司晨是女人的错,连麻烦,也是女人的错。” 秦恪记得在须弥镜中,李朝歌穿着帝王冕服死于宫殿。秦恪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何要夺位,但是让李朝歌和裴纪安重生是他和萧陵决定的,既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秦恪就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秦恪怀着长辈的善意,对李朝歌说:“自古高位能者居之,衡量一个领导者好坏的,绝非男女,而是能力。若有能力,史书自然会给予她公道;若无能力,仅为了自己的私欲滥杀无辜,只会被天下抛弃。” 李朝歌沉默了。她不知道秦恪为什么说这些话,可是无疑,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李朝歌前世杀了很多人,最开始是为了正义,后来为了自保,等到最后,她已经停不下来,只能以杀止杀。她杀了很多反对她的臣子,可是对于东都脍炙人口的童谣,偷偷指点她不忠不孝的百姓,她一个都没杀过。 她其实一直很后悔。她承认,她是有私心,是想要登上那无上高位,可是,她也想做一个好皇帝。 但是她没有做到。杀李怀和李常乐的时候,李朝歌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做错了。如果让李怀当皇帝,是不是确实比她更好? 两人静默地走在丛林中,背后黑森林传来沙沙的风声。李朝歌过了一会,轻声问:“怎么样才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好女儿呢?” 秦恪冷冰冰地提醒她:“慎言。在凡间,说这些话罪该斩首。” 李朝歌正沉浸在情绪中,听到他这些话,情绪顿时被打断,心中颇觉无语。她不知道这个男子面貌如何,但是看他的身形和手指,无疑漂亮极了。好好的一个人,说话为何如此无趣? 李朝歌以为自己已经够无趣了,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比她还不会聊天的人。 李朝歌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想探寻如何在做好一个女儿、妻子的情况下,还能成为一个好官……算了,好妻子和好官是矛盾的,只要平步青云,仕途亨通,要婚姻做什么?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喜欢上一个男子,还和他结成了夫妻。害人害己,最后果真不得好死。” 秦恪再一次纠正她:“你仕途失败是因为错估了自己能力,和丈夫有什么关系?” 李朝歌不在乎秦恪批评她,但是他替裴纪安说话,那就不行。李朝歌冷笑一声,挑眉道:“没关系那又如何?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之前他刺我一剑,我回他一掌,算是扯平;但是他和别的女人搞上床,故意恶心我的事,我还没和他算账呢。我哪里对不起他,他凭什么如此对我?” 秦恪不由回想之前从萧陵那里看到的画面,李朝歌似乎杀了裴纪安的外祖父、舅舅、妹妹、外甥、心上人,还间接害死了对方的堂弟、表哥、祖母,裴纪安恨她,大概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一码归一码,裴纪安可以报复李朝歌,但是不能在未和离时和别的女人苟合,秦恪抱着刺探敌情的心态,问:“那之后你准备如何?” “一刀两断,从此便是政敌。”李朝歌冷冷道,“他爱找谁找谁,反正我今生不准备成婚,我和他,彻底结束了。” 秦恪无疑松了口气,她愿意放手,这再好不过。只要李朝歌不再执意强抢裴纪安,这个死局就解开一半,秦恪也能早些完成任务,重返天界。天庭还有许多案宗等着他,秦恪并不想在人间耽误太久。 秦恪长袖在风中浮动,他墨发如瀑,长袖猎猎,宛如仙人即将迎风而起。他微微侧脸,对李朝歌说:“百年之后红颜皆是枯骨,情爱不过虚妄。你能早日放下执着,于己于人都好。” 李朝歌再一次挑眉,此人的声音明明很年轻,为何口气如此淡漠?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倒像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人一样。 169、番外之日常 卯时。 窗外云层流动,天光朦胧,东方泛起浅金色的光晕。李朝歌按时睁开眼睛,她躺在床榻上,入目是白色的床帐,庄严清贵的屋顶,屏风外摆着玉瓶香案,处处可见仙家气象。 李朝歌才动了动手指,就感受到后腰一阵酸乏。她侧脸,看到身边睡着一个人。他还在沉睡,白皙如玉,眉目清绝,衣领微微散开,露出半截漂亮的锁骨,这样静静躺着的时候,美好的宛如一幅画卷。 要不是他的手还搭在李朝歌腰上,完全看不出来,李朝歌起不来是他的功劳。 李朝歌腰和腿都是酸的,但是多年的生物钟使然,她躺了一会,还是坐起身来。起身时秦恪的手滑落,李朝歌怕吵醒他,小心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放在床榻上。 李朝歌合上床帐,去外面更衣。她入寝时没有穿抹胸,但在外面罩了中衣,李朝歌找出干净的抹胸,才刚刚解开中衣,身后就传来一股凉气。 李朝歌颇为无奈地将中衣遮在胸前,问道:“你早就醒了?” 那阵寒气慢慢靠近,说:“我醒了又不妨事,怎么不继续换了?” 从后面看,李朝歌长发未绾,瀑布一样的黑发松松从肩膀上滑落,散落在腰迹,一截瓷白纤细的腰隐在发后,若隐若现。腰部的弧线猛地收紧,又慢慢延展,凹出一条窈窕流畅的腰臀线,但在最致命的时候隐入白色衣料中,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再往下,就是一双修长紧致的腿。 李朝歌腰线高,双腿又长又直又白,并立在一起时漂亮的惊人。秦恪从后面靠近,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肩膀划过,将背后的长发握在掌心,轻轻撩起;另一只手绕到前面,拽住中衣的边缘,抽走道:“时辰快要到了,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中衣的布料是用日出前的云丝织成的锦帛,白净无暇,穿在皮肤上像云一样轻柔,像水一样沁凉。秦恪将她挡在胸前的云锦抽走,柔软清凉的布料从她身上划过,像是流水一样,李朝歌脊背轻轻颤了一下。 他把衣料抽走了,李朝歌只能用手挡住胸。秦恪已经将抹胸拿在手中,双手从她背后绕过,说:“你这样挡着,我可没法系扣子。” 李朝歌后背僵硬:“不用……” 秦恪气息靠近,若有若无地扑在她耳边,问:“不用什么?” 李朝歌后背感受到他身上偏低的体温,知道再耽搁下去真的要没时间了,只能慢慢松开手。秦恪轻笑一声,手指从她胸前绕过,在侧面熟练地扣住暗扣。 他的手漂亮的像是艺术品,但是做这些事再熟练不过,单手扣暗扣都毫不费力。他手指展开,屏风上的新中衣立刻飘到他手掌上,李朝歌不由朝前走了一步,转身抵住他的动作:“我自己来。” “我知道。”秦恪自己的中衣也松松垮垮,全身上下只余一根腰带系着。他俯身将中衣罩在李朝歌身上,手指绕过她的腰,替她将腰带系好。他俯身时,本来就不太严实的衣领自然垂落,隐隐露出里面的胸膛和腰腹。 李朝歌瞥了一眼,赶紧收回视线。幸而秦恪替她将中衣系好后就不再作妖了,他环了环李朝歌的腰,自己去另一边更衣。 秦恪自从某日来九华宫“养病”后,就再也没有搬出去过。如今九华宫留着不少他的衣服,玉虚宫也有不少李朝歌的用具。李朝歌换好黑底红纹的天尊衣服,一转头,发现秦恪已经衣冠一新。他头束银冠,身上穿着白底金边的广袖深衣,绶带庄重地压在衣摆上,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云上,如高山之雪,孤江之月,清姿瑰艳,凛然生威。 李朝歌默默在心底啧了一声,真的是判若两人啊。 辰时。 金乌升起,霞光洒到云层中,随着云浪翻涌,七彩剧烈变幻,潋滟不可方物。仙女们呼朋唤友,手挽着手穿梭在云雾中,衣带在风中缓缓飘动。 这是天界一个再常见不过的祥和的清晨,然而在九华宫后方,气流却骤然变得诡谲激越,罡风将云层搅动成龙卷风形状,在漩涡中心,一个女子正在练剑。她身形在白雾中灵活变幻,手臂、腰肢、长腿的挪动微之又微,可是每一次都能恰好躲过四面八方的罡风。 李朝歌手中长剑横扫,将身周的罡风齐齐削断。混着杀气的罡风打着摆飘散,她刚刚击退一阵煞气,外层的云澜动了动,忽然以更凶猛的速度冲向她。 李朝歌平地跃起,在半空中旋转,腰肢险险躲过一排风刃。她站稳后都没有细看,立刻反手执剑,挡住隐藏在风刃后的攻击。随后,她脚尖一点从地上跃起,剑尖在四周划过一圈,引出一条长长的气浪,猛地朝一个方向掷去。 躲在周围偷看的仙侍们捂着嘴惊呼,李朝歌这一招里饱含剑气,但她攻击的那个地方并没有结界。要是冲到外面,岂不是得毁好大一片建筑?仙女们叽叽喳喳,慌忙道:“天尊是不是出错招了?怎么办,那个方向还有人……” 她们的话没有说完,剑气裹挟着水雾,猛地在一个地方停住。云中的水珠飞快凝成冰晶,阳光照耀在冰棱上,折射出一片璀璨的虹光。一个人影出现在这阵亮芒中,他修长的手掌侧在身边,随后朝另一个方向轻轻挥下,静止的剑气、冰凌瞬间转换了方向,朝李朝歌疾冲而去。 李朝歌侧身躲开冰晶,飞快逼到秦恪身边。秦恪侧了一步,用手指格住她的剑刃,李朝歌执剑逼近,对着那双清凌幽黑的眼睛挑眉:“对战的时候,连剑都不出?” 秦恪轻轻一笑:“能不能让我出剑,看你的本事。” 巳时。 李朝歌在九华宫中办公。西奎天尊负责镇压全天下的杀伐之气,政治清明是吉,战乱连绵是凶,天地间阴阳要平衡,凶和吉同样要平衡。若是某一地煞气太甚,就会滋生妖怪、阴祟甚至邪魔,李朝歌负责的就是把控各地煞气,若发现某一地煞气即将过界,就赶快派人或亲自将其平息,以维持天地平衡。 这个位置重要但危险,不能有一刻放松不说,还容易被煞气侵蚀根基,带坏心性。往年坐上西奎天尊之位的仙人没一个活得久,不是兵解就是入魔,玄墨算是坚持最久的了,但是也不过一千年。 一千年对凡人来说很长,但是对于仙人来说,一千年不过弹指。李朝歌无论年纪还是资历都非常浅,她曾经还想过玄墨等人是疯了吗,为什么敢选她担任这么重要的位置。但是来了之后,李朝歌就明白玄墨为什么选她了。 李朝歌的修炼方法和旁人不同,旁人修炼是为了战斗,而李朝歌靠战斗修炼,以战止战,遇强则强。所以李朝歌不会被杀气反噬,反而还会在杀气的洗礼下愈发强大。 秦恪推荐人时确实没有私心,她仿佛天生就适合这个位置。 午时。 西海妖气变动剧烈,李朝歌不放心,安排人去西海一探究竟。一来一回需要时间,李朝歌去后殿休息,顺便等西海的人回来。 她掀开帷幔,发现秦恪坐在里面。李朝歌问:“玉虚宫里没事吗?” “有。”秦恪指了下桌角的卷轴,说,“所以我搬过来了。” 这样的情形屡见不鲜,李朝歌经常忙着忙着,就会在九华宫的某个角落发现秦恪。李朝歌最开始还嫌弃他,如今已经懒得说了。她坐到案边,随手拿起卷轴,发现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正楷:“你把新的法令拟好了?” “没完全好,只是试行版而已。”秦恪揉了揉眉心,难得长出一口气,“暂时先用着,后续若有不妥,再继续改。” 李朝歌算了下从秦恪苏醒到他拿出试行版本的时间,由衷佩服了。她发自真心地问:“你每日看着不务正业,但处理公务却尤其快。你到底哪儿来的时间?” 这话秦恪就不爱听了,他抬眸,似笑非笑瞥了李朝歌一眼:“怎么就不务正业了?你竟然这样不满,看来我日后应当再接再厉,越发勤勉。” 李朝歌吓了一跳,赶紧去看外面的人,幸好她们不曾注意。李朝歌松了口气,隔着衣袖用力掐秦恪的手臂:“住嘴。” 未时。 秦恪惹到了李朝歌,李朝歌不想看他。正好去西海的人回来了,李朝歌抛下秦恪,自己去前殿问话。 萧陵去玉虚宫找了一圈,没见到秦恪,只能无奈地跑来九华宫。他见到秦恪后,都惊愕了:“你是长在九华宫了吗?” 秦恪煞有介事地说:“这里风景好。” 萧陵心里差点破口大骂,见鬼的风景好,他信才是有鬼了! 申时。 萧陵和秦恪谈了许久新法条,然后复刻了一份,打算带回去占卜。这是天庭例行流程,若须弥镜没有示警,就可以在全天界推行了。 萧陵走时,正好碰到李朝歌回来。萧陵忍无可忍,说道:“你们俩人可真会帮我省事,出来一趟,能见到两个人。你们二人能不能固定一下,到底住玉虚宫还是九华宫,省得我每次都扑空。” 李朝歌随口道:“你不是能预测未来吗,这么简单的事竟然算不到?” “我倒是想算!”萧陵出奇地激动了,“但他不让我算。我要是敢在镜中看和他相关的事情,他绝对能打上门。” 秦恪从里面出来,长袖慢悠悠从玉砖上拂过:“我也着实不觉得,你在镜中看我,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萧陵简直忍不住要拍桌了:“你以为我想看吗?我要看也该看女人,谁要看你?” “好了。”李朝歌抬手,面无表情地止住他们两人,朝外指了一下,“要打出去打。” 秦恪和萧陵相互面色不善地别开脸。萧陵正好遇到了李朝歌,便一起说了:“对了,璇玑星君昨日新出炉一壶丹,但今日发现少了一颗,似乎被炼丹房的灵蛇偷走吃了。他抓那条蛇本是为了炼药,没想到笼子没关好,被它偷走一颗仙丹。璇玑说那枚丹药性非常大,足以让灵蛇化形为妖。你这些天注意些,一旦发现妖蛇作乱,立刻将其捉拿。” 李朝歌点头,表示明白。 酉时。 日暮,天庭要推行新法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仙侍一边摆饭,一边说:“北宸天尊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拟定出新法了。等我的假批准下来,我也要去凡间看一看。” 天庭每日都不能缺人,各个岗位轮流休假。这些小仙子们要想去人间玩,得攒旬假。 仙侍们叽叽喳喳说去人间的事,这时候帷幔拂动,秦恪进来了。仙侍们顿时哑了声,低头行礼后,就抱着托盘飞速离开。 秦恪朝后瞥了一眼,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放假的事。”说着,李朝歌含笑睨向秦恪,道,“你如今在天界可谓声威赫赫,连小仙娥都在背后夸你呢。” 秦恪眸光粼粼含笑,如水波一般笼罩着李朝歌:“那你呢?” 李朝歌认真地想了想,说:“要我说,你其他还可以,唯独有一样不太行。” 秦恪眉尖动了动,不动声色问:“什么?” 李朝歌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等吊够了,才噗嗤一笑,探身在他唇边轻轻一啄:“你什么都好,唯独演技太差。” 秦恪心情大起大落,当即揽住李朝歌的腰,危险地掐了掐:“故意挑衅?” “哪有。”李朝歌同样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真的。你在人间时把顾明恪演成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数吗?其实演技不好也不是坏事,至少,我不用担心你欺骗我。” 秦恪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眸,不由笑了。 李朝歌一带而过,但秦恪明白她的意思。她真正要说的是,演技不好不是坏事,希望他以后再也不需要用到演技,再也不需要扮演别人。 戌时。 晚霞渐渐沉没,仙兽缓慢摆动尾巴,从云层中穿过。在它身后,牵着万千星辰。每只仙兽驮着一个星宿,李朝歌站在鹊桥上,指着远方道:“那就是心宿?” 秦恪颔首:“是。” 拉着心宿的仙兽是一只狐狸,难怪人间将心宿称为心月狐。李朝歌看着脚下璀璨银河,叹道:“银汉迢迢,果真美不胜收。” 秦恪说:“你如果喜欢,可以叫它到近处看看。” 李朝歌摇头:“不必。它还忙着运行星宿呢,贸然改变轨迹不好。我消食消的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秦恪挽着李朝歌的手,不紧不慢走下拱桥。他们走上河岸后,身后浮桥顿时化成喜鹊,拍着翅膀四散。他们两人漫步在夜幕中,夜晚的天庭尤其安静,只能听到风声萧萧。两人的衣袂被风卷在一起,他们经过一株夜光树时,上面的花瓣簌簌飘落,正好贴在李朝歌额头。李朝歌伸手欲要拂走,被秦恪按住。 “等等。”秦恪俯身,仔细地盯着她的眉心,手指轻轻将那片发光的花瓣调整到正中,“很好看。” 亥时。 秦恪去灵泉里沐浴。他慢条斯理解开外衣,挂在一旁的屏风上,悠然道:“想看进来看,何必躲躲藏藏。” 背后传来一声冷哼:“谁在看你?” 秦恪点头,解开中衣上的系带:“好,你在看水。” 秦恪仅着里衣入水,衣料沾了水贴在身上,尤其显身材。他脖子修长,肩膀平直,后背劲瘦,肩胛骨在白色薄衣后若隐若现,尤其是那截腰,细而有力。李朝歌看了一会,坐到岸边,双手贴上他的腰,片刻后又移动到脖颈。 秦恪完全不动,任由她摸来摸去。李朝歌感受了一会,颇为稀奇地说道:“泡温泉你的皮肤都是凉的?” 之前两人同榻而眠,李朝歌感受到他皮肤沁凉,还以为是夜里冷,他的体温慢慢降下来了。没想到,即便在温泉中的时候,他都是这样冰冰冷冷的。 秦恪静了一会,颇为叹服地说道:“你专门跑过来,就是为了验证我的体温?” “嗯。”李朝歌点头,她坐在温泉岸边,双腿浸在水中,现在她已经得到答案了,便打算起身。李朝歌收回一条腿,抬另一条腿时,脚腕被人握住了。 李朝歌用力抽了两下,不见他松手。李朝歌挑眉:“你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秦恪转过身,双手握住她的腰,直接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抱到水中。李朝歌猝不及防没入温水,刚换好的衣服又湿了。她朝后踉跄了两步,幸而秦恪的手一直箍在她腰上,李朝歌很快就稳住身体。她扶住他肩膀,无奈道:“我已经沐浴过了。” “我知道。”秦恪将她的头发包在手心,轻巧挽了个发髻,低低垂在身后。秦恪声音低哑,说:“我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我的身体热起来。” 子时。 秦恪坐在榻边,他身上的衣服是刚换的,发梢还沾染着水迹。他窄长的手掌按上李朝歌后腰,问:“是这里吗?” 李朝歌差点叫出声,她赶紧忍住,回头怒瞪了秦恪一眼:“说好了按摩,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秦恪手掌不疾不徐用力,轻声道:“我又没有做多余的事情。” 李朝歌最近腰肢实在是高负荷,尤其刚才在温泉中,颇为费腰。本来李朝歌睡一觉就好了,但秦恪偏要自告奋勇帮她推拿。李朝歌趴在榻上,感受他的手掌在后背上按压。秦恪腰上敏感,不幸的是李朝歌也是。李朝歌最开始咬唇忍着,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支起身道:“松手,不用你了。” 秦恪轻轻松松困住她的手,将她压在榻上,逼近了,悠悠道:“那可由不得你。” 丑时。 秦恪给李朝歌拉上被褥,在她眉心轻轻印上一个吻。他走到屏风外,无需灯光,借着月色看剩下的卷宗。他注意力集中,处理公文的速度很快,手里的东西没多久就见了底。秦恪放下最后一卷,看了眼时间,竟然才到丑时三刻。 屏风后她依然沉沉睡着,秦恪将公文收起,回到床边,陪着她一同躺下。她似乎觉得冷,无意识挪到离他远的地方。秦恪追过去,后来忍无可忍,将手揽在她腰上,强行锁住她。 寅时。 秦恪神魂强大,才合眼一小会就恢复过来了。他依然闭着眼,听到李朝歌绵长有节奏的呼吸,只觉得内心无比安宁。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对他来讲,这片刻远比睡眠更宁神。 寅时末,身边人动了动,似乎快要醒了。秦恪呼吸放缓,做出一副熟睡的样子。他感觉身边人睁开眼睛,在床上缓了一会,轻轻抬起他的手,从另一侧下榻。 秦恪手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但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有人在他唇边轻轻一吻。 像是一颗石子落到湖中,秦恪心里荡起悠悠的涟漪,唇角也细微弯起。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170、番外之秦惟 “大公子,剑炼好了。” 秦惟正在翻竹简,他顿了顿,合上书,说:“拿上来吧。” 侍从弯着腰,跪在地上,捧着一个狭长的木盒递到秦惟身前。秦惟看着眼前华贵深致的黑色剑匣,许久不动,侍从双手僵持着,连手都不敢抖。 秦惟最终打开木匣,一阵凛冽杀气扑面而来。他的手指放在剑鞘上,轻轻划过。 过了这么久,剑上已经没有温度,但秦惟总觉得感受到了一阵温热。那是血的温热。 几天之前,他的孪生弟弟进入剑炉中,用血淬炼了这柄剑。这个办法是在秦惟的授意下提出的,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夔国现在被多国征讨,境况危急,急需用巫术增强国运。 秦惟知道,以他的父王自大又心虚的性情,一定会相信这种可笑的办法。襄王雄心勃勃,想要一统天下,但同时又对自己极度不自信,多年来不断求神拜佛,招揽异士,每次大战都要请神佛保佑。秦惟从十岁的时候就完全看穿他的父亲了,他能轻而易举地操控襄王的想法,借襄王之手发出一道道政令,不断巩固自己的利益。 曾经是王宫里那些不听话的弟弟,嚣张跋扈的妃嫔,朝堂上反对他的大臣,现在,变成了他的孪生兄弟。 秦惟花了那么多心思收集材料,铸剑祭剑,但是等潜渊剑真的铸好,他连抽开看看都没有。秦惟漠然地将剑放回剑匣中,冷淡道:“收下去吧。” 侍从噤若寒蝉,恭敬跪拜:“诺。” 侍从走了,但是秦惟看着眼前的竹简,再也集中不了精神。 他对这个弟弟的感情很特殊,他一出生就背负着“天命为王”的预言,母后怕预言落空,不断在秦惟耳边念叨,你必须努力,必须成功,必须胜过所有公子,要不然,她的人生就全完了。秦惟也确实展露出不一般的天赋,他从小就聪慧机敏,算数举一反三,字看一遍就能记住。这样的天赋更加助长了王后的疯魔,她的要求越来越严苛,最后,连秦惟犯错都不允许。 即便秦惟早慧,也慢慢吃不消这样的压力了。他极偶然地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悄悄观察王后身边的人,没过多久,就确定他还有一个弟弟。 原来,王后当年生出来的,并不只是天资聪慧的大公子,而是一对双胎。 秦惟自认为他的生活就够窒息了,没想到,另一个孩子被王后关在冷宫里,常年见不到阳光,连和人说话都不许。秦惟暗暗叹了一声,怜惜自然是有的,但也仅有一丁点,一个从未谋面、和他长得一样,还会威胁他地位的兄弟,能指望秦惟有多少好感呢。 兴许也是天命如此,那个孩子竟然从冷宫里跑出来了,还恰巧撞到正在花园里读书的秦惟。秦惟端坐于坐榻上,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瘦弱苍白的孩子,心想,原来真的很像。 那一年秦惟五岁,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冒险。 他让那个孩子写字,幸而那个孩子还算不蠢,看一眼就学会了。秦惟着实长松一口气,要是这个孩子顶着和他一样的脸,却总是干一些愚蠢粗鄙的行为,秦惟不保证能忍住不杀他。 那个孩子被送走后,秦惟对王后说:“父王已经发现了你动的手脚,与其等父王发作,不如断尾求生,将他放出来。” 王后迟疑:“可是,他的脸和你一模一样……” “没什么。”秦惟看着纸张上稚嫩生硬的“王”字,慢慢说,“就是要一样才有用。” 没过几天,秦惟得知,王后给那个孩子取名为“恪”。秦惟在唇间滚动这个字,轻轻笑了:“秦恪,好名字。” 他名惟,可见王后对他的期许,而另一个孩子,却取名恪。 那个时候秦惟就隐隐感觉到,他们兄弟二人,日后必不得善终。莠草才能共存,但同一片土地里,如何能供起两只老虎。 秦恪的成长速度很快,连秦惟这种天才都觉得意外。秦恪就像一颗被埋到黑暗里的种子,一旦接触到所需的阳光和土壤,立刻开始飞速成长。才不到一年,他就补齐了王宫孩子五岁应有的礼仪才学,然后开始追秦惟的进度,八岁的时候,就能和秦惟一起上课了。 之后,就开始了他们兄弟相互扮演的岁月。准确说,是秦恪扮演秦惟。 他们共同上课那段时间,是秦惟记忆中少有的温馨时光。他们形影不离,无论做什么都有人陪伴,而且秦惟不需要压制自己的进度,有些时候夫子仅说一句话,他们两人就懂了,随后就能进行下一部分。这种棋逢对手的挑战感让秦惟非常兴奋,他第一次觉得,上课是件不错的事情。 而不像那些蠢货,任何话都得说三遍,他们才能理解。 后面他们渐渐长大,秦惟开始进军朝堂,除此之外要结交他国公子,招揽门徒,必要时还得分一部分时间陪各族贵女宴游,实在无暇兼顾上课。秦惟省略了许多课程,只挑他需要的上,他们兄弟相处的时间也骤然减少。 秦惟不在后,秦恪放松很多,终于能自由发展他的特长。其实秦惟感觉到了,有他的地方,秦恪都在刻意收敛锋芒,但秦惟不在意,恪,本身就要收敛,忍耐。 这种表面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一切终于发展到矛盾爆发的时候。夔国和邻国对战,秦恪请命。他终于离开了王宫,之后如秦惟所料,笼子中的老虎一旦获得自由,并不愿意回来。 长陵之战的捷报送回王宫,所有人都很高兴,母后难得露出笑容。她疑神疑鬼许多年,如今终于肯相信,她的地位安稳了。而秦惟看着战报,却想,这一天终于来了。 形影不离、兄弟和睦是假象,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畸形的,怎么可能发展出手足真情?秦惟将他早就准备好的折子递给父王,没过多久,父王就同意了。 找一个秦氏子弟祭剑,换取王国五十年气运不衰。秦惟虽然没有明说,但王宫众人心知肚明,祭剑的人选唯有一个。 襄王和王后去找秦恪的时候,秦惟没有同去。很快,秦惟就接到消息,说二公子同意了。 秦惟毫不意外,他制定这个计划前,就已经知道,秦恪一定会同意。 四十九天后,秦恪死了,理所应当。但是在祭剑那天,发生了一点小小意外。秦恪进入剑炉后,身体骨骼被烈火熔化,血液在高温下蒸发,一点点渗入潜渊剑中。在铸剑即将结束的时候,剑炉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宫殿上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在一片轰隆声中,一道长而亮的闪电疾驰而下,亮光在百里之外都看得见。等雷声终于结束后,宫殿已经被劈毁,殿中俱是焦土,唯独中央的剑炉毫发无损,潜渊剑静静躺在其中。 剑炉里,哪怕连秦恪的骨灰都没有剩下。 有人说是宫殿建的太高引来了雷电,有人说是潜渊剑太过逆天于天道不同,也有人说,是秦恪飞升了。 那是秦恪飞升时引来的天雷。 秦惟不知道答案,他也并不关心。无论如何,世子之位是他一个人的了,他多年来的付出终于有了结果。没多久襄王退位,秦惟成为夔王,他利用合纵连横之术,挑拨六国联军的关系。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秦惟像是天生的政治家一样,轻而易举就看穿别人在想什么,不出两句话就能猜到对方想听什么。他借着这份可怕的洞察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果真策反了联军。 列国伐夔失败,秦惟先把邻国吞并,然后带着大军,向自己曾经的盟友挺近。孤军奋战的列国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很快被秦惟一一收入囊中。五年后,秦惟带着潜渊剑,踏上高高的城阙。 沃野千里匍匐在他脚下,七国臣民皆以他为瞻,千古以来无人能实现的霸业,成就在他手中。 他走到这一步花了二十三年。秦惟从小就是一个很有计划的人,越是艰难、漫长的计划,他越有耐心。现在他完成了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任务,秦惟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王后从小就在他耳边反复,他这一生是为了王命,帝王之道注定孤独。现在,统一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那他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就算秦惟没在意过,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或许已经不能用好看来定义,所有见了他的女子,第一面就愿意自荐枕席,从帝姬到民女,从贵族小姐到卑弱宫娥,无一例外。因为得来太容易,所以秦惟从来没有将女人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唯有千秋功业值得他用心,情爱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 秦惟还是大公子时就有不少女子追着他转,等他登基称帝,后宫越发汹涌。秦惟的后宫里有曾经诸国的公主,有朝廷大臣的千金,也有民间选拔的绝色美女,成分复杂,斗争也非常严重。秦惟知道,但他懒得管,宫斗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需要找一个容貌端正、身体健康的女子,生下他的子嗣,这些女人就完成她们的使命了。 另外,这些女人实在太蠢了,秦惟已经不奢望孩子能像他一样聪明,只要不笨,他就能接受。 但是等皇子生出来,两岁了连简单的算筹都学不明白的时候,秦惟沉默了。他的生母躲在屏风后,小心地窥探着秦惟的脸色。已经是太后的夔王后坐在上首,说:“孩子还小,不要着急。阿芙,将皇子抱下去吧。” 秦惟听到这些话,险些笑出来。孩子还小,他们小的时候,母后可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 秦惟想到这里,微微一怔。他们小的时候……他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过另一个人了? 开了这个头后,秦惟一发不可收拾。他这时候才发现很多事情,比如艳冠列国的母后鬓角已经出现白发,比如他的妃嫔生了孩子后脸上皮肤会松弛,比如曾经追随他打天下的谋臣会长老年斑,会步履蹒跚,会连一句话都记不住。 秦惟感受到一种新的恐惧。过去的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他是天才,一出生就拥有权力、地位、财富,还有一张得天独厚的皮囊。天底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即便是千年来从未有人实现过的九州天下,也在他手里达到统一。 他可以算任何事,唯独无法阻拦生老病死。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变得丑陋、老迈、愚昧,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 秦惟无法接受这种事情,在统一天下之后,秦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第二个人生目标。 长生不老。 自从冒出这个想法后,秦惟突然觉得面前这一切索然无味。朝臣禀报的那些事情早在他十二三的时候就解决过,这么多年过去,同样的问题一遍又一遍重复;后宫那些女人吵来吵去,眼角眉梢是恰到好处的争风吃醋,她们嘴上说着爱他,其实话里话外都在给自己儿子和娘家牟利。秦惟看着他们,就像看一出已知答案的默戏。 权力这条路他已经走到了尽头,享受完攀爬的过程后,顶峰的风光骤然失去吸引力。剩下的日子秦惟不再将精力放在朝事上,而是开始寻觅长生。 他服用过很多丹药,试过各种办法,但都无济于事。太后和妃嫔试探地劝过他,但每次才开了话头,秦惟眼神扫过去后,她们就不敢说了。 不知道哪一次秦惟中了丹毒,身体骤然变差。可能是上天有意和他开玩笑,在秦惟放弃了长生不老、重病在榻时,反而看到了希望。 一个方士说,他祖上受过仙人点化,得了一颗仙丹。祖宗只吃了半颗,偷偷把剩下半颗昧下来研究。他们家研究了三代人,终于在仙丹耗尽之前,炮制出一颗仿丹。 丹药来之不易,且仅有一粒。换言之,谁都没有尝试过,方士自己也不知道行不行。 而且,这种药有副作用,极有可能要沉睡许多年才能起效。如果在这段时间秦惟的身体腐朽了,即便秦惟魂魄重新苏醒,也没什么用处。 秦惟没怎么犹豫就吞下了丹药,即便没有这颗药,他也是要死的,不妨抱着希望死。秦惟服用丹药后很快气绝身亡,至于他死后夔国如何,子孙如何,与他何干呢? 秦惟死前为了维持尸身不腐,在几个儿子身上种下了血引,用子孙的活气供养他的身体。秦惟原本以为他最多沉睡十几年,就算血引不断吸收儿孙的生气,短短十年也不至于将他们吸干。但是,他这一睡,竟然斗转星移,山河巨变。 他醒时,夔国已经灭亡许多年,秦家男子因为身上种了引子,代代短命,如今已基本死绝。要是秦惟再耽搁几年,恐怕就没有生气供养他的身体了,秦惟醒来时,面对的就是一个腐烂了一半的身体。 秦惟想了想那幅画面,委实长松一口气。看来,天终究不亡他。 秦惟死时就预料着自己会醒来,故而给自己修建了庞大的地下宫殿,准备了丰厚的陪葬。一旦他醒来,这些人,或者鬼还有荣幸继续服侍他。秦惟陆陆续续唤醒侍卫,这些人已经被做成石头或者兵俑,使用起来并不称心如意。秦惟一边修炼先前准备好的鬼修之术,强大自己的魂体,一边派人出去打听外面的世界。 没想到他这一睡,竟已过了这么多年,地面已经诞生了新的王朝。秦惟毕竟死了太久,神魂不支持他长久清醒,他处在断断续续的昏迷、苏醒之中,在他昏睡时,他的武士就充当守卫,为他守护帝陵;在他难得清醒的时候,这些武士就冲上地面,在各地搜刮活气,回来供养秦惟的身体。 从秦惟苏醒那一刻算起,他醒了一千年,但他真正有意识的时间不过两百年。在这两百年中,秦惟的身体修炼成和活人无异的程度,魂体也大大增强。因为他修鬼道,还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 他在轮回中发现很多受罚的仙人,从他们口中,秦惟得知了秦恪的消息。 秦恪果然没死,而是飞升到天庭,当了风光无两的天尊。秦恪还是地位最崇高的北宸天尊,主持刑狱,仙人的罪与罚只是秦恪的一句话。 秦惟早就想过秦恪可能没死,但等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内心中的嫉恨还是骤然冲破藩篱,掀起惊涛骇浪。 秦恪并不是死了,而是挣脱凡人的身体,去天上做了神仙。他们兄弟两人一直学的是同样的东西,唯一有区别的,就是秦恪为了国家祭剑,而秦惟没有。 可笑的是,祭剑这件事还是秦惟提出的。秦惟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跳剑炉的人是他,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但是没有如果,事情不会重演,秦惟也不会同意祭剑。秦惟如今虽然靠禁术活了过来,但身体苍白冰冷,不能见明光,不能长时间走动,在地下宛如一个活死人。而秦恪却在天上长生不老,自由自在。秦惟不服,既然秦恪可以,凭什么他不行? 秦惟一边搜集可能对他有利的消息,一边暗暗筹谋升仙之道。秦惟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耗时越长的事情,越能激发他的胜负欲。 不知不觉,地面上的王朝变幻,新的李唐王朝诞生了。因为石俑都是一次性用品,损耗的速度很快,秦惟获得修炼资源越来越难。终于,秦惟觉得时机到了,安排傀儡去地面上煽动兵变,夺取地面王朝。这样,才能有更多的资源供他修行。 朔方之变如星星之火,瞬间演变成燎原之势,然而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一个流浪汉闯入帐营,杀了朔方节度使。秦惟发现不对,立刻操控傀儡自燃,流浪汉什么也没找到,遗憾离开。 朔方之变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秦惟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地面上除了犯了错被贬谪的仙人,竟然还有周长庚这种逃犯。哦对,那个邋邋遢遢像流浪汉一样的人,并非流浪汉,而是天上赫赫有名的杀星——太白星君周长庚。 真是离奇。秦惟因此悄悄关注了周长庚一段时间,自然也发现了周长庚收养的徒弟。秦惟只是粗粗扫了眼那个小女孩,并没有施与太多关注。需要他上心的事情太多了,一个野丫头一样的小姑娘,不值得秦惟停驻目光。 因为遇到了周长庚这个变数,秦惟只得暂停计划,从长计议。他慢慢接触到对秦恪有怨的储熙,从储熙口中,得知贪狼星君化名裴纪安,在人间历劫。 原本萧陵是看好储熙的,但是秦恪一句话就断送了储熙的天尊之路。现在萧陵安排季安去人间历劫,却不送储熙去,可见储熙彻底在萧陵的备选名单上失宠。 夺人钱财,断人前程,无异于杀人父母。储熙气不过,一方面不忿贪狼高升,另一方面又憎恨秦恪。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秦惟和储熙自然而然结成联盟。 早在几十年前,秦惟故意借盗墓人的手将潜渊剑流传在外,四处吸食血气,以血养剑。秦惟自己都是半死之人,不能放血也不方便战斗,便干脆将潜渊剑放出去。秦惟和储熙达成联盟后,秦惟要帮助储熙扰乱贪狼历劫,便动了动手指,轻而易举地把潜渊剑引到贪狼身边,让裴纪安杀了李朝歌。一切如秦惟所料,贪狼果真渡劫失败。 一个连情劫都勘不破的人,如何担当的起西奎天尊的重任?储熙以为这次萧陵总该改变想法了,结果,萧陵竟然请动了秦恪,让秦恪下凡辅助贪狼去了。 在萧陵安排的命运里,原本是没有李朝歌这个人的。萧陵不知道周长庚逃窜到人间,没算到周长庚会救了李朝歌,所以在萧陵的卦象里,李朝歌一直是一个死人。因为周长庚这个变数诱发了李朝歌,进而又引发了更多崩坏,最后,裴纪安的整个人生完全乱掉。 因为多出了李朝歌这个变量,萧陵只好再算。须弥镜计算了很久,最后,给出一道大凶之卦。卦象中说,天庭将有大危机,绝境深处唯有一道生机,那就是派秦恪下凡。 萧陵因而派人去请秦恪。但这些事情储熙不知道,储熙只看到萧陵十分偏重季安,为了扶季安登上西奎天尊的宝座,都不惜请秦恪保驾护航。储熙越发嫉妒,秦惟得到消息,心中却轻轻一动。 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秦惟的身体已经死了,像凡人那样修炼、雷劫然后飞升的坦荡通途已经断绝,秦惟唯一能依仗的,只有他那个当上了神仙的双生兄弟。 或许,双生这一点,是秦惟反败为胜的关键。 萧陵重置时间线,改变凡人记忆,凡人没察觉,但秦惟、周长庚等人都察觉到了。秦惟紧密盯着裴家,与此同时,另一个女子再一次出现在秦惟的视线里。 秦惟早就知道她。前一世里,她是周长庚的徒弟,后来阴差阳错回到洛阳,又阴差阳错嫁了,或者抢了裴纪安。裴纪安和李朝歌惨烈收尾,不乏有秦惟的手笔。秦惟害死了李朝歌,自己却毫无负疚。 与他何干呢,所有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做的,秦惟不过在背后推波助澜罢了。以秦惟对女人的了解,经历了一场这么痛苦的婚姻,没有寻死觅活都是好的,不会有女人敢再尝试一遍了。可是,她竟然又回来了。 秦惟终于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的名字,李朝歌。 在人间时,秦惟最开始想杀了秦恪,然后顶替他的命格。但杀秦恪必须一击即中,秦惟不知道秦恪实力如何,实在不敢贸然行动。秦惟不断在秦恪身边放妖怪,想试探秦恪的力量。在阴司墓茔复生的罗刹鸟,画着招鬼阵法的扶乩图纸,转世重生的黑猫妖,都是秦惟或直接或间接地引过去的。 但秦恪很少出手,大部分时候,都是李朝歌冲在前面。连秦惟秦恪兄弟用过的佩剑,也兜兜转转落到李朝歌手中。 潜渊剑留在距离秦恪那么近的地方,秦惟本能觉得危险。他派人去洛阳,想趁着上元节混乱,伺机从李朝歌身边取回潜渊剑。但是属下回来禀报时,却说看到了二公子,没时机下手。 秦惟那时候猛地意识到,秦恪和李朝歌走的是不是太近了? 在黑猫妖的时候,秦惟终于验证了他的想法。萧淑妃转世的黑猫原本没有那么强的妖力,是秦惟为了试探秦恪,故意赐予黑猫法力和妖毒。后面带回来的消息果真没有让秦惟失望。 秦恪竟然和李朝歌成婚了。秦惟自认为足够了解自己的弟弟,但接到消息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 秦恪竟然同意和人成婚?秦惟一边觉得匪夷所思,一边被激发出新的灵感。 他发现比杀了秦恪,更好的成仙方法了。 秦恪太过深不可测,而且这些年一直在天上修炼,即便现在实力被压制为十分之一,也不是修鬼道的秦惟能匹敌的。秦惟想靠自己打败秦恪,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如果,秦恪自取灭亡呢? 秦惟改变想法,立刻中止先前的计划,将人手都撤到外围,远远盯着秦恪。同时,秦惟在各地发动祭坛,想借助祭祀的力量,吸取他人的魂魄,转而壮大自己的神魂,为将来夺舍做准备。 但是施行时稍微出了一点问题,秦惟久在地下,对地面掌控力大大降低,龟背村提前被当地官僚发现。在秦恪的领路下,李朝歌也找到了武神庙,北祭坛因此成为废棋。 秦惟即便算无遗策,也不能预料所有事情。他没料到他在世时的一个神庙坍塌后会被其他皇帝改成行宫,也没料到女皇的男宠会提出去行宫避暑。梦魇兽被发现,李朝歌阴差阳错知道了秦恪的身世,秦惟的存在渐渐瞒不住了。但是没关系,梦魇兽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梦魇兽可以窥探一个人的前世,比如,李朝歌弑母杀弟的前世。 秦恪和秦惟维持着彼此得知,但谁都不主动戳破的微妙平衡。秦惟自知时日无多,加快了布局。他劫走李许李贞,挑起扬州叛乱,吸引李朝歌来江南。但是在李朝歌走后,秦惟派纸鹤潜入皇宫,给女皇投放了从梦魇兽中提取出来的前世梦。 其实那时候秦惟就该想到的,他加快步骤,秦恪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秦恪打了一个很好的灯下黑,秦惟放弃了北祭坛,而秦恪偏偏在北祭坛布置现场。秦惟自认为擅算人心,但是他忽略了,秦恪扮演过他很久,秦恪远比秦惟想象的,还要了解他。 之后一步步都如秦惟预料,李朝歌和“顾明恪”奔赴扬州,扬州大败,李许李贞自杀。遥远的东都,女皇对李朝歌生出猜忌,派五行者暗杀李朝歌。 李许死的时候,秦惟毫无波动。他为什么要帮一个异姓人争夺天下呢?他费这么多功夫,无非是想诱导秦恪违背天条,以及,见李朝歌一面。 他关注了她许久,却从未真正见过她。秦惟有点好奇,能让秦恪动心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扬州地陵,秦惟如愿看到了李朝歌,也差点被秦恪杀死。但秦恪最终没有动手,秦恪松开他,不管不顾去外面追李朝歌的时候,秦惟轻轻笑了。 这么多年了,他的弟弟果真一点都没变。 可惜了,那位小美人以后无缘得见了。其实她长得还挺合秦惟胃口的。 秦惟完全没有想到,他再一次睁眼,竟然看到了李朝歌。 他和李朝歌对视的那短短瞬息,秦惟脑中划过了许多想法。李朝歌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现在在天上还是地下?莫非秦恪没有应劫? 可是储熙明明说秦恪已经回到天庭领罚,秦惟因此做戏,让储熙杀了自己,并录下证据。秦惟以成功后推举储熙做天尊为代价,放自己的魂魄进入红玉玉佩,被储熙带着来到天庭,埋伏在秦恪身边,伺机夺舍。如果这不是秦恪的身体,那他现在在哪里? 秦惟脑子里飞速盘算出好几种可能,后续计划也随之陈列出来。然而,李朝歌只是愣了愣,随后就惊喜地对他说:“秦恪,你醒了?” 秦惟听到那声“秦恪”,终于放了心。他端起微笑,不动声色地打量李朝歌,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朝歌说自己飞升了。飞升……秦惟听到,不由怔然。多年前他目睹秦恪飞升,没想到许多年后,他身边的另一个人也飞升了。他们皆有成仙的机缘,为何这个人偏偏不是秦惟? 秦惟很快压下心绪,装出关心李朝歌的样子,熟稔地说贴心话。这些事对他来说驾轻就熟,秦惟从十几岁起就能从容地周旋在女人之中,后面他成了皇帝,后宫三千佳丽各个挖空心思讨好他。对秦惟来说,应付女人实在太轻松了。 唯一麻烦的是,这是秦恪的女人。秦惟不了解他们之前的谈话,行事须得再三小心。 在熟人面前扮演秦恪,这对秦惟是不小的挑战。他每时每刻都得绷着精神,飞快分析说话的人是谁,和秦恪是什么关系,他要如何应对。秦惟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扮演别人,是这种感觉。 可是,秦惟低头看着修长有力的手指,感受到脉搏下勃勃有力的跳动,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健康人不会懂活死人对于生命的渴望,秦惟忍受那副半生不死的躯体已经太久了。每每夜半惊醒,秦惟都会被那副身体吓到,他感受着毫无震感的胸腔,时常觉得,他是个死人。 一个苟延残喘、不见天日的行尸走肉。不像现在,秦恪拥有强健的体魄,光明的未来,可以自由行走在阳光下,随意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秦惟送走萧陵等人,不敢放松,立刻去看秦恪留下的手札、案卷。他翻了没一会,听到仙侍传话,说李朝歌和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秦惟赶到现场一半是为了维护人设,一半是真心好奇。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规矩都差不多,新人进入环境后最要紧的就是低调做人,讨好前辈。李朝歌刚来第一天,就敢和人打架? 他坐在高台上,看着李朝歌以命相博,只是因为对方说了秦恪的闲话。萧陵在旁边看热闹,故意调笑地问他:“秦恪,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女人为你出头吧?” 秦惟无奈地叹了一声:“没错,还真是头一遭。” 之前从未有人为他叫过屈,出过头。一来他是大公子,无人敢苛待他,二来秦惟算无遗策,众人只会防备被秦惟算计,还真没人担心过他。 后来他成了国君,又成了皇帝。他习惯于听别人诉苦,出面保护别人,从未有人挺身而出保护过他。在秦惟的印象中,女人要么尽态极妍,要么梨花带雨,他似乎没有见过第三种情况。他的母亲美则美矣,但严苛到近乎神经质,秦惟和秦恪的童年都说不上愉快。后来的王后、妃子长相家世各不相同,但仔细看看,都是一个样子。 她们都在算计他,要求他,即便哭,也哭得楚楚可怜,付出和索求都是拿捏好的。秦惟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后来他去给李朝歌送药,他本来预料李朝歌会和他要求什么,结果除了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其他并无收获。 秦惟第一次遇到对他无所求的人。因为无所求,所以他瞬间失去了对对方的控制力。喝药时,李朝歌又来了,她故意激怒他,却又始终对他寸步不离,秦惟低头的时候,能感觉到李朝歌望向这个方向时,眼神中的脉脉温情。 秦惟突然就有些羡慕秦恪。即便得知秦恪成了天尊的时候,秦惟心里也只有愤怒,没有羡慕。秦恪看似失去了很多,但回头想想,他什么都没有失去。 健康,长生,权力,地位,他都有。即便成了仙人,不得不割舍掉七情六欲,但也有人真诚而热烈地爱着他。 而秦惟呢?大浪淘沙,红颜枯骨,到如今,他还剩下什么? 秦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他习惯于每日一睁眼,就有人在不远处等着他;习惯于喝药时,李朝歌总要阴阳怪气地挤兑几句;习惯于他看案卷时,李朝歌坐在另一边,静静做自己的事情。 秦惟刻意忽略掉那些不合理的地方。比如他给李朝歌上药时李朝歌本能躲开的手,他靠近时李朝歌有些僵硬的身体,他碰到李朝歌的肢体时,她总会借各种机会避开的动作。秦惟说服自己,可能是因为秦恪太木讷,李朝歌还没有习惯男女接触。也可能是因为李朝歌和秦恪刚吵完架,李朝歌心里还有芥蒂。 其实,哪有那么多可能呢。秦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自欺欺人。 李朝歌陪他度过的短短六天,是秦惟有生以来难得的宁静时光。不需要和对方斗智斗勇,不需要盘算对方的话,不需要防备身边人,李朝歌所说所做皆是字面上的意思。秦惟一个拥有过很多女人,连孩子都有不少的帝王,竟然愿意陪着李朝歌过家家。两人纯情的像是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连手都不碰一下,夜里共处一室,就只是说话聊天。 秦惟觉得秦恪有点可笑,成婚那么久身体接触还停留在这个层次,秦恪怕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吧。但另一方面,秦惟又很珍惜这种纯粹的温情。 不含任何身体欲望,只是单纯的喜欢。秦惟后来回想,大概是因为他从未得到过吧。 所以遇到的时候才那样珍惜,不舍得打碎,也不舍得怀疑。 最后一天,他们两人在窗前看日落。提到人间时,李朝歌眉眼中满是落寞,嘴里却说不在意。秦惟望着天边云霞,当真动起了一生一世的念头。 这是他十二三最莽撞的那个年纪,都嗤之以鼻的蠢事。 后来李朝歌带着他私奔,秦惟跟被蛊惑了一样答应了。浮桥上她差点摔下去,秦惟本能将她护在身前,下一瞬间,就被她一剑穿心。 秦惟深深看着她,不由笑了。时机、火候都拿捏的非常好,先装作和秦惟闹别扭,激起秦惟的愧疚感,然后用陪伴慢慢瓦解秦惟的防备,最后适当露出孤独无助的一面,让秦惟怜惜。紧接着提出私奔,秦惟很难拒绝。 男人真是一种很好琢磨的动物,没有人会对自己保护的人心存警惕。在秦惟救她的时候,就是李朝歌下手的最好时机。 秦惟这才真正明白,秦恪为什么会栽在她身上。 柔柔弱弱的菟丝花确实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但没有人会将宠物和自己相提并论。唯有独立的灵魂,才会被人平等对待。 若是早些年,李朝歌在他还活着时出现在夔国,他也会对这样的女子感兴趣。 秦惟特别想问,如果他刚才没有救李朝歌要怎么办?李朝歌会真的摔下去,尸骨无存。她对秦恪就这样死心塌地,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冒险吗? 然而秦惟已经没机会了。李朝歌那一剑刺下去后,身体连着魂魄一起痛,识海深处也翻涌起来。秦惟知道,他输了。 他用命来算计秦恪,秦恪同样以性命做套,请君入瓮。 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兄弟二人,还真是相像呢。 外人皆猜测秦惟发现自己中计时该有多么愤怒,其实秦惟当时很平静。他被李朝歌刺那一剑时,心里想的是他被蛊惑不亏;他感受到秦恪还活着时,心里在想输给秦恪,也不亏。 他为长生执着了千年,期间害死无数生灵,耗费无数心血。在天界这短短六天,他的梦圆了,此后再无执念,消散也没什么遗憾。唯独遗憾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没能告诉她,他是谁。 秦惟的魂魄浮在刑天台上,用尽全力去够李朝歌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认出来,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来抓他。秦惟亲眼看着李朝歌身上的伤尽数崩裂,鲜血染红了底下的焦土,但是在即将碰到的时候,他消散了。 秦惟的神魂悠悠升向天际,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李朝歌吐了口血,重重倒地。秦惟无声叹息了一声,可惜,他没有来世了。 不过,有秦恪在,即便有来世,他也不会有机会了吧。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那日看夕阳时,其实他想告诉李朝歌,并非无处是她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明代杨慎 还有最后一篇番外,讲人间事,然后就完结啦。 感谢大家陪伴到现在,留言抽30个红包 171、番外之人间 延平八年暮春,风吹柳絮,落花满长安。 高子菡经历了半生起落后,终于在延平年间回到京城。她和母亲东阳大长公主的罪名得到平反,封邑待遇恢复如常,然而这时候,东阳大长公主已经在十多年的流放生涯中拖垮了身体,刚回洛阳就去世了。随后,李怀恢复唐制,重回长安,高子菡也随着新朝搬回旧都长安。 武皇执政这十多年间,李唐皇室凋零的厉害,如今还活着的不剩多少。李怀和李常乐见到了少年时的玩伴高子菡,都十分唏嘘。李怀对这位表姐非常优待,李常乐更是亲自做媒,让高子菡再婚。 这样一过,又是八年。高子菡已经四十岁,即便多年来仔细保养,眼角也不可避免爬上细纹。今日曲江池游春,高子菡带着女儿赴宴,结果,在宴会上闹出了事。 高子菡姿态端庄地带着女儿回府,一上马车,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小女儿三娘知道自己惹了事,低着头,用力攥自己的衣带。 二娘看了看,道:“阿娘,你不要生气。三娘也是性子急,和永和县主说话急了些,你不要怪罪她。” 三娘一听,当即抬起眼睛瞪人:“要你假慈悲!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谎话精。” 二娘一听,不由泪盈于睫,委屈巴巴地看向高子菡。高子菡感到头疼,二女儿是她在外地流放时生下来的,生父出身不高,再加上流放时条件不好,所以高子菡无力顾及女儿的教养。二娘养出一身小家子脾性,心性也长歪了。回长安后,高子菡得到皇帝和广宁长公主的优待,物质条件大大改善,又和另一个丧妻的世家子成婚。对方带来一个大女儿,高子菡又和新丈夫生下了小女儿,二娘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家里的情况也越发微妙起来。 再加上三娘毕竟是高子菡老来得女,高子菡和丈夫都知道这极可能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了,所以两人都非常娇宠。三娘一出生就落在富贵堆里,没经历过垂拱年间的政治苦楚,又有父母娇惯,性子变得十分张扬跋扈。今日,三娘甚至和李常乐的小女儿永和县主闹了口角。 那可是封邑万户、说一不二的广宁长公主李常乐啊,她的女儿便是在长安横着走都没人敢说什么,三娘这个愣头青被人挑拨了几句,竟然敢给永和县主不愉快。都惹出这么大的篓子,两个女儿毫无危机感,居然还在这里斗嘴。 高子菡无比心累,她冷着脸,呵斥道:“都给我住嘴。” 二娘三娘终于意识到母亲是真的生气了,都讪讪住了嘴。高子菡沉着脸,骂道:“三娘,我看我对你真是太纵容了。你哪来的胆子,敢和永和顶嘴?” 小姑娘脸皱成包子,替自己辩解道:“还不是她欺人太甚。刘姐姐都被她欺负成什么样子了,我打抱不平有错吗?” 刘姐姐……高子菡一听这个姓氏就气得头晕。原来,是刘家的女儿在背后挑唆,她就说谁敢冒犯到他们家头上。 刘氏是李怀的皇后,当年李怀被武皇圈禁,困于深宫十年,不得自由。是刘氏一直陪伴在李怀身边,不离不弃,日日给李怀打气。后来李怀复辟,重新坐上皇位,第一件事就是封赏妹妹广宁公主及妻子刘皇后。 垂拱末年,李怀、李常乐、刘家合力发动政变,诛杀男宠,逼武皇退位。但是等李怀坐上胜利宝座后,这个集团立刻瓦解,李常乐和刘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锐起来。 神龙政变后,李常乐的权势到达巅峰。她封邑万户,党羽遍地,宰相有三分之二是她举荐上去的。就连皇帝李怀都公开在朝堂上说,朝廷大事有拿不准主意的,尽可去问广宁和太子。 李怀愿意给妹妹分割权力,但是刘皇后可未必。刘皇后亲眼目睹自己的婆婆做到了哪一步,如何愿意再放任武皇的女儿势大。有武皇这位母亲打头,李常乐废帝自立,也不是全无可能啊。 刘皇后和自己的儿子拧成一团,全力对抗李常乐。李常乐的驸马还是武元庆,她和武元庆生了二子一女,武皇在世时她天天想着和离,但是等女皇真的去世了,李常乐反而和武元庆结成同盟。 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广宁长公主和东宫不睦不是秘密,高子菡知道,但不代表她想卷入进去。她出生在永徽年间,历经永徽、景明、垂拱、延平四朝,经历了三次婚姻,两次流放,十年内痛失父母亲人。她像一朵浮萍,无力地挣扎在政治浪潮中,生死哀荣都不由她。她实在累了,少女时的野心壮志早就被现实磨平,剩下的日子她只想安度余生,委实不想再牵扯到政治斗争中了。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高子菡想避,刘皇后却不让她避。太子和广宁的斗争日益尖锐,大人们的敌意慢慢渗透到孩子之中,三娘这次卷入刘家女和永和县主的纷争,就是一个例子。 高子菡阴沉着脸,第一次毫不留情地斥骂女儿:“就你,还敢替刘家的女儿出头。她们的姑母是皇后,表兄是太子,你有什么?没有金刚钻还想揽瓷器活,你也不想想,你有打抱不平的实力吗?” 说到这里,高子菡微微恍神。打抱不平……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她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的时候,曾见过一个人。她聪慧美丽,武艺高超,仗义果决,她在时,曾替许多人声张过正义。 还有另一个人,清冷如仙,不畏强权,永远公平正义,永远光风霁月。 高子菡盯着车厢,眼神陷入迷离。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马车在长安城中驶过,车轱辘不慎碾过石头,咯噔一声,车厢晃了晃,车帘也随之荡开。 一闪而过中,高子菡看到街边站着一男一女,女子身高到男子肩膀,两人一个穿着白衣,一个穿着红衣,正拿着一张图说话。高子菡眼睛骤然瞪大,她不顾仪态扑到车窗边,掀开车帘,用力看向后方。 长安车水马龙,往来如织,车夫灵活地架着马车,很快就驶出街角。那两个人影也淹没在人海中,再也看不到了。 高子菡定定望着车外,忽然开始流眼泪。 二娘三娘正在斗嘴,她们正掐得起劲,突然发现母亲泪流满面。她们吓了一跳,慌忙围上来看。 “阿娘,你怎么了?” “阿娘,你别吓我。我以后再也不和永和斗气了就是。” 女儿小心翼翼在她耳边道歉,但高子菡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视野里只余那两人。 当年她们还年少,裴楚月,李常乐,长孙娘子,高子菡,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亮的,一往无前又天真娇俏,还没有被后来的风霜染上阴霾。她们对情爱懵懂又向往,竟然偷偷测算扶乩。 那时候的高子菡自命不凡,想要成为洛阳中最出风头的女子。她写下了自己的愿望,结果差点死于她的野心。 在她命悬一线时,她看到一个女子跃上高楼,红衣鲜艳如火。在她半梦半醒之间,她又感觉到有人在她眉心点了一下,倒立的视觉中,她仿佛看到了神仙下凡。 如今她已经身材臃肿,两鬓斑白,女儿们开始重复她们当年的路。唯独那两个人,依然纤尘不染,容貌一如往昔。 他们看着对方笑的时候,眼睛仿如初见,年轻明媚。 高子菡哭着哭着,又笑了。真好,她跌宕起伏的一生,不过是他们短短一程。她记忆中最宝贵的惊鸿孤影,亦只是他们随手为之。 时光打败了英雄美人,却未能改变他们。 李朝歌和秦恪来下界寻找妖蛇。他们听说长安有妖气,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两人拿着地图,一边询问长安百姓,一边标注可疑的地方。 李朝歌画圈时,秦恪似有所感,抬头朝街道望去。李朝歌感受到他的动作,回头,看向熙熙攘攘的大街:“怎么了?” 秦恪收回目光,摇头道:“没什么。” 李朝歌朝前方望了眼,隐约看到一架华贵的马车离去。李朝歌猜到里面的人是谁了,但是阔别多年,故人安好即可,相逢不必相认。 她低头,继续在几个自己怀疑的地方指点:“这里水泽旺盛,是蛇类喜欢的环境;这里连续几个月出命案,死法诡异,也有问题;还有这里……” 秦恪听完,轻轻颔首:“我们一个一个排查就是了。难得来人间,不着急,慢慢找。” 李朝歌笑了一声:“这本来是九华宫的任务,你蹭了我们的外差费用,还好意思说不着急?” 秦恪对此毫无负担,理所应当道:“你一个人也是走,多我一个又不妨碍。” 李朝歌和秦恪按照先近后远的顺序排查,正好他们在长安,就先从长安周边查起。然而李朝歌怀疑的几个地方都扑空了,妖魔鬼怪有,但并不是偷吃了仙丹的蛇妖。 一别多年,长安依然繁华无双。李朝歌和秦恪查完最后一个地方,随意收拾了东西,就打算出城。 宵禁对他们来说形同无物,两人也不是凡夫俗子,走夜路根本不算什么。李朝歌和秦恪离开客栈时,隐约听到城北有兵戈声。李朝歌回头只扫了一眼,就对秦恪说:“走吧,去岳州。” 秦恪问:“你不回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李朝歌说,“盟友反目,手足相残,只要有权力在,人间的斗争就不会停止。没什么可看的,我们走吧。” 秦恪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好。” 城北,广宁公主府。 李常乐坐在纸窗后,窗外,侄儿年轻、富强、野心勃勃的声音响起:“姑母,你输了。父皇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看在你当年协助神龙政变的份上,我给你留最后的体面。姑母,请自我了断吧。” 李常乐抬眸,已经不再澄澈的眼睛扫过四周。宫宇深深,满目浮华,柱子上还挂着白幡。 昨日,武元庆死了。李常乐嫌恶了武元庆一辈子,但是他死的时候,却给李常乐带来剧烈打击。李常乐悲痛难抑,不得不推迟政变计划,结果仅是差了一天,她就被年轻的侄儿反杀。 明明刚成婚的时候,李常乐那么恨武元庆,但是最终,旧友交恶,兄妹生隙,姑侄相杀,所有人都和李常乐渐行渐远,留在身边的只剩下丈夫和儿女。一辈子有那么多风风雨雨,两人相互携持,相互防备,竟也走下来了。 这里的摆设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这里不是魏王府,不是东都,不是年少时她住惯了的紫微宫,而是长安。 李常乐垂下脖颈,她知道她输了,若她昨日按原计划发动禁军政变,或许还有胜算。但政斗中没有如果,李常乐永远不知道,如果武元庆没死,她会不会胜利了。 李常乐饮下毒酒,一如多年前她逼武元孝的发妻徐氏饮鸩。不知道是毒效发作还是临死前出现幻觉,李常乐竟然看到了洛阳。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她穿着鲜嫩的轻薄春衫,被裴楚月拉着,提着裙摆奔跑在上阳宫中。 裴楚月从前面回头,眼睛羞怯又晶亮,笑着对她说:“阿乐,快点,我大兄和表兄在前面。” 她们俩人像小鹿一样穿过杏花杨柳,玉胸半露、簪花高髻的贵妇人们见到她们,慌忙让开,引发一路惊呼。她们终于跑到湖岸,两人气喘吁吁。裴楚月踮起脚尖,对着前方招手道:“大兄,顾表兄。” 水边,四个人影缓缓回头。他们俱是少年模样,身姿挺拔,气质不凡。 李常乐倒在桌上,握着酒杯的手垂落,酒樽“噔”的一声坠地。 李常乐的声音也掩没在这声清响中。 “裴阿兄……” 窗外,年轻的太子听到李常乐死了,开怀大笑。他眉目英挺,英姿勃发,举手投足间满是少年意气。他大步向外走,落地坚定,眼神明亮,仿佛千秋功业正在前方,等着他去挥毫。 “传令下去,广宁长公主欲要谋反,被东宫识破后无颜苟活,已畏罪自尽。” · 岳州。 客栈中,一个少女盘腿坐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后面跑过来,拿着风车,颠颠道:“姐姐,你陪我玩。” 少女瞧见男童,立刻露出嫌弃之色。她喝了声去,从栏杆上跳下来,足尖轻轻一点,就落到男童完全够不到的地方了。 小男孩见姐姐又走了,着急地站在围栏后够:“阿姐……” “你自己玩去,我可没时间陪你。”少女嫌弃地瞪了眼弟弟,她望向窗外,眼神中满是向往,“爹和干爹、莫姑他们说什么呢,怎么这么久都不出来。区区水蛇有什么可怕的,看我一招飞龙在天,掏了它的心。” 借着楼阁高度优势,极目望去,隐隐能看到一片白蒙蒙的水泽。八百里洞庭湖近在眼前,但长辈却三令五申,不让她单独行动。少女一身劲儿没处使,郁闷极了。 她晃着腿坐在房梁上,所有心思都在前方的妖怪上,早忘了弟弟在哪儿。她斜倚着,自言自语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去打妖怪啊。为什么我不能像莫姑姑一样,天生一双阴阳眼呢?力气大有什么用,轻功好有什么用,一点都不帅气。” 少女说着,不由开始比划降妖的招式。她自己玩了一会,无意间往下一扫,发现弟弟不见了。 少女悚然一惊,立刻从楼上跳下来,连跑带跳出去找人:“小崧,快出来,不要捉迷藏了。你再躲我真的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陪你玩了。” 她一路走到客栈外,好险在路口看到了八岁大的弟弟。她长出一口气,马上虎着脸走过去,重重拍了下弟弟的头:“谁让你乱跑的!” 然而小男孩却毫不害怕,他仰着头,咧嘴一笑,露出里面只长了一半的门牙:“阿姐,我看到神仙了。” “放屁。”少女虽然容貌娇妍,但说出来的话却非常有江湖气概。她骂完弟弟后,眼神一凝,注意到周崧脖子上挂着平安符。 平安符有两块,一前一后压在周崧的衣服上,上面还萦绕着法力的痕迹。少女感受了一下,脸色肃穆起来,问:“刚才是谁来了?” “一个大哥哥和一个大姐姐。”小男孩高兴地用手比划,“他们长得可好看了,一个穿白衣服,一个穿红衣服。” 洞庭湖边,李朝歌望着浩浩水泽,叹气道:“璇玑的丹药效果未免太大了。我以为灵蛇吞食后会变成大妖,没想到,竟然直接化蛟了。” 秦恪站在她身侧,白衣在长风中猎猎作响:“他没事就喜欢试验新药,这不知道是他试验的哪一种。灵蛇化蛟总是机缘,看在它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份上,饶它一命,先把它带回去,给璇玑看完后,再放下来。” 李朝歌点头,右手握住剑柄,缓慢拔开。寒光闪过,洞庭湖似乎感受到召唤,掀起巨大波浪。李朝歌轻轻一跃从水雾中穿过,衣服上一滴水珠都没有沾。她长剑划过,轻而易举击退蛇尾。李朝歌在蛇腹上踹了一脚,借着后弹劲踩在水波上,道:“你就在旁边看着?” 岸边仿佛传来轻笑。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忽然涌起大风,水面被风吹起巨大波浪,浪花忽的变成冰柱,把欲要逃跑的蛟蛇左右架住。蛟蛇行动受制,李朝歌再次上前,踩到蛟蛇头顶狠狠给了一剑。蛟蛇被打晕,重重从半空中摔落,在即将砸到水面上时,被一股无形的法力收走。 秦恪将蛟蛇收入袖里乾坤,他看了眼天色,说:“比预计的时间早。我们还有几天空闲,去剑南吧。” 李朝歌收了剑,背对着渺渺水泽,万里长风,颔首轻笑:“好。” 远处,楼阁上,周姮盯着忽然风起云涌又忽然风平浪静的湖面,愕然半晌,问:“这就完了?” 周劭年已过四十,一身肌肉依然雄厚惊人。他瞥了女儿一眼,捞起地上的儿子,道:“你以为呢。行了,回去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周姮撇撇嘴,还是不情愿这趟打妖怪之旅就这样结束了。她飞快追上父亲,叽叽喳喳道:“我们要不要再去看一眼?难得出来一趟,着急回去做什么。那两个人到底是谁?” 周姮出门,正好撞到了白千鹤和莫琳琅。莫琳琅听到她的话,微微一笑,回首看向天水尽头:“他们是谪世之仙。” 雾蒙蒙的湖面上,两道身影逐渐缩小。一人一剑长相伴,仗剑天涯,不问归期。 ——《谪仙》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从寒冬到盛夏,感谢相伴。 接档文《拯救黑化仙尊》7月15开,感兴趣的小可爱们快去收藏收藏我的作者专栏,开文早知道! 全订的小伙伴可以在app端评论区右侧打完结评分,求五颗星! 本章评论抽200个红包,感谢支持《谪仙》,感谢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