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胎攻他很意外》 贤臣 长林三十六年,一十六岁的太子急急忙忙接过了皇位,与他还带着稚嫩脸庞所不同的,是他身后堆叠的尸体,顾晔泽,并非是顺应先帝旨意而登上的皇位。 甚至与此相反,他一手促成了先帝,他父皇的死亡。 珠宝美酒,美人丝竹,络绎不绝的从太子府送入皇宫,这样荒唐的举动,顾泽坚持了五年,在他还未及冠的时候,就开始盘算着,让老态龙钟的帝王死于美人榻上,酒色掏空身体,惧怕死亡的老皇帝不免病急乱投医,那些若有若无的丹药里含着多少比毒药还毒的东西。 顾晔泽是太子,但先皇后早逝,帝王的心意早就变了不知道多少回,若他要将这位子让给别人,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逼宫谋反也好,毒杀弑君也好,成帝王者从不在意那些文官笔下书写着什么。 反正,他若是不喜欢,就砍了执笔的人,直到那些人写出他想看到的东西。 “殿下,这里就让长风来处理,您先回去休息。” 他身后传来声音,年少的帝王侧身看去,林长风依旧是平淡镇静的神色,青绿长袍和边上的血红对比的扎眼,那是原本能置身事外的林侍郎的长子,但眼下—— 长顾泽三岁的青年只是挺直着背,连尘土都没有沾染多少的长靴踩过那干涸粘腻的血色,连带着长袍的边角都沾上一点点猩红。 如白玉一般的青年走到高台下,如同几年前在皇家书院的模样,像是没看见这一片狼藉一样,只是让顾晔泽先去休息,他来处理这残局。 “林长风,你不怕孤。” 这句话并非疑问,顾晔泽手上的剑举起,一步步走下高台,站在高于林长风几层台阶的地方,锋利的刀尖抵在青年的咽喉处。 林长风只是谦和的垂着眼,注视着那血液都停不住,但却清晰倒映着人像的刀锋。 “殿下依旧是殿下,长风依旧是长风,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们自顾晔泽六岁进书院就相识,如今已经是第十个年头,天资聪颖的林长风看着顾晔泽从无忧无虑的孩子变成如今的模样,外表实然改变了不少,但内里却依旧是当年的两个孩子,所以他畏惧谁,也不会畏惧陪伴了十年的顾晔泽。 喜怒无常的帝王看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是笑开了,反手将长剑的剑柄丢给林长风,向殿外走去,那干涸的血色于顾晔泽而言只是寻常,但行至大殿的入口处,十六岁的帝王还是停下脚步,看着在里侧的林长风: “孤的位子是抢来的,你林家忠君风骨,当真会愿意让你留在孤身边辅佐?” 林长风的所作所为在天下人眼里,怕都是助纣为虐。 “先帝,虽曾建树颇多,但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林长风不急不慢的将长剑收起。 “林家忠的是能让黎民安心富足的君,而非沉溺酒色不问国事的君。” 青年的眼角上挑,与那周身的温润气质不般配极了,但顾晔泽却喜欢看他心里盘算着,和狐狸一样的模样。 “殿下不必担忧,长风少时立誓会陪伴殿下,那就必然会一直呆在殿下身边,除非殿下不再需要长风。” “胡说八道,孤身边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可信?” 顾晔泽大笑着离开,意气风发的帝王认为未来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志得意满,准备着如开国的先祖一般建下许多丰功伟绩。 但却没想到,皇权带来的毒药,远比它的滋味甘甜。 ...... 长林三十六年冬,林氏长子林长风,被任命为自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鲜红官袍着身,林长风注视着高台之上的帝王,领着身后的百官,在白玉地阶上跪地效忠。 他们都以为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却没想过,人,只能同苦而不能同甘。 在最开始的两年里,林长风是顾晔泽最信任的宠臣,哪怕少年心性偶尔不耐,也会安心听着青年的劝告,两相比较之下采取应对的措施,无论是赈灾还是朝堂,都是一片向好的模样,原本有所芥蒂的朝臣也有了点盼头。 在先帝沉溺酒色数十年后,或许终于迎来了转机。 “林长风,总看着那些文书,你不觉得难受?” 卧倒在榻上的帝王摘下流苏冠冕,问着眼前依旧在烛火前看着文书,身姿雅正的林丞相,他们还在书院时就这样,林长风虽是他的伴读,但却处处都比他这个皇子雅正端方,连老太傅都看得出来,林长风天生就是走上仕途的命数。 “臣不难受,比起殿下日理万机,这不过是玩闹一般。” 林长风看着帝王,私下里,他依旧和先前一样,称呼顾晔泽为殿下。 “你啊,从小到大就是这一套说辞,连孤当年鬼画符的课业都能夸得出口,要不是孤认识你这么多年,还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臣能骗鬼神,但却不会骗殿下。” 烛火旁,年轻的丞相眉目温和。 顾晔泽看着他,忽而抬手,手指勾了勾让人靠的近些,林长风也就起身,跪在帝王塌前的小阶上,一双眼依旧看着年轻的帝王。 顾晔泽的手指勾起丞相那张清俊面容,手指摩挲着: “爱卿这样说,倒是让人怀疑,是不是对孤有了不轨之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长风立刻撤开的视线像是敲定了什么,顾晔泽的手也收了回来,原本还算热闹的气氛一下变冷了下来,林长风却依旧未作答。 “......孤乏了,丞相先离开吧。” “是,臣告退。” 弓着身的青年退出门外,接过仆从递来的披风,步履难得的慌忙,几乎是狼狈的远离朱红的宫墙。 那一年,林长风二十一岁。 而那一天也像是转折一样,帝王的偏爱飞快的消失,决断上也变得专横,就像是急切想要宣告自己作为帝王的能力一样,武断的极致,原本注重恢复民生的朝堂突然燃起武斗派的风气,原本还算平静的边疆,久违的响起铁蹄的声音。 而林长风作为丞相,与帝王的争执也越发的多了起来。 “百姓们的日子还没好起来,怎可毫无准备的开拓疆土!” 年轻的丞相跪在朝堂上,恳求帝王三思,但顾晔泽只是扫过他,不悦地皱眉,林长风的每一个建议都与他背道而行,让心高气傲的帝王感觉自己被牵制制衡,大权不能尽在掌握的焦灼感让他心烦。 “就是为了百姓,孤才要挥军背上,有更多的土地才能有更多的粮食,那些蛮夷数次来犯,忍到今日已是极限,丞相不必再言,否则,孤可就顾不上少时情谊。” 他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 林长风不懂帝王为何如此武断,顾晔泽不懂丞相为何固步自封。 察觉到顾晔泽的疏离,林长风久违的开始惧怕什么,心里一刻都没法安静下来,他在祠堂前跪了一夜,却依旧感觉不安,于是第二天告假未去朝堂。 这样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帝王的注意,但顾晔泽并非担心他,而是猜忌,帝王以为他在盘算着什么动作,想要将可能扼杀,但却没想到,他眼下在丞相府看见的,只是跪了一夜而面色苍白的林长风。 “丞相,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不觉中,二十一岁的帝王已经许久没唤过林长风的名字。 “......臣,在向老天和先祖告罪。” “告罪?是悔了辅佐孤吗?” “不是......臣绝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面色苍白的臣子大胆的伸手抓住了帝王的手腕,比 顾晔泽高了大半个头的身子站起来,双眼从未那样压抑而危险的注视着帝王。 “臣的罪,是对殿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简直罪该万死。” “......丞相怕是一夜未眠害了病。” 帝王用力挥手,将林长风推倒在跪拜的软垫上,而自己依旧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越界的臣子。 “孤是帝王,被男子倾慕,传出去,孤怕是要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 玄色衮龙袍在林长风眼前浅浅飘过。 “林长风,你可真让孤恶心。” 那是相伴十余年的帝王最后一次唤他的名字,林长风也只自己的作为可笑,拼命跪拜神佛先祖,却一点点也没法抹去心中的念想,青年一点点的藏起自己的心思,在朝堂上也不再出风头,只敢私下里去接济因为战事而挨饿受冻的百姓。 他原可以藏一辈子,若不是,若不是镇南王的出现,林长风不止一次的想过,要是没看见那御花园中不惧仆从视线而拥抱的两个人就好了。 御花园中有一棵朴素的文竹,比起旁的昂贵的显得低调不起眼的多,但却是林长风和顾晔泽 在书院时便一同种下的,每年新春入宫拜见,林长风总是会绕路来看上几眼,像是抓住那几乎消失的曾经一样。 可眼下,连那细小的曾经都留不下了。 “这文竹枝干纤细,还要人特意照顾着才能活,和陛下全无相似之处。” 镇南王在他面前不避讳的牵着帝王的手,对着那瓷瓶中的文竹指指点点。 “是么,这文竹是孤少时与丞相一同种下的,也算是有些意义。” 顾晔泽也只是扫过一眼就没再看。 “过去的便过去了,陛下若是喜欢竹子,我让人在别院给陛下建一处竹林,到时候舞剑练枪,才是快意,这文竹也不是名贵之物,放在御花园多少不般配,还是让宫人拿走才好。” “......既然爱卿这样说,那就这么做吧,丞相,不介意吧?” 帝王只是神色平淡。 “......臣。” 林长风跪倒在两人面前,“恳请陛下将这颗文竹赐予臣。” “陛下,丞相大人想要这颗竹是好事,可帝王送一颗文竹未免寒酸。” 镇南王像是刻意作对。 “爱卿言之有理,丞相,这颗文竹还是先让宫人撤下,待到晚些,孤让人选些使臣送来的名贵品种,差人送到你府上就是。” “一颗几文钱就能买到的竹罢了,丞相就莫挂念了。” 那两人越走越远,只留下林长风,觉得骨肉生疼。 ...... 顾晔泽与镇南王大刀阔斧的处理官员拔除根系,林长风知道,但他却没想过,这把刀会落在他身上,从未拉帮结派的年轻丞相跪在殿内,扣在他头上的帽子却比所有都严重。 他擅自开粮仓赈灾,原是为了在能力内接济些居无定所的百姓,却没想到一层层传到帝王耳中,就变成了丞相私下勾结流民笼络人心,意图发动叛乱。 这罪名最可笑的地方,是顾晔泽信了。 林长风跪在殿内的时候,林府上下二十七口全部流放苦寒之地,而他如今没被压上断头台,是因为帝王早已安排好他的结局。 “丞相,孤知道你在百姓中很有名望,若孤还是太子,那这真是美事一桩。” 帝王挥手,太监端上盛着清酒的金杯,那水波荡漾里,不知道藏得是什么样的毒药。 “可孤如今是皇帝,也终于明白,先皇究竟为什么草木皆兵。” 夺权上位的帝王,终究也害怕清正的臣子谋反。 “只有丞相畏罪自尽,孤才能安枕。” 边上的太监尖着嗓子: “丞相大人放心,陛下宅心仁厚,怕鹤顶红太过疼痛,便换了一种,就是发作的时间久一些,但却没那般疼。” 也不过是更加折磨罢了。 “殿下,如今是不需要长风了。” “孤早就不需要了,你只不过是一只忠心耿耿的狗罢了。” 高台上的帝王笑得冷血。 被扣上罪名的丞相依旧雅正端方,那双略微上挑的眼中只起了一层微乎其微的雾气,林长风并不意外今日的结局,只不过觉得愧疚,愧疚那些被他牵连的无辜仆从。 “臣,恳请陛下,开粮仓接济百姓。” “......孤到时会与镇南王商议。”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那杯冰凉的酒水刚下肚就灼烧的生疼,林长风以为自己吐出的是酒水,却没想过会是大片大片的鲜血。 长林四十三年 二十六岁的丞相畏罪自尽,圣上仁慈,留了全尸,但却依旧被丢弃在乱葬岗被野狗分尸。 十七年的陪伴,确确实实,在顾晔泽眼中,就是一条狗该到头的命数。 原本该是这样的结局。 但眼下的情况却不按照安排,林长风吐血倒在血泊里蜷缩着身体,血水糊进眼睛里,他默默计算着该离开这个世界的倒计时,却听到玉石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还有出现在视野里的衮龙袍。 —— 林长风是快穿世界的‘死刑犯’,他的惩罚就是无数次的成为每个世界里死无葬身之地的舔狗工具人,因为他最开始是员工的系统,却出格爱上了员工。 最终被所谓的爱人抛弃换取自由,一辈子被困在各个小世界里不断地受辱、死亡。 作为曾经的系统,林长风很快的认识到。 这个世界出现了问题。 贤臣 在林长风还只是一副金属躯壳的时候,他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会出现npc爱上玩家的情况,并且不在少数,那些对其他人而言无穷无尽的人生,对于无机质的金属而言只不过是无数个寻常的日子,但那时候林长风还没有正式的接管快穿系统的工作。 也就没想过,他自己会变成曾经最不能理解的存在。 作为机器诞生出爱情也不算多么稀奇,作为高科技的产物,会不断的改进自己的机能,但林长风只是反感自己,反感为了一个人类而导致自己成为重刑犯的自我。 因为是集合几百年最优秀的数据而形成的快穿系统,林长风并没有在被告发的第一瞬间被销毁,其他的机器估算着他的价值,认为一个完善的系统所能承受的负担远远超过不稳定的人类,于是那些沉寂许久的世界再次开放。 诞生出不该有情感的系统成为了快穿员工,成为一个个故事里,最惨烈的结局,而在这样糟糕的情况里,林长风觉得自己又在慢慢的变回最开始的样子,他并没有被配备系统,因为他自身就是系统。 角色下线前的动静,昭显着跳出剧本的情节,林长风还是那个人的系统的时候,见证过许多次,总会有不听话的数据,比如他自己,也比如眼下世界里的帝王。 这个世界里,作为早早下线的工具人,林长风只是推动主角感情线发展的存在,年少时在皇宫内一见倾心,十多年的陪伴,两个少年一路相扶持走到了血红台阶面前,林长风扶着人走上去,陪在高座之上的帝王身边,榆木脑袋的丞相一根筋,听多了日久生情的神仙眷侣的画本子,没想过自己很快就被当成弃子。 他的人生与那些杂草似乎无甚区别,只是在主角顾晔泽的人生里留下了很浅很浅的印子,作为丞相,林长风不得不将黎民百姓考虑在内,或许是因为这作为官吏本就要承担的责任,反倒成了君臣离心的原因。 顾晔泽和许多主角一样,多少缺爱的紧,生母早亡,先皇又不疼爱,在顾晔泽登上那个位子之前,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只有虚名的太子,如果他不反,那么现在坐在帝王宝座上的,就绝不可能是他。 主角需要的是全心全意看着他的人,这一点无可厚非,但有时候要的太多了,就不是每个角色都能给得起的东西了。 顾晔泽早期需要忠心耿耿的谋士为他规划和拉拢朝臣,而长他三岁的林长风天资聪颖,一十六岁就得他人举荐,对那时候的顾晔泽而言,林长风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就像是这个世界特意为他打造的木偶一样。 而往后一些时候,顾晔泽顺应剧情夺得皇位,面对用暴力血腥上位的帝王,则需要一个资历丰富且有能力的忠臣来协助,一十九岁的林长风也自然的接过这个任务,兢兢业业的成了一身清正的年轻丞相,直到主角攻出场之前,林长风都在这段故事背景中担任着相当重要的角色。 但一个配角的二十多年,不过是这个故事的序言罢了。 真正的故事开始于主角攻的登场,在那之前出现的,不过是前景提要。 在二十三岁的顾晔泽眼中,二十六岁的林长风早就变了样子,不再是十多岁时事事顺着他的听话的下属,年轻的丞相甚至在朝堂之上公然和他对着干,心思敏感的帝王不断累加着不满,主角攻已经不知不觉中代替了林长风的位置。 逐渐成长的帝王不再需要一个为他分担压力的丞相,顾晔泽就和那些历史上的暴君一样,他希望朝臣畏惧皇权,他需要的是听话的臣子,而不是得民心的丞相。 配角因主角的需要而产生,也因主角的成长而消亡。 那杯带着帝王恶意的毒酒,就是配角人生最后的落笔,二十多年的真实时间,却也不过是书本上读者草草浏览的一瞬间。 而林长风在还是个系统的时候,就很讨厌那些原本数据的反常,对于员工而言,那是超时的加班,而对于他这个正在受到惩罚的系统而言—— 只不过是延长他的刑期。 —— “他什么时候能醒?” 帝王的声音无波无喜,但跪倒伏地的太医却不敢回答,也不敢抬头。 原本落在地面上的,昭示着皇权无上的冠冕被太监小心的收起,连纠缠在一起的珠帘也只敢隔着帕子小心的解开,而后轻轻退下。 绣着金线纹路的衮龙袍垂落在地面上,扭曲的纹样就像是诡异的符文。 “孤在问你。” 顾晔泽将视线落在跪倒的太医身上,晨起时被梳理好的黑发因为动作太大而散落了几缕,他坐在床榻边,原本只有帝王能卧躺的踏上却睡着第二个人,顾晔泽的手指纤长,温柔的勾起一缕林长风散开的墨发,如同他抚摸那象征皇权的玉玺一般,带着旁人能察觉的执着。 “臣、臣不知,望陛下恕罪。” 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发怒的帝王有多可怕,太医没想过这种掉脑袋的事情真能被自己遇上,顾晔泽的心思并不像先皇那样外露,让人摸不准那笑里藏着什么,更别说眼下连笑都没有的神情。 “孤把你们留在皇宫里,是为了什么?” 床榻上的丞相已经昏迷不醒三日,民间的算卦人都说丞相怕是走不过这一关。 帝王那双上扬的眼撇了他们一眼,空闲的手随意的挥了挥。 “押下去,若丞相今日之内还未醒来,就砍了脑袋换一批人来。” “陛下!” 没给他们说话的时间,穿着盔甲的侍卫就将他们押走,拼命挣扎的人只能看见在雕花木门合上之前,透过缝隙露出的,帝王俯下身的动作。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 “林长风,把眼睛睁开。” 在安静的空间里,这句话直到最后都没有人接住,头发散乱的帝王俯下身,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和姿势,靠在昏迷不醒的人的胸口。 或许是丝绸锦被太过厚实,又或者是他的耳朵不那么好使了,顾晔泽只能听见那样一点点的心跳声,微弱的像是快要停滞一样,总是让人心慌,纤长的手指慢慢捏紧了绣着双龙戏珠的丝绸,顾晔泽将那显而易见的原因忘在脑后。 他可以承认作为帝王的自己出了问题听不见什么,但却绝不可能接受林长风濒临死亡的事实,闭着眼面色苍白的年轻丞相其实和七年前差不多的模样,顾晔泽的手指滑过对方的轮廓,他都不记得这两辈子加起来,他有多久没这样靠近这个人了。 是啊,两辈子。 一开始,失去林长风对于帝王而言只是少了一只忠心耿耿却吵闹的狗而已,顾晔泽以为这没什么,却没想过,他自己亲手割下了一块最重要的血肉。 心高气傲的镇南王就像是另一种可能的顾晔泽自己,人会因为相似的习性走到一起,皇权之下的枷锁总会滋生一些反叛的存在,被束手束脚的久了,就想要获得大肆挥洒权力的机会,上辈子和这辈子顾晔泽都这么干了。 后悔的,就差再去死一遍了。 相似的人很难走的长远,得到帝王偏爱的镇南王并不像林长风一样懂得收敛,膨胀的欲望甚至想要明目张胆的的分走顾晔泽手上的权力,其实故事原本也确实是双王的走向,但,只能是顾晔泽给予,而不是旁人直接来瓜分。 他本身就是一把锐利的刀剑,需要的不是一把可与他媲美的长枪,而是最契合他的剑鞘。 许久才听见一声叹息。 “孤错了,林长风,你满意了吗?” 但除了有些许声响的烛火,旁的什么都没有,连夜风都不回应帝王的自言自语。 在灯芯快要燃尽的时候,长久保持着一个姿势的顾晔泽才察觉到那一点点不一样的动静,指尖那并非来自于他的颤动,立刻让顾晔泽撑起身死死盯着昏迷不醒的林长风。 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只是微微睁开,但很快又再闭合。 但这足够了。 帝王的笑声里第一次,让人听得出是十分的开心,不参杂一分一毫的算计。 —— 作为受刑的罪犯,林长风没有办法免疫那些疼痛,他的惩罚最让人觉得惧怕的地方也就是这一点,体会不到生老病,却一次次的亲历各种死法,真是闻者落泪。 五脏六腑的刺痛依旧存在,满口的血腥味让人想要皱眉,却没多少力气,或者说有力气也不一定能做的了什么,毕竟他刚睁开眼,那明晃晃昭显着富贵的织金帷幔就闯进视野里,有人侧躺在他身边,睡得沉,但手臂却用着力气把他压制着躺好。 林长风很难说清他眼下的感觉。 如果说作为人类的快穿员工确实会因为不受控的情感导致任务对象的数据紊乱,那么他这个完全的机器应该不会才对,包括在将他投放进来之前,其他的机器一起商讨了这个问题,将他对于各类情感的反馈都限定在及格范围。 比起说是穿越进故事里的外来者打动了这些角色,不如说这些角色原本就在发展,外来者不过是无数个偶然组合的必然,天时地利人和扣在一个节点上,才真正创造出快穿系统中那样多的故事。 但林长风完全不想参与,他喝下了毒酒是真,最终无论如何会死也是真,拥有了人类的躯体后那些疼痛是真实存在的,更别提这个世界还是古代背景,连止疼药都没法提供,林长风可以接受范围内的一切惩罚,但对于最终计划外的事情。 他相当的抵触。 身侧在沉睡中的帝王眼下黑青,两个人散开的发纠缠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人觉得有些烦躁,林长风打量着这张脸,平心而论,中的人物容貌是无上限的,这一点在他进入这个世界遇见顾晔泽的时候就知道的。 作为配角的林长风只有很短的篇幅,外貌上自然也要给主角让道,作为配角进行工作的林长风甚至没什么调整的权利,毕竟是受罚,故而他的脸没什么特色,加上林长风本质上是个机器,没有什么审美的概念,最终给他的外貌,只能夸一句清俊。 而清俊在的世界里,其实和平凡差的不多,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存在,而赋予林长风其他魅力的,其实还是这个角色本身,在不为人知的空白处,那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才塑造出这样短篇幅的配角。 让他成平平无奇的背景板,变成故事真正开始之前的,他人眼中的年轻丞相。 ...... 顾晔泽睡得不安稳,守在这两天,不久之前才实在撑不住闭上眼休息一会,半梦半醒间察觉 到什么动静,猛地睁开眼,就措不及防对上那双眼,他守了两三天的人侧着头看着他,就像十多年前的秋猎。 还未长出獠牙的皇子被使了绊子落进陷阱里,连带着作为伴读的林长风一起,不善武艺的林长风也没法子带着人上去,所幸两个人就依偎着扛过那一晚,那时候裹着袄子睡得熟的皇子不知道,林长风睁着眼守了一晚上,直至第二天顾晔泽睁眼,就对上那双含着温柔的眼。 而眼下他们二十多岁,顾晔泽也记不得上一次未端着皇帝架子与林长风靠的这样近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抬手搭上林长风的侧脸,手掌之下是温热的皮肤,顾晔泽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他眼前的人是切实存在着的,不是乱葬岗上四散遍地到无法拼凑的白骨,也不是棺材里的僵硬尸身。 “林长风......” 时隔多年,林长风终于从帝王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但这来的有些迟,超出剧情之外的地方,林长风就不再是帝王想要的那个忠心耿耿的臣子,不再是那条忠心耿耿的狗。 “渴不渴?孤让人早早备好了东西,太医说你得好好休养一段时日。” 披散着头发的帝王笑得高兴,招来人去唤来太医和侍女,却没有从榻上下去的打算,穿着玄色衮龙袍的帝王侧卧在锦被之上,将林长风的动作紧紧扣住,那床锦被施加了不小的重量,而与帝王同处一塌的林长风嗓子干涩的没法出声。 被从牢里带出来的太医就差腿脚一软给他们跪下了,但最终还是强制性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不该看的东西,顾晔泽就像是巨蟒一样扫视着太医的动作,甚至于林长风看诊的手臂都是帝王亲生拉着递到太医面前。 “眼下丞相大人算是迈过了第一关,但......那毒是多种混杂而成的,医典上也没有记载,根 除或许还需要些时日。” 太医战战兢兢的擦了擦冷汗,“眼下的毒性只是暂时被压制,太医院会每日差人送来汤药,务必要按时服用,否则......” “孤知晓了。” 顾晔泽抬手再一次将帷幔放下隔着织金布料,没人有办法窥探床榻上的帝王半分,连太医都没看见他看诊的那位丞相是个什么模样。 —— 啪嚓——! 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的时候,低着头的侍从们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那个人下一秒就掉了脑袋看,但意料之外的,高高在上的帝王弯腰伸手拾起那块碎瓷片,却没生气。 “再去盛一碗来。” 帝王的吩咐很快就得了落实。 “你身子正虚弱,先别和孤置气好不好?” 顾晔泽还以为只是寻常的闹脾气,那杯毒酒在帝王眼里或许只是一次失误的决策,但对于林长风而言,是确确实实的折磨,什么样的冷硬心肠,才会在相伴十多年的臣子将死时。 说他只不过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帝王伸手想要触碰,却被强撑着身子靠在床边的林长风用尽力气挥开。 常年仰视着帝王的臣子刚从鬼门关走回。 “陛下,究竟还要折辱臣到何时!” 贤臣 顾晔泽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林长风,记忆里的青年自初见时就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十多岁的太子也作弄过老成的伴读,加了大半粗盐的浓茶都能被林长风面不改色的喝下去,甚至还能诓骗顾晔泽喝下剩下的。 林家的人总是这副模样,前朝的林大人也总是面无表情的吐出那一句句能撼动朝堂的字句,子肖父,林长风将那副模样继承了个十成十,上朝时难免有争论,旁人吵得面红耳赤,但年轻的丞相唇角甚至能挂着笑,拳头打在棉花上,不仅说不过,还憋着一肚子气。 但再稳重的丞相也会有藏不住心思的时候,林长风毕竟也是人,人难免有七情六欲,男风在各朝不过是有些上不得台面,但对于身居高位的人而言,也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喜好罢了,更何况他们一人是执掌天下的帝王,一人是拨弄朝堂的丞相。 顾晔泽见过他的丞相按耐不住心思的神情,在书房的摇曳烛火下,那常年温润的眼神却显出来狐狸的狡诈,多少只算的上清俊的长相在那样的气氛下,却是比国库中收纳的美人屏风还要让人心乱,几年前,帝王在书房中戳破了丞相见不得人的心思。 平心而论,帝王那时候只是想看看林长风难堪的神情是什么样的,他们认识了这般久,在民间也算得上是竹马同窗的情谊,但他却一次都没瞧见过林长风那张脸上出现过除平静之外的神色,还是太子时的顾晔泽多少也会因为手足相残的肮脏事而低沉,对于任何人,成长为帝王的道路中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十多岁的少年皇子醉倒在院落的槐树下时,有人会避开铺满一地的酒坛和杯盏来到顾晔泽身边,那大约是林长风及冠的前不久,已经初有如今模样的林长风喜欢半束起墨发,穿着那身在皇家眼光里算得上朴素的过分的蓝色长袍陪在醉酒的皇子身边。 直到闹够了的顾晔泽出声抬手,才半楼半抱的把人带回去休息。 “林长风,你这张脸上,就只有这么几个表情?” 如今的帝王记不得在他胡闹的时候,早就伸手捏了捏那张万年不变的书呆子脸,问出了这个问题,但那时候他醉倒过去,不记得自己问出过这句话,也没记得林长风的回答。 “若长风能久久陪伴在殿下身边,那殿下想看见的,就都能看见。” 快要及冠的少年丞相第一次那般大胆,手指悄悄勾起顾晔泽几缕发丝握在手中摩挲,而后小心翼翼的退开,合上雕花木门。 ...... 顾晔泽算不得被宠坏的孩子,但多少太过自我,林长风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太早,陪伴的时间也太久,也太过尽心尽力,因为怀揣着密不可宣的心思,林长风将自己的位置放的极低,仔细想来,相伴这十多年来,他们始终是君臣,连同窗或许都算不上。 但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被当成笑谈,一次次的把林长风藏起的自尊踩的粉碎,林长风知道自己在帝王眼中只是可被替代的棋子和刀剑,但他再怎么设想,也没料到高台上带着冠冕的帝王自始至终只是把他当成一只粘人的哈巴狗,甚至可能还不如,因为帝王喜欢的,是听话顺从一句话不说的,而不是他这样,还会做着白日梦的。 “陛下......究竟还要折辱臣多久才算罢休?” 林长风二十六年中都遵循着礼法,只有那样一个错处,就满盘皆输。 在他的视角,自几年前帝王就已经将自己排除在信任的范围外,林长风就像是当时的文竹,平日安然无恙的摆在御花园里,但一旦被人觉得扎眼,就会毫不犹豫的丢出朱红的宫门,林长风的忠诚对于顾晔泽而言就和那颗文竹一样廉价,顾晔泽什么都没做就获得了一个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的傻子。 存了心折磨人的毒酒吞咽下肚的时候也像是要把五脏六腑灼伤,想到那杯毒酒,林长风不自觉的抬手捂住喉咙,那种体内不断涌出血水的感觉哪怕消失了也让人觉得心慌,他能切实的感觉到自己在死亡,林长风都不知道人能吐出这样多的血,越是心慌,意识就越是模糊,比起身体上的疼痛,那杯毒酒让他最抵触的,其实是在他思绪上给予的压迫。 在他濒死的时候,才最终相信,有的人的心是多少年都触碰不到的。 可顾晔泽没想让他那么轻松的离开,林长风都准备好趟过黄泉路,结果睁眼却还是装饰奢华 的帝王寝殿,更别提一睁眼,赐毒酒的人就靠的这样近,就像是在捉弄猎物的毒蛇一样,快要窒息时却松懈了力气,垂死的猎物就那样被圈禁着,跑也跑不开。 走到如今这一步,林长风也弄不懂自己前二十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自从少时初见,或许是太过一眼惊鸿,原本该按照祖规长大的林氏嫡长子,成了一个挂名太子的跟班,林长风挣开了那困了他几十年的漩涡,却也记不清自己最初是为何步入那漩涡的。 也没得多少力气和心思去思索,顾晔泽的亲近和示好,无异于折辱,他林长风在帝王眼中到底是什么,要死就得死,要活也得从幽冥路上被拽下来,他的仕途已不能由自己做主,如今连生死的定夺也被抢走。 究竟是要将他践踏到何种程度,才能欢喜? “林长风,孤没有想折辱你。” 被重新端上的汤药规规矩矩的在织锦端盘中,顾晔泽看着眼前无比抵触他的青年,最终只能说出这干巴巴的一句话,身边有资历的太监看着形势不对,眼神示意侍从将端盘公正放好,悄悄领着殿内的人退下。 “这药无论如何你都得喝下去,好不好?” 他们相识十余年,帝王第一次询问他的意见。 “若臣拒绝,陛下当如何?” 但林长风铁了心不愿再多牵扯,他知道宫廷里的毒酒从来没有解药,那汤药也说不准是缓解毒性的,还是加深他身上伤痛的。 他第一次如此和顾晔泽说话,却没半分犹豫。 只能看见衮龙袍的袖口下微微颤抖。 “孤会强逼着你喝下去。” “......如此,又如何算不上折辱?!咳、咳——” 林长风抬着手囫囵对着周围一指,人前向来清俊朗正的丞相披散着长发,身上只穿着里衣,眉目愤恨却又有些委屈。 “我身为罪臣,却安枕于帝王榻上!这让世人如何看待我朝?让昔日同僚如何看待我林长风?”林长风看着站立着的帝王,“臣既已认罪,陛下又何必做此羞辱之事?” 听到这些话,顾晔泽不自在的挑了挑眉,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孤以为,此乃殊荣。” 顾晔泽两辈子里对林长风的了解屈指可数,上辈子人死的只剩下白骨的时候他才模模糊糊的意识到感情,可那时候林长风没办法再教他该如何去做,这辈子侥幸重活一世,确实救下了濒死的丞相。 但却是他两辈子都不知道的样子。 帝王眼中,爱他的臣子会永远爱他,休憩于帝王榻上,那就是荣宠,可顾晔泽却没想过,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发生了,那杯毒酒和他刺刀一样的话语是多疼啊?若他不是这天下的主人,没有医术高超的太医院。 那么在他榻上的就是一具死尸,又何来殊荣。 是帝王的垂怜能让尸骨不腐,还是能让人死而复生? 都不能。 “荒唐......荒唐!” 情绪起伏的太大,林长风连抽气都觉得疼的难以忍受。 汤药的苦涩味逼得近了,他抬眼就看见帝王养尊处优的纤长洁白的手指端着那瓷碗,只用发带将发尾松松束起的帝王坐在床边,将那晚汤药端在手里打量着,注意到他动作的林长风刚想去再次打翻,却被钳制住动作。 他善文,顾晔泽善武,更别提眼下的境况,说不定下一秒就会被掐着下巴灌下去。 林长风还在思索人类的身体对于那种程度的疼痛会不会有应激反应,却看见顾晔泽仰头饮下一口汤药,而后那张俊美的超常规的脸不断靠近,林长风及时后退。 但他也没多少空间去退。 两个人倒在双龙戏珠的锦被上,苦涩的汤药在唇齿间流淌。 “!” 林长风惊讶的睁大眼。 殿外的侍从识趣的装作自己是个没长耳朵和眼睛的木头,殿内的帝王塌上层层纱幔遮掩,那暧昧的姿势直到汤药见底都没有改变,帝王将他的丞相制服在床榻上,似是不忍看见那清俊温和的面容上出现厌恶的神情,颤抖着手盖上林长风的眉眼。 “别这样看着孤。” 一向张扬的帝王难得如此温顺,侧着头趴伏在林长风的胸前,自欺欺人的闭上眼,就能装作眼前的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别这样看着......我。” 但那最后细微的呢喃,只有他自己知道。 —— 帝王的寝殿里藏了一个人,连侍奉的仆从也都定死,顾晔泽登基这些年,从未纳妃,只是同镇南王走的亲近,可镇南王每日都好好的在朝堂上,那被藏着的人是谁? 有些人心底里有个名字,但却没人敢去揣测。 前些日子被定罪的前丞相,府中几十人被流放,也有谣言传出前丞相已被私下处决,但没人瞧见裹着草席的尸骨被运出,只听见了将流放暂且搁置的诏书。 这些日子的朝堂并不好过,数日不见的帝王再出现的时候,已然不同。 对于大多臣子而言,曾经的顾晔泽在夺位登基后才慢慢变成合格的帝王,虽然凶狠,但还至少能被揣摩出些许心意,故而朝堂上前朝的老人倒还是能借力活得滋润。 可眼下却不同了,顾晔泽的一举一动,都有了些许的不同,从一个急切想要证明自己强大的青年,真正变成了喜怒无常的帝王,和当年正值壮年的先皇一模一样,身着帝王长袍的顾晔泽在高台上,垂眸扫视着底下的人。 有些面孔是许久未见过了,因为上辈子,早早就被他斩杀,顾晔泽上辈子用了不少的时间才整顿出属于他的朝堂,而他当年的方法,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按着记忆中林长风当年的模样,去找出那些相似的人,去清洗林长风会厌恶的人。 不如说他上辈子,是在伪造那个人从未离开的假象。 顾晔泽垂眸有些出神,却被低沉的男声打断了思绪: “陛下可是昨夜休息的不好?” 这样亲昵而不合礼法的话语,眼下只有一个人会同他说,镇南王沈杰,回京后因帝王的偏爱而常居京中,再没回到自己那苦寒的封地去。 顾晔泽抬眼瞥了一眼,武官中也只有沈杰敢如此张扬,作为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主角,沈杰的外貌自然也是极其出挑的,和故事中一样,和少年帝王简直是天生一对,而故事中林长风的死不过是开篇,在往后数年,他们该是在出生入死中情愫猛长。 但顾晔泽的上辈子并没有变成那个样子。 上辈子的沈杰,也被他送去了黄泉。 或许他骨子里和先皇一模一样,只是想将优秀的人从天上摘下,无论是林长风还是沈杰,顾晔泽的起意多少都是因为他们身上的亮光,恶劣的帝王想要将人扯下凡尘,却也只是扯下,旁的死活一概不理会。 “镇南王,孤瞧着你倒是高兴的很。” 帝王眯了眯眼睛,打量着台下意气风发的人,不同于文官鲜艳的红色朝服,武官的朝服更为暗沉,顾晔泽微微抬起下巴,看着满朝的臣子,鲜艳的红色其实不在少数,但,看着都不顺眼。 “臣......” 沈杰还没来的及说什么,就听顾晔泽不急不慢的接了一句。 “边境的乱民闹出了不少的事情,看来没了镇南王看管,还真是不行。” 台下的人唇角挂不住笑,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帝王。 “孤觉着,要劳烦镇南王去走一趟了。” “......臣,遵旨。” 沈杰只能先接下这份任命,袖袍下的手握紧,盘算着寻个时候去私下里再商谈,却听见顾晔泽的声音: “那,明日就动身吧。” —— “陛下!” 顾晔泽在书房处理事务的时候,并不意外的听见沈杰的声音,或许是帝王的偏爱让人晕了脑子,或许是这个世界的偏爱让主角有恃无恐,身为臣子的沈杰并不像林长风那样事事循规蹈矩,比如眼下,不待太监通传,就直接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若是放在普通人家或许也就算了。 可他是这天底下的主人,唯一的主人。 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的脑子里是被灌了多少迷魂汤药,留着这样不服管教的人在身边那样久的时间,顾晔泽放下手中的文书,等待着的沈杰以为帝王很快就会让他坐下,但没想到顾晔泽起身后,反手抽出挂在一旁的长剑。 几乎毫不犹豫的向他劈来,泛着寒光的剑刃不是柔软的笔尖,身为武官的沈杰靠着下意识的反应迅速躲开,但还是被斩落了头上官帽的一角。 再蠢笨的人也该知道自己惹怒了帝王,沈杰像是才想起来自己是个臣子,连忙跪下认错,但金线绣边的长袍闯入眼中,锋利的剑刃搭在他的肩膀上,让人不敢抬头。 “孤是对你太好了,才让你的脑子里想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剑刃划破一点点皮肉,细小的血线渗出。 “是臣僭越,请陛下责罚!” 沈杰被顾晔泽的转变打的措手不及,他是先皇亲自任命的异姓王,原以为在顾晔泽上位后就会被立刻清算,第一次入京朝拜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高堂,却没想到顾晔泽倒是很自然的亲近于他,而他自己也像是被冥冥之中的指引带着与顾晔泽靠的越来越近。 没有人会天生喜欢在苦寒之地当个没权势的异姓王,顾晔泽需要人顺服,他需要权势的依靠,以利益而开启的关系是最为稳固的存在,旁人在意的真心是他们所不需要考虑的,事实远没有文字中展现的美好,他们只是捆绑在一起的存在。 “责罚?孤可不敢。” 剑锋被移开,顾晔泽执着长剑走回位子上,用帕子擦拭着剑身。 “在孤刚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有个人说,不希望孤成为史书上那些荒淫无度的暴君,所以, 孤怎么可能因为一件小事就责罚你呢?” “谢陛下——” 沈杰松了口气,还没说完。 “孤会暗地里杀了你。” 顾晔泽的话语就像是冰锥子一样扎进沈杰的心里。 帝王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 顾晔泽依旧是笑着的模样,可他却在脑袋里回想着,沈杰上辈子那被砍下的脑袋滚落到他面前的模样。 “玩笑罢了,沈爱卿。” 贤臣 每日的汤药按时送入寝殿,林长风看着面无表情的侍女,黑黢黢的汤药光是闻着就觉着苦涩,他未动作,端着药的人也依旧直愣愣的站着,不张口劝说,也不动作离开。 “你又与孤闹起脾气来了?” 下朝后的帝王未像先前一样泡在书房里,而是快步回到寝殿,门外守卫的护卫侧身跪下恭迎顾晔泽的到来,只敢垂眸看着帝王的衣角。 顾晔泽习以为常的端起汤药,抬手让侍从退下,脸上带着笑意坐在床边,白瓷勺子在黑色的汤药中扎眼的很,帝王只是平静的拨弄了几下苦涩的汤药,就将瓷勺丢在边上的托盘中。 “看来还是要孤亲自服侍才行。” 作势就要将汤药含入口中,但下一刻动作顿住,顾晔泽抬起那双薄情的丹凤眼,看着终于做出些回应的林长风,笑意更甚,目光微微下滑,落在抓住他手腕的那只泛着苍白的手上,林长风常年浸在文书中,和他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不一样,只有指腹处有一点薄茧。 顾晔泽最擅长的就是顺着杆子往上。 “怎么?林长风,刚刚那副宁死不从的样子呢?” 顾晔泽向前倾身,几乎要贴到林长风面前,隔着这样近的距离,他看得清林长风因为梗着脖子向后而爆出的青筋。 他觉得自己的话已然是踩着林长风的边界,但林长风依旧沉默着,只是夺过了他手中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余下的那一点点堪堪遮住瓷碗的底。 顾晔泽只是看着他,林长风被他藏着这已经将近半个月,他看着青年从一开始的失控到如今的平静,矮桌上堆着时兴的游记,织造坊按着青年尺寸新做的衣裳也放在那上面,顾晔泽起身走去将新衣拿起看了看。 “孤没见你穿过除青绿之色以外的常服,林长风,换上这件给孤看看?” 林长风听见他的话,看了一眼被顾晔泽拿在手中的衣裳,是富贵人家最喜的枣红织金,但这个世界里的年轻丞相不喜奢华,穿着打扮比起说是高门大户的嫡子,不如说是寒门子弟,眼下他被软禁在这里,身体里的毒药还没拔除干净,最多就是披着外袍在矮桌前看会游记,每次撑不了多久就要躺下。 “臣不喜欢。” 他依旧未动弹。 可顾晔泽向来听不见别人的想法,屈尊拿着那袍子走到林长风面前。 “孤喜欢就够了,林长风,你林府的家仆可还没被赦免。” 顾晔泽眼中含笑,“若是孤不开心了,自然不会对你做什么,可旁人便说不准了。” “......” 无奈,林长风只能站起身,还没伸手去取回顾晔泽手上的衣袍,就看见帝王已经解开了那套衣裳的扣子,似是习以为常的打开。 “抬手。” 林长风跟着命令式的语气动作,顾晔泽熟练的将那件衣袍给他换上,他们两人,虽然林长风善文,但身量却比顾晔泽要高一些,少年时没少被还是太子的顾晔泽挖苦,眼下二十多岁,顾晔泽倒像是不再介意一个书呆子的个子比他高一些了。 顾晔泽熟练的为他换好这件新装,打量了几眼,从自己腰上解下一枚玉佩就要往林长风身上带,被林长风后退几步躲开。 “躲什么?” “......太后娘娘的遗物,陛下还是收好为上。” 相识相伴十几年,林长风自然认得那玉佩是什么东西,顾晔泽的生母还在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各国的珍宝络绎不绝的往凤仪宫送,那产量稀少而质地上乘的翡翠玉石都要专门调色泽鲜艳透亮的出来雕成精美的饰品才能入眼。 他母亲离世时几乎带了大半国库中的珍宝入葬,大多饰品也都一同放进了棺椁,留在凡世的物件也就少得很,顾晔泽腰上的那枚就是他出生时,珍爱孩子的母亲专门定做出的。 按道理,那枚玉佩可以给顾晔泽的后妃,或是故事中和他走到最后的镇南王,但绝不可能给早早下线的林长风,在他还完全是林长风这个角色的时候,确实是对那枚玉佩抱有过期待,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在顾晔泽上位之后,无论是哪一个林长风,都没再设想过帝王的偏爱会落在自己头上的可能。 “孤的东西,自然是想赐给谁便给谁。” 顾晔泽看着退后几步的林长风,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面前的青年换上枣红色的长袍,没有朝服那样鲜红,但却也漂亮,给那张因为生病而苍白的脸抬了些气色,让向来老成的青年难得的有了些少年气,顾晔泽看着他,就像是看见了另一种可能的他们二人。 “孤帮你束发如何。” 无端端的,他冒出这句话,手中依旧紧握着那块玉佩。 ...... 林长风从未梳过这样的发式,长发被绸带高高束起,这是世家公子们在围猎时喜欢的装扮,常年在京中的公子哥们就算生活的再顺遂,男儿心中总归有个梦,每每看见穿着铁甲回京的将士们,很难不去设想自己是否也能那般骁勇。 “孤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打扮。” 顾晔泽的手指间还绕着那垂落的缎带。 “自从那年围猎遇袭,孤就没再去过,连带着你也陪着孤一同呆在京中。” 顾晔泽是皇子,自然事事随心也无妨,但林长风多年不去围猎,京中的闲言碎语就冒了出来,说林家的公子身子差,不擅骑射,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 这其实算是无伤大雅的闲话,但与林家家世等同的贵女们自然只有文武双全的公子能般配,林长风的父亲在先前也是先皇器重的臣子,子辈的婚事自然也是要慎重,一来二去的,林长风的婚事也就一直搁置着,直到眼下,连相识的女子也没有。 先前未有婚配顺的是林长风的心意,如今未有婚配却成了顾晔泽的侥幸。 “怎么?不喜欢孤为你梳的发式?” “......臣不敢。” 眼下与顾晔泽的相处更让人摸不清头脑,林长风已经没什么心思再去揣测帝王的喜怒哀乐,他甚至不知道顾晔泽如此转变的原因,作为快穿世界的犯人,林长风并没有配备系统,主系统也没有想过他一个披着人皮的金属疙瘩也能遇上世界线崩坏的巧合。 林长风撩袍直接从座椅上跪下,束发的绸带还被顾晔泽捏住手中,林长风这么一动作,让顾晔泽精心梳好的长发和先前一样散开,就像是被碰破的幻觉,上一秒的帝王还想着或许能有不一样的未来,下一秒就被打回原形。 “你做什么?” 微眯起眼看着跪下的青年。 “臣不明白,陛下如今是要做什么?” 林长风是个不会转脑筋的金属疙瘩,只能将这件事摊开来说。 “孤要做什么?” 顾晔泽也缓缓蹲下,与林长风平视。 “孤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那臣恳请陛下,若是不愿让臣离开,那便请给臣一个痛快。” 无论哪一种,总好过被圈养在这寝殿里动弹不得。 “这两种,孤都不会做。” 有些神经质的帝王伸手搭在林长风的肩膀上,微微一用力就将病弱的臣子推倒在地,顾晔泽看着他: “林长风,你觉得人会有前世今生吗?” “臣不知。” “那孤换个说法。”顾晔泽的手指穿过那散开的墨发,“若是孤活得不顺心意,你觉得这老天,可会给孤重来的机会?” “......陛下是天命所归,若是想要,那自然是能得到。” 林长风垂眼,微微抿唇,顾晔泽不会突然扯到神鬼学说那儿去,眼下突然提起这些事,自然会传递给他一个信息。 他以为自己拿的是主角c的剧本,却不想,其实拿着的是主角重生的戏码。 但林长风不理解,顾晔泽这个角色的不幸运只存着于人生靠前的那十几年,如果他熬过了那段时间,又有什么是需要重来一次的。 在他还在尝试理清这个事情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的顾晔泽却突然俯下身亲了他一下。 “?!” 林长风愣住。 “既然如此,那孤就应该得到想要的不是么?” 顾晔泽垂眼看着被推倒在地的青年,继续说着: “你先前所想的,不就是帝王垂爱吗?林长风,如今孤给得起,你当如何?” ? 这个角色罪都认了,毒酒也喝了,还能如何? “臣担不起陛下的厚爱,陛下莫要拿臣寻开心。” 林长风想起身,却被人死死按住,他们一个是执掌天下的帝王,一个是不久前权倾朝野的丞相,此刻却在交叠在寝殿的地砖上,他们二人从未如此亲近过,先前相伴而前行的时候,都死死扣紧那道隔阂,眼下一拍两散的时候,顾晔泽倒是把窗户纸撕了个粉碎。 “不是寻开心,孤,不是在捉弄你。” 顾晔泽的手指紧紧抓着林长风胸口的衣领,似是寻求确认一般靠近,在他第二次凑上去亲吻的时候,反应过来的青年侧脸躲开,帝王的吻落了空。 “你到底要孤如何?” “这句话该是臣问陛下要一个答案。” 林长风用力将人推下在一旁,扶着桌椅站起来,看着还瘫倒在地上的帝王。 “臣什么都不想要,想要的东西陛下也不愿给,如今又为何屡次折辱于臣?!” 他追随顾晔泽的时候,对方丝毫的回应都不给予,林长风人生中的大半部分都被奉献给了没心肝的帝王,原本踏过那黄泉路就算是解脱了,可眼下却又被强留在人世间,被关在深宫中,他曾经再怎么痴傻,也是个满腹诗书的公子,就算陪着顾晔泽夺了皇位,也不代表他可以将礼义廉耻置之于不顾。 “莫说臣是男子,哪怕是陛下要迎娶的后妃,也绝不可能受此折辱。” 把人关在寝殿中,和关在牢狱中,有何区别? “折辱?后妃?” 顾晔泽不急着从地上起身,相反的,他倒是有些享受仰视青年的这个状态,微怒的青年和他记忆里十七八岁的林长风很像,唯一不同的,当年林长风发怒是因为别人怠慢了他,而眼下,却是对着他发怒。 “孤不会有那些,你若觉得是折辱,那便......” 顾晔泽解下束发的玉冠,解开身上价值不菲的外袍,走到依靠着桌椅才站稳的青年面前,他站定的那一刻,被解开的外袍也落在了地面上。 帝王不在意的扯松严实的里衣,大片肌肤暴露于林长风的眼前,身量略高的臣子微微垂下头,帝王也微微仰着头,顾晔泽抬起手搂住林长风的脖颈,靠在青年的耳边,两人散落的墨发也缠绕在一起: “由孤来服侍你,可会高兴?” 贤臣 服侍什么的,自然是不会被当真的糊涂话。 最终顾晔泽只是穿着松散的一碰就会滑落的衣裳死死抱着林长风在榻上休息了一晚,知道对方没法做什么的林长风其实睡得也算安稳,但不妨碍第二日他看见侧卧在身边的顾晔泽不会被吓到呼吸一停。 或者说,是被惊讶到。 在林长风这个角色的记忆中,顾晔泽年少时是阴鸷的皇子,青年时是喜怒无常的帝王,无论是哪种,无论曾于林长风亲近到何种程度,始终都带着皇家的威严在,而不是像眼下的模样,寝殿内燃着暖炉和炭火,冷不到那里去,但也没热到能让顾晔泽半脱半穿的套着长袍。 林长风不确定的快速扫了一眼以后闭上眼。 嗯,连里衣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价格不菲的长袍在顾晔泽身上披着,隔着半透的纱幔,不知道的人或许还以为这是哪里进贡的男宠在媚主承欢,但顾晔泽倒是不觉得冷或是奇怪,伸手捏着林长风的下巴迫使人睁开眼看着自己。 “孤好看么?” “陛下龙章凤姿,天下之最。” 林长风虽然口头上说的敷衍,但却也是实话,主角永远是世界中最好看的存在,是那种一打眼看过去就会被记挂的长相,而收敛了帝王威严的顾晔泽则更加,不阴柔,但却也能说的上容貌无双。 “这句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孤就会切了那个人的舌头。” 顾晔泽的手指揉搓了几下林长风的双唇。 “但从爱卿嘴里说出来,倒是让孤高兴的很。” 注意到林长风唇上的干涩,顾晔泽也收敛了继续逗弄的意思,猛地披好外袍起身招来侍从布菜,林长风注意到进来的人都死死的低着头,几乎要和那桌椅同样高,却还是稳当的将餐食放置在桌面上。 “今天有你喜欢的八珍糕,来尝尝。” 顾晔泽就用那副看上去就有些风流的样子坐到桌前,说完话久等不来林长风,回头看去,面色苍白的前丞相已经穿戴好了衣袍,正用玉簪简单将长发束起。 读书人有不同的风骨,林长风也一样,他容貌并不算多么出色,但一举一动却舒展端正,顾晔泽支着下巴看着,嘴角带着笑意。 穿戴好的林长风转头就看见顾晔泽这副模样,垂下眼,眼前的帝王收敛了锋芒之后,不像是帝王,反倒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眼底里的心思旁人看不懂,却也知道并非好意。 “陛下,先梳洗吧。” 顾晔泽喜怒无常,甚至相当的难缠,你越是抵触退步,他便更加张扬狂妄。 他必须得换个法子。 “在你醒之前,孤已经梳洗过了。” 顾晔泽指尖绕着自己的长发。 “不过是没叫仆从来帮孤着衣罢了。” 帝王不在意的说着,他今日甚至任性的没去前朝,只是想多赖在这有林长风的寝殿里一会罢了,他正想夹着一块糕点放在林长风碗碟中,就感觉自己垂落身后的长发被人托起。 “那至少这头发要束好。” 身后的青年熟练的将长发挽起,手上拿着走过来时取下的玉冠,轻轻扣好后才坐下。 林长风平静的坐下,反倒是怔仲的顾晔泽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保持着一个姿势,就像是不会动弹了一样。 “陛下怎么了?是觉得臣梳的发式不够好?晚些让侍女来帮陛下整理便是。” 林长风不在意的说着。 “孤很喜欢。” 过了许久,顾晔泽才说出这句话。 ...... 照旧也是被盯着喝完了汤药,顾晔泽才愿意起身去书房处理旁的事务,他发上依旧是林长风随手绾的样式,有几缕发丝微微垂落,也没吸引到顾晔泽的注意。 “孤晚些再来见你。” 顾晔泽原本想就这样先离开,却不想一直冷淡的林长风却突然抬手帮他把垂落的发丝拂开,那温热的掌心碰上侧脸的时候,依恋这种感觉的帝王下意识的偏头靠上,眼中含笑的看着依旧面无表情的林长风。 “怎么?不舍得孤?” “......臣陪陛下去书房吧。” 林长风只是这样说。 “呵,你还真是连装都不愿意装的好一点。”顾晔泽看着他,伸手握住林长风抬起贴在自己侧脸是手,头微微一偏,就在青年的掌心落下一个亲吻。 “孤准了。” —— “你看看这些人,连芝麻大小的事情都要来问孤。” 在一旁看着闲书的林长风面前被丢了一本文书,微微抬眼,就能看见帝王紧皱的眉头。 “陛下,臣如今不适合看这些文书了。” 他已经不再是丞相,甚至是罪臣,若是被人知道了,怕是连顾晔泽的威严都要被撼动。 试问有哪个好皇帝,会把一个意图谋逆的罪臣藏在宫里。 “怎么不适合?你不想呆在孤的宫里,那总是要回到前朝的。” 顾晔泽说出的话却让人不理解。 “......陛下是什么意思?” 听到林长风的询问,顾晔泽合上了手中正在批阅的文书,走到林长风身边在长椅的一侧坐下,身体向前倾了一些,整个人挂在林长风身上,不在意的伸手点了点在青年手中合好的文书。 “孤知道你怨孤,孤知道错了,嗯?”那双一向薄情的眼中带着那么一点点的讨好,“等孤 处理好沈杰,你和林家那几十口人,都能回到一开始的位置。” “孤这样安排,你可会开心?” 顾晔泽平静的话语中藏着让林长风不知所措的信息。 他没理解错的话,顾晔泽的意思是,要杀了这个世界的主角攻,然后让他这个早就该下线的炮灰重新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丞相。 “......陛下切莫胡言,镇南王乃是朝中重臣。” 手中的文书就像是变成了烫手山芋,林长风松手让那文书落在桌面上,再没去碰。 “孤不在乎,又不是没杀过。” 顾晔泽笑出声来,“林长风,你敢信吗?孤早就活过一辈子了。” 帝王再一次谈起这个话题。 “上辈子,孤赐死了你,因为你总管着孤,让孤觉着自己不像是皇帝,还像是无权的皇子, 所以孤听信的那些人,一杯毒酒赐死了你,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囫囵把你丢到荒郊野岭去,连骨头都没留下。” 顾晔泽靠在林长风身上,状似闲谈,但却伸手将林长风的手死死扣住。 “陛下又糊涂了。” 林长风这样说,“人活一世,其余种种,不过是镜花水月。” “是吗?你先前不是说不知神鬼学说吗?” “臣确实不知,但,眼下臣只需要让陛下欢心就好。” “为什么?” 听到这句话,林长风只是顿了一下,而后不急不慢的重新拿起那本闲书,草草翻阅几页。 “为前朝,为我林府的无辜仆从,天下需要的是明君,不是一心记挂鬼神学说的皇帝。” 他能察觉到顾晔泽扣住他手腕的力气加深了几分。 “就只有这些?” “眼下臣只能有这些。” 林长风垂眼看着书页,任由帝王靠在他身侧。 “你不是说过,会永远站在孤这边,会永远追随孤至死方休?” 顾晔泽看着面色平静的青年。 “难不成你如今要做个背信弃义的臣子?” 帝王两辈子的记忆中,年轻的丞相永远目光追随着他,从皇子府到高堂之上,林长风跟的很紧,他一回头就能看见,哪怕上辈子他把人弄丢了,但记忆和幻觉也无时无刻的告诉他,林长风无论何时都会在他身后。 怎么眼下他将人留住,反而什么都没剩下? 顾晔泽伸手抽出林长风手中的书本,远远的抛开,书页砸在地面上,只有短暂清脆的声音。 “臣也同陛下说过,只要陛下不将臣丢弃,臣便一直都会陪伴陛下左右。” 林长风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抬手将那人扯着自己的手拂开。 “可陛下在月前,就已然不再需要臣了不是么?” 林长风的手慢慢抬高,僭越的虚虚掐着帝王的脖颈,一向平静的面容难得的有些挣扎,他眼底的不甘心慢慢的浮上来。 “臣于陛下,不过是只摇尾乞怜的野狗罢了,这难道不是陛下亲口告诉臣的?” 甚至于他喝下那杯毒酒的时候,高台上的帝王唇角还带着笑意。 “顾晔泽。” 他人生二十多年,第一次敢念出帝王的名字。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心有那般黑。” 掐着顾晔泽脖颈的手慢慢收紧,他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一点点涨红了脸,听着那慢慢加速的呼吸,甚至能感觉到手掌下越发真实的血液的鼓动。 在差一点点就要越过临界点的时候,林长风猛地收回手,顾晔泽撑着桌椅的边角喘着气,帝王的脖颈上留下了明显的红痕,林长风的所作所为必然是不可能被帝王原谅的,顾晔泽抬眼还没说什么,就看见原本端坐在桌前的青年撩起衣袍,直愣愣的跪下。 “你这会子,倒是又害怕了?” 不同于林长风设想的发怒情况,顾晔泽反倒是笑出声来。 还没缓过来的帝王笑着伸出手,抬起林长风的下巴,让人看着自己,哪怕是脑袋里装着一堆分析数据的林长风也搞不明白整个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按照原本的数据,这个世界的顾晔泽是一个占有欲相当重的人,哪怕是曾经兢兢业业的林长风都会被疑心病的帝王当作是有夺权之心的逆贼,又何况是眼下真真切切对帝王‘行刺’的罪臣,按照顾晔泽原本的个性,再怎么样也该让林长风这个不知好歹的罪臣去天牢里呆一会。 无论是哪种反应,都不改是眼前这种。 “原来濒死是这种感觉,孤倒是第一次感受到。” 帝王脖颈上的红痕刺眼。 “陛下当时,不应该将臣救下。” “为什么不该救?你也没对孤做什么。” 顾晔泽完全不在意他刚刚被掐着脖子差点窒息的事情,反倒是笑容越发的扩大。 “你刚刚停手是因为什么?” 帝王俯下身靠近跪着的臣子,在林长风耳边轻声询问。 “是因为舍不得?” 他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没去注意林长风的神色。 舍不得? 不,是因他杀不得。 贤臣 顾晔泽生在皇城中,长在深宫里,自他的母亲逝去后,原本还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的皇帝就变了样子,宫里的美人多了,皇子也多了,纷争也就多了。 他从前也被不少人视为眼中钉,在先皇还在位的时候,顾晔泽不一定是最有权势的皇子,但却占着那许多人都垂涎的位子,掺了毒药的饭菜和酒水,他也不是没遇上过,刀剑杂乱的刺杀也经历过,在先皇后死前,顾晔泽能活得惬意快活是因为他是皇帝唯一的孩子。 而在庇护他的母亲死后,他依旧能在吃人的深宫中活得如鱼得水,是因为他足够狠,顾晔泽是个将先斩后奏贯彻到极致的人,哪怕活捉了刺客,也没有生过将人留下拷打出消息的心思,只是单纯的将人折磨到极致。 林长风曾看见过被关在太子府的私狱中的刺客,浑身都是还在渗血的伤痕,牙齿和舌头早就被处理的干净,坐在刺客面前的顾晔泽只是如平常一样端着茶盏,但林长风看得见他虎口处因为长久挥鞭而生出的红痕。 他曾问过顾晔泽,为什么每一件事都不留退路。 “有了退路,人便会懦弱。” 那时候的少年皇子这样说,“只有斩断一切退路,才能走的比旁人远。” 他从一开始就将帝王的宝座视作自己的东西,那已经成了顾晔泽心中不能被忽视的执念,杀伐果决的帝王在高台上看着万里河山在自己手中,因为他已经在高位上看见过这一切的美好,故而对那些似是而非的事情更加敏感。 比如林长风。 顾晔泽宁愿相信那千万分之一被背叛的概率,也不愿意多问一句,哪怕是革职也不愿意,帝王的极致也在此时显现,既不愿意让林长风做个无权无势的闲人,也不愿意让他继续留在朝中,不知何时起,兢兢业业的丞相变成了帝王恨不得拔除的一根刺。 顾晔泽曾将那种令他犹豫的情感称之为懦弱,但经过那一片狼藉的上辈子,他才后知后觉的 反应过来,他对于林长风那种无可奈何的挣扎是因为什么。 ...... 眼下,身上还带着痕迹的帝王笑着挑起臣子的下巴,眼中的情绪让人看不明白。 “你,依旧恋慕着孤,否则,怎么犹豫了?” “臣没有。” 林长风看着面前的帝王,只觉得无可奈何。 顾晔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自己相信的逻辑,但又半分听不进去别人的话,眼下认为林长风没狠下心杀了他,便是两人之间还留有旧情的可能,他做的再过火,也能被顾晔泽自己美化成情趣。 微微眯起眼,林长风看着面前陷入虚幻之中的顾晔泽,有些好奇。 在那所谓的上辈子,顾晔泽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又或者是看到了什么,才能生出对于林长风这个角色这样深的执念。 顾晔泽脖子上的痕迹差点没把服侍的太监吓晕死过去,尖细的声音从皇宫里开始,差点没把太医们的心脏给吓破了,抱着药箱赶来的太医恭恭敬敬的看了诊,从药箱里取出那一两就要几十两银子的药,正准备递给边上服侍的太监。 “把药给他。” 顾晔泽抬了抬下巴,示意把药交给站在一旁的林长风,太医有些不知所措的愣住,宫里面的消息传的多快啊,太医们走出院落前就听见消息了,还以为过来会看见林长风跪地求饶的画面,结果非但没有,眼下皇帝还不怕死的要把药交给林长风。 那痕迹在脖颈上,说是弑君未遂完全不过分,要是林长风往药里加了点什么,那他这无辜太医的脑袋怕是留不住啊,但眼下又不能违逆皇帝的旨意。 太医还怔仲着,手中的药膏就被等的不耐烦的顾晔泽取走一丢,那小瓷瓶就落到了林长风的手里,被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而后顾晔泽仰起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你来给孤上药。” 周围的侍从再一次将头彻底的低下去。 林长风打开瓷瓶,瓶里的药有些流动性,取了一些在指腹上,也没再理会周围的这一圈人,就碰到顾晔泽的脖颈,不久之前由他掐出的伤痕,眼下也是由他来上药。 他们两个男子的举止过于暧昧,总有人好奇,但宫里的都是聪明人,最多不过是起身退下时微微扫一眼,只看见修长苍白的手指在帝王脖颈间游走,就赶忙退下了,雕花镶金的大门关上,连带着将室内的暖香也隔绝着。 林长风每日都要服用的苦药和伤药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再加上寝殿内日日都点着的暖香,多少是有些不伦不类,但顾晔泽却眯着眼觉得舒心,苦涩的药草味让他能够知道眼前的人不是一场易碎的幻觉,而是切实存在着的。 “陛下不担心臣做些什么吗?” 林长风垂眼看着那伤痕被药膏一点点盖上,两人独处在这个空间里,也不知道是林长风太没有危险性还是顾晔泽并不在意。 “你能做什么?” 顾晔泽挑眉问到,“你狠不下心杀了孤,有一次退却便有第二次,孤有什么需要怕的?” 林长风晃了晃手里的瓷瓶。 “若是臣在这药里加了让人皮肉溃烂的毒草,陛下当如何?” “这话要是别人来说,孤说不定会在意几分,可你不会这样做,林长风。” 顾晔泽的手隔着衣料点了点林长风的胸膛。 “你绝不可能对孤做什么,无论在何种境地。” —— “你说什么?!林长风还活着?” 皇城外的驿站里,沈杰收到了宫内传来的消息,因为先前与顾晔泽来往密切,沈杰一直没有 想过在宫内布署眼线,直到这段时间顾晔泽突然转变了心意,才赶在离开前打点了一下,故而眼下他在宫内的眼线只是个洒扫的小侍从,先前林长风在帝王的寝殿内有特殊的人服侍,前些天闹出了事情让太医院的人急急忙忙的赶过去。 帝王受伤不是什么小事,故而知道的人难免多些,消息也就传了出来。 驿站内的环境不比京中的宅院,连烛火都要暗沉许多,沈杰在多年征战后早已厌倦了战场,或者说,当他接触到权势之后,就发觉自己先前活得有多无趣,在京城里的权臣吃穿用度皆比战场上拼死拼活的将士好的太多。 轻飘飘的一两句话就能让将士们赌上性命,而且有时候,那些旨意甚至是胡闹出的,沈杰一开始也曾是忠心报国的少年将军,在苦寒之地死守了数年,可他看见了太多人的死去,死于天灾也好死于战乱也好,最终只能变成文书上的数余人。 赢了就是应该做的,输了就是操练不佳。 皇城里的人什么时候把将士们的命认认真真的看待过,沈杰在进京的那一年就察觉了,不比边陲的粗放,皇城里的言语夹枪带棒,但却带来了数之不尽的权力和财富。 林长风与顾晔泽相伴十余年的情分他比不了,论起心思,也是林长风更甚一层,对方自顾晔泽还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时就相伴左右,他真论起来,少有地方胜过林长风,于是他捏住了顾晔泽最在意的地方,也是他最在意的东西。 那就是皇权。 林长风陪在他身边十余年,亲近都已经成为了习惯,在顾晔泽眼中慢慢变了味道,他们的生活已经如同同心结的红绳一般相互缠绕,林长风在丞相的位置上,就不可能事事都顺着帝王的心意,习惯了被顺从的人一朝注意到林长风不一样的心思就会多想,在顾晔泽还没成为皇帝的时候,一无所有的皇子并不在意那些东西。 可皇权带来了疑心病,没有哪个帝王眼中容得下沙子,在局外的沈杰看到了这一点,他顶上了原本林长风的位置,事事顺从着顾晔泽的心意,他不敢保证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百姓一定是好事,但对于他自己一定不是坏事。 与其说是顾晔泽青睐他,不如说是他一直有意模仿从前林长风的样子,一心一意、忠心耿耿,加上不同于文臣的张扬,让原本只是寻找替代品的帝王误把他当成了真品。 原本一直这样下去,林长风死后,他就是唯一可信赖的臣子,只要他装的足够好,那么顾晔泽就不会反应过来,帝王会有最忠心的臣子,他也会成为唯一的权臣,他与顾晔泽两人都不是平庸之辈,林长风的死或许会造成一段时间的混乱,但他们两人最终都能够稳定住局势。 沈杰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清正无双的角色,他见过生死也经历过濒死的感觉,好斗好战的血液早就平息下来,他在战场上呆的太久,如今只想做高堂之上锦衣玉食的权臣。 可眼下林长风还活着,甚至就在顾晔泽的身边。 不再需要承担丞相这个担子的林长风会是什么样的? 总归是会变成最开始顾晔泽想要的模样,哪怕转了性情,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自己远在皇城之外归期未定,林长风却被帝王束缚在深宫,文臣武将,总是弄到眼下对立的局面。 “往后任何消息,都立刻呈上来。” 嘱咐下去后,沈杰伸手撑着额头,垂头看着粗糙的起了木屑的桌面。 他眼下应该做什么? 还没等他想到下一步,就被破窗而入的长箭打断了思绪,依靠着多年习武的反应力躲开,但烛火映射出的刀光却没停止闪烁。 在对敌的时候,沈杰无端端的想到书房里似笑非笑的帝王。 那当真只是一桩玩笑吗? —— “大人,您还是在屋子里歇着吧。” 侍从紧紧跟着在御花园里散步的林长风,自前些日子闹出事情之后,顾晔泽反倒是放开了一些界限,至少林长风眼下还可以走出门在园内逛逛。 虽然依旧是个闲人罢了。 “我又跑不掉,腿脚也好好的,只不过是出来散散心罢了。” 林长风站定侧身和侍从说,“你要是不愿意跟着,就先回去吧。” 侍从哪敢离开,快步跟了上去,顾晔泽身边的老太监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们这些侍从要把人牢牢看住,一是害怕帝王发怒,二是害怕看上去平静的林长风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林长风身上穿着那件枣红色的衣袍,他依旧不喜欢这样张扬的颜色,但宫内给他备下的,大多是这样的款式,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他眼下时隔多年再次走进御花园里,原本以为会看见被打量照顾的漂亮的名贵盆景。 但这园里却算得上有些荒凉。 冬日的花本就不多,按照以往,御花园里的梅园也该开的漂亮了,但林长风到了那,原本该被修建规整的梅树可以说的上有些杂乱,不能说不漂亮,可这么多梅树种在一块,又是拱皇家欣赏的,总该要多打理些才好。 “大人不知,这些日子陛下新建了竹园,眼下工匠都被支到那去准备了。” 侍从看他站定许久,说了一句为他解了疑惑。 “竹园?建在宫里?” “是啊,前些日子填平了流云榭处的池子,陛下说要建的漂亮些,等年后,还会有旁的工匠过去重新建起来亭子。” “是么。” “是啊,等大人身体好的差不多了,那竹园也就差不多成了。” 侍从这么说着,却没再听见林长风说什么。 紧了紧披风领口的毛领,林长风想离开的时候却听见梅园里传来了什么声音,像是踩断了雪地上的树枝一样。 林长风踩着薄雪往园子深处走过去。 他看见一个一十六岁的孩子。 贤臣 顾晔泽曾经有过许多兄弟姐妹,得益于他那在晚年流连于温柔型的父皇,自他母后死后,宫里的妃子越来越多,孩子也越来越多,顾晔泽见过父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样子,但也只是见过,他的母亲就像是民间话本子里的人物一样。 而他只不过是被遗留的,看见了剧情之外的产物罢了。 以非常规的办法登上那个位置的人,也不会在意什么手足之情,而那些人中,只活下来最年幼的一位公主,宫变那年只不过九岁,就看着曾经熟悉的面庞一个个变成青紫色的尸块,她原本也是活不下来的,虽然年纪小,但顾晔泽认为皇家无论男女,都是一种威胁。 这名公主的名字也和梅园有些关系,她的生母就是在梅园献舞后成为先皇的宠妃,在她出生后,就取了‘玲珑’二字,一是因为妃子的宠爱,而是希望女儿也聪慧漂亮。 但那一年宫变,顾玲珑能活下来,也不只是因为她聪慧漂亮,而是因为她主动成为了刺向先皇的最后一刀,先皇很久之前就不亲近顾晔泽,在顾晔泽成年后更多的是提防,逐渐衰老的人总是会忌惮孩子成长中的人,但先皇不死,顾晔泽就没法名正言顺的夺过那个位置。 九岁的小公主就是那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比起已经长大的孩子,还年幼的小女儿总归会让人放下警惕,那时候顾晔泽的暗卫已经开始一个个的处理掉他的那些兄弟,甚至已经有公主的住处无故走水。 那些人想着跑,想着反抗,只有一个九岁的孩子主动向顾晔泽投诚。 “父皇会喝下我送的药。” 那时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丝毫不畏惧满身血腥气的顾晔泽,开口就说明了来意: “皇兄也应该等不及了,时间越久,被翻盘的危险就越大。” “你......是第几个?” 那时候顾晔泽也没记得她,兄弟姐妹多的过头,何况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留下任何人。 “我是父皇的第七个女儿,也是最小的女儿,兄长不记得玲珑了吗?” “......你不但不想着逃命,反倒要来添一把火是为什么?” “我逃不掉,一个九岁的孩子,就算跑出去又能有什么好活路?仆从在宫里听话,出了宫可就不一定了,没钱没势的小孩子,顶着公主的名头,流落民间可不是好事。” 顾玲珑那时候一点也看不出害怕。 “父皇对我母妃也不过是对玩物一般的态度,过几年说不定就要被送到哪去拉拢势力了,即使皇兄眼下不做什么,过几年父皇的算盘落在玲珑身上,玲珑也会做出同现在一样的事情。” “哈哈哈!——” 那时候的顾晔泽笑出声来,双手拍出的掌声在空荡荡的殿内环绕。 “父皇的孩子多的很,和你同岁的,比你大一些的,眼下都窝在奶娘怀里做梦求着父皇救救他们呢,孤倒是觉得稀奇,这宫里,还能养出你这样的孩子,和孤一样,能对生父下手。” “皇兄,帝王家哪有生父,只有父皇。” 那夜不久,宫内的哭嚎遍地,有人哭先皇的逝去,有人哭自己命数已尽。 ...... 顾玲珑却好好的活了下来,或许是觉得这个年幼的孩子与自己相像,顾晔泽没收了她的权力,替换了她的仆从,让她以单纯的公主的身份被圈禁在宫里,至于顾玲珑的母妃,也早就成了先帝殉葬旨意中的一员。 那道旨意倒不是顾晔泽下的,而是他正想办法处理那些势力庞大的后妃时在先帝的书房中发现的,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做了鬼也要拖着人一起下去。 某种程度上,顾晔泽和他的父亲骨子里是一样的恶劣。 眼下,当年那个小公主已经一十六岁,林长风看见她的时候,她手上正抱着一把刚折下来的梅花,看见林长风以后倒是笑开了。 “先生,多年未见了。” 是了,林长风在几年前曾经做过这位公主几个月的教书先生,某种程度上也是顾晔泽的安排,他需要一个不会欺骗自己的人去试探顾玲珑的虚实,要想活下来,那么顾玲珑对于朝堂之上的事情就不能有半分的了解。 在那几个月里,顾玲珑就像寻常的九岁孩童一样,林长风教的诗书觉得无聊,倒是对林长风腰上的短刀感兴趣,那还是顾晔泽担心有余党未清理完,特意让他带着的。 那时候林长风还问过她为什么喜欢。 “喜欢便是喜欢,改日,也让工匠给我锻一把漂亮的,免得哪天遇了歹人,连防身的东西都没有。” “......公主要是不嫌弃,臣的这把,就先拿去吧。” “先生舍得?” “臣怕是用不上,公主若是需要,便拿着吧。” 那把镶着珠宝的短刀自那以后就留在了这位公主手中,而林长风也确实如他所说的,人生二十六年,若不是少时学过几年骑射,他怕是这辈子都没用过刀剑,哪怕被赐死,也是平平淡 淡的一杯毒酒。 “臣林长风,拜见公主。” 他的礼还未做成,就被顾玲珑伸手拦下。 “天这么冷,周围也没什么人,就别这么客气了先生。” “是。” “本宫今日是悄悄带着侍女出来的,整个皇宫里只有这儿还有些花,折回去做熏香不错。” 一十六岁的公主容貌无双,手指轻轻抚过花瓣,杏眼瞥了一眼林长风身后跟着的仆从,将那束花递过去,“你,去把这束花带回本宫的流月居去。” “公主,奴眼下抽不开身啊......” “奴才只需要听主子的吩咐就好,况且本宫和林大人就在这园里等着。” 顾玲珑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像她的兄长,林长风瞧着那仆从抖的越发厉害,最后直接跪倒在地求饶,而在那仆从跪下后,顾玲珑好像才满意了一眼,接着笑出声: “瞧着真可怜啊,那就这样吧,本宫的侍女在园外,你把这花交给她就成。” 虽然这路程短了许多,但那仆从仍旧犹豫着。 “你若还不愿意,本宫明日就让皇兄将你做成这园里的花泥。” 但顾玲珑的话让人没法犹豫,仆从千叮咛万嘱咐让林长风不要走远,快步在雪地上跑出一条痕迹来。 “......公主这些年,倒是与陛下越发相似了。” 似笑非笑却又让人由骨子里觉得害怕。 “本宫不及皇兄心狠。” 顾玲珑看着他,面前的青年和几年前没多少变化,但苍白的脸色在枣红色的衣裳的衬托下倒是更明显咯。 “先生,这些天可还好?” “与从前差的不多。” “......皇兄这些日子,本宫看的不明白,先生可明白什么?” “臣愚钝,望公主恕罪。” 林长风看着眼前已经长大的公主,“公主还是莫要好奇了。” “本宫倒也不想好奇,可眼下的时间不多了。”顾玲珑抬手碰了碰耳旁垂落的流苏,“本宫已年满十六,朝堂上催着让皇兄为本宫选驸马的声音越来越多。” “公主不愿的话,无人能强求。” “那只不过是眼下罢了,先生可知道,在先生出事之前,皇兄还特意因此事找过本宫,而起因,只是因为那位镇南王的副将在醉酒时说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林长风垂眸,他的数据库中只有关于主角二人的基本故事线,因为林长风这个角色下线的太早,在被传送的时候,主系统并没有将具体的剧情告诉他,但如果眼下顾玲珑这样说,那么在顾晔泽重生之前,或许真的会将顾玲珑下嫁给主角攻的副将。 就像是某种令人厌恶的配平文学。 “那几日,本宫都打算好在大婚那日拖着那起了心思的副将一起死了。” 顾玲珑笑着看着他,“可自先生出了事以后,皇兄也换了心思,不只是没再谈过本宫的婚事,连镇南王都被打发走了。” “公主想说什么?” “本宫只是来道谢罢了,先前本宫还不明白先生赠与本宫的短刀到底该如何用。” 伴随着仆从快步跑回来的声音,林长风听的清楚。 “只有伤了别人,本宫才能赢下去。” 一十六岁,这个年纪,林长风记得,顾晔泽也是在这个年纪,一步步踏着尸骨走上那个位置,而眼下顾玲珑站在雪地红梅中,恍惚间让林长风回到那个被血色浸染的大殿,或许该说是皇家血脉的特殊吗? “那臣就先祝公主殿下,得偿所愿。”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仆从也催促着他尽快回到寝殿去休息,在他离开的时候,只来得及留下这一句话。 —— “你今天,去见了谁?” 林长风刚踏进殿内,就听见顾晔泽的声音,帝王像是刚沐浴结束,发尾还带着水汽,穿着也松散闲适,正等着他的回答。 “在御花园散步的时候,与公主闲聊了几句罢了。” 林长风肩上的披风被解下,仆从收好退出殿外,身上还带着水汽的顾晔泽慢慢走到他面前,抬手搭上林长风的肩膀。 “从前没见你这样喜欢去御花园。” 在林长风还是丞相的时候,每日就是上朝、书房、回府,过的比学堂里的书生还要规矩,自几年前那盆文竹被舍弃后,连书房也去的少了。 “......眼下空闲多了,就去了,陛下不许吗?” “你想去哪都行,只要在皇宫里。”顾晔泽上前一步将自己靠在青年的胸前,“只要不离开孤的身边就可以。” “过些日子,你府上的家仆就能回京了。” 顾晔泽靠在林长风的胸前,高高在上的帝王将自己挤进臣子的怀中。 “宫里的竹园在开春前就能建成了,林长风,你到时候陪孤一同去看看。” “......朝堂上——” 林长风还没说完,顾晔泽就出声打断。 “你不必再考虑那些人了,孤会一个个都处理好。”顾晔泽垂眼,“自古以来的帝王多是疑心, 哪怕孤记忆中的前世只不过是梦一场,孤也要将其当成上天的预兆。” “那在上天的预兆里,臣也不应该在陛下身边。” 林长风默默补充上这句话。 但顾晔泽只是伸手扯紧了他的衣袖。 “孤是天子,听那预兆中该听的,但你,孤无论如何都要留下。” “往后,你就可以一直呆在孤的身边了,先前你在朝堂上离孤太远,孤不喜欢。” 顾晔泽的手紧紧扣着他不让动弹,但林长风只觉着有些荒谬。 这个角色苦读十多载,虽然爱着顾晔泽爱到昏了头,但也不是那种会为了情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性子,顾晔泽眼下的意思,哪怕是为林长风平反后,也不准许他离开皇宫。 他曾是十七岁就惊才绝艳的世家公子,也曾是在朝堂上清正端方的年轻丞相,林长风可以接受自己被贬为庶民,也能接受自己在权势争夺中成为牺牲品的悲惨结局,但他怎么样也不愿去设想,自己往后只能被困在朱红宫墙中的一生。 “先皇还在时,臣陪着陛下,只觉得宫中人心难测。” 林长风抬手用力将顾晔泽的手扯下,“而今,只觉这皇宫比囚狱还要让人害怕。” “再害怕,也是你亲自选的。” 顾晔泽依旧笑着,反手将人扣紧了手腕。 “生生世世,你都要同孤在一处。” 番外 顾玲珑今年一十六岁,但实际上,这已经是她在人世间的第四十年了。 她是穿越者,或者说,半穿越者。 这一切的起因都在于她的母亲,那个在梅园中一舞倾城的女子,先皇给她母妃的称号也是梅,像是与梅花有什么缘分一样,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一旦在梅花开放的寒冬,她的母妃就荣宠不断,但一旦过了冬日,母妃也和孤零零的梅树一样,被冷落在宫中。 顾玲珑出生有记忆起,就觉得她的母妃神神叨叨的像是中了邪。 和镜子说话,和鸟雀说话,明明面前空无一人,却又在自问自答,这些奇怪的事情只在夜里出现,那时候服侍的下人都在门外,只有她这个女儿能看得见,顾玲珑小时候侧躺在梅妃的怀中,却清醒的很。 她清清楚楚的听见了‘攻略’两个字。 一开始是弄不懂的,可听多了下人的闲话,见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顾玲珑也就慢慢拼凑出事情的原貌来了。 暂且不论她那嘴里总是冒出奇怪话语的母妃是哪里来的,顾玲珑眼下听见的,大约是无形无声的东西在与母妃商量着,该怎么成为皇后,该怎么占满父皇的心,也就是让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爱上她的母妃。 那时候顾玲珑八岁,手里捧着蹴鞠,宫女手上绕着花绳逗着她。 但再亲近,眼里也带着对主子的畏惧。 是了,连八岁的孩子都知道,皇宫里最重要的,就是君臣有别,哪怕是皇帝和妃子,也该是君臣,再说了,皇后的位置已经空了好些年,就像是父皇心底的一根刺一样,虽然自先皇后死后,宫内的美人络绎不绝,但从没有人能再坐上那个位子。 可惜,她的母亲是看不清的。 再往后,她九岁那年顾晔泽宫变,十六岁的少年帝王满身都是血腥气,那时候的顾玲珑害怕的说不出话来,但或许是她表现的愚笨取悦了喜怒无常的顾晔泽,奇迹般的成为众多兄弟姐妹中活下来的那一个。 但马上,她就知道为什么让自己活着。 垂死的父皇还带着最后一口气,甚至不惜绝食来拖延时间,毕竟加了料的饭菜能让人立刻毙命,这最后的几天时间,顾晔泽等不下去,那碗黑黢黢的汤药塞到她手里,年少的帝王几乎是用刀剑逼着她走进屋子。 “殿下,公主年幼,实在要去,让长风去吧。” 那时候顾玲珑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隔开了那把抵在她背后的刀剑。 “林长风,这宫里只要是个会喘气的,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端进去,父皇可不会喝,到时候死的不明不白,那些不安分的还要拿这事做文章。” 那也是顾玲珑第一次看清林长风的样子,先前不能说没见过,但大多是远远的看见林长风陪着顾晔泽走过,眼下倒真是第一次看清青年的长相。 一副书呆子的模样。 她对于这两个人都没什么好印象。 一个是杀人如麻的、摸不清心思的皇兄,一个是助纣为虐的臣子。 虽然父皇在位时,民间的哭闹声都被刀剑压制着,可那与她这个公主离得太远,八岁的孩子,接触过最多的,就是富丽堂皇的皇宫,还有最繁华的长安街,民不聊生的疾苦,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概念。 更何况她知道,顾晔泽的私欲高于天下。 那碗汤药,垂死的父皇看了许久,最终只是要顾玲珑在看着他喝药之前,去取下墙上的挂画,那是副有了些年岁的美人图,画上的美人乌发高攀,数不清的珠翠和珠宝装点着,顾玲珑知道,画上的人就是先皇后,也是她冷漠无情的皇兄的生母。 “他们母子,是一个性子。” 父皇留下这句话后,就再没睁开眼睛。 ...... 不过几天时间,皇宫里就换了主子,知道消息的母妃并没有哭喊,只是睁大了眼睛在院子里大叫,说着什么还要换一个目标重新攻略一次。 她依旧要让最尊贵的人爱上她。 但眼下最尊贵的人是谁? 是顾晔泽。 “玲珑,你最爱母妃了对不对?” 那时候披头散发的梅妃跪在地上抱着她。 “母妃还有机会,母妃还没输,只要、只要玲珑你,下辈子再到母妃肚子里就好了。” 顾玲珑那时候睁大眼睛看着掐着自己脖子的母妃。 “如今你父皇没了,你也没法帮上母妃了。” 那一瞬间,顾玲珑无比清楚的知道,她对于母妃,也只是攻略中的一个工具,父皇在时,她就是一个理由,父皇不在了,她就是拖累。 但殉葬的旨意来的更早,在她彻底喘不过气的时候,侍卫们把她的母妃带走。 那是她见过最盛大的送行队伍,宫里有子嗣的妃子,还有那些被除掉的兄弟姐妹,数不清的棺椁,就像是一条乌木色的河流一样,被送入皇陵里。 “你若是那天不去,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 顾晔泽就在她身边看着那盛大的队伍,吐出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想杀了孤为你母妃报仇吗?” 年少的帝王蹲下身看着她。 “......那不是我母妃。” 自从父皇死后,那更改了攻略目标的梅妃,就不再是她的母妃。 叮咚—— 在母妃下葬后的那晚上,顾玲珑的脑袋里突兀的响起这个声音。 【检测到攻略失败,重新绑定宿主】 而后便是一大堆的记忆涌进她的脑袋里,她知道了母妃来自哪里,知道那是怎样的世界,也知道为什么母妃那样执着的想要攻略成功。 她的母妃,只是想要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被莫名其妙的系统绑定带来了这个世界,莫名其妙的经历这一切,只有回家的念头越发强烈,在那个时代,她的母妃也是被爱着的女儿,可她没成功,一点儿也没有。 “我若是拒绝,你又如何?” 【拒绝绑定,宿主即会被抹杀】 “怎么个抹杀法?” 【即刻传送至皇陵内,至前任宿主的棺椁处】 “哪怕我还没断气?” 【宿主的生死并不在系统的计算范围内,请立刻决定是否要接受绑定】 顾玲珑想了想棺椁中那尸身的模样,那与将她活埋有什么区别。 “我接受。” 她最终选择了和母妃一样的路。 —— 但很可惜,她注定完不成这件事。 顾晔泽喜欢的是男人,这一点她其实不算惊讶,只不过惊讶的是喜欢的不是陪在他身边的林长风,而是中途出现的镇南王。 也曾想过要不要再联手林长风换一个皇帝。 但可惜,那聪明绝顶也蠢到极致的丞相在不久后就被毒酒赐死,尸骨被丢到乱葬岗去,那时候顾玲珑看着桌面上被赠与的短刀,决定去送别一程。 那也是她见过最草率的送别。 乱葬岗上野狗多,只能看见那丝绸布料还有几片耷拉在土地上。 谁能想到,林长风最终的结局,连棺椁都没有。 一十六岁,她回到宫里后,赐婚的旨意就来到了,嫁的是镇南王身边的副将,她离的世上最尊贵的人越远,心就越痛,因为那就是系统附加的惩罚。 真是恶心到极致。 “你没想过,去当个将军吗?” 成婚那日吗,憨厚的副将醉倒在桌面上,借着酒劲,顾玲珑这样问他。 “没......我们老大和陛下这不是好好的吗......” 怎么连醉了酒,也依旧夸赞着那两个人。 顾玲珑这样想着,穿着嫁衣走到池塘边上,面色平静的跳了下去,下人们惊慌的声音响了一整晚,自那以后,她的身子差了许多,那副将嘴笨不会开脱,惹怒了顾晔泽,将人打发去了城外。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顾晔泽开始变得奇怪。 或许是镇南王的手伸的太长了,终于惹恼了她那喜怒无常的皇兄。 她脑袋里的系统响个不停,催促着她赶快去表忠心。 凭什么? 她偏要坐山观虎斗。 —— “皇兄,听说镇南王遇了袭,连人带马一同掉下了悬崖。” 二十四岁那年,顾玲珑不急不慢的在书房内和顾晔泽说着,漂亮的杏眼看见了书房一旁还渗着血的红布袋子,再看了一眼面前已经许久未曾再身着帝王长袍的顾晔泽,朝堂上的队伍因为多疑的帝王已经清算过许多次,先是林长风,后是沈杰。 顾玲珑看着他砍掉自己最有用的左膀右臂。 帝王确实独揽了皇权,但日复一日的过着同样的生活,慢慢的,皇权变成了束缚,当浑身为权力而沸腾的鲜血终于平稳下来,顾晔泽才有心思慢慢回顾他的从前。 说是从前,其实也不过十六年的时间,顾晔泽十六岁时登上最高的位置,但又在十六年后才正视这个位置带来的苦果,十六年对于皇室而言,就像是某种周期。 “皇兄看上去并不欢喜,但臣妹倒是有东西能让皇兄欢喜。” 二十四岁的公主从怀中取出那把多年未亮出寒光的短刀,直到顾玲珑从八岁的孩童成长到如今,她才慢慢发觉,这把短刀到底该怎么用。 “这是十六年前,林丞相赠与的。” 在那把短刀亮出的瞬间,几乎吸引了顾晔泽所有的注意力,而在一侧完全清醒看着一切的顾玲珑,在帝王伸手靠近的瞬间,拔出了那把短刀。 大股的鲜血从顾晔泽的脖颈涌出。 她在二十四岁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 她没法爱着一个人,旁人也不会一直不变心,所谓让最尊贵的人爱上自己的任务,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完美的解决。 人最爱的只有自己不是么? 她确信,在她坐上位置之后,唯一会一直爱着的,就是她自己。 【检测到宿主非常规行为,警告!警告——!】 【因宿主直接导致目标死亡,判定为危险人物,启动自保程序!——】 她上辈子最后的记忆,就是一场吞噬一切的火焰。 —— 再睁开眼,她又回到了孩童的时候,掀起宫变的太子屠戮了满地的鲜血。 九岁的孩童顶着二十四岁的灵魂,走到染血的少年帝王面前,这一次,毫不犹豫的为垂死的父皇灌下汤药,伸长手将那幅美人图撕得粉碎。 她结束了那美人被禁锢在画像中的命运,也撕碎了自己身上的束缚。 “母妃,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想回家。” 她再一次看着几乎崩溃的女子,稚嫩的脸上却挂着笑意。 “但谁都回不去了。” 如上一世一样,那所谓的系统再一次找上她。 “好啊,本宫会让天下最尊贵的人爱上本宫。” 她轻轻捧着那把雕花短刀。 她要坐上那个位置。 她要寻找一把不脏手的利刃。 “先生,如今本宫才终于明白,何为皇权。” 贤臣 镇南王沈杰遇袭下落不明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京中,原本正该是文臣最为争论的事情,却没有人敢提出来,朝堂上的都是人精,再说,臣子们的眼睛都注意着帝王脸色的变化,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你身为臣子去揣测帝王的心思,却发现不久之前还被帝王委以重任的镇南王遇袭下落不明后,先前表现的那般信任的帝王脸色却是笑意,反复将那文书看了许多遍,就像是确认一个人有没有死透一样, 最后才默默合上,丢到桌前。 “孤,可真是伤心啊。” 若他脸上没有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句话或许还会多让人信服几分。 “可眼下镇南王失踪,倒是叫孤不知如何是好。” 故作烦恼的顾晔泽抬手揉了揉额角,微微扬起的唇角藏在手掌下的阴影里,帝王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仰视他的朝臣如今连窥探都琢磨不准,只敢颤颤巍巍的询问: “镇南王如今生死未卜,可水患天灾不等人,陛下可是准备另择良臣?” “良臣?如今这朝堂上,何来良臣?” 顾晔泽面上的笑意更甚,冠冕上坠下的珠玉流苏沉甸甸的,上一世他听见那玉石碰撞的声响,只觉得是皇权的荣光,而如今,只觉得是数不尽的聒噪声。 他并不是什么明君,甚至算得上是暴君。 顺服于暴君的臣子,哪能算得上什么良臣? 他不是明君,林长风也不是良臣。 本身的命数就该是在淤泥地里生生世世纠缠着。 —— “皇兄真是好大的阵仗。” 侍女和护卫都被压制在地,顾玲珑看着缓步而来的帝王,只是这样感慨了一句。 顾晔泽抬起提着的长剑,剑锋挑起了十六岁的公主的下巴,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双眼。 “那把刀在哪?” 这个问题让顾玲珑不自觉的垂眼。 “皇兄莫不是糊涂了,玲珑一向不喜刀枪。” 她唇角的胭脂红艳,却不及剑锋微微割破皮肤后,渗出的血色艳丽。 “那把短刀,他赠与你的那把刀。” 长剑上的杀意算不得假,顾玲珑能觉察到那微小的刺痛感。 “谁赠与的?皇兄可千万别污了妹妹的名声。” 唇角勾起笑意,顾玲珑伸出手指捏住那剑锋,微微后仰了一些。 “皇兄不是知道么,玲珑自从九岁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这宫廷,皇兄又无宫妃,侍从更是愚钝,连针线都少有的地方,哪来的刀呢?” “林长风,赠与你的那一把短刀。” 顾晔泽说着,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上辈子杀死他的妹妹,他原本是不知道的,因为数月之前,他还是那个蠢笨的少年帝王,可如今不一样了,他两辈子加起来的岁数,早就足够了。 听到顾晔泽说出那个名字,顾玲珑才确定。 他们两个人,既是屠杀的胜利者,也是轮回的服刑者。 连抵着剑锋的指尖都收了回来,十六岁的公主歪了歪头,满头珠翠也偏了位置,那被工匠仔细雕琢的宝石折射着剑刃上的寒光。 “皇兄,原是来报复的啊。” “只可惜,这辈子,占尽先机的人。” 顾玲珑放声大笑。 “是我啊。” —— “陛下今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林长风的身体好了许多,此刻正执笔抄写着那本游记。 先皇唯一的公主这些年一直如同御花园内昂贵的花草一样,被人打理的漂亮,但却没人在意她的心思,原本以为往后那位公主也会这样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却没想今天就听见了消息。 安安分分的公主下了牢狱。 或者也不能说是牢狱,只是将人囚禁在了废弃几十年的冷宫中。 “她,忤逆孤。” 顾晔泽伸手去抓住林长风执笔的手,将那还滴落墨汁的笔取走搁置在一旁。 “公主如今不过刚满一十六岁,许是无心冲撞了陛下。” “一十六岁?” 顾晔泽笑出声来,“她怎么可能才一十六岁。”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咔哒—— 伴随着声音,林长风的视线向下移动,在他那副墨迹还未干的字边,放着一把做工精巧的短刀,刀鞘上还做了鎏金的雕花,这把刀让人熟悉,但过去了多年,林长风一时之间未反应过来,但还算自由的另一只手下意识的去触碰。 “你不记得了?这把刀,难道不是你赠与顾玲珑的?” “我赠与的?” 情急之下,林长风也忘记了君臣的礼节。 “林长风,那时候的你,到底为什么会把这把刀赠与一个不知能活几日的公主?” 顾晔泽的眼中有着几缕彰显疲惫的血丝。 僵持了好一会,林长风才把这把刀从记忆里挖出来,这也没办法,他这个角色直到下线之前,都是一个顾晔泽中心者,对于旁人的记忆,其实都相当的模糊,因为他的任务对象只有顾晔泽,在与别的人物交往的时候,往往更为自由放松。 这把刀,或许就代表着他某一瞬间的松懈。 在原本的故事走向中,林长风与顾玲珑只是几个月的师徒,而那其中也夹杂着猜疑,但或许是对孩童这个年纪的自然的宽容,连本体作为金属的林长风也用上了人类惯有的做法,那时候的顾玲珑是刚刚失去双亲和兄弟姐妹的九岁孩子,林长风只知道她会活到故事的后续,但却没法知道她会经历什么。 故事中的主角不一定正义,林长风作为经历者很确定这一点,无论未来的人润色的多么完美,也不是能骗过所有人,因为眼下是在为顾晔泽而创作的故事中,所以作为主角的帝王再荒唐,也激不起百姓的反对。 而顾玲珑,则是林长风唯一一个接触到的,有那么一丝丝不甘于现状的人。 她不甘的现状,也是林长风曾不甘的。 他原本是两点一线的系统,或许是看多了这些荒谬世界里的故事,最终动摇了规定好的数据,人类的行为并不在他的数据库中,林长风作为系统的时候,没有和那些he一样遇上双向奔赴的系统,而是遇上了最顶尖的骗子。 “如果公主想要这把刀,就拿去吧。” 他那时候这样说着,交出了那把刀。 顾玲珑对他和顾晔泽并没有亲近的感情,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微妙的对立面,的世界里只有两个大的阵营。 喜欢主角的,还有不喜欢主角的。 哪怕划分再多的设定,最终到结局,只会约化为这两者。 他送出的那把刀,或许只是想满足一个心愿。 一个在设定中,注定得不到成功的,特别的心愿。 “这把刀,当时于我无用,公主瞧着精巧,便私自做了主赠与公主。” 林长风看着顾晔泽,“公主不善刀枪,这把短刀最多不过是个装点,不知为何触怒了陛下,还望陛下明说。” “这把刀,你可知道孤是如何知晓的?” 顾晔泽却没直截了当的告诉他答案,反倒是又抛出一个问题来。 “......许是有宫人手脚不干净,看着这短刀精巧,想偷出宫换了银子,结果却被禁军抓住。” 林长风大致估摸着可能。 “不是,是因为孤见过这把刀。” 一直抓着林长风的那只手松开,瞬间就拔出了那短刀,手腕翻转间,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摘下冠冕的顾晔泽依旧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亚,林长风看着那刀尖一点点刺进衣料中,赶忙抬手阻拦。 “孤上辈子就见过这把刀,林长风,那时候它就刺在孤的胸口。” 说着就还要用劲刺下去,林长风情急之下只能伸手抓握住刀刃。 最多不过是划道口子流点血,但如果这个世界的主角死亡,他可就是要重来一回。 “林长风,你什么都没留给孤,哪怕是这把短刀。” 伴随着血色晕开在领口,顾晔泽的话语也涌入林长风的耳中。 —— “先生如今来了这,怕不是会被皇兄知道,说不定本宫明日就要被砍了脑袋。” 顾玲珑身上不是那一身华服,周围也没有服侍的仆从,平静的看着林长风出现在冷宫门前。 “不会有人知道。” 林长风确信。 他虽然作为受罚者,但本身作为系统的内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能量,只有这一次能瞒过这个世界的意识,但过不了多久就必须要回去。 “怎么不会?连鸟雀都听从顾晔泽的指令。” 皇宫是一人的皇宫。 “我自有我的办法,可公主却不一定能有多好的法子。” 走进屋内的时候林长风看了眼边上那专门盛水的缸子,明明是寻常都能用得上的东西,却死死的盖着,还压了几块石头。 走到水缸旁,林长风抬手推翻了石头,打开那盖子的时候,酒气将他熏的后退了几步。 那所谓的水缸里,盛的是遇火即燃的酒。 “我还以为没人注意这儿,这些东西我可是放在这儿好些年头了。” “不巧,臣倒是能记得住这里的东西。” 这话说不得假,冷宫是个可利用的地方,处理些东西是方便的很,在这个世界乱套之前,林长风曾多次来到这里。 “公主是准备一把火将这烧个干净。” “无奈之举罢了,顾晔泽那种性格,谁知道哪一天刀就落在本宫脖子上了。” 顾玲珑起身走到林长风面前。 “可先生是为什么,前来拜访我这个被夺了封号的公主?” “......公主说知晓了那把刀该如何用,臣只是过来求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那把刀,公主想如何去用。” 屋内只有一盏烛火,但足以让顾玲珑看清林长风的神色。 那是怎样的压抑。 又与数年前那个一心一意追随顾晔泽的青年多么不相似。 “本宫,要用先生赠与的那把刀,杀了他。” 她大逆不道的说出这句话,也不知林长风如今的表现是不是装出来的。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无人可杀。” 林长风的话让顾玲珑有些失望,无奈的挥袖转身,但却听到林长风接下来的话。 “若公主答应臣,臣便可为公主献上一把新的刀。” “那把刀,名为皇权。” 贤臣 “回陛下,林大人自饭后就觉得困顿,便睡下了。” 服侍的宫人战战兢兢的禀告。 “他没有离开或是做些什么?” 顾晔泽挑眉,惊讶于林长风今日的安静,在身体稍微恢复之后,那个人几乎是无时无刻都试探着能不能离开,从没有这样安静过。 帝王的寝殿内,林长风用能量塑造的人像就像是出现了问题的电脑一样,不断闪烁着彩色的横线,在几乎要彻底崩溃的瞬间,林长风从窗户翻了进来。 幸亏顾晔泽每日都要过问他的情况,守着窗户的护卫前去禀告,在交接换班的时候有了那么略微长了一些的时间。 虚拟的人像消失,真正的林长风也在门被推开之前也躺了下去。 顾晔泽伸手挑开落下的床幔,注视着闭目休息的人。 没有像先前一样强硬的躺在林长风身侧,只是整夜都坐在一侧这样看着,直到第二日清晨,并未睡着的林长风睁眼,看见的就是在身侧坐了一夜的顾晔泽,冬日寒冷,哪怕殿内一刻不歇的燃着炉火,也终究无法将冬日变为春日。 “陛下看着臣做什么?” 林长风躺着侧了侧头,直视着不知道注视了他多久的顾晔泽。 “孤只是觉得,你好像并不在孤的身侧。” 顾晔泽探身伸手碰上林长风的脖颈,带着的寒意的手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林长风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而后又平静下来, “陛下乃是天下至尊,身侧,本就该没有旁人。” “你自醒来起,就一直是这般语气同孤说话,孤不喜欢,林长风。”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俯视着平躺的臣子,顾晔泽靠的近了些,直愣愣的看着林长风。 “臣也不喜欢,但臣又能做什么?” 林长风打量着眼前有些颓丧之气的帝王,只能平静的陈述眼下的一切。 “臣的家仆,臣的官职,乃至于臣早已辞官还乡的老父,无一不是在陛下的掌控之下,陛下所愿与臣相背,眼下已是臣能做到的最多。” 就是成为一个可笑的木头人。 在拥有这个世界绝对偏爱的主角面前,旁的一切都是浮云,杀了顾晔泽,这个世界会一次次的重启,浪费一次时间也就罢了,若是还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他这受的可就是货真价实的酷刑,不杀顾晔泽,那他就要找找其他的办法。 “陛下想要臣做什么?大可直说。” “孤......要你变成先前的那个样子,和从前一样,陪在孤身边。” 听到这句话,林长风到也不怎么意外。 “只要陛下,不恼臣是个呆愣的人皮套子就好。” 总归他们二人的终局,不过就是彼此恶心罢了。 —— “这些日子,陛下倒像是高兴了许多。” 宫里的人悄悄在闲暇的时候咬耳朵聊着。 “那可不是吗?两个麻烦事都解决了,谁不高兴。” 常年跟在大太监身后打杂的小太监总是能得到第一手的资源,眼下谈起来倒是扬起了头。 “两个麻烦?快说来听听,我晚些还要去打扫新建的竹园。” “诶,给我口蜜饯就说。” 塞着蜜饯的小太监悄悄压低了声音: “这其一,就是陛下同父异母的公主殿下,突然害了病,被打发去了江南养病。” “啊?这是哪门子的解决,这不是给陛下添麻烦?” “诶~你不懂,我们陛下当年是踩着多少人上来的,先皇活下来的孩子除了陛下,也就只有这位公主了,怎么不算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呢?眼下,公主能不能平安到江南都说不准,帝王家,哪管那些手足之情。” “......也是,那第二个是什么?” “第二个啊,那便是失踪多日的镇南王回来了。” 小太监挤了挤眼睛。 “突然的很,原本都说这人没了,结果前些天我师傅陪着陛下上朝,那镇南王就好好的在那儿,没缺胳膊少腿,就是带着面具遮了脸,说是受伤毁了容,不愿意吓着人。” “镇南王,这么突然?一点消息都没听见啊。” “是啊,谁都不知道,但陛下倒也是开心的,我们做奴才的,主子高兴就行了,旁的,我们也就不去管了,诶,蜜饯再给我一个?” “去你的,我自个都没尝几个,改日再给你带,我得走了。” 伴着悉悉索索的走路声,在角落中咬耳朵的仆从们也散开了,就像是飘进宫城中的柳絮一般,渐渐的,就看不见踪影了。 朝堂上的气氛有些诡异,带着面具的人遮住了整张脸,也未开口说话,问起,就有人答是弄伤了脸和嗓子,不便示人。 可朝臣不是瞎子。 镇南王沈杰是一十五岁就随着老镇南王上战场的武将,多年的历练留下的痕迹可是这几年在京中好生修养遮掩不掉的,原本高大魁梧的武将如今倒看着像是文臣,长身玉立,身量高却是精瘦,原本的杀伐气势也变得温润。 看着不像是镇南王,倒像是消失了半年多的前丞相。 人人都有这个想法,却没人敢说什么。 因为自上朝起,顾晔泽就笑眼看着‘失而复得’的镇南王。 诡异的很。 明明谁都看得出来顾晔泽不是一个好皇帝,可又谁都没想过做些什么,顾晔泽这三个字,就像是定海神针一样,从一开始就固定好了所有人的思维。 ...... “孤的镇南王,孤的丞相。” 下朝后,顶着面具的人被带到顾晔泽的书房,帝王伸长了手挑开那平平无奇的面具,露出林长风那张并不出挑却清俊的脸,呢喃出声。 “皆是同一人。” 顾晔泽不是什么好人,重生多少次他也学不会什么东西,喜欢的东西就要留在身边,这是他那血脉中仅有的东西,林长风要是做回丞相,按着眼下的情况,他们就不会再靠的这般近,若真是那样,倒不如死了。 “陛下,若是镇南王归来——” “孤不会让他归来。” 挑着林长风的下巴,顾晔泽凑上去亲了亲,全然不在意。 “他原本就是你的替代品,孤是晕了脑子,才会把赝品放在身边这般久,不必理会。” 可眼下,林长风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替代谁。 “......臣遵旨。” 林长风倒也不担心沈杰,这个世界的主角攻受只要其中一个出了大问题,那么受苦的肯定是他这个炮灰,等到他离开,顾晔泽就是把人切片下酒倒也不关他的事情了。 “来帮孤看看奏折吧,坐到孤身边来。” 顾晔泽的书房里放着一张床榻,有时候懒散的帝王总是喜欢侧躺着看着文书,放在从前,林长风向来是跪坐在地上帮着的,二十多年,倒也是第一次坐上这张床榻。 顾晔泽将头枕在他腿上,微微蜷缩起身体,价值不菲的长袍也多了些褶皱,一言不发的呆着,室内只有烛芯燃烧与文书翻阅的声音。 “陛下这些日子,长进了许多。” 看了几本,林长风这样说着,在听到他这句话后,原本一直绷直着身子的人倒是放松了许多。 许久未曾和眼下一样,因为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闲聊,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这几年,他与林长风越走越远,曾经在下朝后会在身旁帮他批改文书的年轻丞相,仔细数来,也有两三年未曾出现在这个位置边上了。 顾晔泽猛地坐起身,双手撑在榻上向前靠去,双眼紧紧盯着垂眸看着文书的林长风,嘴唇蠕动了几下,试探的说出声来: “林长风,你愿意同孤说话了?” “陛下又在说胡话了,镇南王,一向是愿意的。” 林长风笑得像是狡诈的狐狸,自然的将文书慢慢放下,抬手理了理顾晔泽鬓角的发丝,眼底或许有几分挣扎,但却没人看得见。 “在镇南王归来之前,臣会陪陛下演好这台戏。” “孤,不会让他活着回来的。” 顾晔泽拽着他的手,将青年有些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侧,那双向来微眯着睥睨台下众人的眼睛,难得的有些雾气。 “林长风,你要陪孤一直演下去。” “......”这次,林长风没有回答。 “直到孤气数将近,哪怕到死,孤也要把你带进孤的陵墓中。” 融化的红烛溢出烛台,就那么凑巧的滴在伸长了手去放文书的林长风的手背上,刺痛,但却也让人清醒,林长风没再搭理思绪飘到许多年后的帝王,只是顶着被烫红的手背,又取了一本文书。 他不会进那所谓的皇陵。 因为,他们不可能做到同日死。 —— “沈杰,本宫倒是少见你这般狼狈。” 摘下宽大的兜帽,丝毫瞧不见病容的顾玲珑看着被侍从从农家拖出的沈杰,多日不见,从悬崖摔下的镇南王断了胳膊和腿,脸上也受了不少伤,农家养着他是图多一个人干活,自然也没法照顾的多好。 “我......我不是什么镇南王。” 看着面前懦弱抱头的人,顾玲珑挑眉。 “难不成还把脑子摔坏了?也好,省的麻烦。” 解下装着银钱的荷包丢给农家,顾玲珑让人驾着沈杰,放到她所乘坐的马车后面,看着懵懂的男人,容貌艳丽的公主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沈杰,本宫暂时不会动你,你可是本宫的平安符。” 顾玲珑笑着,想起了那日林长风告诉她的。 ...... “公主既然有了心思,那大约也注意到了吧,眼下,无论是朝堂或是民间,都只围绕着两个 人打转,其二人一生顺遂,无病无灾,旁人都碰不得。” 林长风这么告诉她。 “除了陛下,还有一个人,逢凶化吉,授予天命,公主若是能找到那个人好好利用,或许之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顾玲珑问出来。 “臣半只脚踏进一趟鬼门关,许是那时候,窥见一丝天意。” 林长风只是神神叨叨的告诉她这个理由,“总归臣也无幸长生,倒不如告知公主好做打算。” 那把短刀被顾晔泽取走,但顾玲珑知道,在帝王取走死物的时候,反倒是给她送来了一把锐利的刀剑,活生生的,还会淌出血色。 ...... 顾玲珑离开皇宫起,就知道她的皇兄多半不会让她安安稳稳到江南,哪怕有上辈子的记忆,她也没法在这辈子学到多少防身的能力,但服侍她的侍女却可以,顾晔泽将许多人安排在她身边,顾玲珑也知道策反一个眼线有多难办。 可她不像顾晔泽只用着权势压着人臣服,这世上的许多人都将柔弱当成女子唯一的形容词,可这世上虽不容折断的,就是柔中的刚强,顾玲珑看着同她一起在车厢中的侍女,对方正一只手紧紧搭在腰侧的佩刀上,注意到顾玲珑的视线,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顾晔泽将这些人的亲人都控制在手中,多年的驯化确实难办,但并非不可能,她可怜的侍女,就是这样的脆弱,恰到好处的装成天真的公主去靠近,许多话本子里的人都装扮成侍从去博取主子的信任。 那她也可以反过来,微微放下身段的主子同侍从靠近,这一靠近,就是十几年。 真是可怜。 无论是林长风还是她的侍女,都被他们这种皇室养出的卑劣之人利用。 “公主,别怕,奴婢会保护好您的。” 顾玲珑看着侍女安慰着自己,伸手扯低了宽大的兜帽,挡住藏不住心事笑意的唇角,看上去就像是懵懂的小公主一般。 “本宫不害怕,阿桥,会平安无事的。” 微微眯眼,“这世界上最管用的护身符,就在本宫手中了。” 纤细柔软的手指伸进侍女简单束起的墨发中,顾玲珑笑着说: “本宫,这次绝对不会输。” —— “孤每每瞧见你的书画,总会在想,要是没做文官,你是不是能成为京中的大家。” 顾晔泽难得闲暇,也不计较林长风在下朝后还带着那可笑的面具,偏头看着在桌面上摊开的 画卷,墨色的笔触了了几笔就勾勒出大概,不甘被忽视的帝王伸手去抹开未干的痕迹,不意外的在画卷上加了几笔错误的痕迹。 顾晔泽取过林长风手中还在滴墨的笔,抬手在那惨白的面具上加了几笔帝王的蛮横。 “真是有趣。” 那面具被补上了上扬的不合理的嘴角。 “......陛下想做什么?” “孤不知道,但你,至少要看着孤。” 顾晔泽毫无察觉这句话本身是多么无理。 “......”林长风在面具后微微垂眸,“只是看着陛下的话,未免有些牵强。” “那你想要什么?孤如今什么都给得起。” 包含了无数珍贵药草的汤药,珠宝和金银堆砌的四季如春的寝殿,能获得所有的高位。 “臣,有许多年未去秋猎了,只是眼下刚到春日,春秋终归不同。” “你若是想,孤让人为你建一处秋日。” “陛下还是莫要说玩笑话,臣只是想起多年前,陛下孤身执剑取下兽王首级的传闻,只是有些感慨,未亲眼见到陛下那时候是何等威风。” 这句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没人会去在意,林长风没见过他搏杀野兽的模样,却见过他弑手足的模样,浑身都是血腥气,说实话,若是旁人看见了,说不定要做好几年的噩梦。 可林长风不会。 因为机器不会做梦。 “往后你就能瞧见了。” 顾晔泽靠在桌角上,声音的音调低了些,像是有些懊恼自己无法将过去的情景重现给眼前好奇的人。 手指不自在的摩擦了几下,原本有些躁动的气氛慢慢落至冰点。 “是啊,往后臣就能看见了,到那时候,陛下也定得了更好的宝剑,更威风。” “......你想看看那把剑吗?” 那是顾晔泽的第一把剑,也是先皇后吩咐人准备的,在先皇还没有那么多的儿子之前,顾晔泽拿到了那把剑,以数十年后的现下的目光去打量,或许那剑柄和剑鞘过于花哨,连带着剑刃也可以更锋利。 但顾晔泽一直将它保存的很好。 只不过自他成为皇帝后,就被封存起来了。 “臣想看看。”林长风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臣也许久未见过,当年陛下是如何的模样了。” “好。” 顾晔泽亲自将有点落灰的剑匣取出,放在桌面上,用金线织绣的长袍擦拭掉灰尘,慢慢打开了那数年未开启的匣子。 “真漂亮。” 林长风看着那花哨富贵的描金剑鞘。 “你喜欢?那便给你了。” 顾晔泽将那把剑强塞到林长风手中。 “臣喜欢,但臣不善用剑,还是不要糟践了先皇后的心意。” 林长风只是慢慢将长剑拔出,小心的在手心托举上看着。 “臣只是在想,这把剑装点的如此昂贵,怕是臣准备的剑坠子配不上了。” “剑坠子?你要送给我的?” 听到这个消息,顾晔泽连孤的自称都抛到脑后了。 “......原是准备晚些给陛下的生辰礼物,但可惜没来得及送出去,就——” 就被一杯毒酒堵住了说话的口。 “眼下看来送不出倒是好的,陛下想必也不喜欢。” 林长风摇了摇头就想作罢。 但顾晔泽却显得有些急切: “谁说不喜欢?那坠子在哪?孤想要,这把剑就差一个漂亮的坠子。” “......许是在外袍的里侧吧,挂在边上那儿的,晚些臣去取来。” “孤亲自去。” 可顾晔泽太着急了些,没注意林长风暗下的眼神。 急性子的人毫无防备,转身迈步朝着挂在身后不远处的外袍走去,身后温吞的人却侧了侧手里的长剑,剑刃折射出的光线短暂的晃了一瞬间。 顾晔泽嘴角的笑意还没有因为摸到冰凉的玉雕挂起多久,就僵硬的停留在脸上,只觉得喉中有什么在涌出,咳嗽几声,却是止不住的大股血液扑洒在地面上,不可置信的帝王看着贯穿胸膛,还沾染着血珠落下的长剑。 “林、长风......” 他用了许多力气扭头去看林长风的样子,但却只看见溅上血色的可笑面具。 “来人!陛下遇刺!” 尖锐的太监的声音在皇城中传出。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曾护卫林长风的长枪长剑都统一的对准了他,林长风身侧是倒地不起的帝王,空气中能味道血腥味,伤口处涌出的鲜血慢慢的沾染顾晔泽身旁的地面。 “镇南王!你意欲为何?!还不束手就擒?!” “......意欲为何?” 戴着面具的高大身影耸了耸肩,声音却让人觉得这人是高兴的。 “只是想试试看,弑君是否能成功罢了。” 他只是单纯的。 在尝试着去杀死一个人。 即使他无比清楚自己做不到。 贤臣(完) 短短几日,皇城中的风向换了许多次。 突然归朝的镇南王突然失心疯行刺了皇帝,原本被送去江南养病的公主却赶了回来,在顾晔泽逼宫后唯一留下的皇室血脉,在一片混乱的处境中,倒是抓住了权力的握柄。 “先生,几日未见了。” 重新换上珠宝华服,但不再是少女偏爱的娇俏,而是深沉的玄色,差一点点就要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公主,还是皇帝,乌发高盘的掌权者来到牢房前,对着摘下面具的青年问好。 “不必担心,见过先生真容的人,本宫会处理好。” “......多谢公主。” “该是本宫道谢才对,若不是先生指点,怕是离宫那日就暴尸荒野。” “听上去,公主找到人了。” “是啊,被农家藏起来,让人好找,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只是断了骨头,如先生说的一般,真是运气好到让人妒忌。” “命数如此罢了。” 林长风这些日子没有吊着命的汤药,按理,早就活不下去了。 但他的下线有两个必须的条件。 一,必须被皇帝赐死。 二,必须喝那杯毒酒。 “先生需要的东西,本宫准备好了,阿桥。” 顾玲珑招手,侍女将托盘呈上,那上面是一份圣旨,和一杯盛着剧毒的玉杯。 “可在传召之前,本宫还望先生多指点几步。” 顾玲珑摩挲着圣旨。 “本宫想要成为皇帝,而非摄政的公主,可本宫又不能杀了那两个人,先生,虽然这般问有些冷血冷情,但还望先生再做一回无情无义之人,告诉本宫——” “该如何把本宫的皇兄,送下去陪伴先生。” 这对兄妹,某些地方真是相似。 “善终,这个善有许多种方法,只要是他自己,无旁人干涉。” “......好,本宫知道了。” 顾玲珑不急不慢的展开圣旨,那上面其实是她的字迹,没办法,她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顾晔泽的汤药里加了点对冲的药材,眼下那可悲的帝王还在昏迷中,她唯一做的,就是拿着顾晔泽的手,按下了那玉玺的印子。 对于林长风而言,这样已经足够骗过判定的机制。 “先生,好走。” 那杯毒酒,林长风伸手取过。 顾玲珑没什么表情的淡淡告别,只是添了一句: “下辈子,擦亮眼睛再看看人吧。” 选的每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那也得有下辈子。” 林长风仰头喝下酒。 “本宫会按照你的意思,顾晔泽和沈杰,还会活上一段时间,就说镇南王的处置还需要陛下亲自处理,届时,本宫会让他们同日死同穴眠,圆了那生死相依的说辞。” 顾玲珑知道林长风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故事,所以一步步的安排着,顾晔泽不可能起来了,她如同多年前给父皇灌下毒药一般,也会给顾晔泽灌下毒药。 “若是想要解气,等到他们死干净,本宫把他们剁了喂狗也无妨,旁人反正只看得见丧仪的棺材描着金边。” 行刺的‘镇南王’如今是真正的沈杰,被她关在天牢里养着,眼下对林长风的送别,只不过是圆上那罪臣赐死的故事。 “公主行事倒是凌厉。” “林长风,论起狠厉,本宫绝不会输给他。” 顾玲珑神色冷漠看着那曾辅佐顾晔泽夺位的青年呕血至倒地不起,直到那人再无什么气息,才打开牢狱的门,锦绣织金的长袍曳地,却不沾染半分血色。 抬手将那可笑的圣旨放在死去的人的手中,顾玲珑起身吩咐着: “找口不错的棺材,找个清净的地方埋了吧。” “是,公主,那对外要——” “就说罪臣林长风被顾晔泽数月之前就赐死丢进乱葬岗,本宫眼下为皇兄祈福,故而赦免罪臣。” 顾玲珑不在意的瞥了眼自己那听话的侍女,而后仰首离开。 —— “他应该没有痛那般久。” 顾玲珑眼睛不眨的往顾晔泽口中灌着不太对的汤药。 “总归是比不上皇兄的折辱,先生去的安详,犯下那般大错,未将他斩首凌迟已是开恩,皇兄,你就别这么挂念了。” 发不出声音的顾晔泽只能徒劳的挣扎着。 “民间早就在传皇兄如何偏宠镇南王,可眼下,先生捅出的篓子这般大,镇南王又变成了个傻子,左右都是推脱不得了,臣妹自然要为兄长分忧。”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民间都要变成童谣了,臣妹也自然知道皇兄在想写什么,皇兄,先皇后将大半金银带进来皇陵,相比到时候,皇兄吃穿用度自是充足,缺的便是一个知心人不是?” 顾玲珑笑得开心,顾晔泽当真是这世道的宠儿,她加了那般多的寒毒汤药,却一点点也没法折损这人的身体,但她不着急,顾晔泽此时依旧是皇帝,她靠的皇帝近了,身上被无端加上的心疾就再没犯过。 林长风说的当真是对的。 只要这世上的人知道顾晔泽还是皇帝,那当真是一片天下太平的样子,多荒唐,就像是这天下的平稳都记挂在一个名字身上,越是细想,顾玲珑就越是恼火,嘴上说出的话语就越发刺着顾晔泽的心脏。 “皇兄,两辈子都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可真是窝囊。” 离开前,顾玲珑侧脸对着躺在床榻上的人说出这句话。 她抬手示意,将殿内取暖的炭火取走,虽然刚进春日,但终究还是寒凉,她无论如何,都要将顾晔泽往死路上推。 这其中多少带着报复。 她想到了自己可怜的母妃,虽然她们母女之间或许没得旁人那般温柔的亲情,但她也是被那可怜的女子抚养到九岁,她可怜的母妃被系统从父母身边绑走,丢进这百花枯骨的深宫里,至死都没能再见到自己的父母,至死都没能做回那个长在甜蜜罐子里的女儿。 这世道总是喜欢把各种恶心的事情加在女子身上。 【请宿主加快攻略进度!】 脑中那吵闹的声音一刻不停。 顾玲珑听着那声音,快步走到顾晔泽批改奏折的书房,慢慢扣紧那朱砂御笔,红唇勾起: “孤知晓了。” —— 某个山丘上多了个不知是谁的坟。 林长风的运气真不错,他下葬那天,是难得的暖和。 上辈子这位年轻的丞相死在冰冰冷冷的冬日,连全尸都没留下,这辈子至少比上辈子强一些吧?至少还捅了那没心没肺的皇帝一剑。 顾玲珑这样想着。 又过去了几年,顾玲珑二十岁,顾晔泽也二十七岁了,而被埋在土中的人还是二十六岁。 这几年的折磨让原本丰神俊朗的顾晔泽瘦成皮包骨头,只吊着最后一口气,就如同他当初赐给林长风的那杯毒酒,折磨的很。 他被关着,见不到任何人,连带着天命之子蛊惑笼络人心的能力都没处使。 “皇兄,你倒是颓老。” 与他这副狼狈模样相对的,是顾玲珑头戴金凤钗子的富贵模样。 “呵......孤还以为,你要带着帝王冠冕来看孤的笑话。” 听到这句话,顾玲珑只是不在意的抬手碰了碰发间垂下的金色流苏,不在意的开口: “那种东西,怕是毫无底气的人才会在意,本宫梳着女子发式,身着眼下最时兴的裙袍,带着最精巧的工匠做出的发簪,照样让文武百官,望而生畏。” “皇兄啊,你如今除了帝王冠冕,还能剩下什么?” “......”顾晔泽胸口起伏,却没法说出什么。 “本宫此次前来,便是为送皇兄最后一程。” 顾玲珑甩出一把短刀到顾晔泽面前,那把刀便是林长风赠与的那把,在她掌权后便从顾晔泽的寝殿内搜出,而今,丢到顾晔泽面前倒是再好不过。 经过三年的磋磨,食不饱,连水都没得喝多少,冬日的寒,夏日的暑,被一次次撕开的伤口,早就把她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皇兄折磨的不是个人样,顾晔泽应当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常年卧床,他的双腿都变成什么样了。 “顾玲珑,孤当年就应该杀了你。” “皇兄这不是第一步就错了,不是没杀成本宫吗?” 顾玲珑挑眉,“本宫与皇兄相似,自然想要的东西,也是类似,比如那个位置,比如一条听话的狗。” 女子发间珠钗绮丽。 “但多少有些不同,本宫与皇兄不同,可是相当喜欢那只听话的狗。” “哈哈哈哈哈,孤当年也是这样喜欢林长风,可最后不照样赐死了他?” “比之江山又如何?” 顾晔泽笑出声来问她。 “那自然还是江山。” 顾玲珑毫不犹豫。 “你果然与孤是一样的人,孤如今是何种模样,你日后便是何种模样!” 不再理会身后人的笑声,顾玲珑离开那脏污的房间,她的侍女在门外等候多时。 “你不恼孤那般说?” 她看着一言不发服侍自己的阿桥。 “奴婢本身就该是为主子卖命一辈子的,主子想如何说便如何说。” “......孤不会要你的命。” 阿桥有些意外。 “孤也不会理会那些大臣说的什么诞育皇室血脉,孤都走到那个位置上了,还理会那些人做什么?阿桥,往后,孤可信任的人,只剩下你了。” “......阿桥明白,阿桥会一直陪着公主的。” 她是辅佐公主登上皇位的婢女,而顾玲珑是历经磋磨才走到最后的不受宠的公主。 本就走了世道不容的道路。 “可若是必要,阿桥这条命,公主想要便拿去吧。” 谁人都不知道这个世界失去了围绕的两个中心会变成什么样,在顶着一片讨骂声走到最高位的过程中,顾玲珑依旧带着漂亮的珠钗,身上的帝袍也改成了女子的样式,她就是要让这些人看看她的样子。 让一群脸红脖子粗的男子看看,容貌美艳的女子坐在他们必须要跪拜的位置上,是个什么样子。 【检测到宿主......攻略完成】 在她坐稳的瞬间,她听到了这个声音。 【系统可以完成宿主的一个要求,请宿主谨慎——】 “孤要你死。” 这句话似乎憋了许多年。 “孤要你这种系统,彻底消失,无论何地,连灰都不能剩下。” 【......检测到系统程序崩坏】 顾玲珑没兴趣知道旁人有多少悲剧。 她只知道,无端被加在她与母妃身上的这狗屁玩笑该彻底消失。 “孤的天下,绝不允旁人插手。” 不被爱的反派 有人的生活就那样突然的跌入谷底。 放在一天前,谁人不羡慕靖南世家大族林氏,光是皇后就出了两名,前朝的将军和侍郎也出了好几个,更是开国的功臣,是仅剩的几位勋贵之一。 除了主家香火不算多旺盛之外,几乎是哪哪都好,到林长风这一辈,只有一个嫡亲的姐姐,姐弟两人的相貌才学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就别说有多少人伸长了脖子去看,到岁数不久,说媒的人就要硬生生踩低林家的门槛。 林长风的姐姐长他几岁,寻的夫婿是身居尚书之位的青梅竹马,还记得长姐出嫁当日,还是他堵着自己未来姐夫不让进门,却没想到,到危亡之际,却是那不会舞刀弄枪的姐夫以命为代价,堵住那追兵必经的门。 每代皇朝的气数总是有尽头的,到了晚年总归逃不掉不成器的君主和迂腐的朝臣,林长风从前看到史书的描写,只是觉得嘘唏,却没想到,这桩破烂事当真会落到他头上,整个家族的覆灭,只是因为暴虐的君王。 林家出美人,他的长姐林墨柳就更是,容色倾国,即使不喜欢露面,却依旧常年被称为皇城第一美,但林家上下从未因为女儿的美貌而苦恼,他们养大的女儿不逊于男子,诗书和骑射皆是精通,林墨柳自己也是旁人难把控的性子,于是直到出嫁,也没因为美貌给自己招惹到什么难事。 可自她出嫁,这事情就不一样了。 亦或者说,当那不成器的君主看到随着夫婿一同进宫的林墨柳的时候,那许多年的平静就要被打破了,暴虐的君主想要强夺臣子的爱妻,林墨柳的夫婿自然不可,哪怕当场摘了那乌纱帽也不愿意,他们夫妻青梅竹马,无论如何都不会分开。 可暴虐的君主听不进别的,只知道想要的就必须要得到。 当夜,林长风的姐姐姐夫就在归家的路上遇袭,幸而他赶去的及时才没害了性命。 可自那以后,大小事就未曾停歇,硬是逼得林家大半男子都辞去了官职,名门望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早料想到君王不会罢休,两家的老人早早为小辈准备了车辇,让林长风护送林墨柳夫妻离开。 所有人都觉得不过是短暂的离别。 可那车辇没离开皇城就被拦下,穿着铠甲的禁军步步紧逼,林长风想要更换方向,扭头却看见两家的老宅燃起大火,在车内的长姐也看见了,当即便高声让林长风回府,那载着世家最后荣耀的马车疯了似的跑回去。 却只来得及看见至亲被砍下头颅的瞬间。 林家姐弟本就是将门子弟,当即就要拔剑杀过去,还是唯一保持冷静的年轻尚书拦住他们,抢过马车,直直驶入一处巷落,周围的百姓都闭门闭眼不听不问,三人下车后步履蹒跚,叫天天不应,只能找到一家半掩着门的烧饼铺子,只有那炉灶能遮挡两个人的身影,身后的追兵已然看到他们的身影。 林长风想要直接冲上前为他们夫妇缓出些时间,却不想,一向温文尔雅的姐夫却一把把他们二人推进去,而后死死扣住门,他知道这薄弱的木门阻挠不了什么,却死心眼的站在门外,林墨柳当即就想要出去,却在破损的纸窗缝隙间对上新婚夫婿含泪却依旧笑着的双眼。 “是我不好,让阿柳寻了个这样差的夫婿。” 林墨柳几乎是看着相识相依十多年的青梅竹马的夫婿死在自己面前。 在那木门被破开的瞬间,身为长姐的本能爆发出了不小的力气,将上一秒还在执剑抵抗的林长风拉到身后护着,在那刀快要砍到他们身上的前一秒,就像是老天爷突然开了眼看看他们一样,一股强大的风掀翻了一队身着铠甲的禁军。 缓过来的林长风立刻将长姐护在身后,故而他也是第一个看见来者的人。 他原是不信鬼神的人,却在那个瞬间相信神佛确实存在。 一袭月白长袍踏月而来,如同神仙般的面容,连带着和神仙一样几个术法就把那些禁军打的不识五六,但林长风并不知这人是敌是友,下意识将长剑横在胸前,但来者并不畏惧,甚至让人看不清身形,就来到林长风眼前。 “本尊名为顾长华,日后,你便是本尊座下弟子。” “什么?” “留下,不多时就会被发现,若是想让她也活着,就与本尊离开。” 在那个时候,林长风想了许多,他原该是想着留下与那群畜生拼个你死我活,却侧目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长姐,林墨柳的视线一直看着早已失去气息的夫婿,他从未瞧见长姐如此,他自己也从未如此绝望过,只能捏紧手中长剑。 “跟你走,可否能助我以报家恨?” 那时,林长风将面前的人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自然。” 而那人也未扫兴。 —— 跟着人离开,林长风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大宗派的师祖,离所谓的飞升只差最后一步,要怎么说他的感觉,就像是从尘世走进了话本子里一般,两个人间的富贵子女,突然来到了人人御剑飞行的神仙谷一样。 长姐的身体不比他,只能去学了药修的路子,而林长风虽因为家中巨变而变得沉默寡言,却无关那些嫉恨他的闲言碎语,远离修道的普通世家子弟一下子越过许多刻苦修道几十年的弟子成了顾长华这位老祖宗的亲传弟子,不少人在背后戳着林长风的脊梁骨。 说他命好,俗世是高门大族,出了事就立刻变成了老祖宗的亲传弟子,几乎要与门派长老们平起平坐,他的命好不好,林长风不知道,若是不好,那怎得解释前十八年的美满,若是好,又有何人怜他林氏一脉惨死,又有何人怜他日后波折。 但世家大族当作继承人的孩子也识得明理,救下他们姐弟二人的顾长华自然是顶好的好人,而林长风心中始终抱着那么一股怨气,他怨君王暴虐、奸佞当道,恨他亲族惨死,人世间的情爱之中,最为重要的不过是友、爱、亲。 林长风一十八岁那年几乎要失去所有亲人,在那般悲惨之下,顾长华给予他的帮助和关爱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虽是修为大成的仙人,却对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弟子极好,旁人污蔑使绊子,顾长华也只是站在他身后。 “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为师护着你。” 面色冷漠的人总是这样说,轻飘飘的字句,但林长风却知道这其中有多少重要的信任。 林长风这种人最怕旁人对他好,旁人越是好,他便越是害怕同自己的亲族一般遭遇不幸,于是他变越发努力,他不再是有外祖和父母护着的世家公子,而在修仙一路,只有他的修为和强大才能站稳脚步。 而他也似乎是个极好的苗子,二十四岁那年成功筑基,快了其他弟子不知多少倍,一跃成为同衡宗最瞩目的年轻弟子,旁人都在猜测,他是否会与师祖顾长华一般,再一次成为这一辈的修道第一人。 每每听到这些话,林长风总是会勾唇笑,只因他未辜负旁人的期待。 “长风,青阳派的长老前些日子来了信。” 院内,顾长华正与他对弈,慢慢落下手中白子,提起了这件事。 “他说,他的小女儿性子顽皮,却是极为仰慕你,你可知为何?” 顾长华的眼睛微长,眼尾一瞥,倒是容易叫人乱想。 “弟子不知,弟子未曾见过那位女公子。” “前些日子你随其他弟子去的秘境,那小姑娘也在,听说还是你救下的。” 顾长华似是觉得无趣的甩回手上的棋子,一只手支着头看着老实的弟子。 “弟子不知,当日在秘境中,只是在为阿姐寻炼药的兽丹,还有......” “还有什么?” 顾长华挑眉,林长风垂眼。 “还有为师尊寻的礼物。” 林长风从怀中取出一支被包好的木簪子,雕工到算得上精细。 “这是,长了有千年的桃木,那秘境中有一棵千年的灵树,弟子便折了一支回来。” 说话的时候,林长风耳朵悄然冒了红晕,“那灵树灵气环绕,周围多是魔兽,许是弟子在折枝时,碰巧救下了那位女公子。” “原是如此,倒是师尊误会了,不过倒是提醒了师尊,若是长风有心仪的人,倒是可以知会一声。” 顾长华另一只手摩挲着那桃木簪,却余光注意着林长风。 “弟子并无那般心思,如今只盼着......” 他后面半句未说全。 林长风只盼着为他林氏全族报仇雪恨,同衡宗的长老们为着他戾气过重说了许多回,但林长风听进去却做不到俗世一场空,幸而顾长华并未说些什么。 只说待到林长风金丹大成,才能下山。 “你啊你啊,脑袋里总装着那般多的东西,昏昏沉沉的,倒不如多陪陪师尊我下几盘棋,免 得下山后便无音讯。” “弟子不会的。” 林长风眉目温柔,林家的人总是一副眉目含情,看谁都深情的样子。 “待到弟子了却俗世烦扰,还望师尊允许弟子......陪伴师尊左右。” “......那便如此说定了。” 顾长华笑出声应下。 他们二人或许都有些不该有的旖旎心思,但可惜,这些心思自开始就是错的。 —— 林长风从未想过,他的人生,有时候竟是夺了别人的。 这个别人,还是他救起的。 金丹初期的林长风作为带队的师兄领着历练归来的师弟师妹们回到宗门的半路上,遇上了一个正与劫匪搏杀的青年,见到那副狼狈模样第一眼,林长风就想到了数年前的自己和长姐,而那青年也有一个被护在身后的小妹。 身体的行动总是快过脑子,他救下了那对兄妹,也如许多年前顾长华所做的,将人带回了宗门,但林长风却不知道,自那天起,那些误打误撞得到的善意,就要彻底消失了。 顾长华见到那个青年的瞬间,就像是定住了一样,而也无人料见,修行数千年都孤身一人的顾长华会在几年内连收两个徒弟,就像是当年对林长风所做的一样,那个名为长孙泽的青年,受到了顾长华的照拂与关爱。 甚至远远胜于林长风。 他原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顾长华不喜,可林长风却切实不知为何,许是他心中执念太重,这样也好,林长风本就做不到和旁人一样将凡尘抛在脑后,修道之人对他失望也不算多意外,只是心脏处常传来钝痛。 而这种心痛,在日后却愈发频繁锐利。 在旁人使绊子的时候,顾长华不再站在他身后,更多的不过是冷眼旁观,而后告诉林长风,修道之人必要经历如此历练,先前是宠爱过度才让林长风失了分寸。 林长风明白,他也尽力去做到,可他心中多少有些受伤,尤其是不日看见顾长华对长孙泽无条件的维护,心中的钝痛就越发明显,若是从前未被师尊护佑倒好了,如今失去了,还要看着旁人师徒亲爱,林长风再老成稳重也避免不了心中酸涩。 或许也是他自己执拗,顾长华越是偏爱,林长风便越是要梗着脖子与长孙泽争个高下,可长孙泽同他一样,也是根骨奇佳,甚至隐隐胜于他,不多日前还被视为楷模的林长风如今,却慢慢变成后来者的陪衬。 “师尊,为何如此偏心?” 有时候,林长风也忍不住问出声。 “自然是怜他人世多磨难。” 顾长华淡淡回复,连带着那支桃木簪子也再没见过。 这股嫉恨积压着,终会有一日爆发出来,慢慢的,宗门上下都知晓顾长华座下的两个弟子势如水火,可几乎所有的声音都一边倒向长孙泽,连带着林长风也慢慢从被人簇拥的师兄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再没同先前一般带着笑意走进顾长华的院落,只能远远看着院内的师徒亲爱。 “阿弟,若是不高兴,便同阿姐说说。” 到头来,依旧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相依。 “阿姐不怨我?师尊救下我们,如今我倒是闹起脾气。” 林长风声音低落。 “我怎么会怨你,我是你阿姐,旁人不知你我经历了什么,可阿姐是知道的,怎么可能会怨你,你我便是这世上最后的至亲。” “顾仙尊不是什么坏人,待到一切了解,便去认错说开就好。” 那时候安慰着弟弟的林墨柳也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将这仅剩的至亲推上了死路。 若是问这一切为何急转直下,就要从林长风金丹大成那时说起。 依旧是那暴虐的君王,不过不如林长风这样的修仙之人容颜常驻,已然染上时间的风霜,酒色早就将那原就所剩无几的君王之气耗费殆尽,眼看他手中长剑就可取下这致使他全族惨死的罪魁祸首的头颅。 却冷不丁被一道术法打断。 那道术法他熟悉的很,许多年前,也是这样救下了快要被杀的他与长姐。 “师尊......?为何?” 林长风言语破碎,却依旧看见长孙泽快步跑到那昏君身边,喊着父亲。 “他不能死,他是小泽的生父。” 顾长华的话语实在荒唐,林长风实在听不下去也忍不下去,猛地举剑就要不顾阻拦刺入那昏君的胸膛,却不待长孙泽出手,就被顾长华打飞撞到华贵的廊柱上。 “为何拦我?!” 林长风口吐鲜血,却双眼愤恨。 “修道之人,怎可为凡俗阻拦,何况此人已然改过,更是小泽的生父。” 顾长华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林长风却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样的他。 “改过?荒唐!轻飘飘一句话,便能抵得上我双亲的命吗?!” “你若还是死不悔改,便别再回我同衡宗!” 高高在上的人带着那毁去林长风一切的父子离开,再没回头看过溃败呕血的自己。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了宗门,却听见你人人都在说,长孙泽的那个父亲是如话本上说的一样的浪子回头的故事,数年前致使他全家惨死的罪人,却被风光迎接,而他只能躲在暗处给自己舔舐伤口。 他的阿姐更是因为看到那个畜生后一病不起。 “阿姐,我带你走,我一定会杀了他,别哭阿姐,我们走。” 任何有血性的人都无法与敌人共处一处,身上伤都未处理,林长风便下定决心,带着伤心至极到快要崩溃的长姐离开。 音信全无数年,直到某日,传来了新任魔主的消息。 永无天日的魔宫中,林长风不意外看到那个打着报仇名号前来诛杀他的长孙泽,却仍旧因为看见顾长华执剑对他而心痛。 凭什么? 他为全族报仇雪恨便要被全天下的人指责阻拦,而长孙泽却可以因为一个昏君父亲的死带着全天下来诛杀他。 手一松,那担着林氏全族命数的头颅咕噜噜的滚到长孙泽面前,数年前林长风亲眼看着自己双亲被砍下头颅,数年后,他便就是要不顾所有人砍下那畜生的头颅,哪怕要被曾经的师尊和同门诛杀。 “冥顽不灵!” 长孙泽在一旁痛哭,似是见不到宠爱的弟子如此,顾长华处处杀招。 那些名门正派大多不愿与他这个不择手段的魔头对上,于是便成了顾长华与他的决斗。 “顾长华,凭什么?我报仇便是错便是魔,而他报仇便是对便是好?” 顶着那剑意,林长风逼到顾长华面前。 “天意如此,你从一开始便就是要做成这魔头。” 可顾长华的回答,林长风却听不懂。 “胡说八道!” “本尊早已参透天意,你的命数早就已定下,哪怕你林氏全族惨死也怪不得别人,全都是因你而起!还不伏诛?!” 顾长华的字字句句都踩在林长风的心口。 “我不信!你胡说!” 可下一步,顾长华便将自己知晓的,一股脑的拍进林长风的神识里,旁人眼中的一瞬,却在林长风眼中无止尽的拉长。 —— 顾长华,只是故事中的人,所有人都是如此。 但变数就是,眼下的顾长华却也是创造故事的人,他写了人妖仙魔,写了天下苍生,也自然写了正道和魔头,在意识到自己来到故事中的瞬间,顾长华就打定主意站在了他塑造的主角这边,无他,每一个作者总是爱主角胜过旁人。 而反派,多少取材了他原就不喜欢的人,故而只会更加厌恶。 而林长风便是他写出的反派。 有几个魔头父母健在?又有几个魔头能比主角惹人喜爱? 但顾长华认错了人,他实在是不喜欢自己笔下的反派角色,连带着名字都记得模糊,甚至于忘记了他给反派也安排了与主角所差不大的经历。 都是颠沛流离,可主角只是与双亲失散,反派却是全族惨死。 都是同辈相依,可主角与妹妹心性纯良,反派姐弟便要执念不改。 当顾长华意识到自己找错了人,而让主角兄妹无端忍受了几年贫苦生活之后,就对林长风的意见更大,他自以为知晓未来的一切,却不知道一叶障目。 只因为林长风是林长风,所以必然会成为那魔头,必然要被诛杀。 “你阿姐的夫婿惨死,也都是因为你林长风所致!” “魔头生来便是魔头!” 顾长华字字句句都像是刀子,明明他原不想这么说,却忍不住刺的林长风更过分些,就如同他书中所写的,正派轻而易举的诛杀魔头,却还要字字诛心。 可顾长华错的离谱。 他只是凭借着一个名字,一个故事来衡量有血有肉的人。 错认反派的故事多了去,无比近似于救赎的开始,却只有林长风再一次被更狠的踹下万丈悬崖。 —— 当林长风彻底消散于她怀里的时候,林墨柳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连眼泪都没来得及落下,她那性子温柔的至亲便连发丝都没剩下。 不过是一刻前,血肉模糊的弟弟将她带离魔宫,为她留下一队亲卫,林墨柳是药修,却止不住至亲身上温热涌出的鲜血。 林长风的脖颈被砍出一大道口子,林墨柳只能徒劳的捂着那伤口,她几乎求遍各路神佛,却无人愿意睁开眼看看他们姐弟二人。 “阿姐......对不住,都怪我、、才会、如此艰难。” 她怀中的至今一个劲的与她请罪,她不明白为什么,便伸手取出窥心镜一探究竟,她也瞧见了顾长华所认为的所知道的,但却不同于顾长华的一味苛责,林墨柳看过后便碾碎了那法器,用劲阻拦伤口的血流。 “那个混账!他只不过是胡说八道!长风,我们不听他的,你撑着,阿姐能救你的。” 她仓皇的连哭都不记得,只是徒劳的妄图用丹药救回濒死的至亲。 “长风,你看着阿姐,阿姐只剩下你了,别同父亲母亲一样丢下我。” “阿姐......对不起。” 林墨柳看着她唯一的至今消散于眼前,她手上甚至还沾染着鲜血。 可林长风便如同她青梅竹马的夫婿一般,留下一句抱歉,便彻底将她抛弃在这荒凉的人世间。 “凭什么?!凭什么?!老天爷你个畜生!” 此时她才想起来哭。 林墨柳一向是冷静自持,却自剧变后在无法冷静。 他们姐弟的名字是长辈们给的,双亲盼着她书画双全且如柳枝一般柔却不折,盼着她阿弟如长风,一生自在不为困于仕途。 她林氏子弟担的上一句忠君爱民,若不是那昏君想要强夺臣妻,便再无波折。 她青梅竹马的夫婿也是清正廉洁,与她相识十多年,原是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林墨柳根本不明白,他们姐弟这一路的波折,分明是因为昏君当道,师尊偏心,同辈排挤,哪会是因为她的嫡亲弟弟,长辈们包含着期盼用命来赌想让他们活下去,却在此时被倒打一耙,她这般想着,便是停不下来的绝望。 “柳君!顾长华一派追上来了,我等拦着他们,您快走!” 忠心的护卫推着林墨柳离开。 “把他的剑给我。” 但林墨柳未离开,只是取过林长风唯一留下的长剑,用帕子细细擦去剑身上的血污。 “漠河林氏,绝不退让。” 女子那双漂亮的眼,只是看着领头的仙尊,死死握着那把长剑。 不被爱的反派 这个世界上最不相信穿越一说的人,或许就是创造出这个桥段的人。 顾长华的人生轨迹自他写出第一部玩闹似的起开始转动,高考后的少年赌气似的洋洋洒洒写出一大摞发泄的故事,那上面有他所厌恶的人,也有他设想中强大的自己,他的高中非常让人困扰,抱团欺负他的人家境优渥,忍气吞声三年,确信彻底分道扬镳后才敢懦弱的以文字来报复。 可他没想到日后待到自己进入社会,真正成为了一名作家,虽然说是有些机械化的创造出卖座的商业,但存折里不断上涨的存款却让人心情不错,于是在高强度的更新频率下,顾长华早就将最初的那篇故事遗忘在脑后。 直到某日他写到兴头上,提神饮料和咖啡让他的思绪猛的短线。 再睁开,他就成了仙风道骨的‘顾长华’,原本还在感慨怎么会有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还用着一个名字,却在这之后发觉这一切带着莫名的熟悉感,在发觉一个讨厌鬼的名字和同衡宗的杂役是一个名字的时候,顾长华才猛地想起来。 自己并不是简单的穿越,而是穿书。 一本潦草的作者,成为了中的角色。 但唯一的好处是,他所写的顾长华虽然是自己期盼的另一个自己,却并不算是整个故事的中心主角,如果要问为什么,那自然是因为每一本男频升级流的主角总会或多或少闹出些中二且啼笑皆非的事情,而创造这个故事时林长风即将进入大学,他多少也觉得将自己塑造成主角写出来有些羞耻。 于是他为自己选择了最安稳的位置,那就是站在主角阵营的第一战力。 简单而言,没有性命之忧且人际关系简单,只需要和故事推进同步一样就可以,结识主角,帮助主角,然后扶正道以诛魔。 因为顾长华写的是自己,所以他格外记得清楚自己的角色在经历哪个阶段,但至于主角和反派的名字,他倒是确实记不清了,主角的名字虽然也是他翻遍诗书找出来的,但貌似在他高中大学的时候也算是泯然于各大主角名之中。 至于反派,则是因为顾长华杂糅了许多人在其中,对他明嘲暗讽的死对头、区别对待的老师还有偏心弟弟的父母,顾长华写出这本书的时候,社会上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反派的自我魅力这一点,那个时期的看客大多接受作者给出的视角。 正派就是好,反派就是坏。 越是细想,顾长华就貌似摸到了自己穿越的原因。 在他喝着黑咖啡兑功能饮料的时候,一时兴起去看了看最初发表作品的评论区,古早文多少没有许多新评论,但那一天有,而且让身为作者的顾长华怒气冲心才失去了知觉。 【反派好可怜】 短短的五个字,却让顾长华彻底破防。 而后,他就来到了那本书的故事开始之前的世界,顾长华只记得他的主角第一次登场是和兄弟姐妹逃亡,因为写作时没有规定具体的时间线,所以顾长华只能常年借着闭关的由头去人间寻找符合这样条件的。 长相平凡的必然不是,一大家子都在的必然不是,不会武功的也必然不是。 就这样抱着作者莫名的第六感标准,在一个火光冲天的黑夜,他遇上了正被追杀的林长风二人,虽然只是在天上远远看见,但顾长风却依旧被青年如玉的长相一眼惊鸿,于是毫不犹豫出手救下。 如果是在他的故事里,那么能让他这个作者一眼惊鸿的,除了他的主角,并无第二人。 “你叫什么名字?” “林长风。” 长风吹彻,顾长华并非没有想过自己是否会起这样一个有些常见的名字,但很快就没去思索,毕竟他那时候才十多岁,现在的自己已然搞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是怎样评价一个名字的好坏。 但日后找到真正的主角也确实,他确实不知道当年的自己对于一个名字好坏的评价。 或许是因为林氏满门惨死,林长风自被他带回的第一日起,身上就有止不住的杀意,就像是一把没有刀鞘的刀,不止会割伤别人,也会伤了他自己,看着这一切的顾长华也不再是一个满腔热血的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也开始反思自己当年的安排是否太过惨烈,不过他同时也安慰着自己日后就会好。 因为他确实有模糊的印象,主角的双亲只是假死,待到日后主角成长起来,双亲也就差不多到时候出场,为了增加戏剧化,顾长华甚至为主角的母亲设置了追妻火葬场和破镜重圆的父母爱情。 虽然顾长华能给自己找到借口,但眼前林长风的绝望却是真实存在的。 于情,这是顾长华自己塑造出的拯救曾经懦弱自己的主角,于理,这是同衡宗顾长华座下的亲传弟子,抱着这些想法,在与林长风相处的几年间,一直懒懒散散的网文作者倒也像模像样的当起了师尊,总归他给自己的人设是三界第一,莫说是同衡宗,就算是林长风日后对上那个反派魔头,他这个师尊也能做到一刀把人劈死。 就当是他的歉意。 ...... 当二十多岁的林长风将那稍微有些粗糙的木簪子放在桌面上的时候,顾长华的心脏有几秒钟的颤动,环境总是很轻易的能改变一个人,比如顾长华自己,原本还能用现代人的自黑自嘲那一派来缓和自己的心情,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故事里的顾长华。 连行事作风也越来越像个古代人。 他原本是想要打趣自己的主角和主角的桃花,却在说出口的时候觉得心中酸涩,明明在纸张上看着也不过是几页纸的分量,却在事实经历时才知道是有多艰难,纸张上一句话就带过的数年,却是顾长华实实在在经历的。 看着林长风从一个生人勿进的刺猬慢慢收敛起满身寒气,慢慢沉淀成一个喜怒不明于色的宗门首席弟子,确实是有种养成系的成就感,但想到日后主角身边会围绕着那么多人,顾长华就不自觉的垂眼,连指尖也无意识的在桌面上扣动。 而林长风却并不如他设想的那样认下,反而是递给他一支亲手做的木簪子。 “待到弟子了却俗世,师尊可否容长风陪伴左右?” 一向神色淡漠的青年难得露出些别的表情,漂亮的眼睛过一会总是喜欢悄悄看自己一眼。 就像是酿造了数十年的酒,光是看着就能让人昏沉。 “好。” 那时候,顾长华也如酒醉一般晕晕沉沉。 原本他一直盘算着,什么时候主角的主线剧情才会开始,总不能当年他写的那么多的剧情,真的只有林长风金丹大成的复仇吧? 可往后回首,他倒是希望自己一十七岁时写下的故事,就是那般枯燥无趣。 长孙泽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顾长华怔仲了许久,并不是如同第一次看见林长风时的一眼惊鸿,而是一种心脏被抨击的震动,几乎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催促着他去结识,长孙泽身上就像是有一种气场,同衡宗内一直与林长风不对付的人也很自然的亲近在长孙泽身边。 甚至展现出的修道天赋,隐隐越过林长风。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会事事完美无缺,顾长华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连手指都在颤抖。 如果长孙泽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那么林长风是谁? 在常规的故事中,只有一个人能与主角争锋一二。 那时顾长华猛地侧身去看几乎全身都在阴影里的林长风,二十多岁的青年面色冷漠,虽然在 他转身时自然的露出笑意,却收敛不回周身的杀意。 长孙泽的父亲,在慢慢唤醒的记忆里,曾是个暴虐昏庸的君王,与长孙泽的母亲曾有许多年的爱恨纠葛,在将近五十岁的时候浪子回头,也对上了顾长华模糊记忆中的追妻火葬场的父母爱情,那么,要杀掉主角父亲以泄恨的林长风,只会是—— 他十七岁那年最厌恶的反派。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顾长华知道林长风身上并无那些人的特质,他温和恭谦,对于同门的排挤最多只是不理会而不会惹出祸事,也从未调笑旁人,与顾长华记忆中厌恶的人可以说完全无关。 可就是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样,一想到这个角色是在那些人的基础上被创造出的。 顾长华就难免迁怒与厌恶。 在他的视角,他自觉事出有因,可在林长风的视角,被救下的人只是在被推远,甚至曾经偏爱自己的师尊为了后来者阻挠他手刃仇人。 “改过?荒唐!” 被他打伤的林长风执剑对着他,睁大眼看着他质问: “轻飘飘一句话,抵得上我林氏全族的性命吗?!” 顾长华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捏紧,他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可他有什么办法,十七岁的少年写出的就是这样俗套荒唐的故事,而顾长华自己也如当年一般懦弱,十七岁的自己害怕反抗那些欺凌,而眼下的自己害怕修改故事的剧情。 反派黑化,那么主角能胜过他,可若是主角黑化,又有谁能胜过? 以这般荒唐的理由说服自己,顾长华挺直了脊背离开,他知道身后的林长风伤痕累累却仍旧目光灼灼的期盼能看见自己回头。 可他没有。 因为在故事里,顾长华是站在主角这一侧的。 正派就是好,反派就是坏。 十七岁的念头在他的脑海内回响。 再见时,林长风如故事中所描写的一样,成了人人诛之的魔头,不再身着仙门刻板印象的白衣,而是同人间一般,以玄色为尊,玄色长袍着身神色冷硬的青年只有手上突兀的沾染着一大片鲜红的血色,林长风抬手丢出的头颅沾着尘土滚到长孙泽面前。 也是顾长华的面前。 灰扑扑的眼睛浑浊着注视着他,就像是看破了他心底藏匿的东西。 而后就像是为了让自己更加站得住脚一样,他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了林长风,从他的视角,反派本身就是一切的祸因,因为在他的创作过程中,林长风的家族,林长风的友人都是因为与他有所牵连才会经历人世磨难。 但顾长华忘记了,这其中的因果也是他自己亲手创造出的。 他所怨恨的是故事出场时就已经罪孽滔天的魔头,但那个故事中,并没有他的插手,也并没有笔墨去描写黑化之前的林长风,原本他笔下的反派只是一个单纯的反派,从一出现就是如此,可当那些故事变成真正有血有肉的人,就不再是片面可概括的了。 原本命途多舛的青年被他插手救下,林长风未经历那些将他变成罪孽深重乱杀无辜的魔头的一切,他的模样或许并不是顾长华十七岁那年喜好的样子,一十多岁的少年总是更喜欢热血澎湃式的英雄主人公,但二三十岁时,人们就慢慢发觉一个温柔平和的人是如何美好。 顾长华不自觉的用二十多岁的自己的眼光去看待所有人,却又在被推翻时企图说服自己十七岁那年设定的正确。 林长风也算是被他教养长大的孩子,在顾长华发了疯似的将长剑刺入林长风的胸膛时,喷涌在他手臂上的滚烫血液却依旧能刺痛他,愕然抬头,对上那双紧盯着他,蹙着眉却含着泪的眼睛,顾长华从那之中看见了许多。 最多的,就是委屈。 就像是一直懂事忍让的孩子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顾长华颤抖着手,想将人抓住搂在怀中安慰,却有一道剑光比他更快,自他身后射出,就在他面前几乎要斩断林长风的脖颈,血液就像是一大片的烟花瞬间炸开在他面前,而后猛地向后倒去,跌下层叠的云层,再没给他抓住的机会。 而后的一切,就如同剪纸灯笼一样在他面前晃悠过去,他看着长孙泽如同他故事中写出的一样战无不胜,心中却没半点血液,有些急切的寻找着一个人的身影,却再没看见。 他最后看见的只有那把林长风一直佩戴的长剑,也是林氏曾存在的证明。 那个一直冷漠羸弱的女子,用着他的长剑,如同当日皇宫大殿林长风所做出的。 “漠河林氏,绝不退让。” 直到被各派围剿诛杀,林墨柳的眼睛也一直死死看着他与长孙泽。 容色艳丽的女子满身鲜血,刀尖刺进她的血肉,但一字一句,顾长华听的分明。 “我林氏全族死不瞑目!哪怕死,我也要化成厉鬼要你们这些混账偿命!” 每一字每一句都让人心颤。 —— “师尊,弟子要成亲了。” 当长孙泽将第三份请柬递上的时候,顾长华有些麻木。 原本他写出的故事只是截止于正反两派的大战,但眼下,他却一直活着,看着不断进行的故事,那些他未曾写出的时间线是什么样子。 长孙泽确实是万人迷主角,红颜知己和桃花一个又一个,在作者写出的框架之外已经不受控制,几乎所有人都在疯狂的追随他,无论好坏,无数珍宝和美人都被长孙泽收入囊中,就如同顾长华二十多岁时最不喜欢的那种男频主角一样。 他看着自己十七岁时创作的主角,越来越像那个被林长风杀死的君王。 沉溺于酒色,因为权力和能力一家独大而几乎掌控所有门派。 顾长华几乎是看着这个角色烂掉。 又或者说,他这个作者和自己的角色早就是烂掉的,从单独的视角去看待整个世界,他呆在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却依旧不愿意承认这个世界的真实,直到眼下才慢慢发觉,这并不是依靠他的认知就能预测的故事。 “师尊,我想要离开同衡宗,重新开创一个门派。” 长孙泽越来越像那个暴虐的君王,他的生父,眼下志得意满的长孙泽几乎只是通知顾长华这个消息,而在顾长华询问他为什么的时候,只是不在意的回答: “我如此强大,几乎所有人都臣服于我,我又怎会甘心屈居于师尊之下?自然是要有一个我所创的宗门,要将我的门派变为这四海唯一的宗门!那样才是真正的万人之上!” “......万人之上?我以为,你心中该有的是苍生。” “苍生?许是许多年前想过吧,但眼下,人总是会变的,师尊,待到我离开同衡宗,你我便是平起平坐,哦不,我应当胜于你。” 长孙泽狂笑着: “我本就该是这天下之主!我父亲是人间的帝王,那我就应该是仙界的!” 顾长华看着他许久,神色阴沉: “你做不成的。” “什么?” 那张狰狞的面容越发模糊,但记忆深处君子端方的面容却又再一次鲜活,顾长华终于在晚的 再不能晚的时候,才将他所写的文字与这个世界割裂。 “因为你不会活着离开同衡宗。” 顾长华身后陡然出现的剑意不只斩断了长孙泽的身躯,也斩开了这个荒唐的世界。 他斩断了记忆中,十七岁时泄愤的故事。 不被爱的反派 林长风刚刚脱离上一个世界,而这第二个世界开始的瞬间,他只查觉到了刺骨的寒冷,就像是在冬日掉进冰窟窿里一样,那种寒冷几乎让他感觉自己的血肉都被冻成了冰。 “阿弟?该醒了。” 有人温柔的将他唤起,就像是将他从那冰天雪地中拉扯出。 林长风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女子发间的珠花,他从未看见在古代的故事观中将通体洁白的簪子簪在发间的女子,因为那材质既不是玉也不是银,看上去倒更像是,染上颜色的枯枝。 他只需要几秒就可以理解眼下的一切,记忆在他的脑子里有序的摆放好。 今日,就是他的长姐林墨柳要随夫婿入宫参加宴席的那一天,也是林府覆灭的开始。 “阿姐,你怎么在这?姐夫呢?” 按照常规,如果今日要入宫,林墨柳应当抽不出时间来林府。 “他啊,昨夜突然着了凉,到现在还发着热,我刚打点好服侍的,就听母亲说你也病倒了,就赶紧来看看你。” 女子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不过这下子总算是退了热,你再休息会,母亲待会就来,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林墨柳说着就要起身离开,却被林长风抓住手。 “怎么了?” “......阿姐,你和姐夫今日不是要入宫吗?” “哦......是有这回事,可前几日不是出了事吗?莫不是烧糊涂了?” 林墨柳皱眉仔细瞧着他。 “出了什么事?” 林长风确实毫无头绪。 看着他确实是想不起来的样子,林墨柳站起身退后几步伸开手转了一圈,让林长风仔细悄悄她一身黑白的衣裳,按道理,她也算是刚出嫁,无论是在夫家或是母家都不该穿的这般沉闷,可眼下她却穿着,而后仰头示意林长风去看看一侧也一身素缟麻衣的侍女。 “你若是去门外悄悄,估摸还能瞧见几片没被打扫好的纸钱。” “纸钱?” “是啊,皇城中这几日就数这东西最多,胡同里都是。” “为什么?” 林长风接收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样的剧情。 而穿着黑白袍子的林墨柳坐回塌前,在林长风继续猜测之前伸出一只手指抵住了他的唇,脸上的表情像是有些许的失控,但林长风却看得出那并不是任何一种悲伤的情绪。 “因为......是国丧。” 林墨柳说出国丧二字的时候,翘起的嘴角再也藏不住,林长风知道的林墨柳是冷漠孤傲的美人,但眼下瞧见的,却更像是阴晴不定的乖张。 抬手,林长风挥退了周围服饰的侍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姐弟二人。 “阿姐好像心情不错。” 林长风看着笑意越发藏不住的林墨柳,而林墨柳也不掩饰,笑弯了眼睛。 “我的心情自然是不错了,老天爷开了眼,让黑白无常收走了那个昏君的命。” “为何?我不记得与陛下有何过节,阿姐千万小心被有心人听了去。” 听到林墨柳那么大胆的发言,林长风赶忙就想要抬手阻拦他的长姐继续不知轻重的说下去,谁也不知道京城里有多少双眼睛和耳朵。 “阿弟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父亲母亲也不知道。” 林墨柳抬手将他的手推开,发间点缀的珠钗闪着光亮,衬得她眉眼越发清澈漂亮。 “只是阿姐与那人有过节罢了,无需担心什么。” “可是有人欺负阿姐?是谁?我定要他来给个说法。” 林长风与林墨柳是林家主家如今唯二的孩子,更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真说起来,其实比父母还要亲近,林墨柳的性子冷淡,但对林长风这个弟弟却是很关心,故而先前有些世家小姐编排些有的没的的时候,是林长风出手把那些小姐的兄弟请出来打了一顿才收敛下去。 “没有......真的没有,阿弟,如今我们都好好的,那个人也没了,真的......” 林墨柳说着眼中就含着泪光,抬手将林长风抱住,就如同她们年少时那样,实在憋不住心思,她就会把弟弟的肩膀当成旁人瞧不见的小角落,掉几滴眼泪在林长风的衣袍上。 “阿姐如今真的很高兴。”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家阿弟如今好好的,父亲母亲也好好的,阿姐真的很高兴。” “阿姐一定是做噩梦了,待会让厨房端碟甜糕上来,若是赶着回去,就让人装好,阿姐带着路上吃。” 林长风有些无措的用衣袖擦掉长姐脸上的泪痕,轻声安慰: “吃点甜的,噩梦就记不得了。” “是啊,阿姐这些日子做了许多噩梦,是该吃些甜的。” 林墨柳嘴角缓缓扬起。 —— “柳儿看着总算是高兴了些,你啊,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担心你。” 晚上,林夫人端着汤药来,看着睡了这些天的儿子捏着鼻子喝下去,伸出手指点了点林长风的眉心。 对于此,林长风只能不好意思的笑笑。 “算了,这些天事情出的多,你病着不出门倒也是好事。” 思索了半响,林夫人却这样说,而后从袖袍里取出卷轴,挥退服侍的下人后在林长风面前展开:“柳儿说你许多事记不清了,娘便重新给你说说,别冲撞了贵人。” 林长风点头,看着那卷轴,他也好奇是为什么导致了这么大的变动,按照原本的剧情,导致林氏覆灭的暴君是主角长孙泽的亲身父亲,在与长孙泽的母亲在年少时上演了一出深宫的爱恨情仇后追妻火葬场。 当然,这个火葬场仅长孙泽和他母亲可见,在这段剧情线中,林氏和皇城的许多人都只是起到一个参与的作用,甚至于当时想要强抢林墨柳进宫也只是因为长孙泽的母亲带着孩子跑了,作为一个片面的古代霸总,这个皇帝的脑子就贯彻了最常见的—— 找另一个女人来当宠妃以刺激长孙泽的母亲回来。 至于为什么会选中林墨柳,林长风垂眼想了想,可能只是因为这个角色本身就昏庸好色,且林长风原本就是反派,而反派的亲人必然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下场。 在这之后,等林长风要复仇杀了这个皇帝的时候,顾长华和长孙泽以及整个同衡宗突然杀出来,告诉林长风这个人改过自新了,不再是从前的昏君所以不能杀,甚至以武力威胁。 要不说反派有可能是整个故事里相对三观逻辑正常的。 故事里的林长风就没听那群人的劝告和解释,其实按照现在林长风的机械脑子也听不进去,林氏全族确确实实是惨死,改过真的有用的话,那林长风先报了血海深仇,也就应该道个歉 就不追究不是么? 所以原本的故事中,完全将林长风钉死在反派的位置上的原因。 就是长孙泽的主角的劝说无效,杀红了眼的魔头下一秒就把这个皇帝的脑袋活生生折断了。 所以其实林长风进入这个世界还是蛮期待的。 他知道这个故事以后就忍很久了,毕竟,至少要有一个垫背的。 ...... 可不知道是哪只蝴蝶煽动了翅膀,把原本的剧情彻底打碎重来。 一切的祸因突然遇刺,整个林家的命运因此彻底错开,林墨柳如今也与夫婿安稳度日,除开刚刚掉的几滴眼泪,旁的好似都不奇怪。 唯一让人觉得意外的,便是刺杀的那位无名客,坊间的消息都说那人来无影去无踪,哪怕整个皇城封锁,也都无人知晓是谁,更是因为毫无头绪,争夺皇位的人也有了顾虑,最终不知道从哪找到一个出身低的皇子,推上去先当一段时间的傀儡皇帝。 “我林家向来不喜争斗,这些日子你父亲和外祖也都告了假,待到风头过去,再做打算,倒是柳儿的夫婿那,年少有为,许多人都想拉拢。” 林夫人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 “如今你长姐不能提点你,你可就要好好担起来,万一长辈在朝中出了什么事,你就是柳儿唯一的底气了。” “我知晓的,母亲,若实在不行,过些日子我便带着阿姐去别庄躲躲风头。” “也好,总归不指望你在仕途上有所建树,做个闲散的世家子也好。” 林夫人笑着,小声呢喃:“总归如今也不是什么好世道,谁知道明天是如何。” 她年轻时与丈夫一同将林家从中间靠后的世家一路推到前列,这么些年下来,她也疲倦了为了世家的荣耀一直端庄,也看得出来,如今的皇室怕也出不了几个比那好色昏庸的先皇的皇子,倒不如让自己的孩子远离那些肮脏事。 吱呀—— 林夫人推开房门,侧头嘱咐林长风多加几床被子的时候,林长风的瞳孔突然缩小,侧身关心他的母亲有一瞬间和一具被砍掉头颅的尸体重合,激的他手扶空了床沿,抖了一下。 “长风?怎么了?” “没事,就是刚刚眼睛花了看漏了。” “那就好,早些睡下吧。” 随着远离的脚步声,林长风的心跳才慢慢回到该有的速度,一只手抚上额头,他分明未曾见过那样惨烈的情景,却又为何会在脑中闪现。 明明他是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 —— “夫人,你回来了。” 靠在床边等着林墨柳归来的男子名叫洛平,不同于他的名字,似乎处处都不平凡,容貌、家世乃至于才学,都算得上是出类拔萃。 “长风可好转了?” “嗯,他好了许多,还让我带了甜糕与你一同尝尝。” 林墨柳抬手晃了晃手里的食盒,而洛平只是含笑看着她,伸出手来,林墨柳看见他的动作,自然的上前,倚靠在丈夫的胸前。 容貌艳丽的女子不自觉的垂眸,她耳侧就是夫婿的胸膛,但却丝毫听不见心跳声,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却只是闭上了眼,自欺欺人。 “我去把甜糕端出来。” “好,劳烦夫人了。” 洛平依旧温柔的笑着。 穿着暗色长袍的林墨柳将甜糕分出一半来,换了个高脚的瓷盘子,放在了床边的高桌上,而后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两边的白烛,待到那烟雾飘起的时候,靠坐在床上的年轻男子微眯起眼,唇角勾起。 “果然,还是夫人家的厨娘手艺好。” 男子的声音响起,亮起的烛火也让一块新立的牌位出现在视野中。 上面刻着的正是洛平二字。 “夫人,你想让长风想起来吗?” “我不想,你知道的,我只剩下这个弟弟了。” 林墨柳眼里带着泪光。 “他未给我留下什么,你也未给我留下什么,便在这,过一段原本该是这样的日子吧。” 根本没有什么国丧。 有的只是她林氏全族与洛氏的累累白骨。 伸手解开洛平的衣裳,那上面全是刀枪贯穿的裂口,无论多久都没法痊愈好。 毕竟,死人要如何活过来。 “可有人连这一点点念想都不愿意留给我,洛平,那个人把你夺走,把我父母和阿弟也抢走,若是我要杀了他,你可会觉得我心狠?” 她看着自己的夫婿,面色苍白的男子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侧脸。 “夫人想做什么便去做,洛平,必一路相伴。” 他们青梅竹马十余年,如今却只能在梦魇编造的世界里再见,林墨柳闭眼的瞬间一阵阴风吹过,原本热闹的长街,一瞬间安静下来。 只余下画着彩色面容的纸扎人。 不被爱的反派 林长风在府内思索着变动的剧情,与他一墙之隔的长街上却突然失去了生气,只余下不知何处传来的嘈杂,还有僵硬停止在原地的纸扎人,在这样的长街上,只有一个身影还在移动。 顾长华身上不再是符合人设的雪白长袍,在他涉足这处长街的时候,所有附着于纸扎人身上的活人气息就被锐利的剑意逼退,不再退却收回的眼神扫过僵硬的纸扎,快步向前走去,追随着那模糊的不能再模糊的记忆。 他来到了那“曾经”捡回林长风的烧饼铺子前,店面小的可怜,但却并未有被刀剑硬生生砍开的痕迹,抬起的手有些颤抖,但伴随着吱呀的声音,他最终还是推开了那小小的铺子。 对上一张画好的纸扎人像,纸扎人在里面的桌前,似乎在准备着第二日的面饼,但那张惨白的纸面皮却直愣愣的对着门口,就像是在等着他到来一般,甚至边上也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似乎顾长华也觉察到,微微侧身,原本狭窄的长街胡同中,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 那些纸扎人或许互相挤压到折断变形,但却依旧疯了似的向他涌来,耳畔能听见木条折断的 声音,就如同燃烧时的爆裂声,惨白的面容,如同从地狱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 “阿姐,这是什么?” 今日林墨柳领着病怏怏的夫婿回了母家探望,还在病中的洛平自然是被格外关照,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围着搀扶去坐着吃茶,而眼下落在后方还未进去的人只剩下林长风姐弟二人,他原本也想和长姐闲聊着回府,却见林墨柳抬手扣了扣门栏。 而后他便听见马车上传来声响,有人抬手撩开帘子走了下来。 那个人带着斗笠,遮挡着脸,林长风一时之间并不能知道对方的具体信息,但从那个人走路 的姿态和不自觉绷紧的上半身来看,应当是个有些武功底子。 他原以为是林墨柳认识的人,却没想到林墨柳猛地抬手揭下对方的斗笠,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林长风的瞳孔猛地收缩。 不是因为旁的,只不过是那张任务对象的脸一瞬间出现在面前带来的冲击,他正意外于顾长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话语刚落在口边,就被林墨柳的下一步动作震惊到呆愣在原地,他看着女子抬手抹了抹顾长华唇边的皮肤。 意外的蹭下一层脂粉,而后那张原本如玉无暇的面容上突兀的出现了一道痕迹,却并不是伤疤,而是类似于木头的榫卯嵌合而出现的接口,似乎是害怕林长风真的将这看成真人,林墨柳垂眼,手上用了力气,站立着的“顾长华”就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开合下巴,林长风清清楚楚看见了“顾长华”口腔中的木纹。 他只能询问林墨柳原因。 “这是前些日子,你姐夫搭救的异人所赠的机关人偶。” 他的长姐只是微笑着告知他来龙去脉。 “听说那人的故乡机关术盛行,为答谢恩情,就留下了这样的机关人,说是除了不能言语之外与真人无什差别,而且也能护卫家宅安宁。” 林墨柳拉起林长风的手,告诉他:“我知道你剑术超群,可如今阿姐离了家,总是会担忧你与父母,这机关人总归不过是一副木头壳子,便留着吧,若是日后真出了事,也能帮衬。” “倒不是我不愿,但父亲必然是不喜这种......人的。” 林长风有些犹豫,因着身量高过林墨柳许多,弯着腰悄悄在她耳边嘀咕。 其实林长风自己也有些拿不准,他确实在细看之下能看见这眼前的人身上有些木制的机关痕迹,但旁人一打眼看过去,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怎么就这样凑巧,有着一张和顾长华一模一样的脸。 “没关系,待会补些脂粉挡住,就说是我寻给你的护卫就是。” 林墨柳笑着说,毫不担心,先一步进了院子,留下林长风与那个似人却非人的存在,犹豫了一会,林长风准备转头让这个存在跟上,哪怕他不确定这样的存在是否能听懂他的话,但在转头的时候,他直愣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瞳,明明眼前与顾长华一模一样的机关人比他要低一些,但浑身的气势却和故事中的顾长华一样。 那种常年居于高位的气质,既是故事里的仙尊,又是现实里创造这个故事的作者。 “......跟我进来吧。” 但眼前的木偶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图,似乎只是在打量他一样,林长风回忆了一下原本的剧情,如果真的是顾长华本人,那么应该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让他拜师或者带回同衡宗。 无论眼前的是什么,但似乎都不是他的任务对象,于是林长风转身的时候留下这句话。 随着轻微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林府的大门缓缓关上。 “这人,是个哑巴?” 坐在主位的林夫人听了会原因,在林墨柳的说辞下,勉强能接受这个被女儿突然带到面前的护卫,但抬眼看着那张格外扎眼的面容,还是忍不住侧身和边上的丈夫碎碎念: “这长相一看非普通人,不会是别人送进洛平那——”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墨柳笑眯眯的打断了。 “不是,母亲,别想那么多了,只是在路上救下的哑巴罢了,会点功夫,就留在长风身边当个护卫也好。” “可你弟弟拳脚功夫本就不差,我们林府也不差一个护卫。” “差的,偏就差了这样一个护卫,日后若是真遇上找麻烦的人,也只有这个人能处理的了。” 看着一向稳重的长女如此坚决,长辈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总归不过是多一个护卫多一口饭的事情,而后聊天的话题也就慢慢偏向了病怏怏在一边的洛平,林长风也随着将目光落在他这位姐夫身上,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 总觉得有一股死气,明明洛平身上最该有的应该是书卷气,却在眼下让人觉得有些奇怪,而洛平也抬眼对上林长风打量自己的眼神,温和的笑了笑,不知该做什么表态,林长风也只能笑着点头示意。 “你阿姐很担心你,我作为姐夫,也很担心你。” 不知道洛平说的是否是林长风先前的高热,林长风听着,却莫名觉得胸腔内酸涩。 “如今看着你好好的,我和阿姐也就能放心了。” 洛平笑着,伸手将林墨柳牵着坐在身侧,他们夫妇二人十指紧扣,看着他们这副模样,林长风却感觉自己连眼眶都有起了些雾气,只能先偏头眨眼压下去那股情绪。 可为什么? 他明明是刚开始这个世界的任务,甚至于任务的剧情都被错开,却又有这样多的情绪在心中。 正低头思索着,却感觉肩膀一沉,回头看去,那个似人却非人的机关人正递来一支还滴着墨的狼毫,高座上的父母看他走神,出声提醒。 原是他该要给这个机关人赐名了。 那张脸实在与顾长华太过相似,林长风在接收信息的时候,为了确保他不会和顾长华一样弄错任务对象,他接受的信息中包含着每个角色的人设,有些怔仲的接过那只狼毫,一旁服侍的奴仆立刻展开纸张。 “容貌俊朗,却怜你半生嘶哑,愿自此,风华常在。” 林长风的字迹带着凌厉,纸张上写下‘常华’两个字。 那张纸被常华紧紧握在手中,似乎是很满意这个名字,林府的众人皆不再将目光停留在这个有些特别的哑巴身上,林长风作为林府的世子,也被奴仆簇拥着往亮着烛火的厅堂走,常华被走动的人群隔开了不小的距离。 在人潮中,林长风再一次对上那双无神的眼睛。 就像是木头活过来了一样。 —— “......这是我的卧房,你不必一直跟着我。” 看着跟着自己来到卧房的常华,林长风有些无奈,他眼下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经历了什么,也无意与面前这个与顾长华过分相似的常华靠的太近,但无奈对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紧紧跟着他,在外面也就罢了,但眼下是不是有些过于近了。 但常华似乎并没有听懂,甚至手上还紧紧捏着那张写着名字的纸张。 咔哒咔哒的木头声在耳边响起,看着常华一步一步的走近自己,林长风毫不犹豫的将挂在手边墙壁上的长剑拔出挡在身前,但常华并未退步,反倒是直愣愣贴上长剑,木制的躯壳与长剑碰撞中的声响轻微,却又砸在林长风的耳中。 他并不认为林墨柳会送来一个危险的存在到他身边,但眼下的情况实在让他这个任务者觉得奇怪,或许是这个角色命数的影响,在知道他的剧情之后,林长风很难不对顾长华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哪怕眼前的人只是有同样的脸。 说实话,有些烦躁。 但贴上剑身的常华只是再一次展开了那张纸,用劲的点了几下,似乎想告诉他什么,林长风仔细瞧了瞧,确定眼前的人不会突然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情,才慢慢收起剑,将那张纸拿在手中,而后看着常华那有些僵硬的比划动作,抬起手先制止。 而后指了指边上的小桌案。 “我那有纸笔,要是能,你就写下来。” 说完以后,林长风发觉常华这张木头脸上出现了一种类似于怔仲的神色,看着他突然愣住,林长风挑眉,有些调侃的猜测: “你不会,完全没想过这种办法吧?准备纯靠心有灵犀?” 他这样说完,就感觉自己大约是被瞥了一眼,常华向着书桌缓步走去,但林长风却看出来一点尴尬的意味。 或许是因为身体是木头制作的机关人,常华握笔的动作也有些僵硬,沾了墨汁的狼毫不是很听使唤,连横竖都是歪歪扭扭的,一开始似乎还会有些羞愧,撤换了好几次,常华才最终接受这种笔法,也不再讲究握笔的规范与否,整个手掌抓着笔杆,用了好些功夫才写出几个字。 顾长华。 那三个字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林长风其实受到的冲击还好,毕竟这张脸带来的冲击更大。 “顾长华,你是那位同衡宗的老师祖?” 他挑眉,甚至已经做好了面前人掉马的准备,却看见常华摇头,再一次抓着笔,又写出一张顾长华的名字,拍在前一张边上。 “什么意思?怕我看不懂?” 林长风试探性的猜测,但常华的反应显然不是这样。 常华将那张写着‘常华’二字皱皱巴巴的纸张叠在某一张‘顾长华’的上面,两张‘顾长华’中又放了毛笔的笔杆作为截断,林长风仔细看了许久,才有一瞬间的茅塞顿开,抬手按住被隔开的两部分的纸张,慢慢拉开距离。 “......两个人?” 试探性的猜测,却看见原本一直沉默的常华缓慢的点头。 ...... “你还是很担心长风的吧?” 洛平看着在窗边远远看着林府方向的林墨柳,取了外袍搭在她身上。 “他是我阿弟,又经历了那般的磨难,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林墨柳揪紧了外袍的边角,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至今也都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要是做错了该怎么办?阿平,要是那个人也做了一样的混账事该怎么办?要是我阿弟想起来——” “不会的,夫人,长风阿弟会一生顺遂。” 洛平将有些失控的妻子搂进怀中,安慰道: “顾长华能做到大门派的祖师爷,千百年来,该是什么都见过了,先前,只不过被一个混账 夺了舍罢了,其二者必然是不同的。” 他低头抹去妻子眼角的泪水。 “若是我们看错了人,那具身体也是我们可掌控的,大不了,就让他成了这魇中的孤魂。” 林墨柳慢慢的平静下来,但洛平依旧用劲的将她抱紧。 “夫人,我们都知道,能制衡顾长华的,只有顾长华。” 哪怕只是给一个可怜的世子捏造出一个,真正会偏爱他的师尊也好。 “夫人莫怕,若是在魇中还有人不愿意放过,那洛平哪怕魂飞魄散,也要将人彻底拖进黄泉忘川。” 少时竹马青梅,终不似当年人。 不被爱的反派 自顾长华有实感起,他已然是同衡宗的老师祖,座下的长老和弟子都对他恭恭敬敬,挥手间就是震惊三界的术法,他虽然只有模糊的从前,却也平静。 或许就是他人口中所说的,成仙者会了却凡尘,如今他成为当世之最,或许也是在慢慢忘却俗世,日子一天天过,他也日复一日的潜心修炼,但却意外的,并未察觉任何突破的机缘,原是以为自己要经历何种劫难方可大道得证。 却在翻阅先前记载时,察觉到意外。 顾长华已修炼至少千年,但藏书阁中关于同衡宗往年的记载却只有薄薄几页纸张,潦草的字迹与记载,怎么看也都不该是当世最大的修仙宗门该有的,那是他仰头看着层层垒起古书的藏书阁,无端的燃起了好奇的心思。 他若是想要知道这藏书阁中有多少笔墨,自然不能去看最常被弟子借阅的秘籍和法典,最少被人想起的古籍,正明晃晃的悬浮于藏书阁的最高处,顾长华的记忆中对于那本书也只有不能触碰的记忆,仿佛是一种禁忌,又或者说正等待着谁人去触碰。 难得如此冲动,他以术法为托底,将那本书取下,随手抽出一本无关紧要的古籍顶上那个位置,远超于旁人的修为让他掩盖住逸散出的灵气,将古籍收入袖中,面色如常的离开,在御剑回到洞天这一路上,却察觉那本书正变得炙热。 就如同在他袖中被火烧起一般。 到最后,甚至连术法都无法隔绝那股炙热,顾长华挥袖将那本古书甩出在地上,露出的皮肤已然被烫出了伤口,和那股炙热的古怪温度一样,修行到如今境界的顾长华原是能愈合一切,但这道伤口却无法消失。 越是奇怪,他就越想要一探究竟。 说到底,人与仙之间隔阂最大的不是修为和寿数,而是那不断膨胀的好奇。 那卷古籍他只翻看了一页,入眼却不是褪色的文字,而是一片镜花水月,那片画面呈现在他面前,就像是窥探某个世界的镜子一样,那里面是与他有同样面容的短发男子,穿着在他看来颇为失礼的装束,手下拨动的东西诡异的亮着光。 莫不是被妖邪蛊惑的普通人? 他第一反应是这样普通,手中已经捏出术法,准备将那妖邪一击毙命,却还没来得及挥出,就看见画面中的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年轻男子突然倒下在亮着光的东西前,想必是妖邪已然得手,救人心切,顾长华未想太多就想要进入那其中。 却在他触及那画面的瞬间,命运的齿轮疯狂的转动,只一瞬间,顾长华的身体便突然僵直倒地,闭上的双眼似乎还有挣扎的颤抖,但最终却回归平静,胸腔诡异的停止了一瞬间的起伏,而后慢慢变得匀长。 那面镜花水月被古籍收回,刚刚摊开的书页疯狂的翻动,来来回回几个回合后,重新停在了第一页,那不再是一面窥探的镜子,而只是剩下了白纸黑字。 ‘命数既定’ 昏迷的顾长华再睁眼,眼神中全是迷茫。 他是顾长华,却并不是同衡宗的师祖顾长华,而是那个写出这个世界的作家顾长华。 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卑劣的夺舍的妖魔。 为什么? 因为真正的顾长华并未如天道预计的消失,当生魂被驱逐出身体,注定会在瞬间消散,但顾长华的修为因为设定,并不会完全处于被动,于是在他被强制剥离出躯体的时候,立刻为自己寻找到了一个寄宿的载体。 那就是他的贴身佩剑,陪伴师祖顾长华历练千年的长剑隐约有了灵性,死物不比活人用眼睛 和无感去察觉对方,但正因为如此,死物往往才能分辨的出谁才是本尊,也是因此,这把被三界奉为至宝的长剑在夺舍者手中就如同一把未开刃的普通刀剑。 因为它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他的主人。 也是因此,在日后才会辗转到那个名为林长风的青年手中,让顾长华看着这个青年许多年。 在被夺舍后,顾长华并非没有想过去将那人逼走,但让他诧异的是,如今天下无人可匹敌的自己竟然无法撼动那个看上去有些生疏的夺舍者分毫,顾长华依旧强大,甚至依旧可以以剑意斩杀妖魔,但就是偏偏与夺舍者之间有一道隔阂。 哪怕再强大,他也没法影响到那个卑劣的夺舍者,就像是天道在与他做对一样,平生第一次让他觉得愤怒。 历练千年一心求道的是他,出生入死壮大同衡宗的也是他,为众多弟子之表率的也是他,顾长华自认这千年他事事合乎规矩与礼法,哪怕对上妖魔,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斩杀,他在人妖魔三界都称得上一句公平公正,实在不明白,为何天道要让一个不知来路的人在一瞬间占有他的功绩。 若真是哪方大能借着他的身躯扶助世人也就罢了,可最初的几年,顾长风在长剑中看的分明,夺舍他的人确实常年在四海游历,可却也仅仅如此,路遇不平只当作没看见,哪怕有人求到门前也不伸手搭救。 实在有违修仙之人的本心。 他顾长华求大道,也求苍生,若是每个修仙者只顾自身而不顾黎明,修仙一路迟早消亡,哪怕如今顾长华自己都记不清当年,却依旧确信,他所走的道,首先为的就是斩尽灾祸,无论是人祸,还是作乱的妖魔。 哪怕他想用剑意斩杀那些屠戮的妖魔,夺舍者却不愿意多停留一秒让他出手。 懦夫只有逃跑的本事算得上天下第一。 顾长华修道千年,早就能一眼看破人心,他看得出,什么是淡漠,什么是怯懦。 他根本不明白这人到底想做什么,只能慢慢积蓄力量,等待着能突破那道屏障的时机。 可先等到的,是夺舍者救下了一对姐弟。 女子容貌艳丽却如凋谢的牡丹一般垂丧,显然是存了死志,那夜在那烧饼铺子前,长剑被夺舍者佩戴在腰间,顾长华在其中,看见了地上已然死去的男子,死相惨烈,几乎要被刀剑捅刀血肉模糊,却神色平和,与屋内活下来的女子的关系并不难察觉。 两人身上佩戴着成对的玉佩,但却是鸳鸯再不能成双。 也是自那日起,顾长华的视野里出现了那个名为林长风的青年,人世间的富贵世子爷一夜之间满门惨死,只余下他与胞姐相依为命,修仙之人并非是冷心冷情,顾长华也忍不住起了怜悯同情之心。 长剑也意料之外的能在林长风手中发挥出原本该有的威力,于是夺舍者出于拉近距离的心思,将长剑赠与了林长风,如获至宝的青年十分爱惜这把长剑,在逐渐成为门派的佼佼者之后,各式各样的剑坠子都有一盘。 其实顾长华并不喜打扮,许是因为他一出生就几乎都在修仙的缘故,月白几乎是他唯一看得见的颜色,完全契合凡人对于修仙者的设想,连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故而第一次被人打扮,哪怕是作为长剑,他也有些意外。 “啊......因为长风很珍惜师尊赠与的这把剑,一时不查,就买了许多剑坠子。” 当夺舍者问出来的时候,顾长华看的分明,一向淡漠的青年红了耳朵。 那时他对于林长风还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只是觉得眼前的青年倒是难得的心思单纯和好猜,其实不知剑坠子,连剑鞘也备了好几个样式,夺舍者不知道,但他却知道,从每一个细节中都能感觉到青年对这份礼物的珍爱。 坦白来说,哪怕顾长华对夺舍者的一切行为都鄙夷。 却也很喜欢这个徒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团结一心的同衡派格外排挤这个青年,但顾长华看着夺舍者为林长风撑腰,也稍稍放下心,专心研究该怎样将身体夺回来。 不过到时候这把长剑他可得收回去,毕竟,是他顾长华的本命剑。 他会给林长风寻一把更适合他的长剑,更是独属于他的长剑,因为是他座下唯一的弟子,何必给东西都扣扣嗖嗖的,千百年来收的第一个徒弟,再怎么偏心也可以不是? 可顾长华刚刚琢磨到一点夺回身体的方法,就被突如其来的改变打的措手不及。 相似的开局,却是不一样的人。 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夺舍自己的人脑子里进了水,被林长风救下的兄妹不知道戳到了夺舍者的哪根神经,就和当年救下林长风一样,夺舍者毫无征兆的收了第二个徒弟,但这个长孙泽, 顾长华自己并不喜欢。 单从那被同门吹捧就翘上天的下巴就能看出来。 必是贪图名利却又装作清高的伪君子。 原本以为夺舍者唯一能看的是收徒弟的眼光,结果还是一个不成器的东西。 待到他夺回身体,就把那个长孙泽交由其他长老教授就好。 原本以为还能平静几年让他将那方法付诸实践,却不想,短短几年,节奏就像是旋转的花灯一样发展,顾长华以为金丹大成的林长风能大仇得报放下俗世牵挂,却不想被突然杀出来的夺舍者打伤,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如此喜新厌旧。 哪怕是师徒也一样,哪门子的说法该是为了偏袒一个徒弟去无端伤害另一个徒弟的。 顾长华虽不赞成一命换一命,可林长风所要杀的人罪孽深重,光是死于那昏君手上的人命就不下上千条,哪怕是他自己遇上,也是该杀,别与他冠冕堂皇什么修仙者要心怀慈悲,光是 每年秘境夺宝,每个修仙者手上都沾着几条命数。 怎么夺宝杀人就使得,为民除害就使不得? 悔过自然是可以,但是他顾长华讲求一个轮回因果。 他只同意那些人转世后放下,否则如何给今生被其折磨的无辜凡人一个解释。 荒唐。 他这般想着,却只能让长剑发出医生凄厉的剑鸣。 似乎从那日后,林长风的命数就急转直下,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青年被各门派围剿诛杀,看着夺舍者用着他自己的身体和声音对青年说出剜心的字句。 他只是一把长剑,只能看着青年满身鲜血,连剑坠子上都沾了血色。 不久之前,青年为那卑劣的夺舍者亲手用千年的灵木做了一支发簪,而今,那个会因为一句话就耳垂发红的青年被万人所指,更是被所谓的‘师尊’诛杀在千万人面前。 顾长华听见许多声音都在为魔头的陨落而兴奋高喊,看见那些名门正派开始分割那些魔宫中的稀世珍宝,看着夺舍者的两个徒弟,一个在万人之上,一个满身血色。 不对,那个混账只有一个徒弟。 另一个,该是他顾长华的徒弟。 那个会为他打扮的青年泯灭成烟尘,顾长华觉得心痛,青年的长姐悲痛欲绝,却依旧伸手将他握在手中,剑指那领头前来诛杀她的师徒。 “漠河林氏,绝不退让。” 是啊,怎能退让。 原本积攒着准备尝试着去驱逐夺舍者的灵力,顾长华积攒了许多年,但在那时候,他忽然觉得并没有什么所谓,与其做回那个被夺舍者弄得一塌糊涂的同衡宗师祖,他倒是宁愿一直作为青年的长剑。 哪怕那个人至死都不知道,他原本该有的真正的师尊在他随身的长剑里。 他最后挥出的剑意,直直斩向那个卑劣的夺舍者,顾长华知晓自己无法杀了那个人,但又有 什么所谓,他的道在心里,也在他的剑意中。 杀该杀的人,并不违背他所坚持的道。 —— 原本以为自己将所有灵力挥出,又在大战中折断,顾长华这个人该是彻底消散。 却不想再睁眼,是在一处千年后被人塑造起的梦魇里。 那个战死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似乎也惊讶于他的存在,顾长华眼睛不和夺舍者一样瞎,他看得出来,林长风的那位长姐已经成为了魇,但,是谁有这般大的本事,将被诛杀的仙门叛徒变成魇。 普天之下,好像只有他,以及那个有了他修为的夺舍者。 “顾长华,怎么到了我的梦魇里,你还是不能放过他!” 女子毫不掩饰杀意,但却忌惮着。 忌惮什么? 她的梦魇可以还原出一些人的存在,但那有一个前提,她必须要找到那些人的尸骨,但林长风灰飞烟灭,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是这把折断的长剑,她确实在断剑中搜寻到了自己弟弟的气息,却也唤醒了沉眠的顾长华。 眼下,寄存于长剑中的顾长华和林长风算得上一句,同生同死。 “我是顾长华,可外面那个不是。” 他只能告知那个女子前因后果。 “早在你们被带回同衡宗之前,我就已经遭人暗算夺舍,自然,亏欠你们良多,待到将他与我分离后,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顾长华很平静,他在第三个视角看得分明,被折磨的最深和痛苦的,还是这对姐弟。 “可我也要告知你一件事。” 他看着那个女子。 “我不知夺舍我的人将你变成魇想要做什么,可如若他真的进入了这个梦魇,那么不同于在外面,在你编织的梦魇里,我能对付那个人。” “顾长华,只有顾长华能够与之抗衡。” 不被爱的反派 真正的顾长华,如今的常华,看着还未想起那些磨难的青年试探的猜测,哪怕是木头机关做出的躯壳,也能让人察觉出一丝欣慰,但可惜这欣慰没保持太久,林长风那思索的大脑再一次停止转动。 比木头人还像一个木头人。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闻所未闻,难怪你们是修仙者,我是个普通凡人。” 只能猜测到这一步,林长风脑内觉得昏沉,索性先放下,在边上自言自语着放空思绪。 看着青年并未细想下去,常华就要再抓起笔去继续写下去,却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扣住,他僵硬的扭头,半束着墨发的青年却在烛火边看着他,不让他去去那只还在纸上渗出墨汁的狼毫,林长风看了他一会,只是说: “你就算全都写下来,我也至多信你七分。” 这还都是看在他长姐的面子上才有的,否则,大约是一半都不到。 “常华,这是凡尘俗世,我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富家子,自然,修仙长生是凡人所追求的, 但却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般执念,我与长姐皆没有那股执念,故而你说的再多,写的再多,我也是不懂的。” 青年将那三张纸卷起放在烛火上烧掉,鼻尖除了呛人的烟味还有墨汁的气味。 “哪怕懂了,我也无意卷入其中。” 那些纸张燃烧殆尽,林长风也松开了扣住常华的手,他始终对眼前这个不受控的机关人抱有怀疑,在混乱的剧情中,每一个齿轮都可能是推动到高潮的必须,不过半天时间,眼前的常华就着急告诉他这些事。 毫无头绪的投诚,他还是无法轻易相信,那些在快穿任务中轻易给出信任的人,往往会被利用到尽头,虽然他所扮演的林长风原本也该是那样的人,但也说了,那是原本。 一夜之间满门惨死的世子,为了保护自己的长姐,也为了亲手报仇雪恨,只能去相信救他于危难之中的那个人,或许是错误的人,但却出现在最需要的时间,经历那深入骨血的刺痛后,几乎是孤身一人的青年必须要找一个依托。 在原本的故事中,吊桥效应造就了林长风对于师尊顾长华极致的信任,也造就了那日后不该有的情动,知道被顾长华亲手诛杀的前一刻,那个魔头心中的委屈远大于愤恨,缺失了任何一个环节,林长风都不会成为原剧情中的那个林长风。 他如今是亲族健在的世家公子,还有许多可依靠的长辈,有将他护在身后的双亲,也有关照自己的长姐与姐夫,那次惨烈的杀戮未到来,林长风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世子,哪怕是在原本的剧情中。 只要他的亲族安在,就根本没有顾长华那些人出场的戏份。 就如同眼下,林长风可以选择不信任眼前的人,他如今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哪怕是搜寻剧情错乱的原因,他也可以自己选择方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快穿系统对待他这个服刑者 这样宽容,竟然容许他在这样安逸的世界进行任务。 但他并不着急深究,他记忆中自己上一个在意的问题,就是如何由一个金属疙瘩变成真正的人,那时候他抱着隐秘的恋情的甜蜜,而后,彻底被碾碎成烟尘。 所以他学会了不再深究一件事,因为并非必要,总归他永远都会在这个任务中,比起一上去就挨骂挨打,这个世界总归对他和善些,慢慢来也未尝不可,如果眼前的常华并不是他的任务对象,那么也没必要去在意太多。 听到他这样说,常华也慢慢收回了动作,端坐在位置上看着他,似乎是被看的受不了,林长风先一步错开了眼神,起身向着床榻走去,侧身告诉他: “如今我确实要歇息了,怎么?你要看着本世子更衣?” 看着呆愣的常华没有动弹的意思,林长风挑眉也不再纠结什么,抬手扯下了束发的绸带,作势要脱下外袍,而后不意外的发觉那一直有些呆板的机关人猛地扭过头,他唇角勾起笑。 二十岁的青年常年学习骑射与剑术,虽算不上多么孔武有力,但也是宽肩窄腰的健壮身躯,林墨柳被称为皇城第一美,那么作为她胞弟的林长风自然不会是差到哪去,若不是林家势大被先皇忌惮不敢随意结下姻亲,怕是门槛都要被说媒的人踏破。 “常华,看来你是很喜欢待在我这卧房。” 端着一副浪荡子的腔调,一直木木的常华倒是招架不住连连后退,林长风趁热打铁: “是喜欢本世子这间屋子,还是喜欢本世子这个人?” 他挑眉,看着常华后退到彻底双脚踏出门外,便猛地将门合上,还不忘告诉被他关在外头的人一句,偏房在何处,林长风靠在门上等了半炷香,才听见咔哒咔哒的脚步声离去。 确保人离去了,才慢慢走回床榻前,期间不经意的扫过铜镜,或许是因着站着的位置不同,他第一次看见镜中折射出墙面的样子,平整的很,却有些说不上的奇怪,微微皱眉回头看去,却发现那被反射在镜中的墙上原是挂着一把长剑。 扭头看回镜中,那墙面上却是干干净净。 他伸手取下那把长剑,用力想要拔出,却分毫未动。 就如同浇筑了铁汁封死一样。 —— 林府门外一如往常安静,却在下一刻传出碎裂的声响。 被折断撕碎的纸片与木片从天上洋洋洒洒的飘在紧闭的大门前,连叼着绣球的石狮子都好像 活过来一样,硕大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天上,直到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夜空,月白色的长衫格外显眼,伴随着那些纸扎人的碎片落在林府门前。 顾长华搜寻了许久,才找到这处被结界藏起的地界,难怪他在这梦魇里按照当年的记忆搜寻了数日都未觉察到林长风的痕迹,原是被人彻底藏了起来,藏在了梦魇中的魇里,这样想着,顾长华就要伸手破开林府的大门。 却被人措不及防的施法挡开。 上一次看见这个女子是什么时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顾长华已经想不起来了,他作为作者的时候,就未将过多的笔墨着眼于反派的阵营,至多写出他们该死的死,该降的降,哪怕数年前将林墨柳复活为魇,他也没记起这个女子的名字。 “顾长华,你偏要连鬼都不愿意放过吗?!” 林墨柳身上依旧是那套暗色的黑白长袍,缓缓抬手摘下发间那枯白的发式,握在手中一转,就成了以骨头做成的利刃,那是她自己的尸骨,大战时,林长风入了魔,可他并不愿意让林墨柳同自己一样。 “阿姐,无论如何,都由我来做。” 那时候她的弟弟强颜欢笑,明明因为强行突破而遍体鳞伤,却还是告诉她: “阿姐等我回来就好,父亲母亲也不愿看到阿姐受此折磨。” “那我就只能看着自己的弟弟独自忍受吗?!” 她分明是长姐,却被小自己两岁的弟弟处处维护。 “若是我输了,阿姐便离开,只要不入魔,隐姓埋名些日子就好,他们就找不到阿姐了。” 那时候她的阿弟这么说: “要是我再强些就好了,阿姐就不必陪着我受委屈了。” 在那之后不久,她就亲眼看着自己仅剩的至亲消散的连一根头发都未留给她,她根本不明白,也不愿去听旁人的话,她死时不过三十多岁,却看见双亲惨死、夫婿惨死,连小她两岁的弟弟也留不住。 来诛讨她们姐弟的人到底失去了什么?分明就什么都没失去,死的不过是一个不称职的君主和父亲,却赔上了她数十名至亲的性命。 她的弟弟,她与父母一同盼着长大的孩子,连尸骨都未曾留下,她好不容易才从那把断剑里找到林长风那一点点气息,她为自己和阿弟编造了一个什么都没发生的皇城,只不过是希望至亲在虚幻中好好的活着。 却还有人要从她这里抢走。 “你到底还要从我这抢走多少才满意?” 林墨柳双眼通红,手里紧紧握着那利刃,死死盯着面前穿着月白长衫的人。 “我阿弟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林氏到底哪里错了?!那名字是我父母想了好些日子才写下的,怎么到你眼里,就成了必要斩杀的罪证?” 她挑了挑夫婿为她画出的远山眉,艳丽的面容上是有些狰狞的笑,既像是笑,又像是哭。 “你要是敢出现在我的亲人面前,哪怕我不敌,我也要把你拖在魇里,给我林氏陪葬!” “......我只是想见见他。” 被挡在门外的顾长华嘴唇嗫嚅,只吐出这几个字。 “你自己信吗,连真正的样子都不敢摆出来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这句话!” 不再等顾长华回答,林墨柳就挥出手中的利刃,她活着时最恨的有两个人,一个被林长风亲手斩下头颅,剩下的这一个,也该是她这个做姐姐的自己来处理。 这是她能编制出的,有她所有亲族都在的最后一个梦魇,眼前造成这一切的人却还要到他们的面前来,她不用想都能知道如果林长风被这人遇见会遭遇什么,一个靠夺舍他人身躯修为存在的伪君子。 有什么资格一次次的在她面前提前她那可怜的胞弟! 她的阿弟死时不过刚过三十岁,哪怕天资再聪颖又能怎样,也不过是被他人当成牵线木偶,莫须有的劫难,莫须有的帮扶,莫须有的指责,还在同衡宗时,林长风总是不告诉她那些人的排挤和敌视。 还以为是救赎,回过头看,她分明是把自己的弟弟留在了火坑里。 “什么叫做真正的样子?” 顾长华不愿再出手伤她,被破空而来的杀意逼得连连后退。 直到那把利刃猛地刺进他的肩膀,枯骨上挂不住鲜红的血液,如鬼魅一般的女子在他面前,用了劲将利刃继续捅进血肉,就像是要将他的整个肩膀都削下来一样。 看到顾长华面上终于出现了因疼痛才会出现的神情,林墨柳的心情才算有那么一点点的好转。 “你不是顾长华,至少,这具身体,是你从别人那偷走的不是么?” 听到这句话,顾长华震惊的差一点忘记躲闪,只差一点点,他就要被林墨柳反手挥出的利刃砍到脖颈,终于想起抬手将林墨柳逼退些距离,却因被揭秘了那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而止不住的大口喘息。 那是心虚的人的喘息,看到他这副样子,林墨柳心中的秤杆慢慢有了信任的偏移。 哪怕顾长华依旧是那个挥挥手就可以将她制服的仙尊,她也并不在意的继续出言讽刺,多可笑啊,认错人的明明是他自己,却颠倒黑白说是她们姐弟占了位置,倒不是说,他这个靠夺舍才能有的位置,才是抢来的。 “你的修为和地位,是你自己得来的吗?” 容貌艳丽的女子挑眉,看着顾长华身上的月白衣裳慢慢被血色沾染。 “那是自然。” 身为创造出这个故事的作者,顾长华自认他成为自己笔下的角色并无不妥,那原本就是以他自己为原型而创作的角色,乃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依托于他的创造,他来到这个世界,成为顾长华这个角色,难道不算是一种天意? 他这样想着,慢慢放平了呼吸,再抬眼看向林墨柳。 “本尊,就是天意所归。” 他创造所有的故事,爱上自己笔下的角色。 “天意?” 林墨柳笑出声来。 “那不知道天意有没有告诉你,这副身体的主人在哪里?” “他就在这里,就在我阿弟身边,多好啊,他可比你更像个好人。” 在林墨柳不留余力的将他再一次逼退到结界的边角时,有人再一次将被他击碎的结界开启,眼前近在咫尺的林府大门一瞬间消失于夜空之下,只让他徒劳的伸手触碰那一片虚无。 谁在哪里? 谁在林长风身边? 有些恍然的向着那消失的府邸的位置走去,边上的长河中飘着几张被打湿的纸钱,鬼使神差的,他伸手去拂开搁在岸边的纸钱,月白长袍上的血色在水中晕染开,唯一的光亮只有头顶上不算是明朗的月光。 明明他知道那是同一张脸。 明明他是以自己为原型写下这个角色。 可水面中容貌俊朗的男子却神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