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美人和他捡来的野犬》 关外遇袭 一支疾射而来的箭矢自马车窗边飞掠而过,风带起帘子,箭矢掠过的残影映在车中人的眼瞳之上,没有激起他眼底的一点波澜。 这是使团离开京城的第二十二天,也是他们离开大梁国境进入关外的第六天。 在今天之前,一路上风平浪静,入了大漠更是连人烟都少见,却不想在今日遇上了敌袭。 又是一支箭矢的破风之音响在窗外,下一瞬箭头狠狠钉在了窗边。 谢云洲估算了一下距离,刚才那支箭要是再偏一点就能射进来,大概会掉落在他脚边,运气不好会射中他的胳膊。 仲秋时节塞外天凉得早,这会儿风时不时就从窗外溜进来,谢云洲静静地坐在马车里,似乎并未因外面的战况而焦虑,他的手指隔着衣袍在泛起寒意的膝盖上轻轻蹭了两下,忽略了隐隐的痛感。 临近黄昏,天际红彤彤的夕阳被黄沙染出了脏色,荒无人烟的大漠上没有商客旅人,如今仅有的声响俱是来自两支军队在交战。 方才约莫是有些凶险,护送使团的京营兵马动得比先前更多了,越骑校尉韩晖指挥着骑兵变换阵型对敌,但敌方的动静听起来也不小,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喧闹的嘈杂声,夹杂着陌生的塞外语言。 马车的布帘子忽然被人呼啦掀开,谢云洲微闭着的眼霎时睁开,眸中寒光毕现,右手一翻从软垫下取出一柄匕首,浑身戒备地盯着来者。 “主上!您没事吧?”薛含风风火火地钻进马车,还没来得及观察谢云洲有没有受伤就见他握着匕首,赶紧上前说,“主上不必担忧,太子殿下给我们的亲兵一直守在马车旁边,不会有人杀上来的。” 谢云洲收敛了眼神,放下匕首,问道:“遇到的是北黎人?有多少?” “是北黎的一支骑兵,有三四千人。”薛含检查后确认了谢云洲没有受伤,察觉到风凉,拿了张毯子盖在他腿上,“这一带是北黎与东澜交界之地,两国平日里就常有恶战,离京前太子殿下说东澜会派人前来接应,也不知道这人是没到还是已经被埋伏在此地的北黎人杀了。” 谢云洲面色带着舟车劳顿后的疲倦,本就白皙的脸面更显病弱的苍白,低头咳了两声,垂落的黑发从肩头滑到胸前,弯下的颈项侧面露出一颗小痣,不像是白玉微瑕,倒像是嵌上的锦上添花的黑珍珠。 “北黎应该还不知我们要与东澜和谈修好,更不应该会在此地伏击使团。”谢云洲拉了拉膝盖上的毯子,“我听他们的动静起先也有几分慌乱,似是没想到会遇上我们,这附近也不像有他们扎的营寨,我猜这些北黎人是路过此地发现我们的踪迹,临时设的埋伏。” 薛含抓抓脑袋,懒得再思考北黎到底是怎么想的,干脆一心一意关注谢云洲的身体:“主上,您的腿是不是又疼了?” “还好。”谢云洲淡淡道,“你去帮韩将军他们吧。” “前面您把属下赶走,结果有两支箭差点就射进来了!”薛含抱着剑一屁股坐在谢云洲对面,“属下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 谢云洲含笑道:“你不是说太子的亲兵在外面吗?箭怎么可能射得进来?” “话虽如此,但我们也不能轻信他人。”薛含一脸郑重,“太子也不能尽信。” 谢云洲又笑了下,没有反驳。 两人坐在马车里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北黎骑兵被逼退了不少,交战声越来越远了,薛含松了口气,说:“应该没什么事了,这伙儿北黎人——” 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出纷乱的冲阵声,有一伙人直直往使团车队这边冲来,一时间耳边尽是士兵们的呼喝声,比一开始更为喧闹嘈杂。 薛含立刻紧握着剑,严阵以待,谢云洲也蹙起秀气的双眉,贴着窗边分辨外面的几种声音以及他能听懂的语言。 这阵嘈杂持续了许久,各种声音一度十分混乱,就连一贯冷静的韩晖也在不停喊着“抓住他们”,看来场面不好应付。 好在最终混乱还是平息了,韩晖策马来到马车旁,隔着帘子问谢云洲:“谢相公可有受伤?” 谢云洲平静回道:“无事。” “谢相公受惊了。”韩晖道,“北黎骑兵已被我们击退,抓了几个北黎人的奴隶。” 谢云洲示意薛含掀开帘子,他往外看了眼,疑道:“奴隶?” 韩晖像是有些气不顺,道:“不知道北黎人哪儿抓来的奴隶,趁我们两方交战正酣,竟然暴.乱起来,还想冲过来抢我们的马,跟北黎人一样凶悍。” 谢云洲却似对此有一点兴致,问:“东澜人?” 韩晖道:“不像,倒像是燕人。” “燕人?”谢云洲了然道,“北燕离此地尚远,看来这支北黎骑兵是从北燕边境掳掠归来。” “想必是如此。”韩晖询问道,“谢相公,这几个奴隶怎么处置?” 谢云洲想了想,说:“我下来看看。” 薛含半跪在地,谢云洲的上半身趴伏在他背上,他一使力,令谢云洲无法动弹的双腿离地,背着谢云洲出了马车。 两个亲兵过来搭了把手,薛含小心翼翼地将谢云洲放下,稳坐在被人推来的轮椅上。 韩晖下马,看谢云洲这一番移动似是疼到了腿,莹白的颈项上现出青筋,额上也有细微的汗珠,只那一张俊美的面庞还波澜不惊,眉眼间清清冷冷的,如覆霜华,他腰背挺直,举止从容,仿佛是坐在华美的宝座之上,而不是坐在一张轮椅之上,一眼瞧去颇有不似凡间人物的惊叹。 纵使韩晖已对这位年轻的大梁左相十分熟悉,还是会不禁在心里惋惜:如此美人竟是身有残疾。 韩晖在前带路,薛含推着轮椅跟上,一直到了车队最前方才停下,韩晖指了指一个被压跪在地上的人,说:“谢相公,这是那些奴隶的领头之人,末将观他更像西戎人,可说的却是北燕话。” 谢云洲低眼看去,略微有些诧异,只因韩晖指的那人明显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面庞稚气未脱,在他眼里着实就是个小孩儿,很难想象是韩晖口中领着奴隶们在两方交战之际趁机暴.乱逃跑的人。 即使被人扭着胳膊摁在地上,那少年也不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而是仍在奋力地挣脱着桎梏,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胳膊上的关节在拉扯之下时不时发出危险的嘎啦声。 听到轮椅声,少年猛地抬头看过来,脸上的两块淤青让他看着很是狼狈,衣服也脏污破烂,露出的麦色肌肤上有很多伤痕,唯有那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漂亮至极,剔透清澈。 少年看出谢云洲是使团的主事人,非但没有胆怯,反而死死盯住谢云洲,就像一头盯着猎物的野犬,凶恶阴狠,桀骜难驯,要不是被人制住,下一瞬说不定就要扑上来咬人。 谢云洲很久没遇到敢咬他的人了,自从他入京以后,只有他咬别人的份,京城的世家私底下还说他就像一条疯狗,没想到今日遇上一个小鬼倒是与他相像。 韩晖说少年看着像西戎人,是因西戎人肤色较深,眼瞳常有异色,少年的肤色和眼瞳与西戎人无异,但西戎人五官粗犷,少年却长相精致,更像是燕人,只不过燕人大多肤色白皙,须发偏黄。 如今的塞外四国并不封闭,常有通婚,这少年应该是西戎人与燕人结合而生。 谢云洲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少年,问道:“听得懂汉话吗?” 少年不愿理他,眼中的狠劲儿更甚,薄薄的肌肉绷紧,用力往后一撞,要不是他受了伤又消耗了许多力气,这一下很可能就被他挣开了,一个士兵被他撞得险些摔在地上,反应过来后立马按住少年的肩膀,和另一个士兵一起掰着少年的肩膀就想把人胳膊卸了。 谢云洲阻止道:“别欺负小孩儿。” 少年瞬间又抬头看过来,气得咬牙,更想扑上来咬他了,谢云洲似笑非笑道:“哦,看来是听得懂。” 塞外四国与大梁共存一百余年了,不交战时也互通有无,无论是西戎人还是燕人,懂汉话的都不少见,谢云洲对此倒不惊讶。 谢云洲扫了眼另外几个奴隶,对韩晖道:“给他们点银子,把他们都放了吧。” 韩晖惊讶了一下,想着右相他们要是在这里,怕是要说一句“蛇蝎美人居然转性了”,但嘴上还是应道:“遵命。” 重获自由的少年脸上也有惊讶,看着谢云洲没有动。 “从北燕来的?”谢云洲对他说道,“回去找你家人吧。” 少年低下头,单膝跪在地上沉默不语,韩晖递给他一小袋碎银他也没有接。 谢云洲瞥见他眼中闪过的脆弱与茫然,那两汪碧蓝色瞧着有点哀伤,谢云洲修长的手指叩了叩轮椅的扶手,身后的薛含会意,推着轮椅往前了些,停在少年面前。 “没地方去了?”谢云洲问,“还是不知道去哪儿?” 少年攥着拳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第一次回应了谢云洲,轻轻“嗯”了一声,但不知道回应的是哪一句。 谢云洲看着少年也陷入深思,眼中的兴致却更浓了,过了良久,他又问:“打架打得怎么样?” 少年与他对视了一眼,有一丝张狂的不屑,他养回了一些力气,站起身时动作都变快了,对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猛然横踹一脚,再飞扑而上别住对方的脖颈干脆利落地把人摔在了地上。 韩晖和几个士兵冲过去把人拉开,重新将这少年按跪在地上,谢云洲对他们摆摆手:“放开他。” 这回少年没有反抗,也没生气,还对着谢云洲扬了扬眉,眸中有未散的狠色。 “要是没地方去,跟我走如何?”谢云洲坐在轮椅上笑了起来,伸手拈起少年的下巴,“你与我有缘,今后就做我的剑刃吧。” 少年还是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拒绝。 太阳快落山了,他们必须要赶去下一座城池休息,谢云洲对韩晖道:“启程吧。” 说完他吩咐薛含送他回马车上去,那少年犹豫了下,站起身也跟了上来,谢云洲便又停下,回头问他:“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看了眼韩晖,说道:“他叫你谢相公。” 许是有段时日没喝水了,少年的嗓音听来干涩沙哑,但汉话却说得很标准,听不出什么口音,想必已经学了有好些年了。 谢云洲点了个头,道:“我是大梁左相谢云洲。” 明明此时他坐在轮椅上是被人俯视的角度,但他抬头看向人时却又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主动地位,教人下意识畏惧,少年听到他说:“今后我是你的主上,你……就叫薛刃吧。” 蛇蝎美人 使团在夜间到达东澜边境的一座小城,遇到了前来接应的一小支东澜军队,为首的是一名文官,没有带他们去住此地条件简陋的驿馆,而是为他们包下了城中最豪华的一座酒楼。 东澜人对他们态度恭敬,考虑到谢云洲腿脚不便,还专门将一楼收拾出来给大梁使团夜宿,其和谈之诚心倒是可见一斑。 应付完东澜那个热情十足的文官,韩晖待人走远了,对谢云洲低声说:“东澜以前可是北方草原上的一方霸主,二十年前被北黎打败就龟缩在了东边,这些年越发斗不过北黎了,我们要与他们和谈,他们怕是心里求之不得呢。” 谢云洲笑了笑,说道:“东澜如今确实处处不占优势,与我们也没有开战的实力,但此行也不可掉以轻心。” 韩晖点点头,又感叹了一句:“要是前十几二十年遇到今日那支北黎骑兵,我们不一定能轻松应对,没想到北黎后来也大不如前了。” 薛含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道:“韩将军,您怎么还替别人可惜呢,北黎和东澜都没落了,于我们是好事啊!” “塞外四国的实力都是此消彼长,如今东澜和西戎成不了气候了,北黎也被削弱,但同时北燕却在不断壮大。”谢云洲道,“大梁远没有到可安枕无忧之时。” 韩晖看谢云洲脸上倦色深重,站起身道:“谢相公早些歇息,末将告退。” 说罢他又看了眼一直坐在一旁不说话的那个蓝眼睛少年——现在被谢云洲赐了个薛刃的名儿,他们与东澜人互相说着场面话,这人在旁只顾着喝水吃东西,把桌上的那壶水和几碟点心全数一扫而空。 察觉到韩晖的视线,薛刃抬眼冷冷看过去,跟着使团的这一路他都不太喜欢说话,看着人时也总眼神不善。 谢云洲淡淡瞥过来一眼,道:“吃饱了吗?吃饱了就进屋去。” 薛刃转头看向谢云洲,顿了一下,安静站起来跟在薛含身后进了最大的一间屋子。 留给谢云洲住的屋子极为宽敞,卧房分内外两间,还有一角书房,一进屋子,薛含就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又打水来伺候谢云洲洗漱,但薛刃看出来了,薛含平时应该并不怎么做这些琐事,纵使照顾谢云洲很周到,可有时还是免不了疏漏。 薛含自己也意识到了,叹道:“还是需要有容哥在,主上下回别让容哥看家了。” “也不是看家。”谢云洲对薛含略显手忙脚乱的服侍接受良好,“我一走要近两月,京中的一些事不可无人做主,太子那边也要有人照看着。” 谢云洲说这些时面色如常,薛含也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屋中还有第三个人,他还没适应从此主上身边要多一个人的感觉,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坐在凳子上听他们说话听得若有所思的薛刃。 “再去打盆水来。”谢云洲拍拍薛含,“让小孩儿洗个脸,太脏了。” 薛刃成功又被气到了,瞪着谢云洲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是小孩!” 谢云洲像是被逗笑了,眼中都是笑意,说:“今年几岁了?” “十四。” 谢云洲笑道:“我比你大了七岁,说你是小孩儿也没错。” 薛刃似乎很讨厌别人说他是小孩儿,气得都想跟人打架了,但看在谢云洲眼中越发像是孩子心性,就连端了水进来的薛含也觉好笑,把水盆放到他面前,火上浇油道:“来,小孩儿,快洗脸。” 最终此事以薛刃怒而把窗边一盆不知名的花给掘了而告终。 谢云洲洗漱完后又散了些困意,便靠在软榻上拿出带着的几份文书看了起来,薛含则坐在一边卷起他的裤腿,替他按揉腿上的肌肉。 薛刃洗完脸,回头看见这一幕,任水滴自脸上滴答落下,专注盯着谢云洲不能动弹的腿看。 按理说常年坐轮椅不良于行之人,腿上肌肉都会逐渐萎缩变形,但谢云洲的腿上肌肉还能较好地维持着正常情况,想必是每日都有人替他按揉,疏通血脉,活动僵硬的肌肉。 他见谢云洲每每移动双腿都会疼痛,说明谢云洲的腿并非毫无知觉,在旁人辅助下也能屈伸,绝非因为肌肉坏死而残废,恐怕是早年伤了筋骨,筋脉滞涩留下了病根才致无法行走。 任谁看到谢云洲都会毫不犹豫地赞叹一句“美人”,谢云洲的美已然不在乎男女之间,女人会觉得他美,男人也会觉得他美,只因他的眉眼、鼻子、嘴唇、下颌,每一处都如无瑕之玉,赏心悦目,仿佛上天当真是如此偏爱于他。 只是…… 看到谢云洲的腿,是个人又会摇头叹息:上天终究还是残忍如斯。 薛刃注意到谢云洲的膝盖下方有两道鲜明的疤痕,附近也因血流不畅而呈现淤紫,所以……伤到的是这里? 他想起在北燕时听过的关于这位大梁左相的许多传闻,除了谢云洲心狠手辣的种种行径之外,其他大多是关于谢云洲的身世和残疾的双腿。 传闻谢云洲自己说,腿是小时候摔断的。 可他仔细又瞧了几眼那两道疤痕,越看越觉得不像是摔的。 打量的眼神太过频繁,谢云洲早就有所感知,放下手中文书,直视着薛刃的双眸,问道:“看出什么了?” 薛刃露出了一丝窘迫,视线倏忽移开,又默默转了回来,欲言又止一番,也没说出话来。 谢云洲猜到他所想,道:“你想问我的腿是怎么回事?” 薛刃沉默片刻,硬邦邦地说:“没想问。” “谁都有好奇心。”谢云洲低头看了眼腿上的疤痕,淡说道,“回大梁以后再告诉你。” 薛刃一怔,又盯着他看。 谢云洲一本正经地逗他:“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有至少十种说法,要对你说哪种就不一定了,是真是假也要你自己判断。” 薛刃气结,擦掉脸上残存的水珠,不理他了。 “燕人属实是长得好看啊。”薛含看着他洗完脸后的样子,赞道,“混了西戎人的血脉也还这么好看。” 谢云洲也深以为然,而且西戎人的特征还让薛刃的长相更为出挑,精致艳丽的五官若配上燕人白皙的肤色怕是会显得阴柔,但配上小麦色的肌肤便不会如此,反而英气俊朗,碧蓝色的眼瞳也最是独特,烛光映照其上更添光彩。 “是个漂亮的小孩儿。” 临到睡觉,谢云洲也不忘再气一下薛刃,反正目前看来,薛刃在心里是接受了他是主上,不会打他。 使团又走了五日才正式到了东澜的都城,人人都有些累了,谢云洲更是憔悴了许多。 然而东澜并没有要他们好好休息几日的意思,白天拉着谢云洲聊和谈事宜,晚上还有吃不完的宴席。 不过喝酒的事都归了韩晖,谢云洲说自己不能饮酒,旁人想劝,末了被谢云洲那明明美极却又寒意彻骨的眼睛瞥一眼就不敢说话了。 毕竟大梁左相不好惹的名头当真是四海皆知,被大小世家奉为首座又在朝堂上如鱼得水三十年的右相杨世安可是亲口说过的,“此人真乃蛇蝎美人”。 东澜的文臣武将第一眼瞧见谢云洲无不叹其容颜,但也无人敢多看,就连当面夸一句都战战兢兢。 当年谢云洲初到京城,被太子举荐入朝,在一次宴席上,北乡侯酒后轻佻打量谢云洲,称他貌若西子,见他比见京城公子们追捧的第一花魁还让人把持不住。 那时的谢云洲只是一笑置之,在场官员也都没把他当回事,还跟着调笑附和。 一年后,谢云洲任大理寺卿,北乡侯为族人遮掩罪行杀害一对平民父子,此事败露后,北乡侯欲以乡侯爵之位抵罪,并赠与谢云洲黄金百两。 北乡侯本以为如此便万事大吉,谁料谢云洲退回黄金,直言道:“我只要北乡侯的眼睛和舌头来作抵。” 后来的事便人尽皆知,谢云洲挖了北乡侯的眼睛,又割去他的舌头,还上书夺去了他的爵位,最后这位曾在京城风光一时的北乡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凄惨潦倒地离开了京城,没多久就病亡了。 有人问谢云洲为何要对北乡侯下此狠手,谢云洲说:“他在一年前看了不该看的,说了不该说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明白了,在谢云洲眼里,北乡侯怕是在一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时至今日,这桩事还只是谢云洲心狠手辣的其中一件而已,他狠起来连自己都敢下手。 比如,之前司徒严胜想找谢云洲的把柄,谢云洲故意抛出一个自己在大理寺时贪赃枉法的假证,严胜以为真被他抓住了把柄,欣喜若狂,而谢云洲竟也甘愿被严胜抓进狱中。就在严胜以为胜券在握时,谢云洲安排好的人又放出了反证,之后便联合太子指责严胜以诬告之举排除异己,严胜为摆平此事元气大伤,右相一派也被挫了锐气。 而谢云洲那副病弱之躯,在狱中几日几乎去了半条命,病了大半个月才养回一点人样,这下子谁还不说一句“狠还是你谢云洲狠”。 东澜人对谢云洲的态度,薛刃都看在眼里,这几日谢云洲忙着与东澜人周旋,此次出使东澜似乎对谢云洲和太子都十分重要,谢云洲是必要和谈成功的,而他便忙着观察谢云洲,并暗自在心中揣摩这个人的真实面目,再与他听过的传闻一一比较。 经过几日的观察,谢云洲无疑是个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之人,说话向来滴水不漏,而旁人却永远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不做正事时,谢云洲会表现得轻松一些,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清冷难近,话也不多。 偶尔,薛刃也发现谢云洲会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发呆,脸上看不出悲喜,可又无端让人觉得他像是有无尽的哀伤愁绪,单薄的身影亦是如此孤独。 这真是个复杂的人。 薛刃如是定论。 不过谢云洲对他倒是和颜悦色的,还常常带着浅笑,那天谢云洲为何收留他就很奇怪,还说他与自己有缘。 哪里有缘了,他身体好着呢,才不是那一副病秧子样。 原本他思来想去都不得其解,但看到谢云洲让薛含给他送的一桌子糕点,他又确认了一件事——谢云洲是真的把他当小孩儿看。 他跟谢云洲说,他母亲早年因病去世,父亲重病在床,他想去边境找些谋生之路,不想被北黎人抓走作奴隶,谢云洲看他那眼神他只能理解为蛇蝎美人可能是父爱泛滥了,想养个孩子,于是不吝露出点温柔和善来。 几天过去,他身上的伤口有些结痂了,衣服磨得难受,此时入夜,他干脆赤着上身仰躺在外间的小榻上,脑中却不停在思考。 如今北燕肯定不能回去,那些人掌控了局面,他又没能与父亲的人通上信,回去简直就是找死。 也不能让那些人知道他从北黎人手上逃走了,最好先别让他们找到自己,活着才最紧要。 大梁,谢云洲…… 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他想得入神,乍然听到轮椅的声音还吓了一跳,霎时从榻上坐起来,与谢云洲四目相对。 “夜间天寒,把衣服穿好。”谢云洲把他丢在一边的里衣放到榻上,“别受凉了。” 薛刃心道:这屋子天天关着窗都要闷死了,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这么弱。 “哦。”薛刃答应了一声,胡乱披上里衣,胸膛还半露着,几道蜿蜒的伤痕清晰可见,结了痂也瞧着狰狞。 谢云洲看那伤痕应是被北黎人的鞭子抽的,前胸后背都有不少,他自己推着轮椅去桌上拿来一瓶药,问道:“薛含给你的药涂了没?” 薛刃接过药瓶,道:“涂了。” 嗓子养好了便听来不沙哑了,少年人的嗓音都还是青涩的,谢云洲看了他一会儿,问道:“还疼不疼?” 薛刃又被震惊了,谢云洲像是在同情可怜他,至少该有那么五分是真的。 震惊之余,他又有点回过味来了,谢云洲似乎喜欢把他当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孩看,既然这样……他也不是不能装一下,然后趁机赢取谢云洲的信任,待日后在大梁站稳脚跟,其他事都可徐徐图之。 于是他垂下眼,装得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疼但又不肯承认的倔强模样,说:“早就不疼了。” 谢云洲笑了下,嘱咐道:“好好上药,涂不到的地方让薛含帮你,早点睡。” 推着轮椅离开的谢云洲心里好笑,小孩儿对他的关心总是一脸震惊,前面还装模作样想骗取他的同情心。 心眼儿挺多,但确实可怜又可爱。 难下抉择 谢云洲在东澜都城待了十天,十天后代表大梁与东澜签下了和谈文书,并就互相通商的事宜进行了商议。 白日里谢云洲和使团里的大多数人都不在驿馆,而目前来看,谢云洲并没有要薛刃做什么事的意思,于是每日驿馆里就只有薛刃一人无所事事。 午后谢云洲回驿馆时,看到薛刃正在百无聊赖地用弓箭射落叶玩。 这把弓是从韩晖那里要来的,军中之物材质厚重,掂在手里很有些重量,但薛刃却拿得毫不费劲,搭上箭镞对着院中那棵风一吹就簌簌落叶的树射去,树叶还在半空中飘着,箭镞已先一步飞来,穿透脆弱的叶片将其钉在地上。 谢云洲打眼一瞧,地上、树干上有好几支插着的箭,箭头上都有一片被射穿的落叶,竟是例无虚发。 箭镞只有七八支,薛刃嗖嗖几下就射完了,他大概是真的无聊,又去把每支箭都收回来,搭在弓上再射一轮。 塞外四国曾经都是在马背上生存的部落,族人俱精于骑射,北燕更是一度要求男子自八岁起就要学骑射,各州县还有专门的官员负责组办学馆教学,这律例虽在文帝登基后被废,但无论官宦之家还是普通百姓,都仍然习惯于从小教家中男孩勤学骑射。 看薛刃射箭时娴熟的姿势与狠厉的力道,谢云洲便知他也是从小练起,平时练习如家常便饭,看这动作似乎还有几分军旅中出来的架势。 谢云洲躲在远处静静看了半晌才吩咐薛含推他上前,薛刃听到声音便放下了弓箭,回头对他随意行了一礼:“主上。” 自从那晚谢云洲问他伤还疼不疼之后,薛刃突然地就对他恭敬了许多,从初见时就不知掩盖的桀骜以及对他们这行人不太待见的冷漠也散去了大半,眼神都变得温顺了。 谢云洲如何看不出来他之前虽然跟着自己走了,但心里其实并没下定决心要留在自己身边,一直在纠结思虑,只是不知道那一晚他是怎么就作出了选择——即使意志还不够坚决,却也有了初步的打算,具体就表现为希望与自己拉近关系。 只是薛刃很可能长这么大都没对什么人乖顺过,也不太懂如何才算是讨好别人,能收敛那一身的野性已是很不容易,别的实在不得章法。 对着他谢云洲也只是乖乖叫一声“主上”,但其实连行礼都还是一副随性的样子,根本没把自己当他下属。 有些事要慢慢来,一把好的剑刃也要慢慢磨,谢云洲并不着急,对着他如常淡笑道:“射箭的准头很不错,看你动作间似有军旅之气,在军营混过?” 薛刃被他问得顿了一顿,把箭镞一一收好放进箭筒内,道:“父亲曾从过军,小时候也跟他去过军营,后来他因战事积了不少伤病,去年开始身体慢慢不好了。” 谢云洲记得他说是父亲病重后去边境谋生才被北黎人抓走的,问道:“家里没别的人了?” “还有。”薛刃冷淡地说,“但关系不好。” 宁愿留在异族人身边也不想回家去,而家里人似乎也对他毫不关心,他也认定不会有人来寻他,这关系应是形同陌路。 “那你父亲对你挺好的?”谢云洲又问。 “就那样吧。”薛刃神情未变,一脸阴沉,“我和家里人关系都不好。” 倒也是,父亲重病在床但他似乎也没有急着回去看看的想法,提起时也没有担心之意,这怕不是有什么仇。 与家里走到决裂的地步多半是有苦衷,或者曾发生过一些痛苦之事,谢云洲也不打算挑起小孩儿的伤心事,只说道:“有亲人还是要珍惜。” 薛刃看他一眼,想起传闻里谢云洲从小是被一个老住持收养在寺庙长大的孤儿,二十余年都没见到过一个亲人,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会用刀剑吗?”谢云洲神态自若地又问他,“或者别的兵器?” “刀剑都会一点。”薛刃道,“刀用得顺一点,我们不常用剑,那是你们汉人的兵器。” 谢云洲回头对薛含道:“去给他找把刀,你跟他过两招。” 薛含应是,去问韩晖要了一把马刀,应是关外异族常用的兵器,丢给薛刃,自己拔出剑来,道:“我点到为止,但你自己小心,受伤了别来找我哭啊。” 薛刃不出所料又被气得咬牙,提着刀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对着薛含身前斜切下来,刀刃挥出呼呼的风声,薛含不慌不忙地退后一步,提剑格挡,再抢占主动,剑锋直直刺来,几乎只能看见一点残影。 说是点到为止,薛含还真是说到做到,每一次剑尖停留的位置都离薛刃的身体较远,与宽背窄刃的马刀也总是一触即分。 薛含平日里性子活泼,薛刃没想到他的剑术居然霸道而狠辣,招招都直取人的致命之处,动作也迅捷无比,往往还角度刁钻。薛刃眼疾手快抬刀挡住这冲着封喉而来的剑招,在薛含撤剑之前猛地将刀刃往前一递,再重重下压,与薛含拼起了力气。 “小孩儿你挺有劲儿啊!”薛含早看出来薛刃其实没怎么学过正经的刀法,他的打法野蛮而直接,可能大多是他自己跟别人瞎比划学出来的,但这力气却着实不小,薛含几次用上真力气想把马刀掀开来居然都没成功。 “我能拉开两石重弓,你能吗?”薛刃还记着他前面的挑衅,冷哼一声,“猜你也不能。” “算了,我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薛含不擅长与人拼力气,直觉这样下去可能要丢脸,当即用了个巧劲把剑抽了出来,退开几步又故意气薛刃,“你应该没跟固定的人学过怎么用刀吧?你这打法也太原始了,当砍野兽呢?” 薛刃:“……” 谢云洲在一旁失笑道:“最原始的方法也未必不好,当年关外异族自草原上杀来,靠的都是最凶猛原始的战术,我们汉人有历朝历代积累下来的兵法战术,却就是打不过。” 薛含愤愤不平道:“主上!您怎么才几天工夫就偏心这小孩儿了!” 薛刃把刀扔到一边,前面不愿服输,但这会儿却承认道:“他比我厉害。” “你还小,可以慢慢学。”谢云洲问他,“想学剑吗?” 薛刃指了指薛含:“跟他?” 谢云洲摇头:“回大梁以后,我让薛容教你。” “这个人更厉害吗?”薛刃问。 “容哥当然厉害啊!”薛含立马说道,“比我厉害多了!” 薛刃道:“那我学。” 谢云洲对他招招手,等他走到近前来,伸手替他抻平乱了的衣摆,道:“等你学好了送你一把剑。” 薛刃低头看着谢云洲如白玉般的手指在自己衣服上滑过,目光避开了一瞬,像是有点不自在。 母亲在他尚未记事时就去了,在他记忆里没人会这般认真地给自己整理衣服,谢云洲是第一个。 “过两日就要走了,回程会走得快些,尽量早点入关。”谢云洲柔声道,“等入关就到大梁了,这两日你要是想就多出去逛逛,以后再出关来就不知是何时了。” 虽然薛刃知道谢云洲表面如文弱书生,举手投足还像极了君子雅士,实则却是个心狠手辣、不好相与之人,但有时他又实实在在会短暂地被谢云洲骗了。 他心想:汉人书上写的美人计或许就是如此了,谢云洲这种人,天生就是要骗人感情的。 使团第二日就开始收拾行装了,果真打算回程,薛刃没什么要收拾的,在驿馆也确实待着闷,就去城中逛了一圈。 塞外四国虽常年交战,但民间实则早已在长期共处中互相融合,北燕有各族人聚集在一起办的市集,东澜的都城也有这样的地方。 市集里熙熙攘攘,在这里可以买到北黎最好的羊皮,也可以买到北燕技艺精巧的绣毯,还有西戎酿造的美酒,也有许多东澜人在此地与外族人以物换物,更有许多人来这里并非做买卖,而是为了打探消息,又或者是寻将要启程的外出商队送信。 薛刃来了两回就很轻易地找到了一支北燕商队,他们第二天就要运送一批货物回北燕去售卖,这两日找他们去北燕送信递消息的人可是不少,那商队的领头人似乎还能承接不好明说的生意。 领头人是典型的燕人,须发褐黄,肤色偏白,但人长得壮实,能看出有功夫在身,他发觉薛刃已在这附近观察了许久,谈完一桩生意后,对着站在一旁拈着一封书信的薛刃招招手,用此地东澜的语言问道:“西戎人?要送信?” 薛刃不太能听懂,直接用北燕话同他说:“我也是从北燕来的。” “是有些像。”领头人打量他一眼,点点头,重新用北燕话把前面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薛刃低声问道:“你的商队是从玉岭关过?” 领头人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笑道:“小兄弟莫非是有亲戚在军中?” 玉岭关是北燕东南要塞,历来为军机重地,一般商队不会从这边过,但薛刃打听到这位领头人应该是在军中有人,甚至还做一些军中的生意,故而能从玉岭关过。 “玉岭关现在还是贺将军在?”薛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 “是啊。”领头人回道,“你要找的人在贺将军手下?” 薛刃顿了顿,又问:“贺将军最近可有离开玉岭关?” 那人面色狐疑,摇头道:“未曾听说。” 薛刃心中一沉,强自镇定后道:“你能见到贺将军本人?” “可以试试。”领头人眯了眯眼,“不过价钱我定。” 薛刃都已经伸出了手要把那封信递出去,却又在对方接下前忽然把手缩了回来。 玉岭关那边真的就能全然信任吗? 他现在消息闭塞,又怎能确定玉岭关没有为他人所掌控? “不送了?”领头人看他神色纠结,“这地方除了我,你也找不着别人能去了。” 薛刃闭了闭眼,摇头道:“多谢,暂时不送了。” 人群喧闹,摩肩接踵,薛刃逆着人流走回去,一时竟有种颓丧感,他终究年少气盛,还做不到遇上任何事都镇定自若,眼下这番穷途末路的光景,他已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还能向谁交付信任。 真要这样放弃吗? 走到一处僻静街巷,他取出随身带的火折,将那封没送出去的信点着,看着灰烬落在墙根处,被风吹散,消失无踪。 火苗在他碧蓝色的眼中跳动,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选择。 而眼下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谢云洲。 成为谢云洲的亲信之人,既可以靠谢云洲掩护探听他想要的消息,若有危险也可以有大梁左相这棵大树庇护。 那天遇到谢云洲也许就是一个上天赐予的机会。 一路上他未再停留,快步走回了驿馆,一进院落就看到谢云洲坐在轮椅上,一旁的薛含拿着东澜的礼单读给谢云洲听,见他进来便一齐看向他。 薛刃沉默片刻,忽而走到谢云洲身前几步单膝跪下,恭敬道:“主上。” 谢云洲微怔,薛含也有点惊讶,只因这是薛刃第一次对着谢云洲跪下,还一脸郑重,身上所有的刺都收了起来,前所未有的温顺姿态。 看出薛刃应该有话要说,谢云洲对薛含道:“去和韩将军清点一遍礼单上的东西,尤其是要进献给陛下的,务必小心。” 薛含领命而去,走前还满脸好奇地又看了看出去一趟突然转了性的小孩儿。 “回来了?”谢云洲将桌上的一杯水递给薛刃,“要不要喝点水?” 薛刃没有接,而是抬头看向他,道:“第一天遇见时,你……您说我与您有缘,要我做您的剑刃,又替我赐名薛刃,为什么?” 谢云洲把杯子重新放回去,笑了下,说:“我心中认为你与我相像,故说有缘,而且……我也确实需要一把锋利的剑刃,觉得你很合适。” 薛刃与他对视了几息,右手手掌掌心贴在心口的位置,低下头,道:“我愿意做您的剑刃。” 这是北燕宣誓效忠的礼节,以示臣服,谢云洲的目光却很淡然:“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吗?” 薛刃微微抬眼,不假思索道:“杀人?” 谢云洲没承认,而是问:“你愿意吗?” “可以。”薛刃面不改色道。 谢云洲唇角轻勾,道:“不用紧张,我虽树敌不少,但这世上也没那么多该杀的人,剑刃除了要为主上清扫敌人,也要护卫在侧,隔绝危险。” 薛刃只轻轻“嗯”了一声。 谢云洲没有问薛刃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为何突然就作出了最终的决定,他向来只在意结果。 “明日就要回大梁,既然作出了选择,就不要后悔。”谢云洲难得地对他语气冷冽,“我也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哪天你要是后悔了,便是背叛于我,我会杀你。” 谢云洲的声音落得很轻,但薛刃却有背上一凉的惧意,心里明白这才是蛇蝎美人原本的样子。 薛刃垂眼道:“我不会后悔。” 转眼间谢云洲便又散去了那股冷意,嗓音也变柔和了,道:“你也回屋去收拾东西吧。” 薛刃站起身,想了想,又说:“去大梁以后我会好好学剑术。” “很有做剑刃的自觉。”谢云洲笑得仿佛温良无害,“不过剑刃需要持剑人耐心锻造,你现在还远远不是一把好用的剑刃。” 见薛刃皱眉看过来,那股不服任何人的狠劲儿隐隐又要出来了,谢云洲不紧不慢道:“比如,作为我的剑刃,你的眼神就不够驯顺。” “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剑刃。” 病中泣音 使团带着和谈文书与东澜赠送的诸多礼品回程了,韩晖怕大漠之上多不安生,经过谢云洲的同意,他们前半程便行得快了一些。 只是谢云洲的身子实在是太差了,这两个月基本都在舟车劳顿,关外又水土不服,早就堆了各种小毛病,这下行路辛苦,还没入关便发起了寒症。 彼时他们刚住进北黎境内梁人开的一家客栈,其背后老板是京城人士,他们从京城出发时就说好来回都要下榻此处。 薛含安顿好谢云洲,例行去与韩晖安排夜间的守卫,屋里只有薛刃陪着谢云洲。 这段时日薛刃一直在努力学怎么做一个好下属,他从前没做过,但看也看得多了,再对照着薛含有样学样,也能凑合一二,谢云洲显然因身体原因暂时没有精力多管他,只要他大体上乖顺就能心平气和地看待他。 薛含走之前嘱咐薛刃收拾茶叶,把谢云洲爱喝的几种挑一点出来单独放着,然而他打开那几个茶叶罐子后就陷入了沉默。 虽然每种茶叶都能看出来长得有些微不同,但他一个都分不清,也根本没法和薛含口中的名字对上号。 塞外不产茶,对于塞外四国来说,茶叶是只有权贵之人才能用上的金贵物,民间多的是一辈子都没见过茶叶的人,权贵中也有爱茶的,但薛刃以前认识的人,大多是把茶当作一种可以喝的东西而已,没人去细究哪种茶最好以及这世上到底有多少种茶。 他正皱眉盯着这些茶,忽然听到谢云洲一声压抑的痛吟。 谢云洲进屋后就躺去了床上休息,薛含出去前问了两句,谢云洲神情清清淡淡的,看起来只是太累了,半点儿不像是病了。 薛刃闻声走过去:“主上?” 谢云洲的呼吸艰难,说不出话,他低头一看更是惊住了,谢云洲全身都是冷汗,衣衫湿透,黑绢般的头发也湿哒哒地贴在鬓角旁,额头上、脖颈上、手上青筋毕现,牙关紧咬,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痛成这样,连眼里的光都痛得涣散起来,像是要生生痛得昏死过去。 看谢云洲眼眸半合,已然要撑不住了,他掀开谢云洲的眼皮看了眼,赶紧一把将人抱起来,这才发觉谢云洲一身是汗,身体却冷得仿佛冰块。 薛刃怀疑谢云洲已经忍了一路了,眼下痛得神志不清都还在忍,他掐着谢云洲的下颌尝试松开那已经僵硬的牙关,低声喊道:“谢云洲?!别睡!” 血立刻就从谢云洲的嘴角溢出,里面的舌头已经咬破了,薛刃用了劲,谢云洲的神思似是被拉回了一点,但人在极度的疼痛拉扯下很难有清醒的神志,谢云洲的眼睛里不知是落进去的汗还是疼出的泪花,湿漉漉的,眼神空洞,满是脆弱,他动了动唇,沙哑的声音如在喃喃自语:“先生……我好疼……” “什么?”薛刃愣了一下,忙问道,“哪里疼?” 谢云洲大概并没认出来他是谁,颤巍巍地抓着他的手去触碰靠近心口的地方,泪水簌簌而落,如决了堤一般,全身都在发抖,说的话凌乱不堪;“这里……好疼……活着……太疼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去找你们……” 薛刃如同受了惊吓,怔怔看着逐渐陷入昏迷的谢云洲。 手掌之下是谢云洲微弱的心跳,像是马上就要消失,可又像是行将就木之人对这世间还有一股执念在强撑起一口气,如细小的火光在跳动着。 直到薛含开门冲进来他才回过神,因情势危急,薛含没在意薛刃前面抱着谢云洲发呆有哪里不对,替谢云洲把了下脉,飞快让薛刃去找带来的两种药丸。 那两颗药丸看着平平无奇,但效果却立竿见影,谢云洲脸上的神色没有那般痛苦了,平静地沉沉睡去。 薛含卷起谢云洲的裤腿,薛刃见膝盖附近的淤紫颜色愈深,纵然他对医术一知半解,也看得出来这是寒气在筋脉里经久不散累积过盛成了毒素,这寒症归根到底还是和腿上的伤有关,或者当初两者是互为因果。 见没自己什么事了,薛刃把茶叶罐子都放到桌上等着薛含自己来挑,躺到一侧的小榻上去了。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习惯了看谢云洲坐在轮椅上清冷如谪仙的样子,做任何事都气定神闲,今夜的谢云洲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疼得哭泣,脆弱而易碎。 最令他不解而又心惊的是——谢云洲居然想求死?! 大梁左相十七岁入京,手段强硬,誓与右相及其身后的大小世家一决高下,为了得到权势,他什么都敢做,连自己都能是棋子,显然他想要的远不止眼前如此。 这样一个手揽大权、翻云覆雨的人,怎么也不像是不想活的人。 可薛刃又清楚地知道,前面谢云洲不是在做戏,那样的情绪平日里藏得太深了,只有在人至为脆弱之时才会显露出来。 他端详着被谢云洲抓起过的手,耳边仿佛还能听见那痛极了的声音说着“我好疼”。 先生是谁? 还有,谢云洲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谢云洲在两日后好转了一些,能够下床自己推着轮椅做些事,薛刃没提那夜的事,他记着谢云洲说回大梁后会告诉他腿受伤的事,他可以等等,况且眼下他太需要谢云洲这个靠山了,凡事都得循序渐进。 而谢云洲似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失态过,又或许记得也不会好意思说出来。 两人便当真是无事发生的样子。 他们又往南走了一些,已靠近大梁边塞,有大梁军队暗中监视着这边,已然安全,谢云洲身体也好转了不少,再加上他是个就算不舒服也不会轻易表露的好胜之人,在外人眼中甚至已看不出他前几日大病过一回。 但韩晖还是被谢云洲吓到了,行路放慢了不少,过了申时就不再赶路,住的地方也成日替他燃着炭盆取暖。 夕食还未上,谢云洲约莫是嫌薛含待在屋里净爱在他耳边唠叨,把薛含打发出去办事了,他也不拘着薛刃,放人出去自己闲逛。 薛刃在这座小城里随意晃了一圈,无甚意趣地又回去了,远远看见韩晖和几个士兵在计算接下来还要走的路程,说照这样下去是不能在说好的时间内到京城了。 一个士兵犹豫再三,压低声音问:“谢相公的身体居然真有这么差吗?” 韩晖摇摇头,说:“给他瞧过病的人好几个都说他拖不了几年。” 薛刃皱眉,从拐角走上前问道:“他一直都这样吗?” 韩晖看他一眼,想了想,点头道:“他入京时就身体不太好,每年都会病几次。” “你们大梁都城那么多名医,都没治好的?”薛刃又问。 “太子殿下都替谢相公请遍太医院的太医了。”韩晖叹道,“都不见好啊。” 薛刃眉头皱得更紧,心想那拖不了多久的话八成是真的。 而谢云洲内心深处还全无求生之念。 薛刃没有再问,转身回屋去了。 里头谢云洲捧着手炉在自己摆珍珑,薛刃也没打扰,去一边拿起薛含给他画的一张辨认每种茶叶分别叫什么名儿的图,一半心思在想谢云洲的事,另一半心思才是敷衍地认茶叶。 谢云洲唤了他一声:“薛刃。” “嗯。”薛刃下意识随便应了一声,应完敏锐地察觉到身后谢云洲在盯着他,他回头看过去,谢云洲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果真直直盯着他。 他想起初学骑射时,他跟的第一个骑射师父每每在他做错了的时候也总喜欢这么看着他,一句话不说,直把他看得心虚还头皮发麻。 好在他自认脑子一直还算灵光,立马就明白过来了,把手里的图纸放下,低头躬身行礼,重新应道:“属下在。” 谢云洲收回目光,道:“把我放在床头的那本棋谱拿过来。” 薛刃恭敬道:“是。” 棋谱是昨夜谢云洲入睡前看的,就搁在床头很显眼的位置,薛刃很快拿来,伸手递到谢云洲面前。 谁知谢云洲又用那个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无动于衷。 薛刃从前还真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不过现在他觉得他得改,对待谢云洲这种人,必须要有耐心,不然早晚被谢云洲玩死,或者被气死。 于是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书,确认上面是写着棋谱,再回想自己拿的地方,肯定也没错,所以……这又是在干什么? 薛刃把书又往前递了递,补了一句:“主上,您的棋谱。” 谢云洲继续盯着他看,手指都没动一下。 要放在以前,他已经把书砸在眼前这人脸上了,拿个书还这么多事,给你脸了吗,但现在他居然真的在认真思考自己到底哪里不对。 他自嘲地想,他可真像正被谢云洲不断驯服的狗。 想想薛含和他以前接触过的人,他突然就知道哪里有问题了,退开一步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抬起把棋谱呈给谢云洲。 谢云洲是坐着的,他给谢云洲递东西不应高过谢云洲,而他前面不仅是站着递的,还很不礼貌地直接单手就递谢云洲面前了。 薛刃等了一会儿,谢云洲才伸手接了过去,但也没让他起来,他又想了一下,低声认错:“属下知错,下次不会了。” “我并不是太在意这些礼节的人,但我说过,你还不够驯顺,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剑刃。”谢云洲的语气冷淡,“所以在你足够驯顺之前,我会对你比较苛刻。第一次我当你知错能改,但别让我看到第二次,你不会想知道第二次的后果的。” 薛刃有时确实还有点怕谢云洲,但他骨子里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眼下他又对谢云洲好奇居多,听完这番话他第一反应竟是在思忖——第二次能有什么严重后果? 谢云洲这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捏一下都能把人捏碎好几根骨头,谢云洲还能反过来打他一顿不成? 薛刃神游天外了那么几息,在谢云洲又要盯着他之前,赶紧回道:“是,属下记住了。” 谢云洲捧着手里的棋谱自己转过了轮椅,开始在棋坪上摆棋子,薛刃在原地又跪了半晌,等他腿都有些麻了,谢云洲才终于说道:“起来吧。” “谢主上。”薛刃这回学乖了,道了谢才起身,见谢云洲没有其他吩咐才走开,那一瞬间还颇有些松一口气的感觉。 右相杨世安说得对,蛇蝎美人就该离远点,所以谢云洲这人还是少惹得好,光是猜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够烦的,被这种人天天盯着也挺可怕,怕是连他对你起了杀心时你都还毫无察觉,就如传闻里那个凄惨的北乡侯,早一年前就在谢云洲心里死好几回了。 薛刃一阵恶寒地想,第二次的后果他还是别知道了。 这世上真有人能心甘情愿地做谢云洲的剑刃,心甘情愿被谢云洲所驯服和驱使,对谢云洲交付全部的信任甚至生命? 反正他不行。 等他有了北燕那边的消息,他就离这人远远的,最好此生不复相见。 驯服野犬 大梁都城在北方,但离边关还是很远,故而使团即使入关了也没能好好休息,谢云洲身体恢复得不错,主动要韩晖走快一些,韩晖嘴上应了,可事实上还是没敢走太快。 谢云洲也看出来了,对韩晖道:“我已经没事了,之前耽搁了不少行程,这会儿入关了就走快些吧。” 韩晖实话实说道:“谢相公,临行前太子殿下可是专门嘱咐过末将要好生照看您,您要是再病一回,到了京城殿下该找末将算账了。” 一路上薛刃没少听谢云洲和薛含说到大梁太子,而且以他从前的了解,谢云洲也确实与太子十分亲厚,当年入京时便是太子举荐,之后更是与太子在明面上成了盟友,荣损与共。 不过听韩晖这么说,薛刃感觉太子与谢云洲倒不仅仅是君臣与盟友,太子能惦记着谢云洲的身体,还把自己的亲卫借给谢云洲,这不是一般地在意谢云洲。 他隐约记起曾听过一点市井流言,说太子是看上了谢云洲这张脸…… “我也不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韩将军不必紧张。”谢云洲笑笑,“韩将军一路上对我颇为照顾,回京后殿下定会嘉奖你。” 韩晖拱拱手道:“谢相公与东澜和谈顺利,为周家军解决了一桩难题,更是为太子殿下拉拢了周家,想必殿下今后得更看重谢相公了。” 薛刃立刻了然,原来谢云洲这次出使东澜是为了拉拢大梁镇守边关的周家。 周家几代经营已成世族,后辈有朝中文官也有各地守将,不容小觑。前些年大梁边境多战事,周家消耗不小,如今周家不愿主战,想要休养生息,重聚实力,与东澜和谈是他们乐见其成的,而太子和谢云洲正好可借和谈之事卖周家一个面子,拉拢周家,为自己增添一个助力。 啧,怪不得谢云洲对这次和谈如此看重,原来归根到底是为了太子啊。 薛刃又想起方才那个在脑中一闪而过的流言,莫名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荒唐,谢云洲长得美,又肯为盟友殚精竭虑,要他是太子,他说不定也…… 但马上他就掐断了自己这念头,只看脸是肤浅的,美人是美人,但心如蛇蝎啊! 谢云洲发觉薛刃的眼神总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他不太喜欢这般直白的探究之意,皱了皱眉,道:“我此行也不全然是为了殿下。我从不做对自己没用的事,我初登左相之位,与东澜和谈成功是一桩政绩,又赢得周家的青睐,更是挫了右相的锐气,殿下也明白这些。” 韩晖有些无言,虽然早知谢云洲冷情冷性,也从不攀附太子,但直接把话说得这么公私分明倒是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没等韩晖想出句话来,谢云洲已说道:“今日既然不赶路了,韩将军也下去歇息吧,明日可不用歇得这么早,入夜后住驿馆即可。” 韩晖呼出一口气,躬身一礼,告退而去。 谢云洲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薛刃,淡问道:“方才看着我时在想什么?” 薛刃自觉打量谢云洲打量得十分克制,没想到谢云洲这么敏感,眼下他只能哑然,主上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他在一边肆无忌惮地窥视主上,这似乎是大罪。 看谢云洲眼神冰冷,是生气了,他要是不说话就更像是在拱火了,低头半真半假地说:“属下经常听到您提起太子,前面只是好奇您和太子的关系。” 谢云洲短促地笑了一声,道:“北燕传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薛刃知道谢云洲心里已然明白他想的到底是什么,有点结巴道:“就是……盟友。” “圣上已在为太子择亲,太子不会喜欢男人。而我,不管男人女人,都不喜欢。”谢云洲漠然道,“你想知道什么应该问我,你可以有小心思,但别越过一些事的界限。” 薛刃还没消化完谢云洲那句“不管男人女人都不喜欢”的话,就被后面那句话中暗含的杀意激得一凛,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以同样藏着杀气的眼神瞥了过去。 两人的目光一上一下,在半空中交汇,如两把锋刃无声擦过。 只是几个瞬息的工夫,薛刃回过了神,收敛起眸中的锋锐。 谢云洲又笑了一声,只是笑意很冷,更像是被气笑的,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前那块地,说道:“跪下。” 薛刃也知道自己前面过分了,未作犹豫地走过去单膝跪下,见谢云洲还盯着他看,又把另一边膝盖也落下了。 谢云洲俯视着他,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我确实很需要一把锋利的剑刃,但锋利只能是对着敌人,若敢对着我,我会亲手折断这把剑刃。” 薛刃的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了,碧蓝色的眼睛温顺垂下:“属下冒犯了,请主上恕罪。” “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谢云洲泛着凉意的手指点在他左眼的眼睑上,语气平淡,“不要给我挖掉它的机会。” 薛刃又想起了那位被挖了眼睛的北乡侯,只觉被谢云洲碰过的地方无端发疼,轻声回道:“是。” 谢云洲话中有些戏谑地道:“既然这么喜欢看着我,现在让你看个够。” 薛刃蒙了一下,抬眼与谢云洲四目相对,谢云洲又是一声冷笑,他马上意识到不对,没等他收回视线,谢云洲已经扇了他一巴掌。 可能谢云洲本就没什么力气可言,倒是不重,自然也不疼,但常言道“打人不打脸”,在他们北燕,打人脸是很羞辱别人的行为,何况薛刃活到现在,就没学过忍气吞声,那一瞬间他差点就跳起来一拳砸过去了,敢打他脸,他非得把这人牙都打碎了。 但最终他也只是应激地咬牙捏了下拳头,眼神狠厉地看向谢云洲,而后又硬生生忍下了那股直冲上头的怒气,闭了闭眼,安静地跪在原地。 谢云洲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眼前的少年腰背挺直地跪着,身段很好,颈项微弯低头以示驯顺,但身上仍有无法掩饰的锋芒,似乎一碰就会扎破手。 这是一把危险的剑刃,也注定是很难驯服的剑刃。 “第二次了。”谢云洲再一次点在他的眼睑上,“不过你马上能克制自己,就目前来说已尚令人满意。” 薛刃面上已恢复平静,但不代表他心里就能平静,他实在是做不到刚被打了脸还要向打他的人认错,还有没有天理了! 当然,他现在也只能在心里无能狂怒。 “觉得不平?”谢云洲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轻笑道,“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不平之事,比如现在,你我之间的身份就昭示了其中的不平,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而你,唯有顺从。” 谢云洲顿了一下,又说:“我之前说过,既然要做我的剑刃,就不要后悔,这是你自己选择的,现在还没到京城,你要是后悔,我也可以给你一笔钱放你离开。” 薛刃直到此时才彻底平复了心绪冷静下来,这世上不平之事诸多,需要忍耐的事也诸多,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只有继续走下去。 “属下明白。”薛刃道,“属下答应主上会好好学做一把剑刃,不会后悔。” 谢云洲点头,问他:“那我前面为什么打你?” 薛刃稍作思索便说:“其一,属下应当要明白主上真正的意思,前面主上话中意思并非真如其是,是属下没有仔细想;其二,不管主上是否真是那个意思,属下也不应该对主上无礼,无论窥视还是明视,皆是冒犯。” 谢云洲的笑意柔和了不少,道:“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小孩儿。” 薛刃:“……” 早晨下过一点雨,这会儿风又大了,天也阴沉沉的,薛含拿了夕食回来,喊谢云洲回屋去。 谢云洲自己推着轮椅回去了,没说让薛刃起来,薛含往跪在地上的薛刃看了又看,也没敢多说,薛刃看他一眼,又规矩地低头跪着。 薛含拿的饭菜一直都是三个人吃的,但这回谢云洲和他吃过后就让他收了,他忍不住往外一瞥,说道:“主上,小孩儿还在长身体呢,您罚他跪着也就算了,倒也不必罚他不吃饭啊。” 谢云洲掀起眼皮淡淡地说:“放心,少吃一顿饿不死。” 薛含:“……” 入夜以后风更大了,睡前还落了点雨,谢云洲看完太子寄给他的书信,又写了一封回信,还看了会儿书,直到要睡下了,才同薛含说道:“要是后半夜又下雨了就让他起来。” 薛含忙问道:“那要是没下雨呢?” 谢云洲放下手中的书,说:“那就别管他。” “主上,这小孩儿野惯了,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啊,跪这么长时间要跪坏的!”薛含不解道,“他到底怎么惹了您了?” 谢云洲吩咐薛含把灯熄了,道:“罚就要罚怕了,不然他下次还敢。” 屋外薛刃依旧直挺挺地跪着,看到屋里烛火熄了,他就知道谢云洲今夜都不打算让他起来了。 他本就没穿厚衣服,到了驿馆后又与薛含练了会儿武,身上有汗,就穿了件单衣,冷风把汗吹干了就凉飕飕的,但北燕秋冬比这儿更冷,他倒也能挺住。 只是他从没跪过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知道罚跪原来这么折磨人,两个多时辰下来,两只膝盖酸胀不已,细微调整一下重心都是一阵剧痛,他后来动都不敢动了,真的痛麻了反倒更好受,一想到离天亮还有差不多四个时辰,他心里莫名地还涌上了一丝绝望。 寂夜之中只余呼呼风声,衣服被小雨淋湿了,贴在身上有些难受,左右无事可做,薛刃想了很多事,不想事干忍着更加折磨。 今天谢云洲的话提醒了他,遇到谢云洲时,他本就穷途末路,跟谢云洲回大梁是他唯一的选择,他不能后悔。 这段时日,他虽谈不上后悔,但也没有真的在心里去想怎么把这件事做好,去学着忍耐,韬光养晦,等待时机,谋定而后动。 他从未屈居于人下过,所以一时无法真正把谢云洲当作自己的主上,可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的,他是为了避敌,为了谋划将来,只是给谢云洲做剑刃而已,不算难事。 而且谢云洲除了性子不好,对他……也还不错? 最主要的是,谢云洲这个人对他有用,他应该好好利用谢云洲的优势。 他忽然又想起了谢云洲在病中时的样子,谢云洲双腿残废,体弱多病,恐命不久矣,他想,或许谢云洲做的一切也都是在忍耐,忍下了心上的的痛苦,忍下了那些求死之念,装得沉着冷静,游刃有余,在棋盘上搅弄风云,甚至谢云洲可能只是凭着一口气在活着,他不知道那口气是什么,但一定是谢云洲活着的唯一支撑。 这样看来,谢云洲比他能忍,也比他厉害。 风吹得他手都冷僵了,但脑子似乎越想越清醒了,他总是会被谢云洲那张脸和时不时的温柔给骗了,其实他也可以骗谢云洲,只要他今后收敛锋芒,不就是谢云洲最喜欢的那种乖顺又可怜的小孩。 他都差点忘了,谢云洲有父爱泛滥的病。 这一夜对薛刃来说格外漫长,后半夜寒风更甚,但并没有落雨,身上越来越冷,饶是他都有些撑不住了,后来他觉得自己全靠疼痛刺激思绪,让自己的脑子活过来,也得亏他身体底子好,不然早晕过去了。 谢云洲每日都起得很早,今日也天刚亮不久便起了,薛含在屋里收拾东西,谢云洲自己推着轮椅出来。 薛刃全身都僵冷了,两条腿已经麻木了,恭顺道:“主上。” 一出声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喑哑,是太久没喝水的缘故。 谢云洲停在一个较远的地方,说道:“过来。” 薛刃心里想骂人,就这点路明明谢云洲能自己过来,非得故意折腾他,但还是乖乖应了声“是”,他轻轻动了两下腿就紧皱眉头,两条腿痛得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他蓦然又想起谢云洲没叫他起来,最后只好咬咬牙挪动膝盖往谢云洲那边膝行而去。 谢云洲反而怔了一下,看他脸都被冻青了,手上的筋脉泛紫,眼中是压抑的痛楚,不禁也生出了恻隐之心,说道:“你起来吧。” 薛刃今日确实十分乖顺,道了声谢,手撑了下地才艰难地站起来,而后发觉走过去简直更疼!还不如挪过去呢! 等薛刃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稍稍停了一下,又对着谢云洲跪了下去。 谢云洲见他嘴唇都痛得发抖,笑道:“看来是真疼。” 跪了六个时辰,是个人都疼,薛刃低着头说:“属下记住教训了。” 谢云洲捏起他的下巴,盯着他碧蓝色的眼睛看:“委屈了?” “……不敢。”薛刃违心地说,“主上所赐,薛刃都该领受。” “看来是想明白了。”谢云洲手上已经很凉,但接触到薛刃的皮肤才知更凉,他抖开薛含塞给他让他用的披风罩在薛刃身上,温声道,“起来吧,去上药,再吃点东西。” 薛刃回屋换了衣服,灌下去一杯热水,卷起自己的裤腿看了眼,两只膝盖肿得有两指高,呈可怕的深紫红色,他把薛含给的药油倒上去一些,随意抹了两下,正要把裤腿放下来,谢云洲却突然叫住他:“你不会涂药油?” “啊?”薛刃有点茫然,看了看手上的药油,感觉跟他以前用过的也差不多,而他一直都是这么用的,疑惑道,“这个药油不是这么用的吗?” 谢云洲轻叹口气,推着轮椅到他坐着的小榻前,把他手里的药油拿过来,往自己手上倒了一点,两手互相搓了搓,掌心焐热了才放到他膝盖上,和着之前没抹开的药油在肿起的地方按揉着,向他解释道:“药油是为了活血化瘀,要推揉开才有用,不是药粉,倒上去就行了。” 薛刃的手指蜷了蜷,是他不自在时会下意识做的小动作,垂眼认真地看着谢云洲的手,玉白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成整齐的圆弧形,指节上的纹路似乎都比常人细腻,手背上透着青筋,腕骨从袖中滑出,弯出优美的弧度。 那只手常年冰凉,此时却有了些温热,不重也不轻地在他膝盖上来回搓揉,他又去看谢云洲的脸,见谢云洲微低着头,眼神专注,眼睫垂落,有不同于寻常的静柔之美。 谢云洲真的在专注地做这件事,这让他无端生出异样的思绪。 一直以来确实没有人教过他药油要这么用,从小哪里磕了碰了都是他自己胡乱解决了,没有长辈会来关心他,他也渐渐习惯了没有人嘘寒问暖,除了和少许几人相熟,对其他人都排斥过多接触。 有时候他也想过,要是他母亲没有去得那么早,他是不是也可以有关心他的人,不用过早地学会自立,受了欺负能有人告状,受伤了能有人给他上药,也不会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窗外,不再看谢云洲。 谢云洲的动作微顿,带了点笑意道:“怎么就哭了?” “没有!”薛刃回得堪称恼羞成怒。 谢云洲笑笑不说话,确实也谈不上哭,眼睛里闪了点泪花,那漂亮剔透的颜色更像是水洗过一般。 “晾一晾再把裤腿放下来。”谢云洲替他把另一只膝盖都擦好了药油,轻声说,“好了,疼两天就过去了,一会儿让薛含拿糕点给你吃。” 薛刃被噎了一下,心想你这是哄孩子吗? 谢云洲想到一事,又说:“昨晚看了你帮薛含誊写的礼单,字太丑了,从今日起,晚上都跟着我练字。” 薛刃:“?” 谢云洲什么毛病,喜怒无常,表里不一,父爱泛滥,还好为人师。 他前面到底在感动什么?! 旧事疑云 有了谢云洲的吩咐,这两日使团白天都在行路,入夜后才下榻最近的驿馆。 韩晖观察了两天,见谢云洲的身体无碍,才放下心来,薛含也说谢云洲的病总是突如其来,但只要挨过去了就能好一阵。 如此,他们应当还剩不到十日便能回京。 就剩这几日,太子的书信还是经常寄来,薛刃看得啧啧称奇,想着也难怪坊间有那种误会。 不过那些书信似乎也不是什么机密,至少谢云洲并不是那么在意,还总让薛刃整理。 薛刃趁机瞄过几眼,内容多是谈一些朝中之事,言语之间两人只是如好友相待,太子对谢云洲的称呼是“乘渊”,想必是谢云洲的表字。 到了晚上,谢云洲如他所言地那般认真教薛刃练字。 “先把自己的名字写好吧。”谢云洲的衣袖微翻上去一些,露出莹白的手腕,运笔时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他轻轻搁下笔,把一张新的白宣放到薛刃面前,“你自己来写。” 对谢云洲来说,做这事约莫是乐在其中,薛刃却是没有半点乐趣,不懂写字究竟有什么意思,他沉默地把白宣放正,提笔蘸了墨,待落了一笔才发现不对,呼吸一滞,笔也顿住了。 谢云洲看着纸上小小的一撇,道:“别告诉我你不会写薛字。” 薛刃迅速接着那一撇写下去,只是最后才去补了薛字的草头,说道:“只是写错了。” “写成自己以前的名字了?”谢云洲猜也猜得到,还带了点好奇,“北燕自文帝改汉姓后,从皇族到勋贵八族再到平民,皆用汉姓,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薛刃神色微僵,谢云洲却像是不急,看着他写完的字,比了比第一笔落的角度与位置,颇有兴致地猜测道:“你这一撇短小,角度平直,看你下一笔本想连横笔,若没猜错这是‘禾’字。北燕姓氏里带禾字的不少,如勋贵八族中的丘穆陵氏改作穆姓,纥奚氏改作嵇姓,此外还有太洛稽氏改作稽姓,素黎氏改作黎姓,叱云氏改作利姓。其他的一时想不起来了。” 谢云洲看向他,问道:“你的姓氏是这里面的哪一个?” 饶是薛刃一时都没想到这么多带禾字的姓氏,除了勋贵八姓,其他在北燕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姓氏,汉人多半不知,没想到谢云洲如此博识,他镇定道:“素和氏改作和姓,我前面想写的是和字。” 谢云洲点了下头,并未追问他的名是什么,让他松了口气。 等薛刃把“刃”字也写完了,谢云洲点评道:“工整有余,但不具丝毫美感,可见你只学识字,未学练字。” 薛刃无言,但谢云洲确实说对了,他是从没练过字,也不高兴练这玩意儿。 “你们北燕现在还用燕文吗?”谢云洲问,“汉文写不好,燕文写得如何?” 自从汉文传入塞外后,北燕在文帝以前就多用汉文书写了,燕文是较为古老传统的文字,书写不太方便,不过有些北燕人也还是会学燕文。 于是薛刃又用燕文写了一遍,谢云洲看了眼,说道:“也不怎么样。” 薛刃:“……” 谢云洲提笔在纸上用汉文写下“薛刃”二字,特意比他寻常写得慢了许多,好让薛刃看清每一笔的运笔,说道:“让你练字不是要你写得有多好,能与名家相较,练字也是锤炼心境的一种方法,练的是耐性与毅力,你这年纪正是容易心浮气躁之时,多练练字总有好处。” 薛刃难以苟同这看似有道理的说法,但也只好应一声:“是,属下明白了。” 不过瞧一眼谢云洲留下的两个字,他又不得不承认这字和谢云洲的人一样好看,字形不见拘谨,而见疏朗开阔,谢云洲一身病弱,笔下字却有苍劲之感,自成一段风骨,几处收笔时还有嶙峋古意,与那张秀丽面容不太相称。 谢云洲见他瞧得认真,问道:“知道我练的是谁的字吗?” 薛刃摇头,这他怎么能知道,他要是知道也不至于写不好字了。 谢云洲自己问出口的话,末了却又好像不想答了,沉默了许久,才放低了声音道:“是孟溪元的字。” 薛刃若有所思,莫名还真觉得孟溪元这名字曾有所耳闻。 “他是我的老师。”谢云洲目光沉静,他的瞳色偏深,静静看着人时若望不见底的一潭深水,“他已经不在了。” 薛刃一愣,小心翼翼地看向谢云洲——有前车之鉴在,他现在打量谢云洲都不敢光明正大的,却并没看出谢云洲的神色有太多的变化。 但平静太过,仿佛平静之下有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这是谢云洲第一次说起与自己经历有关的事,而这件事似乎世人并不知,所以这算是谢云洲告诉他的第一个秘密? 那天谢云洲为病痛折磨神志不清时,叫的是“先生”,或许指的就是孟溪元? 孟溪元于谢云洲该是万分重要之人,提起故人不该如此平静才对…… 谢云洲没有再说什么,整理好衣袖,卷起桌上散乱的白宣,说道:“照着我的字写五十遍,我会检查。写完把桌上的纸笔收拾好,写过字的都收起来。” 看薛刃一脸震惊的样子,谢云洲淡笑道:“那就一百遍。” 薛刃:“?!” 生怕谢云洲又要再加五十,薛刃赶紧应道:“是,属下这就写。” 谢云洲没再管他,自己去另一张桌前看书了,但薛刃在练字的间隙偶尔看两眼谢云洲,发觉谢云洲并未翻过几页书,手边那盏烛台上积了一层烛泪,谢云洲的脸隐在烛台后半明半昧,看不清眉眼间的神色。 写到五十几遍的时候,薛刃就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这两个字了,等写完一百遍时他只觉自己要吐了,短时间内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把写完的字拿给谢云洲检查,谢云洲却没了前面那么浓的兴致,翻了翻看他写得还算认真便放过他了,只在最后说道:“明天再写五十遍。” 薛刃:“……” 算了,写就写吧,忍忍就过去了。 谢云洲随身带着许多书稿,装在两个木箱里,之前都是薛含收拾的,但现在很多琐事谢云洲都要他去做,他只能自己摸索着做,毕竟从前他不太会收拾东西,也不喜欢收拾。 一个木箱里都是书册与来往信件,另一个木箱里都是写过字的纸,谢云洲不管写过什么都会让人收起来,不愿将自己的笔迹遗落在任何一处地方,因而箱子里很多纸其实和废纸无异,恐怕谢云洲也不会再看。 一些有用的,以及谢云洲练了字想留下的会放在下层,薛刃收拾了半天,总觉得越收拾越乱,干脆把里面所有纸都倒出来了。 放在最下面的这些纸都是方方正正叠好的,有几张纸明显泛黄陈旧了,但保存得依旧完好无损,薛刃想着既然谢云洲让他收拾,应当也不会在意他看几眼。 这般想着,他将这些旧纸一一打开。 别的都没什么可看的,多是谢云洲誊抄的诗文,但那时谢云洲的字和现在略有不同,可能是很多年前了。 只有一张纸十分奇怪,上面记着的全是日子,诸如“正月十二”、“二月廿三”、“三月初五”之类,按照月份顺序从正月写到十二月,每个月都有那么一两天,但最末一行又补了一个七月初六,墨迹更新,笔迹也有所变化,明显是后来补上去的。 他数了一下,一共记了二十六个日子。 更令人不解的是,这些日子后面都有许多个小圈,约莫有一半的日子后面有九个小圈,剩下的大多是八个,最后补上去的“七月初六”后面只有四个小圈,是最少的。 那些小圈一个紧挨着一个,上下对得整整齐齐,但有个别日子在中间某个地方少了一两个圈,如遗漏了一般。 今日是九月十六,薛刃看九月十六之后的日子在最后都少了一个圈,忽然就明白了这些圈代表的意义。 若他没猜错,应是每过一年画一个圈,九月十六之前的日子最多的都有了九个圈,说明这张奇怪的纸至少保存了九年了。 这些日子都是是什么意思?对谢云洲来说重要的日子?每年都得纪念的那种? 可若是这样,又为何有些日子有一两年被遗漏了? 他实在太过好奇,忍不住又细细观察了一遍,离现在比较近的日子有八月十三和九月初三,在今年都没有画圈,但七月廿一就画了圈,他算了算,谢云洲应是七月末离开京城的,后面的日子都在路上。 所以在这些日子里谢云洲是要做什么事?但这些事只能在京城做? 他见就近有一个九月十九,决定过几日再来看看。 怀着无数疑问,他将这张纸叠好压在最下面,没有去问谢云洲这些究竟代表了什么,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谢云洲目前还不会告诉他。 这应该也是谢云洲藏着的秘密之一,如今的他还不足以令谢云洲信任,自然就没有知道秘密的资格。 他突然就赢得谢云洲信任这件事又多了一点期待,不仅能帮他打探消息,早日回北燕,还能知道谢云洲的秘密,真是一举两得。 这年纪的男孩儿都很难静得下来,大概是最没耐心的时候,薛刃显然亦是其中之一,但谢云洲已发现了他的一点好,那就是他能克制住,就算是逼也会逼着自己静下来。 谢云洲看出来他不喜欢练字,每次提起笔就脸上阴霾遍布,但最后强忍着倒是也都能练下来,而薛含叫他出去练武时,他与练字时便是判若两人,脸上的表情都生动活泼了起来。 小孩儿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知道压抑自己的性子,会忍耐也会深思熟虑,但也还有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孩子心性,多数时候也都很纯粹,心里在想什么脸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呈现。 谢云洲由着薛刃用了夕食后和薛含一起练剑,薛含不太会教人,两人多是瞎比划,但薛刃练字练得不怎么样,在学剑上却很有天分与悟性,谢云洲已经看出来他把薛含前两天用过的两招记住了。 天上已星斗高悬,谢云洲在门前唤道:“进来练字了。” 薛刃肉眼可见的不高兴起来,眼里的熠熠光彩瞬间消失殆尽,眉眼都跟着耷拉下来,嘴角也抿成一条直线,一副兴致全无的样子,嘴上勉勉强强地应道:“是。” 谢云洲看他这番变脸看得笑了出来,等他走到门前,如往常一样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摆,说道:“就这么不喜欢练字?” 薛刃可能在暗暗咬牙,强行挤出两个字来:“没有……” 这样子像极了一头凶狠却被迫低头的小兽,谢云洲越发好笑,无端地心情也变好了,说道:“那就不练了。” 薛刃似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碧蓝色的眼瞳倏地瞪大,偷偷看了看他,见他不像在开玩笑才舒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了,但不妨碍小孩儿立刻又开心了回去,甚至比前面更开心。 谢云洲推着轮椅转身进屋,道:“进来吧,不练字就聊聊天。” 薛刃不明所以地跟进去,谢云洲指指他常坐的小榻,道:“坐。” 待薛刃道了谢坐好,谢云洲忽然问他:“你知道我为何在这时需要一把剑刃?” 薛刃诚实摇头:“属下不知。” “因为我要找一个人。”谢云洲亲自泡了两杯茶,递给薛刃一杯,话语和杯中茶一样淡,“之前我培养了十个暗影,七月尚在京时我派他们去秦州找人……” 茶水不烫,薛刃练剑有些热了,接过来便不客气地一饮而尽,半点儿没品出来这茶是什么味儿,听到谢云洲的话微微皱眉,暗影是什么东西? 找人……大概类似于暗探? 见谢云洲突然不说了,薛刃还疑问地看过来,谢云洲看他把上好的茶当开水喝,摇了摇头,浅抿一口茶水,续道:“他们都没能回来。” 薛刃怔住,右手捏住茶杯紧张地等着谢云洲接下来的话。 谢云洲平静地叙述:“后来薛容暗中去秦州探查,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薛刃轻轻吸了口气,他不知道谢云洲到底要找什么人,但这其中定然极其凶险,旋即他又想到,谢云洲跟他说这些是要他接着去找人? 这到底是找人还是送死啊…… 谢云洲看出了他想说但又没敢说的话,笑了下,道:“找人还要继续找,但我不会让你去找,至少现在不会。” 薛刃不说话,只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那十个暗影京中无人知晓,就连太子我也未曾泄露只言片语。”谢云洲道,“杀了暗影的人想必并不知幕后之人是我,只是发现了暗影寻人的踪迹,故而杀之。” 谢云洲的话音带着一点叹息:“为了找这个人,我已秘密探查了许多年,用了很多方法,但都未寻得,此人背后的靠山把他藏得太好了。” 薛刃掩不住好奇:“他背后是谁?” 谢云洲直截了当道:“右相杨世安。” 这个答案倒是在情理之中,谁不知谢云洲和杨世安势同水火,但如今看来,两人之间的对峙却又不像是那么简单。 “暗中寻人未果,此路不通,我打算……”谢云洲的眼中黑沉沉一片,“主动把此人激出来。” 谢云洲此时的眼神是无端令人心悸的疯狂与执念,笑意也没有温度,看着薛刃道:“他们视我为疯狗,我想以后,你也要和我一样了。” 薛刃避开了谢云洲的目光,也许世人眼里的谢云洲本就是如此,但他见过谢云洲最脆弱的样子,现在的谢云洲反而太过刺眼,他对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也兴趣不大,反正都是替谢云洲做事,很可能还不是什么好事,他早就有所准备,要是不愿意他当初就不会跟谢云洲走。 故而他只问道:“您……为何一定要找到这个人?他和您有仇?” “他与我倒是谈不上仇怨。”谢云洲将烛火挑亮了一些,烛光给他的瞳仁添了一簇光芒,“但很多人与我一样……都在等着他出现。” 薛刃又问:“既然他是右相的人,他曾经也是朝廷命官?” 谢云洲望着跳动的烛火,缓缓说:“不,他是一个匪寇。” 剑拔张 对薛刃来说,大梁都城颍都从前只在天下人的盛赞之中,此番临近颍都,他才知大梁京城的繁华确实远胜过北燕,也难怪塞外四国总对大梁心向往之。 快入颍都前,薛刃想起那张写满日子的纸,在谢云洲睡下后还偷偷拿出来又看了一眼。 前两天刚过去的九月十九果然也没有新添画的小圈。 看来这些日子里需要做的事并非常事,在路上是完成不了的。 可既然做不了任何事,而九年过去,谢云洲理应早已将这些日子全都烂熟于心,无需提醒,又为何出远门还要随身带着这张纸呢? 这些日子究竟有什么重要的? 纵然薛刃有太多疑问,但这也仅仅是谢云洲身上微不足道的一点秘密而已。 谢云洲这个人啊,可全身都是秘密。 使团会在次日一早入颍都,随后要去面圣,禀报此次出使的大小事宜,递交东澜的和谈文书与礼物,故而前一天使团就不急着入城,只在城外暂住。 薛刃在屋里收拾好东西出来,见谢云洲身边多了一个人,比谢云洲年长一些,佩着剑,老成稳重,与谢云洲虽熟稔但仍是规矩恭敬。 听到薛含叫了声“容哥”,薛刃明白这就是谢云洲和薛含总是提起的薛容——那个传说中剑法很好的人。 薛容也立马将目光转向他,对他稍作打量,并无多少惊讶,应该谢云洲早就说起过他。 谢云洲指了指薛刃,对薛容道:“我在北黎边境救下的北燕人,觉得与我还算有缘,他又无处可去,愿意跟着我走,就把他带回来了。接下来几个月你好好教他剑法,他在剑术上天赋和悟性都很不错。” “是。”薛容应了一声,犹豫少顷,又问,“主上,可要将他带去别院?” 薛刃心中疑惑:去别院是干什么? 谢云洲道:“我与他说过暗影的事,他知道一些。” 薛容见状,便直接向薛刃解惑:“之前别院是训练暗影的地方。” “可以对他严格一些,让他去别院待一段时间。”谢云洲嘱咐薛容,“不过他以后不在暗处,会跟在我身边,你倒不如多教他点规矩和人情世故。” 薛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是……属下明白。” 谢云洲看薛刃不出所料又是一副眼里不服但嘴上没说的样子,笑道:“这把剑刃锋芒过甚,我不想他以后做出犯上之事。” 薛刃其实不太明白谢云洲怎么就这么提防他,殊不知他只想哪天走得远远的,根本没兴趣对谢云洲做什么事。 “听闻太子殿下离京了?”谢云洲敛笑正色道,“可有说何时回来?” 薛容回道:“今年荆水秋汛猛烈,月前一处大堤决口,百姓死伤数千,赈灾钱粮却迟迟未拨……” 谢云洲点头:“此事我已知晓,殿下已数次上书,户部说拨不出钱粮?” “是,陛下都亲自查看了,确实早已……入不敷出。荆水一带情况已惨不忍睹,再无钱粮赈灾怕是要民变。”薛容续道,“幸亏主上与东澜和谈已成的消息传回,吴郡太守恰巧是周家子侄,周家卖了太子殿下一个面子,由吴郡领头,集合江东富庶之地调粮,陛下又在殿下的劝说之下同意拿出重修凌云观的钱暂作赈灾之用。昨日殿下已领旨亲去楚州督办赈灾事宜,应要月余方归。” 在塞外四国眼中,大梁无比富饶,米仓里的稻米堆得都要烂了,钱财玉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北燕的勋贵平日里也喜欢效仿大梁世家,认为在吃穿用度上如大梁世家一般才算是彰显身份地位,薛刃光是看着他们东施效颦就可以想象大梁世家的富裕,谁知今日刚到颍都门前,他就听到这么一番话。 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大梁没钱,连赈灾都有心无力。 看谢云洲神色如常,可见这种情况是早就有之,所以大梁的钱都去哪儿了? 谢云洲眼中毫无波澜,没有叹息也没有怜悯,显得他很是冷情,话语中甚至带着一丝玩味:“陛下能同意拿出修凌云观的钱真是奇事,殿下怕不是拿了什么事做了交换。” “这个殿下未说,属下不知。”薛容摇头,又道,“陛下拿出这笔钱其实心里不悦,这两日要杨世安想办法把这笔钱补上,凌云观今年修不了,明年一定要修。” 饶是薛刃听得都无言以对,天下皆知大梁皇帝从小多病,登基后便醉心修道炼丹,求长生不老,在京中大肆修建道观,这凌云观是他在宫中的一处修道之所,不知重修究竟要多少钱,但足够拿去赈灾说明可是一大笔钱。 皇帝当到这份上也是够了,不关心灾情,反而只关心自己还有没有钱修道观。 谢云洲轻嗤一声,道:“让杨世安去想办法吧,反正陛下不会问到我们头上,我们看戏就是了。” 薛容颔首,谢云洲又问:“殿下那边还有什么事?” “之前主上托殿下去查的事有眉目了。”薛容取出一张纸躬身呈上,“请主上过目。” 谢云洲接过,细细看完,嘴角轻勾,道:“暗影是死得无声无息,但杨世安毕竟下手匆忙,必定会留有痕迹,果不其然啊。” 薛容犹疑道:“主上当真要把那件事移到明面上与杨世安硬碰硬?” “这事本就在明面上,只是他杨世安以为与此事有关的人都死光了,所以就成了暗中阴晦,无人再提。”谢云洲笑意森寒,“他自己露了破绽,我趁机重提旧事太正常不过了。” 薛容道:“殿下要属下转告,说此事还是需谨慎,不要过早激怒杨世安和他背后的那些世家,虽说此事为主上的心病,但也是杨世安的心病,小心杨世安狗急跳墙。” 薛刃心中微动,当年是哪一年? 那张纸上的二十六个日子又涌上心头。 按梁人的纪年,今为永承八年,九年前…… 似乎那时大梁的年号叫太兴,但太兴五年和六年天灾人祸齐出,朝中也发生了大事,大梁皇帝觉得太兴这年号不吉利,遂改为永承。 可惜九年前薛刃还太小了,不清楚那会儿大梁具体发生了什么,且他从前在北燕也不常打听大梁朝政之事,虽听说过三言两语,但知之不详。 谢云洲似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放心吧,在此事上我自会注意分寸。” 次日一早,韩晖领兵护着谢云洲的车驾在中间,自颍都章华门而入,去往宫中面圣。 到了宫门口,薛含停步,谢云洲低声道:“留个人在这等我就行,你回去跟薛容一起收拾下东西。” 薛含不太放心,欲言又止,但在谢云洲的目光淡淡瞥过来时,还是应道:“是,属下遵命。” 谢云洲虽对他们很好,也很少会摆架子,但谢云洲其实是个强势之人,不喜欢下面的人质疑他已经做出的决定,若与谢云洲反着来那就更是触其逆鳞了。 天子体恤谢云洲腿脚不便,每每谢云洲入宫时,宫中都会派一个黄门出来接应,好生为谢云洲推着轮椅,遇有台阶,则都是靠人背上去的。 这样十分麻烦,但天子金口玉言给了谢云洲这样的特殊照顾,上朝时太子有时还会亲自搭手护送谢云洲,旁人自是无人敢置喙,何况谢云洲风评不佳,除了与太子亲厚的,其他朝臣多半是离谢云洲越远越好,看到谢云洲在前就干脆落在后面慢慢走,避免与谢云洲搭话打照面。 故而谢云洲一路去往太极殿时身边只有韩晖与使团其他大臣,待到了太极殿门前,才有几个年轻官员走上来,都是前两年才入朝的,多为太子身边的人所举荐。 严璋现为大理寺少卿,当初谢云洲离开大理寺后,他就从吏部调去大理寺接替谢云洲,与谢云洲最是相熟。他和其他几人向谢云洲行了礼,道:“谢相公这一路多有辛苦,此番大事得成,可算能好生歇息了。” 谢云洲对他们点点头,笑了下,道:“荆水秋汛成灾,太子殿下都离京亲去赈灾了,我哪能歇息?” 严璋与身边的向韶平对视一眼,两人似有什么话要说,但又皆有顾虑,谢云洲回头看了眼正准备走上台阶的右相等人,问道:“赈灾之事还有难处?” “之前陛下也没想到户部已支不出钱粮,心中有气,要大理寺查户部是否有人贪墨。”严璋微俯身在谢云洲耳边轻声道,“殿下的意思是,要查,给陛下一个说法,但别惹恼了那些人。” 向韶平如今在御史台,闻言补道:“陛下还要御史台督察,但此事本就是给不出什么说法的啊。” 谢云洲略带笑意道:“殿下的未尽之言便是让你们不必掺和这件事,所谓的说法且等着就行,户部会亲自给你们送上的。” 他们停在大殿门口,右相杨世安与一帮世家公卿走过来时就不得不也停下来,两方互相对了个眼,一派寂静,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意思。 大梁之前只有一位丞相,大权独揽,然而今年太子与十余官员上书言此举之弊,不知天子如何被说动,竟同意分设左右二相,还让去年刚及弱冠的谢云洲任左相,原来的丞相杨世安任右相,而大梁以左为尊,谢云洲直接就压了杨世安一头,太子与右相也就此愈发不睦。 杨世安已年过半百,是谢云洲年岁的一倍还多,杨家世代公卿,现下还是皇后母家,沾了外戚的光更进一步,在朝中地位无可撼动,大小世家皆奉杨家为首,与谢云洲自然是无话可说。 “久不见谢相公了。”杨世安见了个平礼,“恭喜谢相公此行事成,想来一路皆是殚精竭虑,看着可又清减了不少。” 谢云洲坐在轮椅上回了个礼,道:“多谢杨公,也久不见杨公了。” 杨世安身上有世家清贵之气,举手投足还有几分雅士风流,第一次见他的人倒会生出欣赏来,但谢云洲清楚得很,无论是杨世安,还是别的世家公卿,大多是徒有其表罢了,与他们接触一二就会心生厌恶。 “听闻谢相公路上还遇到了北黎骑兵,真是险象环生。”杨世安笑道,“不过能拉拢周家,谢相公还真是不虚此行啊。我想荆水沿岸的百姓也得对谢相公心怀感恩,若没有谢相公,那吴郡太守如何肯调粮,太子又如何能去赈灾?” “杨公言重,云洲不敢居功。”谢云洲客气地笑笑,算着天子快要入殿了,话锋一转,挑眉道,“杨公这几个月也没闲着啊,秦州离京城尚远,不想竟有杨家的杀手出没,实在令人吃惊。” 杨世安收敛了那半真半假的笑意,眼中已有了危险意味,嗓音也冷了下来:“不及谢相公忙碌,远在东澜还心系大梁诸事。” 谢云洲看他变了脸,却是笑得越开,道:“我为梁臣,自是要时时心系大梁,虽在塞外,亦不敢稍忘本分。” 杨世安冷哼一声,道:“秦州有宵小作乱,杨家暗中解决作乱之辈,不劳谢相公费心。” “宵小作乱?”谢云洲的手指轻轻敲着轮椅扶手,意味深长道,“那杨家确实要小心啊,可别是旧年的宵小尚未肃清,又要害得杨公操劳。” 杨世安身后众人的神情皆是一变,严璋等人尚不知秦州的动静,但谢云洲这么一点,他们也有些猜到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也俱是震惊。 “谢相公此话何意?”杨世安眸中戾气渐生,直直盯着谢云洲。 “朝中应当无人比杨公更熟悉秦州了,至于当年……杨公也最是清楚。”谢云洲不闪不避地与杨世安对视,嘴角含笑,但笑意未及眼底,“杨公,云洲奉劝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话音落,钟声响,天子临殿,两人各自收回目光,黄门推着谢云洲的轮椅先行入殿,随后众臣才依次入内。 大梁皇帝萧玟琮年逾不惑,但瞧着颇具老态,身形清瘦,慵懒地坐在龙椅上,脸上没什么兴致。 萧玟琮迷恋求仙问道,比起上朝理政,他更喜炼丹,先帝在时,大梁五日一大朝会,三日一小朝会,但如今一月才有一次大朝会,有时萧玟琮还称病罢朝,十日一次小朝会多由太子主持,萧玟琮只偶尔露个面,而平日奏疏也多往太子那儿递,要面圣议事可绝非易事。 众臣看得明白,萧玟琮唯一能上心的也只有银子的进出了,不仅上心,还甚是在意。 出使东澜、和谈、周家、赈灾……底下的朝臣们一一说了许多,萧玟琮很少有回应,只配合地走走过场,给使团嘉奖,说“谢相辛苦”,再问一句“灾情如何”,最后道“让太子好好办”,只在临走前隐晦地提起凌云观重修之事,意在提醒杨世安快点把银子弄来。 朝会结束得比想象中还快,谢云洲回到左相府时,薛含都还没把所有东西收拾好。 “薛容呢?”谢云洲问道,“他带薛刃去别院了?” 薛含点头:“家里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我一个人就行,容哥就说先带他去别院看看。” 别院在颍都北面的一座荒山附近,四面荒无人烟,坐落之处还是背阴面,常年晒不着太阳,别院里又有些日子没住人了,闻着有股阴潮之气。 薛刃跟着薛容把整座别院都走了一遍,确定当真空无一人,房间除了几间卧房,其余多是练功之所,还有暗藏机关的密室,也是为了练武而设。 薛容给他介绍了一番,道:“主上让我教你练剑,我就暂且做你的剑术师父了,自明日起上午、下午和晚上你都需跟着我练剑。若主上未召,这段时间你就住在别院吧。” 薛刃点点头,眼下凡事都要慢慢来,在东澜时他在谢云洲面前承诺过要好好练剑,要是不好好练还怎么取得谢云洲的信任? 薛容看他一路都很配合,话也很少,加之也不过十三四,乍一看还是个乖巧的小少年,不像是谢云洲说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性子。薛容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看起来薛容应是在谢云洲身边许多年了,肯定知道所有秘密,他自昨晚就在想,九年前大梁发生过什么大事应当不是秘密,或许可以问上一问。 于是他犹疑地问薛容:“主上说他在找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和那件旧年事有关?”看薛容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他又道:“我大概知道应该是九年前的事,别的就不知道了,我从前在北燕也不太清楚大梁的事。” 薛容默了默,道:“九年前大梁出了一个大案,凡是从太兴年间过来的人肯定都知道。” 薛刃问道:“什么大案?” “现在大家一般都称汉阳郡大案。”薛容道。 薛刃心头一震,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对孟溪元的名字似曾相识了。 探寻秘密 谢云洲一回京便忙碌起来,出使东澜倒更像是休息,每日都有一叠又一叠的文书送到他面前,纵使下面的人能分担一些,但他又不是天子这样的甩手掌柜,最后还是要他过目一遍。 白日里谢云洲多在尚书省处理政务,不过之前太子念其出行不便,只有机要之事让其在尚书省处理,其他事务都带回左相府去。 这两日太子不在京中,许多事都需谢云洲出面处理,故而他白日在尚书省会多待些时候,等官员们都散了值才回府。 回府后用了夕食,谢云洲看过太子寄回的书信,见薛容独自回来,问道:“你这几天都让小孩儿一个人住在别院?” 薛容一愣,道:“主上的意思是让他回来住?” “那地方偏僻无人,阴潮气过重,小孩儿一个人在那过夜会……”谢云洲将书信收好,顿了一顿,道,“有些寂寞吧。” 薛容:“……” “属下去带他回来。”薛容只好应道。 谢云洲眉眼间笑意浅淡,道:“不急,晚点儿再去也不迟,他胆子大得很,在那儿多待会儿也没事。” 薛容心想:那怎么还怕他寂寞? “你觉得他怎么样?”谢云洲忽然问道。 薛容以为是问学剑学得怎么样,一板一眼道:“他功底很好,悟性也高,学得比常人都快。但属下觉得他更适合用刀,他小小年纪力气可真不小,剑太灵巧,刀更需力道。” 薛含屋子里间收拾东西,听到这话探出头来,说:“是真的!他那力气不是一般大啊!我都比不上他!” “应是从小练骑射练出来的。”薛容道,“而且他相当长一段时间可能与人过招都是靠蛮力。” 薛含又应和道:“对对对,没有技巧,全靠力气。” 谢云洲听他们你来我往地说完了,笑了笑,道:“我前面不是问他学得怎么样,是问他这个人怎么样。” 薛容闻言认真思索了一番,道:“目前来看,他性子倒比同龄人沉稳许多,学东西不偷懒,专注虚心,话不多,但还算知礼数。” 这话总体而言就是“这小孩儿挺乖的”,薛含啧啧摇头,道:“容哥,你肯定被这小孩儿骗了,你是没见过他凶狠桀骜的时候啊,跟野兽似的,还不喜欢向人低头,更不愿服输。虽然他后来改了一点儿……” 谢云洲眼中也是戏谑,道:“你确实被他骗了,他如果对人乖巧一定是有目的,只因他想得到一些什么,他的心眼儿可不少啊。” 薛容皱眉道:“若是如此,他怕是无论多久都不会在心里对主上驯顺,这样的剑刃一辈子都无法驾驭,主上为何要留下他?” “我又不需要驾驭他一辈子,只需要用他替我完成该完成的事就行。”谢云洲漠然道,“我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只要他愿意表面乖顺,我就可以驱使这把剑刃为我所用,即使我与他是各取所需也无关紧要。” 薛容觉得这话听来不是滋味,正想说点什么却又听谢云洲冷冷道:“不过……若他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到,我会亲手杀了他。” 一个多时辰后,薛刃跟着薛容从别院回来了。 虽说别院是荒凉了些,但薛刃觉得不用面对谢云洲还是有些好处的,毕竟在谢云洲面前,没有八百个心眼子他都害怕自己哪天就成死人了。 谁知谢云洲就是不让他好过,莫名其妙又要让他回府住。 左相府是今年谢云洲任左相后由天子赐的宅邸,比起京中世家望族,并不算大,但谢云洲没有家室,孤身一人,身边也不爱有人簇拥伺候,这样的三进宅子瞧着已经过大了。 谢云洲看着也是好风雅之人,但进了他的宅子又会发现他并未整饬过左相府,就连院落都是光秃秃的,没有种什么花木,他自己与人说是因为没时间打理,至于屋中亦是只放了一些必备之物,没有任何能体现出他喜好的物件。 薛刃第一天来时只匆匆看过就去别院了,今日细细看了看,发觉还真是凄清,和别院也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廊下,谢云洲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支着脑袋在轮椅上看书,动作有几分不常见的疏懒,黑发自肩头垂落,听到脚步声微微抬头时,黑发在肩上散开一些,颈项侧面的小痣便清晰露了出来。 薛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灯下观美人,仿佛谁都会观得乱了呼吸,他把谢云洲那些狠事搬出来回想了一遍才低头走上前,单膝跪下行礼:“主上。” 谢云洲笼了一下披风,见他始终规矩地低着头,温顺至极,不禁说道:“难怪薛容夸你,确实比之前乖巧多了。” 薛刃无言,干脆继续低头沉默。 “起来吧。”谢云洲笑着问道,“知道为什么让你回这边住吗?” 薛刃:“……属下不知。” “好几天没练字了吧?”谢云洲难得地眼中都有许多笑意,“可不能荒废了。喊你回来就是练字的,现在进去练吧。” 薛刃:“……” 谢云洲真的有病吧! 薛刃深吸一口气才忍住了没有变幻表情,躬身一礼,道:“是。” 说完他便自己进屋去书桌前拿了练字的白宣,蘸了墨开始写了,还很识礼数地避开了谢云洲坐的位置,只坐在侧面。 薛容在一旁也满腹疑惑,主上这是在干什么?专程把人叫回来练字? 看薛容一脸目瞪口呆,谢云洲施施然解释道:“他汉文写得太丑了,让他多练练,以后总有用,还能趁机锤炼锤炼心境,挺好的。” 虽然谢云洲说这话说得一本正经,但薛容对他太过熟悉,还是看出了他眼中的一抹逗弄之意,心中更是惊讶。 自当年出事以后,谢云洲对所有的人和事往往都缺乏兴致,性子也越发捉摸不透,不知道这个北燕人是哪里激起了谢云洲的兴趣,竟然让谢云洲生出了一点玩闹的心思。 等薛刃写完了三张纸,谢云洲才进去,薛刃看他过来便停下笔站起来,似是心里有事,看了眼他的腿,张了张嘴又抿住唇。 谢云洲抬眼道:“想问什么就问。” “主上之前说回京就告诉属下您的腿是怎么回事。”薛刃也不再忸怩,当即便问了,“现在属下可以知道了吗?” 谢云洲翻了翻他写的字,竟然很爽快地说道:“可以。我旧年从一处山崖上摔落,被大雪压断的树砸到了我的腿,因一时无人搭救,我在雪地里冻了一夜,之后便走不了路了。” 薛刃记得谢云洲说他对这件事有很多种说法,现在说出的这一种薛刃不知是真是假,但想想谢云洲的情况,腿脚被树砸断,又在雪地里待了太久受了寒气侵袭,以致筋脉滞涩腿脚残废,似乎完全说得通。 “主上的腿是何时伤到的?”薛刃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试探问道。 谢云洲放下手中的白宣,目光落于桌上的那盏烛火,道:“九年前。” 那一刻,薛刃竟有心绪翻涌的激动之感,他知道这个回答应该是真的。 九年前,果真是九年前。 看来谢云洲的秘密一定和九年前的那件大案脱不了干系。 白衣翩然 比起练字,薛刃确实更喜欢练武,但谢云洲显然已把教他练字当作了一件要长期做的事,甚至还抽空替他临摹了一本字帖,字形从简单到复杂,每天他都要对着练一页。 虽然他承认谢云洲的字很好看,但他半点儿不想对着谢云洲的字也练成一模一样的,练字对他来说就是一件每天必须得完成的任务罢了。 说白了,他就是在应付谢云洲。 不过白日里在别院他却精神奕奕,以前在这里待着的暗影与他所理解的暗探差不多,存在的意义就是帮谢云洲打探一些需要暗中进行的事,所以暗影的训练多以隐藏为主,最好所有动作都能无声无息,就如暗夜里的幽魂,无人可探寻到他们的行踪。 薛容跟他说,他不需要练成暗影那样,但也可以利用一些训练的方法来磨炼身手。 这十几年,他只和专门的师父学过骑射,拳脚功夫和刀法都是在军营里混出来的。过去,他觉得这样自保足矣,但如今他却意识到远远不够,要是他身手能再好点,说不定几个月前他就能逃出去,不会被人阴了一把落入北黎人手中。 左右现在也不急着回北燕,在这段时间里练练身手也是个好机会。 至少比练字有用多了。 早上和薛容学完新的剑招,薛容出去办事,他便自己进了一间暗室,里面横七竖八缠了许多道细如发丝的线,上面系着一个个小铃铛,人需要从细线中间小心穿过避免触碰到铃铛发出声音,碰到一两个铃铛还无伤大雅,一旦碰得多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就会触发室内的机关,暗箭齐发,身上不被扎几个窟窿是别想出去了。 第一次薛刃来时不熟悉这些细线,纵使已很谨慎,也还是触发了机关,手忙脚乱地躲着暗箭却又发现那些细线被他带得缠在了一起,将他的腿困在了原地,避无可避,要不是薛容及时进来救了他,他可能就要被扎成筛子了。 在练武上,他向来不肯服输,之后每天都来一次,虽还会不小心碰到细线,但已比第一次好多了,且一次比一次碰到的次数少。 练了半个月后,薛容看他已能在这里行走自如,便要他可以尝试蒙上双眼。 今日是他第三次尝试,先用三指宽的黑布蒙住双眼,再凭着记忆在细线间穿行,遇到细线杂乱之处,身形在空中几个翻转避开,轻巧地落在两根细线的缝隙之中。 他抬手试探地在身侧碰了碰,没有碰到细线,但袖子却细微擦到了一根线,他立马捕捉到了铃铛小小的震动,干脆利落地仰头折腰,从下方避开这条细线,再迅速一旋身,然而避开了左边,却还是在右边差了毫厘,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起,已是牵动了好几条线。 机关很快便被触发,他立刻翻身躲开暗箭,落在记忆中细线较少的地方,待暗箭过了两拨有了中间的停顿时,他才又快速从细线间穿过,在下一拨暗箭来前来到门口,用力撞开门。 等暗箭和铃铛声都在身后了,他才松了口气,取下蒙眼的黑布,适应了一下外面的光线才睁开眼,擦了把脸上的汗,慢悠悠走去别院的书房休息。 他说想了解一下大梁,薛容便找来各种各样的书给他看,其中还包括大梁文人写的许多文章,也不想想他一个练字都不耐烦的人会有耐心看这些吗? 不过很快他就在这些文章里发现了孟溪元的名字,于是又勉强有了点耐心。 孟溪元曾任御史中丞,为人刚正不阿,以弹劾世家公卿而闻名,一开始有人觉得他是沽名钓誉,只是为了博名声,但几次之后便发现他弹劾之事有理有据,从不是无中生有,再加上他能言善辩,好几个世家公卿还真在他手上栽过跟头。 看孟溪元的文章也能看出他不喜世家奢靡,文章针砭时弊,言辞犀利,世人都说孟溪元仇视世家,然而,其实孟溪元自己也是世家大族出身。 薛刃之所以在北燕听过孟溪元此人,便是因为孟溪元生于世家却厌恶世家,北燕与大梁共存已久,朝堂之上有人不可避免会将北燕与大梁比较,他们说北燕的勋贵八族与大梁世家无异,八族之中亦有人站出来言道八族掌控朝堂弊大于利,而他就是在这些人的嘴里听到过大梁孟溪元的名字。 几年前,他最后听到孟溪元的名字是因孟溪元死了。 据说孟溪元在太兴六年辞官隐居,之后便不见踪影,直到几年前突然出现,朝廷以旧案同党之名拘捕孟溪元,其不从,死于乱刀。 旧案同党…… 孟溪元是谢云洲的老师,看来孟溪元也是太兴年间汉阳郡大案的知情人了。 所以谢云洲无论是找人,还是与杨世安敌对,莫非都是为了想翻案? 薛刃远远听到开门的声音,应是薛容回了别院,他把书册放下,走出去时心中算了算日子,问道:“容哥,主上今日在府中吗?” 薛容看他一眼,道:“主上午前都在尚书省处理政事,午后要出一趟门。” “主上居然还会出门?”薛刃装作惊讶道,“我看他只会去尚书省。” “就在城外,不远。”薛容淡淡回道,“我午后要陪主上一起去,你自己在这儿待着,若傍晚我还没回来你就自己回府去。” 薛刃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薛容离开的背影。 午后他练了会儿剑,又想起许久不曾练射箭,取出十几枚铜钱挂在树上,将当初从韩晖那里拿来的弓箭取出,弯弓搭箭,箭镞一支支准确无误地从铜钱中间的圆孔中穿过,钉在树干上。 这把弓还是太轻了,他想着可以去问谢云洲能不能帮他找一把重点的弓。 在一应需求上,谢云洲都很能满足他,大概又是因为父爱泛滥吧。 傍晚时薛容未回别院,他自己骑马进城,又牵着马在城里绕了一圈才回左相府,谢云洲也正好回来了。 在看到谢云洲的那一瞬,他目光一凝,有些意外。 谢云洲穿衣没有特别的偏好,颜色、样式都很随意,但大多绣有雅致纹饰,符合他大梁左相的身份,颜色有深有浅,却又很少有太素净的。 可今日谢云洲竟然穿了一件十分素淡的白衣,没有任何纹饰,连腰间常佩的玉佩都取下了,头上也没有束冠或发带,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簪着,大半黑发都垂在脑后。 两指宽的素白腰带束着的那一截腰身瘦窄,风吹过时,宽大的衣袖轻轻舞动,一身白衣的谢云洲更像是九天之上落入凡间的谪仙,不染纤尘,月光亦不及他三分清冽。 薛刃走上前见礼,谢云洲抬抬手示意他起来,没有说话,自己推轮椅回屋去了。 谢云洲似乎心情不太好。 到了晚上,谢云洲照旧盯着他练字,换回了平时穿的锦袍,看起来已和寻常一样,但薛刃还是敏锐地察觉出谢云洲兴致并不高,眼里的神采都暗淡了一些,这般模样便像是强撑的。 次日夜间,他练完字帮谢云洲收拾书稿时,又打开了那张奇怪的纸。 上面“十月十四”那天后面已有九个小圈,而在上次他打开看时,后面只有八个。 最后一个小圈是新画上去的。 而十月十四就是昨日。 谢云洲昨日究竟去做什么了? 不平之事 薛刃仍在每日观察谢云洲。 白日里谢云洲约莫都在尚书省理政,入夜后经过他半个多月的观察,谢云洲这日子过得可称索然无趣。 谢云洲似是没有任何喜好,琴棋书画都只是消遣,就连喝的茶也没有固定的种类,喝一段时间就会换几种,再想想穿衣吃饭,他确认了一件事——谢云洲不喜欢任何东西,也不爱做任何事。 他又想起谢云洲说过一句话,说自己不管男人女人都不喜欢。 所以从人到物,谢云洲就没一个喜欢的。 难怪谢云洲没有求生之意,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和事值得谢云洲留恋,又如何会想活着? 谢云洲往屋中望了眼,见薛刃握着笔停在那儿发呆,笔尖上的墨滴落在了白宣上,晕开一片浓黑。 左相府所有屋子都不设门槛,也少有台阶,为的就是方便谢云洲进出,谢云洲自己推着轮椅进去,抬手在门框上轻叩了两下。 薛刃霎时回神,一慌乱笔上又落下两团墨迹,把已写好的字也盖了上去,这张纸必然是要重写了。 不过前面确实是自己走神了,薛刃心里叹了口气,乖乖重新拿了张白宣,感觉右肩上有些疼,他用左手揉了两下,这一动作却被谢云洲看在眼里,问他道:“受伤了?” 薛刃其实都忘了这里是不是有道伤,因为这半个多月来,他几乎每天都会受点伤,已然习惯了。 他自己倒是不甚在意,以前学骑射和在军营里瞎混的时候,也是成天大伤小伤不断,做这些事哪有不受伤的? 但谢云洲这么问了,他心念一转,搁笔又揉了一下,低头说:“一点小伤,没事。” 谢云洲觉得薛刃也挺有意思的,倔强不服输的是他,喜欢装可怜的也是他。 这般装模作样想必又是想求得他的同情,进而跟他拉近关系,但在谢云洲眼里,薛刃每次被人关心总是会有点讶异也有点无措,像是极少被人这般对待,因而几次之后,谢云洲就在想,薛刃的故意里是不是也有那么几分期待他的关心? 就如同食髓知味一般。 谢云洲推着轮椅到他身边,问道:“还有哪里有伤?” 薛刃顿了一下,道:“可能哪里都有点。” 谢云洲唤了声薛容,等人进来了,说道:“他身上伤得重不重?” 薛容也是一顿后才说:“属下不知道……” “属下每次问他,他都说没什么事。”薛容看谢云洲莫名不太高兴的样子,赶紧解释道,“属下看他也行动无碍,就没多问,但给了他很多药,想着要是伤了也会自己上药。” 谢云洲又看向薛刃,后者神情略有尴尬地说道:“有上药,但有些地方涂不到,而且有时候自己忘了就……算了。” “去那边坐着。”谢云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窗边的矮榻,“衣服脱了。” 薛刃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慢慢蹭过去,再脱了上衣。 谢云洲取药的手停了停,看到薛刃里衣已有好几处破口,边角亦有磨损,但他自己显然不在这些小事上注意,一直都还这么穿着,而现在因身上有伤口,里衣上还沾了些血迹。 “等等!”因薛刃是侧坐着的,谢云洲能清楚地看到右肩胛骨那里有一道伤口破得厉害,与衣服都有些黏连在一起了,薛刃居然浑不在意地就想这样直接脱下来,他赶忙制止,“别动!” 薛刃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把手放下,坐着不动了。 谢云洲从柜中又取了一把剪子,先用剪子小心剪开那处的布料,慢慢将衣服脱下来,他低眼一看,此处竟还不是最严重的,背上还有一个被利器戳出来的窟窿,应该有好几天了,但都没怎么好好上药,深可见骨,皮肉翻卷,乍一看十分骇人。 “这是怎么回事?”谢云洲倒了点药粉上去,“伤成这样,你也不怕出事。” 薛刃感受到药粉落在背上,有些疼,但尚能忍受,只轻轻吸了口凉气,说道:“被机关射出的暗箭伤到了,扎得比较深,拔出来的时候流了很多血,但后来就没什么事了。” 谢云洲很怀疑他以前是怎么活过来的,怕是从来受了伤都是不管不顾,任其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伤才算是严重。 “一会儿我让薛容去叫个郎中来给你看看,伤得太深了。”谢云洲道。 “不用这么麻烦。”薛刃回头说道,“真没什么事了。” 谢云洲往他肩胛上撒了些药粉,悠悠道:“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薛刃转回头,低声道:“听您的……” “以后我做了决定就不要质疑。”谢云洲这时候了还不忘教训他,“服从才是你该做的。” 薛刃只好道:“是。” 薛容得了谢云洲的命令,出门去找郎中了,薛含整理了一下几个箱子,说道:“主上,这些都是您写过字的纸和竹简,属下看过了,都是没用的,堆了不少了,要不清理了吧?” 谢云洲看了眼,道:“还是老规矩,烧了吧。” 薛刃也用余光往那边看,谢云洲便对他说:“以后你跟我出去,除了公文,其他凡是我写过字的都要带走,待堆积得多了,你整理后就烧了。” 谢云洲看他目露疑问,说道:“我的笔迹若被人拾得,难保不会被人拿去利用做些什么,须得小心为上。” 这么说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但他还是觉得谢云洲小心过头了。 谢云洲又轻易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道:“觉得我不用这么小心?” 薛刃默认,谢云洲望向屋外薛含生起的火堆,轻声道:“等你发现要做一件事很难很难,但又不得不去做时,你就会恨不得事事都十万分的小心,每天都害怕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 这种感觉确实很难理解,薛刃本以为自己的处境已经可称很难,但细细想来,他还是没有谢云洲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不知谢云洲说的事到底有多难又是多想做成。 谢云洲眉目沉静,薛刃却望见了不易察觉的孤独与脆弱,他鬼使神差地在寂静中问道:“主上喜欢做什么?或者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嗯?”谢云洲轻轻一笑,“你觉得我喜欢什么?” 薛刃摇头:“主上什么也不喜欢。” 谢云洲笑着点头道:“很聪明。” 薛刃哑然,过了会儿又忍不住说道:“可是什么都不喜欢,难道主上不会觉得缺少趣味吗?” “世人总希望自己喜欢一点什么东西,或者是一个人,便是想给自己找到你所说的‘趣味’,给活着找点盼头。”谢云洲今日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有问必答,“但一个人活着并非只能靠‘趣味’,只要你知道自己还有事没做完,你就会继续活着。” 薛刃的呼吸无端一滞,低声问:“那要是有天想做的事做完了呢?” 谢云洲仍然笑着:“若真有做完的那一天,或许你就会觉得……死就死了吧。” 薛刃微微皱眉,难以苟同道:“所以如果找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做完了那些事也会想好好活着的。” “可是并非每个人都应该有喜欢的东西。”谢云洲喟叹一声,“别人知道你有所偏好,便会在有求于你时投你所好,在构陷于你时以此作饵,甚至这会成为你的软肋,你的弱点,你的致命之处,到时你便是授人以柄,被人拿捏,为人鱼肉。” 薛刃听得愣怔,心中却找不出反驳之语。 “世上最好拿捏者是谁?”谢云洲缓缓道,“贪财好色之徒,重情重孝之辈,野心昭昭之人。正因为他们的偏好一眼就能看穿,所以才会被人轻易拿捏,若身在棋局之中,往往难以善终。所以若要免受人拿捏,就不要被任何人看出自己有所偏好。” “我知你喜欢练武胜过练字,所以若有一天我让你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你一定会选练武。”谢云洲还怕他不能理解,又以他为例,“但如果我是以此来给你做了一个陷阱呢?那你岂不是就自陷牢笼?” 说完谢云洲打趣道:“可你不知我喜欢什么,便很难对我设下陷阱,所以我可以轻易拿捏你,但你一辈子恐怕都拿捏不了我了。” 薛刃:“……” 怎么确实还挺气人的…… “可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薛刃仍旧不能认同,“而且这也不是真的不愿意喜欢什么,而是不敢去喜欢。” 谢云洲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沉默少顷才又道:“既是不敢,也是不能。” 薛刃静静看着他,谢云洲从他碧蓝色的眼睛里瞧出了一点怜悯之意,好笑地勾了勾唇,道:“我不是说过吗?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不平之事,而这就是我必须要接受的不平事。” 不平事…… 薛刃看了看谢云洲的双腿,又想起谢云洲治不好的病,还有他那个死去的老师…… 若都能算作是不平事,那谢云洲要接受的不平事未免太多了些。 正胡思乱想间,薛容把郎中带回来了,谢云洲让开位置,郎中看过薛刃背上的伤口,道:“这里面的肉都快烂了,之前肯定起过烧,怎么一直不抹药?” 谢云洲问薛刃:“起过烧?” 薛刃茫然道:“啊……好像没有吧。” 饶是谢云洲这般波澜不惊的人,也无奈地摁了下眉心,这人能长这么大也是奇事了。 郎中留下了外敷内服的两种药,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长串,谢云洲时不时点个头,反倒是薛刃听得很不耐烦,后来都在看屋外的薛含烧废纸。 等郎中都走了薛刃还没收回目光,直到一只手忽然摸上他的额头才把他吓得回过神,猛地拍开了那只手。 在啪的一声中,他与谢云洲直直对视,谢云洲被拍掉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中,冷白的皮肤上有明显的红印子。 “我……属下并非有意。”薛刃忙道,“主上……” “无事。”谢云洲居然丝毫没有生气,还再次抬手往他的额头上探了探,微凉的触感鲜明,他身体微僵。 “现在就有点起烧。”谢云洲还又更近前了些,替他笼好前面看伤时散开的衣服,温和道,“吃了药就好好休息,在伤好之前都不许去别院了,以后也别进有机关的屋子。” 谢云洲身上的气息也总是冷冽的,但嗓音柔和时的谢云洲却不那么令人生畏,恰如初雪飘落指尖,点点寒意转瞬消融,留下的只是轻柔一触。 薛刃低着头等待心跳平稳,沉默不语。 “衣服破了要说,别这么委屈自己。”谢云洲在他衣襟的破口处蹭了一下,看他眼神飘忽,忍俊不禁道,“不用多想,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剑刃还没练成便自己折了,既然剑刃不知爱惜自身,作为主人,我只好多爱惜一些了。” 眼底温柔 谢云洲勒令薛刃在床上躺一天休息,但他从尚书省回来时居然看到薛刃在和薛容对招。 见谢云洲冷着脸,薛容无奈道:“他非要找属下对招。” 谢云洲道:“你素来稳重,别由着他胡来。” 把人打发回屋后,谢云洲看了看薛刃背上最重的那道伤,前面练武出了汗,汗液透过裹伤布把伤口也浸湿了,汗里有盐分,看着都该是疼的,但薛刃毫无所觉,谢云洲无端气不打一处来,说道:“要不是上次你跪了一夜痛得十分明显,我都要怀疑你不知道痛的。” 薛刃并没觉得自己伤得很重,以前他受了伤也照样骑马射箭跟人打架,这回躺了大半天早就没事了,他趴在软榻上道:“已经不疼了。” “明日只能待在房中,不准出去。”谢云洲道,“之后我许你练武才能练。” 谢云洲把他敢怒不敢言的神色看在眼中,心里好笑,说道:“这是为你好,你现在还小,觉得受了伤不是什么大事,几天就好了,但就怕落下什么病症,等以后不再年轻了可就不是那么好受了。” 薛刃瞥了眼谢云洲的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是,属下知道了。” 薛容进门把一封信递给谢云洲,道:“主上,太子殿下的信。” “嗯。”谢云洲接过,推着轮椅去了桌前,问道,“秦州那边可还有异动?” 薛容摇头,回道:“太子殿下的人又去了一次,杨世安暂无动作。” 谢云洲看完了简短的信,提笔写回信,又问:“太子的人去探查可有按我的意思留下痕迹?” “留下了。”薛容道,“杨世安应该已经知道我们又去查了一次。” 谢云洲冷冷一笑,道:“他自以为安枕无忧了这么多年,现在就是要他寝食难安。” 薛刃结合他已知的一些事基本都能听懂这些话都在说什么,谢云洲与杨世安真正斗法的事应为九年前的汉阳郡大案,只不过杨世安恐怕还不知谢云洲与当年事关联密切。 随即他又察觉出一件事,太子帮着谢云洲掺和这件事,想来是知道此事不为人知的所有真相,也就是说,太子很可能知道谢云洲所有秘密,至少也该有九成。 这让他莫名有点不悦,谢云洲城府如此之深,却能这般信任太子? 太子又凭什么能得到谢云洲这么大的信任? 他却还连谢云洲的腿到底是怎么伤到的都知之不详,也不知上次谢云洲那说法是真是假。 谢云洲很快写好了信,交给薛容寄出。 屋中一时静默,夕阳西斜,谢云洲将轮椅转了个方向,面对着窗子。 薛刃从软榻上坐起来一些,侧眸看着谢云洲,见谢云洲微微低下的眼中一片冰寒,甚至透着阴狠的杀意。 这很符合谢云洲蛇蝎美人的名号,当真是又美又狠。 薛含只把窗子开了一点,为了换换屋里的浊气,开得多了怕风大谢云洲会受不住,故而薛刃也往那边看了看,发觉压根看不见窗外的景。 突然间,窗子那边传来了翅膀扑腾的声音,还有啾啾鸣叫,谢云洲和薛刃同时看过去,见是一只小鸟竟沿着窗子的那道缝钻了进来。 那只鸟从窗上跳下来,在地上蹦跳了两下,又振翅起飞,只是它可能刚学会飞翔没多久,飞得很是笨拙,也飞不高,能从窗外飞进来约莫是误打误撞,进了屋子只飞了几下子就摔在了地上。 到了这会儿,小雏鸟似是有些慌了,大概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开始在屋子里胡乱打转,飞一会儿又掉在地上蹦两下,绕了一圈都没找到出去的地方,扑扇着幼小的翅膀焦急不已,晕头转向地一头撞在了桌角上,发出稚嫩的哀鸣声,摔落在了谢云洲脚边。 谢云洲垂眼静静地看着地上正努力站起来的小雏鸟,而这只小雏鸟似乎也正把黑豆似的眼睛看向他,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周身气息冰冷的谢云洲看起来便该是漠然以对,但谢云洲看了少顷,竟俯下身将小雏鸟从地上拾了起来。 小雏鸟窝在谢云洲的掌心微微颤抖,谢云洲伸手试探地轻抚了两下它头顶的绒毛,又小心翼翼地检视了一下它有没有受伤。 薛刃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谢云洲,他看见谢云洲的眉目渐渐变得温柔,嘴角还有浅淡的笑意,发现小雏鸟并没受什么伤,那点笑意还浮现在了眼底。 谢云洲的眼睛形似桃花,眼尾略弯上翘,不笑时也该饱含深情,但谢云洲平日里眼神却太过冷淡,加之他眼瞳深黑,本为多情的桃花眼却显得冷情。 可每当谢云洲会心而笑时,眼尾弯曲的弧度便会往下,双眼弯似月牙,细密的睫毛下是掩盖不住的柔情,如冰霜消散后的一泓春水。 恰如此时。 薛刃在心里想,谢云洲笑起来比寻常时候还要更美。 然而,谢云洲真正笑的时候却少之又少。 谢云洲捧着小雏鸟去了窗边,将窗子推开了一些,展开手掌置于窗外,小雏鸟在他掌心跳了两下,低下头轻轻啄了啄他的手指,似在感谢,谢云洲轻声道:“快出去吧,回你家人身边去,别再乱闯了。” 小雏鸟振翅而飞,啾啾叫着飞去了树上,消失不见。 谢云洲探手想把窗子关上,但没够着,下一瞬,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把窗关好,他侧头见是薛刃,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便过来了。他淡笑道:“又不穿好衣服。” 薛刃回去拿起外袍穿上,他能看出来谢云洲现在的笑不如前面真实,不过也不算假,只不过眼尾弯的弧度还是前面更好看。 之前他总觉谢云洲对他还不错,有时那样的温柔他还从未在别人身上感受过,会令他心神震荡,难以平复。 但现在一对比,原来他在谢云洲心里还不如一只鸟。 不过他在心里下了一个定论:谢云洲并非世人所说的蛇蝎美人。 对着一只小雏鸟尚且如此,当初在大漠之上素昧平生,谢云洲也没有为难他们这些被北黎人抓来的奴隶。 也许谢云洲本该就是一个温柔心善之人。 大梁太子 薛刃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谢云洲已允许他练武,但没提让他再去别院,薛容也没带他去,他就只在左相府跟着薛容学剑。 颍都已有了入冬的迹象,这两日明显更冷了,谢云洲的身子便又有些受不住了,这日午时刚过就从尚书省回来了,薛含一脸焦急,再看谢云洲面上有不寻常的红色,薛刃便知谢云洲这是发烧了。 薛含喂谢云洲吃了药,把屋子的门窗都关紧,替谢云洲压好被子才关门出来。 薛刃在关门前看了眼谢云洲昏睡中紧皱的眉头,一脸病容憔悴不堪。 他在心里想,这种小病寻常,大病不断的日子,一般人怕是早就终日消沉,谢云洲还能撑着这副病体每日做这么多事已是很不容易。 薛容带着他去了北边的院子练剑,不吵到谢云洲,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们就没有再试试找名医给主上治病?” “太医们的医术已是精妙,却都束手无策。民间有名望的郎中我们几乎也找遍了……”薛容摇摇头,“寒气早已由腿上经脉入骨,当年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庆幸。” 连薛容都这么说,看来谢云洲的病是真的治不好了,薛刃不知为何也心中失落,又问:“那大梁之外呢?塞外也有不少医术卓绝之辈,所用之法可能与你们汉人不太一样,你们有没有试过?” “也找过几个塞外游医,结果无差。”薛容叹道,“起初我们都不肯放弃,主上他自己也有些希望,后来年月渐去,我们没办法了,主上似是也不在意了,太子帮他找了郎中来,他甚至都不想看了。” 无数次期待,又无数次落空,慢慢绝望,直至麻木,于是谢云洲又不得不接受了这桩不平之事吗? 谢云洲睡了一觉,发了一身汗,烧退了,看着精神了不少,严璋和向韶平散了值结伴来左相府探病。 两人寒暄后坐下,向韶平迫不及待说道:“午后太子殿下的奏本送到,说荆水秋汛已平,受灾百姓大体安顿完毕,圣上已准了殿下不日回京。” 谢云洲笑着点点头,道:“确实也该回来了。” 严璋道:“陛下之前要查的户部贪墨之事,前面户部给了大理寺和御史台一个说法。” 其实谢云洲早有预料,但还是配合地挑眉道:“哦?什么说法?” 严璋低声道:“弃了度支司郎中应泰。” 谢云洲意味不明地一哂:“谁的主意?” 严璋道:“是我叔父让人把应泰带来大理寺的。” “那就是杨世安和你叔父一起商量的了。”谢云洲毫不意外地说道。 严璋的叔父便是司徒严胜,严家亦是当朝大世家,严胜位列三公,与杨世安素来交好,但严璋却与他叔父政见不合,反而和太子走得近。 “他们既然选了个替死鬼,你们便这么办吧。”谢云洲喝了口茶,“陛下也不是真想查出什么,左右就是出口气罢了,要真惹火了杨世安他们,陛下也得不偿失。他们走走过场,你们也给陛下和右相一个面子便好。” 向韶平性子直,忍不住说道:“那应泰岂不是有点冤?” “应泰算哪门子冤?”谢云洲讽笑道,“他暗地里说不定拿了不少好处,而且他也不过是个暂时的弃子,最多不过降职离京,过几年说不定就又回来了。” 向韶平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便不再纠结于此。 严璋犹豫少顷,道:“谢相公与太子殿下最近是想重提九年前的案子?” 谢云洲知道严家消息灵通,秦州那边的事瞒不过严璋,说道:“非是我们主动提起,是杨世安自己露了破绽。” “但是谁把杨家的杀手给激了出来?”严璋疑道,“莫非还有人在查当年之事?” 暗影之事尚无人知晓,目前所有人都以为谢云洲和太子只是发现了杨家杀手在秦州出没,从而以为杨家的动静是与旧案有关,才继续追着探查。 谢云洲不动声色道:“不知,但当年之事难保没有其他知情人。” 二人看谢云洲又有些累了,也没久留,略坐了坐便走了。 薛刃练剑回来也得知了太子即将回京,还有些好奇太子究竟长什么样。 没想到太子回来得倒快,五日后便出现在了左相府。 谢云洲病好了便又在尚书省待到散值,薛容和薛含都在前院,薛刃把水和药递给谢云洲,谢云洲一副不太想吃的样子,道:“放了吧,都好了还吃什么。” “容哥说好了也要吃。”薛刃看着他,“主上快吃吧。” 谢云洲被他认真又执着地盯着,揉揉眉心,接过来吃了药,刚吞咽下去,薛容便快步走进屋,道:“主上,太子殿下来了。” “请殿下进来吧。”谢云洲道。 薛刃把杯子收拾好,推着谢云洲去了屋外院落,不一会儿,一行脚步声便过了月门,当先一人身着玄色直裾织锦袍,头戴嵌金玉冠,剑眉瑞凤目,清俊如茂林修竹,玉带坠下龙纹玉佩,一身华贵更衬龙章凤姿。 谢云洲在轮椅上躬身见礼:“参见殿下,臣未曾远迎,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薛容和薛含也立马跪下行礼,唯有薛刃站在谢云洲身后不闪不避地打量着大梁太子萧允淮。 萧允淮自然也看到了他,眼神在他身上一定,似是也在同样打量他。 “许久不见,乘渊又与我客气了。”萧允淮在谢云洲手上扶了一下,笑道,“你我本就是师兄弟,不必在意虚礼。” 薛刃本已将目光收回,听到后半句话又倏地抬眼看向萧允淮。 太子和谢云洲是师兄弟? 萧允淮察觉到目光,也再次看了过来,看他瞳色便知他不是汉人,问谢云洲:“这是你从塞外带回来的人?” “塞外蛮子,不懂规矩。”萧允淮身后一个带着刀的侍从已忍了许久,此时见太子主动问及,当即斥道,“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跪下见礼?” 薛刃冷冷地盯着那个侍从,直把人盯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而后又不卑不亢地与萧允淮对视了一眼。 “嗯,从北黎人手里救下的燕人。”谢云洲的嗓音听不出情绪,“薛刃,跪下。” 薛刃面色犹冷,但闻言十分顺从地从谢云洲身后走出来,对着萧允淮单膝跪下,道:“参见殿下。” 萧允淮看他始终握着腰间短刀的刀柄,这是戒备的体现,即使跪在地上,那对碧蓝色的眼眸中也满是不驯之意,还有那么几分似有若无的敌意。 “师弟,”萧允淮笑着对谢云洲道,“你的人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谢云洲接过薛容泡好的茶,递给萧允淮,道:“他对谁都这样,殿下不用在意。”说罢他眼中微带笑意,补了一句:“不过对我……还算温顺。” 锋芒毕露 萧允淮显然经常来左相府找谢云洲,薛刃能清楚感受到他的放松,举止之间也多为随意,但谢云洲却似是总与萧允淮保持着一点距离,并没有表现出十足的亲切。 又或者说,谢云洲对任何人都是这样,他从不信任别人,也不会与任何人交心。 “我来时听闻师弟前几日又病了。”萧允淮观察了一番谢云洲的脸色,眉眼间难掩担忧,“在楚州我又寻了两个当地颇有名望的大夫,已将他们带来京城,今日我来得匆忙,明日我便让他们来左相府为师弟看看。” 谢云洲十分客气地笑笑,道:“有劳殿下费心了。我也看过快有上百个大夫了,都说药石罔效,我已不甚在意,殿下也不必再为此事挂心。” “师弟怎么又说这种话?”萧允淮皱起眉,语气当真是像师兄在教训不听话的师弟,“天下之大,名医繁多,总有人能治好你的病。当初先生将你拜托于我照顾,我岂敢不尽心?若你自己放弃了,先生泉下有知亦不能安心。” 见他搬出他们的老师,谢云洲轻叹口气,微微颔首道:“好吧,让那两个大夫来给我看看就是了。” 薛刃在一旁听得无端看太子更没好脸色,谢云洲之前也不是没说过这种话,薛容和薛含劝说都无用,但现在太子两句话就如此有用,而且,什么叫拜托给太子照顾? 哼,眼下他都要相信那些认为谢云洲和太子关系不纯的市井流言了。 萧允淮耐心听谢云洲说了些今日朝中要事,其中自然有户部度支司郎中应泰的事,萧允淮道:“我入宫时听父皇的口风,这事就这么过了,应泰降三级外调,三年不得再回京。” 谢云洲点头:“我猜也是如此。” “纵然父皇并不是那么喜欢杨世安,但也不得不承认唯有杨世安与他站在一处。”萧允淮冷声道,“最主要的是杨世安和背后的世家是他的钱袋子。” 谢云洲反而语声平淡:“杨世安他们没了圣上的撑腰,也不能再敛财聚富,圣上与他们已是一体,谁也离不开谁。” “眼下还不是主动出击的时候。”萧允淮沉吟道,“我们还需等待时机。” 谢云洲心领神会一笑,未再多言。 “对了,我回程之时派了一名暗卫乔装为商客去秦州打探消息,今早暗卫那边有了回信。”萧允淮示意身后侍从将一封信递给谢云洲,“秦州丝绢生意最为繁盛,这两年多有外地商客称秦州水深,几大巨贾恃强欺弱,官府却不敢动作,恐怕是京中有靠山暗中把持。” 谢云洲接过信细细看完,低眼似在思索,萧允淮压低了一些声音,眼中意味深沉,道:“你我都怀疑邬文毅太兴六年失踪之后其实并未离开秦州,只是如今已改头换面。以我们对杨世安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的性子,绝不可能放邬文毅脱离掌控,邬文毅定然还在为杨世安做事,牢牢绑在杨家这艘船上。” “如今秦州匪寇已消失匿迹,只这丝绢生意有猫腻。”谢云洲缓缓道,“邬文毅很可能就藏在这潭深水之下。” “只可惜你我都未见过邬文毅真容,当年见过他的人又都已不在人世。”萧允淮摇头叹息,“邬文毅当年便素来谨慎,甚少露面,出事之后更是不可能再轻易教人知道他长什么样。不然……我们早就将此人从秦州揪出来了。” 谢云洲将那封信折好还给萧允淮的侍从,道:“不急,无论是杨世安,还是邬文毅,早晚都会露出破绽。” 萧允淮道:“我且继续探查,但杨世安已然警觉,定知是我们想重提旧案,必不会安分。”他隔着衣袖拍了拍谢云洲的手,轻声道:“师弟自今日开始出门必当留心。” 谢云洲动作自然地收回手,应道:“我自会小心。” 萧允淮久未回京,东宫尚有诸多事宜等着处理,陪谢云洲喝了一盏茶,聊了几句便走了。 待人走远了,薛刃才觉憋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终于神清气爽了。 不过刚才两人说的话又让他想起了一些事。 听过汉阳郡大案只言片语的人,皆知方才二人口中的邬文毅就是此案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邬文毅早年游走四方,以打家劫舍为生,后来在秦州做起了匪寇。大梁百年来境内兴起的流匪不少,但有如邬文毅这般有名的却不多。 是了,匪寇……这不正应了谢云洲要找之人? 谢云洲一回头见薛刃在神游天外,轻咳一声,看他回了神,才说道:“方才为何不向太子行礼?” 薛刃低着头看似温驯,实则眼底是藏不住的桀骜之气,说的话也俱是狂傲:“我是北燕人,不是梁人,并非他的臣民,为何要跪他?” 谢云洲倒未责怪,而是笑问道:“那为何后来又向他行礼了?” “我已向主上效忠,主上有命,我自当遵从。”薛刃对谢云洲单膝跪下,仰头看向他,“我跪的不是太子,而是主上。我在大梁只跪主上。” 谢云洲与他四目相对,看到他眼中锋芒在望向自己时温顺地收敛了几分,心中某些心思莫名被满足了,如同发现一条对着其他人凶狠不驯的恶犬却唯独会在主人面前藏起利爪——即使这样的温顺并非心甘情愿,而是别有所图。 “你这一身锋芒,我本想着早晚有一天要亲手除去,但现在又觉得留着也未尝不可。”谢云洲冰冷的手指替薛刃将微乱的鬓发拂去耳后,“当初便是看上了你的狠劲儿与我相像,若你真的被磨去了爪牙,或许反而就不是一把好用的剑刃了。” 只是这样一来,他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喜怒无常 太子回京后,十日一次的小朝会便恢复了,各项政事也重新由太子主理。 其实按理来说,杨世安算是太子的母舅,但太子与右相一派不和已不是一日两日,私下里众臣都说,皇后到底不是太子的生母,虽养育多年但也没养熟。 太子生母是早年入宫的刘氏,非世家之女,父仅为七品小官,是寒门出身,因侍母至孝举孝廉入朝为官,不懂钻营,一生籍籍无名而亡,其女有幸诞下皇嗣却也福薄,早早逝去。 故而太子从小便抚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只生二女,未有一子,早将太子当作亲子抚育,杨家也早早接纳了这个皇位继承人,太子与皇后是二十余年母子之情,与杨家也该十分亲近才是,谁料太子却似天生有反骨,年少时就对世家敬而远之,后来羽翼渐丰更是处处打压世家,就连去皇后宫中请安的次数都少了,与皇后的母家也不再有私下往来。 以杨家为首的世家早想劝天子重立太子,但太子只与世家为敌,对天子却尽足了为人臣与为人子的本分,教天子也挑不出一个错来,加之天子只爱修仙,而几个皇子里独有太子成器,能主理朝政,因此天子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废了太子的,世家们只好无奈忍气吞声。 这日小朝会上杨世安竟主动提及秦州,说太子近日派人往秦州怎的如此频繁。 萧允淮与谢云洲对视一眼,知道杨世安是坐不住了。 “孤在京中都听闻秦州的丝绢生意似是内里水深,想查一查这里面是否有恶人捣鬼。”萧允淮冷睨着杨世安,“莫非秦州只右相可染指,孤便无权踏足?” 杨世安也不惧他,还笑了一声,道:“殿下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自然能查秦州,只是殿下查秦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臣就不多说了。” 萧允淮也笑道:“那右相如此在意秦州的缘故孤也不多说了。” 谢云洲并没说话,只是静观太子与杨世安交锋,但散朝时杨世安还是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 只那一个眼神谢云洲便心有准备,离开皇宫后他没去尚书省,对等在宫外的薛容道:“回府。” 薛容也不问原因,背谢云洲坐上马车,亲自驾车回左相府去。 半路上薛容行慢了一些,余光里瞥见巷子里暗中窥伺的人影,又凝神细听身后的动静,一手稳稳控着缰绳,一手朝后掀开马车帘子,微微回头对谢云洲道:“主上,有人跟着我们。” “不必管。”谢云洲淡说道,“他们不出手我们就当不知道。” 薛容应了声是,放下帘子,一抖缰绳,驱车快行回了府。 府中薛刃与薛含在屋顶和几棵树上来回对着剑招,谢云洲稍看了看便露出欣赏之意,只这两月有余,薛刃便能在薛含手底下过几十招而不逊色了,而薛含很多时候还是占了手中剑比薛刃那把好的优势。 两人看谢云洲回来,一同收剑从树上跳下来对谢云洲行礼。 谢云洲熟稔地替薛刃整理衣服,他脸上有笑意,话语却似没有温度:“现在敢用剑杀人了吗?” “属下以前就敢。”薛刃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谢云洲道:“我是说,为我杀人。” 薛刃心中一震,谢云洲这是……终于要自己为他做事了? “您是主上,要属下做什么,属下便去做什么。”薛刃道,“主上要杀谁?” 谢云洲笑了笑,对薛容招了下手,道:“之前太子不是一直想把城外碧云山庄送给我养病用吗?去跟太子说一声,明日我出城亲自去看一眼。” 薛容立马听出谢云洲的真实用意,难得没有听命,深吸一口气,道:“主上!在城内,他们还不敢下杀手,若在城外,他们……” “他们下不下杀手并无分别。”谢云洲冷声道,“我只要他们死在我手上就够了。” 薛容是十万个不情愿,但也知道谢云洲已定下的事谁也劝不回来,最后只好出去应下。 临走前谢云洲还说:“若太子不同意,就说我已安排好一切,必然不会有事。” 薛容心想:您还知道太子会不同意…… 谢云洲又对薛刃招招手,薛刃走上前来,看谢云洲仰头看着他,犹豫了下,单膝跪在地上,让自己低于谢云洲的视线。 “明日会有些危险。”谢云洲发现他衣襟处又破了道口子,可能是和薛含对招时不小心被割破了,手指轻轻在破口处蹭了两下,低声道,“是可能会没命的危险。” 薛刃已渐渐习惯谢云洲时而温柔如长辈的触碰,听谢云洲这么说,呼吸一顿,但面色未变,道:“属下会小心的。” 谢云洲轻笑一声,道:“我不是在吓你,而是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以你现在的水准能不能打过那些人,但我还是会让你去,你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薛刃好像没有丝毫惧怕之意,抬头看着他,极其认真地应道:“是。” “不过我不会让你死的。”薛刃看不明白谢云洲此时的眼神,像是世人所说蛇蝎美人的阴狠疯狂,却又不像他任何时候,他忽然伸手抚过薛刃的面庞,动作不是那么轻柔,而是有些用力,嗓音低沉道,“不管你有没有杀了他们,我都会来接你。”他轻问道:“你相信我吗?” 薛刃想了半晌也没想明白谢云洲究竟是希望他答相信还是不相信,谢云洲有时会突如其来地变得喜怒无常,还真有点像有些人所说的……像个疯子。 而他扪心自问,他真的愿意相信谢云洲吗? 谢云洲又真的能信吗? 在东澜时,他连曾与自己相熟之人都不愿再信任,何况谢云洲? 事到如今,恐怕他也很难再真正相信一个人了。 他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任由谢云洲冰凉的手从他脸上抚过,留下一阵凉意,许久都没回答。 谢云洲似是猜到他不会答,也没生气,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猜明日他们会在城外十里的那处树林中等我,你先入林将他们引出,不管能不能杀了他们,一炷香后必须回来,我会在林外山坡下等你。” “我不会食言。” 相互信任 前两日颍都下了今冬第一场雪,地上积雪已化开,但寒风却还冷得刺骨,路上行人都比往日稀少。 马车驶出左相府没多久,谢云洲掀开帘子看了眼城门的方向,对驾车的薛容道:“不用走太快,就当今日真是去碧云山庄偷个闲。” 薛容在外面应了一声,又转头看向骑马追上来的薛刃,后者停了一瞬,低声道:“我先出城。” 话音落,马儿一声长嘶,薛刃扬鞭策马向城门疾行而去。 待出了城门后,薛刃又放慢了速度,始终与谢云洲的马车保持在能互相看见的距离内。 说不紧张是假的,他心中确实也想过万一对方真的很厉害而他就要折在这儿了怎么办,嘴上说可以为了谢云洲做任何事,但那也就骗骗谢云洲,他根本做不到心甘情愿为了谢云洲去死。 就如谢云洲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没做完,他也还有很多事没去做,他不能死在大梁。 可是他又不得不去,离开谢云洲,他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谢云洲倒没说错,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闭了闭眼,心想事到如今,他似乎也只能尝试去相信谢云洲不会让他死,会在他走出树林时来接他。 在冷风瑟瑟中行出十里开外,薛刃果然望见了一座山坡,绕过山坡后便是一片树林。 山坡上已草木枯萎,一眼看去俱是萧索,但树林中多植四季常青的高大林木,在严寒时节也仍有郁郁葱葱之景。 停在了林前,林中静谧无声,但薛刃还是感知到了某种未知的危险,就连马也不敢再进一步,有些焦躁地用前蹄刨着土坑。 到了真正的险境,面对暗藏的杀意,薛刃反而被激起了一股战意。 他向来不知惧怕为何物,也从来不肯认输,北燕还有更大的敌人在等着他,大梁这几个无名之辈又算得了什么? 这般想着,他便定了神,碧蓝色的眼睛看向林间时已满是凛冽杀气。 薛刃一抖缰绳驱马进了眼前的树林,寒风掠过树杈留下绵绵不绝的沙沙声,他目视前方,缓缓自一棵棵树下经过,仿佛只是路过的行人。 某一刻风声突然地静了下来,树上飘落下一片叶子,从他的肩头擦过,落在地上,被马蹄踏碎。 风声再起,薛刃却已猛地勒马停驻,回身取下背着的弓箭,从马鞍侧面用手指勾出一枚羽箭,搭箭于弓弦之上,眯眼看向左前方那棵树。 在树枝摇动之时,离弦箭出,嗖的一声直直射向从树叶间跳出来的一个黑影身上。 随着一声闷哼,那支箭准确无误射入那人脖颈,鲜血涌出,尸体倒地,染红了马蹄下的泥土。 下一瞬,树上同时跳下来七八个黑衣人,自四面堵住一人一马,未看清彼此面容,一把剑便已凌空斩来。 薛刃侧身躲过,手中弓箭被那把剑劈断,崩裂成两半,他在马镫上脚尖一点在空中旋身避开三把剑,又在树干上借了个力斜飞而下,手中剑也顺势向离他最近的那人刺去。 几个黑衣人与薛刃数次交手后又退开一些,见薛刃瞳色有异,知他不是汉人,都有些疑惑,大概想不明白一个异族人为何要为谢云洲卖命。 薛刃记着谢云洲只给他一炷香的时间,当下再次提剑而上,有赖于别院那几间有机关的屋子,他现在的身法灵活了许多,就算打不过,防守也暂时游刃有余。 但对方毕竟人多,还个个身手诡谲,二十招后,薛刃便觉吃力,对方也看出他的剑术还不算很精,有时正面交锋甚至打法野蛮,都默契地缠了上来,拖着他左支右绌。 甩开右边的人,左边却躲闪不及,左臂一阵刺痛,薛刃半边袖子都是血色,眸中杀意更甚,竟无视身后的攻势,扑身而上,别住那人脖子,用力一提将人摔在地上,再一剑刺穿那人喉管,但身后一把剑也同时刺穿了他的右肩。 薛刃就地一滚,长剑自下方划过方才身后人的脚踝,随着一声惨叫,那人摔倒在地,他捂着右肩从地上站起来,甩掉剑上一串血珠,像是战出了一丝趣味,眼中有几分兴奋,碧蓝色的瞳仁闪着和剑光一样森寒的冷光,勾了下唇角,又与那些人打在了一处。 山坡后面的马车里,谢云洲算着时间,鼻尖隐有血腥气浮动,薛容在马车外警惕地盯着四周,见并无动静,回身对谢云洲道:“主上,应该只有林中有人。” “嗯,杨世安归根到底是只想警告我。”谢云洲的右手始终按着软垫下的匕首,“杀了我倒并非他所愿。” 薛容凝神细听了一番,道:“林中人也不多,薛含都没动静。” “我嘱咐过薛含,若不到生死之间,不必出手。”谢云洲嘴角掠过一抹淡笑,“看来薛刃足够应付,果然是把锋利的剑刃。” 薛容跳下马车,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也在心中算着一炷香的时间。 待一炷香快到时,没等薛容提醒,谢云洲已探头出来说:“往前走一些,到山坡后面去。” 薛容点头,将马车赶到山坡后方,可以轻易望见树林中的场景。 很快,一炷香至,树林间似是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谢云洲已下了马车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林中,等了少顷,见一个提着长剑的人影踉跄地走出来,身后是一串落下的血迹。 薛刃在一炷香内杀了五个人,时间一到,他便迅速撤剑往林外跑,直到此时他还不确定走出林子是否就安全了,但他也没有什么余力能再回头与那些人交战了。 血滴答落了一路,薛刃几乎是浑身浴血地走出林子,而后像是有所感知般瞬间抬起头。 他的狼狈模样就这样撞进了谢云洲的眼中,谢云洲嘴角含笑地看着他,对他招招手,说道:“阿刃,过来。” 耳边风声像是也变得轻柔,他莫名地心上一热,原来……谢云洲真的没有骗他。 他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所有可能的危险,也未曾想过能有人会在他受伤时来救他,昨日谢云洲说起时他都是不相信的,可今天谢云洲真的就在说好的地方等他。 这是他第一次被迫相信一个人,也是第一次在相信后没有被欺骗。 身后隐约又有交战声,他皱眉回头,竟然看见是薛含出现,替他将追过来的黑衣人挡了下来。 他顿时明白其实之前薛含一直在附近看着他,而这必然是谢云洲的命令。 谢云洲不仅在外面等他,还早已安排好一个人跟着他以备不测。 他不仅没有被欺骗,其实还在被谢云洲……保护着。 薛容看他衣服上全是血,都看不出伤口在哪里,扶了他一把,他摇摇头,推开薛容,慢慢走到谢云洲面前,单膝跪下,将手中剑放在身侧,低声道:“主上,属下没能杀了所有人,有负所望。” “已经很好了。”谢云洲看他因失血过多而脸色发白,在冷风中有些发抖,解下身上披风罩住他一身血色,“凡事都需慢慢来,不用着急。” 薛刃捏着披风一角,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主上让薛含一直守在附近?为什么?” “我愿意相信你是在真心为我卖命,所以我不能弃你于不顾。”谢云洲眼中亦有笑意,“而且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死,我就要保证你的安全。” 薛刃垂眼诚实道:“属下在看到主上之前……都没有真正相信主上会说到做到。” 谢云洲道:“这很正常,随便向一个人交付信任本就是愚蠢之举,你是聪明人,当然不会这样做。” 薛刃看他一眼:“可是主上说您愿意相信属下……” “主人与剑刃之间本就要有互相的信任,你要信任我,我也要信任你。”谢云洲对他伸出手示意他起来,“我只是先迈出了这一步,若我永远不信任你,我也将永远无法驯服你。” 薛刃站起身,谢云洲道:“回去再上药,阿刃,走了。” 看着谢云洲的背影,薛刃意识到谢云洲是真的向他走近了一步,就连称呼他都变得……亲昵了一些。 谢云洲所说的信任究竟有几分真?而他今后又该向谢云洲付出几分信任? 本以为他只要为谢云洲做事,各取所需就好,但现在他怎么感觉他和谢云洲之间越来越复杂了…… 情为何物 薛刃又被谢云洲勒令在床上躺三天。 从第二天开始他就只能无聊地躺在床上看一本忘记从哪翻出来的游记,起初还觉挺有意思,但看久了便犯起了困,不明白为什么写游记还能抒发这么多情感。 于是当谢云洲进屋来时,就看到薛刃把那本游记盖在脸上已经睡着了,他上前轻轻拿开那本书,谁料薛刃警觉得很,立刻从睡梦中醒来,右手一翻便用力制住了他的手腕。 薛刃握住那截光滑瘦弱的手腕才反应过来,赶忙松手腾地坐起来,低头一看,谢云洲的手腕上果然有一道红痕,心里腹诽着怎么每次都碰一下就红,嘴上从善如流地道歉:“主上恕罪,属下不是有意的。” 谢云洲把书放到一边,淡然道:“无事,睡着了也如此警惕,值得夸赞。” 薛刃后知后觉前面坐起太快,右肩上一阵疼痛,赶紧靠了回去,谢云洲看出他在忍痛,温声道:“你接着睡吧。” 凡是他受伤时,谢云洲总是对他很宽容,薛刃刚想躺回去,薛容却突然开门进来,说道:“太子殿下说有要事相商,已在来的路上了。” “嗯,知道了。”谢云洲道,“就在暖廊里置个茶桌吧。” 薛刃顿时没了睡意,就坐在窗边榻上看着窗外。 暖廊在最后一进院落,一侧靠屋,另一侧也用窗子封闭起来,在冬日里亦能防风保暖,谢云洲常选在这里会客,薛刃见窗外已不见了谢云洲身影,干脆披上外袍下了榻,推门也走了出去。 萧允淮不消一会儿便到了,他听见一行脚步声走近,站在月门里往外瞥一眼,能瞧见萧允淮的玄色锦衣沿着一侧石子路往暖廊而去。 谢云洲已在暖廊里备好了茶,替萧允淮倒了一杯,道:“殿下,请。” “昨日母后传我入宫陪她用膳,没出来瞧你,今日赶忙就来看看你。”萧允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谢云洲,见他一切安好才松了口气,“还好,没受伤。” 谢云洲笑笑,没提昨日的事,反而半开玩笑道:“皇后传殿下怕不是又要说亲。” “你可猜对了。”萧允淮也笑了声,“她之前想让我娶杨家女,我不肯,她现在又看上了严璋的妹妹。” “严璋与你走得近,皇后居然还把他妹妹说给你?”谢云洲打趣了一句,“陛下也愿意?” “这可是父皇和母后一起看中的。”萧允淮无奈道,“不管怎么说,严璋也是严家人,严家现在还是严司徒说了算,我娶了严家女便与严家绑在了一起,说不定顺便让严璋也不得不听他叔父的话了。” 谢云洲其实早看明白了背后深意,但还是假作惊讶道:“那可真是一举两得。” “乘渊,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萧允淮放下茶杯,郑重道,“我应当确实是要娶了严璋的妹妹了。” 谢云洲也正了神色,却并未诧异,看着他道:“我一直没问你,但心里早有猜测。当初你说服陛下拿出重修凌云观的银子,是不是用了自己的婚事做交换?” 萧允淮知他那玲珑心思早猜到了,点头道:“周家都已经卖了我一个面子同意调粮赈灾,我必须要把赈灾银拿到手,不然还如何让周家服我?何况杨世安他们不出面赈灾于我而言就是一个机会,这是收民心之举,也是白送的政绩,我势必要揽下此事。” 谢云洲自然明白看似简简单单的赈灾一事背后实则是一场博弈,局中人都是把赈灾当作一个筹码,并没有人是真正愿意赈灾,心里默叹一声,道:“你答应让陛下和皇后给你挑一位太子妃?” “其实我早猜到不是杨家,便是严家。”萧允淮道,“昨日母后让我自己去找父皇下旨赐婚,我已应下了。” 谢云洲将手贴在手炉上暖着,淡笑道:“我听闻严璋的妹妹也是月貌花容的美人,还饱读诗书,口才见识不输男子,家中一应内务都是她帮着太夫人操持,颇有管家之能,还真是独一无二的太子妃人选。” 萧允淮自嘲一笑:“师弟,你明知这桩婚事与赈灾一样,也只不过就是一个筹码罢了,严家女是美是丑,是否有才,没人会在意。”他顿了一下,低头轻声道:“我也根本不在意。” 谢云洲微微敛了笑意,沉默片刻,问道:“陛下和皇后打算让你何时成婚?” “严家并不着急,父皇和母后也说不急。”萧允淮道,“待择了日子,下旨赐婚肯定都要明年了,再走一应章程,中间说不定严家还有什么考量,一来二去最早也要到后年了。” 谢云洲看他神情低落,说道:“你应该知道自己早晚要成婚,在这事上由不得你。” 萧允淮看向谢云洲的眼神似乎包含了些复杂思绪,许久,颔首道:“你说得对。” 披衣站在暖廊拐角处的薛刃将萧允淮的神色尽收眼底,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本想走开,耳边又听到谢云洲和萧允淮说起了边境的一些事,萧允淮道:“这几个月北黎仍有扰边,但都是小打小闹,北黎还没少在北燕边境挑战,但北燕已经久未动兵。” 谢云洲道:“北燕大司马穆平不是病了吗?穆家掌军权,边境大半将领都是穆平的人,穆平不出山,北燕休战也正常。” “我听周家人说,穆家现在可是内忧外患,北燕八大勋族又在内斗,穆家被以陆家为首的几大家族围攻,自顾不暇,而且穆家内部居然也斗得你死我活。”萧允淮啧啧叹道,“据说穆家大公子可能已被陆家暗害,穆家早晚要落入陆家之手。” “陆家?步六孤氏?”谢云洲讶异道,“步六孤氏与丘穆陵氏不是亲家吗?” “早年有段时间西戎向北燕纳贡,北燕从皇室到八大勋族不少人都跟西戎那边结了姻亲。”萧允淮道,“大司马穆平曾娶过一个西戎人。” 谢云洲也叹道:“北燕八大勋族把持国政,与我大梁世家一样弊端连连。燕高祖时便定下了八大勋族子弟必须在朝中任要职,这就隔绝了八大勋族以外的家族进入上层世族。延续至今,八大勋族早已无可撼动,门第之分也成定局,北燕从上到下都是森严的三六九等之分,比之大梁更难改变。” “大梁世家由来又岂止从百年前开始,算来恐怕早已有千年。”萧允淮摇头道,“要说改变,我们与北燕一样艰难。” 两人又说起了世家之弊,薛刃没有再听,他已得到了一些对他有用的消息,当下便转身离去,但也没回屋,只在暖廊尽头站着。 待萧允淮准备回东宫了,见今日谢云洲身边只有薛容和薛含,问道:“你带回来那个北燕人呢?” “昨日受了重伤。”谢云洲道,“我让他好生歇着。” 萧允淮奇道:“你还挺信任他,竟然让他掺和进杨家的事。” “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若是不信任他,还怎么用他?”谢云洲抬头看见拐角处露出薛刃的一角衣袍,心知薛刃一直都在附近。 萧允淮嘱咐他天寒多注意身体,便起身走了。 等萧允淮走远了,薛刃才走上前,皱着眉像是有话要说,谢云洲边收拾茶具边问他:“伤成这样不好好休息,跑出来听墙脚,这是听出什么了?” 看谢云洲并没生气的样子,薛刃也实在觉得憋着难受,就直言道:“太子他喜欢您?” “小小年纪懂得倒挺多。”谢云洲失笑道,“他不喜欢我。” 薛刃不相信,道:“他明明对主上有……我看得出来。” “那不是喜欢。”谢云洲将杯中残留的茶水泼掉,“若你对他足够了解,便会知道他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真正喜欢上任何一个人。” 薛刃还是不解,方才谢云洲说太子早晚要成婚时,太子看谢云洲的眼神里就是难以言明的东西,不是喜欢是什么? “这世上的感情有很多种,欣赏、怜惜、爱慕、倾心、钟情、深爱……似乎都是你现在所说的喜欢。”谢云洲看他把眉头皱得更紧,跟长辈一般语重心长道,“但它们是不一样的,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纵然薛刃仍没想明白,但他忍不住暗自在心里嘀咕:谢云洲这么一个和遁入空门的和尚没两样的人,还好意思跟他说什么是感情? 谢云洲自己懂吗? 远行未行 薛刃伤好一些后就跟谢云洲提出要回别院练剑,谢云洲不同意,说在府中也能练剑,薛刃只好明言是觉得别院中那些有机关的暗室十分有用。 “我不会让你隐于暗处,你也不用将身法练到极致。”谢云洲道,“今后你多数时候都会在我身边,能挡下明处的杀机足矣。” 薛刃固执地看着他:“可是属下想变得再厉害一些,为主上做更多的事,以后也不需要主上再让薛含在暗处保护属下。” 谢云洲轻声一笑,心里知道薛刃这么说至少一半是假的,但他也清楚薛刃就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吃了一次亏反而会愈挫愈勇,而这也恰是薛刃最令他欣赏之处。 薛刃身上有股强韧的生命力,如疾风知劲草,无论面对如何险境,薛刃似乎总能一往无前,这样的义无反顾不是在求死,相反,薛刃步步险阻,却都为求生。 曾几何时,他也如这般…… “去吧。”谢云洲目光微垂,唇边笑意慢慢淡了,“自己小心。” 薛刃看出谢云洲突然又心绪低落,但这人的悲喜往往都是来得莫名其妙,他摸不着头脑,行了一礼跟着薛容去别院了。 在练武一事上,薛容也佩服薛刃的毅力,当真是风雨无阻,早上天没亮就起了,他起来时薛刃都已自己练完了一轮,午后也不犯困,还有精力练射箭。 凡是薛刃提起想要的东西,谢云洲可以说是无所不应,光是弓箭,薛刃现在就有十几把,俱是上好材质所制,重量不一,有些还是谢云洲找人从京营带出来的。 但薛刃记着谢云洲曾说等他把剑练好要送他一把剑,目前谢云洲还没送给他,不知在谢云洲眼中他何时才算是练好了。 除了这个,谢云洲在别的方面都对他堪称不错,尤其是他在养伤的时候,每天谢云洲从尚书省散值归来都会给他带一包京城有名的锦和斋糕点,平常也一般是谢云洲最先发现他的衣服破了或是不合身了,然后吩咐薛含帮他重新置办新衣。 有时候,他会不合时宜地想,谢云洲对他的关心是不是还挺像寻常人家里兄长对弟弟的关心,反正他没感受过,也很难分清谢云洲对他的好有几分是演的。 若都是演的,那谢云洲每天也太累了吧? 之前在北燕倒是没有这么多时间去专门精进武艺,现在的生活对薛刃来说难能可贵,他每天做的事也都成了规律。 早起先在左相府练剑,待谢云洲出门去了便和薛容到别院,跟薛容学剑招,再去暗室自己练身法,午后练骑射、温习剑招,谢云洲散值时他差不多也就回府了,用了夕食和薛含对一会儿招,谢云洲喊他去练字他便去练字,谢云洲自己忙着他就回房往自己扎的草人上扔镖。 想他在北燕日日面对家中讨厌的人,还要时时提防这提防那,也总要遇上令他烦心的事,日子真没几天舒畅的,来大梁是他不得已的选择,没想到却过上了一种清闲还轻松的生活。 不过这也得是他习惯了在谢云洲身边生活,要说一开始,那也不轻松,还真有些怕谢云洲跟他翻脸要杀了他。 也不知是不是现在他知道了谢云洲并非真正心如蛇蝎之人,看到了谢云洲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对谢云洲已没了刚开始的畏惧感,反倒想要更深入地去探寻谢云洲更多的秘密。 晚上谢云洲在桌前看书,他坐在桌侧练完了一页的字,给谢云洲检查过后,谢云洲忽然说道:“过段时日我要去趟秦州,这次你暂时就不必与我同去了,你可以去别院待着,也可以在左相府。” 薛刃微愣,问道:“主上去秦州……又是找人?” 谢云洲却摇摇头,道:“不是,有别的要事。” 自从随谢云洲来了颍都后,薛刃感觉谢云洲并不怎么避着他说一些机密之事,但今天谢云洲明显对他有所保留,他无端有几分不悦,说道:“主上不是说以后要属下陪在您身边吗?为何不让属下与您同去?” 谢云洲抬眼看向他,只一眼他便知谢云洲是生气了。 薛容数次提醒过他,谢云洲最不喜下面的人质疑自己已做出的决定。 “你后来能自己知规矩,大面上不出错,一些无伤大雅的过失我也没有再揪着不放,但现在你好像又忘了我说过的话。”谢云洲目光微冷,“你是我的剑刃,我会爱惜你,但你要做好一把剑刃最基本的事,比如,面对我的命令你唯有顺从。” 薛刃知道自己再坐着就不合适了,站起来对着谢云洲单膝跪下:“主上恕罪。” 谢云洲指指墙边,道:“去跪一个时辰,自己反省。” 薛刃是真怕罚跪,太消磨人的耐性了,还不如打他一顿,但对着此时的谢云洲,他也只好应声“是”,乖乖挪到墙边面对着墙跪好。 他心里当然不可能真在反省,他又不真是谢云洲养的狗,但还是提醒了一下自己,不能被谢云洲骗傻了,要对谢云洲保持该有的警惕心。 跪完一个时辰,谢云洲也没再说什么,但从第二天开始,他还是感觉到谢云洲对他又苛刻了些许,他有一个眼神不够驯顺都要好好敲打他一番。 这些对他来说都不足以放在心上,他早就想开了,谢云洲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左右他也是在利用谢云洲完成自己的事。 他真正放在心上的是——谢云洲到底要去秦州做什么。 没等他思索出个所以然,谢云洲的秦州之行便夭折在了出发的前一天。 听薛容说,谢云洲午后去宫中与朝中重臣议事,出门时还好好的,不知在宫中受了什么刺激,出来时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在马车上还吐了血。 薛刃瞳仁微缩,赶忙跑进屋去,谢云洲却已昏沉不醒。 只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像是曾经历过世上最深切的悲伤。 他又莫名地不忍再看,默默走到外间书房。 收拾着谢云洲散落的书稿,他又看到压在书箱最下层那张写满日子的纸。 打开看了眼,他把目光定在了腊月十五这天。 明日是腊月十三,本是谢云洲启程去秦州之日,那么腊月十五不正合了谢云洲在秦州之时? 难道谢云洲去秦州是和腊月十五这天有关? 可之前谢云洲都未离开京城,为何这回要去秦州了?这个日子莫非与别的日子不同? 生亦何欢 天快黑时,谢云洲苏醒过来了,可整个人瞧着却似万念俱灰一般,眼中都失了神采,也不说话,薛容和薛含几次问宫中出了什么事,谢云洲都没说。 屋外下起了小雪,薛刃正要把门关上,忽然听见大门外有人声,对薛容道:“有人来了。” 薛容快步去府门口查看,没一会儿,萧允淮披着大氅踏雪而来,步履匆匆地走到屋门前,焦急地问薛刃:“乘渊如何了?” 薛刃看太子的眼神说不上友善,薛容也没敢让他说话,自己说道:“主上从宫中出来就吐了血,郎中来看过说是气血逆行,如今将体内寒气也逼了出来,是又病了。” 萧允淮微踉跄了一步,闭了下眼,轻声道:“是我的错……” “殿下……”薛容试探道,“不知主上在宫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会……怎会如此?” “前几日张太傅的小儿子与人饮宴之时,将边关军报中尚未昭告之事说了出来。这份军报还压在兵部没有上报,里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此举被御史台盯上就没这么轻易被放过了。”萧允淮道,“张太傅年事已高,本已不再多问朝中事,今日小朝会时专程为了此事来求我。太傅曾做过我老师,但他与杨家有姻亲,后来同我倒是不甚亲近,不过我非是为了私情而驳了太傅的求情,他那小儿子素来胆大妄为,泄露军报已不是一次两次,甚至还靠卖消息敛财,这种人怎能继续待在兵部?” 薛刃不解张太傅的事和谢云洲又有什么关系,正疑惑之际,萧允淮又道:“杨世安自然是帮着张家的,我不卖太傅面子,他便阴阳怪气地说我对两位老师都如此绝情。” 薛容立马懂了,问道:“杨世安是不是说到了孟先生?” “是。”萧允淮点头,又面露沉痛道,“当年杨世安以乱党之名杀害先生,又将尸身悬于城下暴晒,说是以儆效尤,但实则是想试探我。之前我不得已在明面上与先生划清了关系,若提出要安葬先生定被杨世安说成是心向乱党。当时我羽翼未丰,不敢妄动,也警告一些想要翻案的人不要与杨世安硬碰硬。杨世安为了激我,也为了激出更多的同党,又行鞭尸之举,看我们还是未动,给我写了封信说给我三天时间考虑要不要替先生收尸,不然就将尸身挫骨扬灰。” 薛刃震惊地睁大了眼,看薛容也是惊骇不已,明白此事恐怕萧允淮一直没有跟谢云洲说过。 薛容声音轻颤道:“孟先生的尸身……” “我不知道。”萧允淮深叹一声,“鞭尸之后,杨世安就将先生的尸身带走,不知置于何处,那三天里我数次派人去找都没找到,三天后杨世安未再提起过此事,我不知他是否真的……” 薛容也是一脸悲痛,道:“当年主上进京后,您对主上说已将孟先生下葬,是……是骗他的……” “我哪敢跟他说实话。”萧允淮苦笑道,“这些年我一直怕他知道真相,但好在旧案敏感,杨世安自己也很少再提起,今日遇上张太傅的事才……杨世安说旧年孟先生被鞭尸与挫骨扬灰我也没有出面,当时我看乘渊的神色便知他肯定受不住。” 屋中谢云洲的咳嗽声断续响起,薛容替萧允淮推开门,萧允淮将大氅脱下,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免得身上寒气近了谢云洲。 “乘渊……”萧允淮看谢云洲面白如纸,心上揪痛,坐在床边低声道,“是我对不起老师,对不起你,你怨我恨我都好,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谢云洲靠在床头,薄唇不见半点血色,眼中泪光点点,明明悲伤至极,却还是缓缓摇头道:“不怪你,若当初你站出来,杨世安不会善罢甘休,会有更多的人被打成同党而丧命,那先生的牺牲也就没有意义了。你不站出来是好事,保全了你自己,也保全了你身后所有人。” 薛刃端着药进来,没有走上前,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静静站着,也在不动声色地看着谢云洲。 看起来谢云洲是想明白了,还十分理智,但他眼中的伤痛却更为浓重,嘴唇轻抖,似是无声地咽下了泣声,那口气有些不顺,他一只手撑在床上,俯身又剧烈咳了起来。 萧允淮赶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道:“乘渊,我答应你,我不会放过杨世安,定让他血债血偿。” 谢云洲的眼泪都咳了出来,沾在眼角湿漉漉的,他几次想要出声竟都说不出话,许久才虚弱道:“我知你苦衷,当年若是我……恐怕也……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他的泪水蓄在眼底愣是没落下来,只是悲痛欲绝地看向萧允淮,道:“我一想到先生尸骨不存,我年年祭拜的坟茔竟是一座空坟,我就好恨……恨我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恨我苟活至今却还不能令他们泉下瞑目,我……” “乘渊……别说了……”萧允淮一只手握了握拳,都不敢再看谢云洲,“你有什么错?” 谢云洲唇边又溢出丝丝鲜血,他仰头像是痛到极处连哭都哭不出,只从喉中发出喑哑的哀鸣,眼中一片灰败的绝望,道:“我时常想,当年我从大雪之中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活着到底……有什么用……” 萧允淮攥着他单薄的双肩,轻声道:“你是为了他们所有人活着,也是为了你自己活着。乘渊,坚持住,他们都在天上庇佑你。” 东宫事多,萧允淮没有待太久便回去了,薛刃出去换了碗更热的药递给谢云洲。 谢云洲神情麻木,接过药碗僵硬地一口一口喝掉苦涩的药汁。 薛刃想起谢云洲告诉他的那个关于双腿残疾的说法,前面谢云洲说自己是从大雪之中活下来,他现在觉得——谢云洲没有骗他。 那可能就是谢云洲双腿残废的真相。 入夜后谢云洲嘱咐了薛容几句话,薛容收拾了行李竟在这节骨眼上出门去了,且看起来是要走几日,薛刃心里猜测薛容可能是去秦州替谢云洲做腊月十五需要做的事。 怕谢云洲病得更重,晚间薛刃和薛含轮流在外间守夜,后半夜是薛刃,他其实没什么睡意,屋里对他来说过分温暖了,他只和衣躺在暖榻上,脑中瞎想了些事,忽然听到床那边有动静,起身过去见谢云洲坐起来自己拿了中衣穿好,似想出去。 “主上,您想做什么?”薛刃问道。 谢云洲道:“我想出去看看雪。” 薛刃被这要求愣住了,看谢云洲自己把中衣穿好了,又伸手去够外衣,是真打算出去,赶忙说道:“主上,外面太冷了,您还病着,就别出去了。” 谢云洲没理会,拿过外袍穿上,薛刃只好又道:“或者属下去把窗打开,隔着窗看一眼?” “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谢云洲这会儿倒是没说他不知服从了,指了指轮椅,“我自己出去。” 薛刃真想一巴掌把这人拍醒,你这是根本不清楚自己的破烂身体啊! 谢云洲的眼睛哭过之后很容易在眼周留下一圈红,此时沉默地看着他,无端有些……惹人怜爱。 薛刃一时都不忍心再说拒绝的话,把轮椅推过来,帮着谢云洲从床上挪到轮椅上。 虽然谢云洲说自己出去,但薛刃看看谢云洲这虚弱样,还是推着轮椅陪谢云洲一起了。 刚打开门,朔风冷雪便扑面而来,与屋中形成了强烈对比,饶是薛刃都冷得一激灵。 谢云洲的面色立刻就白了几分,但仍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薛刃转身道:“属下去把狐裘拿来。” 薛刃在屋中取狐裘的时候,听见谢云洲自己推着轮椅往前行了几步,有轮椅滚过雪地的声音,他动作加快,将狐裘拿来放在炉子边暖了暖,抱在怀中重新出去。 这一出去就把他吓了一跳,谢云洲竟自己撑着要从轮椅上下来,但他的腿根本无法受力半点,身子一离开轮椅他便重重跌落在地。 薛刃飞快跑过去一把将谢云洲从地上抱起来,用狐裘圈住谢云洲瑟瑟发抖的身子,心里憋着火,真想狠狠骂一骂谢云洲这不省心的病人,但抬头看一眼谢云洲的神色又什么气都没了。 雪花落在谢云洲昳丽的面容上似是都比落在别处要轻柔,还停留在他的发梢与眼睫上一时不肯融化,他轻轻抖了下睫毛,雪花才消散而去,一滴眼泪也自眼中滑落下来,与雪水混杂在一起,寒风一吹,晶莹如冰封。 谢云洲抬手去接天上的落雪,咳嗽两声,轻声道:“今年……又不能去了……不知以后还能去几次……” 薛刃隔着狐裘拥着他都觉一阵寒凉,下意识将他拥得更紧,问道:“主上是说……秦州吗?” “沉冤未曾雪,故人不可祭。”谢云洲呼出的气都很微弱,声音也渐轻,“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谢云洲合上眼,手垂落在身侧:“我这一生兴许只有十二年之短,往后……便再也没有往后了……” 薛刃手中一重,谢云洲已在他臂弯中昏沉睡去,一滴眼泪还在脸上往下坠着,他抬起手指蹭去,捻了捻指腹上残留的湿润,而后将谢云洲抱回了屋。 薛刃本就比同龄人高许多,虽然他比谢云洲小了七岁,如今还在长身体,但可能也仅仅比谢云洲矮一些,再加上谢云洲很轻,他抱起谢云洲并不费力。 望着谢云洲安静的睡颜,他在心里想,谢云洲要是就这样睡去或许也是好的,不会再有无尽的痛苦。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可是谢云洲还如此年轻,本该拥有这世上许多美好啊。 逗弄浅笑 薛刃觉得谢云洲这人着实能装模作样,前一天还一副不想活了的模样,第二天身体好一些了便又变成了平常外人眼中那个清冷难近的谢相公。 而且谢云洲能下床了就闲不住,在桌前处理堆积的文书处理到水也不喝饭也不吃,若是薛容在,还能劝住他,现在薛容不在,谢云洲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薛含一天已经气闷好几回了。 待谢云洲自己眼睛看累了才歇了下来,薛含煎药去了,薛刃在窗外练剑,听到身后窗子被人打开,回头看谢云洲探出头来,马上收剑进屋,二话不说把窗户重新关得严丝合缝,道:“主上,小心着凉。” 谢云洲笑道:“你现在怎么跟薛含一样了?屋里闷,我吹吹风。” “那也不能坐在窗前吹。”薛刃推着他的轮椅把他送到靠近炭盆的地方,把窗子开了一道小缝,“就开一会儿换换气吧。” 谢云洲无奈摇头,但前面开窗寒风一灌,确实有些冷到了,尤其现在体内寒气未散,腿上最是难受,他忍不住揉了两下膝盖。 薛刃看在眼中,走过来单膝在地上,道:“主上,属下帮您按揉一下?” 见谢云洲没阻拦,薛刃掀开他盖在腿上的毯子,将他衣袍下摆与裤腿都卷起来,又把炭盆燃得旺了点,回忆着薛容和薛含按揉的手法,试探地按在了他膝盖附近的一处皮肤。 但这种事贵在精熟,力道需小心掌握,位置也要准确,薛刃显然从没做过,穴位并没找准,直直按在了一块骨头上,他手劲儿还大,这一按痛得谢云洲倒吸了一口凉气。 薛刃意识到自己重了,告了声罪,接下来便放轻了力道,但他全凭记忆找位置,左一下右一下,那力道也是忽重忽轻,谢云洲只觉自己完全是在被折腾,按住他的手,道:“你去煎药吧,换薛含回来。” “属下不会煎药。”薛刃尴尬道,“薛含让属下留在主上身边伺候。” “薛含想得倒是很好。”谢云洲简直哭笑不得,“你可别伺候了,还是练剑去吧。” 薛刃蹭蹭鼻子,将谢云洲的衣袍盖回去,道:“那主上要不回床上休息吧,别太累了。” 谢云洲已经发现薛刃自己活得粗糙随便也就算了,还根本不懂照顾别人,各种琐事他是一样不会。 按理说他自己言道母亲早逝,父亲病重,当会做些家中小事,但这样子想必从前在家是从不操持家里的活计。 “你以前家里有女主人在?”谢云洲忽然问道。 薛刃一愣,点头道:“父亲有再娶。” 这倒是可以理解,谢云洲想到他自己说和家里关系不好,可能也不常回家吧。 看谢云洲确实有些累,薛刃推着他去了床边,又轻轻将他抱起移到床上,放了一个暖炉在他的腿旁,再倾身过去拉被子。 若是薛容和薛含便会先理好被子再将谢云洲移到床上,薛刃这前后颠倒的服侍都把谢云洲逗笑了,因薛刃要去拉里侧的被子,俯身时离他很近,他低头本无意一瞥,旋即又目光顿住仔细看了一眼,而后在薛刃起身时突然地摸住薛刃的耳朵。 薛刃感受到左耳上手指的凉意,他下意识一躲,谢云洲还又轻扯了一下,他现在浑像被谢云洲揪着耳朵给拽回去,姿势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浑身都僵住了,怔然转头看向谢云洲,疑问道:“主上?” 谢云洲在他的耳垂上搓了搓,果然摸到了一个小孔,之前倒是一直未曾注意。谢云洲讶异道:“你有耳孔?” 大梁只女子会穿耳孔,但北燕自兴起之时便盛行男子穿耳孔,不过立国之后多在权贵中所兴盛,皇室勋贵以佩戴耳饰而显尊贵地位,普通人家倒是有很少穿耳孔的,也不敢随意仿效权贵,故如今在北燕穿耳孔佩耳饰便约定成俗地当作了权贵的殊荣。 薛刃看谢云洲眼眸沉了下来,审视地盯着他,便知谢云洲在怀疑他的身份,他呼吸微顿,心念急转,忙解释道:“我母亲是西戎人,在西戎穿耳孔是常事,并非权贵所有,很小的时候母亲便依照西戎风俗给我穿了耳孔,但平日……不怎么佩耳饰。” 谢云洲松开手,西戎确实男女都爱佩耳饰,不拘贵贱,薛刃看起来与母亲更亲近,此话说得通,况且……他也不是那么在意薛刃到底是谁。 一把剑刃而言,好用就行,而他不知何时就要命数将尽,能驱使趁手的剑刃为他做完该做的事就无憾了,别的他没心力去在乎。 薛刃见谢云洲收敛了冷然的探究之意,心头松了口气。 谢云洲的嘴角却又忽而带上了打趣的笑意,掐着他的下巴打量他的眉眼,道:“你长得好看,佩耳饰应当是锦上添花,我倒是很想看看你佩耳饰的样子。” 薛刃耳尖蓦地浮起一点浅红,谢云洲看到了,更添玩味,眼中都染上了浅笑,看在薛刃眼中好似一只狡黠的狐狸。 “阿刃,以后有机会佩给我看。”谢云洲曲起手指又蹭了下薛刃的耳孔,“我就当多了个心愿了。” 穿孔的地方仿佛格外敏感,薛刃只觉一阵陌生的酥麻感从耳垂上那个小孔蔓延开来,先是整只左耳都失了其他感觉,渐而右耳也变得一样,最后全身都很是奇怪。他想,一定是屋里的炭盆烧得太旺,所以又闷又热。 谢云洲只见他红着脸仓皇逃开退了两步,不禁轻咳着笑出了声,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放过了他,正色道:“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薛刃想起谢云洲早上的吩咐,要他去买一些东西,但他一直在谢云洲身边还没走开过,此时他想着正好出去散散热气,忙道:“属下现在去买。” 说罢他快步跑进了雪中,屋里谢云洲冲他喊道:“带着伞去!” 他应了一声,回头从廊下拿起伞,心中却在想要买的东西是不是和腊月十五这天有关。 再想想谢云洲夭折的秦州之行和被派走的薛容,他已然有了定论——那一天恐怕是谁的忌日。 开释心结 腊月十五一早,谢云洲便让薛含打开了平时不常用的后院小屋,而后薛刃看着薛含又打开了一间密室。 谢云洲并没防着他什么,于是他大大方方地走到密室入口处一探究竟。 眼前场景未令他有太多惊诧,阴冷空旷的密室正中置一长条桌,上面摆着的是两个牌位。 谢云洲自己推着轮椅进去,将昨日薛刃买回的祭祀之物放在地上,说道:“你们在外面等吧。” 薛含一脸肃然地推推薛刃,示意他别多话,薛刃应了声是,跟着薛含一起退了出去,密室的门合上,里面的声音也不怎么听得见了。 刚才薛刃往牌位上扫了眼,上面刻的字昭示了牌位主人的身份——那是谢云洲的父母。 所以传言说谢云洲是广宁寺主持收养的孤儿显然是假的。 薛刃和薛含在密室外等了有差不多两个时辰,都快到正午了,谢云洲还没出来,薛刃不禁有些担心,问道:“主上的身体不会又出问题了吧?” “每年主上都会在里面待很久,也不喜我和容哥打扰。”薛含道。 薛刃又在外等了近半个时辰,里面依然毫无动静,他有些心烦意乱,实在等不下去了,直接上前转动机关打开密室的门,对薛含道:“若是主上怪罪,我一人承担。” 门缓缓打开,阴冷的气息重新扑面而来,薛刃入内定睛一看,谢云洲不知是如何从轮椅上下来的,跪在长桌前的蒲团上,微低着头安静无声。 地上有散落的纸钱,香案上的三炷香已燃至尽头,门外的风吹进来,香灰如浮沉般飘起,又轻轻掉落,两侧的香烛也积了厚厚一层烛泪,烛火在风中晃了两下,照亮了谢云洲身前一角。 静谧之中,冷风吹拂谢云洲素白的袍袖与发带,他本就瞧着弱不胜衣,此时那单薄的背影更像是在风中摇摇欲坠,可他的腰背却又如韧竹一般欺霜傲雪,和他平时端坐在轮椅上时一样挺直不弯。 薛刃下意识把呼吸都放得很轻,而谢云洲像是没有听到声音,也未曾言语。 许久,谢云洲俯身低咳起来,咳着咳着,又喘不上气似的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都在发抖,腰背也佝偻下去,一只手捂着唇,一只手撑在地上死死扒着青砖的缝隙。 “主上!”薛刃赶忙跑过去扶住谢云洲,这一看才发现谢云洲的面色已白得可怕,额上冷汗涔涔,眼中有不知是不是咳出的泪花,盈盈欲坠。 “我没事。”谢云洲已久未饮水,嗓音低哑细弱,掩唇的那只手上有伤,薛刃一看便知是从轮椅上摔下来在地上蹭的。 “主上,您的腿……”薛刃猜谢云洲已跪了一个时辰以上,常人跪这么久尚且难忍,更何况是谢云洲这双腿有残之人,他小心翼翼问道,“属下送您回房休息吧?” 谢云洲闭上眼没有回答,薛含见状也从门外进来着急地劝道:“主上,您要保重身体啊,不然已去之人如何能安心?” 烛火被风吹得只剩小小一点,密室之中更为昏暗,谢云洲抬头望去,已几乎看不清牌位上的字。 就如那些往事和他这踽踽独行的九年,尽数都掩藏在黑暗之中,不见天日。 有时他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每天戴着假面,说着假话,就连经历和身份都是假的,没有人对他付与真心,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还有真心。 只有在面对父母的牌位时,他才会猛然记起十二岁以前那些也曾清晰真切的时光,记起曾经的他是什么样的。 九年,他也不知是长是短,但一切都已恍如隔世,物是人非。 而今他不敢说自己到底是谁,也不敢为死去的人直言不平,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地祭拜自己的父母,他们所有人都像成了不能说的隐秘。 可他们本不该如此…… 谢云洲静默半晌,轻声道:“回去吧。” 薛刃松了口气,探手一把将谢云洲抱起,但他一动谢云洲的腿,谢云洲便颤抖不已,他心知腿上旧伤又在肆虐,也没将谢云洲放到轮椅上,直接抱着谢云洲一阵风般跑出密室回到卧房。 薛含卷起谢云洲的裤腿,果然见膝盖上已一片红紫,便将提前备好的热药包敷上去,再熟练地为他疏通筋脉。 薛刃没走开,站在一边认真地看了薛含的手法,在心里又默默记了一些。 等谢云洲出了身汗,脸上回了些血色,薛含才停下,出去煎内服的药,薛刃替谢云洲盖好被子。 谢云洲的情绪仍没有恢复,眉目间是散不去的哀愁,薛刃站在床边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我母亲在我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走了,我对她其实没有任何记忆,也不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模样。但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薛刃的话音顿住,谢云洲很意外他会说这些,怔然地看过来。 “她是被我后母下毒毒死的,那种毒不会立刻让人死,是慢慢把人气血掏空再熬死。”薛刃说这些时神色还算淡然,语声也很平稳,“母亲在生我时不太顺利,身体本就有些折损,毒是在我尚未满一岁时进入她身体的,此后她便一日比一日虚弱,每一个大夫来给她瞧病却都说看不出什么。” 薛刃短促地笑了一下,道:“其实我父亲一直都知道我母亲已经中毒,他也明知那些来给她看病的大夫都被我后母买通,他并没有阻止,这样眼睁睁看着我母亲形容枯槁地死去。” 谢云洲问道:“你后母与你母亲有仇?” “没有。”薛刃摇头,想了想,道,“我父亲攒了一些家底,后母也生了个儿子,只比我小三个月,后母在给我母亲下毒的时候也曾想毒死我。” 谢云洲又问:“那你父亲为何坐视她毒杀你母亲?” “当时北燕正与西戎交好,上面有人把我母亲赐给我父亲为妻,他不得不娶了从西戎来的母亲。”薛刃道,“但他并不喜欢我母亲。” “你父亲喜欢你后母?” “也不喜欢。”薛刃道,“但我后母家对我父亲来说比较有用。” “这就是你跟家里人关系都不好的原因?” “在我心里,他们都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感情。”薛刃冷冷说完又看向谢云洲,“这么多年我每天都恨他们,想让他们替我母亲偿命,也许和主上一样,我的恨意也早已深之入骨。” 他碧蓝色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而坚定,说道:“但我的一生还有很长,也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报仇只是其中一件而已。我不能让自己的一生被这件事禁锢,我要去做更多的事,让自己比仇人活得更好。我想,这也是我母亲希望看到的。” 谢云洲静静与薛刃对视,已然明白薛刃说这么多其实是在开导自己,他想说自己无需安慰,但又想到薛刃是在自揭伤疤,如此桀骜的少年人竟也有心思柔软的时候,他一时也不忍拒了这份好意。 薛刃直视着谢云洲的双眸,嗓音轻缓:“主上,您的一生也还有很长很长,仇恨可以支撑您活下去,但这不是唯一的东西,您若是因仇恨而自毁一生,只会是亲者痛,仇者快。这世上还有很多值得您去做的事,也许您现在还没有找到,但您可以试着去找一找。比如那些您还没有做过的事,那些曾经留下遗憾的事,等您想办法去做了之后,您就会慢慢地发现,世间并非灰暗无光。而您的父母亲人也定然希望您……长命百岁,一世安乐。” 拈针捻线 谢云洲重回朝堂已是六天后了。 正巧今日是小朝会,太子都是避开太极殿的正殿只在东堂开朝,谢云洲早早到了东堂前,萧允淮亲自出来接过他的轮椅。 而此时杨世安带着世家公卿们也走了过来,见到养病多日的谢云洲都停下脚步。 谢云洲瞧着仍略带憔悴,玉带圈着的细腰似乎真是不堪一握,他唇色也比从前淡,冷风吹久了,透出点青白色,但脸上神色还是一贯的清冷如谪仙,微转头向身后的萧允淮谢道:“多谢殿下。” “入秋后谢相公已病了好几场了。”杨世安见了礼,阴阳怪气道,“谢相公可要好生保重身子,朝中诸事还需谢相公多多操劳啊。” 谢云洲回了个礼,淡淡一笑,道:“杨公说的是,云洲自当保重。” 杨世安看他应得爽快,反而有些自讨没趣,但想起谢云洲是在那日宫中议事后病倒的,不禁又看了眼萧允淮,似笑非笑道:“太傅已上书自请卸职还乡,只求殿下饶他小儿,殿下可真是无情,又卸了太傅的职又将他小儿下了狱,往后天下人恐要说殿下不知尊师重道。” “太傅是孤恩师,孤自当敬重。太傅年事已高,身体不佳,还乡亦是好事,孤已请父皇封他为文平侯,赐金银屋宅,着三百京营兵马送他衣锦还乡,安享余年。”萧允淮双手搭在谢云洲的轮椅上,他身量颀长,看着杨世安时有居高临下的不怒自威之感,“但他儿子与孤非亲带故,孤尊师重道还要尊到他儿子身上不成?” 在杨世安身侧的严胜假模假样道:“可叹太傅为大梁尽忠一世,晚年还不得与儿孙团聚。” 萧允淮与谢云洲俱是心中冷笑,也不想多说话,萧允淮正要推着谢云洲入东堂,杨世安忽地又笑了两声,道:“殿下之无情臣几年前便领教过了,想那孟溪元已故去四年有余,殿下也没再问过他尸骨何在,孟溪元泉下若有知,怕是也不得安眠。” 谢云洲一只手猛地攥住轮椅扶手,幸而袍袖宽大,掩住了手上因用力而凸起的道道青筋,面上还要镇定如初,只觉心口在理智与悲愤的两相拉扯下钝痛无比,喉中似又有了一股腥甜,侧目看着杨世安的眼神也冷锐如刀。 纵然萧允淮也习惯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杨世安还是看出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沉冷的目光之下是压抑着的怒意,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地往前走了几步。 萧允淮从轮椅后走出,挡住了谢云洲,杨世安停在离他仅有咫尺之距的地方,捋了下短须,低笑着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怎么,殿下想知道孟溪元的尸骨在何处?” 谢云洲从袖子露出的半截手指都是微颤,萧允淮余光瞥见,口中却漠然道:“我早已与他断了师生之谊,杨公不必以此激我。” 杨世安又笑了起来,道:“可惜,可惜,孟溪元也曾是名满天下的人物,死后竟无人敢与他收尸,教他魂魄都不知归处。” 萧允淮的目光又沉了几分,却终究是没再多言,回身重新搭着谢云洲的轮椅,冷声道:“时辰不早了,诸卿入内议事吧。” 今日小朝会并无多少要事,谢云洲也不怎么说话,萧允淮怕他又受不住,几次看他,但谢云洲却只是微低着头安然端坐,不见什么过激之色。 快结束时,严胜上前一步道:“前两日皇后娘娘传了我们严家四姑娘入宫一见,娘娘甚是满意,听闻已让殿下不日向圣上请旨赐婚。” 严家四姑娘便是严璋的妹妹,严璋在队列之中抬头与萧允淮对视一眼,摇摇头,满是无奈之色。 “不知殿下何时向圣上请旨?”严胜抬手一礼,“严家也好早做准备,恭迎圣旨。” 谢云洲也抬眼看向萧允淮,两人心中都知太傅之事令世家们不悦,他们急需扳回一城,而太子婚事就是最好的筹码。 现在还远没到与世家图穷匕见之时,而是应当与世家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何况赐婚之事早就有所定论,萧允淮也不可能当众推脱,否则帝后那边都不会放过他。 萧允淮避开谢云洲的目光,道:“待孤问了吉日,自会去请旨。” 严胜煞有介事道:“臣代严家谢过圣眷隆恩。” 后头的严璋知道太子已下定了决心,心中叹息,在叔父冷冷瞥他一眼后也只得上前来谢恩:“臣替小妹谢过圣恩。” 小朝会散后,萧允淮又是亲自推着谢云洲离开,严璋也慢了几步没急着走。 看严璋欲言又止,萧允淮道:“瀚元不必多想,我娶你小妹也有好处。” 严璋半点儿想不出哪里好了,直言道:“殿下此话何意?” 谢云洲笑了笑,转头低声音道:“殿下是在给严家留后路,也是不愿你以后难做。” 严璋被这么一点也瞬间明白过来了,萧允淮必然会动世家,杨家、严家日后都是萧允淮必须要拔除的眼中钉,到时严家稍有不慎便会倾颓,他夹在中间也很难独善其身,但若萧允淮与严家有姻亲,为他们严家留点情面便说得过去了。 想到这里,严璋向萧允淮躬身行了一礼,道:“谢过殿下。” 萧允淮把谢云洲送到尚书省,看谢云洲脸色不太好,吩咐内臣将今日的文书收拾好送去左相府,强硬地让谢云洲回府去了。 谢云洲回府时又不见薛刃,自薛容从秦州回来后,薛刃看府中没他什么事,又天天往别院跑,劝都劝不回来。 “这小子最近练得越发疯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薛容如此稳重的人都忍不住说起薛刃,“属下是管不住他了。” 谢云洲也觉薛刃有时心思还真不好猜,小小年纪弯弯绕绕挺多,但他心知薛刃现在对他算是真的尽了心,不知是那天与他谈及家中事又想明白了什么大道理,还是说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也许可以算作是某种同情,薛刃看着冷傲,其实心中细腻,知道多了他的事,便觉得他有诸多可怜之处,反正他也命不久矣,为他卖命也必然不会长久,倒不吝暂时付出一些真心。 谢云洲默默思量着,回了神又觉他把薛刃想得和自己一样冷情了,薛刃其实没他这么阴沉沉的,性子比较直,对人也不会下意识以恶意揣测,与他终究是有所不同——他已在经年之中总把人心往坏处想,自私又自利。 “他喜欢,就让他去吧。”谢云洲坐在桌前,拿了份文书开始看,淡说道,“他现在还算省心。” 薛刃掐时辰掐得不错,每天回来都正好是在夕食之前,他给谢云洲见了礼,谢云洲看他穿着新的衣裳,衣袖虽是便于练武的紧束窄袖,但袖口处有蝴蝶扣作装饰,只是薛刃约莫在练武时不小心,右袖的蝴蝶扣已经崩开了。 谢云洲按住线头,无奈道:“新的就成这样了,算了,换下拿去扔了吧。” 薛刃从前就对穿衣不是那么在意,见状想把整个蝴蝶扣都拽下来,道:“直接拽了吧,反正也只是个装饰。” “你不嫌难看我还嫌难看。”谢云洲赶紧拍开他的手,“去取针线来。” 薛刃愣住,看了眼谢云洲,见他神色认真,便有些心不在焉地进屋去了。 柜子里有已经穿好备着的针线,薛刃翻出来递给谢云洲。 谢云洲看他站得有点远,扯了下他的袖子,道:“过来点。” 薛刃顺着谢云洲的力道往前了两步,低着头看谢云洲把缠着的线放出来,在他衣袖上比了比,对准蝴蝶扣原本绣上的位置穿入一针,他躬着身有点累,谢云洲拽着他的袖子似乎也不是很方便,他顿了顿,干脆单膝跪了下来,把右手抬到一个谢云洲顺手的位置保持不动。 谢云洲看他变了姿势,怕针不慎扎到他,在他动作时将针取出停了一下,待他不动了才又开始。 冬日天阴,谢云洲要看文书,屋里便点了盏烛灯,谢云洲又将烛灯移近,暖光便洒在他垂落身前的黑发上,发尾扫过薛刃的脸侧,薛刃偏头避了避,余光却还注意着谢云洲修长灵巧的手指如何拈针捻线。 隔了会儿,他又不动声色地转回了头,忍着脸侧的痒意目不转睛地看着谢云洲一点点将崩裂的蝴蝶扣缝回去。 针线活好像都是女儿家做,但谢云洲做起来却并不让他觉得违和,他暗暗想着,这可真像是谪仙纡尊降贵地在沾惹凡尘烟火气。 而他像是把九天之月握于手中的凡人。 这奇怪的念头还真是有点矫情,薛刃扫除了杂念,仔细一看又看出谢云洲其实也不精于此活,虽还算纯熟但针脚并不细密,有几针还穿错了,但并不妨碍最后还是把蝴蝶扣原样缝了回去,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不妥,那些缝补的痕迹都藏在了背面,旁人是看不见的,只有他自己翻开衣袖才能看见。 谢云洲扯断细线,将剩余的线缠了回去,他做什么事都是这般从容的姿态,丝毫没觉得刚才自己做了点不合身份的事,眼神都是清淡的,道:“可惜新衣服不如以后自己小心点。” “是。”薛刃应了,看了看衣袖,又道,“多谢主上。” 他想,在谢云洲身边这些时日,倒是让他经历了许多个第一次。 比如今日是第一次有人给他缝补衣服。 在谢云洲回屋后,他把袖子翻上去,碰了碰背面有瑕疵的针脚,碧蓝色的眼睛看着比往常更深邃一些。 这算不算谢云洲在他衣服上留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还是一个……很温柔的秘密。 22. 京城风云 《残疾美人和他捡来的野犬》全本免费阅读 薛刃穿了件简单的黑衣,戴了顶斗笠,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去了城外一处庄子。 后门已有人在等着他,见他拿出一块麒麟纹的玉佩,也没问话,直接放他进去了。 薛刃进了庄子随意扫了两眼,谢云洲跟他说这是太子私产,不怎么请人过来,只有太子的心腹才能进去。听起来倒是神秘,但他瞧着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庄子罢了,不过看守在这里的人都行走无声,恐怕都是太子的暗卫。 这是谢云洲第一次派他出来跟太子的人交涉,以前这都是薛容干的活,这样想想,谢云洲现在是可以称一句信任他了,能让他知道的秘密都会让他知道,还有意让他多接触些更深处的事。 太子的暗卫里有专门负责打探各种消息的,有时太子会在派暗卫前往时就说好到时直接与谢云洲这边接洽,不必往太子那儿先过一遍再把消息转到谢云洲那儿,因而今日薛刃就是来替谢云洲取消息的。 之前太子派了暗卫去秦州查丝绢生意,太子和谢云洲见此中大有文章,便有意放长线钓大鱼,要探查的暗卫继续深查,不急着叫人回来。 薛刃跟着一个暗卫去了一间屋子,略等了等,那人便取来一个只有一指长的竹筒。 打开后,里面是一个卷得妥帖的纸卷,薛刃查看了一番,道了声谢。 那个暗卫大概是第一回见他,问道:“怎么不是薛容来了?” “容哥出去有事。”薛刃道,“主上让我过来的。” 暗卫也是看他不是汉人才心生疑惑,太子说过谢云洲带回来一个北燕人,但没想到谢云洲已经让他做薛容才做的事了,而那块麒麟纹玉佩还是太子给谢云洲独一份的信物,谢云洲绝不会轻易给不信任之人,可见此人虽在谢云洲身边不久,却已很得谢云洲信赖。 这些事都是主子们的事,暗卫问一句便不会再多问,他看薛刃犹豫了下,把纸卷倒出来打开看了眼,又原样塞了回去,心知应是谢云洲同意他看的。 薛刃没有久待,很快又从后门出去了,但换了一条路进城,绕了点远,回左相府正好赶上谢云洲散值回来。 与谢云洲一起回来的还有太子,他来左相府其实说不上频繁,很多时候十几天才来一回,但左相府本身就没什么客人,因而在薛刃心里,太子就是十足的常客。 现在见到太子来,薛刃已见怪不怪,甚至还会悄悄腹诽一句“怎么又来了”。 薛刃将取来的纸卷递给谢云洲,萧允淮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顿,可能也是惊讶居然会让他去取,但什么都没问。 “去年秦州的一批丝绢运来京中,收入内库,后来在年节时以宫里的名义赏赐给了各地宗亲。”萧允淮虽没看纸卷,但显然对上面的消息早已知晓,“这两日陆续又有宗亲入京拜年,现在有人突然放出消息说去年宫里赏赐的丝绢有掺假的,并非全是上贡的丝绢。父皇听闻已气得把宫里负责采买的人全抓起来了,他好面子,出了这种事必会审出个结果。” 谢云洲笑意深沉,道:“这里面究竟是京城里的谁为了挖银子动了贡品的歪心思,还是秦州那边不听话,可就不得而知了。” 萧允淮与他对视了一眼,道:“现在秦州那边风声鹤唳,暗卫说秦州刺史找了个商人给这事领罪,只是那商人不识趣,想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何况刺史手上没有做好钉死那人的证据,现在也无可奈何。” 薛刃在一旁也认真听着,暗卫递回来的消息便是说他们在秦州接触了一个商人名叫郭山,在当地有些名声,与京中应当也有关系,这回贡品以次充好的事一出,京中和秦州都想撇清干系,这郭山在局中是明摆着的弃子,但弃子却不甘,想把这局棋掀翻了。 “我早猜到秦州安分不了多久,从有外来商客说丝绢生意水深开始,就不止我们盯着秦州了。”谢云洲的手指轻轻敲着茶桌一角,“这是你们家的宗亲也与杨世安不和,趁机搅混水呢。” 萧允淮道:“宗亲与外戚自古有龃龉,再正常不过了。” “这于我们是大好的机会。”谢云洲目光锐利地看着萧允淮,“就从郭山入手,我们助他把这局棋翻盘了。” 萧允淮却微微皱起眉,道:“我们一旦入局,便为那些宗亲分担了杨世安的攻势,说不定杨世安还更愿意盯着我们。” “此事若坐山观虎斗可就没意思了,而且那些宗亲也斗不过杨世安,最后这局棋还是废了。”谢云洲冷声一笑,“只有我们入局才能把这局棋救活了。” 萧允淮知他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只轻叹一声,道:“你……多加小心。” 因着这句话,薛刃的心也悬了起来,他不知谢云洲和太子暗中都布置了一些什么,很多事他们都是在东宫商议的,而薛刃白天多在别院练武,不常陪着谢云洲,对此事内幕知之不详。 不过十天后,他就意识到谢云洲和太子这是已经在明面上与杨世安对上了。 谢云洲不常出去赴宴,这几日更是连日称病在家,小朝会都不去,朝中官员不怎么见得着他。 今日是严璋做东,送从东宫出来的一个官员外调任职,谢云洲也与对方有些交情,便应了严璋的邀约去了正春楼。 薛容是一直陪着谢云洲的,而在谢云洲去之前,则要薛刃一个时辰后自去正春楼接他。 薛刃本不明所以,但来了之后看到薛容格外谨慎的样子,他顿时有些猜到了。 左相府的马车从僻静的巷子间缓缓行过,谢云洲忽然掀开帘子说:“有些闷,推我回去吧。” 薛容应是,将谢云洲背出马车,薛刃推着轮椅,薛容在身后牵着马。 “阿刃,”谢云洲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最近练剑练得怎么样?” 薛刃回道:“尚可。” 谢云洲笑了一声,道:“待会儿给你一个试剑的机会。”他的手向后伸去,冰凉的温度覆上薛刃搭在椅背的手上,嗓音也带着些微凉意:“挡路的人,一个不留。” 所谓挡路的人是正正好在半路出现的,巷子两边一个行人都没有,显然他们是专门等在这儿,为的便是见几天都没露面的谢云洲。 墙头上轻盈落下十几个黑衣人,手里俱拿着刀剑,但并没有立刻出手,见了谢云洲反而还行了一礼。为首之人站出来说道:“谢相公,您近来闭门不出,我们在这里等您也是无奈之举。” 薛刃出门时随手带了把剑,此时利剑出鞘,全身戒备地盯着这行人,他身后的薛容也按住了腰间长剑,严阵以待。 谢云洲却姿态闲适,闻言含笑道:“手持兵刃半路拦我,所为何事?” “我们也不想与谢相公兵戎相见。”那人面无表情道,“只是冯大人有几句话命我等带给谢相公。” 京中只有一个冯家,而这位冯大人便是刑部尚书冯兴,此次假贡品案皇帝没有从宫里负责采买的内臣那里问出什么,又得知秦州已是一团乱,便将案子移交大理寺与刑部共审。 冯家在大梁开国之时最是得势,连出两位皇后,但几代之后便大不如前,到了这一代,冯兴全靠杨世安一手提携才重振了冯家,故而冯兴也可算是杨世安的左膀右臂,唯杨世安马首是瞻。 今夜冯兴必然是得了杨世安的授意,要带的话其实也是杨世安要说的话。 谢云洲右手手肘搭在轮椅扶手上,从侧面撑着脑袋,道:“说吧,什么话?” 23. 夜间险局 《残疾美人和他捡来的野犬》全本免费阅读 薛刃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翻.墙进了左相府,刚落地便看见谢云洲在院子里等他。 “不错,还能翻.墙看来伤得不重。”谢云洲自己推着轮椅上前,树上挂的灯笼照亮他白皙的脸面,“跟之前比起来进益很大。” 薛刃喘了两口气才缓过来一些,侧头看了眼左臂上包扎的布条——这是他从中衣下摆上撕下来临时凑合的,白色的布条上已洇出了一大片血色,因一路跑得急,此时已松散开来,他咬着垂下的布条又快速缠了回去。 “伤口很深?”谢云洲瞥了眼,“进屋去上药吧。” “无事。”薛刃摇摇头,“就是血有点多,止个血而已。” 谢云洲好笑道:“那不就是伤得太深了吗?不然哪来这么多血?” 薛刃额头上有沁出的一层细汗,他随意用袖子蹭了两下,道:“啊……那就是吧。” 谢云洲与他一起进屋去,眼神示意薛容去拿药,问道:“人都死了?” “嗯。”薛刃点了个头,“这次的人没有上次厉害。” 谢云洲把他拽过来,他微微俯身,谢云洲便解开了他左臂上染血的布条,破碎的袖子里露出一道有一指多长的伤痕,尚未见骨,但也有些可怖。 薛容打了盆水,又递给谢云洲干净的布巾,谢云洲细细擦去伤口附近的血迹,又小心地清理了伤口内部,这时候约莫是疼了,薛刃全身都紧紧绷着,牙关也死咬住。 谢云洲的动作慢条斯理,清理伤口似也被他做得优雅至极,说道:“那是你自己变厉害了。” “没有。”薛刃在这事上过于实诚,“他们确实不如上次的人身手好,我有感觉。” 谢云洲似叹非叹道:“夸你都不应承,一点都不可爱了。” 薛刃:“……?” 这人什么毛病? 待伤口清理好,谢云洲重新替他缠好了裹伤布,又嘱咐他换了衣服,府门外便传来了人声,大门也被不甚礼貌地砰砰敲响。 薛刃听那些死了的人那般说便猜到了应当很快会有人上门,倒是并不慌乱,还四处看了看,没瞧见薛含,犹疑地问:“主上,您是不是又让薛含偷偷跟着我了?” 谢云洲也没有想理会门外那些人的意思,眼睛微弯,笑道:“你猜?” 薛刃:“……那就是了。” 谢云洲看他几分愤愤不平,又几分失落的样子,被逗得没忍住笑了出来,道:“今天我没让薛含跟着你,他去办别的事了。” 竟然没有? 薛刃十分意外地看向谢云洲,旋即又意识到一个问题,眼中重新现出一丝失落,道:“那主上不就是也觉得今天的这些人身手一般,我足够应付吗?” 谢云洲听见薛容把上门的人放了进来,推着轮椅准备出去瞧瞧,摇头笑道:“我夸你不领情,现在还反过来质问我?” 薛刃赶忙道:“属下没有!” “实话就是我清楚地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水准,能放心你。”谢云洲道,“好了,小孩子别整天心里瞎别扭,还是跟我出去会会客人吧。” 薛刃:“……” 谁瞎别扭了?还有,他怎么又是小孩子了? 许之峦带着一帮人进了左相府,见谢云洲一副恭候多时的样子,再加上他那仙人之姿的不凡气度,来时胸有成竹,这会儿却又有点气短了,咳了一声才见了个礼,道:“卑职见过谢相公,深夜叨扰,还望谢相公恕罪。” “京兆府倾巢出动,想必是有大事。”谢云洲仿佛脾气很好的样子,“许大人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许之峦的目光落在谢云洲身后的薛刃身上,又在那双碧蓝色眼眸的冷凝之下收回了目光,道:“有人夤夜来京兆府报官,说灯笼巷发生凶案,凶手当街杀人,现下那地上还躺着十几具尸体呢,那场面当真是惨烈。而证人说,凶手便是……”他停顿了一下,伸手指向薛刃:“便是谢相公身后的这位,他眼瞳异色,长相也与汉人不同,证人想必很难认错。” 谢云洲轻笑一声,道:“许大人言下之意便是我的人当街行凶,你们是来抓人的。” 许之峦装模作样又行一礼,也笑了笑,道:“正是,请谢相公将此人交与我们。” “许大人别急。”谢云洲淡然道,“我今夜也想去京兆府报官,既然许大人现在来了,那就正好了。” 许之峦神情微僵,问道:“谢相公有何事要找我京兆府?” “今夜我自正春楼归,路过灯笼巷,被十几个黑衣人当街拦住,那行人个个手持兵刃,欲对我行凶。”谢云洲感叹道,“没想到啊,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大胆,敢行刺朝廷命官。许大人,你为京兆尹,此事该不该管?” 许之峦见他反咬一口倒也不急,道:“谢相公的意思是灯笼巷那死了的十几人都是刺客,您的人是在自卫?” 谢云洲点头道:“确实如此,许大人可得为我好好查查此案究竟是何人所为,否则我今后岂敢再出门?” 许之峦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那对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沉声道:“谢相公,您说此案您是受害之人,那些死者才是凶手,口说无凭,可是要证据的。” 谢云洲颇觉无趣地叹了口气,看许之峦的眼神还有些怜悯,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没等许之峦再开口,左相府的门又被人推开,这回进来的是一列披甲执锐的士兵,为首之人正是京营越骑校尉韩晖。 “今夜与谢相公同宴官员亲见谢相公遭人行刺,因谢相公乃肱股之臣,几人遂报往东宫,太子殿下忧心谢相公安危,下令在抓到幕后真凶之前,由卑职领京营五百人守卫左相府,护谢相公无虞。”韩晖向许之峦亮了太子的手谕,冷冷盯着他,“许大人,你带着京兆府一众人来左相府,意欲何为?” 韩晖一出现,许之峦就知道了此事不是他能再掺和下去的了。 今夜看似寻常,这京城的大人物们却都没闲着。 杨世安指使冯兴拦截谢云洲当然是为了这两天人人说道的案子,谢云洲和太子入局令他们烦躁不已,势必要找个解决的法子。 今夜若是谢云洲不下杀手,那谢云洲入局之意倒不一定是为了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此事可进一步试探;若是谢云洲下了杀手,那此事就没什么转圜余地了,谢云洲揪着他们不放,他们便把谢云洲也揪住,转移京城背后的战火。 灯笼巷的十几具尸体颇合谢云洲一贯的狠辣手段,而眼下韩晖出现也摆明了一个事实:谢云洲虽是个疯子,太子在此事中也十分强硬,是要把这局棋彻底掀翻的架势。 而他许之峦只是今夜的一个小喽啰,大人物们打擂台,小喽啰可不能再登场了。 于是许之峦很识时务地对着谢云洲和韩晖拱手道:“既然是太子殿下有令,卑职自当遵命。至于灯笼巷的凶案……卑职想着此案复杂,牵涉谢相公这等重臣,恐怕还是上报刑部与大理寺更为妥当。” 谢云洲也不拆穿他的虚假嘴脸,附和着笑了笑,道:“ 24. 宫门血溅 《残疾美人和他捡来的野犬》全本免费阅读 谢云洲自是清楚今日一早的小朝会定然躲不开血雨腥风,而他称病多日,昨夜既然已露面,就没道理再躲着了。 早上临出门时,谢云洲看薛刃的情绪已恢复如常,全然不见昨晚的别扭,他一笑而过,也不多问,出门看韩晖果然还在,这是守了一夜,颔首道:“韩将军辛苦。” “末将护送谢相公入宫吧。”韩晖面色稍显疲倦,严肃道,“今日杨世安定不会善罢甘休,谢相公小心。” 薛容将谢云洲背上马车后,谢云洲掀开帘子,道:“阿刃,你跟我一起去。” 薛容微怔,韩晖也有点诧异,昨夜全京城的人恐怕都知道灯笼巷的事了,谢云洲还把薛刃大摇大摆地带在身边,是真要跟杨世安他们对着干啊。 薛刃淡然地上前应了声“是”,进了马车坐在谢云洲对面。 到了章华门前,韩晖见太子的一支亲卫守在这里,便带着京营兵马暂且离开。 黄门推着谢云洲入宫,薛容将马车停在一边,和薛刃等在章华门外。 望着宫城,薛刃回想谢云洲昨夜那些话,那点不平早已烟消云散,最后实实在在地变成了暗暗的唏嘘。 昨晚薛刃确实有过一时的不平,但后来仔细思量谢云洲话里的意思,又明白过来,谢云洲是在说自己也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在他下的这盘大棋上,他随时可以牺牲自己,永远不会回头,是生是死从来就未放在心上,他这一副残躯,也注定命不久矣。 谢云洲心硬如铁,看世人寡淡冷情,而对他自己,也残忍薄凉。 今日谢云洲把他带在身边,他心里明白这也是谢云洲的一步棋罢了,而他从答应跟着谢云洲开始,谢云洲就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他是谢云洲的一把剑刃,既然是剑刃,就要对主人有用,他要是按不下那股不平,其实可以离开。 但一想到离开,又有了另一种不甘。 薛刃想了许多,等不再胡思乱想时,宫门里已陆续有朝臣走了出来。 不知道今日小朝会都说了些什么,薛刃只觉每一个走出来的人看到谢云洲的马车,都会下意识看过来一眼,见到执着剑等在马车旁的他,更是眼神探究,看了一眼又一眼。 薛刃纹丝不动,只作不知,静静地看着宫门,偶尔有一两个人盯得实在令他不舒服,碧蓝色的眼瞳才会微微转一下,用余光冷冷扫那些人两眼,将恼人的目光一一逼退才又目不转睛看着正前方。 谢云洲是和杨世安前后脚出的宫门,两人身边都有十几个人,走得泾渭分明,一看便是在小朝会上吵了一架,个个神色凝重,看另一边的人也隐含怒气。 “主上。”薛刃迎着一众目光走上前,躬身见礼。 杨世安意味不明地一笑,对身后的许之峦说道:“前面谢相公自己也承认了,昨晚他确实让身边的这个北燕人在灯笼巷杀了人,而谢相公和太子殿下都说昨夜的事与近日的案子有关。既如此,此事就得查个明白,这北燕人就在这里,许大人,你把人带回去好好审吧。” 许之峦一脸纠结,大概并不想在此时掺和这两位的斗法,一时没有动作,杨世安看谢云洲未发一言,挥了挥手,示意守在宫门口的几个杨家侍卫动手,道:“许大人不必畏缩,昨夜的凶案现在由你来查,你有缉捕疑凶之权,想必谢相公也会配合。” 看谢云洲眼中掠过一抹轻蔑的笑意,薛刃心知谢云洲压根没把杨世安的挑衅放在眼里,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在那些侍卫动手前直接横剑拦在了谢云洲身前,双眼俱是凶恶戾气。 “谢相公想在这宫门口行凶?”刑部尚书冯兴冷哼道,“这般行事也太目无王法了。” 谢云洲唇边虽有笑意,却冷若冰霜:“冯尚书原来还知王法,云洲受教了。” “要查案,谢相公就得把人交出来。”杨世安今日也不像从前那样装模作样了,那股气势一放出来亦有久居上位的威压,“待许大人查明白了,自然会给谢相公一个说法。” 谢云洲低头笑了起来,笑了好几声才说道:“杨公是第一天才认识我吗?我何时会让人欺负到我头上?”他直视着杨世安,道:“阿刃,谁敢动你就让他把命留下。” 杨家的侍卫动作一顿,但听杨世安说了句“动手”,他们又手持兵刃大步向薛刃走去。 待得他们近前来时,薛刃唰地抽出剑抵在最前面那人脖子上,那人身后的侍卫也纷纷抽剑,薛刃不退反进,压着剑又往前走了两步,剑锋在那人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线,眼眸的色彩明明清澈剔透,但蓄满了杀气时却像极了草原上狩猎的狼。 宫门口的禁卫也围拢了过来,但谢云洲和杨世安他们一个都惹不起,只是持刀在一边盯着,并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疯子养出的狗也是条疯狗。”杨世安被薛刃的大胆气笑了,“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敢不敢动这个手。” 薛刃抬眸看向杨世安,哂笑一声,下一瞬忽地剑锋一划,那个杨家的侍卫脖颈上裂开一道狭长的血口子,鲜血汩汩流出,他双眼瞪大突出,口中发出嗬嗬的吸气声,摇晃了两下砰然倒地,一大摊血落在了宫门口的石砖上。 所有人都没想到谢云洲那么一说,薛刃竟然真的敢在宫门口杀人,一片寂静中,薛刃又挥出两剑打掉了近处两个侍卫手中兵刃,再回头猛踹一脚将想偷袭他的一人踹倒在地。 薛刃没有再杀人,用的都是拳脚,但他打法野蛮凶残,力气还很大,一手提起与他差不多高的人轻轻松松便将人掼在了地上,那人正要起来,他又一脚死死踩在那人肚腹上,抓着那人的头发把对方的脑袋往地上砸,一阵闷响听得众人都心头一跳。 不用多久,那些侍卫便全都倒在了地上,薛刃一脚踏在一人脸上,问杨世安:“你说我敢不敢?” “阿刃,回来了。”谢云洲还笑得出来,像是心情不错,对一旁的禁卫道,“宫城之前不当动武,但今日是右相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抓我的人在先,我亦是无奈,待回去后便写奏疏向陛下请罪。” 禁卫哪敢置喙这蛇蝎美人的对错,也不敢和杨世安结什么梁子,退后一步对谢云洲和杨世安各行了一礼便走了。 谢云洲等薛刃收剑走回来,抬眼扫了扫杨世安那边的人,将一块干净的帕子盖在薛刃染血的右手上,道:“昨夜灯笼巷那些人是我杀的没错,杨公和许大人要是只想问出个凶手,那我认了,你们可以不必查了。但昨夜我刚从正春楼出来便遇上这么多刺客,这个案子谁又来查一查?” “我想许大人是查不出什么的,也不敢查。”谢云洲不紧不慢道,“刑部和大理寺忙于假贡品一案,圣上那边还等着结果,想必也是没空再查别的案子了。我会向圣上禀明此事,另派人来查此案,给我一个说法。” 杨世安不欲与他再多言,正要甩袖而去,谢云洲侧眸看了眼薛刃,冷声道:“还有一事。薛刃是我的人,以后要动他记得先问过我的意思,别在我眼前放肆。” 临近年节,假贡品案暂时搁置了,那位在此案中至关重要的郭山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后却并未入京,太子派人过去与他交涉也不见成功。 这显然是看出了自己的价值干脆摆起谱来,谁的账都不买,想要看看两方能提出什么条件。 而京中因灯笼巷一事触发的战火最后也并没烧得太旺,左相和右相都往御前递了奏疏,各执一词,萧文琮兴趣不大,直接丢给了太子处理,但杨世安却不同意,拉着一众世家上书,萧文琮最后又把严胜拉来与太子一起查案。 如此一来,查是必然查不出什么了,谁也不会让着谁,几天过去就有不了了之的势头。 萧允淮得了空从东宫来左相府找谢云洲,说道:“杨世安和我们都知道只要此事不是由一方审查,最后便是无谓的扯皮,谁也捞不着好,也不会对谁不利。” “此事起因本就是假贡品案,你我入局惹火了他们,想逼退我。”谢云洲百无聊赖地拨着东宫送来的新茶,“我自然不能遂他们的愿。” 萧允淮想起别人与他复述的宫门口那一幕,摇头叹道:“师弟,你这也太……” “太疯了?”谢云洲淡淡一笑,语气寻常,“我若不是疯到底,便困在局中无法脱身。何况从一开始我就是如此,对他们这些人,万不能退让,一次也不能,只有比他们更狠才能反制他们,他们世家好面子,又利益勾连,反而不敢比我更疯。” 萧允淮听他这么说也只能再叹一口气,心里有些苦涩,沉默少顷,又道:“郭山这人也是胆大包天,他是怎么觉得自己能在这局棋中占着主动地位?” “郭山嘛……有点脑子,但不多。”谢云洲挑了几片茶出来,丢进干净的青瓷茶盏中,“他以为我们两方都把他当一个宝,其实他就是一颗有点好用的棋子而已,留下可以,丢了也不算可惜。别急,过了节,案子重新被提起,杨世安他们必然坐不住,要去给郭山施压,郭山便会意识到自己始终被动,他必须在这局棋里找一个靠山,不然他就得被玩死。” “杨世安他们不会让秦州翻出水花,只会想尽办法让郭山死。”萧允淮立刻接道,“而我们却能让他活。到底该选谁,他只要有脑子就知道。” 谢云洲点点头,薛刃看他把青瓷茶盏推到桌边,从茶炉上提起茶壶往里倒了些水。 清茶幽香,确实是上好的贡茶,萧允淮顺势看向薛刃,对谢云洲笑着说道:“那日之后,全京城的人都认得你这把利刃了,他现在可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红人。” 薛刃神情未变,仿佛话里说的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