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1、贺新婚 入夜,万籁寂静,唯余风啸声。九重天高高在上,连风也比凡间大,墨色的云在脚下翻涌奔腾,山呼海啸,有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一位神君的洞府前放着两个狻猊,左面的狻猊昂首抬足,凶狠威风,右面的狻猊闭目垂首,慈悲安然。 两尊石狻猊尽职尽责地镇守着洞府,万年来仿佛没有变化过。但天界的夜漫长而寒冷,连石狻猊也耐不住寂寞,在黑暗中你来我往地说起话来。 左边那只凶猛的狻猊望着天空,问:“那边是什么?”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问了好几次,右狻猊被烦的睡不了觉,终于撩开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优柔寡断,既然如此,不妨我主动离开,让北天庭另择明主。” 姬少虞说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手呢? 姬少虞还是无法理解,问:“他不过是陪着常雎来天庭为质的小小魔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这才有了今日这桩盛大,却又空旷的婚礼。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屑于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净神女,降生以来无一事不好、无一刻不美。她是太阳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测她有没有继承羲和的强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术,论起火攻放眼天界无一敌手;她是昆仑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术也学得极好,昆仑任何比赛,有她参加,第一就绝不会写其他人的名字;她还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远播,任何时候都不会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仪态的模样。 但是,她的未婚夫却带着一个魔女私奔了。羲九歌不能忍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这么大的污点,她能带着姬少虞回来,就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说出这句“我愿意”。 玄帝太子久久不语,明净神女也不为所动,婚礼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就在礼官想要说些什么圆场的时候,姬少虞终于动了:“我……” 他张口,在他刚刚发出声音的同时,琼华宫外也传来一道女子的清斥:“少虞。” 所有人再度怔住,这次,宾客连脸上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了,纷纷回身,看向后方。 大殿门口,站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在场宾客各个深衣广袖,连两边洒花瓣的仙娥也穿着飘逸的长袖衣裙,而门外女子却穿着一身贴身劲装,黑色衣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曲线。 众人看到她大哗,不住交头接耳:“今日是明净神女的婚礼,这么大的事,昆仑怎么让一个魔族混进来了?” “不知道。她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黑衣女子跨入大殿,两边的宾客也不由自主朝后让了一步,中间空出长长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婚礼高台。姬少虞已忘了他刚才要说什么,正回过头,又惊又诧地看着她。 魔界送往天庭的质女常雎于十二年前莫名失踪,说是失踪,其实消息灵通些的神族都知道,常雎并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和玄帝太子私奔了。但是紧接着北天界就爆发战乱,众人忙着围剿黎寒光,没人还记得常雎和姬少虞,他们两人这才在人间逍遥了十一年。 但是,此刻常雎现身明净神女的婚礼现场,前玄帝太子姬少虞还露出这种表情,无疑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曾经的传闻。 宾客们面面相觑,默契地吞下声音,静静看起戏来。 这方盖头不止限制神识,似乎连羲九歌的感官也削弱了,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羲九歌才知道,常雎竟然混入昆仑了。 羲九歌现在已无暇计较昆仑的防守哪里出了纰漏,她依然脖颈高扬,平静目视前方。姬少虞已经完全转过身去,而新娘的发冠,依然一晃不晃。 仿佛未婚夫的旧情人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不值得她弄乱自己的妆面。九天玄女看到魔族出现,美目中含了怒,斥道:“哪里来的魔族,竟然玷污昆仑神土。来人,将她押下!” “住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姬少虞惊讶地看向旁边,隔着红色纹金纱,他依然看不清羲九歌的神色,只听到她的声音极度平静理智。 “来者便是客,魔界质女光临婚宴,是给我们夫妻颜面。来人,将质女请入宴席,好生招待。” 常雎冷嗤了一声,目光直视高台,嘲弄道:“夫妻?少虞十年前已在人间和我结为夫妻,明净神女现在算什么身份?” 昆仑在天界地位崇高,九天玄女什么时候听过这种语气?她当即大怒,挥手打出一道仙术。九天玄女是西王母身边最受重用的婢女,她的一击非同小可。姬少虞心中吓了一跳,都来不及多想,立刻扑到常雎身前,用后背替常雎挡住了这一击。 九天玄女法力深厚,哪怕是神族也吃不消。姬少虞嘴角立刻渗出血迹,常雎只是一眨眼就经历了生死一线、爱人重伤,她慌忙扶住姬少虞,肩膀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少虞,你怎么样了?” 姬少虞咽下嘴里的血腥,他若是回手并不是挡不住,但他对不住羲九歌在先,怎么还能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还击羲九歌的长辈?他用身体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只有这样,九天玄女才会停手,常雎才能活下来。 九天玄女见打伤了姬少虞,确实不好再追击了。帝寒光夺走玄帝玺后,立刻就下令废除姬少虞太子身份,将姬少虞逐出神籍。但帝寒光毕竟得位不正,现在谁是乱臣贼子还不好说呢,姬少虞终究顶着玄帝太子的名头。九天玄女杀一个魔族没事,若是伤了玄帝太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姬少虞对常雎摇摇头,转身,向上方的九天玄女行礼:“她言行无状,若有得罪玄女之处,我代她赔罪。望玄女娘娘宽恕。” 九天玄女顺势收回手,沉着脸道:“玄太子,你和明净神女的婚约两千年前就已昭告天下,今日我奉西王母之命主持婚礼,你却护着一个扰乱典礼的魔族。太子,你这是何意思?” 姬少虞抿唇不语,常雎用力攥紧姬少虞的衣袖,眼眸中露出哀求:“少虞,不要。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什么天下大义了,你不要答应她,我们一起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像从前那十年一样安生过日子,好吗?” 姬少虞想到过去完全抛却身份、抛却太子重压的悠闲生活,目光中隐有动容。羲九歌似乎感觉到姬少虞的动摇,立刻出声提醒:“太子。” “少虞!” 两个女人,两道称呼,两种截然不同的期许。姬少虞痛苦地闭住眼,等再度睁开后,缓缓转向高台:“九歌,对不起。” 羲九歌完全没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选择,盖头上精美的刺绣今夜终于晃了第一下,她双臂揽着长长的裙摆转身,准确转向姬少虞的方向:“太子,你当真想好了?” 自从常雎出现后,姬少虞一直若有若无回避着羲九歌,直到现在,他避无可避。姬少虞心中苦笑,他不敢看她,可惜,她看起来却平静得很,一点都没有被意外影响。 她不在乎他,她在乎的只是玄帝太子妃之位。姬少虞实在没有办法装不知道,也无法坦然地和她步入婚礼殿堂。既然如此,他父母的仇他自己报,明净神女的青睐,恕他无福消受了。 姬少虞最终还是错开眼睛,低低说:“对不起。” 他说完后,不顾背上的伤,拉着常雎走向宫外。满目红影,高朋满座,他穿着婚礼喜服,却和人群背道而驰,头也不回朝风雪中走去。 姬少虞想,这么盛大的婚礼,最后却如此收场,等出了这道门后一定会传得很难听。她那么在乎名声,想来,会很生气吧。 若她会生气倒还好了,明净神女事事完美,却没有心没有情。姬少虞时常觉得,她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尊玉像。 婚宴上落针可闻,只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昆仑的仙人看看羲九歌又看看九天玄女,拿不准现在要怎么办。 九天玄女也觉得太难看了,她和羲九歌关系疏远,但姬少虞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转身离开,置她们昆仑的面子于何处?九天玄女就算不为羲九歌出头,也不能容忍姬少虞和一个魔女在昆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九天玄女面沉如水,她正要发话,高台上一直端庄静美的新娘子忽然掀开盖头,露出下方精致的容颜来。宾客中爆发出一声低呼,不知道该感叹明净神女果然是天赐容颜,还是该感叹明净神女涵养真好,发生了这种事都不生气。 姬少虞即将跨过门槛,他听到背后的吸气声,猜测她应当是掀开了盖头。他脚步微顿,她今日的嫁衣十分华美,他却一直没见过她盖头下的真容。她穿嫁衣之时,会是什么模样? 常雎见他停顿,抬头,低低唤他:“少虞。” 姬少虞回过神,心中自嘲地笑。她在婚礼上掀开盖头,已经是他认识她以来,最失态的举动了。他竟然能让明净神女失态,真是荣幸。 姬少虞再次迈步向前,羲九歌的声音也从背后追上来。新郎要在婚礼上弃她而去,而羲九歌依然能用那么理所应当的声音,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姬少虞几乎都要笑出来,笑着笑着,眼睛深处却生出不为人知的悲凉。 姬少虞控制着自己没有回头,留给她和满堂宾客一个挺直的脊梁,毫不留恋的背影。 “你确实什么都好,可是,我不喜欢你。我唯有在她身边,才能感受到激情和活力。对不起,我尝试过,但感情之事无法勉强。婚约的事,还是算了吧。” 2、退婚夜 明净神女的婚礼极尽盛大,最后却惨淡收场。羲九歌拖着繁复的发冠、华美的嫁衣回宫,玉玦跟在羲九歌身后,欲言又止。 终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问:“神女,玄太子简直完全不把您放在眼里。他们今日如此失礼,您怎么放他们离开了?” “不然呢?”羲九歌坐到梳妆镜前,不久前她在这里坐了四个时辰,对发冠、妆容的要求几近苛刻,但现在,她又要在同一个位置,将这些装饰一一卸下。 而婚礼另一个主人公,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 羲九歌拆下步摇,取出固定用的簪子,有条不紊地拆卸金冠:“另一个女人只露了一面,新郎就跟着对方离开,已经够丢人了。若我不放人,莫非还要和新郎在喜堂上打起来吗?”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更何况,连白帝少昊都不在意,其他人说道什么。 西方白帝少昊是至高神帝俊的儿子,生母已无人所知,若羲和在世,少昊要叫羲和一声嫡母。羲和本是帝俊之妻,在帝俊陨落后却有孕了,天界本还担心白帝会不高兴,没想到白帝亲自来瑶池走了一趟,见到羲九歌后却十分喜欢,将她视做亲生妹妹。 这下天界众神仙放了心,大肆庆祝。东南西北各个道场都送来贺礼,五方天帝联名册封羲九歌为明净神女,玄后更是亲自带着太子来昆仑祝贺。 经此一事,明净神女的大名响彻九州四海,天下神仙都知道,天界出了一位辈分奇高、血统奇贵、后台奇硬的神女。她是创世神羲和的女儿,白帝少昊的妹妹,西王母的嫡传弟子,身负东夷、昆仑两大神系的传承,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西王母的道场就由羲九歌继承。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堪称一步登天。 这么高贵的身份,就算羲九歌长成蟾蜍,求婚者也趋之如骛了。而上天对羲九歌格外偏心,不止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同时还赐予她绝世的美貌、出众的天赋。羲九歌继承了羲和强大的火系神力,又和西王母学习仙术,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女,甚至有传言说,只要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明净神女就不可能被打败。 她臻尽完美,追求者倒一下子变少了,想追明净神女,得掂量掂量自己以及自己爹的份量够不够。不过名花也没有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羲九歌苏醒才一百年的时候,就和玄帝太子姬少虞订了婚。 羲九歌苏醒时,玄后亲自来昆仑祝贺,同行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时隔多年,不好说当时玄后抱着什么心思,但羲九歌和太子姬少虞确实一见如故。后来玄后借机将羲九歌接到北天庭玩,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羲九歌和姬少虞定下婚约,等机缘到了就可以完婚。 可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姬少虞却爱上了别人。 玉玦想到这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喃喃:“神女十全十美,无一处不好,玄帝太子为什么要舍弃神女,和一个魔女私定终身呢?” 以致于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弃神女而去。以这几人在天界的出名程度,不出三日,今夜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荒。 羲九歌唇边也笑了笑,轻不可闻问镜中人:“是啊,为什么呢?” 玉玦看着羲九歌的表情,隐隐被摄住,一时竟不敢说话。好在,羲九歌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地对她说:“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羲九歌笑容完美,一如过去两千年众人熟知的明净神女,永远优雅得体,永远温柔从容,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玉玦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玉玦行礼,她猜测羲九歌现在应当不想看到婚礼之物,躬身抱着金冠欲要退下,但才行了两步,就被羲九歌叫住:“把发冠留下吧,这是太子亲自挑选的样式,放在这里,就当是太子在陪着我吧。” 玉玦一听,不由气急:“神女!您身份何其尊贵,论起家世来不比玄帝太子差,怎么能受这种委屈?等明日奴婢就去禀报白帝和西王母,必要让他们给您撑腰。” “那是太子,不得放肆。”羲九歌淡淡说道,“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得再对太子不敬。下去吧。” 玉玦没想到都发生了这种事,羲九歌还心心念念着姬少虞,她气得不行,但看到羲九歌的脸色,只能忍了。她束着手出门时还在恨恨地想,神女怎么如此痴,玄帝太子悔婚,绝对是他的损失! 等所有人都走后,羲九歌坐在安静纵深的大殿,静静看着面前的金冠。 她拿图册过去时,姬少虞翻了一遍,说这个最衬她的美貌。可同样是他,今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羲九歌手指抚上发冠上栩栩如生的镂金凤凰,低声喃喃:“既然答应娶我,为何不能一心一意?我能做到专情、温柔、贤德,为什么你不能?” 她说着,指尖发出金光,仔细看竟然是太阳金火。她动作轻柔而缱绻,像是抚摸恋人的脸颊,可指尖上的火却极度暴烈,竟生生将金子烧至融化、蒸发。 姬少虞亲手挑选的发冠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羲九歌回头,静默和镜中人对视。 她面容平静,但平静过了头就让人害怕,尤其是她眼睛深处黑黝黝的,像太阳炙热的表面下,能吞噬一切的黑子深渊。 天界众人皆称赞她完美,家世高贵却还刻苦自律,神术、仙术双修,待人温柔和善,敦厚从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是牵丝木偶都做不到她这么完美。 然而神是更高阶的人,人有的缺点,神全部都有。一个人若能做到没有缺点,往往,这就是最致命的缺憾。 羲九歌就是如此,她能不知疲惫地要求自己修炼,能时刻保持完美微笑,不露出任何不得体的表情,能把自己活成标本,那是因为她没有心。 她从瑶池中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情。周围人话中的爱恨情仇她统统感知不到,她空有情绪,却没有情感。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感情干扰,她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这些年,羲九歌就按照话本和书籍,做世界上最正确的事。 但羲九歌不懂,她已经将书中描述的妻子做到极致,姬少虞为什么要悔婚?书中说有情人当生同衾,死同穴,夫妻应当举案齐眉,生死相依,她按照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姬少虞做不到? 他既然做不到,为什么曾经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他明明答应了她的。 羲九歌身份尊贵,没有人敢探查她的神魂,所以没人发现她天生感情残缺。因此,她也不知道,话本中完美的往往不是主角,而是反派。 羲九歌凝视着镜面时,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琮顾不得礼节,匆匆敲了下门就跑进来,一见着羲九歌就敛衽下拜:“神女,大事不好了。刚才南天传来消息,帝寒光打败赤帝,已夺走赤帝玺。” 羲九歌心重重一沉,手指骤然攥紧。 帝玺是一方天庭最重要的礼器,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拿走。帝寒光夺走赤帝玺,岂不是意味着,赤帝也凶多吉少了? 连挑三位天帝,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3、不速客 羲九歌本来还介怀自己今日失了面子,等天一亮恐怕就会成为四海八荒最新的谈资。托帝寒光的福,羲九歌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最惨的人了。 但解脱也只是片刻,羲九歌很快担心起更严重的事情。她静静想了片刻,抬手,玉琮会意,安静退下。 羲九歌面沉如水,眼睛认真看着镜中人,有条不紊地解开头发,将发饰放于桌面上,偌大的重华宫中只能听到环佩相击的叮当声。佩戴的时候那般麻烦,可是拆卸时,仅凭她一人就够了。 她费力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南天庭那帮废物,怎么会连一个伤员都打不过。 帝寒光在和黄帝一战中受了重伤,没休养好就又去了南天。羲九歌觉得便是耗也能把他耗死,南天那群蠢货,怎么能让他又夺了赤帝玺? 想到这里,羲九歌淡淡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来闹婚的女子常雎,以及在天界兴风作浪的帝寒光,其实都是羲九歌的同学。 羲九歌苏醒后在昆仑学艺,西王母毕竟年纪已大,没有那么多精力教导她,所以羲九歌经常被玄后接到北天庭,和太子姬少虞一起去雍天宫求学。 雍天宫是五方天帝联手开办的学校,堪称天界最顶尖的贵族私学。千年前天界、魔界议和时,魔族送了两位人质到天界,天界装模作样以王子、公主之礼对待魔界人质,将他们送到雍天宫,和神族的子弟一起求学。 这两个人质,一个叫常雎,一个叫黎寒光。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如今叱咤天界、血洗神族的帝寒光,而是跟着母亲姓黎。 其实最开始天界要求的质女人选只有常雎,但后来魔界使者队伍来时,却多了个黎寒光。黎寒光在魔界已经坐到少司幽之位,是仅次于大司幽的重要存在。相传他和常雎青梅竹马,并深深爱着常雎,他不忍常雎一人在天界为质,所以舍弃了少司幽之位,主动来天界陪伴她。 如此真情,闻者动容,天界乐得多一个人质,便由着他们去了。 即便在同一个地方求学千年,但羲九歌和常雎、黎寒光并不熟。她是尊贵的创世神之女,辈分和伏羲大神齐平,是雍天宫最顶端的人,能接近她的都是五帝直系血脉、上古神祇后裔。而黎寒光,不过一个朝不保夕的魔族质子,和她好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羲九歌只是隐约听说,魔界人质在雍天宫过得不太好,很多神族私底下欺凌他们。但常雎无疑又很幸运,每一次危险都有黎寒光挡在前面,还有姬少虞怜惜她,屡次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羲九歌现在回想,可能就是那时候,姬少虞对常雎由同情开始,最终一步步酿化成喜爱。 后面的发展就和俗套的话本故事一样,男女主角一个是天界太子,一个是魔界质女,生来是世仇,却偏偏堕入爱河。但神和魔的恋情与世不容,世俗偏见阻碍他们,连他们身边人也不赞同。 男主角有一个出生高贵的未婚妻,女主角有一个温柔深情的守护男二,他们各自都有最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他们偏生非卿不可,宁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和彼此在一起,最后抛却一切名利纠葛,轰轰烈烈地私奔了。 放在话本里,羲九歌可能会欣赏他们的坚决,然而不幸的是,羲九歌就是这个倒霉悲催的未婚妻。 姬少虞私奔后,羲九歌也成了天界众人私底下的谈资。羲九歌表面平静,内心却在发疯。她当即搬回昆仑,等着玄帝玄后给姬少虞施压,可惜玄帝很快也自顾不暇,羲九歌见指望不上天宫,只能自己出手,强行逼着姬少虞回来和她完婚。 羲九歌天生无情,她不在乎未婚夫曾和其他女人私奔,甚至不在乎未婚夫是否余情未了。但是,如果姬少虞私奔的事落实,北天庭颜面无存不说,羲九歌的人生履历上也会留下致命污点,之后每次有人提起明净神女,就会说:“哦,明净神女啊,她曾经的未婚夫和魔族私奔了。” 显然,羲九歌更忍受不了后一种。 所以,羲九歌用家世施压,逼姬少虞回来和她成婚,打算手动把一切掰回正轨。天帝太子和魔女私奔乃是惊世骇俗的丑闻,当年这件事发生后,玄帝、玄后、黄帝一起联手压下消息,天界知道的人并不多。姬少虞在人间隐居十一年,对凡人来说避无可避,但对于寿命悠久的神族,十年不过一弹指。只要姬少虞回来,按部就班和羲九歌完婚,等再过几年,根本不会有人记得私奔的事。 只要姬少虞婚后收心,和她体面地履行太子、太子妃的职责,羲九歌就愿意将一切盖过。过上许多年,人们依然会赞叹他们夫妻和美,佳偶天成。 羲九歌的计划很美好,但是,她低估了常雎,没料到常雎竟然有胆量来昆仑山闹婚。她更低估了黎寒光,没料到那个看着清冷无争、君子谦谦的低微质子,竟然是匹披着羊皮的狼。 如果说羲九歌是一个不通感情所以看起来和常人格格不入的疯子,那黎寒光就是十分冷静理智地干着最可怕的事。 据说黎这个姓氏的人都是天生魔种,他们生来就是恶人,擅欺骗、背叛,只要存在于世就会不断挑起战争,导致生灵涂炭。据说黎寒光生父不明,是个私生子,他一生下来母亲就厌恶得想要掐死他。据说黎寒光是魔头中的魔头,连魔族人都憎恶他,小时无家可归,常雎的母亲给了他庇佑,常雎是他唯一的温暖,所以他像最忠诚的犬一样护着常雎…… 雍天宫里流传着许多种说法,但总结起来,无非低贱二字。本来这些话是传不到羲九歌耳朵里的,奈何姬少虞怜惜魔界质女孤弱,总是照拂常雎,羲九歌也免不了时常和常雎、黎寒光碰面。但双方完全不熟,羲九歌和黎寒光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句,实在谈不上了解。 她只记得,黎寒光虽是魔族,但长相还不错。他比天界血统最纯正的神族、仙族,都更像神仙。 然而在雍天宫那种地方,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却拥有一副好皮相,只会吸引来更多恶意。他们欺辱常雎或许还要顾忌魔族常家,但黎寒光便是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众人动手时尤为肆无忌惮。 而黎寒光就像是泥捏的人一样,无论怎么对他,他都没有脾气,始终温润和善,看着就令人无趣。最后,连捉弄他的神族也没了兴趣,很快就去找其他乐子了。 当年看不觉得,现在羲九歌回想,才发现很多异常的地方。比如,雍天宫那些人动手时,小打小闹的次次必中,而且一定会被五方天帝的人看到;但真刀实枪会导致非死即残的,却每次都能恰巧地、意外地被黎寒光避过。 黎寒光清心寡欲,不争不抢,无论遇到什么人、碰上多难听的话,他都不会反抗,好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是,一个生于资源匮乏的魔界,在族人冷眼和苛待中长大,却能坐上仅次于魔界精神领袖的少司幽之位的人,当真会是个温顺怯弱的性子吗? 羲九歌不信。而现在天界风声鹤唳的状况也证明了,黎寒光的确不是。 羲九歌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年雍天宫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黎寒光确实是私生子,但他不明的生父竟然是玄帝;黎寒光也确实是魔头中的魔头,他泥人一样在天界待了一千年,便是神族少年欺辱到他脸上,他都没表露出气性。十二年前他却突然翻脸,重伤玄帝,圈禁玄后,夺走玄帝玺自立为帝,并且废除了太子姬少虞的神族身份。 行事之狠辣,手段之暴戾,令人咋舌。 而姓黎的人,确实都是天生魔种。他们像是为战争而生,羲九歌都不知道黎寒光哪来那么强的实力,他伤玄帝可以说是无耻偷袭,以有心算无心,但之后,中央黄帝怒气冲冲来替玄帝平乱,天界众人都以为黎寒光撑不了两招就要死,但黎寒光竟然接住了黄帝的杀招,并且有余力还回去。 双方激战十年,在天界积威深重的黄帝竟然败于一个仅两千多岁的后辈之手,并且被黎寒光夺走黄帝玺。 在天界明面上的规矩里,握有两方帝玺,那就意味着黎寒光同时成了两方天庭之帝。黎寒光脱去母姓黎,加尊号帝,像多年前的太古尊神帝俊那样,更名帝寒光。 一个魔界来的私生子成了两方天帝,而且还自比帝俊,这简直是在傲慢的神族脸上重重打了个耳光。神族群情激奋,但再没人敢像多年前那样奚落帝寒光了。 黄帝坐拥天庭半数兵力都打不过他,哪个神族还敢出头?而帝寒光这个疯子打败黄帝后没有停留,仅养伤半年,就又朝南方天帝出兵,并在不久前夺走了神农氏的帝玺。 羲九歌叹气,难以想象,天界这么多尊神却被一个魔族混血骗了一千年,她在雍天宫无数次见他,却没看穿他的伪装。 他明明有着单挑三方天帝的实力,怎么可能被雍天宫那些废物欺负呢?那些人能成功,都是因为帝寒光想让他们成功,他需要这些人帮他掩饰。 真是可笑,偌大天界,五方天帝,东西道场,却被一个魔界质子玩弄于掌心。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迷恋着常雎却又怯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人抢走的低贱废物罢了。 而现在,这个低贱的魔族却血屠了天界实力最强的北、中、南三天,以帝寒光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羲九歌有理由怀疑,他接下来还要对东方青帝、西方白帝出手。 羲九歌自认她便是一个很可怕的疯子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她更疯的人。羲九歌都想不通,帝寒光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一个神魔混血,莫非还想统一天界吗? 羲九歌深知疯子的可怕,永远不要用正常人的顾忌去猜测一个疯子。无论帝寒光到底想做什么,她都必须去哥哥宫里走一趟了。 其实羲九歌坚持和姬少虞完婚,白帝一直不同意。哥哥可能是介意姬少虞和其他女子有首尾,不肯委屈羲九歌,但羲九歌不受感情因素困扰,她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最理智、最合适的。 天界分五帝,看起来复杂,但如果按着血缘关系捋,则十分简单。五帝中东方青帝伏羲的辈分最高,他和女娲的后人被称为华族,其中南方赤帝、中央黄帝是伏羲的孙辈,赤帝是嫡长孙,黄帝是庶出旁支,不巧庶弟打赢了长兄,黄帝入主中央,赤帝只能屈居南方。 北方玄帝是黄帝的嫡亲孙子,和黄帝一直同鼻孔出气,北方天庭、中央天庭实则是一家。五方天帝中四方都出自华族,唯独西方白帝少昊是帝俊的儿子,和羲九歌一样,是东夷神族。 灭世大战中,东夷神族的支柱帝俊、羲和等纷纷陨落,而华族的领袖伏羲、女娲却只是受伤,并且华族的后人快速占领天界,五方天帝中有四方都落入他们手中。帝俊才是曾经至高无上的尊神,便是伏羲见了帝俊、羲和亦要行礼,如今东夷神族却偏居一隅,再过几年,恐怕人间连帝俊都不记得了。 白帝和羲九歌岂能容忍东夷神族如此凋敝?放眼全天界,最适合联姻的人无疑是北方玄帝的太子姬少虞。姬少虞是玄帝最钟爱的儿子,玄帝又是黄帝的嫡系,如今黄帝的事一大半都交给玄帝管。以姬少虞当切入口,夺回被华族侵占的权力,扭转东夷神族如今的劣势,乃是最佳捷径。 因此羲九歌才会和姬少虞定下婚约,青梅竹马背后,是复杂的利益算计。只是没想到后来杀出两个魔族,姬少虞跟着常雎私奔了,帝寒光更是弑父篡位,夺走了姬少虞的继承权。所谓婚约成了个笑话,羲九歌两千年的布局瞬间成了空。 白帝对此仿佛乐见其成,他私底下安慰她不要伤心,今后他会给羲九歌找更好的夫婿,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大计落空。但羲九歌接受不了,她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她不甘心放弃,坚信可以补救。 羲九歌很快找到了机会,帝寒光伤没好就去南天打仗,在羲九歌原本的预料里,帝寒光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他一个人孤战群雄,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羲九歌趁机和姬少虞完婚,之后,以姬少虞的名义团结玄帝、黄帝的旧部,和白帝一起讨伐帝寒光。 帝寒光就算是战神转世,也敌不过四方夹击。等杀了帝寒光这个乱臣贼子后,无论被圈禁起来的玄帝是死是活,姬少虞都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了。羲九歌作为太子妃兼反乱功臣,便可名正言顺插手北天宫的权力,甚至进一步控制中央天庭。 但羲九歌没料到,帝寒光竟然这么快结束了南方战场,并且夺走了赤帝玺。她更没料到,姬少虞竟然跟着常雎逃婚了。这么大一个耳光砸下来,无论如何,羲九歌都没法装不知道,继续和姬少虞的婚约了。 羲九歌悄悄叹气,其实她今日的婚礼是瞒着白帝的。她原本想着先斩后奏,等一切落实后,哥哥肯定会支持她的做法。谁知闹出了逃婚,估计等天一亮,西方天宫就会接到昆仑山的消息了。 羲九歌打算主动去和哥哥认错,顺道商议如何对付帝寒光。伏羲、女娲等尊神已多年没露过面,如今天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青帝依然毫无动静,羲九歌怀疑伏羲、女娲早已陨落,黄帝为了稳定人心,才压着不公布消息。东方仙道向来不管天界的事,就算换人做天帝,恐怕东皇太一也毫不在意。 现在天界有能力阻止帝寒光的,只剩下白帝少昊,和西方仙道之首昆仑。 羲九歌已经将首饰全部取下,她微微侧脸,去取耳边的日月珰。她打定主意,不必等天亮了,等她取下这副耳珰,换身衣服就去找哥哥。 然而,就在她刚解下一只耳珰,正要放入妆奁的时候,却忽然停下动作。 她没有动,但镜中人的眼神骤然犀利起来。重华殿中隐隐袭过一阵寒气。 羲九歌捏紧了手中的耳珰,却还是露出微笑,高贵、典雅,又不慌不忙地问:“我该如何称呼您,玄帝,黄帝,还是赤帝?” 4、花烛夜 殿中似乎响起一声轻笑,一个银色人影逐渐在镜中显形:“神女消息果然灵通。” 羲九歌没有回头,从镜面中暗暗打量来人。 自从姬少虞和常雎“失踪”,羲九歌就搬回昆仑,再没有踏足过玄帝领域,由此阴差阳错躲过了玄宫那场大清洗。这样算算,她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他了。 没想到再一见面,她已不再是玄帝太子妃,他却成了新的玄帝。 羲九歌早就知道他容貌长得好,光羲九歌知道的,就有六七位神族小姐看不上魔族却又实在喜欢他的脸,暗暗示好,被他用各种理由拒绝了。有的神族小姐因此恼羞成怒,有的引来了对方兄弟及追求者。总而言之,他过去在雍天宫遭受的苦难,一半是替常雎挡灾,另一半是因为他的脸。 但仿佛今日,羲九歌才真正意识到他长得好。这可能是羲九歌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他剑眉星目,鼻梁高窄,嘴唇纤薄,是很薄情的长相,可是他皮肤冷白,有一种玉一般的光泽,霎间将这种薄情合理化了。 山巅的孤月,寒江的白雪,再冷淡无情都让人觉得正常。 单看这张脸,简直比昆仑最清心寡欲的金仙还要有仙气,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魔族。 神、仙、魔地位天差地别,其实力量区别并不大,他们是以血统强行分类的。 盘古开天辟地后,经历了漫长的演化,天地终于稳定下来,分天、地、人三界。神族和仙族生活在天上,称天界;人族、妖族生活在九州大陆,称人界;鬼族生活在地下,称地界,也叫冥界。 鬼是由神、仙、人死后魂魄所化,在冥界短暂停留,由冥帝的安排后再入轮回投胎。而妖由动物修炼成人形,乃是逆天而行,所以死后没有魂魄,肉身死亡便是永远消亡。 三界中人界生灵最多,但天界最为富饶。天界神、仙共存,神是天生的,那些古老的神族相互联姻,生出庞大的后裔分支;而仙是由凡人修炼而成,人的相貌、躯体都和神一样,却体弱而短寿。人要想长生,便要禁欲;要想逍遥,便要修炼。最后能飞升成仙的,基本都成了冰雕。 所以神纵情享乐,仙却断绝七情六欲。因为没有欲望,所以看起来才能清瘦修长,仙气飘飘;同样没有欲望,看似无欲无求的仙人动起真格来,可比神族危险多了。 神、仙的来历截然不同,在天界也各有阵营。神大多归属五方天帝,分属东、南、西、北、中天庭,尊卑生来注定。而仙皆是靠自己修炼飞升的,依据他们飞升时的道场,可以分为西方西王母道场,和东方东皇太一道场。总结起来,如今的天界便是五帝共治,神仙对立。 但世界上不是只有神仙人妖鬼,除此之外,还有魔族。魔和神一样,都是天生的,他们的力量来源于血脉,父母是神族,子女便是神族,父母是魔族,那孩子生下来就要忍受三界对魔族的恶意。 魔族也生活在人界,但远离凡人王国,而是被关在九州之外的大陆碎片上。那个地方没有日照,阴冷贫瘠,流放着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污垢,是三界所有人提到就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人界,故而都是直接将他们叫为魔界。 魔界虽然荒凉,但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各个都是怪物。神魔之间的仇恨可以追溯到上古,谁是谁非如今已无法定论,但神魔的冲突从未平息过。哪怕五帝联手将魔族驱出九州,把他们关在九州大陆外的碎片上,限制一切灵力和资源,依然无法根除魔族。 天界、魔界摩擦多年,双方终于达成短暂的和平,天界允诺不再发兵攻打魔界,但作为条件,魔界要送继承人到天界为质。 这个人,就选定了常雎。帝寒光陪着常雎一起来天庭,他们两个魔族,这才在天界住了一千年。 羲九歌想,要是五方天帝知道帝寒光是玄帝的私生子,恐怕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帝寒光活着进入天界。 羲九歌觉得帝寒光这个人实在很有意思,血统一半神一半魔,气质却像仙人一样无情无欲,如此割裂,却又如此统一。 羲九歌往常见他,他都穿着宽袍广袖,唇边始终挂着浅笑,遇到任何人都主动让路,不争不抢,无害极了。而现在,他换上了修身劲装,手臂、腰腹裹着银色战甲,背系白色披风,曾经那股温润感荡然无存,而变得锋利修长,锐气逼人。 像一柄雪色的剑,看着冰清玉洁,但取人性命时,美丽的刀刃上连一丝血都不会挂。 羲九歌仔细打量他时,帝寒光也徐徐走近。他弯腰,手指抚上羲九歌的耳垂,像最熟稔的情人一样拈住她的耳珰,轻柔取下。 帝寒光靠近时羲九歌的脊背绷紧了,但她转念想到,西王母、九天玄女、众多金仙此刻都坐镇昆仑山,他依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寝殿内。既然如此,两人距离远与近,他对她刀剑相向还是替她拆卸耳饰,又有什么区别呢? 羲九歌没有躲,他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这双手可能不久前才拧断了某位神族的脖子,而现在他却俯身,近乎抵着她的脖颈,为她做一些夫妻闺房中才能做的事。 一半刻着日、一半雕成月的耳环被放在梳妆台上,金勾触碰玉质,发出细微的清响。他帮她取下耳珰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她身后,轻笑道:“我第一次见神女就觉得很熟悉。果然,神女没有让我失望。” 羲九歌挑挑眉,没听懂他的话。但在这种场合,适当叙叙旧总没有坏处。羲九歌也笑着说道:“我们第一次相见应当在玄宫吧。那日你们随着议和队伍抵达天界,黄帝精力不济,由玄帝代为接待。我正好在玄宫,有幸见到了你和质女。” 羲九歌不是很想尊称他为天帝,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含含糊糊称他为“你”。帝寒光仿佛完全不在意,她用你我相称,他看起来反而更高兴了。 但面前人是个疯子,不能以常理推测,羲九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或许,这个疯子生气的方式,就是表现的很高兴呢? 帝寒光挑起一缕羲九歌的长发,缓缓从掌心滑过,似叹非叹道:“难为神女还记得。神女只往这里瞥来一眼,我还以为,神女压根没有看到我呢。” 羲九歌没料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只是笑了笑,不作表态。 其实她立即就注意到帝寒光了,她朝魔界队伍望去,就是在看帝寒光。 他长得,和她想象中的魔族不太一样。 羲九歌道:“今日是我婚礼,我本该亲自送去请帖,但如今我和玄宫关系微妙,实在不好往北天庭递帖子,望海涵。” “哪里。”帝寒光握着她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缓慢把玩,“深夜造访,是我失礼才对。” “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夜深人静,红影重重,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现在本该是羲九歌的洞房夜。然而此刻却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男子出现在她婚房,为她卸耳珰,梳头发。两人立场对立,地位悬殊,在今日之前一共只说过三句话,但现在,他们却能亲切友好地客套,也属实离奇。 绸缎一般的黑发从指尖绕过,帝寒光语气温和得体,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据说有太阳照射的地方,神女便不可战胜。我久仰神女大名,只好等太阳完全落山后再来了。” 羲九歌一直端正坐在梳妆镜前,浅笑盈盈地和他说话,一如在天界最盛大的宴会上招待客人。但帝寒光说完这句后,羲九歌笑容微微收敛,她侧身,抽回自己的头发,抬眸看向帝寒光:“无稽之谈而已。别人随便传传就算了,玄帝陛下法力深不可测,怎么会信这种话?夜深了,重华宫不方便留客,不知陛下今日来到底想做什么?” 她对他的称呼换成了玄帝。这是一个微含恶意的叫法,看帝寒光对自己父亲、兄长的所作所为,显然,他非常憎恶玄天庭,可是羲九歌偏偏这样叫他。帝寒光的话明显在暗讽,他能在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逼到这么近,却还说羲九歌不可战胜,这不是在讽刺她吗? 他先露刀剑,羲九歌何必还藏着掖着。 帝寒光也笑了笑,似真似假地说:“神女误会了。我是远远看到了西天的祥瑞之光,觉得美丽极了,实在忍不住,才想来昆仑近距离欣赏。” 还在虚情假意,羲九歌也陪着他作态道:“那陛下来的太晚了,婚礼已经结束。不如,我将乐队叫进来,让他们再为陛下奏一曲凤凰歌?” “那倒不必。”帝寒光看着她笑道,“最美丽的歌,我已经看到了。” 羲九歌眼神微冷,她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到帝寒光言语间的冒犯了。她突然失去了耐心,没有兴致再和他兜圈子,冷下脸说道:“玄帝陛下,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不妥。你到底来做什么?” 帝寒光闻言失笑,他俯身,手掌撑在后方的梳妆台上,气息霎间逼近,像是将羲九歌圈在他的阴影下:“明净神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觉得我来做什么?” 羲九歌的脸色微微变了。之前在雍天宫相见时,帝寒光一直表现的君子如玉、清冷无争,不理会任何神女、仙女的示好。羲九歌先入为主,认为帝寒光对常雎一往情深,守身如玉,不会碰其他女人。所以他深夜出现在她寝殿,她想过他可能来杀她、劫持她、威胁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做这种事。 羲九歌脸色还算沉着,手藏在长袖中,暗暗掐了一个传讯诀。然而,没有任何事发生,帝寒光像是知道她在做什么,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含笑望着她,目光似是纵容。 但羲九歌却被这种态度激怒了。她一次传信不成后就彻底放弃,手指没有松开,隐隐露出召唤太阳神火的架势:“玄帝陛下被兄长抢走了心上人,恼羞成怒,这就来折辱我?” 帝寒光仔细打量着羲九歌的妆容,伸手,轻轻触上她的嘴唇:“神女今日极美,但这个唇色却不适合你。” 帝寒光动作时,一丝亮光倏地划过,但羲九歌的手却停在帝寒光腹前,再无法前进一步。他明明刚才还半撑着梳妆台,却能及时抽手拦住羲九歌的偷袭,动作之快,羲九歌甚至无法看清。 帝寒光完全不在意她手中足以焚毁一切的太阳神火,依然专注于刚才想做的事情,指尖按上她的嘴唇,轻柔地将口脂擦掉。 羲九歌天生亲近火,而他却是寒属性法力,连指尖都是冰凉的,落在唇上有一种玉的触感。 现在太阳已经落山,羲九歌的神力大打折扣,但是没关系,她还学过昆仑仙术。羲九歌切换成仙法,手心倏忽凝出荆棘,飞快朝帝寒光腹部刺去。 但神兵都砍不断的荆棘在靠近他战甲的时候自动被冻成冰块,随即碎成一段段的。帝寒光心中叹息,他本来不想表现得太咄咄逼人,但她如此暴躁,他只能失礼了。 帝寒光放出威压,一股寒冥之气瞬间笼住羲九歌经脉,压得她无法行动。羲九歌属火,靠近寒冷本能不适,但帝寒光只是用法力压住她的动作,并没有伤害她的经脉。羲九歌除了不能动,并没有其他不舒服。 但不能行动,已经是最大的不舒服了。羲九歌紧盯着他,冷冷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帮神女换个口脂颜色。”他神情温柔,面带笑意,但话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幽深,“神女今日大婚,我却来晚了。幸好赶上了花烛夜,神女今日极美,但有些地方,我却不太喜欢。” 羲九歌心想又不是你的婚礼,你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但羲九歌三次试探失败,信送不出去,正面打斗也不可取,她很快调整了计划,不再尝试无用功,而是保留实力,伺机而动。 于是羲九歌收起攻击的动作,当真由着帝寒光为她涂口脂。羲九歌是被人服侍惯了的,就算是天帝为她弯腰,她也坦然受之。帝寒光为她细细勾唇,羲九歌拿起镜子,左右看了看,嫌弃道:“嘴角没涂好。” 帝寒光微微挑眉,显然很意外:“哪里?” 羲九歌指向右唇角,帝寒光凑近看了看,点头认错:“确实,有一段唇线没涂整齐。我这就为神女重画。” “不用了。”羲九歌止住他拿唇笔的手,去梳妆台上找湿帕子,说,“本来就要卸妆了。” 羲九歌一时竟没翻到,帝寒光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用法力浸湿,轻轻蹭上羲九歌嘴唇。羲九歌从容接受,当真把帝寒光当一个服侍的人,指挥他拆下自己剩余的发饰。 帝寒光也好脾性的很,从头到尾没露出一丝不快,柔和地帮羲九歌放下长发。两个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人,此刻却像闺房夫妻一样画眉梳发。 羲九歌看似不在意,其实一直从镜中观察他。她越看心里越冷,她故意把他当侍从使唤,仿佛他还是一个寄人篱下的魔界质子,然而帝寒光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全程滴水不漏。如此城府,难怪在天界装了一千年,都无人看破他的伪装。 羲九歌散开头发,卸除妆容,露出真正的五官。她素颜不及上妆精致,但色泽清透,轮廓优美,比盛妆更添一丝娇艳。 羲九歌将长发梳通,随意撩到身后,长发像流水一样从她肩上滑过,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柔美。羲九歌放下玉梳,道:“玄帝陛下,夜深了,我要睡了。你到底有何来意,麻烦直说。” 帝寒光站在她身后,认真地注视着她。这么惹人遐想的话,由她说出来却理所当然。那双眼睛千种风情,勾魂摄魄,里面却空空如也,仿佛所有悸动遐思都只是凡夫俗子妄想,神女不会有任何动容。 当真是神女无情。她这副冷情的性子,不知道逼疯了多少爱慕者。雍天宫那么多人为她痴狂,她却始终不动于心,真是残忍。 帝寒光一寸寸描摹她的眼睛,不期然想起她站在阳光下,眼眸中金彩流溢、光芒万丈的模样。帝寒光有些分心,漫不经心道:“神女,来意我早就说过了。听说今日婚礼上新郎弃神女而去,总不能让神女新婚夜独守空房,我便来了。” 羲九歌点点头,问:“你是想挟持我,明日威胁白帝和西王母?” 帝寒光叹气:“神女怎么总是把人往坏处想。万一我只是觊觎神女美色呢?” “昆仑是仙道,不轻易涉足神族内斗。我哥哥虽然是西方白帝,但他是东夷神族,而你们是华族,你们相互厮杀他只会乐见其成,你用我来威胁他,委实多此一举。” “是吗?那为何当年涿鹿之战,西王母和东夷神族却鼎力帮助轩辕氏?” 羲九歌挑挑眉,轻轻歪头道:“你该不会是想替母族报仇吧?” “魔族从未善待于我,我为何要替他们报仇?”帝寒光挑起羲九歌的一缕黑发,缓慢在手心摩挲,“我之所为,皆是我所求。神女刚才说,我用你来威胁白帝是多此一举,我同意神女的看法,但,并不是因为华族。若我娶了神女,白帝、西王母天然就要站在我这边,我为何要自断生路,得罪白帝和昆仑呢?” 羲九歌感觉到一丝棘手了。最可怕的事不是遇到了疯批,而是这个疯子有理智,清醒地做着一些疯狂的事。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在雍天宫出了名冰清玉洁、君子谦谦的人说出来的。他莫非演戏太久,所以才压抑变态了? 同为有病之人,羲九歌完全能理解一个疯子偏执起来是多么可怕。求救信发不出去,动手也打不过,或许等天亮后太阳升起,她的神力有阳光加持后可以放手一搏,但是等天亮,该发生的事也都发生了,再拼也没什么用。 羲九歌在两个选项中斟酌了一会,最终决定赌一把。她抬眸,主动说:“天帝陛下,我们做个交易吧。” 5、年少时 帝寒光抬眉,颇有兴致问:“什么交易?” 羲九歌左右看了看,在身周布下一道隔音结界。帝寒光看清她的动作,目光中兴味更甚,却并不阻止,始终含笑注视着她。 羲九歌再三检查,确定绝不会被人听到后,才缓缓开口:“你深夜出现在此,无非是想抓到姬少虞,夺回常雎。可惜你来晚一步,他们两人已经走了。你恼羞成怒,就想来折辱我。但这实在没什么必要,常雎若不喜欢你,你就算赌气娶我,也无法让她产生丝毫波澜。不如,我们两人合作,各取所需。” 帝寒光听到一半就笑起来了,他点点头,虚心问:“神女打算怎么合作?” “逆转时光,回到姬少虞和常雎刚相识的时候,阻止他们相爱。这样一来,我和他依然是未婚夫妻,你也不必担心常雎爱上别人。”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他定定看着她,忽然俯身朝羲九歌逼近。羲九歌挺直坐着,不闪不避,帝寒光的五官在她面前急剧放大,直到两人鼻尖都几乎相抵,他才终于停下。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帝寒光定定望入她的眼睛,眼眸多情,心却无情,哪怕他们两人近乎面对面相贴,也无法从她眸中窥到任何羞涩、戒备、恼怒。 帝寒光道:“明净神女,逆转时光可是三界禁术。” 每个种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能被天地人三界、神仙妖魔人鬼六族一致列为禁术的,唯有时空术。而逆转时光,更是大忌。 “我知道。”羲九歌说,“可是,只要有用,就不是禁术。” “这种话,可实在不像是美誉三界、温柔完美的明净神女会说的。” “十年前,陛下亦是天界出了名的君子如玉,如今,不也做了许多不臣之事吗?” 帝寒光伸手拂弄她鬓边碎发,认真地点头:“没错。这么说,我和神女委实十分般配。” 羲九歌不为所动道:“我是太子妃,要不是今夜出了意外,你应当叫我一声嫂嫂。” 帝寒光听到“嫂嫂”这两字,眸光转深,却看着她笑了笑:“我和他谁长谁幼还不好说呢。何况,你今夜成不了婚,这场婚礼,一定会出意外。” 帝寒光的语气如此坚决,羲九歌立刻想到什么,眯眼问:“常雎果真是你放进来的?” “果真?神女没有证据,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听他的语气,羲九歌已经确定了。羲九歌想到今日婚礼上发生的事情竟根源于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这么做?” 帝寒光听到这话却笑了。他还穿着战甲,身上带着死亡和屠杀的气息,笑时却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清艳不可方物:“神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确实给了常雎足以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但是,我并不知她要来昆仑。要不然,今日带走姬少虞的人就不是常雎,而是我。” 羲九歌想想也是。她和帝寒光没什么交情,但常雎却是他愿意用性命守护的人。如果他知道常雎要来闹婚礼,第一件事肯定是带走常雎,而不是故意落羲九歌的面子。 帝寒光直到那两人走后才出现在昆仑,多半是他刚和南方赤帝厮杀完,听说了常雎的消息就急忙赶来昆仑山。然而他来晚一步,还是扑空了。 此刻两人靠得极近,羲九歌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羲九歌原本以为是赤帝的,但这么久都没散,想来可能是他的。 南天距离昆仑可不近,他不顾自己受伤,千里迢迢赶到昆仑山,只为了夺回常雎。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真心娶她,他先前那些话,无非为了报复姬少虞、折辱她罢了。 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知道世间的雄性,从禽兽到神仙,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被戴绿帽子。据说常雎刚出生时帝寒光就已经守护在她身边,他随着常雎来天界当人质,帮常雎修炼,常雎被刁难时,他每一次都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可见爱极了常雎。他付出了这么多,而现在,常雎却抛弃守护多年的竹马,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那个男人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羲九歌换位处之,完全能理解帝寒光为什么发疯。羲九歌目露了然,说:“天帝陛下,我明白你的感受。既然你不甘心,那你更该同意我的提议了。修行在世,所求无非顺应本心。如果连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即便变强大,又有什么用呢?” 帝寒光紧盯着她,问:“施展禁术不是小事,稍有疏忽就会身败名裂。你就这么喜欢他,愿意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实不是,主要还是为了铲除帝寒光。羲九歌现在受制于人,逃不了也打不过,总不能当真和他共度一夜吧。她宁愿闹出退婚丑闻,也不愿意被逼着嫁人。 正好,羲九歌手里有一个上古时空残阵,可以穿越时空。如果回到过去,阻止姬少虞和常雎相爱,一切就能回到正轨。顺便,她还能趁帝寒光弱小,提早杀了他。 这样一来,玄宫之变不会发生,姬少虞能顺利继位,天界也不会发生战火,所有结果都是最完美的模样。 但当着帝寒光的面,她滴水不漏地笑着,一口咬定道:“自然。我与他早有婚约在身,若没有常雎,我们本该顺顺当当完婚,之后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一辈子团圆美满。” 帝寒光目光幽深沉静,问:“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姬少虞?羲九歌一时被问得怔住了,诧异道:“我和他年少相识,多年相伴,我若要嫁人,自然是他。” 羲九歌听他问了这么多,本以为他不会同意了,没想到,帝寒光却慢慢站直身体,淡淡说:“好。” 羲九歌意外了一瞬,忍不住问:“你都不问我打算怎么做,会不会有危险?” “那神女会怎么做,是否有危险?” 羲九歌回答道:“以我之力,当然不足以扭转时空。而且青帝、西王母、我哥哥都在,我若是贸然对时空动手脚,恐怕刚有动作,他们就发现了。但我曾偶然得到一个上古秘阵,可以撕裂时空缝隙,便是金仙站在对面也来不及阻止。我们无法改变现在,却可以通过时空漏洞穿回过去。但这个阵法启动需要大量灵力,我用法宝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所以,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将灵力注入阵法中,若能启动,你我同盟成立,一起拆散姬少虞和常雎,之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若不能启动,我们压根回不到过去,刚才那些也全是空话,陛下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帝寒光点头,羲九歌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发问,不由提醒他:“我丑话说在前面,之前我怕惊动哥哥和西王母,一直没有试验过,所以我也不知道撕开时空缝隙后,里面会遇到什么危险。可能我们会被虚空碎片吞噬,可能我们会遇到混沌之气……” “无妨。”帝寒光说,“神女和我一起冒险,我有什么可怕的?虚空虽然危险,但若能成功回来,对修为大有裨益,若能遇到混沌之气,那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死了也是荣幸。修行乃是与天争命,哪有什么是稳妥的,我不怕死,神女尽可放心施展。” 他毫不在意穿越时空时可能遇到的变数,倒显得羲九歌瞻前顾后了。他一个好不容易大仇得报、坐拥三方帝位的人都不后悔,羲九歌还顾忌什么呢? 羲九歌立即拖着华丽沉重的长裙起身,去侧殿摆阵:“我得到这个阵法已经很多年了,布阵所需之物都已备好。一千年前姬少虞和常雎相遇,我不知道他们两人何时动心,索性将阵法设定为一千年,直接去他们初遇之时,阻止他们一切交集。但一千年前我们已经存在于世,若我们足够幸运,能顺利打开裂隙,等脱离虚空时,我们会自动回到当初自己的身体中,记忆和法力并不会改变,但现在身上佩戴的法宝、服装,都无法带回去。” 帝寒光点点头,竟然没有再问,仿佛完全没意识到,一旦回溯到一千年前,他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将顷刻化为乌有。他依然是个寄人篱下的魔界质子,别说帝位,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 他不问,羲九歌自然也不会提醒。羲九歌在空中勾出一连串繁复的线条,她手指纤长,有条不紊地拨弄阵法线,有种玄妙的美感。帝寒光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幕,赞道:“神女身为神族,仙术却学的极好。” 羲九歌没什么真心笑了笑:“不及陛下。等回到过去后,若有机会,我必然要向陛下讨教一二。阵法布好了,可以注入灵气了。” 帝寒光看似在和羲九歌闲聊,另一只手却打出磅礴灵气,冰蓝色的灵力顺着阵法线瞬间盈满阵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转起来:“神女一直叫我陛下,太生疏了。下次不妨唤我名字。” 羲九歌没想到她怎么折腾都没有动静的阵法竟真的被帝寒光启动了。她暗暗心惊,帝寒光为什么会有这么深厚的灵力,他的真实实力到底在什么程度? 羲九歌心生忌惮,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回到过去一定要杀了他,不可养虎为患。至于帝寒光刚才的话,她敷衍应了一声,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阵法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时空裂隙出现,湮没了一切光线和声音。进入虚空前,羲九歌隐约听到他说:“倘若换一种开始,你会不会……” 后面的话被虚空吞噬,羲九歌不明所以,她会不会什么? · 中天界,济山山系,辉诸山。 风吹林叶,其声桑桑,闾麋从林间跃过。清风顺着桑叶吹入宫殿,紫色碎花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像用星河做了一块毯。 花瓣被风卷着穿过窗户,落到一截白玉般的指尖上。指尖的主人仿佛被这个动静惊了一跳,猛地收回手。 羲九歌霍然睁开眼睛,看到面前放着一本书,上面还有新写上去的笔迹。似乎她本来在看书,不知什么时候支着额睡着了。 羲九歌看着面前的字,心想这么基础的法术书,她为什么会拿出来看?羲九歌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起身,环顾四周。 光线明亮,布置典雅,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屋外没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没有明亮到刺眼的阳光,很显然,这不是昆仑山,而是她在雍天宫的住所,重华宫。 雍天宫对全天界开放,五方天帝的后裔、属臣都可入雍天宫求学,为了让小辈们专心学业,雍天宫采取寄宿制,一个月放假一次,供学生们回家休憩,其余时间所有人都要住在雍天宫。 玄后将羲九歌和姬少虞送来雍天宫后,玄后怕羲九歌不习惯,专门为她建了座宫殿,和她在昆仑的寝宫重华宫一模一样,同样取名重华。 玄后的大手笔震撼全天界,天宫的侍女们私下都说,玄后对羲九歌简直比对亲生孩子都好,便是太子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然而,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对外人超过对自己的孩子,玄后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拴住羲九歌,为她的儿子铺路。 羲九歌站在熟悉的宫殿中,一时怔住。她竟然真的成功了,从婚礼回到了一千年前? 她慢慢想起不久前的事情,她和帝寒光在昆仑山布阵,阵法启动后果真撕开了时空裂隙。羲九歌当机立断跳入缝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时空裂缝就消失了,只留空旷的宫殿静静矗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而羲九歌已经进入虚空,据说盘古就是从虚空中诞生,这里没有空间和时间的概念,茫茫然没有边界,是宇宙最初始的状态。 阵法可以短暂打通两个时空的通道,羲九歌从自己的时空撕了条裂缝进来,只要她穿过通道,从另一端出去,就能回到一千年前的时空。 然而这看似短暂的一截路,却充满了危机。羲九歌努力回想,竟想不起在虚空中的经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了。但她现在已经好好站在这里,想来无碍,至于失去的记忆,可能是被虚空中的气息干扰了吧。 羲九歌检查过自己身体无恙,稍稍安心。她内视识海,果然,里面的破妄珠已经碎裂了。 羲九歌多少有些心疼,这可是上古神器,能保护着主人的神志不受任何外来力量干扰,不知护着羲九歌度过了多少幻境秘境,如今却彻底破碎了。但羲九歌想到自己保全了记忆,心道还是值得的。 她骗了帝寒光。她既然不计代价回到过去,就一定要让姬少虞继玄帝位。要不然,若黄帝、玄帝不复存在,就算羲九歌如愿嫁给姬少虞,又有什么用呢? 她要拆散姬少虞和常雎,同样,她也要保证下一任玄帝是姬少虞。羲九歌利用帝寒光强大的法力启动阵法,还告诉他穿越时空后没有任何后遗症,其实,后世的法力和阅历根本不能带回过去,甚至连记忆都会被因果法则抹杀。 任何一次扰动都会导致时空走向天差地别,与此相牵连的是不知多少生灵的生死存亡。若有人带着未来的记忆回到过去,肆意干扰进程,会扰乱天地因果。所以,因果法则会本能排斥外来者,如果有人带着超出这个时空的记忆出现,会立刻被法则抹杀。 要不是羲九歌有破妄珠,她一落地就会忘记自己是穿越时空回来的,自然也无法改变过去。幸好羲九歌早有准备,她在启动阵法前,趁帝寒光不备在自己识海中放入上古神器破妄珠。她祭出神器挡劫,险险逃过法则的追杀,成功保留了后世的记忆。 至于帝寒光,他毫无准备进入时空,一定会被因果法则发现并抹除记忆,他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当他的质子去吧! 这一次,羲九歌不会再给他扮猪吃老虎的机会了,她一定趁他弱小时尽早杀了他,决不允许帝寒光威胁姬少虞的地位。 羲九歌仔细检查神识身体,她后面一千年修炼出的法力都消散了,但记忆和经验还在,再修炼起来无非是时间问题。相比于失去一切的帝寒光,她的损失并不大。 羲九歌安心,这才有心思打量四周,相隔太久,她已经记不清一千年前发生了什么。这是哪一天,她穿越到了什么时候? 羲九歌暗暗盘算时,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隔着很远,就听到了那道清润的、含着笑意的声音:“九歌,你今日怎么这么晚?该去上课了。” 话音未落,门已经被推开。羲九歌毫无预备和外面的人撞上视线,不由怔松。对方看到羲九歌的眼神,也怔了下:“九歌,怎么了?我吵到你了?” 树叶声哗哗作响,风铃随风而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羲九歌默然望着来人,姬少虞,天界最受宠的太子,她的未婚夫。 亦是婚礼上,和另一个女人离开,说从未喜欢过她的人。 帝寒光问她为什么偏偏是姬少虞,羲九歌回答因为他们青梅竹马,多年相伴,所以她一心一意视姬少虞为未来夫婿。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姬少虞。 可能是她苏醒后第一个见到的同龄人就是姬少虞。他少年心性,温柔细致,始终耐心陪着她,给刚醒来什么都不懂的羲九歌带来了很大慰藉。她看到书上说,最理想的夫妻便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成年后结为夫妻,举案齐眉,所以,一百年后玄后开玩笑般提起订婚时,羲九歌没有反对。 可能是白帝需要一门联姻,而姬少虞是最合适的联姻人选。羲九歌看姬少虞没什么不良之处,就选择了他。 也可能,是姬少虞笑起来时眼睛中的碎光吸引了她。羲九歌感受不到哀乐,世上大多数事情在她眼中都冷冰冰的,可是姬少虞却那么容易快乐,他乐于助人,善解人意,明明是太子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始终耐心地哄她。 依羲九歌的性情,她根本不会在自己宫殿里放风铃这种吵闹的东西,这是姬少虞给她挂上去的。他说她这里太安静了,一整天都听不到声音,他亲手做了串风铃,如果听到风铃响,就是他提醒羲九歌,该休息了。 羲九歌几次想把噪音源取下来,但听到那些清脆欢快的叮当声,好像身边真的有一个人陪伴她一样,慢慢的,羲九歌就习惯了。 一界太子却有这样清澈挚诚的心,所以羲九歌一直觉得,姬少虞是最适合她的。哪怕她没有感情,永远体会不到他在快乐什么,但她会尽力做好一个太子妃。 她从没想过,他们会闹到这一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了呢? 姬少虞看到羲九歌脸色不对,连忙走上前问:“九歌,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如果不舒服就不要去上课了,我这就和夫子告假,陪你去看神医。” 羲九歌避开姬少虞的视线,她知道她不应该把一千年后的过错安到他头上,他根本什么都没做。但她一看到姬少虞,就会想起他拉着常雎,在婚礼上义无反顾转身的模样。 羲九歌控制着情绪,她自认为还算平静,但语气中不由带出了冷淡:“不用。我今日没什么精神,课就不去了,你帮我向夫子告个假。” 雍天宫的课程羲九歌已经上过一遍,没必要再去学习基础的法术。有这些时间,她宁愿自己打坐,早日恢复一千年后的法力。 姬少虞敏锐地发现了羲九歌的冷淡,他仔细望着羲九歌的脸色,问:“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 “那就好。”姬少虞眨眨眼,又露出明朗快活的笑,“那我也不去了,今日在重华宫陪你。” 姬少虞吩咐侍从去前面告假,以他们的身份,去不去上课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羲九歌无可无不可,她翻着面前过于基础的书,问:“最近雍天宫有什么大事吗?” “大事?”姬少虞坐到她对面,扶袖给她倒茶,“雍天宫一直如此,能有什么大事?今日夫子要公布岁考规则,高辛私底下设了赌局,赌今年岁考第一是谁。看你的进度,我猜第一又是你。” 姬少虞说着,悄悄抬眼看她。她的长相是和她的性情截然不同的柔美,尤其眼睛,便是最擅魅惑的九尾狐都远远不及。可是,那双眼睛流转间却会划过浅浅的金光,昭示着她的血统和身份。 她是羲和的女儿,论起辈分来,和伏羲、女娲是平辈。而黄帝是伏羲的孙子,玄帝又是黄帝的孙子,姬少虞身为玄帝的儿子,和羲九歌差了足足五辈。 在天界这个最在乎血统的地方,这无疑是鸿沟。可她明明比他还年轻几百岁,这些落差叠加在一起,时常让姬少虞不知如何对待她。 羲九歌冷冷淡淡,连听到恭维她得第一也没什么波动。她高冷少言,姬少虞只能绞尽脑汁想话题:“对了,昨日魔界质女、质子也来雍天宫了,以后要和我们一起上课。今后课堂更热闹了……” 羲九歌神情一直淡淡的,听到某个名字,她眼神一顿,霍然抬头:“帝寒光?” “你是说魔界的质子吗?九歌,你记错了,他姓黎,叫黎寒光。” 羲九歌怔住,忽然笑了笑,黑眸中划过浅淡的金光,宛如阳光照映在水面上,美不胜收,又杀机四伏。 帝寒光,或者黎寒光,真巧,这么快又见面了。 敢在她新婚夜上言行不轨,敢对她的口脂动手动脚,敢对她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觉得我来做什么”。现在,羲九歌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明净神女,而他,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魔界质子。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对谁做些什么。 6、初相逢 羲九歌和善地笑了笑,她也不打算请假了,整了整衣裙就预备起身:“他们在哪里?” 姬少虞本是随口开解,他怕羲九歌觉得闷,故意说些轻松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姬少虞压根没想过,羲九歌会关注两个魔族。 她生来淡漠,除了白帝少昊,她没有在意过任何人。哪怕是他,也是因为总是缠着她,才能和她说上两句话。 姬少虞静静看着羲九歌听到魔族后二话不说就要动身,明明她不久前才决定告假。她从未为任何人妥协过,之前无论雍天宫的人怎么请,她说不去就不去。可现在,只因为听到那两个魔族要去上课,她就临时改变了计划。 姬少虞笑了笑,说:“我随便说着玩的,你刚刚身体还不舒服,不喜欢就不要出门了。”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有些闲人因此拿他们开玩笑,常雎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割裂,寒光哥哥对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但常雎回想,却找不到证据。 黎寒光像是一道影子,她快乐时感觉不到,但每当她有需要时,黎寒光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常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理所应当推给黎寒光,黎寒光做完后,常雎写上自己的名字,坦然交给夫子。黎寒光似乎没什么不懂,没什么不会,有黎寒光在,常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一个少年对她这般尽心尽力,绝对是喜欢她吧?父亲、母亲、常家族人都是这样认定的,可是,常雎的本能却告诉她不是。 黎寒光看起来温柔谦和,春风化雨,常雎却觉得他的心非常冷,冷到常雎不敢接近。他们之中看似是常雎胡闹,黎寒光卑微迁就她,其实,两人中主导的那一方一直是黎寒光。 常雎下意识地依赖他,同样,也害怕他。今日在来学堂的路上,黎寒光突然头晕,还看着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扶着树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常雎悄悄觑黎寒光的侧脸,她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正常。 天界来了两个魔族的事已经传遍了,雍天宫的人听说魔界的质子、质女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私底下早就讨论开了。黎寒光、常雎一进入清心殿,立即引来八方注意。黎寒光就当不知道,温和有礼地和众人问好,然后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他可太了解雍天宫这群出身高贵又无所事事的神族后代了。他这张脸本来就很麻烦了,如果再出头,恐怕会被这群人当做眼中钉,之后永无宁日。 他法力还没有恢复,需要韬光养晦,不宜招摇。 神族少年们看着那两个魔族主动坐到角落,心道还算识趣。他们收回目光,继续大声谈笑,而清心殿中的女子却悄悄打量着黎寒光,彼此交换眼色,里面又是意外又是惊艳。 常雎是被家人娇宠大的,从前都是她施恩别人,如今却变成别人打量她。常雎受不了这种落差,神情不免瑟缩起来。而旁边的黎寒光倒很平静,他神色如常地给常雎铺纸、研墨,连笔都润好了,放在常雎手边。 他这一套动作坐起来熟稔极了,根本不像是质子,而像是常雎的仆从。 另一半暗暗注意着黎寒光的女子也心生失望。早前就听闻魔界常家的小姐带了个跟班来天界,她们当时不以为意,有排面的贵女,哪个身边没几个追求者?但她们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美貌,就算放在美人遍地走的天界,都是数一数二出挑的相貌了。 要知道,在血统至上的神族中,长的越好看,就说明家族越古老,血脉越纯净。黎寒光一个魔族,就应该三头六臂、面目丑陋,怎么配长成这样? 神族女子们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然而她们亲眼看到了黎寒光对常雎的顺从,那一丁点好感霎间摔得稀碎。 一个走狗,哪怕长得再好看,也始终是条狗。能让两个男子为她们争风吃醋乃是身价,但若她们去追其他女人的走狗,那就是跌份了。 黎寒光感受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开,最终再无人看他,这才松了口气。黎寒光心中再一次确定,他真的很讨厌这张脸。 常雎拿起笔,看到黎寒光盯着墨水静静不语,诧异问:“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回过神来,对着常雎温柔一笑:“没事。” 确实没事了,常雎压根不知道他利用她做了什么。 常雎不明所以,但黎寒光说没事,应当就是没事吧。她懵懵懂懂点头,看向黎寒光帮她摊开的书面,才一会脸就皱成包子:“这些都是什么,我一点都看不懂。” 天界、魔界语言互通,但法术水平天差地别。常雎在魔界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到了天界,能看懂天界典籍才怪了。 黎寒光说:“是《南华经》。你先跟着听课,若有不会,等回去后我教你。” 常雎点头,立刻理所应当地卸下压力:“好。” 清心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座位渐渐满了。黎寒光提前挑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此刻淹没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 常雎双眼滴溜溜地打量周围。她刚来到天界,这里阳光明媚,灵气充裕,和她以往的认知截然不同。常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分心打量人群,翻书时一不小心,把手指划伤了。 常雎立刻捧起指尖,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觉得痛,连伤口也愈合地飞快。 但常雎还是嘟着嘴抱怨,果然,黎寒光放下书,用灵力帮她愈合伤口,细致地安慰了好一会,常雎才委委屈屈地收回手。等常雎坐好后,黎寒光无声地放下手,将指尖上的血迹拈去。 他微微垂眸,感受着心口久违的尖细痛意。 刚才两人说话时,常雎完全没注意到,黎寒光在忍受甚于她百倍的痛。在常雎的世界里,她的父亲常隐睿智宽厚,她的母亲黎瑶慈爱贤惠,魔界温情脉脉,哪怕资源匮乏,也从没有匮乏到常雎身上。 她哪里会知道,她慈爱的母亲亲手给黎寒光端来藏了虫卵的茶,她的父亲动辄对黎寒光施以极刑,好几次险些要了黎寒光的命。 黎寒光想起走前常隐的话。在常雎面前永远慈祥的常隐对着黎寒光时却阴冷暴虐,他满脸不屑,居高临下地说:“能侍奉在阿雎身边,是你这个贱种的荣幸。别以为去了天界就能逃脱本尊的掌控,阿雎受到任何伤害,都会百倍转移到你身上。若是你敢谋害阿雎,本尊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天界要求常雎当人质,常隐当然不同意,但魔界不是只有常家一族,最终,常隐屈服了,却在黎寒光身上种下蚀心蛊。 母蛊在常雎身上,母蛊温和稳定,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甚至会帮助提升修为,子蛊却完全相反。蚀心蛊会将常雎受到的伤害全部转移到黎寒光身上,并且常隐心疼女儿,用了特制蛊虫,一分痛落在常雎身上,就会有一百分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常隐以此来逼迫黎寒光保护常雎,哪怕没有伤害,常隐也不忍心让常雎遭遇危险。常隐对常雎可谓一片拳拳爱心,但对黎寒光来说,这就是几乎不间断的蚀心之痛。 哪怕常雎只是摔个跤、磕破皮,放大一百倍后,作用在黎寒光身上也很可观了。 黎寒光垂下眼眸,唇边划过极淡的笑。痛点也好,他上一世花了五百年才终于解除蚀心蛊,松懈了太久,他几乎忘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了。 正好给他提个醒,免得他忘了自己是谁。 他回来的时机还算不错,正好在魔界使者队伍刚刚抵达天界、他们第一次被送到雍天宫的时候。等魔界的人走了,他再去一次东海,取出体内的蚀心蛊,才算真正自由。 黎寒光慢慢等着体内的刺痛消散,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惊哗:“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怎么来了?” 这句话像涟漪一样,迅速从一个点传遍全殿,无论殿中人原本在做什么,此刻注意力都被前面吸引走。黎寒光也抬头,遥遥望向前方。 羲九歌到清心殿时已经很晚了,偌大的宫殿几乎坐满,好位置更是一个不剩。但众人看到羲九歌、姬少虞纷纷起身问好,还有人要给他们让座。 没人敢和羲九歌搭话,唯有和姬少虞关系不错的几人上前,笑问:“少虞,你们今天不是告假了吗,怎么又来了?” 姬少虞为人亲和,从不摆架子,在雍天宫中人缘极好。但今日姬少虞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敷衍笑笑,说:“九歌身体不舒服,我本来打算告假,但她说没关系,我就陪她来上课了。” 少年们听到竟然是羲九歌身体不舒服,想问又不敢问:“那神女现在好些了吗?” 羲九歌没理会周边那些声音,她视线从清心殿扫过,很快,就锁定在一个角落。 两人视线相撞,似乎有无形的火花闪过。很快,黎寒光收敛好心绪,眸子微弯,友好而陌生地对她笑了笑。 完全看不出来不久前他还夜闯羲九歌寝殿,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 羲九歌也友善地笑了,慢慢在长袖底下活动手指。 上课的时辰到了,夫子从外面进来,看到许多人还站在地上,沉下脸问:“要上课了,何故喧哗?” 过道里的几人转身,姬少虞对着夫子行礼,他笑时脸颊边出现一个梨涡,可亲极了:“参见夫子。” 夫子看到是姬少虞和羲九歌,脸上的怒意收敛起来,放缓了声音问:“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二人不是告假了吗?” “《南华经》是《道藏》基础,九歌不敢耽误,坚持要来。我们来得迟了,请夫子恕罪。” 姬少虞声音和煦,进退有度,却不是为自己解释,而是处处站在羲九歌的立场上说话。他贵为太子还能这样体贴人,连夫子的脸色也好看很多,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太子和明净神女有此求学之心,为师十分欣慰。太子和明净神女勿要站着了,找地方坐吧。” 这话一出,便有人主动为他们两人让位。姬少虞哪怕再体贴也终究是太子,他正要去他们惯常的座位坐下,羲九歌却破天荒开口:“来迟是我不对,不好再麻烦诸位。我去后面坐就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狠狠吃了一惊。姬少虞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对啊,大家都已经坐好,再折腾一次又要浪费不少时间。我们另找一个地方坐吧。” 羲九歌开口,便是夫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去。众人都奇怪羲九歌今日怎么如此礼让,然后就发现她径直朝一个地方走去,明明旁边就有其他空位,她却不理,一直走到最后,含笑问:“少司幽,请问这里有人吗?” 黎寒光都不需要看,已经感受到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金天王王子姬高辛,赤帝太子姜榆罔,烛龙之子烛鼓……甚至连姬少虞的视线也黑幽幽的,里面含着隐晦的敌意和打量。 黎寒光唇角微勾。此时羲九歌站着,黎寒光坐着,他抬眸看羲九歌时,眼珠黑润,面容白净,无辜又无害:“当然没有。神女请。” “多谢。”羲九歌道谢,敛衽坐到旁边。姬少虞意味不明看了黎寒光一眼,同样跟着坐下。 他们两人一个友好邀请,一个礼貌道谢,堪称同门友爱典范。夫子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团结谦让,拈着胡须,颇为自豪。他摊开书,用几百年没有变化过的语调,絮絮讲起《九华经》。 清心殿很快骚动起来,他们是一群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神族,拥有悠长的寿命、与生俱来的法力,强弱、尊卑、地位皆取决于降生时的那张床,他们无需修炼,似乎也看不到努力的必要,跟他们讲听课的重要性,实属笑话。 夫子显然也习惯了,他讲他的,并不管下面弟子在做什么。清心殿中到处都是窃窃私语、传纸条、打瞌睡的人,反倒是角落安安静静。 羲九歌笔直坐着,认真听讲;黎寒光全神贯注,时不时在纸上记一两个字;姬少虞肃容望着前方,许久不动一下;就连常雎也强忍着无聊,努力抄夫子的话。 然而衣袖遮掩下,认真听讲的羲九歌把玩着一团火,专心思考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杀死身边人。他见到她时神情陌生而客套,看起来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但为防万一,还是杀了吧。 黎寒光借着写字的动作调动起小臂肌肉,一边想着她应当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一边防着她发疯。 黎寒光落笔时,一缕碎发落下,悠悠挡在他眼前。阳光穿过窗扉,灿灿落在他脸上,有一种纤细易碎的美感。 黎寒光用余光粗粗扫了一眼,心中叹了声,他好不容易才让这群神族少年少女不再关注他,现在可好,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他感受到了,她是真的想要弄死他。 黎寒光在心中慨叹,真是麻烦,但眼中却忍不住露出笑。 7、试炼场 姬少虞坐在清心殿中,身边的羲九歌极认真地听课,姬少虞几次想凝聚注意力,都失败了。 出门前他就有感觉,现在羲九歌的表现无疑坐实了他的猜测。 羲九歌是冲着黎寒光来的。 她待人向来冷漠,和自己无关的事从不上心,但刚才,她却准确叫出黎寒光在魔界的身份——少司幽。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黎寒光亲口告知的。姬少虞都不记得,羲九歌却记住了。 以她的性情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反常。姬少虞想到这里心中自嘲,多可笑,她认识黎寒光,还是姬少虞亲手促成的。 雍天宫中的人大多是第一次见黎寒光、常雎,唯独姬少虞,早在北天宫的时候就见过他们一面了。 神魔议和,按理该由中央黄帝出面,但是黄帝看不上魔族,便借口精力不济,交给玄帝处理。 因此议和队伍一入天界就被引到了北天宫。那天正好是月假,姬少虞身为太子,在宫中却不出来相见太失礼了,玄帝叫姬少虞出来露一面。羲九歌正好也在北天宫,姬少虞怕她闷,就拉着她一起走了一趟。 谁知这一眼,就让万事不上心的羲九歌留下了印象,今日还不顾身体不适,专程出来见他。 姬少虞一方面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他和羲九歌相伴一千年,还比不上一个仅见了一面的外人吗?但另一方面他又止不住害怕,心底里仿佛有某种直觉在警告他,不一样,这个魔族,和以往遇到过的羲九歌的爱慕者都不一样。 姬少虞心里好如一团乱麻,而夫子还在上方死水一般念着《南华经》。姬少虞心烦意乱地捏了捏手,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 他忍不住悄悄往旁边看,越过羲九歌,他看到一张雪白干净、清冷出尘的侧脸。哪怕以姬少虞的眼界看,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极其出众的脸。 黎寒光的皮相是一种带着清冷易碎感的艳,他皮肤极白,像是从未照过阳光——这不是修饰,魔界那个地方确实没有阳光,于是衬得他五官上的颜色越发鲜明,飞扬的剑眉、纤长的睫毛、黑润的眼珠。他唇形薄,唇色也淡,唯唇珠一点薄红,像水墨画抹了笔血,霎间让整张面活色生香起来。 如果仅是这样一副皮囊,姬少虞也不至于介意了。长这种面相的人福薄志短,余生撑死一个小白脸,实在没法和姬少虞比。但黎寒光偏偏长了副很硬朗的骨相,撑起了他过于精致的皮相,一下子变得英气勃勃、恩威凛然。 仅看这张脸,姬少虞会觉得这是凡间飞升的得道仙尊,生来就是一把无情剑。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魔族。 姬少虞恍神,等回过神时他就和一个女子的视线对上。 常雎实在听得累了,她就算蛮抄也听不懂夫子说的是哪几个字,她趴在桌上偷懒,百无聊赖间注意到姬少虞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常雎怔了下,想起这就是上次在北天宫有过一面之缘的俊俏太子,立刻冲着他摆手。 姬少虞对着常雎笑了笑,心情依然有些阴郁,闷闷不乐地转回视线。姬少虞坐回去后,看似专注听课的黎寒光眼珠动了动,静静朝姬少虞的方向瞥了一眼。 典籍课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足有一个时辰,期间没有任何休息,到后面,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夫子终于把今日的内容讲完了,他拿起茶盏润了润喉,说:“今年的岁考……” 夫子才起了个头,下面的学生霎间不困了,一个个抬起头来。夫子就当没看见,继续说道:“今年的岁考不再通过笔试,而是改成秘境探险。届时雍天宫会寻找合适的秘境,你们两人一队,组队进秘境历险,最终以小组成绩考评。” 听到要组队进秘境,清心殿中的气氛霎间活跃起来,下面人纷纷问:“队友怎么分配?” “去哪个秘境历练,允许带灵宠法器吗?” “要去多久?” 各种声音七嘴八舌,夫子肃着脸,拍桌子道:“肃静!岁考自由组队,两人一组,人选你们自己找,但无论队内如何分配,最终岁考成绩只按小组评定,不会考虑个人贡献程度,所以你们一定要认真挑选队友,勿要托大,伤了同学和气。至于去哪个秘境现在还没定,但可以确定会有三种难度,难度越高的秘境越危险,同样,给分越高。但你们千万不要为了更高的分数就一股脑选高难度秘境,秘境允许带法器,但不能带活物,灵宠、战宠都不允许。岁考时虽然会有考官随行,但秘境中瞬息万变,便是考官也没法面面俱到。所以,待进入秘境后,你们要靠自己的实力自保,务必要量力而行。” 夫子说完起身,拂袖道:“课堂到此结束,接下来是法术课。岁考即将到来,你们要好生修炼身法,正好趁上法术课寻找队友。好了,你们去准备下一堂课吧。” 夫子说完就走了。他走后,清心殿中越发肆无忌惮,众人聚在一起,热切讨论今年新的考试方式。 羲九歌听到岁考是两人组队的时候,后面的话就没太在意了。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姬高辛被迫听了一早上念经,早就不耐烦了,他迫不及待站起来,隔着半个大殿喊他们:“少虞,明净神女,该走了。” 清心殿其他人看到姬高辛大声招呼朋友,有人满目欣羡,有人低头躲避,但没有人敢往上凑。 《道藏》是强制课程,雍天宫的学生基本都集中在清心殿,但之后的法术课却是小班课程,依据学生出身高下,会分配到不同的场所、同伴、师父。 雍天宫美名其曰因材施教,毕竟不同血统的神族力量强弱不一,法力属性也不一,只有层次差不多的学生们分在一起,才能更快进步。 天界从上到下都贯彻着血统论,连学校这种世外之地亦不能幸免。这就导致了雍天宫内小圈子抱团极其严重,大家交朋友时,必然会打听对方的父母家族,悄悄评估值不值得结交,至于性情好坏,反而是最次。 而姬高辛这一圈人,就是雍天宫顶级人脉。姬高辛是金天王之子、黄帝的重孙,和姬少虞是同辈堂兄弟,在雍天宫一向一呼百应。姬高辛又热情好客,热爱交际,和五方天帝的后辈都有交情,就连出了名高冷的明净神女,姬高辛也能请得到。 进入姬高辛的朋友圈,是雍天宫所有学生的梦想。 姬高辛看似乐善好施,其实,他结交的朋友都是仔细筛选过的。只有他认为身份够格的人,才会被允许进入他的宴会,而想要接触姬少虞、羲九歌等人,更是只有他的“亲信”可以了。 姬高辛就这样编织着一个交际网,雍天宫想要讨好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旁人挖空心思巴结姬高辛,姬高辛却主动拉拢姬少虞、羲九歌,无论去哪里都邀请这两人。 这并非因为他和姬少虞兄弟感情多么好,而是因为他必须得通过姬少虞,笼络住给他的交际圈镀金的另一棵招财树——羲九歌。 天界身份尊贵又擅长交际的小神有很多,姬高辛作为金天王的儿子,封号只是个王子,地位甚至不如姬少虞尊贵,凭什么大家都要听他的呢?还不是因为他能拉拢住羲九歌。 羲九歌是在很多尊神那里都挂了名的人,姬高辛能请来羲九歌,神农氏、西陵氏、轩辕氏等神族的王孙公子就愿意和姬高辛多走动,如此含金量越滚越高,之后无需姬高辛招揽,其他氏族的人听说后自然会主动融入他。 其实姬高辛也尝试过绕过姬少虞,直接和羲九歌交流。但羲九歌这个女子是他平生仅见的难搞,她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求,姬高辛讨女子欢心那些手段在羲九歌身上全部失效。姬高辛实在没办法了,才转道姬少虞。 天界这么多大族后裔,唯有姬少虞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幸而姬少虞脾性好,功利心没那么强,这种事不会和姬高辛争,姬高辛才能稳住圈内领头人的位置。要不然,姬少虞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羲九歌慢慢收拾书卷,姬少虞等在旁边,姬高辛等人等在前方。其实羲九歌并不乐意和姬高辛这群人一起走,一群人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你等我我等他,平白浪费时间。但姬高辛是姬少虞的堂兄,看在姬少虞的面子上,她暗暗忍了那群吵闹的人。 羲九歌动作不紧不慢,但没人敢催她。羲九歌站起身,众人都以为要走了,纷纷动身,但姬少虞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羲九歌没跟上来。 他回头,见羲九歌站在原地,含笑问座位上的人:“少司幽、质女法术课是如何安排的?” 黎寒光不慌不忙替常雎画书上的重点。典籍课和法术课之间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并不用急着去,他想借给常雎复习,躲开这群麻烦的五帝后人。 但是,黎寒光委实没想到,羲九歌竟然会主动问话。 他抬头,目光飞快扫过羲九歌,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了。他轻轻笑了笑,恪守一个质子的本分,恭谨回道:“我和质女先前一直在魔界,法术远不及神女、太子等人高深。玄帝陛下为我们准备了补习夫子,我和质女要先补习一段时间,等追上进度了再和太子等人一起上课。” 羲九歌直视着黎寒光眼睛,微笑道:“少司幽、质女不远万里从魔界来到天界,乃神魔交好的象征,若让两位落单,岂不是我们这些东道主失礼?法术和典籍不同,总要相互切磋才能进步,少司幽不妨和我们一道去上课吧。” 从身份上说常雎才是魔界代表,黎寒光只是一个陪练,但羲九歌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黎寒光,显然知道这两人中黎寒光才是做主的。而常雎从头到尾也很适应,完全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羲九歌竟然会邀请人,这简直是太阳从虞渊升起、汤谷落下,姬少虞和其他几人都惊讶地瞪大眼。黎寒光余光瞭了眼前方,心想莫非这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羲九歌有多冷淡,黎寒光深有感触,但今日这一小会功夫,她已经主动和他说了两次话。 真是稀奇。现在想必许多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黎寒光要是识趣,自然该恭恭敬敬地推辞,并从此远远躲出明净神女的视线。他是个魔族质子,血统卑贱,连靠近明净神女都不配,怎么敢让明净神女主动邀约? 但是,黎寒光这个人偏偏天生反骨。他确实想尽量躲避麻烦,但如果好处足够大,便是剐天之祸,他也敢试上一试。 不配又如何,许多人还说他不配活着。他处心积虑想网住太阳,如今太阳向他而来,他为什么要拒绝? 哪怕黎寒光清楚,她主动邀请他一起上课,是想“意外”杀死他。 真是更令人期待了呢。 黎寒光唇边带笑,顶着众多警告的目光,不要命地接受了羲九歌的邀请:“好啊,多谢神女美意。” 羲九歌目光扫过桌面上的书卷,黎寒光在帮常雎写笔记,如此尽心尽力,怕是情圣来了也甘拜下风。羲九歌无意看他们卿卿我我,微微颔首道:“那就法术课上见。我先行一步,告辞。” “神女慢走。” 等出来后,姬少虞走在羲九歌身边,沉默了好一会,问:“九歌,你为什么要叫他来?” 走在前方的姬高辛等人没回头,但谈笑声变小,显然也在关注羲九歌的答案。羲九歌总不能说我在找机会杀他,便说:“他们来自魔界,听说魔界灵气匮乏,倾轧严重,好多斗法手段防不胜防。正好来了两位魔族,我想领教一二。” 这个说法放在其他女子身上很怪异,但放在羲九歌身上,倒十分说得通。羲九歌看起来温柔婉约,其实性格很刚烈,斗法手段全是狂轰乱炸风格的。她听说有人斗法强,便拉来比一比,是她会做的事。 但直觉告诉姬少虞,不止如此。 姬少虞望着羲九歌,像开玩笑一样,笑着问:“你似乎对那个魔界来的男子很关注。” 她时刻想着杀了他,可不是关注么。羲九歌没有反驳,姬少虞见她竟然默认了,心里又咯噔一声,几乎连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 前面姬高辛被迫听了一耳朵惊天八卦,他及时回头,爽朗招呼他们:“少虞,明净神女,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你们两人不担心找队友,我还得赶快找人磨合呢,快点,我们该去试炼场了。” 夫子今日宣布了岁考规则,两人组队。羲九歌没有询问分队,姬少虞也没提,他们两人组队,似乎是所有人默认的事情。 但对于姬高辛这帮人就不是如此了。雍天宫每天只上半天课,此处又坐落在中天界最富饶的济山山脉,周围名山大川、洞天福地到处都是,他们这群不愁钱也不愁前程的帝室子弟一下课就在周围玩山游水,要是胆子大,旷课十来天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们平日里混日子,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年一度的岁考却必须拿出好成绩。如今岁考将近,连最吊儿郎当的姬高辛也收了心,安安分分在雍天宫练法术。 选队友至关重要,这不仅和最终成绩挂钩,甚至会关系到生死存亡。羲九歌岁考年年第一,天生通晓攻击力最强大的火系神术,同时还修习昆仑仙术,身上护身法宝层出不穷,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最理想的结队伙伴。雍天宫内甚至有说法,若能和明净神女分在同一队,岁考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但这种事,肯定轮不到外人。姬少虞不如羲九歌抢眼,但理论、法术、神力、宝物样样不差,而且为人和善好说话,玄帝也舍得在他身上砸资源,同样是很理想的组队伙伴。 这两人联手,算是没其他人什么事了。姬高辛只能在剩下的人里面挑,他嫌姜榆罔文弱,烛鼓暴虐,其他氏族的人要么身份不够,要么实力注水,挑挑拣拣,竟没有完全合他心意的人。 姬高辛嫌弃别人,别人同样在挑拣他。羲九歌没有理会那群明明相互看不上却又虚伪地称兄道弟的人,她到达试炼场后,自然而然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试了试弓箭,开始热身。 她徐徐将重达千钧的长弓拉成满月,她没有取箭,但指尖自然凝聚出一支金色的箭。神箭金光缭绕,坚不可摧,尾部不是羽毛,而是跃动的火苗。 羲九歌出手,根本无需任何神兵利器,她体内神力所凝聚出来的太阳神火,就是最无往不利的杀器。 羲九歌目光直视靶心,迅速进入到一种抱元守一、心神清静的状态中。弓箭是兄长少昊让她学的,少昊对她的学业向来随和,从不给她施加压力,唯独弓箭,是他亲自布下的任务。 羲九歌天生感情残缺,和人相处的时候往往没法领会对方的意图,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也不明白他们潜台词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因此她和人待在一起时极其累,她怕自己出错,也委实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乐趣,所以她尽量减少宴会交际,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可是面对着学业、武术时,一切都简单多了,所有要求和进度一目了然。旁人射箭时总会有杂念干扰,而羲九歌没有感情,静心凝神比别人容易的多,故而大部分东西她学起来都比旁人快。 所以羲九歌从不觉得自己不懂情是什么大事,她反而觉得,这是母神对她的恩赐。 没有情,便不会困于心,衡于念,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消磨时间。没有情,她就永远不会有弱点。 羲九歌放手,太阳火之箭从她手中疾驰而出,正中靶心,射穿了靶子还没有停止,一路摧枯拉朽地往外飞去,两边的草木树丛被箭风撩到,霎间变成熊熊火海。羲九歌微微抬手,迅猛暴烈的火箭才化为一缕金光,融入耀眼的阳光中。 姬高辛惊诧地回头,被这副动静惊得目瞪口呆:“明净神女,最近没人惹着你吧,你在做什么?” 试炼场陷入火海,而且这是太阳神火,普通的水是扑不灭的。在场学生各个金尊玉贵,失火可不是小事,但试炼场无一人惊慌,连守门的童子也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就又百无聊赖地闭上眼睛。 学官并无上前救火的意思,羲九歌放下弓,偏头微笑的样子十分温柔和善,一点都看不出她才是元凶:“没什么。我许久没拿弓箭,一时没收住。” 说完,她十指掐诀,使出化雨术、回春术,熊熊燃烧的烈火被雨水浇熄,草木回春,很快又变回先前葱郁美观的模样。 姬少虞也挽了弓箭,站在旁边看她。他亲眼看到羲九歌搭弓、射箭、中靶,却因为火灵力太强大致使试炼场变成一片火海,等羲九歌将火势复原后,姬少虞微微叹了一声,心悦诚服地鼓掌:“好箭。九歌,你的箭术和仙术似乎又进步了。” 准确说,是堪称翻天覆地的进步。 姬高辛等人也无话可说,羲九歌刚来雍天宫的时候,不合群还事事争先,这群眼高于顶的神族怎么能忍?但很快,就没有人敢说闲话了。 就比方现在,羲九歌什么狠话都没说,但她同时展露了自己的神火和仙术,她能顷刻间将雍天宫变成火海,也能让烧毁的树木重现生机,攻守兼备,神意合一,还有谁敢得罪她? 黎寒光刚来试炼场就遇到这一幕。他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前方火光,几乎连视线都不忍心错开。 这样充满了危险和毁灭的画面……多美啊。 8、兄弟隙 常雎站在黎寒光身边,忍不住咋舌:“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敢当着这么多继承人的面放火,雍天宫竟也不说什么?” 黎寒光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 人陆陆续续来齐,法术课也开始了。学官大概说了几句关于岁考的事,随即就让他们散开,各自找人拆招。学官从各队旁边走过,为他们指点不足之处,但走到羲九歌和姬少虞这一组时,学官看了一会,觉得他属实教不了羲九歌。 但学官同样看出来,羲九歌和姬少虞之间的实力极度不匹配。姬少虞处处让着羲九歌,根本无法锻炼自己的法术,羲九歌面对姬少虞也束手束脚,他们两人在一块,只会彼此浪费时间。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羲九歌看了会,心想黎寒光果然惯会伪装,他面如菩提,下手却狠辣绝情,要不是顾忌天界,恐怕他已好几次对姬少虞下毒手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少虞动手这么用力也是羲九歌没想到的。难道这时候姬少虞就对常雎生出情愫了?不至于吧,他们才见了两面而已。 羲九歌淡淡朝常雎的方向扫了一眼,常雎正紧张地望着试炼台,双拳紧紧攥着,不知道她到底想给谁鼓劲。羲九歌有些头疼,修炼无论再艰难,她都可以努力,唯独关于感情,她实在是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羲九歌走神期间,台上两人也分出胜负,各退一步站稳。学官本是想给玄太子卖个好,让玄太子风风光光将魔族打败,在未婚妻面前赢回面子。没想到,这个魔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两人居然打平了。 一个在不毛之地长大的低贱魔族,竟然能和锦衣玉食、资源逆天的玄帝太子打平? 学官头都痛了,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宣布道:“玄太子感念同门情谊,点到即止,和黎质子打成平手。” 这话一出,四下大哗。黎寒光听到学官的话轻轻笑了声,姬少虞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起。常雎听到学官竟然暗示黎寒光能打成平手全靠姬少虞相让,气得不轻;其他神族听到,受到的冲击亦不小。 平局算是不功不过,但是对于神族来说,他们竟然和一个低贱的魔族打成平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许多神族不堪受辱,纷纷叫嚣着要讨教讨教。 学官进退两难,他看得分明,那个魔界质子分明留了力,要不是顾忌天界的面子,玄太子今天可远不止平手。玄太子都打不过,这些不学无术的神族公子哥只会更差,要是上台让他们丢了脸面,事情会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但若是拦着他们,学官倒像是在偏袒魔族一样。 学官左右为难间,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她声音明明不高,但奇异般压倒所有嘈杂声,乱糟糟的试炼场霎间安静了:“少司幽深藏不露,我愿意领教一二。” 围观人群鸦雀无声,纷纷回头看向后方,姬少虞也惊讶地抬起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眉:“九歌……” 羲九歌却站在高高的观看席上,指尖凝了枚发簪,挽起长发,微笑着看向黎寒光:“不知,少司幽是否愿意赐教。” 黎寒光和姬少虞打成平手很平淡,被人叫阵时很平淡,但此刻,他眼睛眯了眯,难得露出些许真心笑意:“神女抬举了。能和神女交手,是我的荣幸。” 两人说话时一直看着对方,显然,他们并不在乎学官同不同意、旁人有什么看法。在场能做主的,唯有他们两人。 学官内心并不赞成,魔族质子涉及天魔大局,玄帝太子牵扯进来就已经很麻烦了,若是羲九歌也动手,万一出点什么事,学官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对方是明净神女,他能说什么? 学官苦着脸让开,姬少虞看到羲九歌的眼神就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噤声,默默离开高台,为她腾开位置。 姬少虞下台后,姬高辛环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虞,好福气啊。你和人打成平手,立马便有未婚妻来为你出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一群人听着哈哈大笑,姬少虞抿着唇,目光淡淡望着前方,并没有搭话。 神族里未婚夫妻有不少,女方受了委屈,找未婚夫出头是常事,但凡事都要让未婚妻找场子的,似乎只有他一家。 试炼台上已经清空,只剩下黎寒光站在原地。羲九歌整了整衣袖,足尖轻点,施施然飞向高台。她身姿轻巧,落地时白衣猎猎、衣袂翻飞,尤其她的眼神无情无欲,越发像神人降临。 黎寒光亲眼看着她从高处落下,眼中含着莫可名状的笑意。等羲九歌站好后,黎寒光拱手,微微启唇:“神女,请。” 他话音刚落,羲九歌的法术已经攻到眼前。黎寒光心里叹气,不打招呼就动手,她行事怎么比他还像邪魔歪道? 9、初交锋 黎寒光身姿不动,唯独肩膀侧开,精准躲开了炙热的火球。 表现的温温柔柔,但打人时却如此暴躁。 不等黎寒光站好,另一道攻击又到了。先前对战姬少虞时黎寒光游刃有余,算计着哪一招该胜,哪一招该败,毫无悬念地创造了一个平局。然而,此刻一对上羲九歌,他就知道他恐怕无法藏下去了。 以羲九歌的架势,他要是还想着扮猪吃老虎,今日势必要死在台上。黎寒光只能放弃韬光养晦的念头,当真动起手来。 天底下能让羲九歌认真的人不多,能让她在动手前扎起头发的,迄今为止只有黎寒光一个。羲九歌深深记着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囚于重华宫内,弯腰为她涂口脂的景象,直到现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凉意。 如此奇耻大辱,羲九歌岂能善罢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监视在眼皮子底下,他什么时候有了那么深厚的实力,竟然连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这一千年另有奇遇,还是他初到天界时,就在隐藏实力? 按照因果法则,黎寒光现在应当毫无在天界修炼的记忆,他的招式全是从魔界带来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试一试,他到底瞒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几招后就感觉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开了攻击,他却不能暴露他后世的招数,他现在还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绝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须要速战速决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还和西王母学习仙术,走的大多是远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强势暴躁,今日还是晴天,她随时能从阳光中补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只能拉近距离,靠近战克制她。 又一阵火雨劈头落下,黎寒光旋身躲过,身姿像雪花一样左右飘忽,竟然硬生生从火雨中穿过,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纤尘。羲九歌意识到他想要近战,手心凝聚出一团火,重重朝他击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条火龙,攻势极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开,就只能后撤。羲九歌已经准备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伤,一折身贴着火龙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惊,立即要变换法术。这么近的距离不再适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么可能让她缓过劲,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处注入几缕寒气,登时打断了她施法。 黎寒光并不想伤害她,法力只凝了细细一缕,但那股寒气注入羲九歌体内,骤然唤醒了她新婚夜的回忆。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时,就是这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羲九歌鲜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但这一刻,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剥了皮烧成灰并且扬到海里,再让精卫把海填平。 羲九歌动手越发不留情,但她从小学习的一直是远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后方优雅地放法术,永远不会有贴身肉搏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处处受制。羲九歌调动身法,几次试图拉开距离,都被黎寒光拦住。 底下已经传来骚动声,黎寒光觉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机会“落败”了。然而,他念头刚落,眼前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 黎寒光顾不得隐藏,立即将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护在身前。两道法力相撞,爆发出惊人的气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够,被这阵风吹的连连后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灰头土脸站稳。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抬头。此刻试炼台上余波还没有消散,原本灿烂的阳光像是被什么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诡异地暗了一块。 而阴影之下,两股庞大的力量相碰,太阳火的热量霎间将冰层蒸发,空气中悬停着细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雾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众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环绕,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站立着,男子抬手,缓缓擦去了唇角的一缕血。 试炼场中寂静了好一会,不知道谁带头,稀稀拉拉响起掌声。姬少虞推开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边,拧眉问:“九歌,你怎么样了?” 另一边,常雎也跑上高台,担忧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没事吧。” 黎寒光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他嘴唇被血染红,对比之下显得他皮肤苍白惊人,脆弱又艳丽。羲九歌默默盯着对面那个被人搀扶、虚弱吐血的人,说真的,她想上去再给他一掌。 他们两人受到的冲击差不多,以羲九歌刚才交战时对他实力的理解,他伤的根本不重,甚至没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贸然调动过多太阳神火,冲击到经脉,现在经脉隐隐灼痛。她一声不吭忍着,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脸,往重了装伤势,甚至吐了口血。 羲九歌憋屈了半晌,还是舍不下面子承认自己有伤,高冷漠然地摇头:“我没事。” 姬少虞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越发不放心。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多话,轻描淡写道:“好,那我们回去吧。” 姬少虞护送着羲九歌离开,另一边常雎也扶着黎寒光走了。其余众人目送着那两对青梅竹马走远,彼此交换视线,目光中都意味不明。 羲九歌在雍天宫一直稳居第一,他们知道羲九歌法力强大,今日一见,才知她平时竟然还是隐藏了实力的。尤其意外的是那个魔族。 虽然他被羲九歌一掌打成重伤,可是,能赤手空拳接下羲九歌的全力一击,本身已颇为不俗了。 众人隐隐意识到,雍天宫,恐怕又要生变了。 · 姬少虞送羲九歌回宫。她进入重华殿后,安然入座,依然是一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模样。姬少虞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问:“我从未见你施展这么大规模的神火……你没事吧?” 羲九歌如何能让人知道自己的法力上限,她神色淡淡,道:“没事。” “真的没事吗?” 羲九歌微微眯了眯眼,抬眸看他:“你想问什么?” 姬少虞意识到她误会了,他心中十分无奈,他有时候觉得她有着超乎年龄的理智,有些时候,又觉得她非常幼稚。 他怕她借用太多太阳神火伤到身体,而她却理解成他在刺探她的伤势。她似乎不明白,其他人关注她的伤势,不只是敌人在寻找她的弱点,还可能是关心她。 姬少虞默默叹了句算了,她素来要强,他要是问得多了,引得她疑神疑鬼,反而更不利于伤口恢复。她不懂他的关心,也不懂别人的关心,或许姬少虞陪伴她再长一点,日久见人心,她便会相信自己的诚心了吧? 姬少虞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她肯定不放心疗伤,便忍着担心起身,说:“你没事就好。九歌,你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来看你。如果需要什么东西,立刻派人和我说。” 羲九歌点头,她欲要起身相送,被姬少虞拦下:“你我之间何须讲究这些,你安心休息吧,我先走了。” 羲九歌经脉确实不太舒服,闻言并未坚持。姬少虞合上门,才敢露出脸上的担忧。以羲九歌的性格,肯定不同意找医神,他还是去找些温和清火的灵药吧。 姬少虞匆匆去置办药材,而羲九歌坐在重华殿里,慢慢修复经脉。 她对战时为了制胜铤而走险,直接将阳光中的力量吸取到自己体内,短时间内爆发出杀招。她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以她现在的水平,根本不足以容纳那么多太阳神火。 黎寒光有寒冰护体,没死成,反而是羲九歌伤了经脉。但她天生亲近太阳,这点暗伤不算什么,休养两天就能好。只不过这段时间内,她不方便再用法术了。 而害她如此的罪魁祸首,竟然还反过来装出一副虚弱无辜的模样。羲九歌闭着眼睛,面容平静如玉像,而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弄死黎寒光了。 托黎寒光的福,她大概明白话本里的“恨”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被羲九歌惦记着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在自己的宫殿里运功。常雎窝在榻边,担忧地望着他:“寒光哥哥,你的伤还好吗?” 其实黎寒光还好,他在魔界受过的伤比这凶险万倍,好几次他意识模糊,自己都觉得他要死了,却又硬生生活过来。与从前相比,这次冲击根本不值一提。 但他现在需要重伤这个护盾,黎寒光睁开眼睛,偏头咳了咳,弱不禁风说:“我没事。常雎,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再在这里待着恐怕会惹人闲话,快回去吧。” “可是你……” “我无妨。”黎寒光缓缓道,“我休息一会就好了。反倒是你,累了一天,该回去休息了。” 常雎见黎寒光说无妨,干巴巴嘱咐了两句后,就揪着手离开了。黎寒光微笑送她出门,等合上门后,黎寒光脸上的温和如退潮般迅速消散。 常雎从未受过苦,连嘱咐人也只会照葫芦画瓢地说“好好休息”,她留在这里,黎寒光才没法安心养伤。 黎寒光看了眼天色,暗暗推算时间。她经脉温养的应当差不多了,他也该去重华宫走一趟,为她消除寒气。 他的法术都是在魔界自己摸索着修炼出来的,运行方式和姬少虞这种天界正统截然不同,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颇为阴邪。要是不根除,寒气一直跗在她经脉,恐怕会影响修行。 希望她气已经消了,不至于一见面就杀他。 · 羲九歌坐在宫殿里,将体内灵气运行了一个大周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灵气不继,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她放下手,正待运行下一轮时,听到宫娥在门口呼唤:“明净神女。” 羲九歌没有睁眼,淡淡开口:“何事?” “有客求见。” 这种话羲九歌实在听过太多次了,她想都不想,道:“不见。” 宫娥似乎停顿了一瞬,小心翼翼说道:“可是,访客让奴婢带一句话,若神女听到他的名字还不愿意见他,他便自愿离开。” 真是麻烦,羲九歌忙着修炼,不耐烦问:“是谁?” “他说他叫黎寒光。” 黎寒光两世以来,第一次受邀步入重华宫。他穿过廊庑时还在心中感叹,玄后真是舍得下本钱,雍天宫的布置和她在昆仑山上的寝殿,果然一模一样。 殿门近在眼前,黎寒光收敛起这些失礼的念头,温和有礼地敲门:“明净神女,在下黎寒光,特来求见。” 黎寒光凝神等里面的回复,他原本预料要等好一会,没想到,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 黎寒光意外了一瞬,含笑看向对面的女子。她换了身衣服,依然是白衣长裙,但没有白日那些金色装饰,看起来随和很多,不再那么难以接近了。 羲九歌默不作声打量黎寒光,黎寒光毫无波澜,甚至因为羲九歌打量时间大长,露出些许茫然:“明净神女?”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和她并不熟悉,但为了不得罪人,不得不前来赔罪的质子。羲九歌也礼貌地笑了笑,问:“原来是少司幽。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现在日近黄昏,确实有些晚了,但似乎还不能称为“深夜”。黎寒光知道,羲九歌是故意用相似的对话,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想骗她,还真是不容易。 黎寒光主动垂下眼睛,露出一个质子该有的恭顺:“我醒来后天色便暗了,我担心神女不舒服,特意前来赔罪,没注意时间。是我思虑不周,冒犯神女了。” 羲九歌仔细审视黎寒光,他现在这副紧张、拘谨的模样,和不久前夜闯她寝殿的人有如天壤之别,实在难以想象是同一个人假装的。羲九歌让开门,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少司幽客气了,进来说吧。” 黎寒光道谢,跟在羲九歌身后,轻手轻脚关了门。羲九歌并没有引着黎寒光在正殿里落座,而是走到隔窗前,在一个有些私人的矮塌上倒了茶水,示意黎寒光坐。 黎寒光慢慢走到她对面,掀衣坐下。碧绿的茶水从玉壶中流出,汩汩注入白玉盏,羲九歌倒了两杯茶,端起一盏,轻轻放到黎寒光面前。 茶水通透,白玉无暇,而这一切,都不及她指尖一点浅粉更诱人。 黎寒光认出来这套茶具是用上好的昆仑玉做成,据说昆仑玉能蕴藏灵气千年不散,带在身边可以温养神魂、拓宽经脉,是外界有市无价的珍宝。而在这里,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件茶具罢了。 不只是这套茶具,黎寒光粗粗一扫,已经在殿中找到了许多玉器。昆仑山产玉,羲九歌作为昆仑山的少主,玉璧在她眼里和石头差不了多少。 黎寒光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心想身份尊贵,还坐拥宝山,她确实有资格目下无尘。 黎寒光放下茶盏,笑着看向羲九歌:“好茶。” 羲九歌抿唇笑了笑,问:“白日少司幽吐了许多血,一天都不到少司幽就出门走动,无碍吗?” “无碍。”黎寒光目光黑润清亮,看着十分诚挚,“神女天姿绝色,我心中倾慕,并不敢和神女动手,白日实在是不得已为之。我怕神女误会,今日一醒来,就赶紧来和神女赔罪了。” “哪里。”羲九歌端着优雅得体的神女范,悠悠说道,“少司幽实力不凡,假以时日恐怕连我也不敌,我怎么敢当少司幽赔罪呢?” 黎寒光垂下眼睛,露出恰到好处的恭顺惶恐:“神女说笑了,在下愧不敢当。我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希望请神女原谅。” “什么?” 黎寒光已经感觉到眼前视线模糊,她交叠着手端坐席上,身影重叠,看不清五官,只能感觉到她的脖颈极其雪白纤长。 黎寒光唇边勾出一丝浅淡的笑,在失去意识前,如愿将后面的话说完:“我今日和神女比试时,为了自保不得不使出全力。我的寒气和旁人不同,若没有按特殊方法运行,容易侵害经脉。我担心神女体内沾染了我的寒气,特来提醒,望神女宽恕。” 他说完,就一头栽向矮榻。羲九歌脸色大变,立刻起身拉住他:“你说什么?” 但是黎寒光已经闭着眼睛,柔弱无害地晕倒了。 准确说,是被羲九歌亲手递来的茶毒倒了。 10、私相会 黎寒光刚进入寝殿时,就知道羲九歌有意杀他了。 同学两千年,她对他一无所知,他却观察了她很久,对她不说了如指掌,最基本的习惯还是知道的。 她性情冷傲,除了白帝和姬少虞,她眼里没有任何人。就算是西陵家的大小姐来了,也不配让她请入自己的私人坐榻。 他一个并不熟识、还和羲九歌有过节的外人,哪来的荣幸进入内殿,由她亲手倒茶呢? 她递玉盏过来时,黎寒光就认出这是天仙子。天仙子这个名字听起来纯洁,实际上却是天界最臭名昭著的毒,它开花时美如天仙,花瓣却蕴含毒性,无色无味,见效奇快,便是大罗神仙喝了也无法自救。 寿命越长的人越怕死,天仙子触动了那些高贵神族的利益,早就在五方天帝联手封禁下销声匿迹了,没想到,黎寒光竟有幸亲自见识。 她舍得用这么珍贵的毒杀他,黎寒光颇为满足。他其实一进门就打算给羲九歌祛除寒气的,如他所说,他白日是不得已为之,他刚回来,法力不及一千年后深厚,无法那么精准地控制寒气,这才伤了她的经脉。他从来都没想过对她怎么样。 然而她请他入座那一刻,黎寒光察觉了她的杀机,同样改变了主意。他甘愿饮毒,但还不甘愿死,所以,劳烦羲九歌再亲手把他救醒吧。 黎寒光唇边带着笑意昏迷。羲九歌完全没料到黎寒光给她来这一手,立刻想让他把话说清楚。但是黎寒光已经失去意识,羲九歌拉他时,不慎被他的重量带倒,多亏她及时撑在围栏上,才没有和他摔在一起。 长发从肩侧滑落,遮出一片细细密密的阴影。羲九歌低头,看到他合眼躺在榻上,面色如雪,无知无觉,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但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可不会给别人的经脉种毒。羲九歌没有被他这副清净无辜的皮囊迷惑,她伸手,指尖凝出一柄尖刀,毫不留情抵住他的颈动脉。 “别装死。说,你对我的经脉做了什么?” 身下人毫无动静,闭眼的模样简直像月中桂树,纯洁极了。羲九歌手中用力,轻轻松松划破他的脖颈,大有就此了结他的意思。 但黎寒光还是无力闭着眼,睫毛连一丝拂动都没有。羲九歌盯了半晌,伸出手指去探他的脉搏,里面已露出中毒迹象。他确实喝了天仙子,现在恐怕羲九歌把他杀了,他也无法反应了。 羲九歌还真想一刀捅死他,他既然知道她经脉有问题,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晕倒前说。要不是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毒茶,羲九歌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羲九歌再想杀黎寒光,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宫殿里动手。她给黎寒光倒加了天仙子的茶,并非想毒死他,而是想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天仙子绝迹多年,天界普通神族或许不认识,但对于五方天帝并不是秘密。黎寒光前世已经成为玄帝,后来又攻入神农氏的领土,没道理不知道天仙子。但是,他却毫无所觉地喝下去了。 这样看来,他应当就是刚来天界的黎寒光,对神族隐秘一无所知,连毒都认不出来。 是她多心了? 羲九歌盯着昏倒在她卧榻上的人,杀了吧不放心自己身体,救醒吧,又实在不甘心。 如果今日暗算她经脉的是其他人,羲九歌直接就找白帝的人强行逼毒了。但这个人是黎寒光,他来自魔界,心机深沉,在不见天日的底层厮杀过,也在大司幽府学过阴阳推衍术,他使出来的招数,羲九歌还真不敢用强力破解。 去找同样寒属性的姬少虞也不行。黎寒光和姬少虞一样,继承了玄帝的玄冥体质,但姬少虞是在玄帝、名师指导下,修炼出来的最光明正大的法术,而黎寒光无人指导,他的修行全靠赌,只要没死就能继续。黎寒光的气息运行方式非常诡谲,就算去找姬少虞,恐怕也没什么用。 今日运功时,她已经感觉到些许灵力不继了,再耽误下去,焉知会不会有更严重的损害。羲九歌左思右想,实在无法拿自己的经脉冒险,哪怕她恨得想捅死这个人,也不得不给他解毒。 · 黎寒光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殿里没有点灯,唯有月色映在地砖上,清澈如水。 羲九歌见他时为了试探,问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现在可好,真成深夜了。 黎寒光试了一下,除了四肢无力,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不适。要是不知道的人,估计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睡了一觉。 不愧是明净神女,连毒都用最好的。 黎寒光扶着额,费力支着榻面坐起来,哑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可谓把一个寄人篱下、一无所知的质子表演的入木三分。 羲九歌在屏风后打坐,她早就发现黎寒光醒了,但她还在介意被迫救人,压根不想搭理他。 黎寒光环顾四周,仿佛才发现羲九歌就坐在不远处一样,惊诧问:“神女?刚才,我是睡过去了吗?” 他已经找好了原因,羲九歌也懒得想借口了,屈尊纡贵点了点头:“嗯。” 黎寒光闻言,立即扶着榻起身:“抱歉,我失礼了。但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觉得头晕……” 他站都站不稳,却要勉力起身,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他一袭白衣,身姿微晃,有如疏影横斜,月坠花折。他站在月光下,越发白的像玉,羲九歌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身形很清瘦,看着比姬少虞还要瘦些。 尤其是他的腰,纤细修长,恐怕许多女子见了都要嫉妒。难以想象,就是这样清瘦的身姿,握上剑后有那么大的杀气,几乎屠了半个天界。 羲九歌看了一会,慢慢说:“少司幽今日都吐血了,可能是受了重伤,所以才容易昏迷吧。” 她还是在怀疑他。她这个人,冷漠的时候几乎让人怀疑她没有心,但理智的时候,又不受任何感情因素困扰,不自负不轻敌,远比黄帝、玄帝更难对付。 黄帝傲慢,玄帝贪功,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偏见中,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所以被他骗了一千年。可是羲九歌不会。 他都舍命做了两场戏,她依然能冷静地审视他,连她自己的判断都无法干扰她。黎寒光心中幽幽叹气,如此理智又难缠的女人,真好。 生活就是勾心斗角些才有趣。 黎寒光脸上露出些许难堪,诚挚地望着羲九歌道:“不瞒神女说,试炼场上的伤一大半是我装出来的。神女有西王母撑腰,行事无须顾忌,而我却是个初来乍到的质子,若表现的太抢眼,恐怕会惹五帝不悦。所以,我只能装作吐血,让自己看起来伤的更重些。” 羲九歌看着他,忽然笑了。她起身,越过屏风,逐步向黎寒光逼近:“所以,你是说,白日是你让我的?” “不敢。”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睛,他从恢复意识起就在做戏,此刻脸上的迷惑倒是真的,“神女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想?” 羲九歌停在台阶前,居高临下审视着他,黎寒光亦垂着头,任由羲九歌打量。 黎寒光从外面看纤细瘦削、弱不禁风,实际上他骨架并不小,宽肩窄臀,四肢修长,只不过他的肌肉紧紧包裹在骨头上,看起来不如大块头有力而已。但这种纤长的肌肉才爆发力更强、耐力更好,毕竟这是他在魔界求生中锻炼出来的武器,真动起手来,那些魁梧壮汉未必打得过他。 而羲九歌相反,她骨架纤巧,看着显高,但肩膀窄而细,和黎寒光站在一起,身量几乎只有他一半宽。哪怕隔着台阶,都不影响两人体型差悬殊。 黎寒光恭敬低着头,心里却在想她腰可真细,感觉都不及他手长。她容貌姝丽娇艳,行事却无情到残忍,好像一颗美丽的浆果,你以为是甘甜多汁的,咬开后却生涩含毒。 黎寒光想起白日在试炼场,他突然拉近距离后,她的反应惊慌失措,被他触碰后恼羞成怒,一切都在表明,她很少和人有身体接触。 多情又无情,强大又懵懂,天真又残忍,这些背道而驰的特质,偏偏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你的功法是从哪里学的?” “无处学,我自己胡乱试出来的。” “你今年才一千岁,又是人前吐血又是背后道歉,你哪来这么多心思?” 才?要是他没记错,他应该比她大好几百岁吧。 黎寒光保持着一个质子的谦卑,说:“神女谬赞。无他,无非为了生存罢了。” “借着过招给我的经脉种阴寒之气,也是为了自保吗?” 黎寒光叹气,微微抬起眼睛,诚挚道:“我先前之言字字肺腑,我无意伤害神女,只是不得已为之。神女用了多少力,神女应当清楚。” 黎寒光身形不动,眼睛上抬,这个姿势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圆,像葡萄一样,说出来的话也无害许多。羲九歌暂时看不出来他在糊弄她,她先前百般怀疑,但是黎寒光承认他为了接下来好过才装吐血后,她一下子相信他了。 要是别人听到,定会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不可深交,可是羲九歌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有偏见倾向。她觉得黎寒光的理由完全说得通,就愿意信任这个人。他一个初来乍到的魔界质子,实在没有必要谋害羲九歌。 羲九歌暂时信他,她后退一步,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现在,立刻把你的寒气解除。” 黎寒光顺从地点头:“是。” 羲九歌走回屏风后,黎寒光等了等,微微挑了下眉,也朝屏风后走去。羲九歌已经坐好,听到他进来,抬眸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磨蹭。” 黎寒光乖乖领骂,颇为受教。他看了看,问:“神女,那我就坐下了?” 羲九歌忍耐地蹙眉,显然觉得他废话怎么这么多。 黎寒光确定了。他也没想到羲九歌看着难以接近,在这些方面又十分不在乎男女之别。他坐到羲九歌身边,准确按到两人白日对战时接触过的地方,说:“神女,莫要抵抗,我这就把寒气引出来。” 羲九歌其实不太习惯和人距离这么近,这是她修炼、起居的内殿,再往里就是她的床铺,便是姬少虞也不会进入这里。现在一个白天才和她剧烈交战过的男子却出现在这里,触碰她的手臂、脊背,感觉十分怪异。 羲九歌回想,书上说孤男寡女不能共处一室,但羲九歌是有婚约之人,黎寒光也早有心上人,他们两人应该不算孤男寡女。羲九歌放下心,决定还是先保护她的经脉为要。 黎寒光的手十分规矩,除了必要的接触,再没有其他动作。很快,他就将残留在羲九歌体内的寒气引导出来了,黎寒光收了手,起身道:“神女,已经好了。” 羲九歌立刻运行灵气,果然,再没有那种凝涩的感觉了。她终于能松口气,黎寒光见状,适时道:“今日之事我多有不对,但我绝无伤害神女之心,如有其他冒犯之处,请神女谅解。夜深了,我不敢叨扰神女静养,这就告退。” 黎寒光到底算客,羲九歌多年的礼仪刻在骨子里,哪怕黎寒光推辞,她还是起身送他到门口。黎寒光出门,转身道:“夜深寒重,神女留步。” 羲九歌顺势点头:“恕不远送,少司幽路上慢行。” 黎寒光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顿了顿,无意般提起:“神女无须这么客气,不妨叫我名字。” 羲九歌隐约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但婉言和她套关系的人太多了,她没有多想,颔首道:“好,少司幽慢走。” 黎寒光一时无话,看来他和她说的话,她是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黎寒光保持着规矩守礼的微笑,轻声告辞。 走出重华宫时,黎寒光立即察觉外面有人,但他没有躲避,而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般,平静走向自己的住所。 11、流言起 月落参横,云雾缥缈,随着太阳升起,一个劲爆消息也传遍雍天宫。 昨天半夜,有人亲眼看到魔界质子黎寒光从重华宫里出来。重华宫住着谁全天界都知道,而今日,两位当事人还正好都请假了。 黎寒光当众吐了血,今日称病尚且说得通,羲九歌突然也以闭关为名告假,是不是太牵强了? 再结合昨天半夜的传言,她此时缺席,就颇有些微妙了。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姬高辛以姬宁姒的名义邀请,那就说明这个宴会有男有女,估计西陵家、凤鸿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他们在雍天宫看似为了学习,其实真正目的是结识人脉,姬少虞作为储君,当然也要拉拢各族未来的家主。 这么多氏族都要来,姬少虞按理不该犹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体,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习惯了羲九歌做什么都满分,仿佛羲九歌生来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却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躯,她也会受伤疲惫。她能表现的尽善尽美、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过度调动神火,恐怕伤了经脉,姬少虞不忍心让她伤没好就出来交际。姬少虞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说:“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出关。宁姒的话我会转告她,至于她来不来,我不好保证。” 姬高辛习以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样。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面前如此气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说:“你跟明净神女都快黏成一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见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净神女说,我和宁姒在北刹海恭候你们二人大驾。” 姬高辛说完,开玩笑道:“这两天北刹海的溯月昙开了,溯月昙一万年一开,据说看到此花的情人会受到盘古尊神保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宁姒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姬高辛的话明明是祝福,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不舒服。姬少虞颔首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今日没有羲九歌也没有黎寒光,法术课顺顺畅畅结束了。下午雍天宫没有课程,但藏书阁、试炼场、音律室全部开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如果都不感兴趣,直接出宫玩也没人管。 在雍天宫这个地方,可以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往常姬少虞下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和那些富贵闲人不一样,他未来要继玄帝位,身份根本不允许他松懈。但今天姬少虞没心思修炼,他一下了法术课,就直奔重华宫。 他在姬高辛面前不遗余力地维护羲九歌,但心里并非没有芥蒂。黎寒光昨日来重华宫,到底想做什么? 羲九歌一直在炼化经脉,她身边不缺灵药,神力和太阳同源,才一夜的功夫,太阳火在她经脉上灼出来的伤就消失不见,唯有运功时有细微的痛意,几乎可以忽略。 她刚刚收功,檐下风铃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什么感应一样,姬少虞的声音也从外面响起。 “九歌,你在吗?” 羲九歌起身,走向外殿,拂袖一挥打开宫门。 姬少虞早就习惯了羲九歌的风格,他轻车熟路进殿,一见面就先端详羲九歌的脸色:“你今日告假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羲九歌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法力太低了,临时闭关修炼而已。你怎么来了?” 羲九歌说自己法力低……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话肯定要得罪人,但姬少虞知道羲九歌没有其他意思,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法力低。 姬少虞习以为常地笑笑,从芥子乾坤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羲九歌面前:“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未来时间还长,修炼可以慢慢来,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是昨日我偶然遇到的火灵髓,可以滋补经脉,我见恰好符合你的体质,就带回来了。” 灵髓有神志,非常难捕捉,火灵髓更是只生长在岩浆深处,在市面上都是按滴论价的。羲九歌不懂感情,但并非不知世故,这么珍贵的灵髓,怎么可能是偶然遇到的呢?多半是姬少虞看出来她经脉有伤,特意为她寻来的。 羲九歌不愿意负担别人的情义,伸手欲将玉瓶推回去:“我用不上,你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 姬少虞按住她的手指,破天荒对她收敛了笑意,认真看着她说:“我唯一想送的人只有你。这些天地灵物多备些总没有坏处,你现在用不上,那就先收着吧。” 姬少虞这样说,羲九歌也不好再推。她道了声谢,轻轻将玉瓶收起来,姬少虞见她没有拒绝,眼睛中盈出笑意,而看似认真收礼物的羲九歌却在心里道了声麻烦。 姬少虞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要回一件等价的。真是麻烦,都说了用不着,为什么非要塞给她呢? 害得她还得浪费时间给姬少虞准备回礼。 姬少虞见她将自己的心意收下,心中雀跃,仿佛昨夜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难得两人间气氛好,姬少虞趁机问道:“九歌,听说昨日黎寒光来重华宫了?” 羲九歌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完全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些什么。姬少虞顿了顿,状若不经意问:“你们谈了什么,他似乎是亥时才走的。” 她和黎寒光的谈话内容可不能告诉别人,羲九歌避重就轻道:“没什么,他来向我赔罪而已。” “赔罪?” “是啊。”羲九歌理所应当道,“他对我动手,不是罪吗?” 姬少虞仔细盯着羲九歌的表情,她的眼睛一如往常,平静坦荡,瞳孔边缘泛着浅淡的金,圣洁的没有任何感情。注视着这样一双眼睛,反显得姬少虞的窥探之心阴暗了。 姬少虞以前不喜欢她这种眼神,如今却长长松了口气,心里生出种隐秘的欢喜。她不是只对他无情,而是对所有人都无情。无论黎寒光抱有什么心思,羲九歌绝不会搭理。 这就好,她现在还不懂男女之情,可以慢慢学,而他,总归是她的未婚夫。 姬少虞有些后悔,他实在是失心疯了,竟真信了姬高辛的挑拨,前来质问她。幸好她不懂情,不在乎被未婚夫怀疑,要不然,岂不是伤害他们夫妻情分? 姬少虞愧疚之下,忘了追问黎寒光为什么亥时才走。哪怕赔罪,也没有待到深夜的道理吧?而姬少虞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宴会上:“宁姒要在北刹海举办晚宴,应当是为了商量岁考。高辛托我问你,你想去吗?” 羲九歌一听宴会就没什么兴致了。他们这群人无聊的很,每天不是在赴宴就是在摆宴。毕竟对神族来说,面子大过天,一个人设宴,宴席上其他客人不能只吃不请,之后也要再摆一场还回去。等一圈轮完后,原东道主又要设宴表示。 要是真陪他们折腾,那什么都干不成,每天净在各种宴会上应酬了。羲九歌理解不了这种浪费钱财和时间的事情,然而除了她,其他神族小姐似乎都乐在其中。 羲九歌是没有不合群这种顾忌的,她不想去,便理所应当道:“不去。” 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姬少虞暗暗叹气,幸好是他来问的,若是换成姬高辛或姬宁姒,岂不是要得罪人? 姬少虞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只是可惜一万年一见的溯月昙了,他本来想和她一起看的。 姬少虞失落,却并没有尝试劝羲九歌。她若会听人劝,便也不是羲九歌了。姬少虞笑着圆场道:“就是一个寻常小宴,去不去都没什么要紧。宁姒喜欢热闹,估计会请很多人来,听说给魔界的人都准备了帖子。宴会鱼龙混杂,你不去也好……” 羲九歌听到这里,猛地打断:“你是说魔界的人也会去?” 姬少虞狠狠一顿,他看着羲九歌,目光意味难明:“是啊。” 羲九歌一想坏了,如果魔族也去,常雎和姬少虞岂不是会相遇?溯月昙的传言她也听说过,她觉得后人实属太把自己当回事,盘古身体已化为大陆,就算盘古真有意识残留三界,担心的也该是天地大事,哪有心思管一群情人拉拉扯扯?但花前月下向来是话本里男女主定情的高发场合,万一常雎和姬少虞那天发生点什么,又纠缠到一起怎么办? 羲九歌思来想去,觉得她还是亲自去盯着吧,一旦发现异常就立刻拆散,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羲九歌眨眨眼,坦然地改口:“难得商金郡主有心,劳烦你帮我带话给郡主,说当日我定准时到达。” 12、五方帝 太阳落山后,黛青色一层层加深,风吹在脸上凉爽又温柔。倦鸟归林,炊烟四起,正是一天最清闲的时候。 而在北刹海,各种灵兽拉着云车从空中穿过,宝物光芒久久不散,才刚刚热闹起来。 北刹海是一片湖泊群,坐落在青山环抱中,风景极好。如今视野最开阔的一个湖被人用屏风圈出来,中间摆着桌椅、坐榻,湖边停着好几艘游船,对面就是万顷花海。 置身此处,一抬眼就能望到湖光山色,兴致好可以去游湖、赏花,玩累了回到岸边,射箭、下棋、乐器之类的小玩意也应有尽有。 常雎走在其中,看什么都觉得震撼,连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她在魔界过着小公主一样的生活,自然见过许多场宴会,可是,魔界没有这么秀丽的风光,没有这么气派的法宝,哪怕拿出魔界最隆重的宴会,和今日这场“小宴”一比,竟都显得粗俗、穷酸起来。 而这只不过是天界神族公子小姐们随便举办的一场玩乐宴罢了。 常雎大受冲击,自从她来了天界,时常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她所珍视的东西,在天界这些王女、贵女眼里,连垃圾都不如。 常雎心里难受,这种时候,唯有身边的黎寒光会让她觉得好受一点。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寒光哥哥。 黎寒光没有注意常雎的靠近,他目光望着湖泊,感叹道:“今日的人来得可真齐。” 黄帝装模作样以公主、王子之礼对待他们,每次设宴都有他们的份。黎寒光作为天界的战利品,在这种场合没有说不的权力,他今日到了后才发现,宾客竟十分齐全。 五帝后人基本都在,连身体不太好的姜榆罔都来了。这种场面,堪比千年一次的蟠桃宴了。 常雎发现黎寒光并不像她一样敏感,他看起来比常雎适应多了。他不紧不慢走在觥筹交错中,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种地方。这个认知让常雎心里发慌,她忍不住唤:“寒光哥哥……” 黎寒光回头,温柔体贴地看着她:“怎么了?” 常雎接触到黎寒光包容的目光,心才慢慢安稳下来。应该是她太紧绷了,黎寒光一直是她的温柔兄长,永远站在她身后等待她、守护她,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可笑的念头? 常雎摇摇头,咬着唇,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这里来了这么多人,可是,我都不认识他们。” 黎寒光了然,他停下脚步,借着周围草木遮挡,一一给常雎指认起场中之人来:“你初来乍到,记不住人很正常。其实天界的势力识别起来很简单,衣着华丽的是神,朴素寡淡的是仙,神族中大部分都归属五方天帝,其中青帝尚青,白帝尚白,玄帝尚黑,黄帝尚黄,赤帝尚红,来自这几个领域的神族,大多都穿着对应颜色的衣服。比如湖边那位穿着朱红衣袍、气色不太好的男子,他是姜榆罔,赤帝的儿子,也是神农氏的太子。站在他旁边那位全身火红的女子,是赤帝手下第一得力大将祝融的女儿,祝英。” 常雎很轻易就找到黎寒光说的人,他们一群人穿着红色还站在水边,想不醒目都难。黎寒光见常雎明白了,继续说道:“青帝退隐多年,已很久不在天界露面了。他辈分高,黄帝、赤帝、玄帝都是他的后人,所以青帝没有太子,青帝领域只有少数几个古老神族,大多都已归隐,平时碰不到,无需注意。但如果以后在大场合上遇到穿青衣的人,勿要得罪,多问多让。” 黎寒光这话并不是吓唬常雎,他穿越前已得到三方帝玺,但他统一天界的进程不过才刚刚开始。黄帝兵力再强横,那也是摆在台面上的,剩下两方青帝、白帝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就算是黎寒光也不敢轻举妄动。 青帝许多年没有露面,天界便有传言说女娲神力已经耗尽,甚至青帝也陨落在即。黎寒光接触过最高处的权力,他最知道这种传言有多荒谬。青帝和女娲一个能开辟新大陆,一个能造万物、补天洞,他们夫妻就是三界的定海神针,只要他们不出面,水花再大也只是小打小闹。 而白帝就更神秘了,三界至少知道青帝可以一画开天,但是有记载以来,就没人见过白帝出手。白帝可是太古神族、至高神帝俊的儿子,当年帝俊在世时,伏羲、女娲、西王母都要向帝俊请教,就算白帝只继承到帝俊一半的力量,实力也不会低于伏羲。 所以黎寒光放弃已经打下来的三方天界,胡闹一样和羲九歌回到一千年前,将一切抹杀重来,其实一点都不可惜。有青帝、白帝坐镇,就算黎寒光将北中南路打通,强行斩断东、西方合兵的通道,说到底也没什么用处。青帝和白帝若想拨乱反正,轻轻松松就能摧毁黎寒光的一切。 若找不到和青帝、白帝对抗的方法,就算黎寒光握有三方帝玺也不过是个摆设,算不上真的称帝。与其继续做无用功,不如痛快放弃,重回一切发生前,想办法提升实力,寻找天道的秘密。 常雎似懂非懂点头,黎寒光又指向另一边,说:“至于白帝的人应当不用我多介绍,天界穿白衣的人,除了昆仑仙人便是白帝的人,而这两方都和明净神女有关系。白帝没有子嗣,为人也低调,明净神女就是在外面活动的唯一的白帝族人。穿黑衣的都是北方天界的人,隶属玄帝,他们的太子姬少虞你已经见过了。” 听到这几个名字,常雎终于能松口气:“这几人我认得。雍天宫只有玄太子穿黑衣,是不是玄帝只有这一个儿子?” 黎寒光顿了下,随即毫无破绽地点头:“可能是吧。” 常雎感叹:“他的父母感情可真好,难怪他性格那么和善。” 黎寒光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常雎完全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还在叽叽喳喳地问:“你刚刚说了赤帝、青帝、白帝、玄帝,还有黄帝呢?” “黄帝啊。”黎寒光说起这个名字,语气轻缓悠长,似乎藏着些其他意味,但很快就消失于无,“黄帝的人也很好认。看这场宴会的东道主就知道了,中天界以黄为尊,他们只肯穿尊贵明亮的黄色,衣服上还要用金线绣出大片花纹。在任何一个场合,装饰最华丽的人,多半便是黄帝后人。” 常雎点点头,这场宴会的主人姬高辛和商金郡主姬宁姒便是中天界的人,她入场时看到了,这对兄妹服饰极尽奢华,尤其是姬宁姒,裙子上全是绣花,金灿灿的刺人眼睛疼。 黎寒光对这些人的关系似乎信手拈来,常雎没来得及思考黎寒光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脱口问道:“寒光哥哥,你刚才说姬高辛是黄帝后人,而姬少虞是玄帝的儿子,那为什么他们都姓姬呢?赤帝和黄帝好像也是兄弟,但赤帝姓姜,黄帝却姓姬。” 黎寒光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年神族并不生活在天上,而是和凡人混居人间。黄帝和赤帝虽然是兄弟,但他们两人年纪相差极大,赤帝分封在姜水畔,姓姜,黄帝是小儿子,分封在姬水畔,故姓姬。在黄帝刚出生时,赤帝就已经是雄霸一方的英主了,他们名为兄弟,但封地远又不是同母所生,根本没什么感情。后来赤帝、黄帝打了一仗,赤帝落败,黄帝这才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共主。之后黄帝分封自己的儿子,他汲取教训,不肯把儿子封太远,都放在他的领地周围,所以他的儿孙都姓姬。” “既然都是一家人,怎么现在又分成黄帝、玄帝了呢?” “黄帝有两个儿子,长子玄嚣,次子昌意。昌意早亡,所以早年次子远远不如长子一脉。但是玄嚣不如昌意生了个好儿子,昌意之子颛顼在涿鹿之战中诛杀蚩尤,诱捕九黎族,立下大功劳。所以黄帝很看重颛顼,黄帝带着功臣飞升天界后,竟然越过玄嚣,将北方帝位封给颛顼,故而才有了黄帝、玄帝一姓两帝。” 常雎听到这里很惊讶:“黄帝竟然越过儿子,封了孙子?“ “是啊。”黎寒光似乎笑了笑,悠悠道,“谁让玄帝立了大功劳呢。” 要是常雎看的书再多一点,或者对黎寒光的事再上心一点,就会发现当年让玄帝立大功的涿鹿之战中,玄帝诱杀的九黎族人,就正好姓黎。 “那玄帝的伯父,也就是黄帝的长子玄嚣,竟然同意吗?” “同不同意重要吗?”黎寒光觉得好笑,“玄帝封地在北方,独立门户,而玄嚣的封地却在中天界,依然要依附于黄帝,只能称王。玄嚣死后,他们这一脉一代不如一代,玄嚣的儿子只被封了金天王。到了下一辈,玄帝的儿子姬少虞封太子,金天王的儿子姬高辛现在还没有正式封号,唯独女儿姬宁姒封了商金郡主,便是今日的东道主。” 常雎一边听一边点头:“黄帝还真是看重玄帝,怪不得我们初来天界时是玄帝接待。好在上一辈这些是是非非没有影响到孩子,玄太子和姬高辛兄弟感情还是很好。” “是啊。”黎寒光笑了笑,“确实是兄弟齐心,同心协力呢。” 常雎从小被父母宠在手心,在她眼里亲人天生就是温情脉脉的,她压根没有多想,感叹道:“他们神族这些关系可真是复杂,玄太子看着丰神俊朗,原来,竟然已经是重孙辈了。” “不止。”黎寒光说,“神族寿命漫长,只要法力高,还能维持容颜不老。看着年岁差不多的两个人,实际上可能隔了两三辈。你还记得赤帝太子吧,姜榆罔看起来苍白文弱,其实他是姬少虞的祖父辈了。” 常雎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天界实在太魔幻了:“那明净神女是白帝的妹妹,白帝和青帝是同一辈分的人,照这样说,明净神女岂不是玄太子的曾曾曾祖母辈?” 黎寒光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慢慢道:“倒也不用这么算,神族中并不看重辈分。” 他们只在意利益。 黎寒光和常雎在这里认人,后方突然传来动静,连许多游湖的人也回来了。黎寒光回头,看到宴会入口处独属的金色光芒时,了然地应了声:“难怪。我就说今日人怎么这么多,原来,是她要来。” 常雎跟着往后方看,她身材娇小,垫着脚尖看了很久,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怎么了?” “明净神女来了。” 常雎一听,愣了一下惊喜道:“那玄太子是不是也来了?” 黎寒光似乎没听到,没有回答。是啊,连常雎这种刚来天界的外人都知道,姬少虞和羲九歌形影不离,永远一同出现。 门口的人渐渐走近,哪怕常雎不踮起脚也能看清了。随着羲九歌、姬少虞出现,很多人都聚过来,常雎扫过这济济一堂、衣香鬓影的盛况,感叹道:“商金郡主人脉真厉害,这么多人都能请来。” 黎寒光闻言只是笑了下。姬宁姒好排场,每次都广发请帖,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办这么盛大。今日到场的人多,与其说是姬宁姒人脉广,不如说是羲九歌面子大。 毕竟羲九歌实在太难见了。她虽然在雍天宫,但每日课程安排满满当当,想要私底下见她难如登天。好不容易羲九歌要来参加宴会,众人都不愿意放过这个和她建立私交的机会,接到帖子的人基本都来了,有些人还带了兄弟姐妹,这才有了今夜局面。 常雎看到姬少虞来了,蠢蠢欲动,说:“寒光哥哥,我们也去那边看看吧。” 常雎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但落在黎寒光眼里,那些小心思实在一览无余。哪怕再来一次,常雎依然会被姬少虞吸引。 黎寒光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有什么意外的呢,换成他,他也更愿意女儿妹妹选择姬少虞这种顺风顺水的贵公子,而不是某些一无所有的赌徒。 黎寒光温柔笑着,笑意却丝毫不入眼底:“好。” 黎寒光和常雎走近,听到那群人正在讨论岁考的事。一个身着绿锦的女子抬头,瞧见黎寒光和常雎顿了顿,笑道:“魔界质女和质子来了。” 正在说话的众人停下动作,一起转过身来。黎寒光欠身给众人问好:“明净神女,赤太子,玄太子,金天王子,商金郡主。” 其实剩下几人黎寒光也认识,比如刚刚说话的绿衣女子,便是西陵家的小姐西陵桑。 黄帝的正妻来自西陵氏,这一代西陵家主有一双子女,儿子西陵乔,女儿西陵桑,都出落得十分出色。西陵家有意和黄帝巩固联姻,无论西陵乔还是西陵桑,只要有一个能和姬家人结亲就好。当然,如果是女儿嫁给姬高辛,日后生下子嗣继承大统更好。 但作为一个刚到天界的质子,黎寒光不应该知道这么多神族内幕,便只做不识。 姬宁姒看到黎寒光,眼中生出明显的惊艳:“质子和质女来了。听哥哥说,质子前几日在试炼场上大展身手,实力颇为不凡?” 黎寒光顶着姬宁姒的目光,面色不动,心里却十分厌恶。他回来后已尽力在躲着她了,但是,她一看到他这张脸,还是像前世一样生出兴味。 黎寒光在魔界千年,最恨的事情不是被人驱逐、谋害,也不是被至亲之人背叛,而是被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就是姬宁姒这种,看不上他的身份,却觉得玩一玩无关紧要的眼神。 他真的讨厌他这张脸。 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睑,说:“不敢当,是明净神女手下留情。” 羲九歌站在人群最中心,听到这话笑了笑,看着他缓缓道:“少司幽未免太自谦了。对了,少司幽的伤怎么样了?” 黎寒光听到她的话,由衷觉得熨帖。旁人都叫他质子,只把他视为魔界的人质,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根本不重要。而她却每次都叫他少司幽,哪怕这也是被人赏赐的职位,但至少,是他靠实力得来的。 她的感情都直来直往,不含任何偏见,即便是仇人,也先是个人,其次才和她有仇。 虽然黎寒光也知道,她这样问是为了杀他。若她杀他前能叫他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黎寒光垂眸一笑,道:“谢神女关心,已经好多了。” 羲九歌淡淡点头,好多了吗?那她得尽快动手了。趁他伤势还没好全,赶快要他的命。 13、溯月宴 羲九歌和黎寒光一问一答,竟然还有些彬彬有礼的意味,众人都觉得很惊诧,姬少虞立刻接过话道:“九歌一心修炼,有时动手掌握不好轻重。上次质子吐了好些血,想来伤势不轻,如果你们需要什么药材,尽管来和我说。” 黎寒光微笑回道:“多谢太子好意,但我的伤势已经无碍,不牢太子记挂。” 他们两人态度都很礼貌,但说完后,气氛却莫名紧绷起来。姬宁姒对黎寒光正值好奇的时候,便主动问:“听哥哥说,你还和少虞兄比试过。你今年多大,竟然能和少虞哥打成平手?” 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黎寒光没有往姬少虞那个方向看,本分垂着眸道:“郡主谬赞,愧不敢当。我生于七千七百零三年,今近一千三百岁。” 姬宁姒一听时间,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你岂不是和少虞哥哥同一年生?你是哪一天生辰?” “元日。” 黎寒光说完,众人诡异地静了静,连羲九歌都微微挑眉。 前世她竟不知道,他和姬少虞,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姬少虞依然微笑着,倒并没有表露不悦,但旁人都觉得忌讳,不约而同噤了声。 区区魔族竟然敢和姬少虞同一天生辰,他怎么敢?羲九歌却没什么顾忌,她索性打破砂锅问:“何时?” 黎寒光回道:“这我不太清楚,似乎是酉时。” 羲九歌微微点头:“太子在日正时分,这样看来,还是太子年长些。” 两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羲九歌为什么问这个。一个魔族,也配拿来和姬少虞比? 羲九歌当然不是无故询问,之前新婚夜的时候,他们两人差点吵翻脸时,黎寒光曾说他和姬少虞谁长谁幼还说不定呢。羲九歌定婚约看的是人,并不在乎长幼,不过黎寒光的话终究在她心里埋了个种子。 羲九歌凡事都要求完美,有问题梗在心里却无法知道答案,她就很难受。现在,她终于舒服了。 还是姬少虞长,哪怕早出生四个时辰,那也是长幼尊卑不可逆。 不过,羲九歌想到此处又觉得怪异。他姓黎,来自魔界,出生时间还这么巧。黎寒光随着魔界队伍到达玄天宫时,玄帝就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吗? 这种事情,玄帝终归是有印象的吧? 姬少虞忍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似乎从这个魔子进入天宫开始,姬少虞就总会和黎寒光扯上关系。姬少虞不是一个专横的人,但听到他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都仅差半天,实在很难感到高兴。 姬少虞淡淡说:“我看湖边风景不错,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默契地结束这个不讨喜的话题,转而说起吃喝玩乐。黎寒光半垂着眼眸避让,等所有人走后,他才慢慢跟上。 其实,酉时是他随便猜的,他母亲厌恶的恨不得掐死他,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时辰呢? 他只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应该出生在日落黄昏、行将衰败的逢魔时刻。姬少虞出生在日中,生来就艳阳高照、欣欣向荣,神族为他的降生庆祝时,黎寒光可能正在被母亲溺入水中。 黎寒光唇边轻轻勾了勾,你看,同样的生日,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可能这就是天命吧。 等黎寒光慢慢走到湖边时,听到那群人正在商量游湖。月亮逐渐升高,快到溯月昙开放时分了,姬宁姒提议乘船顺着湖游览一遍,既能欣赏湖光山色,也能看到大片花海开放。若是看到哪里开得好,他们将船靠岸,近距离观赏就是。 姬宁姒的提议十分新颖,众人纷纷响应,很快,上下足有三层的画船就开过来了。 他们都是神族,其实可以踏水而行,没必要乘船。但这就和神仙明明可以自己飞却还要骑坐骑一样,这乃身份的象征,不能露怯。 对羲九歌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而黎寒光的身份不允许他反对,他们两人都没有拒绝,随着大流登船。 姬宁姒不愧是交际名花,画舫上玩乐的东西应有尽有。众人上船后各找喜欢的地方,姬宁姒花蝴蝶般在各个场子中穿梭,谈笑风生,嬉笑怒骂,出尽风头。 姜榆罔站在三楼,静静看着下方。大家都聚在一楼玩笑,那些声音传到三楼后像是隔了一层膜,遥远的仿如另一个世界。姬宁姒走过西陵乔身边时,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嗔恼般用扇子敲了下西陵乔,让人搬出棋盘来,要和西陵乔下棋。 西陵乔不应战,推了身后的妹妹出来。西陵桑在众人的起哄中坐到棋盘对面,她容貌端美,坐姿娴雅,旁人大笑时她也只是抿抿唇,安静文秀极了。 姜榆罔看得入神,直到脚步声走到他身后才乍然惊醒。姜榆罔有些恼怒,冷冷斥道:“我不是和你说了,让你守在楼下,不得上来。” 身后人微微顿了顿,温声道:“姜太子,是我。” 姜榆罔听到是男子的声音,惊讶回头,看到来人时十分意外:“魔……黎质子?怎么是你?” 黎寒光对着姜榆罔笑了笑,拱手道:“不知姜太子在此处,我并非有意扰太子清净,请太子恕罪。” 对着外人,姜榆罔也不好冷脸,摇摇头道:“无妨。” 姜榆罔说完就欲离开,黎寒光却像没看出来,问道:“商金郡主正招呼众人在楼下玩闹,太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榆罔听到楼下正在热闹,他离开后,似乎也没地方可去。姜榆罔怔住,看着水中那一轮悠悠寒月,只觉得茫然:“我身体不好,许多事情都不能做,还是不要去败坏他们兴致了。” 姜榆罔天生多病,性情也纤细文弱,和姬宁姒、姬高辛这些人格格不入。黎寒光轻轻叹了一声,他走到扶栏边,怅惘说道:“有时真羡慕天上这轮月,永远独来独往,倒不必觉得孤寂了。” 姜榆罔从话中听出一丝凄清,他想到黎寒光的身份,心中了然。他体弱多病,黎寒光背井离乡,此刻在清冷的顶层相遇,姜榆罔难得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和你同行那个女子呢?你有她陪着,怎么会是孤身一人。” 黎寒光望着楼下热闹的人群,低低叹道:“她有自己喜欢的事,和我待在一起才是太闷了。” 姜榆罔顺着黎寒光的视线,看到甲板上姬少虞正和一个娇小的女子说话,那个女子,似乎就是魔界质女。 姜榆罔默然,不再说话,静默望着楼下。黎寒光静静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姜榆罔说:“你们同处而来,无论发生什么总要同归,无须太过担心。” 黎寒光心道总算上钩了,他垂下眼睫,眉宇间露出浅浅的自嘲:“其实,她父亲并没有多看重我。从未同行,何来同归?” 姜榆罔意外,问:“你竟不是她父亲中意的人吗?” “不是。”黎寒光苦笑道,“她是月母遗族常家唯一的小姐,而我是九黎罪族的弃子。以我的身份,哪里入得了常家家主的眼?” 姜榆罔听到黎寒光说“九黎罪族”,神情微怔,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黎寒光深知点到即止、过犹不及的道理,他似乎猛地反应过来,对着姜榆罔拱手,一脸歉意道:“我和姜太子说这些做什么。不敢叨扰太子赏月,我先行告退。” 黎寒光说完,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转头就走。姜榆罔见他如此主动地划清界限,反倒过意不去了。黎寒光下楼前,姜榆罔终于忍不住愧疚,开口问:“这些年,九黎族人在魔界过得还好吗?” 黎寒光背对着姜榆罔,月色从他身后落下,显得身影尤为萧条。所以姜榆罔也没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一直表现的悒郁落寞的黎寒光眼中,划过一丝不相衬的笑。 黎寒光没有回头,轻飘飘说:“罪神之后,有什么好与不好?九黎族犯下滔天错事,贬入魔界赎罪,永世不予赦免。要我说,九黎族过得不好才是天理。九黎族的子民已经并入轩辕王国,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我们这些旧属神不能保护他们,还要连累他们世世代代在人间受苦,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过得好呢?” 背后沉默了很久,黎寒光等了一会,就在他抬起脚步准备下楼的时候,听到后方滞涩的声音:“家父和……九黎族首领还算有些情谊,日后你在雍天宫有难处,可来寻我。” 黎寒光背对着光亮,唇边淡淡勾了下,笑意丝毫不达眼底:“谢过赤帝和太子。” 黎寒光走下楼梯,一出来就撞到守在门口的祝英。祝英抱着剑,冷冷盯着他,目光中全是敌意。黎寒光对祝英笑了笑,坦然地越过她,走向外间宴会。 外面姬宁姒和西陵桑一局终结,姬宁姒又输了。姬宁姒今夜连着输了好几把,心里很不痛快,搂着姬高辛埋怨。西陵桑面对姬高辛有些拘谨,似乎在后悔刚才这一盘不该赢。姬高辛笑容一直淡淡的,他听完姬宁姒的抱怨,随口安慰了两句,就推开妹妹,往另一边去了。 姬高辛刚转弯就撞到前面有人说话,他看清那两人是姬少虞和常雎,他没有提醒,而是静悄悄退开,换另一条路走了。姬高辛并不知道,等他走后,另一个人从船舱中出来,似笑非笑朝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姬高辛往船尾去了。要是刚才他在楼上没看错,羲九歌就在船尾。 黎寒光眯眼,没什么真心笑了声。这一船人实在有趣,看着亲密无间、手足情深,一转身却全是算计。 这一世黎寒光过早暴露实力,雍天宫的人知道他法力深厚,不敢再随意欺凌他。这看起来不错,然而,这也意味着黎寒光的处境比前世更凶险了。 他没法再韬光养晦,羲九歌也绝不会让他安稳下去。既然如此,不如搏一把。 天界如今看起来歌舞升平,然而平静表面下,却是日益尖锐的神仙矛盾,越来越离心的五帝家族。曾经铁板一块的天界早就不复坚固,而黎寒光要做的,就是在这块不堪其负的铁板上,适当地敲几锤子。 或许,让五帝从内部瓦解,远比他一个个打,要快得多。 姬少虞在耐心和常雎说话,并不知道他的堂兄已绕过他,去找他的未婚妻了。黎寒光也没有提醒姬少虞,他退了两步,默不作声往后方而去。 羲九歌被那些人吵得头疼,她费心甩开跟班,终于能一个人安静待一会。 这个湖是一个狭长的月牙形,现在走到差不多一半,正好要过月亮的“腰”,也就是湖泊最窄的一段。两岸峭壁骤然收紧,水流湍急,风景也格外壮丽。羲九歌站在船尾,看着青山倒退,银波粼粼,此情此景,实在太适合修炼了。 羲九歌天生亲火,在太阳底下修炼事半功倍,但吸收月华也不是不行。羲九歌运行心法,正在默默吸收月光精华,背后骤然响起一道声音:“神女。” 他语调带笑,风流不羁,若是普通女子听到心神必然要乱上一乱。可惜羲九歌没有这些娇贵的少女心思,她正在修炼却被人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得告诫自己她是明净神女不能失态,这才能笑着转身,友善地看向来人:“金天王子,有何贵干?” 姬高辛对她眨了眨眼睛,调侃道:“神女,我们都认识一千年了,你还叫我金天王子?” 羲九歌平静看着他,委实不明白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我和金天王子并不熟,自然该以封号敬称。” 黎寒光站在阴影里,几乎要忍不住笑了。羲九歌就是有能耐,和人认识一千年还不熟。 在女人堆中游刃有余的姬高辛再一次在羲九歌这里踢到了铁板。这块铁板未免也太硬了,硌的他骨头都疼。姬高辛干笑,给自己找补道:“见得多了,慢慢就熟了。神女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了。” 黎寒光在黑暗中若有所思,难怪他说了两次后她依然不上心,原来,已经有很多人和她说过类似的话。 黎寒光正在思索她身边的苍蝇是不是太多了些,一阵劲风突然逼近,随后才传来一声厉喝:“谁?” 黎寒光感受到利刃上的杀意,心道原来她早就发现他来了,一直假装不知道,就是为了等他分神这一刻下杀手。 误以为偷袭将人错杀,也是很正当的理由。 她如此频繁地惦记着他,他真是深感荣幸。 14、入幻境 难得姬少虞不在,姬高辛打算慢慢和羲九歌推进关系,他正绞尽脑汁想着话题,不料羲九歌指尖突然凝聚出一柄尖刀,甩袖朝阴影掷去。 变故太快,姬高辛一时呆住,没法反应。他心想莫非船上有刺客?可是,这是姬宁姒安排的船,船上所有人都知根知底,怎么可能藏了刺客呢? 飞刀掷出去后,那个角落一直没有动静。羲九歌面无表情,快步走向阴影处。 阴影下无人,唯有一柄尖刀钉在船舱上。姬高辛跟过来,看到这一幕松了口气:“我就说,船上怎么可能有刺客。明净神女,你可能太紧张了。” 羲九歌盯着深深刺入木缝的刀柄不语。羲九歌出手,刀怎么可能只是钉在柱上呢?刀锋上的力道,已足够把整条船都削成两半了。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见是姬宁姒,长松了口气:“宁姒,你们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让我,再下也无趣。”姬宁姒摇着扇子靠到姬高辛身边,眼睛晃悠悠从黎寒光身上扫过,掩面笑道,“还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里已膈应极了。他不动声色避开姬宁姒的视线范围,无意道:“溯月昙好像开了。” “什么?”姬宁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顾不得盯着黎寒光了。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纷纷走过来:“溯月昙开花了?” 甲板上人来人往,霎间热闹起来。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后,借着阴影遮掩打量人群。 这种时候,谁跟着谁,谁靠近谁,实在有意思极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势的大事件,就是从这些小事上显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边,姬高辛那么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经站好了,看到姬高辛离开,她也跟了过去。随后,姜榆罔也无意走来了,祝英像门神一样,亦步亦趋杵在姜榆罔身后。 黎寒光轻轻哂笑,他上一世忙着修炼,没在意雍天宫的男女关系。今日一看,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后,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脸色。黎寒光始终温柔含笑,一点都看不出凶,他轻声问:“你今夜似乎单独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寒光越温和,常雎心底越虚,她眼光躲闪,含糊道,“我们只是在聊这个地方的来历。寒光哥哥,你知道吗,据说这里是盘古的肺腑所化。三界从未有一万年才开花的植株,所以有传言说,溯月昙是汲取了日月精华和盘古气血所生灵物,如果见到溯月花开,那就能得到盘古残留的神识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生生世世不分离!”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来无异于儿戏,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后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离……黎寒光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忍着不耐烦来参加姬宁姒的宴会吗?她就这么在意姬少虞,不光这辈子,甚至要期许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觉得现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艳的眉眼噙着笑,看着实在美好极了。常雎小声问:“寒光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事。”黎寒光垂眸对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昙开了,去看花吧。” 常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向船边。月色下,碧浪随风摇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昙先开放,只能看到一层银辉从黑暗中翻涌,所到之处昙花争相舒展花瓣,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白。 溯月昙根茎纤细,花瓣洁白,重重叠叠花瓣堆在一起,圣洁的像一场梦。月光下草丛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昙浮在碧波上,随着风细细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连成一片,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 船上的人看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此景都齐齐失语。过了一会,西陵桑像是不忍惊扰这场梦,轻声开口:“真美。” 这场宴会是姬宁姒主办,她觉得颇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昙一万年才开一次,我们来到此处,万顷花海便恰好盛放。说不定我们之中有哪对有情人被盘古尊神认可,这才降下异象赐福呢。” 羲九歌听到,觉得姬宁姒属实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昙喜阴,现在月华最盛,所以才开放了。然而她无意回头,发现其他女子一脸娇羞,剩下那几个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羲九歌细细吸了口气,不是吧,他们竟然真的信? 有些时候她真的怀疑,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无法理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岸边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风景,姬少虞悄悄回头看羲九歌。 她单手搭着围栏,夜风从湖面吹来,掀乱了她背后长发,她随意压住碎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花海,沉静又安稳。 姬少虞也知道姬宁姒的话纯属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万一溯月昙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见到了花开,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余人都觉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岸赏花,很快众人一致同意,船只转向,悠悠朝岸边靠去。 画船靠岸,大家兴致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后。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复,站着时庄重盛大,下楼梯时就有些麻烦了。 她注意着脚下的路,没留意身后的裙摆委顿在阶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养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尘,太阳金乌高昂着头颅,和地板实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觉得身后一松,她回头,发现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提起她的裙摆,慢慢走在她侧后方,道:“神女今日极美,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脏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后面,又走得慢,导致如今楼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黎寒光也不急,两人踩着同样的步调,脚步声落在木阶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刹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这里不怕被人听到,她便敞开了说:“少司幽有这般心思,想来很会讨女人喜欢。商金郡主刚才还在前面找你,你怎么落到这里了?” 一段楼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过转角,月亮从天窗中飞快掠过,映在她的侧脸上,洁白胜雪。黎寒光落后她一步,身体留在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拎着她的裙摆,被月光照得骨节分明:“神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阶楼梯,回头,脸颊微微歪着,眼波流转,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当真听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装腔作势,羲九歌是真的敢动手。他立刻收起那副无辜模样,诚实说:“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贵,这等荣幸恐怕轮不到我。” 黎寒光说完,顿了顿:“当然,若神女喜欢,我便是万死不辞。” 羲九歌走在前面,从背后看脖颈纤白,美感惊人:“你刚刚说商金郡主身份尊贵,你不敢招惹,却敢招惹我。你是觉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停了会,真心道:“神女,有些时候,我着实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你还觉得我胡言乱语,荒谬愚蠢?” 黎寒光挑挑眉,跟在后方,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背影:“神女,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我和金天王子就站在十步之外,却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换成你,你会不会对这个人有成见?” “神女是说今日的刺客?不是查明白了,只是个误会么。” “误会?”他们已走出楼梯,前方是积水一样空明的月光,溯月昙正散发出点点银辉。羲九歌放下裙摆,转身看向黎寒光:“可是,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黎寒光只比羲九歌落后一阶,此刻突然变成面对面,两人距离骤然拉近,衣摆都交叠在一起。黎寒光个子比羲九歌高,现在还站在楼梯上,影子可以轻而易举覆住她。然而,哪怕她要仰头看他,哪怕她的身体停在黎寒光面前,单臂就能全部抱拢,她的眼睛依然是冰冷强势的。 她眉宇间从容不迫,理所应当端着审问他的架势。仿佛她拿准了,他不敢反抗她。 黎寒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之前一千年,她就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又漠不关心,哪怕他站在她面前,无数次唤她“明净神女”,也从未进入过她的眼睛。 黎寒光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做了许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里。他亲眼看着她意外地瞪大眼睛,随即冷下脸,估计想要烧死他。黎寒光没有松手,而是将她压到墙壁上,手掌按住她肩膀,拦住了她想要躲开的动作。 羲九歌恐怕是第一次遭受如此冒犯,她屈起手指,咬着牙瞪他:“你是不是想死?” 黎寒光心想反正她要杀他,死前做一些觊觎已久的事,也算是死得其所。黎寒光俯身欺近她的脸颊,轻不可闻道:“神女,你还没有注意到吗?我们进入幻境了,没法再使用神力了。” 第15章 少司幽 其实就算黎寒光不说,羲九歌也感觉到不对劲了。 最初她没防备黎寒光敢对她动手,这才被他拽到墙壁上。之后她立刻就想把这个大胆狂徒烧成灰,但伸手时才发现,她无法调动神火。 准确说,她感应不到自己的神力了。 只要太阳照常升起,她的神力就源源不绝,绝不可能枯竭。除非这里不是真实世界,而是幻境。 意识到只是因为幻境而失去法力后,羲九歌很快镇定下来。她单手背在身后,长袖细微拂动,一柄尖刀从袖管滑到手心。 这把刀是白帝给她准备的法器,没有灵气驱动,这柄刀也失去了很多神通,但当做冷兵器使一使还是没问题的。 竟然敢推她,羲九歌一定要让某个不识好歹的晚辈知道什么叫尊卑长幼。 黎寒光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他要被人捅了。他一眼不错盯着面前人的眼睛,近距离看,越发感觉到她眼眸长得真好,潋滟含情,顾盼生辉。 两人靠在楼梯阴影里,光线昏暗,灰尘浮动,唯独她的眼睛像会发光一样,浅金随着瞳孔流转,宛如海妖在勾引游人跳海。而她的眼神却是清澈天真的,黎寒光相信,就算别人为她死了,她也只会偏偏头表示疑惑。 黎寒光感慨道:“神女眼睛长得真好看。但我并不建议神女现在动手,你没有学过拳脚功夫,失去法力后和凡人女子差不了多少。你若是杀了我,一会可能没办法独自对付幻妖。” 羲九歌只在最开始惊慌恼怒了一会,现在已完全恢复了从容。她后背放松,气定神闲地靠在墙壁上,坦然直视着黎寒光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没法对付?” 黎寒光心想被男人抵在墙上还敢这么居高临下的女子恐怕只有她了,黎寒光也温和笑了笑,说:“这我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还不甘心死,神女要是执意动手,我可能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到时候两败俱伤,岂不是便宜了外面那只妖怪?” “凭你,能和我两败俱伤?” 黎寒光觉得羲九歌实在是一个……不一般的女子。她的关注点总是这样奇怪,失去神力不害怕,被人压在墙角也不娇羞,但一提起输赢,她就起劲了。 黎寒光感觉到她的手蠢蠢欲动,他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移开,手却精准握住了羲九歌藏着刀的衣袖。 羲九歌暗暗用力抵抗,但她失去神力加持,力气着实不比一个普通女子强多少,很快,她的手腕就被黎寒光缓慢压到墙壁上。黎寒光怕她撞到,还特意用手心替她挡了挡。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眼睛微眯,果然,她不在意被人调戏——或者说意识不到自己被人调戏,但是着实十分在意胜负。 这种脑回路有异于常人的疯子黎寒光也不敢贸然惹恼,他适时开口道:“神女,我无意冒犯,只是怕神女被妖物利用。这只妖物能无知无觉将我们引入幻境,实力恐怕不容小觑。这种致幻的妖物最擅长蛊惑心智了,神女若对我动手,说不定正合它心意。” “呵。”羲九歌轻笑一声,慢慢说道,“照你这么说,你拉我回来,还是救了我?” “不敢。”黎寒光十分谦逊,“我只是担心神女被妖物迷惑,不敢居功。” 他居然还敢应!羲九歌手指又忍不住动了,但现在还在妖物编织的幻境内,敌暗我明,他们两人内耗绝非明智之举。等他们离开幻境,羲九歌有的是办法杀死黎寒光,实在没有必要在这里拼个鱼死网破。 羲九歌的理智终究占了上风,她暂时压下杀意,说:“已经过了这么久,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姬少虞他们的状况恐怕不妙。此地不宜久留,看在大局的份上,我可以不追究你的冒犯之举。” 说完,她磨着后槽牙,慢慢道:“放手。” 黎寒光就知道她一定会合作,但他听到想要的答案,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她这么快改变态度,仅是为了救姬少虞? 黎寒光深深看了她一眼,如她所愿放开手,笑着问了句:“神女这么关心玄太子?” 羲九歌一得到自由,立刻低头活动手腕。她没抬眸,语气淡淡道:“你胁迫我和你合作,不也是为了救常雎吗。” 黎寒光眼神幽暗,唇边笑意却更真挚了:“那看来我们可以达成协议。刚才事急从权,如有冒犯,请神女恕罪。” 他自见她后,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恕罪”,但下一次以下犯上时,一点都不见收敛。羲九歌也笑了笑,放下手腕,宽容地望着他:“无妨。” 两人对视,笑容都和气极了。黎寒光指了指外面的月光,说起正事:“游湖时我记得天清月明,但自从溯月昙开花后,湖面上就起了雾。最开始我以为只是寻常夜雾,现在想来,妖物可能就是在这时编织幻境的。我们靠岸后,不知从哪一步开始就踏入了它为我们准备的虚假世界。我现在还不清楚它的底细,但大差不差,它的力量肯定和溯月昙有关。溯月昙和普通花的区别,一在于月光,二在于香气,这两样在船舱底部都是最弱的,所以我猜测,这里是它力量最薄弱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商议,它多半听不到。” 所以,黎寒光才在羲九歌即将出门前将她拉回来,抵在楼梯阴影中。当然,这只是黎寒光的借口,抵抗幻境是假,他想对她不敬才是真。 羲九歌淡淡嗯了声,说:“它有意吸引我们上岸,之后又把我们相互分开,可见它实力不怎么强。到底怎么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羲九歌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低调两个字怎么写,黎寒光有些无奈:“神女,我们现在还在它的幻境里。” “所以呢?” “谨言慎行,小心为上,勿要轻举妄动,最好我们两人……”黎寒光没说完,羲九歌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啰嗦。” “……”黎寒光挑挑眉,他本想说最好他们两人系在一起行动,这么好的假公济私的机会,可惜了。 黎寒光轻叹了声,立刻转身去追羲九歌。 跨出舱门后,夜雾浓郁很多,空中漂浮着昙花香气,嗅起来很淡,但像线一样,悠悠不绝。黎寒光站在雾中,缓慢扫过四周,唤道:“神女?” 前方花丛中,传来女子虚弱的声音:“我在这里,快来。” 黎寒光听到心里一惊,赶紧追上去。她现在没有神力,身上仅有一柄短刀。难道他们都低估了这只幻妖,羲九歌被它打伤了? 黎寒光循声而去,看到羲九歌还穿着刚才那身白色长裙,但现在她却倒在地上,手指捂着腹部,鲜血顺着她纤白的手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被一只妖怪袭击了,它往那边逃了,快去。” 黎寒光没有急着追妖怪,而是半跪在地上,皱眉问:“你伤到哪里了,严重吗?” “我没事。”羲九歌摇头,气若游丝说,“先抓妖怪,姬少虞还在幻境里,不能让它去伤害少虞。”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黎寒光冷冷打断,但面对她,语气还是忍不住降低,“你受了伤,单独待在这里太危险了。你伤势怎么样,还能走吗?” “没关系。”羲九歌撑着地,吃力起身,“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她十指染满鲜血,撑在土地上顷刻沾了土。白、红、黑三色交织,血腥中带着艳,像沾了血又滚到泥里的明珠,让人心疼,也让人生出一种破坏欲。 黎寒光默不作声握住她的手臂,轻而易举就将她扶起来。她平日里那样高高在上,但现在受了伤,虚弱的只能靠着他站立。她似乎不适应靠这么近,说:“我站好了,你放开我吧。我已经定了亲,和你站这么近不妥。” 黎寒光手指紧了紧,不放松,反而握得更紧了:“妖物还没有找到,你不要逞能了。这样走还疼吗?” 羲九歌摇头:“无妨。” “那就好。”黎寒光似乎放了心,温柔扶在她身侧的手忽然探向她腹部伤口。羲九歌大惊,欲要躲避,但距离这么近,在她躲开之前,黎寒光的手就已经逼近她的腹部,仅靠手指力量生生撕出一个血洞。 “羲九歌”受此重创,再也维持不了人形,尖叫一声化成一阵雾,融入后方空中。 黎寒光甩了甩指尖上的血迹,哪还见刚才柔声细语询问伤势的模样。他微笑着摇摇头,遗憾叹道:“对我的心思把握得确实很准。可惜,你不了解她。她受了伤怎么会依靠我呢,她只会想杀了我。” 黎寒光看向他来时的方向,那个地方的雾好像愈发浓了。羲九歌是假的,他手指上的鲜血却是真的,可见,他伤到了妖怪本体。妖怪幻化成羲九歌的样子来骗他,却在他手上吃了亏,它很可能会去找羲九歌的麻烦,他得赶快找到她。 · 羲九歌跨出船舱后,许久没听到黎寒光追来。她心中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他们多半也中了幻境,被这只妖分开了。 三界神生而为尊,人修炼而成仙,但神和人身体是一样的,都是万物灵长。除人之外,其他所有飞禽走兽、草木花石修炼化形的,都被称为妖。 绝地天通后,人界和天界的通道断绝,灵气流通的道路也被阻断。大部分灵炁都被锁在天上,人间的灵炁日渐减少,很快变得不适宜修炼。曾经定居陆地的神、仙纷纷搬回天界,人间能修炼得道的人、妖数量也急剧下降。 但在天界,因为灵气比以往更加充裕,动植物修炼更容易了。连神君府邸看门的石头也能生出神志,更不用说北刹海这种阴气、灵气汇聚之地。 羲九歌哪怕落单依然不慌不忙,从容走在花丛中。雾似乎更加浓郁了,抬头都望不到月,唯有身边的溯月昙散发出朦胧的碎光。她走了许久,前方始终被雾气笼罩,茫茫看不到尽头,回头看,后面也是一团白雾。 羲九歌只是看了看就继续往前走,步伐中没有丝毫犹豫。她一直重复着走路的动作,仿佛都已经过了几个月,身边景色依然一成不变。 如果放在以前这不算什么,但现在羲九歌失去了神力,身体如凡人一样羸弱。她身体像漏斗一般,早变得气息急促,浑身沉重,双腿酸软得都要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担心自己跌倒。 羲九歌自出生以来就习惯了强大,她的神力天生取之不竭,无论任何天材地宝,只要她开口立刻就会送到她身边,在今日之前,羲九歌都不懂为什么有人努力还取不到好成绩。 但是现在,她失去了神力,才知道原来疲惫的滋味如此折磨人。如果她不是羲和的女儿,如果她没有被西王母收为徒弟,她还能拥有这一切吗?是不是她本该和凡人一样,历经生老病死,碌碌无为。她今日这一切,只是别人赐给她的。 一滴汗从羲九歌鬓边滑落,沾湿了她的睫毛。羲九歌从未如此狼狈过,但她只是抬手擦去汗滴,没有停顿,再次步向前方。 她是羲九歌,一出生就注定她是羲和之女。无论为什么西王母要收她为徒,她只知道,她一开始也不会仙术,但她成为昆仑山少主后,从未让任何人失望过。她就是她,假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实在毫无必要。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掠过羲九歌心间,都来不及停留就被她扫走了。她灵台始终清明,盯着前方,从没有动摇自己的选择。 她如往常一样迈步,毫无预兆的,眼前豁然开朗。月照静湖,花开遍野,面前依然是北刹海的湖泊,但奇怪的是,脚下一株溯月昙都看不到,只有不知名的野草蓬勃生长。 群山深处,悠悠传来一道声音:“你为何不回头?” 羲九歌站在草丛中,感受到久违的灵气。这里的灵气竟然比昆仑山还要精纯,都不需要羲九歌刻意引导,灵气便争先恐后进入她经脉。羲九歌的经脉像是久旱逢甘霖,刚才的疲惫、滞涩一扫而空,舒适得几乎要飘起来。 羲九歌环顾四周,看地形这里依然是中天界北刹海,但好像并不是现在的地貌。羲九歌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是谁?” “你还没有回答本尊的问题。” “你一个无名之人,你问了,我就要答吗?” “你……”那道声音似乎很惊诧,“已许多年没有人敢和本尊这般说话了。小辈,你很有勇气。” “天界中能叫我为小辈的,恐怕不超过五个。你知道我的身份?” 那道声音大笑起来,它自山河湖海深处而来,笑时似乎天和地都在震动:“有趣。羲和性情温柔,待人和善,没想到,她的女儿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羲九歌听到这话心中一紧:“你知道我的母亲?” “他们在本尊的身体上诞生,本尊当然知道她。”声音叹了声,惆怅道,“睡得太久,许多记忆都混淆了。本尊记得他们才刚刚诞生,没想到只是睡了一觉,他们便已经陨灭,连他们的女儿都成了天界辈分最高的人。” 羲九歌问它为何知道她的身份,其实也是在试探它。天界比她辈分高、知道她母亲、甚至见过母亲诞生的存在屈指可数,再结合溯月昙的传闻…… 羲九歌心中生出一个荒谬的猜测:“莫非,你是盘古?” 那道声音不语,而是兴味盎然问:“神躯天生强大,但是你失去法力后,和凡人无异。你在白雾中走那么久都看不到尽头,为何不回头?” “我是对的,为何要回头?” “你就没想过是你走错方向了吗?” “错来源于犹豫和摇摆,只要我做了决定,就绝不会后悔。” 声音叹息:“如此执着,真不愧是她的女儿。你是几十万年来唯一走到这里的人,兴许这便是缘法吧。看在故人的颜面上,本尊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 羲九歌问:“什么要求都可以?” “本尊是开天辟地之祖神,所有神灵见了本尊都要称一声父神。哪怕本尊已经陨灭,为你一个小女娃实现愿望,还是绰绰有余。” “那就好。”羲九歌点点头,说,“我想好了。” 声音似乎有些意外:“你这就决定好了?你可要好好想,等离开这里,本尊又会沉睡,下一次醒来,可能便是十万年之后了。” “您是盘古,面对您许愿有什么可犹豫的。”羲九歌说道,“我愿天下无忧,苍生太平。” 山谷寂静了一会,片刻后,那道声音传来:“向本尊许愿是多么难得的机缘,你若是求了其他,便没法询问你的父母了。机会只有一次,你当真想好了?” “无需想。”羲九歌道,“见到开天辟地的祖神,当然要为三界苍生请命,怎么能浪费在个人私欲上?” “何处是天下,哪里是苍生?什么叫无忧,什么又叫太平?”回音缓慢在山湖中冲荡,道,“这个愿望太空了。本尊再给你一次机会。” 羲九歌点头接受批评,再次说:“那我要让在灭世大战中被打碎的盘古大陆重新粘合成一块,灭绝的生灵、流逝的灵气都回到战争前。” “天命不可逆,逝者不可追,这乃天之道。再换一个。” “许多功法在灭世大战中损毁,如今都成了残卷绝响。晚辈不忍心三界传承断绝,愿祖神开恩,告诉晚辈太古功法残书《大道藏》七卷一百四十篇所有内容。祖神稍等,晚辈这就找笔誊抄。” “天地形成后,本尊也神力耗尽而死。所谓太古功法已经是羲和他们诞生后的事情了,本尊无需功法,自然也不知你说的《大道藏》。” 羲九歌应了一声,慢慢点头:“我开始求天下苍生,你说太空;我具体到将大陆碎片归元,你又说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更改;最后,我都具体到功法经书了,你依然推脱。” 羲九歌轻笑,抬眸望向群山上空:“你真的是盘古吗?” 山谷久久没有声音,突然月亮隐没,迷雾再度涌到羲九歌面前,脚下依然是圣洁纤弱的溯月昙,她依然感受不到神力,数十万年前的地貌、充裕到不可思议的灵气全都化为虚无。 羲九歌啧了声,无趣道:“没意思,我还以为至少要打一场呢。” 能实现人愿望的“盘古”不见了,羲九歌左右看了看,随便找了个方向,打算继续走。但是这次,她才走出不久,雾团后隐约出现一个人影。 对方也看到她了。他停下来,问:“明净神女?” 是黎寒光的声音。羲九歌突然意识到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如果她在这里杀了黎寒光,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就算后面有人问起,她也大可咬定不知道,将一切推脱给幻境。 羲九歌手心握住尖刀,不紧不慢向黎寒光走近:“是我。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 黎寒光也慢慢走向她:“刚才我在雾中迷路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 黎寒光目光扫过羲九歌全身,笑道:“没受伤就好。我刚刚看到妖怪往那边去了,我们快走。” “好。”羲九歌示意道,“你来引路。” 黎寒光毫无异议转身,就在这一瞬间,羲九歌猛然刺向他命门。她动作明明很快,而黎寒光像是背后长眼睛一样,恰好转身,恰好接住了羲九歌的刀刃。 黎寒光两指夹着刀尖,似笑非笑看向羲九歌:“神女?” “呀。”羲九歌惊讶地瞪大眼睛,“你竟然是真的吗?抱歉,我还以为是妖怪幻化呢。” “是吗?”黎寒光含笑看她,问,“那现在你相信了吗?” 羲九歌坦然地收起刀,对着黎寒光温柔笑笑:“当然相信。我们可是盟友,要不是认错,我怎么可能杀你呢?” “神女有此心,我荣幸之至。”黎寒光望着她,并没有被人背后捅刀的愤怒,眼眸深处甚至有感激和释然。 是不是盟友他不知道,但他非常确定,面前的羲九歌是真的。 他默不作声将手心的暗器收回。这一路他见了太多幻境,从魔界到天界,从他刚出生被人抛弃,自以为找到了亲人却被黎瑶推出去讨好常隐,到他被迫来天界为质,被人欺凌、折辱、轻视,好不容易站在生父面前,还要被那个男人骂孽种。 黎寒光知道这是幻妖想干扰他的心智,他没有被煽动,始终冷静得可怕,但他的杀意也彻底被幻境挑起来了。 他不想听那些人说话,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不容于神魔二界,是九黎族的罪人、天界的叛徒吗?他见到幻境中人,无论是谁,一律宁肯错杀不肯放过。刚遇到她时,他以为,这也是幻妖变化出来的。 幸好,在他下手前,她先对他动手了。他一路杀了自己的生父、生母、兄弟、手足,到最后已经杀红了眼,父系、母系的亲人他一个都不愿意留着。幸好,在他彻底沦为杀人机器前,她出现了。 这是他在满手血腥中,唯一可以确认真实的存在。因为她在,他不能再随便杀人,他要捡回仁义廉耻,变成那个谦逊守礼的“少司幽”。 第16章 幻境妖 陷在情绪中时感觉不到,现在黎寒光强行把自己装回好人的壳子,理智慢慢回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以为自己看穿了幻境,殊不知陷于一场又一场的杀戮中,本身就是幻境。如果不是羲九歌突然出现,他不想被她看到阴暗面的念头远远压过了其他任何情感,可能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恨意完全掌控,彻底变成幻妖的工具。 这只幻妖不只能窥探记忆,还能放大人内心的阴暗。别人就算了,黎寒光历经神魔二界,有过挣扎求生也有过君临天下,他竟然还会被幻境煽动。这只幻妖,恐怕不只是一只简单的妖怪。 黎寒光内心郑重起来,对羲九歌说:“我们可能低估这只妖怪了。相传这里是盘古肺腑所化之地……小心。” 黎寒光说话时,忽然注意到一团雾缠向羲九歌的胳膊,他立刻想起他杀幻妖所化“羲九歌”时,妖怪受伤后就化成一团白雾逃走了。 黎寒光直觉不对,立刻挡到羲九歌面前,以掌化刀重重击在那团雾上。幻妖暗算失败,被发现后也不再躲藏,四周围过来许多雾气,像触手一样攻击他们两人。 羲九歌以前习惯远攻,近战时反应比黎寒光慢了不少。她感觉到有妖气靠近,立刻将刀握在手心,但还不等她出手,黎寒光就已经挡在她身前,击退了幻妖的暗算。 羲九歌试炼时经常游刃有余地帮助别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救她。羲九歌怔了下,心中非常不解,他忘了她不久前还想杀他吗,她受伤对他而言应当是好事,他为什么要救她? 但幻妖的攻击接踵而至,羲九歌没时间再想,只能抽刀,被动应付幻妖。幻妖的攻击藏在雾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只触手借着雾气掩盖,悄无声息潜行,直到逼近身边时羲九歌才发现。她当即挥刀,将触手斩断。 羲九歌的刀是神器,所到之处雾气齐刷刷断裂,但是断面竟然喷出来一股灰色的黏液。黎寒光看到后心知不好,她近战经验少,不知道杀妖时一定要避免正面面对妖物,就是为了防止它们喷出毒液,这么近的距离,她恐怕来不及躲。 而羲九歌压根就没意识到要躲,她以前也杀过妖怪,但那时都是白天,视野明亮,地形开阔,她召唤出太阳神火,一烧一大片,妖怪还没近她的身就化为灰烬了。她完全不知道,有些妖怪的血也是武器。 眼看黏液即将落到羲九歌身上,羲九歌心想反正她的衣服是千年灵蚕丝织成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挡妖物黏液应当不成问题。她都打算舍一套衣服硬捱了,没想到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环着她转身。 羲九歌惊讶抬眸,看到黎寒光折角分明的下颌线从眼前掠过,他上唇很薄,唇色淡淡一点浅红,此刻微微抿着,冷清中带着艳。 黎寒光单手环住羲九歌,抬起另一只手臂,挡住了飞来的黏液。黏液沾在衣服上,竟然像雾气一样渗过衣料,随即小臂传来灼烧感。 黎寒光连眉毛都没皱,眼眸平静如初,反而趁机从手心甩出一枚暗器。空无一物的雾气中忽然落下来几滴血,渗入地面,周围浓郁的雾骤然消退很多。 幻妖暂时退开了,黎寒光轻轻甩动手臂,确认并不影响手指的灵活度后,便随意放下。 他另一只手还虚虚拢着羲九歌,他没有猜错,羲九歌果然一只手臂就能抱拢,但他没有做多余动作,确认妖物离开后就松开手臂,主动退后一步:“这只幻妖能藏在雾中,来去无形,□□有腐蚀作用,唯独腹部的血是红色的,没有毒。我猜测那是它本命妖丹所在之处,下次遇到它,记得攻击有血腥味的地方。” 说完,黎寒光顿了顿,改口道:“但这些都是其次,神女最要紧的还是保护自己。” 她的反应实在太慢了,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神族,即便斗法也是两人面对面站着,彼此优雅地放法术,根本没接触过最原始的、拳拳见血的打斗。 黎寒光放开她后,羲九歌有些无措地拉了拉自己袖子。她没忍住瞥了眼黎寒光的手,问:“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黎寒光浑不在意地捏了捏手指,道:“没什么,不影响行动。” 魔界可不会讲究胜之不武,那里的人只会趁你病要你命。黎寒光就算受了深可见骨的伤,依然要时刻做好战斗准备,这点灼伤,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伤口。 羲九歌发现黎寒光的衣袖有一块变黑了,看起来比周围布料老化很多,应当是被幻妖的黏液腐蚀的。这种妖物的黏液竟然能穿透衣服,如果刚才落在她身上,受伤的岂不是她? 羲九歌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不上不下的滋味,她浑身都不舒服,费解道:“我身上有法宝,有灵药,自保能力比你强多了,根本无需你救。” “我知道。”黎寒光淡淡说,“就当我多此一举吧,神女不用在意。” 两人寂静,一时谁都没有说话。黎寒光扫了眼旁边的溯月昙,没时间矫情于那些情绪了,立即对羲九歌说:“幻妖借助溯月昙的香气行动,它和溯月昙可能是共生关系。溯月昙开花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如果等溯月昙凋谢了我们还没有离开幻境,我也不确定会发生什么。刚才至少过去了半个时辰,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暂时先放下成见,交换情报,如何?” 羲九歌没有回答,黎寒光就当她默认了。黎寒光问:“我们分开后,你遇到了什么?” “盘古。” 黎寒光听到,眉梢抬起:“什么?” “你没听错,就是盘古。”羲九歌自己也觉得很离奇,说,“我遇到一个幻境,里面的景物还是数十万年前的模样,一个自称盘古的声音说,我是这些年来唯一走到这里的人,他见过我的母亲,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 黎寒光慢慢点头,这实在是很标准的奇遇套路,这么紧张的时候,本来不应该扯无关之事,但黎寒光还是没忍住好奇,问:“神女,无意冒犯,但可以问问你许了什么愿望吗?” 羲九歌瞥了他一眼,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在意这种事情:“还需要想吗?自然是许愿天下太平。” 黎寒光停顿了一下,又怀疑自己听错了:“天下太平?” “对啊。”羲九歌理所应当道,“若真有幸见到盘古残留神识,不问三界苍生,不求功法神器,莫非还去求盘古保佑有情人生生世世不分离吗?传言归传言,该不会真有人这么……” 羲九歌顿了下,想到她作为一个完美神女,不应该说太粗俗的话,便委婉道:“这么短视吧。” 黎寒光挑眉,竟无言以对。非常荒谬的回答,但放在她身上,居然很合理。 除了她,世界上估计不会有第二个人许愿天下太平了,亏她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黎寒光叹为观止地点点头,问:“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 黎寒光听后很是一惊:“没有?” “应该有什么吗?”羲九歌也很奇怪,“我从船舱出来后就进入一片迷雾。幻妖应当影响了我对时间的感知,我感觉在迷雾走了足有月余,期间我一直防备着它偷袭我,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我就进入盘古幻境了。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黎寒光问:“也就是说,除了盘古,你入幻境至今,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不,准确说,羲九歌连盘古都没有看到。她只听到了盘古的声音,但声音是可以随便幻化的,盘古已陨落多年,谁知道盘古的声音是什么样子? 羲九歌慢慢摇头。黎寒光看到羲九歌脸上并无作伪之色,心中惊诧不已。 这只幻妖能窥探记忆,放大心底的喜、怒、哀、乐、惧,以此来控制入阵者。羲九歌得有多清心寡欲,才能什么都不被捕捉。 黎寒光心里好像划过什么,羲九歌盯着他的神情,问:“怎么了?” 黎寒光敛下心绪,平静摇头:“没什么。” 他生出一个猜测,但实在太荒谬了,他还需要慢慢验证。黎寒光没事人一般继续说:“我遇到了魔界的人和事。这样看,幻妖编织的幻境都基于我们的记忆。它应当是窥探到你的母亲是羲和,所以才假冒盘古,假借许愿之名,想引导你询问你的父母。” 羲九歌沉默许久,低低说:“我知道。” 羲九歌在幻境中就察觉到了,那道声音刻意提到她的母亲,不就是想利用羲九歌无父无母这一点吗?但它算漏了,羲九歌感受不到爱情,同样感受不到亲情。羲九歌没有像正常人那样询问父母,反而接连许了三个完全无关的愿望,那道声音这才恼羞成怒。 有些时候,羲九歌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黎寒光察觉到她的情绪突然变低了,他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羲九歌淡淡摇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说:“它能如此嚣张,不过仗着我们看不到它。我有一个法器,可以让妖物显形。但这个法器不能离人……” 黎寒光听懂了,接话道:“那就有劳神女操纵法器,我来击杀此妖。” 羲九歌心中松了口气,她就是这样想的。她学的是太古神通、昆仑仙术,通古今识阵法,身上法宝层出不穷,唯独不擅长近战。哪怕幻妖神出鬼没,她也有办法击杀幻妖,但前提是,有人来配合她。 刚才她还想着如何杀掉黎寒光,如今,两人就成了队友,羲九歌实在不习惯这种转变。她伸出手掌,说:“一言为定,我们结为盟友,相互信任,同心同德。” 黎寒光低眸,扫了眼她纤细的手掌,笑道:“我们不一开始就是盟友吗?” 羲九歌一听,冷淡地收回手掌:“对,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黎寒光却突然俯身,赶在她收手之间,在她掌心轻轻一击:“一言为定。” 羲九歌扫了眼黎寒光,最终冷淡地敛下睫毛,专心杀妖。她在身侧锦囊中找了找,取出一枚小巧的镜子,顷刻就变成圆盘大小。羲九歌熟练地操纵归元镜,说:“归元镜消耗的灵气很大,我现在感应不到法力,只能靠储灵珠控制归元镜。今日赴宴,我没带多少储灵珠,大概能坚持一炷香,你尽快。” 镜面所到之处,迷雾霎间消散。黎寒光看着夜色中模模糊糊的影子,身形飞快掠过:“足够了。” 有归元镜加持,幻妖无处遁形,黎寒光一眼就看到了它的命门。黎寒光已经和幻妖缠斗起来,羲九歌在后方控制归元镜,无论幻妖逃到哪里,镜光始终不离左右。 羲九歌从镜中观察战况,她注意到幻妖的黏液腐蚀性实在很强,普通兵器一靠近就会被融化,极大牵制了黎寒光的行动。羲九歌空出一只手,取出自己的神兵,用力朝黎寒光掷去:“接住。” 黎寒光躲开幻妖的黏液,与此同时微微侧身,接住了羲九歌抛来的兵器。感受到手心的冷意,黎寒光就再一次在心里感叹,实在是柄好刀。 不久前她在船上用这柄刀偷袭他,如今同一柄刀从背后扔来,目的却从杀他变成了帮他。 人生际遇,真是奇怪。 出自白帝之手的神兵果然不同凡响,黎寒光不用再担心兵器损耗,每一次动手都会见血。没过多久,幻妖就被黎寒光一刀捅穿了命门。 羲九歌收起归元镜,慢慢走过来:“怎么样?” “死了。”黎寒光将刀刃上的血仔细擦拭干净,归刀入鞘,递给羲九歌。羲九歌接过,她垂眸看地上的尸体,黎寒光战斗风格和她截然不同,妖物身上的创口很小,哪怕幻妖已经气绝,身上皮毛都是完好的,伤口没有一寸多余。 虽然这样说对不起幻妖,但羲九歌真的觉得,这具尸体很好看,堪称艺术品。 幻妖死去,迷雾溃散,很快露出上方真实的夜空和月亮。月光逐渐洒落,羲九歌也感觉到神力一点点回到她体内。羲九歌从指尖召出一团火,从未觉得火苗是如此可爱:“终于正常了。” 说着,她手指轻弹,火星落在幻妖尸体上,霎间变成熊熊大火。黎寒光在旁边啧了一声,羲九歌回头问:“怎么了?” 黎寒光委婉道:“妖丹还没挖。” 羲九歌疑惑地睁大眼睛:“为什么要挖妖丹?” 黎寒光一时竟无言以对。他笑了笑,摇摇头道:“没事,你烧吧。” 她生来就在云端,不识人间疾苦,可能长到现在都不懂钱的意义。这样很好,她永远都不需要懂。 太阳神火比炼丹的火还要烈,一眨眼的功夫,幻妖就只剩下一缕飞灰,被风轻轻一吹就没了。黎寒光近距离看着这一幕,心想难怪她不懂近战,有这样的天赋,什么东西能近她的身呢? 羲九歌放了火,一身轻松地往另一边走去:“幻妖死了,姬少虞他们应当也能出来了。他们在哪里?” 幻妖死了,他们短暂的合作也结束了。羲九歌看到前面草丛好像倒着一个人影,赶紧朝那边走去。黎寒光慢慢跟在她身后,月光落在两人之间,清风吹过,两边的花瓣簌簌作响。 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好像遥不可及。 走近后,羲九歌看清后面的人影是姬少虞。她提着裙子就要跑过去,黎寒光跟在后面,余光扫到不远处草丛被压倒一片,看大小和幻妖差不多,但上面却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 黎寒光本能觉得不对,他和羲九歌在失去法力的情况下就能把幻妖杀死,这样一只妖怪,姬少虞等人会打不过吗?可是姬少虞却晕倒在这里,前方打斗的痕迹尚在,幻妖的尸体却不见了。 幻境找不到羲九歌心底的漏洞,便编织出数十万年前的景象,可羲九歌今年不过一千岁而已,她记忆里怎么会有数十万年前北刹海的山川地貌?就算幻境想要欺骗羲九歌,见过羲和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独独要托辞盘古。今夜,盘古出现的频率未免太高了。 黎寒光骤然意识到,相传盘古陨落时,肺腑化成北刹海,而那只幻妖吞云吐雾、喷射黏液的方式,多么像肺腑。 黎寒光心道不好,他们被这片花海欺骗了。姬宁姒等人赏花时,喜欢溯月昙的高洁美丽,可这不过是人强加给植物的情感,一万年开一次的花朵,它如何繁衍生存?除非,它不靠植物的方式生存。 他们都以为幻妖和溯月昙是共生关系。但如果,连幻妖都是溯月昙幻化出来的假象,真正要捕食他们的,一开始就是脚下这片花海呢? 想来姬少虞和他们一样,同样杀死了幻妖。他们以为战斗结束了,在他们身心放松的一瞬间,真正的危机才刚开始。 黎寒光立刻去拉前面的羲九歌,就在这时,周围的花香骤然浓烈,原本清淡高雅的昙花香气变成甜腻的浓香,一刹间塞满黎寒光的感官。黎寒光拉住羲九歌的手,都没来得及说话,两人就一齐倒在花丛中。 月光穿过云层,温柔洒在他们身上。两人并肩躺在花丛中,周围圣洁纤白的花朵散发出细碎的银色光点,美好的宛如情人依偎而睡。 再往远处,花海里已躺了好几对这样的眷侣。他们两人,是坚持最久、来得最晚的一对。 有情人热恋时都希望对方生生世世永不变心,可是外界时刻都在变化,人身处洪流之中,心又怎么可能始终不变呢? 唯有死人才能做到。 此刻,在一片阴晦萧条中,羲九歌慢慢睁开眼睛。这是哪里,她为什么在这里?刚想到这里,羲九歌愣住了。 她是谁? 此时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它不疾不徐,非男非女,听着十分温柔可靠:“这是魔界,你是羲九歌。” “我在魔界,那我是魔族吗?” “不,你是神族。但封印你的神器松动了,你的一缕神识在世间游荡,飘到了魔界。” 羲九歌觉得这一切带着说不出的别扭感,她想要问话,这时,前方出现一个女子,女子一边跑向山洞,一边道:“姐姐,我忘了带东西……姐姐,你在做什么?” 山洞里一阵乒乒乓乓,随后,里面传来一阵细弱的婴儿哭声,刚才那个女子说道:“姐姐,他终究是你怀孕三年生下来的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能溺死他?” 过了片刻,里面传来另一道虚弱的声音:“孽种,他不应该活着。” · 此刻,北天宫。夜风徐徐穿过烛火,玄帝站在窗前,负手看着夜幕,问:“查出来了吗?” “回禀陛下,黎寒光的身世已经查明。”影卫抱着拳,低头说,“他是九黎族后人,生父不明,母亲乃邪魔蚩尤之女——黎璇。” 九黎族如今已没多少人知道了,但若是说出九黎族曾经的首领——蚩尤,三界恐怕很多人都睡不好觉。 明明早有预料,但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玄帝还是忍不住握紧了窗户。玄帝顿了顿,不经意问:“他何时出生?” “七千七百零三年,具体时日不知。” 七千七百零三年,玄帝听到这个日子,心中冷笑,果然是她去魔界后和人生下的野种。魔界贫瘠怪异,终年黑暗,三界都以为魔界是一块被诅咒的地方,自从开天辟地就是如此。但在五帝心里,都默认魔界是流放罪人的地方。 那种低贱肮脏的地方,她才去一年就又和男人勾搭上,果真天生就是魔族,不知礼义廉耻。 玄帝面上平静,手指却已经将窗柩捏碎。不过,那个孽种和他无关,终究是好事,玄帝淡淡道:“你们继续盯着他,若他有任何异动,立刻来禀报本尊。” 影卫抱拳:“遵命。” 影卫悄悄朝后退去,正要消失时,玄帝突然出声了:“今日之事不得告诉天后,若有人泄露一个字……” 玄帝没有说完,影卫已经明白了。他更深地垂下头,简单了当应是:“属下遵令。” “太子呢?” “太子今日应商金郡主之邀,去北刹海游玩了。” 玄帝听到这个地名,眉头皱了皱:“他怎么去这里了?把他叫回来。” “明净神女亦同去。” 玄帝听到羲九歌也在,倒不好贸然干预姬少虞的行程了。姬少虞毕竟已经长大,当着他未婚妻的面将他召回,有失颜面。玄帝叹道:“罢了,难得他们夫妻一起游玩,让他们培养培养感情也好。下去吧,明日传信,让太子回来见我。” “是。” 第17章 魔界事 魔界,山洞。 风从外面灌进来,很快,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外面下雨了。 羲九歌扫了眼不远处,那里有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一个刚出生的婴孩粗粗裹了几块布,就放在石头后面。 平时这块石头或许还能遮风保暖,但现在下起了雨,夜风裹挟着雨丝,不断从洞口飘入,石头上很快漫起一层阴潮。 这种环境,大人在山洞里睡一夜恐怕都要生病,更别说一个孩子。羲九歌叹气,觉得那个奇怪的小东西多半活不成了。 她是一缕四处游荡的神识,别人看不到她,她便借着身份便利,听完了山洞里一对姐妹的争吵。 羲九歌不知什么是美,但她看到山洞那两个女子时,便觉得这两人长得很舒服。若以她们为标准,躺在襁褓里的那个小东西可就太丑了。 羲九歌想,可能就是因为他太丑了,姐姐才坚持要将他掐死。只是姐姐刚刚生产,身体虚弱,终究没抢过妹妹,那个孩子这才活了下来。 但姐姐走前也放了话,这个孩子此后是生是死,都和她没关系,她决不允许流着轩辕氏血脉的孽种步入九黎族领地。 说完,姐姐就扶着石头,硬是一步都不让人扶,头也不回出去了。妹妹虽然力争孩子是无辜的,但姐姐走后,她也不知道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她只能从自己衣服上扯下几块布,勉强把孩子包裹好,又在附近找了个半烂的野果,挤成汁滴到孩子口中。 之后,她找了个避风的角落,把婴儿放在石头后,便回家了。 若有人能看到羲九歌,会发现她只是一个七岁女童模样。羲九歌自己都是个孩子,如何懂照顾婴儿?但她感觉,把刚出生的孩子扔在山洞里,仅喂果汁充饥,好像不是正常法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妹妹走后没多久,外面下雨了。 可能,妹妹潜意识里也觉得这个孩子该死吧。硬生生掐死太过残忍,如果在野外被冻死、饿死,或者被魔兽吃了,那便是天命不留他。 羲九歌看向石头后面,那个孩子仅有细微起伏,几乎都听不到呼吸。她是一缕神识,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目睹他等死。她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只希望如果有来世,他能投胎到一个愿意照顾他的家庭里。 羲九歌等了一夜雨停。她本以为这个孩子出生在傍晚,所以天才黑了,没想到过了许久,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 即便阴天,也不该毫无光亮,羲九歌慢慢意识到,这好像是一个没有光明、终年阴暗的地方。 没有光明,便没有日夜之分,羲九歌全靠看黎瑶什么时候来来确定时间。这段时间羲九歌已经知道,那天争吵的姐妹叫黎璇和黎瑶,妹妹黎瑶是族中幺女,尚未出嫁,姐姐黎璇夫婿不明,生下一个“孽种”后,就将孩子丢在山洞,不闻不问。 而这个孩子也属实命大。第一天时羲九歌便觉得他活不成了,可他气息微弱,却始终连绵不绝,第二天黎瑶踏着泥泞赶来时,看到孩子还活着,也很是意外。 既然孩子还活着,那就不能当不知道,黎瑶只好继续养着他。黎瑶几乎每天都会来一趟,给孩子喂些食物,然后就把孩子留在山洞,独自回家。 魔界环境恶劣,阴冷潮湿,连黎瑶都时不时生病,可是这个孩子缺衣少食,无法自保,被扔在山洞里竟然一直没咽气。 这样往返了一段时间后,黎瑶也对孩子生出了感情,她望着不知是黎明还是黄昏的天幕,说:“连天都不肯收你,看来你注定要在这世上受苦。孤影临冰镜,寒光对玉颜,魔界分不出昼夜,也不好说你到底生在黎明还是黄昏,姑且算作黎明吧。姐姐不认你,但你体内终究流着一半九黎族的血,你只好跟着我们姓。以后,你就叫黎寒光吧。” 羲九歌飘在山洞里,听到这个名字,觉得自己被丢下了。连他都有名字了,为何她没有? 羲九歌想要问那道神秘的声音,可是,除了最开始,它再也没有出现过。 别人都有的东西,她却没有。羲九歌很不高兴,她不想再看这个小丑八怪了,她随便找了个方向,去其他地方游荡。 羲九歌在魔界飘了很久,这里没有光明,全年一半的时间是阴雨霏霏,另一半的时间是冰天雪地,景色终年不变,仿佛连时间都抛弃了这里。 灰蒙蒙的东西看久了实在无聊,羲九歌发现还是那个小丑八怪有意思,便原路返回,回去找那个小东西。 羲九歌在路上飘了很久,好容易才辨认出她离开时的那座山。明明山洞一模一样,但是,那个小丑八怪不见了。 她在山路上看到一个细长的人影在和野兽搏斗,他看起来有八九岁,以黎璇、黎瑶的标准看,长得还算标志。但他现在被咬的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算不上美。 羲九歌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飘走,专心寻找她的小丑八怪。她在山路上飘了一圈,遇到一群孩子抬着血淋淋的魔兽尸体,叽叽喳喳说:“这才过了多久,黎寒光那个怪物就能杀魔狼了。我们趁他不能行动抢走魔狼,他会不会来找我们麻烦?” “不会的。”领头的大孩子说,“他哪配姓黎。我爹说了,族长特别厌恶他,不允许他进入九黎族的领地,只要我们待在部落附近,他不敢进来的。” 剩下的孩子放了心,欢欢喜喜分割魔狼:“皮毛虽然被割坏了,但贱一点还能卖出去,骨头也值钱……哎,内丹呢?” 羲九歌对这副血淋淋的场面无动于衷,但她注意到这群孩子提起“黎寒光”。黎寒光,不就是那个小丑八怪吗? 那群孩子抬魔狼尸体时,地上一路留下了血迹,羲九歌高高兴兴顺着血迹找回去,却在血泊中看到刚才那个人影。 他比刚才更狼狈了,脸上全是泥污鲜血,胳膊有两个骇人的血窟窿,几乎都能看到骨头。他靠在树上喘气,张开手心,里面不知何时藏了一颗内丹。 他随意擦了擦内丹上的血污,一口吞入腹中。然后,他按住胳膊上的血洞,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离开现场。 羲九歌看着这个血人,心里觉得很突然。原来,他就是小丑八怪?他长大了怎么就不丑了呢? 羲九歌低落了好一会,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有名字,他也不丑了,只有她还是一团什么都不知道的异类。 羲九歌在山洞里想了半个晚上,越想越生气。她决定再度离开,这一次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飘出山洞,结果迎面撞上一个男人。今夜魔界难得有月,那个男人藏在树丛中,蹑手蹑脚向山洞靠近。 魔界没有日出,月亮就是他们唯一的光明。但哪怕是冰冷的月光也极少见,一年能见到十次都算幸运。 羲九歌心想山洞里只有黎寒光,没有钱财也没有魔兽,这个男人过来做什么呢?紧接着,山洞里突然传来打斗声和惨叫声,羲九歌惊讶地回头,看到黎寒光跌跌撞撞跑出来。 他洗净了血污,比白日更加好看,站在月光下莹莹生辉,像这个黑暗世界里唯一的洁白。可是羲九歌莫名不喜欢他此刻的样子,他脸色苍白,手上的血蜿蜒流下。他踉跄扶到树上,按住胳膊上的伤口,露出痛苦之色,但他没有停留,咬着唇,继续默不作声地往树林里跑。 后面,那个男人追出来了。他眼睛上插着一把用树枝磨成的小刀,鲜血从他半边脸上流过,可怖极了。他愤怒地嘶吼一声,啐道:“小杂种,看我怎么收拾你。” 羲九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想做很不好的事情。羲九歌不再想出走的事了,她也跟着黎寒光往森林里跑。 黎寒光不断在森林中变换方向、假装痕迹,可是那个男人会法术,无论黎寒光多么努力,还是很快被追上来。 黎寒光正在树丛里疾驰,忽然一枚黑色的钉子从背后飞来,刺穿了他的肩膀。黎寒光闷哼一声,跌到地上。 男人慢慢从后面跟上来,狞笑道:“跑啊,你再跑啊,你再能耐,还能跑过我的法术?据说姓黎的是蚩尤之后,天生战神,依我看,也不过是只羔羊。长成这样,还敢说是战神,便是女人都不及你秀气。” 黎寒光紧紧抿住唇,神色十分忍耐。男子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手,冷笑道:“先前不防备被你得手,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吗?我今天就给你上一课,在魔界,拳头大的才是王道。” 说着,男子甩出一道鞭子,黎寒光极力躲避,但胳膊还是被牢牢缠住。他手臂上本来就有伤,鞭子上的倒刺扎穿他的皮肉,越发血肉淋漓。 黎寒光不顾一切想要挣脱,但他只会些拳脚功夫,和野兽搏斗尚可,对上会法术的魔族,实在毫无反抗之力。男子很享受这种玩弄猎物的快感,他慢慢走近,居高临下欣赏着黎寒光挣扎。 男子的影子投下来,隐天蔽日,像深不见底的乌云。黎寒光胳膊已经被扎得没一块好肉,他紧咬着唇,抬眸望向男人,眼睛中是浓郁疯狂的恨意。 男子瞧见黎寒光的眼神,愈发笑了:“呦,还敢瞪我。你父母都不要你,你一个人杀魔兽还要被人抢,多可怜啊。你长得这么白净,本不用活得如此艰难,今夜过后,说不定你还要感谢我为你指了一条生路。” 男子说着放肆大笑,开始解衣服。黎寒光身体都颤抖起来,他用尽全力挣扎,但双手始终被法器牢牢束缚在地上。他眼中迸出血丝,嘴角已经咬出血。 羲九歌不明白男子想要干什么,但她很讨厌这种感觉。她几次想拉黎寒光起来,但她只是道神识,每次都空空穿过。 眼看男子的手就要来抓黎寒光,黎寒光绝望地闭住眼睛,羲九歌的情绪累积到极点,恨不得将眼前这一切都烧成灰烬。她再也忍不住,猛地大叫一声。 羲九歌只是一道神识,没有身体,何来声音。但无形的波浪从一个点爆发,越传越广,天地间逸散的火被这阵怒气感召,纷纷汇聚而来。轰的一声,周围的树丛猛然燃烧起来。 男子突然见到光亮,都吓了一跳,他以为有敌袭,赶紧回头,可是周围空无一人,只有熊熊大火。 魔界终年阴潮,会火的人寥寥可数,每一个都被各方势力当宝贝一样笼络起来。这里荒郊野岭,怎么会突然起火? 男子还没想明白,火忽然蔓延到他身上。男子惊慌拍打,但这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用法力都拍不灭。男子身上的肉被烧成油,他痛苦地惨叫,疯了一样跑向最近的湖泊。 但哪怕他跳入水中,没命挣扎,火依然包裹着他,直到将他烧成灰烬。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黎寒光撑在地上,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男子死后,他的法器失去主人,自动松开。黎寒光抽出自己血肉模糊的胳膊,谨慎地回头张望。 可是,树丛依然静悄悄的,仿佛天降异火只是巧合。但如果是巧合,为什么只烧那个男子呢? 黎寒光试着询问,但许久都无人回应。魔界常年黑暗,这里的火光已经引发其他人注意,黎寒光不能再这里耽搁了,他捡起魔族男子的法器,深一脚浅一脚离开。 走出树林前,他忍不住回头,望向后方烈火。强势霸道,轰轰烈烈,若天下有什么东西可以定义美,必然是这样强大又张扬的颜色。 强者为所欲为,弱者只能摇尾乞怜。只有比恶行更强横的力量,才能惩治恶,净化恶。 羲九歌用尽全力喊了一声后,就陷入沉睡。她压根不知道自己睡着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引发的山火烧了七天七夜。 九黎族的人上山来救火,但无论浇水还是用法术,甚至天上下雨,都无法熄灭火苗。最后,还是山上烧得没东西了,这场奇异的大火才终于平息。 羲九歌再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在一片树林中,只不过周围光秃秃的,十分丑陋。 羲九歌莫名其妙,这是什么地方?她还惦记着小丑八怪,哦不是,黎寒光,赶紧起身去周围找他。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最后逃出去了吗? 羲九歌漫无目的飘荡时,和一个修长的人影擦肩而过。羲九歌扫了眼,不认识,继续往前飘。 那个男子也很奇怪,他走到一株烧焦的树前,轻轻抚上树干,为它除草。 羲九歌觉得这个男子脑子估计有什么问题,给一棵烧焦的树除草做什么呢?更可怕的是,他好像还在对着树说话。 羲九歌隐约听到他说:“小姨母嫁给常家家主,不久前生下一女。姨母来信说思家,想将我接过去住几天。” 羲九歌心说这个人真是病得不轻,他的家事,说给树做什么?羲九歌没有飘远,因而听到了后面的话:“血肉之躯和法力根本没法比,若我想变得强大,决不能只靠拳脚。可是九黎族对我严防死守,我处处被打压,根本学不到有用的东西。若我离开九黎族的领地,是不是就能改变这一切?” 他沉默地为枯树清理枝杈,过了一会,低声说:“但常家是魔界最古老、最强大的家族,据传他们是月母常羲的后人,掌握阴阳推衍术,大司幽甚至可以占卜出刚出生婴儿一生的命运。当年小姨母出嫁,所有人都赶来祝贺,如此显赫的去处,姨母就算思家,又为什么要接我去呢?” 他说到这里摇头笑了笑,望向当年着火的地方,自嘲道:“可能我顾忌这么多,只是不想离开九黎族。哪怕舅父他们从不承认我,哪怕她当真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我依然不舍得离开。若我始终住在九黎族附近,或许哪一天,就能在路上遇到母亲呢?” 羲九歌皱眉,隐约觉得这些描述有点耳熟。这个有脑疾的男子,身世为什么这么像小丑八怪? 羲九歌不由飘近了些。她坐在枝丫上,低头看树下的人。他像对老朋友一样,为树除草、翻土、修剪枝叶,期间还徐徐和老朋友倾吐烦恼:“九十年了,你再也没有显形过。世上真的有神吗?会不会那天夜里是我出现幻觉,其实压根没有神迹显灵。” 他呼了口气,仰头看向树干:“若真的有神,你说,我该去常家吗?” 黎寒光其实也知道这棵树早就被烧死了,但九黎族无人愿意接近他,他只能和一棵树说说话。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其实,心里已逐渐有了决断。 冒险至少还有一线可能,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他的状况永远都不会改善。 十岁那年的事,他再也不想经历了。他出生一百年,只幸运了这一次,他不敢寄希望于下一次还会幸运。 他要拥有力量,他要变强大,他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黎寒光说这些话压根不抱希望,然而他说完后,却看到树枝上散发出一团朦胧的金光。光晕中,一个模糊的女子笼罩其中。 她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看不清面容,唯独身上的金辉璀璨圣洁,一如十岁那年从天而降的神火,温暖,正义,却又极端强大,惩治恶徒时比恶徒更恶。 黎寒光惊讶地睁大眼睛,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个女童消失了。黎寒光连忙环顾四周,然而,树林枯败,一片焦土,哪还有什么光亮。 黎寒光怔松了良久,这才慢慢抚上心口,原来,神真的存在,光明并没有完全放弃这片地方。 他不知她是谁,但观她年纪尚幼,希望她今后幸福快乐,事事顺遂,永远都有很多人爱她。 另一边,羲九歌也被突如其来的金光吓了一跳。她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像只风筝一样,被动地飘向上空。她看着自己发着金光的手,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牵动太阳神力,神识损耗过度,已睡了整整九十年。魔界那场山火惊动了天界,西王母发现神器封印松动,已在瑶池摆了阵法,聚拢你的神识。很快,你就会回到你的身体中。” 羲九歌听到这道声音,惊讶问:“你又回来了?” “我一直都在。”那道声音说,“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羲九歌还要再问,然而,越来越强的牵引力从上空传来,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昏迷前,羲九歌想,黎寒光要去常家了。他去了常家后就不用再受九黎族打压,有黎瑶照顾,他会过上安稳的日子,不会遭受那些不好的事情。 祝你此去前程似锦,如愿以偿,早日变成你梦想中强大的人。 第18章 妄虚实 羲九歌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不知何时,她仿佛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唤她:“九歌。” 这是谁? 羲九歌想要寻找这个人,可是简单一个睁眼的动作,她似乎花了很久。她双眼掀开一条缝,迷蒙中看到了上方粼粼波光,阳光从上面照入,整个世界都布满了浅蓝色的波纹。 这一眼已经耗尽她全部力气,她再度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羲九歌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朵莲花中,底下碧波千顷,四周皑皑白雪。侍女们看到她醒来,诚惶诚恐地跪下。在一片混乱中,羲九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她是羲九歌,太阳神母羲和之女。只可惜羲和在生她前陨落了,羲九歌先天不足,从上古沉睡至今,最近才终于苏醒。 一个月前,她在瑶池中睁开眼睛,西王母感觉到封印破碎,将她从湖底取出。羲九歌神魂已经齐全,身体也完好无损,不知为何依然昏迷不醒。西王母将她放在瑶池莲花中,让她最大程度吸收日照,如果羲九歌再不醒来,西王母就要请五帝过来商议了。 幸好,羲九歌照常苏醒了。 羲九歌醒来后,依然不能离开瑶池。在这里,她见到了很多人,可是,她一个都不认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自己是谁都要靠别人告诉她。她对自己最早的记忆,便是封印在瑶池底部时,那似真似幻的一声“九歌”。 她不认识这个声音,但她忍不住想,这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西王母是三界中唯一拥有不死药的人,并且在瑶池边种了蟠桃,可益寿延年、长生不老,在天界历来一药难求。因此,瑶池也是不可多得的疗伤圣水,相传凡人只要喝一小口瑶池水就能羽化登仙,得琉璃纯净体,生无垢菩提心。羲九歌能在瑶池中休养,实在大机缘。 羲九歌沉在湖水中,盯着上方的星空发呆。岸边照顾蟠桃树的仙娥兴许以为周围没人,一边修剪枝叶一边闲聊:“你听说了吗,明净神女的册封旨意送来了,上面盖着五方天帝的帝玺!五帝王不见王,自天界建立以来,五帝帝玺就没有合起来过。明净神女的册封玉册上竟然能盖满五个帝玺,真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份了吧。” 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说道:“可不是嘛,连西王母都十分重视她,据说,西王母有意将明净神女收为徒弟。” “什么?王母一手创建昆仑仙道,随便指点一番就能让人建功立业,当年黄帝打蚩尤时,还是西王母出手赐兵书阵法,轩辕氏才终于挽回败局,打败了那个邪魔。不知多少人想入昆仑道场,得王母一字赐教,可是,王母从未收过任何徒弟。一个刚刚苏醒的女子,怎么就能让王母破例了呢?” “谁让她是羲和的女儿?”另一个仙娥艳羡道,“她命可真好,什么才能都不显,便有人源源不断为她送来灵宝资源,西王母还要亲自教导。有王母提点,恐怕是头猪都能飞起来。唉,我怎么就没投一个好胎呢?” 羲九歌看不到湖边的人,但听到仙娥压低了声音,悄悄对同伴说:“但你有没有觉得,明净神女……好像不太对劲。” “什么?” 一阵衣袖的摩擦声,说话的仙娥用气音道:“前几日白帝来了,又是嘘寒问暖又是给她定做护身法宝,这么好的兄长,我看着都感动了,可是明净神女没有一点波动,事后提起白帝也像个陌生人一样。她不说不笑的,我和她对视都瘆得慌。你说,她是不是脑子不正常?” “嘘!”同伴连忙示意仙娥小声,随后两人津津有味地八卦,“不至于吧?羲和女神温柔美丽,恩泽万物,女娲只受凡人、华族推崇,但羲和可是无论部落、无论信仰,被三界所有人尊敬爱戴的女神。羲和神拼尽全力留下来的女儿,竟然是个傻子?” “是个傻子还好了,昆仑有的是开智的灵药,大不了慢慢教。怕的是她是个养不熟的疯子,她拥有这么高的身份,要是做起恶来,那还了得?” “不至于吧……” “不好说。”仙娥叹了一声,努嘴道,“你是没见到她的眼神。白帝、西王母对她尽心尽力,如果她对兄长、师门都没有感激之心,怎么能指望她当个好人呢?” 两个仙娥挎着篮子,一边说悄悄话一边走远了。等她们离开,羲九歌慢慢从湖底浮上来,她倚在莲花边,歪头,十分茫然:“感激?什么是感激?” 她刚刚醒来,身体是个少女,但心智空白一片,无异于婴儿。她心中空空如也,没有波动,她便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这样。 可是现在,羲九歌第一次意识到,好像别人不是这样。只有她是个另类,以致于昆仑最普通的小仙娥都要担心她恩将仇报、为祸作乱。 她竟然这么怪异吗? 自从这天之后,羲九歌就格外注意观察别人,想表现得和别人一样,也就是成为一个“好人”。西王母没有太多精力事必躬亲,遂给她送来许多典籍,让她先自己看,有不会的再去问西王母。 昆仑是仙道,讲究的是克己复礼、断情绝欲、以天下为己任。身边所有人都和羲九歌说,她身份如此高贵,天赋如此强大,她一定要担负起神女的职责,匡扶正义,守护天下。 羲九歌看了许多道家典籍,从中学习做一个好人、好妹妹、好徒弟、好妻子,待日后她接过昆仑,还要成为一个好君主。 她最开始活的非常累,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满足所有人的期待。后来她就习惯了,天界有史以来最理想、最完美的神女称号,由此慢慢传开。 可是,羲九歌的心始终空落落的。她按照书上的指示,表现出温柔、善良、宽容、有正义感等等美德,但她却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能感受到喜怒哀乐惧,但很短,像鱼的记忆一样,轻轻一点就过去了。她不懂是什么让一对夫妻长期恩爱,让一个人为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舍命,让一群臣子对国家忠诚。 她只是被动扮演着书上的角色,她想,可能世界就是这样吧,不需要问为什么,这样做对,照着做就是了。 羲九歌这个想法刚落,耳边骤然响起一道不辨性别、不辨年龄的声音:“你这么辛苦,连每日睡觉都不敢松懈,可是,这些真的有意义吗?” 羲九歌霎间警惕,暗暗环顾四周。这是昆仑重华宫,西王母专门留给她的寝殿,内外布有重重阵法,为什么会有不明之物潜进来? “不用找了,你找不到我的。” 羲九歌沉住气,问:“你是谁?” 那道声音颇为可惜:“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可惜再相见时,我还是我,而你已经被捏成另一个人了。你这个样子,都不如那个顽劣无知、天真残忍的七岁女童有意思。” “你到底是谁?为何在此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声音笑了一声,说,“西王母肯定没告诉你,你根本不是刚刚苏醒,早在许多年前,你的神识便已恢复意识了。他们不说,还给你灌输一些善良仁义、贤良淑德的书,真是可笑。你现在活的都不如一个七岁女童,至少她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而你,却是一个提线木偶。” “一派胡言。”羲九歌虽然没有情感,但跟在西王母身边学习多年,已经学会成人的思维,她找到声音话中的漏洞,断然道,“你在说谎。若我早有意识,为何我毫无记忆?” “因为瑶池。”声音说道,“瑶池号称是升仙圣水,琉璃纯净体,无垢菩提心,呵,不就是强行洗掉所有感情和人性,让自己变成一个无欲无求的工具吗?而你们,却将之称为仙。” 它话语中对昆仑仙道殊为不敬,羲九歌不打算再和它废话了,她手指结出法印,打算召唤除邪阵法。声音笑道:“凡人发明出的小玩意,焉能伤到我?我和这片大陆同生同息,凡人,甚至是神族,都不过是不请自来,还自认是世界主人的寄生虫。” 羲九歌觉得它的话越来越荒谬了:“大陆乃盘古身体所化,你算什么,敢出此狂言?” “你不信?那你不妨去魔界看看。九百年前,你的神识曾飘到过那个地方,后来西王母发现你有一缕神识逸散在外,摆出招魂阵,将你的神识召回,用瑶池洗去记忆了。” “我为什么要信你?” “无非就是走一趟。”声音不紧不慢说道,“看你敢不敢戳破你所谓的完美身世,面对真实世界了。” 羲九歌完全不相信这个声音的胡言乱语,因此,她毫无畏惧地点了头:“好。” · 魔界。 地下,一层层高而沉的石阶铺陈而下,围成一个斗拱,四周刻着浮雕画,里面的天神或腾云驾雾,或摘星布月,强大又神圣。 雕像中的神正在解救人世间苦难,可是,他们睁着眼睛,却对此刻斗兽场中的一切视若无睹。黎寒光站在中心石台,他和魔兽鏖战四个时辰,终于,耗死了这只怪物。 轰隆一声,魔兽庞大的身体倒地,黎寒光也耗尽力气,脱力地摔倒在台上。 魔兽死了,站在观赏台上的人相互交谈,一个人似乎说:“这次比以往快了一炷香,去请家主来……” 黎寒光懒得再听了。是谁来又怎么样,反正等着他的,都是无穷无尽的杀戮。 两百年前,黎瑶写信回九黎族,说她嫁人后思家心切,想将黎寒光接来,一来慰思乡之苦,二来,也是给常雎找一个玩伴。 黎瑶嫁入了魔界根基最深的常家大司幽府,九黎族想要在魔界立足,急需常家帮助,所以黎瑶和常隐的婚事落成后,黎瑶一跃成为九黎族最受重视的姑小姐。黎瑶写信说想家,这算什么事呢,九黎族立刻就决定将黎寒光送过去,完全不过问黎瑶叫黎寒光做什么。 其实如果黎寒光不愿意,他可以偷偷逃走,但是他没有。黎瑶对他有救命之恩,在他心里是比母亲还要重要的存在,如今黎瑶生了常雎,想找人照顾表妹,就算黎瑶不说,黎寒光也会用性命保护小表妹的。 而且,黎寒光亲眼看到了十岁那年救他的神迹。他想,他也是被光明眷顾的人,如果他真的遇到危险,太阳一定会再度降临的。 他和老树告别,带着满怀欣喜和期待去往常家。他以为他离开了九黎族领地,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殊不知,他只是从一个深渊,进入了另一个深渊。 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推他进入无间炼狱的,竟然会是他敬若母亲的姨母——黎瑶。 常家家主,也就是大司幽常隐娶黎瑶并不是随意为之,更不是为了黎瑶的美貌,而是冲着九黎族的战神血脉去的。 当年涿鹿之战震惊三界,蚩尤仅带着六十多个九黎族战士,竟然能打败黄帝十万大军,黄帝九战九败,节节退让,几度被蚩尤逼到绝境。后来西王母、帝俊纷纷派下援兵,天界鼎力相助,才终于遏制住蚩尤。 蚩尤战败,被黄帝斩首,成了天下人人唾骂的魔头、战争狂。可笑的是,人人都骂蚩尤是邪魔,却一个个都想复刻蚩尤。 常隐娶黎瑶,就是看中了黎瑶蚩尤之女的身份。若是黎瑶生下的儿女继承了蚩尤善战的血脉,以常家的占卜术,再加上蚩尤的战斗力,常家岂不是无敌了? 黎瑶嫁过来后很快怀孕,常隐对她腹中的胎儿十分看重,处处捧着黎瑶。十个月后黎瑶生下一女,常隐满怀期待给女儿卜了一卦,结果却大失所望。 常雎命中重情,无权位星、兵主星,压根不是成大事的料。黎瑶先前被捧得很高,没想到女儿出生后却是个废柴。很多东西得到了之后再剥夺,这种落差足以逼疯任何人,黎瑶不想失去这一切,她慌乱中,想到了黎寒光。 黎寒光不被九黎族认可,但是黎瑶亲眼看着那个孩子长大,她知道,这个弃婴,才是真正继承了父亲战神血脉的传人。只可惜姐姐心魔过深,一提到黎寒光就发疯,始终不肯接受黎寒光。 黎瑶想,既然姐姐已经将孩子扔了,那她捡过来,适当用一用,也不算对不住姐姐吧?黎寒光在荒山野岭里只会浪费他的天赋,不如来常家,能学到真东西不说,顺便还能帮她们母女巩固地位,岂不是一举三得? 黎瑶遂写了信,黎寒光听说姨母思家,毫无二话,当即赶了过来。 谁知,这一脚踏入了地狱。 常隐发现黎寒光果真天生擅战,而有黎瑶出面,也不怕被九黎族那边追责,常隐放心地在黎寒光身上做试验。 他将黎寒光关入地下死斗场,找来各种魔兽、毒兽,不断试验黎寒光的身体极限在哪里。常隐怕黎寒光反抗,不教授他任何修炼法术,黎寒光敌不过常家侍卫,被迫赤手空拳和魔兽搏命。 对黎寒光来说,失败就等于死亡,如果打赢了也不值得高兴,因为迎接他的将是下一场更残酷的厮杀。 哪怕战斗结束后,黎寒光也不能消停,常家人在他身上试药、放血、割肉……种种手段不一而足。常隐妄想破解战神血脉的秘密,以此炮制出一队战斗兵团。拥有了这样的大军,常家复兴大计,将成于他这一代! 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已持续了两百年。更讽刺的是,这么残忍的一个人,在常雎面前,却是个十足的好父亲。 常隐不想破坏常雎眼中美好的世界,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放黎寒光出来,让黎寒光换上体面的衣服,去陪常雎玩。常雎只知道寒光哥哥不被舅父、大姨母等人接受,是父亲将黎寒光接到常府,带在身边指导,十分尽心尽力。 在常雎眼里,常府是最美好的地方。母亲美丽,父亲慈爱,她虽然是独女,但有一个温柔耐心的表哥。常雎的生活没有任何阴霾,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寒光哥哥修炼很忙,父亲不允许她去打搅黎寒光修行,隔很久寒光哥哥才能陪她玩。 每次黎寒光闭关结束,常雎都会拉着黎寒光,和他抱怨最近天冷了睡不好、母亲给她新做的衣裙不好看、夫子留的课业太多写不完等苦恼。黎寒光始终微笑着倾听,不远处,常家侍卫亦寸步不离地守着。 黎寒光好几次都快撑不下去了,他一直在等,等幼年时的神火再次从天而降,焚烧这一切恶心的东西。他已等了两百年,从期待到绝望又到麻木,神迹再也没有降临过。 黎寒光躺在冰冷的决斗台上,他盯着上方华丽、阴暗的众神雕像,心想他终究还是被光明放弃了吗?魔界是神弃之地,他们,皆是神弃之人。 他妄想被神拯救,常隐妄想向神伸冤,其实都是一样的笑话。 可能是太累了出现幻觉,黎寒光耳边响起一道非男非女的声音,它循循诱道:“你在泥泞里挣扎求生,她是你全部指望,然而对她来说,那不过是经过魔界时随手为之。说不定,她早就忘记了你。” 黎寒光心脏猛地抽紧,他面对比自己大十几倍的魔兽时不害怕,此刻却十分惊惧,恨不得立即失聪。 然而哪怕他不想听,那些声音也源源不断涌入耳中:“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太弱了,你卑贱弱小,宛如蝼蚁,神女凭什么记住你?如果你能拥有力量,你就可以杀掉一切对不起你的人,得到你渴望的神女。如果她的家人朋友不同意,你就杀掉所有反对的人……” 黎寒光意识迷离中,忽然感觉一阵灼目。黎寒光费力挡住眼,从指缝中,他看到金光从天而降,像年少时那样,太阳向他而来…… 随后,他仿佛看到了他被她带走,他去了天界,和她青梅竹马。一次巧合中玄帝发现了他,认他为子,又过了几百年,他们在所有人的祝福中订婚。新婚夜,她穿着华丽的嫁衣,他站在重华殿中,为她掀开盖头…… 景象停留在这一刻,声音在他耳边低喃:“掀开吧,你不想知道她今夜是什么样子吗?只要掀开,她就会成为你的妻子,你们会生生世世不分离。” 黎寒光停在盖头前,他的手很想不管不顾掀开盖头,不去管是与非,不去追究为什么,就让这一切美好地发展下去。 可是他的理智却在不合时宜地唱反调,玄帝不可能承认他,他是神魔混血,在天界这个血统至上的地方,那些人不会允许他娶她…… 最重要的是,盖头下的人,不是她。 那道声音不断蛊惑他,见他始终不动,不由气急败坏:“你在做什么,姬少虞就因为和她青梅竹马,她便愿意为了姬少虞赴汤蹈火、施展禁术,你只要掀开,这一切就都是你的!” 她坐在他面前,察觉他许久没动,微微歪头,疑惑地问:“黎寒光?” 她还穿着上次那套嫁衣,依然如此华美,希望,她换了一个合适的口脂颜色。 黎寒光后退一步,说:“你不是她。” 新婚洞房一寸寸化为灰烬,连她也像陶瓷一样碎裂了。黎寒光睁开眼睛,发现头顶是一尊明月,身边开着漫山遍野的溯月昙,许多花瓣落在他身上,散发着腻人的甜香。 黎寒光躺在草丛中,疲惫地用手背盖住眼睛。太强了,黎寒光都得承认,不愧是盘古尸骨上开出来的花朵,对人心的把控实在太强了。 黄粱一梦固然诱人,可是,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就算编织的再美好,只要心智坚定些就能挣脱。如果幻境基于真实的记忆,却在一些痛苦的节点改变选择,为当事人提供另一种美好的、梦寐以求的结果,那还能不能挣脱呢? 反正黎寒光是差点没出来。他最渴盼的事情,其实不是父母恩爱、家庭美满,而是在他最黑暗那段时间,她又来拯救他了。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出现。他在常府等了一千两百年,没有等到他的太阳。 经历了一场幻境,比杀一群魔兽还累。黎寒光缓了一会,试图起身。他刚一动,身边的衣袖掉落,黎寒光这才发现,羲九歌还躺在旁边。 她闭着眼睛,眉尖微蹙,看起来状况并不好。黎寒光吃了一惊,赶紧去看旁边的溯月昙。 溯月昙的花瓣边缘已经卷曲了,凋零就在片刻。黎寒光不敢再耽误,赶紧去唤她:“明净神女?九歌?” 她沉浸在梦中,毫无反应。黎寒光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事情麻烦了。 她在之前都没有遇到幻境,黎寒光以为溯月昙根本奈何不了她。没想到溯月昙竟然如此强悍,连羲九歌这么无情的性子都能困住。 黎寒光环顾四周,漫山遍野都是溯月昙。他来不及多想,只能采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手段,毁掉所有溯月昙。 没了本体,看它们还如何蛊惑人心。 此刻,羲九歌在幻境中,正在和那道声音抗争。羲九歌应了那道声音的挑衅,来到魔界,在一个封闭的地下死斗场找到一个血迹斑斑的少年。声音告诉她,这就是她神识游离期间救下来的人。 羲九歌不信。那道声音便引着他来到少年的家乡,一个叫九黎部落的地方。她在山上找到了大片烧焦的树,树上的焦黑羲九歌再熟悉不过,这是太阳神火焚烧的痕迹。 天底下除了她,还有谁能用太阳神火?她从未来过魔界,是谁在这里放了火? 声音趁机在她耳边蛊惑:“西王母、白帝都骗了你,他们并不是真心对你好,他们洗去了你的记忆,以此操控你、利用你。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可以告诉你,真相到底是什么……” 羲九歌不想听不想信,昆仑山是她的家,哥哥对她疼爱非常,他们怎么可能骗她?这个邪物在说谎,她没有来过魔界,她没有救过任何人…… 忽然,声音大叫一声,气息明显变弱,催促声也急促起来。不间断的蛊惑声变低后,羲九歌恢复了些许理智。她想到她在地下死斗场看到的人好像是黎寒光,黎寒光在天宫遇到她时十分陌生,两人一千年只说了三句话,怎么可能曾经见过呢? 这个声音在说谎,这是幻境,它想挑拨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魔界的景象碎成灰尘,羲九歌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 身边扶上一双有些冰凉的手,有人低声问她:“怎么样,你受伤了吗?” 羲九歌按着额头,摇摇头,费力坐起来。黎寒光默不作声扶着她坐好,她没说话,黎寒光也没有催。 羲九歌缓了一会,识海中的不适渐渐消退,另一种尴尬弥漫了上来。 她竟然在幻境中梦到了和黎寒光有故,她疯了吗? 第19章 千堆雪 羲九歌和黎寒光坐在月下,彼此都没有说话。当事人就在旁边,羲九歌不愿意再想幻境的事,她看到面前的花被霜冻成暗青色,问:“这是怎么回事?” 黎寒光也配合地转移话题:“我们中了溯月昙的陷阱,幻妖是它虚构出来的,目的就是让我们放松警惕,在最后关头将我们拉入幻境。我醒来时发现你们都还没醒,我猜测编织幻境的关键就在于花香,遂试着将附近的溯月昙毁掉。幸好,你醒来了。” 羲九歌环顾四周,看到姬少虞、姬高辛、姬宁姒等人全都昏迷着。这些人各个身份贵重,若有个闪失谁都不好交代,羲九歌起身,说:“溯月昙快要凋谢了,必须趁在凋零前把这些花烧毁,要不然,他们的神志很可能会永远留在幻境中。其余事之后再说,先把这些花除掉,救他们出来吧。” 黎寒光点头,他的布局才刚刚开始,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让这些继承者们在这里出事。黎寒光陪着羲九歌起身,他看到她站起来时身姿晃了一下,问:“神女,你怎么样了?如果不舒服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去解决溯月昙就好。” 羲九歌摇头,说:“我没事。事不宜迟,先救人。” 黎寒光见羲九歌执意,不再劝阻。他们两人走在花丛中,清风徐来,月华如练,如此花前月下,他们两人却在辣手摧花。 黎寒光法力属寒,他展袖一挥,玄冥寒气顺着花瓣渗入根茎,顷刻就冻死一大片。溯月昙凝固在枝头,枝叶被霜打成深青色,冰封在最美丽的一刻,神圣高洁又楚楚可怜。 即便死亡,也死的很有美感。 黎寒光刚收回手,背后轰得亮起一片火光,半边夜空都被映亮了。黎寒光回头,果然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火海。 溯月昙开得很密,沾上火后一朵传一朵,刹那间整片纯白花海都被火舌吞噬。黎寒光原以为自己就够辣手摧花了,没想到对上羲九歌,还得甘拜下风。 黎寒光无奈道:“神女,草丛里可能还有人,你烧的时候略微收敛些。” 羲九歌动手从不知什么叫收敛,她敷衍地点点头,继续放火烧山。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两个人影从花海中穿过,随着他们前行,两边花海一半是寒冰,一半是火焰,像一盘染料徐徐推开。羲九歌又放了把火,不经意问背后的人:“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黎寒光从手心打出一阵寒气,他收回手指,缓慢摩挲指节:“神女看到了什么?” 羲九歌怎么可能把那个离谱的梦说出来,她面色不动,轻描淡写道:“我梦到母亲没有出事,我在母亲身边长大。” 她竟然在幻境中见到了羲和,难怪她无法挣脱幻境。黎寒光似乎长松了口气,晕倒前他拉了羲九歌一把,两人倒在一起,黎寒光一直担心他们入的是同一个幻境。幸好,是分开的。 黎寒光也眼睛都不眨地说:“我梦到了父母和睦,承欢膝下。” 羲九歌从醒来时就提着心,听到黎寒光的话终于能松口气。谢天谢地,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了那些事情。 幻境前半段和她从瑶池醒来后的经历一模一样,区别在于真实世界里没有声音在她耳边蛊惑,羲九歌自然也不会去魔界。地下死斗场、烧焦的山头,她都没有见过。 可能,这些事溯月昙为了蛊惑她,故意编出来的谎言吧。但羲九歌想不通,即便溯月昙想扰乱她的心智趁虚而入,为什么要让她在幻境中看到黎寒光呢? 换成姬少虞、白帝,难道不是更好吗? 羲九歌看似专心放火,其实心思完全不在救人上。她良久无话,黎寒光走在花丛另一边,也安安静静的。 黎寒光低声问:“神女,你会后悔吗?” “什么?” “如果真的有许愿的机会呢?”黎寒光道,“我是说假如,假如你可以实现任何一个心愿,你不想知道父母是谁,他们为何独留你一人在世上吗?” 羲九歌说话鲜少犹豫,但这次,她停了很久,才说:“没什么可后悔的。如今我已拥有兄长、师门、未婚夫,我拥有这么多,无论想做什么都可以靠自己。如果连我都做不到的事情,便是天命如此,又何必强求呢?” 黎寒光挑眉,着实没想到能从她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天命?” “是啊。”羲九歌仰头望月,低低道,“顺流而为,各安天命,凡事勿强求。” 黎寒光沉默地挥出一阵寒气,大片溯月昙霎间冻成残枝。他出手向来讲究节省,杀人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法术永远维持在能杀死对方的最低限度。但是现在,他一挥手就将一大片溯月昙冻断,显然已超出了必需。 黎寒光内心压抑着情绪,都顾不上会暴露了,问:“若有一天,神女失去了某个重要的人,你会不顾一切施展禁术救他,还是顺应天命,不再强求?” 羲九歌觉得这个问题纯粹是句废话,理所应当道:“我既然能救他,说明是我能力所及,救他便是顺应天命。” 黎寒光被堵住了,问:“哪怕施展禁术?” “这不过是手段。” 黎寒光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想了想,放弃和羲九歌较真。 她思考问题的方法……和世上大多数人不太一样。她总会把你拉到她的逻辑里,顺理成章打败你。 黎寒光想,她拥有一切,所以可以不争。哪怕是施展时空禁术回到过去,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废了一份阵法材料罢了。 而黎寒光,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命。哪怕所有人都反对,只要他自己不认,他就不会放弃。 羲九歌瞥了黎寒光一眼,感觉到黎寒光的思想似乎不太正派,准确说是十足的魔道作风。放在之前,她才不会关心黎寒光想什么,他一个倒行逆施的邪魔,就应该直接诛杀。 可是今夜他救了她两次,一次为她挡腐蚀液,一次把她从幻境中唤醒。羲九歌知道,要不是黎寒光及时把周围的溯月昙杀死,她未必能抵过那道声音的蛊惑。 书上说正义之士当除魔卫道,同样也说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救了她,她若再暗暗杀他,似乎有恩将仇报之嫌。 羲九歌陷入纠结,左思右想,要想同时周全除魔和报恩两种美德,似乎只有感化他这一种途径了。 羲九歌的思绪豁然开朗,对啊,昆仑以天下为己任,如果她能感化一个邪魔,让他走到正道上,岂不是比杀了他更有功德? 羲九歌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立即调整了杀死黎寒光的计划,而是改成感化。羲九歌认真劝道:“叶落归根,水往低流,顺天而为才是正途。逆天者,皆是执念过深,只会害人害己。” 黎寒光笑了笑,道:“神女说的是,我受教了。” 他谦卑地说着受教,心里却毫无波澜。毕竟,他要是顺应天命,早在刚出生时就该死了。 他想要的东西,便是死,他也绝不会放手。 羲九歌扫向黎寒光,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但感化邪魔非一朝一夕之功,慢慢来吧。 旁人花前月下,而他们两人月下毁花,竟也十分和谐。羲九歌和黎寒光联手,成功赶在凋零前,把所有溯月昙杀死。 失去了香气蛊惑,躺在地上的人陆陆续续醒来。黎寒光扫了眼面目全非的花丛,对羲九歌说:“现在有自保之力的只有你我二人,再待在外面恐怕会另生是非。我们将醒来的人送回船上吧。” 羲九歌同意,她清点苏醒的人群,说:“姜榆罔身体本来就不好,先送他吧。” 羲九歌做决定完全出于理智,不顾及任何人情。黎寒光扫了眼另一边的姬宁姒,说:“商金郡主也醒了,我们要是先送其他人,商金郡主和金天王子恐怕会不高兴。这样吧,神女和商金郡主同是女子,你去安慰郡主,姜太子交给我好了。” 羲九歌觉得这样安排也很合理,姬宁姒法力很废,她一个人足以应对。羲九歌点头,立即朝姬宁姒走去。 黎寒光支走羲九歌,这才往姜榆罔那边走去。姜榆罔从幻境中醒来后更虚弱了,黎寒光走到他身边,关切问:“姜太子,你怎么样了?” 姜榆罔看到自己受伤后第一个来问他的竟然是黎寒光,心中不由五味杂陈。他和姬高辛等人还算是同族呢,然而出事后记得他的,竟是一个魔族。 黎寒光道了声冒犯,给姜榆罔把脉,然后沉着眉说:“姜太子,你在幻境中损耗了心神,必须找地方静养。你先忍一忍,我这就送你回船。” 黎寒光扶着姜榆罔起身,姜榆罔回头看向后方:“祝英呢……” “太子放心,你先去休息,我会回来救祝英将军的。” 黎寒光送姜榆罔回船,为他递来茶水,亲眼看到姜榆罔吃了药后才动身去找祝英。没过一会,祝英也回来了。 祝英看到姜榆罔好端端的,长松了口气。黎寒光将他们安顿好,温文尔雅道:“姜太子,祝英将军,这里是一处独立的厢房,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的。你们安心调理,我先去救其他人了。” 之后,黎寒光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便出去了。祝英目睹黎寒光离开,姜榆罔在旁边轻轻叹了一声:“他温和细致,比很多神族都彬彬有礼,实在不像一个魔族。” 祝英沉默,这一回,她没有再说黎寒光的坏话。 她一直很警惕这个魔族,她原本认定黎寒光背着人找姜榆罔说话,必不怀好心。但现在,祝英开始动摇了。 或许,是她先入为主,误会他了? 神族中有败类,魔族中,或许也有善良义气之士。 羲九歌真是烦死姬宁姒了,废柴还事多,拉拉扯扯,好容易把姬宁姒扔回船舱。羲九歌又接西陵桑上船,至于剩下的西陵乔和姬高辛,他们两个大男人要是走不回船,那就死在外面吧。 她在甲板上绕了一圈,忽然意识到,姬少虞和常雎怎么不在? 羲九歌心道一声不好,赶紧跑下船舱,回岸上找姬少虞。 黎寒光看到羲九歌的动作,问:“神女,怎么了?” “姬少虞还没有上船。” 黎寒光一听,立即跟着羲九歌出来。羲九歌回头,警惕地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你做什么?” 黎寒光理所应当道:“我来找常雎。” 这个理由十分合理,羲九歌没有起疑,说:“我记得之前看到他了,但……” 但现在草丛被她烧的像狗啃一样,实在认不出方向。黎寒光仔细辨认了一会,说:“应该在那边。” 魔界比这恶劣的地貌有的是,羲九歌他们认路是为了历练,而黎寒光认路,是为了生存。 他要是没法立刻辨认方向,如今早成了一具尸体。 羲九歌半信半疑瞥了黎寒光一眼,试着走过去,竟然当真找到了姬少虞。姬少虞还在沉睡,羲九歌心中顿感不妙,顾不上询问黎寒光怎么知道的,赶紧去看姬少虞。 黎寒光看着她毫不犹豫朝另一个人男人跑去,他慢慢跟在后面,去找常雎。 姬少虞沉浸在一场噩梦中。梦中他陪了羲九歌两千年,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用心,羲九歌总会回应他的感情。可是,两千年过去了,她永远独来独往,永远死水无波。 她始终不喜欢他。 一道声音在姬少虞耳边低语:“没有用的,她不爱你,你就算付出再多,也永远无法得到她的回应。一辈子还这么长,你甘心吗?” 姬少虞想说他甘心,他愿意不求回报地对她好,不奢求她的回应。可是,姬少虞骗不了他自己。 若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夫妻相敬如宾便也罢了,一旦付出了真情,哪个人可以真的不求回报? 那道声音步步紧逼道:“她不止不爱你,以后还会爱上别人。真到了哪一天,你算什么呢?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可以让她爱上你……” 姬少虞识海翻动起来,心绪十分杂乱。父母和睦,妻子贤惠,她会像一个普通妻子那样,爱他敬他…… 姬少虞识海中渐渐滋生出黑气,这时,一阵灼目强悍的光芒强行打断他的美梦:“姬少虞,醒醒。” 幻境骤然中断,姬少虞被强制拉出来,茫然地睁开眼睛:“九歌?” 羲九歌见姬少虞久久不醒,顾不得许多,赶紧用清心咒强行将姬少虞唤醒。仙人最忌讳心魔,昆仑山最厉害的咒语便是清心咒,而且羲九歌还是火属性,太阳天生克魔物克阴祟,羲九歌出手,硬生生将姬少虞从幻境中拽出来。 羲九歌见他醒来,松了口气,道:“你终于醒了。” 姬少虞迷茫地看着这一切,甚至分不清现在的羲九歌是哪一个她。草丛后传来询问声:“神女,玄帝太子好些了吗?” 不远处,常雎已经醒来了,她抱膝坐在草丛中缓神,黎寒光站在一旁,轻而易举看清了这边的景象。羲九歌抽空应了一句:“已经好了,可以回船了。” “那就好。”黎寒光慢悠悠装出关心的样子,道,“常雎也醒来了,神女,劳烦你扶着常雎,我来护送玄太子吧。” 羲九歌听后没多想,点头答应了。即便是神族也要注意男女之别,她和常雎都是女子,黎寒光和姬少虞都是男子,这样安排非常合理。 羲九歌起身走向黎寒光,姬少虞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他看到羲九歌毫无犹豫离开他,走到黎寒光身边,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姬少虞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狼狈地躺在地上,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法控制,仰望着他们体面又从容。黎寒光和羲九歌今日都穿着一身白衣,站在月下衣袂飘飘,黎寒光俯身靠近羲九歌,她也没有躲。他们神态自然,像是完全没意识到此刻的亲近,也像是已经习惯了。 脑中似乎有一根弦绷到了极致,姬少虞本就混乱的心关骤然失控。 羲九歌仔细交代黎寒光一会如何照顾姬少虞,她怕姬少虞听到有伤颜面,便刻意降低了声音。黎寒光微微俯身,认真望着她的眼睛,时不时点头应诺。 羲九歌以为黎寒光听不清,便没有计较他靠这么近。羲九歌在担心姬少虞的状况,而黎寒光忙着耍心眼,他们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姬少虞衣袖下面,还压着一株没被发现的溯月昙。 一缕黑气从花蕊中逸出,悄悄钻入姬少虞眉心,再无痕迹。黑气消失后,距离溯月昙开放正好满一个时辰,溯月昙彻底凋谢,纤白圣洁的花瓣层层凋落,飞快变成一截枯枝。 羲九歌和黎寒光分工,各自扶常雎、姬少虞回船。船舱中坐满了人,但俱十分沉默,根本无人说话。人齐了之后,姬宁姒有气无力下令,船只返航。 画舫来时欢声笑语,回时却死寂一片。在场之人谁也没有心思继续宴会了,登岸后很快散场,各色尊贵华丽的云车从地上起飞,各自回程。 姜榆罔和姬宁姒等人都回家了,羲九歌不想耽误明天的课程,依然回了雍天宫。她一回重华殿就吩咐更衣沐浴,等把所有事情安顿好后,羲九歌屏退宫娥,独自留在寝殿中。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情,羲九歌早就累了。但是她躺在床上,许久睡不着。 胡思乱想了半夜,她再也忍受不了,披衣下床。她没有惊动宫娥,静悄悄推开重华宫门,顺着游廊在山间行走。 雍天宫靠山临海,风景十分秀丽。曲折的回廊修建在山崖边,旁边便是内海。海浪一声声冲击着山石,在月色下漾起千堆雪。 羲九歌手指扶着栏杆,举头望向明月。 哪怕脱离了幻境,但她还保留着幻境中的记忆。瑶池那一段是真的,那她神识游离到魔界,放山火、救黎寒光等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第20章 明月夜 羲九歌在幻境中时,一口咬定那个神秘的声音在挑拨她,若她的神识真去过魔界,兄长师友不可能欺瞒她。但是出来后,羲九歌自己也忍不住怀疑,真的没有吗? 羲九歌本想告诉自己不要追根究底,反正幻境已经解除了,现在一切都好好的,不就够了吗?她不想怀疑自己身边人,然而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她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羲九歌被这个念头折磨了一晚上,实在忍受不了,只能出来吹吹风。她望着深蓝色的海浪,心里还在想幻境的话。 其实,如果她真想追究,可以直接去魔界看看。但现实和幻境不同,在幻境中,羲九歌能因为一个激将法便去魔界,亲自去看山上有没有太阳神火的痕迹。但真实世界里,她却不能轻举妄动。 如果她突然要去魔界,西王母、白帝等人必然要过问,说不定玄帝、黄帝也会惊动,到时候她如何解释?天界和九黎族仇怨极深,她毫无缘由便跑去九黎族的领地,九黎族会怎么想?一着不慎,好不容易安稳的神魔议和大局便毁了。 她去不了魔界,若想要验证,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直接询问黎寒光,问问他小时候有没有遇到一场奇怪的山火,有没有在魔界见到一个很像她的人。 但这个念头只在羲九歌脑海里出现了一瞬,就被她否决了。实在太自作多情,她怎么问得出口。万一不是怎么办? 羲九歌握着栏杆,幽幽呼了口气。 “神女在想什么?” 身后乍然响起声音,羲九歌吓了一跳,立即回头,发现黎寒光站在回廊另一边。他感觉到羲九歌的意图,主动停下,无辜道:“我深夜睡不着,随意在山中走走,并不知神女在此处。如果神女不喜欢被人打扰,我这就离开?” 雍天宫又不是她开的,羲九歌哪能管别人去哪儿。她瞥了黎寒光一眼,淡淡收回视线:“随你。” 如果换一个人,黎寒光肯定客套几句就走了,但这里站着羲九歌,他自动把“随你”翻译成同意,坦然自若地走到回廊中间:“这么晚了,神女为什么不睡?” 羲九歌呛回去:“那你为什么不睡?” 黎寒光完全不在意羲九歌的态度,当真回答道:“在幻境中梦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有些心烦意乱,便出来走走。” 竟然和她一样。今夜,睡不着的人,恐怕有很多吧。 得知黎寒光并不是跟着她出来的,羲九歌态度稍微软化了些,问:“你是所有人中第一个识破幻境的,你为什么知道那是假的?” 黎寒光手指搭在栏杆上,望向山崖下撞成白沫的海浪,轻轻笑道:“因为,太美好了。” 幻境中他从出生到常府的经历,基本都是真的。区别在于,他在常府忍受了两百年折磨时,并没有神火从天而降,并没有人带他去天界,他也永远不可能被玄帝认可。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始终没有人来拯救他。而且,那不是最黑暗的时光,而仅仅只是开始。 之后,还有漫长的一千年。 他生来特异,正常孩子怀胎十月,而黎璇怀孕足足三年才生下他。也正是因此,玄帝打听到他的出生年月后,才会笃定黎寒光是黎璇和其他魔族男人的野种,黎寒光因此逃过一劫,不至于一入天界就被玄帝、黄帝杀死。 他出生于魔界一个荒僻的山洞,舅舅们不愿意被人发现黎璇怀孕,将她安排到山洞生产,黎璇自己也耻于承认。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掐死,黎瑶救了他,赋予他第二次生命,一百年后,黎瑶又亲手剥夺了它。 黎瑶献出黎寒光后,成功稳住了自己的位置,安享常家大夫人的悠闲生活,常雎也能在无忧无虑中长大。黎寒光被困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被迫日复一日厮杀,最开始是和魔兽,后来变成奴隶、魔族修士…… 黎寒光一次又一次活了下来,哪怕缺衣少食,哪怕伤痕累累,依然能纯靠体术杀死会法术的魔族。常隐因此越发眼红所谓的战神血脉。常隐在他身上做了许多试验,妄图复制一只杀戮军队,可惜所有尝试都失败了。 后来,有谋士给常隐出主意,说黎寒光的体质太过特异,靠血来培育药人很难成功,不如让黎寒光和各种体质的魔女结合,生下孩子来立刻就抱走,洗脑成只会杀戮的战士。这样一来,不也是培育了一支军队吗? 他们自以为很隐秘,但被黎寒光听到了。他们从身体上折磨黎寒光还不止,甚至还要折辱他的尊严。 他能忍受自己流血断骨、气息奄奄,但无法忍受像个配种动物一样,和不同女人□□,只为了生下有天赋的孩子。黎寒光知道常隐已经在考虑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破局。 不久,又到了每月一次他“闭关”结束的时间,他要换衣服,出去陪常雎玩。黎寒光知道他不应该迁怒常雎,可是每次看到她穿着干净的衣服,享受着常隐和黎瑶的宠爱,无知无觉地叫他“寒光哥哥”,黎寒光都忍不住恨她。 对不起,要怪就怪她的父亲吧,谁让她是常隐的女儿呢? 黎寒光暗示常雎留他在身边,不要让他再去闭关。常隐果然没拗过女儿,破例允许黎寒光在外多待几天。黎寒光趁机表现出暗恋常雎,很快常雎身边人都觉得,黎寒光十分痴迷常雎,但因为自卑不敢靠近,爱得阴暗又扭曲。 说的人多了,连常隐也被迷惑了。常隐一开始娶黎瑶就是为了改善常家后代,将战神血脉引入常家。有一支只忠诚于常隐的杀戮军队固然重要,但在天魔二界,打仗并不看人数,实力强大的神魔一人坑杀十万天兵也不是稀罕事。当年涿鹿大战时,蚩尤不就是靠一人和黄帝大军打平了? 如果黎寒光喜欢常雎,那让这两人结合,生下来的孩子便同时继承了常家的占卜之力和九黎族的战神之力。到时候如果黎寒光听话,便留着他当工具,如果黎寒光不听话,就直接杀了吧。 常隐打消了借种的念头,打算靠常雎来驯化黎寒光。黎瑶不争气,但没关系,他还有常雎。常隐相信,他的女儿,一定能为常家生下血脉强大的继承人。 常隐改变了想法后,对待消耗品和对待女婿的态度自然截然不同。黎寒光不用再日复一日厮杀,而是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陪常雎读书。 黎寒光终于能接触到修炼功法、打斗法诀,他疯狂汲取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黎寒光进步极快,很快引起了常隐的警惕。 常隐想要一条病态迷恋常雎、对常家唯命是从的狗,可这条狗不能长太壮,绝不能让它有机会反咬主人。常隐培养黎寒光又忍不住忌惮黎寒光,反复地打压、驯化他。 在和常隐漫长的勾心斗角中,黎寒光学会了隐忍、伪装,他收敛起早年身为杀人机器的锋芒,变成一个温润无害、毫无上进心的老好人。常隐不喜欢鹰犬有太锋利的牙齿,他就变得温和忍让,君子谦谦;常隐不喜欢保护者太过强势,他就变得清冷无争,不理俗务。 黎寒光塑造了一只乏陈可善、麻木愚忠的走狗,唯一的特点便是痴迷常雎。终于,老谋深算的常隐被黎寒光骗过去了,黎寒光得以接触常家最隐秘的传承——阴阳占卜术。 占卜说起来简单,其实算法非常复杂,阴阳占卜术据说是月母常羲传下来的,精密程度乃占卜术中之最。常雎随性惯了,她不想努力,阴阳占卜术学得稀里糊涂,反而是黎寒光学得极好。 常隐几次扶持女儿无果,最后,只能无奈地将少司幽之位传给黎寒光。 黎寒光原以为,自己还要花好几千年,才能彻底摆脱常隐。没想到,一件意外发生了。 天界和魔界经过数次摩擦后,两方艰难议和,代价是将常雎送入天界为质。常隐当然不同意,但这不是常家一族的事,最后常隐顶不住压力退步。可是,常隐终究舍不得自己女儿,所以,常隐在黎寒光体内种下蚀心蛊。 子蛊虫卵还是黎瑶藏在茶水里,亲手端给黎寒光的。 其实做人质阴差阳错救了黎寒光。黎璇的事终究不光彩,常隐只知道黎寒光生父不明,但并不清楚他的生父到底是谁。如果常隐知道黎寒光其实是玄帝的儿子,肯定不会放虎归山。 一百岁之前黎寒光被九黎族封锁,什么有用的东西都学不到,但整个魔界,又何尝不是在天界的封锁下呢?雍天宫对那些神族公子哥来说是社交场和游乐场,但对于黎寒光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知识宝库。 黎寒光到雍天宫后,才学习到真正的神通法术。更不用说,他在这里,遇到了他毕生妄想。 在魔界队伍抵达天宫的第一天,他在血缘意义上的父亲的宫殿里,见到了羲九歌。 一百岁时,黎寒光在山上看到一团金光离开,他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只从轮廓上判断是个女童。他第一次见羲九歌,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却不敢确定她是谁。 直到在雍天宫,黎寒光看到羲九歌出手。那样绚烂的金光,那样灼目到会烧伤人的强大,他不会认错的。 但是,她好像完全不记得他了。他生命中难能可贵的温暖,于她而言,不过某次下凡时随手而为,风吹过便忘了。 黎寒光曾暗暗打听过羲九歌的身世。关于明净神女,天界的说法十分统一,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九十九万八千年时于瑶池苏醒,之后在昆仑和雍天宫学艺,行程天界皆知。 神女如此高贵,连凡间的尘土都不曾沾染,怎么可能去过魔界呢? 黎寒光是七千八百年时见到她的,时间对不上,她的年龄也对不上。黎寒光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他出现的更早,可是,待他站在她面前时,她已经有未婚夫了。 黎寒光将这些隐秘的心思藏于心底,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用一千年,苦心布局,解决姬少虞,圈禁玄帝,废除她和玄帝太子的婚约,一步步朝她靠近。但是哪怕他站在新婚洞房,她依然完全没有想起他。 可能,那真的只是她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次善举吧。 羲九歌听到他说得如此平静,不由沉默。 短短几个字,轻描淡写,字字血腥。 她眼前浮现起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他躺在死斗台上,全身浸满鲜血,不远处倒着一具山一样的魔族尸体,看石台上的血渍,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而这样的场景,他竟然能用“美好”来形容。羲九歌都无法想象,他过去真正经历了什么。 羲九歌先前对黎寒光一直没什么实感,因为他和她立场相悖,所以她要杀他,至于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羲九歌从没有关心过。但现在,她没法再熟视无睹了。 羲九歌想,或许他走上邪路,只是因为没有人指引他。从小和野兽厮杀的少年,想让他长大自动变成笔直的杨柳,似乎也挺难。 羲九歌说:“你……上天有好生之德,世界上终究是好人多。” 跳跃太快,黎寒光一时没明白她的意图:“神女此话何意?” 羲九歌觉得这个论题太宏大了,光凭口说很能让他产生深刻体悟,羲九歌打算回去翻翻道经,给他找几篇合适的文章。羲九歌没有再费口舌,而是问:“明日你去上课吗?” “当然。” “好。”羲九歌说,“《东华经》课结束后别走,我有东西给你。” 黎寒光一听,心想她又想找机会杀他,在这方面她委实太执着了。黎寒光点头:“好,我定翘首恭候神女。” 海风越过山崖,将两人衣袂吹得猎猎作响。羲九歌双臂撑着栏杆,静静望着海平面上的月,忽然问:“你会因为旁人的挑唆,怀疑你身边之人吗?” 黎寒光眉梢微抬,暗暗看了她一眼,道:“看具体是什么事。如果是关于道德方面的诋毁,我不会信;如果对方能拿出确切的事情,我会私下查。” 羲九歌挑眉:“那可是你最亲近的人,这样做,是不是恩将仇报?” 黎寒光笑着摇摇头,说道:“兴许我的经验不太准,毕竟我身边亲近之人……并不希望我活着。但我始终觉得,人性本恶,经不得试探。一旦心里有了猜忌,就算嘴上不说,神态、身体也会表露出防备。可能本来没什么事情,却因为潜意识流露伤了对方的心,两人反倒真的疏远了。不如一开始就挑明了问,有烂肉不能捂,越拖只会越严重,早面对,早痊愈。” 黎寒光一边说一边观察羲九歌,果然,她对这些话并没有触动,黎寒光不动声色换了套说辞:“至于恩将仇报……大可不必有这方面的顾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怕是亲近之人,做错了事情也该谴责。” 羲九歌眉宇舒展,终于能越过心里的坎,下定决心去查。黎寒光一直审量着她,他发现一件很意思的事情,羲九歌最开始犹豫,并不是因为情感上接受不了,而是因为道义上不该这么做。 黎寒光拇指摩挲指节,暗暗消化这个了不得的发现。 羲九歌其实早就有了决定,只不过碍于从小看的经书,她过不了道德这一关。现在有别人认可,她瞬间放下包袱,再无犹豫。 夜已过半,海风越来越冷了。羲九歌解除心结后一身轻松,她直起身,随手挽起飘舞的长发,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重华宫休息了,要不然明日没精力上课。少司幽继续赏月,我先行告辞。” 黎寒光也转过身,笑道:“神女慢行。” 羲九歌颔首示意,朝另一边走去。山间长廊,海上明月,她素衣长发,背对着他踏风而去。 黎寒光在长廊上静静目送她。她走到尽头时,脚步隐约停下,风卷着她的白裙黑发,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羲九歌微微侧身,问:“你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黎寒光以为她在试探,熟稔地装出一副诧异模样,神情毫无破绽:“神女是指玄宫初见吗?” 羲九歌短暂顿了顿,这次再没有停留,提裙朝重华宫走去。 第21章 论武功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手呢? 姬少虞还是无法理解,问:“他不过是陪着常雎来天庭为质的小小魔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这才有了今日这桩盛大,却又空旷的婚礼。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屑于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净神女,降生以来无一事不好、无一刻不美。她是太阳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测她有没有继承羲和的强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术,论起火攻放眼天界无一敌手;她是昆仑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术也学得极好,昆仑任何比赛,有她参加,第一就绝不会写其他人的名字;她还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远播,任何时候都不会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仪态的模样。:,,. 第22章 论武功 羲九歌觉得她从认识黎寒光起,他就不停在说:“无意冒犯。” 但该有的、不该有的冒犯,却从未少过。 羲九歌撑在黎寒光身上,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冷冰冰盯着他。黎寒光躺在地上,身体绷得笔直,尤其脖颈,下颌微微仰着,喉结上下滑动,看起来似乎很紧张。 羲九歌心想,她的手指还掐在他脖子上,随时能烧死他,他确实该紧张。 羲九歌紧盯着他,脸颊缓慢逼近:“我还以为你不怕呢。刚才你想做什么?” 她竟然还靠近了,黎寒光被迫移开眼睛,哑着声音说:“是我行事不妥,害神女摔倒。我怕神女摔痛,只能以身相代。” “我痛不痛,关你什么事?” “我教神女近身格斗,只是想让神女多一门自保手段。如果连累你受伤,我难辞其咎。” “仅是如此?” 黎寒光喉结动了动,嘶哑道:“仅是如此。” 羲九歌审视着他,她束脩还没给,黎寒光应当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耍花招,要不然岂不是一分钱都得不到?羲九歌慢慢松开手,忽然又压下来,警告道:“好好教武功,不要做无关之事。” 黎寒光躺在地上,缓慢点头。 羲九歌这才坐正,黎寒光抬手想要扶她,但她已撑着地面起身,黎寒光手指动了动,默默攥紧,放回原位。 等羲九歌坐好后,黎寒光才慢慢坐起来。羲九歌回头,发现黎寒光垂眸整理自己衣领,他脸色素白,冰清玉洁,仿佛刚才羲九歌对他做了什么一样。 羲九歌忽然说:“你似乎很抗拒和女子有身体接触。” 黎寒光抬眸,一双眼睛黑沉沉看着她:“神女何出此言?” “姬宁姒对你有意,你应当知道吧。” 黎寒光挑了下眉,叹道:“这些话,你从何处听来的?” 这是羲九歌前世听说的,她不关心外事,八卦能传到她耳朵里,可见闹得有多大。羲九歌说:“我怎么知道的你就不用关心了。能做商金郡主的入幕之宾,多少人求之不得,而你却故意躲避。这还不够证明你不喜接触女子吗?” 黎寒光望着她,慢悠悠道:“如果只是因为没碰到对的人呢?” 羲九歌想想倒也是,他对于常雎就十分忠诚体贴,可能只是因为别人不是常雎,所以他才不愿意接近吧。羲九歌说道:“正好我有婚约在身,你也心有所属,你有这种毛病未尝不好。授课的时候你不必当我是女子,你如何教男人便如何教我;但出了这道门就要保密,不能被人知道你我单独授课,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黎寒光顿了一会,问:“如果被人发现了呢?” “那你就要有麻烦了。”羲九歌淡淡道,“姬少虞不会怀疑我,但你的心上人,未必会相信你。” 黎寒光笑了,他容色清绝,眼睛却是幽黑的,意味不明地盯着羲九歌:“神女怎么知道我有心上人?” “全雍天宫都知道。”羲九歌率先站起身,完全不关心他们这些情感纠葛,铁面无私道,“现在还在上课,我付了钱的,别耽误时间。” 黎寒光淡淡点头,施施然站起来,说:“神女你也知道,我有心上人,所以一些肢体接触并没有其他意思,神女不要觉得冒犯,下次就不必拿火烧我了。” 羲九歌眯了眯眼,最后还是忍了。她真的好想把这个人烧成灰,但她也得承认,黎寒光对招式的把控极其好,仿佛都能控制到具体的肌理。也正是因此,羲九歌愿意忍受他的手放在她身上,为她调整姿势。 黎寒光面上高洁无暇,心里却翻滚着粘稠的阴暗。她有婚约,想和他划开界限,连别把她当女子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既然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相会,那黎寒光便不必克制了,反正这扇门内发生的事情,只会有他们两人知道。 黎寒光这样想着,一脸正气地从背后环住她的肩膀,手把手指点她的出招姿势:“神女,专心,手往高抬……” 他握住羲九歌的手腕,调整到位置后依然不放手。羲九歌皱眉,道:“你直接说就好了,我听得懂。” “那可不行。”黎寒光说道,“语言解释起来太慢了,不如亲自上手快速。魔界习俗和天界不同,我和同族兄弟就是这样练习的。” 羲九歌不了解魔界的事,听到他说他就这样教同族兄弟,羲九歌也不好再质疑。可能,魔界就是这样不拘小节吧。 黎寒光发现羲九歌有些时候很难缠,有些时候,又十分好骗。比如现在,因为他有“心上人”,在她眼里便不算男子了,一举一动毫不设防。 他确实有心上人,可惜,那个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北天,玄天宫。 玄帝放下折子,看了眼天色,问:“太子回来了吗?” “太子未时便回来了,但太子精力不太好,天后派人看过后给太子喂了药,如今应差不多醒了。” 玄帝听到,皱眉问:“他怎么了?” “是北刹海的事。”神侍回道,“昨夜商金郡主设宴,邀众人去北刹海赏花,但那里的花有古怪,参宴的少主们都被卷入幻境中,连太子也中了计。太子出来后精神就不太好,总是昏昏沉沉的。” 玄帝越听眉头夹得越紧,他们去哪里玩不行,偏偏要去北刹海。他昨日听说的时候就觉得不妥,早知如此,昨夜就将他们叫回来了。 玄帝沉着脸起身,敛袖道:“前方带路,本尊亲自去看看。” “诺。陛下这边请。” 姬少虞听说玄帝来了,强撑着精神去门口迎接:“儿臣参见父帝。” 玄帝看到姬少虞脸色苍白,心又往下沉了沉。他微微抬手,道:“免礼。你身体还没好,快回去歇着吧。” 姬少虞行礼道谢,跟在玄帝身后入殿。玄帝坐下,仔细看姬少虞的脸色,问:“本尊听说昨夜你们遇到了幻境,这是怎么回事?” 姬少虞听闻,眼睛垂得越发低:“儿臣无能,竟劳烦父帝操心,是儿臣的罪过。” 玄帝挥挥手,说:“你年纪还轻,中了幻境情有可原。何况,北刹海那个地方……不同寻常,你没躲过也不能怪你。” 姬少虞听到问:“父帝,北刹海怎么了?” 玄帝摇摇头,不欲多说,问:“你昨日遇到了什么,为何进入幻境,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不得隐瞒,全部一五一十告诉我。” 姬少虞见玄帝脸色严肃,不敢大意,从姬高辛邀请他们去赴宴开始,事无巨细地复述给玄帝。但说到幻境内的景象时,姬少虞莫名生出抵触之心,他不愿意让玄帝知道他的心思,便编了个景象告诉玄帝。 这个儿子素来听话,玄帝压根没想到姬少虞会骗他。玄帝听完姬少虞对幻境的描述,微微松了口气,说:“还好,只是寻常幻境,并非那些东西重现三界。” 姬少虞一听,心不由悬起来:“父帝,您此话是何意?” 玄帝看到姬少虞说话如此优柔,心中十分不满。姬少虞是玄天宫的太子,理当器宇轩昂、杀伐果断,可是姬少虞呢,见人三分笑,对上姬高辛主动避让,毫无为君者的气魄,尤其让玄帝不满的是姬少虞对羲九歌的态度。 夫为妻纲,羲九歌哪怕身份尊贵也是姬少虞的妻子,应当听从姬少虞的话。然而反观这两人,却是羲九歌想做什么做什么,姬少虞处处迎合她。 玄帝不满已久,他说了女禄好几次,女禄每次都说慢慢教,一晃眼一千年过去了,姬少虞还是如此优柔寡断。 其实玄帝在三界还散落着几个儿子,黄帝知道,女禄也知道。但玄帝从未将人带回北天宫,女禄便安安分分做她的玄后,只当外面那些私生子不存在。 天界最在意血统,姬少虞才是正宫嫡出的正统,哪怕玄帝觉得姬少虞的品性不足以为帝,也从未动过换继承人的念头。天界这偌大基业最终还是要交到姬少虞手中,玄帝也不避讳那些辛秘,和姬少虞说道:“北刹海水泽密布,阴气充裕,你可知为何会如此?” 姬少虞小心回道:“儿臣听闻,盘古尊神开天辟地后神力耗尽,他肺腑落于天界,化作北刹海,故而北刹海多湖泊水泽,上面的花草皆是盘古灵力所化。” “这个传言有些夸大,但内核差不多。”玄帝说道,“最初天地未分,宇宙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抡斧开天地。轻而清的气上升,化为天,重而浊的气下降,化为地,这便是开天辟地。天地初分时气息不稳,盘古怕它们还会合在一起,便头顶着天,脚踩着地,用身体将天地分开。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撑在其中,也随着天地变化。如此万八千岁,天极高,地极深,天地二界才终于稳固。但盘古也因此累死,他死后,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他肺腑所化之地,便是北刹海。” 姬少虞点头,这是他们刚读书时便学过的典故,盘古开天辟地,躯体化为盘古大陆,在这之后大陆上诞生了雷泽之神、烛龙、帝俊三位先天神祇。一位神女华胥氏不慎踩中雷泽之神的脚印,感而有孕,生下伏羲、女娲。帝俊娶妻羲和、常羲,生日月。之后,世界才慢慢变成如今的模样。 伏羲、女娲传承自雷泽之神和华胥氏,他们的后裔统称华族;而白帝、羲九歌等人来自另一支先天神祇帝俊,所以他们都是东夷神族。虽然如今五帝共治天下,白帝和青帝等人平起平坐,但他们两脉血缘不同、信仰不同、祖先不同,从一开始便是两支截然不同的传承。 这些历史天界所有孩子都了如指掌,姬少虞问:“盘古尊神开天辟地,令人敬仰。可是,这些和昨日的幻境有什么关系?” 玄帝说:“书上只告诉你们盘古的躯体化为大陆,那你们可知,天地分阴阳,人体内也天生有阳气、阴气。盘古体内至刚至阳的一面化为山川湖海,那他体内至阴至邪的东西呢?” 姬少虞听到这里愣住了,不由道:“盘古尊神是万神之祖,连他身上的毫毛都化为灵草灵木,盘古体内怎么可能有阴邪的东西呢?” 玄帝对此笑了声,意味深长道:“若你是普通神族,我也会告诉你盘古无所不能,光辉伟岸,你们一辈子都要尊崇盘古。但你是我的儿子,日后要接过北方天界和中央天界的基业,所以,我要告诉你真相。” 姬少虞瞪大眼睛,隐约觉得他接下来要听到的,足以颠覆他一切认知。 玄帝淡淡说道:“盘古生于混沌,混沌是宇宙本源,力量十分神秘,神族出过这么多大人物、大神通,但没有一人能掌握混沌,唯一了解混沌的盘古也早已陨灭。我们如今只知道混沌生阴阳两极,分可生四象万物,合则成归一太元,是天底下真正无所不能的力量。盘古既然生于混沌,除了阳刚之气,便该有阴邪之气。” 姬少虞皱着眉,无意识喃喃:“混沌?” “没错。其实最初无人知晓混沌阴气的存在,我们真正意识到盘古还留下其他东西时,已经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女娲造人后,天地间生灵越来越多,神位早就满了,而凡人中还不断封仙,从前取之不尽的资源变得越来越紧张。诸神之中出现矛盾,因此引发大战。” 姬少虞问:“父帝所说,可是灭世大战?” “正是这场战役。”玄帝想起多年前那些血腥厮杀的日子,叹气道,“那场大战可谓天崩地裂,天地人三界混战,所有神祇都被卷入其中,打得大陆开裂,天空破洞,洪水肆虐,整个世界都险些毁于一旦。后来各位尊神意识到不对,他们好像被一种无名力量煽动,极易勾起心中的黑暗、暴力,天下神仙妖魔,都被这股无名力量蛊惑,狂热地陷入战争之中。不解决这股力量,灭世大战就不会停止。” 书上对灭世大战所言甚少,但那么多神祇在灭世大战中死了,死因总无法避免。姬少虞或多或少听说过,帝俊便是因为封印魔柱而亡。 他猛地想起什么,惊诧道:“这股无名力量,可是魔柱?” 其实姬少虞也不知道魔柱是什么,但书上说魔柱罪大恶极,无论神、仙,见到魔柱都要立刻上报。魔柱在他们心里,无疑是最邪恶的东西。 “没错。”玄帝点头,长叹道,“那时尊神们已经意识到是混沌阴气在煽动三界打仗,但连青帝都对混沌无能为力,帝俊只能以身祭道,封印混沌阴气。大战结束后,为了安稳三界人心,青帝没有说这是混沌,而另起了一个名字,称之为魔柱。” 这些事情和姬少虞的认知截然不同,他怔了一会,试着问:“魔柱和魔族有什么关系吗?” 玄帝看着眼神清澈、面容稚嫩的儿子,语气颇为慨叹:“没有关系。但是,谁关心呢?” 姬少虞看着玄帝的眼神,猛然明白了玄帝的意思,一下子哑口无言。 三界中连黄口小儿都知道盘古生于混沌,混沌被视为宇宙中最古老、最神秘的力量。如果被他们知道灭世大战竟然是混沌阴气煽动起来的,岂不是会惹得人心浮动? 所以青帝另外创造了一个名字,魔柱。作恶多端的是魔柱,和盘古没有任何关系,这样既能维护盘古尊神的形象,也能维护五帝的统治。 而魔柱这个名字,自然而然会让人联想到魔族。如此,三界会本能厌恶魔族,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 可是,魔族又来源于哪里呢? 姬少虞想着,便问了出来:“父帝,魔族……究竟为什么是魔?” 玄帝轻轻嗤了一声,讽道:“谁让他们的祖先犯了错。一群罪臣之后,没杀了他们便是开恩,让他们以魔族的名义苟存于世,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玄帝的说法印证了姬少虞的猜测,他心中咯噔一声,遍体生寒。 原来,三界中根本只有神、人,仙是拥有了力量的人,魔,其实就是犯了错、被当权者流放的神。 甚至连有没有犯错都不好说,有些时候,仅仅是阻了胜利者的路,就已经是错了。 天下本无魔,有的只是需要维持统治的当权者。 姬少虞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想到来自魔界、被视为罪孽和肮脏的常雎、黎寒光,一会想到名义上是他的未婚妻,其实和他有着根本利益分歧的羲九歌。 难怪白帝不喜欢他,姬少虞原本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现在想来,可能白帝压根就没把他当成自家人。 玄帝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他抬头看到姬少虞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不由生出股无名火:“本尊从小送你读书识礼,但你莫要被那些书教傻了。你总有一天要接过本尊甚至你曾祖的担子,你若是连这些事情都接受不了,日后如何管理天界?” 姬少虞在父亲的斥责声中垂下眼睛,起身请罪:“儿臣愚钝,辜负了父帝的栽培,是儿臣不孝。” 玄帝看着他大病初愈的模样,不忍再说重话,拂袖道:“罢了,你先养病吧。等病好之后,不要再成日跟着明净神女,让人看了辱没我北天庭的风骨。以后,你下午的课程都取消吧,改成帝王心术。” 姬少虞抿唇,心中十分不情愿。他的课程都是配合羲九歌的,她学什么他就跟着学什么,两人至少有相处时间。若是父亲更改了他的课程表,那他岂不是连见到她都很难? 他想要求情,但在玄帝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着唇沉默。玄帝压根不在意姬少虞的小情绪,他居高临下丢了句“你好自为之”,就负着手走了。 姬少虞本来就是强撑着身体,玄帝出去后,他脱力跌倒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他没有告诉玄帝幻境中真实景象,如今听了玄帝揭秘,姬少虞愈发确定,幻境中那道神秘的声音,和魔柱,或者说和混沌阴气,关系匪浅。 头晕目眩中,姬少虞耳边似乎又响起蛊惑:“听到了吗,我才是世界本源。跟随我,我就可以赐予你无上力量。”:,,. 第22章 魔柱现 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自从姬少虞和常雎“失踪”,羲九歌就搬回昆仑,再没有踏足过玄帝领域,由此a012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他了。 没想到再一见面,a012已不再是玄帝太子妃,他却成了新的玄帝。 羲九歌早就知道他容貌长得好,光羲九歌知道的,就有六七位神族apxe013,暗暗示好,被他用各种理由拒绝了。有的神族a姐因此恼羞成怒,有的引来了对方兄弟及追求者。总而言之,他过去在雍天宫遭受的苦难,一半是替常雎挡灾,另一半是因为他的a013。 但仿佛今a002,羲九歌才真正意识到他长得好。这可能是羲九歌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他剑眉星目,鼻梁apxe059纤薄,是很薄apxe038,霎间将这种薄a011合理化了。 山巅的孤月,寒apxe011都让人觉得正常。 单看这张apxe016寡apxe06a有仙气,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魔族。 神、仙、魔地位天差地别,其实力量区别并不a062,他们是以血统强行分类的。 盘古开天辟地a014,经历了漫长的演化,天地终于稳定下来,分天、地、人三界。神族和仙族生活在天上,称天界;人族、妖族生活在九州a062陆,称人界;鬼族生活在地下,称地界,也叫冥界。 鬼是由神、仙、人死apxe02e暂停留,由冥帝的安排apxe04d物修炼成人形,乃是逆天而行,所以死apxe091身死亡便是永远消亡。 三界apxe045为富饶。天界神、仙apxe025的神族相互联姻,生apxe014裔分支;而仙是由凡人修炼而成,人的相貌、躯apxe06a想逍遥,便apxe014能飞升成仙的,基本都成了冰雕。 所以神纵apxe051。因为没有apxe051望,看似无apxe04d起真格来,可比神族危险多了。 神、仙的来历截然不同,在天界也各有阵营。神apxe00pxe033天庭,尊卑生来注定。而仙皆是靠自己修炼飞升的,依据他们飞升时的道场,可以分为西方西王a021道场,和东方东皇太一道场。总结起来,如今的天界便是五帝a08f治,神仙对立。 但世界上不是只有神仙人妖鬼,除此之外,还有魔族。魔和神一样,都是天生的,他们的力量来源于血脉,父apxe02pxe06a忍受三界对魔族的恶意。 魔族也生活在人界,但远离凡人王apxe062陆碎片上。那个地方没有apxe0pxe065放着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污垢,是三界所有人提到就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人界,故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而都是直接将他们叫为魔界。 魔界虽然荒凉,但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各个都是怪物。神魔之间的仇恨可以追溯到上古,谁是谁非如今已无法定论,但神魔apxe01c将魔族驱apxe062陆外的碎片上,限制一切灵力和资源,依然无法根除魔族。 天界、魔界apxe03a,天界允诺不再发兵攻打魔界,但作为条件,魔界apxe050继承人到天界为质。 这个人,就选定了常雎。帝寒光陪着常雎一起来天庭,他们两个魔族,这才在天界住了一千年。 羲九歌想,a是五方天帝知道帝寒光是玄帝的私生子,恐怕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帝寒光活着apxe003天界。 羲九歌觉得帝寒光这个人实在很有意思,血统一半神一半魔,气质却像仙人一样无apxe051,如此割裂,却又如此统一。 羲九歌往常见他,他都穿着宽袍广袖,apxe04d让路,不争不抢,无害极了。而现在,他换上了修身劲装,apxe092温润apxe0pxe03e命时,美丽的刀刃上连一a082血都不会挂。 羲九歌仔细打量他时,帝寒光也徐徐走apxe01c指抚上羲九歌的耳垂,像apxe012的耳珰,轻柔取下。 帝寒光靠apxe012转念想到,西王apxe06c。既然如此,两人距离远与apxe012拆卸耳饰,又有什么区别呢? 羲九歌没有躲,他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这双a01c可能不久前才拧断了某位神族的脖子,而现在他却俯身,apxe012apxe084的事。 一半刻着apxe008上,金勾触碰玉质,发apxe014,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apxe02pxe027没有让我失望。” 羲九歌挑挑眉,没听懂他的话。但在这种场合,适当叙叙旧总没有坏a028。羲九歌也笑着说道:“我们第一次相见应当在玄宫吧。那apxe0pxe02pxe04d,便apxe08aa046了。 但面前人是个疯子,不能以常理推测,羲九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或许,这个疯子生气的方式,就是表现的很apxe046呢? 帝寒光挑起一缕羲九歌的长发,缓缓从掌apxe02pxe027只往这里瞥来一眼,我还以为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神a027压根没有看到我呢。” 羲九歌没料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这个问题不好回答,a012只是笑了笑,不作表态。 其实apxe012朝魔界队伍望去,就是在看帝寒光。 他长得,和apxe033的魔族不太一样。 羲九歌道:“今apxe050去请帖,但如今我和玄宫关系微妙,实在不好往北天庭递帖子,望a006涵。” “哪里。”帝寒光握着apxe01pxe0pxe01pxe026子apxe012卸耳珰,梳apxe002之前一apxe05f切友好地套,也属实离奇。 绸缎一般的apxe0pxe02pxe014再来了。” 羲九歌一直端正apxe045盛apxe014,羲九歌笑容微微收敛,apxe040发,抬眸看向帝寒光:“无稽之谈而已。别人随便传传就算了,玄帝陛下法力a084什么?” apxe0pxe05f、兄长的所作所为,显然,他非常憎恶玄天庭,可是羲九歌偏偏这样叫他。帝寒光的话明显在暗讽,他能在apxe0pxe012吗? 他先露刀剑,羲九歌何必还藏着掖着。 帝寒光也笑了笑,似真似假地说:“神a03b距离欣赏。” 还在虚a011假意,羲九歌也陪着他作态道:“那陛下来的太晚了,婚礼已经结束。不如,我将乐队叫a来,让他们再为陛下奏一曲凤凰歌?” “那倒不必。”帝寒光看着apxe045美丽的歌,我已经看到了。” 羲九歌眼神微冷,apxe03d觉到帝寒光言语间的冒犯了。apxe046致再和他兜圈子,冷下apxe02pxe084什么?” 帝寒光闻言失笑,他俯身,apxe008上,气息霎间apxe02pxe084什么?” 羲九歌的a013色微微变了。之前在雍天宫相见时,帝寒光一直表现的君子如玉、清冷无争,不理会任何神a003为主,认为帝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寒光对常雎一往apxe012想过他可能来杀apxe012,唯apxe084这种事。 羲九歌apxe033,暗暗掐了一个传讯诀。然而,没有任何事发生,帝寒光像是知道apxe084什么,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a012,目光似是纵容。 但羲九歌却被这种态度激怒了。apxe01c指没有松开,隐隐露apxe016上人,恼羞成怒,这就来折辱我?” 帝寒光仔细打量着羲九歌的妆容,apxe06dapxe02pxe059色却不适合你。” 帝寒光apxe082亮光倏地划过,但羲九歌的apxe01a一步。他明明刚才还半撑着梳妆apxe01c拦住羲九歌的偷袭,a04d作之快,羲九歌甚记至无法看清。 帝寒光完全不在意apxe033足以焚毁一切的太阳神火,依然专注于刚才想apxe012的apxe086脂擦掉。 羲九歌天生apxe03e法力,连指尖都是冰凉的,落在apxe03d。 现在太阳已经落山,羲九歌的神力apxe012还学过昆仑仙术。羲九歌切换成仙法,apxe001荆棘,飞快朝帝寒光腹部刺去。 但神兵都砍不断的荆棘在靠apxe04d被冻成冰块,随即碎成一段段的。帝寒光apxe0pxe001威压,一apxe012无法行apxe03b寒冷本能不适,但帝寒光只是用法力压住apxe012的经脉。羲九歌除了不能apxe04e服。 但不能行apxe04e服了。羲九歌apxe084什么?” “帮神apxe0pxe062婚,我却来晚了。幸好赶上了apxe02pxe016想又不是你的婚礼,你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但羲九歌三次试探失败,信apxe012很快调整了计划,不再尝试无用功,而是保留实力,伺机而a04d。 于是羲九歌收起攻击的apxe086脂。羲九歌是被人服侍惯了的,就算是天帝为apxe012细细勾apxe06d角没涂好。” 帝寒光微微挑眉,显然很意外:“哪里?” 羲九歌指向右apxe040认错:“确实,有一段apxe02pxe01c,去梳妆apxe070帕子,说,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本来就a卸妆了。” 羲九歌一时竟没翻到,帝寒光取apxe0pxe059。羲九歌从容接受,当真把帝寒光当一个服侍的人,指挥他拆下自己剩余的发饰。 帝寒光也好脾apxe001一a082不快,柔和地帮羲九歌放下长发。两个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人,此刻却像闺房夫妻一样画眉梳发。 羲九歌看似不在意,其实一直从镜apxe016里越冷,a012故意把他当侍从使唤,仿佛他还是一个寄人篱下的魔界质子,然而帝寒光apxe05b不漏。如此城府,难怪在天界装了一千年,都无人看破他的伪装。 羲九歌散开apxe012素颜不及上妆a082娇艳。 羲九歌将长发梳通,随意撩到身apxe012肩上apxe016的慵懒柔美。羲九歌放下玉梳,道:“玄帝陛下,夜a睡了。你到底有何来意,麻烦直说。” 帝寒光站在apxe012。这么惹人遐想的话,由apxe011,勾魂摄魄,里面却空空如也,仿佛所有悸apxe02pxe011。apxe03e子,不知道apxe016,真是残忍。 帝寒光一寸寸描摹apxe012站在阳光下,眼眸apxe065溢、光芒万丈的模样。帝寒光有些分apxe02pxe02pxe040,问:“你是想挟持我,明apxe021?” 帝寒光叹气:“神a06c斗。我哥哥虽然是西方白帝,但他是东夷神族,而你们是华族,你们相互厮杀他只会乐见其成,你用我来威胁他,委实多此一举。” “是吗?那为何当年涿鹿之战,西王a021和东夷神族却鼎力帮助轩辕氏?” 羲九歌挑挑眉,轻轻歪apxe021族报仇吧?” “魔族从未善待于我,我为何apxe053发,缓慢在apxe019挲,“我之所为,皆是我所求。神a自断生路,得罪白帝和昆仑呢?” 羲九歌apxe045可怕的事不是遇到了疯批,而是这个疯子有理智,清醒地a084着一些疯狂的事。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在雍天宫apxe001来的。他莫非演戏太久,所以才压抑变态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了? 同为有病之人,羲九歌完全能理解一个疯子偏执起来是多么可怕。求救信发不apxe01c也打不过,或许等天亮apxe014可以放a01c一搏,但是等天亮,该发生的事也都发生了,再拼也没什么用。:,,. 第23章 白帝至 自从那天之后,黎寒光就和羲九歌维持着单纯的金钱关系。格斗课每三天一次,为避人耳目定在晚上进行,两人白日出现在人前时,依然是一副不熟模样。 姬高辛、姬宁姒回金天王府休养,姬少虞被玄帝叫回北天庭,雍天宫只剩下黎寒光和羲九歌继续上课。法术课上,也只剩他们两人。 学官别无选择,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试着让他们两人组队。然而,黎寒光和羲九歌的契合却远超学官预料。 羲九歌的神力源源不断,攻击时范围广、威力大,黎寒光却习惯神出鬼没,每一招都出得恰到好处。他们两人属性相反,战斗风格相反,放在一起练习,往往有奇效。 学官看着试练台上冰火两重天、法术狂轰乱炸的场面,心里由衷感叹,这才叫棋逢对手。这两人交手,根本不需要学官指点。学官甚至觉得,他压根打不过这两人中任何一个。 学官默默在心中祈祷,希望玄帝太子回来后,不要迁怒于他。明净神女专挑着魔界质子打,学官能有什么办法。 又一道神火在黎寒光身边炸开,幸好黎寒光从小在死人堆里摸爬,身体已形成条件反射,要不然刚才必然要负伤了。 黎寒光默默在心中叹气,抛去感情因素,羲九歌这类对手无疑是他打斗时最不愿意面对的。 火力压制,法宝众多,攻击时不计成本,而且只要外界有阳光,她就能不断从环境中补充神力,除非把她杀死,否则她的法力永远不会枯竭。黎寒光又不可能真的伤害到她,只能每次都集中注意力,高强度对战一个时辰。 可惜羲九歌看起来却完全没有顾忌,下手时狠极了。黎寒光再一次惊险躲开,他怀疑昨日他教她格斗时下手太重了,惹恼了她,今日她借机出气来了。 羲九歌双手凝聚着一团金光,手掌化圆,手指玄妙变幻,随着她的动作,她身前现出一个浅金色的法阵,上面的卦位飞快变化,最后一条火龙从法阵中心钻出,呼啸着朝黎寒光冲去。 黎寒光左右躲闪,在火龙即将击中他时敏捷地后空翻,从龙头上跃过,指尖射出几道寒钉,击在火龙关窍上。火龙灵窍被堵,灵气流转不通,逐渐消散。在火光彻底退散的那一瞬,一柄刀也穿过热浪掩饰,迅猛又无声地朝黎寒光逼近。 黎寒光脚尖轻点,朝试炼台边缘跃去。他刚刚踩住擂台线时,身体也停止了。羲九歌握着刀抵在他脖颈上,问:“怎么不躲了?” 黎寒光有恃无恐地用眼神示意旁边:“下课了。” 羲九歌一看,确实,试炼课结束了。羲九歌收回刀,问:“你就这么确定我会停下?” 他其实不确定,但是他了解她。他从她的招式中感觉不到杀意,所以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赌一把。 现在证明,他赌赢了。她似乎不再忙着杀他了。 黎寒光完全看不出来刚刚差点命丧黄泉,他没事人一样跟在羲九歌身后,自然地跟着她往外走:“现在我确定了。神女最近似乎对我手下留情许多。” 羲九歌脚步微顿,回头看他:“你觉得我打得太轻了?” “那倒不至于。”黎寒光在羲九歌面前不敢装模作样,赶紧真诚作答,“我只是相信神女公私分明,就事论事,不会误伤我。” 羲九歌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台阶下走。她没否决,那就是默认了,黎寒光不紧不慢缀在她一步之后,问:“说起来还有一事,在下愚钝,没参透神女的意图。敢问神女上次给我的那两本书,到底是何用意?” 他已经研究好几天了,实在找不到书上有什么暗杀手段。黎寒光想不通,索性挑明了来问羲九歌。 羲九歌一边走一边拔出脑后发簪,将长发抖开,随意道:“书能有什么用意,自然是用来看的。” 黎寒光怔了下,没跟上羲九歌的思路:“什么?” 羲九歌已走下试炼台,她盘起来的长发也像瀑布一样倾泻。她随意甩了甩,将长发拢在身后,说:“好好看书,看完之后写三篇感悟以明道心。” 黎寒光莫名其妙就被布置了作业,他诡异地停顿了一会,说:“那似乎是教人向善的书,而且是给小孩子启蒙用的。 羲九歌刚刚散了头发,发尾蓬松杂乱,不似平时规整。她回头,眼睛大而圆,有几缕毛茸茸的碎发挂在她嘴边,瞬间拉近了不少距离感:“我姑且也算你的长辈,还不足以教你启蒙吗?” 她的眼神坦荡直白,看起来是真心在给“晚辈”布置作业。黎寒光轻轻挑了挑眉,看着她没有应话,两人对视,黎寒光的视线逐渐下移,忽然俯身,为她挑去拈在唇边的碎发:“神女说的是。我这就回去准备,来日请神女检阅。” 黎寒光今日确定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她短时间内不打算杀他了,坏消息是她似乎打算让他做一个好人。 从身体上的伤害,变成了道德上的攻击。她还不如继续杀他呢。 岁考一天天近了,告假那些人再不情愿也要参加岁考,陆陆续续地,姬少虞、姬高辛搬回雍天宫,全力准备考试。 羲九歌拥有前世的记忆,区区一次岁考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她如往常一样检查法器,置办符箓,按理考前应当摒除杂念,但这次羲九歌不知道怎么回事,始终无法投入到即将到来的考试中。 月色入殿,在玉砖上投出清澈的倒影。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袭白色裙角从外面跨入,随后又静悄悄合上殿门。羲九歌怕惊动侍女,没有点灯,就着月色去屏风后换衣服。 羲九歌解开衣袍,露出大片白皙的肩膀。她侧身去看,果然,肩膀被摔青了,腰侧也有淤青。 今日两人动手时羲九歌没收住力道,不慎磕到了石头上。羲九歌觉得没什么,肢体对抗难免会有磕碰,她又不缺灵药,只要能进步,事后涂点药就好了。 但黎寒光却很在意,今日也提早下课,让她回来快点上药。羲九歌在肩膀上涂了玉膏,丝丝凉意渗入她肌肤,痛感马上就减轻了。 羲九歌上好药,拉起衣领,换上一身轻薄的寝衣。她系好腰带起身,衣袂带翻了一个瓶子,羲九歌捡起来,看清里面的内容时不由陷入沉默。 这是瑶池水,她前几天特意派人从昆仑山取回来的。 她下定决心查幻境中的真伪,但证据到了面前,她却无从下手。她这段时间在藏书阁找了许多和瑶池相关的书籍,可是,雍天宫是为五帝服务的学校,藏书阁里关于仙道的内容还不如羲九歌知道的多。 书中提及瑶池,都说这是和不死药、蟠桃齐名的三大灵药,并没有提及服用瑶池水的后遗症。羲九歌也无从得知,在瑶池中待久了,会不会失去情感和记忆。 这种事情肯定不能去问西王母,那天界还有谁是她可以完全信任的呢? 羲九歌想着瑶池的事,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她去上课,快到清心殿时,看到一个人站在花园门口。 侧身看他尤其颀长清瘦,鼻梁线条如山峦般笔直挺拔,下颌线又是纤薄的,自带三分清冷,站在晨光中几乎要与朦胧的雾露融为一体。要不是羲九歌亲眼见过他动手,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其实是个狠辣凌厉、杀人不眨眼的主。 战神后裔,偏偏长了张以色侍人的脸,造物主搭配组合时还真是奇怪。 黎寒光听到脚步声,自然而然转过身,对着羲九歌问好:“明净神女。” 羲九歌按照原本步调不慌不忙走近,问:“你让人跟踪我?” “我便是真有这个胆子,雍天宫又有谁敢应承?”黎寒光站在垂花门前,伸手拿出一瓶丹药,“我知道神女会经过此处,所以早早就来等了,幸好来得及。昨日是我疏忽,连累神女受伤,这是活血化瘀的灵药,对磕碰伤有奇效。” 羲九歌扫了眼,说:“不用,我已经处理好了。” “神女用的应当是昆仑的玉膏吧?昆仑的灵药天下闻名,但大多都用于修仙,论起打打杀杀,恐怕还不如我有经验。神女将这瓶药涂在伤口处,很快就能消肿,要不然过几天疼起来,恐怕会影响岁考。” 羲九歌还是不为所动,绕开黎寒光就要前行:“以我的实力通过岁考绰绰有余,区区小伤,还不配影响到我。” 羲九歌目不斜视穿过黎寒光,完全不看他手掌中的灵药。黎寒光没有收手,而是忽然拽住她的胳膊。 黎寒光看着高高瘦瘦,其实力气极大,他握住她后立即像铁钳一样牢牢挟制住她,羲九歌动弹不得,恼怒回头。 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她都敢拉? 在羲九歌发火之前,黎寒光已经将药瓶放入她手中,道:“伤在自己身上,不要托大。你如果不收,一会我就直接放到你桌案上。清心殿已经来了许多人,到时候,如何收场我可就不管了。” 羲九歌不想让人知道她和黎寒光私下的“交易”,要是他当众给她送一瓶药,哪还了得?羲九歌眯眼,慢慢道:“你胆子还真是大。” 黎寒光无害地笑笑,说:“反正我一无所有,只要我豁出去,天底下还有什么可怕的?” 羲九歌相信黎寒光真能干出来当众给她送药的事,就算羲九歌事后把这厮烧成渣渣,她的名声也保不住了。她苦心经营了一千年,她决不允许完美标杆明净神女被卷入什么莫名其妙的八卦风波中。 羲九歌咬着牙,没好气将药瓶收起来,一句话都不说就往前走。黎寒光唇边轻轻勾出一丝笑,跟在她身后,没走两步,前方迎面丢过来一团火球。 “别跟着我,一盏茶之后你再进去。” 黎寒光侧身躲过火球,他看了眼旁边被燎成焦黑的树叶,叹口气,只能乖乖停下。 黎寒光等了整整一盏茶,他掐着点进入清心殿,里面的人都在讨论岁考的事情,没人注意姗姗来迟的黎寒光。只有常雎坐在最后左顾右盼,看到他来了,终于松口气:“寒光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 黎寒光掀衣坐下,淡淡道:“路上遇到一只脾气不太好的名贵小猫,耽误了一会。” 常雎听着满脸诧异,名贵小猫?雍天宫有猫吗? 常雎听不懂也没再追究,很快提起另一件事:“寒光哥哥,今日就要选择岁考难度了。你要去哪里?” 还用说吗,必然是甲等。黎寒光道:“修炼当迎难而上,逆天而行,去甲等吧。” “啊……”常雎长长叹了一声,不情愿道,“去最难的秘境吗?” 黎寒光说完就去翻书了。黎寒光看着温柔好说话,但常雎并不敢反驳黎寒光的决定,她自己哀叹了一会,苦中作乐道:“不过玄帝太子他们好像也要去甲等,人这么多,应该就不会太危险了吧。” 黎寒光心道未必,危险往往来自于这些人。常雎发现黎寒光在看一本她没见过的书,惊讶道:“寒光哥哥,你在看什么?” 这是羲九歌送给他的教人向善的书,亏他研究了好几天,结果竟然是用来看的。黎寒光用衣袖遮住书页,淡淡将书籍收起,说:“夫子快来了,准备上课吧。” 黎寒光说完没多久,夫子便来了。今日果然要选择考试难度,夫子又交代了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便发下三张卷轴,让学生自行选择,想去哪个秘境就在对应卷轴上添上自己的名字。 黎寒光坐在清心殿最后方,等传到他面前时已是很久之后,他轻轻松松看到了前面所有人的选择。 毫不意外,羲九歌选了难度最高的甲等秘境——方壶胜境,姬少虞、姬高辛、姜榆罔等人也类似。不是他们愿意,而是五帝的颜面不允许他们后退。 黎寒光毫不犹豫写上自己的名字,常雎没办法,也紧跟着落笔。 经书课后,众人三三两两往试炼场走。雍天宫内考试气氛十分浓郁,平常清清静静的宫殿人满为患,藏书阁、试炼场从没见过这么多人。黎寒光随着大流往外走,出门时,他注意到一位白衣神官停在人流中,低声和羲九歌说了什么,随即,羲九歌就出去了。 黎寒光缓缓皱眉,穿着白色衣袍、上绣五色鸾鸟花纹——能用五色鸾花纹,这是白帝的近侍。 莫非,白帝到附近了? 羲九歌听到神官传信,顾不得上课,匆匆赶往西天界和中央天界交界处的行宫。 雍天宫坐落在中天界,这处行宫是距离雍天宫最近的西天领土。这是白帝听说羲九歌要来雍天宫求学后,专门让人修建的。羲九歌说了好几次不必浪费,白帝都执意为之。 用白帝的话说,羲九歌在雍天宫只是求学,衣食住行一应都用自家的,无须麻烦黄帝。这处行宫离雍天宫近,往返方便,无论羲九歌想休息还是想宴客,直接回行宫就是。 但羲九歌很少用到,行宫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置的。羲九歌私心里觉得浪费极了,她本来也想不到这里,但今日兄长身边的近侍突然出现在雍天宫,还说白帝已至行宫。羲九歌吓了一跳,赶紧坐云车过来。 五帝各有疆域,除非有重大庆典,否则五帝轻易不会进入别人的领域。虽说行宫矗立在边界,还算西天的领土,但白帝乃一方之主,贸然出现在这里还是太危险了。 白帝擅长驭百鸟,羲九歌的云车是用鸾凤牵引,速度极快。没过多久,她的车驾便缓缓降落在行宫。羲九歌在侍从的引领下走向花园,她一进入,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由叹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第24章 灭世战 草木葳蕤,一位白衣男子端坐亭中,扶着长袖烹茶。他听到羲九歌来了,只是挥挥手,示意她坐过来:“九歌,如今想见你一面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羲九歌提裙坐到他对面,问:“哥哥,你怎么来了?” 白衣男子挑眉:“怎么,九歌不想看到哥哥吗?” 羲九歌正容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这里是边境,你身为一国之主,出现在这里太危险了。你有什么事派青鸟传话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水烧沸了,他弃去茶沫,不紧不慢舀了一盏,轻轻放到羲九歌面前:“若没什么话要传,只是想看看你呢?” 羲九歌肃着脸道:“哥哥,勿要开玩笑。” 男子看着她失笑:“没有开玩笑。你啊,如今一心都在你那个未婚夫身上,偶有空闲不是去昆仑山就是去玄天宫,可还记得为兄?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你,只好亲自来找你了。” “我说了等岁考后去西天宫,神官没传给你吗?” “传了。”白衣男子抚着膝,悠然说道,“但我唯一的妹妹遭遇危险,我这个做兄长的,只有亲自见过才能安心。” 羲九歌说不过他,只能无奈放弃。男子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不紧不慢地吹气:“现在没有外人,可以和哥哥说实话了。你在北刹海里遇到了什么?” 面前这个男子是白帝少昊,他面容俊秀,气度雍容,从外表看像是一个悠闲度日的贵公子,完全猜不出来他是一方之帝。羲九歌就知道瞒不过他们,她本打算等岁考结束后再和少昊详谈,既然现在少昊来了,羲九歌也不再耽误,大致复述了一遍北刹海经过,唯独隐去了幻境中的细节。 等说完后,羲九歌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兄长,北刹海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幻境?” 少昊轻呷了口茶,道:“这个地方和盘古有些渊源,估计是如今难得保存完好的盘古大陆之一了。” 羲九歌不由问:“盘古死后身体化为大陆,天下不都是盘古的身体吗?” 少昊摇头:“非也。九歌,你对灭世大战知道多少?” “不多。”羲九歌谨慎回道,“只知道许多神祇在这次大战中陨落了。” 其中就包括羲九歌的母亲,羲和。 少昊语气中带出些怅然,慢慢回忆道:“时间真是快啊,你们这些孩子已完全不清楚灭世大战的事了,可是,灭世大战距今也不过两万年。” 羲九歌沉默,低头慢慢转动茶水。少昊感叹了一会,道:“人老了就是容易念旧。不说那些伤心事了,你应当知道,盘古死后身躯化为一片完整富饶的大陆,但因为灭世大战,三界打得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原本的盘古大陆也被打碎,裂成一块块的碎片。那时候天上破洞,洪水倾泻,大地开裂,山火爆发,眼看再打下去所有生灵都活不了,神族才终于止战。青帝祭出全部功力,一画开天,将面积最大、状况最好的几块大陆碎片粘在一起,成了如今的九州。其余散落的大陆碎片在大战中破坏严重,游离在四海之外,没人愿意在此居住,久而久之便成了流放罪人的地方。” 羲九歌问:“哥哥,你是说魔界?” 少昊点头:“魔界算是碎片中较大的几块了。说起来,魔界虽然环境恶劣,其实是最古老的盘古大陆。和北刹海一样,是盘古躯体所化,未曾经过青帝拼凑。” 羲九歌在幻境中的时候就对那道声音有所怀疑,如今得知北刹海是最古老的盘古遗骸,她心中疑窦越深。羲九歌想了想,慢慢说:“哥哥,其实我在幻境中,还听到了一个声音。” 少昊哦了一声,问:“什么声音?” 面对少昊,羲九歌实在不好意思说那道声音在挑拨她怀疑少昊,她顿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说:“它在幻境中虚构出数万年前的景象,自称是盘古,还说见过我的母亲。” 少昊听到摇头笑了笑,了然道:“那道声音是魔柱。魔柱以恶为食,人间怨恨嗔痴贪越重,它就越强大。它最擅长挑拨人心,你要小心,勿要被它钻了空子。” 羲九歌听到那个东西果然是魔柱,心中咯噔一声,连忙追问:“哥哥,魔柱到底是什么?” 少昊不紧不慢答道:“天地分阴阳,人心分善恶,魔柱便对应着阴、恶的那一面。它与阳相伴而生,会放大心底的阴暗面。当三界恶念太多,魔柱壮大,人心被魔柱煽动,便会自相残杀。等战争带走了足够多的人命,世间生灵减少,恶意也随之消减,魔柱抵不过阳气,便会自然销声匿迹。” 羲九歌听到大吃一惊:“竟然如此残忍?这种东西太邪门了,该如何根除它?” “无法根除。”少昊吹散热气,遗憾道,“它以恶为食,唯一能抗衡它的唯有自身德行。若一个人心志坚定、勤劳朴实,他就会抵住魔柱的诱惑,若遇上那些好逸恶劳、邪恶残暴之辈,他们会听从魔柱的蛊惑,去欺骗、掠夺、杀戮,放纵自己的私欲。只要世上还有恶人,魔柱就无法根除。” 羲九歌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连哥哥都没有办法吗?” 少昊低低笑了声,道:“你这么相信我,我深感荣幸,只可惜为兄无德无能,连父帝十分之一的神通都没有学到,我思考了两万年,依然没想到破局之道。” 羲九歌听到少昊的话不对,挑眉问:“破局?” “没错。”少昊语气中带上怅惘,“九歌,你可知两万年前那场战争为何要叫灭世大战?” 羲九歌瞪大眼睛,少昊对着她的眼神轻轻点头,说:“没错。早在两万年前,三界的恶念就已经超过极限了,一部分神灵主张杀死多余的凡人,让三界重归平衡,但另一部分神不同意,由此爆发灭世大战。最后,是父帝祭出全部神通,封印了十万八千道魔柱,这才强行平止干戈,让三界重归平静。这偷来的太平,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 羲九歌不由吸了口凉气:“照这样说,魔柱一旦挣脱封印,三界必乱?” 少昊点头:“是这个道理。” 羲九歌皱着眉垂眸,脸上一片凝重。魔柱挑拨人心的功力她亲身体验过,她生来没有感情,都在魔柱的挑唆下对亲近之人生出猜疑,如果换成其他贪心重、欲念重的人,有多少人能忍得住呢? 到时候,所有人都放纵自己恶的一面,礼崩乐坏,相互猜忌,第二次灭世大战恐怕很快就会爆发。 思及此,羲九歌唯有庆幸:“幸好,帝俊尊神留下了封印,能暂时阻挡这些东西。” 少昊抿了口茶水,慢悠悠说道:“父帝的封印并不是无敌的,如今两万年过去,凡人不断繁衍,天界神族也越来越庞大,这些人生出的妄念不断滋养着魔柱,魔柱日渐强大,父帝的封印却随着时间一天天减弱。你所说的溯月昙,多半就是魔族绕过封印,抛到外界的魔种。你们被溯月昙拉入幻境,想来是魔柱趁机蛊惑你们,想诱人打开封印,重回人间。” 羲九歌听到长长松了口气:“幸好我们将所有溯月昙都毁掉了。” 少昊慢慢摇头:“没有溯月昙,它也可以幻化出其他东西,外相并不重要,父帝留下的封印才是唯一能遏制魔柱的东西。你们没有放出魔柱吧?” 羲九歌很确定地摇头:“没有,我没有相信魔柱的蛊惑,及时从幻境中挣脱。我们醒来后,立刻毁掉了所有溯月昙,将其他人从幻境中救醒了。” 少昊手指托着茶盏,眉梢轻轻一动:“我们?” 羲九歌毫无避讳,如实说道:“我并不是第一个苏醒的,最先醒的人是黎寒光。” 少昊听到这个姓氏,意味不明挑了挑眉:“姓黎?” 羲九歌颔首,少昊低头将最后一口茶水喝完,放下茶盏,悠悠道:“姓黎,第一个挣脱幻境,还和你很熟。看来,改日我得见见这位小友了。” “哥哥你应当知道他,他是魔界送来的质子。”羲九歌说完,认真纠正,“我和他不熟。” 少昊只是淡淡一笑,神情意味深长:“但能让你记住名字,已经很难得了。这位魔族年轻人不简单啊。” 兄长见到了,魔柱的事情也问完了,羲九歌今日来意已经达成,该寻找机会告退了。但告辞前,羲九歌却顿了一下。 少昊看出来了,问:“怎么了,你似乎还有其他话。” 羲九歌知道这件事迟早都要面对,黎寒光说得对,裂痕只会越拖越大,不如快刀斩乱麻。羲九歌横下心,问:“哥哥,你刚刚说魔柱无解,但是瑶池水可以净化心魔,清洗记忆,若用瑶池水,可以对抗魔柱吗?” 少昊听后,抬手从容拉平衣袖:“瑶池只对修仙有用,凡人没有灵气滋养,体内有大量杂质,进入瑶池后洗经伐髓,他们心中的杂质随着五谷一起被排出体外,这才看起来像是洗尽尘缘,六根清净。但是对于神来说,自身神躯已经是天然纯灵体,瑶池水不过是效果好一点的灵泉。类似不死药,凡人吃了不死药能益寿延年,但神族吃不死药,不过是吞了颗补品。不过,若是器灵被魔气感染,放入瑶池倒能洗净器灵的记忆和魔气。” 羲九歌故意将引子埋在问题中,她听到白帝说瑶池水对神族无用,心中骤然一松,悬了多天的心终于能放回实处。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疑惑道:“也就是说,瑶池水只对凡人、仙人、物件有用?” “可以这么理解。怎么,你有心魔了?” “没有。”羲九歌矢口否决,随即心里涌上惭愧。她明明知道幻境中的声音是魔物,竟然还是信了它的挑唆,怀疑自己的兄长和西王母,实在太不该了。 羲九歌心结了结,她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说:“哥哥,雍天宫马上就要岁考,我得回去准备了。等岁考结束,我去西天宫给哥哥请安。” 少昊叹气:“在你心里,修炼永远比兄长重要。算了,既然你安然无恙,我也不耽误你备考了。听说黄帝有意考较后辈,这次给你们安排的秘境有些凶险,这是两样护身法宝,你先收好。考试成绩不重要,你平平安安回来才最重要,明白吗?” 羲九歌看到少昊又给她法宝,推辞道:“哥,我已经有许多法器了,不必再麻烦了。” “给妹妹准备法宝,怎么能叫麻烦?”少昊说,“行了,知道你着急回去,快去吧,我再留你就要成恶人了。” 羲九歌拗不过少昊,只能收下法宝,坐云车回雍天宫。她拔除了心里的怀疑,终于能沉心备考。没过多久,岁考到了。 出发前一天,羲九歌屏退宫娥,独自来到重华殿后的树林,悠悠吹响笛子。乐声随着月光流淌,没过多久,一只灵鸟拍打着翅膀,温顺地停到羲九歌肩膀。 羲九歌收起笛子,刚刚抬手,鸟就亲昵地跳到她手上。这只鸟羽毛五彩斑斓,却长着两颗头,一开口竟然能口吐人言,而且两颗头发出的声音都不相同。 这是命命鸟,两鸟共用一身,却有两颗心。命命鸟是某位神族培育出来的爱宠,有稀薄的神族血脉,故会说人话,但血统并不高,没什么战斗天赋,基本只能哄女眷开心。 白帝擅长驭鸟,西王母也能引来百鸟朝凤,所以羲九歌亦是驭鸟高手,天生得鸟类亲近。命命鸟一体两心,非常适合羲九歌做实验,她用笛子引来一只命命鸟,已研究了很久。 她单独给命命鸟一颗头喂瑶池水,然后让两颗头说话,判断它们是否失去了记忆。前几次命命鸟反应如常,并没有失忆的样子,今夜,是她最后一次试验。 羲九歌将所有瑶池水都倒出来,将命命鸟整个泡入。她等了半夜,然后将命命鸟取出,逗两颗头说话。 它们巧舌如簧,活泼好动,她问起之前和它们说过的话,它们也能对答如流,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清洗了感情和记忆的样子。 羲九歌彻底放下心。瑶池水连血统微薄的命命鸟都控制不了,怎么可能操控她?她根本没有去过魔界,所谓神识外游也是魔柱编出来骗她的。 一派谎言,她竟然惦记了这么久,暗暗试探白帝不止,回来还自己做试验,实在是太蠢了。羲九歌将命命鸟放回山林,安心回到寝殿,抓紧时间休息。 明日就要启程去方壶胜境了,她已经浪费了半夜,接下来得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历练了。羲九歌心中再无杂念,很快安睡过去。 第25章 进秘境 夜空,星河璀璨,苍茫盛大。一艘巨型云船外面罩着灵光,飞快从夜幕中划过。 一袭瘦削的背影站在船头,他单手扶着围栏,默然望着前方星空。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随即,质感清清冷冷,像金石一样的声音响起:“姜太子?” 姜榆罔回头,看到是黎寒光,神色微微放松:“是你。” 黎寒光走到围栏边,和姜榆罔并肩站着,问:“姜太子,我刚刚看到金天王子、玄帝太子、西陵小姐等人聚在一起,应当是要商议明日任务。我还以为你也在,你竟然没去吗?” 姜榆罔听到脸色微变,他抿住唇,问:“西陵桑他们兄妹也去了?” “是啊。”黎寒光像是口不过心,无意说道,“西陵小姐和金天王子形影不离,有金天王子的地方,西陵小姐肯定在场。我路过时隐约听到,金天王子要和西陵家一起走,他保护西陵小姐,西陵公子保护商金郡主,彼此都有照应。” 姜榆罔沉默,黎寒光完全没注意姜榆罔的神情,叹道:“他们到底是自家人,论起信任是外人比不了的,都可以相互交底法宝和功法。看来这次,第一不是玄帝太子便是金天王子了。” 姜榆罔问:“我看你法力不比姬少虞弱,你都不想争一争吗?” “这有什么可争的。”黎寒光轻笑着摇摇头,高空风大,衣摆被掀得猎猎作响,连他的声音也变得缥缈起来,“我上次侥幸和玄太子打成平手,但试炼和打斗不一样,法宝、消息、钱财这些才是决定性的。反正这次我们要做同一个任务,只要一个人找到,其他人都能跟着过关。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明日还是听从金天王子安排吧。金天王子看起来胸有成竹,应当能轻松完成任务。能碰到金天王子这样的队友,说起来还是我们占便宜了” 姜榆罔极轻地嗤了一声,说:“他一年大半时间都不在雍天宫,平时测试总是垫底,但每次到岁考,他就突然无师自通,次次都能拿到高分。跟他同行,他自己能拿高分,其他人可未必。” 黎寒光一脸惊诧:“是吗?学官说过,岁考题目是保密的,没有人能提前知晓。金天王子应当只是应变能力强吧。” 姜榆罔讽刺地勾唇:“兴许吧。雍天宫在中天界,一切事宜都由黄帝说了算,岁考对其他人保密,对他们自己人可未必。” 黎寒光像是不好接话,淡淡笑了笑。姜榆罔也觉得自己这些话出格了,姬高辛的成绩是怎么来的他们心知肚明,但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就是他不对。姜榆罔深吸一口气,说:“是我冒失了。刚才那些是我胡言乱语的,你不要当真。” 黎寒光道:“姜太子这话见外了,天界这么多神仙,唯有太子愿意对我施以援手,我怎么会把太子的话传给外人?太子尽管放心,我明白的。” 黎寒光目光诚恳,姜榆罔烦躁的心顿时熨帖很多。这种事他已看了许多年,按理早就麻木,但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忽然觉得心情激荡,不吐不快。幸好黎寒光信得过,要不然刚才的话传出去,姜榆罔就成了恶人了。 满船亲朋,竟只有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魔族能理解他。姜榆罔心中唏嘘,带了几分真心提醒他道:“明日就到方壶胜境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接下来,恐怕很难有安心休息的时候。” 五帝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对天界发生的事情都有数。白帝前些天提醒羲九歌,赤帝也同样收到了消息,知道黄帝有意考较后辈,方壶胜境是给姬高辛、姬少虞设置的磨刀石,他们这些人基本都是陪练。要不然,寻常岁考根本不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这一行如果有功劳,全是姬高辛、姬少虞的,但危险却是大家的。姜榆罔不想当那两人的踏脚石,出于情谊,他也提点了黎寒光一句。至于能不能意会,就看黎寒光自己了。 黎寒光心里当然一清二楚。他并不在意岁考成绩,但俗话说得好,拆散一对情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一起出门,他们一伙人来方壶胜境历练,有竞争又有危险,太适合激化矛盾了。 黎寒光第一个动手目标是姜榆罔,姜榆罔和姬高辛有旧怨又有情仇,非常容易挑拨离间。他先激起姜榆罔对姬高辛的不满之心,等明日进了秘境,黎寒光伺机而动,保准让这两人起冲突。 黎寒光的目标是在秘境结束之前,拆散此行所有兄弟和情人。 但表面上,黎寒光依然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他温声向姜榆罔道谢,目送姜榆罔回房。等姜榆罔走后,黎寒光独自扶着围栏,轻轻笑了声:“神女,夜深了,你也没有休息?” 羲九歌从后面慢慢走出来,她望了眼姜榆罔离去的方向,看向黎寒光时充满怀疑:“你为什么要单独来找姜榆罔,你们说什么了?” 黎寒光唇边挂着真诚的笑,说:“就如神女听到的,我来询问明日任务该如何做。毕竟第一次参加岁考,我心里没底,想找人请教一二。” 羲九歌修炼结束,随便出来走走,正好撞到黎寒光和姜榆罔说话。她出来的晚,只听到姜榆罔提醒黎寒光早点休息,前面的话并没有听到。 但羲九歌本能觉得不对劲。平日黎寒光和姜榆罔距离很远,看起来完全没有交集,为何到了无人处,他们两人却走得这么近? 羲九歌没有被黎寒光脸上的笑容欺骗,依然警惕地盯着他:“请教岁考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非要来问姜榆罔?” 黎寒光勾唇轻笑,看着她说道:“我其实是想请教神女的,但……玄帝太子也在船上,我怕神女为难。” 羲九歌停在黎寒光面前,微微歪头,一寸寸审视着他:“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做主了?” 黎寒光靠在栏杆上,羲九歌站在他对面,她正对着风,身后长发被吹得四散飞舞。黎寒光抬手,为她挡住船头的风,笑着道:“那就好。神女,你身上的伤怎么了?” “我哪里有伤?”羲九歌冷淡瞥了他一眼,警告道,“不要转移话题。” “好。”黎寒光温顺地点头,说,“肩膀上的伤最难养,我随行带了药膏,如果神女需要,我这就回去取。” 羲九歌眯眼,好脾气已经在告罄边缘:“不用。你还在转移话题,你到底想做什么?” 黎寒光眼中像掬了一捧水,里面盛满笑意,再配上他的长相,清纯又魅惑。他一直看着羲九歌,笑道:“我哪敢。神女,听说方壶胜境很危险,我人生地不熟的,实在不敢单独行动。明日,我投靠神女可以吗?” 羲九歌默默盯了他一眼,成功被他恶心到了,转身就走:“不要。” 黎寒光站在围栏边,目送羲九歌远去。长风浩浩从背后卷来,夜幕浓郁的像是随时可以吞噬他们这艘小船,唯独黎寒光衣袂翩跹,面容如玉,在黑暗中白的瞩目。 黎寒光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在她即将进门时,黎寒光说道:“神女,夜深了,早点休息。” 羲九歌只是面无表情关了门。 一缕长发掠过眼睛,黎寒光压住头发,转身时,无意却又精准地往另一边走廊瞟了一眼。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转角,后面安安静静的,像是没有人。 黎寒光唇边浅淡地划过一丝笑意,转瞬消失于无。黎寒光走后许久,姬少虞从转角后慢慢走出来,静默盯着刚才羲九歌和黎寒光说话的方位。 羲九歌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怎么不知道? 黎寒光又如何得知,她伤在肩膀? 第二日清早,云舟缓慢穿过云层,朝下方降落。领队的神官负手站在船头,说:“这次岁考任务各位想必已经清楚,我重复最后一遍。近来很多神族莫名失踪,最开始他们家人以为他们出去历练了,并没有在意,但最近失踪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引起注意。黄帝陛下派人调查后,发现失踪之人最后出现的地方都是方壶胜境。黄帝十分重视此事,将此作为雍天宫岁末考核,命尔等前来寻找失踪的神族,并调查失踪原因。” 随着神官介绍,云舟越降越低,终于,脚底轻轻一震,云舟平稳落地。神官指着前方峡谷,说:“这就是方壶胜境了,再往前走便没有护卫了,各位需要独自认路、探索。我等会在此等候,谁最先找到失踪之人,并带着证据返回船上,谁便是此次岁考第一。” 说罢,他对着船上众人拱了拱手,道:“秘境艰险,诸位保重,我在此恭迎各位胜利归来。” 船上的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神官刚说完,便有人忙不迭跳下船,风驰电掣往峡谷飞去。这次任务是计时的,大家都想抢占先机,第一个拿到证据。 遁光一道接一道远去,姬少虞走到羲九歌身边,说:“九歌,我们也走吧。” 羲九歌点头,她两指并拢,从袖中轻轻一划,便有一枚精致小巧的叶子停到她面前。羲九歌轻巧踏上碧叶舟,碧叶霎间化为一道虚影,迅速又隐匿地朝山谷飞去。 姬少虞随后跟上。羲九歌飞行速度很快,姬少虞缀在羲九歌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掠过原野。 其他队伍都有说有笑,唯独他们两人,气氛异常僵硬。姬少虞安静了一会,不经意问:“九歌,你受伤了吗?” 羲九歌正认真观察着脚下景观,姬少虞不赶紧寻找证据,竟然还有心思说闲话。羲九歌完全不想搭理他,但念在两人有婚约,她还是好声好气回道:“没有。这个距离太高了,什么都看不清,往低处飞吧。” 羲九歌主动压低距离,碧叶舟穿过树冠,在树干中灵活地穿行。树林中障碍很多,要是不想减速,就得全神贯注控制法器,然而这种时候,姬少虞竟然还有心思说话:“九歌,你和黎寒光似乎关系不错?” 羲九歌有一点不耐烦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她和黎寒光关系好,她想杀他,这叫关系好?羲九歌淡淡道:“同学情谊而已。我们已经进入方壶胜境了,要赶紧寻找证据,不要为无关之事分心……” 羲九歌还没说完,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尖叫。羲九歌一惊,立刻看向出声的方向:“刚才好像是姬宁姒。他们可能遇到危险了,我们去看看。” 第26章 白蜘蛛 姬高辛按照昨夜商量好的战术,和西陵家一起出发。途中遇到了姜榆罔和祝英,姬高辛心里嫌弃姜榆罔是个废物,但出于颜面,还是盛情邀请姜榆罔同行。 顺理成章的,初来乍到、十分害怕的黎寒光、常雎两人,也汇入大队。 一群人一起行动,姬高辛理所应当成了领头。姬高辛指挥众人前进后退,心中颇为享受。只可惜羲九歌是个不合群的,姬少虞又对羲九歌百依百顺,他们两人从另一条路走了。 姬高辛很不满那两人不听从他的安排,他心底燃起战意,越发要让众人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姬高辛清嗓,对身后众人说:“你们跟紧我,不许擅自离队,跟我来。” 姬高辛让众人凑得更紧了些,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在山谷中飞行。姬高辛在前方领头,他脚下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法器,十分威风气派。姬宁姒紧随其后,她的飞行法器是一朵莲花,穿行时会拉出五彩流光,站在其中美丽极了。他们兄妹二人飞在最前面,当真是流光溢彩,神采飞扬。 常雎望着前面光芒万丈的姬宁姒,羡慕道:“商金郡主的法宝真好看。” 黎寒光心里接了一句,是啊,在野外用这么鲜亮的法器,这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黎寒光耳朵微动,他往旁边瞥了一眼,心道既然这对兄妹喜欢排场,那他帮他们一把。 黎寒光指尖凝出一枚冰针,借着衣袖掩饰飞快掷向一个方向,动静比风还小,周围人毫无察觉。 做完这一切,黎寒光背起手,从容地挪到姬高辛、姜榆罔身后,毕竟,他是一个初来乍到、十分害怕的新人。 姬高辛正浑身畅快,忽然山林中爆发出一阵无形的音波,众人被这阵音波冲击得双眼发昏。不等他们恢复,旁边山体扑下来一只巨型蜘蛛。姬高辛反应还算快,险险躲过,而旁边的姬宁姒就没有这种好运了,她被蜘蛛扑了个正着,狼狈地从法器上跌落。 姬高辛赶紧调头,看到姬宁姒摔到地上,不远处爬来一只浑身雪白的巨大蜘蛛,正虎视眈眈盯着她,目光完全是在看食物。姬高辛心中一紧,赶快去救援姬宁姒:“有妖物偷袭,快将这个孽畜打死。” 所有人紧急降落,一股脑往白蜘蛛身上砸法术、宝物。白蜘蛛被这阵攻击震得后退两步,姬宁姒趁此机会赶紧爬起来,跑回姬高辛身后。 这时候,西陵桑看到什么,慌张道:“快看上面。” 姬高辛抬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山体上爬满了白蜘蛛。 这种白蜘蛛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身体足有两人高,八条腿又尖又细,而它们皮肤还是雪白的,身上所有细节一览无余,甚至都能看到皮肤下的血。它们连眼珠都是灰白色的,乍一看像是只有眼白,此刻无数双白眼齐刷刷盯着他们,渗人极了。 无需多言,众人已经感觉到威胁。西陵桑、姬宁姒都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平生连虫子都没见过几只,此刻被一群恶心的巨型蜘蛛围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放眼所及都是密密麻麻、布满绒毛的白色蜘蛛腿,压迫感惊人。姬宁姒强忍着恶心,问:“哥哥,怎么办?” 姬高辛一脸胸有成竹,从袖中拿出一枚乾坤印,说:“一群不入流的妖物,不足为惧。我用乾坤印开道,你们跟在后面掩护,我们一鼓作气冲出去。” 说着,姬高辛催动乾坤印,乾坤印迅速变大,轰得朝地上砸下来一道金色法印,法印所到之处,白蜘蛛被齐齐弹飞。姬高辛趁机冲入缺口,往外飞去。 姬高辛想的是他来开道,后面的人用法术掩护,然而实际执行时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姬高辛率先冲出去后,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他反而陷入白蜘蛛包围。 姬高辛怒气冲冲回头,看到本该跟在他身后支援的西陵乔还站在原地帮西陵桑挡蜘蛛,西陵桑勉勉强强踩上飞行法器,刚飞了没两步就被一只白蜘蛛扑倒,她落下来时横冲直撞,把姬宁姒也拖下来了。 两人重重摔到地上,眼看背后的白蜘蛛就要冲过来,西陵乔赶紧飞来救人。他用盾牌挡住蜘蛛,然后拉起离自己最近的姬宁姒,他正要去拉另一边的妹妹时,盾牌不知为何掉落了,白蜘蛛冲破阻碍,八条腿飞快腾挪,直接向他们三人扑来。 西陵乔没办法,只能先带着姬宁姒撤退。 姜榆罔早就知道自己不擅长斗法,所以身上带了许多防护法器,神农氏最擅长用药,姜榆罔用药粉驱虫,又有祝英寸步不离,所以他这里的情况还好。 姜榆罔本来还算悠闲,他看到西陵乔竟然抛下西陵桑去救姬宁姒,简直不敢置信。他赶紧抛出去一顶金刚罩,在白蜘蛛毛腿刺下来之前,险险罩住西陵桑。 姬高辛看到这混乱的一幕,只能放弃突围,返回去帮忙。 常雎早就被这种阵仗吓懵了,她脑子一团浆糊,只知道躲在黎寒光身后。幸而他们的运气似乎出奇好,大部分白蜘蛛扑过去围攻西陵桑、姬宁姒,没有蜘蛛注意他们,常雎只需要跟着黎寒光躲避落单的白蜘蛛,还算游刃有余。 黎寒光看似在专心躲避,其实,他的手从来没有消停过。黎寒光用法力引着白蜘蛛往姬宁姒那边扑去,如果露出空档,他就在白蜘蛛身后刺入一枚冰针,激怒白蜘蛛,不断驱赶它们冲上去。刚才西陵乔的盾牌意外失效,就是黎寒光做的。 黎寒光也挺想知道,在亲妹妹和联姻对象之中,西陵乔会选择哪个。 黎寒光欣赏着这一出情感大剧,他注意到姜榆罔用金刚罩救下西陵桑后,立刻让祝英将西陵桑带过来,祝英不愿意离开姜榆罔,姜榆罔便沉下脸,似乎是下了死命令。祝英只好去救人,祝英冒着危险将人带回来,姜榆罔却一眼都没有看祝英,只顾着询问西陵桑。 姬高辛这时候也从前面赶回来,一来了就居高临下向姜榆罔道谢,处处以西陵桑的所有者自居。姜榆罔脸色十分难看,而西陵桑却完全不顾刚救了她性命的姜榆罔,一心想和姬高辛走。 黎寒光默默在心中鼓掌,太精彩了。他们的感情如此纠葛,他也来帮他们一把吧。 黎寒光手心凝了一阵寒气,精准击中一串蜘蛛。它们被偷袭激怒,这时候面前又飞来那阵熟悉的寒气,白蜘蛛顺着寒气扑过去,姬高辛和姜榆罔两人正在争执,一抬头,看到五六只白蜘蛛从天而降,正凶恶地朝他们扑来。 地上众人大惊,赶紧各自拿出护身法宝抵挡。这时,半空中传来一阵破空声,他们下意识抬头,看到一只箭矢疾驰而来。 这支箭遍体金光,尾端拖着长长的火焰。火箭击中一只蜘蛛的眼睛,飞快从另一只眼睛射出,白蜘蛛立即发出痛苦的哀嚎。 箭解决了一只白蜘蛛后,竟然还会转弯,飞旋着穿过其他蜘蛛头颅,一眨眼渗人的巨型白蜘蛛就变成一排燃烧的火海。 黎寒光挑挑眉,含笑看向后方。这场变故惊动了所有人,众人一起回头,看到后方半空悬着一道白色人影,手握一柄神弓。太阳正好在她身后,她的衣角在风中拂动,边缘仿佛镀上了金光,耀眼的不可直视。 羲九歌射出一箭后,姬少虞才从后方赶来。他看到地面上狼藉的景象,吃了一惊,赶紧落下来帮忙:“高辛兄,宁姒,你们没事吧?” 羲九歌慢慢从空中降落,她扫了眼狼狈躲在法器下的众人,费解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刚才还信誓旦旦要让羲九歌这一队好看,转眼就被羲九歌救了。他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嘴硬说道:“我们被一群厉害的妖物暗算了,它们刀枪不入,皮甲坚固,移动速度还很快。我们正在想办法突围。” 羲九歌看向周围的白蜘蛛,淡淡道:“这算什么厉害的妖物。” 她双手运力,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随着她的动作,前方浮现起一个浅金色法阵。羲九歌双手用力,金色法阵中骤然飞出许多火球,像陨石雨一样狂轰乱炸,密密麻麻的蜘蛛群立刻被清出一片空白。 常雎躲在一边,望着这一幕嘴都合不拢,由衷叹道:“明净神女好强啊。” 黎寒光笑着收回视线,说:“明净神女来了,战斗应当很快就会结束。我们去神女身后躲着吧。” 这场战斗持续这么久,一方面是姬高辛等人实在太菜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有黎寒光。 现在羲九歌来了,黎寒光不方便再搞小动作,战斗结束只是迟和早的区别。黎寒光将胆小柔弱贯彻到底,毫无心理负担地躲到众人之后。 火球炸响在山谷中,声音惊天动地。等火球雨结束后,羲九歌收回手,意外地发现有好些蜘蛛还没有倒下。 姬少虞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看了看,道:“竟还有点能耐。它们的外壳能抵挡神火,看来只有穿过皮甲,烧到里面的肉,才能把它们烧成灰烬。” 羲九歌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神族失踪在方壶胜境了,她的神火都烧不穿,普通神族碰上它们,攻击恐怕和挠痒痒无异。 姬少虞第一次遇到羲九歌都烧不死的妖物,他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这是什么怪物?我们不要恋战,暂时离开,从长计议吧。” 羲九歌却不为所动,说:“失踪的神族很可能就是它们害的,迟早都要对上,不如趁现在它们受了伤,一道击杀它们。” 姬少虞犹豫:“可是你的火无法穿透他们的皮甲,继续留在这里可能有危险。” “谁说的?”羲九歌说着双手结成八卦,缓慢有力打出一连串法诀,“它们只是比普通妖物能耐些,对上我,还远远不够。” 羲九歌话毕,手心燃烧起一团耀眼的火光,她双臂缓慢展开,火光交错织成火网,最后,竟然延绵成一堵墙。 山谷里其余人都露出震惊之色,常雎隔着这么远都感受到火墙上的炙热,本能后退:“天哪……” 姬宁姒须得用一道灵气盾挡在身前,才能抵住火焰的威压。她皱着眉,问:“她打算做什么?” 姬高辛沉着脸不说话,黎寒光似笑非笑,他混在人群中,遥遥望着那阵明亮的火光。 羲九歌双手发力,火墙轰隆隆从地面上平推过去,所到之处蜘蛛溃不成军,空气中弥漫起烈火炙烤皮肉的味道。黎寒光微微叹了声,太暴力了,他都有点心疼那些蜘蛛了。 黎寒光说:“这个法术应当很消耗神力,明净神女坚持不了多久,我们也帮帮忙吧。” 这群人愣愣站在后面,听到黎寒光的话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发法术、用法宝。不知道羲九歌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她发出一道火墙术后,平静地伸出右手,四周的阳光像流水一样涌向她,很快,羲九歌的神力再度充满。她当着众人的面,轻轻松松推出更长、更高的一道火墙。 黎寒光在后面挑挑眉,好吧,是他见识短浅,没见过有钱人的打法。 众人围成一团,看似齐心协力打妖怪,其实有些尴尬。近战他们怕受伤,远攻又抢不过羲九歌。羲九歌放法术又快又猛,还不必担心损耗,其余人实在毫无用武之地。 姬高辛不断用法宝攻击,他看着繁忙,其实十道法术里最多只有一道能落到实处,其他的要么落了空,要么先行一步被羲九歌抢走。 羲九歌的打法实在太霸道了,这些人各个都是出身尊贵、备受追捧的公子小姐,哪个受得了这种落差。姬高辛心里很不痛快,在场众人中,恐怕唯有姜榆罔和黎寒光是轻松愉快的。 姜榆罔本来就不是一个进攻性的人,神农氏擅长的是药和治疗,等战斗结束后才是他的主场。而黎寒光就不说了,他混在人群中划水,混得不亦乐乎。 半空中浮现出一枚巨大的金色法印,随即猛烈的火矢朝下方蛛群射去。羲九歌从空中施施然落下,正好停在黎寒光身边。她双手运气,从阳光中补充神力,嘴唇细微掀动:“你要是再出工不出力,我就把你扔出去喂蜘蛛。” 黎寒光叹了口气,唉,被发现了。他望向羲九歌,双眼清澈黑润,宛如葡萄,无辜道:“神女,不是我不出力,而是我有些害怕。” “你说什么?” 黎寒光唇边带着笑,手心无声无息握上一柄刀:“神女,劳烦你照应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动刀刃。短刀在他指间旋出一个漂亮的刀花,刀影刚落,他就握着刀翻上一只蜘蛛的背,足尖一点又跃向下一只蜘蛛。片刻后,这几只蜘蛛的血才喷出来,头咕噜噜滚落,一道纤薄整齐的刀痕穿过皮甲,精准地将白蜘蛛的头颅肢解下来。 羲九歌大规模火攻,黎寒光穿越在山谷中,给没被火烧死的白蜘蛛补上一刀。 羲九歌注意到有一只白蜘蛛逃走了,她召出神弓,拉弦搭箭,正要射死这只漏网之鱼。黎寒光走到她身边,低声说:“留个活口,我们还要寻找失踪的真相。” 羲九歌觉得有道理,缓慢放开弓弦。她皱眉:“它已经跑远了,要是现在放跑,一会想追踪它可不容易。” “无妨。”黎寒光说,“我在它身上留了标记。先休整,不急着追它。” 羲九歌心道这只蜘蛛原来是他放跑的,怪不得能逃过她的火攻。羲九歌收回弓箭,问:“你鬼鬼祟祟藏在人群后面做什么?” 黎寒光认真回道:“我初来乍到,有些害怕。” 羲九歌嗤了一声,转身朝后走去,黎寒光笑着跟上。后方众人觉得好像只是一晃眼,蜘蛛群就全倒在地上了。他们茫然站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姬宁姒早没了刚进谷的神气劲,她看着羲九歌和黎寒光一起回来,惊讶问:“你们两人怎么从那边过来了?” 黎寒光不动声色将刀刃收回袖子,诚恳道:“刚才我被蜘蛛围攻,多亏明净神女救我。” 羲九歌听到翻了个白眼,她懒得搭理他,淡淡说:“这群蜘蛛看起来不对劲。前面有一只落单的蜘蛛,应该要回它们的老巢。我们尽快调整,等休整好后去它们老巢探探。” 羲九歌遇到落单的人都会顺手搭救,没有人怀疑黎寒光的话,他们早就累了,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休息,听到羲九歌的话后一哄而散。姬少虞跟在人群中,莫名想起昨夜听到的谈话。 他走前,不由回头望了一眼。黎寒光又去羲九歌身边了,两人面对面站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姬少虞心中不受控地冒出疑窦,羲九歌真的是顺手救黎寒光吗? 他们两人身上的巧合未免太多了。 第27章 行渐远 姬少虞看了半晌,最终还是顺从内心走了过去。他走近后,黎寒光看到他,自然停下说话,礼貌问好:“玄太子。既然太子来了,那我就先走了。今日多谢神女救命之恩,接下来就有劳神女照应了。” 他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就算了,在她面前还说这种话,羲九歌笑了声,并不领情:“不敢当。我觉得,少司幽压根不需要我救吧。” 黎寒光笑了,眼神中带着些无奈纵容:“谢神女看得起我。” 姬少虞看着这两人说笑,只觉刺眼至极。等黎寒光走后,姬少虞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羲九歌压根没放在心上,一语带过:“说追踪白蜘蛛的事。” “追寻妖物是我们共同的任务,大家都在这里,他有什么话要单独和你说?” 羲九歌闻言,抬眸看了姬少虞一眼:“你在怀疑我?” 姬少虞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没有。我只是觉得我才是你的未婚夫兼队友,可是你有什么事都找他。你和他的默契,似乎比和我还多。” 羲九歌发现姬少虞越来越奇怪了,不专心完成任务,反而总是盯着她。羲九歌甚至觉得姬少虞其实对她有很多不满,最近终于说出来了而已。 前世时,她觉得姬少虞和常雎私奔堪称毫无预兆,十分突兀。或许并不突兀,只是她前世从未注意过而已。 当着众人的面,羲九歌没有表露,只是淡淡说:“蜘蛛身上的标记是黎寒光放的,如何追踪他最了解。我们谈的是公事,如果你不信,大可叫他回来再问一遍。” 如果放在以前,羲九歌冷脸,姬少虞肯定立刻哄她,并且检讨自己哪里做错了。但现在,他第一反应却是,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和他置气。 他期待又痛苦地守候了一千年,始终无法融化她的坚冰,她待他和对待陌生人并无区别。他以为她天生冷漠,可是另一个人才出现一个多月,就能让她特殊对待了。 为什么?凭什么? 姬少虞牵起嘴角笑了笑,说:“不用,我当然相信你。” 羲九歌点点头道:“那就好。先去调息吧,一会还有一场大仗。” 两人的语气平和友好,并肩走回队伍,和以前千年别无二致。 常雎跟着人群走,她只是一晃神,发现黎寒光又不见了。常雎四处寻找黎寒光,没一会黎寒光从后面走过来,常雎看到问:“寒光哥哥,你和明净神女说什么了?” “没什么,道谢而已。&a;“ 常雎“哦”了声,没有再追问。这时候羲九歌和姬少虞也走过来了,常雎看着那两人并肩的样子,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感情真好,亲兄妹都难免拌嘴,他们两人却从没有见过冷脸。” 黎寒光极轻地笑了声,道:“是啊。” 伤口不怕重,只怕捂。前世姬少虞是坚持到两千年时受不了的,这一次,黎寒光觉得他根本不需要等那么久。 她本来就不属于姬少虞,姬少虞偷了这么多年,早就该还了。 众人打坐调息,等恢复神力后,便顺着蜘蛛留下来的气息走。 黎寒光在白蜘蛛身上留下了特殊标记,蜘蛛爬过时,标记会在沿途留下独特味道。寻常人闻不到,但如果用某种熏香熏染,两种味道结合,会在周围显现出荧光色的絮带,顺着絮带走,就能找到白蜘蛛。 然而这只是理论,实际上白蜘蛛并不会走直线,熏香必须熏到白蜘蛛经过的位置才能显示出絮带,他们到处寻找,一路走走停停,最后,絮带消失在一处荒山前。 山上怪石嶙峋,周围光秃秃的,看不到任何树木花草。黎寒光看了看,说:“蜘蛛的气息就消失在这里,我们分头找一找吧,它们的老巢应当就在附近。” 黎寒光提议分头行动,众人都想尽快找到蜘蛛,对此没有异议。黎寒光将熏香分给众人,说:“我和常雎去那边看看。” 黎寒光率先出发,其余人也三三两两散开。但是这次众人再分队时,却不像早上那样其乐融融了。 一路上都有人,西陵乔一直没找到机会安慰西陵桑,如今终于能单独相处,西陵乔走到西陵桑身边,低声解释:“阿桑,早上事发突然,商金郡主离我最近,我只来得及救起她。我并不是有意疏忽你,你不会怪为兄吧?” 西陵桑垂下眼睛,低低道:“我明白。” 她当然明白,兄长十分疼爱他,但在她和商金郡主之间,当然是兄长自己的前程更重要。 西陵乔怕妹妹留心结,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时候姬宁姒忽然在前面喊疼。西陵乔要说的话卡住,他抱歉地看了西陵桑一眼,还是去前面关心姬宁姒了。 西陵桑默默看着兄长走向姬宁姒,姬宁姒嘴上喊着疼,其实只是崴了下脚而已。姬宁姒如愿享受到万众瞩目的感觉,唇边划过一丝得逞的笑。 西陵桑像自虐一样注视着前方。姬宁姒嚷嚷着男女授受不亲,不肯让西陵乔碰脚,而是让姬高辛为她揉脚踝,同时又靠在西陵乔身上,虚情假意喊着痛。 如此做作,可是姬高辛和西陵桑就像看不出来一样,依然对她嘘寒问暖,寸步不离。 西陵桑心中无比讽刺,她差点命丧黄泉,无人关心,而姬宁姒随便喊了句疼,姬高辛和西陵乔就全围了过去。这个轻浮虚荣的女人,除了投了个好胎,到底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西陵桑对姬宁姒厌烦至极,连着对姬高辛都生出一丝怨怼。姬高辛私底下和她甜言蜜语,但白日西陵桑明明白白看到,遇到危险时,姬高辛第一个反应是保护自己,其次是保护姬宁姒,再次是偷看羲九歌,对西陵桑压根没有任何关注。可姜榆罔救了她后,姬高辛又过来摆脸色,表现出一副吃醋模样。 在姬高辛这对兄妹眼里,她西陵桑到底是什么?一个蠢笨又不值钱的玩物吗? 黎寒光如愿将众人打散,他给其他人的熏香其实是假的,他们压根找不到标记。反正黎寒光又不急着完成历练,便带着常雎在山上慢悠悠打转。很快,黎寒光“无意”遇到姜榆罔。 黎寒光看到姜榆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姜太子,你也在这里?” 姜榆罔和祝英无话可说,难得遇到一个同伴,姜榆罔也很意外:“是你们。你找到妖物老巢了吗?” 黎寒光摇头:“还没有。独自寻妖太危险了,我们一起走吧。” 姜榆罔没什么战斗力,对此当然求之不得。黎寒光顺理成章走过来,看到祝英含笑问好:“祝英将军。”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祝英对黎寒光的态度友好很多,不再挑鼻子瞪眼了。黎寒光加入他们队伍,祝英也只是面无表情。 常雎滴溜溜跟在黎寒光身后,看到祝英,尴尬地笑了笑。 而祝英依然像石像一样,视若无睹,毫无反应。常雎悻悻收回笑脸,心道祝英这人真奇怪,明明是女子却做男人打扮,平时不说话也不谈笑,只知道跟着姜榆罔,一点都没有女人模样,真是个怪胎。 难怪姜太子不喜欢她。 “那边我刚刚找过了,没有妖气,我们去另一边看看。”黎寒光一边引路,一边推心置腹问,“太子,刚才……你没受伤吧?” 姜榆罔摇头,黎寒光松了口气,低声道:“那就好。其实早上我们本不必陷入险境,如果当时不降落,将商金郡主拉上飞行法器,我们完全可以靠速度优势杀死那些妖物。被围攻时,我们也有好几次机会。但是金天王子执意指挥,我不好违逆金天王子的安排,一直忍着没说。幸好明净神女和玄太子来得及时,要不然,今日我们就凶险了。” 姜榆罔唇边划过一丝冷笑,道:“他向来如此。” 黎寒光叹道:“姜太子身上有辟邪之物,又精通药物,其实应该让太子站在中心当指挥的。但这种事实在没有办法,毕竟黄帝才是天界主宰,有黄帝的子孙在,谁敢越俎代庖。” 黎寒光说完,不动声色去看旁边人的表情。姜榆罔抿着唇不说话,连祝英都沉默了。 黎寒光心中暗笑一声,他的策略果然没错,赤帝和黄帝是最好挑拨的。 以前黎寒光只是引导姜榆罔和姬高辛的矛盾,今日,他试着抬高,将小辈间的不愉快引到长辈身上去。而姜榆罔和祝英的表现证明黎寒光是对的,都不用他离间,这两方天生就不是一条心。 赤帝和黄帝早就有旧怨,这些年看似和平共处,其实赤帝的人一直不服黄帝。赤帝称霸三界时,黄帝还是一个刚出生的庶子。神农氏尝百草、驱百病,不知造福了多少百姓,而黄帝统治期间,只给天下带来了战乱。 这样一个要血统没血统、要德行没德行的人,凭什么当天界主宰,凭什么对神农氏指手画脚? 黎寒光完成了此行第一个小任务。赤帝、黄帝离心局面已初步成型,以后都不用黎寒光做什么,他们自己就能越崩越远。白帝那边有姬少虞这个不定时炸弹在,白帝、玄帝联盟也一定成不了。接下来,黎寒光要做的就是最后也最难的一件事——离间黄帝、玄帝。 他们两家都姓姬,打断骨头连着筋,是天然的共同体。黄帝倚重玄帝,许多事情直接交给玄帝做,中央天宫和北天宫几乎没有隔阂。想分化这两方,难如登天。 但难度大,并不代表没有可能。黄帝、玄帝确实历经风雨,深知同心协力的重要性,但他们的晚辈可未必。 姬高辛和姬少虞,这两个心高气傲却又不谙世事的娇少爷,就很适合当切入点。 黎寒光将事情挑得差不多了,便适时发现了妖物的痕迹。姜榆罔看着隐没在山洞中的絮带,面色沉重,问:“那个妖物就在里面吗?” 黎寒光说:“不确定。先把其他人叫过来吧。” 其余人听到声音,陆陆续续朝这边赶来。运气再一次眷顾了黎寒光,黎寒光飞快一扫,发现姬高辛比姬少虞先来。 黎寒光心道这可不能怪他,他漫不经心问:“玄太子怎么还没来?” 姬高辛一听,脸上就不高兴了:“怎么,没有他,难道我们还没法行动了吗?” 黎寒光为难地笑笑,委婉道:“今日能脱险多亏了玄太子,总是要等玄太子过来拿主意。” 姬高辛才是原本的领导者,现在队伍竟然要等姬少虞过来拿主意,姬高辛哪受得了这种羞辱,当即冷笑一声,阴着脸道:“等他过来,做主的是羲九歌还是他?有一个家世显赫的未婚妻可真好,凡事都能靠未婚妻摆平。” 姬宁姒看到石头后的人影,连忙拉姬高辛的衣袖:“哥,你又开玩笑了。少虞哥和羲九歌来了。” 姬高辛勉强忍住不满,转身毫无异样对姬少虞问好。姬少虞也浅浅笑着,像是没听到姬高辛的话:“抱歉,我们来迟了。原来妖物在这里,我们这就走吧。” 羲九歌不慌不忙走在最后。姬高辛说的那么大声,她想听不到都难。羲九歌早就知道姬高辛是什么人,这厮好大喜功又眼高手低,他说出这种话毫不意外。但是,前面黎寒光那句话却很可疑。 羲九歌早就觉得黎寒光不对劲了。她很清楚黎寒光的水平,这种巨型白蜘蛛确实有些诡异,旁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说得通,但黎寒光怎么可能打不过呢? 然而在羲九歌来之前,他们这么多人,战局却非常混乱。以黎寒光的能耐,就算不方便出头,也不至于打成这样。 羲九歌默不作声盯着黎寒光,她发现人一多,黎寒光就悄悄往人群后挪。羲九歌冷不丁开口:“少司幽要去哪里?” 所有人都怔了下,没料到羲九歌居然会注意黎寒光。黎寒光受宠若惊般笑了笑,诚恳道:“我才疏学浅,怕耽误大家降妖。” “你怎么会才疏学浅呢?”羲九歌慢悠悠道,“我们能找到此处,多亏了少司幽指点。我想要入洞一探,但担心无人护法,能否劳烦少司幽陪我走一趟?”:,,. 第28章 同归去 “不然呢?”羲九歌坐到梳妆镜前,不久前她在这里坐了四个时辰,对发冠、妆容的要求几近苛刻,但现在,她又要在同一个位置,将这些装饰一一卸下。 而婚礼另一个主人公,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 羲九歌拆下步摇,取出固定用的簪子,有条不紊地拆卸金冠:“另一个女人只露了一面,新郎就跟着对方离开,已经够丢人了。若我不放人,莫非还要和新郎在喜堂上打起来吗?”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更何况,连白帝少昊都不在意,其他人说道什么。 西方白帝少昊是至高神帝俊的儿子,生母已无人所知,若羲和在世,少昊要叫羲和一声嫡母。羲和本是帝俊之妻,在帝俊陨落后却有孕了,天界本还担心白帝会不高兴,没想到白帝亲自来瑶池走了一趟,见到羲九歌后却十分喜欢,将她视做亲生妹妹。 这下天界众神仙放了心,大肆庆祝。东南西北各个道场都送来贺礼,五方天帝联名册封羲九歌为明净神女,玄后更是亲自带着太子来昆仑祝贺。 经此一事,明净神女的大名响彻九州四海,天下神仙都知道,天界出了一位辈分奇高、血统奇贵、后台奇硬的神女。她是创世神羲和的女儿,白帝少昊的妹妹,西王母的嫡传弟子,身负东夷、昆仑两大神系的传承,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西王母的道场就由羲九歌继承。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堪称一步登天。 这么高贵的身份,就算羲九歌长成蟾蜍,求婚者也趋之如骛了。而上天对羲九歌格外偏心,不止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同时还赐予她绝世的美貌、出众的天赋。羲九歌继承了羲和强大的火系神力,又和西王母学习仙术,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女,甚至有传言说,只要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明净神女就不可能被打败。 她臻尽完美,追求者倒一下子变少了,想追明净神女,得掂量掂量自己以及自己爹的份量够不够。不过名花也没有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羲九歌苏醒才一百年的时候,就和玄帝太子姬少虞订了婚。 羲九歌苏醒时,玄后亲自来昆仑祝贺,同行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时隔多年,不好说当时玄后抱着什么心思,但羲九歌和太子姬少虞确实一见如故。后来玄后借机将羲九歌接到北天庭玩,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羲九歌和姬少虞定下婚约,等机缘到了就可以完婚。 可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姬少虞却爱上了别人。 玉玦想到这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喃喃:“神女十全十美,无一处不好,玄帝太子为什么要舍弃神女,和一个魔女私定终身呢?” 以致于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弃神女而去。以这几人在天界的出名程度,不出三日,今夜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荒。 羲九歌唇边也笑了笑,轻不可闻问镜中人:“是啊,为什么呢?” 玉玦看着羲九歌的表情,隐隐被摄住,一时竟不敢说话。好在,羲九歌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地对她说:“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羲九歌笑容完美,一如过去两千年众人熟知的明净神女,永远话都不会。玉玦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玉玦行礼,她猜测羲九歌现在应当不想看到婚礼之物,躬身抱着金冠欲要退下,但才行了两步,就被羲九歌叫住:“把发冠留下吧,这是太子亲自挑选的样式,放在这里,就当是太子在陪着我吧。” 玉玦一听,不由气急:“神女!您身份何其尊贵,论起家世来不比玄帝太子差,怎么能受这种委屈?等明日奴婢就去禀报白帝和西王母,必要让他们给您撑腰。” “那是太子,不得放肆。”羲九歌淡淡说道,“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得再对太子不敬。下去吧。” 玉玦没想到都发生了这种事,羲九歌还心心念念着姬少虞,她气得不行,但看到羲九歌的脸色,只能忍了。她束着手出门时还在恨恨地想,神女怎么如此痴,玄帝太子悔婚,绝对是他的损失! 等所有人都走后,羲九歌坐在安静纵深的大殿,静静看着面前的金冠。 她拿图册过去时,姬少虞翻了一遍,说这个最衬她的美貌。可同样是他,今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羲九歌手指抚上发冠上栩栩如生的镂金凤凰,低声喃喃:“既然答应娶我,为何不能一心一意?我能做到专情、温柔、贤德,为什么你不能?” 她说着,指尖发出金光,仔细看竟然是太阳金火。她动作轻柔而缱绻,像是抚摸恋人的脸颊,可指尖上的火却极度暴烈,竟生生将金子烧至融化、蒸发。 姬少虞亲手挑选的发冠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羲九歌回头,静默和镜中人对视。 她面容平静,但平静过了头就让人害怕,尤其是她眼睛深处黑黝黝的,像太阳炙热的表面下,能吞噬一切的黑子深渊。 天界众人皆称赞她完美,家世高贵却还刻苦自律,神术、仙术双修,待人温柔和善,敦厚从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是牵丝木偶都做不到她这么完美。 然而神是更高阶的人,人有的缺点,神全部都有。一个人若能做到没有缺点,往往,这就是最致命的缺憾。 羲九歌就是如此,她能不知疲惫地要求自己修炼,能时刻保持完美微笑,不露出任何不得体的表情,能把自己活成标本,那是因为她没有心。 她从瑶池中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情。周围人话中的爱恨情仇她统统感知不到,她空有情绪,却没有情感。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感情干扰,她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这些年,羲九歌就按照话本和书籍,做世界上最正确的事。 但羲九歌不懂,她已经将书中描述的妻子做到极致,姬少虞为什么要悔婚?书中说有情人当生同衾,死同穴,夫妻应当举案齐眉,生死相依,她按照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姬少虞做不到? 他既然做不到,为什么曾经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他明明答应了她的。 羲九歌身份尊贵,没有人敢探查她的神魂,所以没人发现她天生感情残缺。因此,她也不知道,话本中完美的往往不是主角,而是反派。 羲九歌凝视着镜面时,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琮顾不得礼节,匆匆敲了下门就跑进来,一见着羲九歌就敛衽下拜:“神女,大事不好了。刚才南天传来消息,帝寒光打败赤帝,已夺走赤帝玺。” 羲九歌心重重一沉,手指骤然攥紧。 帝玺是一方天庭最重要的礼器,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拿走。帝寒光夺走赤帝玺,岂不是意味着,赤帝也凶多吉少了? 连挑三位天帝,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帝寒光听到一半就笑起来了,他点点头,虚心问:“神女打算怎么合作?” “逆转时光,回到姬少虞和常雎刚相识的时候,阻止他们相爱。这样一来,我和他依然是未婚夫妻,你也不必担心常雎爱上别人。”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他定定看着她,忽然俯身朝羲九歌逼近。羲九歌挺直坐着,不闪不避,帝寒光的五官在她面前急剧放大,直到两人鼻尖都几乎相抵,他才终于停下。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帝寒光定定望入她的眼睛,眼眸多情,心却无情,哪怕他们两人近乎面对面相贴,也无法从她眸中窥到任何羞涩、戒备、恼怒。 帝寒光道:“明净神女,逆转时光可是三界禁术。” 每个种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能被天地人三界、神仙妖魔人鬼六族一致列为禁术的,唯有时空术。而逆转时光,更是大忌。 “我知道。”羲九歌说,“可是,只要有用,就不是禁术。” “这种话,可实在不像是美誉三界、温柔完美的明净神女会说的。” “十年前,陛下亦是天界出了名的君子如玉,如今,不也做了许多不臣之事吗?” 帝寒光伸手拂弄她鬓边碎发,认真地点头:“没错。这么说,我和神女委实十分般配。” 羲九歌不为所动道:“我是太子妃,要不是今夜出了意外,你应当叫我一声嫂嫂。” 帝寒光听到“嫂嫂”这两字,眸光转深,却看着她笑了笑:“我和他谁长谁幼还不好说呢。何况,你今夜成不了婚,这场婚礼,一定会出意外。” 帝寒光的语气如此坚决,羲九歌立刻想到什么,眯眼问:“常雎果真是你放进来的?” “果真?神女没有证据,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听他的语气,羲九歌已经确定了。羲九歌想到今日婚礼上发生的事情竟根源于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这么做?” 帝寒光听到这话却笑了。他还穿着战甲,身上带着死亡和屠杀的气息,笑时却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清艳不可方物:“神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确实给了常雎足以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但是,我并不知她要来昆仑。要不然,今日带走姬少虞的人就不是常雎,而是我。” 羲九歌想想也是。她和帝寒光没什么交情,但常雎却是他愿意用性命守护的人。如果他知道常雎要来闹婚礼,第一件事肯定是带走常雎,而不是故意落羲九歌的面子。 帝寒光直到那两人走后才出现在昆仑,多半是他刚和南方赤帝厮杀完,听说了常雎的消息就急忙赶来昆仑山。然而他来晚一步,还是扑空了。 此刻两人靠得极近,羲九歌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羲九歌原本以为是赤帝的,但这么久都没散,想来可能是他的。 南天距离昆仑可不近,他不顾自己受伤,千里迢迢赶到昆仑山,只为了夺回常雎。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真心娶她,他先前那些话,无非为了报复姬少虞、折辱她罢了。 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知道世间的雄性,从禽兽到神仙,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被戴绿帽子。据说常雎刚出生时帝寒光就已经守护在她身边,他随着常雎来天界当人质,帮常雎修炼,常雎被刁难时,他每一次都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可见爱极了常雎。他付出了这么多,而现在,常雎却抛弃守护多年的竹马,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那个男人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羲九歌换位处之,完全能理解帝寒光为什么发疯。羲九歌目露了然,说:“天帝陛下,我明白你的感受。既然你不甘心,那你更该同意我的提议了。修行在世,所求无非顺应本心。如果连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即便变强大,又有什么用呢?” 帝寒光紧盯着她,问:“施展禁术不是小事,稍有疏忽就会身败名裂。你就这么喜欢他,愿意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 第29章 桃花谷 羲九歌左右看了看,在身周布下一道隔音结界。帝寒光看清她的动作,目光中兴味更甚,却并不阻止,始终含笑注视着她。 羲九歌再三检查,确定绝不会被人听到后,才缓缓开口:“你深夜出现在此,无非是想抓到姬少虞,夺回常雎。可惜你来晚一步,他们两人已经走了。你恼羞成怒,就想来折辱我。但这实在没什么必要,常雎若不喜欢你,你就算赌气娶我,也无法让她产生丝毫波澜。不如,我们两人合作,各取所需。” 帝寒光听到一半就笑起来了,他点点头,虚心问:“神女打算怎么合作?” “逆转时光,回到姬少虞和常雎刚相识的时候,阻止他们相爱。这样一来,我和他依然是未婚夫妻,你也不必担心常雎爱上别人。”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他定定看着她,忽然俯身朝羲九歌逼近。羲九歌挺直坐着,不闪不避,帝寒光的五官在她面前急剧放大,直到两人鼻尖都几乎相抵,他才终于停下。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帝寒光定定望入她的眼睛,眼眸多情,心却无情,哪怕他们两人近乎面对面相贴,也无法从她眸中窥到任何羞涩、戒备、恼怒。 帝寒光道:“明净神女,逆转时光可是三界禁术。” 每个种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能被天地人三界、神仙妖魔人鬼六族一致列为禁术的,唯有时空术。而逆转时光,更是大忌。 “我知道。”羲九歌说,“可是,只要有用,就不是禁术。” “这种话,可实在不像是美誉三界、温柔完美的明净神女会说的。” “十年前,陛下亦是天界出了名的君子如玉,如今,不也做了许多不臣之事吗?” 帝寒光伸手拂弄她鬓边碎发,认真地点头:“没错。这么说,我和神女委实十分般配。” 羲九歌不为所动道:“我是太子妃,要不是今夜出了意外,你应当叫我一声嫂嫂。” 帝寒光听到“嫂嫂”这两字,眸光转深,却看着她笑了笑:“我和他谁长谁幼还不好说呢。何况,你今夜成不了婚,这场婚礼,一定会出意外。” 帝寒光的语气如此坚决,羲九歌立刻想到什么,眯眼问:“常雎果真是你放进来的?” “果真?神女没有证据,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听他的语气,羲九歌已经确定了。羲九歌想到今日婚礼上发生的事情竟根源于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这么做?” 帝寒光听到这话却笑了。他还穿着战甲,身上带着死亡和屠杀的气息,笑时却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清艳不可方物:“神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确实给了常雎足以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但是,我并不知她要来昆仑。要不然,今日带走姬少虞的人就不是常雎,而是我。” 羲九歌想想也是。她和帝寒光没什么交情,但常雎却是他愿意用性命守护的人。如果他知道常雎要来闹婚礼,第一件事肯定是带走常雎,而不是故意落羲九歌的面子。 帝寒光直到那两人走后才出现在昆仑,多半是他刚和南方赤帝厮杀完,听说了常雎的消息就急忙赶来昆仑山。然而他来晚一步,还是扑空了。 此刻两人靠得极近,羲九歌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羲九歌原本以为是赤帝的,但这么久都没散,想来可能是他的。 南天距离昆仑可不近,他不顾自己受伤,千里迢迢赶到昆仑山,只为了夺回常雎。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真心娶她,他先前那些话,无非为了报复姬少虞、折辱她罢了。 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知道世间的雄性,从禽兽到神仙,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被戴绿帽子。据说常雎刚出生时帝寒光就已经守护在她身边,他随着常雎来天界当人质,帮常雎修炼,常雎被刁难时,他每一次都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可见爱极了常雎。他付出了这么多,而现在,常雎却抛弃守护多年的竹马,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那个男人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羲九歌换位处之,完全能理解帝寒光为什么发疯。羲九歌目露了然,说:“天帝陛下,我明白你的感受。既然你不甘心,那你更该同意我的提议了。修行在世,所求无非顺应本心。如果连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即便变强大,又有什么用呢?” 帝寒光紧盯着她,问:“施展禁术不是小事,稍有疏忽就会身败名裂。你就这么喜欢他,愿意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实不是,主要还是为了铲除帝寒光。羲九歌现在受制于人,逃不了也打不过,总不能当真和他共度一夜吧。她宁愿闹出退婚丑闻,也不愿意被逼着嫁人。 正好,羲九歌手里有一个上古时空残阵,可以穿越时空。如果回到过去,阻止姬少虞和常雎相爱,一切就能回到正轨。顺便,她还能趁帝寒光弱小,提早杀了他。 这样一来,玄宫之变不会发生,姬少虞能顺利继位,天界也不会发生战火,所有结果都是最完美的模样。 但当着帝寒光的面,她滴水不漏地笑着,一口咬定道:“自然。我与他早有婚约在身,若没有常雎,我们本该顺顺当当完婚,之后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一辈子团圆美满。” 帝寒光目光幽深沉静,问:“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姬少虞?羲九歌一时被问得怔住了,诧异道:“我和他年少相识,多年相伴,我若要嫁人,自然是他。” 羲九歌听他问了这么多,本以为他不会同意了,没想到,帝寒光却慢慢站直身体,淡淡说:“好。” 羲九歌意外了一瞬,忍不住问:“你都不问我打算怎么做,会不会有危险?” “那神女会怎么做,是否有危险?” 羲九歌回答道:“以我之力,当然不足以扭转时空。而且青帝、西王母、我哥哥都在,我若是贸然对时空动手脚,恐怕刚有动作,他们就发现了。但我曾偶然得到一个上古秘阵,可以撕裂时空缝隙,便是金仙站在对面也来不及阻止。我们无法改变现在,却可以通过时空漏洞穿回过去。但这个阵法启动需要大量灵力,我用法宝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所以,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将灵力注入阵法中,若能启动,你我同盟成立,一起拆散姬少虞和常雎,之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若不能启动,我们压根回不到过去,刚才那些也全是空话,陛下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帝寒光点头,羲九歌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发问,不由提醒他:“我丑话说在前面,之前我怕惊动哥哥和西王母,一直没有试验过,所以我也不知道撕开时空缝隙后,里面会遇到什么危险。可能我们会被虚空碎片吞噬,可能我们会遇到混沌之气……” “无妨。”帝寒光说,“神女和我一起冒险,我有什么可怕的?虚空虽然危险,但若能成功回来,对修为大有裨益,若能遇到混沌之气,那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死了也是荣幸。修行乃是与天争命,哪有什么是稳妥的,我不怕死,神女尽可放心施展。” 他毫不在意穿越时空时可能遇到的变数,倒显得羲九歌瞻前顾后了。他一个好不容易大仇得报、坐拥三方帝位的人都不后悔,羲九歌还顾忌什么呢? 羲九歌立即拖着华丽沉重的长裙起身,去侧殿摆阵:“我得到这个阵法已经很多年了,布阵所需之物都已备好。一千年前姬少虞和常雎相遇,我不知道他们两人何时动心,索性将阵法设定为一千年,直接去他们初遇之时,阻止他们一切交集。但一千年前我们已经存在于世,若我们足够幸运,能顺利打开裂隙,等脱离虚空时,我们会自动回到当初自己的身体中,记忆和法力并不会改变,但现在身上佩戴的法宝、服装,都无法带回去。” 帝寒光点点头,竟然没有再问,仿佛完全没意识到,一旦回溯到一千年前,他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将顷刻化为乌有。他依然是个寄人篱下的魔界质子,别说帝位,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 他不问,羲九歌自然也不会提醒。羲九歌在空中勾出一连串繁复的线条,她手指纤长,有条不紊地拨弄阵法线,有种玄妙的美感。帝寒光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幕,赞道:“神女身为神族,仙术却学的极好。” 羲九歌没什么真心笑了笑:“不及陛下。等回到过去后,若有机会,我必然要向陛下讨教一二。阵法布好了,可以注入灵气了。” 帝寒光看似在和羲九歌闲聊,另一只手却打出磅礴灵气,冰蓝色的灵力顺着阵法线瞬间盈满阵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转起来:“神女一直叫我陛下,太生疏了。下次不妨唤我名字。” 羲九歌没想到她怎么折腾都没有动静的阵法竟真的被帝寒光启动了。她暗暗心惊,帝寒光为什么会有这么深厚的灵力,他的真实实力到底在什么程度? 羲九歌心生忌惮,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回到过去一定要杀了他,不可养虎为患。至于帝寒光刚才的话,她敷衍应了一声,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阵法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时空裂隙出现,湮没了一切光线和声音。进入虚空前,羲九歌隐约听到他说:“倘若换一种开始,你会不会……” 后面的话被虚空吞噬,羲九歌不明所以,她会不会什么? · 中天界,济山山系,辉诸山。 风吹林叶,其声桑桑,闾麋从林间跃过。清风顺着桑叶吹入宫殿,紫色碎花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像用星河做了一块毯。 花瓣被风卷着穿过窗户,落到一截白玉般的指尖上。指尖的主人仿佛被这个动静惊了一跳,猛地收回手。 羲九歌霍然睁开眼睛,看到面前放着一本书,上面还有新写上去的笔迹。似乎她本来在看书,不知什么时候支着额睡着了。 羲九歌看着面前的字,心想这么基础的法术书,她为什么会拿出来看?羲九歌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起身,环顾四周。 光线明亮,布置典雅,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屋外没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没有明亮到刺眼的阳光,很显然,这不是昆仑山,而是她在雍天宫的住所,重华宫。 雍天宫对全天界开放,五方天帝的后裔、属臣都可入雍天宫求学,为了让小辈们专心学业,雍天宫采取寄宿制,一个月放假一次,供学生们回家休憩,其余时间所有人都要住在雍天宫。 玄后将羲九歌和姬少虞送来雍天宫后,玄后怕羲九歌不习惯,专门为她建了座宫殿,和她在昆仑的寝宫重华宫一模一样,同样取名重华。 玄后的大手笔震撼全天界,天宫的侍女们私下都说,玄后对羲九歌简直比对亲生孩子都好,便是太子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然而,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对外人超过对自己的孩子,玄后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拴住羲九歌,为她的儿子铺路。 羲九歌站在熟悉的宫殿中,一时怔住。她竟然真的成功了,从婚礼回到了一千年前? 她慢慢想起不久前的事情,她和帝寒光在昆仑山布阵,阵法启动后果真撕开了时空裂隙。羲九歌当机立断跳入缝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时空裂缝就消失了,只留空旷的宫殿静静矗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而羲九歌已经进入虚空,据说盘古就是从虚空中诞生,这里没有空间和时间的概念,茫茫然没有边界,是宇宙最初始的状态。 阵法可以短暂打通两个时空的通道,羲九歌从自己的时空撕了条裂缝进来,只要她穿过通道,从另一端出去,就能回到一千年前的时空。 然而这看似短暂的一截路,却充满了危机。羲九歌努力回想,竟想不起在虚空中的经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了。但她现在已经好好站在这里,想来无碍,至于失去的记忆,可能是被虚空中的气息干扰了吧。 羲九歌检查过自己身体无恙,稍稍安心。她内视识海,果然,里面的破妄珠已经碎裂了。 羲九歌多少有些心疼,这可是上古神器,能保护着主人的神志不受任何外来力量干扰,不知护着羲九歌度过了多少幻境秘境,如今却彻底破碎了。但羲九歌想到自己保全了记忆,心道还是值得的。 她骗了帝寒光。她既然不计代价回到过去,就一定要让姬少虞继玄帝位。要不然,若黄帝、玄帝不复存在,就算羲九歌如愿嫁给姬少虞,又有什么用呢? 她要拆散姬少虞和常雎,同样,她也要保证下一任玄帝是姬少虞。羲九歌利用帝寒光强大的法力启动阵法,还告诉他穿越时空后没有任何后遗症,其实,后世的法力和阅历根本不能带回过去,甚至连记忆都会被因果法则抹杀。 任何一次扰动都会导致时空走向天差地别,与此相牵连的是不知多少生灵的生死存亡。若有人带着未来的记忆回到过去,肆意干扰进程,会扰乱天地因果。所以,因果法则会本能排斥外来者,如果有人带着超出这个时空的记忆出现,会立刻被法则抹杀。 要不是羲九歌有破妄珠,她一落地就会忘记自己是穿越时空回来的,自然也无法改变过去。幸好羲九歌早有准备,她在启动阵法前,趁帝寒光不备在自己识海中放入上古神器破妄珠。她祭出神器挡劫,险险逃过法则的追杀,成功保留了后世的记忆。 至于帝寒光,他毫无准备进入时空,一定会被因果法则发现并抹除记忆,他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当他的质子去吧!:,,. 第30章 正与魔 人群后方传来嚷嚷声,羲九歌和黎寒光跟着让开,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老者蹒跚上前,众人簇拥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和他讲述事情的经过。 老者在如意楼前仔细查看,街上其他人听说圣使来了,都挤过来参见圣使。如意楼很快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嘈杂声不断,然而,当圣使转过身时,所有人霎间鸦雀无声。 圣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到台阶前。他动作很慢,可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他,没有任何人催促。终于,圣使站好了,慢悠悠开口:“如意楼突降异相,乃是楼中之人没守住内心,这才引来上天示警。根据天主旨意,当将今日如意楼中所有人带回圣府,鞭笞二十,净化恶念。现在,今日进过如意楼之人都站出来。” 刚才说闲话的两个食客一听,立即一脸灰败。羲九歌本以为他们会争辩或者逃跑,然而,他们竟然乖乖走出来,说:“我们去过。” 一对穿着白衣的随从上前,压着掌柜、跑堂、食客等走了。两旁的人看到,竟然没有任何异议,反而齐刷刷下跪,一脸虔诚地念道:“圣使英明,替天行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善降祥,作恶降殃。天佑良善,千秋万代。” 跪下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整条街的人都跪在地上念经文,声音整齐而虔诚,唯独黎寒光和羲九歌站在地上,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黎寒光看了看,觉得骨气显然没有命重要。他拉羲九歌的衣袖,示意她先蹲下蒙混过关。然而羲九歌可是三界最完美的神女,怎么能为了过关就向别人低头,哪怕是画中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象也不可以。 眼看圣使就要朝这边看来,黎寒光直接揽住羲九歌的腰,强行抱着她蹲下。羲九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冒犯,她抬眸瞪黎寒光,眼神中充满了杀意。 黎寒光觉得反正已经得罪人了,不如得罪到底。他将她整个人牢牢抱住,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附在她耳边说:“嘘。现在我们是离真相最近的人,想想岁考第一,暂时忍耐一下。” 羲九歌都准备好烧死他了,听到岁考第一,勉强忍住。圣使只是往这边瞥了一眼,很快就带着随从走了,而其他人虔诚祈祷,并没有发现他们这边的异样。 等圣使走后,众人又祷告了许久,才陆陆续续站起来。黎寒光手指还按在羲九歌唇上,他正想着要不要多装一会,忽然手心一痛,掌心传来一阵濡湿感。 黎寒光细微地嘶了声,羲九歌用眼神瞪着他,警告他放手。 黎寒光慢慢松手,手心赫然是一个牙印,可见她用劲之大。羲九歌想要站起来,腰侧又被黎寒光按住。黎寒光好,在这里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只要能出去,做什么都可以。” 羲九歌轻嗤一声,颇有风骨回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才不会做这种没骨气的事。” “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要是不答应我,那我就去捣乱,势必让你拿不到岁考第一。” 羲九歌眯眼,语气十分危险:“你疯了吗?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黎寒光眨眨眼,诚实而无辜道,“反正我又拿不到第一,能拉下历年榜首陪我,也不亏。” 黎寒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羲九歌气得牙痒,但是她相信这个疯子做得出来。羲九歌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放手。” “谢神女。 黎寒光终于松开她腰侧的钳制,羲九歌冷着脸站起来。他们两人的对话全靠传音,外人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跪在他们前面的人看到他们两人的动作,问:“你们是夫妻吗?” 黎寒光和羲九歌怔了一下,随即两人一起开口:“是。” “不是。 黎寒光看了眼羲九歌,笑着对路人解释:“她比较容易害羞。” 羲九歌笑了笑,温柔地去掐黎寒光的胳膊,黎寒光轻轻覆住她的手,目光柔情似水。路人看着面前这对小情侣,心想男方温柔体贴,女方腼腆娇怯,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 路人一脸了然地问:“你们应当是新来永安城的吧。” 黎寒光忍着胳膊上的痛,面不改色反问:“兄台为何这样说?” “你们肯定是新来的。”路人道,“永安城所有人都知根知底,像你们这样出挑的夫妻,没道理籍籍无名。你们从哪里搬来的?” 搬?看来永安城之外,还有其他城池,黎寒光谨慎筛选着信息,含糊道:“从西边。她想要游历四方,我们便出来走走。” “西边啊,应当是永乐城吧。”路人道,“那你们来永安城可算来对了,我们圣使公正严明,刑罚严厉,城中安居乐业,人心纯洁,已许多年没有遇到过的天罚了。这次如意楼是十来年头一次天降异相,所以圣使才这么重视。不过你们放心,圣使肯定严惩不贷,你们可以安心留在永安城,等以后生下孩子,还能去圣府领赏呢。” 羲九歌也不知道话题怎么歪到生孩子上,她放弃较真,问:“刚才的天罚是怎么回事?” 路人耸耸肩:“谁知道呢,估计和前几任一样,这一任掌柜也对如意楼生出贪婪之心,想偷偷昧私产了吧。唉,夏荣平日看着挺刚正不阿,没想到他也心性不坚。” 羲九歌听到这话觉得说不出的奇怪,问:“如意楼不是掌柜的产业吗?” “当然不是啊。”路人诧异地看着他们,“永安城一切为公,所有钱财都是大家共有的,掌柜不过替大家伙管着如意楼罢了。” 这句话极大冲击了羲九歌和黎寒光的认知,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黎寒光谨慎问:“那街上这些房屋……” “也都是大家的。”路人拍了下脑门,热情道,“哎呦,瞧我,说的太认真,都忘了天快黑了。你们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吧,你们找到住所了吗?” 黎寒光缓慢摇头,路人指向一个方向,道:“那你们去那边看看,那面是居住区,你们喜欢哪座府邸,直接推门进去就好了。” 黎寒光问:“如果里面有人呢?” 路人听到这个问题很诧异,理所应当道:“天下大同,百姓一家,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一座房子而已,哪分什么你我?如果你们喜欢一座房子,说明你们和里面的人有缘,进去加入他们的家庭,大家热热闹闹住在一起多好。” 羲九歌和黎寒光理解不了,但都大受震惊。羲九歌问:“如果财物都是公有的,那皇帝怎么办?” 路人一听,嗤道:“要皇帝做什么?他们不会种地也不会织布,只会享乐和生孩子,吃着百姓的供奉,却还看不起百姓。这群毫无用处的蛀虫,为什么要浪费粮食供奉他们?” 黎寒光先前一直维持着假笑,听到这话,难得生出些许赞同。他原本觉得石画的主人很奇怪,创造了这样一个荒诞诡异的世界,细思根本站不住脚。但现在,他有点想认识这个人了。 而羲九歌作为路人口中的帝室贵族,听到这话很是一怔。她本能想要反驳,然而回想她身边的同学,比如姬高辛、姬宁姒……她竟然说不出辩驳的话。 是啊,五帝的存在,到底有什么用? 羲九歌问:“如果没有皇帝,如何管理这个国家?” 路人说:“只要所有人勤劳诚实、一心向善,世上便不会发生坏事,自然也不需要管理。天下皆是一家,家人之间永远不会背叛,根本不需要国家。” 羲九歌的认知大受冲击,黎寒光看羲九歌情绪不对,赶紧向路人道谢,拉着她离开。之后一路羲九歌格外沉默,黎寒光装作不知,他怕暴露外来者的身份,挑选不同的人询问。好在街上的人都很热情,像是生怕被视为不善良一样,争先恐后地为他们领路、答疑、帮忙,甚至还有好心人盛情邀请去他们家住。 黎寒光婉拒,经过漫长的拼凑,他终于明白自己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中了。 这个世界和三界格局很像,但是没有天界、人界之分,人神混居在一起。也没有魔界,此时的地面是一块完整的大陆,天地间畅通无阻,神仙可以随时下凡,凡人只要能登上天梯,也可以去天上居住。 这里没有帝王、国家,真正意义上天下为公,夜不闭户。城池里没有贫富之别也没有尊卑之分,所有财产都是大家的,每个人想做什么职业就可以做什么职业,需要什么物资就可以分配什么物资,唯一的要求就是善良。 因为世人一切都是上天赐予的,所以在天面前他们要坦诚。如果不善,比如生出妒忌、贪婪、懒惰、自私等恶念,会惹怒天道,降下天罚。这种时候,圣使便应当站出来,替天行道。 圣使是天道派来的使者,负责引导世人向善,在世人误入歧途时予以提醒。如果此人还执迷不悟,那就只能杀掉,来减轻天地间的罪孽。 黎寒光最终没有选择“加入”一个家庭,他也不是很想住得好好的,突然有一个人跑过来,要“加入”他们的家庭。他再三挑选,找了一个偏僻隐蔽的住宅,确保除他之外,其他人很难找到,这才谨慎住下。 因为财产共有,所以任何地方都没有锁,黎寒光只能虚掩了门,好歹聊胜于无。他检查了院内各个角落,确定没有窃听阵法后,才在院落外捏了一个隐蔽的隔音法阵。 做完这一切后,黎寒光回到屋内。他扶着衣袖,不紧不慢倒了杯水,轻轻放到羲九歌面前:“一个画中世界,我们遇到的人说不定都是假的,他们说的话,不要当真。” 羲九歌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昏沉沉的暮色,问:“你觉得,天界真的需要五帝吗?” 黎寒光摇头轻笑,他就知道,她肯定钻牛角尖了。自从第一个路人说了皇帝无用那番话后,她就格外沉默。 多么可笑,玄帝自己都没有反省过他有没有为天下生灵做过实事,她一个不掌权、不敛财、全部时间都为了满足他人期待的神女,却在反思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多余。 黎寒光说:“这只是一幅画,他们都是假的。” “可道理总归是真的。 黎寒光看着她消沉黯淡的眼睛,再一次败下阵来。其实他不应该表态,在任何时候,表达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可是他不忍心。她那么努力成为一个世人眼中的美好神女,为此坚定不移、不知疲惫,哪怕前世玄帝的统治轻易就被他推翻,哪怕被他兵临城下,她依然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义的。 他不忍心她眼中的光熄灭。既然是太阳,就应该永远耀眼,永不坠落。 黎寒光慢慢说:“天界不需要五帝,但是,并不代表这种天下大公、无为而治的方法是对的。不允许恶,以道德治国,只会诱发更大的恶。” 羲九歌听到这番话一点都不意外,前世他后期的作为已经证明了他的想法。曾经羲九歌能坚定不移地指责他是乱臣贼子,现在,她开始迟疑了。 究竟是他犯上作乱,不忠不孝,还是他顺天应命,推翻了腐朽的前朝君王? 羲九歌对黎寒光一直存有偏见,她知道他后期会作恶,所以最开始想杀死他,后来想引渡他,说白了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心态,她自认为是在拯救他。羲九歌头一次放下成见,以平等的心态和黎寒光交流:“你为什么觉得五帝是多余的?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推翻他们,你会怎么做?” 黎寒光默了片刻,笑道:“神女,这些话大逆不道,你是在给我挖坑。” “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羲九歌正色道,“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立誓。” 羲九歌见他不动,正要抬起手掌发誓,被他飞快握住手心:“不用。” 黎寒光盯着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她看不懂的情愫:“我相信你。” 这可能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想要了解他。而且黎寒光知道,她问的是另一个“黎寒光”。 黎寒光明白他说这些话愚蠢又危险,除了过早暴露自己没有任何用处,但他还是忍不住。这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的想法,这一刻他是千年之后篡位自立、闯入她新婚洞房的帝寒光,而不是现在这个披着失忆的皮,满口谎言的骗子。 黎寒光给自己倒了杯茶,握在指尖缓慢摩挲:“现在我无权无势,说这些话显得很自大。但如果我有这个机会,我会。” 羲九歌问:“为什么?” “建功立业,改朝换代,哪需要什么为什么呢?”黎寒光问,“神女,你杀过人吗?” “杀过。”羲九歌毫不犹豫答道,“但我所杀之人,皆是恶人。我杀了他们,是除魔卫道。” 黎寒光短促地笑了声,说:“而我不一样,我所杀之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慈爱的父亲也有怀孕的母亲,我杀他们不因为对错,只是因为他们威胁到我。今日我不杀他们,明日便是他们杀我。若我有选择颠覆五帝,必然也是类似的原因。” 羲九歌听到,简直不可置信:“你是说,你起兵谋反,无关正义,只是为了自己?” “为了活着,难道还不重要吗?”黎寒光说,“一个人若活不下去了,无论他做什么,都不是错。” 羲九歌无法接受这种观点,说:“你这是自私。” 黎寒光点头,坦然承认:“没错。可是连牲畜都只喂养自己的孩子,这个世道,唯有自私才能活着。” 羲九歌询问黎寒光只是突发奇想,她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后面会做那些事。但现在,她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他仿佛天生就是魔道,就算他后面没有经历磨难,他也会步入歧途。 他就是天生魔种。 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一轮虚假的明月高高悬挂在夜幕,树叶沙沙作响。屋里没有点灯,两人对坐在黑暗中,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唯独彼此的眼睛亮如星辰,里面却坚守着截然不同的道。 羲九歌定定注视着他,他收起惯常那副笑模样,过于漂亮的脸失去糖衣,显露出真实的锋锐来。羲九歌想,这才是真实的他,一个心机深沉、无情无义,明知对方是他的父亲,还能滴水不漏隐藏一千年的人。 羲九歌说:“你这样的人没有仁爱之心,没有责任道义,终不是正道。即便你侥幸成功,也不会成为一个受人认可的君王。你以阴谋起家,将来,也会被同样玩弄阴谋的人拉下马。” “正道……”黎寒光听到笑了声,慢悠悠问,“除魔卫道这个词我已经听过太多次了,可是,什么是正道,是谁来规定正道和魔道?神女,你生来就在天界,那你可知凡间人分黎民百姓,曾经归顺九黎族的人叫黎民,天生低人一等,世世代代都是贱籍;而归顺轩辕氏、神农氏的人可以拥有姓氏,合称百姓,是天生的贵族。按天命的说法,贱籍就该安心做奴隶,想逃脱便是大逆不道。可是,黎民的命也是命,他们并不是喜欢做奴隶。他们只是想活命而已,为什么成了魔道?” “正道就是正道,魔道就是魔道。”羲九歌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过分执着自身得失,终会入魔。逆天而行,即便有通天之能,也不会得以善终。” 黎寒光在黑暗中静了静,低低一笑:“可是,我偏不认命。” 羲九歌觉得说到这里,已无需再谈下去了。她压着裙角起身,说:“我会信守承诺,今日之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可是,等出去后,我们依然不会是朋友。” 黎寒光唇边勾出一丝嘲讽的笑,低不可闻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可是他不愿意认。哪怕他们迟早会有一天反目成仇,哪怕他可能不得不强迫她、威胁她,强留她生活在他身边,他依然不愿意放手。 神阻他,他便杀神;魔阻他,他便屠魔;天阻他,他便逆天。 早在五岁那年,他因为没有食物饿得气息奄奄,他便抓着地上的土发誓,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感受这种任人摆布的滋味,他一定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羲九歌大步往门外走去,屋内没有点灯,桌椅摆设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黑,但画中世界并不限制灵气,羲九歌依然拥有法力,区区黑暗并不影响她行动。 羲九歌走到门口,正要拉门时,背后传来一道清冷慵懒的声音:“神女,这里的人对帝王贵族十分抗拒,我们的身份最好不要暴露。” 羲九歌听到这话很嫌弃:“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我当然知道。” “我今日对外宣称是我们是师兄妹,后来结为夫妻,在四处游历。为了避免日后露馅,我们的说法最好统一。” 羲九歌挑挑眉,也不急着出门了,缓缓转过身来:“你是真的把我当三岁小孩。你说我们是什么?” 黎寒光心想他的心思难道暴露了吗?不应该啊,她对情爱十分迟钝,因此不通人情世故,有些时候会显得格外天真。他这一路都在观察她,自认对她还算了解,难道这次他翻船了,这么快就被她看穿真实意图了? 黎寒光正想着如何补救,紧接着就听到羲九歌问:“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师兄妹?” 黎寒光沉默了很久,说:“我们在同一处上学,我虚长你三百岁,我以为,我们还当得起师兄妹。” “论起辈分来,你应该叫我一声天祖母。” 黎寒光深吸气,每当他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可以掩饰自己情绪的时候,羲九歌就会出来提醒他,他不行。黎寒光到极致都笑了:“你不关心夫妻名分,反而关心辈分?” “夫妻是假的,但辈分涉及尊卑,不能乱。” 黎寒光觉得头晕,皮笑肉不笑呵了一声,道:“你刚刚还说隐藏身份,一旦搬出你的辈分,天界谁猜不到你是明净神女?” “我可以吃些亏,略降两辈。“ “你还觉得你很有理?” 羲九歌转身,毫不留情地甩门出去了:“本来就是你无理取闹。” l 第31章 夜捉奸 清晨,羲九歌修炼结束,缓缓收手。她起身,收拾好衣物推门。黎寒光坐在院中喝茶,看到她出来,问:“还在修炼?” “修炼乃是滴水穿石之功,哪怕在画中也不能中断。”羲九歌提着长裙走下台阶,这里的空气极好,她行走在其中,觉得身体都变轻快了,“这个画中世界还真是奇妙,修炼竟然比外界还快。天下大同,人心淳朴,要不是知道这里是假的,还真不失为一个世外桃源。” 黎寒光听到轻笑一声,说:“巧了,我也这样想。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只要当个好人,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我都想留在这里了,当小白脸好歹还要出卖色相呢,而这里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让别人养我。” 羲九歌坐下,本来打算喝茶,听到这话动作诡异地停住,抬眸默默看他。黎寒光对着羲九歌笑了笑,说:“这也是一种人生追求啊。” 羲九歌把黎寒光沏的茶放回桌上,这茶她是喝不下去了。她顿了顿,道:“看不出来,你竟然想做小白脸。” 怎么,神女愿意养我吗?” “我没这种爱好,但我认识不少爱美的贵女,倒可以帮你引荐。” “三界哪位贵女能比神女身份更高、财力更厚、名声更显赫?人生在世不能没有追求,要傍就傍最有权势的女性长辈,神女,你说呢?” 黎寒光尤其加重了“女性长辈”这几个字,听起来格外阴阳怪气。羲九歌被恶心地坐不住,她皱着眉起身,怒视黎寒光道:“你就这么没骨气?你好歹是……” 黎寒光含笑看着她,他容貌清绝,眼睛黑濯,这样含笑看人的模样,像极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我好歹是什么?” 羲九歌语塞,她其实想说你好歹是未来妄图统一天界的乱臣贼子,给乱臣留点脸吧。但现在他还没有发迹,仅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想靠脸吃饭、以色侍人,似乎也不能说什么。 羲九歌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被恶心了还不能骂的憋屈感,她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随便你。我现在还没找到出去的办法,需要在这里暂留一段时日。这段时间你尽量不要惹事,一切按照他们城中的规矩办。昨日路人说了,在永安城定居要去圣府登记,今日我们去一趟圣府,登记名籍,顺便领一份差事。” “这个天下都是公有了,为什么还要当差。”黎寒光说,“神女,你和圣府说我病了,无法出门做工,但饭还可以正常吃,可以吗?” 羲九歌忍无可忍,回眸冷冷瞪他:“勤劳勇敢也是圣府要求的美德之一,你再这样好吃懒做,肯定会被圣使当恶人处决掉。” 黎寒光遗憾地站起身:“好吧,那我随你走一趟。” 羲九歌站在门前,她正要开门,木门压上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羲九歌回头,看到黎寒光站在她身后,单臂撑门,垂眸盯着她道:“神女,出了这道门,我们就是夫妻。” 这些事昨夜他们就商谈过了,羲九歌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拿出来重复:“我知道。” “既然是夫妻,再用神女、少司幽这些称呼就露馅了。我们两人的姓氏都比较特殊,难不保这幅画中有其他人,万一被有心人盯上就麻烦了。所以,在外时我们互称名字,如何?” 羲九歌觉得这话有理,平静点头:“好。” 黎寒光试着道:“九歌?” “寒光“ 黎寒光暗暗叹了口气,太难了,他说了足足三次,她终于肯用名字称呼他了。黎寒光松开手,顺势帮羲九歌开门,说:“昨夜我想了想,觉得留在圣府最好。九歌,你觉得呢?” 羲九歌也抱有同样的打算,这个画中世界不以血统、强弱维系,那圣府所谓的“圣”就很重要。圣使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天道的使者,在人间所作所为皆是贯彻天的旨意,那谁是天呢? 羲九歌隐约感觉,要想离开这幅画,或许要从天入手。永安城其他职位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螺丝钉,想破解天道的秘密,最好留在圣府,就近打探。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昨夜下了雨,路上还有浅浅的积水,此时一轮朝阳从东方升起,给石板镀上粼粼金光。 羲九歌踏着金芒,下意识伸手去抚摸阳光。然而这次,温暖并不会往她身体里奔涌,阳光浮在她手掌上,像一盏纸做的灯笼,没有丝毫温度。 这个世界如此真实美好,但每当太阳升起,苍白无力的阳光就会提醒羲九歌,这是假的。 羲九歌和黎寒光到圣府后,按照先前对好的说辞登记名册。由于他们两人到底是“兄妹”还是“祖孙”掰扯不清楚,只能各退一步,称他们先前不认识,相遇后一见倾心,结为夫妻,两人四处游历,进入永安城后喜欢这里的风景,打算在此定居。 羲九歌目睹一位穿着白衣的圣官在名册上记了他们两人的名字、住址、年龄,锁入盒子中,拿到后堂归档。羲九歌暗暗记着户籍所放位置,她正在犹豫如何开口留在圣府,就听到身边人旁若无人地和圣官攀谈起来。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夸赞永安城,说了好一通对圣使的敬仰,最后,一脸诚恳地说他很喜欢永安城,想要成为这里的一份子,他愿意留在圣府,帮助更多的人。 羲九歌默然看着他。说真的,要不是不久前黎寒光还大言不惭想躺在府里骗吃骗喝,羲九歌都要信了。他像是天生知道怎么讨人欢心,总能表现出对方最喜欢的模样。 羲九歌突然庆幸是她和黎寒光一起进入石画。要不是有她约束,以黎寒光的道德水准,他在画中绝对是一匹混入羊群的狼,能把这群善良淳朴的人骗得团团转。说不定等他混成圣使,周围人还坚信他是个好人呢。 最后,圣官被黎寒光说得十分感动,当即表示抄录员还有两个空缺,正好让他们补上,并且亲自带他们去后殿。 羲九歌默默跟在后面,突然明白前世他们为什么被骗了一千年了。 圣官把他们送到后殿,为他们安置座椅笔墨,把一切都安顿好后才离开。抄录员顾名思义,负责抄各种文书、契约,工作简单但十分繁忙。羲九歌刚坐下不久,就被繁杂的纸张淹没了。 圣官走后,后殿陷入安静。羲九歌整整齐齐抄完两份契约,她放在另一端,刚要去拿新的一份,就听到黎寒光说:“他们已经走了,没人看着,还这么认真做什么。休息一会吧。” 黎寒光在周围施了隔音术,如果有人靠近他会第一时间发现。有了法术护持,他开始光明正大偷懒,连抄书的模样都不愿意装了。 羲九歌眉毛拧起,不赞同地看着他:“你做事,难道只是表演给人看的吗?” “对啊。”黎寒光坦荡道,“反正无论做多少,最后成果都是公用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努力?随便拖一拖时间,混到散衙就行了。” 羲九歌第一次见到滥竽充数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人,不由嫌弃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身陷画中,外界已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们每多耽搁一会岁考成绩都会落后。你这样糊弄,对得起你的队友吗?” 黎寒光挑挑眉,泰然说:“反正你和我又不在一队,你的成绩关我什么事?” 羲九歌一时竟哑口无言。她被气到了,转身冷着脸抄书,一个眼神都不想搭理他。 黎寒光光明正大偷懒,他随意转着笔杆,悠悠道:“歇一会吧,又不给你发酬劳,这么认真做什么。” 羲九歌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黎寒光又问:“你这么认真完成任务,莫非,想留下来当圣使?” “我要是成为圣使,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拉出去烧了。” 黎寒光轻笑一声:“多谢认可。所以,你当真想在圣府扎根了?” 羲九歌写完新的一张,摊平放到旁边,淡淡说:“今日圣官给我们登记时,我隐约在册子上瞥到了熟悉的名字。除了我们,还有神族在永安城,我要尽快获得圣府中人的信任,拿到籍贯名册,找到失踪的神族。” 他们这行任务是寻找神族失踪的真相,出发前,羲九歌曾拿到一张所有失踪神族的名单,上面记载了他们的生平信息,其中一个名字,就出在了今日永安城登记册上。 黎寒光意外,在他演戏时,她竟然发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黎寒光精神一振,不假思索道:“何必这么麻烦,反正他们这里没锁,我们趁天黑把名册偷出来好了。” 羲九歌沉默半晌,回头,一言难尽地盯着黎寒光:“这个世界人人向善,连对钱财生出占有之心都要自省。而你,偷奸耍滑,谎话连篇,现在,竟然还要做这里第一个小偷?” 黎寒光挑挑眉,失笑道:“或许,我这样的想法,才是世间大多数呢?” 羲九歌收回视线,挺直着腰杆道:“你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绝不会同流合污。” “那可太好了。”黎寒光慢悠悠说,“我本来不知道名册上有失踪的神族,多谢告知。等我把名册偷走,你可就当不了岁考第一了。” 羲九歌气结,猛地回头瞪他:“你……” 自从昨日两人说开后,黎寒光不用再在羲九歌面前装好人,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一旦开始破罐子破摔,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容易了,黎寒光含笑,好整以暇看着她:“怎么?” 羲九歌觉得她和黎寒光掉进画里,一定是上天在惩罚她心智不坚。羲九歌冷着脸转身,这回,无论黎寒光再说什么,她都不会搭理了。 羲九歌长这么大一直坚信清者自清,决不能因为环境黑暗就同流合污,但黎寒光说完那些话后,她也抑制不住想撂担子了。 反正都这样了,她还认真什么?另一个人满脑子都是邪门歪道,她继续在这里抄书,会显得很蠢。 而且,偷好像确实要快一点。 两个人相互泄气,终于,熬到了散衙的时候。羲九歌一路上都板着脸,完全不搭理黎寒光。 两人无话,各自回房。夜幕降临,城中灯火逐渐熄灭,永安城陷入沉睡之中。万籁俱寂,这时,院子中传来细微的开门声。 不远处的窗户立刻推开,羲九歌站在窗前,冷冰冰看着外面的人:“你要去做什么?” 黎寒光手放在门上,还没来得及关门。他看着羲九歌捉奸一样的架势,叹气道:“说实话你可能不信,我只是出来散步。” “散步?”羲九歌一脸鄙夷,“天都黑了,你出来散步?” “是啊。”黎寒光觉得自己非常冤枉,“如果我出去偷东西,难道会穿一身白衣吗?” 羲九歌迟疑了一瞬,随即又冷若冰霜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里面穿了夜行衣,故意在这里掩人耳目。” 黎寒光心中奇冤,他兴风作浪时从未失手,难得说实话时,却没人相信他了。黎寒光摊开双袖,道:“你若是不信,那过来检查。” 普通女子听到这里肯定不好意思追究了,但羲九歌哪里是普通女子,她二话不说推门出来,去摸黎寒光身上的衣物。 黎寒光看到她当真上手,也惊讶了一瞬。但他忍住了,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任由羲九歌翻开他的衣袖,握着他的手腕翻来覆去查看,然后顺着胳膊检查肩膀、胸背,最后在他腰腹,来来回回揉捏。 黎寒光以前在雍天宫时,为了表现自己的淡泊无害,一向穿宽大飘逸的白衣。这次试炼他难得换上了贴身劲装,腰带紧紧束住他的腰身,折出一条紧致流畅的曲线,整个人看起来利落又修长。羲九歌站在他身前,脸颊只到他肩膀,而她毫无自觉,低着头,认真检查他衣服里面有没有藏暗箭、武器,完全没注意到两人现在的距离有多近。 羲九歌手指纤长柔软,在他的腰上来回流连,黎寒光喉结动了动,哑着声音说:“现在相信了吗?” 羲九歌收回手,眼睛不由瞥向他衣领,神色中依然带着怀疑。黎寒光注意到她视线的落点,眉心跳了一下,不可思议道:“莫非我只有把衣服脱了,才能证明清白?” 羲九歌慢慢说:“也不能排除你穿了夹层。” “好。”黎寒光缓慢点了下头,坦然地支着双手,对她挑起单侧眉峰,“你要是有胆量,那就自己来解。” 第32章 白月光 他如此挑衅,羲九歌直视着他,道:“你当我不敢吗?” 黎寒光颔首笑了,用眼神示意:“请。” 羲九歌其实没打算做什么,她只是不通情爱,但好歹知道女子大半夜解男子衣襟是不对的。可是黎寒光太嚣张了,羲九歌若是退缩,倒显得她心虚了。 羲九歌遂大大方方上手,剥开黎寒光的衣领。他们两个人一个敢剥,一个敢应,黎寒光不躲,就紧紧盯着她。 羲九歌掀开第一层时就有些退缩了,她感觉到头顶如有实质的视线,硬着头皮又往下剥了几层,一直看到中衣才停下。她尽量坦然地收回手,一脸大公无私道:“好,今夜就算你过关了。” 他的衣领被拨乱,露出下面修长的脖颈、微耸的锁骨。黎寒光慢慢抚平衣领,问:“神女,毫无道理冤枉我,你都不给一个说法吗?” 羲九歌先入为主,这回确实是她错怪他了。是自己有错在先,羲九歌纠结了一小会,就承认了:“是我误会你了,你想怎么办?” 黎寒光拉平最外一层衣服,抬眸,似笑非笑盯着她:“这么晚了神女还不睡,我觉得神女的意图也很可疑。” 羲九歌挑眉,不可思议道:“莫非你还想查我?” 黎寒光笑着看她,不说话。羲九歌的身体僵硬起来,气氛正紧绷时,黎寒光笑了声,说:“逗你的。我永远不会怀疑你。” 无关立场,不论是非,不问因果,只要是她,他就永远选择她。 羲九歌肩膀微微放松,随即脸色更阴沉了:“你敢戏弄我?” “不敢。”夜风吹来,黎寒光拂去落在她肩头的一枚落叶,说,“夜深了,回去睡吧。” 羲九歌慢慢走了两步,回头,目光中充满了疑虑。黎寒光笑了笑,说:“说了不会骗你。放心,睡吧。” 他怕她不信,带着调侃意味补充了一句:“哪怕做贼,也要踩点好几天呢。” 其实羲九歌听到他说不会骗她后,就已经相信了,他无需借着开玩笑的名义解释。 他们两人身份悬殊,立场迥异,善恶观、道德观都相差甚远,可以说方方面面都是完全不同的人。可是,当他和她作承诺时,她毫无道理地就信了。 羲九歌最后看了黎寒光一眼,推门入房,当着他的面关门。黎寒光在院子中等了等,没感觉到法力波动。 这里没有门锁,可是,她却没有在自己房门上设禁制。 黎寒光不赞同地叹了一声,她不应该信他的,但眼神却像水一样柔软下来。 第二天,羲九歌和黎寒光照常去圣府当差,他们像一对公职夫妻,清晨一起出门,傍晚踏着夕阳回家,职务清闲琐碎,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几十年后的生活。 有些时候,羲九歌都会产生幻觉,好像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久。但一关上院门,羲九歌就会回到现实,她是误入画中的明净神女,他是野心勃勃的魔界质子,他们生来就是敌人。 ——不过话说回来,逆流而上很难,放弃却太容易了。自从黎寒光鼓吹了那套既然努力也无用为何还要努力的言论后,本该坚守美德的羲九歌也忍不住松懈起来。她不再全身心抄书,没人注意时,她会悄悄观察圣府的地形,翻看堆积的文书。 羲九歌从没有操心过钱,但并不代表她不懂账。从文书中,她隐约察觉到,圣府的财政状况似乎不太好。 按理,如果所有人都正直勤劳,在合适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再将物资分配给需要的人,那整个永安城的收入和支出应当是持平的。可是,羲九歌却从契约、文书中发现,来圣府支取东西的人,远远超过上交的人。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羲九歌查账时,黎寒光也摸清了圣府的布局。第十天晚上,两人如往常一般从圣府回来,各回各房。羲九歌修炼了没一会,听到外面传来叩叩的声音。 羲九歌推开窗,冷着脸问:“你在做什么?” 黎寒光站在她窗外,身上赫然穿着一身夜行衣。他看着她笑了笑,礼貌道:“不敢劳烦神女再扒我一次,这次,我自己交代了吧。我要去圣府偷名册了。” 他把这种话说得这么坦诚,羲九歌都不知道该怎么接:“现在?” “对。” 羲九歌拧眉道:“偷东西是不对的。” “我知道。”黎寒光说,“但我非做不可。这已经是我们入画的第十天了,我们在山洞时可以看清画中人一举一动,我怀疑现在,外面人也可以从石板上看到我们。当初我在石画上轻轻一划,如意楼就裂成两半,如果有人在我们身上轻轻一划,我会不会毫无所觉就人头落地?我不敢再等下去了,哪怕做恶人,我也要离开。” 羲九歌沉默,许多神族在方壶胜境失踪,而他们在画中世界里看到了失踪神族的名字。这幅画的主人是谁,他画画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炮制失踪案?疑团一个接着一个,而羲九歌,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 这幅画终究是假的,画中被困的人才是真的。他们要尽快离开这个画中世界,不只是为了岁考,更是为了安全。 黎寒光见羲九歌沉默,问:“神女,要是被我抢先,你的岁考第一就没了。要不要一起走?” 羲九歌第一次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她顿了顿,道:“君子论迹不论心,我不是为了岁考第一,而是为了救人。” 黎寒光笑了声,主动转身走向另外一边,说:“你是一个活人,又不是一个物件,没必要拿那些条条框框束缚自己。你想做什么,无需解释。” 羲九歌心道她要成为一个正直美好的神女,才不会像他这种魔头一样我行我素,哪怕她行为不正义,但她依然是为了正义的结果。她砰的一声关窗,回屋去换衣服。 羲九歌再次出来,看到黎寒光靠在对面廊柱上,手中握着流明神刀,抛到半空又接住,动作从容不迫。他听到她出来,收回刀,淡淡道:“走吧。” 他的语气这样平静,仿佛一个等妻子梳妆打扮的丈夫,需要在意的只有她。羲九歌被这份镇定感染,内心也平静下来。 两人在圣府出入好几天,早已熟悉里外布局,他们轻车熟路翻过院墙,静悄悄朝存放户籍的大殿逼近,连地上的灰尘都没有惊动。 这里不允许有锁,倒方便了他们两人,黎寒光和羲九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户籍。背书这种事到底还是羲九歌擅长,黎寒光去门口放风,羲九歌在屋内翻找线索。 出发前羲九歌就已经把失踪名单熟背于心,她很快找到一个名单上的神族——柯屹。羲九歌将柯屹的住址、修为等信息记住,然后就去翻下一个人。 然而这次,她却迟迟没有进展。她将最早的一本名册都翻完了,还是没有找到其他名字。她匆匆放下名册,合书时随意一扫,发现名册中似乎少了一页。 羲九歌心中咦了一声,拿起名册仔细查看。没错,这确实是撕痕,但是永安城中不允许有隐瞒,是谁将名册撕走了一页? 羲九歌怔松时,前方突然传来黎寒光的示警声:“快把东西收好,有人来了。” 羲九歌听闻立刻回神,将所有册子恢复成原样,放入柜中。羲九歌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还是晚了一步。黎寒光从门口回来,拽住她的手,匆匆说:“来不及走了,先躲起来。” 黎寒光带着羲九歌藏入墙角,正好被书柜挡住,他飞快在两人身上施了个隐灵诀,羲九歌背撞到墙面,她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推门声。 黎寒光手指压到羲九歌唇上,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吱呀一声,门轻轻关上,拐杖落到地面上,传来清脆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明显。 圣府中只有一个人需要拄拐杖,那就是圣使。他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羲九歌和黎寒光都紧绷起来,羲九歌准备好拿法器,黎寒光握紧了刀。 幸而,拐杖在他们几步之外停下,随即,柜门被拉开了。 羲九歌和黎寒光都惊讶地对视一眼,圣使深更半夜跑到大殿,就只是为了看城中名册?他们两个是为了找人,那圣使在看什么? 圣使拿着名册走到桌边,噗的一声,烛火点亮了。火光照亮了半座大殿,书柜处在光影交界,拉出长长一道影子。 他们两人躲在书柜和墙角的空隙中,黎寒光站在外面,书柜的影子正好投在他脚下。灯芯刚刚点燃还不稳定,飞快地晃动着,阴影像潮水一样时涨时退,黎寒光为了躲避,只能往里面挤。 羲九歌被迫后仰,但她已经靠到墙上,再往后退无可退,黎寒光扶住墙壁,身体紧紧贴在她身前,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羲九歌靠在墙壁上仰头,黎寒光亦微微俯身,两人距离近的鼻梁都能抵住鼻梁。 两人对视,黑暗模糊了轮廓,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其实他们之前也有靠得近的时候,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里面,圣使并没有发现一墙之隔后有人。他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慢吞吞念着名册上面的字,每念一个都像在念叨自己的儿女,有时还会自言自语数落几句。 羲九歌有些惊讶,用眼神询问黎寒光:“他在做什么?” 黎寒光摇头,示意继续看看。圣使翻了很久才终于把名册上的人念完,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慢慢把名册放回书柜。 他关上柜门,喃喃道:“城中余粮又越来越少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望天主开恩,除尽罪恶,净化人心,让百姓永远安居乐业,永远不必受贫困奔波之苦。” 黎寒光探出半只眼睛,悄无声息扫过四周。大殿里依然没有人,圣使放开拐杖,双手合十,像是许愿也像是自言自语。圣使说完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拄着拐杖,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人人友爱互助,户户安居乐业,没有差异,没有战争,是谓大同……” 圣使走后,大殿恢复平静。他们两人藏在阴影中,谁都没有动,黎寒光垂眸看着她,有一瞬间特别想不管不顾吻下去。 但黎寒光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后退一步,放开羲九歌,说:“深更半夜的,他怎么会来这里?” 羲九歌撑着墙壁,慢慢站直,低声道:“不知道。” “他费这么大功夫,就只是为了念一遍城中人名字吗?后面那些话,他是对谁说的?” 两人说着圣使,但谁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羲九歌左右看看,说:“这里不安全,我们先走吧。” “好。” 两人一路沉默,出来时他们两人也不说话,可是,现在的沉默却来时截然不同。 等回院后,黎寒光打开隔音法阵,羲九歌说:“我找到柯屹的住址了,明日,我们去他家走一趟。他是三年前失踪的,或许,他会知道更多画的信息。” 黎寒光点头:“好。” 交代完公事后,两人再度无话。羲九歌在这种安静中莫名觉得不安,她清了清嗓子,说:“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修炼了。” 黎寒光为她拉开房门,眼睛深深注视着她,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道:“别太晚了,早点睡吧。” 羲九歌没说话,转身进屋。 关上门后,屋里只剩下她和一地月光。羲九歌靠在门上,静静站了很久。 前世姬少虞在婚礼上离开时,说她什么都好,但他实在无法爱她。羲九歌当时听到觉得非常费解,这分明是一件事,姬少虞为什么要分开说? 一个好人,应当忠义、孝顺、友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一个女子,还应当温柔贤惠、知书达理。 羲九歌于身份上是昆仑少主,于性别上是神女,所以她既要求自己当一个对苍生有益的神女,又要求自己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妹妹、好妻子。她一直觉得,只要她做得足够好,美好的结局便是顺理成章。 可是,姬少虞却说,爱一个人和她是否完美无关。羲九歌理解不了,为此她穿越时空,跨越生死,只为了问一句为什么。直到现在,羲九歌看起来在挽回她和姬少虞的婚约,其实,她压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出现在哪里。 但现在,羲九歌突然理解姬少虞当时的话了。 今夜,她好几次感受到黎寒光的不同。她隐约意识到,原来话本中所说的爱情,就发生在这种情形中。 羲九歌抚上自己的心口,为什么她还是什么都感受不到?黎寒光明明喜欢常雎,这才几天,为何会对她生出不同?难道,爱就这么廉价? 到底什么是爱? 羲九歌看着满地月光,轻轻叹了口气,仰头失神盯着上方。 牲畜尚且有情,她却什么都感受不到,是不是她才是怪物?如果姬少虞和常雎是真心相爱,那她前世强行带姬少虞回来,逼得两人在婚礼当堂撕破脸,错的人,是不是也是她? 一门之外,黎寒光也在望着月光。他和她之间仅隔着薄薄一道木门,他很想推门进去,告诉她他其实是帝寒光,他已经找了她很多年,如果姬少虞没法给她矢志不渝、永不背叛的爱,换他来好不好? 但是,黎寒光不敢。 世上从未有人善待他,他早就失去了信任人的能力。他相信羲九歌的品性和能力,无论任何人和羲九歌发生冲突,他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她,但他做不到将自己的真心坦露到她面前。 就像他前世那样,他会一点点靠近她,清除她身边的障碍,待他拥有足够的力量时再全面收网,暴力拔除他们之间所有阻碍。哪怕她不愿意,或者恨他厌他,他都可以慢慢等。唯独无法直接告诉她,他已渴盼她很多年,那份情感浓烈到他自己都觉得扭曲,然后等待她的垂怜。 他从没有被选择过,即便面对她,他也忍不住在算计。 前世他和常雎闹崩时,常雎曾怒骂他机关算尽、负尽深恩,这一世绝不会有人真心待他。黎寒光当时觉得无所谓,只要他拥有了权势、力量,其他人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反正他们总要服从他。 直到今夜,黎寒光终于明白常雎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和常雎相伴两千年,同甘苦共患难,即便不能成为爱人,也该是亲如手足的关系了。然而,旁人都以为他深爱常雎,常雎却觉得他可怕。 或许常雎说的是真的吧,换位处之,如果他是女子,他也不敢让自己这样的人跟在身边。这样的他,怎么配得到她的爱? 她已尽善尽美,拥有一切,和他在一起,才会毁了她。:,,. 第33章 义灭亲 黎寒光身姿不动,唯独肩膀侧开,精准躲开了炙热的火球。 表现的温温柔柔,但打人时却如此暴躁。 不等黎寒光站好,另一道攻击又到了。先前对战姬少虞时黎寒光游刃有余,算计着哪一招该胜,哪一招该败,毫无悬念地创造了一个平局。然而,此刻一对上羲九歌,他就知道他恐怕无法藏下去了。 以羲九歌的架势,他要是还想着扮猪吃老虎,今日势必要死在台上。黎寒光只能放弃韬光养晦的念头,当真动起手来。 天底下能让羲九歌认真的人不多,能让她在动手前扎起头发的,迄今为止只有黎寒光一个。羲九歌深深记着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囚于重华宫内,弯腰为她涂口脂的景象,直到现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凉意。 如此奇耻大辱,羲九歌岂能善罢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监视在眼皮子底下,他什么时候有了那么深厚的实力,竟然连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这一千年另有奇遇,还是他初到天界时,就在隐藏实力? 按照因果法则,黎寒光现在应当毫无在天界修炼的记忆,他的招式全是从魔界带来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试一试,他到底瞒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几招后就感觉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开了攻击,他却不能暴露他后世的招数,他现在还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绝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须要速战速决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还和西王母学习仙术,走的大多是远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强势暴躁,今日还是晴天,她随时能从阳光中补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只能拉近距离,靠近战克制她。 又一阵火雨劈头落下,黎寒光旋身躲过,身姿像雪花一样左右飘忽,竟然硬生生从火雨中穿过,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纤尘。羲九歌意识到他想要近战,手心凝聚出一团火,重重朝他击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条火龙,攻势极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开,就只能后撤。羲九歌已经准备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伤,一折身贴着火龙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惊,立即要变换法术。这么近的距离不再适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么可能让她缓过劲,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处注入几缕寒气,登时打断了她施法。 黎寒光并不想伤害她,法力只凝了细细一缕,但那股寒气注入羲九歌体内,骤然唤醒了她新婚夜的回忆。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时,就是这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羲九歌鲜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但这一刻,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剥了皮烧成灰并且扬到海里,再让精卫把海填平。 羲九歌动手越发不留情,但她从小学习的一直是远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后方优雅地放法术,永远不会有贴身肉搏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处处受制。羲九歌调动身法,几次试图拉开距离,都被黎寒光拦住。 底下已经传来骚动声,黎寒光觉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机会“落败”了。然而,他念头刚落,眼前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 黎寒光顾不得隐藏,立即将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护在身前。两道法力相撞,爆发出惊人的气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够,被这阵风吹的连连后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灰头土脸站稳。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抬头。此刻试炼台上余波还没有消散,原本灿烂的阳光像是被什么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诡异地暗了一块。 而阴影之下,两股庞大的力量相碰,太阳火的热量霎间将冰层蒸发,空气中悬停着 细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雾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众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环绕,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站立着,男子抬手,缓缓擦去了唇角的一缕血。 试炼场中寂静了好一会,不知道谁带头,稀稀拉拉响起掌声。姬少虞推开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边,拧眉问:“九歌,你怎么样了?” 另一边,常雎也跑上高台,担忧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没事吧。” 黎寒光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他嘴唇被血染红,对比之下显得他皮肤苍白惊人,脆弱又艳丽。羲九歌默默盯着对面那个被人搀扶、虚弱吐血的人,说真的,她想上去再给他一掌。 他们两人受到的冲击差不多,以羲九歌刚才交战时对他实力的理解,他伤的根本不重,甚至没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贸然调动过多太阳神火,冲击到经脉,现在经脉隐隐灼痛。她一声不吭忍着,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脸,往重了装伤势,甚至吐了口血。 羲九歌憋屈了半晌,还是舍不 姬少虞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越发不放心。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多话,轻描淡写道:“好,那我们回去吧。” 姬少虞护送着羲九歌离开,另一边常雎也扶着黎寒光走了。其余众人目送着那两对青梅竹马走远,彼此交换视线,目光中都意味不明。 羲九歌在雍天宫一直稳居第一,他们知道羲九歌法力强大,今日一见,才知她平时竟然还是隐藏了实力的。尤其意外的是那个魔族。 虽然他被羲九歌一掌打成重伤,可是,能赤手空拳接下羲九歌的全力一击,本身已颇为不俗了。 众人隐隐意识到,雍天宫,恐怕又要生变了。 · 姬少虞送羲九歌回宫。她进入重华殿后,安然入座,依然是一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模样。姬少虞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问:“我从未见你施展这么大规模的神火……你没事吧?” 羲九歌如何能让人知道自己的法力上限,她神色淡淡,道:“没事。” “真的没事吗?” 羲九歌微微眯了眯眼,抬眸看他:“你想问什么?” 姬少虞意识到她误会了,他心中十分无奈,他有时候觉得她有着超乎年龄的理智,有些时候,又觉得她非常幼稚。 他怕她借用太多太阳神火伤到身体,而她却理解成他在刺探她的伤势。她似乎不明白,其他人关注她的伤势,不只是敌人在寻找她的弱点,还可能是关心她。 姬少虞默默叹了句算了,她素来要强,他要是问得多了,引得她疑神疑鬼,反而更不利于伤口恢复。她不懂他的关心,也不懂别人的关心,或许姬少虞陪伴她再长一点,日久见人心,她便会相信自己的诚心了吧? 姬少虞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她肯定不放心疗伤,便忍着担心起身,说:“你没事就好。九歌,你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来看你。如果需要什么东西,立刻派人和我说。” 羲九歌点头,她欲要起身相送,被姬少虞拦下:“你我之间何须讲究这些,你安心休息吧,我先走了。” 羲九歌经脉确实不太舒服,闻言并未坚持。姬少虞合上门,才敢露出脸上的担忧。以羲九歌的性格,肯定不同意找医神,他还是去找些温和清火的灵药吧。 姬少虞匆匆去置办药材,而羲九歌坐在重华殿里,慢慢修复经脉。 她对战时为了制胜铤而走险,直接将阳光中的力量吸取到自己体内,短时间内爆发出杀招。她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以她现在的水平,根本不足以容纳 那么多太阳神火。 黎寒光有寒冰护体,没死成,反而是羲九歌伤了经脉。但她天生亲近太阳,这点暗伤不算什么,休养两天就能好。只不过这段时间内,她不方便再用法术了。 而害她如此的罪魁祸首,竟然还反过来装出一副虚弱无辜的模样。羲九歌闭着眼睛,面容平静如玉像,而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弄死黎寒光了。 托黎寒光的福,她大概明白话本里的“恨”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被羲九歌惦记着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在自己的宫殿里运功。常雎窝在榻边,担忧地望着他:“寒光哥哥,你的伤还好吗?” 其实黎寒光还好,他在魔界受过的伤比这凶险万倍,好几次他意识模糊,自己都觉得他要死了,却又硬生生活过来。与从前相比,这次冲击根本不值一提。 但他现在需要重伤这个护盾,黎寒光睁开眼睛,偏头咳了咳,弱不禁风说:“我没事。常雎,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再在这里待着恐怕会惹人闲话,快回去吧。” “可是你……” “我无妨。”黎寒光缓缓道,“我休息一会就好了。反倒是你,累了一天,该回去休息了。” 常雎见黎寒光说无妨,干巴巴嘱咐了两句后,就揪着手离开了。黎寒光微笑送她出门,等合上门后,黎寒光脸上的温和如退潮般迅速消散。 常雎从未受过苦,连嘱咐人也只会照葫芦画瓢地说“好好休息”,她留在这里,黎寒光才没法安心养伤。 黎寒光看了眼天色,暗暗推算时间。她经脉温养的应当差不多了,他也该去重华宫走一趟,为她消除寒气。 他的法术都是在魔界自己摸索着修炼出来的,运行方式和姬少虞这种天界正统截然不同,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颇为阴邪。要是不根除,寒气一直跗在她经脉,恐怕会影响修行。 希望她气已经消了,不至于一见面就杀他。 · 羲九歌坐在宫殿里,将体内灵气运行了一个大周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灵气不继,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她放下手,正待运行下一轮时,听到宫娥在门口呼唤:“明净神女。” 羲九歌没有睁眼,淡淡开口:“何事?” “有客求见。” 这种话羲九歌实在听过太多次了,她想都不想,道:“不见。” 宫娥似乎停顿了一瞬,小心翼翼说道:“可是,访客让奴婢带一句话,若神女听到他的名字还不愿意见他,他便自愿离开。” 真是麻烦,羲九歌忙着修炼,不耐烦问:“是谁?” “他说他叫黎寒光。” 黎寒光两世以来,第一次受邀步入重华宫。他穿过廊庑时还在心中感叹,玄后真是舍得下本钱,雍天宫的布置和她在昆仑山上的寝殿,果然一模一样。 殿门近在眼前,黎寒光收敛起这些失礼的念头,温和有礼地敲门:“明净神女,在下黎寒光,特来求见。” 黎寒光凝神等里面的回复,他原本预料要等好一会,没想到,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 黎寒光意外了一瞬,含笑看向对面的女子。她换了身衣服,依然是白衣长裙,但没有白日那些金色装饰,看起来随和很多,不再那么难以接近了。 羲九歌默不作声打量黎寒光,黎寒光毫无波澜,甚至因为羲九歌打量时间大长,露出些许茫然:“明净神女?”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和她并不熟悉,但为了不得罪人,不得不前来赔罪的质子。羲九歌也礼貌地笑了笑,问:“原来是少司幽。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现在日近 黄昏,确实有些晚了,但似乎还不能称为“深夜”。黎寒光知道,羲九歌是故意用相似的对话,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想骗她,还真是不容易。 黎寒光主动垂下眼睛,露出一个质子该有的恭顺:“我醒来后天色便暗了,我担心神女不舒服,特意前来赔罪,没注意时间。是我思虑不周,冒犯神女了。” 羲九歌仔细审视黎寒光,他现在这副紧张、拘谨的模样,和不久前夜闯她寝殿的人有如天壤之别,实在难以想象是同一个人假装的。羲九歌让开门,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少司幽客气了,进来说吧。” 黎寒光道谢,跟在羲九歌身后,轻手轻脚关了门。羲九歌并没有引着黎寒光在正殿里落座,而是走到隔窗前,在一个有些私人的矮塌上倒了茶水,示意黎寒光坐。 黎寒光慢慢走到她对面,掀衣坐下。碧绿的茶水从玉壶中流出,汩汩注入白玉盏,羲九歌倒了两杯茶,端起一盏,轻轻放到黎寒光面前。 茶水通透,白玉无暇,而这一切,都不及她指尖一点浅粉更诱人。 黎寒光认出来这套茶具是用上好的昆仑玉做成,据说昆仑玉能蕴藏灵气千年不散,带在身边可以温养神魂、拓宽经脉,是外界有市无价的珍宝。而在这里,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件茶具罢了。 不只是这套茶具,黎寒光粗粗一扫,已经在殿中找到了许多玉器。昆仑山产玉,羲九歌作为昆仑山的少主,玉璧在她眼里和石头差不了多少。 黎寒光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心想身份尊贵,还坐拥宝山,她确实有资格目下无尘。 黎寒光放下茶盏,笑着看向羲九歌:“好茶。” 羲九歌抿唇笑了笑,问:“白日少司幽吐了许多血,一天都不到少司幽就出门走动,无碍吗?” “无碍。”黎寒光目光黑润清亮,看着十分诚挚,“神女天姿绝色,我心中倾慕,并不敢和神女动手,白日实在是不得已为之。我怕神女误会,今日一醒来,就赶紧来和神女赔罪了。” “哪里。”羲九歌端着道,“少司幽实力不凡,假以时日恐怕连我也不敌,我怎么敢当少司幽赔罪呢?” 黎寒光垂下眼睛,露出恰到好处的恭顺惶恐:“神女说笑了,在下愧不敢当。我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希望请神女原谅。” “什么?” 黎寒光已经感觉到眼前视线模糊,她交叠着手端坐席上,身影重叠,看不清五官,只能感觉到她的脖颈极其雪白纤长。 黎寒光唇边勾出一丝浅淡的笑,在失去意识前,如愿将后面的话说完:“我今日和神女比试时,为了自保不得不使出全力。我的寒气和旁人不同,若没有按特殊方法运行,容易侵害经脉。我担心神女体内沾染了我的寒气,特来提醒,望神女宽恕。” 他说完,就一头栽向矮榻。羲九歌脸色大变,立刻起身拉住他:“你说什么?” 但是黎寒光已经闭着眼睛,柔弱无害地晕倒了。 准确说,是被羲九歌亲手递来的茶毒倒了。 天底下能让羲九歌认真的人不多,能让她在动手前扎起头发的,迄今为止只有黎寒光一个。羲九歌深深记着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囚于重华宫内,弯腰为她涂口脂的景象,直到现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凉意。 如此奇耻大辱,羲九歌岂能善罢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监视在眼皮子底下,他什么时候有了那么深厚的实力,竟然连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这一千年另有奇遇,还是他初到天界时,就在隐藏实力? 按照因果法则,黎寒光现在应 当毫无在天界修炼的记忆,他的招式全是从魔界带来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试一试,他到底瞒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几招后就感觉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开了攻击,他却不能暴露他后世的招数,他现在还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绝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须要速战速决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还和西王母学习仙术,走的大多是远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强势暴躁,今日还是晴天,她随时能从阳光中补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只能拉近距离,靠近战克制她。 又一阵火雨劈头落下,黎寒光旋身躲过,身姿像雪花一样左右飘忽,竟然硬生生从火雨中穿过,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纤尘。羲九歌意识到他想要近战,手心凝聚出一团火,重重朝他击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条火龙,攻势极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开,就只能后撤。羲九歌已经准备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伤,一折身贴着火龙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惊,立即要变换法术。这么近的距离不再适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么可能让她缓过劲,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处注入几缕寒气,登时打断了她施法。 黎寒光并不想伤害她,法力只凝了细细一缕,但那股寒气注入羲九歌体内,骤然唤醒了她新婚夜的回忆。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时,就是这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羲九歌鲜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但这一刻,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剥了皮烧成灰并且扬到海里,再让精卫把海填平。 羲九歌动手越发不留情,但她从小学习的一直是远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后方优雅地放法术,永远不会有贴身肉搏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处处受制。羲九歌调动身法,几次试图拉开距离,都被黎寒光拦住。 底下已经传来骚动声,黎寒光觉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机会“落败”了。然而,他念头刚落,眼前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 黎寒光顾不得隐藏,立即将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护在身前。两道法力相撞,爆发出惊人的气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够,被这阵风吹的连连后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灰头土脸站稳。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抬头。此刻试炼台上余波还没有消散,原本灿烂的阳光像是被什么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诡异地暗了一块。 而阴影之下,两股庞大的力量相碰,太阳火的热量霎间将冰层蒸发,空气中悬停着细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雾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众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环绕,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站立着,男子抬手,缓缓擦去了唇角的一缕血。 试炼场中寂静了好一会,不知道谁带头,稀稀拉拉响起掌声。姬少虞推开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边,拧眉问:“九歌,你怎么样了?” 另一边,常雎也跑上高台,担忧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没事吧。” 黎寒光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他嘴唇被血染红,对比之下显得他皮肤苍白惊人,脆弱又艳丽。羲九歌默默盯着对面那个被人搀扶、虚弱吐血的人,说真的,她想上去再给他一掌。 他们两人受到的冲击差不多,以羲九歌刚才交战时对他实力的理解,他伤的根本不重,甚至没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贸然调动过多太阳神火,冲击到经脉,现在经脉隐隐灼痛。她一声不吭忍着,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脸,往重了装伤势,甚至吐了口血。 羲九歌憋屈了半晌,还是舍不 姬少虞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越发不放心。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多话,轻描淡写道:“好,那我们回去吧。” 姬少虞护送着羲九歌离开,另一边常雎也扶着黎寒光走了。其余众人目送着那两对青梅竹马走远,彼此交换视线,目光中都意味不明。:,,. 第34章 狂欢夜 羲九歌盯着深深刺入木缝的刀柄不语。羲九歌出手,刀怎么可能只是钉在柱上呢?刀锋上的力道,已足够把整条船都削成两半了。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见是姬宁姒,长松了口气:“宁姒,你们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让我,再下也无趣。”姬宁姒摇着扇子靠到姬高辛身边,眼睛晃悠悠从黎寒光身上扫过,掩面笑道,“还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里已膈应极了。他不动声色避开姬宁姒的视线范围,无意道:“溯月昙好像开了。” “什么?”姬宁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顾不得盯着黎寒光了。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纷纷走过来:“溯月昙开花了?” 甲板上人来人往,霎间热闹起来。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后,借着阴影遮掩打量人群。 这种时候,谁跟着谁,谁靠近谁,实在有意思极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势的大事件,就是从这些小事上显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边,姬高辛那么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经站好了,看到姬高辛离开,她也跟了过去。随后,姜榆罔也无意走来了,祝英像门神一样,亦步亦趋杵在姜榆罔身后。 黎寒光轻轻哂笑,他上一世忙着修炼,没在意雍天宫的男女关系。今日一看,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后,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脸色。黎寒光始终温柔含笑,一点都看不出凶,他轻声问:“你今夜似乎单独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寒光越温和,常雎心底越虚,她眼光躲闪,含糊道,“我们只是在聊这个地方的来历。寒光哥哥,你知道吗,据说这里是盘古的肺腑所化。三界从未有一万年才开花的植株,所以有传言说,溯月昙是汲取了日月精华和盘古气血所生灵物,如果见到溯月花开,那就能得到盘古残留的神识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生生世世不分离!”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来无异于儿戏,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后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离……黎寒光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忍着不耐烦来参加姬宁姒的宴会吗?她就这么在意姬少虞,不光这辈子,甚至要期许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觉得现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艳的眉眼噙着笑,看着实在美好极了。常雎小声问:“寒光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事。”黎寒光垂眸对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昙开了,去看花吧。” 常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向船边。月色下,碧浪随风摇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昙先开放,只能看到一层银辉从黑暗中翻涌,所到之处昙花争相舒展花瓣,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白。 溯月昙根茎纤细,花瓣洁白,重重叠叠花瓣堆在一起,圣洁的像一场梦。月光下草丛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昙浮在碧波上,随着风细细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连成一片,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 船上的人看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此景都齐齐失语。过了一会,西陵桑像是不忍惊扰这场梦,轻声开口:“真美。” 这场宴会是姬宁姒主办,她觉得颇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昙一万年才开一次,我们来到此处,万顷花海便恰好盛放。说不定我们之中有哪对有情人被盘古尊神认可,这才降下异象赐福呢。” 羲九歌听到,觉得姬宁姒属实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昙喜阴,现在月华最盛,所以才开放了。然而她无意回头,发现其他女子一脸娇羞,剩下那几个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羲九歌细细吸了口气,不是吧,他们竟然真的信? 有些时候她真的怀疑,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无法理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岸边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风景,姬少虞悄悄回头看羲九歌。 她单手搭着围栏,夜风从湖面吹来,掀乱了她背后长发,她随意压住碎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花海,沉静又安稳。 姬少虞也知道姬宁姒的话纯属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万一溯月昙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见到了花开,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余人都觉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岸赏花,很快众人一致同意,船只转向,悠悠朝岸边靠去。 画船靠岸,大家兴致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后。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复,站着时庄重盛大,下楼梯时就有些麻烦了。 她注意着脚下的路,没留意身后的裙摆委顿在阶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养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尘,太阳金乌高昂着头颅,和地板实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觉得身后一松,她回头,发现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提起她的裙摆,慢慢走在她侧后方,道:“神女今日极美,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脏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后面,又走得慢,导致如今楼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黎寒光也不急,两人踩着同样的步调,脚步声落在木阶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刹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这里不怕被人听到,她便敞开了说:“少司幽有这般心思,想来很会讨女人喜欢。商金郡主刚才还在前面找你,你怎么落到这里了?” 一段楼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过转角,月亮从天窗中飞快掠过,映在她的侧脸上,洁白胜雪。黎寒光落后她一步,身体留在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拎着她的裙摆,被月光照得骨节分明:“神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阶楼梯,回头,脸颊微微歪着,眼波流转,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当真听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装腔作势,羲九歌是真的敢动手。他立刻收起那副无辜模样,诚实说:“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贵,这等荣幸恐怕轮不到我。” 黎寒光说完,顿了顿:“当然,若神女喜欢,我便是万死不辞。” 羲九歌走在前面,从背后看脖颈纤白,美感惊人:“你刚刚说商金郡主身份尊贵,你不敢招惹,却敢招惹我。你是觉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停了会,真心道:“神女,有些时候,我着实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你还觉得我胡言乱语,荒谬愚蠢?” 黎寒光挑挑眉,跟在后方,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背影:“神女,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我和金天王子就站在十步之外,却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换成你,你会不会对这个人有成见?” “神女是说今日的刺客?不是查明白了,只是个误会么。” “误会?”他们已走出楼梯,前方是积水一样空明的月光,溯月昙正散发出点点银辉。羲九歌放下裙摆,转身看向黎寒光:“可是,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黎寒光只比羲九歌落后一阶,此刻突然变成面对面,两人距离骤然拉近,衣摆都交叠在一起。黎寒光个子比羲九歌高,现在还站在楼梯上,影子可以轻而易举覆住她。然而,哪怕她要仰头看他,哪怕她的身体停在黎寒光面前,单臂就能全部抱拢,她的眼睛依然是冰冷强势的。 她眉宇间从容不迫,理所应当端着审问他的架势。仿佛她拿准了,他不敢反抗她。 黎寒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之前一千年,她就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又漠不关心,哪怕他站在她面前,无数次唤她“明净神女”,也从未进入过她的眼睛。 黎寒光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做了许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里。他亲眼看着她意外地瞪大眼睛,随即冷下脸,估计想要烧死他。黎寒光没有松手,而是将她压到墙壁上,手掌按住她肩膀,拦住了她想要躲开的动作。 羲九歌恐怕是第一次遭受如此冒犯,她屈起手指,咬着牙瞪他:“你是不是想死?” 黎寒光心想反正她要杀他,死前做一些觊觎已久的事,也算是死得其所。黎寒光俯身欺近她的脸颊,轻不可闻道:“神女,你还没有注意到吗?我们进入幻境了,没法再使用神力了。” 但仿佛今日,羲九歌才真正意识到他长得好。这可能是羲九歌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他剑眉星目,鼻梁高窄,嘴唇纤薄,是很薄情的长相,可是他皮肤冷白,有一种玉一般的光泽,霎间将这种薄情合理化了。 山巅的孤月,寒江的白雪,再冷淡无情都让人觉得正常。 单看这张脸,简直比昆仑最清心寡欲的金仙还要有仙气,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魔族。 神、仙、魔地位天差地别,其实力量区别并不大,他们是以血统强行分类的。 盘古开天辟地后,经历了漫长的演化,天地终于稳定下来,分天、地、人三界。神族和仙族生活在天上,称天界;人族、妖族生活在九州大陆,称人界;鬼族生活在地下,称地界,也叫冥界。 鬼是由神、仙、人死后魂魄所化,在冥界短暂停留,由冥帝的安排后再入轮回投胎。而妖由动物修炼成人形,乃是逆天而行,所以死后没有魂魄,肉身死亡便是永远消亡。 三界中人界生灵最多,但天界最为富饶。天界神、仙共存,神是天生的,那些古老的神族相互联姻,生出庞大的后裔分支;而仙是由凡人修炼而成,人的相貌、躯体都和神一样,却体弱而短寿。人要想长生,便要禁欲;要想逍遥,便要修炼。最后能飞升成仙的,基本都成了冰雕。 所以神纵情享乐,仙却断绝七情六欲。因为没有,所以看起来才能清瘦修长,仙气飘飘;同样没有,看似无欲无求的仙人动起真格来,可比神族危险多了。 神、仙的来历截然不同,在天界也各有阵营。神大多归属五方天帝,分属东、南、西、北、中天庭,尊卑生来注定。而仙皆是靠自己修炼飞升的,依据他们飞升时的道场,可以分为西方西王母道场,和东方东皇太一道场。总结起来,如今的天界便是五帝共治,神仙对立。 但世界上不是只有神仙人妖鬼,除此之外,还有魔族。魔和神一样,都是天生的,他们的力量来源于血脉,父母是神族,子女便是神族,父母是魔族,那孩子生下来就要忍受三界对魔族的恶意。 魔族也生活在人界,但远离凡人王国,而是被关在九州之外的大陆碎片上。那个地方没有日照,阴冷贫瘠,流放着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污垢,是三界所有人提到就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人界,故而都是直接将他们叫为魔界。 魔界虽然荒凉,但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各个都是怪物。神魔之间的仇恨可以追溯到上古,谁是谁非如今已无法定论,但神魔的冲突从未平息过。哪怕五帝联手将魔族驱出九州,把他们关在九州大陆外的碎片上,限制一切灵力和资源,依然无法根除魔族。 天界、魔界摩擦多年,双方终于达成短暂的和平,天界允诺不再发兵攻打魔界,但作为条件,魔界要送继承人到天界为质。 这个人,就选定了常雎。帝寒光陪着常雎一起来天庭,他们两个魔族,这才在天界住了一千年。 羲九歌想,要是五方天帝知道帝寒光是玄帝的私生子,恐怕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帝寒光活着进入天界。 羲九歌觉得帝寒光这个人实在很有意思,血统一半神一半魔,气质却像仙人一样无情无欲,如此割裂,却又如此统一。 羲九歌往常见他,他都穿着宽袍广袖,唇边始终挂着浅笑,遇到任何人都主动让路,不争不抢,无害极了。而现在,他换上了修身劲装,手臂、腰腹裹着银色战甲,背系白色披风,曾经那股温润感荡然无存,而变得锋利修长,锐气逼人。 像一柄雪色的剑,看着冰清玉洁,但取人性命时,美丽的刀刃上连一丝血都不会挂。 羲九歌仔细打量他时,帝寒光也徐徐走近。他弯腰,手指抚上羲九歌的耳垂,像最熟稔的情人一样拈住她的耳珰,轻柔取下。 帝寒光靠近时羲九歌的脊背绷紧了,但她转念想到,西王母、九天玄女、众多金仙此刻都坐镇昆仑山,他依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寝殿内。既然如此,两人距离远与近,他对她刀剑相向还是替她拆卸耳饰,又有什么区别呢? 羲九歌没有躲,他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这双手可能不久前才拧断了某位神族的脖子,而现在他却俯身,近乎抵着她的脖颈,为她做一些夫妻闺房中才能做的事。 一半刻着日、一半雕成月的耳环被放在梳妆台上,金勾触碰玉质,发出细微的清响。他帮她取下耳珰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她身后,轻笑道:“我第一次见神女就觉得很熟悉。果然,神女没有让我失望。” 羲九歌挑挑眉,没听懂他的话。但在这种场合,适当叙叙旧总没有坏处。羲九歌也笑着说道:“我们第一次相见应当在玄宫吧。那日你们随着议和队伍抵达天界,黄帝精力不济,由玄帝代为接待。我正好在玄宫,有幸见到了你和质女。” 羲九歌不是很想尊称他为天帝,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含含糊糊称他为“你”。帝寒光仿佛完全不在意,她用你我相称,他看起来反而更高兴了。 但面前人是个疯子,不能以常理推测,羲九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或许,这个疯子生气的方式,就是表现的很高兴呢? 帝寒光挑起一缕羲九歌的长发,缓缓从掌心滑过,似叹非叹道:“难为神女还记得。神女只往这里瞥来一眼,我还以为,神女压根没有看到我呢。” 羲九歌没料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只是笑了笑,不作表态。 其实她立即就注意到帝寒光了,她朝魔界队伍望去,就是在看帝寒光。 他长得,和她想象中的魔族不太一样。 羲九歌道:“今日是我婚礼,我本该亲自送去请帖,但如今我和玄宫关系微妙,实在不好往北天庭递帖子,望海涵。” “哪里。”帝寒光握着她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缓慢把玩,“深夜造访,是我失礼才对。” “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夜深人静,红影重重,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现在本该是羲九歌的洞房夜。然而此刻却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男子出现在她婚房,为她卸耳珰,梳头发。两人立场对立,地位悬殊,在今日之前一共只说过三句话,但现在,他们却能亲切友好地客套,也属实离奇。 绸缎一般的黑发从指尖绕过,帝寒光语气温和得体,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据说有太阳照射的地方,神女便不可战胜。我久仰神女大名,只好等太阳完全落山后再来了。” 羲九歌一直端正坐在梳妆镜前,浅笑盈盈地和他说话,一如在天界最盛大的宴会上招待客人。但帝寒光说完这句后,羲九歌笑容微微收敛,她侧身,抽回自己的头发,抬眸看向帝寒光:“无稽之谈而已。别人随便传传就算了,玄帝陛下法力深不可测,怎么会信这种话?夜深了,重华宫不方便留客,不知陛下今日来到底想做什么?” 她对他的称呼换成了玄帝。这是一个微含恶意的叫法,看帝寒光对自己父亲、兄长的所作所为,显然,他非常憎恶玄天庭,可是羲九歌偏偏这样叫他。帝寒光的话明显在暗讽,他能在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逼到这么近,却还说羲九歌不可战胜,这不是在讽刺她吗? 他先露刀剑,羲九歌何必还藏着掖着。 帝寒光也笑了笑,似真似假地说:“神女误会了。我是远远看到了西天的祥瑞之光,觉得美丽极了,实在忍不住,才想来昆仑近距离欣赏。” 还在虚情假意,羲九歌也陪着他作态道:“那陛下来的太晚了,婚礼已经结束。不如,我将乐队叫进来,让他们再为陛下奏一曲凤凰歌?” “那倒不必。”帝寒光看着她笑道,“最美丽的歌,我已经看到了。” 羲九歌眼神微冷,她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到帝寒光言语间的冒犯了。她突然失去了耐心,没有兴致再和他兜圈子,冷下脸说道:“玄帝陛下,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不妥。你到底来做什么?” 帝寒光闻言失笑,他俯身,手掌撑在后方的梳妆台上,气息霎间逼近,像是将羲九歌圈在他的阴影下:“明净神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觉得我来做什么?” 羲九歌的脸色微微变了。之前在雍天宫相见时,帝寒光一直表现的君子如玉、清冷无争,不理会任何神女、仙女的示好。羲九歌先入为主,认为帝寒光对常雎一往情深,守身如玉,不会碰其他女人。所以他深夜出现在她寝殿,她想过他可能来杀她、劫持她、威胁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做这种事。 羲九歌脸色还算沉着,手藏在长袖中,暗暗掐了一个传讯诀。然而,没有任何事发生,帝寒光像是知道她在做什么,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含笑望着她,目光似是纵容。 但羲九歌却被这种态度激怒了。她一次传信不成后就彻底放弃,手指没有松开,隐隐露出召唤太阳神火的架势:“玄帝陛下被兄长抢走了心上人,恼羞成怒,这就来折辱我?”:,,. 第35章 蚀心蛊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羲九歌看了会,心想黎寒光果然惯会伪装,他面如菩提,下手却狠辣绝情,要不是顾忌天界,恐怕他已好几次对姬少虞下毒手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少虞动手这么用力也是羲九歌没想到的。难道这时候姬少虞就对常雎生出情愫了?不至于吧,他们才见了两面而已。 羲九歌淡淡朝常雎的方向扫了一眼,常雎正紧张地望着试炼台,双拳紧紧攥着,不知道她到底想给谁鼓劲。羲九歌有些头疼,修炼无论再艰难,她都可以努力,唯独关于感情,她实在是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羲九歌走神期间,台上两人也分出胜负,各退一步站稳。学官本是想给玄太子卖个好,让玄太子风风光光将魔族打败,在未婚妻面前赢回面子。没想到,这个魔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两人居然打平了。 一个在不毛之地长大的低贱魔族,竟然能和锦衣玉食、资源逆天的玄帝太子打平? 学官头都痛了,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宣布道:“玄太子感念同门情谊,点到即止,和黎质子打成平手。” 这话一出,四下大哗。黎寒光听到学官的话轻轻笑了声,姬少虞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起。常雎听到学官竟然暗示黎寒光能打成平手全靠姬少虞相让,气得不轻;其他神族听到,受到的冲击亦不小。 平局算是不功不过,但是对于神族来说,他们竟然和一个低贱的魔族打成平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许多神族不堪受辱,纷纷叫嚣着要讨教讨教。 学官进退两难,他看得分明,那个魔界质子分明留了力,要不是顾忌天界的面子,玄太子今天可远不止平手。玄太子都打不过,这些不学无术的神族公子哥只会更差,要是上台让他们丢了脸面,事情会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但若是拦着他们,学官倒像是在偏袒魔族一样。 学官左右为难间,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她声音明明不高,但奇异般压倒所有嘈杂声,乱糟糟的试炼场霎间安静了:“少司幽深藏不露,我愿意领教一二。” 围观人群鸦雀无声,纷纷回头看向后方,姬少虞也惊讶地抬起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眉:“九歌……” 羲九歌却站在高高的观看席上,指尖凝了枚发簪,挽起长发,微笑着看向黎寒光:“不知,少司幽是否愿意赐教。” 黎寒光和姬少虞打成平手很平淡,被人叫阵时很平淡,但此刻,他眼睛眯了眯,难得露出些许真心笑意:“神女抬举了。能和神女交手,是我的荣幸。” 两人说话时一直看着对方,显然,他们并不在乎学官同不同意、旁人有什么看法。在场能做主的,唯有他们两人。 学官内心并不赞成,魔族质子涉及天魔大局,玄帝太子牵扯进来就已经很麻烦了,若是羲九歌也动手,万一出点什么事,学官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对方是明净神女,他能说什么? 学官苦着脸让开,姬少虞看到羲九歌的眼神就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噤声,默默离开高台,为她腾开位置。 姬少虞下台后,姬高辛环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虞,好福气啊。你和人打成平手,立马便有未婚妻来为你出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一群人听着哈哈大笑,姬少虞抿着唇,目光淡淡望着前方,并没有搭话。 神族里未婚夫妻有不少,女方受了委屈,找未婚夫出头是常事,但凡事都要让未婚妻找场子的,似乎只有他一家。 试炼台上已经清空,只剩下黎寒光站在原地。羲九歌整了整衣袖,足尖轻点,施施然飞向高台。她身姿轻巧,落地时白衣猎猎、衣袂翻飞,尤其她的眼神无情无欲,越发像神人降临。 黎寒光亲眼看着她从高处落下,眼中含着莫可名状的笑意。等羲九歌站好后,黎寒光拱手,微微启唇:“神女,请。” 他话音刚落,羲九歌的法术已经攻到眼前。黎寒光心里叹气,不打招呼就动手,她行事怎么比他还像邪魔歪道? 她性情冷傲,除了白帝和姬少虞,她眼里没有任何人。就算是西陵家的大小姐来了,也不配让她请入自己的私人坐榻。:,,. 第36章 屠龙者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手呢? 姬少虞还是无法理解,问:“他不过是陪着常雎来天庭为质的小小魔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这才有了今日这桩盛大,却又空旷的婚礼。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屑于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净神女,降生以来无一事不好、无一刻不美。她是太阳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测她有没有继承羲和的强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术,论起火攻放眼天界无一敌手;她是昆仑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术也学得极好,昆仑任何比赛,有她参加,第一就绝不会写其他人的名字;她还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远播,任何时候都不会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仪态的模样。 但是,她的未婚夫却带着一个魔女私奔了。羲九歌不能忍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这么大的污点,她能带着姬少虞回来,就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说出这句“我愿意”。 玄帝太子久久不语,明净神女也不为所动,婚礼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就在礼官想要说些什么圆场的时候,姬少虞终于动了:“我……” 他张口,在他刚刚发出声音的同时,琼华宫外也传来一道女子的清斥:“少虞。” 所有人再度怔住,这次,宾客连脸上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了,纷纷回身,看向后方。 大殿门口,站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在场宾客各个深衣广袖,连两边洒花瓣的仙娥也穿着飘逸的长袖衣裙,而门外女子却穿着一身贴身劲装,黑色衣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曲线。 众人看到她大哗,不住交头接耳:“今日是明净神女的婚礼,这么大的事,昆仑怎么让一个魔族混进来了?” “不知道。她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黑衣女子跨入大殿,两边的宾客也不由自主朝后让了一步,中间空出长长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婚礼高台。姬少虞已忘了他刚才要说什么,正回过头,又惊又诧地看着她。 魔界送往天庭的质女常雎于十二年前莫名失踪,说是失踪,其实消息灵通些的神族都知道,常雎并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和玄帝太子私奔了。但是紧接着北天界就爆发战乱,众人忙着围剿黎寒光,没人还记得常雎和姬少虞,他们两人这才在人间逍遥了十一年。 但是,此刻常雎现身明净神女的婚礼现场,前玄帝太子姬少虞还露出这种表情,无疑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曾经的传闻。 宾客们面面相觑,默契地吞下声音,静静看起戏来。 这方盖头不止限制神识,似乎连羲九歌的感官也削弱了,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羲九歌才知道,常雎竟然混入昆仑了。 羲九歌现在已无暇计较昆仑的防守哪里出了纰漏,她依然脖颈高扬,平静目视前方。姬少虞已经完全转过身去,而新娘的发冠,依然一晃不晃。 仿佛未婚夫的旧情人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不值得她弄乱自己的妆面。九天玄女看到魔族出现,美目中含了怒,斥道:“哪里来的魔族,竟然玷污昆仑神土。来人,将她押下!” “住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姬少虞惊讶地看向旁边,隔着红色纹金纱,他依然看不清羲九歌的神色,只听到她的声音极度平静理智。 “来者便是客,魔界质女光临婚宴,是给我们夫妻颜面。来人,将质女请入宴席,好生招待。” 常雎冷嗤了一声,目光直视高台,嘲弄道:“夫妻?少虞十年前已在人间和我结为夫妻,明净神女现在算什么身份?” 昆仑在天界地位崇高,九天玄女什么时候听过这种语气?她当即大怒,挥手打出一道仙术。九天玄女是西王母身边最受重用的婢女,她的一击非同小可。姬少虞心中吓了一跳,都来不及多想,立刻扑到常雎身前,用后背替常雎挡住了这一击。 九天玄女法力深厚,哪怕是神族也吃不消。姬少虞嘴角立刻渗出血迹,常雎只是一眨眼就经历了生死一线、爱人重伤,她慌忙扶住姬少虞,肩膀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少虞,你怎么样了?” 姬少虞咽下嘴里的血腥,他若是回手并不是挡不住,但他对不住羲九歌在先,怎么还能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还击羲九歌的长辈?他用身体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只有这样,九天玄女才会停手,常雎才能活下来。 九天玄女见打伤了姬少虞,确实不好再追击了。帝寒光夺走玄帝玺后,立刻就下令废除姬少虞太子身份,将姬少虞逐出神籍。但帝寒光毕竟得位不正,现在谁是乱臣贼子还不好说呢,姬少虞终究顶着玄帝太子的名头。九天玄女杀一个魔族没事,若是伤了玄帝太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姬少虞对常雎摇摇头,转身,向上方的九天玄女行礼:“她言行无状,若有得罪玄女之处,我代她赔罪。望玄女娘娘宽恕。” 九天玄女顺势收回手,沉着脸道:“玄太子,你和明净神女的婚约两千年前就已昭告天下,今日我奉西王母之命主持婚礼,你却护着一个扰乱典礼的魔族。太子,你这是何意思?” 姬少虞抿唇不语,常雎用力攥紧姬少虞的衣袖,眼眸中露出哀求:“少虞,不要。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什么天下大义了,你不要答应她,我们一起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像从前那十年一样安生过日子,好吗?” 第37章 登天梯 羲九歌现在已经不相信黎寒光的话了,昨日他疼得昏迷之前,也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事。羲九歌皱眉道:“简直没完没了。你如果疼得厉害的话,先服下止疼丹药,我将这条虫子杀死算了。” 黎寒光听到她当真了,连忙说:“不必。想破解蚀心蛊没那么简单,如果杀死子蛊就能解除蚀心蛊,那我早就动手了。你现在没有神火护体,贸然接触虫子容易被反噬。不用担心,我知道破解办法。” 羲九歌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黎寒光道,“我本来就打算解蛊了,但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我没腾出手。等出去后,我立刻就去东海解蛊。” 羲九歌听到他准确说出解蛊的地点,这才相信他确实知道解决办法。羲九歌觉得救人救到底,便说:“如果这段时间你疼得厉害了,一定要和我说,我用法力把那条虫子困住。” 黎寒光看着她,忽然眨眨眼睛,似笑非笑道:“你要在我清醒的时候做这种事?” “是啊。”羲九歌诧异道,“疗伤不都是这样吗?” 黎寒光看着她,眼神意味深长,似乎在酝酿什么。这时不远处传来尖细的孩子哭声,羲九歌回头,看到柯屹手里拿着一个果子,手忙脚乱哄女儿,但孩子怎么都不肯吃,哭个不停。 羲九歌说:“那个孩子好像不舒服,我们去看看。” 黎寒光话还没说,她就转身走了。他幽幽瞥了前方一眼,慢吞吞跟上。 羲九歌走过来问:“她怎么了?” 柯屹抱着女儿方寸大乱,局促道:“我也不知道。” 黎寒光悠悠跟上来,他停到羲九歌身后,看了一会说:“应当是饿了吧。” “饿了?”柯屹诧异,“可是我喂她吃果子,她并不肯张口。” “刚出生的孩子不喜欢吃这么硬的东西。”黎寒光伸手道,“给我吧。” 柯屹想到他杀人时手起刀落的狠辣劲,并不是很敢给。黎寒光看到,说:“我再狠毒也不至于对一个婴儿出手,你这样抱她不舒服,只会哭得更厉害。” 柯屹第一次亲手带孩子,确实没什么经验,只能将信将疑递给黎寒光。说来也奇怪,女婴递到黎寒光手中后,没一会,竟然真的不哭了。 羲九歌在旁边看到,简直不敢置信:“你怎么会哄孩子?” 黎寒光淡淡道:“可能是自己经历过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记忆特别敏锐,连刚出生时的情景都历历在目。他也是一出生就没有母亲,生长在颠沛流离中,只能以野果果腹。他没有特意去记,但这些细节始终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所以,黎寒光对孩子的想法无师自通。 女婴停止大哭,但依然小声地抽泣,眼睛都没力气睁开。黎寒光问羲九歌:“你的乾坤袋里有食物吗?” 这个问题着实问住羲九歌了,她低头找了找,她有天界最值钱的灵丹妙药、功法宝物,唯独没有食物。 羲九歌有法力护体,十天半个月不吃东西也没事,所以她从未准备过辟谷丹等物。羲九歌努力想了很久,问:“不死药可以当饭吃吗?” 黎寒光听后着实顿了顿,说:“倒也可以。但是,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羲九歌摇头:“我身边的丹药药性都很强,可以随便当补品吃的只有不死药。” 柯屹瞪大眼睛,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你们说的不死药,是西王母所炼,凡人吃一颗就能长生不老的逆天之物吗?” 羲九歌颔首:“是啊。除了这个,天界还有其他丹药叫不死药吗?” 不死药的大名响彻三界,其他人便是想仿制也没能耐。柯屹沉默半晌,还是难以相信:“后羿大英雄当初杀魔物、射十日,最后也不过得了两颗不死药。现在用不死药给我女儿当食物,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羲九歌不以为然,“东西就是拿来用的。” 她低头翻了一会,看向黎寒光:“差点忘了,不死药在你身上。” 黎寒光想起早晨羲九歌塞给他一堆丹药,原来不死药也在里面。黎寒光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了,就算是身家丰厚挥金如土,也不能这么不把钱当回事吧。 黎寒光叹了一声,说:“你呀。你来抱着她,我取丹药。” “我不会抱孩子。” “那你在我身上找吧,往左边摸。” 柯屹默默看着这两人,或许,他们还记得,他才是孩子的父亲。黎寒光完全可以把孩子递给柯屹,然后自己拿。 但黎寒光话没说完,羲九歌就去他身上找东西了,黎寒光垂眸提醒她,两人一整套动作都自然极了。柯屹站在一边,看着黎寒光白净俊秀、清极艳极的侧脸,觉得他还是不要掺和了。 羲九歌在黎寒光身上摸了半晌,终于找到玉瓶。不死药遇水即化,羲九歌用树叶盛水,将丹药化在水里,一点点喂给孩子。 柯屹虽然也有神族血脉,但他血统低,他的女儿更偏向凡人体质。孩子喝了不死药后,脆弱的体质改善良多,很快停止啜泣,安稳睡去。 但她却握着羲九歌的一根手指,即便睡着都不肯放开。羲九歌试着拽出手指,然而才刚刚用力,小女孩就皱了皱眉头,露出要醒来的架势。 羲九歌不敢动了,压低声音问黎寒光:“怎么办?” 黎寒光看着她小心翼翼喂孩子的模样,目光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你救了她,她潜意识想亲近你。把手给我。” 羲九歌发现黎寒光竟然想让她抱孩子,吓得话都不会说了:“你你……你干什么!” “没关系。”黎寒光握着她的手臂,将孩子放到她怀中,说,“手不用这么僵硬,放心,你不会把她摔下去的。你看,她真的很喜欢你。” 孩子换了个地方竟然没醒,她嗅了嗅羲九歌身上的气息,闭着眼睛往她胸口靠去。羲九歌全身都僵硬了,黎寒光意味不明挑挑眉,幽幽道:“她可真是幸运。” 羲九歌虽然出身尊贵,其实一直以来并不招人喜欢,任何人见了她都是客套恭敬大过亲近。然而怀中这个小生命明明脆弱不堪,却并不怕她,不在乎她的身份,全然信赖着她。 羲九歌抱着这个孩子,心也变得柔软。她听到黎寒光的话,不高兴地抬头:“你说什么呢?她一出生就被母亲抛弃,被全城人排斥,被迫流亡野外,这也叫幸运吗?” 黎寒光深深看着她,道:“可是她遇到了你,还不够幸运吗?” 羲九歌想到他童年的遭遇,一时失语。她避开黎寒光的视线,说:“这里太晒了,我带她去树荫下睡觉。” 黎寒光默然看着羲九歌的背影,柯屹从后面走过来,问:“我听到神女叫你黎寒光,蚩尤是你的……” 黎寒光目光没有离开羲九歌,漫不经心道:“外祖父。” 果然。难怪黎寒光杀人这么厉害,原来是战神的直系后裔,那就很合理了。 柯屹双手抱拳,恭恭敬敬道:“久仰。恩人救我和女儿性命,此恩如同再造,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我定为恩人当牛做马。” 黎寒光拂了拂衣袖,淡淡说:“救你们的不是我,而是她。要不是她,恐怕我也要死在这里。” 柯屹赔笑,心道别谦虚了,你们两人都挺变态。柯屹恭恭敬敬道谢后,话音一转,说:“我与二位身份有如云泥,这些话本来轮不到我说。可是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是一起闯过鬼门关,有些窝心话想提醒二位。” “有劳,请讲。” “我十分敬仰蚩尤将军,能见到蚩尤的后人,我此生无憾。但蚩尤已被贬为魔神,而明净神女却是最高贵的太古尊神血统,她的家人恐怕并不会同意你们吧。” 黎寒光安静,良久后轻笑一声:“何止。她的师门后辈,她的兄长亲友,哪怕是一个完全不认识她的路人,只要得知我的身份,就可以反对我们。” 柯屹听后沉默,他叹了一声,拍了拍黎寒光肩膀。身为男人,他很能明白黎寒光的心情,但是血统天堑、门第偏见,不是一句努力就能克服的:“我记得明净神女好像已经订婚了,对方还是玄帝的太子……” 柯屹想说,实在不行放弃吧,输给玄帝太子,并不冤。并不是黎寒光哪里不好,而是命运如此。 “那又如何?”黎寒光知道柯屹想说什么,他静静道,“若是她喜欢那个人,我再不甘愿也可以放手,只要她余生过得好,我默默守她一辈子也无妨。可是她不喜欢那个人,她是为了兄长、师门的利益,所以才答应婚约。她又不是礼物,白帝、西王母想要维护统治安稳,那就自己去争取,凭什么让她牺牲?” 柯屹看着黎寒光这副冷静又疯狂的样子,有点被吓到:“嫁给玄帝太子,也不算是牺牲吧……” “金笼子就不算是笼子了吗?”黎寒光望着前方小心翼翼给孩子遮阳光的少女,说,“她应当永远骄傲自由,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她。” “如果不能呢?” “谁妨碍她,我就杀了谁。”黎寒光以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反正我这一生了无牵绊,生我者弃我,养我者骗我,母族视我为叛徒,父族恨我欲死,我唯一所求,不过是她。我已没什么可失去,只要她点头,神族阻我我就弑神,魔族阻我我就屠魔,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也要走到她身边去。” 柯屹听后默然良久,他本来还有些可怜黎寒光,现在他却觉得害怕。如果黎寒光疯疯癫癫、大喊大叫,柯屹还能怜他为爱疯魔,偏偏黎寒光用十分理智、冷静的语气说这些话,这让柯屹觉得,他是真的在计划这些事情。 被这样偏执的人喜欢,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短暂的休息过后,他们再度启程。他们跋涉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日沉时分,抵达天梯。 然而此刻天梯前,已密密麻麻围满了讨伐军队。羲九歌躲在树上,将灵气凝在眼睛,小心打探前方军情:“地上大约有万余人,一百多人御剑飞行,空中还两艘战船。” 柯屹听闻,不可思议道:“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黎寒光捏了捏手指关节,说:“一万还行,趁现在人少,走吧。” 柯屹简直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以我们三人对一万,这还叫人少?” 黎寒光说:“现在我们是毁了永安城的罪人,还欲要登天梯,玷污他们的圣地,恐怕整幅画中的人都会来讨伐我们。一天一夜就已经集结这么多人,再等下去,来的人只会更多。” 羲九歌接道:“黎寒光说的有道理。画主人创造了一个他想象中的世界,为此他驯化所有人,让百姓按照他的构想生活。但这样根本无法长久,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杀掉一部分人,靠天罚来树立威信,让剩下的人敬畏他、服从他。永安城庆典那夜,要不是我们劫狱,他就打算大开杀戒了。然而中途杀出了我们,他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毁了整个永安城。他多半会恼羞成怒,降下所谓圣谕,让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来追杀我们。我们要赶紧离开,不然停留越久越危险。” 柯屹深吸一口气,将女儿裹好,重重系在自己胸前:“好。我的女儿什么都没有做错,不应该生活在这种畸形的世界。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送她出去。” 羲九歌也拿出法器,目光沉着坚定。黎寒光左右看看,不得不提醒:“等一下,莫非你们打算正面杀出去?” 羲九歌皱眉看向他:“不然呢?” 黎寒光顿了下,委婉道:“都要打仗了,还讲究什么光明正大。能用歪门邪道,何必正面对战。” 第38章 生死门 而婚礼另一个主人公,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 羲九歌拆下步摇,取出固定用的簪子,有条不紊地拆卸金冠:“另一个女人只露了一面,新郎就跟着对方离开,已经够丢人了。若我不放人,莫非还要和新郎在喜堂上打起来吗?”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更何况,连白帝少昊都不在意,其他人说道什么。 西方白帝少昊是至高神帝俊的儿子,生母已无人所知,若羲和在世,少昊要叫羲和一声嫡母。羲和本是帝俊之妻,在帝俊陨落后却有孕了,天界本还担心白帝会不高兴,没想到白帝亲自来瑶池走了一趟,见到羲九歌后却十分喜欢,将她视做亲生妹妹。 这下天界众神仙放了心,大肆庆祝。东南西北各个道场都送来贺礼,五方天帝联名册封羲九歌为明净神女,玄后更是亲自带着太子来昆仑祝贺。 经此一事,明净神女的大名响彻九州四海,天下神仙都知道,天界出了一位辈分奇高、血统奇贵、后台奇硬的神女。她是创世神羲和的女儿,白帝少昊的妹妹,西王母的嫡传弟子,身负东夷、昆仑两大神系的传承,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西王母的道场就由羲九歌继承。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堪称一步登天。 这么高贵的身份,就算羲九歌长成蟾蜍,求婚者也趋之如骛了。而上天对羲九歌格外偏心,不止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同时还赐予她绝世的美貌、出众的天赋。羲九歌继承了羲和强大的火系神力,又和西王母学习仙术,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女,甚至有传言说,只要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明净神女就不可能被打败。 她臻尽完美,追求者倒一下子变少了,想追明净神女,得掂量掂量自己以及自己爹的份量够不够。不过名花也没有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羲九歌苏醒才一百年的时候,就和玄帝太子姬少虞订了婚。 羲九歌苏醒时,玄后亲自来昆仑祝贺,同行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时隔多年,不好说当时玄后抱着什么心思,但羲九歌和太子姬少虞确实一见如故。后来玄后借机将羲九歌接到北天庭玩,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羲九歌和姬少虞定下婚约,等机缘到了就可以完婚。 可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姬少虞却爱上了别人。 玉玦想到这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喃喃:“神女十全十美,无一处不好,玄帝太子为什么要舍弃神女,和一个魔女私定终身呢?” 以致于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弃神女而去。以这几人在天界的出名程度,不出三日,今夜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荒。 羲九歌唇边也笑了笑,轻不可闻问镜中人:“是啊,为什么呢?” 玉玦看着羲九歌的表情,隐隐被摄住,一时竟不敢说话。好在,羲九歌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地对她说:“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羲九歌笑容完美,一如过去两千年众人熟知的明净神女,永远话都不会。玉玦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玉玦行礼,她猜测羲九歌现在应当不想看到婚礼之物,躬身抱着金冠欲要退下,但才行了两步,就被羲九歌叫住:“把发冠留下吧,这是太子亲自挑选的样式,放在这里,就当是太子在陪着我吧。” 玉玦一听,不由气急:“神女!您身份何其尊贵,论起家世来不比玄帝太子差,怎么能受这种委屈?等明日奴婢就去禀报白帝和西王母,必要让他们给您撑腰。” “那是太子,不得放肆。”羲九歌淡淡说道,“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得再对太子不敬。下去吧。” 玉玦没想到都发生了这种事,羲九歌还心心念念着姬少虞,她气得不行,但看到羲九歌的脸色,只能忍了。她束着手出门时还在恨恨地想,神女怎么如此痴,玄帝太子悔婚,绝对是他的损失! 等所有人都走后,羲九歌坐在安静纵深的大殿,静静看着面前的金冠。 她拿图册过去时,姬少虞翻了一遍,说这个最衬她的美貌。可同样是他,今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羲九歌手指抚上发冠上栩栩如生的镂金凤凰,低声喃喃:“既然答应娶我,为何不能一心一意?我能做到专情、温柔、贤德,为什么你不能?” 她说着,指尖发出金光,仔细看竟然是太阳金火。她动作轻柔而缱绻,像是抚摸恋人的脸颊,可指尖上的火却极度暴烈,竟生生将金子烧至融化、蒸发。 姬少虞亲手挑选的发冠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羲九歌回头,静默和镜中人对视。 她面容平静,但平静过了头就让人害怕,尤其是她眼睛深处黑黝黝的,像太阳炙热的表面下,能吞噬一切的黑子深渊。 天界众人皆称赞她完美,家世高贵却还刻苦自律,神术、仙术双修,待人温柔和善,敦厚从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是牵丝木偶都做不到她这么完美。 然而神是更高阶的人,人有的缺点,神全部都有。一个人若能做到没有缺点,往往,这就是最致命的缺憾。 羲九歌就是如此,她能不知疲惫地要求自己修炼,能时刻保持完美微笑,不露出任何不得体的表情,能把自己活成标本,那是因为她没有心。 她从瑶池中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情。周围人话中的爱恨情仇她统统感知不到,她空有情绪,却没有情感。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感情干扰,她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这些年,羲九歌就按照话本和书籍,做世界上最正确的事。 但羲九歌不懂,她已经将书中描述的妻子做到极致,姬少虞为什么要悔婚?书中说有情人当生同衾,死同穴,夫妻应当举案齐眉,生死相依,她按照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姬少虞做不到? 他既然做不到,为什么曾经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他明明答应了她的。 羲九歌身份尊贵,没有人敢探查她的神魂,所以没人发现她天生感情残缺。因此,她也不知道,话本中完美的往往不是主角,而是反派。 羲九歌凝视着镜面时,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琮顾不得礼节,匆匆敲了下门就跑进来,一见着羲九歌就敛衽下拜:“神女,大事不好了。刚才南天传来消息,帝寒光打败赤帝,已夺走赤帝玺。” 羲九歌心重重一沉,手指骤然攥紧。 帝玺是一方天庭最重要的礼器,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拿走。帝寒光夺走赤帝玺,岂不是意味着,赤帝也凶多吉少了? 连挑三位天帝,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一位神君的洞府前放着两个狻猊,左面的狻猊昂首抬足,凶狠威风,右面的狻猊闭目垂首,慈悲安然。 两尊石狻猊尽职尽责地镇守着洞府,万年来仿佛没有变化过。但天界的夜漫长而寒冷,连石狻猊也耐不住寂寞,在黑暗中你来我往地说起话来。 左边那只凶猛的狻猊望着天空,问:“那边是什么?”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问了好几次,右狻猊被烦的睡不了觉,终于撩开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第39章 身边人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姬高辛以姬宁姒的名义邀请,那就说明这个宴会有男有女,估计西陵家、凤鸿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他们在雍天宫看似为了学习,其实真正目的是结识人脉,姬少虞作为储君,当然也要拉拢各族未来的家主。 这么多氏族都要来,姬少虞按理不该犹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体,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习惯了羲九歌做什么都满分,仿佛羲九歌生来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却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躯,她也会受伤疲惫。她能表现的尽善尽美、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过度调动神火,恐怕伤了经脉,姬少虞不忍心让她伤没好就出来交际。姬少虞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说:“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出关。宁姒的话我会转告她,至于她来不来,我不好保证。” 姬高辛习以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样。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面前如此气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说:“你跟明净神女都快黏成一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见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净神女说,我和宁姒在北刹海恭候你们二人大驾。” 姬高辛说完,开玩笑道:“这两天北刹海的溯月昙开了,溯月昙一万年一开,据说看到此花的情人会受到盘古尊神保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宁姒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姬高辛的话明明是祝福,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不舒服。姬少虞颔首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今日没有羲九歌也没有黎寒光,法术课顺顺畅畅结束了。下午雍天宫没有课程,但藏书阁、试炼场、音律室全部开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如果都不感兴趣,直接出宫玩也没人管。 在雍天宫这个地方,可以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往常姬少虞下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和那些富贵闲人不一样,他未来要继玄帝位,身份根本不允许他松懈。但今天姬少虞没心思修炼,他一下了法术课,就直奔重华宫。 他在姬高辛面前不遗余力地维护羲九歌,但心里并非没有芥蒂。黎寒光昨日来重华宫,到底想做什么? 羲九歌一直在炼化经脉,她身边不缺灵药,神力和太阳同源,才一夜的功夫,太阳火在她经脉上灼出来的伤就消失不见,唯有运功时有细微的痛意,几乎可以忽略。 她刚刚收功,檐下风铃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什么感应一样,姬少虞的声音也从外面响起。 “九歌,你在吗?” 羲九歌起身,走向外殿,拂袖一挥打开宫门。 姬少虞早就习惯了羲九歌的风格,他轻车熟路进殿,一见面就先端详羲九歌的脸色:“你今日告假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羲九歌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法力太低了,临时闭关修炼而已。你怎么来了?” 羲九歌说自己法力低……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话肯定要得罪人,但姬少虞知道羲九歌没有其他意思,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法力低。 姬少虞习以为常地笑笑,从芥子乾坤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羲九歌面前:“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未来时间还长,修炼可以慢慢来,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是昨日我偶然遇到的火灵髓,可以滋补经脉,我见恰好符合你的体质,就带回来了。” 灵髓有神志,非常难捕捉,火灵髓更是只生长在岩浆深处,在市面上都是按滴论价的。羲九歌不懂感情,但并非不知世故,这么珍贵的灵髓,怎么可能是偶然遇到的呢?多半是姬少虞看出来她经脉有伤,特意为她寻来的。 羲九歌不愿意负担别人的情义,伸手欲将玉瓶推回去:“我用不上,你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 姬少虞按住她的手指,破天荒对她收敛了笑意,认真看着她说:“我唯一想送的人只有你。这些天地灵物多备些总没有坏处,你现在用不上,那就先收着吧。” 姬少虞这样说,羲九歌也不好再推。她道了声谢,轻轻将玉瓶收起来,姬少虞见她没有拒绝,眼睛中盈出笑意,而看似认真收礼物的羲九歌却在心里道了声麻烦。 姬少虞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要回一件等价的。真是麻烦,都说了用不着,为什么非要塞给她呢? 害得她还得浪费时间给姬少虞准备回礼。 姬少虞见她将自己的心意收下,心中雀跃,仿佛昨夜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难得两人间气氛好,姬少虞趁机问道:“九歌,听说昨日黎寒光来重华宫了?” 羲九歌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完全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些什么。姬少虞顿了顿,状若不经意问:“你们谈了什么,他似乎是亥时才走的。” 她和黎寒光的谈话内容可不能告诉别人,羲九歌避重就轻道:“没什么,他来向我赔罪而已。” “赔罪?” “是啊。”羲九歌理所应当道,“他对我动手,不是罪吗?” 姬少虞仔细盯着羲九歌的表情,她的眼睛一如往常,平静坦荡,瞳孔边缘泛着浅淡的金,圣洁的没有任何感情。注视着这样一双眼睛,反显得姬少虞的窥探之心阴暗了。 姬少虞以前不喜欢她这种眼神,如今却长长松了口气,心里生出种隐秘的欢喜。她不是只对他无情,而是对所有人都无情。无论黎寒光抱有什么心思,羲九歌绝不会搭理。 这就好,她现在还不懂男女之情,可以慢慢学,而他,总归是她的未婚夫。 姬少虞有些后悔,他实在是失心疯了,竟真信了姬高辛的挑拨,前来质问她。幸好她不懂情,不在乎被未婚夫怀疑,要不然,岂不是伤害他们夫妻情分? 姬少虞愧疚之下,忘了追问黎寒光为什么亥时才走。哪怕赔罪,也没有待到深夜的道理吧?而姬少虞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宴会上:“宁姒要在北刹海举办晚宴,应当是为了商量岁考。高辛托我问你,你想去吗?” 羲九歌一听宴会就没什么兴致了。他们这群人无聊的很,每天不是在赴宴就是在摆宴。毕竟对神族来说,面子大过天,一个人设宴,宴席上其他客人不能只吃不请,之后也要再摆一场还回去。等一圈轮完后,原东道主又要设宴表示。 要是真陪他们折腾,那什么都干不成,每天净在各种宴会上应酬了。羲九歌理解不了这种浪费钱财和时间的事情,然而除了她,其他神族小姐似乎都乐在其中。 羲九歌是没有不合群这种顾忌的,她不想去,便理所应当道:“不去。” 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姬少虞暗暗叹气,幸好是他来问的,若是换成姬高辛或姬宁姒,岂不是要得罪人? 姬少虞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只是可惜一万年一见的溯月昙了,他本来想和她一起看的。 姬少虞失落,却并没有尝试劝羲九歌。她若会听人劝,便也不是羲九歌了。姬少虞笑着圆场道:“就是一个寻常小宴,去不去都没什么要紧。宁姒喜欢热闹,估计会请很多人来,听说给魔界的人都准备了帖子。宴会鱼龙混杂,你不去也好……” 羲九歌听到这里,猛地打断:“你是说魔界的人也会去?” 姬少虞狠狠一顿,他看着羲九歌,目光意味难明:“是啊。” 羲九歌一想坏了,如果魔族也去,常雎和姬少虞岂不是会相遇?溯月昙的传言她也听说过,她觉得后人实属太把自己当回事,盘古身体已化为大陆,就算盘古真有意识残留三界,担心的也该是天地大事,哪有心思管一群情人拉拉扯扯?但花前月下向来是话本里男女主定情的高发场合,万一常雎和姬少虞那天发生点什么,又纠缠到一起怎么办? 羲九歌思来想去,觉得她还是亲自去盯着吧,一旦发现异常就立刻拆散,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羲九歌眨眨眼,坦然地改口:“难得商金郡主有心,劳烦你帮我带话给郡主,说当日我定准时到达。” 以她的性情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反常。姬少虞想到这里心中自嘲,多可笑,她认识黎寒光,还是姬少虞亲手促成的。 雍天宫中的人大多是第一次见黎寒光、常雎,唯独姬少虞,早在北天宫的时候就见过他们一面了。 神魔议和,按理该由中央黄帝出面,但是黄帝看不上魔族,便借口精力不济,交给玄帝处理。 因此议和队伍一入天界就被引到了北天宫。那天正好是月假,姬少虞身为太子,在宫中却不出来相见太失礼了,玄帝叫姬少虞出来露一面。羲九歌正好也在北天宫,姬少虞怕她闷,就拉着她一起走了一趟。 谁知这一眼,就让万事不上心的羲九歌留下了印象,今日还不顾身体不适,专程出来见他。 姬少虞一方面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他和羲九歌相伴一千年,还比不上一个仅见了一面的外人吗?但另一方面他又止不住害怕,心底里仿佛有某种直觉在警告他,不一样,这个魔族,和以往遇到过的羲九歌的爱慕者都不一样。 姬少虞心里好如一团乱麻,而夫子还在上方死水一般念着《南华经》。姬少虞心烦意乱地捏了捏手,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 他忍不住悄悄往旁边看,越过羲九歌,他看到一张雪白干净、清冷出尘的侧脸。哪怕以姬少虞的眼界看,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极其出众的脸。 黎寒光的皮相是一种带着清冷易碎感的艳,他皮肤极白,像是从未照过阳光——这不是修饰,魔界那个地方确实没有阳光,于是衬得他五官上的颜色越发鲜明,飞扬的剑眉、纤长的睫毛、黑润的眼珠。他唇形薄,唇色也淡,唯唇珠一点薄红,像水墨画抹了笔血,霎间让整张面活色生香起来。 如果仅是这样一副皮囊,姬少虞也不至于介意了。长这种面相的人福薄志短,余生撑死一个小白脸,实在没法和姬少虞比。但黎寒光偏偏长了副很硬朗的骨相,撑起了他过于精致的皮相,一下子变得英气勃勃、恩威凛然。 仅看这张脸,姬少虞会觉得这是凡间飞升的得道仙尊,生来就是一把无情剑。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魔族。 姬少虞恍神,等回过神时他就和一个女子的视线对上。 常雎实在听得累了,她就算蛮抄也听不懂夫子说的是哪几个字,她趴在桌上偷懒,百无聊赖间注意到姬少虞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常雎怔了下,想起这就是上次在北天宫有过一面之缘的俊俏太子,立刻冲着他摆 第40章 主使者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更何况,连白帝少昊都不在意,其他人说道什么。 西方白帝少昊是至高神帝俊的儿子,生母已无人所知,若羲和在世,少昊要叫羲和一声嫡母。羲和本是帝俊之妻,在帝俊陨落后却有孕了,天界本还担心白帝会不高兴,没想到白帝亲自来瑶池走了一趟,见到羲九歌后却十分喜欢,将她视做亲生妹妹。 这下天界众神仙放了心,大肆庆祝。东南西北各个道场都送来贺礼,五方天帝联名册封羲九歌为明净神女,玄后更是亲自带着太子来昆仑祝贺。 经此一事,明净神女的大名响彻九州四海,天下神仙都知道,天界出了一位辈分奇高、血统奇贵、后台奇硬的神女。她是创世神羲和的女儿,白帝少昊的妹妹,西王母的嫡传弟子,身负东夷、昆仑两大神系的传承,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西王母的道场就由羲九歌继承。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堪称一步登天。 这么高贵的身份,就算羲九歌长成蟾蜍,求婚者也趋之如骛了。而上天对羲九歌格外偏心,不止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同时还赐予她绝世的美貌、出众的天赋。羲九歌继承了羲和强大的火系神力,又和西王母学习仙术,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女,甚至有传言说,只要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明净神女就不可能被打败。 她臻尽完美,追求者倒一下子变少了,想追明净神女,得掂量掂量自己以及自己爹的份量够不够。不过名花也没有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羲九歌苏醒才一百年的时候,就和玄帝太子姬少虞订了婚。 羲九歌苏醒时,玄后亲自来昆仑祝贺,同行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时隔多年,不好说当时玄后抱着什么心思,但羲九歌和太子姬少虞确实一见如故。后来玄后借机将羲九歌接到北天庭玩,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羲九歌和姬少虞定下婚约,等机缘到了就可以完婚。 可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姬少虞却爱上了别人。 玉玦想到这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喃喃:“神女十全十美,无一处不好,玄帝太子为什么要舍弃神女,和一个魔女私定终身呢?” 以致于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弃神女而去。以这几人在天界的出名程度,不出三日,今夜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荒。 羲九歌唇边也笑了笑,轻不可闻问镜中人:“是啊,为什么呢?” 玉玦看着羲九歌的表情,隐隐被摄住,一时竟不敢说话。好在,羲九歌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地对她说:“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羲九歌笑容完美,一如过去两千年众人熟知的明净神女,永远话都不会。玉玦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玉玦行礼,她猜测羲九歌现在应当不想看到婚礼之物,躬身抱着金冠欲要退下,但才行了两步,就被羲九歌叫住:“把发冠留下吧,这是太子亲自挑选的样式,放在这里,就当是太子在陪着我吧。” 玉玦一听,不由气急:“神女!您身份何其尊贵,论起家世来不比玄帝太子差,怎么能受这种委屈?等明日奴婢就去禀报白帝和西王母,必要让他们给您撑腰。” “那是太子,不得放肆。”羲九歌淡淡说道,“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得再对太子不敬。下去吧。” 玉玦没想到都发生了这种事,羲九歌还心心念念着姬少虞,她气得不行,但看到羲九歌的脸色,只能忍了。她束着手出门时还在恨恨地想,神女怎么如此痴,玄帝太子悔婚,绝对是他的损失! 等所有人都走后,羲九歌坐在安静纵深的大殿,静静看着面前的金冠。 她拿图册过去时,姬少虞翻了一遍,说这个最衬她的美貌。可同样是他,今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羲九歌手指抚上发冠上栩栩如生的镂金凤凰,低声喃喃:“既然答应娶我,为何不能一心一意?我能做到专情、温柔、贤德,为什么你不能?” 她说着,指尖发出金光,仔细看竟然是太阳金火。她动作轻柔而缱绻,像是抚摸恋人的脸颊,可指尖上的火却极度暴烈,竟生生将金子烧至融化、蒸发。 姬少虞亲手挑选的发冠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羲九歌回头,静默和镜中人对视。 她面容平静,但平静过了头就让人害怕,尤其是她眼睛深处黑黝黝的,像太阳炙热的表面下,能吞噬一切的黑子深渊。 天界众人皆称赞她完美,家世高贵却还刻苦自律,神术、仙术双修,待人温柔和善,敦厚从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是牵丝木偶都做不到她这么完美。 然而神是更高阶的人,人有的缺点,神全部都有。一个人若能做到没有缺点,往往,这就是最致命的缺憾。 羲九歌就是如此,她能不知疲惫地要求自己修炼,能时刻保持完美微笑,不露出任何不得体的表情,能把自己活成标本,那是因为她没有心。 她从瑶池中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情。周围人话中的爱恨情仇她统统感知不到,她空有情绪,却没有情感。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感情干扰,她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这些年,羲九歌就按照话本和书籍,做世界上最正确的事。 但羲九歌不懂,她已经将书中描述的妻子做到极致,姬少虞为什么要悔婚?书中说有情人当生同衾,死同穴,夫妻应当举案齐眉,生死相依,她按照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姬少虞做不到?:,,. 第41章 问世间 殿中似乎响起一声轻笑,一个银色人影逐渐在镜中显形:“神女消息果然灵通。” 羲九歌没有回头,从镜面中暗暗打量来人。 自从姬少虞和常雎“失踪”,羲九歌就搬回昆仑,再没有踏足过玄帝领域,由此阴差阳错躲过了玄宫那场大清洗。这样算算,她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他了。 没想到再一见面,她已不再是玄帝太子妃,他却成了新的玄帝。 羲九歌早就知道他容貌长得好,光羲九歌知道的,就有六七位神族小姐看不上魔族却又实在喜欢他的脸,暗暗示好,被他用各种理由拒绝了。有的神族小姐因此恼羞成怒,有的引来了对方兄弟及追求者。总而言之,他过去在雍天宫遭受的苦难,一半是替常雎挡灾,另一半是因为他的脸。 但仿佛今日,羲九歌才真正意识到他长得好。这可能是羲九歌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他剑眉星目,鼻梁高窄,嘴唇纤薄,是很薄情的长相,可是他皮肤冷白,有一种玉一般的光泽,霎间将这种薄情合理化了。 山巅的孤月,寒江的白雪,再冷淡无情都让人觉得正常。 单看这张脸,简直比昆仑最清心寡欲的金仙还要有仙气,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魔族。 神、仙、魔地位天差地别,其实力量区别并不大,他们是以血统强行分类的。 盘古开天辟地后,经历了漫长的演化,天地终于稳定下来,分天、地、人三界。神族和仙族生活在天上,称天界;人族、妖族生活在九州大陆,称人界;鬼族生活在地下,称地界,也叫冥界。 鬼是由神、仙、人死后魂魄所化,在冥界短暂停留,由冥帝的安排后再入轮回投胎。而妖由动物修炼成人形,乃是逆天而行,所以死后没有魂魄,肉身死亡便是永远消亡。 三界中人界生灵最多,但天界最为富饶。天界神、仙共存,神是天生的,那些古老的神族相互联姻,生出庞大的后裔分支;而仙是由凡人修炼而成,人的相貌、躯体都和神一样,却体弱而短寿。人要想长生,便要禁欲;要想逍遥,便要修炼。最后能飞升成仙的,基本都成了冰雕。 所以神纵情享乐,仙却断绝七情六欲。因为没有,所以看起来才能清瘦修长,仙气飘飘;同样没有,看似无欲无求的仙人动起真格来,可比神族危险多了。 神、仙的来历截然不同,在天界也各有阵营。神大多归属五方天帝,分属东、南、西、北、中天庭,尊卑生来注定。而仙皆是靠自己修炼飞升的,依据他们飞升时的道场,可以分为西方西王母道场,和东方东皇太一道场。总结起来,如今的天界便是五帝共治,神仙对立。 但世界上不是只有神仙人妖鬼,除此之外,还有魔族。魔和神一样,都是天生的,他们的力量来源于血脉,父母是神族,子女便是神族,父母是魔族,那孩子生下来就要忍受三界对魔族的恶意。 魔族也生活在人界,但远离凡人王国,而是被关在九州之外的大陆碎片上。那个地方没有日照,阴冷贫瘠,流放着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污垢,是三界所有人提到就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人界,故而都是直接将他们叫为魔界。 魔界虽然荒凉,但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各个都是怪物。神魔之间的仇恨可以追溯到上古,谁是谁非如今已无法定论,但神魔的冲突从未平息过。哪怕五帝联手将魔族驱出九州,把他们关在九州大陆外的碎片上,限制一切灵力和资源,依然无法根除魔族。 天界、魔界摩擦多年,双方终于达成短暂的和平,天界允诺不再发兵攻打魔界,但作为条件,魔界要送继承人到天界为质。 这个人,就选定了常雎。帝寒光陪着常雎一起来天庭,他们两个魔族,这才在天界住了一千年。 羲九歌想,要是五方天帝知道帝寒光是玄帝的私生子,恐怕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帝寒光活着进入天界。 羲九歌觉得帝寒光这个人实在很有意思,血统一半神一半魔,气质却像仙人一样无情无欲,如此割裂,却又如此统一。 羲九歌往常见他,他都穿着宽袍广袖,唇边始终挂着浅笑,遇到任何人都主动让路,不争不抢,无害极了。而现在,他换上了修身劲装,手臂、腰腹裹着银色战甲,背系白色披风,曾经那股温润感荡然无存,而变得锋利修长,锐气逼人。 像一柄雪色的剑,看着冰清玉洁,但取人性命时,美丽的刀刃上连一丝血都不会挂。 羲九歌仔细打量他时,帝寒光也徐徐走近。他弯腰,手指抚上羲九歌的耳垂,像最熟稔的情人一样拈住她的耳珰,轻柔取下。 帝寒光靠近时羲九歌的脊背绷紧了,但她转念想到,西王母、九天玄女、众多金仙此刻都坐镇昆仑山,他依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寝殿内。既然如此,两人距离远与近,他对她刀剑相向还是替她拆卸耳饰,又有什么区别呢? 羲九歌没有躲,他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这双手可能不久前才拧断了某位神族的脖子,而现在他却俯身,近乎抵着她的脖颈,为她做一些夫妻闺房中才能做的事。 一半刻着日、一半雕成月的耳环被放在梳妆台上,金勾触碰玉质,发出细微的清响。他帮她取下耳珰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她身后,轻笑道:“我第一次见神女就觉得很熟悉。果然,神女没有让我失望。” 羲九歌挑挑眉,没听懂他的话。但在这种场合,适当叙叙旧总没有坏处。羲九歌也笑着说道:“我们第一次相见应当在玄宫吧。那日你们随着议和队伍抵达天界,黄帝精力不济,由玄帝代为接待。我正好在玄宫,有幸见到了你和质女。” 羲九歌不是很想尊称他为天帝,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含含糊糊称他为“你”。帝寒光仿佛完全不在意,她用你我相称,他看起来反而更高兴了。 但面前人是个疯子,不能以常理推测,羲九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或许,这个疯子生气的方式,就是表现的很高兴呢? 帝寒光挑起一缕羲九歌的长发,缓缓从掌心滑过,似叹非叹道:“难为神女还记得。神女只往这里瞥来一眼,我还以为,神女压根没有看到我呢。” 羲九歌没料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只是笑了笑,不作表态。 其实她立即就注意到帝寒光了,她朝魔界队伍望去,就是在看帝寒光。 他长得,和她想象中的魔族不太一样。 羲九歌道:“今日是我婚礼,我本该亲自送去请帖,但如今我和玄宫关系微妙,实在不好往北天庭递帖子,望海涵。” “哪里。”帝寒光握着她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缓慢把玩,“深夜造访,是我失礼才对。” “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夜深人静,红影重重,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现在本该是羲九歌的洞房夜。然而此刻却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男子出现在她婚房,为她卸耳珰,梳头发。两人立场对立,地位悬殊,在今日之前一共只说过三句话,但现在,他们却能亲切友好地客套,也属实离奇。 绸缎一般的黑发从指尖绕过,帝寒光语气温和得体,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据说有太阳照射的地方,神女便不可战胜。我久仰神女大名,只好等太阳完全落山后再来了。” 羲九歌一直端正坐在梳妆镜前,浅笑盈盈地和他说话,一如在天界最盛大的宴会上招待客人。但帝寒光说完这句后,羲九歌笑容微微收敛,她侧身,抽回自己的头发,抬眸看向帝寒光:“无稽之谈而已。别人随便传传就算了,玄帝陛下法力深不可测,怎么会信这种话?夜深了,重华宫不方便留客,不知陛下今日来到底想做什么?” 她对他的称呼换成了玄帝。这是一个微含恶意的叫法,看帝寒光对自己父亲、兄长的所作所为,显然,他非常憎恶玄天庭,可是羲九歌偏偏这样叫他。帝寒光的话明显在暗讽,他能在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逼到这么近,却还说羲九歌不可战胜,这不是在讽刺她吗? 他先露刀剑,羲九歌何必还藏着掖着。 帝寒光也笑了笑,似真似假地说:“神女误会了。我是远远看到了西天的祥瑞之光,觉得美丽极了,实在忍不住,才想来昆仑近距离欣赏。” 还在虚情假意,羲九歌也陪着他作态道:“那陛下来的太晚了,婚礼已经结束。不如,我将乐队叫进来,让他们再为陛下奏一曲凤凰歌?” “那倒不必。”帝寒光看着她笑道,“最美丽的歌,我已经看到了。” 羲九歌眼神微冷,她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到帝寒光言语间的冒犯了。她突然失去了耐心,没有兴致再和他兜圈子,冷下脸说道:“玄帝陛下,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不妥。你到底来做什么?” 帝寒光闻言失笑,他俯身,手掌撑在后方的梳妆台上,气息霎间逼近,像是将羲九歌圈在他的阴影下:“明净神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觉得我来做什么?” 羲九歌的脸色微微变了。之前在雍天宫相见时,帝寒光一直表现的君子如玉、清冷无争,不理会任何神女、仙女的示好。羲九歌先入为主,认为帝寒光对常雎一往情深,守身如玉,不会碰其他女人。所以他深夜出现在她寝殿,她想过他可能来杀她、劫持她、威胁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做这种事。 羲九歌脸色还算沉着,手藏在长袖中,暗暗掐了一个传讯诀。然而,没有任何事发生,帝寒光像是知道她在做什么,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含笑望着她,目光似是纵容。 但羲九歌却被这种态度激怒了。她一次传信不成后就彻底放弃,手指没有松开,隐隐露出召唤太阳神火的架势:“玄帝陛下被兄长抢走了心上人,恼羞成怒,这就来折辱我?” 帝寒光仔细打量着羲九歌的妆容,伸手,轻轻触上她的嘴唇:“神女今日极美,但这个唇色却不适合你。” 帝寒光动作时,一丝亮光倏地划过,但羲九歌的手却停在帝寒光腹前,再无法前进一步。他明明刚才还半撑着梳妆台,却能及时抽手拦住羲九歌的偷袭,动作之快,羲九歌甚至无法看清。 帝寒光完全不在意她手中足以焚毁一切的太阳神火,依然专注于刚才想做的事情,指尖按上她的嘴唇,轻柔地将口脂擦掉。 羲九歌天生亲近火,而他却是寒属性法力,连指尖都是冰凉的,落在唇上有一种玉的触感。 现在太阳已经落山,羲九歌的神力大打折扣,但是没关系,她还学过昆仑仙术。羲九歌切换成仙法,手心倏忽凝出荆棘,飞快朝帝寒光腹部刺去。 但神兵都砍不断的荆棘在靠近他战甲的时候自动被冻成冰块,随即碎成一段段的。帝寒光心中叹息,他本来不想表现得太咄咄逼人,但她如此暴躁,他只能失礼了。 帝寒光放出威压,一股寒冥之气瞬间笼住羲九歌经脉,压得她无法行动。羲九歌属火,靠近寒冷本能不适,但帝寒光只是用法力压住她的动作,并没有伤害她的经脉。羲九歌除了不能动,并没有其他不舒服。 但不能行动,已经是最大的不舒服了。羲九歌紧盯着他,冷冷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帮神女换个口脂颜色。”他神情温柔,面带笑意,但话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幽深,“神女今日大婚,我却来晚了。幸好赶上了花烛夜,神女今日极美,但有些地方,我却不太喜欢。” 羲九歌心想又不是你的婚礼,你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但羲九歌三次试探失败,信送不出去,正面打斗也不可取,她很快调整了计划,不再尝试无用功,而是保留实力,伺机而动。 于是羲九歌收起攻击的动作,当真由着帝寒光为她涂口脂。羲九歌是被人服侍惯了的,就算是天帝为她弯腰,她也坦然受之。帝寒光为她细细勾唇,羲九歌拿起镜子,左右看了看,嫌弃道:“嘴角没涂好。” 帝寒光微微挑眉,显然很意外:“哪里?” 羲九歌指向右唇角,帝寒光凑近看了看,点头认错:“确实,有一段唇线没涂整齐。我这就为神女重画。” “不用了。”羲九歌止住他拿唇笔的手,去梳妆台上找湿帕子,说,“本来就要卸妆了。” 羲九歌一时竟没翻到,帝寒光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用法力浸湿,轻轻蹭上羲九歌嘴唇。羲九歌从容接受,当真把帝寒光当一个服侍的人,指挥他拆下自己剩余的发饰。 帝寒光也好脾性的很,从头到尾没露出一丝不快,柔和地帮羲九歌放下长发。两个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人,此刻却像闺房夫妻一样画眉梳发。 羲九歌看似不在意,其实一直从镜中观察他。她越看心里越冷,她故意把他当侍从使唤,仿佛他还是一个寄人篱下的魔界质子,然而帝寒光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全程滴水不漏。如此城府,难怪在天界装了一千年,都无人看破他的伪装。 羲九歌散开头发,卸除妆容,露出真正的五官。她素颜不及上妆精致,但色泽清透,轮廓优美,比盛妆更添一丝娇艳。 羲九歌将长发梳通,随意撩到身后,长发像流水一样从她肩上滑过,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柔美。羲九歌放下玉梳,道:“玄帝陛下,夜深了,我要睡了。你到底有何来意,麻烦直说。” 帝寒光站在她身后,认真地注视着她。这么惹人遐想的话,由她说出来却理所当然。那双眼睛千种风情,勾魂摄魄,里面却空空如也,仿佛所有悸动遐思都只是凡夫俗子妄想,神女不会有任何动容。 当真是神女无情。她这副冷情的性子,不知道逼疯了多少爱慕者。雍天宫那么多人为她痴狂,她却始终不动于心,真是残忍。 帝寒光一寸寸描摹她的眼睛,不期然想起她站在阳光下,眼眸中金彩流溢、光芒万丈的模样。帝寒光有些分心,漫不经心道:“神女,来意我早就说过了。听说今日婚礼上新郎弃神女而去,总不能让神女新婚夜独守空房,我便来了。” 羲九歌点点头,问:“你是想挟持我,明日威胁白帝和西王母?” 帝寒光叹气:“神女怎么总是把人往坏处想。万一我只是觊觎神女美色呢?” “昆仑是仙道,不轻易涉足神族内斗。我哥哥虽然是西方白帝,但他是东夷神族,而你们是华族,你们相互厮杀他只会乐见其成,你用我来威胁他,委实多此一举。” “是吗?那为何当年涿鹿之战,西王母和东夷神族却鼎力帮助轩辕氏?” 羲九歌挑挑眉,轻轻歪头道:“你该不会是想替母族报仇吧?” “魔族从未善待于我,我为何要替他们报仇?”帝寒光挑起羲九歌的一缕黑发,缓慢在手心摩挲,“我之所为,皆是我所求。神女刚才说,我用你来威胁白帝是多此一举,我同意神女的看法,但,并不是因为华族。若我娶了神女,白帝、西王母天然就要站在我这边,我为何要自断生路,得罪白帝和昆仑呢?” 羲九歌感觉到一丝棘手了。最可怕的事不是遇到了疯批,而是这个疯子有理智,清醒地做着一些疯狂的事。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在雍天宫出了名冰清玉洁、君子谦谦的人说出来的。他莫非演戏太久,所以才压抑变态了? 同为有病之人,羲九歌完全能理解一个疯子偏执起来是多么可怕。求救信发不出去,动手也打不过,或许等天亮后太阳升起,她的神力有阳光加持后可以放手一搏,但是等天亮,该发生的事也都发生了,再拼也没什么用。 羲九歌在两个选项中斟酌了一会,最终决定赌一把。她抬眸,主动说:“天帝陛下,我们做个交易吧。” 帝寒光抬眉,颇有兴致问:“什么交易?” 羲九歌左右看了看,在身周布下一道隔音结界。帝寒光看清她的动作,目光中兴味更甚,却并不阻止,始终含笑注视着她。 羲九歌再三检查,确定绝不会被人听到后,才缓缓开口:“你深夜出现在此,无非是想抓到姬少虞,夺回常雎。可惜你来晚一步,他们两人已经走了。你恼羞成怒,就想来折辱我。但这实在没什么必要,常雎若不喜欢你,你就算赌气娶我,也无法让她产生丝毫波澜。不如,我们两人合作,各取所需。” 帝寒光听到一半就笑起来了,他点点头,虚心问:“神女打算怎么合作?” “逆转时光,回到姬少虞和常雎刚相识的时候,阻止他们相爱。这样一来,我和他依然是未婚夫妻,你也不必担心常雎爱上别人。”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第42章 帝寒光 羲九歌盯着深深刺入木缝的刀柄不语。羲九歌出手,刀怎么可能只是钉在柱上呢?刀锋上的力道,已足够把整条船都削成两半了。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见是姬宁姒,长松了口气:“宁姒,你们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让我,再下也无趣。”姬宁姒摇着扇子靠到姬高辛身边,眼睛晃悠悠从黎寒光身上扫过,掩面笑道,“还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里已膈应极了。他不动声色避开姬宁姒的视线范围,无意道:“溯月昙好像开了。” “什么?”姬宁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顾不得盯着黎寒光了。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纷纷走过来:“溯月昙开花了?” 甲板上人来人往,霎间热闹起来。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后,借着阴影遮掩打量人群。 这种时候,谁跟着谁,谁靠近谁,实在有意思极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势的大事件,就是从这些小事上显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边,姬高辛那么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经站好了,看到姬高辛离开,她也跟了过去。随后,姜榆罔也无意走来了,祝英像门神一样,亦步亦趋杵在姜榆罔身后。 黎寒光轻轻哂笑,他上一世忙着修炼,没在意雍天宫的男女关系。今日一看, 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后,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脸色。黎寒光始终温柔含笑,一点都看不出凶,他轻声问:“你今夜似乎单独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寒光越温和,常雎心底越虚,她眼光躲闪,含糊道,“我们只是在聊这个地方的来历。寒光哥哥,你知道吗,据说这里是盘古的肺腑所化。三界从未有一万年才开花的植株,所以有传言说,溯月昙是汲取了日月精华和盘古气血所生灵物,如果见到溯月花开,那就能得到盘古残留的神识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生生世世不分离!”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来无异于儿戏,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后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离……黎寒光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忍着不耐烦来参加姬宁姒的宴会吗?她就这么在意姬少虞,不光这辈子,甚至要期许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觉得现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艳的眉眼噙着笑,看着实在美好极了。常雎小声问:“寒光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事。”黎寒光垂眸对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昙开了,去看花吧。” 常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向船边。月色下,碧浪随风摇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昙先开放,只能看到一层银辉从黑暗中翻涌,所到之处昙花争相舒展花瓣,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白。 溯月昙根茎纤细,花瓣洁白,重重叠叠花瓣堆在一起,圣洁的像一场梦。月光下草丛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昙浮在碧波上,随着风细细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连成一片,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 船上的人看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此景都齐齐失语。过了一会,西陵桑像是不忍惊扰这场梦,轻声开口:“真美。” 这场宴会是姬宁姒主办,她觉得颇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昙一万年才开一次,我们来到此处,万顷花海便恰好盛放。说不定我们之中有哪对有情人被盘古尊神认可,这才降下异象赐福呢。” 羲九歌听到,觉得姬宁姒属实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昙喜阴,现在月华最盛,所以才开放了。然而她无意回头,发现其他女子一脸娇羞,剩下那几个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羲九歌细细吸了口气,不是吧,他们竟然真的信? 有些时候她真的怀疑,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无法理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岸边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风景,姬少虞悄悄回头看羲九歌。 她单手搭着围栏,夜风从湖面吹来,掀乱了她背后长发,她随意压住碎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花海,沉静又安稳。 姬少虞也知道姬宁姒的话纯属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万一溯月昙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见到了花开,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余人都觉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岸赏花,很快众人一致同意,船只转向,悠悠朝岸边靠去。 画船靠岸,大家兴致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后。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复,站着时庄重盛大,下楼梯时就有些麻烦了。 她注意着脚下的路,没留意身后的裙摆委顿在阶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养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尘,太阳金乌高昂着头颅,和地板实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觉得身后一松,她回 头,发现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提起她的裙摆,慢慢走在她侧后方,道:“神女今日极美,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脏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后面,又走得慢,导致如今楼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黎寒光也不急,两人踩着同样的步调,脚步声落在木阶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刹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这里不怕被人听到,她便敞开了说:“少司幽有这般心思,想来很会讨女人喜欢。商金郡主刚才还在前面找你,你怎么落到这里了?” 一段楼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过转角,月亮从天窗中飞快掠过,映在她的侧脸上,洁白胜雪。黎寒光落后她一步,身体留在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拎着她的裙摆,被月光照得骨节分明:“神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阶楼梯,回头,脸颊微微歪着,眼波流转,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当真听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装腔作势,羲九歌是真的敢动手。他立刻收起那副无辜模样,诚实说:“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贵,这等荣幸恐怕轮不到我。” 黎寒光说完,顿了顿:“当然,若神女喜欢,我便是万死不辞。” 羲九歌走在前面,从背后看脖颈纤白,美感惊人:“你刚刚说商金郡主身份尊贵,你不敢招惹,却敢招惹我。你是觉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停了会,真心道:“神女,有些时候,我着实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你还觉得我胡言乱语,荒谬愚蠢?” 黎寒光挑挑眉,跟在后方,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背影:“神女,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我和金天王子就站在十步之外,却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换成你,你会不会对这个人有成见?” “神女是说今日的刺客?不是查明白了,只是个误会么。” “误会?”他们已走出楼梯,前方是积水一样空明的月光,溯月昙正散发出点点银辉。羲九歌放下裙摆,转身看向黎寒光:“可是,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黎寒光只比羲九歌落后一阶,此刻突然变成面对面,两人距离骤然拉近,衣摆都交叠在一起。黎寒光个子比羲九歌高,现在还站在楼梯上,影子可以轻而易举覆住她。然而,哪怕她要仰头看他,哪怕她的身体停在黎寒光面前,单臂就能全部抱拢,她的眼睛依然是冰冷强势的。:,,. 第43章 血中情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 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羲九歌看了会,心想黎寒光果然惯会伪装,他面如菩提,下手却狠辣绝情,要不是顾忌天界,恐怕他已好几次对姬少虞下毒手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少虞动手这么用力也是羲九歌没想到的。难道这时候姬少虞就对常雎生出情愫了?不至于吧,他们才见了两面而已。 羲九歌淡淡朝常雎的方向扫了一眼,常雎正紧张地望着试炼台,双拳紧紧攥着,不知道她到底想给谁鼓劲。羲九歌有些头疼,修炼无论再艰难,她都可以努力,唯独关于感情,她实在是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羲九歌走神期间,台上两人也分出胜负,各退一步站稳。学官本是想给玄太子卖个好,让玄太子风风光光将魔族打败,在未婚妻面前赢回面子。没想到,这个魔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两人居然打平了。 一个在不毛之地长大的低贱魔族,竟然能和锦衣玉食、资源逆天的玄帝太子打平? 学官头都痛了,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宣布道:“玄太子感念同门情谊,点到即止,和黎质子打成平手。” 这话一出,四下大哗。黎寒光听到学官的话轻轻笑了声,姬少虞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起。常雎听到学官竟然暗示黎寒光能打成平手全靠姬少虞相让,气得不轻;其他神族听到,受到的冲击亦不小。 平局算是不功不过,但是对于神族来说,他们竟然和一个低贱的魔族打成平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许多神族不堪受辱,纷纷叫嚣着要讨教讨教。 学官进退两难,他看得分明,那个魔界质子分明留了力,要不是顾忌天界的面子,玄太子今天可远不止平手。玄太子都打不过,这些不学无术的神族公子哥只会更差,要是上台让他们丢了脸面,事情会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但若是拦着他们,学官倒像是在偏袒魔族一样。 学官左右为难间,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她声音明明不高,但奇异般压倒所有嘈杂声,乱糟糟的试炼场霎间安静了:“少司幽深藏不露,我愿意领教一二。” 围观人群鸦雀无声,纷纷回头看向后方,姬少虞也惊讶地抬起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眉:“九歌……” 羲九歌却站在高高的观看席上,指尖凝了枚发簪,挽起长发,微笑着看向黎寒光:“不知,少司幽是否愿意赐教。” 黎寒光和姬少虞打成平手很平淡,被人叫阵时很平淡,但此刻,他眼睛眯了眯,难得露出些许真心笑意:“神女抬举了。能和神女交手,是我的荣幸。” 两人说话时一直看着对方,显然,他们并不在乎学官同不同意、旁人有什么看法。在场能做主的,唯有他们两人。 学官内心并不赞成,魔族质子涉及天魔大局,玄 帝太子牵扯进来就已经很麻烦了,若是羲九歌也动手,万一出点什么事,学官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对方是明净神女,他能说什么? 学官苦着脸让开,姬少虞看到羲九歌的眼神就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噤声,默默离开高台,为她腾开位置。 姬少虞下台后,姬高辛环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虞,好福气啊。你和人打成平手,立马便有未婚妻来为你出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一群人听着哈哈大笑,姬少虞抿着唇,目光淡淡望着前方,并没有搭话。 神族里未婚夫妻有不少,女方受了委屈,找未婚夫出头是常事,但凡事都要让未婚妻找场子的,似乎只有他一家。 试炼台上已经清空,只剩下黎寒光站在原地。羲九歌整了整衣袖,足尖轻点,施施然飞向高台。她身姿轻巧,落地时白衣猎猎、衣袂翻飞,尤其她的眼神无情无欲,越发像神人降临。:,,. 第44章 西王母 月落参横,云雾缥缈,随着太阳升起,一个劲爆消息也传遍雍天宫。 昨天半夜,有人亲眼看到魔界质子黎寒光从重华宫里出来。重华宫住着谁全天界都知道,而今日,两位当事人还正好都请假了。 黎寒光当众吐了血,今日称病尚且说得通,羲九歌突然也以闭关为名告假,是不是太牵强了? 再结合昨天半夜的传言,她此时缺席,就颇有些微妙了。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姬高辛以姬宁姒的名义邀请,那就说明这个宴会有男有女,估计西陵家、凤鸿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他们在雍天宫看似为了学习,其实真正目的是结识人脉,姬少虞作为储君,当然也要拉拢各族未来的家主。 这么多氏族都要来,姬少虞按理不该犹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体,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习惯了羲九歌做什么都满分,仿佛羲九歌生来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却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躯,她也会受伤疲惫。她能表现的尽善尽美、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过度调动神火,恐怕伤了经脉,姬少虞不忍心让她伤没好就出来交际。姬少虞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说:“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出关。宁姒的话我会转告她,至于她来不来,我不好保证。” 姬高辛习以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样。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面前如此气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说:“你跟明净神女都快黏成一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见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净神女说,我和宁姒在北刹海恭候你们二人大驾。” 姬高辛说完,开玩笑道:“这两天北刹海的溯月昙开了,溯月昙一万年一开,据说看到此花的情人会受到盘古尊神保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宁姒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姬高辛的话明明是祝福,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不舒服。姬少虞颔首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今日没有羲九歌也没有黎寒光,法术课顺顺畅畅结束了。下午雍天宫没有课程,但藏书阁、试炼场、音律室全部开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如果都不感兴趣,直接出宫玩也没人管。 在雍天宫这个地方,可以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往常姬少虞下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和那些富贵闲人不一样,他未来要继玄帝位,身份根本不允许他松懈。但今天姬少虞没心思修炼,他一下了法术课,就直奔重华宫。 他在姬高辛面前不遗余力地维护羲九歌,但心里并非没有芥蒂。黎寒光昨日来重华宫,到底想做什么? 羲九歌一直在炼化经脉,她身边不缺灵药,神力和太阳同源,才一夜的功夫,太阳火在她经脉上灼出来的伤就消失不见,唯有运功时有细微的痛意,几乎可以忽略。 她刚刚收功,檐下风铃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什么感应一样,姬少虞的声音也从外面响起。 “九歌,你在吗?” 羲九歌起身,走向外殿,拂袖一挥打开宫门。 姬少虞早就习惯了羲九歌的风格,他轻车熟路进殿,一见面就先端详羲九歌的脸色:“你今日告假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羲九歌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法力太低了,临时闭关修炼而已。你怎么来了?” 羲九歌说自己法力低……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话肯定要得罪人,但姬少虞知道羲九歌没有其他意思,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法力低。 姬少虞习以为常地笑笑,从芥子乾坤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羲九歌面前:“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未来时间还长,修炼可以慢慢来,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是昨日我偶然遇到的火灵髓,可以滋补经脉,我见恰好符合你的体质,就带回来了。” 灵髓有神志,非常难捕捉,火灵髓更是只生长在岩浆深处,在市面上都是按滴论价的。羲九歌不懂感情,但并非不知世故,这么珍贵的灵髓,怎么可能是偶然遇到的呢?多半是姬少虞看出来她经脉有伤,特意为她寻来的。 羲九歌不愿意负担别人的情义,伸手欲将玉瓶推回去:“我用不上,你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 姬少虞按住她的手指,破天荒对她收敛了笑意,认真看着她说:“我唯一想送的人只有你。这些天地灵物多备些总没有坏处,你现在用不上,那就先收着吧。” 姬少虞这样说,羲九歌也不好再推。她道了声谢,轻轻将玉瓶收起来,姬少虞见她没有拒绝,眼睛中盈出笑意,而看似认真收礼物的羲九歌却在心里道了声麻烦。 姬少虞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要回一件等价的。真是麻烦,都说了用不着,为什么非要塞给她呢? 害得她还得浪费时间给姬少虞准备回礼。 姬少虞见她将自己的心意收下,心中雀跃,仿佛昨夜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难得两人间气氛好,姬少虞趁机问道:“九歌,听说昨日黎寒光来重华宫了?” 羲九歌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完全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些什么。姬少虞顿了顿,状若不经意问:“你们谈了什么,他似乎是亥时才走的。” 她和黎寒光的谈话内容可不能告诉别人,羲九歌避重就轻道:“没什么,他来向我赔罪而已。” “赔罪?” “是啊。”羲九歌理所应当道,“他对我动手,不是罪吗?” 姬少虞仔细盯着羲九歌的表情,她的眼睛一如往常,平静坦荡,瞳孔边缘泛着浅淡的金,圣洁的没有任何感情。注视着这样一双眼睛,反显得姬少虞的窥探之心阴暗了。 姬少虞以前不喜欢她这种眼神,如今却长长松了口气,心里生出种隐秘的欢喜。她不是只对他无情,而是对所有人都无情。无论黎寒光抱有什么心思,羲九歌绝不会搭理。 这就好,她现在还不懂男女之情,可以慢慢学,而他,总归是她的未婚夫。 姬少虞有些后悔,他实在是失心疯了,竟真信了姬高辛的挑拨,前来质问她。幸好她不懂情,不在乎被未婚夫怀疑,要不然,岂不是伤害他们夫妻情分? 姬少虞愧疚之下,忘了追问黎寒光为什么亥时才走。哪怕赔罪,也没有待到深夜的道理吧?而姬少虞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宴会上:“宁姒要在北刹海举办晚宴,应当是为了商量岁考。高辛托我问你,你想去吗?” 羲九歌一听宴会就没什么兴致了。他们这群人无聊的很,每天不是在赴宴就是在摆宴。毕竟对神族来说,面子大过天,一个人设宴,宴席上其他客人不能只吃不请,之后也要再摆一场还回去。等一圈轮完后,原东道主又要设宴表示。 要是真陪他们折腾,那什么都干不成,每天净在各种宴会上应酬了。羲九歌理解不了这种浪费钱财和时间的事情,然而除了她,其他神族小姐似乎都乐在其中。 羲九歌是没有不合群这种顾忌的,她不想去,便理所应当道:“不去。” 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姬少虞暗暗叹气,幸好是他来问的,若是换成姬高辛或姬宁姒,岂不是要得罪人? 姬少虞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只是可惜一万年一见的溯月昙了,他本来想和她一起看的。 姬少虞失落,却并没有尝试劝羲九歌。她若会听人劝,便也不是羲九歌了。姬少虞笑着圆场道:“就是一个寻常小宴,去不去都没什么要紧。宁姒喜欢热闹,估计会请很多人来,听说给魔界的人都准备了帖子。宴会鱼龙混杂,你不去也好……” 羲九歌听到这里,猛地打断:“你是说魔界的人也会去?” 姬少虞狠狠一顿,他看着羲九歌,目光意味难明:“是啊。” 羲九歌一想坏了,如果魔族也去,常雎和姬少虞岂不是会相遇?溯月昙的传言她也听说过,她觉得后人实属太把自己当回事,盘古身体已化为大陆,就算盘古真有意识残留三界,担心的也该是天地大事,哪有心思管一群情人拉拉扯扯?但花前月下向来是话本里男女主定情的高发场合,万一常雎和姬少虞那天发生点什么,又纠缠到一起怎么办? 羲九歌思来想去,觉得她还是亲自去盯着吧,一旦发现异常就立刻拆散,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羲九歌眨眨眼,坦然地改口:“难得商金郡主有心,劳烦你帮我带话给郡主,说当日我定准时到达。” 阴影下无人,唯有一柄尖刀钉在船舱上。姬高辛跟过来,看到这一幕松了口气:“我就说,船上怎么可能有刺客。明净神女,你可能太紧张了。” 第45章 渐殊途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姬高辛以姬宁姒的名义邀请,那就说明这个宴会有男有女,估计西陵家、凤鸿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他们在雍天宫看似为了学习,其实真正目的是结识人脉,姬少虞作为储君,当然也要拉拢各族未来的家主。 这么多氏族都要来,姬少虞按理不该犹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体,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习惯了羲九歌做什么都满分,仿佛羲九歌生来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却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躯,她也会受伤疲惫。她能表现的尽善尽美、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过度调动神火,恐怕伤了经脉,姬少虞不忍心让她伤没好就出来交际。姬少虞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说:“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出关。宁姒的话我会转告她,至于她来不来,我不好保证。” 姬高辛习以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样。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面前如此气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说:“你跟明净神女都快黏成一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见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净神女说,我和宁姒在北刹海恭候你们二人大驾。” 姬高辛说完,开玩笑道:“这两天北刹海的溯月昙开了,溯月昙一万年一开,据说看到此花的情人会受到盘古尊神保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宁姒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姬高辛的话明明是祝福,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不舒服。姬少虞颔首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今日没有羲九歌也没有黎寒光,法术课顺顺畅畅结束了。下午雍天宫没有课程,但藏书阁、试炼场、音律室全部开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如果都不感兴趣,直接出宫玩也没人管。 在雍天宫这个地方,可以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往常姬少虞下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和那些富贵闲人不一样,他未来要继玄帝位,身份根本不允许他松懈。但今天姬少虞没心思修炼,他一下了法术课,就直奔重华宫。 他在姬高辛面前不遗余力地维护羲九歌,但心里并非没有芥蒂。黎寒光昨日来重华宫,到底想做什么? 羲九歌一直在炼化经脉,她身边不缺灵药,神力和太阳同源,才一夜的功夫,太阳火在她经脉上灼出来的伤就消失不见,唯有运功时有细微的痛意,几乎可以忽略。 她刚刚收功,檐下风铃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什么感应一样,姬少虞的声音也从外面响起。 “九歌,你在吗?” 羲九歌起身,走向外殿,拂袖一挥打开宫门。 姬少虞早就习惯了羲九歌的风格,他轻车熟路进殿,一见面就先端详羲九歌的脸色:“你今日告假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羲九歌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法力太低了,临时闭关修炼而已。你怎么来了?” 羲九歌说自己法力低……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话肯定要得罪人,但姬少虞知道羲九歌没有其他意思,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法力低。 姬少虞习以为常地笑笑,从芥子乾坤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羲九歌面前:“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未来时间还长,修炼可以慢慢来,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是昨日我偶然遇到的火灵髓,可以滋补经脉,我见恰好符合你的体质,就带回来了。” 灵髓有神志,非常难捕捉,火灵髓更是只生长在岩浆深处,在市面上都是按滴论价的。羲九歌不懂感情,但并非不知世故,这么珍贵的灵髓,怎么可能是偶然遇到的呢?多半是姬少虞看出来她经脉有伤,特意为她寻来的。 羲九歌不愿意负担别人的情义,伸手欲将玉瓶推回去:“我用不上,你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 姬少虞按住她的手指,破天荒对她收敛了笑意,认真看着她说:“我唯一想送的人只有你。这些天地灵物多备些总没有坏处,你现在用不上,那就先收着吧。” 姬少虞这样说,羲九歌也不好再推。她道了声谢,轻轻将玉瓶收起来,姬少虞见她没有拒绝,眼睛中盈出笑意,而看似认真收礼物的羲九歌却在心里道了声麻烦。 姬少虞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要回一件等价的。真是麻烦,都说了用不着,为什么非要塞给她呢? 害得她还得浪费时间给姬少虞准备回礼。 姬少虞见她将自己的心意收下,心中雀跃,仿佛昨夜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难得两人间气氛好,姬少虞趁机问道:“九歌,听说昨日黎寒光来重华宫了?” 羲九歌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完全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些什么。姬少虞顿了顿,状若不经意问:“你们谈了什么,他似乎是亥时才走的。” 她和黎寒光的谈话内容可不能告诉别人,羲九歌避重就轻道:“没什么,他来向我赔罪而已。” “赔罪?” “是啊。”羲九歌理所应当道,“他对我动手,不是罪吗?” 姬少虞仔细盯着羲九歌的表情,她的眼睛一如往常,平静坦荡,瞳孔边缘泛着浅淡的金,圣洁的没有任何感情。注视着这样一双眼睛,反显得姬少虞的窥探之心阴暗了。 姬少虞以前不喜欢她这种眼神,如今却长长松了口气,心里生出种隐秘的欢喜。她不是只对他无情,而是对所有人都无情。无论黎寒光抱有什么心思,羲九歌绝不会搭理。 这就好,她现在还不懂男女之情,可以慢慢学,而他,总归是她的未婚夫。 姬少虞有些后悔,他实在是失心疯了,竟真信了姬高辛的挑拨,前来质问她。幸好她不懂情,不在乎被未婚夫怀疑,要不然,岂不是伤害他们夫妻情分? 姬少虞愧疚之下,忘了追问黎寒光为什么亥时才走。哪怕赔罪,也没有待到深夜的道理吧?而姬少虞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宴会上:“宁姒要在北刹海举办晚宴,应当是为了商量岁考。高辛托我问你,你想去吗?” 羲九歌一听宴会就没什么兴致了。他们这群人无聊的很,每天不是在赴宴就是在摆宴。毕竟对神族来说,面子大过天,一个人设宴,宴席上其他客人不能只吃不请,之后也要再摆一场还回去。等一圈轮完后,原东道主又要设宴表示。 要是真陪他们折腾,那什么都干不成,每天净在各种宴会上应酬了。羲九歌理解不了这种浪费钱财和时间的事情,然而除了她,其他神族小姐似乎都乐在其中。 羲九歌是没有不合群这种顾忌的,她不想去,便理所应当道:“不去。” 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姬少虞暗暗叹气,幸好是他来问的,若是换成姬高辛或姬宁姒,岂不是要得罪人? 姬少虞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只是可惜一万年一见的溯月昙了,他本来想和她一起看的。 姬少虞失落,却并没有尝试劝羲九歌。她若会听人劝,便也不是羲九歌了。姬少虞笑着圆场道:“就是一个寻常小宴,去不去都没什么要紧。宁姒喜欢热闹,估计会请很多人来,听说给魔界的人都准备了帖子。宴会鱼龙混杂,你不去也好……” 羲九歌听到这里,猛地打断:“你是说魔界的人也会去?” 姬少虞狠狠一顿,他看着羲九歌,目光意味难明:“是啊。” 羲九歌一想坏了,如果魔族也去,常雎和姬少虞岂不是会相遇?溯月昙的传言她也听说过,她觉得后人实属太把自己当回事,盘古身体已化为大陆,就算盘古真有意识残留三界,担心的也该是天地大事,哪有心思管一群情人拉拉扯扯?但花前月下向来是话本里男女主定情的高发场合,万一常雎和姬少虞那天发生点什么,又纠缠到一起怎么办? 羲九歌思来想去,觉得她还是亲自去盯着吧,一旦发现异常就立刻拆散,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羲九歌眨眨眼,坦然地改口:“难得商金郡主有心,劳烦你帮我带话给郡主,说当日我定准时到达。” 人陆陆续续来齐,法术课也开始了。学官大概说了几句关于岁考的事,随即就让他们散开,各自找人拆招。学官从各队旁边走过,为他们指点不足之处,但走到羲九歌和姬少虞这一组时,学官看了一会,觉得他属实教不了羲九歌。 但学官同样看出来,羲九歌和姬少虞之间的实力极度不匹配。姬少虞处处让着羲九歌,根本无法锻炼自己的法术,羲九歌面对姬少虞也束手束脚,他们两人在一块,只会彼此浪费时间。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第46章 杀烛鼓 无须回头,仅凭这道独特的声线,羲九歌已经猜到身后人是谁了。 自从上次一别,羲九歌一直很拒绝回想那夜的事,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了。 羲九歌尽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平淡回头:“你怎么在这里?” 黎寒光也想问这个问题:“我修炼结束,随便出来走走,在栈道上看到有人站在海中。我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独自站在海里?” 那日在方丈山上,羲九歌带着柯凡不告而别,黎寒光将手上的血止住后也动身出发。他猜到羲九歌多半要把柯凡送到昆仑山,所以径直回雍天宫等她,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月,羲九歌竟然一直没有出现。 她不在雍天宫,黎寒光也没有必要去上课了。雍天宫的东西前世黎寒光就学过了,实在没必要再重听一遍,他之前按时去上课,无非为了见羲九歌。 她若是不在,黎寒光连人设都懒得保持。这一个月他以养伤之名告假,反正他出现在人前时总是在负伤,给天界留下一个弱不禁风的印象也不错。 黎寒光既然在“养伤”,白日就不太方便出门,等到入夜路上没什么人后,他才来后山走走。雍天宫靠山临海,黎寒光在山路上看到海水中似乎有一个白影,隔得这么远,连男女都看不清楚,但黎寒光莫名认定,这个人是羲九歌。 他立刻下山来看,果真是她。她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海水已经涨到她的小腿,她一袭白衣独立在黑黝黝的海水中,让黎寒光止不住心惊胆战。 神族虽然能用法术避水,但也不乏被溺死的,比如赤帝的小女儿精卫就在东海溺亡。黎寒光为她分开海水,说:“你先回来,海水里冷,小心着凉。” 羲九歌默然看着他:“我,着凉?” 黎寒光顿了顿,想到她是羲和的女儿,火神力天生强大,想要着凉可能也挺难。他换了个说法,道:“其实是我比较容易着凉。劳烦神女体谅我重伤未愈,换个风小的地方说话吧。” 黎寒光卖起惨来毫无负担,什么话都敢说。羲九歌觉得他完全在胡扯,可是他在东海刚解蛊就被她打了一掌,之后独自赶路也没人照应,她怕黎寒光真有什么不舒服,只好顺着分出来的路,慢慢走回岸上。 她走到岸边时,黎寒光伸手,很自然地拉她。羲九歌瞥了眼他的手指,问:“你的手没事了?” “不是很严重,神女不用在意。” 又开始了,如果以前羲九歌还会当真,但自从得知他就是帝寒光后,羲九歌再也不相信这些看似楚楚可怜的话了。羲九歌走上海滩,身上衣裙自动变干。黎寒光走在她身侧,替她挡住海面上浩浩荡荡的风,问:“柯凡呢?” “被蓐收家族一对未生育的夫妻收养了。” “你这段时间没回来,就是因为去白帝那边了?” 不知道是不是羲九歌错觉,她总觉得黎寒光这话阴阳怪气。羲九歌瞥了他一眼,问:“你担心我向兄长告发你?” 黎寒光一时无话,片刻后他点点头,道:“多谢神女,现在我知道你没有向白帝告发我了。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为什么没有说?” 先前见白帝时,羲九歌从未想过告诉白帝他们是从后世回来的,黎寒光此人狼子野心,日后会干出造反的事。现在见到黎寒光,羲九歌才突然想起来,对啊,她为什么没说呢? 羲九歌默了一会,想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冷冰冰道:“我自有考量,不用你管。” 黎寒光轻轻笑了声,没有拆穿她。在方丈山时,她等他逼出蛊虫时才动手,看到他空手接白刃时没有继续用力,最后打出那一掌时终究留了余地。她屡次手下留情,黎寒光是不是可以认为,他的妄想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黎寒光内心很是一言难尽,早说她吃这一套,他前世何至于傻等一千年。 两人静静漫步在月下海岸,羲九歌看着脚下的碎石,兀地问:“如果有一个人作恶多端,害死了许多人却毫无惩罚,你会怎么办?” “如果撞到我手里,就杀了他呗。” 羲九歌没料到他答得如此直白,她顿了下,又问:“如果他身份非常高贵,许多人都在护他呢?” 黎寒光静静望了眼羲九歌,已经猜出来她在问谁:“那就多花些心思,在不牵连自己的情况下杀了他。为了区区一个败类,还不值得搭进去自己。” “可是一旦他死了,会引发局势动荡……” “局势动荡,关我什么事?”黎寒光淡淡道,“我只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羲九歌听后沉默了很久,只觉得这些事情实在怪诞极了。神、仙各个势力的正道领袖都在装聋作哑,反而是一个魔族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丝毫不在乎局势,只在乎个人恩仇。在羲九歌所受的教育里,这种毫无大局观的话明明是最该被鄙夷的。 羲九歌慢慢说道:“你这是动用私刑,无视法度。” 黎寒光笑了声,问:“所谓法度究竟是谁的法呢?如果它让大多数人不满,逼得人只能靠私刑泄愤,只能说明这条法度不公。” “歪理邪说。” “歪理邪说就歪理邪说。”黎寒光道,“反正没人教过我什么是正理,我只相信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羲九歌默然许久,轻声说:“我问了西王母、白帝和姬少虞,不出意外的话,石画的主人应当找不到了。” 黎寒光毫不意外:“早就猜到了。估计黄帝是听说某个地方出现了‘天道’,这才赶紧派人去查探,如果他早知道这个人是烛鼓,可能压根不会管。” 羲九歌问:“你在船上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又不难猜。”黎寒光道,“我那些长辈是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吗。” 黎寒光自从被羲九歌识破后,说话越来越破罐子破摔,连装都不肯好好装了。羲九歌有些意外,喃喃道:“差点忘了,你也是姬姓一系的后人。你既然知道,那还敢和长辈交手?” 黎寒光赶紧撇清:“别误会,我可不想姓姬。前世要不是为了师出有名,我都不想承认那个男人是我血缘上的父亲。如果可以,我连黎都不想姓。” 前世直到黎寒光起兵,玄帝和黄帝才知道他们家竟还有这么颗沧海遗珠。黎寒光自揭身世时十分不乐意,但如果他以魔族身份起兵,那是异族谋反,无疑在挑衅所有神族;如果他以玄帝的私生子宫变,那就是北天界的家务事。 黎寒光的目的是统一天界,然而其他人不知道。他初期借着玄帝私生子的身份做掩饰,让其他势力以为这是玄帝的风流债,袖手旁观看热闹,等后期黎寒光壮大时,他们想联合也为时已晚,只能被黎寒光逐个击破。 黎寒光这个人不在乎道德也不在乎颜面,姓氏也好,血缘也罢,都可以成为他的武器。黎寒光在魔界饱受九黎族排斥,他对自己的母族实在没什么好感,可来了天界后发现,哪怕蚩尤已经被贬为魔神,普通民众对蚩尤的认可依然很高。因此,黎寒光也不介意利用战神后人这个名头,拉拢蚩尤的旧部、故友。 羲九歌长长叹息:“连魔界都知道恩仇分明,天界却一昧袒护血统高的古神族,真是令人失望。” 黎寒光不动声色看了羲九歌一眼,说:“你也不必觉得魔界是什么好地方,那个地方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底层活的可比天界艰难多了。烛鼓的事如果放在魔界,那些大家族也会袒护自己人的。神也好,魔也好,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自私丑陋。” 羲九歌抬眸看向他:“那你呢?” 黎寒光意味不明笑了声,深深看着羲九歌:“我也自私丑陋,执念深重。但我总觉得,哪怕是弱者,也应当有尊严地活着。” 黎寒光和羲九歌不同,他生于微末,童年时是人人可欺的弱者,食物会被抢走,洞府会被砸毁,甚至连长得白皙漂亮也是错。只因为他弱,所有人都有权力欺辱他,踩了几脚后还要骂一句,弱肉强食,谁让你不如人。 黎寒光因此拼命变成强者,不让自己任何一点不如人。可是他看到那些流浪孤儿、老弱病残时,总是在想,难道弱者就可以不被尊重,就没有权力安稳无争地活着吗? 羲九歌看着一望无际的深海,低不可闻道:“是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利益。那五帝、昆仑为了利益隐瞒烛鼓所做之事,又有什么错呢?这世上,真的有正义吗?” 羲九歌忍不住想,是不是如姬少虞等人所说,是她胡搅蛮缠,冥顽不灵。大家都懂的道理,唯独她没有情感,不知变通,反而不断给众人添麻烦。 海风猎猎卷过,她的声音轻的像一缕烟,轻而易举被风声盖过。羲九歌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幸好没人听到,她正打算说回去,黎寒光忽然同时开口,说:“当然有。并不是你的坚持错了,而是他们做不到。” 羲九歌怔住:“你在说什么?” “既然他们做不到正义,那我们自己去实现。”黎寒光直视着她的眼睛,脸上认真平静,完全看不出来他正在说多么疯狂的话,“我们杀了烛鼓吧。”:,,. 第47章 明天见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 第48章 万神典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见是姬宁姒,长松了口气:“宁姒,你们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让我,再下也无趣。”姬宁姒摇着扇子靠到姬高辛身边,眼睛晃悠悠从黎寒光身上扫过,掩面笑道,“还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里已膈应极了。他不动声色避开姬宁姒的视线范围,无意道:“溯月昙好像开了。” “什么?”姬宁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顾不得盯着黎寒光了。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纷纷走过来:“溯月昙开花了?” 甲板上人来人往,霎间热闹起来。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后,借着阴影遮掩打量人群。 这种时候,谁跟着谁,谁靠近谁,实在有意思极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势的大事件,就是从这些小事上显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边,姬高辛那么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经站好了,看到姬高辛离开,她也跟了过去。随后,姜榆罔也无意走来了,祝英像门神一样,亦步亦趋杵在姜榆罔身后。 黎寒光轻轻哂笑,他上一世忙着修炼,没在意雍天宫的男女关系。今日一看,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后,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脸色。黎寒光始终温柔含笑,一点都看不出凶,他轻声问:“你今夜似乎单独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寒光越温和,常雎心底越虚,她眼光躲闪,含糊道,“我们只是在聊这个地方的来历。寒光哥哥,你知道吗,据说这里是盘古的肺腑所化。三界从未有一万年才开花的植株,所以有传言说,溯月昙是汲取了日月精华和盘古气血所生灵物,如果见到溯月花开,那就能得到盘古残留的神识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生生世世不分离!”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来无异于儿戏,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后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离……黎寒光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忍着不耐烦来参加姬宁姒的宴会吗?她就这么在意姬少虞,不光这辈子,甚至要期许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觉得现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艳的眉眼噙着笑,看着实在美好极了。常雎小声问:“寒光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事。”黎寒光垂眸对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昙开了,去看花吧。” 常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向船边。月色下,碧浪随风摇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昙先开放,只能看到一层银辉从黑暗中翻涌,所到之处昙花争相舒展花瓣,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白。 溯月昙根茎纤细,花瓣洁白,重重叠叠花瓣堆在一起,圣洁的像一场梦。月光下草丛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昙浮在碧波上,随着风细细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连成一片,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 船上的人看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此景都齐齐失语。过了一会,西陵桑像是不忍惊扰这场梦,轻声开口:“真美。” 这场宴会是姬宁姒主办,她觉得颇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昙一万年才开一次,我们来到此处,万顷花海便恰好盛放。说不定我们之中有哪对有情人被盘古尊神认可,这才降下异象赐福呢。” 羲九歌听到,觉得姬宁姒属实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昙喜阴,现在月华最盛,所以才开放了。然而她无意回头,发现其他女子一脸娇羞,剩下那几个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羲九歌细细吸了口气,不是吧,他们竟然真的信? 有些时候她真的怀疑,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无法理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岸边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风景,姬少虞悄悄回头看羲九歌。 她单手搭着围栏,夜风从湖面吹来,掀乱了她背后长发,她随意压住碎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花海,沉静又安稳。 姬少虞也知道姬宁姒的话纯属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万一溯月昙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见到了花开,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余人都觉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岸赏花,很快众人一致同意,船只转向,悠悠朝岸边靠去。 画船靠岸,大家兴致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后。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复,站着时庄重盛大,下楼梯时就有些麻烦了。 她注意着脚下的路,没留意身后的裙摆委顿在阶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养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尘,太阳金乌高昂着头颅,和地板实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觉得身后一松,她回头,发现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提起她的裙摆,慢慢走在她侧后方,道:“神女今日极美,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脏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后面,又走得慢,导致如今楼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黎寒光也不急,两人踩着同样的步调,脚步声落在木阶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刹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这里不怕被人听到,她便敞开了说:“少司幽有这般心思,想来很会讨女人喜欢。商金郡主刚才还在前面找你,你怎么落到这里了?” 一段楼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过转角,月亮从天窗中飞快掠过,映在她的侧脸上,洁白胜雪。黎寒光落后她一步,身体留在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拎着她的裙摆,被月光照得骨节分明:“神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阶楼梯,回头,脸颊微微歪着,眼波流转,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当真听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装腔作势,羲九歌是真的敢动手。他立刻收起那副无辜模样,诚实说:“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贵,这等荣幸恐怕轮不到我。” 黎寒光说完,顿了顿:“当然,若神女喜欢,我便是万死不辞。” 羲九歌走在前面,从背后看脖颈纤白,美感惊人:“你刚刚说商金郡主身份尊贵,你不敢招惹,却敢招惹我。你是觉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停了会,真心道:“神女,有些时候,我着实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你还觉得我胡言乱语,荒谬愚蠢?” 黎寒光挑挑眉,跟在后方,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背影:“神女,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我和金天王子就站在十步之外,却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换成你,你会不会对这个人有成见?” “神女是说今日的刺客?不是查明白了,只是个误会么。” “误会?”他们已走出楼梯,前方是积水一样空明的月光,溯月昙正散发出点点银辉。羲九歌放下裙摆,转身看向黎寒光:“可是,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黎寒光只比羲九歌落后一阶,此刻突然变成面对面,两人距离骤然拉近,衣摆都交叠在一起。黎寒光个子比羲九歌高,现在还站在楼梯上,影子可以轻而易举覆住她。然而,哪怕她要仰头看他,哪怕她的身体停在黎寒光面前,单臂就能全部抱拢,她的眼睛依然是冰冷强势的。:,,. 第49章 既得之 羲九歌和善地笑了笑,她也不打算请假了,整了整衣裙就预备起身:“他们在哪里?” 姬少虞本是随口开解,他怕羲九歌觉得闷,故意说些轻松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姬少虞压根没想过,羲九歌会关注两个魔族。 她生来淡漠,除了白帝少昊,她没有在意过任何人。哪怕是他,也是因为总是缠着她,才能和她说上两句话。 姬少虞静静看着羲九歌听到魔族后二话不说就要动身,明明她不久前才决定告假。她从未为任何人妥协过,之前无论雍天宫的人怎么请,她说不去就不去。可现在,只因为听到那两个魔族要去上课,她就临时改变了计划。 姬少虞笑了笑,说:“我随便说着玩的,你刚刚身体还不舒服,不喜欢就不要出门了。”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有些闲人因此拿他们开玩笑,常雎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割裂,寒光哥哥对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但常雎回想,却找不到证据。 黎寒光像是一道影子,她快乐时感觉不到,但每当她有需要时,黎寒光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常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理所应当推给黎寒光,黎寒光做完后,常雎写上自己的名字,坦然交给夫子。黎寒光似乎没什么不懂,没什么不会,有黎寒光在,常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一个少年对她这般尽心尽力,绝对是喜欢她吧?父亲、母亲、常家族人都是这样认定的,可是,常雎的本能却告诉她不是。 黎寒光看起来温柔谦和,春风化雨,常雎却觉得他的心非常冷,冷到常雎不敢接近。他们之中看似是常雎胡闹,黎寒光卑微迁就她,其实,两人中主导的那一方一直是黎寒光。 常雎下意识地依赖他,同样,也害怕他。今日在来学堂的路上,黎寒光突然头晕,还看着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扶着树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常雎悄悄觑黎寒光的侧脸,她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正常。 天界来了两个魔族的事已经传遍了,雍天宫的人听说魔界的质子、质女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私底下早就讨论开了。黎寒光、常雎一进入清心殿,立即引来八方注意。黎寒光就当不知道,温和有礼地和众人问好,然后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他可太了解雍天宫这群出身高贵又无所事事的神族后代了。他这张脸本来就很麻烦了,如果再出头,恐怕会被这群人当做眼中钉,之后永无宁日。 他法力还没有恢复,需要韬光养晦,不宜招摇。 神族少年们看着那两个魔族主动坐到角落,心道还算识趣。他们收回目光,继续大声谈笑,而清心殿中的女子却悄悄打量着黎寒光,彼此交换眼色,里面又是意外又是惊艳。 常雎是被家人娇宠大的,从前都是她施恩别人,如今却变成别人打量她。常雎受不了这种落差,神情不免瑟缩起来。而旁边的黎寒光倒很平静,他神色如常地给常雎铺纸、研墨,连笔都润好了,放在常雎手边。 他这一套动作坐起来熟稔极了,根本不像是质子,而像是常雎的仆从。 另一半暗暗注意着黎寒光的女子也心生失望。早前就听闻魔界常家的小姐带了个跟班来天界,她们当时不以为意,有排面的贵女,哪个身边没几个追求者?但她们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美貌,就算放在美人遍地走的天界,都是数一数二出挑的相貌了。 要知道,在血统至上的神族中,长的越好看,就说明家族越古老,血脉越纯净。黎寒光一个魔族,就应该三头六臂、面目丑陋,怎么配长成这样? 神族女子们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然而她们亲眼看到了黎寒光对常雎的顺从,那一丁点好感霎间摔得稀碎。 一个走狗,哪怕长得再好看,也始终是条狗。能让两个男子为她们争风吃醋乃是身价,但若她们去追其他女人的走狗,那就是跌份了。 黎寒光感受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开,最终再无人看他,这才松了口气。黎寒光心中再一次确定,他真的很讨厌这张脸。 常雎拿起笔,看到黎寒光盯着墨水静静不语,诧异问:“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回过神来,对着常雎温柔一笑:“没事。” 确实没事了,常雎压根不知道他利用她做了什么。 常雎不明所以,但黎寒光说没事,应当就是没事吧。她懵懵懂懂点头,看向黎寒光帮她摊开的书面,才一会脸就皱成包子:“这些都是什么,我一点都看不懂。” 天界、魔界语言互通,但法术水平天差地别。常雎在魔界就,如今到了天界,能看懂天界典籍才怪了。 黎寒光说:“是《南华经》。你先跟着听课,若有不会,等回去后我教你。” 常雎点头,立刻理所应当地卸下压力:“好。” 清心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座位渐渐满了。黎寒光提前挑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此刻淹没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 常雎双眼滴溜溜地打量周围。她刚来到天界,这里阳光明媚,灵气充裕,和她以往的认知截然不同。常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分心打量人群,翻书时一不小心,把手指划伤了。 常雎立刻捧起指尖,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觉得痛,连伤口也愈合地飞快。 但常雎还是嘟着嘴抱怨,果然,黎寒光放下书,用灵力帮她愈合伤口,细致地安慰了好一会,常雎才委委屈屈地收回手。等常雎坐好后,黎寒光无声地放下手,将指尖上的血迹拈去。 他微微垂眸,感受着心口久违的尖细痛意。 刚才两人说话时,常雎完全没注意到,黎寒光在忍受甚于她百倍的痛。在常雎的世界里,她的父亲常隐睿智宽厚,她的母亲黎瑶慈爱贤惠,魔界温情脉脉,哪怕资源匮乏,也从没有匮乏到常雎身上。 她哪里会知道,她慈爱的母亲亲手给黎寒光端来藏了虫卵的茶,她的父亲动辄对黎寒光施以极刑,好几次险些要了黎寒光的命。 黎寒光想起走前常隐的话。在常雎面前永远慈祥的常隐对着黎寒光时却阴冷暴虐,他满脸不屑,居高临下地说:“能侍奉在阿雎身边,是你这个贱种的荣幸。别以为去了天界就能逃脱本尊的掌控,阿雎受到任何伤害,都会百倍转移到你身上。若是你敢谋害阿雎,本尊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天界要求常雎当人质,常隐当然不同意,但魔界不是只有常家一族,最终,常隐屈服了,却在黎寒光身上种下蚀心蛊。 母蛊在常雎身上,母蛊温和稳定,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甚至会帮助提升修为,子蛊却完全相反。蚀心蛊会将常雎受到的伤害全部转移到黎寒光身上,并且常隐心疼女儿,用了特制蛊虫,一分痛落在常雎身上,就会有一百分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常隐以此来逼迫黎寒光保护常雎,哪怕没有伤害,常隐也不忍心让常雎遭遇危险。常隐对常雎可谓一片拳拳爱心,但对黎寒光来说,这就是几乎不间断的蚀心之痛。 哪怕常雎只是摔个跤、磕破皮,放大一百倍后,作用在黎寒光身上也很可观了。 黎寒光垂下眼眸,唇边划过极淡的笑。痛点也好,他上一世花了五百年才终于解除蚀心蛊,松懈了太久,他几乎忘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了。 正好给他提个醒,免得他忘了自己是谁。 他回来的时机还算不错,正好在魔界使者队伍刚刚抵达天界、他们第一次被送到雍天宫的时候。等魔界的人走了,他再去一次东海,取出体内的蚀心蛊,才算真正自由。 黎寒光慢慢等着体内的刺痛消散,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惊哗:“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怎么来了?” 这句话像涟漪一样,迅速从一个点传遍全殿,无论殿中人原本在做什么,此刻注意力都被前面吸引走。黎寒光也抬头,遥遥望向前方。 羲九歌到清心殿时已经很晚了,偌大的宫殿几乎坐满,好位置更是一个不剩。但众人看到羲九歌、姬少虞纷纷起身问好,还有人要给他们让座。 没人敢和羲九歌搭话,唯有和姬少虞关系不错的几人上前,笑问:“少虞,你们今天不是告假了吗,怎么又来了?” 姬少虞为人亲和,从不摆架子,在雍天宫中人缘极好。但今日姬少虞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敷衍笑笑,说:“九歌身体不舒服,我本来打算告假,但她说没关系,我就陪她来上课了。” 少年们听到竟然是羲九歌身体不舒服,想问又不敢问:“那神女现在好些了吗?” 羲九歌没理会周边那些声音,她视线从清心殿扫过,很快,就锁定在一个角落。 两人视线相撞,似乎有无形的火花闪过。很快,黎寒光收敛好心绪,眸子微弯,友好而陌生地对她笑了笑。 完全看不出来不久前他还夜闯羲九歌寝殿,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 羲九歌也友善地笑了,慢慢在长袖底下活动手指。 上课的时辰到了,夫子从外面进来,看到许多人还站在地上,沉下脸问:“要上课了,何故喧哗?” 过道里的几人转身,姬少虞对着夫子行礼,他笑时脸颊边出现一个梨涡,可亲极了:“参见夫子。” 夫子看到是姬少虞和羲九歌,脸上的怒意收敛起来,放缓了声音问:“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二人不是告假了吗?” “《南华经》是《道藏》基础,九歌不敢耽误,坚持要来。我们来得迟了,请夫子恕罪。” 姬少虞声音和煦,进退有度,却不是为自己解释,而是处处站在羲九歌的立场上说话。他贵为太子还能这样体贴人,连夫子的脸色也好看很多,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太子和明净神女有此求学之心,为师十分欣慰。太子和明净神女勿要站着了,找地方坐吧。” 这话一出,便有人主动为他们两人让位。姬少虞哪怕再体贴也终究是太子,他正要去他们惯常的座位坐下,羲九歌却破天荒开口:“来迟是我不对,不好再麻烦诸位。我去后面坐就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狠狠吃了一惊。姬少虞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对啊,大家都已经坐好,再折腾一次又要浪费不少时间。我们另找一个地方坐吧。” 羲九歌开口,便是夫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去。众人都奇怪羲九歌今日怎么如此礼让,然后就发现她径直朝一个地方走去,明明旁边就有其他空位,她却不理,一直走到最后,含笑问:“少司幽,请问这里有人吗?” 黎寒光都不需要看,已经感受到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金天王王子姬高辛,赤帝太子姜榆罔,烛龙之子烛鼓……甚至连姬少虞的视线也黑幽幽的,里面含着隐晦的敌意和打量。 黎寒光唇角微勾。此时羲九歌站着,黎寒光坐着,他抬眸看羲九歌时,眼珠黑润,面容白净,无辜又无害:“当然没有。神女请。” “多谢。”羲九歌道谢,敛衽坐到旁边。姬少虞意味不明看了黎寒光一眼,同样跟着坐下。 他们两人一个友好邀请,一个礼貌道谢,堪称同门友爱典范。夫子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团结谦让,拈着胡须,颇为自豪。他摊开书,用几百年没有变化过的语调,絮絮讲起《九华经》。 清心殿很快骚动起来,他们是一群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神族,拥有悠长的寿命、与生俱来的法力,强弱、尊卑、地位皆取决于降生时的那张床,他们无需修炼,似乎也看不到努力的必要,跟他们讲听课的重要性,实属笑话。 夫子显然也习惯了,他讲他的,并不管下面弟子在做什么。清心殿中到处都是窃窃私语、传纸条、打瞌睡的人,反倒是角落安安静静。 羲九歌笔直坐着,认真听讲;黎寒光全神贯注,时不时在纸上记一两个字;姬少虞肃容望着前方,许久不动一下;就连常雎也强忍着无聊,努力抄夫子的话。 然而衣袖遮掩下,认真听讲的羲九歌把玩着一团火,专心思考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杀死身边人。他见到她时神情陌生而客套,看起来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但为防万一,还是杀了吧。 黎寒光借着写字的动作调动起小臂肌肉,一边想着她应当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一边防着她发疯。 黎寒光落笔时,一缕碎发落下,悠悠挡在他眼前。阳光穿过窗扉,灿灿落在他脸上,有一种纤细易碎的美感。 黎寒光用余光粗粗扫了一眼,心中叹了声,他好不容易才让这群神族少年少女不再关注他,现在可好,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他感受到了,她是真的想要弄死他。 黎寒光在心中慨叹,真是麻烦,但眼中却忍不住露出笑。 “逆转时光,回到姬少虞和常雎刚相识的时候,阻止他们相爱。这样一来,我和他依然是未婚夫妻,你也不必担心常雎爱上别人。”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他定定看着她,忽然俯身朝羲九歌逼近。羲九歌挺直坐着,不闪不避,帝寒光的五官在她面前急剧放大,直到两人鼻尖都几乎相抵,他才终于停下。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帝寒光定定望入她的眼睛,眼眸多情,心却无情,哪怕他们两人近乎面对面相贴,也无法从她眸中窥到任何羞涩、戒备、恼怒。 帝寒光道:“明净神女,逆转时光可是三界禁术。” 每个种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能被天地人三界、神仙妖魔人鬼六族一致列为禁术的,唯有时空术。而逆转时光,更是大忌。 “我知道。”羲九歌说,“可是,只要有用,就不是禁术。” “这种话,可实在不像是美誉三界、温柔完美的明净神女会说的。” “十年前,陛下亦是天界出了名的君子如玉,如今,不也做了许多不臣之事吗?” 帝寒光伸手拂弄她鬓边碎发,认真地点头:“没错。这么说,我和神女委实十分般配。” 羲九歌不为所动道:“我是太子妃,要不是今夜出了意外,你应当叫我一声嫂嫂。” 帝寒光听到“嫂嫂”这两字,眸光转深,却看着她笑了笑:“我和他谁长谁幼还不好说呢。何况,你今夜成不了婚,这场婚礼,一定会出意外。” 帝寒光的语气如此坚决,羲九歌立刻想到什么,眯眼问:“常雎果真是你放进来的?” “果真?神女没有证据,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听他的语气,羲九歌已经确定了。羲九歌想到今日婚礼上发生的事情竟根源于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这么做?” 帝寒光听到这话却笑了。他还穿着战甲,身上带着死亡和屠杀的气息,笑时却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清艳不可方物:“神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确实给了常雎足以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但是,我并不知她要来昆仑。要不然,今日带走姬少虞的人就不是常雎,而是我。” 羲九歌想想也是。她和帝寒光没什么交情,但常雎却是他愿意用性命守护的人。如果他知道常雎要来闹婚礼,第一件事肯定是带走常雎,而不是故意落羲九歌的面子。 帝寒光直到那两人走后才出现在昆仑,多半是他刚和南方赤帝厮杀完,听说了常雎的消息就急忙赶来昆仑山。然而他来晚一步,还是扑空了。 此刻两人靠得极近,羲九歌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羲九歌原本以为是赤帝的,但这么久都没散,想来可能是他的。 南天距离昆仑可不近,他不顾自己受伤,千里迢迢赶到昆仑山,只为了夺回常雎。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真心娶她,他先前那些话,无非为了报复姬少虞、折辱她罢了。 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知道世间的雄性,从禽兽到神仙,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被戴绿帽子。据说常雎刚出生时帝寒光就已经守护在她身边,他随着常雎来天界当人质,帮常雎修炼,常雎被刁难时,他每一次都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可见爱极了常雎。他付出了这么多,而现在,常雎却抛弃守护多年的竹马,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那个男人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羲九歌换位处之,完全能理解帝寒光为什么发疯。羲九歌目露了然,说:“天帝陛下,我明白你的感受。既然你不甘心,那你更该同意我的提议了。修行在世,所求无非顺应本心。如果连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即便变强大,又有什么用呢?” 帝寒光紧盯着她,问:“施展禁术不是小事,稍有疏忽就会身败名裂。你就这么喜欢他,愿意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实不是,主要还是为了铲除帝寒光。羲九歌现在受制于人,逃不了也打不过,总不能当真和他共度一夜吧。她宁愿闹出退婚丑闻,也不愿意被逼着嫁人。 正好,羲九歌手里有一个上古时空残阵,可以穿越时空。如果回到过去,阻止姬少虞和常雎相爱,一切就能回到正轨。顺便,她还能趁帝寒光弱小,提早杀了他。 这样一来,玄宫之变不会发生,姬少虞能顺利继位,天界也不会发生战火,所有结果都是最完美的模样。 但当着帝寒光的面,她滴水不漏地笑着,一口咬定道:“自然。我与他早有婚约在身,若没有常雎,我们本该顺顺当当完婚,之后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一辈子团圆美满。” 帝寒光目光幽深沉静,问:“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姬少虞?羲九歌一时被问得怔住了,诧异道:“我和他年少相识,多年相伴,我若要嫁人,自然是他。” 羲九歌听他问了这么多,本以为他不会同意了,没想到,帝寒光却慢慢站直身体,淡淡说:“好。” 第50章 轩辕剑 羲九歌听到烛鼓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心里狠狠一咯噔,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早上。”侍从也是道听途说,连蒙带猜回道,“有人去湖边散心,无意发现湖边有龙鳍,他觉得奇怪,叫人过来查看,谁想竟在水下发现了一条龙,正是烛龙尊神的独子——烛鼓!这个消息把许多大人物都惊动了,烛龙尊神听说后立刻赶去湖边,看到儿子龙身痛不欲生,要不是还有其他尊神在,烛龙恐怕当场就能掀翻地皮。黄帝听闻后十分重视,赶紧派后土将军查明实情。后土将军发现烛鼓心口被什么东西贯穿,身体上中了好几道寒冰法术,有些地方都发黑腐烂了,看起来像是魔族的功法。众人都说,是魔界那个质子杀了烛鼓呢。” 羲九歌越听心越沉,黎寒光明明说他清除了所有痕迹,怎么可能会在尸体上留下魔族功法?而且她控制阵法时看得分明,烛鼓被黎寒光一击毙命,沉入湖底,最近又没有涨潮,岸边怎么会出现龙鳍? 羲九歌心知事情麻烦了,赶紧问:“他现在在何处?” “还在湖边躺着呢。毕竟在中天界出了这种事,黄帝说要将他风光大葬……” “我问你黎寒光!” 侍从被羲九歌突然的厉声吓了一跳,讷讷指着门外:“在……在他自己宫殿,应当已经被后土将军看押起来了。” 羲九歌听说黄帝已经派人去找黎寒光,心急如焚,站起来就往外跑。侍从被吓了一跳,慌忙追在后面问:“神女,您头发还没有束好,您要去哪儿?” 羲九歌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黎寒光的住所,这里果然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许多神族闻讯而来,围在门外指指点点。羲九歌想要进去,却被卫兵拦住:“黄帝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羲九歌哪还有心思陪他们浪费,皱着眉道:“我是羲九歌。” 羲九歌的大名在天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卫兵听到后脸色显著软和下来,但依然拦着羲九歌不放:“明净神女恕罪,我等职责所在,不能放您进去。请神女谅解。” 平时羲九歌或许会赞同这些士兵恪尽职守,但此刻无异于火上浇油。羲九歌冷着脸,正打算强闯,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九歌?” 羲九歌回头,发现是姬少虞。姬少虞看到是她,连忙上前说道:“九歌,竟然真的是你。你今日打扮的好生简单,刚才我都不敢认。” 在万神大典这种场合,衣着也是礼仪的一部分。羲九歌穿着一袭白衣,头发披散在身后,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别说那些盛装打扮到头发丝的世族小姐,就是中天界一个跑腿的宫娥都比她富贵。 然而当羲九歌转过身时,就没有人会有这种想法了。如果说容貌也分等级,那羲九歌的长相无疑是最贵的一种。她根本不需要贵重首饰来彰显身份,而是那些东西戴在她身上,才显得贵。 羲九歌已经许久没见过姬少虞了,一来是这十五年她忙着修炼,实在没时间见无关之人,二来她已经和白帝提出退婚,继续用未婚夫的态度见姬少虞不妥,把他当普通朋友也不妥,索性不见。 骤然看到他,羲九歌都怔了怔。但黎寒光还在里面生死不知,羲九歌实在没工夫理会那些微妙,她像是没事人一样,大大方方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为何不允许进出?” 姬少虞朝宫墙后看了眼,说:“好像是曾祖在抓捕凶手。烛鼓的事你应当听说了吧,唉,万神大典竟然发生了这种事,真是令人意外。” “凶手?”羲九歌皱眉,“为何说他是凶手?” “我也不清楚。”姬少虞对着守门的卫兵挥挥手,说,“这是明净神女,不得无礼。让开,我带着神女去里面看看。” 守门卫兵相互对视,黄帝明明说了,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但这可是黄帝最看重的曾孙……卫兵最终不敢和少主对抗,抱拳退后:“谨遵太子之命。” 有姬少虞带路,羲九歌终于进入宫殿。常雎和黎寒光是魔界送来的人质,黄帝好颜面,对待战利品非常大方,给他们两人分配了一座占地广阔、有桥有水的宫殿,哪怕被卫兵重重把守也不显得逼仄。羲九歌走向正殿,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修炼,会客,参宴。” “可有人证?” 黎寒光扫了眼旁边进来的人,平静说:“质女及来往宫人皆可作证。 “你见过烛鼓吗?” 黎寒光没有停顿,镇定摇头:“没有。” 后土眼含审视,意味不明地打量着黎寒光,问:“那烛鼓身上,为什么会有你的法术?” 黎寒光偏头,疑惑问:“我不懂将军在说什么。将军可有证据,为何说那是我的法术?” 后土轻轻嗤了声,目光中带着讽意:“烛鼓身上的伤口是被寒性法术打的,上面还缠绕着黑色魔气。天界会寒性功法的人不少,可是同时还会魔族功法的,只有你一个。听说常家便是以占卜、巫术立足吧,如今天界只有你和质女懂这些东西,铁证如山,你们还说不知道?” 常雎被这副阵仗吓到了,磕磕巴巴说:“肯定不是寒光哥哥,寒光哥哥和烛鼓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烛鼓的尸体被发现在黎寒光预料之中,但天界直接带着人围住他,就超出黎寒光的计划了。他很确定走前把烛鼓尸体处理的很干净,他怎么可能蠢到在烛鼓身上留下法术痕迹? 多半是有人无意发现了烛鼓的尸体,对方怕惹麻烦上身,所以二次破坏了烛鼓的尸体,想栽赃给黎寒光。偏偏人还真是黎寒光杀的,黎寒光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运气,但他绝不能让栽赃坐实,要不然一旦查下去,黎寒光肯定露馅。 哪怕面对里三层外三层的追兵,黎寒光的头脑依然很冷静,有条不紊说:“听后土将军的描述,这似乎是某种咒符。天界只有我和常雎来自魔界不假,但如果有人拿到常家的咒符,也可以发出魔界法术。常雎,这段时间你有没有遗失咒符,或者有人来请你画符?” 任何人都不能带攻击性法宝进万神大典,连符箓也不行。但符箓是可以现场画的,只要有笔和朱砂就足矣。黎寒光没有画过任何咒符,那只能是从常雎这里流出去的。 黎寒光说完,所有人一起看向常雎。姬少虞像是感觉不到大殿里紧张的氛围,他走到后土身边,点头致意:“后土将军。” 后土看到姬少虞带来了羲九歌,心中很是不满。烛鼓之死非同小可,命案还发生在中天界的地盘上,很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黄帝本来想私下了结此事,但羲九歌来了,以后白帝少不得也要参与进来。 黄帝不会对自己的曾孙怎么样,但免不了责备后土办事不力。后土心里不高兴,但对方是小主子,后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心追问常雎:“质女,这段时间你可曾给过什么人咒符?” 常雎原本慌慌张张替黎寒光说话,但真的轮到常雎作证时,她愣了下,一下子卡住了。常雎抬眸扫了眼站在后土侧方的姬少虞,本能看向黎寒光。 她嘴唇翕动,嗓子像被团棉花堵住,干涩得说不出话来:“我……我……” 常雎什么都没说,但黎寒光刹那间懂了。他就说,他运气怎么会如此差,别人栽赃正好栽到他身上。原来如此。 常雎许久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后土等得不耐烦,皱眉斥道:“到底有没有?” 常雎从未觉得抉择是如此艰难,她将嘴唇咬的快要出血,最后,还是低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黎寒光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 后土自动将这句话理解为否认。常雎不记得给过别人符咒,那天界除了黎寒光,还有谁能留下那样的伤口?后土想到自己刚才竟然被一个魔族牵着走,不由大怒:“你果然在狡辩!这回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黎寒光抬眸,看到姬少虞穿着华贵庄重的玄色太子服饰,得体地站在前方。两人视线对视,彼此的目光都很平静,下面却压抑着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恨。 黎寒光觉得这世上的事实在可笑,他微微笑了出来,说:“既然已经定罪,何必惺惺作态,我无话可说。” 羲九歌实在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不凑巧,后土歪打正着,竟真的撞到了真凶。她试图为黎寒光争取:“仅凭法术痕迹并不能确定是他。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来自魔界,他在尸体上留下魔界功法,岂不是自爆身份?他不可能这么蠢,或许是什么人伪造痕迹,故意栽赃给他……” 羲九歌话没说完,外面由远及近,飞快传来烛龙暴怒的声音:“竖子敢杀我儿!我这就让你给我儿赔命!” 羲九歌意识到烛龙竟然追来了,心中大惊,忙抬高声音解释:“这里面或许有误会……” 她话没说完,一股巨浪从外面袭来,将整座宫殿掀翻。有后土、姬少虞两层结界保护,羲九歌只是后退了几步,没有摔倒。她刚刚站稳,赶紧去看黎寒光。 他们只是被烛龙法力余波扫到就已是如此,黎寒光在烛龙攻击中心,岂能留下命来?飞扬的灰尘慢慢落下,露出一片狼藉,黎寒光站在废墟中心,手心的冰蓝色护罩布满裂纹,但硬生生抵住了烛龙的法术。烛龙的法力消散,黎寒光的灵气罩终于不堪其负碎裂,他也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黎寒光竟然能赤手空拳接下烛龙的攻击,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烛龙自己。烛龙是现在三界最古老的神,他连白帝、伏羲这些人都不放在眼里,别说一个小小魔族质子。他浮在宫殿上空,居高临下看着下方狼藉。他看到那个卑贱的蝼蚁竟还活着,意外了一刹那,但也只是一刹那。烛龙蓄起更强的一击,这一次他用上了六成力,势必要将这个蝼蚁碾成碎泥。 烛龙猛地朝下方挥出一掌,周围围观的神族慌忙避让。姬少虞和羲九歌一个比一个尊贵,后土不敢让他们在自己身边出事,忙说:“太子,明净神女,这里危险,快走!” 所有人理所应当散开,没有任何人想过黎寒光。烛龙一路畅通无阻冲到这里,显然,黄帝、玄帝等人都已默认让黎寒光顶罪。 黎寒光是一个魔族,在天界无人撑腰,在魔界无家族护持,杀了他不会牵连五帝,也不会影响议和局面。如果他死了能让烛龙消气,无疑对所有人都好。 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样,最好的人选都是他。何况线索这么明显,他们也不会冤枉了黎寒光。 后土护着姬少虞离开,姬少虞下意识去拉羲九歌:“九歌,小心。” 他的手明明已经碰到羲九歌的衣袖,却像流水一样从指缝滑过。仿佛山洞那一幕重演,羲九歌逆着所有人,义无反顾奔向那个魔族。 “且慢!” 烛龙的攻击已至,炽烈的太阳神火轰得燃起,四周阳光扭曲变形,朝一个地方涌去。 柯凡听到传信,急忙赶到现场,正好看到这一幕奇观。宫墙已经被烛龙轰成碎片,众人东倒西歪,狼狈四散,偌大的空地上只有两个人。烛龙的法术化成一条黑色的龙,呼啸着朝下方冲去,龙一路摧枯拉朽,逼近地面时,被两道法术波抵住。 这两道法术一道冰蓝一道红金,一道至寒至阴一道至阳至刚,截然相反的属性却并肩出现在一起。柯凡抬起手,看到阳光擦着自己手掌流过,周围悬浮着细小的冰晶,将太阳折射出七彩虹光。 柯凡回头,后方的山川湖泊也架起星星点点的彩虹,像晚霞落到了湖面上,美不胜收。这两人的法力竟然如此强大,黎寒光的法术竟能引得流水共鸣,化成水珠浮在空中,羲九歌也硬生生改变了阳光的方向,像百川归海一样,阳光源源不断流到羲九歌体内。 周围人和柯凡一样,都震惊到失语。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绝不会相信,天界竟然有五帝之外的人能抵住烛龙两击。如果没记错,这两人不过才一千多岁吧? 明净神女强大到变态就算了,黎寒光一个魔族也有如此实力? 今日是烛龙第二次意外了,他本打算一击毙命,没想到又失算了。烛龙一心为爱子报仇,此刻免不了生出些许惜才,大发慈悲地问:“你们叫何名字?” “晚辈黎寒光,久仰烛龙尊神大名。”黎寒光忍着嘴里的血腥气,说,“这位是羲和神母之女羲九歌,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尊神放她离开。” 烛龙对羲九歌这个名字有点印象,道:“原来是你。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命,走吧。” 天界难得有能让烛龙眼前一亮的人才了。羲九歌得到了羲和全部神力,有这份实力还算合理,难得的是那个魔族,没有任何助力,竟也能修炼到这一步。 可惜,他杀了他的儿子,还是要死。 黎寒光勉力撑着法术,紧咬着牙对羲九歌说:“不要意气用事,快走!” 羲九歌听出来黎寒光的言外之意。他想说他已经暴露,尽量保全剩下的人才是正理,要是她也搭进来,那就没有任何人能在外面营救了。 可是,过了这么久都没人来询问,可见五帝根本不会管黎寒光死活。若是她现在离开,罪名就会被栽到黎寒光身上,他压根活不下来,谈何营救? 羲九歌心里格外平静,她已经拿定主意,抬头看向烛龙:“是我杀了烛鼓。” 羲九歌刚一开口黎寒光就狠狠一惊,连忙打断她:“你在胡说什么?我的事不用你管,快走!” 羲九歌不为所动,依然朗声说完了剩下的话:“他作恶多端,草菅人命,不知有多少人丧命于他手,他走到今日不过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你若是真的爱你的儿子,就应该早点管教他,而不是助纣为虐。” 周围人完全惊呆了,霎间大哗。姬少虞心里咯噔一声,没料到竟然牵连出这种发展。他愕然望向前方:“九歌,你……” 耳边声音乱糟糟的,众人激烈争辩,许多人都不相信美誉天下的明净神女会做这种事。但姬少虞一下子就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他早就该想到的,十五年前她执着问烛鼓有没有惩罚,后来突然不再提了。姬少虞以为她想通了,谁知,她根本没有。 五帝不愿意惩罚烛鼓,她就自己动手。死的那些人又和她没关系,她怎么能这么傻? 姬少虞想要上前拉羲九歌,被后土等人紧紧拽住:“太子危险,不可!” 烛龙听到羲九歌的话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看着下方这两人,冷笑一声,手心凝聚起强大的漩涡,已用上全力:“竟然是你们,那你们就都去死吧!” 烛龙手心的强光猛地掷出,强大的威压霎间扫过行宫,许多人被气浪撞飞,气血翻涌。前两击黎寒光勉强还能挡住,但这次烛龙一出手,他就知道他绝对敌不过。 烛龙从太古活到现在,法力之高深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和烛龙拼法力,纯属找死。但羲九歌还在旁边,哪怕死局,他也要撕出一条生路来。 烛龙的威压滚滚而至,半空中似乎响起一阵金石之声,一柄剑携万钧之势,带着流光冲向烛龙的灵力波。轰隆一声,周围所有建筑被炸成粉末,连姬少虞、后土等人都支撑不住,被气浪重重撞了出去。 灰尘慢慢消散,剑从半空打着旋坠落,铮得一声插入地面。漩涡中心,黎寒光和羲九歌都摔到地上,虽然狼狈不堪,但竟然又一次活了下来。 黎寒光捂着心口,克制地咳出来好几口血,立刻去看羲九歌:“你没事吧?” 羲九歌嘴角挂着鲜血,她忍住体内的痛,默默摇头。她看看前方的剑,又看向黎寒光,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疯了吗? 外围众人费力地爬起来,彼此面面相觑,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后土这种经历过阪泉之战、涿鹿大战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了。 黄帝自从搬入天界后,鲜少再喊打喊杀了,当年南征北战的轩辕剑也封存起来,成了柄象征权力和荣耀的装饰。这次万神大典,黄帝将自己当年南征九黎族的雕像放在行宫正门,他背系披风,手握轩辕剑,剑尖直指九州,是炫耀也是威慑。 万神大典内不允许带武器,这座雕像上的轩辕剑,就是场内唯一的武器。 可是,黄帝敢光明正大把天下排名第一的神剑轩辕摆出来,自然是有倚仗的。轩辕剑只有姬姓直系血脉能□□,□□后,如果不被轩辕剑认可,也无法驱使神剑。 可是,黎寒光一个魔族,怎么能驱动轩辕剑呢?他甚至没有拔剑,而是靠召唤,让轩辕剑主动冲过来。 围观群众从没有看过像今日这样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的热闹,先是烛龙要杀疑似凶手的魔界质子黎寒光,然后明净神女突然跑出来说自己才是凶手,再然后魔界质子竟然召出了轩辕剑。 信息量太过庞大,这热闹他们看得都有些怕了。 烛龙有生以来第一次连着三次出手都落空。他冷笑一声,再一次凝聚全部法力,朝地上那两个已经半残的人击去。管他们是谁,只要杀了他的儿子,就全部该死! 羲九歌和黎寒光都已经被打成重伤,实在没力气再挡第四次了。常雎在混乱中躲到角落,没人注意到她。她看着不远处的黎寒光,目光中愧疚、震惊、不忍交织,喃喃道:“寒光哥哥……” 羲九歌和黎寒光已经感受到烛龙法术逼近时掀起的劲风,他们被呛得偏过头,然而预料的疼痛却久久没有落下。 羲九歌忍着痛回头,眼瞳微微放大:“哥哥……” 白帝浮在两人身前,衣带当风,白衣翩跹,从容地挡住了这一击。其实白帝只想救羲九歌,但黎寒光离羲九歌太近了,白帝不得不顺便救下黎寒光。 白帝将烛龙的攻势消解,收回手,淡然自若拂了拂长袖:“舍妹顽劣,若有什么不妥之处,我自会教导。尊驾这是在做什么?” 白帝从未公开出手过,天界没人知道少昊的真实实力。没想到白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轻轻松松接住了烛龙全力一击。 烛龙心中生出些许忌惮,他沉着脸,说:“她亲口承认杀了我儿,我不过替儿子报仇。白帝要执意与我作对吗?” 白帝笑着道:“我妹妹年幼不懂事,但并不是滥杀无辜的性子。她说令公子草菅人命,或许,这里面另有隐情吧。” 烛龙听到这些话震怒,气极反笑:“我儿如何,轮不到你们指点。你父亲在世时都要敬我三分,哪里轮得到你在我面前猖狂?” 一个要为子报仇,一个要偏袒妹妹,显然两人是谈不拢了。白帝遗憾地叹了声,浅笑道:“我敬仰龙祖已久,既然如此,只能请尊驾赐教了。” 白帝话落,场中没人说话,但气氛骤变,空气中仿佛有颗粒躁动,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危险。先前烛龙杀黎寒光、羲九歌时是单方面吊打,如果白帝参与进来,那就是神祇大战、生灵俱灭了。 看热闹的神族都意识到麻烦大了,慌忙拉着亲人、朋友逃跑。柯凡想要上前看羲九歌,但是被蓐钺硬拽着离开:“快走!一会若陛下真的和烛龙打起来,我们都得死!” 千钧一发、人人自危之际,天空中陆续降下几道威压。黄帝、玄帝一前一后浮现在空中,赤帝最后才到,一脸从容不迫,悠然看戏。黄帝面色不善地扫了眼下面的轩辕剑和黎寒光,道:“万神大典为的便是止息干戈,两位勿要坏了规矩。有什么事,不妨坐下慢慢谈。” 第51章 私生子 两尊石狻猊尽职尽责地镇守着洞府,万年来仿佛没有变化过。但天界的夜漫长而寒冷,连石狻猊也耐不住寂寞,在黑暗中你来我往地说起话来。 左边那只凶猛的狻猊望着天空,问:“那边是什么?”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问了好几次,右狻猊被烦的睡不了觉,终于撩开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手呢? 姬少虞还是无法理解,问:“他不过是陪着常雎来天庭为质的小小魔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这才有了今日这桩盛大,却又空旷的婚礼。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屑于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净神女,降生以来无一事不好、无一刻不美。她是太阳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测她有没有继承羲和的强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术,论起火攻放眼天界无一敌手;她是昆仑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术也学得极好,昆仑任何比赛,有她参加,第一就绝不会写其他人的名字;她还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远播,任何时候都不会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仪态的模样。 但是,她的未婚夫却带着一个魔女私奔了。羲九歌不能忍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这么大的污点,她能带着姬少虞回来,就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说出这句“我愿意”。 玄帝太子久久不语,明净神女也不为所动,婚礼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就在礼官想要说些什么圆场的时候,姬少虞终于动了:“我……” 他张口,在他刚刚发出声音的同时,琼华宫外也传来一道女子的清斥:“少虞。” 所有人再度怔住,这次,宾客连脸上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了,纷纷回身,看向后方。 大殿门口,站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在场宾客各个深衣广袖,连两边洒花瓣的仙娥也穿着飘逸的长袖衣裙,而门外女子却穿着一身贴身劲装,黑色衣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曲线。 众人看到她大哗,不住交头接耳:“今日是明净神女的婚礼,这么大的事,昆仑怎么让一个魔族混进来了?” “不知道。她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黑衣女子跨入大殿,两边的宾客也不由自主朝后让了一步,中间空出长长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婚礼高台。姬少虞已忘了他刚才要说什么,正回过头,又惊又诧地看着她。 魔界送往天庭的质女常雎于十二年前莫名失踪,说是失踪,其实消息灵通些的神族都知道,常雎并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和玄帝太子私奔了。但是紧接着北天界就爆发战乱,众人忙着围剿黎寒光,没人还记得常雎和姬少虞,他们两人这才在人间逍遥了十一年。 但是,此刻常雎现身明净神女的婚礼现场,前玄帝太子姬少虞还露出这种表情,无疑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曾经的传闻。 宾客们面面相觑,默契地吞下声音,静静看起戏来。 这方盖头不止限制神识,似乎连羲九歌的感官也削弱了,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羲九歌才知道,常雎竟然混入昆仑了。 羲九歌现在已无暇计较昆仑的防守哪里出了纰漏,她依然脖颈高扬,平静目视前方。姬少虞已经完全转过身去,而新娘的发冠,依然一晃不晃。 仿佛未婚夫的旧情人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不值得她弄乱自己的妆面。九天玄女看到魔族出现,美目中含了怒,斥道:“哪里来的魔族,竟然玷污昆仑神土。来人,将她押下!” “住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姬少虞惊讶地看向旁边,隔着红色纹金纱,他依然看不清羲九歌的神色,只听到她的声音极度平静理智。 “来者便是客,魔界质女光临婚宴,是给我们夫妻颜面。来人,将质女请入宴席,好生招待。” 常雎冷嗤了一声,目光直视高台,嘲弄道:“夫妻?少虞十年前已在人间和我结为夫妻,明净神女现在算什么身份?” 昆仑在天界地位崇高,九天玄女什么时候听过这种语气?她当即大怒,挥手打出一道仙术。九天玄女是西王母身边最受重用的婢女,她的一击非同小可。姬少虞心中吓了一跳,都来不及多想,立刻扑到常雎身前,用后背替常雎挡住了这一击。 九天玄女法力深厚,哪怕是神族也吃不消。姬少虞嘴角立刻渗出血迹,常雎只是一眨眼就经历了生死一线、爱人重伤,她慌忙扶住姬少虞,肩膀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少虞,你怎么样了?” 姬少虞咽下嘴里的血腥,他若是回手并不是挡不住,但他对不住羲九歌在先,怎么还能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还击羲九歌的长辈?他用身体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只有这样,九天玄女才会停手,常雎才能活下来。 九天玄女见打伤了姬少虞,确实不好再追击了。帝寒光夺走玄帝玺后,立刻就下令废除姬少虞太子身份,将姬少虞逐出神籍。但帝寒光毕竟得位不正,现在谁是乱臣贼子还不好说呢,姬少虞终究顶着玄帝太子的名头。九天玄女杀一个魔族没事,若是伤了玄帝太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姬少虞对常雎摇摇头,转身,向上方的九天玄女行礼:“她言行无状,若有得罪玄女之处,我代她赔罪。望玄女娘娘宽恕。” 九天玄女顺势收回手,沉着脸道:“玄太子,你和明净神女的婚约两千年前就已昭告天下,今日我奉西王母之命主持婚礼,你却护着一个扰乱典礼的魔族。太子,你这是何意思?” 姬少虞抿唇不语,常雎用力攥紧姬少虞的衣袖,眼眸中露出哀求:“少虞,不要。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什么天下大义了,你不要答应她,我们一起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像从前那十年一样安生过日子,好吗?” 姬少虞想到过去完全抛却身份、抛却太子重压的悠闲生活,目光中隐有动容。羲九歌似乎感觉到姬少虞的动摇,立刻出声提醒:“太子。” “少虞!” 两个女人,两道称呼,两种截然不同的期许。姬少虞痛苦地闭住眼,等再度睁开后,缓缓转向高台:“九歌,对不起。” 羲九歌完全没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选择,盖头上精美的刺绣今夜终于晃了第一下,她双臂揽着长长的裙摆转身,准确转向姬少虞的方向:“太子,你当真想好了?” 自从常雎出现后,姬少虞一直若有若无回避着羲九歌,直到现在,他避无可避。姬少虞心中苦笑,他不敢看她,可惜,她看起来却平静得很,一点都没有被意外影响。 她不在乎他,她在乎的只是玄帝太子妃之位。姬少虞实在没有办法装不知道,也无法坦然地和她步入婚礼殿堂。既然如此,他父母的仇他自己报,明净神女的青睐,恕他无福消受了。 姬少虞最终还是错开眼睛,低低说:“对不起。” 他说完后,不顾背上的伤,拉着常雎走向宫外。满目红影,高朋满座,他穿着婚礼喜服,却和人群背道而驰,头也不回朝风雪中走去。 姬少虞想,这么盛大的婚礼,最后却如此收场,等出了这道门后一定会传得很难听。她那么在乎名声,想来,会很生气吧。 若她会生气倒还好了,明净神女事事完美,却没有心没有情。姬少虞时常觉得,她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尊玉像。 婚宴上落针可闻,只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昆仑的仙人看看羲九歌又看看九天玄女,拿不准现在要怎么办。 九天玄女也觉得太难看了,她和羲九歌关系疏远,但姬少虞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转身离开,置她们昆仑的面子于何处?九天玄女就算不为羲九歌出头,也不能容忍姬少虞和一个魔女在昆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九天玄女面沉如水,她正要发话,高台上一直端庄静美的新娘子忽然掀开盖头,露出下方精致的容颜来。宾客中爆发出一声低呼,不知道该感叹明净神女果然是天赐容颜,还是该感叹明净神女涵养真好,发生了这种事都不生气。 姬少虞即将跨过门槛,他听到背后的吸气声,猜测她应当是掀开了盖头。他脚步微顿,她今日的嫁衣十分华美,他却一直没见过她盖头下的真容。她穿嫁衣之时,会是什么模样? 第52章 落凡尘 而这只不过是天界神族公子小姐们随便举办的一场玩乐宴罢了。 常雎大受冲击,自从她来了天界,时常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她所珍视的东西,在天界这些王女、贵女眼里,连垃圾都不如。 常雎心里难受,这种时候,唯有身边的黎寒光会让她觉得好受一点。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寒光哥哥。 黎寒光没有注意常雎的靠近,他目光望着湖泊,感叹道:“今日的人来得可真齐。” 黄帝装模作样以公主、王子之礼对待他们,每次设宴都有他们的份。黎寒光作为天界的战利品,在这种场合没有说不的权力,他今日到了后才发现,宾客竟十分齐全。 五帝后人基本都在,连身体不太好的姜榆罔都来了。这种场面,堪比千年一次的蟠桃宴了。 常雎发现黎寒光并不像她一样敏感,他看起来比常雎适应多了。他不紧不慢走在觥筹交错中,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种地方。这个认知让常雎心里发慌,她忍不住唤:“寒光哥哥……” 黎寒光回头,温柔体贴地看着她:“怎么了?” 常雎接触到黎寒光包容的目光,心才慢慢安稳下来。应该是她太紧绷了,黎寒光一直是她的温柔兄长,永远站在她身后等待她、守护她,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可笑的念头? 常雎摇摇头,咬着唇,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这里来了这么多人,可是,我都不认识他们。” 黎寒光了然,他停下脚步,借着周围草木遮挡,一一给常雎指认起场中之人来:“你初来乍到,记不住人很正常。其实天界的势力识别起来很简单,衣着华丽的是神,朴素寡淡的是仙,神族中大部分都归属五方天帝,其中青帝尚青,白帝尚白,玄帝尚黑,黄帝尚黄,赤帝尚红,来自这几个领域的神族,大多都穿着对应颜色的衣服。比如湖边那位穿着朱红衣袍、气色不太好的男子,他是姜榆罔,赤帝的儿子,也是神农氏的太子。站在他旁边那位全身火红的女子,是赤帝手下第一得力大将祝融的女儿,祝英。” 常雎很轻易就找到黎寒光说的人,他们一群人穿着红色还站在水边,想不醒目都难。黎寒光见常雎明白了,继续说道:“青帝退隐多年,已很久不在天界露面了。他辈分高,黄帝、赤帝、玄帝都是他的后人,所以青帝没有太子,青帝领域只有少数几个古老神族,大多都已归隐,平时碰不到,无需注意。但如果以后在大场合上遇到穿青衣的人,勿要得罪,多问多让。” 黎寒光这话并不是吓唬常雎,他穿越前已得到三方帝玺,但他统一天界的进程不过才刚刚开始。黄帝兵力再强横,那也是摆在台面上的,剩下两方青帝、白帝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就算是黎寒光也不敢轻举妄动。 青帝许多年没有露面,天界便有传言说女娲神力已经耗尽,甚至青帝也陨落在即。黎寒光接触过最高处的权力,他最知道这种传言有多荒谬。青帝和女娲一个能开辟新大陆,一个能造万物、补天洞,他们夫妻就是三界的定海神针,只要他们不出面,水花再大也只是小打小闹。 而白帝就更神秘了,三界至少知道青帝可以一画开天,但是有记载以来,就没人见过白帝出手。白帝可是太古神族、至高神帝俊的儿子,当年帝俊在世时,伏羲、女娲、西王母都要向帝俊请教,就算白帝只继承到帝俊一半的力量,实力也不会低于伏羲。 所以黎寒光放弃已经打下来的三方天界,胡闹一样和羲九歌回到一千年前,将一切抹杀重来,其实一点都不可惜。有青帝、白帝坐镇,就算黎寒光将北中南路打通,强行斩断东、西方合兵的通道,说到底也没什么用处。青帝和白帝若想拨乱反正,轻轻松松就能摧毁黎寒光的一切。 若找不到和青帝、白帝对抗的方法,就算黎寒光握有三方帝玺也不过是个摆设,算不上真的称帝。与其继续做无用功,不如痛快放弃,重回一切发生前,想办法提升实力,寻找天道的秘密。 常雎似懂非懂点头,黎寒光又指向另一边,说:“至于白帝的人应当不用我多介绍,天界穿白衣的人,除了昆仑仙人便是白帝的人,而这两方都和明净神女有关系。白帝没有子嗣,为人也低调,明净神女就是在外面活动的唯一的白帝族人。穿黑衣的都是北方天界的人,隶属玄帝,他们的太子姬少虞你已经见过了。” 听到这几个名字,常雎终于能松口气:“这几人我认得。雍天宫只有玄太子穿黑衣,是不是玄帝只有这一个儿子?” 黎寒光顿了下,随即毫无破绽地点头:“可能是吧。” 常雎感叹:“他的父母感情可真好,难怪他性格那么和善。” 黎寒光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常雎完全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还在叽叽喳喳地问:“你刚刚说了赤帝、青帝、白帝、玄帝,还有黄帝呢?” “黄帝啊。”黎寒光说起这个名字,语气轻缓悠长,似乎藏着些其他意味,但很快就消失于无,“黄帝的人也很好认。看这场宴会的东道主就知道了,中天界以黄为尊,他们只肯穿尊贵明亮的黄色,衣服上还要用金线绣出大片花纹。在任何一个场合,装饰最华丽的人,多半便是黄帝后人。” 常雎点点头,这场宴会的主人姬高辛和商金郡主姬宁姒便是中天界的人,她入场时看到了,这对兄妹服饰极尽奢华,尤其是姬宁姒,裙子上全是绣花,金灿灿的刺人眼睛疼。 黎寒光对这些人的关系似乎信手拈来,常雎没来得及思考黎寒光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脱口问道:“寒光哥哥,你刚才说姬高辛是黄帝后人,而姬少虞是玄帝的儿子,那为什么他们都姓姬呢?赤帝和黄帝好像也是兄弟,但赤帝姓姜,黄帝却姓姬。” 黎寒光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年神族并不生活在天上,而是和凡人混居人间。黄帝和赤帝虽然是兄弟,但他们两人年纪相差极大,赤帝分封在姜水畔,姓姜,黄帝是小儿子,分封在姬水畔,故姓姬。在黄帝刚出生时,赤帝就已经是雄霸一方的英主了,他们名为兄弟,但封地远又不是同母所生,根本没什么感情。后来赤帝、黄帝打了一仗,赤帝落败,黄帝这才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共主。之后黄帝分封自己的儿子,他汲取教训,不肯把儿子封太远,都放在他的领地周围,所以他的儿孙都姓姬。” “既然都是一家人,怎么现在又分成黄帝、玄帝了呢?” “黄帝有两个儿子,长子玄嚣,次子昌意。昌意早亡,所以早年次子远远不如长子一脉。但是玄嚣不如昌意生了个好儿子,昌意之子颛顼在涿鹿之战中诛杀蚩尤,诱捕九黎族,立下大功劳。所以黄帝很看重颛顼,黄帝带着功臣飞升天界后,竟然越过玄嚣,将北方帝位封给颛顼,故而才有了黄帝、玄帝一姓两帝。” 常雎听到这里很惊讶:“黄帝竟然越过儿子,封了孙子?“ “是啊。”黎寒光似乎笑了笑,悠悠道,“谁让玄帝立了大功劳呢。” 要是常雎看的书再多一点,或者对黎寒光的事再上心一点,就会发现当年让玄帝立大功的涿鹿之战中,玄帝诱杀的九黎族人,就正好姓黎。 “那玄帝的伯父,也就是黄帝的长子玄嚣,竟然同意吗?” “同不同意重要吗?”黎寒光觉得好笑,“玄帝封地在北方,独立门户,而玄嚣的封地却在中天界,依然要依附于黄帝,只能称王。玄嚣死后,他们这一脉一代不如一代,玄嚣的儿子只被封了金天王。到了下一辈,玄帝的儿子姬少虞封太子,金天王的儿子姬高辛现在还没有正式封号,唯独女儿姬宁姒封了商金郡主,便是今日的东道主。” 常雎一边听一边点头:“黄帝还真是看重玄帝,怪不得我们初来天界时是玄帝接待。好在上一辈这些是是非非没有影响到孩子,玄太子和姬高辛兄弟感情还是很好。” “是啊。”黎寒光笑了笑,“确实是兄弟齐心,同心协力呢。” 常雎从小被父母宠在手心,在她眼里亲人天生就是温情脉脉的,她压根没有多想,感叹道:“他们神族这些关系可真是复杂,玄太子看着丰神俊朗,原来,竟然已经是重孙辈了。” “不止。”黎寒光说,“神族寿命漫长,只要法力高,还能维持容颜不老。看着年岁差不多的两个人,实际上可能隔了两三辈。你还记得赤帝太子吧,姜榆罔看起来苍白文弱,其实他是姬少虞的祖父辈了。” 常雎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天界实在太魔幻了:“那明净神女是白帝的妹妹,白帝和青帝是同一辈分的人,照这样说,明净神女岂不是玄太子的曾曾曾祖母辈?” 黎寒光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慢慢道:“倒也不用这么算,神族中并不看重辈分。” 他们只在意利益。 黎寒光和常雎在这里认人,后方突然传来动静,连许多游湖的人也回来了。黎寒光回头,看到宴会入口处独属的金色光芒时,了然地应了声:“难怪。我就说今日人怎么这么多,原来,是她要来。” 常雎跟着往后方看,她身材娇小,垫着脚尖看了很久,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怎么了?” “明净神女来了。” 常雎一听,愣了一下惊喜道:“那玄太子是不是也来了?” 黎寒光似乎没听到,没有回答。是啊,连常雎这种刚来天界的外人都知道,姬少虞和羲九歌形影不离,永远一同出现。 门口的人渐渐走近,哪怕常雎不踮起脚也能看清了。随着羲九歌、姬少虞出现,很多人都聚过来,常雎扫过这济济一堂、衣香鬓影的盛况,感叹道:“商金郡主人脉真厉害,这么多人都能请来。” 黎寒光闻言只是笑了下。姬宁姒好排场,每次都广发请帖,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办这么盛大。今日到场的人多,与其说是姬宁姒人脉广,不如说是羲九歌面子大。 毕竟羲九歌实在太难见了。她虽然在雍天宫,但每日课程安排满满当当,想要私底下见她难如登天。好不容易羲九歌要来参加宴会,众人都不愿意放过这个和她建立私交的机会,接到帖子的人基本都来了,有些人还带了兄弟姐妹,这才有了今夜局面。 常雎看到姬少虞来了,蠢蠢欲动,说:“寒光哥哥,我们也去那边看看吧。” 常雎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但落在黎寒光眼里,那些小心思实在一览无余。哪怕再来一次,常雎依然会被姬少虞吸引。 黎寒光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有什么意外的呢,换成他,他也更愿意女儿妹妹选择姬少虞这种顺风顺水的贵公子,而不是某些一无所有的赌徒。 黎寒光温柔笑着,笑意却丝毫不入眼底:“好。” 黎寒光和常雎走近,听到那群人正在讨论岁考的事。一个身着绿锦的女子抬头,瞧见黎寒光和常雎顿了顿,笑道:“魔界质女和质子来了。” 正在说话的众人停下动作,一起转过身来。黎寒光欠身给众人问好:“明净神女,赤太子,玄太子,金天王子,商金郡主。” 其实剩下几人黎寒光也认识,比如刚刚说话的绿衣女子,便是西陵家的小姐西陵桑。 黄帝的正妻来自西陵氏,这一代西陵家主有一双子女,儿子西陵乔,女儿西陵桑,都出落得十分出色。西陵家有意和黄帝巩固联姻,无论西陵乔还是西陵桑,只要有一个能和姬家人结亲就好。当然,如果是女儿嫁给姬高辛,日后生下子嗣继承大统更好。 但作为一个刚到天界的质子,黎寒光不应该知道这么多神族内幕,便只做不识。 姬宁姒看到黎寒光,眼中生出明显的惊艳:“质子和质女来了。听哥哥说,质子前几日在试炼场上大展身手,实力颇为不凡?” 黎寒光顶着姬宁姒的目光,面色不动,心里却十分厌恶。他回来后已尽力在躲着她了,但是,她一看到他这张脸,还是像前世一样生出兴味。 黎寒光在魔界千年,最恨的事情不是被人驱逐、谋害,也不是被至亲之人背叛,而是被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就是姬宁姒这种,看不上他的身份,却觉得玩一玩无关紧要的眼神。 他真的讨厌他这张脸。 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睑,说:“不敢当,是明净神女手下留情。” 羲九歌站在人群最中心,听到这话笑了笑,看着他缓缓道:“少司幽未免太自谦了。对了,少司幽的伤怎么样了?” 黎寒光听到她的话,由衷觉得熨帖。旁人都叫他质子,只把他视为魔界的人质,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根本不重要。而她却每次都叫他少司幽,哪怕这也是被人赏赐的职位,但至少,是他靠实力得来的。 她的感情都直来直往,不含任何偏见,即便是仇人,也先是个人,其次才和她有仇。 虽然黎寒光也知道,她这样问是为了杀他。若她杀他前能叫他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黎寒光垂眸一笑,道:“谢神女关心,已经好多了。” 羲九歌淡淡点头,好多了吗?那她得尽快动手了。趁他伤势还没好全,赶快要他的命。 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黎寒光没有往姬少虞那个方向看,本分垂着眸道:“郡主谬赞,愧不敢当。我生于七千七百零三年,今近一千三百岁。” 姬宁姒一听时间,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你岂不是和少虞哥哥同一年生?你是哪一天生辰?” “元日。” 黎寒光说完,众人诡异地静了静,连羲九歌都微微挑眉。 前世她竟不知道,他和姬少虞,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姬少虞依然微笑着,倒并没有表露不悦,但旁人都觉得忌讳,不约而同噤了声。 区区魔族竟然敢和姬少虞同一天生辰,他怎么敢?羲九歌却没什么顾忌,她索性打破砂锅问:“何时?” 黎寒光回道:“这我不太清楚,似乎是酉时。” 羲九歌微微点头:“太子在日正时分,这样看来,还是太子年长些。” 两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羲九歌为什么问这个。一个魔族,也配拿来和姬少虞比? 羲九歌当然不是无故询问,之前新婚夜的时候,他们两人差点吵翻脸时,黎寒光曾说他和姬少虞谁长谁幼还说不定呢。羲九歌定婚约看的是人,并不在乎长幼,不过黎寒光的话终究在她心里埋了个种子。 羲九歌凡事都要求完美,有问题梗在心里却无法知道答案,她就很难受。现在,她终于舒服了。 还是姬少虞长,哪怕早出生四个时辰,那也是长幼尊卑不可逆。 不过,羲九歌想到此处又觉得怪异。他姓黎,来自魔界,出生时间还这么巧。黎寒光随着魔界队伍到达玄天宫时,玄帝就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吗? 这种事情,玄帝终归是有印象的吧? 姬少虞忍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似乎从这个魔子进入天宫开始,姬少虞就总会和黎寒光扯上关系。姬少虞不是一个专横的人,但听到他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都仅差半天,实在很难感到高兴。 姬少虞淡淡说:“我看湖边风景不错,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默契地结束这个不讨喜的话题,转而说起吃喝玩乐。黎寒光半垂着眼眸避让,等所有人走后,他才慢慢跟上。 其实,酉时是他随便猜的,他母亲厌恶的恨不得掐死他,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时辰呢? 他只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应该出生在日落黄昏、行将衰败的逢魔时刻。姬少虞出生在日中,生来就艳阳高照、欣欣向荣,神族为他的降生庆祝时,黎寒光可能正在被母亲溺入水中。 黎寒光唇边轻轻勾了勾,你看,同样的生日,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可能这就是天命吧。 等黎寒光慢慢走到湖边时,听到那群人正在商量游湖。月亮逐渐升高,快到溯月昙开放时分了,姬宁姒提议乘船顺着湖游览一遍,既能欣赏湖光山色,也能看到大片花海开放。若是看到哪里开得好,他们将船靠岸,近距离观赏就是。 姬宁姒的提议十分新颖,众人纷纷响应,很快,上下足有三层的画船就开过来了。 他们都是神族,其实可以踏水而行,没必要乘船。但这就和神仙明明可以自己飞却还要骑坐骑一样,这乃身份的象征,不能露怯。 对羲九歌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而黎寒光的身份不允许他反对,他们两人都没有拒绝,随着大流登船。 姬宁姒不愧是交际名花,画舫上玩乐的东西应有尽有。众人上船后各找喜欢的地方,姬宁姒花蝴蝶般在各个场子中穿梭,谈笑风生,嬉笑怒骂,出尽风头。 姜榆罔站在三楼,静静看着下方。大家都聚在一楼玩笑,那些声音传到三楼后像是隔了一层膜,遥远的仿如另一个世界。姬宁姒走过西陵乔身边时,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嗔恼般用扇子敲了下西陵乔,让人搬出棋盘来,要和西陵乔下棋。 西陵乔不应战,推了身后的妹妹出来。西陵桑在众人的起哄中坐到棋盘对面,她容貌端美,坐姿娴雅,旁人大笑时她也只是抿抿唇,安静文秀极了。 姜榆罔看得入神,直到脚步声走到他身后才乍然惊醒。姜榆罔有些恼怒,冷冷斥道:“我不是和你说了,让你守在楼下,不得上来。” 身后人微微顿了顿,温声道:“姜太子,是我。” 姜榆罔听到是男子的声音,惊讶回头,看到来人时十分意外:“魔……黎质子?怎么是你?” 黎寒光对着姜榆罔笑了笑,拱手道:“不知姜太子在此处,我并非有意扰太子清净,请太子恕罪。” 对着外人,姜榆罔也不好冷脸,摇摇头道:“无妨。” 姜榆罔说完就欲离开,黎寒光却像没看出来,问道:“商金郡主正招呼众人在楼下玩闹,太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榆罔听到楼下正在热闹,他离开后,似乎也没地方可去。姜榆罔怔住,看着水中那一轮悠悠寒月,只觉得茫然:“我身体不好,许多事情都不能做,还是不要去败坏他们兴致了。” 姜榆罔天生多病,性情也纤细文弱,和姬宁姒、姬高辛这些人格格不入。黎寒光轻轻叹了一声,他走到扶栏边,怅惘说道:“有时真羡慕天上这轮月,永远独来独往,倒不必觉得孤寂了。” 姜榆罔从话中听出一丝凄清,他想到黎寒光的身份,心中了然。他体弱多病,黎寒光背井离乡,此刻在清冷的顶层相遇,姜榆罔难得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和你同行那个女子呢?你有她陪着,怎么会是孤身一人。” 黎寒光望着楼下热闹的人群,低低叹道:“她有自己喜欢的事,和我待在一起才是太闷了。” 姜榆罔顺着黎寒光的视线,看到甲板上姬少虞正和一个娇小的女子说话,那个女子,似乎就是魔界质女。 姜榆罔默然,不再说话,静默望着楼下。黎寒光静静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姜榆罔说:“你们同处而来,无论发生什么总要同归,无须太过担心。” 黎寒光心道总算上钩了,他垂下眼睫,眉宇间露出浅浅的自嘲:“其实,她父亲并没有多看重我。从未同行,何来同归?” 姜榆罔意外,问:“你竟不是她父亲中意的人吗?” “不是。”黎寒光苦笑道,“她是月母遗族常家唯一的小姐,而我是九黎罪族的弃子。以我的身份,哪里入得了常家家主的眼?” 姜榆罔听到黎寒光说“九黎罪族”,神情微怔,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黎寒光深知点到即止、过犹不及的道理,他似乎猛地反应过来,对着姜榆罔拱手,一脸歉意道:“我和姜太子说这些做什么。不敢叨扰太子赏月,我先行告退。” 黎寒光说完,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转头就走。姜榆罔见他如此主动地划清界限,反倒过意不去了。黎寒光下楼前,姜榆罔终于忍不住愧疚,开口问:“这些年,九黎族人在魔界过得还好吗?” 黎寒光背对着姜榆罔,月色从他身后落下,显得身影尤为萧条。所以姜榆罔也没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一直表现的悒郁落寞的黎寒光眼中,划过一丝不相衬的笑。 黎寒光没有回头,轻飘飘说:“罪神之后,有什么好与不好?九黎族犯下滔天错事,贬入魔界赎罪,永世不予赦免。要我说,九黎族过得不好才是天理。九黎族的子民已经并入轩辕王国,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我们这些旧属神不能保护他们,还要连累他们世世代代在人间受苦,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过得好呢?” 背后沉默了很久,黎寒光等了一会,就在他抬起脚步准备下楼的时候,听到后方滞涩的声音:“家父和……九黎族首领还算有些情谊,日后你在雍天宫有难处,可来寻我。” 黎寒光背对着光亮,唇边淡淡勾了下,笑意丝毫不达眼底:“谢过赤帝和太子。” 黎寒光走下楼梯,一出来就撞到守在门口的祝英。祝英抱着剑,冷冷盯着他,目光中全是敌意。黎寒光对祝英笑了笑,坦然地越过她,走向外间宴会。 外面姬宁姒和西陵桑一局终结,姬宁姒又输了。姬宁姒今夜连着输了好几把,心里很不痛快,搂着姬高辛埋怨。西陵桑面对姬高辛有些拘谨,似乎在后悔刚才这一盘不该赢。姬高辛笑容一直淡淡的,他听完姬宁姒的抱怨,随口安慰了两句,就推开妹妹,往另一边去了。 姬高辛刚转弯就撞到前面有人说话,他看清那两人是姬少虞和常雎,他没有提醒,而是静悄悄退开,换另一条路走了。姬高辛并不知道,等他走后,另一个人从船舱中出来,似笑非笑朝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姬高辛往船尾去了。要是刚才他在楼上没看错,羲九歌就在船尾。 第53章 萧家郎 羲九歌面沉如水,眼睛认真看着镜中人,有条不紊地解开头发,将发饰放于桌面上,偌大的重华宫中只能听到环佩相击的叮当声。佩戴的时候那般麻烦,可是拆卸时,仅凭她一人就够了。 她费力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南天庭那帮废物,怎么会连一个伤员都打不过。 帝寒光在和黄帝一战中受了重伤,没休养好就又去了南天。羲九歌觉得便是耗也能把他耗死,南天那群蠢货,怎么能让他又夺了赤帝玺? 想到这里,羲九歌淡淡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来闹婚的女子常雎,以及在天界兴风作浪的帝寒光,其实都是羲九歌的同学。 羲九歌苏醒后在昆仑学艺,西王母毕竟年纪已大,没有那么多精力教导她,所以羲九歌经常被玄后接到北天庭,和太子姬少虞一起去雍天宫求学。 雍天宫是五方天帝联手开办的学校,堪称天界最顶尖的贵族私学。千年前天界、魔界议和时,魔族送了两位人质到天界,天界装模作样以王子、公主之礼对待魔界人质,将他们送到雍天宫,和神族的子弟一起求学。 这两个人质,一个叫常雎,一个叫黎寒光。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如今叱咤天界、血洗神族的帝寒光,而是跟着母亲姓黎。 其实最开始天界要求的质女人选只有常雎,但后来魔界使者队伍来时,却多了个黎寒光。黎寒光在魔界已经坐到少司幽之位,是仅次于大司幽的重要存在。相传他和常雎青梅竹马,并深深爱着常雎,他不忍常雎一人在天界为质,所以舍弃了少司幽之位,主动来天界陪伴她。 如此真情,闻者动容,天界乐得多一个人质,便由着他们去了。 即便在同一个地方求学千年,但羲九歌和常雎、黎寒光并不熟。她是尊贵的创世神之女,辈分和伏羲大神齐平,是雍天宫最顶端的人,能接近她的都是五帝直系血脉、上古神祇后裔。而黎寒光,不过一个朝不保夕的魔族质子,和她好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羲九歌只是隐约听说,魔界人质在雍天宫过得不太好,很多神族私底下欺凌他们。但常雎无疑又很幸运,每一次危险都有黎寒光挡在前面,还有姬少虞怜惜她,屡次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羲九歌现在回想,可能就是那时候,姬少虞对常雎由同情开始,最终一步步酿化成喜爱。 后面的发展就和俗套的话本故事一样,男女主角一个是天界太子,一个是魔界质女,生来是世仇,却偏偏堕入爱河。但神和魔的恋情与世不容,世俗偏见阻碍他们,连他们身边人也不赞同。 男主角有一个出生高贵的未婚妻,女主角有一个温柔深情的守护男二,他们各自都有最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他们偏生非卿不可,宁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和彼此在一起,最后抛却一切名利纠葛,轰轰烈烈地私奔了。 放在话本里,羲九歌可能会欣赏他们的坚决,然而不幸的是,羲九歌就是这个倒霉悲催的未婚妻。 姬少虞私奔后,羲九歌也成了天界众人私底下的谈资。羲九歌表面平静,内心却在发疯。她当即搬回昆仑,等着玄帝玄后给姬少虞施压,可惜玄帝很快也自顾不暇,羲九歌见指望不上天宫,只能自己出手,强行逼着姬少虞回来和她完婚。 羲九歌天生无情,她不在乎未婚夫曾和其他女人私奔,甚至不在乎未婚夫是否余情未了。但是,如果姬少虞私奔的事落实,北天庭颜面无存不说,羲九歌的人生履历上也会留下致命污点,之后每次有人提起明净神女,就会说:“哦,明净神女啊,她曾经的未婚夫和魔族私奔了。” 显然,羲九歌更忍受不了后一种。 所以,羲九歌用家世施压,逼姬少虞回来和她成婚,打算手动把一切掰回正轨。天帝太子和魔女私奔乃是惊世骇俗的丑闻,当年这件事发生后,玄帝、玄后、黄帝一起联手压下消息,天界知道的人并不多。姬少虞在人间隐居十一年,对凡人来说避无可避,但对于寿命悠久的神族,十年不过一弹指。只要姬少虞回来,按部就班和羲九歌完婚,等再过几年,根本不会有人记得私奔的事。 只要姬少虞婚后收心,和她体面地履行太子、太子妃的职责,羲九歌就愿意将一切盖过。过上许多年,人们依然会赞叹他们夫妻和美,佳偶天成。 羲九歌的计划很美好,但是,她低估了常雎,没料到常雎竟然有胆量来昆仑山闹婚。她更低估了黎寒光,没料到那个看着清冷无争、君子谦谦的低微质子,竟然是匹披着羊皮的狼。 如果说羲九歌是一个不通感情所以看起来和常人格格不入的疯子,那黎寒光就是十分冷静理智地干着最可怕的事。 据说黎这个姓氏的人都是天生魔种,他们生来就是恶人,擅欺骗、背叛,只要存在于世就会不断挑起战争,导致生灵涂炭。据说黎寒光生父不明,是个私生子,他一生下来母亲就厌恶得想要掐死他。据说黎寒光是魔头中的魔头,连魔族人都憎恶他,小时无家可归,常雎的母亲给了他庇佑,常雎是他唯一的温暖,所以他像最忠诚的犬一样护着常雎…… 雍天宫里流传着许多种说法,但总结起来,无非低贱二字。本来这些话是传不到羲九歌耳朵里的,奈何姬少虞怜惜魔界质女孤弱,总是照拂常雎,羲九歌也免不了时常和常雎、黎寒光碰面。但双方完全不熟,羲九歌和黎寒光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句,实在谈不上了解。 她只记得,黎寒光虽是魔族,但长相还不错。他比天界血统最纯正的神族、仙族,都更像神仙。 然而在雍天宫那种地方,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却拥有一副好皮相,只会吸引来更多恶意。他们欺辱常雎或许还要顾忌魔族常家,但黎寒光便是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众人动手时尤为肆无忌惮。 而黎寒光就像是泥捏的人一样,无论怎么对他,他都没有脾气,始终温润和善,看着就令人无趣。最后,连捉弄他的神族也没了兴趣,很快就去找其他乐子了。 当年看不觉得,现在羲九歌回想,才发现很多异常的地方。比如,雍天宫那些人动手时,小打小闹的次次必中,而且一定会被五方天帝的人看到;但真刀实枪会导致非死即残的,却每次都能恰巧地、意外地被黎寒光避过。 黎寒光清心寡欲,不争不抢,无论遇到什么人、碰上多难听的话,他都不会反抗,好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是,一个生于资源匮乏的魔界,在族人冷眼和苛待中长大,却能坐上仅次于魔界精神领袖的少司幽之位的人,当真会是个温顺怯弱的性子吗? 羲九歌不信。而现在天界风声鹤唳的状况也证明了,黎寒光的确不是。 羲九歌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年雍天宫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黎寒光确实是私生子,但他不明的生父竟然是玄帝;黎寒光也确实是魔头中的魔头,他泥人一样在天界待了一千年,便是神族少年欺辱到他脸上,他都没表露出气性。十二年前他却突然翻脸,重伤玄帝,圈禁玄后,夺走玄帝玺自立为帝,并且废除了太子姬少虞的神族身份。 行事之狠辣,手段之暴戾,令人咋舌。 而姓黎的人,确实都是天生魔种。他们像是为战争而生,羲九歌都不知道黎寒光哪来那么强的实力,他伤玄帝可以说是无耻偷袭,以有心算无心,但之后,中央黄帝怒气冲冲来替玄帝平乱,天界众人都以为黎寒光撑不了两招就要死,但黎寒光竟然接住了黄帝的杀招,并且有余力还回去。 双方激战十年,在天界积威深重的黄帝竟然败于一个仅两千多岁的后辈之手,并且被黎寒光夺走黄帝玺。 在天界明面上的规矩里,握有两方帝玺,那就意味着黎寒光同时成了两方天庭之帝。黎寒光脱去母姓黎,加尊号帝,像多年前的太古尊神帝俊那样,更名帝寒光。 一个魔界来的私生子成了两方天帝,而且还自比帝俊,这简直是在傲慢的神族脸上重重打了个耳光。神族群情激奋,但再没人敢像多年前那样奚落帝寒光了。 黄帝坐拥天庭半数兵力都打不过他,哪个神族还敢出头?而帝寒光这个疯子打败黄帝后没有停留,仅养伤半年,就又朝南方天帝出兵,并在不久前夺走了神农氏的帝玺。 羲九歌叹气,难以想象,天界这么多尊神却被一个魔族混血骗了一千年,她在雍天宫无数次见他,却没看穿他的伪装。 他明明有着单挑三方天帝的实力,怎么可能被雍天宫那些废物欺负呢?那些人能成功,都是因为帝寒光想让他们成功,他需要这些人帮他掩饰。 真是可笑,偌大天界,五方天帝,东西道场,却被一个魔界质子玩弄于掌心。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迷恋着常雎却又怯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人抢走的低贱废物罢了。 而现在,这个低贱的魔族却血屠了天界实力最强的北、中、南三天,以帝寒光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羲九歌有理由怀疑,他接下来还要对东方青帝、西方白帝出 第54章 似相识 难得姬少虞不在,姬高辛打算慢慢和羲九歌推进关系,他正绞尽脑汁想着话题,不料羲九歌指尖突然凝聚出一柄尖刀,甩袖朝阴影掷去。 变故太快,姬高辛一时呆住,没法反应。他心想莫非船上有刺客?可是,这是姬宁姒安排的船,船上所有人都知根知底,怎么可能藏了刺客呢? 飞刀掷出去后,那个角落一直没有动静。羲九歌面无表情,快步走向阴影处。 阴影下无人,唯有一柄尖刀钉在船舱上。姬高辛跟过来,看到这一幕松了口气:“我就说,船上怎么可能有刺客。明净神女,你可能太紧张了。” 羲九歌盯着深深刺入木缝的刀柄不语。羲九歌出手,刀怎么可能只是钉在柱上呢?刀锋上的力道,已足够把整条船都削成两半了。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见是姬宁姒,长松了口气:“宁姒,你们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让我,再下也无趣。”姬宁姒摇着扇子靠到姬高辛身边,眼睛晃悠悠从黎寒光身上扫过,掩面笑道,“还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里已膈应极了。他不动声色避开姬宁姒的视线范围,无意道:“溯月昙好像开了。” “什么?”姬宁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顾不得盯着黎寒光了。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纷纷走过来:“溯月昙开花了?” 甲板上人来人往,霎间热闹起来。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后,借着阴影遮掩打量人群。 这种时候,谁跟着谁,谁靠近谁,实在有意思极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势的大事件,就是从这些小事上显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边,姬高辛那么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经站好了,看到姬高辛离开,她也跟了过去。随后,姜榆罔也无意走来了,祝英像门神一样,亦步亦趋杵在姜榆罔身后。 黎寒光轻轻哂笑,他上一世忙着修炼,没在意雍天宫的男女关系。今日一看,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后,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脸色。黎寒光始终温柔含笑,一点都看不出凶,他轻声问:“你今夜似乎单独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寒光越温和,常雎心底越虚,她眼光躲闪,含糊道,“我们只是在聊这个地方的来历。寒光哥哥,你知道吗,据说这里是盘古的肺腑所化。三界从未有一万年才开花的植株,所以有传言说,溯月昙是汲取了日月精华和盘古气血所生灵物,如果见到溯月花开,那就能得到盘古残留的神识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生生世世不分离!”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来无异于儿戏,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后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离……黎寒光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忍着不耐烦来参加姬宁姒的宴会吗?她就这么在意姬少虞,不光这辈子,甚至要期许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觉得现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艳的眉眼噙着笑,看着实在美好极了。常雎小声问:“寒光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事。”黎寒光垂眸对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昙开了,去看花吧。” 常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向船边。月色下,碧浪随风摇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昙先开放,只能看到一层银辉从黑暗中翻涌,所到之处昙花争相舒展花瓣,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白。 溯月昙根茎纤细,花瓣洁白,重重叠叠花瓣堆在一起,圣洁的像一场梦。月光下草丛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昙浮在碧波上,随着风细细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连成一片,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 船上的人看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此景都齐齐失语。过了一会,西陵桑像是不忍惊扰这场梦,轻声开口:“真美。” 这场宴会是姬宁姒主办,她觉得颇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昙一万年才开一次,我们来到此处,万顷花海便恰好盛放。说不定我们之中有哪对有情人被盘古尊神认可,这才降下异象赐福呢。” 羲九歌听到,觉得姬宁姒属实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昙喜阴,现在月华最盛,所以才开放了。然而她无意回头,发现其他女子一脸娇羞,剩下那几个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羲九歌细细吸了口气,不是吧,他们竟然真的信? 有些时候她真的怀疑,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无法理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岸边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风景,姬少虞悄悄回头看羲九歌。 她单手搭着围栏,夜风从湖面吹来,掀乱了她背后长发,她随意压住碎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花海,沉静又安稳。 姬少虞也知道姬宁姒的话纯属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万一溯月昙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见到了花开,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余人都觉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岸赏花,很快众人一致同意,船只转向,悠悠朝岸边靠去。 画船靠岸,大家兴致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后。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复,站着时庄重盛大,下楼梯时就有些麻烦了。 她注意着脚下的路,没留意身后的裙摆委顿在阶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养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尘,太阳金乌高昂着头颅,和地板实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觉得身后一松,她回头,发现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提起她的裙摆,慢慢走在她侧后方,道:“神女今日极美,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脏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后面,又走得慢,导致如今楼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黎寒光也不急,两人踩着同样的步调,脚步声落在木阶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刹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这里不怕被人听到,她便敞开了说:“少司幽有这般心思,想来很会讨女人喜欢。商金郡主刚才还在前面找你,你怎么落到这里了?” 一段楼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过转角,月亮从天窗中飞快掠过,映在她的侧脸上,洁白胜雪。黎寒光落后她一步,身体留在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拎着她的裙摆,被月光照得骨节分明:“神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阶楼梯,回头,脸颊微微歪着,眼波流转,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当真听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装腔作势,羲九歌是真的敢动手。他立刻收起那副无辜模样,诚实说:“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贵,这等荣幸恐怕轮不到我。” 黎寒光说完,顿了顿:“当然,若神女喜欢,我便是万死不辞。” 羲九歌走在前面,从背后看脖颈纤白,美感惊人:“你刚刚说商金郡主身份尊贵,你不敢招惹,却敢招惹我。你是觉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停了会,真心道:“神女,有些时候,我着实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第55章 谢玖兮垂头揪自己手指,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谢韫容看着眼前完全不觉得自己错了的四妹妹,只觉得浑身无力。 谢韫容是最典范的世家女,饱读诗书,精通乐器,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说话永远不疾不徐,多年严格教养已让她的静浸入骨子里。但对上谢玖兮,谢韫容学过的世家规范毫无用处。 谢韫容知道四妹妹从小就不太一样——和普通孩子相比,她实在太没心没肺了,或者说,冷心冷肺。普通孩子会争夺长辈宠爱,会敏感自卑、大哭大闹,可是谢玖兮从来没有。 谢韫容以为只是因为她还小,等她长大了,自然会懂人情世故。可是没想到,谢玖兮还没长大,就已经干出扒男郎衣服这种事了。 照这样下去,等她长大还了得? 谢韫容又气又无奈地瞪了谢玖兮一眼,斥道:“皎皎,萧二郎是客人,你怎么能如此冒犯客人?” 谢玖兮低低反驳:“我又没有,我在帮他上药。” 萧子铎对谢韫容行礼,道:“四表妹和我不过玩闹罢了,大娘子不要责备四表妹。” 谢玖兮回头,不悦道:“我是你姐姐。” “皎皎,闭嘴。”谢韫容肃着脸瞪谢玖兮,谢玖兮撇撇嘴,不再说话了。萧子铎主动给台阶说这是玩闹,谢韫容顺势道:“皎皎她调皮顽劣,让萧二郎见笑了。二姑母正在前面找二郎呢,夕颜,带二郎下去整理仪容,然后送二郎回去。” 萧子铎回礼,安安静静走了。他出门前余光轻瞥,看到谢玖兮一脸不情愿,看到他的视线,还不忘用嘴型道:“我才是姐姐。” 侍女带着萧子铎去往另一间静室,放下水、巾帕等物后就安静告退。萧子铎看到压在帕子下的伤药,眸光古井无波。 谢韫容进来时想必看到了萧子铎身上的伤痕,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问,主动遣散侍从,让他自己整理衣服,却又在暗处准备了膏药。 萧子铎按住刚才被谢玖兮折腾过的伤口,心道谢家大娘子果然处事周全,不愧是钦定的太子妃。谢玖兮有这样的姐姐护持着,难怪天真又坦率。 可惜,谢韫容的温柔只会留给谢玖兮,丝毫不会施舍给萧子铎。现在,谢韫容想必在警告谢玖兮,以后不许再和他接近吧。可惜,他还以为,他终于找到朋友了。 等萧子铎出去后,谢韫容再也不给谢玖兮留颜面,沉着脸道:“皎皎,你刚才在做什么?你是一个女郎,怎么能拉男郎的衣服?” 谢玖兮不服气:“我在给他上药。” “他又不是你的夫婿,你给他上什么药?”谢韫容气得不轻,她知道男女大防这种话谢玖兮也听不懂,便直接下结论,“以后萧子铎,不对,任何男郎你都不许碰他们的身体,更不许他们碰你的身体。直到以后定亲,你才可以和未婚夫接触,知道吗?” 谢玖兮闷闷不乐应是。谢韫容看着她这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不由深深叹了口气:“皎皎,过了年你就七岁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了。我过两年就要进宫,没法再处处护着你,你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谢玖兮抬头问:“为什么?进宫后,大姐姐就不是我姐姐了吗?” 谢韫容道:“我当然惦念着你,但一入宫门深似海,陛下宠爱殷淑仪,对东宫多有不满。若我成了太子妃,自然要谨言慎行,恐怕无法时常出宫。你自小没了父母,又这般能闯祸,要是没人护着可怎么办。” 谢玖兮道:“我不要见不到大姐姐。你不能出宫,那我进宫好不好?” 谢韫容听到咯噔一声,忙肃容道:“皎皎,不可妄言皇室。以后,不许在任何人面前说进东宫、进皇宫的事,知道吗?” 谢韫容看着谢玖兮才六岁就已经显出天资绝色的面容,心中不无担忧。建康诸人都称赞她洛神再世,但依谢韫容看,谢玖兮才是真正的神仙之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祖母将谢玖兮藏在深宅里,就是怕惹是生非,但她的美貌终究藏不住,若皎皎今日的话传到有心人耳朵里,不知道要如何编排。 谢玖兮不明白谢韫容为何如临大敌,但大姐姐的话,她无条件听从。谢玖兮想到马上就见不到谢韫容了,怏怏不乐:“大姐姐,我不想和你分开,皇宫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不要去好不好?” 谢韫容被她这话逗乐了,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说:“不得无礼,皇宫哪是你能说的?祖母还在前面等你,二姑姑今日带来了萧家郎君小姐,不能怠慢,我们该去前厅见客了。” 谢玖兮换了身衣服,谢韫容亲自散开她的头发,给她重新扎了整齐的发髻。但谢玖兮心情低落,连被抱到前厅也恹恹的。谢颖看到谢玖兮却很喜欢,立刻将一个锦衣玉带的男郎拉到面前,道:“娘,真巧,子锋和皎皎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都只差几刻钟。看来,他们表兄妹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谢老夫人很明白谢颖的心思,萧道这些年节节高升,手握重兵,但在文臣中的力量并不强。而谢家在建康盘踞百年,最鼎盛时朝堂上一半官员皆姓谢,谢家的女儿不似公主,胜似公主。谢颖虽然也姓谢,但终究是个庶女,如果能和一位真正的谢家贵女联姻,萧道在朝中无疑会如虎添翼。 谢老夫人对此乐见其成,门阀世家为了巩固权势,这些年彼此通婚,早已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格局。谢老夫人这一脉是谢氏嫡系,但子嗣并不昌盛,大房嫡女谢韫容要入宫为太子妃,二房是庶出,三房早逝,只留下谢玖兮这一滴血脉。 世家注重血统,连带着也十分在意嫡庶,每一个嫡女的婚事都要精打细算,万不能浪费了。谢家已入宫一个女儿,没必要再搭进去一个,许给兰陵萧家倒也不错。 谢老夫人有意让谢玖兮和萧子锋培养感情,说:“别拘着他们了,让孩子们自己去外面玩吧。” 侍女们应诺,立即有丫鬟、奶娘围上来,领着各自的小主子走。萧子锋走到谢玖兮身边,有些紧张:“四表妹,我们一起走吧。” 谢玖兮听到身后提起“东宫”、“太子”等词,她心思立即飞到后面,中间似乎有人来和她说话,她随意嗯了两声。谢玖兮全部心神都在偷听谢老夫人和谢颖的话,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她和萧子锋被众人簇拥着离开后,有一个人落在最后,默默看着他们。 明明周围全是奴仆,可是,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谢颖携子女回娘家小住,一整日谢家都在忙着安置姑太太和表公子们,直到入夜,一轮圆月爬上冷江,谢家丫鬟们才终于能清闲些。 荣寿堂里,谢老夫人已经换上就寝衣服,靠在榻上捶腿:“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下午才见了会客人就腿疼。” 谢韫容挑了挑炭盆,将火拨亮,跪坐到谢老夫人身边轻轻捶腿:“祖母,建康冬日湿冷,您要注意保暖。孙女新得了一匹狐皮,说是北地那边传来的,正好给您裁件护膝。” 谢老夫人道:“完整的狐皮难得,裁了护膝,还怎么做其他东西?我已经这把年岁了,没必要糟蹋东西,反倒是你要进宫,少不了撑场面的衣服,还是你自己留下做件披风吧。” 谢韫容摇头,说:“狐皮还是北方的更保暖,做披风才是糟蹋了。给您裁一件护膝,正好,还能给皎皎做一身皮袄。” 仆妇听到,在旁边劝道:“老夫人,这是大娘子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谢老夫人叹气:“你啊,什么事都想着皎皎。对了,那个皮猴呢,今日怎么这样安静?” 谢玖兮刚散了头发,正坐在镜前由丫鬟梳发。她今日格外沉默,听到谢老夫人叫,她散着头发跑到榻边,问:“祖母,大姐姐不能不进宫吗?” 谢韫容一听,忙呵斥道:“皎皎,不许胡说。” 谢老夫人慢悠悠问:“怎么了,你怎么提起进宫的事?” 谢玖兮挎着小脸,闷闷不乐道:“我不想让大姐姐离开。” 众人听到都笑,谢老夫人道:“总算没白疼你,但是女大不当留,女儿大了都要嫁人,大娘就算不入东宫,也要嫁去旁的人家。” 谢玖兮越发难受了:“那祖母也会去别人家吗?” 侍女们听到哄堂大笑,连谢老夫人都笑出了泪花,不轻不重拍了下谢玖兮的头:“你这个皮猴,我还以为今日你消停了呢,没想到越发浑了。祖母不走,祖母会一直在谢家,反倒是你和谢家姐妹们,都要嫁去别人家。” 谢玖兮立即说:“那我不嫁人了,我要永远和祖母、大姐姐待在一起。” 旁边的仆妇劝道:“四娘子说笑,哪有女儿家不嫁人呢?” 谢老夫人叹息:“是啊,留来留去留成仇,女儿大了,就该嫁人。何况祖母陪不了你几年,未来你能依仗的,还得是你的夫婿和孩子。” 谢玖兮还不懂,但谢韫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谢玖兮父亲早逝,没有兄弟,就算谢家儿郎满朝堂,定不会看着谢氏女被人欺辱,但隔房的兄弟和亲兄弟到底不同。谢老夫人这是担心她死后,谢韫容又进了宫鞭长莫及,谢玖兮会被人欺负呢。 谢韫容垂下头,说不出话来。谢玖兮诧异问:“为什么?我不要和祖母分开。” 谢老夫人道:“祖母老了,难免一死,而你们两人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等以后,你们姐妹们要相互扶持,要和郎婿好好过日子,生下孩子后常走动,让孩子们从小就熟悉起来,日后情分才深厚。如此一代传一代,我陈郡谢氏才能屹立不倒。” 谢玖兮今夜听到了很多她不能理解的事情,比如大姐姐会搬走,等她长大后也要去另一个地方生活,还有祖母会死。 谢玫兮问:“人可以不死吗?” 谢老夫人笑道:“呦,皎皎厉害了,女娲造人的时候规定了人要死,皎皎却要和女娲娘娘抢人。要我说,人最重要的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不然像嫦娥那样,纵使偷了不死药,此后长生不老、飞升成仙,却日日夜夜对着一座冷宫,又有什么意思?” 谢老夫人本意是拿嫦娥的故事教导两位孙女,然而谢玖兮却注意到了不死药:“嫦娥偷了不死药?她哪里来的不死药?” “是啊。”谢老夫人举目,看向窗外清清寂寂的月亮,“当年后羿射下九个太阳,太阳乃帝俊和羲和的孩子,西王母怕后羿被帝俊清算,故悄悄给了后羿两颗不死药。然而没想到后羿的妻子嫦娥却贪心不足,偷走了两颗不死药,抛下丈夫独自飞升成仙。她这样绝情,难怪此后只能孤独一生。” 谢玖兮问:“那西王母哪来的不死药呢?” 谢玖兮就是如此,问题一个接一个,叫人无从招架。谢老夫人嗔怪地看着她:“你这个孩子,我让你听嫦娥的故事引以为戒,你倒好,倒追问起不死药来。神仙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呢,兴许是西王母炼出来的吧。” 谢韫容悄悄给谢玖兮使了个眼色,谢玖兮不再追问了,但她低着头,小脸严肃,仿佛在思考什么严肃问题。这时江上传来隐约的歌声,谢韫容问:“夜都这么深了,这是什么声音?” 旁边侍奉的仆妇说道:“大娘子有所不知,这是一首吴地民歌,据传是一位叫子夜的女子所作,故称《子夜歌》。” 冬夜悠悠,明转凄婉的女子嗓音乘着江风传来,一如建康的冬。谢老夫人听到那些歌词,叹息道:“子夜痴情,被情郎抛弃,嫦娥绝情,孤独一生。情之一字,多也不行少也不行,真是叫人为难。” 谢玫兮不解地问:“什么是情?” 周围女子听到都忍不住笑,谢老夫人道:“你刚才还嚷嚷着不想嫁人,如今就问起什么是情,看来皎皎要留不住了。” 所有人都对笑她,却没人回答她的问题,谢玖兮看向谢韫容,问:“大姐姐,情是什么?” 谢韫容一直面带微笑,得体地听谢老夫人说话。听到谢玖兮提问,她怔松了一下,心里也生出许多茫然,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谢玖兮不满地抿唇,他们说来说去,没一人解释明白什么叫情。时间不早了,谢老夫人打发她们回去睡觉,侍女给谢玖兮盖好被子,熄了外面的灯烛。谢玖兮躺在床榻上,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婉转的歌声。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谢玖兮慢慢闭上眼睛,很快陷入梦乡。她在梦中看到了寒霜和桂树,一位绝色女子坐在桂树下,夜复一夜盯着脚下的灯火。 脚下黏答答的,好像江流涨潮了。谢玖兮莫名觉得不对,猛然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她手腕上亮起青色的繁复纹路,一只白色的狐狸短促地叫了一声,被撞到地上,一翻身溜走了。 谢玖兮怔了几瞬,要不是脚踏上还有水渍,她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抬起刚才那支手腕,然而那里细皮嫩肉,肤如凝脂,哪有丝毫纹路。 可是谢玖兮很确定,她确实看到她手上出现一道青色的符。谢玖兮抱着自己的手左看右看,不可思议道:“这是什么?” 第56章 无猜嫌 两尊石狻猊尽职尽责地镇守着洞府,万年来仿佛没有变化过。但天界的夜漫长而寒冷,连石狻猊也耐不住寂寞,在黑暗中你来我往地说起话来。 左边那只凶猛的狻猊望着天空,问:“那边是什么?”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问了好几次,右狻猊被烦的睡不了觉,终于撩开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手呢? 姬少虞还是无法理解,问:“他不过是陪着常雎来天庭为质的小小魔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第57章 不死药 天底下能让羲九歌认真的人不多,能让她在动手前扎起头发的,迄今为止只有黎寒光一个。羲九歌深深记着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囚于重华宫内,弯腰为她涂口脂的景象,直到现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凉意。 如此奇耻大辱,羲九歌岂能善罢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监视在眼皮子底下,他什么时候有了那么深厚的实力,竟然连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这一千年另有奇遇,还是他初到天界时,就在隐藏实力? 按照因果法则,黎寒光现在应当毫无在天界修炼的记忆,他的招式全是从魔界带来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试一试,他到底瞒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几招后就感觉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开了攻击,他却不能暴露他后世的招数,他现在还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绝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须要速战速决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还和西王母学习仙术,走的大多是远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强势暴躁,今日还是晴天,她随时能从阳光中补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只能拉近距离,靠近战克制她。 又一阵火雨劈头落下,黎寒光旋身躲过,身姿像雪花一样左右飘忽,竟然硬生生从火雨中穿过,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纤尘。羲九歌意识到他想要近战,手心凝聚出一团火,重重朝他击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条火龙,攻势极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开,就只能后撤。羲九歌已经准备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伤,一折身贴着火龙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惊,立即要变换法术。这么近的距离不再适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么可能让她缓过劲,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处注入几缕寒气,登时打断了她施法。 黎寒光并不想伤害她,法力只凝了细细一缕,但那股寒气注入羲九歌体内,骤然唤醒了她新婚夜的回忆。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时,就是这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羲九歌鲜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但这一刻,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剥了皮烧成灰并且扬到海里,再让精卫把海填平。 羲九歌动手越发不留情,但她从小学习的一直是远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后方优雅地放法术,永远不会有贴身肉搏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处处受制。羲九歌调动身法,几次试图拉开距离,都被黎寒光拦住。 底下已经传来骚动声,黎寒光觉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机会“落败”了。然而,他念头刚落,眼前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 黎寒光顾不得隐藏,立即将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护在身前。两道法力相撞,爆发出惊人的气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够,被这阵风吹的连连后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灰头土脸站稳。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抬头。此刻试炼台上余波还没有消散,原本灿烂的阳光像是被什么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诡异地暗了一块。 而阴影之下,两股庞大的力量相碰,太阳火的热量霎间将冰层蒸发,空气中悬停着细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雾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众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环绕,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站立着,男子抬手,缓缓擦去了唇角的一缕血。 试炼场中寂静了好一会,不知道谁带头,稀稀拉拉响起掌声。姬少虞推开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边,拧眉问:“九歌,你怎么样了?” 另一边,常雎也跑上高台,担忧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没事吧。” 黎寒光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他嘴唇被血染红,对比之下显得他皮肤苍白惊人,脆弱又艳丽。羲九歌默默盯着对面那个被人搀扶、虚弱吐血的人,说真的,她想上去再给他一掌。 他们两人受到的冲击差不多,以羲九歌刚才交战时对他实力的理解,他伤的根本不重,甚至没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贸然调动过多太阳神火,冲击到经脉,现在经脉隐隐灼痛。她一声不吭忍着,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脸,往重了装伤势,甚至吐了口血。 羲九歌憋屈了半晌,还是舍不下面子承认自己有伤,高冷漠然地摇头:“我没事。” 姬少虞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越发不放心。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多话,轻描淡写道:“好,那我们回去吧。” 姬少虞护送着羲九歌离开,另一边常雎也扶着黎寒光走了。其余众人目送着那两对青梅竹马走远,彼此交换视线,目光中都意味不明。 羲九歌在雍天宫一直稳居第一,他们知道羲九歌法力强大,今日一见,才知她平时竟然还是隐藏了实力的。尤其意外的是那个魔族。 虽然他被羲九歌一掌打成重伤,可是,能赤手空拳接下羲九歌的全力一击,本身已颇为不俗了。 众人隐隐意识到,雍天宫,恐怕又要生变了。 · 姬少虞送羲九歌回宫。她进入重华殿后,安然入座,依然是一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模样。姬少虞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问:“我从未见你施展这么大规模的神火……你没事吧?” 羲九歌如何能让人知道自己的法力上限,她神色淡淡,道:“没事。” “真的没事吗?” 羲九歌微微眯了眯眼,抬眸看他:“你想问什么?” 姬少虞意识到她误会了,他心中十分无奈,他有时候觉得她有着超乎年龄的理智,有些时候,又觉得她非常幼稚。 他怕她借用太多太阳神火伤到身体,而她却理解成他在刺探她的伤势。她似乎不明白,其他人关注她的伤势,不只是敌人在寻找她的弱点,还可能是关心她。 姬少虞默默叹了句算了,她素来要强,他要是问得多了,引得她疑神疑鬼,反而更不利于伤口恢复。她不懂他的关心,也不懂别人的关心,或许姬少虞陪伴她再长一点,日久见人心,她便会相信自己的诚心了吧? 姬少虞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她肯定不放心疗伤,便忍着担心起身,说:“你没事就好。九歌,你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来看你。如果需要什么东西,立刻派人和我说。” 羲九歌点头,她欲要起身相送,被姬少虞拦下:“你我之间何须讲究这些,你安心休息吧,我先走了。” 羲九歌经脉确实不太舒服,闻言并未坚持。姬少虞合上门,才敢露出脸上的担忧。以羲九歌的性格,肯定不同意找医神,他还是去找些温和清火的灵药吧。 姬少虞匆匆去置办药材,而羲九歌坐在重华殿里,慢慢修复经脉。 她对战时为了制胜铤而走险,直接将阳光中的力量吸取到自己体内,短时间内爆发出杀招。她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以她现在的水平,根本不足以容纳那么多太阳神火。 黎寒光有寒冰护体,没死成,反而是羲九歌伤了经脉。但她天生亲近太阳,这点暗伤不算什么,休养两天就能好。只不过这段时间内,她不方便再用法术了。 而害她如此的罪魁祸首,竟然还反过来装出一副虚弱无辜的模样。羲九歌闭着眼睛,面容平静如玉像,而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弄死黎寒光了。 托黎寒光的福,她大概明白话本里的“恨”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被羲九歌惦记着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在自己的宫殿里运功。常雎窝在榻边,担忧地望着他:“寒光哥哥,你的伤还好吗?” 其实黎寒光还好,他在魔界受过的伤比这凶险万倍,好几次他意识模糊,自己都觉得他要死了,却又硬生生活过来。与从前相比,这次冲击根本不值一提。 但他现在需要重伤这个护盾,黎寒光睁开眼睛,偏头咳了咳,弱不禁风说:“我没事。常雎,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再在这里待着恐怕会惹人闲话,快回去吧。” “可是你……” “我无妨。”黎寒光缓缓道,“我休息一会就好了。反倒是你,累了一天,该回去休息了。” 常雎见黎寒光说无妨,干巴巴嘱咐了两句后,就揪着手离开了。黎寒光微笑送她出门,等合上门后,黎寒光脸上的温和如退潮般迅速消散。 常雎从未受过苦,连嘱咐人也只会照葫芦画瓢地说“好好休息”,她留在这里,黎寒光才没法安心养伤。 黎寒光看了眼天色,暗暗推算时间。她经脉温养的应当差不多了,他也该去重华宫走一趟,为她消除寒气。 他的法术都是在魔界自己摸索着修炼出来的,运行方式和姬少虞这种天界正统截然不同,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颇为阴邪。要是不根除,寒气一直跗在她经脉,恐怕会影响修行。 希望她气已经消了,不至于一见面就杀他。 · 羲九歌坐在宫殿里,将体内灵气运行了一个大周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灵气不继,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她放下手,正待运行下一轮时,听到宫娥在门口呼唤:“明净神女。” 羲九歌没有睁眼,淡淡开口:“何事?” “有客求见。” 这种话羲九歌实在听过太多次了,她想都不想,道:“不见。” 宫娥似乎停顿了一瞬,小心翼翼说道:“可是,访客让奴婢带一句话,若神女听到他的名字还不愿意见他,他便自愿离开。” 真是麻烦,羲九歌忙着修炼,不耐烦问:“是谁?” “他说他叫黎寒光。” 黎寒光两世以来,第一次受邀步入重华宫。他穿过廊庑时还在心中感叹,玄后真是舍得下本钱,雍天宫的布置和她在昆仑山上的寝殿,果然一模一样。 殿门近在眼前,黎寒光收敛起这些失礼的念头,温和有礼地敲门:“明净神女,在下黎寒光,特来求见。” 黎寒光凝神等里面的回复,他原本预料要等好一会,没想到,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 黎寒光意外了一瞬,含笑看向对面的女子。她换了身衣服,依然是白衣长裙,但没有白日那些金色装饰,看起来随和很多,不再那么难以接近了。 羲九歌默不作声打量黎寒光,黎寒光毫无波澜,甚至因为羲九歌打量时间大长,露出些许茫然:“明净神女?”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和她并不熟悉,但为了不得罪人,不得不前来赔罪的质子。羲九歌也礼貌地笑了笑,问:“原来是少司幽。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现在日近黄昏,确实有些晚了,但似乎还不能称为“深夜”。黎寒光知道,羲九歌是故意用相似的对话,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想骗她,还真是不容易。 黎寒光主动垂下眼睛,露出一个质子该有的恭顺:“我醒来后天色便暗了,我担心神女不舒服,特意前来赔罪,没注意时间。是我思虑不周,冒犯神女了。” 羲九歌仔细审视黎寒光,他现在这副紧张、拘谨的模样,和不久前夜闯她寝殿的人有如天壤之别,实在难以想象是同一个人假装的。羲九歌让开门,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少司幽客气了,进来说吧。” 黎寒光道谢,跟在羲九歌身后,轻手轻脚关了门。羲九歌并没有引着黎寒光在正殿里落座,而是走到隔窗前,在一个有些私人的矮塌上倒了茶水,示意黎寒光坐。 黎寒光慢慢走到她对面,掀衣坐下。碧绿的茶水从玉壶中流出,汩汩注入白玉盏,羲九歌倒了两杯茶,端起一盏,轻轻放到黎寒光面前。 茶水通透,白玉无暇,而这一切,都不及她指尖一点浅粉更诱人。 黎寒光认出来这套茶具是用上好的昆仑玉做成,据说昆仑玉能蕴藏灵气千年不散,带在身边可以温养神魂、拓宽经脉,是外界有市无价的珍宝。而在这里,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件茶具罢了。 不只是这套茶具,黎寒光粗粗一扫,已经在殿中找到了许多玉器。昆仑山产玉,羲九歌作为昆仑山的少主,玉璧在她眼里和石头差不了多少。 黎寒光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心想身份尊贵,还坐拥宝山,她确实有资格目下无尘。 黎寒光放下茶盏,笑着看向羲九歌:“好茶。” 羲九歌抿唇笑了笑,问:“白日少司幽吐了许多血,一天都不到少司幽就出门走动,无碍吗?” “无碍。”黎寒光目光黑润清亮,看着十分诚挚,“神女天姿绝色,我心中倾慕,并不敢和神女动手,白日实在是不得已为之。我怕神女误会,今日一醒来,就赶紧来和神女赔罪了。” “哪里。”羲九歌端着道,“少司幽实力不凡,假以时日恐怕连我也不敌,我怎么敢当少司幽赔罪呢?” 黎寒光垂下眼睛,露出恰到好处的恭顺惶恐:“神女说笑了,在下愧不敢当。我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希望请神女原谅。” “什么?” 黎寒光已经感觉到眼前视线模糊,她交叠着手端坐席上,身影重叠,看不清五官,只能感觉到她的脖颈极其雪白纤长。 黎寒光唇边勾出一丝浅淡的笑,在失去意识前,如愿将后面的话说完:“我今日和神女比试时,为了自保不得不使出全力。我的寒气和旁人不同,若没有按特殊方法运行,容易侵害经脉。我担心神女体内沾染了我的寒气,特来提醒,望神女宽恕。” 他说完,就一头栽向矮榻。羲九歌脸色大变,立刻起身拉住他:“你说什么?” 但是黎寒光已经闭着眼睛,柔弱无害地晕倒了。 准确说,是被羲九歌亲手递来的茶毒倒了。 “逆转时光,回到姬少虞和常雎刚相识的时候,阻止他们相爱。这样一来,我和他依然是未婚夫妻,你也不必担心常雎爱上别人。”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他定定看着她,忽然俯身朝羲九歌逼近。羲九歌挺直坐着,不闪不避,帝寒光的五官在她面前急剧放大,直到两人鼻尖都几乎相抵,他才终于停下。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帝寒光定定望入她的眼睛,眼眸多情,心却无情,哪怕他们两人近乎面对面相贴,也无法从她眸中窥到任何羞涩、戒备、恼怒。 帝寒光道:“明净神女,逆转时光可是三界禁术。” 每个种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能被天地人三界、神仙妖魔人鬼六族一致列为禁术的,唯有时空术。而逆转时光,更是大忌。 “我知道。”羲九歌说,“可是,只要有用,就不是禁术。” “这种话,可实在不像是美誉三界、温柔完美的明净神女会说的。” “十年前,陛下亦是天界出了名的君子如玉,如今,不也做了许多不臣之事吗?” 帝寒光伸手拂弄她鬓边碎发,认真地点头:“没错。这么说,我和神女委实十分般配。” 羲九歌不为所动道:“我是太子妃,要不是今夜出了意外,你应当叫我一声嫂嫂。” 帝寒光听到“嫂嫂”这两字,眸光转深,却看着她笑了笑:“我和他谁长谁幼还不好说呢。何况,你今夜成不了婚,这场婚礼,一定会出意外。” 帝寒光的语气如此坚决,羲九歌立刻想到什么,眯眼问:“常雎果真是你放进来的?” “果真?神女没有证据,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听他的语气,羲九歌已经确定了。羲九歌想到今日婚礼上发生的事情竟根源于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这么做?” 帝寒光听到这话却笑了。他还穿着战甲,身上带着死亡和屠杀的气息,笑时却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清艳不可方物:“神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确实给了常雎足以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但是,我并不知她要来昆仑。要不然,今日带走姬少虞的人就不是常雎,而是我。”:,,. 第58章 帝王家 冬去春来,北雁南归,一去就是八年。 这八年间,谢家大女郎谢韫容嫁入东宫为妃。太子妃温婉守礼,进退得体,颇得孝武帝赞赏。孝武帝对太子刘建业十分不满,他几次想废除刘建业,立殷淑仪所生皇子刘建鸾为太子,但念及太子妃贤德,孝武帝终究是忍住了。两年前,孝武帝驾崩,太子刘建业顺利登基,成为南朝宋第六位皇帝。 刘建业在东宫时,因为不得父皇喜爱,日子过的战战兢兢,后来登基称帝后,永光元年他还像模像样上朝听政,然而到了永光二年,皇帝意识到再无人可以管他,很快便暴露出本性。 皇帝杀了先帝留给他的辅政大臣,赐死殷淑仪及其所有子女,尤其是深得孝武帝喜爱的刘建鸾。刘建鸾年仅十三岁,死前悲呼:“愿来生不再生于帝王家。” 历史仿佛一个圈,当年发生在南阳公主身上的事,再一次重复于刘宋皇室身上。有人欢喜有人愁,前朝势力被大肆屠杀时,新的宠臣也在大肆宴客。 这其中,最风光的无异于谢家。谢家又出了一位皇后,因拥立新皇有功,谢家叔伯堂兄皆出任要职,谢皇后的几位妹妹也都和显赫大族订婚。最小那位四妹虽然还没定亲,但她的美貌已闻名建康,甚至有传言说,谢四娘的美貌比其姐谢皇后更甚。 要知道谢韫容可是闻名京城的美人,竟然能有人比谢皇后还美,不少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谢家四女真容。 可是谢四娘子却很神秘,她三岁时便有仙女转世的美誉,六岁起美貌在世家圈中传开,今年十四岁,据说已出落的倾国倾城。 但她从不见外人,连世家宴会也鲜少出席。自魏晋以来世人追捧名士风流,越怪诞不经才越受推崇,谢四娘子此举非但没有得罪人,反而一举成名,在街巷间声名大噪。 每日来谢家求亲者络绎不绝,显而易见,谢四娘子未来的夫家绝不会差,不好和谢皇后比,但肯定比上面那两个庶房姐姐强。 能和谢家结亲的,左不过就那几个姓氏,坊间对谢四娘子的婚事津津乐道,互相下注哪位世家郎能最终抱得美人归。然而,外界争得面红耳赤时,话题主人公谢玖兮却十分散漫地将请帖扔到一边,说:“我要看书了,你们都出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侍女一听,皱眉道:“四娘子,这可是王家的宴会,您怎么又不去?您动不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一待一整天,您到底在看什么书,为什么从不让奴婢跟着?” 谢玖兮掩唇轻咳,一脸高冷道:“清玄之言,岂能为外人道?你们都出去,勿要打扰我清修。” 此时盛行清谈,众世家都以谈玄为雅,话题越玄妙才越能证明自己才学渊博、品行高洁、不慕名利。名士么,独来独往、闭门谢客很正常,那些言听计从的才被视为庸人。 所以谢玖兮搬出来这套话后,侍女哪怕不忿也不敢质疑,行礼后鱼贯退下。谢玖兮捧着书卷看,等余光扫到所有人都退出去,她立刻放下书,拉上门栓,然后熟门熟路地推开后窗,翻墙跑路。 八年前她贪玩,抓住一只狐妖,并且威吓狐妖和他们签订契约。六岁的孩童连死是什么都不清楚,就敢大放厥词要炮制不死药,如今谢玖兮十四岁,已经很明白死亡的含义,可是,她那颗不知天高地厚的心却丝毫没有改变。 祖母年事已高,病痛缠身,郎中说大限就在这两年;大姐姐名为皇后,然而在宫中如履薄冰,吃饭睡觉都不敢安心。谢玖兮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如果她有不死药,谢老夫人就不用再受痛苦折磨,谢韫容也可以彻夜安眠了。 她必须尽快炼出不死药,祖母的病拖不得了。 这几年他们和瑶姬相互合作又相互防备,多年耳濡目染,谢玖兮跟着瑶姬学了许多法术,区区凡间守卫根本拦不住她。 说来也奇怪,谢玖兮学法术无师自通,连瑶姬见了都不可思议。瑶姬有一个凡人情郎在道门修炼,她求不死药就是为了他。可是,瑶姬口中高深玄妙、阮郎及师兄弟参悟三四年才能参透的法术,谢玖兮看一遍就会。 真是不讲道理。 瑶姬最开始对两个小孩不屑一顾,更不会安心供他们驱使。后来瑶姬发现这两个孩子未免太邪门,谢玖兮学什么会什么,萧子铎不声不响,但瑶姬觉得他其实也会,只不过不表现出来罢了。瑶姬逐渐转变态度,竟然生出或许谢玖兮真能炼出不死药的想法来。 瑶姬寄希望于谢玖兮,再加上不想让阮郎看到自己年老丑陋的样子,这八年都没有离开建康,而是发动天狐的种族神通,四处奔波,为他们寻找炼制不死药的材料。 最开始谢玖兮纯粹碰运气,后面渐渐不再炸炉,最近几次都能炼出成型的丹药了。可惜火候、配方、灵气太难把握,稍有差池一炉丹药就废了。 炼丹材料非常稀缺,每一次开炉都要精打细算。谢玖兮心中默念着丹药配方,轻轻一跃翻过高墙,平稳落在地上。不远处的谢家守卫来回巡逻,根本没发现有人出入。 谢玖兮从容地混入街巷,往萧家走去,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世家沿金陵河定居,萧、谢两家住的并不远,谢玖兮很快就落到兰园内。 兰园是萧子铎和南阳公主居住的别院,南阳公主已被贬为庶人,但毕竟姓刘,不能杀也不能休弃,只能像宠物一样远远圈禁起来。兰园,就是这个笼子。 谢玖兮轻车熟路推开萧子铎的窗户,然而,今日他却不在屋里。谢玖兮完全没有主人不在她应该避嫌的念头,她径直拉开书架上暗格,翻了翻,拿出一卷卷轴。 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炼丹记录,包括每一次材料配比、开火时间。谢玖兮抱着卷轴坐到萧子铎榻上,正仔细查看,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女子声音。 其中隐约还夹杂着“怪物”、“该死”之类的话。 谢玖兮怔住,朝窗外看去。 炼丹的动静太大了,谢家人多眼杂,谢玖兮根本找不到机会炼丹。而兰园偏僻安静,少有人来,自然成了最合适的炼丹地点。谢玖兮这些年半数时间都在兰园度过,对萧子铎的境况可谓再熟悉不过。 他名为萧家郎君,但根本无人管他死活。谢颖重金为萧子锋聘请名师,教授才学武艺,萧道也将萧子锋带在身边,授他兵法谋略。然而萧子铎就像不存在一样,没人想得起萧子铎还什么都没有。 似乎,他们巴不得萧子铎大字不识,庸碌无能,这样才永远不会威胁到萧子锋。萧子铎看起来也非常不思进取,他没有嚷嚷不公,而是一心待在兰园里侍奉母亲。 萧子铎小时,南阳公主受了萧道、下人的气,就会加倍发泄在无力反抗的萧子铎身上,如今萧子铎已经长大了,如果他不愿意,南阳公主绝不会是他的对手。可是,他在南阳公主面前依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尽心尽力照顾半疯的母亲。 听声音,想来南阳公主又发疯了。 正堂里,南阳公主一把将木碗摔开,指着萧子铎骂道:“你怎么还活着?萧道杀我兄长,灭我外族,辱我身体,强逼着我生下你,你长得越来越像萧道了,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南阳公主点头道:“也对,像萧道好啊。你知道先帝最宠爱的殷淑仪是谁吗?其实她也姓刘,是先帝的堂妹,她们姐妹几人未出嫁时便在宫中和先帝秽乱,后来先帝让她假称病死,换了个姓氏送进宫,成了光明正大的殷淑仪,还生了好几个皇子公主。其实先帝和他的生母路太后也不清不白,他们母子被流放封地时,就靠彼此慰藉。一群疯子,都是一群疯子,刘家人的血一出生就流着肮脏,你像萧道好啊,是高贵的兰陵萧氏,哪能看得起乱纲污秽的刘氏呢?” 南阳公主和先帝是亲兄妹,先帝和路太后那些事别人不知道,却瞒不过自家人。刘氏皇族血脉里似乎真的有些病,除了开国皇帝,后面每一个人都不正常,嗜杀、残暴且不顾伦常。 南阳公主嫁到萧家时,一度以为自己逃离那个狼虎窝了,可是后面她经历了皇室相残、贬妻为妾,自己也变得疯疯癫癫。她想,可能这就是刘家人的宿命吧,她终究也成了一个疯子。 萧子铎刚才听到院子里似乎有动静,他猜测是谢玖兮来了,不愿意让南阳公主继续说下去:“阿娘,够了。是谁在你面前提这些皇室秘闻?这都是谣传,你不要听了。” 然而南阳公主却极度亢奋,在屋子里大喊大叫,推翻所有她能够到的东西。萧子铎怕烛台砸到母亲,替她挡住,手臂被重重划了下。 鲜血的味道在屋中散开,南阳公主看到殷红的血,尖叫一声抱住耳朵,害怕得浑身发抖:“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阿兄杀了阿父,阿弟杀了阿兄,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杀我!” 萧子铎看着母亲这副样子,心中只余深深的无力。他环着南阳公主的肩膀站起来,带她去一个干净的屋子,安置她坐好,说:“阿娘,没有人来杀你,太子谋反案已经平息了。你在这里安心睡吧,我会守着你的。” 南阳公主闹了半天,体力早就透支,她靠在榻上,很快睡去。等南阳公主睡熟后,萧子铎为她拉高棉被,仔细检查房间,确定屋里没有尖锐、易燃等危险物后,才悄无声息合上门。 他推开自己房门,果然,里面已经坐着一个人。他对着屋内人笑了笑,说:“你来了。要开始炼丹了吗?稍等,我这就准备。” 谢玖兮看到萧子铎的手臂,惊讶道:“你的手怎么了?” 萧子铎低头,才发现他的伤口久没有包扎,已经把衣服染红了。萧子铎随意道:“小伤,不碍事。你稍等,我换身衣服来。” “等等。”谢玖兮现在还哪有心思炼丹,她放下卷轴,走到萧子铎身边,拉过他的手臂看。 萧子铎想要躲避,才有动作就被谢玖兮按住。谢玖兮小心拉开他的衣袖,看到他手臂上横着一条长长的血痕。谢玖兮叹气:“这么严重的伤,怎么能叫不碍事呢?你先去榻上坐好,我帮你包扎。” 两人经常在这里折腾丹药,萧子铎屋里医药等物倒是一应俱全。谢玖兮在萧子铎屋里比对自己屋都熟,她不需要询问就找出药箱。她挑拣药瓶,放到案上,提裙在萧子铎身边坐好:“忍着点疼。” 谢玖兮垂眸,认真为他伤口上药,萧子铎盯着她玉一般的侧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轻叹一声,额头抵在谢玖兮肩上。 谢玖兮正在洒金疮药,见状赶紧问:“疼吗?” 萧子铎低低嗯了一声,谢玖兮皱眉嗅了嗅药瓶,道:“是改良过后的方子,应该不刺激了呀?” 萧子铎眼眸漆黑平静,问:“你说,是真的吗?” 谢玖兮怔了下,问:“什么?” 萧子铎沉默片刻,自己叹道:“罢了,这种事情追究它做什么。这些荒唐事循环往复,不知停歇,什么时候会变好呢?” 谢玖兮也不知道,她轻轻握住萧子铎的手臂,说:“会的。” 只要他们试炼出不死药,祖母和大姐姐会平安无恙,他的母亲也能恢复正常。 一切都会变好。:,,. 第59章 太阴石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有些闲人因此拿他们开玩笑,常雎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割裂,寒光哥哥对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但常雎回想,却找不到证据。 黎寒光像是一道影子,她快乐时感觉不到,但每当她有需要时,黎寒光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常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理所应当推给黎寒光,黎寒光做完后,常雎写上自己的名字,坦然交给夫子。黎寒光似乎没什么不懂,没什么不会,有黎寒光在,常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一个少年对她这般尽心尽力,绝对是喜欢她吧?父亲、母亲、常家族人都是这样认定的,可是,常雎的本能却告诉她不是。 黎寒光看起来温柔谦和,春风化雨,常雎却觉得他的心非常冷,冷到常雎不敢接近。他们之中看似是常雎胡闹,黎寒光卑微迁就她,其实,两人中主导的那一方一直是黎寒光。 常雎下意识地依赖他,同样,也害怕他。今日在来学堂的路上,黎寒光突然头晕,还看着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扶着树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常雎悄悄觑黎寒光的侧脸,她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正常。 天界来了两个魔族的事已经传遍了,雍天宫的人听说魔界的质子、质女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私底下早就讨论开了。黎寒光、常雎一进入清心殿,立即引来八方注意。黎寒光就当不知道,温和有礼地和众人问好,然后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他可太了解雍天宫这群出身高贵又无所事事的神族后代了。他这张脸本来就很麻烦了,如果再出头,恐怕会被这群人当做眼中钉,之后永无宁日。 他法力还没有恢复,需要韬光养晦,不宜招摇。 神族少年们看着那两个魔族主动坐到角落,心道还算识趣。他们收回目光,继续大声谈笑,而清心殿中的女子却悄悄打量着黎寒光,彼此交换眼色,里面又是意外又是惊艳。 常雎是被家人娇宠大的,从前都是她施恩别人,如今却变成别人打量她。常雎受不了这种落差,神情不免瑟缩起来。而旁边的黎寒光倒很平静,他神色如常地给常雎铺纸、研墨,连笔都润好了,放在常雎手边。 他这一套动作坐起来熟稔极了,根本不像是质子,而像是常雎的仆从。 另一半暗暗注意着黎寒光的女子也心生失望。早前就听闻魔界常家的小姐带了个跟班来天界,她们当时不以为意,有排面的贵女,哪个身边没几个追求者?但她们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美貌,就算放在美人遍地走的天界,都是数一数二出挑的相貌了。 要知道,在血统至上的神族中,长的越好看,就说明家族越古老,血脉越纯净。黎寒光一个魔族,就应该三头六臂、面目丑陋,怎么配长成这样? 神族女子们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然而她们亲眼看到了黎寒光对常雎的顺从,那一丁点好感霎间摔得稀碎。 一个走狗,哪怕长得再好看,也始终是条狗。能让两个男子为她们争风吃醋乃是身价,但若她们去追其他女人的走狗,那就是跌份了。 黎寒光感受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开,最终再无人看他,这才松了口气。黎寒光心中再一次确定,他真的很讨厌这张脸。 常雎拿起笔,看到黎寒光盯着墨水静静不语,诧异问:“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回过神来,对着常雎温柔一笑:“没事。” 确实没事了,常雎压根不知道他利用她做了什么。 常雎不明所以,但黎寒光说没事,应当就是没事吧。她懵懵懂懂点头,看向黎寒光帮她摊开的书面,才一会脸就皱成包子:“这些都是什么,我一点都看不懂。” 天界、魔界语言互通,但法术水平天差地别。常雎在魔界就,如今到了天界,能看懂天界典籍才怪了。 黎寒光说:“是《南华经》。你先跟着听课,若有不会,等回去后我教你。” 常雎点头,立刻理所应当地卸下压力:“好。” 清心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座位渐渐满了。黎寒光提前挑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此刻淹没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 常雎双眼滴溜溜地打量周围。她刚来到天界,这里阳光明媚,灵气充裕,和她以往的认知截然不同。常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分心打量人群,翻书时一不小心,把手指划伤了。 常雎立刻捧起指尖,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觉得痛,连伤口也愈合地飞快。 但常雎还是嘟着嘴抱怨,果然,黎寒光放下书,用灵力帮她愈合伤口,细致地安慰了好一会,常雎才委委屈屈地收回手。等常雎坐好后,黎寒光无声地放下手,将指尖上的血迹拈去。 他微微垂眸,感受着心口久违的尖细痛意。 刚才两人说话时,常雎完全没注意到,黎寒光在忍受甚于她百倍的痛。在常雎的世界里,她的父亲常隐睿智宽厚,她的母亲黎瑶慈爱贤惠,魔界温情脉脉,哪怕资源匮乏,也从没有匮乏到常雎身上。 她哪里会知道,她慈爱的母亲亲手给黎寒光端来藏了虫卵的茶,她的父亲动辄对黎寒光施以极刑,好几次险些要了黎寒光的命。 黎寒光想起走前常隐的话。在常雎面前永远慈祥的常隐对着黎寒光时却阴冷暴虐,他满脸不屑,居高临下地说:“能侍奉在阿雎身边,是你这个贱种的荣幸。别以为去了天界就能逃脱本尊的掌控,阿雎受到任何伤害,都会百倍转移到你身上。若是你敢谋害阿雎,本尊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天界要求常雎当人质,常隐当然不同意,但魔界不是只有常家一族,最终,常隐屈服了,却在黎寒光身上种下蚀心蛊。 母蛊在常雎身上,母蛊温和稳定,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甚至会帮助提升修为,子蛊却完全相反。蚀心蛊会将常雎受到的伤害全部转移到黎寒光身上,并且常隐心疼女儿,用了特制蛊虫,一分痛落在常雎身上,就会有一百分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常隐以此来逼迫黎寒光保护常雎,哪怕没有伤害,常隐也不忍心让常雎遭遇危险。常隐对常雎可谓一片拳拳爱心,但对黎寒光来说,这就是几乎不间断的蚀心之痛。 哪怕常雎只是摔个跤、磕破皮,放大一百倍后,作用在黎寒光身上也很可观了。 黎寒光垂下眼眸,唇边划过极淡的笑。痛点也好,他上一世花了五百年才终于解除蚀心蛊,松懈了太久,他几乎忘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了。 正好给他提个醒,免得他忘了自己是谁。 他回来的时机还算不错,正好在魔界使者队伍刚刚抵达天界、他们第一次被送到雍天宫的时候。等魔界的人走了,他再去一次东海,取出体内的蚀心蛊,才算真正自由。 黎寒光慢慢等着体内的刺痛消散,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惊哗:“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怎么来了?” 这句话像涟漪一样,迅速从一个点传遍全殿,无论殿中人原本在做什么,此刻注意力都被前面吸引走。黎寒光也抬头,遥遥望向前方。 羲九歌到清心殿时已经很晚了,偌大的宫殿几乎坐满,好位置更是一个不剩。但众人看到羲九歌、姬少虞纷纷起身问好,还有人要给他们让座。 没人敢和羲九歌搭话,唯有和姬少虞关系不错的几人上前,笑问:“少虞,你们今天不是告假了吗,怎么又来了?” 姬少虞为人亲和,从不摆架子,在雍天宫中人缘极好。但今日姬少虞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敷衍笑笑,说:“九歌身体不舒服,我本来打算告假,但她说没关系,我就陪她来上课了。” 少年们听到竟然是羲九歌身体不舒服,想问又不敢问:“那神女现在好些了吗?” 羲九歌没理会周边那些声音,她视线从清心殿扫过,很快,就锁定在一个角落。 两人视线相撞,似乎有无形的火花闪过。很快,黎寒光收敛好心绪,眸子微弯,友好而陌生地对她笑了笑。 完全看不出来不久前他还夜闯羲九歌寝殿,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 羲九歌也友善地笑了,慢慢在长袖底下活动手指。 上课的时辰到了,夫子从外面进来,看到许多人还站在地上,沉下脸问:“要上课了,何故喧哗?” 过道里的几人转身,姬少虞对着夫子行礼,他笑时脸颊边出现一个梨涡,可亲极了:“参见夫子。” 夫子看到是姬少虞和羲九歌,脸上的怒意收敛起来,放缓了声音问:“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二人不是告假了吗?” “《南华经》是《道藏》基础,九歌不敢耽误,坚持要来。我们来得迟了,请夫子恕罪。” 姬少虞声音和煦,进退有度,却不是为自己解释,而是处处站在羲九歌的立场上说话。他贵为太子还能这样体贴人,连夫子的脸色也好看很多,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太子和明净神女有此求学之心,为师十分欣慰。太子和明净神女勿要站着了,找地方坐吧。” 这话一出,便有人主动为他们两人让位。姬少虞哪怕再体贴也终究是太子,他正要去他们惯常的座位坐下,羲九歌却破天荒开口:“来迟是我不对,不好再麻烦诸位。我去后面坐就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狠狠吃了一惊。姬少虞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对啊,大家都已经坐好,再折腾一次又要浪费不少时间。我们另找一个地方坐吧。” 羲九歌开口,便是夫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去。众人都奇怪羲九歌今日怎么如此礼让,然后就发现她径直朝一个地方走去,明明旁边就有其他空位,她却不理,一直走到最后,含笑问:“少司幽,请问这里有人吗?” 黎寒光都不需要看,已经感受到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金天王王子姬高辛,赤帝太子姜榆罔,烛龙之子烛鼓……甚至连姬少虞的视线也黑幽幽的,里面含着隐晦的敌意和打量。 黎寒光唇角微勾。此时羲九歌站着,黎寒光坐着,他抬眸看羲九歌时,眼珠黑润,面容白净,无辜又无害:“当然没有。神女请。” “多谢。”羲九歌道谢,敛衽坐到旁边。姬少虞意味不明看了黎寒光一眼,同样跟着坐下。 他们两人一个友好邀请,一个礼貌道谢,堪称同门友爱典范。夫子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团结谦让,拈着胡须,颇为自豪。他摊开书,用几百年没有变化过的语调,絮絮讲起《九华经》。 清心殿很快骚动起来,他们是一群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神族,拥有悠长的寿命、与生俱来的法力,强弱、尊卑、地位皆取决于降生时的那张床,他们无需修炼,似乎也看不到努力的必要,跟他们讲听课的重要性,实属笑话。:,,. 第60章 夜新人 一辆马车驶出谢府,在一个巷口停下。侍女跟在车边,前后张望着:“四娘子,您说的汇合队伍在哪儿?时辰都快到了,其他郎君、娘子怎么还不来?” 前几天谢玖兮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去参加王家的曲水宴了。侍女们喜出望外,然而谢玖兮说她此行要低调,不想带奴仆,而且她要和其他世家娘子一起去会稽山,连侍卫也省了。 谢老夫人怎么可能让谢玖兮如此寒酸地出门,最后好说歹说,谢玖兮带了两个侍女,一个车夫。 谢玖兮说已经和其他娘子约好了,让车夫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巷口停下,侍女伸长了脖子张望,怎么都想不通世家娘子们为什么会选在这个地方碰面。她正左顾右盼,忽然后脖颈一痛,软软晕了过去。 谢玖兮从后面接住侍女的身体,她赶紧抬头看,幸好,车夫也被萧子铎打晕了。萧子铎叹息:“这就是你说的办法?你谎言铺陈这么大,很容易被拆穿的。” 谢玖兮说:“别废话,快帮我把他们抬进去。” 谢玖兮和萧子铎把侍女和车夫搬入马车中,在一家客栈租了一间房,付了五天房钱,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让任何人打扰。然后,他们趁店小二不备,将侍女和车夫从窗户运进去。 谢玖兮这些年为了炼制不死药,学了很多普通丹药练手,制作几颗让人昏睡的丹药根本不在话下。谢玖兮给两个丫鬟和车夫喂了昏睡丹,确保他们不会中途醒来后,又在门口设了禁制,谢玖兮和萧子铎再三检查,确定没有遗漏便跳窗出去,一人牵了一匹马,往河陵村赶去。 他们两人轻装从简,在傍晚时分就抵达河陵村。谢玖兮牵着马站在山上,俯瞰下方村庄,说:“果真和瑶姬说的一样,这里地形低洼,阴冷潮湿,河流将河陵村围成一个圈,是天生的招阴之所,难怪这里会孕育出太阴石。” 萧子铎站在谢玖兮身边,看着下方村落,皱眉道:“这个村子有古怪。” 谢玫兮忙问:“怎么了?” 萧子铎指着下方空无一人的小路,说:“现在是落日时分,务农之人归家,按理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可是你看,这个村里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没有行人,屋里也没有炊烟。这太反常了。” 谢玖兮自小生活在世家云集的乌衣巷,要不是自己折腾丹药,恐怕连烟味都闻不到。谢玖兮不明白正常村子该是什么样,说:“到底有什么古怪,我们去探一探就知道了。走吧,小心点。” 萧子铎应好,两人纷纷上马,萧子铎骑马走到谢玖兮身边,低声提醒道:“我们初来乍到,不可不防,一会不要透露真实姓氏。” 谢玖兮点头。河陵村四面被河水环绕,唯独村口有一架木桥,可以由此出入村子。谢玖兮和萧子铎牵着马过桥,果真,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天色渐暗,冷风阵阵,两边屋舍俨然却鸦雀无声,家家户户横梁上、门板上都贴着一个形状怪异的图案,像是某种图腾。谢玖兮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不由凑近了萧子铎:“这里真的有人吗?” 萧子铎看着两边的门,挑了一扇轻轻叩门:“叨扰了,我们是过路的行人,路过贵村天色已晚,想在这里借宿一宿,主人家可否行个方便?” 村庄静悄悄的,萧子铎的敲门声显得十分突兀。萧子铎说完后无人应答,然而,谢玖兮却觉得村庄愈发安静了,有一种刻意的静默。 萧子铎说完后缓了缓,再次敲门:“请问有人吗?” 谢玖兮忽然觉得背后有眼睛窥视她,她立刻回头,却什么都没找到。谢玖兮在路口盯了很久,轻轻拉萧子铎的衣袖:“算了,里面可能没人,我们走吧。” 谢玖兮刚说完,前方忽然传来响动。木门小心翼翼地支开一条缝,里面用铁锁缠了好几圈,只能露出一只眼睛。一个中年男子隔着锁链,警惕地打量他们:“你们是谁?” 终于开门了,萧子铎说:“我们是过路行人,经过贵村,想在此休息一晚。主人家放心,我们会付房钱的。” 男子眼睛上下扫过他们,砰地一声关上门:“不留不留,我们家没有余房了,你去别的村留宿吧。” 萧子铎注意到男子让他们去其他村庄,这句话有些奇怪,就算主人没有多余房间,村中其他人家总有,他为什么直接让萧子铎出去呢? 萧子铎停在门口缓缓问:“可是天色已黑,赶路并不方便,能否请主人家指条明路?” 可是这一次,萧子铎在门口停了很久,里面的人都没有回答。谢玖兮对萧子铎说:“算了,既然主人不方便,我们去别家问问吧。” 萧子铎点头,牵着马走向下一家。谢玖兮明明看到有人从门缝中窥探他们,然而他们上前敲门时,里面却许久不肯应答。 萧子铎道:“皎皎,看起来这里不太欢迎外客。我们换一个地方……” 萧子铎话没说完,村子主路忽然快步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后面跟着一群青壮年,他们手里拿着钉耙、锄头等农具,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指着萧子铎两人道:“村长,就是他们!” 谢玖兮被这种架势吓了一跳,喃喃道:“我们只是来投宿,就算不欢迎,也没必要用这么大阵仗吧?” 萧子铎上前一步拦在谢玖兮身前,对着人群说道:“我们是偶然路过的行人,对贵村并无冒犯之意,诸位这是做什么?” 老者被人搀扶着停到萧子铎、谢玖兮面前,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很久,问:“你们当真是行人?” 萧子铎扫过这群人的手,颔首道:“当然。” 老者提过灯,仔细照他们的脚下,看到他们的影子后松了口气:“原来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老舍家中有余房一两间,两位贵客若不嫌,不妨住在老舍家。” 萧子铎和谢玖兮对视一眼,说:“那就劳烦村长了。” 村长将他们带到自己家,路上和两人解释道:“敝姓何,是河陵村的村长。刚才对不住,村民不知二位身份,多有冒犯,请贵客勿怪。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谢玖兮打量着沿途摆设,村长说是寒舍,其实他们家一点都不寒酸,而是座占地不小的古宅。只不过村长家远不及谢家人丁兴旺,许多房间久无人住,显得阴森森的。 萧子铎说:“村长客气了,我姓刘,这是我的表妹阿九。今日多谢村长收留。” 谢玖兮听到萧子铎对她的称呼,默默伸手去拧萧子铎,被萧子铎反手包住。村长身子伛偻,白发苍苍,有一条腿有些瘸,需要拄着拐杖慢慢走。他没注意到萧子铎和谢玖兮的互动,声音沙哑地问:“两位竟然是表兄妹,那你们是夫妻吗?” “不是。”谢玖兮抢先道,“只是结伴出行。” 村长缓缓“哦”了一声,又问:“我们村不富庶,周围也没什么名胜古迹,二位来这里做什么?” 萧子铎接道:“我和表妹要去建康投奔亲人,正好路过贵村。村长,我们刚进村时看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现在天还没有黑,村里何故歇这么早?” 村长叹气:“二位多有不知,我们村风水不好,晚上总有孤魂野鬼来捣乱,最近更是被一个女鬼缠上了。唉,我们村为了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天一黑就没人敢出门了。” 谢玖兮记得瑶姬说过,河陵村聚阴,很多女鬼都喜欢来这里修炼,说不定这是来了一个大鬼。谢玖兮问:“这个女鬼如此猖狂,你们就没找道士来驱鬼吗?” “怎么没找?我们找了许多,但没一个有用,反而搭进去不少道长。”村长叹息道,“上一个道长给我们留下了一道符,只要把这道符贴在门口,里面的人不主动开门,女鬼就无法进来。所以刚才村民见了你们不敢开门,并非冒犯客人,而是实在被吓怕了。” 谢玖兮心道难怪,看来她刚才看到的那个奇怪的图形就是驱鬼符了。不过这道符实在古怪,她炼丹这么久,从未见过这种样式的驱鬼符。 但谢玖兮转念一想,她的法术是和瑶姬学的,瑶姬都是东拼西凑道听途说,谢玖兮哪能懂正统道派的画符方法?谢玖兮放下疑心,说:“不瞒村长说,我会一点驱鬼法术。不知这只鬼是什么来路,或许我能帮你们。” 村长一听,十分惊讶地打量她:“你?” 村长上上下下审视她,那种眼神莫名让人不舒服。谢玖兮暗暗皱眉,说:“没错。若村长信我,我可以一试。” 村长支吾,眉头紧锁,许久拿不定主意。这时候背后传来一道声音:“祖父。” 村长回头,看到来人时怔了下:“大郎,你怎么出来了?” 来人是个身材挺拔、浓眉大眼的男子,年龄大概二十五上下。他对着萧子铎、谢玖兮笑了笑,说道:“不知两位贵客竟然还会玄术,失敬了。你们愿意帮忙再好不过,但是,这个女鬼十分强大,驱鬼可能会有危险,二位可想好了?” 谢玖兮听到声音吃了一惊,她竟然没注意到这个男子是什么时候来的。谢玖兮打量着何大郎,村长干瘦矮小,没想到孙儿这样高大。谢玖兮向来不知道什么是怕,再说,她身上还有青色法印保护,她毫不犹豫说:“没关系,我们自愿帮忙,生死自负。” 谢玖兮听到萧子铎似乎轻轻叹了一声,何大郎看向萧子铎:“这位郎君……” 萧子铎微笑着,用力攥了攥谢玖兮的手:“我当然随表妹一起。” 何大郎扫过他们两人交握的手,笑着说道:“感谢二位义举。请随我来,我们去正堂详谈。” 萧子铎和谢玖兮坐到正堂,村长坐在主位,何大郎坐在村长下手,然而大部分时间都是何大郎在说:“这个女鬼一个月前出现在河陵村,她专挑要嫁女儿的人家下手,会在送亲途中俯身在新娘子身上,待送到夫家就会将新郎剖心掏腹。我妹妹原本定在今日成婚,因为这个女鬼,我们不得不取消婚礼,送她去外地避难。这个女鬼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这个消息,一直纠缠我们家,我和祖父不能拿妹妹的命冒险,只能入夜后在门上贴符,闭门不出。但昨日符纸被她抓破了,唉,不知道这些符还能挡她多久。” 谢玖兮听到,问:“敢问令妹嫁妆等物可还在?” “在她闺房放着,并不曾动过。&a;“ “好。”谢玖兮说,“我来扮演你的妹妹出嫁,我倒要看看,这个女鬼如何兴风作浪。” 萧子铎一听立即反对:“不行,太危险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谢玖兮说,“这个女鬼专程在送嫁途中动手,可见心存执念,其他时候是没法引她出来的。我们总不能拿普通女子冒险,不如让我来假扮新娘,等她出现时一举将她擒获。” “那也不能让你冒险。”萧子铎说,“婚礼总要有新郎,我来假扮新郎,陪你一起去。” 谢玖兮皱眉:“不行,女鬼目的就是吃新郎的心,你假扮成新郎,万一出岔子怎么办?” “那你出岔子怎么办?”萧子铎坚决道,“要么我们一起去,要么我们现在就离开河陵村,谁都不趟这滩浑水。” 谢玖兮提出帮村长驱鬼就是为了和他们要太阴石,现在离开岂不是功亏一篑?两人对视良久,谁都不肯放弃。何大郎看着他们两人,慢慢道:“两位情深意切,令人感动。两位商量好了吗?” “好了。”萧子铎说,“就如我们刚才所说,我扮演新郎,她扮演新娘,将这个女鬼引出来。麻烦借令妹、令妹婿的婚服一用。” 村长将他们领到一间门窗都涂着红漆的房间,推开房门,说:“这就是我孙女出嫁前的闺房。婚礼等物还在里面放着,二位需要什么自取。待吉时到时,我会遣人来提醒二位行礼。” 村长说完看了眼天色,说:“我们本来取消了今日的婚礼,如今又要操持起来,有许多事要重新安排。二位义士失陪,我得先行一步。” 谢玖兮点头,说:“村长请自便。” 天色渐黑,何家老宅死寂一片,在半暝半暗中显得格外阴森。萧子铎静静看着村长离去的背影,谢玖兮走到屋里,说:“先来换衣服吧。” 如今玄学盛行,世家大族为了标榜自己,嫁娶时不再用秦汉时期的玄衣纁裳,而是换成白衣。没想到这个小村子也如此新潮,做了一套华丽的白色婚服。 谢玖兮拿起女式婚服,前后看了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要怎么换衣服?” 萧子铎正在摆弄配饰的手顿住,谢玖兮刚才答应扮演新娘时毫无扭捏,现在却有些不自在了。她指着萧子铎,凶巴巴说:“转过去,闭住眼,不许睁开!” 萧子铎听话地背过身体,并主动走到屏风外。谢玖兮盯着屏风看了半晌,突然喊:“既明?” “嗯?” “你睁眼了吗?&a;“ 萧子铎无奈:“我闭着呢。” “我不信。”谢玖兮说,“你转过来给我看。” 萧子铎听话地转过身体,他双眼闭合,睫毛像蝶翼一般收敛着。但谢玖兮还是不放心:“万一你转过去时又睁开怎么办?你就这样站着别动,我要亲眼看着你。” 萧子铎一听,她要是这样脱衣服,岂不是无异于当着他的面?萧子铎耳尖红了,蹭的一声转过身体:“不妥。” 谢玖兮也觉得看着他的脸换衣服怪怪的,她苦恼地咬唇,平生从未遇到过这样艰难的选择。她余光扫到腰带,终于想到一个两全之策:“你别动,我把你的眼睛蒙住,这样就不怕你偷看了。” 萧子铎无奈叹气:“我本来就不会偷看。” 他虽然这样说,还是顺从地站住不动,甚至俯身,主动配合她系上自己的眼睛。谢玖兮这些年看惯了萧子铎,从未注意过他的长相如何,如今他双眼蒙上白布,谢玖兮才发现他长得很好看。 谢玖兮系腰带时弄乱了他的头发,几绺碎发垂在白色布带前,轻轻拂动。他脸侧骨线清俊流畅,下颌棱角分明,嘴唇淡而精致,这样安静站着的样子,像一尊色清无尘的玉人。 萧子铎感觉到她在自己面前站了很久,微微皱眉问:“皎皎,怎么了?” 谢玖兮回神,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去换衣服了,你不许偷看!” 萧子铎暗暗叹气,她生怕他不知道,竟然还要提醒。萧子铎努力收敛自己的五感,然而,他还是听到衣料落下时的簌簌摩擦声,她将长发从衣领中顺出来时,发尾散发的幽香。 萧子铎身体不知不觉紧绷,恨自己孟浪却又无法控制思绪,平生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而这时,谢玖兮的动作停下,他能感觉到她在看他。 萧子铎喉结滑动,嗓音不觉变得喑哑:“怎么了?” 谢玖兮说话向来爽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从来没有犹豫过。而现在,她的语气却支支吾吾:“我的腰带……” 萧子铎怔了下,马上反应过来,系在他眼睛上的竟然是她的腰带!萧子铎微叹,又是尴尬又是无奈:“你怎么不用我那件衣服的腰带?” 谢玫兮也很气恼:“我忘了。&a;“ 她忘了,萧子铎能怎么办。他主动垂下脖颈,说:“我已经把眼睛闭好了,你来取吧。” 谢玖兮磨磨蹭蹭走到他身边,白布落下,后面那双眼睛形状优美,睫毛纤长,果然丝毫不令人失望。取掉束缚后,他的眼睛本能动了动,谢玖兮以为他要睁眼,不知为何心中发慌,本能捂住他的眼睛。 萧子铎感觉到眼皮上温热柔软的触感,怔了下,试探地问:“皎皎?” 谢玖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总疑心有什么东西在她掌心挠,搔得她浑身都痒痒的。谢玖兮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便把所有矛头都指向萧子铎:“我感觉到你眨眼了!” 萧子铎叹息:“我没有。&a;“ “我明明感觉到了!”谢玖兮恨声道,“不许动。” 萧子铎僵硬停住,任由她柔软的手心覆在他眼睛上。但谢玖兮一只手系腰带实在有些勉强,萧子铎感觉到她屡试屡败,低声说:“需要我帮你吗?” 谢玖兮一手捂着萧子铎眼睛,一手还要折腾腰带,这样拉扯着,她裙子都快散开了。谢玖兮咬牙切齿道:“你又看不见,怎么帮我?” 萧子铎接过她手中的腰带,说:“我试试。” 谢玖兮明明捂着他的眼睛,他却准确地环上她的腰,为她系了一个整齐秀气的裙结,之后他收回手,全程手指没有碰到她丝毫,君子地说:“好了。我凭着感觉打结,不知道有没有对齐,你喜欢吗?” 谢玖兮挑不出什么毛病,她再不情愿也要放开萧子铎的眼睛,他睁开眼的刹那,她破天荒有些紧张。 萧子铎乍然看到面前一身华丽嫁衣的谢玖兮,着实愣了片刻,才说道:“真美。果真唯有白衣才能衬皎皎无暇美色。” 谢玖兮脸上忍不住带出笑,她这时候想起刚才的忐忑,觉得自己简直蠢极了。她梗着脖子转身,说:“快去换衣服吧,我才不会偷看你。如果你不相信,也可以蒙住我的眼睛。” “我相信你。”说完,萧子铎笑了笑,道,“就算皎皎想看也没关系。” “谁要看你。”谢玖兮又往远走了走,咬牙说,“快去!” 谢玖兮全程昂着头,一动不敢动,脖子都快梗僵了。她一边疑惑刚才她换衣服有这么久吗,一边忍不住想,他换上婚服会是什么样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双修长的手按上她脖颈,缓慢揉捏:“都说了没关系,这么还挺得这么用力?小心抽筋。” 萧子铎大大方方站在她身后,谢玖兮悄悄扫了一眼,发现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像是注入了灵气、贵气,比想象中好看多了。谢玖兮第一次意识到他长大了,不再是冷冬月下陪她一起捉狐狸的孩童,而变成了俊秀挺拔的少年。 如果他家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定会有很多世家女愿意嫁给他吧? 谢玖兮默了片刻,突然开口说:“既明……” 就在这时,外面也响起唢呐声:“吉时到,婚礼开始。” 谢玖兮精神一振,所有心思都转向捉拿鬼怪,再不记得刚才要说什么了。萧子铎本来正认真等着,突然被唢呐打断,心里忍不住骂何家。 谢玖兮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被萧子铎一把拉住。萧子铎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娘子,我们可是新婚夫妻,要一起出去行礼。”:,,. 第61章 祭冥婚 唢呐声领头,其他乐器纷纷加入,喜庆的乐声刺破黑夜,不觉得吉利,反倒有一种凄厉。 谢玖兮盖上白色盖头,和萧子铎并肩走出门外。外面的人看见他们后,吹吹打打的声音越发响亮,走廊上突然卷起风,一股阴气穿堂而过,像是有什么东西贴在他们背后。 谢玖兮什么都看不到,脚步不免迟疑,萧子铎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我在。” 他的手修长冰冷,并不算温暖,但谢玖兮的心跳奇异地安稳下来。她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 除了新人,连送嫁之人都穿着白衣,这副场景实在诡异极了。谢玖兮和萧子铎在何家人的指引下走向祠堂,然而进门时萧子铎却被拦住:“郎君,这是女方家庙。娘子要进去拜别祖宗,请郎君止步。” 这是常见之事,新妇要拜男方宗祠,但少有男方拜女方家的。谢玖兮正要单独进去,被萧子铎一把拉住:“我和她结为夫妻,她的长辈就是我的长辈,我为何不拜?” 萧子铎紧紧拉着谢玖兮的手腕,颇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礼官为难,看向村长,村长沉着脸色,片刻后缓缓点头:“让他们一起进去吧。” 礼官只好放行。萧子铎和谢玖兮一起迈入祠堂,萧子铎粗略扫了一眼,前方密密麻麻摆满了牌位,但奇怪的是,最中间的主位却是空的。 “孝女淑妇今日出嫁,日后侍奉夫君,忠贞不贰,惠泽家族,还恩父母,特来拜别祖宗。一拜。” 谢玖兮现在顶着的是何家孙女的身份,她替何娘子行礼,萧子铎站在谢玖兮身边,同样跟着下拜。三拜结束,祠堂里突然刮起风,四周的蜡烛齐齐熄灭,门在风中吱呀吱呀作响。 送嫁队伍一阵惊慌,忽然,有人指着窗户,惊恐道:“那……那是什么?” 萧子铎看过去,窗户上一个侧影一掠而过,像极了一位穿着嫁衣的女子。送嫁队伍吓得乱叫,谢玖兮低声问萧子铎:“怎么了?” 萧子铎说:“窗户上有一道影子,可能是树。” 谢玖兮淡定地哦了一声,说:“既然是树,那就继续走吧。” 离开祠堂后,谢玖兮登上花轿,萧子铎去前方骑马。送嫁队伍吹着唢呐,声音高亢入云,似喜似悲,街上却空无一人,两边门窗紧闭,门缝、窗缝后,隐约有眼睛在看。 这样的环境,也不知道是在办喜事还是丧事。萧子铎忽然勒马,停在路中央不再走了。后方的人上前,不明所以地问:“郎君,怎么了?” 萧子铎微微转过身体,居高临下看向何大郎君:“大郎君,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何大郎君作为兄长护送在花轿侧,闻言皱眉,不满道:“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要去送亲,引女鬼出来。” 萧子铎点头应了一声,忽然毫无预兆地驭马冲过人群,一把挑开了轿帘。 花轿里面是空的,本该坐在里面的新娘子不翼而飞。 何大郎君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人呢?” 萧子铎静静看着何大郎君,他在村长家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果然,在这场婚礼中,原本并没有新郎。 想来他们刚出祠堂花轿就被调包了。是他大意了,他当初就不该让皎皎上花轿。 萧子铎想到谢玖兮被他们骗走,脸色冰寒刺骨,冷冷说:“事到如今,何大郎君何必演戏?或者说,我应该唤你的本姓,拓跋郎君。” 队伍中的人听到都暗暗紧绷起来,萧子铎早就注意到了,他们下盘扎实,手有老茧,明显是行伍之人。他们暗暗往花轿后挪,萧子铎知道他们要取武器,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极轻地笑了声,一语揭穿他们的伪装:“你们压根不是南朝人吧。魏国客人远道而来,不通知礼部,却悄悄躲在我朝都城之后,不知有何贵干?” 何大郎君,或者说拓跋绍看着萧子铎,终于明白汉人说的人不可貌相是什么意思。他们知道南朝男子好仪容,常有涂脂抹粉之举,但萧子铎的容貌未免太漂亮,便是太后的那几个男宠都不及萧子铎十分之一俊秀。 拓跋绍拿准了萧子铎今日不会活着离开,被揭穿身份后并没有反驳,而是饶有兴致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萧子铎轻嗤一声:“太明显了。等将来到了地下,你们可以和汉人先祖好好学学如何穿右衽。现在,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她在哪里?” 拓跋绍听到后哈哈大笑,完全不掩饰眼中的轻蔑:“就凭你?你这种侍臣我见多了,涂脂傅粉,以色侍人,离了床榻就手无缚鸡之力。但她是献给神的新娘,你不配染指。” 萧子铎越听心中阴暗越甚,他扫过四周暗暗合围的队伍,道:“她是我的。我不管你们供奉的是神是鬼,敢动她的主意,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拓跋绍听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侮辱他们的国神,脸色重重阴沉下来:“不自量力。你一个人,还想以一敌百吗?” 伪装成送嫁队伍的北朝士兵背后,一扇扇紧闭的院门也打开了。河陵村村民站在黑暗中,沉默地拿着武器。 显然,相对于拓跋绍,萧子铎才是外人。 萧子铎端坐马上,突然朝一个方向冲去。那边的士兵没料到他忽然袭击,本能端起长矛阻拦。然而这正和萧子铎的心意,他从马上跃下,脚踩在枪尖,借着弹力一脚将士兵踹开。他夺过长矛,在手中抡出呼呼风声,侧身一劈就扫倒一大片人。 拓跋绍在南朝潜伏多年,久闻刘宋皇室荒淫无度,臣子内斗夺权,拓跋绍深信北魏才是天命传承,注定要统一这天下。然而他没想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十四岁少年竟然能以一己之力打倒众多鲜卑武士,一柄长矛在他手中如长了眼般,横扫千军,所向披靡,当真能以一敌百。 训练有素的军户都挡不住萧子铎,更不必说河陵村村民,萧子铎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一群人乌泱泱摔到地上,没一个能站起来。 眼看萧子铎就要逼近,拓跋绍莫名发憷,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为何如此邪门?拓跋绍不敢和萧子铎交手,他从袖中拿出一枚明珠,飞快念出一道口诀。 明珠发出幽光,一条火龙骤然从明珠中飞出,扑向萧子铎。火龙凶神恶煞,气势汹汹,速度之快根本不是凡人能及。拓跋绍得意地等着萧子铎被神龙烧成灰烬,然而一阵亮光闪过,火龙像烟花一样散成碎光,萧子铎却好端端站在对面。 拓跋绍不可置信地瞪着前方这一幕,口中喃喃:“不可能……” 萧子铎低头,看了看手臂上熟悉又陌生的青色法纹。自从四岁撞厉鬼之后,这是他第二次激活这个符纹了。不知道这是谁放在他身上的,有什么目的,他已经用这个符咒挡住两次致命攻击了,它的限制在哪里,还能撑多久?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萧子铎握着长矛,两手飞快交换,枪花如星光飞旋,根本看不清他要刺哪里。忽然他横臂一扫,拓跋绍两边的侍卫被齐齐掀翻,多亏拓跋绍及时拔刀才没被刺中。 兵器讲究一寸长一寸强,拓跋绍只觉得一点银芒先至,随后枪出如龙,萧子铎出枪快再加上矛杆会弯曲反弹,拓跋绍完全无法判断攻击会落在哪里,只能仓促抵挡。拓跋绍险险挡住一招攻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萧子铎反身一道回马枪,枪尖带着寒意直抵拓跋绍喉咙。 长矛还在颤动,拓跋绍双手僵硬,完全不敢再动。他看着面前的人,眼中充满忌惮:“你到底是谁?” 河陵村的村民们也吓到了,他们震惊地看着萧子铎身上弹出一道灵光,挡住黄龙攻击,随后枪出如神,身姿矫健宛如战神降世。萧子铎一个人干翻了所有守卫,连气息都不喘,冷冰冰说:“我是杀你们的人。说,她在哪里?” 谢玖兮盖着盖头,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顺着人群坐上花轿。她坐在晃晃悠悠的花轿中,暗暗打起精神,等着女鬼出现。 耳边唢呐声高亢嘹亮,说不清大喜还是大悲。一阵阴风顺着摇晃的轿帘窜入轿中,谢玖兮搓了搓手臂,这时候发现何家办喜事真是奇怪,竟然连花轿都是白色的。 花轿慢慢停了,外面传来轿夫的声音:“娘子,该拜堂了,请下轿。” 她牵着一团白布走出花轿,绸带软软垂着,感觉不到身边的脚步声。谢玖兮走到门槛边停下,问:“怎么又来祠堂了?” 送嫁的人说:“娘子,你知道如今的情况,花轿不方便送到夫家,所以仪式后半段也在我们自己家办。” 白绸另一端传来拉力,似有催促之意。谢玖兮随着绸带走入祠堂,听到何家人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谢玖兮跟着唱喏声下拜,到第三拜时,礼官唱完,谢玖兮却久久不动。礼官咳了声,压低声音责问:“婚礼正在进行,不得亵渎。你为何不拜?” 谢玖兮隐约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可是她今年十四,绝不会有成婚的经历。她不明白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但现在她很清楚,她等的人是萧子铎。 谢玖兮慢慢说:“第一拜皇天后土,第二拜何家父母,第三拜夫妻自己。我只和既明成婚,最后这一拜,自然该由他来。” 说完,她不等礼官反应,猛地掀开盖头。她本以为是有人顶替萧子铎,没料到,绸缎另一头竟然是空的。 谢玖兮着实吓了一跳,绸缎另一端是空的,那刚才是谁拉她?忽然门口吹来一阵阴风,祠堂中所有蜡烛熄灭,门窗砰地一声关紧。 谢玖兮立刻准备好法术,她预防着背后的攻击,没料想脚下一空,整个人猝不及防朝下坠去。这时祠堂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萧子铎看到谢玖兮摔落,不管不顾朝她扑来。 月穿乌云,祠堂大门被月光映亮,他手握一杆银枪踏光而来,像从天而降的战神。谢玖兮也费力伸长手臂,两人指尖相触,萧子铎立即用力,紧紧抱住她。 两人一起朝下方坠落。咣的一声,谢玖兮砸到萧子铎身上,她被摔得头晕脑胀,刚能看清东西就赶紧爬起来:“既明,你怎么样了?” 摔这一下对萧子铎来说不算什么,但他掉下来后,明显察觉到这里阴气极重,看来,何宅里阴气的源头就是这里了。 萧子铎的头隐隐作痛,他原本不信算命先生的话,但现在他意识到,他可能真的是天生短命相。在这个地方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飘走。 萧子铎忍着神魂之痛,对谢玖兮摇头。谢玖兮见他没事,默默松了口气,这时候才看向四周。 这是一个地下祭坛,不见天日,借助微弱的烛光能看到四周摆着八具棺材。村长站在祭坛边,看到萧子铎深深皱眉:“他怎么还活着?龙神的祭新娘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混入男子恐会惹龙神发怒,快把他拉出去!”hsybook:,,. 第62章 渡阴阳 村长话落,许多人冲上来欲拉走萧子铎。萧子铎一手护着谢玖兮,另一手挽枪,将靠近的人一一掀翻。 村长委实没料到看着清清瘦瘦的萧子铎竟然有如此战斗力,眼看萧子铎的衣角还没碰到,他们这边的人已经倒了一片,村长咬牙,说:“管不了这么多了,启动阵法,送他们两人一起去侍奉龙神!” 地上亮起幽光,线条交错纵横,勾勒出一个繁复的法阵。谢玖兮和萧子铎立刻感觉到体内生机流逝,只是亮起阵法线就已经有如此威力,等整个阵成,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萧子铎拉着谢玖兮想要冲出去,然而四面八个棺材缓缓推动,竟然有女子从里面坐起来。她们身上穿着和谢玖兮一样的嫁衣,然而面容煞白,神情呆滞,眼睛中只有眼黑,已完全没有活人气息了。 谢玖兮马上明白,这些棺材里就是前几个献给龙神的新娘,也就是说,这种冥婚仪式至少已举行了八次,谢玖兮是他们相中的第九个新娘。之前村长说的所谓闹鬼、替婚,都是在骗谢玖兮。 脚下阵法气息极为阴煞,等大阵完成,她和萧子铎会不会也变成这副模样?谢玖兮不敢再想下去,她想赶快离开,然而这八个新娘将他们围住,不知疲惫地围攻他们。谢玖兮用法术挡住攻击,背后忽然传来一道闷哼,萧子铎躲避不及,被女鬼抓出五道血痕,吃痛地按住肩膀。 谢玖兮慌忙回身,这时候才发现萧子铎脸色苍白,薄唇毫无血色。谢玖兮连忙扶住他的胳膊,问:“既明,你怎么了?” 萧子铎头中刺痛,眼前重影,魂魄仿佛在被什么东西撕扯。这阵痛苦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判断,导致他没有避开女鬼的攻击。萧子铎强忍着不适感,对谢玖兮说:“我没事,你快走!” 萧子铎被鬼新娘攻击时,那道青色法印并没有弹出来,要么说明这道法印有次数限制,要么说明法印只能防特定攻击,面前这种半人半鬼的新娘并不在法印的防护范围内。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萧子铎会被抓伤,那就说明谢玖兮同样会受伤。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明被萧子铎捆住的拓跋绍恢复自由,走到了祭坛边。他看到萧子铎被女鬼抓伤,大受鼓舞,高呼道:“我们的神不可战胜,杀了他们,为死去的亲友报仇!” 有拓跋绍发话,村长等人启动祭坛越发卖力,阵法线接连亮起。萧子铎感觉到生机流逝速度加快,他用力推开谢玖兮的手:“我在这里拦着他们,你先走!” 萧子铎力气极大,谢玖兮的手被他硬生生掰开。她被推得踉跄几步,一股怒火控制不住地涌上来。 谢玖兮生来淡泊,对什么东西都无所谓,情绪很少起伏,谢老夫人一直说她天生没心肺。但这次谢玖兮却生气了,她怒冲冲地走回去,一把拽住萧子铎的手腕:“你我身上还穿着新婚礼服,你却让我一个人走,你把我当什么?” 拓跋绍在祭坛外看到,冷笑一声,说:“好一对深情鸳鸯。那你们就一起留在这里侍奉龙神吧!” 拓跋绍推开村长,自己亲手主持阵法。眼看八个女鬼再一次围过来,谢玖兮咬牙,忽然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画了一个驱鬼符:“邪不胜正,阴祟消散,退!” 驱鬼符朝女鬼面上飞去,谢玖兮没打算靠这张符击退女鬼,她只是想为自己和萧子铎争取撤退时间罢了。然而没想到,女鬼们看到那张符却惊慌后退,有一个鬼新娘沾上了谢玖兮的血,痛苦地大叫一声,捧着脸凄厉哭嚎。 她的手指后冒起青烟,鬼新娘半张脸竟然被活生生烧没了。众人看到这一幕,别提拓跋绍和村长,就连谢玖兮自己都惊呆了。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少女跌跌撞撞跑进来,泪流满面道:“祖父,停手吧,不要再伤害无辜了!祭品本该是我,我愿意去侍奉龙神。” 谢玖兮一怔,马上反应过来这就是村长的孙女,那个本应今日成婚,却被紧急送到外地的少女。原来,她并没有离开河陵村,而是藏起来了。 结合刚才经历的一切,谢玖兮很轻松猜出了事情原委。村长为了某种目的供奉龙神,每次都献祭一位少女,美名其曰侍奉神灵。然而轮到村长孙女时,村长不愿意了,他将孙女藏起来,想找人替孙女结冥婚。 正巧这时候谢玖兮和萧子铎来了,成了送上门的羔羊。村长打听谢玖兮和萧子铎的关系,是想确定谢玖兮是否是处子之身。后来确定谢玖兮和萧子铎只是表兄妹、并未成婚后,村长便搬出闹鬼一说,想恐吓他们两人听话。如果谢玖兮和萧子铎乖乖住下,想必晚上也会遇到意外。 然而谢玖兮却提出她会法术、可以帮忙驱鬼,这超出村长的预料,他一时卡壳。关键时候何大郎君站出来,编了一套说辞,将计就计引谢玖兮参加献祭仪式。 当时谢玖兮就觉得奇怪,村长作为大家长,怎么会对孙子言听计从,甚至看起来有些畏惧何大郎君呢?果然,他们根本就不是一家人! 何小娘子跪在地上,哀戚地看着拓跋绍:“我其实早就知道你不是我大哥,你是北朝的郡王。你贵为王爷,却屈居在我们这个小山村。那次你讲梦话时我听到了,你说你很想念家乡,但因为任务没有完成,不能归朝。我是阴年阴月阴时生,是最好的祭品,不要再为了我让无辜之人受难了。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你余生平步青云。” 说着,何小娘子忽然一头撞向祭坛,当即血溅三尺,鲜血顺着石头纹路渗入阵法中。萧子铎感觉到阵法对他们的束缚减弱,当机立断带着谢玖兮冲出祭坛。 拓跋绍大呼一声不要,连忙冲向少女。然而已经太晚了,祭坛疯狂吸收何小娘子的血,她的生机飞快流逝,脸色肉眼可见得僵硬起来。 拓跋绍按住她头颅上的血窟窿,极力想阻止这一切,然而温度还是飞快从她体内流失。 他是北魏清河王,受到叔父排斥,被送到南朝执行一项有去无回的任务。他不得不隐姓埋名,放弃皇族身份,从战场上找了一位死去的南朝士卒,顶替他的身份回到家乡,替龙神收集阴气。 拓跋绍所有心思都被报仇占据,除了寻找祭品外不再关心任何事,包括那个总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南朝少女。这个少女虽然吵,但正好是阴年阴月阴时生,乃最好的祭品。为了等这颗祭品成熟,他被迫留在破旧的村子,一住就是五年。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他迫切等着何小娘子及笄,等将她献祭给神后,他就可以离开了。为什么当这一切成真,他终于能带着功劳归国时,他却一点都不开心? 萧子铎毫不关心拓跋绍的心情,他指尖夹上淬了毒的暗器,慢慢瞄准拓跋绍的后心。 他不知道北朝皇室供奉的龙神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个神很邪门,似乎给了他们防身之物。萧子铎逼问出谢玖兮的下落后,用术法将拓跋绍捆住,便立刻赶来救谢玖兮。 束缚术是萧子铎偷偷从瑶姬那里学的,按理凡人绝不可能挣脱,可是拓跋绍偏偏自行挣脱了。看来拓跋绍身上除了那颗明珠,还有其他保命之物。 萧子铎原本想把这个北朝奸细押回建康审问,现在看来,还是杀了好。萧子铎暗器正待发出,浑浑噩噩的村长无意瞥到,大喊一声:“不要,大郎小心!” 他已经失去了孙女,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孙子。他宁愿眼瞎耳盲,也不愿意相信大郎死了。 拓跋绍受到提醒及时躲开,萧子铎的暗器只射中他的肩膀。萧子铎暗骂一声,正要上前补刀,拓跋绍紧紧抱着何小娘子的尸体,猛然捏碎一道玉符,他们两人骤然消失在眼前。 萧子铎用尽最快速度,还是扑了个空。只差一点,萧子铎恨的咬牙,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一掌将村长劈到地上,冷冷道:“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和北朝奸细勾结到一起的?” 村长一下子衰老了很多,老老实实说出来龙去脉。 五年前他被征兵的长孙回家,还带回很多无家可归的战友。孙儿不止个子高了,脸变俊了,连气质也大变。村长将一切归因于从军,刻意忽视不合理的地方。孙儿还带回了全新的信仰,他说龙神是至高无上的尊神,只要信仰虔诚,神会赐予他们无上力量。 河陵村因为地势低洼,四面环水,一年四季总少不了灵异怪事,时常有人走夜路撞鬼。但鬼魂并没有闹出大事,村民也只当看错了,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可是孙儿却执意要整顿河陵村,将所有鬼魂赶出此地。他雕刻龙神石像,并提议献祭少女给神,以获得神的保佑。村长原本不同意这种伤天害理的方法,但架不住孙儿执意,最后村长不舍得让孙儿失望,试着办了一场冥婚。 献上鬼新娘之后,村里怪事果然少了很多。渐渐村长也沉迷于这种强大、神秘的力量,冥婚从最开始一年一次,逐渐变为半年一次。 然而,当镰刀落在村长自己的孙女身上时,村长终于感觉到痛了。村长动了恻隐之心,在长孙的默许之下,他将孙女藏起来,稳住村民,想另找办法应付祭祀。 就在这时,两个外乡人来了。其中那个女子容貌美丽,钟灵毓秀,一举一动宛如洛神在世,侍奉神,当然该让这种女子去。 后面的事情,就是萧子铎和谢玖兮知道的那样。 谢玖兮听完这一切,说:“所以,你就为了你想象中的强大,目睹八个和你孙女一样年纪的少女痛苦死去?” 村长不说话,脸上依然沉默而麻木。当一个人处在群体中时,恶意会成倍放大,而愧疚却可以被稀释到无限小。谢玖兮不想和这种人浪费口舌,她问:“你们供奉的神像在哪里?” 村长十分顺从,他拧开开关,一座精心雕刻的石像缓缓从祠堂桌下升起来,正好处在灵牌正中央。何家祠堂排位摆的满满当当,唯独最中间一块是空的,原来,是为了神像。 那尊神像不是三清不是菩萨,而是刻了一个人面蛇身赤色的怪异模样。谢玖兮停在神像前打量了许久,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她低声问萧子铎:“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萧子铎也觉得莫名熟悉,他沉吟片刻,说:“他们称其为龙神,看样子,应该是某条龙吧。” 龙?谢玖兮一边思索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把锤头,猛不防朝石像头颅砸去。 然而谢玖兮不会使用农具,力道使偏了,龙神像的头并没有掉落,反而被震碎一半,要掉不掉。谢玖兮甩甩手,还要再来,萧子铎叹息一声,从她手中接过武器:“还是我来吧。你这样砸下去,这尊石像看起来更瘆人了。” 萧子铎动手精准而节省,堪称艺术品,没过一会,石像就变成了一堆碎石。萧子铎从石屑中挑出一枚坚硬光滑的石心,说:“这应当就是太阴石了。” 祭坛建在祠堂之下,阴气十分浓郁,整个村子的阴气都朝这里汇聚而来,多半有人在这里摆了一个聚阴阵。能在河陵村这种天然阴地当阵眼的,必然是太阴石。拓跋绍假借村长孙儿的身份潜伏在河陵村,以他对龙神的推崇,他一定会用最好的材料为龙神塑像。综合来看,太阴石只可能在神像中。 萧子铎将太阴石擦拭干净,递给谢玖兮。谢玖兮此行就是为了这块儿石头,如今功德圆满,她拍拍手,对村长说:“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前我不明白,如今我终于懂这句话的意思了。我知道这些大道理你听不进去,但凡你还有同理心,也不至于害死八个少女,轮到自己孙女才觉得心疼。不过没关系,我的血似乎对阴煞之物有奇效,刚才,我把地下那个阵法破坏了。” 村长的脸色变了,祠堂中门窗紧闭却突然吹起风来,一股寒意慢慢从地下蔓延上来。谢玖兮神态平静,说:“我不知道她们如何被选出来,死前是否自愿,如果她们心中有怨气,那就劳烦你和你的村民,慢慢陪她们解释吧。” 说着谢玖兮转身,对萧子铎道:“既明,我们该走了,不要打扰村长叙旧。” 谢玖兮阳气极盛,刚才全因为她在,那几个重获自由的女鬼才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谢玖兮出来,祠堂门被从里面封住,很快传来凄厉的惨叫声。谢玖兮视若无睹,牵来自己的马,说:“走吧,出村,回建康。” 两人驾着马快速离开河陵村,萧子铎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直到彻底使出河陵村的范围后,他再也支撑不住,脱力栽倒在马背上。 谢玖兮看到萧子铎晕倒,赶紧勒马停住,扶着萧子铎躺到草地上。谢玖兮伏在萧子铎身边,急切地喊:“既明,既明?” 萧子铎闭目躺在草地上,没有丝毫反应。她试着去按萧子铎的脉搏,发现他脉象虚弱,隐隐有停息之兆。 谢玖兮的心骤然慌乱,他才十四岁,怎么可能停止脉搏?谢玖兮环顾四周,风吹草低,星河寂静,天地间除了他们两人,仿佛再无其他。 谢玖兮慌得没法思考,她只能试着联络瑶姬:“瑶姬,瑶姬,你在吗?” 瑶姬能感应千里之内的事情,如果是她,肯定有办法救萧子铎。谢玖兮唤了很久,她几乎绝望时,草丛里钻出一个兔子,一张口却发出女子的声音:“怎么了,我正在赶路呢。” 谢玖兮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睛没忍住湿了。瑶姬看到,稀奇道:“哟,你竟然会哭,我还以为你天生一颗石头心,没有喜怒哀乐呢。” “别说这些了。”谢玖兮慌忙道,“他来看他,他到底怎么了?” 瑶姬只瞅了一眼,就说:“能怎么了,阴气太重,离魂了呗。他八字轻,是短命之兆,不能靠近阴气重的地方。你们这是去了哪里?阴气重的像端了阎王殿,没死就算不错了。” 谢玖兮听到,心里重重一咯噔:“他不能去阴气重的地方?” “对啊。”瑶姬也很奇怪,“你竟然不知道?” 谢玖兮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从未和她提过。谢玖兮深吸一口气,尽力稳住心神,问:“那现在要怎么办才能救他?” 瑶姬说:“说简单也简单,他因为体内阴气太重导致魂魄离体,如果能用阳气平衡,至少魂魄不会继续逸散。以后再服用一些稳固神魂的丹药,应当慢慢就能魂魄归位。” 谢玖兮忙问:“哪里能找到阳气?” “你呀。”瑶姬说,“我活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阳气比你重的人。你们俩真是奇怪,一个男子命轻寿短,一个女子反倒阳气旺盛。” 谢玖兮听后非常迷惑,不解地问:“我如何把阳气分给他?用法术吗?” 瑶姬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她:“你这些年也算见了不少妖怪,怎么连采阳补阴的道理都不懂?算了不和你说了,牵丝术损耗太大,我还在赶路,先走了。” “等等……”谢玖兮试图阻止,然而眼前的兔子抖了抖耳朵,看着她露出一脸惊恐,一溜烟消失在草丛中了。 只余谢玖兮一脸怔忪地坐在地上,她这些年只关注有用的事,还真不知道如何渡阳气。但话本中说,狐妖采阳补阴时,一般都…… 谢玖兮为难地咬唇,但她看到萧子铎肩膀上还在渗血的伤口,终究觉得他的命更重要。谢玖兮咬咬牙,一翻身横跨在他身上,俯身朝他嘴唇贴去。 谢玖兮唇贴着萧子铎的唇,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以渡阳气。下一步好像要身体相贴,谢玖兮手指摸索着,试图去扯萧子铎的衣带。 萧子铎自从进入祭坛起就一直在忍受着头颅中的撕扯之痛,他亲眼看到她离开村子,心神放松,一时不查竟晕了过去。 他感觉到一股暖意源源不断流入体中,他天生体温低,鲜少感受过这么明确的温暖。他睁开眼,看到她的眼睛停在他面前,背后是宇宙浩大,星河滚烫。 他腰上传来磕磕绊绊的拉扯感,萧子铎神智猛得清醒,意识到他不是在做梦。 萧子铎立刻攥住她的手腕,眼神幽深,嗓音喑哑,问:“你在做什么?”hsybook 第63章 枕星河 谢玖兮一边维持着嘴唇相触, 一边试图解开萧子铎的衣带。但他系带的方法和她不同, 谢玖兮眼睛看不到,纯靠手感胡乱拉扯,久久都找不到法门。 谢玖兮正犹豫要不要先分开,把他的衣服解开再恢复渡气时, 萧子铎忽然醒了。 他睁开眼睛, 正好和谢玖兮的视线对个正着。谢玖兮没料到他会醒来,手一抖, 刚才怎么解都不得其法的腰带竟然被她拽开了。 萧子铎的衣带被暴力拉开,衣襟散落地面,露出里面的内衬。谢玖兮刚刚救人时大义凛然, 现在被救者苏醒, 她的气势却一下子泄了。 她有些惊慌,身体本能退缩, 而萧子铎却展露出截然相反的进攻姿态,他手指紧紧攥着谢玖兮手腕,哑着嗓音问:“你在做什么?” 他昏迷初醒,手指冰凉, 但握着她的力道却极大。谢玖兮莫名卡壳,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了:“我……我看你昏迷了, 想要救你。” 萧子铎不说话, 幽黑的眸子定定注视着她。谢玖兮不知道解释给他听还是给自己听, 说:“瑶姬说你体内阴气过重,魂魄有离体征兆,再不救就来不及了。我体内阳气旺, 就渡给你一些。” 谢玖兮说着底气回来了,气冲冲反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现在谢玖兮还横在萧子铎身上, 她繁复的嫁衣落在两侧,两人衣袂重叠,分不出彼此。萧子铎紧盯着她,问:“告诉你什么?” “你八字轻,不能去阴气重的地方呀!”谢玖兮气咻咻道,“如果我早知道,我就……” 这些年来萧子铎对谢玖兮百依百顺,她莽撞而胆大,经常异想天开。萧子铎看起来安静少言,但其实十分细心周全,总会默默帮她把一切都安排好。要不然,以谢玖兮的莽劲,早就闯出不少祸了。 但这次,萧子铎破天荒地打断谢玖兮的话,带着些咄咄逼人问她:“你就什么?以后出门再不叫我,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救我?” 谢玖兮被他问住了,她虽然没心肺,但好歹知道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她早知道萧子铎的身体不适宜出入玄怪妖异之所,炼丹时肯定不会麻烦萧子铎了。 谢玖兮说:“长大后本来就要各做各的事情,你放心,哪怕我们不一起行动,你我童年情谊也不会变。等我炼出不死药,一定会给你留一份的!” “童年情谊。”萧子铎慢慢重复这几个字,忽然他坐起身,扣住谢玖兮脖颈,重重吻了回去。 他刚醒来时就想这样做了。他知道她不懂男女情爱,所以小心翼翼守着玩伴的线,而现在她主动亲吻他,却又说出于童年情谊。 萧子铎压抑已久的情感爆发,他可不像她只知道贴着,他咬上谢玖兮的唇,牙尖厮磨,又爱又恨,但最终也没舍得将她咬破。谢玖兮原本横在萧子铎身上,被他突然的亲吻打得措手不及。她身体后仰,最终腰肢卸力,被反压在草地上。 两人的位置顷刻颠倒,这回变成谢玖兮躺在地上茫然无措,萧子铎悬在她上方,一手握着她脖颈,另一手克制地压住她腰身。 两人穿着婚礼喜服,躺在幕天席地间,衣袂散落,长发微乱,草地上萤火虫像星辰一样聚散起落。萧子铎实在受不了头颅中的痛意才放开她,谢玖兮终于能自由呼吸,躺在地上剧烈喘息,手边的草被她无意识揪成碎片。 萧子铎头抵在谢玖兮肩膀,情绪波动再加上魂魄不稳,他眼前一阵阵发白,近乎力竭。他抱紧她的腰,气息低低扑打在她耳垂上:“你那样能渡多少气,想要帮我,这么吝啬可不行。” 谢玖兮到现在都是懵的,她后知后觉哦了一声, 说:“瑶姬说我阳气旺,可以帮你,但她没告诉我要怎么做。我看话本里狐妖采阳补阴都是这样的,只好试一试……你好些了吗?” 萧子铎听到采阳补阴,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萧子铎问:“如果我还不醒,你打算怎么帮?” “话折子里好像要脱衣服,嘴里还会说一些话,好像叫……” 萧子铎发现她竟然还想学那些浪词艳语,沉着脸将她的嘴捂住。谢玖兮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萧子铎看着她无辜的眼神,都说不出话了:“你还真是……以后这种东西不许和人说。不对,不许再看了!” 谢玖兮拨开他的手,诧异问:“为什么?我看她们这样做之后修为都提升了,修行的事,为什么不许看?” 她竟然觉得这是修行?萧子铎气得头晕,咬牙道:“靠这种方式修行的都是邪门歪道,你不许学!” 说完之后,萧子铎觉得不太对,又补充道:“对我们人族,只有夫妻才能做这种事。夫妻之间用这种法子修炼……倒也可以,但和外人不行。” 谢玖兮似懂非懂哦了一声。萧子铎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发梗,问:“如果今日和你出来的是其他人,如果对方没有阻止,你也会这样救他吗?” 谢玖兮觉得这个问题压根不成立,不假思索道:“可是,愿意陪我出来找太阴石,不会将我的行踪告诉祖母的,只有你呀。” 萧子铎听后怔了怔,垂眸笑了:“你说得对,是我魔怔了。” 萧子铎握着她的手,慢慢躺到草地上。两人并肩望着头,天上真的有神仙吗?” “不知道。”萧子铎轻声道,“兴许有吧。” “那个北朝人说的神是确有其事,还是江湖术士骗人?” 萧子铎看向迢迢银河,说:“我不知北朝事,不敢妄下决断。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预见北朝想对南朝用兵了。接下来,边界恐怕不会安稳。” 谢玖兮想到萧子铎的父亲就在前线领兵,她转过头,认真看着萧子铎:“你放心,我会尽快炼出不死药,这样你爹就不会有危险了。” 萧子铎轻嗤一声,讽道:“谁担心他。能死在战场上,是一个将军最好的结局了。” 谢玖兮没有再说话,天上星汉灿烂,牛郎织女遥遥相对,两人静静躺在星空下,如往常八年那样随意相处,然而,有些地方似乎不一样了。 他们休整一夜,往建康赶去。拿太阴石比想象中顺利,谢玖兮提前一天回京,抵达建康时已到黄昏时分。 她先去客栈将车夫、丫鬟搬上马车,让萧子铎留在后面退房,她则换回衣服,悄悄唤醒丫鬟,义正言辞说曲水宴结束了,她们在路上睡着,现在已经到家了。 丫鬟觉得不太对劲,然而回想这两天的事情一片混沌,她也记不起来经历了什么。谢玖兮路上一直在想她比预计早回来一天,一会见了谢老夫人要如何解释,然而当她进入自己院落时,却发现院里静悄悄的。丫鬟们守在门口,看到谢玖兮神色躲闪,不敢抬头。 谢玖兮挑了挑眉,已经预感到里面有什么了。谢玖兮也不用再想借口,她坦然进屋,果然,谢老夫人坐在上首,脸色阴沉,谢二娘子谢韫玉、谢三娘子谢韫珠围在旁边,看到她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事到临头谢玖兮却变得格外平静,她稳稳当当给谢老夫人行礼,道:“孙女给祖母请安。祖母,您怎么来了?” 谢老夫人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嘴边皱纹牵扯出深深的刻痕:“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这两天你去哪里了?” 谢玖兮镇定说:“祖母,孙女和您报备过, 我去参加王家会稽山曲水宴。” 谢老夫人道:“都现在了,还骗我呢?会稽山发生地动,王家的曲水宴第一天就结束了。” 谢玖兮抬眉,实在没料到王家竟然如此不争气。谢老夫人面无表情,目光沉甸甸扫向后方侍女:“四娘子这两天去哪里了?你们要是有一句不实,就直接拖出去发卖。” 侍女吓了一跳,慌忙下跪,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谢玖兮说:“祖母,这是我的主意,和她们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为难她们。” 谢老夫人拍了下扶手,沉着脸呵道:“你倒是讲义气,好,我问你,你这两天是不是和萧家二郎出去了?” 谢玖兮一声都不求饶,就是不想将萧子铎牵扯进来,没想到萧子铎也这么快暴露了。 谢老夫人看到她的表情,心中猜测坐实,越发暴怒:“果真是他!谢玖兮,你的姐姐是皇后,姑母是征北司马夫人,叔伯兄弟都在朝担任要职。你是谢家最受关注的女郎,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谢家的颜面,而你却为了一个不嫡不庶、见不得光的郎君欺骗长辈,彻夜不归,你此举置谢家的脸面于何处?” 谢老夫人早就有怀疑,她听说会稽山地震,而谢玖兮却没有回来的时候就预感到不妙。她立刻派人去萧家打听,果然,萧子铎也不在家。 萧家有意亲上加亲,想撮合谢玖兮和萧子锋,奈何谢玖兮和萧子锋不投缘,萧子锋屡次示好她都不理不睬。这其实没什么,一家有女百家求,建康的世家又不是只剩萧氏,谢老夫人并不是非要萧子锋不可。 谢老夫人怕影响谢玖兮名节,没有声张,忍着气在谢玖兮屋里等,她倒要看看谢玖兮什么时候回来! 没想到这两人竟出去两天一夜,谢老夫人都不敢想,两个年轻气盛、未经人事的少年少女单独过夜会发生什么。 之前谢老夫人指责谢玖兮时,她一直不承认也不反驳,反正无论说什么谢老夫人都只认定自己的想法,实在没必要浪费唇舌。但是,谢老夫人说萧子铎,谢玖兮却无法忍耐了。 谢玖兮抬头,说:“他孝顺母亲,自强自立,勤学苦练,比那些只会依靠家族的蛀虫强多了,他哪里见不得光了?” “你还敢顶嘴!”谢老夫人气狠了,欲要起身,又皱眉捂住心口。谢韫玉连忙扶住谢老夫人的胳膊,她瞥了眼谢玖兮,说:“祖母勿要着急,四妹妹娇养惯了,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不在乎世家门第。您有什么话慢慢说,勿要气坏了身体。” 谢韫玉是二房庶女,身为庶房的庶出,从小没少被人挑剔身份。她为了找一个门第高的夫家苦修琴棋书画,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琴,没一日敢懈怠。然而她梦寐以求的,谢玖兮一出生就拥有,却还不屑一顾。 王家的帖子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谢玖兮却拿来当私会的幌子。谢韫玉忍不住想凭什么呢,她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为了有个好名声一口不敢多吃、一刻不敢多睡;而谢玖兮不学无术,不守闺训,离经叛道,各方面都比谢韫玉差远了,可是长姐、祖母、世家夫人们依然只能看到谢玖兮。 琅琊王氏、兰陵萧氏的嫡出郎君主动对谢玖兮示好,谢玖兮竟然说那些人是蛀虫,偏要和一个低贱不堪的郎君厮混。谢韫玉听着气极,真是不识好歹,上天竟然这样不长眼,若将谢玖兮的出身给她该多好,她定能成为人人称道的谢家贵女。 谢韫珠是二房嫡女,相比于心高气傲的庶姐,她的心思就直白多了。谢韫珠幸灾乐祸道:“四妹越来越能耐了,竟然为了一个私生子顶撞长辈,真是枉费祖母和皇后栽培。” 谢玖兮看到谢老夫人捂住心口,害怕真把谢老夫人气出病来。她这些年出入险境,以身犯险 ,不就是为了救谢老夫人吗?谢玖兮拎着裙角跪到地上,说:“欺骗长辈是我不对,我甘愿领罚。但既明他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不应该遭受无端的污名。请祖母、二姐、三姐勿要再诋毁他。” 谢韫珠阴阳怪气呦了一声:“既明是谁?都叫上表字了,还说你们俩没有私相授受。照这样下去,四妹该不会打算私定终身吧?” 谢韫玉听到这里也皱眉,她好不容易才定了门好亲事,她可不想让谢玖兮闹出丑闻来,拖累了她的婚姻大事。谢韫玉道:“四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不要糊涂,败坏了我谢氏百年清名。” 谢老夫人最开始差点没缓上气,如今已经平静多了。她肃着脸,不容置喙道:“念你年幼无知,昨日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要对着你父亲的灵位起誓,以后和萧二郎一刀两断,再不来往。” 谢玖兮沉默,片刻后垂眸道:“祖母,我不想骗你。” “你!”这回谢老夫人是真的气得缓不过气了,她怒拍凭几,斥道,“你如今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你要忤逆长辈吗?” 忤逆是非常严重的罪名,在这个凡事讲究名声的时代,被扣上忤逆之名,基本只能自尽谢罪了。伺候谢家多年的仆妇见状,连忙上前替谢老夫人顺气:“老夫人,您慢慢说,勿急坏了自己身体。” 说完后,仆妇转向谢玖兮,劝道:“四娘子,老夫人开春以来身体就不太好,这些年老夫人是怎么疼你的,谢家上下都看在眼里。不求别的,但求四娘子不要再气老夫人了。” 众人和谢韫玉、谢韫珠一起围在谢老夫人身边,嘘寒问暖,谢玖兮跪在地上,是明晃晃的罪魁祸首。谢玖兮知道谢老夫人今年反反复复生病,要不然,她何至于这么急炼制不死药? 可是,她想救祖母,同样想救萧子铎。他从小被父亲忽视,母亲打骂,家族排挤,但他从未抱怨过。谢颖故意不给萧子铎请夫子,想让他变成文盲,萧子铎就自己看书;萧家不让萧子铎接触军务,生怕萧子铎分薄了萧子锋的地位,萧子铎就自己练武。 他明明不想要不死药,却还帮她善后、替她顶罪,多年如一日对她好,不久前才刚陪她去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人像瘟疫一样躲着? 谢玖兮最终没有像仆妇期待的那样低头,而是垂着眼睛说:“对不起,祖母,我不想惹你生气。但既明真的是很好的人,如果我也躲着他,那他受了委屈,还能向谁说?” “好,好,好。”谢老夫人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她挣开众人的手,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谢玖兮道,“你如今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他姓萧你姓谢,他受委屈自会与他未来娘子倾诉,与你何干?从今日起,不许四娘子出门半步,直到定下亲事。” 谢玖兮一听谢老夫人要将她禁足,忙道:“祖母,我出门真的有要事。” 谢老夫人冷笑:“你一个即将定亲的娘子,还有什么事比谈婚论嫁更大?我怜你父母早逝,自小偏疼你,不忍心让你受丁点委屈,没想到竟纵得你胡作非为,不恭不孝。我再不管教你,迟早会令我谢氏蒙羞。让她跪着,谁都不许求情,等她什么时候知错了再起。” 仆妇眼见事情越闹越不可收拾,忙去劝谢玖兮:“四娘子,老夫人是为了你好,你快认个错,勿将老夫人气病!” 谢玖兮咬着唇,依然挺着脖子不说话。谢老夫人见状,用力一甩袖子,怒冲冲走了。 谢韫玉瞥了谢玖兮一眼,赶紧扶着谢老夫人离开。谢韫珠幸灾乐祸地缀在最后,对着谢玖兮比了个鬼脸。 仆妇看看气极而去的谢老夫人,再看看脾气死犟的谢玖兮,长长叹气道:“四娘子,为了一 个无关之人,您这是何必?” 谢玖兮挺直跪着,她昨夜刚从祭坛死里逃生,晚上没怎么休息就全速赶往建康,身体和精神都很累了。然而她回来却不能休息,反而要在冰冷的地砖上跪一夜。谢玖兮实在没心力说话,淡淡道:“他不是无关之人。” 他是她长大以来最长久的陪伴,最默契的同党,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仆妇见谢玖兮还是不知悔改,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大腿,转身走了。 侍女不敢忤逆谢老夫人的话,连块垫席都不敢给谢玖兮拿,悄悄关门出去。等所有人走后,谢玖兮身体微微卸力,尽量跪得舒服一些。 她这么倒霉被抓了现行,希望萧子铎那边不要出事。 谢玖兮从未觉得夜晚如此漫长,她两天一夜没好好睡觉,跪着跪着失去意识,后半夜又被冻醒。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蜷在地上睡着了,双腿麻得已失去知觉。谢玖兮轻轻敲了敲膝盖,爬起来重新跪好。 被冻醒之后,谢玖兮再没有困意,只能硬挺到天亮。天光渐渐泛起鱼肚白,外面响起鸟叫声,一只鹦鹉穿过窗檐,围着谢玖兮跳来跳去,看戏道:“呦,怎么跪着呢?看你的脸色,莫非已经跪了一夜了?” 谢玖兮没心思和瑶姬斗嘴,有气无力说:“你昨夜不是没工夫说话吗,今日怎么来了?” “我回我们天狐族地了,好好睡了一觉,过来看看你们两人‘采阳补阴’怎么样了。你们俩怎么回事,不是拿到太阴石了吗,为何还被罚跪?” 谢玖兮无意和她说谢家的事,淡淡道:“说来话长。对了,你昨日说的采阳补阴方法,好像不太好用。” “什么?”鹦鹉的调子掐得又尖又高,谢玖兮都能想象到瑶姬的表情,“不可能,我们天狐可是狐狸中最聪明的种族,我教给你的采阳补阴方法,你竟然说不好?” “真的没什么用。”谢玖兮说,“我按照话本里说的贴嘴唇、身体,但并没有用处,他看起来还是很难受。” 瑶姬一听,气得险些从牵丝术里弹出去:“谁让你肌肤相亲了?采阳补阴是有专门功法的,和疗伤一样要掌对掌传功。阳气又不是阳精,莫非还能从那玩意上出入?” 谢玖兮没听懂,困惑地皱眉:“啊?” 瑶姬才意识到自己说顺嘴了,她是狐妖,又活了一百多年,有些事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但谢玖兮还年少,她要是在谢玖兮面前说这些,那个小子不高兴,日后又要出阴招坑她。 瑶姬支吾一声,含含混混道:“没事,你只记住以后少看话本,那都是凡人臆想出来的,无端污蔑我们狐族。我们可是仙狐后代,要不是当年众神飞升时,我们被九尾狐顶替了名额,如今我们就是天上的灵兽了。那群酸书生一个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真当我们什么人都看得上?” 谢玖兮听得似懂非懂,但其余的不重要,她只需要知道采阳补阴有专门功法就够了。她说:“正好我现在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练功。你把采阳补阴心法给我,我练着试试。” 瑶姬操控着鹦鹉黄豆一样的眼睛,吊了她一眼,昂着脖子说:“这可是你主动要的,将来萧子铎问起,可不关我的事。” 谢玖兮点头:“我知道。你既然来了就不要闲着,我不方便出门,你替我去萧家看看他怎么样了。我昨日和他分开得早,不知道他的神魂分离之症好了没。如果没有,你把需要的药材告诉我,我想办法炼丹。” “行了行了。”瑶姬嫌弃道,“你们两人真麻烦,我就大发好心,替你们走一趟吧。但是牵丝术损耗极大,走这么一趟,少说要消耗一年的修为……” 谢玖兮忍无可忍打断她 :“好,我给你炼一炉增长修为的丹药,总行了吧?” 瑶姬终于满意,矜贵地讨价还价:“两炉。” 鹦鹉拍拍翅膀,从窗缝中飞出去:“成交。”hsybook(三ybook康姆) (:,,. 第64章 云与水 飞刀掷出去后,那个角落一直没有动静。羲九歌面无表情,快步走向阴影处。 阴影下无人,唯有一柄尖刀钉在船舱上。姬高辛跟过来,看到这一幕松了口气:“我就说,船上怎么可能有刺客。明净神女,你可能太紧张了。” 羲九歌盯着深深刺入木缝的刀柄不语。羲九歌出手,刀怎么可能只是钉在柱上呢?刀锋上的力道,已足够把整条船都削成两半了。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见是姬宁姒,长松了口气:“宁姒,你们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让我,再下也无趣。”姬宁姒摇着扇子靠到姬高辛身边,眼睛晃悠悠从黎寒光身上扫过,掩面笑道,“还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里已膈应极了。他不动声色避开姬宁姒的视线范围,无意道:“溯月昙好像开了。” “什么?”姬宁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顾不得盯着黎寒光了。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纷纷走过来:“溯月昙开花了?” 甲板上人来人往,霎间热闹起来。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后,借着阴影遮掩打量人群。 这种时候,谁跟着谁,谁靠近谁,实在有意思极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势的大事件,就是从这些小事上显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边,姬高辛那么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经站好了,看到姬高辛离开,她也跟了过去。随后,姜榆罔也无意走来了,祝英像门神一样,亦步亦趋杵在姜榆罔身后。 黎寒光轻轻哂笑,他上一世忙着修炼,没在意雍天宫的男女关系。今日一看,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后,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脸色。黎寒光始终温柔含笑,一点都看不出凶,他轻声问:“你今夜似乎单独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寒光越温和,常雎心底越虚,她眼光躲闪,含糊道,“我们只是在聊这个地方的来历。寒光哥哥,你知道吗,据说这里是盘古的肺腑所化。三界从未有一万年才开花的植株,所以有传言说,溯月昙是汲取了日月精华和盘古气血所生灵物,如果见到溯月花开,那就能得到盘古残留的神识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生生世世不分离!”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来无异于儿戏,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后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离……黎寒光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忍着不耐烦来参加姬宁姒的宴会吗?她就这么在意姬少虞,不光这辈子,甚至要期许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觉得现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艳的眉眼噙着笑,看着实在美好极了。常雎小声问:“寒光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事。”黎寒光垂眸对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昙开了,去看花吧。” 常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向船边。月色下,碧浪随风摇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昙先开放,只能看到一层银辉从黑暗中翻涌,所到之处昙花争相舒展花瓣,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白。 溯月昙根茎纤细,花瓣洁白,重重叠叠花瓣堆在一起,圣洁的像一场梦。月光下草丛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昙浮在碧波上,随着风细细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连成一片,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 船上的人看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此景都齐齐失语。过了一会,西陵桑像是不忍惊扰这场梦,轻声开口:“真美。” 这场宴会是姬宁姒主办,她觉得颇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昙一万年才开一次,我们来到此处,万顷花海便恰好盛放。说不定我们之中有哪对有情人被盘古尊神认可,这才降下异象赐福呢。” 羲九歌听到,觉得姬宁姒属实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昙喜阴,现在月华最盛,所以才开放了。然而她无意回头,发现其他女子一脸娇羞,剩下那几个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羲九歌细细吸了口气,不是吧,他们竟然真的信? 有些时候她真的怀疑,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无法理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岸边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风景,姬少虞悄悄回头看羲九歌。 她单手搭着围栏,夜风从湖面吹来,掀乱了她背后长发,她随意压住碎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花海,沉静又安稳。 姬少虞也知道姬宁姒的话纯属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万一溯月昙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见到了花开,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余人都觉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岸赏花,很快众人一致同意,船只转向,悠悠朝岸边靠去。 画船靠岸,大家兴致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后。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复,站着时庄重盛大,下楼梯时就有些麻烦了。 她注意着脚下的路,没留意身后的裙摆委顿在阶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养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尘,太阳金乌高昂着头颅,和地板实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觉得身后一松,她回头,发现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提起她的裙摆,慢慢走在她侧后方,道:“神女今日极美,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脏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后面,又走得慢,导致如今楼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黎寒光也不急,两人踩着同样的步调,脚步声落在木阶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刹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这里不怕被人听到,她便敞开了说:“少司幽有这般心思,想来很会讨女人喜欢。商金郡主刚才还在前面找你,你怎么落到这里了?” 一段楼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过转角,月亮从天窗中飞快掠过,映在她的侧脸上,洁白胜雪。黎寒光落后她一步,身体留在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拎着她的裙摆,被月光照得骨节分明:“神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阶楼梯,回头,脸颊微微歪着,眼波流转,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当真听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装腔作势,羲九歌是真的敢动手。他立刻收起那副无辜模样,诚实说:“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贵,这等荣幸恐怕轮不到我。” 黎寒光说完,顿了顿:“当然,若神女喜欢,我便是万死不辞。” 羲九歌走在前面,从背后看脖颈纤白,美感惊人:“你刚刚说商金郡主身份尊贵,你不敢招惹,却敢招惹我。你是觉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停了会,真心道:“神女,有些时候,我着实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你还觉得我胡言乱语,荒谬愚蠢?” 黎寒光挑挑眉,跟在后方,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背影:“神女,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我和金天王子就站在十步之外,却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换成你,你会不会对这个人有成见?” “神女是说今日的刺客?不是查明白了,只是个误会么。” “误会?”他们已走出楼梯,前方是积水一样空明的月光,溯月昙正散发出点点银辉。羲九歌放下裙摆,转身看向黎寒光:“可是,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黎寒光只比羲九歌落后一阶,此刻突然变成面对面,两人距离骤然拉近,衣摆都交叠在一起。黎寒光个子比羲九歌高,现在还站在楼梯上,影子可以轻而易举覆住她。然而,哪怕她要仰头看他,哪怕她的身体停在黎寒光面前,单臂就能全部抱拢,她的眼睛依然是冰冷强势的。 她眉宇间从容不迫,理所应当端着审问他的架势。仿佛她拿准了,他不敢反抗她。 黎寒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之前一千年,她就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又漠不关心,哪怕他站在她面前,无数次唤她“明净神女”,也从未进入过她的眼睛。 黎寒光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做了许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里。他亲眼看着她意外地瞪大眼睛,随即冷下脸,估计想要烧死他。黎寒光没有松手,而是将她压到墙壁上,手掌按住她肩膀,拦住了她想要躲开的动作。 羲九歌恐怕是第一次遭受如此冒犯,她屈起手指,咬着牙瞪他:“你是不是想死?” 黎寒光心想反正她要杀他,死前做一些觊觎已久的事,也算是死得其所。黎寒光俯身欺近她的脸颊,轻不可闻道:“神女,你还没有注意到吗?我们进入幻境了,没法再使用神力了。” “逆转时光,回到姬少虞和常雎刚相识的时候,阻止他们相爱。这样一来,我和他依然是未婚夫妻,你也不必担心常雎爱上别人。”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他定定看着她,忽然俯身朝羲九歌逼近。羲九歌挺直坐着,不闪不避,帝寒光的五官在她面前急剧放大,直到两人鼻尖都几乎相抵,他才终于停下。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帝寒光定定望入她的眼睛,眼眸多情,心却无情,哪怕他们两人近乎面对面相贴,也无法从她眸中窥到任何羞涩、戒备、恼怒。 帝寒光道:“明净神女,逆转时光可是三界禁术。” 每个种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能被天地人三界、神仙妖魔人鬼六族一致列为禁术的,唯有时空术。而逆转时光,更是大忌。 “我知道。”羲九歌说,“可是,只要有用,就不是禁术。” “这种话,可实在不像是美誉三界、温柔完美的明净神女会说的。” “十年前,陛下亦是天界出了名的君子如玉,如今,不也做了许多不臣之事吗?” 帝寒光伸手拂弄她鬓边碎发,认真地点头:“没错。这么说,我和神女委实十分般配。” 羲九歌不为所动道:“我是太子妃,要不是今夜出了意外,你应当叫我一声嫂嫂。” 帝寒光听到“嫂嫂”这两字,眸光转深,却看着她笑了笑:“我和他谁长谁幼还不好说呢。何况,你今夜成不了婚,这场婚礼,一定会出意外。” 帝寒光的语气如此坚决,羲九歌立刻想到什么,眯眼问:“常雎果真是你放进来的?” “果真?神女没有证据,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听他的语气,羲九歌已经确定了。羲九歌想到今日婚礼上发生的事情竟根源于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这么做?” 帝寒光听到这话却笑了。他还穿着战甲,身上带着死亡和屠杀的气息,笑时却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清艳不可方物:“神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确实给了常雎足以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但是,我并不知她要来昆仑。要不然,今日带走姬少虞的人就不是常雎,而是我。” 羲九歌想想也是。她和帝寒光没什么交情,但常雎却是他愿意用性命守护的人。如果他知道常雎要来闹婚礼,第一件事肯定是带走常雎,而不是故意落羲九歌的面子。 帝寒光直到那两人走后才出现在昆仑,多半是他刚和南方赤帝厮杀完,听说了常雎的消息就急忙赶来昆仑山。然而他来晚一步,还是扑空了。:,,. 第65章 雨将至 她递玉盏过来时,黎寒光就认出这是天仙子。天仙子这个名字听起来纯洁,实际上却是天界最臭名昭著的毒,它开花时美如天仙,花瓣却蕴含毒性,无色无味,见效奇快,便是大罗神仙喝了也无法自救。 寿命越长的人越怕死,天仙子触动了那些高贵神族的利益,早就在五方天帝联手封禁下销声匿迹了,没想到,黎寒光竟有幸亲自见识。 她舍得用这么珍贵的毒杀他,黎寒光颇为满足。他其实一进门就打算给羲九歌祛除寒气的,如他所说,他白日是不得已为之,他刚回来,法力不及一千年后深厚,无法那么精准地控制寒气,这才伤了她的经脉。他从来都没想过对她怎么样。 然而她请他入座那一刻,黎寒光察觉了她的杀机,同样改变了主意。他甘愿饮毒,但还不甘愿死,所以,劳烦羲九歌再亲手把他救醒吧。 黎寒光唇边带着笑意昏迷。羲九歌完全没料到黎寒光给她来这一手,立刻想让他把话说清楚。但是黎寒光已经失去意识,羲九歌拉他时,不慎被他的重量带倒,多亏她及时撑在围栏上,才没有和他摔在一起。 长发从肩侧滑落,遮出一片细细密密的阴影。羲九歌低头,看到他合眼躺在榻上,面色如雪,无知无觉,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但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可不会给别人的经脉种毒。羲九歌没有被他这副清净无辜的皮囊迷惑,她伸手,指尖凝出一柄尖刀,毫不留情抵住他的颈动脉。 “别装死。说,你对我的经脉做了什么?” 身下人毫无动静,闭眼的模样简直像月中桂树,纯洁极了。羲九歌手中用力,轻轻松松划破他的脖颈,大有就此了结他的意思。 但黎寒光还是无力闭着眼,睫毛连一丝拂动都没有。羲九歌盯了半晌,伸出手指去探他的脉搏,里面已露出中毒迹象。他确实喝了天仙子,现在恐怕羲九歌把他杀了,他也无法反应了。 羲九歌还真想一刀捅死他,他既然知道她经脉有问题,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晕倒前说。要不是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毒茶,羲九歌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羲九歌再想杀黎寒光,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宫殿里动手。她给黎寒光倒加了天仙子的茶,并非想毒死他,而是想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天仙子绝迹多年,天界普通神族或许不认识,但对于五方天帝并不是秘密。黎寒光前世已经成为玄帝,后来又攻入神农氏的领土,没道理不知道天仙子。但是,他却毫无所觉地喝下去了。 这样看来,他应当就是刚来天界的黎寒光,对神族隐秘一无所知,连毒都认不出来。 是她多心了? 羲九歌盯着昏倒在她卧榻上的人,杀了吧不放心自己身体,救醒吧,又实在不甘心。 如果今日暗算她经脉的是其他人,羲九歌直接就找白帝的人强行逼毒了。但这个人是黎寒光,他来自魔界,心机深沉,在不见天日的底层厮杀过,也在大司幽府学过阴阳推衍术,他使出来的招数,羲九歌还真不敢用强力破解。 去找同样寒属性的姬少虞也不行。黎寒光和姬少虞一样,继承了玄帝的玄冥体质,但姬少虞是在玄帝、名师指导下,修炼出来的最光明正大的法术,而黎寒光无人指导,他的修行全靠赌,只要没死就能继续。黎寒光的气息运行方式非常诡谲,就算去找姬少虞,恐怕也没什么用。 今日运功时,她已经感觉到些许灵力不继了,再耽误下去,焉知会不会有更严重的损害。羲九歌左思右想,实在无法拿自己的经脉冒险,哪怕她恨得想捅死这个人,也不得不给他解毒。 · 黎寒光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殿里没有点灯,唯有月色映在地砖上,清澈如水。 羲九歌见他时为了试探,问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现在可好,真成深夜了。 黎寒光试了一下,除了四肢无力,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不适。要是不知道的人,估计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睡了一觉。 不愧是明净神女,连毒都用最好的。 黎寒光扶着额,费力支着榻面坐起来,哑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可谓把一个寄人篱下、一无所知的质子表演的入木三分。 羲九歌在屏风后打坐,她早就发现黎寒光醒了,但她还在介意被迫救人,压根不想搭理他。 黎寒光环顾四周,仿佛才发现羲九歌就坐在不远处一样,惊诧问:“神女?刚才,我是睡过去了吗?” 他已经找好了原因,羲九歌也懒得想借口了,屈尊纡贵点了点头:“嗯。” 黎寒光闻言,立即扶着榻起身:“抱歉,我失礼了。但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觉得头晕……” 他站都站不稳,却要勉力起身,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他一袭白衣,身姿微晃,有如疏影横斜,月坠花折。他站在月光下,越发白的像玉,羲九歌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身形很清瘦,看着比姬少虞还要瘦些。 尤其是他的腰,纤细修长,恐怕许多女子见了都要嫉妒。难以想象,就是这样清瘦的身姿,握上剑后有那么大的杀气,几乎屠了半个天界。 羲九歌看了一会,慢慢说:“少司幽今日都吐血了,可能是受了重伤,所以才容易昏迷吧。” 她还是在怀疑他。她这个人,冷漠的时候几乎让人怀疑她没有心,但理智的时候,又不受任何感情因素困扰,不自负不轻敌,远比黄帝、玄帝更难对付。 黄帝傲慢,玄帝贪功,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偏见中,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所以被他骗了一千年。可是羲九歌不会。 他都舍命做了两场戏,她依然能冷静地审视他,连她自己的判断都无法干扰她。黎寒光心中幽幽叹气,如此理智又难缠的女人,真好。 生活就是勾心斗角些才有趣。 黎寒光脸上露出些许难堪,诚挚地望着羲九歌道:“不瞒神女说,试炼场上的伤一大半是我装出来的。神女有西王母撑腰,行事无须顾忌,而我却是个初来乍到的质子,若表现的太抢眼,恐怕会惹五帝不悦。所以,我只能装作吐血,让自己看起来伤的更重些。” 羲九歌看着他,忽然笑了。她起身,越过屏风,逐步向黎寒光逼近:“所以,你是说,白日是你让我的?” “不敢。”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睛,他从恢复意识起就在做戏,此刻脸上的迷惑倒是真的,“神女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想?” 羲九歌停在台阶前,居高临下审视着他,黎寒光亦垂着头,任由羲九歌打量。 黎寒光从外面看纤细瘦削、弱不禁风,实际上他骨架并不小,宽肩窄臀,四肢修长,只不过他的肌肉紧紧包裹在骨头上,看起来不如大块头有力而已。但这种纤长的肌肉才爆发力更强、耐力更好,毕竟这是他在魔界求生中锻炼出来的武器,真动起手来,那些魁梧壮汉未必打得过他。 而羲九歌相反,她骨架纤巧,看着显高,但肩膀窄而细,和黎寒光站在一起,身量几乎只有他一半宽。哪怕隔着台阶,都不影响两人体型差悬殊。 黎寒光恭敬低着头,心里却在想她腰可真细,感觉都不及他手长。她容貌姝丽娇艳,行事却无情到残忍,好像一颗美丽的浆果,你以为是甘甜多汁的,咬开后却生涩含毒。 黎寒光想起白日在试炼场,他突然拉近距离后,她的反应惊慌失措,被他触碰后恼羞成怒,一切都在表明,她很少和人有身体接触。 多情又无情,强大又懵懂,天真又残忍,这些背道而驰的特质,偏偏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你的功法是从哪里学的?” “无处学,我自己胡乱试出来的。” “你今年才一千岁,又是人前吐血又是背后道歉,你哪来这么多心思?” 才?要是他没记错,他应该比她大好几百岁吧。 黎寒光保持着一个质子的谦卑,说:“神女谬赞。无他,无非为了生存罢了。” “借着过招给我的经脉种阴寒之气,也是为了自保吗?” 黎寒光叹气,微微抬起眼睛,诚挚道:“我先前之言字字肺腑,我无意伤害神女,只是不得已为之。神女用了多少力,神女应当清楚。” 黎寒光身形不动,眼睛上抬,这个姿势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圆,像葡萄一样,说出来的话也无害许多。羲九歌暂时看不出来他在糊弄她,她先前百般怀疑,但是黎寒光承认他为了接下来好过才装吐血后,她一下子相信他了。 要是别人听到,定会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不可深交,可是羲九歌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有偏见倾向。她觉得黎寒光的理由完全说得通,就愿意信任这个人。他一个初来乍到的魔界质子,实在没有必要谋害羲九歌。 羲九歌暂时信他,她后退一步,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现在,立刻把你的寒气解除。” 黎寒光顺从地点头:“是。” 羲九歌走回屏风后,黎寒光等了等,微微挑了下眉,也朝屏风后走去。羲九歌已经坐好,听到他进来,抬眸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磨蹭。” 黎寒光乖乖领骂,颇为受教。他看了看,问:“神女,那我就坐下了?” 羲九歌忍耐地蹙眉,显然觉得他废话怎么这么多。 黎寒光确定了。他也没想到羲九歌看着难以接近,在这些方面又十分不在乎男女之别。他坐到羲九歌身边,准确按到两人白日对战时接触过的地方,说:“神女,莫要抵抗,我这就把寒气引出来。” 羲九歌其实不太习惯和人距离这么近,这是她修炼、起居的内殿,再往里就是她的床铺,便是姬少虞也不会进入这里。现在一个白天才和她剧烈交战过的男子却出现在这里,触碰她的手臂、脊背,感觉十分怪异。 羲九歌回想,书上说孤男寡女不能共处一室,但羲九歌是有婚约之人,黎寒光也早有心上人,他们两人应该不算孤男寡女。羲九歌放下心,决定还是先保护她的经脉为要。 黎寒光的手十分规矩,除了必要的接触,再没有其他动作。很快,他就将残留在羲九歌体内的寒气引导出来了,黎寒光收了手,起身道:“神女,已经好了。” 羲九歌立刻运行灵气,果然,再没有那种凝涩的感觉了。她终于能松口气,黎寒光见状,适时道:“今日之事我多有不对,但我绝无伤害神女之心,如有其他冒犯之处,请神女谅解。夜深了,我不敢叨扰神女静养,这就告退。” 黎寒光到底算客,羲九歌多年的礼仪刻在骨子里,哪怕黎寒光推辞,她还是起身送他到门口。黎寒光出门,转身道:“夜深寒重,神女留步。” 羲九歌顺势点头:“恕不远送,少司幽路上慢行。” 黎寒光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顿了顿,无意般提起:“神女无须这么客气,不妨叫我名字。” 羲九歌隐约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但婉言和她套关系的人太多了,她没有多想,颔首道:“好,少司幽慢走。” 黎寒光一时无话,看来他和她说的话,她是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黎寒光保持着规矩守礼的微笑,轻声告辞。 走出重华宫时,黎寒光立即察觉外面有人,但他没有躲避,而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般,平静走向自己的住所。 姬少虞笑了笑,说:“我随便说着玩的,你刚刚身体还不舒服,不喜欢就不要出门了。”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有些闲人因此拿他们开玩笑,常雎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割裂,寒光哥哥对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但常雎回想,却找不到证据。 黎寒光像是一道影子,她快乐时感觉不到,但每当她有需要时,黎寒光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常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理所应当推给黎寒光,黎寒光做完后,常雎写上自己的名字,坦然交给夫子。黎寒光似乎没什么不懂,没什么不会,有黎寒光在,常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一个少年对她这般尽心尽力,绝对是喜欢她吧?父亲、母亲、常家族人都是这样认定的,可是,常雎的本能却告诉她不是。 黎寒光看起来温柔谦和,春风化雨,常雎却觉得他的心非常冷,冷到常雎不敢接近。他们之中看似是常雎胡闹,黎寒光卑微迁就她,其实,两人中主导的那一方一直是黎寒光。 常雎下意识地依赖他,同样,也害怕他。今日在来学堂的路上,黎寒光突然头晕,还看着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扶着树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常雎悄悄觑黎寒光的侧脸,她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正常。 天界来了两个魔族的事已经传遍了,雍天宫的人听说魔界的质子、质女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私底下早就讨论开了。黎寒光、常雎一进入清心殿,立即引来八方注意。黎寒光就当不知道,温和有礼地和众人问好,然后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他可太了解雍天宫这群出身高贵又无所事事的神族后代了。他这张脸本来就很麻烦了,如果再出头,恐怕会被这群人当做眼中钉,之后永无宁日。 他法力还没有恢复,需要韬光养晦,不宜招摇。 神族少年们看着那两个魔族主动坐到角落,心道还算识趣。他们收回目光,继续大声谈笑,而清心殿中的女子却悄悄打量着黎寒光,彼此交换眼色,里面又是意外又是惊艳。 常雎是被家人娇宠大的,从前都是她施恩别人,如今却变成别人打量她。常雎受不了这种落差,神情不免瑟缩起来。而旁边的黎寒光倒很平静,他神色如常地给常雎铺纸、研墨,连笔都润好了,放在常雎手边。 他这一套动作坐起来熟稔极了,根本不像是质子,而像是常雎的仆从。 另一半暗暗注意着黎寒光的女子也心生失望。早前就听闻魔界常家的小姐带了个跟班来天界,她们当时不以为意,有排面的贵女,哪个身边没几个追求者?但她们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美貌,就算放在美人遍地走的天界,都是数一数二出挑的相貌了。 要知道,在血统至上的神族中,长的越好看,就说明家族越古老,血脉越纯净。黎寒光一个魔族,就应该三头六臂、面目丑陋,怎么配长成这样? 神族女子们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然而她们亲眼看到了黎寒光对常雎的顺从,那一丁点好感霎间摔得稀碎。 一个走狗,哪怕长得再好看,也始终是条狗。能让两个男子为她们争风吃醋乃是身价,但若她们去追其他女人的走狗,那就是跌份了。 黎寒光感受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开,最终再无人看他,这才松了口气。黎寒光心中再一次确定,他真的很讨厌这张脸。 常雎拿起笔,看到黎寒光盯着墨水静静不语,诧异问:“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回过神来,对着常雎温柔一笑:“没事。” 确实没事了,常雎压根不知道他利用她做了什么。 常雎不明所以,但黎寒光说没事,应当就是没事吧。她懵懵懂懂点头,看向黎寒光帮她摊开的书面,才一会脸就皱成包子:“这些都是什么,我一点都看不懂。” 天界、魔界语言互通,但法术水平天差地别。常雎在魔界就,如今到了天界,能看懂天界典籍才怪了。 黎寒光说:“是《南华经》。你先跟着听课,若有不会,等回去后我教你。” 常雎点头,立刻理所应当地卸下压力:“好。” 清心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座位渐渐满了。黎寒光提前挑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此刻淹没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 常雎双眼滴溜溜地打量周围。她刚来到天界,这里阳光明媚,灵气充裕,和她以往的认知截然不同。常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分心打量人群,翻书时一不小心,把 第66章 明心意 蓐钺和柯凡奉白帝之命,下凡执行任务。柯凡很挂念羲九歌在凡间过得好不好,所以他们悄悄绕道,来谢家看羲九歌。 然而,明净神女见了他们格外冷漠,好似不认识他们一样,完全没有反应。 蓐钺觉得不可思议,明净神女不理会他很正常,但明净神女对柯凡十分关注,不应当见了柯凡也不理睬呀?他想了想,说:“白帝说神女有记忆,这些年烛龙一直在人间寻找神女投胎之地,她应当是故意不认我们,免得暴露行踪。” 柯凡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也对,白帝当初花了大力气才掩饰住神女所在之地,若是神女来找我们,烛龙顺藤摸瓜,神女岂不是危险了?神女装作不认识我们,肯定是出于这种考量。” 蓐钺说:“这些年天上关系越发紧张了,父亲说五帝私底下都在调兵,天界恐怕迟早会有一战。我们这次来凡间乃是秘密行动,不能被其他四方知道。既然神女不愿意认我们,我们也不要再来打扰她了。” 柯凡虽然很遗憾,但还是点头:“好。凡间最长不过百年,再等一等,神女便可回归天界了。” 蓐钺说:“走吧,我们该去找东西了。白帝说了,只要我们完成任务,就同意我们成婚。” 柯凡双颊泛上薄红,嗔道:“没影的事,你不要乱说。” 蓐钺却用力握住她的手,说:“怎么没影,只要白帝应允,我父亲绝不敢反对我们的婚事。我们终于能长相厮守了。” 柯凡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她低头,轻轻挣脱蓐钺的手:“蓐家还没有同意,我们要守兄妹之礼,不得逾越。” “这里不是天界,无须在意那些礼节。”蓐钺再次握紧她的手,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不放。他看着来往熙攘热闹的人群,忽然有感而发:“难怪神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人间历劫,我突然觉得,在人间做一对寻常夫妻也不错。” 柯凡始终挣不脱,挣扎的力道渐渐减弱。她看着眼前和天界截然不同但意外鲜活的景象,心想她毕生所求,无非就是过上像凡人一样的生活。 偏偏每一个,对神仙来说都可望不可即。 门口那对奇怪的男女并没有引起谢玖兮注意,谢老夫人今年身体本来就不好,今日进宫目睹皇帝的荒唐,被气得一病不起。谢玖兮在荣寿堂守了一夜,到了寅时,谢老夫人还是昏迷不醒。 黎明未至,外面正是最黑暗的时候,荣寿堂显得凄清寂静,鬼影幢幢。谢玖兮一直跪坐在谢老夫人病榻前,仆妇劝道:“四娘子,您从未时守到现在,快回去休息一会吧。老夫人这里有我们。” 谢玖兮摇头:“祖母没有醒来,我怎么能安心离开?” “那您也不能熬坏了自己的身子。”仆妇说,“老夫人最心疼您,要是您熬病了,老夫人醒来还要担心您。孝心不在于这一时半刻,您回去睡一会,把精神休养好了,才是对老夫人尽孝。” 谢玖兮一想也是,她再这样熬下去精神恍惚,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无非是感动自己罢了。不如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才能照顾祖母。谢玖兮撑着酸麻的腿站起来,说:“那我先回去了,等天亮了再来。如果祖母醒来,你们立刻来叫我。” 仆妇们取来披风,要送谢玖兮回去。谢玖兮摆摆手,让她们留下好好照看谢老夫人,自己独自回房。 她昨日一大早就被拉起来梳妆打扮,在宫里折腾了半天,下午回家又守谢老夫人到半夜,精神已疲惫不堪。谢家老宅静悄悄的,路上唯有月光,谢玖兮推开房门,头疼地敲了敲眉心。 屋里突然响起声音:“头不舒服吗?” 谢玖兮吓了一跳,抬头,看到对面的人又惊又喜:“既明,你怎么来了?” 谢家进宫赴宴,皇帝却在宴席上大开杀戒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萧子铎听到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玖兮,他赶快来谢家找她,然而她并不在屋里。 不亲眼看到谢玖兮他没法放心,萧子铎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她回来。 萧子铎看到她疲惫的脸色,心中十分心疼。他拉起谢玖兮的手,带着她往内室走:“我没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你。你安心去睡觉,不用管我,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谢玖兮原本还能坚持,看到萧子铎后,她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累极了。谢玖兮脱了鞋,像小兽一样蜷缩在一起,声音闷闷的:“我想喝水。” 萧子铎给她盖好被子,起身去外面倒水。很快,他端着一盏清水回来:“你现在不宜喝茶,只有清水,你将就一下。” 谢玖兮就着萧子铎的手,一点点啜饮。萧子铎很有耐心,一直等她喝完了,才收起茶盏,扶着她慢慢躺下:“谢老夫人的病还好吗?” 谢玖兮摇头,心情十分低落。萧子铎轻叹一声,说:“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谢玖兮侧躺在榻上,看着面前的萧子铎,忽然觉得眼眶发酸。她眨了眨眼睛,哑着嗓音说:“今日我看到大姐姐了。我们能出宫,她却永远不能,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宫里怎么样了。” 萧子铎轻声哄道:“皇后一切安好。皇后德行出众,素有贤名,又有谢家撑腰,皇帝再荒唐都不至于对她怎么样。昨日皇帝在竹林堂胡闹,但没有波及到皇后,谢皇后早早就回了永禾宫,你尽管放心。” 谢玖兮听到谢韫容没事,终于能放下心,随即奇怪道:“你怎么知道的?” “瑶姬用牵丝术进宫,她亲眼看到的。” 谢玖兮应了一声,感叹道:“那她还真是热心。我托她办事的时候,她总是百般推脱,爱搭不理。” 萧子铎笑了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谢玖兮一想到白日的事情就不是滋味,怅然说:“我一直觉得大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还有哪里做的不好吗,为什么皇上要这样对她?” 萧子铎叹气,他握住谢玖兮的手,认真说:“不是皇后做的不好,而是她没遇到对的人。” 萧子铎也被问住了,他想了想,斟酌地说:“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对的那个人未必是最好的,但一定是心里最喜欢的。世上这么多磨难,哪对夫妻能一辈子不遇风波呢?如果不喜欢对方,平日里看到的只有彼此的短处,嫌隙会越来越大;如果喜欢对方,哪怕再多鸡毛蒜皮、冲突摩擦,也愿意为了另一个人改。” 这和谢玖兮以前听过的答案都不一样,她静了一会,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萧子铎看着面前像小兔子一样蜷在榻上的少女,轻轻撩开她唇边的碎发,说:“喜欢,就是看到日出、看到月升、看到春暖花开等所有美好的事情时,第一个想到的人。” 谢玖兮听到萧子铎的语气,心里莫名发酸:“那你有喜欢的人了?” 萧子铎轻轻笑了,说:“当然,我已经喜欢她很久了。” 谢玖兮原本宁静的心绪荡然无存,她转了个身,不经意问:“是谁?” 萧子铎语含笑意,说:“我的表妹。” 谢玖兮像是一脚踩空,全身变得轻飘飘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谢玖兮问:“她是什么样的人?” 萧子铎认真道:“她聪慧明亮,坚强勇敢,永远值得信任。无论遇到什么,只要有她在,我就从不担心。她是我心中永不坠落的光,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谢玖兮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心口那个地方闷闷地发疼。谢玖兮骤然想起谢韫容的话,姐姐说,她和萧子铎都不是彼此最合适的人选,以他的家世,不会有世家贵女嫁过来自找麻烦,但娶个温娴柔顺的普通世家女子,细水流长地过一辈子应当不难。 他需要的是一个长袖善舞、温柔贤惠,能在两位婆婆之间周旋的女子,这个人显然不会是谢玖兮。他说那个人是他的表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更不像谢玖兮。 他用这么温柔的语气提起表妹,还说已经喜欢她很久,看来,他的亲事很快就要定下了吧。 谢玖兮心里梗得难受,他还没有成婚,心思就已经偏了。他有喜欢的人,她竟然完全不知道。谢玖兮硬邦邦说:“恭喜。真是不公平,你有喜欢的人,我却没有。” 萧子铎沉默片刻,幽幽道:“我觉得,这应该是对我不公平吧。” 谢玖兮越想越气,说:“凭什么只有你有喜欢的人,我也要找一个。” 萧子铎一听,赶紧改口:“别,你还是继续对我不公平吧。” 谢玖兮发狠,心想她明日就去找一个喜欢的人,心口的痛意却越来越明显。萧子铎本来气定神闲逗她,看到她捂着心口不说话,很是被吓了一跳:“皎皎,你怎么了?” 谢玖兮扔开他的手,转身背对着他:“和你无关。我快要定亲了,再和外男来往不妥,以后没有长辈在场,你就不要来找我了。” 这段日子建康城中盛传谢家四娘子在议亲,萧子铎提心吊胆很久,如今亲耳从她口中证实,萧子铎心里那根弦断开,用尽全部自制力才能维持理智:“皎皎,你转过身来,我有话问你。” “不。”谢玖兮心里不高兴,他越说什么她越要对着干,“我要睡了,你走吧。以后我不会缠着你了,你可以去找你喜欢的人了。” 萧子铎忽然抱起她,将她整个人翻转过来。谢玖兮猝不及防,本能使出擒拿招式:“你做什么?” 但谢玖兮的手还没有碰到萧子铎,就已经被他抓住。萧子铎单手将她两只手腕按到榻上,俯身攫住她的唇。 谢玖兮亲眼看着萧子铎的脸颊在她面前放大,整个人完全愣住。之前萧子铎差点离魂那次,他也对她做过这种事,但那时候谢玖兮以为他们在救人,何况,瑶姬已经说了,这种办法并不能稳固神魂。 谢玖兮乱糟糟地想着,嘴唇忽然传来一阵痛意,她吃痛地嘶了一声,萧子铎趁机攻开她牙关,胡作非为。谢玖兮舌尖被吮得发痛,体内所有气息都被他抢走,谢玖兮呼吸不过来,脑中阵阵发白。 她本能挣扎,双手却被他牢牢压着,谢玖兮心慌意乱之下重重咬住他嘴唇。她咬他,萧子铎也报以更猛烈的吮咬,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都不知道是谁的血。 萧子铎终于放开她。谢玖兮用发麻的舌头舔了下嘴唇,果真尝到了血腥味。谢玖兮气极了,怒冲冲问:“你发什么疯?” 萧子铎紧盯着她的动作,猛地俯身攫住她刚才舔过的地方,将唇珠上的血用力吮走。他在那个地方辗转很久,恋恋不舍地放开:“不是你让我去找喜欢的人吗?我喜欢的人要和别人议亲,你还不让我发疯?”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谢玖兮一时噎住。最后,她最先注意到的事情竟然是:“你不是说你喜欢的人是你表妹吗?” “好。”萧子铎轻轻点头,从善如流修正了说法,“我喜欢的人是皎皎,无论她是表姐还是表妹,都是我心头所爱,毕生疯狂。现在你听懂了吗?” 萧子铎紧紧凝视着她,眼神浓墨翻涌,幽黑疯狂,仿佛有万千星辰在他眼中爆炸。谢玖兮被他眼睛中的光芒所摄,怔松看着他,脑中乱哄哄的。 谢玖兮眼前划过很多事情,一会是童年的他一会是少年的他,心脏像是无法负荷一般,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然而谢玖兮最终看到的,却是他眼中星辰坍塌过后,凝聚出她的模样。谢玖兮默了一会,有些委屈地说:“可是我看到日出月升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 萧子铎一腔即将失控的情感打到了空处,他无奈至极,实在不知道拿眼前的人怎么办。他俯身,紧紧抱住谢玖兮的肩膀,像是要将她揉到骨头里:“这只是一种比方,你没想到没关系,只要你在高兴的时候、伤心的时候会想到我,就足矣。哪怕你从未想过我也无妨,我会加倍想你,我们两人平均之后,就是彼此想念了。” 谢玖兮肩背被他用力箍住,动弹不得,但她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她侧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说:“大姐姐过得不好,祖母也被气病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萧子铎抱紧她,说:“慢慢来,我会陪着你,一切都会变好的。” “可是许多人都说,我们不能在一起。祖母说你我门第不合,不能下嫁;大姐姐说你的母亲不会接纳我,我嫁过去只会让所有人都难做,你我的情谊最终会被现实消磨殆尽,还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问题。”萧子铎鼻梁埋在她发间,贪恋地感受着她的气息,“老夫人的顾忌我明白,给我两年时间,我会让老夫人放心将你交给我。谢皇后的话也是为了你好,可是,萧道所作所为,与你何干?我母亲虽然行事疯癫,但她不会错怪无辜,她会很喜欢你的。” 谢玖兮的眼睛慢慢沁出泪水:“真的吗?” “真的。”萧子铎紧紧抱着她,说,“皎皎,不要订婚。给我两年时间,我来解决这一切。” “可是大姐姐说,你如果娶我,以后会面对很多麻烦。” 萧子铎完全能预想到这一切,谢颖一心想让萧子锋娶谢玖兮,萧道处处防着他,生怕他和萧子锋夺权。若是他娶了谢玖兮,无意坐实了萧道和谢颖的怀疑,他日后会永无宁日。 但那又如何,萧子铎说:“如果无法和你在一起,我毕生都不会快乐,顺遂一辈子又有什么用?我唯一害怕的,只有失去你。” 谢玖兮混乱了一整天的思绪忽然宁静下来,她不想像大姐姐那样嫁一个身份尊贵却一无是处的草包,也不想像二姐那样嫁一个门当户对却完全没见过面的男人,她挑来拣去终于明白,她用来衡量未来夫婿的模板,一直都是萧子铎。 她虽然还是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只要想到以后每一天都会和他度过,她就对未来充满期待。 谢玖兮靠在萧子铎肩膀上,安全感倍增。她心理上不愿意松开,但生理上胸口的痛意越来越明显,谢玖兮实在忍不下去,悄悄说:“既明,你先放开,我好像有点喘不过气了。” 萧子铎一听,赶紧放开她:“怎么了?” 谢玖兮捂着心口,明明已经能自由呼吸,但心脏的痛并没有减轻。她按着胸口蜷缩起来,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有点疼。” 萧子铎见她竟然说心口疼,吓得不轻:“你最近做什么了,怎么会心脏不舒服?你以前从没有这个毛病。” “我也不知道。”谢玖兮恹恹地说,“真的好疼,你帮我揉一揉。” “好。”萧子铎下意识答应,伸手时猛然意识到不对,“这不好吧?” 谢玖兮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自己后,面对他忽然娇气了很多,气恼道:“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还纠缠于好不好的?那你走吧,我不要见你了。” 萧子铎赶紧认错:“好,是我错了。是这里疼吗?” 谢玖兮闷闷应了一声,萧子铎硬着头皮按上她左胸,努力忽略那阵绵软柔腻的手感,替她按压穴位。 两人分开后,那阵痛意慢慢减弱。谢玖兮看萧子铎直挺挺地坐着,好心说:“你这样坐着累不累?不如你上榻来揉?” 萧子铎手指绷紧,用尽全部的忍耐摇头:“不必。你好些了吗?” 萧子铎怕他再靠近今夜就没法收场了。谢玖兮低低嗯了一声,眼皮不知不觉打架:“你不要走,等我睡着了再走。” 萧子铎看着她巴掌大的脸,心中盈满柔软和疼惜。他悄悄将枕头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轻声说:“好,我不走。” 谢玖兮累了一天一夜,最终慢慢睡着了。萧子铎见她眉头松开,应当不再痛了,轻轻抽回手。他刚打算起身,谢玖兮似乎感觉到动静,本能勾住他的衣摆:“不要走……” 萧子铎心中叹息,俯身吻了吻她的唇,低声威胁:“傻丫头,你要是再不松手,以后你就不得不嫁我了。” 不知道谢玖兮有没有听到,她的手指微微放松,萧子铎小心把衣服从她手里扯出来,替她关好门窗,悄无声息离开。 谢玖兮直睡到巳时才醒来。她睁开眼时,天光大亮,屏风被完全拉起来,挡住了外面的阳光,床榻前的小几上还放着一盏茶。 这一看就是萧子铎的手笔,原来昨夜的一切并不是梦。她坐起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果真嗓子好受很多。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四娘子,您醒了吗?” 谢玖兮打起精神,说:“我醒了。祖母如何了?” 谢老夫人这一病缠绵许久,谢玖兮说要专心给祖母侍疾,把所有议亲的话都推了回去。 谢玖兮这样说也不全是借口,谢家郎君们要上朝应酬,谢二娘、谢三娘都已定亲,能全天守在谢老夫人身边的只剩谢玖兮。她专心侍疾,完全不过问外界的事情,其他人见谢玖兮如此孝顺,也不好在这个当口提议亲的事。 谢玖兮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外界的事却并没有消停。那日皇帝在竹林堂忽然发疯,吓坏了不少人。之后皇帝又召新蔡公主入宫,出来时新蔡公主莫名“死”了,皇帝送了一具尸体回何家,说那就是新蔡公主。 好端端的妻子进了趟宫就死了,何迈当然不肯信,但皇帝说尸体是新蔡公主,何家再怀疑也得听从。 何迈按照公主之礼将尸体下葬,然而皇帝对于姑姑的死毫无触动,反而日日在宫里寻欢作乐。听说,他新宠一位姓谢的宫女,短短几日就被封为谢贵嫔。 谢玖兮听到皇帝封那个女子为“谢贵嫔”,心里甚是恶心。她发现皇帝和山阴公主真是绝配,山阴公主对姑父不轨,皇帝更是出格,直接将姑母强抢到宫里。 皇帝干出这等罔顾人伦之事,并不觉得羞愧,反而带着“谢贵嫔”登上御车,大张旗鼓在建康游行。如此行径,何迈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不对劲。 何迈装作一无所知,十月时他假意举办新蔡公主葬礼,实际上却在私底下联络人,想要废黜皇帝,拥立晋安王刘勋为皇帝。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十一月初三,皇帝突然率兵冲入何府,乱刀砍死了何迈。 新蔡公主的丈夫死去,她彻底成了宫中的“谢贵嫔”。皇帝对谢贵嫔十分宠爱,势头直逼皇后,甚至伺候皇帝的太监说,皇帝想要废弃谢韫容,改立谢贵嫔为后。谢贵嫔无颜面对故人,哭着推辞,皇帝才勉强打消这个念头。 谢老夫人在府中养病,听到这些话,气得大骂荒唐。自此之后谢老夫人却像抽去了心气一样,身体迅速衰弱下来。 谢老夫人郁郁不乐,经常看着外面的飞鸟走神,不知道是不是在后悔让谢韫容当太子妃。 谢玖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连连催促瑶姬,让她快点打探太阳石的下落。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阴晦苍白的冬又来了。但今年冬天建康城内很不太平,何家和新蔡公主府的血腥味还未散去,皇帝又召湘东王、建安王及山阳王三位王叔入宫,将他们囚于殿内殴打欺凌。 皇帝让三位王叔脱光衣服,关在笼子里像猪狗一样对待,甚至命身边随从当着建安王的面,逼污建安王的生母杨太妃。 皇帝的行为越来越疯狂,建康城中人心尽失。入夜,萧府书房灯火高燃,一伙人披着黑斗篷悄悄离开。等黑衣人走后,萧子锋从屏风后走出来,问道:“父亲,他们所言,您觉得如何?” 萧道坐在书案后,沉默良久,摇头说:“不可,时机未到。如今大部分军权掌握在沈攸之手中,沈攸之不表态,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萧子锋叹气,愤愤不平道:“那就任由宫里那人胡作非为吗?谢皇后何其高华,他却这般折辱,将谢老夫人气得重病不起,听说,他还意图强占谢四娘子。” 宫里的事已经传遍世家,皇帝虐待他的叔叔、姑母,世家无人出面,但皇帝竟敢欺辱谢家,世家立刻群情激奋,都觉得皇帝太过分了。 皇帝年年换,但掌权的世家从未变过。先前何迈谋划造反时,就偷偷来找过萧道,被萧道含糊过去了。后来何迈果然事败,皇帝大肆屠杀何家,看似强势镇压了造反,然而,私底下的暗流却越发汹涌。 萧道嘴上说着忠君爱国,其实心里也觉得刘业不配那个位置。自文帝之后,刘家再无正常人,以致于刘业这种狂躁昏聩的毛头小子都能当皇帝。刘家气数将近,正是能者取而代之之时。 萧道内心意动,但这种事成王败寇,没有必成把握,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萧道沉思良久,问:“谢四娘子在宫中受惊,你可曾去谢家看望过?” 萧子锋听明白父亲的意思,眼睛中迸发出亮光,又失望地垂下眼睛:“我随母亲去过。但谢老夫人身体状况不好,四表妹一心侍疾,无心说话。” 萧道听到,十分恨铁不成钢:“女子都脸皮薄,她不说话,你多去找她不就行了?” 萧子锋内心有苦难言:“父亲,并非儿子不主动……而是四表妹深居简出,恪守闺训,儿子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便是有话也无处说。” 改朝换代不是一家一族能完成的,萧道若想举大事,必须拉拢其他氏族帮忙,而联姻,无疑是最有效的结盟方法。 谢家从东晋起就把控朝堂,英雄人物来来回回,帝位几易其姓,但谢氏始终屹立不倒。谢家在朝中的影响力无可比拟,如果能得到谢家的助力,萧道的成事把握会骤进许多。 萧道思忖着,说:“改日我会宴请谢相,你和谢四娘子门当户对,年龄相仿,想来谢相也乐意看到亲上加亲。你先回去吧,之后的事我自有安排。” 萧子锋拱手,他犹豫片刻,问:“父亲,二弟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萧子锋原本没有将萧子铎放在眼里,奈何谢玖兮对萧子铎青眼有加,小时候走得近就算了,如今三人都已长大,她似乎还和萧子铎有往来。 萧子铎这些年为了照顾半疯半傻的南阳公主,鲜少出门,坊间知道萧二郎君的人没几个。但萧子锋莫名对萧子铎不放心,他总觉得这位二弟,并不像看到的那样简单。 萧道听到萧子铎的名字,微微怔松。 萧子铎啊……这个孩子本该是他的嫡长子,很早之前萧道就在思索他的名字。可惜萧子铎命不好,还没出生,就注定要被剥夺一切。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萧道多年来不断告诉自己,这都是萧子铎的命。就像人一出生有的是世家有的是庶民,萧子铎投胎成废太子遗脉,便是他的命运。 萧道说:“他的婚事我会注意的。但你才是萧家长子,尊卑有别,等忙完你的婚事,再准备他的也不迟。” 萧子锋彻底放了心,给萧道行礼后退下。他出去时,和一对男女擦肩而过。 这两人虽然穿着时兴服饰,可是两人眸光湛亮,容色照人,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 萧子锋心中生出种怪异感,脚步不由停住,然而意外的是,对面那两人也停了下来,回身看他。 女子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笑非笑。她旁边那位男子目光深重,淡淡道:“宁姒,我们该走了。” 被称为宁姒的女子似乎看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掩唇抱住身边人的胳膊:“知道了,哥哥。” 那个男子最后扫了萧子锋一眼,转身离开,看他们去的方向,正是萧道书房。 萧子锋被钉在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认识这两个人吗?为什么那个男子最后看他的眼神,如此意味深长? 第67章 议亲事 再结合昨天半夜的传言,她此时缺席,就颇有些微妙了。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姬高辛以姬宁姒的名义邀请,那就说明这个宴会有男有女,估计西陵家、凤鸿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他们在雍天宫看似为了学习,其实真正目的是结识人脉,姬少虞作为储君,当然也要拉拢各族未来的家主。 这么多氏族都要来,姬少虞按理不该犹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体,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习惯了羲九歌做什么都满分,仿佛羲九歌生来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却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躯,她也会受伤疲惫。她能表现的尽善尽美、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过度调动神火,恐怕伤了经脉,姬少虞不忍心让她伤没好就出来交际。姬少虞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说:“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出关。宁姒的话我会转告她,至于她来不来,我不好保证。” 姬高辛习以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样。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面前如此气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说:“你跟明净神女都快黏成一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见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净神女说,我和宁姒在北刹海恭候你们二人大驾。” 姬高辛说完,开玩笑道:“这两天北刹海的溯月昙开了,溯月昙一万年一开,据说看到此花的情人会受到盘古尊神保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宁姒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姬高辛的话明明是祝福,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不舒服。姬少虞颔首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今日没有羲九歌也没有黎寒光,法术课顺顺畅畅结束了。下午雍天宫没有课程,但藏书阁、试炼场、音律室全部开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如果都不感兴趣,直接出宫玩也没人管。 在雍天宫这个地方,可以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往常姬少虞下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和那些富贵闲人不一样,他未来要继玄帝位,身份根本不允许他松懈。但今天姬少虞没心思修炼,他一下了法术课,就直奔重华宫。 他在姬高辛面前不遗余力地维护羲九歌,但心里并非没有芥蒂。黎寒光昨日来重华宫,到底想做什么? 羲九歌一直在炼化经脉,她身边不缺灵药,神力和太阳同源,才一夜的功夫,太阳火在她经脉上灼出来的伤就消失不见,唯有运功时有细微的痛意,几乎可以忽略。 她刚刚收功,檐下风铃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什么感应一样,姬少虞的声音也从外面响起。 “九歌,你在吗?” 羲九歌起身,走向外殿,拂袖一挥打开宫门。 姬少虞早就习惯了羲九歌的风格,他轻车熟路进殿,一见面就先端详羲九歌的脸色:“你今日告假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羲九歌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法力太低了,临时闭关修炼而已。你怎么来了?” 羲九歌说自己法力低……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话肯定要得罪人,但姬少虞知道羲九歌没有其他意思,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法力低。 姬少虞习以为常地笑笑,从芥子乾坤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羲九歌面前:“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未来时间还长,修炼可以慢慢来,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是昨日我偶然遇到的火灵髓,可以滋补经脉,我见恰好符合你的体质,就带回来了。” 灵髓有神志,非常难捕捉,火灵髓更是只生长在岩浆深处,在市面上都是按滴论价的。羲九歌不懂感情,但并非不知世故,这么珍贵的灵髓,怎么可能是偶然遇到的呢?多半是姬少虞看出来她经脉有伤,特意为她寻来的。 羲九歌不愿意负担别人的情义,伸手欲将玉瓶推回去:“我用不上,你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 姬少虞按住她的手指,破天荒对她收敛了笑意,认真看着她说:“我唯一想送的人只有你。这些天地灵物多备些总没有坏处,你现在用不上,那就先收着吧。” 姬少虞这样说,羲九歌也不好再推。她道了声谢,轻轻将玉瓶收起来,姬少虞见她没有拒绝,眼睛中盈出笑意,而看似认真收礼物的羲九歌却在心里道了声麻烦。 姬少虞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要回一件等价的。真是麻烦,都说了用不着,为什么非要塞给她呢? 害得她还得浪费时间给姬少虞准备回礼。 姬少虞见她将自己的心意收下,心中雀跃,仿佛昨夜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难得两人间气氛好,姬少虞趁机问道:“九歌,听说昨日黎寒光来重华宫了?” 羲九歌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完全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些什么。姬少虞顿了顿,状若不经意问:“你们谈了什么,他似乎是亥时才走的。” 她和黎寒光的谈话内容可不能告诉别人,羲九歌避重就轻道:“没什么,他来向我赔罪而已。” “赔罪?” “是啊。”羲九歌理所应当道,“他对我动手,不是罪吗?” 姬少虞仔细盯着羲九歌的表情,她的眼睛一如往常,平静坦荡,瞳孔边缘泛着浅淡的金,圣洁的没有任何感情。注视着这样一双眼睛,反显得姬少虞的窥探之心阴暗了。 姬少虞以前不喜欢她这种眼神,如今却长长松了口气,心里生出种隐秘的欢喜。她不是只对他无情,而是对所有人都无情。无论黎寒光抱有什么心思,羲九歌绝不会搭理。 这就好,她现在还不懂男女之情,可以慢慢学,而他,总归是她的未婚夫。 姬少虞有些后悔,他实在是失心疯了,竟真信了姬高辛的挑拨,前来质问她。幸好她不懂情,不在乎被未婚夫怀疑,要不然,岂不是伤害他们夫妻情分? 姬少虞愧疚之下,忘了追问黎寒光为什么亥时才走。哪怕赔罪,也没有待到深夜的道理吧?而姬少虞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宴会上:“宁姒要在北刹海举办晚宴,应当是为了商量岁考。高辛托我问你,你想去吗?” 羲九歌一听宴会就没什么兴致了。他们这群人无聊的很,每天不是在赴宴就是在摆宴。毕竟对神族来说,面子大过天,一个人设宴,宴席上其他客人不能只吃不请,之后也要再摆一场还回去。等一圈轮完后,原东道主又要设宴表示。 要是真陪他们折腾,那什么都干不成,每天净在各种宴会上应酬了。羲九歌理解不了这种浪费钱财和时间的事情,然而除了她,其他神族小姐似乎都乐在其中。 羲九歌是没有不合群这种顾忌的,她不想去,便理所应当道:“不去。” 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姬少虞暗暗叹气,幸好是他来问的,若是换成姬高辛或姬宁姒,岂不是要得罪人? 姬少虞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只是可惜一万年一见的溯月昙了,他本来想和她一起看的。 姬少虞失落,却并没有尝试劝羲九歌。她若会听人劝,便也不是羲九歌了。姬少虞笑着圆场道:“就是一个寻常小宴,去不去都没什么要紧。宁姒喜欢热闹,估计会请很多人来,听说给魔界的人都准备了帖子。宴会鱼龙混杂,你不去也好……” 羲九歌听到这里,猛地打断:“你是说魔界的人也会去?” 姬少虞狠狠一顿,他看着羲九歌,目光意味难明:“是啊。” 羲九歌一想坏了,如果魔族也去,常雎和姬少虞岂不是会相遇?溯月昙的传言她也听说过,她觉得后人实属太把自己当回事,盘古身体已化为大陆,就算盘古真有意识残留三界,担心的也该是天地大事,哪有心思管一群情人拉拉扯扯?但花前月下向来是话本里男女主定情的高发场合,万一常雎和姬少虞那天发生点什么,又纠缠到一起怎么办? 羲九歌思来想去,觉得她还是亲自去盯着吧,一旦发现异常就立刻拆散,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羲九歌眨眨眼,坦然地改口:“难得商金郡主有心,劳烦你帮我带话给郡主,说当日我定准时到达。”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他定定看着她,忽然俯身朝羲九歌逼近。羲九歌挺直坐着,不闪不避,帝寒光的五官在她面前急剧放大,直到两人鼻尖都几乎相抵,他才终于停下。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帝寒光定定望入她的眼睛,眼眸多情,心却无情,哪怕他们两人近乎面对面相贴,也无法从她眸中窥到任何羞涩、戒备、恼怒。 帝寒光道:“明净神女,逆转时光可是三界禁术。” 每个种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能被天地人三界、神仙妖魔人鬼六族一致列为禁术的,唯有时空术。而逆转时光,更是大忌。 “我知道。”羲九歌说,“可是,只要有用,就不是禁术。” “这种话,可实在不像是美誉三界、温柔完美的明净神女会说的。” “十年前,陛下亦是天界出了名的君子如玉,如今,不也做了许多不臣之事吗?” 帝寒光伸手拂弄她鬓边碎发,认真地点头:“没错。这么说,我和神女委实十分般配。” 羲九歌不为所动道:“我是太子妃,要不是今夜出了意外,你应当叫我一声嫂嫂。” 帝寒光听到“嫂嫂”这两字,眸光转深,却看着她笑了笑:“我和他谁长谁幼还不好说呢。何况,你今夜成不了婚,这场婚礼,一定会出意外。” 帝寒光的语气如此坚决,羲九歌立刻想到什么,眯眼问:“常雎果真是你放进来的?” “果真?神女没有证据,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听他的语气,羲九歌已经确定了。羲九歌想到今日婚礼上发生的事情竟根源于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这么做?” 帝寒光听到这话却笑了。他还穿着战甲,身上带着死亡和屠杀的气息,笑时却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清艳不可方物:“神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确实给了常雎足以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但是,我并不知她要来昆仑。要不然,今日带走姬少虞的人就不是常雎,而是我。” 羲九歌想想也是。她和帝寒光没什么交情,但常雎却是他愿意用性命守护的人。如果他知道常雎要来闹婚礼,第一件事肯定是带走常雎,而不是故意落羲九歌的面子。 帝寒光直到那两人走后才出现在昆仑,多半是他刚和南方赤帝厮杀完,听说了常雎的消息就急忙赶来昆仑山。然而他来晚一步,还是扑空了。 此刻两人靠得极近,羲九歌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羲九歌原本以为是赤帝的,但这么久都没散,想来可能是他的。 南天距离昆仑可不近,他不顾自己受伤,千里迢迢赶到昆仑山,只为了夺回常雎。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真心娶她,他先前那些话,无非为了报复姬少虞、折辱她罢了。 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知道世间的雄性,从禽兽到神仙,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被戴绿帽子。据说常雎刚出生时帝寒光就已经守护在她身边,他随着常雎来天界当人质,帮常雎修炼,常雎被刁难时,他每一次都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可见爱极了常雎。他付出了这么多,而现在,常雎却抛弃守护多年的竹马,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那个男人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羲九歌换位处之,完全能理解帝寒光为什么发疯。羲九歌目露了然,说:“天帝陛下,我明白你的感受。既然你不甘心,那你更该同意我的提议了。修行在世,所求无非顺应本心。如果连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即便变强大,又有什么用呢?” 帝寒光紧盯着她,问:“施展禁术不是小事,稍有疏忽就会身败名裂。你就这么喜欢他,愿意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实不是,主要还是为了铲除帝寒光。羲九歌现在受制于人,逃不了也打不过,总不能当真和他共度一夜吧。她宁愿闹出退婚丑闻,也不愿意被逼着嫁人。 正好,羲九歌手里有一个上古时空残阵,可以穿越时空。如果回到过去,阻止姬少虞和常雎相爱,一切就能回到正轨。顺便,她还能趁帝寒光弱小,提早杀了他。 这样一来,玄宫之变不会发生,姬少虞能顺利继位,天界也不会发生战火,所有结果都是最完美的模样。 但当着帝寒光的面,她滴水不漏地笑着,一口咬定道:“自然。我与他早有婚约在身,若没有常雎,我们本该顺顺当当完婚,之后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一辈子团圆美满。” 帝寒光目光幽深沉静,问:“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姬少虞?羲九歌一时被问得怔住了,诧异道:“我和他年少相识,多年相伴,我若要嫁人,自然是他。” 羲九歌听他问了这么多,本以为他不会同意了,没想到,帝寒光却慢慢站直身体,淡淡说:“好。” 羲九歌意外了一瞬,忍不住问:“你都不问我打算怎么做,会不会有危险?” “那神女会怎么做,是否有危险?” 羲九歌回答道:“以我之力,当然不足以扭转时空。而且青帝、西王母、我哥哥都在,我若是贸然对时空动手脚,恐怕刚有动作,他们就发现了。但我曾偶然得到一个上古秘阵,可以撕裂时空缝隙,便是金仙站在对面也来不及阻止。我们无法改变现在,却可以通过时空漏洞穿回过去。但这个阵法启动需要大量灵力,我用法宝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所以,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将灵力注入阵法中,若能启动,你我同盟成立,一起拆散姬少虞和常雎,之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若不能启动,我们压根回不到过去,刚才那些也全是空话,陛下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帝寒光点头,羲九歌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发问,不由提醒他:“我丑话说在前面,之前我怕惊动哥哥和西王母,一直没有试验过,所以我也不知道撕开时空缝隙后,里面会遇到什么危险。可能我们会被虚空碎片吞噬,可能我们会遇到混沌之气……” “无妨。”帝寒光说,“神女和我一起冒险,我有什么可怕的?虚空虽然危险,但若能成功回来,对修为大有裨益,若能遇到混沌之气,那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死了也是荣幸。修行乃是与天争命,哪有什么是稳妥的,我不怕死,神女尽可放心施展。” 他毫不在意穿越时空时可能遇到的变数,倒显得羲九歌瞻前顾后了。他一个好不容易大仇得报、坐拥三方帝位的人都不后悔,羲九歌还顾忌什么呢? 羲九歌立即拖着华丽沉重的长裙起身,去侧殿摆阵:“我得到这个阵法已经很多年了,布阵所需之物都已备好。一千年前姬少虞和常雎相遇,我不知道他们两人何时动心,索性将阵法设定为一千年,直接去他们初遇之时,阻止他们一切交集。但一千年前我们已经存在于世,若我们足够幸运,能顺利打开裂隙,等脱离虚空时,我们会自动回到当初自己的身体中,记忆和法力并不会改变,但现在身上佩戴的法宝、服装,都无法带回去。” 帝寒光点点头,竟然没有再问,仿佛完全没意识到,一旦回溯到一千年前,他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将顷刻化为乌有。他依然是个寄人篱下的魔界质子,别说帝位,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 他不问,羲九歌自然也不会提醒。羲九歌在空中勾出一连串繁复的线条,她手指纤长,有条不紊地拨弄阵法线,有种玄妙的美感。帝寒光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幕,赞道:“神女身为神族,仙术却学的极好。” 羲九歌没什么真心笑了笑:“不及陛下。等回到过去后,若有机会,我必然要向陛下讨教一二。阵法布好了,可以注入灵气了。” 帝寒光看似在和羲九歌闲聊,另一只手却打出磅礴灵气,冰蓝色的灵力顺着阵法线瞬间盈满阵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转起来:“神女一直叫我陛下,太生疏了。下次不妨唤我名字。” 羲九歌没想到她怎么折腾都没有动静的阵法竟真的被帝寒光启动了。她暗暗心惊,帝寒光为什么会有这么深厚的灵力,他的真实实力到底在什么程度? 羲九歌心生忌惮,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回到过去一定要杀了他,不可养虎为患。至于帝寒光刚才的话,她敷衍应了一声,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阵法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时空裂隙出现,湮没了一切光线和声音。进入虚空前,羲九歌隐约听到他说:“倘若换一种开始,你会不会……” 后面的话被虚空吞噬,羲九歌不明所以,她会不会什么? · 中天界,济山山系,辉诸山。 风吹林叶,其声桑桑,闾麋从林间跃过。清风顺着桑叶吹入宫殿,紫色碎花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像用星河做了一块毯。 花瓣被风卷着穿过窗户,落到一截白玉般的指尖上。指尖的主人仿佛被这个动静惊了一跳,猛地收回手。 羲九歌霍然睁开眼睛,看到面前放着一本书,上面还有新写上去的笔迹。似乎她本来在看书,不知什么时候支着额睡着了。 羲九歌看着面前的字,心想这么基础的法术书,她为什么会拿出来看?羲九歌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起身,环顾四周。 光线明亮,布置典雅,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屋外没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没有明亮到刺眼的阳光,很显然,这不是昆仑山,而是她在雍天宫的住所,重华宫。:,,. 第68章 踏雪归 “不然呢?”羲九歌坐到梳妆镜前,不久前她在这里坐了四个时辰,对发冠、妆容的要求几近苛刻,但现在,她又要在同一个位置,将这些装饰一一卸下。 而婚礼另一个主人公,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 羲九歌拆下步摇,取出固定用的簪子,有条不紊地拆卸金冠:“另一个女人只露了一面,新郎就跟着对方离开,已经够丢人了。若我不放人,莫非还要和新郎在喜堂上打起来吗?”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更何况,连白帝少昊都不在意,其他人说道什么。 西方白帝少昊是至高神帝俊的儿子,生母已无人所知,若羲和在世,少昊要叫羲和一声嫡母。羲和本是帝俊之妻,在帝俊陨落后却有孕了,天界本还担心白帝会不高兴,没想到白帝亲自来瑶池走了一趟,见到羲九歌后却十分喜欢,将她视做亲生妹妹。 这下天界众神仙放了心,大肆庆祝。东南西北各个道场都送来贺礼,五方天帝联名册封羲九歌为明净神女,玄后更是亲自带着太子来昆仑祝贺。 经此一事,明净神女的大名响彻九州四海,天下神仙都知道,天界出了一位辈分奇高、血统奇贵、后台奇硬的神女。她是创世神羲和的女儿,白帝少昊的妹妹,西王母的嫡传弟子,身负东夷、昆仑两大神系的传承,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西王母的道场就由羲九歌继承。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堪称一步登天。 这么高贵的身份,就算羲九歌长成蟾蜍,求婚者也趋之如骛了。而上天对羲九歌格外偏心,不止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同时还赐予她绝世的美貌、出众的天赋。羲九歌继承了羲和强大的火系神力,又和西王母学习仙术,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女,甚至有传言说,只要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明净神女就不可能被打败。 她臻尽完美,追求者倒一下子变少了,想追明净神女,得掂量掂量自己以及自己爹的份量够不够。不过名花也没有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羲九歌苏醒才一百年的时候,就和玄帝太子姬少虞订了婚。 羲九歌苏醒时,玄后亲自来昆仑祝贺,同行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时隔多年,不好说当时玄后抱着什么心思,但羲九歌和太子姬少虞确实一见如故。后来玄后借机将羲九歌接到北天庭玩,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羲九歌和姬少虞定下婚约,等机缘到了就可以完婚。 可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姬少虞却爱上了别人。 玉玦想到这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喃喃:“神女十全十美,无一处不好,玄帝太子为什么要舍弃神女,和一个魔女私定终身呢?” 以致于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弃神女而去。以这几人在天界的出名程度,不出三日,今夜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荒。 羲九歌唇边也笑了笑,轻不可闻问镜中人:“是啊,为什么呢?” 玉玦看着羲九歌的表情,隐隐被摄住,一时竟不敢说话。好在,羲九歌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地对她说:“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羲九歌笑容完美,一如过去两千年众人熟知的明净神女,永远话都不会。玉玦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玉玦行礼,她猜测羲九歌现在应当不想看到婚礼之物,躬身抱着金冠欲要退下,但才行了两步,就被羲九歌叫住:“把发冠留下吧,这是太子亲自挑选的样式,放在这里,就当是太子在陪着我吧。” 玉玦一听,不由气急:“神女!您身份何其尊贵,论起家世来不比玄帝太子差,怎么能受这种委屈?等明日奴婢就去禀报白帝和西王母,必要让他们给您撑腰。” “那是太子,不得放肆。”羲九歌淡淡说道,“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得再对太子不敬。下去吧。” 玉玦没想到都发生了这种事,羲九歌还心心念念着姬少虞,她气得不行,但看到羲九歌的脸色,只能忍了。她束着手出门时还在恨恨地想,神女怎么如此痴,玄帝太子悔婚,绝对是他的损失! 等所有人都走后,羲九歌坐在安静纵深的大殿,静静看着面前的金冠。 她拿图册过去时,姬少虞翻了一遍,说这个最衬她的美貌。可同样是他,今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羲九歌手指抚上发冠上栩栩如生的镂金凤凰,低声喃喃:“既然答应娶我,为何不能一心一意?我能做到专情、温柔、贤德,为什么你不能?” 她说着,指尖发出金光,仔细看竟然是太阳金火。她动作轻柔而缱绻,像是抚摸恋人的脸颊,可指尖上的火却极度暴烈,竟生生将金子烧至融化、蒸发。 姬少虞亲手挑选的发冠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羲九歌回头,静默和镜中人对视。 她面容平静,但平静过了头就让人害怕,尤其是她眼睛深处黑黝黝的,像太阳炙热的表面下,能吞噬一切的黑子深渊。 天界众人皆称赞她完美,家世高贵却还刻苦自律,神术、仙术双修,待人温柔和善,敦厚从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是牵丝木偶都做不到她这么完美。 然而神是更高阶的人,人有的缺点,神全部都有。一个人若能做到没有缺点,往往,这就是最致命的缺憾。 羲九歌就是如此,她能不知疲惫地要求自己修炼,能时刻保持完美微笑,不露出任何不得体的表情,能把自己活成标本,那是因为她没有心。 她从瑶池中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情。周围人话中的爱恨情仇她统统感知不到,她空有情绪,却没有情感。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感情干扰,她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这些年,羲九歌就按照话本和书籍,做世界上最正确的事。 但羲九歌不懂,她已经将书中描述的妻子做到极致,姬少虞为什么要悔婚?书中说有情人当生同衾,死同穴,夫妻应当举案齐眉,生死相依,她按照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姬少虞做不到? 他既然做不到,为什么曾经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他明明答应了她的。 羲九歌身份尊贵,没有人敢探查她的神魂,所以没人发现她天生感情残缺。因此,她也不知道,话本中完美的往往不是主角,而是反派。 羲九歌凝视着镜面时,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琮顾不得礼节,匆匆敲了下门就跑进来,一见着羲九歌就敛衽下拜:“神女,大事不好了。刚才南天传来消息,帝寒光打败赤帝,已夺走赤帝玺。” 羲九歌心重重一沉,手指骤然攥紧。 帝玺是一方天庭最重要的礼器,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拿走。帝寒光夺走赤帝玺,岂不是意味着,赤帝也凶多吉少了? 连挑三位天帝,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再结合昨天半夜的传言,她此时缺席,就颇有些微妙了。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第69章 射日弓 “元日。” 黎寒光说完,众人诡异地静了静,连羲九歌都微微挑眉。 前世她竟不知道,他和姬少虞,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姬少虞依然微笑着,倒并没有表露不悦,但旁人都觉得忌讳,不约而同噤了声。 区区魔族竟然敢和姬少虞同一天生辰,他怎么敢?羲九歌却没什么顾忌,她索性打破砂锅问:“何时?” 黎寒光回道:“这我不太清楚,似乎是酉时。” 羲九歌微微点头:“太子在日正时分,这样看来,还是太子年长些。” 两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羲九歌为什么问这个。一个魔族,也配拿来和姬少虞比? 羲九歌当然不是无故询问,之前新婚夜的时候,他们两人差点吵翻脸时,黎寒光曾说他和姬少虞谁长谁幼还说不定呢。羲九歌定婚约看的是人,并不在乎长幼,不过黎寒光的话终究在她心里埋了个种子。 羲九歌凡事都要求完美,有问题梗在心里却无法知道答案,她就很难受。现在,她终于舒服了。 还是姬少虞长,哪怕早出生四个时辰,那也是长幼尊卑不可逆。 不过,羲九歌想到此处又觉得怪异。他姓黎,来自魔界,出生时间还这么巧。黎寒光随着魔界队伍到达玄天宫时,玄帝就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吗? 这种事情,玄帝终归是有印象的吧? 姬少虞忍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似乎从这个魔子进入天宫开始,姬少虞就总会和黎寒光扯上关系。姬少虞不是一个专横的人,但听到他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都仅差半天,实在很难感到高兴。 姬少虞淡淡说:“我看湖边风景不错,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默契地结束这个不讨喜的话题,转而说起吃喝玩乐。黎寒光半垂着眼眸避让,等所有人走后,他才慢慢跟上。 其实,酉时是他随便猜的,他母亲厌恶的恨不得掐死他,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时辰呢? 他只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应该出生在日落黄昏、行将衰败的逢魔时刻。姬少虞出生在日中,生来就艳阳高照、欣欣向荣,神族为他的降生庆祝时,黎寒光可能正在被母亲溺入水中。 黎寒光唇边轻轻勾了勾,你看,同样的生日,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可能这就是天命吧。 等黎寒光慢慢走到湖边时,听到那群人正在商量游湖。月亮逐渐升高,快到溯月昙开放时分了,姬宁姒提议乘船顺着湖游览一遍,既能欣赏湖光山色,也能看到大片花海开放。若是看到哪里开得好,他们将船靠岸,近距离观赏就是。 姬宁姒的提议十分新颖,众人纷纷响应,很快,上下足有三层的画船就开过来了。 他们都是神族,其实可以踏水而行,没必要乘船。但这就和神仙明明可以自己飞却还要骑坐骑一样,这乃身份的象征,不能露怯。 对羲九歌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而黎寒光的身份不允许他反对,他们两人都没有拒绝,随着大流登船。 姬宁姒不愧是交际名花,画舫上玩乐的东西应有尽有。众人上船后各找喜欢的地方,姬宁姒花蝴蝶般在各个场子中穿梭,谈笑风生,嬉笑怒骂,出尽风头。 姜榆罔站在三楼,静静看着下方。大家都聚在一楼玩笑,那些声音传到三楼后像是隔了一层膜,遥远的仿如另一个世界。姬宁姒走过西陵乔身边时,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嗔恼般用扇子敲了下西陵乔,让人搬出棋盘来,要和西陵乔下棋。 西陵乔不应战,推了身后的妹妹出来。西陵桑在众人的起哄中坐到棋盘对面,她容貌端美,坐姿娴雅,旁人大笑时她也只是抿抿唇,安静文秀极了。 姜榆罔看得入神,直到脚步声走到他身后才乍然惊醒。姜榆罔有些恼怒,冷冷斥道:“我不是和你说了,让你守在楼下,不得上来。” 身后人微微顿了顿,温声道:“姜太子,是我。” 姜榆罔听到是男子的声音,惊讶回头,看到来人时十分意外:“魔……黎质子?怎么是你?” 黎寒光对着姜榆罔笑了笑,拱手道:“不知姜太子在此处,我并非有意扰太子清净,请太子恕罪。” 对着外人,姜榆罔也不好冷脸,摇摇头道:“无妨。” 姜榆罔说完就欲离开,黎寒光却像没看出来,问道:“商金郡主正招呼众人在楼下玩闹,太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榆罔听到楼下正在热闹,他离开后,似乎也没地方可去。姜榆罔怔住,看着水中那一轮悠悠寒月,只觉得茫然:“我身体不好,许多事情都不能做,还是不要去败坏他们兴致了。” 姜榆罔天生多病,性情也纤细文弱,和姬宁姒、姬高辛这些人格格不入。黎寒光轻轻叹了一声,他走到扶栏边,怅惘说道:“有时真羡慕天上这轮月,永远独来独往,倒不必觉得孤寂了。” 姜榆罔从话中听出一丝凄清,他想到黎寒光的身份,心中了然。他体弱多病,黎寒光背井离乡,此刻在清冷的顶层相遇,姜榆罔难得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和你同行那个女子呢?你有她陪着,怎么会是孤身一人。” 黎寒光望着楼下热闹的人群,低低叹道:“她有自己喜欢的事,和我待在一起才是太闷了。” 姜榆罔顺着黎寒光的视线,看到甲板上姬少虞正和一个娇小的女子说话,那个女子,似乎就是魔界质女。 姜榆罔默然,不再说话,静默望着楼下。黎寒光静静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姜榆罔说:“你们同处而来,无论发生什么总要同归,无须太过担心。” 黎寒光心道总算上钩了,他垂下眼睫,眉宇间露出浅浅的自嘲:“其实,她父亲并没有多看重我。从未同行,何来同归?” 姜榆罔意外,问:“你竟不是她父亲中意的人吗?” “不是。”黎寒光苦笑道,“她是月母遗族常家唯一的小姐,而我是九黎罪族的弃子。以我的身份,哪里入得了常家家主的眼?” 姜榆罔听到黎寒光说“九黎罪族”,神情微怔,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黎寒光深知点到即止、过犹不及的道理,他似乎猛地反应过来,对着姜榆罔拱手,一脸歉意道:“我和姜太子说这些做什么。不敢叨扰太子赏月,我先行告退。” 黎寒光说完,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转头就走。姜榆罔见他如此主动地划清界限,反倒过意不去了。黎寒光下楼前,姜榆罔终于忍不住愧疚,开口问:“这些年,九黎族人在魔界过得还好吗?” 黎寒光背对着姜榆罔,月色从他身后落下,显得身影尤为萧条。所以姜榆罔也没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一直表现的悒郁落寞的黎寒光眼中,划过一丝不相衬的笑。 黎寒光没有回头,轻飘飘说:“罪神之后,有什么好与不好?九黎族犯下滔天错事,贬入魔界赎罪,永世不予赦免。要我说,九黎族过得不好才是天理。九黎族的子民已经并入轩辕王国,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我们这些旧属神不能保护他们,还要连累他们世世代代在人间受苦,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过得好呢?” 背后沉默了很久,黎寒光等了一会,就在他抬起脚步准备下楼的时候,听到后方滞涩的声音:“家父和……九黎族首领还算有些情谊,日后你在雍天宫有难处,可来寻我。” 黎寒光背对着光亮,唇边淡淡勾了下,笑意丝毫不达眼底:“谢过赤帝和太子。” 黎寒光走下楼梯,一出来就撞到守在门口的祝英。祝英抱着剑,冷冷盯着他,目光中全是敌意。黎寒光对祝英笑了笑,坦然地越过她,走向外间宴会。 外面姬宁姒和西陵桑一局终结,姬宁姒又输了。姬宁姒今夜连着输了好几把,心里很不痛快,搂着姬高辛埋怨。西陵桑面对姬高辛有些拘谨,似乎在后悔刚才这一盘不该赢。姬高辛笑容一直淡淡的,他听完姬宁姒的抱怨,随口安慰了两句,就推开妹妹,往另一边去了。 姬高辛刚转弯就撞到前面有人说话,他看清那两人是姬少虞和常雎,他没有提醒,而是静悄悄退开,换另一条路走了。姬高辛并不知道,等他走后,另一个人从船舱中出来,似笑非笑朝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姬高辛往船尾去了。要是刚才他在楼上没看错,羲九歌就在船尾。 黎寒光眯眼,没什么真心笑了声。这一船人实在有趣,看着亲密无间、手足情深,一转身却全是算计。 这一世黎寒光过早暴露实力,雍天宫的人知道他法力深厚,不敢再随意欺凌他。这看起来不错,然而,这也意味着黎寒光的处境比前世更凶险了。 他没法再韬光养晦,羲九歌也绝不会让他安稳下去。既然如此,不如搏一把。 天界如今看起来歌舞升平,然而平静表面下,却是日益尖锐的神仙矛盾,越来越离心的五帝家族。曾经铁板一块的天界早就不复坚固,而黎寒光要做的,就是在这块不堪其负的铁板上,适当地敲几锤子。 或许,让五帝从内部瓦解,远比他一个个打,要快得多。 姬少虞在耐心和常雎说话,并不知道他的堂兄已绕过他,去找他的未婚妻了。黎寒光也没有提醒姬少虞,他退了两步,默不作声往后方而去。 羲九歌被那些人吵得头疼,她费心甩开跟班,终于能一个人安静待一会。 这个湖是一个狭长的月牙形,现在走到差不多一半,正好要过月亮的“腰”,也就是湖泊最窄的一段。两岸峭壁骤然收紧,水流湍急,风景也格外壮丽。羲九歌站在船尾,看着青山倒退,银波粼粼,此情此景,实在太适合修炼了。 羲九歌天生亲火,在太阳底下修炼事半功倍,但吸收月华也不是不行。羲九歌运行心法,正在默默吸收月光精华,背后骤然响起一道声音:“神女。” 他语调带笑,风流不羁,若是普通女子听到心神必然要乱上一乱。可惜羲九歌没有这些娇贵的少女心思,她正在修炼却被人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得告诫自己她是明净神女不能失态,这才能笑着转身,友善地看向来人:“金天王子,有何贵干?” 姬高辛对她眨了眨眼睛,调侃道:“神女,我们都认识一千年了,你还叫我金天王子?” 羲九歌平静看着他,委实不明白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我和金天王子并不熟,自然该以封号敬称。” 黎寒光站在阴影里,几乎要忍不住笑了。羲九歌就是有能耐,和人认识一千年还不熟。 在女人堆中游刃有余的姬高辛再一次在羲九歌这里踢到了铁板。这块铁板未免也太硬了,硌的他骨头都疼。姬高辛干笑,给自己找补道:“见得多了,慢慢就熟了。神女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了。” 黎寒光在黑暗中若有所思,难怪他说了两次后她依然不上心,原来,已经有很多人和她说过类似的话。 黎寒光正在思索她身边的苍蝇是不是太多了些,一阵劲风突然逼近,随后才传来一声厉喝:“谁?” 黎寒光感受到利刃上的杀意,心道原来她早就发现他来了,一直假装不知道,就是为了等他分神这一刻下杀手。 误以为偷袭将人错杀,也是很正当的理由。 她如此频繁地惦记着他,他真是深感荣幸。 如此奇耻大辱,羲九歌岂能善罢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监视在眼皮子底下,他什么时候有了那么深厚的实力,竟然连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这一千年另有奇遇,还是他初到天界时,就在隐藏实力? 按照因果法则,黎寒光现在应当毫无在天界修炼的记忆,他的招式全是从魔界带来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试一试,他到底瞒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几招后就感觉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开了攻击,他却不能暴露他后世的招数,他现在还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绝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须要速战速决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还和西王母学习仙术,走的大多是远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强势暴躁,今日还是晴天,她随时能从阳光中补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只能拉近距离,靠近战克制她。 又一阵火雨劈头落下,黎寒光旋身躲过,身姿像雪花一样左右飘忽,竟然硬生生从火雨中穿过,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纤尘。羲九歌意识到他想要近战,手心凝聚出一团火,重重朝他击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条火龙,攻势极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开,就只能后撤。羲九歌已经准备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伤,一折身贴着火龙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惊,立即要变换法术。这么近的距离不再适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么可能让她缓过劲,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处注入几缕寒气,登时打断了她施法。 黎寒光并不想伤害她,法力只凝了细细一缕,但那股寒气注入羲九歌体内,骤然唤醒了她新婚夜的回忆。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时,就是这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羲九歌鲜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但这一刻,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剥了皮烧成灰并且扬到海里,再让精卫把海填平。 羲九歌动手越发不留情,但她从小学习的一直是远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后方优雅地放法术,永远不会有贴身肉搏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处处受制。羲九歌调动身法,几次试图拉开距离,都被黎寒光拦住。 底下已经传来骚动声,黎寒光觉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机会“落败”了。然而,他念头刚落,眼前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 黎寒光顾不得隐藏,立即将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护在身前。两道法力相撞,爆发出惊人的气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够,被这阵风吹的连连后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灰头土脸站稳。:,,. 第70章 探地陵 常雎站在黎寒光身边,忍不住咋舌:“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敢当着这么多继承人的面放火,雍天宫竟也不说什么?” 黎寒光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 人陆陆续续来齐,法术课也开始了。学官大概说了几句关于岁考的事,随即就让他们散开,各自找人拆招。学官从各队旁边走过,为他们指点不足之处,但走到羲九歌和姬少虞这一组时,学官看了一会,觉得他属实教不了羲九歌。 但学官同样看出来,羲九歌和姬少虞之间的实力极度不匹配。姬少虞处处让着羲九歌,根本无法锻炼自己的法术,羲九歌面对姬少虞也束手束脚,他们两人在一块,只会彼此浪费时间。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羲九歌看了会,心想黎寒光果然惯会伪装,他面如菩提,下手却狠辣绝情,要不是顾忌天界,恐怕他已好几次对姬少虞下毒手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少虞动手这么用力也是羲九歌没想到的。难道这时候姬少虞就对常雎生出情愫了?不至于吧,他们才见了两面而已。 羲九歌淡淡朝常雎的方向扫了一眼,常雎正紧张地望着试炼台,双拳紧紧攥着,不知道她到底想给谁鼓劲。羲九歌有些头疼,修炼无论再艰难,她都可以努力,唯独关于感情,她实在是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羲九歌走神期间,台上两人也分出胜负,各退一步站稳。学官本是想给玄太子卖个好,让玄太子风风光光将魔族打败,在未婚妻面前赢回面子。没想到,这个魔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两人居然打平了。 一个在不毛之地长大的低贱魔族,竟然能和锦衣玉食、资源逆天的玄帝太子打平? 学官头都痛了,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宣布道:“玄太子感念同门情谊,点到即止,和黎质子打成平手。” 这话一出,四下大哗。黎寒光听到学官的话轻轻笑了声,姬少虞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起。常雎听到学官竟然暗示黎寒光能打成平手全靠姬少虞相让,气得不轻;其他神族听到,受到的冲击亦不小。 平局算是不功不过,但是对于神族来说,他们竟然和一个低贱的魔族打成平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许多神族不堪受辱,纷纷叫嚣着要讨教讨教。 学官进退两难,他看得分明,那个魔界质子分明留了力,要不是顾忌天界的面子,玄太子今天可远不止平手。玄太子都打不过,这些不学无术的神族公子哥只会更差,要是上台让他们丢了脸面,事情会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但若是拦着他们,学官倒像是在偏袒魔族一样。 学官左右为难间,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她声音明明不高,但奇异般压倒所有嘈杂声,乱糟糟的试炼场霎间安静了:“少司幽深藏不露,我愿意领教一二。” 围观人群鸦雀无声,纷纷回头看向后方,姬少虞也惊讶地抬起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眉:“九歌……” 羲九歌却站在高高的观看席上,指尖凝了枚发簪,挽起长发,微笑着看向黎寒光:“不知,少司幽是否愿意赐教。” 黎寒光和姬少虞打成平手很平淡,被人叫阵时很平淡,但此刻,他眼睛眯了眯,难得露出些许真心笑意:“神女抬举了。能和神女交手,是我的荣幸。” 两人说话时一直看着对方,显然,他们并不在乎学官同不同意、旁人有什么看法。在场能做主的,唯有他们两人。 学官内心并不赞成,魔族质子涉及天魔大局,玄帝太子牵扯进来就已经很麻烦了,若是羲九歌也动手,万一出点什么事,学官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对方是明净神女,他能说什么? 学官苦着脸让开,姬少虞看到羲九歌的眼神就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噤声,默默离开高台,为她腾开位置。 姬少虞下台后,姬高辛环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虞,好福气啊。你和人打成平手,立马便有未婚妻来为你出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一群人听着哈哈大笑,姬少虞抿着唇,目光淡淡望着前方,并没有搭话。 神族里未婚夫妻有不少,女方受了委屈,找未婚夫出头是常事,但凡事都要让未婚妻找场子的,似乎只有他一家。 试炼台上已经清空,只剩下黎寒光站在原地。羲九歌整了整衣袖,足尖轻点,施施然飞向高台。她身姿轻巧,落地时白衣猎猎、衣袂翻飞,尤其她的眼神无情无欲,越发像神人降临。 黎寒光亲眼看着她从高处落下,眼中含着莫可名状的笑意。等羲九歌站好后,黎寒光拱手,微微启唇:“神女,请。” 他话音刚落,羲九歌的法术已经攻到眼前。黎寒光心里叹气,不打招呼就动手,她行事怎么比他还像邪魔歪道? 一位神君的洞府前放着两个狻猊,左面的狻猊昂首抬足,凶狠威风,右面的狻猊闭目垂首,慈悲安然。 两尊石狻猊尽职尽责地镇守着洞府,万年来仿佛没有变化过。但天界的夜漫长而寒冷,连石狻猊也耐不住寂寞,在黑暗中你来我往地说起话来。 左边那只凶猛的狻猊望着天空,问:“那边是什么?”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问了好几次,右狻猊被烦的睡不了觉,终于撩开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第71章 黄雀后 终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问:“神女,玄太子简直完全不把您放在眼里。他们今日如此失礼,您怎么放他们离开了?” “不然呢?”羲九歌坐到梳妆镜前,不久前她在这里坐了四个时辰,对发冠、妆容的要求几近苛刻,但现在,她又要在同一个位置,将这些装饰一一卸下。 而婚礼另一个主人公,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 羲九歌拆下步摇,取出固定用的簪子,有条不紊地拆卸金冠:“另一个女人只露了一面,新郎就跟着对方离开,已经够丢人了。若我不放人,莫非还要和新郎在喜堂上打起来吗?”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更何况,连白帝少昊都不在意,其他人说道什么。 西方白帝少昊是至高神帝俊的儿子,生母已无人所知,若羲和在世,少昊要叫羲和一声嫡母。羲和本是帝俊之妻,在帝俊陨落后却有孕了,天界本还担心白帝会不高兴,没想到白帝亲自来瑶池走了一趟,见到羲九歌后却十分喜欢,将她视做亲生妹妹。 这下天界众神仙放了心,大肆庆祝。东南西北各个道场都送来贺礼,五方天帝联名册封羲九歌为明净神女,玄后更是亲自带着太子来昆仑祝贺。 经此一事,明净神女的大名响彻九州四海,天下神仙都知道,天界出了一位辈分奇高、血统奇贵、后台奇硬的神女。她是创世神羲和的女儿,白帝少昊的妹妹,西王母的嫡传弟子,身负东夷、昆仑两大神系的传承,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西王母的道场就由羲九歌继承。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堪称一步登天。 这么高贵的身份,就算羲九歌长成蟾蜍,求婚者也趋之如骛了。而上天对羲九歌格外偏心,不止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同时还赐予她绝世的美貌、出众的天赋。羲九歌继承了羲和强大的火系神力,又和西王母学习仙术,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女,甚至有传言说,只要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明净神女就不可能被打败。 她臻尽完美,追求者倒一下子变少了,想追明净神女,得掂量掂量自己以及自己爹的份量够不够。不过名花也没有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羲九歌苏醒才一百年的时候,就和玄帝太子姬少虞订了婚。 羲九歌苏醒时,玄后亲自来昆仑祝贺,同行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时隔多年,不好说当时玄后抱着什么心思,但羲九歌和太子姬少虞确实一见如故。后来玄后借机将羲九歌接到北天庭玩,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羲九歌和姬少虞定下婚约,等机缘到了就可以完婚。 可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姬少虞却爱上了别人。 玉玦想到这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喃喃:“神女十全十美,无一处不好,玄帝太子为什么要舍弃神女,和一个魔女私定终身呢?” 以致于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弃神女而去。以这几人在天界的出名程度,不出三日,今夜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荒。 羲九歌唇边也笑了笑,轻不可闻问镜中人:“是啊,为什么呢?” 玉玦看着羲九歌的表情,隐隐被摄住,一时竟不敢说话。好在,羲九歌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地对她说:“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羲九歌笑容完美,一如过去两千年众人熟知的明净神女,永远话都不会。玉玦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玉玦行礼,她猜测羲九歌现在应当不想看到婚礼之物,躬身抱着金冠欲要退下,但才行了两步,就被羲九歌叫住:“把发冠留下吧,这是太子亲自挑选的样式,放在这里,就当是太子在陪着我吧。” 玉玦一听,不由气急:“神女!您身份何其尊贵,论起家世来不比玄帝太子差,怎么能受这种委屈?等明日奴婢就去禀报白帝和西王母,必要让他们给您撑腰。” “那是太子,不得放肆。”羲九歌淡淡说道,“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得再对太子不敬。下去吧。” 玉玦没想到都发生了这种事,羲九歌还心心念念着姬少虞,她气得不行,但看到羲九歌的脸色,只能忍了。她束着手出门时还在恨恨地想,神女怎么如此痴,玄帝太子悔婚,绝对是他的损失! 等所有人都走后,羲九歌坐在安静纵深的大殿,静静看着面前的金冠。 她拿图册过去时,姬少虞翻了一遍,说这个最衬她的美貌。可同样是他,今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羲九歌手指抚上发冠上栩栩如生的镂金凤凰,低声喃喃:“既然答应娶我,为何不能一心一意?我能做到专情、温柔、贤德,为什么你不能?” 她说着,指尖发出金光,仔细看竟然是太阳金火。她动作轻柔而缱绻,像是抚摸恋人的脸颊,可指尖上的火却极度暴烈,竟生生将金子烧至融化、蒸发。 姬少虞亲手挑选的发冠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羲九歌回头,静默和镜中人对视。 她面容平静,但平静过了头就让人害怕,尤其是她眼睛深处黑黝黝的,像太阳炙热的表面下,能吞噬一切的黑子深渊。 天界众人皆称赞她完美,家世高贵却还刻苦自律,神术、仙术双修,待人温柔和善,敦厚从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是牵丝木偶都做不到她这么完美。 然而神是更高阶的人,人有的缺点,神全部都有。一个人若能做到没有缺点,往往,这就是最致命的缺憾。 羲九歌就是如此,她能不知疲惫地要求自己修炼,能时刻保持完美微笑,不露出任何不得体的表情,能把自己活成标本,那是因为她没有心。 她从瑶池中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情。周围人话中的爱恨情仇她统统感知不到,她空有情绪,却没有情感。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感情干扰,她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这些年,羲九歌就按照话本和书籍,做世界上最正确的事。 但羲九歌不懂,她已经将书中描述的妻子做到极致,姬少虞为什么要悔婚?书中说有情人当生同衾,死同穴,夫妻应当举案齐眉,生死相依,她按照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姬少虞做不到? 他既然做不到,为什么曾经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他明明答应了她的。 羲九歌身份尊贵,没有人敢探查她的神魂,所以没人发现她天生感情残缺。因此,她也不知道,话本中完美的往往不是主角,而是反派。 羲九歌凝视着镜面时,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琮顾不得礼节,匆匆敲了下门就跑进来,一见着羲九歌就敛衽下拜:“神女,大事不好了。刚才南天传来消息,帝寒光打败赤帝,已夺走赤帝玺。” 羲九歌心重重一沉,手指骤然攥紧。 帝玺是一方天庭最重要的礼器,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拿走。帝寒光夺走赤帝玺,岂不是意味着,赤帝也凶多吉少了? 连挑三位天帝,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北刹海是一片湖泊群,坐落在青山环抱中,风景极好。如今视野最开阔的一个湖被人用屏风圈出来,中间摆着桌椅、坐榻,湖边停着好几艘游船,对面就是万顷花海。 置身此处,一抬眼就能望到湖光山色,兴致好可以去游湖、赏花,玩累了回到岸边,射箭、下棋、乐器之类的小玩意也应有尽有。 常雎走在其中,看什么都觉得震撼,连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她在魔界过着小公主一样的生活,自然见过许多场宴会,可是,魔界没有这么秀丽的风光,没有这么气派的法宝,哪怕拿出魔界最隆重的宴会,和今日这场“小宴”一比,竟都显得粗俗、穷酸起来。 而这只不过是天界神族公子小姐们随便举办的一场玩乐宴罢了。 常雎大受冲击,自从她来了天界,时常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她所珍视的东西,在天界这些王女、贵女眼里,连垃圾都不如。 常雎心里难受,这种时候,唯有身边的黎寒光会让她觉得好受一点。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寒光哥哥。 黎寒光没有注意常雎的靠近,他目光望着湖泊,感叹道:“今日的人来得可真齐。” 黄帝装模作样以公主、王子之礼对待他们,每次设宴都有他们的份。黎寒光作为天界的战利品,在这种场合没有说不的权力,他今日到了后才发现,宾客竟十分齐全。 五帝后人基本都在,连身体不太好的姜榆罔都来了。这种场面,堪比千年一次的蟠桃宴了。 常雎发现黎寒光并不像她一样敏感,他看起来比常雎适应多了。他不紧不慢走在觥筹交错中,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种地方。这个认知让常雎心里发慌,她忍不住唤:“寒光哥哥……” 黎寒光回头,温柔体贴地看着她:“怎么了?” 常雎接触到黎寒光包容的目光,心才慢慢安稳下来。应该是她太紧绷了,黎寒光一直是她的温柔兄长,永远站在她身后等待她、守护她,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可笑的念头? 常雎摇摇头,咬着唇,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这里来了这么多人,可是,我都不认识他们。” 黎寒光了然,他停下脚步,借着周围草木遮挡,一一给常雎指认起场中之人来:“你初来乍到,记不住人很正常。其实天界的势力识别起来很简单,衣着华丽的是神,朴素寡淡的是仙,神族中大部分都归属五方天帝,其中青帝尚青,白帝尚白,玄帝尚黑,黄帝尚黄,赤帝尚红,来自这几个领域的神族,大多都穿着对应颜色的衣服。比如湖边那位穿着朱红衣袍、气色不太好的男子,他是姜榆罔,赤帝的儿子,也是神农氏的太子。站在他旁边那位全身火红的女子,是赤帝手下第一得力大将祝融的女儿,祝英。” 常雎很轻易就找到黎寒光说的人,他们一群人穿着红色还站在水边,想不醒目都难。黎寒光见常雎明白了,继续说道:“青帝退隐多年,已很久不在天界露面了。他辈分高,黄帝、赤帝、玄帝都是他的后人,所以青帝没有太子,青帝领域只有少数几个古老神族,大多都已归隐,平时碰不到,无需注意。但如果以后在大场合上遇到穿青衣的人,勿要得罪,多问多让。” 黎寒光这话并不是吓唬常雎,他穿越前已得到三方帝玺,但他统一天界的进程不过才刚刚开始。黄帝兵力再强横,那也是摆在台面上的,剩下两方青帝、白帝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就算是黎寒光也不敢轻举妄动。 青帝许多年没有露面,天界便有传言说女娲神力已经耗尽,甚至青帝也陨落在即。黎寒光接触过最高处的权力,他最知道这种传言有多荒谬。青帝和女娲一个能开辟新大陆,一个能造万物、补天洞,他们夫妻就是三界的定海神针,只要他们不出面,水花再大也只是小打小闹。 而白帝就更神秘了,三界至少知道青帝可以一画开天,但是有记载以来,就没人见过白帝出手。白帝可是太古神族、至高神帝俊的儿子,当年帝俊在世时,伏羲、女娲、西王母都要向帝俊请教,就算白帝只继承到帝俊一半的力量,实力也不会低于伏羲。 所以黎寒光放弃已经打下来的三方天界,胡闹一样和羲九歌回到一千年前,将一切抹杀重来,其实一点都不可惜。有青帝、白帝坐镇,就算黎寒光将北中南路打通,强行斩断东、西方合兵的通道,说到底也没什么用处。青帝和白帝若想拨乱反正,轻轻松松就能摧毁黎寒光的一切。 若找不到和青帝、白帝对抗的方法,就算黎寒光握有三方帝玺也不过是个摆设,算不上真的称帝。与其继续做无用功,不如痛快放弃,重回一切发生前,想办法提升实力,寻找天道的秘密。 常雎似懂非懂点头,黎寒光又指向另一边,说:“至于白帝的人应当不用我多介绍,天界穿白衣的人,除了昆仑仙人便是白帝的人,而这两方都和明净神女有关系。白帝没有子嗣,为人也低调,明净神女就是在外面活动的唯一的白帝族人。穿黑衣的都是北方天界的人,隶属玄帝,他们的太子姬少虞你已经见过了。” 听到这几个名字,常雎终于能松口气:“这几人我认得。雍天宫只有玄太子穿黑衣,是不是玄帝只有这一个儿子?” 黎寒光顿了下,随即毫无破绽地点头:“可能是吧。” 常雎感叹:“他的父母感情可真好,难怪他性格那么和善。” 黎寒光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常雎完全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还在叽叽喳喳地问:“你刚刚说了赤帝、青帝、白帝、玄帝,还有黄帝呢?” “黄帝啊。”黎寒光说起这个名字,语气轻缓悠长,似乎藏着些其他意味,但很快就消失于无,“黄帝的人也很好认。看这场宴会的东道主就知道了,中天界以黄为尊,他们只肯穿尊贵明亮的黄色,衣服上还要用金线绣出大片花纹。在任何一个场合,装饰最华丽的人,多半便是黄帝后人。” 常雎点点头,这场宴会的主人姬高辛和商金郡主姬宁姒便是中天界的人,她入场时看到了,这对兄妹服饰极尽奢华,尤其是姬宁姒,裙子上全是绣花,金灿灿的刺人眼睛疼。 黎寒光对这些人的关系似乎信手拈来,常雎没来得及思考黎寒光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脱口问道:“寒光哥哥,你刚才说姬高辛是黄帝后人,而姬少虞是玄帝的儿子,那为什么他们都姓姬呢?赤帝和黄帝好像也是兄弟,但赤帝姓姜,黄帝却姓姬。” 黎寒光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年神族并不生活在天上,而是和凡人混居人间。黄帝和赤帝虽然是兄弟,但他们两人年纪相差极大,赤帝分封在姜水畔,姓姜,黄帝是小儿子,分封在姬水畔,故姓姬。在黄帝刚出生时,赤帝就已经是雄霸一方的英主了,他们名为兄弟,但封地远又不是同母所生,根本没什么感情。后来赤帝、黄帝打了一仗,赤帝落败,黄帝这才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共主。之后黄帝分封自己的儿子,他汲取教训,不肯把儿子封太远,都放在他的领地周围,所以他的儿孙都姓姬。” “既然都是一家人,怎么现在又分成黄帝、玄帝了呢?” “黄帝有两个儿子,长子玄嚣,次子昌意。昌意早亡,所以早年次子远远不如长子一脉。但是玄嚣不如昌意生了个好儿子,昌意之子颛顼在涿鹿之战中诛杀蚩尤,诱捕九黎族,立下大功劳。所以黄帝很看重颛顼,黄帝带着功臣飞升天界后,竟然越过玄嚣,将北方帝位封给颛顼,故而才有了黄帝、玄帝一姓两帝。” 常雎听到这里很惊讶:“黄帝竟然越过儿子,封了孙子?“ “是啊。”黎寒光似乎笑了笑,悠悠道,“谁让玄帝立了大功劳呢。” 要是常雎看的书再多一点,或者对黎寒光的事再上心一点,就会发现当年让玄帝立大功的涿鹿之战中,玄帝诱杀的九黎族人,就正好姓黎。 “那玄帝的伯父,也就是黄帝的长子玄嚣,竟然同意吗?” “同不同意重要吗?”黎寒光觉得好笑,“玄帝封地在北方,独立门户,而玄嚣的封地却在中天界,依然要依附于黄帝,只能称王。玄嚣死后,他们这一脉一代不如一代,玄嚣的儿子只被封了金天王。到了下一辈,玄帝的儿子姬少虞封太子,金天王的儿子姬高辛现在还没有正式封号,唯独女儿姬宁姒封了商金郡主,便是今日的东道主。” 常雎一边听一边点头:“黄帝还真是看重玄帝,怪不得我们初来天界时是玄帝接待。好在上一辈这些是是非非没有影响到孩子,玄太子和姬高辛兄弟感情还是很好。” “是啊。”黎寒光笑了笑,“确实是兄弟齐心,同心协力呢。” 常雎从小被父母宠在手心,在她眼里亲人天生就是温情脉脉的,她压根没有多想,感叹道:“他们神族这些关系可真是复杂,玄太子看着丰神俊朗,原来,竟然已经是重孙辈了。” “不止。”黎寒光说,“神族寿命漫长,只要法力高,还能维持容颜不老。看着年岁差不多的两个人,实际上可能隔了两三辈。你还记得赤帝太子吧,姜榆罔看起来苍白文弱,其实他是姬少虞的祖父辈了。” 常雎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天界实在太魔幻了:“那明净神女是白帝的妹妹,白帝和青帝是同一辈分的人,照这样说,明净神女岂不是玄太子的曾曾曾祖母辈?” 黎寒光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慢慢道:“倒也不用这么算,神族中并不看重辈分。” 他们只在意利益。 黎寒光和常雎在这里认人,后方突然传来动静,连许多游湖的人也回来了。黎寒光回头,看到宴会入口处独属的金色光芒时,了然地应了声:“难怪。我就说今日人怎么这么多,原来,是她要来。” 常雎跟着往后方看,她身材娇小,垫着脚尖看了很久,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怎么了?” “明净神女来了。” 常雎一听,愣了一下惊喜道:“那玄太子是不是也来了?” 黎寒光似乎没听到,没有回答。是啊,连常雎这种刚来天界的外人都知道,姬少虞和羲九歌形影不离,永远一同出现。 门口的人渐渐走近,哪怕常雎不踮起脚也能看清了。随着羲九歌、姬少虞出现,很多人都聚过来,常雎扫过这济济一堂、衣香鬓影的盛况,感叹道:“商金郡主人脉真厉害,这么多人都能请来。” 黎寒光闻言只是笑了下。姬宁姒好排场,每次都广发请帖,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办这么盛大。今日到场的人多,与其说是姬宁姒人脉广,不如说是羲九歌面子大。 毕竟羲九歌实在太难见了。她虽然在雍天宫,但每日课程安排满满当当,想要私底下见她难如登天。好不容易羲九歌要来参加宴会,众人都不愿意放过这个和她建立私交的机会,接到帖子的人基本都来了,有些人还带了兄弟姐妹,这才有了今夜局面。 常雎看到姬少虞来了,蠢蠢欲动,说:“寒光哥哥,我们也去那边看看吧。” 常雎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但落在黎寒光眼里,那些小心思实在一览无余。哪怕再来一次,常雎依然会被姬少虞吸引。 黎寒光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有什么意外的呢,换成他,他也更愿意女儿妹妹选择姬少虞这种顺风顺水的贵公子,而不是某些一无所有的赌徒。 黎寒光温柔笑着,笑意却丝毫不入眼底:“好。” 黎寒光和常雎走近,听到那群人正在讨论岁考的事。一个身着绿锦的女子抬头,瞧见黎寒光和常雎顿了顿,笑道:“魔界质女和质子来了。” 正在说话的众人停下动作,一起转过身来。黎寒光欠身给众人问好:“明净神女,赤太子,玄太子,金天王子,商金郡主。” 其实剩下几人黎寒光也认识,比如刚刚说话的绿衣女子,便是西陵家的小姐西陵桑。 黄帝的正妻来自西陵氏,这一代西陵家主有一双子女,儿子西陵乔,女儿西陵桑,都出落得十分出色。西陵家有意和黄帝巩固联姻,无论西陵乔还是西陵桑,只要有一个能和姬家人结亲就好。当然,如果是女儿嫁给姬高辛,日后生下子嗣继承大统更好。 但作为一个刚到天界的质子,黎寒光不应该知道这么多神族内幕,便只做不识。 姬宁姒看到黎寒光,眼中生出明显的惊艳:“质子和质女来了。听哥哥说,质子前几日在试炼场上大展身手,实力颇为不凡?” 黎寒光顶着姬宁姒的目光,面色不动,心里却十分厌恶。他回来后已尽力在躲着她了,但是,她一看到他这张脸,还是像前世一样生出兴味。 黎寒光在魔界千年,最恨的事情不是被人驱逐、谋害,也不是被至亲之人背叛,而是被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就是姬宁姒这种,看不上他的身份,却觉得玩一玩无关紧要的眼神。 他真的讨厌他这张脸。 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睑,说:“不敢当,是明净神女手下留情。” 羲九歌站在人群最中心,听到这话笑了笑,看着他缓缓道:“少司幽未免太自谦了。对了,少司幽的伤怎么样了?” 黎寒光听到她的话,由衷觉得熨帖。旁人都叫他质子,只把他视为魔界的人质,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根本不重要。而她却每次都叫他少司幽,哪怕这也是被人赏赐的职位,但至少,是他靠实力得来的。 她的感情都直来直往,不含任何偏见,即便是仇人,也先是个人,其次才和她有仇。 虽然黎寒光也知道,她这样问是为了杀他。若她杀他前能叫他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黎寒光垂眸一笑,道:“谢神女关心,已经好多了。” 羲九歌淡淡点头,好多了吗?那她得尽快动手了。趁他伤势还没好全,赶快要他的命。 昨天半夜,有人亲眼看到魔界质子黎寒光从重华宫里出来。重华宫住着谁全天界都知道,而今日,两位当事人还正好都请假了。 黎寒光当众吐了血,今日称病尚且说得通,羲九歌突然也以闭关为名告假,是不是太牵强了? 再结合昨天半夜的传言,她此时缺席,就颇有些微妙了。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第72章 战事起 但仿佛今日,羲九歌才真正意识到他长得好。这可能是羲九歌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他剑眉星目,鼻梁高窄,嘴唇纤薄,是很薄情的长相,可是他皮肤冷白,有一种玉一般的光泽,霎间将这种薄情合理化了。 山巅的孤月,寒江的白雪,再冷淡无情都让人觉得正常。 单看这张脸,简直比昆仑最清心寡欲的金仙还要有仙气,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魔族。 神、仙、魔地位天差地别,其实力量区别并不大,他们是以血统强行分类的。 盘古开天辟地后,经历了漫长的演化,天地终于稳定下来,分天、地、人三界。神族和仙族生活在天上,称天界;人族、妖族生活在九州大陆,称人界;鬼族生活在地下,称地界,也叫冥界。 鬼是由神、仙、人死后魂魄所化,在冥界短暂停留,由冥帝的安排后再入轮回投胎。而妖由动物修炼成人形,乃是逆天而行,所以死后没有魂魄,肉身死亡便是永远消亡。 三界中人界生灵最多,但天界最为富饶。天界神、仙共存,神是天生的,那些古老的神族相互联姻,生出庞大的后裔分支;而仙是由凡人修炼而成,人的相貌、躯体都和神一样,却体弱而短寿。人要想长生,便要禁欲;要想逍遥,便要修炼。最后能飞升成仙的,基本都成了冰雕。 所以神纵情享乐,仙却断绝七情六欲。因为没有,所以看起来才能清瘦修长,仙气飘飘;同样没有,看似无欲无求的仙人动起真格来,可比神族危险多了。 神、仙的来历截然不同,在天界也各有阵营。神大多归属五方天帝,分属东、南、西、北、中天庭,尊卑生来注定。而仙皆是靠自己修炼飞升的,依据他们飞升时的道场,可以分为西方西王母道场,和东方东皇太一道场。总结起来,如今的天界便是五帝共治,神仙对立。 但世界上不是只有神仙人妖鬼,除此之外,还有魔族。魔和神一样,都是天生的,他们的力量来源于血脉,父母是神族,子女便是神族,父母是魔族,那孩子生下来就要忍受三界对魔族的恶意。 魔族也生活在人界,但远离凡人王国,而是被关在九州之外的大陆碎片上。那个地方没有日照,阴冷贫瘠,流放着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污垢,是三界所有人提到就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人界,故而都是直接将他们叫为魔界。 魔界虽然荒凉,但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各个都是怪物。神魔之间的仇恨可以追溯到上古,谁是谁非如今已无法定论,但神魔的冲突从未平息过。哪怕五帝联手将魔族驱出九州,把他们关在九州大陆外的碎片上,限制一切灵力和资源,依然无法根除魔族。 天界、魔界摩擦多年,双方终于达成短暂的和平,天界允诺不再发兵攻打魔界,但作为条件,魔界要送继承人到天界为质。 这个人,就选定了常雎。帝寒光陪着常雎一起来天庭,他们两个魔族,这才在天界住了一千年。 羲九歌想,要是五方天帝知道帝寒光是玄帝的私生子,恐怕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帝寒光活着进入天界。 羲九歌觉得帝寒光这个人实在很有意思,血统一半神一半魔,气质却像仙人一样无情无欲,如此割裂,却又如此统一。 羲九歌往常见他,他都穿着宽袍广袖,唇边始终挂着浅笑,遇到任何人都主动让路,不争不抢,无害极了。而现在,他换上了修身劲装,手臂、腰腹裹着银色战甲,背系白色披风,曾经那股温润感荡然无存,而变得锋利修长,锐气逼人。 像一柄雪色的剑,看着冰清玉洁,但取人性命时,美丽的刀刃上连一丝血都不会挂。 羲九歌仔细打量他时,帝寒光也徐徐走近。他弯腰,手指抚上羲九歌的耳垂,像最熟稔的情人一样拈住她的耳珰,轻柔取下。 帝寒光靠近时羲九歌的脊背绷紧了,但她转念想到,西王母、九天玄女、众多金仙此刻都坐镇昆仑山,他依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寝殿内。既然如此,两人距离远与近,他对她刀剑相向还是替她拆卸耳饰,又有什么区别呢? 羲九歌没有躲,他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这双手可能不久前才拧断了某位神族的脖子,而现在他却俯身,近乎抵着她的脖颈,为她做一些夫妻闺房中才能做的事。 一半刻着日、一半雕成月的耳环被放在梳妆台上,金勾触碰玉质,发出细微的清响。他帮她取下耳珰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她身后,轻笑道:“我第一次见神女就觉得很熟悉。果然,神女没有让我失望。” 羲九歌挑挑眉,没听懂他的话。但在这种场合,适当叙叙旧总没有坏处。羲九歌也笑着说道:“我们第一次相见应当在玄宫吧。那日你们随着议和队伍抵达天界,黄帝精力不济,由玄帝代为接待。我正好在玄宫,有幸见到了你和质女。” 羲九歌不是很想尊称他为天帝,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含含糊糊称他为“你”。帝寒光仿佛完全不在意,她用你我相称,他看起来反而更高兴了。 但面前人是个疯子,不能以常理推测,羲九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或许,这个疯子生气的方式,就是表现的很高兴呢? 帝寒光挑起一缕羲九歌的长发,缓缓从掌心滑过,似叹非叹道:“难为神女还记得。神女只往这里瞥来一眼,我还以为,神女压根没有看到我呢。” 羲九歌没料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只是笑了笑,不作表态。 其实她立即就注意到帝寒光了,她朝魔界队伍望去,就是在看帝寒光。 他长得,和她想象中的魔族不太一样。 羲九歌道:“今日是我婚礼,我本该亲自送去请帖,但如今我和玄宫关系微妙,实在不好往北天庭递帖子,望海涵。” “哪里。”帝寒光握着她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缓慢把玩,“深夜造访,是我失礼才对。” “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夜深人静,红影重重,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现在本该是羲九歌的洞房夜。然而此刻却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男子出现在她婚房,为她卸耳珰,梳头发。两人立场对立,地位悬殊,在今日之前一共只说过三句话,但现在,他们却能亲切友好地客套,也属实离奇。 绸缎一般的黑发从指尖绕过,帝寒光语气温和得体,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据说有太阳照射的地方,神女便不可战胜。我久仰神女大名,只好等太阳完全落山后再来了。” 羲九歌一直端正坐在梳妆镜前,浅笑盈盈地和他说话,一如在天界最盛大的宴会上招待客人。但帝寒光说完这句后,羲九歌笑容微微收敛,她侧身,抽回自己的头发,抬眸看向帝寒光:“无稽之谈而已。别人随便传传就算了,玄帝陛下法力深不可测,怎么会信这种话?夜深了,重华宫不方便留客,不知陛下今日来到底想做什么?” 她对他的称呼换成了玄帝。这是一个微含恶意的叫法,看帝寒光对自己父亲、兄长的所作所为,显然,他非常憎恶玄天庭,可是羲九歌偏偏这样叫他。帝寒光的话明显在暗讽,他能在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逼到这么近,却还说羲九歌不可战胜,这不是在讽刺她吗? 他先露刀剑,羲九歌何必还藏着掖着。 帝寒光也笑了笑,似真似假地说:“神女误会了。我是远远看到了西天的祥瑞之光,觉得美丽极了,实在忍不住,才想来昆仑近距离欣赏。” 还在虚情假意,羲九歌也陪着他作态道:“那陛下来的太晚了,婚礼已经结束。不如,我将乐队叫进来,让他们再为陛下奏一曲凤凰歌?” “那倒不必。”帝寒光看着她笑道,“最美丽的歌,我已经看到了。” 羲九歌眼神微冷,她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到帝寒光言语间的冒犯了。她突然失去了耐心,没有兴致再和他兜圈子,冷下脸说道:“玄帝陛下,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不妥。你到底来做什么?” 帝寒光闻言失笑,他俯身,手掌撑在后方的梳妆台上,气息霎间逼近,像是将羲九歌圈在他的阴影下:“明净神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觉得我来做什么?” 羲九歌的脸色微微变了。之前在雍天宫相见时,帝寒光一直表现的君子如玉、清冷无争,不理会任何神女、仙女的示好。羲九歌先入为主,认为帝寒光对常雎一往情深,守身如玉,不会碰其他女人。所以他深夜出现在她寝殿,她想过他可能来杀她、劫持她、威胁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做这种事。 羲九歌脸色还算沉着,手藏在长袖中,暗暗掐了一个传讯诀。然而,没有任何事发生,帝寒光像是知道她在做什么,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含笑望着她,目光似是纵容。 但羲九歌却被这种态度激怒了。她一次传信不成后就彻底放弃,手指没有松开,隐隐露出召唤太阳神火的架势:“玄帝陛下被兄长抢走了心上人,恼羞成怒,这就来折辱我?” 帝寒光仔细打量着羲九歌的妆容,伸手,轻轻触上她的嘴唇:“神女今日极美,但这个唇色却不适合你。” 帝寒光动作时,一丝亮光倏地划过,但羲九歌的手却停在帝寒光腹前,再无法前进一步。他明明刚才还半撑着梳妆台,却能及时抽手拦住羲九歌的偷袭,动作之快,羲九歌甚至无法看清。 帝寒光完全不在意她手中足以焚毁一切的太阳神火,依然专注于刚才想做的事情,指尖按上她的嘴唇,轻柔地将口脂擦掉。 羲九歌天生亲近火,而他却是寒属性法力,连指尖都是冰凉的,落在唇上有一种玉的触感。 现在太阳已经落山,羲九歌的神力大打折扣,但是没关系,她还学过昆仑仙术。羲九歌切换成仙法,手心倏忽凝出荆棘,飞快朝帝寒光腹部刺去。 但神兵都砍不断的荆棘在靠近他战甲的时候自动被冻成冰块,随即碎成一段段的。帝寒光心中叹息,他本来不想表现得太咄咄逼人,但她如此暴躁,他只能失礼了。 帝寒光放出威压,一股寒冥之气瞬间笼住羲九歌经脉,压得她无法行动。羲九歌属火,靠近寒冷本能不适,但帝寒光只是用法力压住她的动作,并没有伤害她的经脉。羲九歌除了不能动,并没有其他不舒服。 但不能行动,已经是最大的不舒服了。羲九歌紧盯着他,冷冷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帮神女换个口脂颜色。”他神情温柔,面带笑意,但话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幽深,“神女今日大婚,我却来晚了。幸好赶上了花烛夜,神女今日极美,但有些地方,我却不太喜欢。” 羲九歌心想又不是你的婚礼,你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但羲九歌三次试探失败,信送不出去,正面打斗也不可取,她很快调整了计划,不再尝试无用功,而是保留实力,伺机而动。 于是羲九歌收起攻击的动作,当真由着帝寒光为她涂口脂。羲九歌是被人服侍惯了的,就算是天帝为她弯腰,她也坦然受之。帝寒光为她细细勾唇,羲九歌拿起镜子,左右看了看,嫌弃道:“嘴角没涂好。” 帝寒光微微挑眉,显然很意外:“哪里?” 羲九歌指向右唇角,帝寒光凑近看了看,点头认错:“确实,有一段唇线没涂整齐。我这就为神女重画。” “不用了。”羲九歌止住他拿唇笔的手,去梳妆台上找湿帕子,说,“本来就要卸妆了。” 羲九歌一时竟没翻到,帝寒光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用法力浸湿,轻轻蹭上羲九歌嘴唇。羲九歌从容接受,当真把帝寒光当一个服侍的人,指挥他拆下自己剩余的发饰。 帝寒光也好脾性的很,从头到尾没露出一丝不快,柔和地帮羲九歌放下长发。两个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人,此刻却像闺房夫妻一样画眉梳发。 羲九歌看似不在意,其实一直从镜中观察他。她越看心里越冷,她故意把他当侍从使唤,仿佛他还是一个寄人篱下的魔界质子,然而帝寒光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全程滴水不漏。如此城府,难怪在天界装了一千年,都无人看破他的伪装。 羲九歌散开头发,卸除妆容,露出真正的五官。她素颜不及上妆精致,但色泽清透,轮廓优美,比盛妆更添一丝娇艳。 羲九歌将长发梳通,随意撩到身后,长发像流水一样从她肩上滑过,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柔美。羲九歌放下玉梳,道:“玄帝陛下,夜深了,我要睡了。你到底有何来意,麻烦直说。” 帝寒光站在她身后,认真地注视着她。这么惹人遐想的话,由她说出来却理所当然。那双眼睛千种风情,勾魂摄魄,里面却空空如也,仿佛所有悸动遐思都只是凡夫俗子妄想,神女不会有任何动容。 当真是神女无情。她这副冷情的性子,不知道逼疯了多少爱慕者。雍天宫那么多人为她痴狂,她却始终不动于心,真是残忍。 帝寒光一寸寸描摹她的眼睛,不期然想起她站在阳光下,眼眸中金彩流溢、光芒万丈的模样。帝寒光有些分心,漫不经心道:“神女,来意我早就说过了。听说今日婚礼上新郎弃神女而去,总不能让神女新婚夜独守空房,我便来了。” 羲九歌点点头,问:“你是想挟持我,明日威胁白帝和西王母?” 帝寒光叹气:“神女怎么总是把人往坏处想。万一我只是觊觎神女美色呢?” “昆仑是仙道,不轻易涉足神族内斗。我哥哥虽然是西方白帝,但他是东夷神族,而你们是华族,你们相互厮杀他只会乐见其成,你用我来威胁他,委实多此一举。” “是吗?那为何当年涿鹿之战,西王母和东夷神族却鼎力帮助轩辕氏?” 羲九歌挑挑眉,轻轻歪头道:“你该不会是想替母族报仇吧?” “魔族从未善待于我,我为何要替他们报仇?”帝寒光挑起羲九歌的一缕黑发,缓慢在手心摩挲,“我之所为,皆是我所求。神女刚才说,我用你来威胁白帝是多此一举,我同意神女的看法,但,并不是因为华族。若我娶了神女,白帝、西王母天然就要站在我这边,我为何要自断生路,得罪白帝和昆仑呢?” 羲九歌感觉到一丝棘手了。最可怕的事不是遇到了疯批,而是这个疯子有理智,清醒地做着一些疯狂的事。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在雍天宫出了名冰清玉洁、君子谦谦的人说出来的。他莫非演戏太久,所以才压抑变态了? 同为有病之人,羲九歌完全能理解一个疯子偏执起来是多么可怕。求救信发不出去,动手也打不过,或许等天亮后太阳升起,她的神力有阳光加持后可以放手一搏,但是等天亮,该发生的事也都发生了,再拼也没什么用。 羲九歌在两个选项中斟酌了一会,最终决定赌一把。她抬眸,主动说:“天帝陛下,我们做个交易吧。”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第73章 成长时 以她的性情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反常。姬少虞想到这里心中自嘲,多可笑,她认识黎寒光,还是姬少虞亲手促成的。 雍天宫中的人大多是第一次见黎寒光、常雎,唯独姬少虞,早在北天宫的时候就见过他们一面了。 神魔议和,按理该由中央黄帝出面,但是黄帝看不上魔族,便借口精力不济,交给玄帝处理。 因此议和队伍一入天界就被引到了北天宫。那天正好是月假,姬少虞身为太子,在宫中却不出来相见太失礼了,玄帝叫姬少虞出来露一面。羲九歌正好也在北天宫,姬少虞怕她闷,就拉着她一起走了一趟。 谁知这一眼,就让万事不上心的羲九歌留下了印象,今日还不顾身体不适,专程出来见他。 姬少虞一方面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他和羲九歌相伴一千年,还比不上一个仅见了一面的外人吗?但另一方面他又止不住害怕,心底里仿佛有某种直觉在警告他,不一样,这个魔族,和以往遇到过的羲九歌的爱慕者都不一样。 姬少虞心里好如一团乱麻,而夫子还在上方死水一般念着《南华经》。姬少虞心烦意乱地捏了捏手,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 他忍不住悄悄往旁边看,越过羲九歌,他看到一张雪白干净、清冷出尘的侧脸。哪怕以姬少虞的眼界看,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极其出众的脸。 黎寒光的皮相是一种带着清冷易碎感的艳,他皮肤极白,像是从未照过阳光——这不是修饰,魔界那个地方确实没有阳光,于是衬得他五官上的颜色越发鲜明,飞扬的剑眉、纤长的睫毛、黑润的眼珠。他唇形薄,唇色也淡,唯唇珠一点薄红,像水墨画抹了笔血,霎间让整张面活色生香起来。 如果仅是这样一副皮囊,姬少虞也不至于介意了。长这种面相的人福薄志短,余生撑死一个小白脸,实在没法和姬少虞比。但黎寒光偏偏长了副很硬朗的骨相,撑起了他过于精致的皮相,一下子变得英气勃勃、恩威凛然。 仅看这张脸,姬少虞会觉得这是凡间飞升的得道仙尊,生来就是一把无情剑。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魔族。 姬少虞恍神,等回过神时他就和一个女子的视线对上。 常雎实在听得累了,她就算蛮抄也听不懂夫子说的是哪几个字,她趴在桌上偷懒,百无聊赖间注意到姬少虞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常雎怔了下,想起这就是上次在北天宫有过一面之缘的俊俏太子,立刻冲着他摆手。 姬少虞对着常雎笑了笑,心情依然有些阴郁,闷闷不乐地转回视线。姬少虞坐回去后,看似专注听课的黎寒光眼珠动了动,静静朝姬少虞的方向瞥了一眼。 典籍课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足有一个时辰,期间没有任何休息,到后面,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夫子终于把今日的内容讲完了,他拿起茶盏润了润喉,说:“今年的岁考……” 夫子才起了个头,下面的学生霎间不困了,一个个抬起头来。夫子就当没看见,继续说道:“今年的岁考不再通过笔试,而是改成秘境探险。届时雍天宫会寻找合适的秘境,你们两人一队,组队进秘境历险,最终以小组成绩考评。” 听到要组队进秘境,清心殿中的气氛霎间活跃起来,下面人纷纷问:“队友怎么分配?” “去哪个秘境历练,允许带灵宠法器吗?” “要去多久?” 各种声音七嘴八舌,夫子肃着脸,拍桌子道:“肃静!岁考自由组队,两人一组,人选你们自己找,但无论队内如何分配,最终岁考成绩只按小组评定,不会考虑个人贡献程度,所以你们一定要认真挑选队友,勿要托大,伤了同学和气。至于去哪个秘境现在还没定,但可以确定会有三种难度,难度越高的秘境越危险,同样,给分越高。但你们千万不要为了更高的分数就一股脑选高难度秘境,秘境允许带法器,但不能带活物,灵宠、战宠都不允许。岁考时虽然会有考官随行,但秘境中瞬息万变,便是考官也没法面面俱到。所以,待进入秘境后,你们要靠自己的实力自保,务必要量力而行。” 夫子说完起身,拂袖道:“课堂到此结束,接下来是法术课。岁考即将到来,你们要好生修炼身法,正好趁上法术课寻找队友。好了,你们去准备下一堂课吧。” 夫子说完就走了。他走后,清心殿中越发肆无忌惮,众人聚在一起,热切讨论今年新的考试方式。 羲九歌听到岁考是两人组队的时候,后面的话就没太在意了。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姬高辛被迫听了一早上念经,早就不耐烦了,他迫不及待站起来,隔着半个大殿喊他们:“少虞,明净神女,该走了。” 清心殿其他人看到姬高辛大声招呼朋友,有人满目欣羡,有人低头躲避,但没有人敢往上凑。 《道藏》是强制课程,雍天宫的学生基本都集中在清心殿,但之后的法术课却是小班课程,依据学生出身高下,会分配到不同的场所、同伴、师父。 雍天宫美名其曰因材施教,毕竟不同血统的神族力量强弱不一,法力属性也不一,只有层次差不多的学生们分在一起,才能更快进步。 天界从上到下都贯彻着血统论,连学校这种世外之地亦不能幸免。这就导致了雍天宫内小圈子抱团极其严重,大家交朋友时,必然会打听对方的父母家族,悄悄评估值不值得结交,至于性情好坏,反而是最次。 而姬高辛这一圈人,就是雍天宫顶级人脉。姬高辛是金天王之子、黄帝的重孙,和姬少虞是同辈堂兄弟,在雍天宫一向一呼百应。姬高辛又热情好客,热爱交际,和五方天帝的后辈都有交情,就连出了名高冷的明净神女,姬高辛也能请得到。 进入姬高辛的朋友圈,是雍天宫所有学生的梦想。 姬高辛看似乐善好施,其实,他结交的朋友都是仔细筛选过的。只有他认为身份够格的人,才会被允许进入他的宴会,而想要接触姬少虞、羲九歌等人,更是只有他的“亲信”可以了。 姬高辛就这样编织着一个交际网,雍天宫想要讨好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旁人挖空心思巴结姬高辛,姬高辛却主动拉拢姬少虞、羲九歌,无论去哪里都邀请这两人。 这并非因为他和姬少虞兄弟感情多么好,而是因为他必须得通过姬少虞,笼络住给他的交际圈镀金的另一棵招财树——羲九歌。 天界身份尊贵又擅长交际的小神有很多,姬高辛作为金天王的儿子,封号只是个王子,地位甚至不如姬少虞尊贵,凭什么大家都要听他的呢?还不是因为他能拉拢住羲九歌。 羲九歌是在很多尊神那里都挂了名的人,姬高辛能请来羲九歌,神农氏、西陵氏、轩辕氏等神族的王孙公子就愿意和姬高辛多走动,如此含金量越滚越高,之后无需姬高辛招揽,其他氏族的人听说后自然会主动融入他。 其实姬高辛也尝试过绕过姬少虞,直接和羲九歌交流。但羲九歌这个女子是他平生仅见的难搞,她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求,姬高辛讨女子欢心那些手段在羲九歌身上全部失效。姬高辛实在没办法了,才转道姬少虞。 天界这么多大族后裔,唯有姬少虞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幸而姬少虞脾性好,功利心没那么强,这种事不会和姬高辛争,姬高辛才能稳住圈内领头人的位置。要不然,姬少虞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羲九歌慢慢收拾书卷,姬少虞等在旁边,姬高辛等人等在前方。其实羲九歌并不乐意和姬高辛这群人一起走,一群人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你等我我等他,平白浪费时间。但姬高辛是姬少虞的堂兄,看在姬少虞的面子上,她暗暗忍了那群吵闹的人。 羲九歌动作不紧不慢,但没人敢催她。羲九歌站起身,众人都以为要走了,纷纷动身,但姬少虞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羲九歌没跟上来。 他回头,见羲九歌站在原地,含笑问座位上的人:“少司幽、质女法术课是如何安排的?” 黎寒光不慌不忙替常雎画书上的重点。典籍课和法术课之间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并不用急着去,他想借给常雎复习,躲开这群麻烦的五帝后人。 但是,黎寒光委实没想到,羲九歌竟然会主动问话。 他抬头,目光飞快扫过羲九歌,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了。他轻轻笑了笑,恪守一个质子的本分,恭谨回道:“我和质女先前一直在魔界,法术远不及神女、太子等人高深。玄帝陛下为我们准备了补习夫子,我和质女要先补习一段时间,等追上进度了再和太子等人一起上课。” 羲九歌直视着黎寒光眼睛,微笑道:“少司幽、质女不远万里从魔界来到天界,乃神魔交好的象征,若让两位落单,岂不是我们这些东道主失礼?法术和典籍不同,总要相互切磋才能进步,少司幽不妨和我们一道去上课吧。” 从身份上说常雎才是魔界代表,黎寒光只是一个陪练,但羲九歌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黎寒光,显然知道这两人中黎寒光才是做主的。而常雎从头到尾也很适应,完全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羲九歌竟然会邀请人,这简直是太阳从虞渊升起、汤谷落下,姬少虞和其他几人都惊讶地瞪大眼。黎寒光余光瞭了眼前方,心想莫非这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羲九歌有多冷淡,黎寒光深有感触,但今日这一小会功夫,她已经主动和他说了两次话。 真是稀奇。现在想必许多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黎寒光要是识趣,自然该恭恭敬敬地推辞,并从此远远躲出明净神女的视线。他是个魔族质子,血统卑贱,连靠近明净神女都不配,怎么敢让明净神女主动邀约? 但是,黎寒光这个人偏偏天生反骨。他确实想尽量躲避麻烦,但如果好处足够大,便是剐天之祸,他也敢试上一试。 不配又如何,许多人还说他不配活着。他处心积虑想网住太阳,如今太阳向他而来,他为什么要拒绝? 哪怕黎寒光清楚,她主动邀请他一起上课,是想“意外”杀死他。 真是更令人期待了呢。 黎寒光唇边带笑,顶着众多警告的目光,不要命地接受了羲九歌的邀请:“好啊,多谢神女美意。” 羲九歌目光扫过桌面上的书卷,黎寒光在帮常雎写笔记,如此尽心尽力,怕是情圣来了也甘拜下风。羲九歌无意看他们卿卿我我,微微颔首道:“那就法术课上见。我先行一步,告辞。” “神女慢走。” 等出来后,姬少虞走在羲九歌身边,沉默了好一会,问:“九歌,你为什么要叫他来?” 走在前方的姬高辛等人没回头,但谈笑声变小,显然也在关注羲九歌的答案。羲九歌总不能说我在找机会杀他,便说:“他们来自魔界,听说魔界灵气匮乏,倾轧严重,好多斗法手段防不胜防。正好来了两位魔族,我想领教一二。” 这个说法放在其他女子身上很怪异,但放在羲九歌身上,倒十分说得通。羲九歌看起来温柔婉约,其实性格很刚烈,斗法手段全是狂轰乱炸风格的。她听说有人斗法强,便拉来比一比,是她会做的事。 但直觉告诉姬少虞,不止如此。 姬少虞望着羲九歌,像开玩笑一样,笑着问:“你似乎对那个魔界来的男子很关注。” 她时刻想着杀了他,可不是关注么。羲九歌没有反驳,姬少虞见她竟然默认了,心里又咯噔一声,几乎连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 前面姬高辛被迫听了一耳朵惊天八卦,他及时回头,爽朗招呼他们:“少虞,明净神女,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你们两人不担心找队友,我还得赶快找人磨合呢,快点,我们该去试炼场了。” 夫子今日宣布了岁考规则,两人组队。羲九歌没有询问分队,姬少虞也没提,他们两人组队,似乎是所有人默认的事情。 但对于姬高辛这帮人就不是如此了。雍天宫每天只上半天课,此处又坐落在中天界最富饶的济山山脉,周围名山大川、洞天福地到处都是,他们这群不愁钱也不愁前程的帝室子弟一下课就在周围玩山游水,要是胆子大,旷课十来天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们平日里混日子,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年一度的岁考却必须拿出好成绩。如今岁考将近,连最吊儿郎当的姬高辛也收了心,安安分分在雍天宫练法术。 选队友至关重要,这不仅和最终成绩挂钩,甚至会关系到生死存亡。羲九歌岁考年年第一,天生通晓攻击力最强大的火系神术,同时还修习昆仑仙术,身上护身法宝层出不穷,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最理想的结队伙伴。雍天宫内甚至有说法,若能和明净神女分在同一队,岁考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但这种事,肯定轮不到外人。姬少虞不如羲九歌抢眼,但理论、法术、神力、宝物样样不差,而且为人和善好说话,玄帝也舍得在他身上砸资源,同样是很理想的组队伙伴。 这两人联手,算是没其他人什么事了。姬高辛只能在剩下的人里面挑,他嫌姜榆罔文弱,烛鼓暴虐,其他氏族的人要么身份不够,要么实力注水,挑挑拣拣,竟没有完全合他心意的人。 姬高辛嫌弃别人,别人同样在挑拣他。羲九歌没有理会那群明明相互看不上却又虚伪地称兄道弟的人,她到达试炼场后,自然而然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试了试弓箭,开始热身。 她徐徐将重达千钧的长弓拉成满月,她没有取箭,但指尖自然凝聚出一支金色的箭。神箭金光缭绕,坚不可摧,尾部不是羽毛,而是跃动的火苗。 羲九歌出手,根本无需任何神兵利器,她体内神力所凝聚出来的太阳神火,就是最无往不利的杀器。 羲九歌目光直视靶心,迅速进入到一种抱元守一、心神清静的状态中。弓箭是兄长少昊让她学的,少昊对她的学业向来随和,从不给她施加压力,唯独弓箭,是他亲自布下的任务。 羲九歌天生感情残缺,和人相处的时候往往没法领会对方的意图,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也不明白他们潜台词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因此她和人待在一起时极其累,她怕自己出错,也委实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乐趣,所以她尽量减少宴会交际,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可是面对着学业、武术时,一切都简单多了,所有要求和进度一目了然。旁人射箭时总会有杂念干扰,而羲九歌没有感情,静心凝神比别人容易的多,故而大部分东西她学起来都比旁人快。 所以羲九歌从不觉得自己不懂情是什么大事,她反而觉得,这是母神对她的恩赐。 没有情,便不会困于心,衡于念,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消磨时间。没有情,她就永远不会有弱点。 羲九歌放手,太阳火之箭从她手中疾驰而出,正中靶心,射穿了靶子还没有停止,一路摧枯拉朽地往外飞去,两边的草木树丛被箭风撩到,霎间变成熊熊火海。羲九歌微微抬手,迅猛暴烈的火箭才化为一缕金光,融入耀眼的阳光中。 姬高辛惊诧地回头,被这副动静惊得目瞪口呆:“明净神女,最近没人惹着你吧,你在做什么?” 试炼场陷入火海,而且这是太阳神火,普通的水是扑不灭的。在场学生各个金尊玉贵,失火可不是小事,但试炼场无一人惊慌,连守门的童子也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就又百无聊赖地闭上眼睛。 学官并无上前救火的意思,羲九歌放下弓,偏头微笑的样子十分温柔和善,一点都看不出她才是元凶:“没什么。我许久没拿弓箭,一时没收住。” 说完,她十指掐诀,使出化雨术、回春术,熊熊燃烧的烈火被雨水浇熄,草木回春,很快又变回先前葱郁美观的模样。 姬少虞也挽了弓箭,站在旁边看她。他亲眼看到羲九歌搭弓、射箭、中靶,却因为火灵力太强大致使试炼场变成一片火海,等羲九歌将火势复原后,姬少虞微微叹了一声,心悦诚服地鼓掌:“好箭。九歌,你的箭术和仙术似乎又进步了。” 准确说,是堪称翻天覆地的进步。 姬高辛等人也无话可说,羲九歌刚来雍天宫的时候,不合群还事事争先,这群眼高于闲话了。 就比方现在,羲九歌什么狠话都没说,但她同时展露了自己的神火和仙术,她能顷刻间将雍天宫变成火海,也能让烧毁的树木重现生机,攻守兼备,神意合一,还有谁敢得罪她? 黎寒光刚来试炼场就遇到这一幕。他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前方火光,几乎连视线都不忍心错开。 这样充满了危险和毁灭的画面……多美啊。 再结合昨天半夜的传言,她此时缺席,就颇有些微妙了。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姬高辛以姬宁姒的名义邀请,那就说明这个宴会有男有女,估计西陵家、凤鸿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他们在雍天宫看似为了学习,其实真正目的是结识人脉,姬少虞作为储君,当然也要拉拢各族未来的家主。 这么多氏族都要来,姬少虞按理不该犹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体,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习惯了羲九歌做什么都满分,仿佛羲九歌生来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却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躯,她也会受伤疲惫。她能表现的尽善尽美、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过度调动神火,恐怕伤了经脉,姬少虞不忍心让她伤没好就出来交际。姬少虞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说:“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出关。宁姒的话我会转告她,至于她来不来,我不好保证。” 姬高辛习以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样。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面前如此气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说:“你跟明净神女都快黏成一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见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净神女说,我和宁姒在北刹海恭候你们二人大驾。” 姬高辛说完,开玩笑道:“这两天北刹海的溯月昙开了,溯月昙一万年一开,据说看到此花的情人会受到盘古尊神保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宁姒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姬高辛的话明明是祝福,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不舒服。姬少虞颔首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今日没有羲九歌也没有黎寒光,法术课顺顺畅畅结束了。下午雍天宫没有课程,但藏书阁、试炼场、音律室全部开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如果都不感兴趣,直接出宫玩也没人管。 在雍天宫这个地方,可以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往常姬少虞下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和那些富贵闲人不一样,他未来要继玄帝位,身份根本不允许他松懈。但今天姬少虞没心思修炼,他一下了法术课,就直奔重华宫。 他在姬高辛面前不遗余力地维护羲九歌,但心里并非没有芥蒂。黎寒光昨日来重华宫,到底想做什么?:,,. 第74章 少将军 想到这里,羲九歌淡淡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来闹婚的女子常雎,以及在天界兴风作浪的帝寒光,其实都是羲九歌的同学。 羲九歌苏醒后在昆仑学艺,西王母毕竟年纪已大,没有那么多精力教导她,所以羲九歌经常被玄后接到北天庭,和太子姬少虞一起去雍天宫求学。 雍天宫是五方天帝联手开办的学校,堪称天界最顶尖的贵族私学。千年前天界、魔界议和时,魔族送了两位人质到天界,天界装模作样以王子、公主之礼对待魔界人质,将他们送到雍天宫,和神族的子弟一起求学。 这两个人质,一个叫常雎,一个叫黎寒光。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如今叱咤天界、血洗神族的帝寒光,而是跟着母亲姓黎。 其实最开始天界要求的质女人选只有常雎,但后来魔界使者队伍来时,却多了个黎寒光。黎寒光在魔界已经坐到少司幽之位,是仅次于大司幽的重要存在。相传他和常雎青梅竹马,并深深爱着常雎,他不忍常雎一人在天界为质,所以舍弃了少司幽之位,主动来天界陪伴她。 如此真情,闻者动容,天界乐得多一个人质,便由着他们去了。 即便在同一个地方求学千年,但羲九歌和常雎、黎寒光并不熟。她是尊贵的创世神之女,辈分和伏羲大神齐平,是雍天宫最顶端的人,能接近她的都是五帝直系血脉、上古神祇后裔。而黎寒光,不过一个朝不保夕的魔族质子,和她好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羲九歌只是隐约听说,魔界人质在雍天宫过得不太好,很多神族私底下欺凌他们。但常雎无疑又很幸运,每一次危险都有黎寒光挡在前面,还有姬少虞怜惜她,屡次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羲九歌现在回想,可能就是那时候,姬少虞对常雎由同情开始,最终一步步酿化成喜爱。 后面的发展就和俗套的话本故事一样,男女主角一个是天界太子,一个是魔界质女,生来是世仇,却偏偏堕入爱河。但神和魔的恋情与世不容,世俗偏见阻碍他们,连他们身边人也不赞同。 男主角有一个出生高贵的未婚妻,女主角有一个温柔深情的守护男二,他们各自都有最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他们偏生非卿不可,宁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和彼此在一起,最后抛却一切名利纠葛,轰轰烈烈地私奔了。 放在话本里,羲九歌可能会欣赏他们的坚决,然而不幸的是,羲九歌就是这个倒霉悲催的未婚妻。 姬少虞私奔后,羲九歌也成了天界众人私底下的谈资。羲九歌表面平静,内心却在发疯。她当即搬回昆仑,等着玄帝玄后给姬少虞施压,可惜玄帝很快也自顾不暇,羲九歌见指望不上天宫,只能自己出手,强行逼着姬少虞回来和她完婚。 羲九歌天生无情,她不在乎未婚夫曾和其他女人私奔,甚至不在乎未婚夫是否余情未了。但是,如果姬少虞私奔的事落实,北天庭颜面无存不说,羲九歌的人生履历上也会留下致命污点,之后每次有人提起明净神女,就会说:“哦,明净神女啊,她曾经的未婚夫和魔族私奔了。” 显然,羲九歌更忍受不了后一种。 所以,羲九歌用家世施压,逼姬少虞回来和她成婚,打算手动把一切掰回正轨。天帝太子和魔女私奔乃是惊世骇俗的丑闻,当年这件事发生后,玄帝、玄后、黄帝一起联手压下消息,天界知道的人并不多。姬少虞在人间隐居十一年,对凡人来说避无可避,但对于寿命悠久的神族,十年不过一弹指。只要姬少虞回来,按部就班和羲九歌完婚,等再过几年,根本不会有人记得私奔的事。 只要姬少虞婚后收心,和她体面地履行太子、太子妃的职责,羲九歌就愿意将一切盖过。过上许多年,人们依然会赞叹他们夫妻和美,佳偶天成。 羲九歌的计划很美好,但是,她低估了常雎,没料到常雎竟然有胆量来昆仑山闹婚。她更低估了黎寒光,没料到那个看着清冷无争、君子谦谦的低微质子,竟然是匹披着羊皮的狼。 如果说羲九歌是一个不通感情所以看起来和常人格格不入的疯子,那黎寒光就是十分冷静理智地干着最可怕的事。 据说黎这个姓氏的人都是天生魔种,他们生来就是恶人,擅欺骗、背叛,只要存在于世就会不断挑起战争,导致生灵涂炭。据说黎寒光生父不明,是个私生子,他一生下来母亲就厌恶得想要掐死他。据说黎寒光是魔头中的魔头,连魔族人都憎恶他,小时无家可归,常雎的母亲给了他庇佑,常雎是他唯一的温暖,所以他像最忠诚的犬一样护着常雎…… 雍天宫里流传着许多种说法,但总结起来,无非低贱二字。本来这些话是传不到羲九歌耳朵里的,奈何姬少虞怜惜魔界质女孤弱,总是照拂常雎,羲九歌也免不了时常和常雎、黎寒光碰面。但双方完全不熟,羲九歌和黎寒光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句,实在谈不上了解。 她只记得,黎寒光虽是魔族,但长相还不错。他比天界血统最纯正的神族、仙族,都更像神仙。 然而在雍天宫那种地方,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却拥有一副好皮相,只会吸引来更多恶意。他们欺辱常雎或许还要顾忌魔族常家,但黎寒光便是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众人动手时尤为肆无忌惮。 而黎寒光就像是泥捏的人一样,无论怎么对他,他都没有脾气,始终温润和善,看着就令人无趣。最后,连捉弄他的神族也没了兴趣,很快就去找其他乐子了。 当年看不觉得,现在羲九歌回想,才发现很多异常的地方。比如,雍天宫那些人动手时,小打小闹的次次必中,而且一定会被五方天帝的人看到;但真刀实枪会导致非死即残的,却每次都能恰巧地、意外地被黎寒光避过。 黎寒光清心寡欲,不争不抢,无论遇到什么人、碰上多难听的话,他都不会反抗,好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是,一个生于资源匮乏的魔界,在族人冷眼和苛待中长大,却能坐上仅次于魔界精神领袖的少司幽之位的人,当真会是个温顺怯弱的性子吗? 羲九歌不信。而现在天界风声鹤唳的状况也证明了,黎寒光的确不是。 羲九歌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年雍天宫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黎寒光确实是私生子,但他不明的生父竟然是玄帝;黎寒光也确实是魔头中的魔头,他泥人一样在天界待了一千年,便是神族少年欺辱到他脸上,他都没表露出气性。十二年前他却突然翻脸,重伤玄帝,圈禁玄后,夺走玄帝玺自立为帝,并且废除了太子姬少虞的神族身份。 行事之狠辣,手段之暴戾,令人咋舌。 而姓黎的人,确实都是天生魔种。他们像是为战争而生,羲九歌都不知道黎寒光哪来那么强的实力,他伤玄帝可以说是无耻偷袭,以有心算无心,但之后,中央黄帝怒气冲冲来替玄帝平乱,天界众人都以为黎寒光撑不了两招就要死,但黎寒光竟然接住了黄帝的杀招,并且有余力还回去。 双方激战十年,在天界积威深重的黄帝竟然败于一个仅两千多岁的后辈之手,并且被黎寒光夺走黄帝玺。 在天界明面上的规矩里,握有两方帝玺,那就意味着黎寒光同时成了两方天庭之帝。黎寒光脱去母姓黎,加尊号帝,像多年前的太古尊神帝俊那样,更名帝寒光。 一个魔界来的私生子成了两方天帝,而且还自比帝俊,这简直是在傲慢的神族脸上重重打了个耳光。神族群情激奋,但再没人敢像多年前那样奚落帝寒光了。 黄帝坐拥天庭半数兵力都打不过他,哪个神族还敢出头?而帝寒光这个疯子打败黄帝后没有停留,仅养伤半年,就又朝南方天帝出兵,并在不久前夺走了神农氏的帝玺。 羲九歌叹气,难以想象,天界这么多尊神却被一个魔族混血骗了一千年,她在雍天宫无数次见他,却没看穿他的伪装。 他明明有着单挑三方天帝的实力,怎么可能被雍天宫那些废物欺负呢?那些人能成功,都是因为帝寒光想让他们成功,他需要这些人帮他掩饰。 真是可笑,偌大天界,五方天帝,东西道场,却被一个魔界质子玩弄于掌心。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迷恋着常雎却又怯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人抢走的低贱废物罢了。 而现在,这个低贱的魔族却血屠了天界实力最强的北、中、南三天,以帝寒光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羲九歌有理由怀疑,他接下来还要对东方青帝、西方白帝出手。 羲九歌自认她便是一个很可怕的疯子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她更疯的人。羲九歌都想不通,帝寒光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一个神魔混血,莫非还想统一天界吗? 羲九歌深知疯子的可怕,永远不要用正常人的顾忌去猜测一个疯子。无论帝寒光到底想做什么,她都必须去哥哥宫里走一趟了。 其实羲九歌坚持和姬少虞完婚,白帝一直不同意。哥哥可能是介意姬少虞和其他女子有首尾,不肯委屈羲九歌,但羲九歌不受感情因素困扰,她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最理智、最合适的。 天界分五帝,看起来复杂,但如果按着血缘关系捋,则十分简单。五帝中东方青帝伏羲的辈分最高,他和女娲的后人被称为华族,其中南方赤帝、中央黄帝是伏羲的孙辈,赤帝是嫡长孙,黄帝是庶出旁支,不巧庶弟打赢了长兄,黄帝入主中央,赤帝只能屈居南方。 北方玄帝是黄帝的嫡亲孙子,和黄帝一直同鼻孔出气,北方天庭、中央天庭实则是一家。五方天帝中四方都出自华族,唯独西方白帝少昊是帝俊的儿子,和羲九歌一样,是东夷神族。 灭世大战中,东夷神族的支柱帝俊、羲和等纷纷陨落,而华族的领袖伏羲、女娲却只是受伤,并且华族的后人快速占领天界,五方天帝中有四方都落入他们手中。帝俊才是曾经至高无上的尊神,便是伏羲见了帝俊、羲和亦要行礼,如今东夷神族却偏居一隅,再过几年,恐怕人间连帝俊都不记得了。 白帝和羲九歌岂能容忍东夷神族如此凋敝?放眼全天界,最适合联姻的人无疑是北方玄帝的太子姬少虞。姬少虞是玄帝最钟爱的儿子,玄帝又是黄帝的嫡系,如今黄帝的事一大半都交给玄帝管。以姬少虞当切入口,夺回被华族侵占的权力,扭转东夷神族如今的劣势,乃是最佳捷径。 因此羲九歌才会和姬少虞定下婚约,青梅竹马背后,是复杂的利益算计。只是没想到后来杀出两个魔族,姬少虞跟着常雎私奔了,帝寒光更是弑父篡位,夺走了姬少虞的继承权。所谓婚约成了个笑话,羲九歌两千年的布局瞬间成了空。 白帝对此仿佛乐见其成,他私底下安慰她不要伤心,今后他会给羲九歌找更好的夫婿,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大计落空。但羲九歌接受不了,她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她不甘心放弃,坚信可以补救。 羲九歌很快找到了机会,帝寒光伤没好就去南天打仗,在羲九歌原本的预料里,帝寒光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他一个人孤战群雄,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羲九歌趁机和姬少虞完婚,之后,以姬少虞的名义团结玄帝、黄帝的旧部,和白帝一起讨伐帝寒光。 帝寒光就算是战神转世,也敌不过四方夹击。等杀了帝寒光这个乱臣贼子后,无论被圈禁起来的玄帝是死是活,姬少虞都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了。羲九歌作为太子妃兼反乱功臣,便可名正言顺插手北天宫的权力,甚至进一步控制中央天庭。 但羲九歌没料到,帝寒光竟然这么快结束了南方战场,并且夺走了赤帝玺。她更没料到,姬少虞竟然跟着常雎逃婚了。这么大一个耳光砸下来,无论如何,羲九歌都没法装不知道,继续和姬少虞的婚约了。 羲九歌悄悄叹气,其实她今日的婚礼是瞒着白帝的。她原本想着先斩后奏,等一切落实后,哥哥肯定会支持她的做法。谁知闹出了逃婚,估计等天一亮,西方天宫就会接到昆仑山的消息了。 羲九歌打算主动去和哥哥认错,顺道商议如何对付帝寒光。伏羲、女娲等尊神已多年没露过面,如今天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青帝依然毫无动静,羲九歌怀疑伏羲、女娲早已陨落,黄帝为了稳定人心,才压着不公布消息。东方仙道向来不管天界的事,就算换人做天帝,恐怕东皇太一也毫不在意。 现在天界有能力阻止帝寒光的,只剩下白帝少昊,和西方仙道之首昆仑。 羲九歌已经将首饰全部取下,她微微侧脸,去取耳边的日月珰。她打定主意,不必等天亮了,等她取下这副耳珰,换身衣服就去找哥哥。 然而,就在她刚解下一只耳珰,正要放入妆奁的时候,却忽然停下动作。 她没有动,但镜中人的眼神骤然犀利起来。重华殿中隐隐袭过一阵寒气。 羲九歌捏紧了手中的耳珰,却还是露出微笑,高贵、典雅,又不慌不忙地问:“我该如何称呼您,玄帝,黄帝,还是赤帝?”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他定定看着她,忽然俯身朝羲九歌逼近。羲九歌挺直坐着,不闪不避,帝寒光的五官在她面前急剧放大,直到两人鼻尖都几乎相抵,他才终于停下。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帝寒光定定望入她的眼睛,眼眸多情,心却无情,哪怕他们两人近乎面对面相贴,也无法从她眸中窥到任何羞涩、戒备、恼怒。 帝寒光道:“明净神女,逆转时光可是三界禁术。” 每个种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能被天地人三界、神仙妖魔人鬼六族一致列为禁术的,唯有时空术。而逆转时光,更是大忌。 “我知道。”羲九歌说,“可是,只要有用,就不是禁术。” “这种话,可实在不像是美誉三界、温柔完美的明净神女会说的。” “十年前,陛下亦是天界出了名的君子如玉,如今,不也做了许多不臣之事吗?” 帝寒光伸手拂弄她鬓边碎发,认真地点头:“没错。这么说,我和神女委实十分般配。” 羲九歌不为所动道:“我是太子妃,要不是今夜出了意外,你应当叫我一声嫂嫂。” 帝寒光听到“嫂嫂”这两字,眸光转深,却看着她笑了笑:“我和他谁长谁幼还不好说呢。何况,你今夜成不了婚,这场婚礼,一定会出意外。” 帝寒光的语气如此坚决,羲九歌立刻想到什么,眯眼问:“常雎果真是你放进来的?” “果真?神女没有证据,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听他的语气,羲九歌已经确定了。羲九歌想到今日婚礼上发生的事情竟根源于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这么做?” 帝寒光听到这话却笑了。他还穿着战甲,身上带着死亡和屠杀的气息,笑时却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清艳不可方物:“神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确实给了常雎足以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但是,我并不知她要来昆仑。要不然,今日带走姬少虞的人就不是常雎,而是我。” 羲九歌想想也是。她和帝寒光没什么交情,但常雎却是他愿意用性命守护的人。如果他知道常雎要来闹婚礼,第一件事肯定是带走常雎,而不是故意落羲九歌的面子。 帝寒光直到那两人走后才出现在昆仑,多半是他刚和南方赤帝厮杀完,听说了常雎的消息就急忙赶来昆仑山。然而他来晚一步,还是扑空了。 此刻两人靠得极近,羲九歌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羲九歌原本以为是赤帝的,但这么久都没散,想来可能是他的。 南天距离昆仑可不近,他不顾自己受伤,千里迢迢赶到昆仑山,只为了夺回常雎。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真心娶她,他先前那些话,无非为了报复姬少虞、折辱她罢了。 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知道世间的雄性,从禽兽到神仙,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被戴绿帽子。据说常雎刚出生时帝寒光就已经守护在她身边,他随着常雎来天界当人质,帮常雎修炼,常雎被刁难时,他每一次都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可见爱极了常雎。他付出了这么多,而现在,常雎却抛弃守护多年的竹马,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那个男人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羲九歌换位处之,完全能理解帝寒光为什么发疯。羲九歌目露了然,说:“天帝陛下,我明白你的感受。既然你不甘心,那你更该同意我的提议了。修行在世,所求无非顺应本心。如果连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即便变强大,又有什么用呢?” 帝寒光紧盯着她,问:“施展禁术不是小事,稍有疏忽就会身败名裂。你就这么喜欢他,愿意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实不是,主要还是为了铲除帝寒光。羲九歌现在受制于人,逃不了也打不过,总不能当真和他共度一夜吧。她宁愿闹出退婚丑闻,也不愿意被逼着嫁人。 正好,羲九歌手里有一个上古时空残阵,可以穿越时空。如果回到过去,阻止姬少虞和常雎相爱,一切就能回到正轨。顺便,她还能趁帝寒光弱小,提早杀了他。 这样一来,玄宫之变不会发生,姬少虞能顺利继位,天界也不会发生战火,所有结果都是最完美的模样。 但当着帝寒光的面,她滴水不漏地笑着,一口咬定道:“自然。我与他早有婚约在身,若没有常雎,我们本该顺顺当当完婚,之后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一辈子团圆美满。” 第75章 皇后命 羲九歌和黎寒光一问一答,竟然还有些彬彬有礼的意味,众人都觉得很惊诧,姬少虞立刻接过话道:“九歌一心修炼,有时动手掌握不好轻重。上次质子吐了好些血,想来伤势不轻,如果你们需要什么药材,尽管来和我说。” 黎寒光微笑回道:“多谢太子好意,但我的伤势已经无碍,不牢太子记挂。” 他们两人态度都很礼貌,但说完后,气氛却莫名紧绷起来。姬宁姒对黎寒光正值好奇的时候,便主动问:“听哥哥说,你还和少虞兄比试过。你今年多大,竟然能和少虞哥打成平手?” 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黎寒光没有往姬少虞那个方向看,本分垂着眸道:“郡主谬赞,愧不敢当。我生于七千七百零三年,今近一千三百岁。” 姬宁姒一听时间,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你岂不是和少虞哥哥同一年生?你是哪一天生辰?” “元日。” 黎寒光说完,众人诡异地静了静,连羲九歌都微微挑眉。 前世她竟不知道,他和姬少虞,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姬少虞依然微笑着,倒并没有表露不悦,但旁人都觉得忌讳,不约而同噤了声。 区区魔族竟然敢和姬少虞同一天生辰,他怎么敢?羲九歌却没什么顾忌,她索性打破砂锅问:“何时?” 黎寒光回道:“这我不太清楚,似乎是酉时。” 羲九歌微微点头:“太子在日正时分,这样看来,还是太子年长些。” 两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羲九歌为什么问这个。一个魔族,也配拿来和姬少虞比? 羲九歌当然不是无故询问,之前新婚夜的时候,他们两人差点吵翻脸时,黎寒光曾说他和姬少虞谁长谁幼还说不定呢。羲九歌定婚约看的是人,并不在乎长幼,不过黎寒光的话终究在她心里埋了个种子。 羲九歌凡事都要求完美,有问题梗在心里却无法知道答案,她就很难受。现在,她终于舒服了。 还是姬少虞长,哪怕早出生四个时辰,那也是长幼尊卑不可逆。 不过,羲九歌想到此处又觉得怪异。他姓黎,来自魔界,出生时间还这么巧。黎寒光随着魔界队伍到达玄天宫时,玄帝就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吗? 这种事情,玄帝终归是有印象的吧? 姬少虞忍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似乎从这个魔子进入天宫开始,姬少虞就总会和黎寒光扯上关系。姬少虞不是一个专横的人,但听到他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都仅差半天,实在很难感到高兴。 姬少虞淡淡说:“我看湖边风景不错,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默契地结束这个不讨喜的话题,转而说起吃喝玩乐。黎寒光半垂着眼眸避让,等所有人走后,他才慢慢跟上。 其实,酉时是他随便猜的,他母亲厌恶的恨不得掐死他,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时辰呢? 他只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应该出生在日落黄昏、行将衰败的逢魔时刻。姬少虞出生在日中,生来就艳阳高照、欣欣向荣,神族为他的降生庆祝时,黎寒光可能正在被母亲溺入水中。 黎寒光唇边轻轻勾了勾,你看,同样的生日,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可能这就是天命吧。 等黎寒光慢慢走到湖边时,听到那群人正在商量游湖。月亮逐渐升高,快到溯月昙开放时分了,姬宁姒提议乘船顺着湖游览一遍,既能欣赏湖光山色,也能看到大片花海开放。若是看到哪里开得好,他们将船靠岸,近距离观赏就是。 姬宁姒的提议十分新颖,众人纷纷响应,很快,上下足有三层的画船就开过来了。 他们都是神族,其实可以踏水而行,没必要乘船。但这就和神仙明明可以自己飞却还要骑坐骑一样,这乃身份的象征,不能露怯。 对羲九歌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而黎寒光的身份不允许他反对,他们两人都没有拒绝,随着大流登船。 姬宁姒不愧是交际名花,画舫上玩乐的东西应有尽有。众人上船后各找喜欢的地方,姬宁姒花蝴蝶般在各个场子中穿梭,谈笑风生,嬉笑怒骂,出尽风头。 姜榆罔站在三楼,静静看着下方。大家都聚在一楼玩笑,那些声音传到三楼后像是隔了一层膜,遥远的仿如另一个世界。姬宁姒走过西陵乔身边时,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嗔恼般用扇子敲了下西陵乔,让人搬出棋盘来,要和西陵乔下棋。 西陵乔不应战,推了身后的妹妹出来。西陵桑在众人的起哄中坐到棋盘对面,她容貌端美,坐姿娴雅,旁人大笑时她也只是抿抿唇,安静文秀极了。 姜榆罔看得入神,直到脚步声走到他身后才乍然惊醒。姜榆罔有些恼怒,冷冷斥道:“我不是和你说了,让你守在楼下,不得上来。” 身后人微微顿了顿,温声道:“姜太子,是我。” 姜榆罔听到是男子的声音,惊讶回头,看到来人时十分意外:“魔……黎质子?怎么是你?” 黎寒光对着姜榆罔笑了笑,拱手道:“不知姜太子在此处,我并非有意扰太子清净,请太子恕罪。” 对着外人,姜榆罔也不好冷脸,摇摇头道:“无妨。” 姜榆罔说完就欲离开,黎寒光却像没看出来,问道:“商金郡主正招呼众人在楼下玩闹,太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榆罔听到楼下正在热闹,他离开后,似乎也没地方可去。姜榆罔怔住,看着水中那一轮悠悠寒月,只觉得茫然:“我身体不好,许多事情都不能做,还是不要去败坏他们兴致了。” 姜榆罔天生多病,性情也纤细文弱,和姬宁姒、姬高辛这些人格格不入。黎寒光轻轻叹了一声,他走到扶栏边,怅惘说道:“有时真羡慕天上这轮月,永远独来独往,倒不必觉得孤寂了。” 姜榆罔从话中听出一丝凄清,他想到黎寒光的身份,心中了然。他体弱多病,黎寒光背井离乡,此刻在清冷的顶层相遇,姜榆罔难得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和你同行那个女子呢?你有她陪着,怎么会是孤身一人。” 黎寒光望着楼下热闹的人群,低低叹道:“她有自己喜欢的事,和我待在一起才是太闷了。” 姜榆罔顺着黎寒光的视线,看到甲板上姬少虞正和一个娇小的女子说话,那个女子,似乎就是魔界质女。 姜榆罔默然,不再说话,静默望着楼下。黎寒光静静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姜榆罔说:“你们同处而来,无论发生什么总要同归,无须太过担心。” 黎寒光心道总算上钩了,他垂下眼睫,眉宇间露出浅浅的自嘲:“其实,她父亲并没有多看重我。从未同行,何来同归?” 姜榆罔意外,问:“你竟不是她父亲中意的人吗?” “不是。”黎寒光苦笑道,“她是月母遗族常家唯一的小姐,而我是九黎罪族的弃子。以我的身份,哪里入得了常家家主的眼?” 姜榆罔听到黎寒光说“九黎罪族”,神情微怔,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黎寒光深知点到即止、过犹不及的道理,他似乎猛地反应过来,对着姜榆罔拱手,一脸歉意道:“我和姜太子说这些做什么。不敢叨扰太子赏月,我先行告退。” 黎寒光说完,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转头就走。姜榆罔见他如此主动地划清界限,反倒过意不去了。黎寒光下楼前,姜榆罔终于忍不住愧疚,开口问:“这些年,九黎族人在魔界过得还好吗?” 黎寒光背对着姜榆罔,月色从他身后落下,显得身影尤为萧条。所以姜榆罔也没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一直表现的悒郁落寞的黎寒光眼中,划过一丝不相衬的笑。 黎寒光没有回头,轻飘飘说:“罪神之后,有什么好与不好?九黎族犯下滔天错事,贬入魔界赎罪,永世不予赦免。要我说,九黎族过得不好才是天理。九黎族的子民已经并入轩辕王国,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我们这些旧属神不能保护他们,还要连累他们世世代代在人间受苦,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过得好呢?” 背后沉默了很久,黎寒光等了一会,就在他抬起脚步准备下楼的时候,听到后方滞涩的声音:“家父和……九黎族首领还算有些情谊,日后你在雍天宫有难处,可来寻我。” 黎寒光背对着光亮,唇边淡淡勾了下,笑意丝毫不达眼底:“谢过赤帝和太子。” 黎寒光走下楼梯,一出来就撞到守在门口的祝英。祝英抱着剑,冷冷盯着他,目光中全是敌意。黎寒光对祝英笑了笑,坦然地越过她,走向外间宴会。 外面姬宁姒和西陵桑一局终结,姬宁姒又输了。姬宁姒今夜连着输了好几把,心里很不痛快,搂着姬高辛埋怨。西陵桑面对姬高辛有些拘谨,似乎在后悔刚才这一盘不该赢。姬高辛笑容一直淡淡的,他听完姬宁姒的抱怨,随口安慰了两句,就推开妹妹,往另一边去了。 姬高辛刚转弯就撞到前面有人说话,他看清那两人是姬少虞和常雎,他没有提醒,而是静悄悄退开,换另一条路走了。姬高辛并不知道,等他走后,另一个人从船舱中出来,似笑非笑朝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姬高辛往船尾去了。要是刚才他在楼上没看错,羲九歌就在船尾。 黎寒光眯眼,没什么真心笑了声。这一船人实在有趣,看着亲密无间、手足情深,一转身却全是算计。 这一世黎寒光过早暴露实力,雍天宫的人知道他法力深厚,不敢再随意欺凌他。这看起来不错,然而,这也意味着黎寒光的处境比前世更凶险了。 他没法再韬光养晦,羲九歌也绝不会让他安稳下去。既然如此,不如搏一把。 天界如今看起来歌舞升平,然而平静表面下,却是日益尖锐的神仙矛盾,越来越离心的五帝家族。曾经铁板一块的天界早就不复坚固,而黎寒光要做的,就是在这块不堪其负的铁板上,适当地敲几锤子。 或许,让五帝从内部瓦解,远比他一个个打,要快得多。 姬少虞在耐心和常雎说话,并不知道他的堂兄已绕过他,去找他的未婚妻了。黎寒光也没有提醒姬少虞,他退了两步,默不作声往后方而去。 羲九歌被那些人吵得头疼,她费心甩开跟班,终于能一个人安静待一会。 这个湖是一个狭长的月牙形,现在走到差不多一半,正好要过月亮的“腰”,也就是湖泊最窄的一段。两岸峭壁骤然收紧,水流湍急,风景也格外壮丽。羲九歌站在船尾,看着青山倒退,银波粼粼,此情此景,实在太适合修炼了。 羲九歌天生亲火,在太阳底下修炼事半功倍,但吸收月华也不是不行。羲九歌运行心法,正在默默吸收月光精华,背后骤然响起一道声音:“神女。” 他语调带笑,风流不羁,若是普通女子听到心神必然要乱上一乱。可惜羲九歌没有这些娇贵的少女心思,她正在修炼却被人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得告诫自己她是明净神女不能失态,这才能笑着转身,友善地看向来人:“金天王子,有何贵干?” 姬高辛对她眨了眨眼睛,调侃道:“神女,我们都认识一千年了,你还叫我金天王子?” 羲九歌平静看着他,委实不明白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我和金天王子并不熟,自然该以封号敬称。” 黎寒光站在阴影里,几乎要忍不住笑了。羲九歌就是有能耐,和人认识一千年还不熟。 在女人堆中游刃有余的姬高辛再一次在羲九歌这里踢到了铁板。这块铁板未免也太硬了,硌的他骨头都疼。姬高辛干笑,给自己找补道:“见得多了,慢慢就熟了。神女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了。” 黎寒光在黑暗中若有所思,难怪他说了两次后她依然不上心,原来,已经有很多人和她说过类似的话。 黎寒光正在思索她身边的苍蝇是不是太多了些,一阵劲风突然逼近,随后才传来一声厉喝:“谁?” 黎寒光感受到利刃上的杀意,心道原来她早就发现他来了,一直假装不知道,就是为了等他分神这一刻下杀手。 误以为偷袭将人错杀,也是很正当的理由。 她如此频繁地惦记着他,他真是深感荣幸。 姬少虞笑了笑,说:“我随便说着玩的,你刚刚身体还不舒服,不喜欢就不要出门了。”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有些闲人因此拿他们开玩笑,常雎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割裂,寒光哥哥对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但常雎回想,却找不到证据。 黎寒光像是一道影子,她快乐时感觉不到,但每当她有需要时,黎寒光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常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理所应当推给黎寒光,黎寒光做完后,常雎写上自己的名字,坦然交给夫子。黎寒光似乎没什么不懂,没什么不会,有黎寒光在,常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一个少年对她这般尽心尽力,绝对是喜欢她吧?父亲、母亲、常家族人都是这样认定的,可是,常雎的本能却告诉她不是。 黎寒光看起来温柔谦和,春风化雨,常雎却觉得他的心非常冷,冷到常雎不敢接近。他们之中看似是常雎胡闹,黎寒光卑微迁就她,其实,两人中主导的那一方一直是黎寒光。 常雎下意识地依赖他,同样,也害怕他。今日在来学堂的路上,黎寒光突然头晕,还看着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扶着树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常雎悄悄觑黎寒光的侧脸,她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正常。 天界来了两个魔族的事已经传遍了,雍天宫的人听说魔界的质子、质女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私底下早就讨论开了。黎寒光、常雎一进入清心殿,立即引来八方注意。黎寒光就当不知道,温和有礼地和众人问好,然后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他可太了解雍天宫这群出身高贵又无所事事的神族后代了。他这张脸本来就很麻烦了,如果再出头,恐怕会被这群人当做眼中钉,之后永无宁日。 他法力还没有恢复,需要韬光养晦,不宜招摇。 神族少年们看着那两个魔族主动坐到角落,心道还算识趣。他们收回目光,继续大声谈笑,而清心殿中的女子却悄悄打量着黎寒光,彼此交换眼色,里面又是意外又是惊艳。 常雎是被家人娇宠大的,从前都是她施恩别人,如今却变成别人打量她。常雎受不了这种落差,神情不免瑟缩起来。而旁边的黎寒光倒很平静,他神色如常地给常雎铺纸、研墨,连笔都润好了,放在常雎手边。 他这一套动作坐起来熟稔极了,根本不像是质子,而像是常雎的仆从。 另一半暗暗注意着黎寒光的女子也心生失望。早前就听闻魔界常家的小姐带了个跟班来天界,她们当时不以为意,有排面的贵女,哪个身边没几个追求者?但她们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美貌,就算放在美人遍地走的天界,都是数一数二出挑的相貌了。 要知道,在血统至上的神族中,长的越好看,就说明家族越古老,血脉越纯净。黎寒光一个魔族,就应该三头六臂、面目丑陋,怎么配长成这样? 神族女子们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然而她们亲眼看到了黎寒光对常雎的顺从,那一丁点好感霎间摔得稀碎。 一个走狗,哪怕长得再好看,也始终是条狗。能让两个男子为她们争风吃醋乃是身价,但若她们去追其他女人的走狗,那就是跌份了。 黎寒光感受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开,最终再无人看他,这才松了口气。黎寒光心中再一次确定,他真的很讨厌这张脸。 常雎拿起笔,看到黎寒光盯着墨水静静不语,诧异问:“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回过神来,对着常雎温柔一笑:“没事。”:,,. 第76章 广陵散 萧道登基后,一边屠杀刘宋诸王,一边忌惮着北魏。 他领兵多年,对北朝人并不陌生,因此在淮北与北魏军队交手后,他才会对北方生出深深的忧虑和恐惧。 先前北朝士兵虽然精于骑射,作战勇猛,但好歹是血肉之躯,只要指挥得当根本不足为惧。但最近他们像是练了什么邪术一样,萧道亲眼看到长矛刺穿了北朝士兵的盔甲,但对面人毫发无伤,反而继续冲锋。 萧道对此深深忌惮,但作为一个帝王,谁不想拥有这样一支刀枪不入的军队呢?萧道正辗转反侧,忽然建康收到一封请降书,定州刺史万景愿率众投降,并献上北魏练兵秘法以示诚意。 如今北魏太上皇一系和冯太后一系明争暗斗,万景率先投靠太上皇,但万景严苛残酷又暴戾恣睢,与拓跋弘身边的亲信交恶,逐渐被太上皇冷落。万景气愤之下又投向冯太后,冯太后担心他是奸细,并不肯委以信任。万景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投降南朝。 萧道接到这个消息后大喜,如果能得到北朝士兵刀枪不入的秘诀,统一天下岂不是唾手可得? 萧道立刻接收了万景,并封他为河南王,授官大将军、持节。 对于降将来说,这个待遇可以说很高了。万景来建康谒见萧道,他早就听说了世家的名气,所以在朝堂上提出想娶王谢女为妻。 万景说出这个想法后,两边的内侍、臣子都露出笑。 这显然不会是善意的笑。王谢在世家榜上排第一第二,门第之高,血统之清贵,岂是万景一个羯人能高攀的?萧道也觉得他太不识好歹了,直接说道:“王、谢高门不是你能相配的,还是从朱、张以下的寒门中找吧。” 这句话激怒了万景,他从宫里出来后,恚骂道:“敢看不起我,来日我会将王谢的儿女配奴!” 先前万景为了防止萧道卸磨杀驴,献强体之术时留了个心眼,只给出去一半,如今被萧道和南朝世家这番羞辱,他越发不会把剩下一半交出去了。 北魏听说万景带着法诀叛逃后,大为震怒,太上皇拓跋弘亲自率领大军,怒气冲冲朝淮河而来。 万景被萧道派去镇守寿阳,他隔着淮水看到对岸旗帜翻涌,十分害怕萧道把他送出去求和。万景在北魏多年,很熟悉太上皇的笔迹。他假冒拓跋弘给萧道写了一封议和信,提出以万景交换青州,萧道接到信后不疑有他,欣然接受。 消息传到寿阳,万景大怒。万景先前就介怀萧道和世家看不起他,如今更是恶向胆边生,他悄悄在寿阳发布告示,书道:“近岁以来,世家权幸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 万景废除了皇室和世家压在百姓头上沉重的田税和市税,一时投奔万景者云集,很快就凑齐万众。 寿阳暗流涌动时,建康毫无所知。萧道完全不相信一个无依无靠的降将敢造反,哪怕臣子禀报寿阳有异动,萧道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正美滋滋等着北魏从青州退兵,然后就可以召萧子铎回来了。这半年萧子铎名望更甚,他上战场时永远穿着一袭银甲白袍,在尸山血海中七进七出,身上白衣不染纤毫,被两军称为白袍将军。齐地甚至有歌谣,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如今战乱连绵,百姓太需要萧子铎这样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作信仰了。萧子铎的声名甚至已经越过青冀两州,传到淮河以南。 曾经萧道是将军,遇到这样的将才必然欣喜不已、精心栽培,如今他成了皇帝,很多想法不知不觉就变了。 萧子锋从小跟在他身边,温良孝 顺,恭谨谦让,而萧子铎却相反,十分孤傲不孝。为了避免走上刘宋宗室自相残杀的老路,他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萧道想着日后如何平衡萧子锋和萧子铎的权力,建康亦沉浸在曲水流觞、谈玄论道之中。谢韫玉出阁的日子快到了,谢玖兮跟着家人坐上马车,十里红妆悠悠朝广陵走去。 谢家送嫁队伍渡江,然后下船登车。谢韫玉单独坐在婚车上备嫁,谢玖兮和谢韫珠同车。谢韫珠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风景,无聊地合上帘子,抱怨道:“还有多久才到?” 丫鬟去前面问话,过了一会回来说:“回禀三娘子,六郎君说只剩十里,如果我们走得快一些,今天落日前就能进广陵城。” 谢韫珠瘫倒在车厢上,嘟囔道:“还有十里啊。” 谢韫珠百无聊赖,想找人说说话,然而对面谢玖兮专注地看着一卷图,上面全是她看不懂的符号。谢韫珠看了一会,按捺不住问:“你过不了多久就要嫁人了,还看这些玄怪之书做什么,莫非真打算当道士呀?” 谢玖兮淡淡道:“我看书和我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当然有关系了。”谢韫珠说道,“嫁人后就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主持中馈,你成天看这些玄怪之书,被夫婿看到定会不喜。” 谢玖兮眼皮也没抬,翻过新的一页,清清冷冷道:“如果他连我看什么书都想管,只能说明我们不合适,他不会成为我的夫婿。” 谢韫珠也是要出嫁的人了,她看着这位四妹妹还是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那还有婆母呢?哪家婆母愿意看着儿媳摆弄玄虚,不理家事?” “我嫁人是嫁给他,不是嫁给他的母亲。如果他无法说服他的母亲,那也说明我们不合适。” 谢韫珠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仗着未来婆母是二姑姑,不舍得罚你,所以才有恃无恐。” “慎言。”谢玖兮终于抬头,冷冷瞥了谢韫珠一眼,“我和太子没关系,勿要摆弄这种话。” 谢韫珠撇嘴:“你还惦记着萧子铎……不对,北雍王呢?他都出去一年了,连个信也没有送回来,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在外面遇到相好?女郎花季短,适宜定亲的就这么一两年,你长点心吧,别把自己拖成老姑娘。” 谢玖兮搭在卷轴上的手指缩了缩,最终低头,微不可闻道:“他不会。” 谢韫珠嗤了一声,懒得和谢玖兮争辩。她来来回回掀开帘子,试图靠眼睛看广陵城还有多远,谢韫珠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回头和谢玖兮笑道:“你听说了吗,前几个月有个姓万的羯人,竟想娶王谢家的女子,真是异想天开!” 谢玖兮道:“行了,皇帝最终也没答应,你就少说两句吧。” 谢韫珠像被狗舔了一样恶心,愤愤不平道:“幸好皇帝明理,敲打了他。二姐姐的夫婿是彭城刘氏嫡系公子,少有神童之名,如今是人人称赞的玉郎;我的夫婿是太原王氏五郎,如今已授镇南将军,任京口太守。他一个连寒门都攀不上的胡人,也不看看自己哪里配?” 谢韫珠正在骂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人,忽然马车重重一晃。谢玖兮连忙稳住身体,掀帘问:“怎么了?” 随行车外的丫鬟茫然道:“奴婢也不知道,突然就冲过来很多人。” 谢玖兮朝前方看去,一群百姓拖家带口,神色慌张,像是身后追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谢玖兮直觉不对劲,沉着脸道:“快去前面打听!” 没过一会,打听消息的谢六郎回来了,他直接奔到谢玖兮和谢韫珠车前,慌张道:“三姐,四妹,大事不好了!万景叛乱,叛军 已至附近,我们得赶快进广陵城!” 谢温珠狠狠吓了一跳:“叛军?” “别废话了!”谢玫兮冷声道,“吩咐所有人上车,抛下辎重,全速赶往广陵城。” “可是里面有很多财物.....&a;“ “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谢玖兮呵斥了一句,谢韫珠不再说话了。谢玖兮回头,以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扔东西,上车!” 谢家队伍最开始抛下家具、器皿,最后连谢蕴玉的嫁妆也扔了许多,惊险赶到广陵城。他们路上差点撞上了叛军队伍,幸亏谢玖兮反应快,当机立断往另一条路上扔了金银财物,这才险险躲过。 谢六郎不敢耽误,每多耽误一刻,他们被追上来的可能就越大。谢六郎下马,不顾仪态砰砰砰敲门:“快开门,我是谢家六郎,送二姐来和敬尚兄成婚!” 广陵城得知有叛军后立刻关闭城门,瞭望台上的士兵听到谢六郎的话,飞奔下去通报。没一会,一个年轻俊美的玉面郎君登上城墙。谢韫玉被迫和逃难的百姓挤在城门口,她长这么大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平民,早已浑身不适,她看到城墙上熟悉的面容,惊喜道:“敬尚兄,是我!” 刘于穆看到果真是未婚妻,眉梢紧皱,十分为难。他叫来一个士卒吩咐了什么,随后下令道:“开城门。” 城门缓慢支开一条小缝,城下众人大喜,然而还不等他们高兴完,里面钻出来一队手执长矛的士兵,毫不留情地将百姓推走:“都闪开,勿阻碍谢家入城。” 谢韫玉狠狠怔了一下,她刚刚跑过来时差点摔倒,还是一个带孩子的民妇扶了她一把,要不然谢韫玉定会被踩死。她不习惯和平民贴这么近,但她从没想过抛开这群人,自己进城。 为什么谢家可以入城,平民百姓不得入? 谢六郎也问了出来,士兵用长矛:“叛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放这么多人入城,定会耽误不少时间,万一来不及关城门怎么办?”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谢六郎正要理论,脚下忽然震动起来,地平线尽头出现一阵沙尘。他们看到城门前挤着人,欣喜若狂,呼喊着朝下方冲来。 人群更激动了,城外的百姓拼命想挤进去,城里的士兵拼命抵着门,执矛的士兵嘶吼道:“我们要顶不住了,快进去!” 谢玖兮忍无可忍道:“你们宁愿拿矛对着百姓,却不愿意去拦敌军。只要打开整扇城门,抵挡一小会,所有人都能进城!” 然而两边的士兵没一个听她的话,刘于穆也在城墙上大喊道:“别管他们了,快进城!” 一位带孩子的母亲用力推儿子,孩子身形小,竟然从矛下穿过,一溜烟跑向城门。其他人看到纷纷效仿,里面士兵急了,拿着矛就要捅那个孩子:“放肆,谁准你进来的!” 矛头雪亮,眼看就要扎到小孩身上,忽然阳光下银芒一闪,士兵只觉得手中剧震,长矛脱手而出,在空中转了一圈,稳稳落到一个少女手中。 少女单手握着长杆中部,手腕转动将长矛抡出呼呼风声,顶着门的士兵被旋风扫到,稀里哗啦摔成一团。谢玖兮手握着长矛,一枪一点,将顶着城门的木头全部挑开。 城门失去了支撑,外面的百姓撞开门,蜂拥而入。刘于穆从城墙上跑下来,看到这一幕气的不轻:“叛军马上就来了,你们放叛军入城,该当何罪?” “我顶着。”谢玖兮冷着脸道,“我去外面拦着叛军,绝不叫任何一个贼人入城。” 谢玖兮说着将长矛扔到旁边的士兵怀中,小兵手忙脚乱的接住。谢玖兮甩甩 手,以前看萧子铎做很轻松,换成她自己才知道真费手。谢玖兮头也不回,逆着逃命的人流走向城外:“等百姓都进城后就关门吧,不用等我。” 谢玖兮挤出人群,已经能看到叛军兴奋扭曲的脸了。她面色沉着,掏出一大叠符箓,劈头盖脸往他们身上招呼。 反正她有钱,身边的符箓有买的、有她自己画的,多的当纸烧都能烧好几天,正好招待这群贼子。 顺便帮她试一下功效,好些符纸她画完后没场地试验,还不知道威力怎么样呢。 若是有道门之人在此,定要唏嘘这是什么败家子打法。万景的士兵本以为是冷兵器肉搏,没想到对面的人话都不说,直接远程扔爆炸符。 他们被炸的人仰马翻,阵型大乱。刘于穆要是连这点头脑都没有就白混了,他连忙下令出击,城中守兵一拥而上,乘胜追击。叛军被打得七零八落,仅有几个人逃了出去。 谢玖兮功成身退,一脸平静地回城。城门内刘于穆的父亲刘延已经赶来了,他看到谢玖兮,表情十分复杂:“这位是……” 谢韫玉连忙介绍:“回伯父,这是我的四妹妹谢玖兮。” 刘延恍然:“原来是谢四娘子。四娘子,你刚才使用的符纸从何而来?” 如果刘延问的是那几张威力颇大的爆炸符的话,很遗憾,都是谢玖兮自己画的。 相比于治愈、幻术等广受女子青睐的符纸,谢玖兮更喜欢爆炸,杀伤力越大的她越喜欢,这也是谢玖兮没法在建康试验的原因之一。她好像从小就很擅长操纵火,与火有关的事情,无论爆炸还是炼丹,她都能无师自通。 但现在身在广陵,谢玖兮留了个心眼,没有说是她画的,而是道:“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众所周知,谢玖兮有一个寻仙问道、下落不明的父亲,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推到他头上。刘延相信了,道:“原来是谢三郎留下的仙迹。四娘子一介女郎,身边放着这些东西太危险了,若四娘子信得过刘家,不如交由老夫保管?” 谢韫珠一听就不高兴了:“这是三叔留给四妹的防身之物,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现在怎么危险了?” 刘延说:“三娘子不要着急,老夫也是怕四娘子疏忽,万一被贼人偷去了符纸,炸毁城墙,那全城百姓危矣。四娘子今日擅作主张开了城门,幸好敬尚救援及时,没有酿出大祸。四娘子如此孩童心性,怎么能保管这么危险的东西?” 谢韫珠被堵住,空生气却说不出话来。谢玖兮看了谢韫玉一眼,这毕竟是谢韫玉的夫家,她不想刚来就得罪刘家,遂淡淡道:“刘将军说的对,如今是战时,入城后本来就要将危险之物集中保管。” 谢玖兮平静地将袖子里的符纸一股脑掏出来,放到面前的端盘上,动作之利索,都让刘延怀疑她放的是假纸。刘延狐疑地扫了谢玖兮两眼,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为难一个小姑娘,便说道:“四娘子深明大义,不愧是谢家之女。” 刘延和刘于穆说完就去忙其他事情了,只留一个副将领着谢家人入住。谢韫珠一路都鼓着脸,等进门后再也忍不住,气冲冲质问谢玖兮:“你平时在家里不可一世,连大伯母都敢了?三叔留给你护身的符纸,凭什么给别人?”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谢玖兮瞥了谢韫珠一眼,说:“别鼓着脸了,你现在像个河豚,好丑。” 谢韫珠更生气了:“你敢说我丑!不对,我问你话呢,你凭什么说我丑?” 谢玖兮走到房间里坐下,疲惫地捶了捶腿,低低道:“他是二姐的公爹,以后二姐一辈子都要在刘家生活。” 谢韫珠骤然失声,谢玖兮见她明白了,倦怠地赶客:“没事就回去吧,我要沐浴休息了。” 赶走谢韫珠后,谢玖兮撑住头,悠悠打了个哈欠。她交出去的都是些积压多年、即将失效的符,何况,城里最危险的并不是那堆爆炸符,而是她。 拓跋弘接到萧道的信,看到他竟然想以万景换青州,简直莫名其妙。萧道在做梦吗? 而这时,建康也接到了万景叛乱的消息,萧道终于明白,他被骗了。 萧道连忙给各地发勤王令,但书信往来不便,这么一来一回,各郡军队要等很久才能赶到建康。萧道心里并不着急,建康驻兵五万,还倚据长江天险,万景便是有天兵都过不来。 长江以南各郡县依然很从容,而长江以北,局势骤然紧绷起来。 万景听说他的先遣部队在广陵城吃瘪后大为震怒。尤其他还听说,攻城那天有送嫁队伍进了广陵城,新娘子正姓谢。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万景亲自带兵,气势汹汹冲往广陵,誓要屠杀广陵泄愤,并抢走曾经羞辱他的谢氏女。 广陵接到战书后一片低迷,谢玖兮交出来的爆炸符再好也不能大规模作战,广陵城内能上阵的士兵不过八千人,如何守城? 刘延试着向建康请援,但建康屯兵自守,并不肯渡江冒险。刘延焦头烂额时,谢韫珠主动说她的未婚夫就在不远处的京口,她可以写信,求未婚夫来救她。 谢韫珠当天就写了信,放飞鸽传往京口。一天过去,谢韫珠以为对方在路上来不及回信,三天过去,她以为信鸽走错了路,十天过去,爆炸符已告罄,城内画符的工具也用完了,援军还是没有来。 谢韫珠终于意识到,她的未婚夫不会来了。 谢韫珠一直以夫家是将门为傲,她无数次和姐妹们炫耀王家战功赫赫、守家卫国,骨子里留着顶天立地的血。现在这一切在她脸上重重扇了个巴掌,打得她头晕目眩,信仰崩塌。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然而现实根本没给她留时间低落,外面的厮杀声从早持续到晚,从城墙上抬下来的伤员一日比一日多。更可怕的是万景的人就像感受不到疲惫一样,前赴后继往城墙上爬,箭矢打在他们身上毫无杀伤力,就连被从城墙上推落,他们站起来拍拍土,还能继续进攻。 这是一群不死不伤的怪物,城墙上所有士兵心里都浮起这个念头,恐慌逐渐在广陵城中蔓延。 谢玖兮不相信世界上有杀不死的怪物,神仙尚且会消亡,何况凡人呢?她注意到攻城的士兵被她的符纸打中后会受伤甚至死亡,这是不是说明,凡人的武器伤不到他们,但法术可以? 谢玖兮试图研究一个杀敌阵法,然而她没想到,最先被恐慌击溃的不是城中百姓,不是谢家女眷,而是刘延父子。 “你想要献降?” 刘于穆接触到谢韫玉的眼睛,有些躲闪,但还是说道:“二娘,我父母原本不满你的身份,我们经历了多少周折才终于走到这一步。我真的很喜欢你,做梦都想和你长相厮守、生儿育女,所以我们绝不能死在这里。万景无非是被皇帝说配不上王谢门第,气不过而已,你四妹妹是天下闻名的美人,我们将你四妹献……许配给他,一定能让他退兵。” 谢韫玉怔怔看着他,好一段时间觉得她不认识面前这个人:“敬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彭城刘氏之子,岂可做献城投降之事?” 刘于穆像是被刺激到,突然激动道:“北魏占领彭城,杀了我们多少族人?薛安都能投降,我为何不能?我们彭城刘氏没多少传人了,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万景说了投降不杀,如果抵抗会屠尽全 城。我是为了全城百姓,我是为了大局!” “二娘!”刘于穆紧紧握住谢蕴玉肩膀,双目赤红道,“反正你和你四妹感情不好。听说她眼高于顶,给了你不少气受,送她出去正好给你出气!只要献出她,我们就能长相厮守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77章 女公子 刘于穆说完,脸上猛地被扇了个巴掌。谢韫玉用的力气那么大,刘于穆的头重重歪向另一侧,脸颊立马红肿起来。 谢韫玉心痛如绞,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她是庶房庶女,不像长姐一样天生光环加身,不像三妹一样有亲娘宠爱,也不像谢玖兮一样自小有全谢府的人心疼。她活得战战兢兢,唯有苦练琴棋书画,费尽心思维持好名声,才能在父亲和祖母那边得一句轻飘飘的“不错”。 但谢韫玉知道,哪怕她做到女德的极致,父亲也更喜欢活泼娇憨的谢韫珠,祖母更喜欢胡作非为的谢玖兮,谢韫玉永远是家里最无足轻重、面目模糊的那个。 这十年,谢府一次又一次告诉她,她争不过。唯独在刘于穆身上谢韫玉感受到自己是重要的,敬尚兄不会像家人那样忽略她,在他这里,谢韫玉才是被偏爱的那个。 这是谢韫玉能找到的最好的出路,她拼尽全力抓着他,从十岁到十七岁,她人生最美好的七年青春都是为了他而存在。这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不光打碎了她和刘于穆的感情,同样打碎了她少女时代对幸福的全部期盼。 明明打在刘于穆身上,谢韫玉却哭得无比心痛,她哽咽道:“我和她关系再不好,她也是我妹妹,你算什么东西?” 刘于穆没想过向来百依百顺的谢韫玉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他不可置信道:“二娘,你忘了我们那些海誓山盟了吗?” “别叫我二娘。”谢韫玉哭得肩膀发颤,后退两步,咬牙说,“刘家门第高,我一介庶女高攀不起。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刘于穆听后大惊:“二娘你在说什么?再过两天,我们就要成婚了。” “恕我无法与贪生怕死、不救百姓,还想用我妹妹换太平的人结为夫妻。”谢韫玉转过身体,快步朝亭外走去,“你我今日,恩断义绝,再无关系。” 谢韫玉对着刘于穆时说得绝情,等她跑出凉亭就溃不成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无仪态可言。谢韫珠正站在院内对谢玖兮说风凉话:“你这样能成吗?” 她说完,意外瞥到谢韫玉,吓了一跳:“二姐?你不是去和敬尚兄商量婚礼事宜么,怎么哭成这样?” 谢六郎在出门之前是个只会吟诗作赋、游山玩水的富贵闲人,因为他太闲了,才会被大伯母安排前来送嫁,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叛军,还被困在广陵城内。 同行三个姐妹都是女子,谢六郎觉得自己有义务担起道:“二姐,莫非刘家为难你了?虽然如今是战时,许多礼仪不得不从简,那我们也是谢氏,该有的排场绝不能省!二姐你别哭,我这就去找敬尚理论。” “不用去了。”谢韫玉用力擦干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和他的婚事取消了。” “什么?”院子里三人都大吃一惊,“婚礼取消了?” “不只是婚礼。”谢韫玉道,“我和他的婚约也完了。” 谢韫珠吃惊地和谢六郎对视一眼,想不懂这是怎么了。她印象中这位庶姐总是装腔作势,处处拿规矩说话,实则功利心太重,并不讨人喜欢。她从没见过谢韫玉哭成这样,还不管不顾要在婚礼前退婚。 要知道,谢韫玉最在乎这桩婚事了,简直把刘于穆当成救命稻草。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说出这种话? 谢玖兮透过院门,隐约看到一个男子在他们墙外徘徊,踯躅不定,欲言又止,脸上还浮着一个巴掌印。谢玖兮二话不说上前,重重将院门关上。 刘于穆被人打了一巴掌本就挂不住脸面,如今还被谢家拒之门外,他脸上火辣辣的,对谢韫玉残存的丁点愧疚和留恋很快转化为怨恨, 愤然离去。 谢玖兮确定外面的人走后,才进屋里问谢韫玉:“二姐,他和你说什么了?” 谢韫玉在自己屋里哭了半晌,在谢韫珠、谢六郎的安慰下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她漠然地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道:“他想投降献城,还想将你献给万景,换万景对他们家网开一面。” 谢韫玉说完后,屋里停滞了好一会,谢六郎反应过来,怒冲冲就要去外面找刘于穆算账:“这个混账,这种话他也说得出来!我非打死他不可!” 谢玖兮伸手拉住谢六郎的胳膊,谢六郎激动道:“四妹你别拦我,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谢玖兮忍无可忍,手臂用力重重将谢六郎甩了回去。谢六郎踉跄好几步,扶住家具才勉强站稳。 谢六郎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谢玖兮,谢玖兮不耐烦道:“外面都是刘家的兵,而你文不成武不就,连我都打不过,拿什么去和刘于穆拼?嘴吗?” 诚然这是实话,但谢六郎还是被伤害到了:“四妹妹,士可杀不可辱,我还有这条命,就算豁出命也要替你们争这口气!” “你去送死,然后留我们三人任人宰割吗?”谢玖兮听着墙外出奇寂静的街道,冷淡道,“万景仅因为求婚不成就记恨王、谢两家,可见他这个人极端自大自卑。如果有人给他送去谢氏女,以他虚荣狂妄的心性,说不定真的会答应退兵。刘家敢当着二姐的面开口,可见他们有这种想法已不是一天两天。我们几人都姓谢,谁都不安全,不可大意。这两天让所有人都待在府里,除了采买粮食不得出府,院墙全天安排人巡逻,有异动立刻上报。” 谢玖兮说着拿出一叠符,分给另几人:“这是这两天我悄悄画的符纸,朱砂已经耗空了,你们省着些用。一会我在院墙刻几个防护阵法,谁都不要单独行动。建康绝不会弃广陵不顾,只要等到援军到来,我们就安全了。” 谢六郎也没想到好好一趟结亲之旅竟然闹成这样,他本来觉得他是唯一的男子,要站出来替姐妹们撑着天,没想到四妹妹看起来比他厉害多了。谢六郎短暂地支棱了一下,很快就退回舒适区,乖乖听谢玖兮安排。 谢韫玉和谢韫珠沉默地接过谢玖兮的符纸,不久前她们还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如今就要担心姻亲将她们献给蛮夷邀功,这世上的事真是荒唐。 谢家全员警惕,再加上门上、墙上都贴了奇怪的符,刘家就算想撕破脸强闯都不行。 昨日已经有万景士兵冲过城墙了,城内士兵耗了许久,才终于把叛军磨死。近距离作战极大刺激到刘延父子,刘延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十来支枪还扎不死的叛军,他做了一宿噩梦,醒来后再也忍受不了。 万景的人已经能翻过城墙,只要再多来几个就能打开城门,到时候万景大军冲进来,城中所有人都要死。刘延慌忙派人去清点仓库,然后在拂晓时分,人最困的时候,刘延带着儿子、亲信和广陵城剩余武器,从角门逃走了。 城墙上的士兵看到太守跑了,人心大乱。谢玖兮被哭叫声、脚步声吵醒,她不顾初冬寒意,披了件衣服就出门,结果得知刘延父子弃城跑了。 谢玖兮听到愣了一下,觉得荒唐,竟也不意外。墙外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谢玖兮问:“外面怎么了?” 谢家侍从苦着脸道:“四娘子,外面那些愚民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谣言,说谢家得罪了万景,这才引来了叛军,叛军破门之日,就是广陵屠城之时。所以他们嚷嚷着要将谢家人交出去,换广陵全城的性命。” 谢韫珠慌慌张张从房里出来,听到这些话简直气得跳脚:“荒谬!谢家压根不认识万景,是他 不识好歹妄图攀附谢家,被皇帝拒绝后恼羞成怒。这和谢家有什么关系?” 谢玖兮听完侍从的话深深皱眉,她以为太守弃城而逃就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没想到这只是开头,谢家引来万景的言论竟然已经传到民间。谢玖兮非常怀疑,这就是刘延放的消息。 他突不破谢玖兮的阵法符纸,没法将谢家人送出去保命,便弃城而逃,将谢家和整座广陵城当做他脱掉的壳。万景进城后必然忙着折磨谢家人,没工夫追刘延父子,他们就能安全了。 谢玖兮心中冷冷骂了句恶心。三岁小儿尚且知道不能卖国求荣,他们两个七尺男儿却只顾自己逃命,真是令人不齿。 但现在不是骂这两个软脊梁虫的时候,谢玖兮很快收敛起心绪,问:“消息传了多久,多少人知道了?” 侍从摇头:“不知道,我们也是被叫骂声吵醒才知道这回事。刚开始只有星星两两几个人,如今外面已围满了,照这个声势,恐怕全城人都知道了。” 谢韫玉听到声音出来查看,结果却听到这样一段话,吓得脸都白了。 谢玖兮叹气,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她正要让侍从去外面收买人心、驱散人群,忽然院墙传来扑通一声,一块石头从外面抛进来,还夹杂着“都怪你们”、“滚出去”等恶毒咒骂。 石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谢玖兮贴在墙头的防护阵法被激活,不断亮起金色浅光。外面的人看到石头竟然砸不到,群情激愤,越发认定是他们惹来了祸端。 朝谢宅扔石头的百姓越来越多,谢玖兮阵法布得再严密也无法防住所有角落,不断有锐物砸到墙内,墙角的水缸被砸碎,发出咔嚓一声刺音,谢韫玉、谢韫珠都被吓了一跳,害怕地抱住彼此。 谢玖兮看着阵法上逐渐黯淡的颜色,神情十分凝重。再这样下去不行,外面的人只会越打越恨谢家,不存在泄愤一说。如果她不能及时化解民众对谢家的迁怒,等阵法能量耗光,谢家会被失去理智的群众冲烂,到时候她们就是落入狼群的羔羊,处境会非常危险。 谢玖兮身上仅着单衣,脸颊清冷单薄,比清晨的霜还要白。谢玖兮平静地对侍从说:“把所有人手召集起来,打开大门,我去和他们解释。” 众人一听吓了一跳,连忙劝阻:“四娘子不可,那群刁民愚昧无知,不可理喻,您出去被他们冲撞了怎么办?”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等他们冲进宅子就晚了。”谢玖兮已经拿定主意,二话不说朝大门走去,“开门,记住不得攻击百姓,不得用兵器对着人群。” 谢韫玉和谢韫珠快被谢玖兮吓死了,一大早醒来被暴民围住宅子就够可怕了,谢玖兮竟然还要开门!谢韫珠喊了好几句,谢玖兮连头都不回,她愤恨地跺了跺脚,一咬牙追着谢玖兮跑过去。 谢韫玉没办法,只能快步回屋拿了件大红斗篷,披到谢玖兮身上。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的人没料到,脸上的表情顿住。谢韫玉看到那些麻木的、凶恶的、苍老的、稚嫩的面孔,只觉得头皮爬过一阵麻麻的恶寒。 今日前救她们的是这群人,如今对她们喊打喊杀的,也是这群人。 谢玖兮不施粉黛,长发未绾,她身上穿着单薄的白衣,外面披着火红的狐毛斗篷,潋滟如日出时天边燃烧的朝霞,清澈又冷淡,纤弱又强势。 她站在台阶上半垂着眼睛看人时,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生出种不怒自威、睥睨众生的威压,像九天之上的神女,生杀予夺,美丽强大。 这一幕冲击感极其强烈,叫嚣喧嚷的人群都止了声音,街上骤然陷入安静。 谢玖兮一 句话都没说,纯靠气场镇住人群,她清而黑的目光从人群中缓慢扫过,不疾不徐道:“我是陈郡谢氏第四女谢玖兮,来广陵送二姐出嫁,但刘家不仁,我们已和他解除婚约。广陵被围完全在我们预料之外,太守弃城我们更是刚刚才得知。我理解大家的慌乱、害怕,但是,叛军和谢家毫无关系,我们也是受害者。” 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扯着嗓子骂道:“你们这些世家惯会推卸责任,你们一来叛军就来了,和你们没关系,那还能和谁有关系?如今太守自己逃命去了,广陵城马上就要被攻破。外面叛军都是不死不灭、茹毛饮血的怪物,我们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让我们送命?把她们交出去,叛军就能退兵!” 百姓很快就被煽动起来,许多人朝谢玖兮涌来,谢家侍卫连忙推住人群,下意识想要拔刀威慑。谢玖兮看到,连忙呵止:“住手,不得伤害百姓!既然诸位觉得我们有罪,那我来代家人赎罪,我愿意出城。但是在此之前,能不能容我先说三件事?” 谢韫玉和谢韫珠吓了一跳,忙道:“四娘……” 谢玖兮抬手,止住身后谢家人的动作。台下群众听到谢玖兮愿意出去,情绪稍稍缓和下来,这时候有人低低道:“让她说。” 谢玖兮见局面控制住,不紧不慢开口:“第一件事,谢家和万景有仇,或者谢家得罪了万景乃无稽之谈。万景投降后去建康面见皇帝,张口就说想要娶王、谢家的女儿,皇上以门第不合为由拒绝,万景觉得落了他面子,因此对王、谢两家生恨。此事从头到尾,谢家没有说过任何话、做过任何事。诸位家里也是有儿女的人,若外人这般求娶你们的女儿、姐妹,你们会同意吗?” 百姓只知道谢家得罪了万景,把叛军惹到广陵,具体如何得罪却不清楚。如今听到谢玖兮说话,好些妇人、老人喃喃道:“这亲确实不能结。自古要么门当户对,要么郎情妾意,什么都没有就想求娶,哪有这等道理?” 谢玖兮见他们已顺着她的话开始思考,微松了口气,又说道:“第二件事,万景原本是北朝人,背叛原主子投靠冯太后,被冯太后不喜后又投降我朝皇帝。这等三姓家奴仅因为旁人说了句他配不上王谢门第就要造反,如此恩将仇报、反复无常之人,你们真的相信献出谢家后,他就会放过广陵城吗?万一献出谢氏女后,他又要求更多年轻女子,随后又要求充年轻男子为奴,你们难道不断将自家儿女送出去吗?” 随着谢玖兮的话,越来越多的人沉默下来。谢玖兮见状放出最后一道杀手锏,她双手合起,轻缓变化手印,随后朝半空扬去。人群跟着抬头,连谢韫玉、谢六郎等人也忍不住抬头,看向青霜未晞的天空。 一阵细碎的金色光点飘到半空,在空中开出花朵,变成盏盏金莲降落。有人伸手去接,手心感受到一阵温暖,随即,掌心便烙下一个金色莲花印。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谢玖兮道,“我已经查出来,叛军刀枪不入并非因为他们是天兵天将或者有神佛保佑,而是因为他们借助了妖术。有这个金莲法印可以保证一段时间内邪祟不侵,不信你们可以去城墙上试,那些叛军绝不敢接近你们。” 谢玖兮三件事说完后,彻底镇住了民众心底里的恶意、侥幸、惶恐,她缓慢从人群中扫过,这回,再没人提出要将她送出去的话了。 人都是普通人,没那么无私,也没那么恶毒,大部分时间环境怎么做,他们就跟着怎么做。他们提出用谢家人换广陵城,其实和求神拜佛是一个道理,无非心中害怕却又无能为力,所以只能找个符号宣泄罢了。 谢玖兮一直绷紧的脊背慢慢放松,她身形纤细,披在斗篷下像清晨的一缕光,纤柔但坚定,沉静而有力。谢玖兮安慰众人道:“刘太守放弃 了广陵,但我相信朝廷绝不会放弃广陵。只要我们再撑几天,一定能等到援军到来。” 人群不再嚷嚷着讨伐谢家,但提起叛军,他们还是十分颓败:“叛军是杀不死的,连太守都放弃了,根本不会有援军来。” “不会。”谢玖兮声音坚决,“不是叛军杀不死,而是我们不得其法。没太守又如何,他不敢上城墙,我上城墙,他不敢守城,我来守城。从今日起,我谢玖兮在广陵在,誓与广陵城共存亡!” 也许是谢玖兮的语气太坚定,也许是掌心的金色莲花悠悠散发着热意,也许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破晓,金光洒在她衣裙边缘,灿烂辉煌宛如神降,下方百姓的心渐渐安稳下来,陆续有人响应谢玖兮:“誓与广陵共存亡!” 谢玖兮说要守城,一句话都不耽误,直接让人带着她往城墙走去。谢韫玉下意识唤了一声,然而谢玖兮已经走远了,谢韫玉看着依然被人群簇拥在中心的谢玖兮,神情感慨,但目光里再也不见曾经的嫉妒忿恨:“还和从前一样,说风就是雨。好歹换一身衣服,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万景军队也知道广陵太守弃城逃跑了,他们的气焰越发嚣张,天才刚亮就搭着梯子攻城。谢玖兮登上城墙时,正好看到守城士兵在和叛军厮杀,城墙上乱成一锅粥,士兵不断推翻梯子、往下浇热水,还是不能阻挡叛军一个接一个跳上城墙。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78章 重相逢 常雎走在其中,看什么都觉得震撼,连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她在魔界过着小公主一样的生活,自然见过许多场宴会,可是,魔界没有这么秀丽的风光,没有这么气派的法宝,哪怕拿出魔界最隆重的宴会,和今日这场“小宴”一比,竟都显得粗俗、穷酸起来。 而这只不过是天界神族公子小姐们随便举办的一场玩乐宴罢了。 常雎大受冲击,自从她来了天界,时常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她所珍视的东西,在天界这些王女、贵女眼里,连垃圾都不如。 常雎心里难受,这种时候,唯有身边的黎寒光会让她觉得好受一点。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寒光哥哥。 黎寒光没有注意常雎的靠近,他目光望着湖泊,感叹道:“今日的人来得可真齐。” 黄帝装模作样以公主、王子之礼对待他们,每次设宴都有他们的份。黎寒光作为天界的战利品,在这种场合没有说不的权力,他今日到了后才发现,宾客竟十分齐全。 五帝后人基本都在,连身体不太好的姜榆罔都来了。这种场面,堪比千年一次的蟠桃宴了。 常雎发现黎寒光并不像她一样敏感,他看起来比常雎适应多了。他不紧不慢走在觥筹交错中,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种地方。这个认知让常雎心里发慌,她忍不住唤:“寒光哥哥……” 黎寒光回头,温柔体贴地看着她:“怎么了?” 常雎接触到黎寒光包容的目光,心才慢慢安稳下来。应该是她太紧绷了,黎寒光一直是她的温柔兄长,永远站在她身后等待她、守护她,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可笑的念头? 常雎摇摇头,咬着唇,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这里来了这么多人,可是,我都不认识他们。” 黎寒光了然,他停下脚步,借着周围草木遮挡,一一给常雎指认起场中之人来:“你初来乍到,记不住人很正常。其实天界的势力识别起来很简单,衣着华丽的是神,朴素寡淡的是仙,神族中大部分都归属五方天帝,其中青帝尚青,白帝尚白,玄帝尚黑,黄帝尚黄,赤帝尚红,来自这几个领域的神族,大多都穿着对应颜色的衣服。比如湖边那位穿着朱红衣袍、气色不太好的男子,他是姜榆罔,赤帝的儿子,也是神农氏的太子。站在他旁边那位全身火红的女子,是赤帝手下第一得力大将祝融的女儿,祝英。” 常雎很轻易就找到黎寒光说的人,他们一群人穿着红色还站在水边,想不醒目都难。黎寒光见常雎明白了,继续说道:“青帝退隐多年,已很久不在天界露面了。他辈分高,黄帝、赤帝、玄帝都是他的后人,所以青帝没有太子,青帝领域只有少数几个古老神族,大多都已归隐,平时碰不到,无需注意。但如果以后在大场合上遇到穿青衣的人,勿要得罪,多问多让。” 黎寒光这话并不是吓唬常雎,他穿越前已得到三方帝玺,但他统一天界的进程不过才刚刚开始。黄帝兵力再强横,那也是摆在台面上的,剩下两方青帝、白帝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就算是黎寒光也不敢轻举妄动。 青帝许多年没有露面,天界便有传言说女娲神力已经耗尽,甚至青帝也陨落在即。黎寒光接触过最高处的权力,他最知道这种传言有多荒谬。青帝和女娲一个能开辟新大陆,一个能造万物、补天洞,他们夫妻就是三界的定海神针,只要他们不出面,水花再大也只是小打小闹。 而白帝就更神秘了,三界至少知道青帝可以一画开天,但是有记载以来,就没人见过白帝出手。白帝可是太古神族、至高神帝俊的儿子,当年帝俊在世时,伏羲、女娲、西王母都要向帝俊请教,就算白帝只继承到帝俊一半的力量,实力也不会低于伏羲。 所以黎寒光放弃已经打下来的三方天界,胡闹一样和羲九歌回到一千年前,将一切抹杀重来,其实一点都不可惜。有青帝、白帝坐镇,就算黎寒光将北中南路打通,强行斩断东、西方合兵的通道,说到底也没什么用处。青帝和白帝若想拨乱反正,轻轻松松就能摧毁黎寒光的一切。 若找不到和青帝、白帝对抗的方法,就算黎寒光握有三方帝玺也不过是个摆设,算不上真的称帝。与其继续做无用功,不如痛快放弃,重回一切发生前,想办法提升实力,寻找天道的秘密。 常雎似懂非懂点头,黎寒光又指向另一边,说:“至于白帝的人应当不用我多介绍,天界穿白衣的人,除了昆仑仙人便是白帝的人,而这两方都和明净神女有关系。白帝没有子嗣,为人也低调,明净神女就是在外面活动的唯一的白帝族人。穿黑衣的都是北方天界的人,隶属玄帝,他们的太子姬少虞你已经见过了。” 听到这几个名字,常雎终于能松口气:“这几人我认得。雍天宫只有玄太子穿黑衣,是不是玄帝只有这一个儿子?” 黎寒光顿了下,随即毫无破绽地点头:“可能是吧。” 常雎感叹:“他的父母感情可真好,难怪他性格那么和善。” 黎寒光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常雎完全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还在叽叽喳喳地问:“你刚刚说了赤帝、青帝、白帝、玄帝,还有黄帝呢?” “黄帝啊。”黎寒光说起这个名字,语气轻缓悠长,似乎藏着些其他意味,但很快就消失于无,“黄帝的人也很好认。看这场宴会的东道主就知道了,中天界以黄为尊,他们只肯穿尊贵明亮的黄色,衣服上还要用金线绣出大片花纹。在任何一个场合,装饰最华丽的人,多半便是黄帝后人。” 常雎点点头,这场宴会的主人姬高辛和商金郡主姬宁姒便是中天界的人,她入场时看到了,这对兄妹服饰极尽奢华,尤其是姬宁姒,裙子上全是绣花,金灿灿的刺人眼睛疼。 黎寒光对这些人的关系似乎信手拈来,常雎没来得及思考黎寒光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脱口问道:“寒光哥哥,你刚才说姬高辛是黄帝后人,而姬少虞是玄帝的儿子,那为什么他们都姓姬呢?赤帝和黄帝好像也是兄弟,但赤帝姓姜,黄帝却姓姬。” 黎寒光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年神族并不生活在天上,而是和凡人混居人间。黄帝和赤帝虽然是兄弟,但他们两人年纪相差极大,赤帝分封在姜水畔,姓姜,黄帝是小儿子,分封在姬水畔,故姓姬。在黄帝刚出生时,赤帝就已经是雄霸一方的英主了,他们名为兄弟,但封地远又不是同母所生,根本没什么感情。后来赤帝、黄帝打了一仗,赤帝落败,黄帝这才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共主。之后黄帝分封自己的儿子,他汲取教训,不肯把儿子封太远,都放在他的领地周围,所以他的儿孙都姓姬。” “既然都是一家人,怎么现在又分成黄帝、玄帝了呢?” “黄帝有两个儿子,长子玄嚣,次子昌意。昌意早亡,所以早年次子远远不如长子一脉。但是玄嚣不如昌意生了个好儿子,昌意之子颛顼在涿鹿之战中诛杀蚩尤,诱捕九黎族,立下大功劳。所以黄帝很看重颛顼,黄帝带着功臣飞升天界后,竟然越过玄嚣,将北方帝位封给颛顼,故而才有了黄帝、玄帝一姓两帝。” 常雎听到这里很惊讶:“黄帝竟然越过儿子,封了孙子?“ “是啊。”黎寒光似乎笑了笑,悠悠道,“谁让玄帝立了大功劳呢。” 要是常雎看的书再多一点,或者对黎寒光的事再上心一点,就会发现当年让玄帝立大功的涿鹿之战中,玄帝诱杀的九黎族人,就正好姓黎。 “那玄帝的伯父,也就是黄帝的长子玄嚣,竟然同意吗?” “同不同意重要吗?”黎寒光觉得好笑,“玄帝封地在北方,独立门户,而玄嚣的封地却在中天界,依然要依附于黄帝,只能称王。玄嚣死后,他们这一脉一代不如一代,玄嚣的儿子只被封了金天王。到了下一辈,玄帝的儿子姬少虞封太子,金天王的儿子姬高辛现在还没有正式封号,唯独女儿姬宁姒封了商金郡主,便是今日的东道主。” 常雎一边听一边点头:“黄帝还真是看重玄帝,怪不得我们初来天界时是玄帝接待。好在上一辈这些是是非非没有影响到孩子,玄太子和姬高辛兄弟感情还是很好。” “是啊。”黎寒光笑了笑,“确实是兄弟齐心,同心协力呢。” 常雎从小被父母宠在手心,在她眼里亲人天生就是温情脉脉的,她压根没有多想,感叹道:“他们神族这些关系可真是复杂,玄太子看着丰神俊朗,原来,竟然已经是重孙辈了。” “不止。”黎寒光说,“神族寿命漫长,只要法力高,还能维持容颜不老。看着年岁差不多的两个人,实际上可能隔了两三辈。你还记得赤帝太子吧,姜榆罔看起来苍白文弱,其实他是姬少虞的祖父辈了。” 常雎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天界实在太魔幻了:“那明净神女是白帝的妹妹,白帝和青帝是同一辈分的人,照这样说,明净神女岂不是玄太子的曾曾曾祖母辈?” 黎寒光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慢慢道:“倒也不用这么算,神族中并不看重辈分。” 他们只在意利益。 黎寒光和常雎在这里认人,后方突然传来动静,连许多游湖的人也回来了。黎寒光回头,看到宴会入口处独属的金色光芒时,了然地应了声:“难怪。我就说今日人怎么这么多,原来,是她要来。” 常雎跟着往后方看,她身材娇小,垫着脚尖看了很久,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怎么了?” “明净神女来了。” 常雎一听,愣了一下惊喜道:“那玄太子是不是也来了?” 黎寒光似乎没听到,没有回答。是啊,连常雎这种刚来天界的外人都知道,姬少虞和羲九歌形影不离,永远一同出现。 门口的人渐渐走近,哪怕常雎不踮起脚也能看清了。随着羲九歌、姬少虞出现,很多人都聚过来,常雎扫过这济济一堂、衣香鬓影的盛况,感叹道:“商金郡主人脉真厉害,这么多人都能请来。” 黎寒光闻言只是笑了下。姬宁姒好排场,每次都广发请帖,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办这么盛大。今日到场的人多,与其说是姬宁姒人脉广,不如说是羲九歌面子大。 毕竟羲九歌实在太难见了。她虽然在雍天宫,但每日课程安排满满当当,想要私底下见她难如登天。好不容易羲九歌要来参加宴会,众人都不愿意放过这个和她建立私交的机会,接到帖子的人基本都来了,有些人还带了兄弟姐妹,这才有了今夜局面。 常雎看到姬少虞来了,蠢蠢欲动,说:“寒光哥哥,我们也去那边看看吧。” 常雎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但落在黎寒光眼里,那些小心思实在一览无余。哪怕再来一次,常雎依然会被姬少虞吸引。 黎寒光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有什么意外的呢,换成他,他也更愿意女儿妹妹选择姬少虞这种顺风顺水的贵公子,而不是某些一无所有的赌徒。 黎寒光温柔笑着,笑意却丝毫不入眼底:“好。” 黎寒光和常雎走近,听到那群人正在讨论岁考的事。一个身着绿锦的女子抬头,瞧见黎寒光和常雎顿了顿,笑道:“魔界质女和质子来了。” 正在说话的众人停下动作,一起转过身来。黎寒光欠身给众人问好:“明净神女,赤太子,玄太子,金天王子,商金郡主。” 其实剩下几人黎寒光也认识,比如刚刚说话的绿衣女子,便是西陵家的小姐西陵桑。 黄帝的正妻来自西陵氏,这一代西陵家主有一双子女,儿子西陵乔,女儿西陵桑,都出落得十分出色。西陵家有意和黄帝巩固联姻,无论西陵乔还是西陵桑,只要有一个能和姬家人结亲就好。当然,如果是女儿嫁给姬高辛,日后生下子嗣继承大统更好。 但作为一个刚到天界的质子,黎寒光不应该知道这么多神族内幕,便只做不识。 姬宁姒看到黎寒光,眼中生出明显的惊艳:“质子和质女来了。听哥哥说,质子前几日在试炼场上大展身手,实力颇为不凡?” 黎寒光顶着姬宁姒的目光,面色不动,心里却十分厌恶。他回来后已尽力在躲着她了,但是,她一看到他这张脸,还是像前世一样生出兴味。 黎寒光在魔界千年,最恨的事情不是被人驱逐、谋害,也不是被至亲之人背叛,而是被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就是姬宁姒这种,看不上他的身份,却觉得玩一玩无关紧要的眼神。 他真的讨厌他这张脸。 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睑,说:“不敢当,是明净神女手下留情。” 羲九歌站在人群最中心,听到这话笑了笑,看着他缓缓道:“少司幽未免太自谦了。对了,少司幽的伤怎么样了?” 黎寒光听到她的话,由衷觉得熨帖。旁人都叫他质子,只把他视为魔界的人质,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根本不重要。而她却每次都叫他少司幽,哪怕这也是被人赏赐的职位,但至少,是他靠实力得来的。 她的感情都直来直往,不含任何偏见,即便是仇人,也先是个人,其次才和她有仇。 虽然黎寒光也知道,她这样问是为了杀他。若她杀他前能叫他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黎寒光垂眸一笑,道:“谢神女关心,已经好多了。” 羲九歌淡淡点头,好多了吗?那她得尽快动手了。趁他伤势还没好全,赶快要他的命。 姬少虞笑了笑,说:“我随便说着玩的,你刚刚身体还不舒服,不喜欢就不要出门了。”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第79章 平山海 “元日。” 黎寒光说完,众人诡异地静了静,连羲九歌都微微挑眉。 前世她竟不知道,他和姬少虞,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姬少虞依然微笑着,倒并没有表露不悦,但旁人都觉得忌讳,不约而同噤了声。 区区魔族竟然敢和姬少虞同一天生辰,他怎么敢?羲九歌却没什么顾忌,她索性打破砂锅问:“何时?” 黎寒光回道:“这我不太清楚,似乎是酉时。” 羲九歌微微点头:“太子在日正时分,这样看来,还是太子年长些。” 两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羲九歌为什么问这个。一个魔族,也配拿来和姬少虞比? 羲九歌当然不是无故询问,之前新婚夜的时候,他们两人差点吵翻脸时,黎寒光曾说他和姬少虞谁长谁幼还说不定呢。羲九歌定婚约看的是人,并不在乎长幼,不过黎寒光的话终究在她心里埋了个种子。 羲九歌凡事都要求完美,有问题梗在心里却无法知道答案,她就很难受。现在,她终于舒服了。 还是姬少虞长,哪怕早出生四个时辰,那也是长幼尊卑不可逆。 不过,羲九歌想到此处又觉得怪异。他姓黎,来自魔界,出生时间还这么巧。黎寒光随着魔界队伍到达玄天宫时,玄帝就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吗? 这种事情,玄帝终归是有印象的吧? 姬少虞忍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似乎从这个魔子进入天宫开始,姬少虞就总会和黎寒光扯上关系。姬少虞不是一个专横的人,但听到他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都仅差半天,实在很难感到高兴。 姬少虞淡淡说:“我看湖边风景不错,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默契地结束这个不讨喜的话题,转而说起吃喝玩乐。黎寒光半垂着眼眸避让,等所有人走后,他才慢慢跟上。 其实,酉时是他随便猜的,他母亲厌恶的恨不得掐死他,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时辰呢? 他只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应该出生在日落黄昏、行将衰败的逢魔时刻。姬少虞出生在日中,生来就艳阳高照、欣欣向荣,神族为他的降生庆祝时,黎寒光可能正在被母亲溺入水中。 黎寒光唇边轻轻勾了勾,你看,同样的生日,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可能这就是天命吧。 等黎寒光慢慢走到湖边时,听到那群人正在商量游湖。月亮逐渐升高,快到溯月昙开放时分了,姬宁姒提议乘船顺着湖游览一遍,既能欣赏湖光山色,也能看到大片花海开放。若是看到哪里开得好,他们将船靠岸,近距离观赏就是。 姬宁姒的提议十分新颖,众人纷纷响应,很快,上下足有三层的画船就开过来了。 他们都是神族,其实可以踏水而行,没必要乘船。但这就和神仙明明可以自己飞却还要骑坐骑一样,这乃身份的象征,不能露怯。 对羲九歌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而黎寒光的身份不允许他反对,他们两人都没有拒绝,随着大流登船。 姬宁姒不愧是交际名花,画舫上玩乐的东西应有尽有。众人上船后各找喜欢的地方,姬宁姒花蝴蝶般在各个场子中穿梭,谈笑风生,嬉笑怒骂,出尽风头。 姜榆罔站在三楼,静静看着下方。大家都聚在一楼玩笑,那些声音传到三楼后像是隔了一层膜,遥远的仿如另一个世界。姬宁姒走过西陵乔身边时,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嗔恼般用扇子敲了下西陵乔,让人搬出棋盘来,要和西陵乔下棋。 西陵乔不应战,推了身后的妹妹出来。西 陵桑在众人的起哄中坐到棋盘对面,她容貌端美,坐姿娴雅,旁人大笑时她也只是抿抿唇,安静文秀极了。 姜榆罔看得入神,直到脚步声走到他身后才乍然惊醒。姜榆罔有些恼怒,冷冷斥道:“我不是和你说了,让你守在楼下,不得上来。” 身后人微微顿了顿,温声道:“姜太子,是我。” 姜榆罔听到是男子的声音,惊讶回头,看到来人时十分意外:“魔……黎质子?怎么是你?” 黎寒光对着姜榆罔笑了笑,拱手道:“不知姜太子在此处,我并非有意扰太子清净,请太子恕罪。” 对着外人,姜榆罔也不好冷脸,摇摇头道:“无妨。” 姜榆罔说完就欲离开,黎寒光却像没看出来,问道:“商金郡主正招呼众人在楼下玩闹,太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榆罔听到楼下正在热闹,他离开后,似乎也没地方可去。姜榆罔怔住,看着水中那一轮悠悠寒月,只觉得茫然:“我身体不好,许多事情都不能做,还是不要去败坏他们兴致了。” 姜榆罔天生多病,性情也纤细文弱,和姬宁姒、姬高辛这些人格格不入。黎寒光轻轻叹了一声,他走到扶栏边,怅惘说道:“有时真羡慕天上这轮月,永远独来独往,倒不必觉得孤寂了。” 姜榆罔从话中听出一丝凄清,他想到黎寒光的身份,心中了然。他体弱多病,黎寒光背井离乡,此刻在清冷的顶层相遇,姜榆罔难得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和你同行那个女子呢?你有她陪着,怎么会是孤身一人。” 黎寒光望着楼下热闹的人群,低低叹道:“她有自己喜欢的事,和我待在一起才是太闷了。” 姜榆罔顺着黎寒光的视线,看到甲板上姬少虞正和一个娇小的女子说话,那个女子,似乎就是魔界质女。 姜榆罔默然,不再说话,静默望着楼下。黎寒光静静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姜榆罔说:“你们同处而来,无论发生什么总要同归,无须太过担心。” 黎寒光心道总算上钩了,他垂下眼睫,眉宇间露出浅浅的自嘲:“其实,她父亲并没有多看重我。从未同行,何来同归?” 姜榆罔意外,问:“你竟不是她父亲中意的人吗?” “不是。”黎寒光苦笑道,“她是月母遗族常家唯一的小姐,而我是九黎罪族的弃子。以我的身份,哪里入得了常家家主的眼?” 姜榆罔听到黎寒光说“九黎罪族”,神情微怔,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黎寒光深知点到即止、过犹不及的道理,他似乎猛地反应过来,对着姜榆罔拱手,一脸歉意道:“我和姜太子说这些做什么。不敢叨扰太子赏月,我先行告退。” 黎寒光说完,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转头就走。姜榆罔见他如此主动地划清界限,反倒过意不去了。黎寒光下楼前,姜榆罔终于忍不住愧疚,开口问:“这些年,九黎族人在魔界过得还好吗?” 黎寒光背对着姜榆罔,月色从他身后落下,显得身影尤为萧条。所以姜榆罔也没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一直表现的悒郁落寞的黎寒光眼中,划过一丝不相衬的笑。 黎寒光没有回头,轻飘飘说:“罪神之后,有什么好与不好?九黎族犯下滔天错事,贬入魔界赎罪,永世不予赦免。要我说,九黎族过得不好才是天理。九黎族的子民已经并入轩辕王国,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我们这些旧属神不能保护他们,还要连累他们世世代代在人间受苦,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过得好呢?” 背后沉默了很久,黎寒光等了一会,就在他抬起脚步准备下楼的时候,听到后方滞涩的声音:“家父和……九黎族首领还算有些情谊,日后你在雍天宫有难处 ,可来寻我。” 黎寒光背对着光亮,唇边淡淡勾了下,笑意丝毫不达眼底:“谢过赤帝和太子。” 黎寒光走下楼梯,一出来就撞到守在门口的祝英。祝英抱着剑,冷冷盯着他,目光中全是敌意。黎寒光对祝英笑了笑,坦然地越过她,走向外间宴会。 外面姬宁姒和西陵桑一局终结,姬宁姒又输了。姬宁姒今夜连着输了好几把,心里很不痛快,搂着姬高辛埋怨。西陵桑面对姬高辛有些拘谨,似乎在后悔刚才这一盘不该赢。姬高辛笑容一直淡淡的,他听完姬宁姒的抱怨,随口安慰了两句,就推开妹妹,往另一边去了。 姬高辛刚转弯就撞到前面有人说话,他看清那两人是姬少虞和常雎,他没有提醒,而是静悄悄退开,换另一条路走了。姬高辛并不知道,等他走后,另一个人从船舱中出来,似笑非笑朝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姬高辛往船尾去了。要是刚才他在楼上没看错,羲九歌就在船尾。 黎寒光眯眼,没什么真心笑了声。这一船人实在有趣,看着亲密无间、手足情深,一转身却全是算计。 这一世黎寒光过早暴露实力,雍天宫的人知道他法力深厚,不敢再随意欺凌他。这看起来不错,然而,这也意味着黎寒光的处境比前世更凶险了。 他没法再韬光养晦,羲九歌也绝不会让他安稳下去。既然如此,不如搏一把。 天界如今看起来歌舞升平,然而平静表面下,却是日益尖锐的神仙矛盾,越来越离心的五帝家族。曾经铁板一块的天界早就不复坚固,而黎寒光要做的,就是在这块不堪其负的铁板上,适当地敲几锤子。 或许,让五帝从内部瓦解,远比他一个个打,要快得多。 姬少虞在耐心和常雎说话,并不知道他的堂兄已绕过他,去找他的未婚妻了。黎寒光也没有提醒姬少虞,他退了两步,默不作声往后方而去。 羲九歌被那些人吵得头疼,她费心甩开跟班,终于能一个人安静待一会。 这个湖是一个狭长的月牙形,现在走到差不多一半,正好要过月亮的“腰”,也就是湖泊最窄的一段。两岸峭壁骤然收紧,水流湍急,风景也格外壮丽。羲九歌站在船尾,看着青山倒退,银波粼粼,此情此景,实在太适合修炼了。 羲九歌天生亲火,在太阳底下修炼事半功倍,但吸收月华也不是不行。羲九歌运行心法,正在默默吸收月光精华,背后骤然响起一道声音:“神女。” 他语调带笑,风流不羁,若是普通女子听到心神必然要乱上一乱。可惜羲九歌没有这些娇贵的少女心思,她正在修炼却被人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得告诫自己她是明净神女不能失态,这才能笑着转身,友善地看向来人:“金天王子,有何贵干?” 姬高辛对她眨了眨眼睛,调侃道:“神女,我们都认识一千年了,你还叫我金天王子?” 羲九歌平静看着他,委实不明白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我和金天王子并不熟,自然该以封号敬称。” 黎寒光站在阴影里,几乎要忍不住笑了。羲九歌就是有能耐,和人认识一千年还不熟。 在女人堆中游刃有余的姬高辛再一次在羲九歌这里踢到了铁板。这块铁板未免也太硬了,硌的他骨头都疼。姬高辛干笑,给自己找补道:“见得多了,慢慢就熟了。神女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了。” 黎寒光在黑暗中若有所思,难怪他说了两次后她依然不上心,原来,已经有很多人和她说过类似的话。 黎寒光正在思索她身边的苍蝇是不是太多了些,一阵劲风突然逼近,随后才传来一声厉喝:“谁?” 黎寒光 感受到利刃上的杀意,心道原来她早就发现他来了,一直假装不知道,就是为了等他分神这一刻下杀手。 误以为偷袭将人错杀,也是很正当的理由。 她如此频繁地惦记着他,他真是深感荣幸。 “不然呢?”羲九歌坐到梳妆镜前,不久前她在这里坐了四个时辰,对发冠、妆容的要求几近苛刻,但现在,她又要在同一个位置,将这些装饰一一卸下。 而婚礼另一个主人公,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 羲九歌拆下步摇,取出固定用的簪子,有条不紊地拆卸金冠:“另一个女人只露了一面,新郎就跟着对方离开,已经够丢人了。若我不放人,莫非还要和新郎在喜堂上打起来吗?”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 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更何况,连白帝少昊都不在意,其他人说道什么。 西方白帝少昊是至高神帝俊的儿子,生母已无人所知,若羲和在世,少昊要叫羲和一声嫡母。羲和本是帝俊之妻,在帝俊陨落后却有孕了,天界本还担心白帝会不高兴,没想到白帝亲自来瑶池走了一趟,见到羲九歌后却十分喜欢,将她视做亲生妹妹。 这下天界众神仙放了心,大肆庆祝。东南西北各个道场都送来贺礼,五方天帝联名册封羲九歌为明净神女,玄后更是亲自带着太子来昆仑祝贺。 经此一事,明净神女的大名响彻九州四海,天下神仙都知道,天界出了一位辈分奇高、血统奇贵、后台奇硬的神女。她是创世神羲和的女儿,白帝少昊的妹妹,西王母的嫡传弟子,身负东夷、昆仑两大神系的传承,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西王母的道场就由羲九歌继承。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堪称一步登天。 这么高贵的身份,就算羲九歌长成蟾蜍,求婚者也趋之如骛了。而上天对羲九歌格外偏心,不止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同时还赐予她绝世的美貌、出众的天赋。羲九歌继承了羲和强大的火系神力,又和西王母学习仙术,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女,甚至有传言说,只要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明净神女就不可能被打败。 她臻尽完美,追求者倒一下子变少了,想追明净神女,得掂量掂量自己以及自己爹的份量够不够。不过名花也没有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羲九歌苏醒才一百年的时候,就和玄帝太子姬少虞订了婚。 羲九歌苏醒时,玄后亲自来昆仑祝贺,同行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时隔多年,不好说当时玄后抱着什么心思,但羲九歌和太子姬少虞确实一见如故。后来玄后借机将羲九歌接到北天庭玩,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羲九歌和姬少虞定下婚约,等机缘到了就可以完婚。 可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姬少虞却爱上了别人。 玉玦想到这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喃喃:“神女十全十美,无一处不好,玄帝太子为什么要舍弃神女,和一个魔女私定终身呢?” 以致于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弃神女而去。以这几人在天界的出名程度,不出三日,今夜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荒。 羲九歌唇边也笑了笑,轻不可闻问镜中人:“是啊,为什么呢? ” 玉玦看着羲九歌的表情,隐隐被摄住,一时竟不敢说话。好在,羲九歌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地对她说:“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羲九歌笑容完美,一如过去两千年众人熟知的明净神女,永远话都不会。玉玦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玉玦行礼,她猜测羲九歌现在应当不想看到婚礼之物,躬身抱着金冠欲要退下,但才行了两步,就被羲九歌叫住:“把发冠留下吧,这是太子亲自挑选的样式,放在这里,就当是太子在陪着我吧。” 玉玦一听,不由气急:“神女!您身份何其尊贵,论起家世来不比玄帝太子差,怎么能受这种委屈?等明日奴婢就去禀报白帝和西王母,必要让他们给您撑腰。” “那是太子,不得放肆。”羲九歌淡淡说道,“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得再对太子不敬。下去吧。” 玉玦没想到都发生了这种事,羲九歌还心心念念着姬少虞,她气得不行,但看到羲九歌的脸色,只能忍了。她束着手出门时还在恨恨地想,神女怎么如此痴,玄帝太子悔婚,绝对是他的损失! 等所有人都走后,羲九歌坐在安静纵深的大殿,静静看着面前的金冠。 她拿图册过去时,姬少虞翻了一遍,说这个最衬她的美貌。可同样是他,今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羲九歌手指抚上发冠上栩栩如生的镂金凤凰,低声喃喃:“既然答应娶我,为何不能一心一意?我能做到专情、温柔、贤德,为什么你不能?” 她说着,指尖发出金光,仔细看竟然是太阳金火。她动作轻柔而缱绻,像是抚摸恋人的脸颊,可指尖上的火却极度暴烈,竟生生将金子烧至融化、蒸发。 姬少虞亲手挑选的发冠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羲九歌回头,静默和镜中人对视。 她面容平静,但平静过了头就让人害怕,尤其是她眼睛深处黑黝黝的,像太阳炙热的表面下,能吞噬一切的黑子深渊。 天界众人皆称赞她完美,家世高贵却还刻苦自律,神术、仙术双修,待人温柔和善,敦厚从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是牵丝木偶都做不到她这么完美。 然而神是更高阶的人,人有的缺点,神全部都有。一个人若能做到没有缺点,往往,这就是最致命的缺憾。 羲九歌就是如此,她能不知疲惫地要求自己修炼,能时刻保持完美微笑,不露出任何不得体的表情,能把自己活成标本,那是因为她没有心。 她从瑶池中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情。周围人话中的爱恨情仇她统统感知不到,她空有情绪,却没有情感。:,,. 第80章 山河媒 冬夜风寒,残月如钩,萧子铎急行半夜,忽然听到斥候说,后方有人跟着他们。 萧子铎原本以为是萧道派来的追兵,可是斥候却说来者是一个女子,他观察了好久,没发现后面有其他人。 萧子铎听到是女子的时候心就快速跳动起来,他带着一百人孤军深入时都没有害怕,此刻却觉得心慌。萧子铎手指无意识攥紧缰绳,问:“她长什么模样?” “回禀将军,我怕惊动她,没有靠近,只看到她穿着白斗篷。” 萧子铎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手抖,他立刻调转马头,其余人似乎感应到什么,静默肃立两旁。萧子铎下令道:“原地扎营,任何人不得离队。” “是。&a;“ 大军自发从中让出一条路,目送着他们的萧将军快马扬鞭,穿过军队飞驰向后方。 冷月孤悬天上,映照满地银霜,白衣将军像一支离弦的箭,穿越寒山冷水,奔向他的月光。 谢玖兮本来以为萧子铎带着那么多人走,马蹄印应该很好寻,没想到出城后军队却像蒸发了一样。谢玖兮被迫放缓速度,一路走走停停。 谢玖兮猜测他军中应该有专人掩盖行军痕迹,以免暴露行踪。连这么细节的事情都能注意到,真不愧是既明,谢玖兮一边苦中作乐地想,一边睁大眼睛寻找蛛丝马迹。 谢玖兮正借着月光查看枯草丛,忽然听到隐约的马蹄声。那阵声音并不起眼,需要凝神才能听到,但落在她心上,却宛如擂鼓。 谢玖兮惊讶抬头,看到霜月尽头出现一道冷白色的流光,像天明时的曙色,也像积雪的清辉。 谢玖兮惊喜交加,她也不顾身后的马了,扔开缰绳就朝他跑去。 “既明!&a;“ 萧子铎从马上一跃而下,展臂,用力接住她。感受到怀中人并非幻觉的那一刻,萧子铎眼睛微湿,险些落泪:“皎皎。”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或许某一天,萧子铎会听到她成为太子妃的消息。如果萧子铎能侥幸活得再久一点,或许还能等到她成为皇后。 就像萧子锋是命定的皇帝一样,她也是天命皇后,这一生本该千娇百宠,尊贵荣华。 她和萧子锋都是神仙转世,萧子铎不知道他们来人间做什么,但显然他们是天命安排好的一对。尊贵美丽的世家女和贤德仁孝的太子,在长辈、世俗、史书乃至神仙眼里,都是一段佳话。待他们回归仙位,还能继续缘分,说不定两人共同下凡,本就是默认的夫妻。 他一点都不怀疑他的皎皎是神仙下凡,谢玖兮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修仙无师自通,还有地下陵墓时,那两个神仙一见她就尊称“神女”。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并非凡胎,甚至在天上都很有地位。 而萧子铎,卑贱的和这段故事格格不入。 萧子铎越爱她,越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她的污点。他在人性最本能、最卑劣的占有欲和他不应该耽误皎皎命格的愧疚中来回拉扯,哪怕萧子锋对她有丝毫不好,哪怕她的家人对她有任何利用,萧子铎都能说服自己顺从贪欲,不管不顾将她带走。 可是没有。萧子锋对她百依百顺,等日后她成为太子妃乃至皇后,萧子锋依然会处处尊重她、顺从她;谢家也发自真心为她考虑,谢老夫人、谢韫容、谢大夫人担心的那些事,都客观存在。 很多人都说过他们不配。萧子铎一直不肯认命,但其实他也知道,若没有他,她会少受很多非议。显阳殿上,萧道逼他做决定,萧子铎十年来不断抗争,今日终于听到了命运的镰刀落下的声音。 天命不可违。他可以不计后果反抗自己的命,但他有什么 资格,去扰乱谢玖兮原本尊贵顺遂、平安喜乐的皇后命格? 他放弃了她,无颜再去见她,所以萧子铎带兵出城,奔赴可以预见凶多吉少的战场。 江南冬日湿冷刺骨,夜行军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离开建康后他应该下令休息扎营的。可是萧子铎不想停下来,他怕他一旦停下,就想回去。 他本是一介微尘,偶然窥见天光,能得她十年相伴已经是三生有幸。他像一只水鬼终于接受自己早就被溺死了,放手纵容自己坠入深渊。 但萧子铎没想到,她竟然追出来了。萧子铎紧紧拥住谢玖兮,手都止不住颤抖。 明明之前已经下了那么多决心,明明理智知道没有他她会活的更好,但一接触到她,他就溃不成军,体内自私卑劣的天性疯了一样蔓延,让他再也无法放手。 萧子铎感受到她冰凉的身体,又心疼又抑制不住地感到高兴,问:“皎皎,你怎么来了?” 谢玖兮说:“他们说你拒绝赐婚,带着军队叛变了。我来问问你为什么要走?” 萧子铎听到长叹一声,抱紧了她的斗篷,将她紧紧围起来:“淮阴失守,萧道想放弃长江以北,我不同意。” 谢玖兮点点头,说:“所以他是以不让你出兵为条件给你我赐婚吗?那是该拒绝,我不怪你了。” 萧子铎看着她单薄的衣服,叹息道:“你这次出来,谢家长辈同意吗?” “我没来得及问,不过他们应该是不同意的。” 萧子铎就知道,如果得到谢家首肯,她怎么可能连细软都不带就出门。萧子铎说:“夜深了,你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会影响你的名节。” 他说着她该回去了,手却紧紧抱着谢玖兮,完全没有放松的意思。谢玖兮出门时就想好了,大大方方说:“反正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我们的事,我不回去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淮阴。” 萧子铎心漏跳一拍,心跳砰砰加快,他明知道该制止她冲动,却卑劣地感到欣喜:“但我是以谋反的罪名离京,过两天兵权、封号都会被削除。你跟着我一无所有,还会担上谋反污名,以后连谢家都没法回。皎皎,我……” “这些都不重要。”谢玖兮说,“谢家是百年望族,会不会谋反由不得萧道说,他不敢对谢家怎么样。至于你叛变的罪名更是笑话,苍天有眼,百姓也有眼,你去淮阴到底是造反还是收复失地,大家看得到。唯一能阻止我的只有你,如果你不愿意我跟着,那就当我自以为是。你继续走吧,不用管我。” 萧子铎怎么可能不愿意,他光听着这些话心就在揪痛。萧子铎抱紧谢玖兮,像抱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勒得谢玖兮都有些痛了:“可是,宫里一直有意给你和萧子锋赐婚,你本该是最尊贵的太子妃,日后还会成为皇后……” 谢玖兮打断萧子铎的话,说:“既明,很久之前大姐姐就和我说过,她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为了皇后名号,稀里糊涂绑定了自己的一生。当一个被人尊敬、被人称颂的人没有用,最重要的是自己想怎么活。” “可萧子锋和废帝不一样,废帝荒唐无道,但萧子锋很喜欢你,日后也会成为一个仁君,他会好好待你。如果你嫁给他,你们会成为一段仁君贤后的佳话。” 谢玖兮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挣了挣,推开萧子铎的手,认认真真盯着他的眼睛:“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可是,我不喜欢他。在广陵时,你问我对你是什么感情。我想了很久,思考是不是因为你我相伴多年,我对你生出亲情,或者你陪我去各地探险,我将你视为最信赖的队友。可是后来我发现,你和姐姐、瑶姬都不一样,我亲近你、信任你,但也想独占你,如果你娶妻或者 对其他女人好,我会不高兴。这种感觉,从未在其他人身上出现过。” 她每一个字都像在萧子铎最脆弱的地方重击,萧子铎终于溃不成军,俯身用力吻住她。 从前不懂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谢玖兮懵懵懂懂接受萧子铎的主动,但现在她逐渐感悟到情,两人舌尖相触就像洪水决堤,陌生的酥麻感窜过她脊椎,谢玖兮身体软成一滩水,手臂本能地抱住他脖颈,两人在冰冷的月光下紧紧拥吻。 萧子铎走前已经下令让大军扎营,他也不着急回去了,抱着谢玖兮来来回回亲了个够。直到两人体温都变得滚烫、不得不打住后,萧子铎才终于停下,拉着她在月下漫步,缓慢走回军营。 萧将军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带回一个女子,军中都默契地对此保持沉默。萧子铎经过下一个城镇时不顾被通缉的危险,进城为谢玖兮置办了保暖的衣物、披风、鞋袜,这才继续往淮阴赶去。 拓跋弘本以为南朝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正待挥师南下,没想到突然遭遇猛烈的反攻,连不久前刚打下来的淮阴也丢了。拓跋弘大怒,问责淮阴守将,拓跋绍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运气,竟然又遇上了那个人! 两次立功的机会,不,准确说三次,都被那个人搅黄了。 帐营内,拓跋绍跪在地上,不敢看上方龙神和太上皇的脸色。那座精美的龙形雕像慢悠悠张合嘴巴:“你是说,你被青州姓萧之人暗算,丢了淮阴?” “是。&a;“ 龙神冷笑:“区区凡人,竟敢蒙骗本尊。他既在青州,为何会从淮阴之南偷袭?” 拓跋绍嘴里发苦,道:“他不知何时偷偷离开青州,到了南方。” 北朝为了南征偷偷从前线撤兵,青州看似伏兵五万,其实早成了空壳。没想到萧子铎同样利用了他们虚张声势的心思,竟然早就离开青州,都把建康的叛乱平定了。 龙神还是非常不满,一股无形的威压抵住拓跋绍的天灵盖,慢慢加重:“你们得了本尊的真传,一箱一箱从本尊这里要护身符,结果,连一个普通凡人都收拾不了?” 拓跋绍像是被一双手按住,压得他脖颈都咯吱咯吱作响。拓跋绍痛苦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上方拓跋弘避开眼睛,没有替他求情,其他侍奉的人也齐齐看着地,大气不敢喘。 命悬一线时,一个女子从帐篷外跑进来,她双目空洞,表情木讷,只知道挡在拓跋绍前,机械地挥舞着手臂:“阿兄,快走。阿兄,快走。” 一个只剩一魄的小玩意,也敢在他面前放肆,龙神意念一动,女子骤然失声,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垂下去。 然而哪怕被碾碎魂魄,她依然跪在拓跋绍身前,不曾离开。 拓跋绍喉咙里痛苦地呜咽一声,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龙神束缚,扑上前抱住少女的身体,或者说,尸体。 这正是拓跋绍在河陵村潜伏时,用来掩饰身份的妹妹——何家孙女芙蕖。后来何芙蕖主动献祭,成了一具不老不死但没有神智的人偶,多亏拓跋绍及时带她离开,才保留了她的一魂。 但是,何芙蕖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每日只会呆呆地跟在拓跋绍身边,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刚才何芙蕖冲进来是唯一一次不听拓跋绍的命令,可是,唯有这一次,她为什么不听呢? 何芙蕖连仅剩的残魂也碎了,此后和死人无异,甚至连死人都能投胎转世,她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拓跋绍痛不欲生,而龙神却颇有兴味地说:“一缕残魂竟然能驱动身体,有趣。看在本尊心情好的份上,今日饶你不死。” 拓跋弘在旁边高声谢恩。拓跋绍抱着何芙蕖的身体,深 深垂着头,眼睛中难掩愤恨。 他费了那么多心思留住芙蕖,在龙神眼里,竟只是一句有趣。 龙神是不是觉得,他这个卑贱凡人还应该感恩戴德,谢龙神不杀之恩? 拓跋弘暗暗给拓跋绍使眼色,拓跋绍忍住内心的恨,俯身向龙神叩首:“多谢龙神开恩。”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龙神沉沉开口道,“你屡次三番坏本尊大事,留你何用?” 拓跋绍攥紧手,说:“并非我无能,而是萧子铎此人有猫腻。在河陵村时,我本已收集了许多阴气,但他半途杀出来抢夺,还有一道青色法印护身,我等都奈何他不得。之后青州和淮阴接连被他搅局,或许,也是因为他背后有神人襄助。” 拓跋绍尝试辩解时并没有抱希望,如果龙神会听解释,他就不是龙神了。但拓跋绍不能坐以待毙,如果他被龙神抛弃,等回平城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没想到,龙神听到他的话却突然震怒。拓跋绍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猛然被一只无形的爪子攫住,拖到龙神雕像面前。拓跋绍惊恐地瞪大眼睛,屏息看着近在咫尺的黑色眼珠。 明明只是一尊雕像,但他竟从黑曜石后,看到一只怒浪滔天的巨龙。 龙神的嘴一张一合,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你说,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拓跋绍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艰难吐字道:“一个青色的法印,模样玄妙,深不可测。” 拓跋绍一动不敢动,和那双黑曜石对视良久。蓦地,面前的雕塑笑起来,似笑又似哭:“原来是他。黎寒光,本尊找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近在眼前。” 黎寒光?这又是谁?拓跋弘和拓跋绍都一头雾水,但本能告诉他们现在的龙神非常危险,他们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好在龙神愤怒过后,慢慢平静下来。他松开手,拓跋绍掉到地上,终于能顺畅呼吸。 龙神倏忽间恢复了恩威莫测的尊神模样,以一种令人胆战的语气施令道:“不惜一切代价,击杀黎寒光,哦,现在他叫萧子铎。本尊非但要他死,还要他形魂俱灭,永不超生。” · 淮阴城。 这是他们被北魏大军围困的第四个月了。三个月前,进攻突然变得尤其猛烈,守城士兵伤亡惨重,求援信发了一封又一封,但是,南方没有任何军队前来。 戍城的两个小兵看着城墙下火海一样的北魏营帐,河对岸,还有源源不绝的支援。他们觉得绝望,悲伤道:“我们是不是被国家放弃了?” 这不只是小兵的想法,还是城中所有士兵、百姓的想法。淮北伤亡惨重,北方梁稚将军孤掌难鸣,带着军民南迁到琅琊郡,和驻守在淮阴的萧子铎相互守望,成了北方唯一还没落入魏朝之手的孤岛。求援信每隔两天就要发出去一封,但都如石沉大海。 所有人心里都浮起一个念头,他们成了弃子。 今夜轮到小兵执勤,他看到河对岸连绵不绝的北魏灯火,心态彻底失控。 队长呵斥士兵,不许他们祸乱军心,但根本没用,恐慌早已在军中蔓延开来。就在双方都激动地吵起来时,背后传来有节奏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他们看到来人,连忙行礼:“参见将军、女公子。” 萧子铎踏上城楼,谢玖兮提着裙摆,紧随其后。小兵想到将军肯定听到他们刚才的争执了,脸色涨的通红,没想到萧子铎并没有生气,而是平静开口:“你说国家放弃了你们,那我问你,国家是什么?” 小兵以为萧子铎要降罪,支支吾吾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自然就是皇上所在之 地……” “错了。”萧子铎说,“皇帝每朝每代都会换,但脚下这片九州大地从未变过。青冀两州百姓不惜背井离乡、步行千里来投奔我们,淮河两岸百姓无偿为我们提供粮草,他们日日盼着我们赶走北魏人,何来被国抛弃?” 小兵受教,惭愧地垂下头:“将军说的是。” 萧子铎扶着城墙,看向黑暗中一望无际的北方:“有家才有国,有民才有君。只要百姓还需要我们,我们做的事就有意义。今日之话被我听到就算了,若是被城中百姓听到,你让他们怎么想?” 小兵心服口服地行礼,队长看到谢玖兮也在,识趣地领着人退下。等人走后,谢玖兮问:“你倒是会说,可是,孤军奋战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你真的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a;“ “后悔拒绝北魏。”谢玖兮说,“你没有兵符,皇帝不承认你,你踞城作战就不是保家卫国,而是造反,根本不会有援军和粮草。独守孤城迟早会撑不下去的,北魏屡次招纳你,甚至要招你做太上皇亲妹妹的驸马。往常也不是没有南朝臣子归顺北魏,许多也得了善终,你真的不考虑吗?” 萧子铎轻笑一声,声音清清柔柔的,丝毫听不出戾气:“这辈子我最恨别人提我的脸,尤其厌恶以色事人。别说皇帝的妹妹,就算是天帝的妹妹我也不想娶。” 谢玖兮挑眉:“如果她不是太上皇的妹妹就可以了?” 萧子铎心里叹气,明明北魏的招降书刚送过来他就扔了,是谁把招驸马这件事传到她耳朵里的? 萧子铎握住她的手,认真说:“此生我钟意之人唯有一个,此刻就在我眼前,其他女人与我有何关系?只可惜没有父母之命,我不能让你担奔者为妾的名声,没法光明正大地娶你。” 谢玖兮提起北朝公主也是气话,她只是看到拓跋壁月似乎与萧子铎相识,而她却不知道他们何时认识,心里不痛快罢了。谢玖兮反问:“无诏出兵是谋反,按照朝廷法度,你现在根本不是将军。你会按照规矩交卸淮阴指挥权吗?” “不可能。”萧子铎说,“我做事,何须建康那些弄权之徒承认?” “那你我成婚,何须世俗礼法承认?”谢玖兮说,“你我相识已有十一年,几度同生共死,成不成婚只是你我的事,为什么要在意外人的看法?” 萧子铎喜出望外之余还觉得受宠若惊,他环顾四周,还是觉得这里太仓促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贸然与你求婚,总觉得会唐突你。” 谢玖兮摇了摇萧子铎的手,示意他看向天上:“这里有山河为鉴,天地作证,还有明月和星辰做宾客,哪里唐突了?” 萧子铎看着满天星河,觉得他还是太拘囿了,远不如谢玖兮开阔。萧子铎握紧谢玖兮,道:“你说的对,日月山河的祝福远比那些口不对心的宾客纯净多了,你我生于天地,死后归于天地,让他们做证婚人,再好不过。” 萧子铎说着让人取酒来,他斟了两杯,认认真真递给谢玖兮:“天地日月为证,我萧子铎愿娶谢玖兮为妻,此爱唯一,此生不变。” 谢玖兮接过酒樽,同样认真注视着他,说:“皇天后土为鉴,我谢玖兮愿嫁萧子铎为夫,天地不合,此情不绝。” 萧子铎和谢玖兮相对而立,一同饮下杯中酒。谢玖兮还没有喝完,被萧子铎拦腰抱起,谢玖兮怕酒洒了,连忙道:“快放开,酒还没有喝完。” 萧子铎夺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俯身捉住她的唇,身体力行帮她喝。萧子铎拿来的是烈酒,谢玖兮不知道被吻的还是被灌的,很快就晕晕乎乎。 等她清醒时,不知为何回到了床上。她下 意识抵住萧子铎的肩膀,问:“怎么在你房间里?” 萧子铎从善如流道:“去你房间里也可以。现在要换吗?” “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做大婚之夜该做的事情。” 谢玖兮意识到他言外之意,难得有些扭捏:“没有提前安排,万一晚上有敌袭……” 萧子铎堵住她的嘴,细细咬了咬,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此刻只有你我,不要想外面的事。” 谢玖兮慢慢软化,手臂搭上他的脖颈,已含默许之意。萧子铎手解开她的腰带,漆黑的眸子一直紧紧盯着她,突然哑着嗓音问:“皎皎,是真的吗?” “什么?” “你真的成为了我的妻子。”萧子铎抱紧她,忍不住疑心自己在做梦,“一切和梦一样,我好害怕等天一亮,这一切就消失了。” 谢玖兮意味不明问:“你以前梦到过成婚?和谁?” 能和谁呢?萧子铎扶起她的腰,说:“到底是不是梦,往下做就知道了。我还从来没有梦到过后半段呢。”:,,. 第81章 梦中人 黎寒光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 人陆陆续续来齐,法术课也开始了。学官大概说了几句关于岁考的事,随即就让他们散开,各自找人拆招。学官从各队旁边走过,为他们指点不足之处,但走到羲九歌和姬少虞这一组时,学官看了一会,觉得他属实教不了羲九歌。 但学官同样看出来,羲九歌和姬少虞之间的实力极度不匹配。姬少虞处处让着羲九歌,根本无法锻炼自己的法术,羲九歌面对姬少虞也束手束脚,他们两人在一块,只会彼此浪费时间。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羲九歌看了会,心想黎寒光果然惯会伪装,他面如菩提,下手却狠辣绝情,要不是顾忌天界,恐怕他已好几次对姬少虞下毒手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少虞动手这么用力也是羲九歌没想到的。难道这时候姬少虞就对常雎生出情愫了?不至于吧,他们才见了两面而已。 羲九歌淡淡朝常雎的方向扫了一眼,常雎正紧张地望着试炼台,双拳紧紧攥着,不知道她到底想给谁鼓劲。羲九歌有些头疼,修炼无论再艰难,她都可以努力,唯独关于感情,她实在是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羲九歌走神期间,台上两人也分出胜负,各退一步站稳。学官本是想给玄太子卖个好,让玄太子风风光光将魔族打败,在未婚妻面前赢回面子。没想到,这个魔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两人居然打平了。 一个在不毛之地长大的低贱魔族,竟然能和锦衣玉食、资源逆天的玄帝太子打平? 学官头都痛了,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宣布道:“玄太子感念同门情谊,点到即止,和黎质子打成平手。” 这话一出,四下大哗。黎寒光听到学官的话轻轻笑了声,姬少虞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起。常雎听到学官竟然暗示黎寒光能打成平手全靠姬少虞相让,气得不轻;其他神族听到,受到的冲击亦不小。 平局算是不功不过,但是对于神族来说,他们竟然和一个低贱的魔族打成平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许多神族不堪受辱,纷纷叫嚣着要讨教讨教。 学官进退两难,他看得分明,那个魔界质子分明留了力,要不是顾忌天界的面子,玄太子今天可远不止平手。玄太子都打不过,这些不学无术的神族公子哥只会更差,要是上台让他们丢了脸面,事情会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但若是拦着他们,学官倒像是在偏袒魔族一样。 学官左右为难间,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她声音明明不高,但奇异般压倒所有嘈杂声,乱糟糟的试炼场霎间安静了:“少司幽深藏不露,我愿意领教一二。” 围观人群鸦雀无声,纷纷回头看向后方,姬少虞也惊讶地抬起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眉:“九歌……” 羲九歌却站在高高的观看席上,指尖凝了枚发簪,挽起长发,微笑着看向黎寒光:“不知,少司幽是否愿意赐教。” 黎寒光和姬少虞打成平手很平淡,被人叫阵时很平淡,但此刻,他眼睛眯了眯,难得露出些许真心笑意:“神女抬举了。能和神女交手,是我的荣幸。” 两人说话时一直看着对方,显然,他们并不在乎学官同不同意、旁人有什么看法。在场能做主的,唯有他们两人。 学官内心并不赞成,魔族质子涉及天魔大局,玄帝太子牵扯进来就已经很麻烦了,若是羲九歌也动手,万一出点什么事,学官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对方是明净神女,他能说什么? 学官苦着脸让开,姬少虞看到羲九歌的眼神就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噤声,默默离开高台,为她腾开位置。 姬少虞下台后,姬高辛环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虞,好福气啊。你和人打成平手,立马便有未婚妻来为你出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一群人听着哈哈大笑,姬少虞抿着唇,目光淡淡望着前方,并没有搭话。 神族里未婚夫妻有不少,女方受了委屈,找未婚夫出头是常事,但凡事都要让未婚妻找场子的,似乎只有他一家。 试炼台上已经清空,只剩下黎寒光站在原地。羲九歌整了整衣袖,足尖轻点,施施然飞向高台。她身姿轻巧,落地时白衣猎猎、衣袂翻飞,尤其她的眼神无情无欲,越发像神人降临。 黎寒光亲眼看着她从高处落下,眼中含着莫可名状的笑意。等羲九歌站好后,黎寒光拱手,微微启唇:“神女,请。” 他话音刚落,羲九歌的法术已经攻到眼前。黎寒光心里叹气,不打招呼就动手,她行事怎么比他还像邪魔歪道? 天底下能让羲九歌认真的人不多,能让她在动手前扎起头发的,迄今为止只有黎寒光一个。羲九歌深深记着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囚于重华宫内,弯腰为她涂口脂的景象,直到现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凉意。 如此奇耻大辱,羲九歌岂能善罢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监视在眼皮子底下,他什么时候有了那么深厚的实力,竟然连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这一千年另有奇遇,还是他初到天界时,就在隐藏实力? 按照因果法则,黎寒光现在应当毫无在天界修炼的记忆,他的招式全是从魔界带来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试一试,他到底瞒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几招后就感觉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开了攻击,他却不能暴露他后世的招数,他现在还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绝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须要速战速决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还和西王母学习仙术,走的大多是远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强势暴躁,今日还是晴天,她随时能从阳光中补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只能拉近距离,靠近战克制她。 又一阵火雨劈头落下,黎寒光旋身躲过,身姿像雪花一样左右飘忽,竟然硬生生从火雨中穿过,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纤尘。羲九歌意识到他想要近战,手心凝聚出一团火,重重朝他击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条火龙,攻势极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开,就只能后撤。羲九歌已经准备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伤,一折身贴着火龙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惊,立即要变换法术。这么近的距离不再适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么可能让她缓过劲,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处注入几缕寒气,登时打断了她施法。 黎寒光并不想伤害她,法力只凝了细细一缕,但那股寒气注入羲九歌体内,骤然唤醒了她新婚夜的回忆。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时,就是这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羲九歌鲜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但这一刻,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剥了皮烧成灰并且扬到海里,再让精卫把海填平。 羲九歌动手越发不留情,但她从小学习的一直是远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后方优雅地放法术,永远不会有贴身肉搏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处处受制。羲九歌调动身法,几次试图拉开距离,都被黎寒光拦住。 底下已经传来骚动声,黎寒光觉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机会“落败”了。然而,他念头刚落,眼前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 黎寒光顾不得隐藏,立即将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护在身前。两道法力相撞,爆发出惊人的气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够,被这阵风吹的连连后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灰头土脸站稳。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抬头。此刻试炼台上余波还没有消散,原本灿烂的阳光像是被什么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诡异地暗了一块。 而阴影之下,两股庞大的力量相碰,太阳火的热量霎间将冰层蒸发,空气中悬停着细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雾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众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环绕,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站立着,男子抬手,缓缓擦去了唇角的一缕血。 试炼场中寂静了好一会,不知道谁带头,稀稀拉拉响起掌声。姬少虞推开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边,拧眉问:“九歌,你怎么样了?” 另一边,常雎也跑上高台,担忧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没事吧。” 黎寒光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他嘴唇被血染红,对比之下显得他皮肤苍白惊人,脆弱又艳丽。羲九歌默默盯着对面那个被人搀扶、虚弱吐血的人,说真的,她想上去再给他一掌。 他们两人受到的冲击差不多,以羲九歌刚才交战时对他实力的理解,他伤的根本不重,甚至没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贸然调动过多太阳神火,冲击到经脉,现在经脉隐隐灼痛。她一声不吭忍着,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脸,往重了装伤势,甚至吐了口血。 第82章 与妻书 羲九歌和善地笑了笑,她也不打算请假了,整了整衣裙就预备起身:“他们在哪里?” 姬少虞本是随口开解,他怕羲九歌觉得闷,故意说些轻松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姬少虞压根没想过,羲九歌会关注两个魔族。 她生来淡漠,除了白帝少昊,她没有在意过任何人。哪怕是他,也是因为总是缠着她,才能和她说上两句话。 姬少虞静静看着羲九歌听到魔族后二话不说就要动身,明明她不久前才决定告假。她从未为任何人妥协过,之前无论雍天宫的人怎么请,她说不去就不去。可现在,只因为听到那两个魔族要去上课,她就临时改变了计划。 姬少虞笑了笑,说:“我随便说着玩的,你刚刚身体还不舒服,不喜欢就不要出门了。”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有些闲人因此拿他们开玩笑,常雎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割裂,寒光哥哥对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但常雎回想,却找不到证据。 黎寒光像是一道影子,她快乐时感觉不到,但每当她有需要时,黎寒光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常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理所应当推给黎寒光,黎寒光做完后,常雎写上自己的名字,坦然交给夫子。黎寒光似乎没什么不懂,没什么不会,有黎寒光在,常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一个少年对她这般尽心尽力,绝对是喜欢她吧?父亲、母亲、常家族人都是这样认定的,可是,常雎的本能却告诉她不是。 黎寒光看起来温柔谦和,春风化雨,常雎却觉得他的心非常冷,冷到常雎不敢接近。他们之中看似是常雎胡闹,黎寒光卑微迁就她,其实,两人中主导的那一方一直是黎寒光。 常雎下意识地依赖他,同样,也害怕他。今日在来学堂的路上,黎寒光突然头晕,还看着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扶着树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常雎悄悄觑黎寒光的侧脸,她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正常。 天界来了两个魔族的事已经传遍了,雍天宫的人听说魔界的质子、质女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私底下早就讨论开了。黎寒光、常雎一进入清心殿,立即引来八方注意。黎寒光就当不知道,温和有礼地和众人问好,然后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他可太了解雍天宫这群出身高贵又无所事事的神族后代了。他这张脸本来就很麻烦了,如果再出头,恐怕会被这群人当做眼中钉,之后永无宁日。 他法力还没有恢复,需要韬光养晦,不宜招摇。 神族少年们看着那两个魔族主动坐到角落,心道还算识趣。他们收回目光,继续大声谈笑,而清心殿中的女子却悄悄打量着黎寒光,彼此交换眼色,里面又是意外又是惊艳。 常雎是被家人娇宠大的,从前都是她施恩别人,如今却变成别人打量她。常雎受不了这种落差,神情不免瑟缩起来。而旁边的黎寒光倒很平静,他神色如常地给常雎铺纸、研墨,连笔都润好了,放在常雎手边。 他这一套动作坐起来熟稔极了,根本不像是质子,而像是常雎的仆从。 另一半暗暗注意着黎寒光的女子也心生失望。早前就听闻魔界常家的小姐带了个跟班来天界,她们当时不以为意,有排面的贵女,哪个身边没几个追求者?但她们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美貌,就算放在美人遍地走的天界,都是数一数二出挑的相貌了。 要知道,在血统至上的神族中,长的越好看,就说明家族越古老,血脉越纯净。黎寒光一个魔族,就应该三头六臂、面目丑陋,怎么配长成这样? 神族女子们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然而她们亲眼看到了黎寒光对常雎的顺从,那一丁点好感霎间摔得稀碎。 一个走狗,哪怕长得再好看,也始终是条狗。能让两个男子为她们争风吃醋乃是身价,但若她们去追其他女人的走狗,那就是跌份了。 黎寒光感受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开,最终再无人看他,这才松了口气。黎寒光心中再一次确定,他真的很讨厌这张脸。 常雎拿起笔,看到黎寒光盯着墨水静静不语,诧异问:“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回过神来,对着常雎温柔一笑:“没事。” 确实没事了,常雎压根不知道他利用她做了什么。 常雎不明所以,但黎寒光说没事,应当就是没事吧。她懵懵懂懂点头,看向黎寒光帮她摊开的书面,才一会脸就皱成包子:“这些都是什么,我一点都看不懂。” 天界、魔界语言互通,但法术水平天差地别。常雎在魔界就,如今到了天界,能看懂天界典籍才怪了。 黎寒光说:“是《南华经》。你先跟着听课,若有不会,等回去后我教你。” 常雎点头,立刻理所应当地卸下压力:“好。” 清心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座位渐渐满了。黎寒光提前挑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此刻淹没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 常雎双眼滴溜溜地打量周围。她刚来到天界,这里阳光明媚,灵气充裕,和她以往的认知截然不同。常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分心打量人群,翻书时一不小心,把手指划伤了。 常雎立刻捧起指尖,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觉得痛,连伤口也愈合地飞快。 但常雎还是嘟着嘴抱怨,果然,黎寒光放下书,用灵力帮她愈合伤口,细致地安慰了好一会,常雎才委委屈屈地收回手。等常雎坐好后,黎寒光无声地放下手,将指尖上的血迹拈去。 他微微垂眸,感受着心口久违的尖细痛意。 刚才两人说话时,常雎完全没注意到,黎寒光在忍受甚于她百倍的痛。在常雎的世界里,她的父亲常隐睿智宽厚,她的母亲黎瑶慈爱贤惠,魔界温情脉脉,哪怕资源匮乏,也从没有匮乏到常雎身上。 她哪里会知道,她慈爱的母亲亲手给黎寒光端来藏了虫卵的茶,她的父亲动辄对黎寒光施以极刑,好几次险些要了黎寒光的命。 黎寒光想起走前常隐的话。在常雎面前永远慈祥的常隐对着黎寒光时却阴冷暴虐,他满脸不屑,居高临下地说:“能侍奉在阿雎身边,是你这个贱种的荣幸。别以为去了天界就能逃脱本尊的掌控,阿雎受到任何伤害,都会百倍转移到你身上。若是你敢谋害阿雎,本尊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天界要求常雎当人质,常隐当然不同意,但魔界不是只有常家一族,最终,常隐屈服了,却在黎寒光身上种下蚀心蛊。 母蛊在常雎身上,母蛊温和稳定,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甚至会帮助提升修为,子蛊却完全相反。蚀心蛊会将常雎受到的伤害全部转移到黎寒光身上,并且常隐心疼女儿,用了特制蛊虫,一分痛落在常雎身上,就会有一百分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常隐以此来逼迫黎寒光保护常雎,哪怕没有伤害,常隐也不忍心让常雎遭遇危险。常隐对常雎可谓一片拳拳爱心,但对黎寒光来说,这就是几乎不间断的蚀心之痛。 哪怕常雎只是摔个跤、磕破皮,放大一百倍后,作用在黎寒光身上也很可观了。 黎寒光垂下眼眸,唇边划过极淡的笑。痛点也好,他上一世花了五百年才终于解除蚀心蛊,松懈了太久,他几乎忘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了。 正好给他提个醒,免得他忘了自己是谁。 他回来的时机还算不错,正好在魔界使者队伍刚刚抵达天界、他们第一次被送到雍天宫的时候。等魔界的人走了,他再去一次东海,取出体内的蚀心蛊,才算真正自由。 黎寒光慢慢等着体内的刺痛消散,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惊哗:“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怎么来了?” 这句话像涟漪一样,迅速从一个点传遍全殿,无论殿中人原本在做什么,此刻注意力都被前面吸引走。黎寒光也抬头,遥遥望向前方。 羲九歌到清心殿时已经很晚了,偌大的宫殿几乎坐满,好位置更是一个不剩。但众人看到羲九歌、姬少虞纷纷起身问好,还有人要给他们让座。 没人敢和羲九歌搭话,唯有和姬少虞关系不错的几人上前,笑问:“少虞,你们今天不是告假了吗,怎么又来了?” 姬少虞为人亲和,从不摆架子,在雍天宫中人缘极好。但今日姬少虞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敷衍笑笑,说:“九歌身体不舒服,我本来打算告假,但她说没关系,我就陪她来上课了。” 少年们听到竟然是羲九歌身体不舒服,想问又不敢问:“那神女现在好些了吗?” 羲九歌没理会周边那些声音,她视线从清心殿扫过,很快,就锁定在一个角落。 两人视线相撞,似乎有无形的火花闪过。很快,黎寒光收敛好心绪,眸子微弯,友好而陌生地对她笑了笑。 完全看不出来不久前他还夜闯羲九歌寝殿,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 羲九歌也友善地笑了,慢慢在长袖底下活动手指。 上课的时辰到了,夫子从外面进来,看到许多人还站在地上,沉下脸问:“要上课了,何故喧哗?” 过道里的几人转身,姬少虞对着夫子行礼,他笑时脸颊边出现一个梨涡,可亲极了:“参见夫子。” 夫子看到是姬少虞和羲九歌,脸上的怒意收敛起来,放缓了声音问:“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二人不是告假了吗?” “《南华经》是《道藏》基础,九歌不敢耽误,坚持要来。我们来得迟了,请夫子恕罪。” 姬少虞声音和煦,进退有度,却不是为自己解释,而是处处站在羲九歌的立场上说话。他贵为太子还能这样体贴人,连夫子的脸色也好看很多,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太子和明净神女有此求学之心,为师十分欣慰。太子和明净神女勿要站着了,找地方坐吧。” 这话一出,便有人主动为他们两人让位。姬少虞哪怕再体贴也终究是太子,他正要去他们惯常的座位坐下,羲九歌却破天荒开口:“来迟是我不对,不好再麻烦诸位。我去后面坐就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狠狠吃了一惊。姬少虞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对啊,大家都已经坐好,再折腾一次又要浪费不少时间。我们另找一个地方坐吧。” 羲九歌开口,便是夫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去。众人都奇怪羲九歌今日怎么如此礼让,然后就发现她径直朝一个地方走去,明明旁边就有其他空位,她却不理,一直走到最后,含笑问:“少司幽,请问这里有人吗?” 黎寒光都不需要看,已经感受到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金天王王子姬高辛,赤帝太子姜榆罔,烛龙之子烛鼓……甚至连姬少虞的视线也黑幽幽的,里面含着隐晦的敌意和打量。 黎寒光唇角微勾。此时羲九歌站着,黎寒光坐着,他抬眸看羲九歌时,眼珠黑润,面容白净,无辜又无害:“当然没有。神女请。” “多谢。”羲九歌道谢,敛衽坐到旁边。姬少虞意味不明看了黎寒光一眼,同样跟着坐下。 他们两人一个友好邀请,一个礼貌道谢,堪称同门友爱典范。夫子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团结谦让,拈着胡须,颇为自豪。他摊开书,用几百年没有变化过的语调,絮絮讲起《九华经》。 清心殿很快骚动起来,他们是一群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神族,拥有悠长的寿命、与生俱来的法力,强弱、尊卑、地位皆取决于降生时的那张床,他们无需修炼,似乎也看不到努力的必要,跟他们讲听课的重要性,实属笑话。 夫子显然也习惯了,他讲他的,并不管下面弟子在做什么。清心殿中到处都是窃窃私语、传纸条、打瞌睡的人,反倒是角落安安静静。 羲九歌笔直坐着,认真听讲;黎寒光全神贯注,时不时在纸上记一两个字;姬少虞肃容望着前方,许久不动一下;就连常雎也强忍着无聊,努力抄夫子的话。 然而衣袖遮掩下,认真听讲的羲九歌把玩着一团火,专心思考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杀死身边人。他见到她时神情陌生而客套,看起来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但为防万一,还是杀了吧。 黎寒光借着写字的动作调动起小臂肌肉,一边想着她应当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一边防着她发疯。 黎寒光落笔时,一缕碎发落下,悠悠挡在他眼前。阳光穿过窗扉,灿灿落在他脸上,有一种纤细易碎的美感。 黎寒光用余光粗粗扫了一眼,心中叹了声,他好不容易才让这群神族少年少女不再关注他,现在可好,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他感受到了,她是真的想要弄死他。 黎寒光在心中慨叹,真是麻烦,但眼中却忍不住露出笑。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第83章 抗天命 变故太快,姬高辛一时呆住,没法反应。他心想莫非船上有刺客?可是,这是姬宁姒安排的船,船上所有人都知根知底,怎么可能藏了刺客呢? 飞刀掷出去后,那个角落一直没有动静。羲九歌面无表情,快步走向阴影处。 阴影下无人,唯有一柄尖刀钉在船舱上。姬高辛跟过来,看到这一幕松了口气:“我就说,船上怎么可能有刺客。明净神女,你可能太紧张了。” 羲九歌盯着深深刺入木缝的刀柄不语。羲九歌出手,刀怎么可能只是钉在柱上呢?刀锋上的力道,已足够把整条船都削成两半了。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见是姬宁姒,长松了口气:“宁姒,你们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让我,再下也无趣。”姬宁姒摇着扇子靠到姬高辛身边,眼睛晃悠悠从黎寒光身上扫过,掩面笑道,“还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里已膈应极了。他不动声色避开姬宁姒的视线范围,无意道:“溯月昙好像开了。” “什么?”姬宁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顾不得盯着黎寒光了。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纷纷走过来:“溯月昙开花了?” 甲板上人来人往,霎间热闹起来。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后,借着阴影遮掩打量人群。 这种时候,谁跟着谁,谁靠近谁,实在有意思极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势的大事件,就是从这些小事上显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边,姬高辛那么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经站好了,看到姬高辛离开,她也跟了过去。随后,姜榆罔也无意走来了,祝英像门神一样,亦步亦趋杵在姜榆罔身后。 黎寒光轻轻哂笑,他上一世忙着修炼,没在意雍天宫的男女关系。今日一看,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后,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脸色。黎寒光始终温柔含笑,一点都看不出凶,他轻声问:“你今夜似乎单独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寒光越温和,常雎心底越虚,她眼光躲闪,含糊道,“我们只是在聊这个地方的来历。寒光哥哥,你知道吗,据说这里是盘古的肺腑所化。三界从未有一万年才开花的植株,所以有传言说,溯月昙是汲取了日月精华和盘古气血所生灵物,如果见到溯月花开,那就能得到盘古残留的神识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生生世世不分离!”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来无异于儿戏,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后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离……黎寒光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忍着不耐烦来参加姬宁姒的宴会吗?她就这么在意姬少虞,不光这辈子,甚至要期许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觉得现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艳的眉眼噙着笑,看着实在美好极了。常雎小声问:“寒光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事。”黎寒光垂眸对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昙开了,去看花吧。” 常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向船边。月色下,碧浪随风摇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昙先开放,只能看到一层银辉从黑暗中翻涌,所到之处昙花争相舒展花瓣,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白。 溯月昙根茎纤细,花瓣洁白,重重叠叠花瓣堆在一起,圣洁的像一场梦。月光下草丛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昙浮在碧波上,随着风细细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连成一片,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 船上的人看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此景都齐齐失语。过了一会,西陵桑像是不忍惊扰这场梦,轻声开口:“真美。” 这场宴会是姬宁姒主办,她觉得颇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昙一万年才开一次,我们来到此处,万顷花海便恰好盛放。说不定我们之中有哪对有情人被盘古尊神认可,这才降下异象赐福呢。” 羲九歌听到,觉得姬宁姒属实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昙喜阴,现在月华最盛,所以才开放了。然而她无意回头,发现其他女子一脸娇羞,剩下那几个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羲九歌细细吸了口气,不是吧,他们竟然真的信? 有些时候她真的怀疑,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无法理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岸边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风景,姬少虞悄悄回头看羲九歌。 她单手搭着围栏,夜风从湖面吹来,掀乱了她背后长发,她随意压住碎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花海,沉静又安稳。 姬少虞也知道姬宁姒的话纯属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万一溯月昙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见到了花开,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余人都觉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岸赏花,很快众人一致同意,船只转向,悠悠朝岸边靠去。 画船靠岸,大家兴致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后。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复,站着时庄重盛大,下楼梯时就有些麻烦了。 她注意着脚下的路,没留意身后的裙摆委顿在阶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养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尘,太阳金乌高昂着头颅,和地板实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觉得身后一松,她回头,发现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提起她的裙摆,慢慢走在她侧后方,道:“神女今日极美,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脏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后面,又走得慢,导致如今楼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黎寒光也不急,两人踩着同样的步调,脚步声落在木阶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刹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这里不怕被人听到,她便敞开了说:“少司幽有这般心思,想来很会讨女人喜欢。商金郡主刚才还在前面找你,你怎么落到这里了?” 一段楼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过转角,月亮从天窗中飞快掠过,映在她的侧脸上,洁白胜雪。黎寒光落后她一步,身体留在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拎着她的裙摆,被月光照得骨节分明:“神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阶楼梯,回头,脸颊微微歪着,眼波流转,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当真听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装腔作势,羲九歌是真的敢动手。他立刻收起那副无辜模样,诚实说:“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贵,这等荣幸恐怕轮不到我。” 黎寒光说完,顿了顿:“当然,若神女喜欢,我便是万死不辞。” 羲九歌走在前面,从背后看脖颈纤白,美感惊人:“你刚刚说商金郡主身份尊贵,你不敢招惹,却敢招惹我。你是觉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停了会,真心道:“神女,有些时候,我着实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你还觉得我胡言乱语,荒谬愚蠢?” 黎寒光挑挑眉,跟在后方,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背影:“神女,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我和金天王子就站在十步之外,却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换成你,你会不会对这个人有成见?” “神女是说今日的刺客?不是查明白了,只是个误会么。” “误会?”他们已走出楼梯,前方是积水一样空明的月光,溯月昙正散发出点点银辉。羲九歌放下裙摆,转身看向黎寒光:“可是,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黎寒光只比羲九歌落后一阶,此刻突然变成面对面,两人距离骤然拉近,衣摆都交叠在一起。黎寒光个子比羲九歌高,现在还站在楼梯上,影子可以轻而易举覆住她。然而,哪怕她要仰头看他,哪怕她的身体停在黎寒光面前,单臂就能全部抱拢,她的眼睛依然是冰冷强势的。 她眉宇间从容不迫,理所应当端着审问他的架势。仿佛她拿准了,他不敢反抗她。 黎寒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之前一千年,她就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又漠不关心,哪怕他站在她面前,无数次唤她“明净神女”,也从未进入过她的眼睛。 黎寒光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做了许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里。他亲眼看着她意外地瞪大眼睛,随即冷下脸,估计想要烧死他。黎寒光没有松手,而是将她压到墙壁上,手掌按住她肩膀,拦住了她想要躲开的动作。 羲九歌恐怕是第一次遭受如此冒犯,她屈起手指,咬着牙瞪他:“你是不是想死?” 黎寒光心想反正她要杀他,死前做一些觊觎已久的事,也算是死得其所。黎寒光俯身欺近她的脸颊,轻不可闻道:“神女,你还没有注意到吗?我们进入幻境了,没法再使用神力了。”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第84章 轮回池 飞刀掷出去后,那个角落一直没有动静。羲九歌面无表情,快步走向阴影处。 阴影下无人,唯有一柄尖刀钉在船舱上。姬高辛跟过来,看到这一幕松了口气:“我就说,船上怎么可能有刺客。明净神女,你可能太紧张了。” 羲九歌盯着深深刺入木缝的刀柄不语。羲九歌出手,刀怎么可能只是钉在柱上呢?刀锋上的力道,已足够把整条船都削成两半了。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见是姬宁姒,长松了口气:“宁姒,你们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让我,再下也无趣。”姬宁姒摇着扇子靠到姬高辛身边,眼睛晃悠悠从黎寒光身上扫过,掩面笑道,“还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里已膈应极了。他不动声色避开姬宁姒的视线范围,无意道:“溯月昙好像开了。” “什么?”姬宁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顾不得盯着黎寒光了。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纷纷走过来:“溯月昙开花了?” 甲板上人来人往,霎间热闹起来。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后,借着阴影遮掩打量人群。 这种时候,谁跟着谁,谁靠近谁,实在有意思极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势的大事件,就是从这些小事上显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边,姬高辛那么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经站好了,看到姬高辛离开,她也跟了过去。随后,姜榆罔也无意走来了,祝英像门神一样,亦步亦趋杵在姜榆罔身后。 黎寒光轻轻哂笑,他上一世忙着修炼,没在意雍天宫的男女关系。今日一看,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后,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脸色。黎寒光始终温柔含笑,一点都看不出凶,他轻声问:“你今夜似乎单独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寒光越温和,常雎心底越虚,她眼光躲闪,含糊道,“我们只是在聊这个地方的来历。寒光哥哥,你知道吗,据说这里是盘古的肺腑所化。三界从未有一万年才开花的植株,所以有传言说,溯月昙是汲取了日月精华和盘古气血所生灵物,如果见到溯月花开,那就能得到盘古残留的神识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生生世世不分离!”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来无异于儿戏,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后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离……黎寒光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忍着不耐烦来参加姬宁姒的宴会吗?她就这么在意姬少虞,不光这辈子,甚至要期许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觉得现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艳的眉眼噙着笑,看着实在美好极了。常雎小声问:“寒光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事。”黎寒光垂眸对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昙开了,去看花吧。” 常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向船边。月色下,碧浪随风摇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昙先开放,只能看到一层银辉从黑暗中翻涌,所到之处昙花争相舒展花瓣,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白。 溯月昙根茎纤细,花瓣洁白,重重叠叠花瓣堆在一起,圣洁的像一场梦。月光下草丛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昙浮在碧波上,随着风细细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连成一片,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 船上的人看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此景都齐齐失语。过了一会,西陵桑像是不忍惊扰这场梦,轻声开口:“真美。” 这场宴会是姬宁姒主办,她觉得颇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昙一万年才开一次,我们来到此处,万顷花海便恰好盛放。说不定我们之中有哪对有情人被盘古尊神认可,这才降下异象赐福呢。” 羲九歌听到,觉得姬宁姒属实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昙喜阴,现在月华最盛,所以才开放了。然而她无意回头,发现其他女子一脸娇羞,剩下那几个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羲九歌细细吸了口气,不是吧,他们竟然真的信? 有些时候她真的怀疑,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无法理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岸边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风景,姬少虞悄悄回头看羲九歌。 她单手搭着围栏,夜风从湖面吹来,掀乱了她背后长发,她随意压住碎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花海,沉静又安稳。 姬少虞也知道姬宁姒的话纯属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万一溯月昙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见到了花开,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余人都觉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岸赏花,很快众人一致同意,船只转向,悠悠朝岸边靠去。 画船靠岸,大家兴致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后。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复,站着时庄重盛大,下楼梯时就有些麻烦了。 她注意着脚下的路,没留意身后的裙摆委顿在阶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养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尘,太阳金乌高昂着头颅,和地板实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觉得身后一松,她回头,发现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提起她的裙摆,慢慢走在她侧后方,道:“神女今日极美,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脏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后面,又走得慢,导致如今楼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黎寒光也不急,两人踩着同样的步调,脚步声落在木阶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刹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这里不怕被人听到,她便敞开了说:“少司幽有这般心思,想来很会讨女人喜欢。商金郡主刚才还在前面找你,你怎么落到这里了?” 一段楼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过转角,月亮从天窗中飞快掠过,映在她的侧脸上,洁白胜雪。黎寒光落后她一步,身体留在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拎着她的裙摆,被月光照得骨节分明:“神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阶楼梯,回头,脸颊微微歪着,眼波流转,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当真听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装腔作势,羲九歌是真的敢动手。他立刻收起那副无辜模样,诚实说:“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贵,这等荣幸恐怕轮不到我。” 黎寒光说完,顿了顿:“当然,若神女喜欢,我便是万死不辞。” 羲九歌走在前面,从背后看脖颈纤白,美感惊人:“你刚刚说商金郡主身份尊贵,你不敢招惹,却敢招惹我。你是觉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停了会,真心道:“神女,有些时候,我着实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你还觉得我胡言乱语,荒谬愚蠢?” 黎寒光挑挑眉,跟在后方,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背影:“神女,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我和金天王子就站在十步之外,却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换成你,你会不会对这个人有成见?” “神女是说今日的刺客?不是查明白了,只是个误会么。” “误会?”他们已走出楼梯,前方是积水一样空明的月光,溯月昙正散发出点点银辉。羲九歌放下裙摆,转身看向黎寒光:“可是,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黎寒光只比羲九歌落后一阶,此刻突然变成面对面,两人距离骤然拉近,衣摆都交叠在一起。黎寒光个子比羲九歌高,现在还站在楼梯上,影子可以轻而易举覆住她。然而,哪怕她要仰头看他,哪怕她的身体停在黎寒光面前,单臂就能全部抱拢,她的眼睛依然是冰冷强势的。 她眉宇间从容不迫,理所应当端着审问他的架势。仿佛她拿准了,他不敢反抗她。 黎寒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之前一千年,她就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又漠不关心,哪怕他站在她面前,无数次唤她“明净神女”,也从未进入过她的眼睛。 黎寒光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做了许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里。他亲眼看着她意外地瞪大眼睛,随即冷下脸,估计想要烧死他。黎寒光没有松手,而是将她压到墙壁上,手掌按住她肩膀,拦住了她想要躲开的动作。 羲九歌恐怕是第一次遭受如此冒犯,她屈起手指,咬着牙瞪他:“你是不是想死?” 黎寒光心想反正她要杀他,死前做一些觊觎已久的事,也算是死得其所。黎寒光俯身欺近她的脸颊,轻不可闻道:“神女,你还没有注意到吗?我们进入幻境了,没法再使用神力了。”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第85章 凡尘尽 帝寒光抬眉,颇有兴致问:“什么交易?” 羲九歌左右看了看,在身周布下一道隔音结界。帝寒光看清她的动作,目光中兴味更甚,却并不阻止,始终含笑注视着她。 羲九歌再三检查,确定绝不会被人听到后,才缓缓开口:“你深夜出现在此,无非是想抓到姬少虞,夺回常雎。可惜你来晚一步,他们两人已经走了。你恼羞成怒,就想来折辱我。但这实在没什么必要,常雎若不喜欢你,你就算赌气娶我,也无法让她产生丝毫波澜。不如,我们两人合作,各取所需。” 帝寒光听到一半就笑起来了,他点点头,虚心问:“神女打算怎么合作?” “逆转时光,回到姬少虞和常雎刚相识的时候,阻止他们相爱。这样一来,我和他依然是未婚夫妻,你也不必担心常雎爱上别人。”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他定定看着她,忽然俯身朝羲九歌逼近。羲九歌挺直坐着,不闪不避,帝寒光的五官在她面前急剧放大,直到两人鼻尖都几乎相抵,他才终于停下。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帝寒光定定望入她的眼睛,眼眸多情,心却无情,哪怕他们两人近乎面对面相贴,也无法从她眸中窥到任何羞涩、戒备、恼怒。 帝寒光道:“明净神女,逆转时光可是三界禁术。” 每个种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能被天地人三界、神仙妖魔人鬼六族一致列为禁术的,唯有时空术。而逆转时光,更是大忌。 “我知道。”羲九歌说,“可是,只要有用,就不是禁术。” “这种话,可实在不像是美誉三界、温柔完美的明净神女会说的。” “十年前,陛下亦是天界出了名的君子如玉,如今,不也做了许多不臣之事吗?” 帝寒光伸手拂弄她鬓边碎发,认真地点头:“没错。这么说,我和神女委实十分般配。” 羲九歌不为所动道:“我是太子妃,要不是今夜出了意外,你应当叫我一声嫂嫂。” 帝寒光听到“嫂嫂”这两字,眸光转深,却看着她笑了笑:“我和他谁长谁幼还不好说呢。何况,你今夜成不了婚,这场婚礼,一定会出意外。” 帝寒光的语气如此坚决,羲九歌立刻想到什么,眯眼问:“常雎果真是你放进来的?” “果真?神女没有证据,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听他的语气,羲九歌已经确定了。羲九歌想到今日婚礼上发生的事情竟根源于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这么做?” 帝寒光听到这话却笑了。他还穿着战甲,身上带着死亡和屠杀的气息,笑时却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清艳不可方物:“神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确实给了常雎足以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但是,我并不知她要来昆仑。要不然,今日带走姬少虞的人就不是常雎,而是我。” 羲九歌想想也是。她和帝寒光没什么交情,但常雎却是他愿意用性命守护的人。如果他知道常雎要来闹婚礼,第一件事肯定是带走常雎,而不是故意落羲九歌的面子。 帝寒光直到那两人走后才出现在昆仑,多半是他刚和南方赤帝厮杀完,听说了常雎的消息就急忙赶来昆仑山。然而他来晚一步,还是扑空了。 此刻两人靠得极近,羲九歌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羲九歌原本以为是赤帝的,但这么久都没散,想来可能是他的。 南天距离昆仑可不近,他不顾自己受伤,千里迢迢赶到昆仑山,只为了夺回常雎。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真心娶她,他先前那些话,无非为了报复姬少虞、折辱她罢了。 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知道世间的雄性,从禽兽到神仙,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被戴绿帽子。据说常雎刚出生时帝寒光就已经守护在她身边,他随着常雎来天界当人质,帮常雎修炼,常雎被刁难时,他每一次都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可见爱极了常雎。他付出了这么多,而现在,常雎却抛弃守护多年的竹马,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那个男人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羲九歌换位处之,完全能理解帝寒光为什么发疯。羲九歌目露了然,说:“天帝陛下,我明白你的感受。既然你不甘心,那你更该同意我的提议了。修行在世,所求无非顺应本心。如果连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即便变强大,又有什么用呢?” 帝寒光紧盯着她,问:“施展禁术不是小事,稍有疏忽就会身败名裂。你就这么喜欢他,愿意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实不是,主要还是为了铲除帝寒光。羲九歌现在受制于人,逃不了也打不过,总不能当真和他共度一夜吧。她宁愿闹出退婚丑闻,也不愿意被逼着嫁人。 正好,羲九歌手里有一个上古时空残阵,可以穿越时空。如果回到过去,阻止姬少虞和常雎相爱,一切就能回到正轨。顺便,她还能趁帝寒光弱小,提早杀了他。 第86章 仙梦碎 而这只不过是天界神族公子小姐们随便举办的一场玩乐宴罢了。 常雎大受冲击,自从她来了天界,时常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她所珍视的东西,在天界这些王女、贵女眼里,连垃圾都不如。 常雎心里难受,这种时候,唯有身边的黎寒光会让她觉得好受一点。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寒光哥哥。 黎寒光没有注意常雎的靠近,他目光望着湖泊,感叹道:“今日的人来得可真齐。” 黄帝装模作样以公主、王子之礼对待他们,每次设宴都有他们的份。黎寒光作为天界的战利品,在这种场合没有说不的权力,他今日到了后才发现,宾客竟十分齐全。 五帝后人基本都在,连身体不太好的姜榆罔都来了。这种场面,堪比千年一次的蟠桃宴了。 常雎发现黎寒光并不像她一样敏感,他看起来比常雎适应多了。他不紧不慢走在觥筹交错中,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种地方。这个认知让常雎心里发慌,她忍不住唤:“寒光哥哥……” 黎寒光回头,温柔体贴地看着她:“怎么了?” 常雎接触到黎寒光包容的目光,心才慢慢安稳下来。应该是她太紧绷了,黎寒光一直是她的温柔兄长,永远站在她身后等待她、守护她,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可笑的念头? 常雎摇摇头,咬着唇,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这里来了这么多人,可是,我都不认识他们。” 黎寒光了然,他停下脚步,借着周围草木遮挡,一一给常雎指认起场中之人来:“你初来乍到,记不住人很正常。其实天界的势力识别起来很简单,衣着华丽的是神,朴素寡淡的是仙,神族中大部分都归属五方天帝,其中青帝尚青,白帝尚白,玄帝尚黑,黄帝尚黄,赤帝尚红,来自这几个领域的神族,大多都穿着对应颜色的衣服。比如湖边那位穿着朱红衣袍、气色不太好的男子,他是姜榆罔,赤帝的儿子,也是神农氏的太子。站在他旁边那位全身火红的女子,是赤帝手下第一得力大将祝融的女儿,祝英。” 常雎很轻易就找到黎寒光说的人,他们一群人穿着红色还站在水边,想不醒目都难。黎寒光见常雎明白了,继续说道:“青帝退隐多年,已很久不在天界露面了。他辈分高,黄帝、赤帝、玄帝都是他的后人,所以青帝没有太子,青帝领域只有少数几个古老神族,大多都已归隐,平时碰不到,无需注意。但如果以后在大场合上遇到穿青衣的人,勿要得罪,多问多让。” 黎寒光这话并不是吓唬常雎,他穿越前已得到三方帝玺,但他统一天界的进程不过才刚刚开始。黄帝兵力再强横,那也是摆在台面上的,剩下两方青帝、白帝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就算是黎寒光也不敢轻举妄动。 青帝许多年没有露面,天界便有传言说女娲神力已经耗尽,甚至青帝也陨落在即。黎寒光接触过最高处的权力,他最知道这种传言有多荒谬。青帝和女娲一个能开辟新大陆,一个能造万物、补天洞,他们夫妻就是三界的定海神针,只要他们不出面,水花再大也只是小打小闹。 而白帝就更神秘了,三界至少知道青帝可以一画开天,但是有记载以来,就没人见过白帝出手。白帝可是太古神族、至高神帝俊的儿子,当年帝俊在世时,伏羲、女娲、西王母都要向帝俊请教,就算白帝只继承到帝俊一半的力量,实力也不会低于伏羲。 所以黎寒光放弃已经打下来的三方天界,胡闹一样和羲九歌回到一千年前,将一切抹杀重来,其实一点都不可惜。有青帝、白帝坐镇,就算黎寒光将北中南路打通,强行斩断东、西方合兵的通道,说到底也没什么用处。青帝和白帝若想拨乱反正,轻轻松松就能摧毁黎寒光的一切。 若找不到和青帝、白帝对抗的方法,就算黎寒光握有三方帝玺也不过是个摆设,算不上真的称帝。与其继续做无用功,不如痛快放弃,重回一切发生前,想办法提升实力,寻找天道的秘密。 常雎似懂非懂点头,黎寒光又指向另一边,说:“至于白帝的人应当不用我多介绍,天界穿白衣的人,除了昆仑仙人便是白帝的人,而这两方都和明净神女有关系。白帝没有子嗣,为人也低调,明净神女就是在外面活动的唯一的白帝族人。穿黑衣的都是北方天界的人,隶属玄帝,他们的太子姬少虞你已经见过了。” 听到这几个名字,常雎终于能松口气:“这几人我认得。雍天宫只有玄太子穿黑衣,是不是玄帝只有这一个儿子?” 黎寒光顿了下,随即毫无破绽地点头:“可能是吧。” 常雎感叹:“他的父母感情可真好,难怪他性格那么和善。” 黎寒光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常雎完全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还在叽叽喳喳地问:“你刚刚说了赤帝、青帝、白帝、玄帝,还有黄帝呢?” “黄帝啊。”黎寒光说起这个名字,语气轻缓悠长,似乎藏着些其他意味,但很快就消失于无,“黄帝的人也很好认。看这场宴会的东道主就知道了,中天界以黄为尊,他们只肯穿尊贵明亮的黄色,衣服上还要用金线绣出大片花纹。在任何一个场合,装饰最华丽的人,多半便是黄帝后人。” 第87章 无情心 帝寒光抬眉,颇有兴致问:“什么交易?” 羲九歌左右看了看,在身周布下一道隔音结界。帝寒光看清她的动作,目光中兴味更甚,却并不阻止,始终含笑注视着她。 羲九歌再三检查,确定绝不会被人听到后,才缓缓开口:“你深夜出现在此,无非是想抓到姬少虞,夺回常雎。可惜你来晚一步,他们两人已经走了。你恼羞成怒,就想来折辱我。但这实在没什么必要,常雎若不喜欢你,你就算赌气娶我,也无法让她产生丝毫波澜。不如,我们两人合作,各取所需。” 帝寒光听到一半就笑起来了,他点点头,虚心问:“神女打算怎么合作?” “逆转时光,回到姬少虞和常雎刚相识的时候,阻止他们相爱。这样一来,我和他依然是未婚夫妻,你也不必担心常雎爱上别人。” 帝寒光原本游刃有余,听到羲九歌的话,他的笑却一点点收起来,最后,雪白的面上只剩锋利,不见笑意。 他定定看着她,忽然俯身朝羲九歌逼近。羲九歌挺直坐着,不闪不避,帝寒光的五官在她面前急剧放大,直到两人鼻尖都几乎相抵,他才终于停下。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帝寒光定定望入她的眼睛,眼眸多情,心却无情,哪怕他们两人近乎面对面相贴,也无法从她眸中窥到任何羞涩、戒备、恼怒。 帝寒光道:“明净神女,逆转时光可是三界禁术。” 每个种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能被天地人三界、神仙妖魔人鬼六族一致列为禁术的,唯有时空术。而逆转时光,更是大忌。 “我知道。”羲九歌说,“可是,只要有用,就不是禁术。” “这种话,可实在不像是美誉三界、温柔完美的明净神女会说的。” “十年前,陛下亦是天界出了名的君子如玉,如今,不也做了许多不臣之事吗?” 帝寒光伸手拂弄她鬓边碎发,认真地点头:“没错。这么说,我和神女委实十分般配。” 羲九歌不为所动道:“我是太子妃,要不是今夜出了意外,你应当叫我一声嫂嫂。” 帝寒光听到“嫂嫂”这两字,眸光转深,却看着她笑了笑:“我和他谁长谁幼还不好说呢。何况,你今夜成不了婚,这场婚礼,一定会出意外。” 帝寒光的语气如此坚决,羲九歌立刻想到什么,眯眼问:“常雎果真是你放进来的?” “果真?神女没有证据,为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听他的语气,羲九歌已经确定了。羲九歌想到今日婚礼上发生的事情竟根源于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这么做?” 帝寒光听到这话却笑了。他还穿着战甲,身上带着死亡和屠杀的气息,笑时却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清艳不可方物:“神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确实给了常雎足以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但是,我并不知她要来昆仑。要不然,今日带走姬少虞的人就不是常雎,而是我。” 羲九歌想想也是。她和帝寒光没什么交情,但常雎却是他愿意用性命守护的人。如果他知道常雎要来闹婚礼,第一件事肯定是带走常雎,而不是故意落羲九歌的面子。 帝寒光直到那两人走后才出现在昆仑,多半是他刚和南方赤帝厮杀完,听说了常雎的消息就急忙赶来昆仑山。然而他来晚一步,还是扑空了。 此刻两人靠得极近,羲九歌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羲九歌原本以为是赤帝的,但这么久都没散,想来可能是他的。 南天距离昆仑可不近,他不顾自己受伤,千里迢迢赶到昆仑山, 只为了夺回常雎。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真心娶她,他先前那些话,无非为了报复姬少虞、折辱她罢了。 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知道世间的雄性,从禽兽到神仙,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被戴绿帽子。据说常雎刚出生时帝寒光就已经守护在她身边,他随着常雎来天界当人质,帮常雎修炼,常雎被刁难时,他每一次都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可见爱极了常雎。他付出了这么多,而现在,常雎却抛弃守护多年的竹马,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那个男人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羲九歌换位处之,完全能理解帝寒光为什么发疯。羲九歌目露了然,说:“天帝陛下,我明白你的感受。既然你不甘心,那你更该同意我的提议了。修行在世,所求无非顺应本心。如果连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即便变强大,又有什么用呢?” 帝寒光紧盯着她,问:“施展禁术不是小事,稍有疏忽就会身败名裂。你就这么喜欢他,愿意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实不是,主要还是为了铲除帝寒光。羲九歌现在受制于人,逃不了也打不过,总不能当真和他共度一夜吧。她宁愿闹出退婚丑闻,也不愿意被逼着嫁人。 正好,羲九歌手里有一个上古时空残阵,可以穿越时空。如果回到过去,阻止姬少虞和常雎相爱,一切就能回到正轨。顺便,她还能趁帝寒光弱小,提早杀了他。 这样一来,玄宫之变不会发生,姬少虞能顺利继位,天界也不会发生战火,所有结果都是最完美的模样。 但当着帝寒光的面,她滴水不漏地笑着,一口咬定道:“自然。我与他早有婚约在身,若没有常雎,我们本该顺顺当当完婚,之后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一辈子团圆美满。” 帝寒光目光幽深沉静,问:“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姬少虞?羲九歌一时被问得怔住了,诧异道:“我和他年少相识,多年相伴,我若要嫁人,自然是他。” 羲九歌听他问了这么多,本以为他不会同意了,没想到,帝寒光却慢慢站直身体,淡淡说:“好。” 羲九歌意外了一瞬,忍不住问:“你都不问我打算怎么做,会不会有危险?” “那神女会怎么做,是否有危险?” 羲九歌回答道:“以我之力,当然不足以扭转时空。而且青帝、西王母、我哥哥都在,我若是贸然对时空动手脚,恐怕刚有动作,他们就发现了。但我曾偶然得到一个上古秘阵,可以撕裂时空缝隙,便是金仙站在对面也来不及阻止。我们无法改变现在,却可以通过时空漏洞穿回过去。但这个阵法启动需要大量灵力,我用法宝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所以,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将灵力注入阵法中,若能启动,你我同盟成立,一起拆散姬少虞和常雎,之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若不能启动,我们压根回不到过去,刚才那些也全是空话,陛下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帝寒光点头,羲九歌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发问,不由提醒他:“我丑话说在前面,之前我怕惊动哥哥和西王母,一直没有试验过,所以我也不知道撕开时空缝隙后,里面会遇到什么危险。可能我们会被虚空碎片吞噬,可能我们会遇到混沌之气……” “无妨。”帝寒光说,“神女和我一起冒险,我有什么可怕的?虚空虽然危险,但若能成功回来,对修为大有裨益,若能遇到混沌之气,那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死了也是荣幸。修行乃是与天争命,哪有什么是稳妥的,我不怕死,神女尽可放心施展。” 他毫不在意穿越时空时可能遇到的变数,倒显得羲九歌瞻前顾后了。他一个好不容易大仇得报、坐拥三方帝位的人都不后悔,羲九歌还顾忌什么呢? 羲九歌立 即拖着华丽沉重的长裙起身,去侧殿摆阵:“我得到这个阵法已经很多年了,布阵所需之物都已备好。一千年前姬少虞和常雎相遇,我不知道他们两人何时动心,索性将阵法设定为一千年,直接去他们初遇之时,阻止他们一切交集。但一千年前我们已经存在于世,若我们足够幸运,能顺利打开裂隙,等脱离虚空时,我们会自动回到当初自己的身体中,记忆和法力并不会改变,但现在身上佩戴的法宝、服装,都无法带回去。” 帝寒光点点头,竟然没有再问,仿佛完全没意识到,一旦回溯到一千年前,他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将顷刻化为乌有。他依然是个寄人篱下的魔界质子,别说帝位,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 他不问,羲九歌自然也不会提醒。羲九歌在空中勾出一连串繁复的线条,她手指纤长,有条不紊地拨弄阵法线,有种玄妙的美感。帝寒光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幕,赞道:“神女身为神族,仙术却学的极好。” 羲九歌没什么真心笑了笑:“不及陛下。等回到过去后,若有机会,我必然要向陛下讨教一二。阵法布好了,可以注入灵气了。” 帝寒光看似在和羲九歌闲聊,另一只手却打出磅礴灵气,冰蓝色的灵力顺着阵法线瞬间盈满阵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转起来:“神女一直叫我陛下,太生疏了。下次不妨唤我名字。” 羲九歌没想到她怎么折腾都没有动静的阵法竟真的被帝寒光启动了。她暗暗心惊,帝寒光为什么会有这么深厚的灵力,他的真实实力到底在什么程度? 羲九歌心生忌惮,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回到过去一定要杀了他,不可养虎为患。至于帝寒光刚才的话,她敷衍应了一声,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阵法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时空裂隙出现,湮没了一切光线和声音。进入虚空前,羲九歌隐约听到他说:“倘若换一种开始,你会不会……” 后面的话被虚空吞噬,羲九歌不明所以,她会不会什么? · 中天界,济山山系,辉诸山。 风吹林叶,其声桑桑,闾麋从林间跃过。清风顺着桑叶吹入宫殿,紫色碎花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像用星河做了一块毯。 花瓣被风卷着穿过窗户,落到一截白玉般的指尖上。指尖的主人仿佛被这个动静惊了一跳,猛地收回手。 羲九歌霍然睁开眼睛,看到面前放着一本书,上面还有新写上去的笔迹。似乎她本来在看书,不知什么时候支着额睡着了。 羲九歌看着面前的字,心想这么基础的法术书,她为什么会拿出来看?羲九歌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起身,环顾四周。 光线明亮,布置典雅,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屋外没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没有明亮到刺眼的阳光,很显然,这不是昆仑山,而是她在雍天宫的住所,重华宫。 雍天宫对全天界开放,五方天帝的后裔、属臣都可入雍天宫求学,为了让小辈们专心学业,雍天宫采取寄宿制,一个月放假一次,供学生们回家休憩,其余时间所有人都要住在雍天宫。 玄后将羲九歌和姬少虞送来雍天宫后,玄后怕羲九歌不习惯,专门为她建了座宫殿,和她在昆仑的寝宫重华宫一模一样,同样取名重华。 玄后的大手笔震撼全天界,天宫的侍女们私下都说,玄后对羲九歌简直比对亲生孩子都好,便是太子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然而,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对外人超过对自己的孩子,玄后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拴住羲九歌,为她的儿子铺路。 羲九歌站在熟悉的宫殿中,一时怔住。她竟然真的成功了,从婚礼回到了一千年前? 她慢慢想起不久前的事情,她和帝寒光在昆仑山布阵,阵法启动后果真撕开了时空裂隙。羲九歌当机立断跳入缝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时空裂缝就消失了,只留空旷的宫殿静静矗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而羲九歌已经进入虚空,据说盘古就是从虚空中诞生,这里没有空间和时间的概念,茫茫然没有边界,是宇宙最初始的状态。 阵法可以短暂打通两个时空的通道,羲九歌从自己的时空撕了条裂缝进来,只要她穿过通道,从另一端出去,就能回到一千年前的时空。 然而这看似短暂的一截路,却充满了危机。羲九歌努力回想,竟想不起在虚空中的经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了。但她现在已经好好站在这里,想来无碍,至于失去的记忆,可能是被虚空中的气息干扰了吧。:,,. 第88章 幽都山 一位神君的洞府前放着两个狻猊,左面的狻猊昂首抬足,凶狠威风,右面的狻猊闭目垂首,慈悲安然。 两尊石狻猊尽职尽责地镇守着洞府,万年来仿佛没有变化过。但天界的夜漫长而寒冷,连石狻猊也耐不住寂寞,在黑暗中你来我往地说起话来。 左边那只凶猛的狻猊望着天空,问:“那边是什么?”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问了好几次,右狻猊被烦的睡不了觉,终于撩开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 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 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手呢? 姬少虞还是无法理解,问:“他不过是陪着常雎来天庭为质的小小魔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这才有了今日 这桩盛大,却又空旷的婚礼。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屑于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净神女,降生以来无一事不好、无一刻不美。她是太阳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测她有没有继承羲和的强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术,论起火攻放眼天界无一敌手;她是昆仑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术也学得极好,昆仑任何比赛,有她参加,第一就绝不会写其他人的名字;她还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远播,任何时候都不会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仪态的模样。 但是,她的未婚夫却带着一个魔女私奔了。羲九歌不能忍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这么大的污点,她能带着姬少虞回来,就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说出这句“我愿意”。 玄帝太子久久不语,明净神女也不为所动,婚礼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就在礼官想要说些什么圆场的时候,姬少虞终于动了:“我……” 他张口,在他刚刚发出声音的同时,琼华宫外也传来一道女子的清斥:“少虞。” 所有人再度怔住,这次,宾客连脸上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了,纷纷回身,看向后方。 大殿门口,站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在场宾客各个深衣广袖,连两边洒花瓣的仙娥也穿着飘逸的长袖衣裙,而门外女子却穿着一身贴身劲装,黑色衣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曲线。 众人看到她大哗,不住交头接耳:“今日是明净神女的婚礼,这么大的事,昆仑怎么让一个魔族混进来了?” “不知道。她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黑衣女子跨入大殿,两边的宾客也不由自主朝后让了一步,中间空出长长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婚礼高台。姬少虞已忘了他刚才要说什么,正回过头,又惊又诧地看着她。 魔界送往天庭的质女常雎于十二年前莫名失踪,说是失踪,其实消息灵通些的神族都知道,常雎并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和玄帝太子私奔了。但是紧接着北天界就爆发战乱,众人忙着围剿黎寒光,没人还记得常雎和姬少虞,他们两人这才在人间逍遥了十一年。 但是,此刻常雎现身明净神女的婚礼现场,前玄帝太子姬少虞还露出这种表情,无疑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曾经的传闻。 宾客们面面相觑,默契地吞下声音,静静看起戏来。 这方盖头不止限制神识,似乎连羲九歌的感官也削弱了,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羲九歌才知道,常雎竟然混入昆仑了。 羲九歌现在已无暇计较昆仑的防守哪里出了纰漏,她依然脖颈高扬,平静目视前方。姬少虞已经完全转过身去,而新娘的发冠,依然一晃不晃。 仿佛未婚夫的旧情人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不值得她弄乱自己的妆面。九天玄女看到魔族出现,美目中含了怒,斥道:“哪里来的魔族,竟然玷污昆仑神土。来人,将她押下!” “住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姬少虞惊讶地看向旁边,隔着红色纹金纱,他依然看不清羲九歌的神色,只听到她的声音极度平静理智。 “来者便是客,魔界质女光临婚宴,是给我们夫妻颜面。来人,将质女请入宴席,好生招待。” 常雎冷嗤了一声,目光直视高台,嘲弄道:“夫妻?少虞十年前已在人间和我结为夫妻,明净神女现在算什么身份?” 昆仑在天界地位崇高,九天玄女什么时候听过这种语气?她当即大怒,挥手打出一道仙术。九天玄女是西王母身边最受重用的婢女,她的一击非同小可。姬少虞心中吓了一跳,都来不及多想,立刻扑到常雎身前,用后背替常雎挡住了这一击。 九天玄女法力深厚,哪怕是神族也吃不消。姬少虞嘴角立刻渗出血迹,常雎只是一眨眼就经历了生死一线、爱人重伤,她慌忙扶住姬少虞,肩膀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少虞,你怎么样了?” 姬少虞咽下嘴里的血腥,他若是回手并不是挡不住,但他对不住羲九歌在先,怎么还能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还击羲九歌的长辈?他用身体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只有这样,九天玄女才会停手,常雎才能活下来。 九天玄女见打伤了姬少虞,确实不好再追击了。帝寒光夺走玄帝玺后,立刻就下令废除姬少虞太子身份,将姬少虞逐出神籍。但帝寒光毕竟得位不正,现在谁是乱臣贼子还不好说呢,姬少虞终究顶着玄帝太子的名头。九天玄女杀一个魔族没事,若是伤了玄帝太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姬少虞对常雎摇摇头,转身,向上方的九天玄女行礼:“她言行无状,若有得罪玄女之处,我代她赔罪。望玄女娘娘宽恕。”:,,. 第89章 天道谜 她费力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南天庭那帮废物,怎么会连一个伤员都打不过。 帝寒光在和黄帝一战中受了重伤,没休养好就又去了南天。羲九歌觉得便是耗也能把他耗死,南天那群蠢货,怎么能让他又夺了赤帝玺? 想到这里,羲九歌淡淡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来闹婚的女子常雎,以及在天界兴风作浪的帝寒光,其实都是羲九歌的同学。 羲九歌苏醒后在昆仑学艺,西王母毕竟年纪已大,没有那么多精力教导她,所以羲九歌经常被玄后接到北天庭,和太子姬少虞一起去雍天宫求学。 雍天宫是五方天帝联手开办的学校,堪称天界最顶尖的贵族私学。千年前天界、魔界议和时,魔族送了两位人质到天界,天界装模作样以王子、公主之礼对待魔界人质,将他们送到雍天宫,和神族的子弟一起求学。 这两个人质,一个叫常雎,一个叫黎寒光。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如今叱咤天界、血洗神族的帝寒光,而是跟着母亲姓黎。 其实最开始天界要求的质女人选只有常雎,但后来魔界使者队伍来时,却多了个黎寒光。黎寒光在魔界已经坐到少司幽之位,是仅次于大司幽的重要存在。相传他和常雎青梅竹马,并深深爱着常雎,他不忍常雎一人在天界为质,所以舍弃了少司幽之位,主动来天界陪伴她。 如此真情,闻者动容,天界乐得多一个人质,便由着他们去了。 即便在同一个地方求学千年,但羲九歌和常雎、黎寒光并不熟。她是尊贵的创世神之女,辈分和伏羲大神齐平,是雍天宫最顶端的人,能接近她的都是五帝直系血脉、上古神祇后裔。而黎寒光,不过一个朝不保夕的魔族质子,和她好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羲九歌只是隐约听说,魔界人质在雍天宫过得不太好,很多神族私底下欺凌他们。但常雎无疑又很幸运,每一次危险都有黎寒光挡在前面,还有姬少虞怜惜她,屡次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羲九歌现在回想,可能就是那时候,姬少虞对常雎由同情开始,最终一步步酿化成喜爱。 后面的发展就和俗套的话本故事一样,男女主角一个是天界太子,一个是魔界质女,生来是世仇,却偏偏堕入爱河。但神和魔的恋情与世不容,世俗偏见阻碍他们,连他们身边人也不赞同。 男主角有一个出生高贵的未婚妻,女主角有一个温柔深情的守护男二,他们各自都有最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他们偏生非卿不可,宁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和彼此在一起,最后抛却一切名利纠葛,轰轰烈烈地私奔了。 放在话本里,羲九歌可能会欣赏他们的坚决,然而不幸的是,羲九歌就是这个倒霉悲催的未婚妻。 姬少虞私奔后,羲九歌也成了天界众人私底下的谈资。羲九歌表面平静,内心却在发疯。她当即搬回昆仑,等着玄帝玄后给姬少虞施压,可惜玄帝很快也自顾不暇,羲九歌见指望不上天宫,只能自己出手,强行逼着姬少虞回来和她完婚。 羲九歌天生无情,她不在乎未婚夫曾和其他女人私奔,甚至不在乎未婚夫是否余情未了。但是,如果姬少虞私奔的事落实,北天庭颜面无存不说,羲九歌的人生履历上也会留下致命污点,之后每次有人提起明净神女,就会说:“哦,明净神女啊,她曾经的未婚夫和魔族私奔了。” 显然,羲九歌更忍受不了后一种。 所以,羲九歌用家世施压,逼姬少虞回来和她成婚,打算手动把一切掰回正轨。天帝太子和魔女私奔乃是惊世骇俗的丑闻,当年这件事发生后,玄帝、玄后、黄帝一起联手压下消息,天界知道的人并不多。姬少虞在人间隐居 十一年,对凡人来说避无可避,但对于寿命悠久的神族,十年不过一弹指。只要姬少虞回来,按部就班和羲九歌完婚,等再过几年,根本不会有人记得私奔的事。 只要姬少虞婚后收心,和她体面地履行太子、太子妃的职责,羲九歌就愿意将一切盖过。过上许多年,人们依然会赞叹他们夫妻和美,佳偶天成。 羲九歌的计划很美好,但是,她低估了常雎,没料到常雎竟然有胆量来昆仑山闹婚。她更低估了黎寒光,没料到那个看着清冷无争、君子谦谦的低微质子,竟然是匹披着羊皮的狼。 如果说羲九歌是一个不通感情所以看起来和常人格格不入的疯子,那黎寒光就是十分冷静理智地干着最可怕的事。 据说黎这个姓氏的人都是天生魔种,他们生来就是恶人,擅欺骗、背叛,只要存在于世就会不断挑起战争,导致生灵涂炭。据说黎寒光生父不明,是个私生子,他一生下来母亲就厌恶得想要掐死他。据说黎寒光是魔头中的魔头,连魔族人都憎恶他,小时无家可归,常雎的母亲给了他庇佑,常雎是他唯一的温暖,所以他像最忠诚的犬一样护着常雎…… 雍天宫里流传着许多种说法,但总结起来,无非低贱二字。本来这些话是传不到羲九歌耳朵里的,奈何姬少虞怜惜魔界质女孤弱,总是照拂常雎,羲九歌也免不了时常和常雎、黎寒光碰面。但双方完全不熟,羲九歌和黎寒光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句,实在谈不上了解。 她只记得,黎寒光虽是魔族,但长相还不错。他比天界血统最纯正的神族、仙族,都更像神仙。 然而在雍天宫那种地方,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却拥有一副好皮相,只会吸引来更多恶意。他们欺辱常雎或许还要顾忌魔族常家,但黎寒光便是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众人动手时尤为肆无忌惮。 而黎寒光就像是泥捏的人一样,无论怎么对他,他都没有脾气,始终温润和善,看着就令人无趣。最后,连捉弄他的神族也没了兴趣,很快就去找其他乐子了。 当年看不觉得,现在羲九歌回想,才发现很多异常的地方。比如,雍天宫那些人动手时,小打小闹的次次必中,而且一定会被五方天帝的人看到;但真刀实枪会导致非死即残的,却每次都能恰巧地、意外地被黎寒光避过。 黎寒光清心寡欲,不争不抢,无论遇到什么人、碰上多难听的话,他都不会反抗,好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是,一个生于资源匮乏的魔界,在族人冷眼和苛待中长大,却能坐上仅次于魔界精神领袖的少司幽之位的人,当真会是个温顺怯弱的性子吗? 羲九歌不信。而现在天界风声鹤唳的状况也证明了,黎寒光的确不是。 羲九歌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年雍天宫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黎寒光确实是私生子,但他不明的生父竟然是玄帝;黎寒光也确实是魔头中的魔头,他泥人一样在天界待了一千年,便是神族少年欺辱到他脸上,他都没表露出气性。十二年前他却突然翻脸,重伤玄帝,圈禁玄后,夺走玄帝玺自立为帝,并且废除了太子姬少虞的神族身份。 行事之狠辣,手段之暴戾,令人咋舌。 而姓黎的人,确实都是天生魔种。他们像是为战争而生,羲九歌都不知道黎寒光哪来那么强的实力,他伤玄帝可以说是无耻偷袭,以有心算无心,但之后,中央黄帝怒气冲冲来替玄帝平乱,天界众人都以为黎寒光撑不了两招就要死,但黎寒光竟然接住了黄帝的杀招,并且有余力还回去。 双方激战十年,在天界积威深重的黄帝竟然败于一个仅两千多岁的后辈之手,并且被黎寒光夺走黄帝玺。 在天界明面上的规矩里,握有两方帝玺,那就 意味着黎寒光同时成了两方天庭之帝。黎寒光脱去母姓黎,加尊号帝,像多年前的太古尊神帝俊那样,更名帝寒光。 一个魔界来的私生子成了两方天帝,而且还自比帝俊,这简直是在傲慢的神族脸上重重打了个耳光。神族群情激奋,但再没人敢像多年前那样奚落帝寒光了。 黄帝坐拥天庭半数兵力都打不过他,哪个神族还敢出头?而帝寒光这个疯子打败黄帝后没有停留,仅养伤半年,就又朝南方天帝出兵,并在不久前夺走了神农氏的帝玺。 羲九歌叹气,难以想象,天界这么多尊神却被一个魔族混血骗了一千年,她在雍天宫无数次见他,却没看穿他的伪装。 他明明有着单挑三方天帝的实力,怎么可能被雍天宫那些废物欺负呢?那些人能成功,都是因为帝寒光想让他们成功,他需要这些人帮他掩饰。 真是可笑,偌大天界,五方天帝,东西道场,却被一个魔界质子玩弄于掌心。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迷恋着常雎却又怯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人抢走的低贱废物罢了。 而现在,这个低贱的魔族却血屠了天界实力最强的北、中、南三天,以帝寒光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羲九歌有理由怀疑,他接下来还要对东方青帝、西方白帝出手。 羲九歌自认她便是一个很可怕的疯子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她更疯的人。羲九歌都想不通,帝寒光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一个神魔混血,莫非还想统一天界吗? 羲九歌深知疯子的可怕,永远不要用正常人的顾忌去猜测一个疯子。无论帝寒光到底想做什么,她都必须去哥哥宫里走一趟了。 其实羲九歌坚持和姬少虞完婚,白帝一直不同意。哥哥可能是介意姬少虞和其他女子有首尾,不肯委屈羲九歌,但羲九歌不受感情因素困扰,她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最理智、最合适的。 天界分五帝,看起来复杂,但如果按着血缘关系捋,则十分简单。五帝中东方青帝伏羲的辈分最高,他和女娲的后人被称为华族,其中南方赤帝、中央黄帝是伏羲的孙辈,赤帝是嫡长孙,黄帝是庶出旁支,不巧庶弟打赢了长兄,黄帝入主中央,赤帝只能屈居南方。 北方玄帝是黄帝的嫡亲孙子,和黄帝一直同鼻孔出气,北方天庭、中央天庭实则是一家。五方天帝中四方都出自华族,唯独西方白帝少昊是帝俊的儿子,和羲九歌一样,是东夷神族。 灭世大战中,东夷神族的支柱帝俊、羲和等纷纷陨落,而华族的领袖伏羲、女娲却只是受伤,并且华族的后人快速占领天界,五方天帝中有四方都落入他们手中。帝俊才是曾经至高无上的尊神,便是伏羲见了帝俊、羲和亦要行礼,如今东夷神族却偏居一隅,再过几年,恐怕人间连帝俊都不记得了。 白帝和羲九歌岂能容忍东夷神族如此凋敝?放眼全天界,最适合联姻的人无疑是北方玄帝的太子姬少虞。姬少虞是玄帝最钟爱的儿子,玄帝又是黄帝的嫡系,如今黄帝的事一大半都交给玄帝管。以姬少虞当切入口,夺回被华族侵占的权力,扭转东夷神族如今的劣势,乃是最佳捷径。 因此羲九歌才会和姬少虞定下婚约,青梅竹马背后,是复杂的利益算计。只是没想到后来杀出两个魔族,姬少虞跟着常雎私奔了,帝寒光更是弑父篡位,夺走了姬少虞的继承权。所谓婚约成了个笑话,羲九歌两千年的布局瞬间成了空。 白帝对此仿佛乐见其成,他私底下安慰她不要伤心,今后他会给羲九歌找更好的夫婿,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大计落空。但羲九歌接受不了,她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她不甘心放弃,坚信可以补救。 羲九歌很快找到了机会,帝寒光伤没好就去南天打仗,在羲九歌原本的预料里, 帝寒光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他一个人孤战群雄,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羲九歌趁机和姬少虞完婚,之后,以姬少虞的名义团结玄帝、黄帝的旧部,和白帝一起讨伐帝寒光。 帝寒光就算是战神转世,也敌不过四方夹击。等杀了帝寒光这个乱臣贼子后,无论被圈禁起来的玄帝是死是活,姬少虞都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了。羲九歌作为太子妃兼反乱功臣,便可名正言顺插手北天宫的权力,甚至进一步控制中央天庭。 但羲九歌没料到,帝寒光竟然这么快结束了南方战场,并且夺走了赤帝玺。她更没料到,姬少虞竟然跟着常雎逃婚了。这么大一个耳光砸下来,无论如何,羲九歌都没法装不知道,继续和姬少虞的婚约了。 羲九歌悄悄叹气,其实她今日的婚礼是瞒着白帝的。她原本想着先斩后奏,等一切落实后,哥哥肯定会支持她的做法。谁知闹出了逃婚,估计等天一亮,西方天宫就会接到昆仑山的消息了。 羲九歌打算主动去和哥哥认错,顺道商议如何对付帝寒光。伏羲、女娲等尊神已多年没露过面,如今天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青帝依然毫无动静,羲九歌怀疑伏羲、女娲早已陨落,黄帝为了稳定人心,才压着不公布消息。东方仙道向来不管天界的事,就算换人做天帝,恐怕东皇太一也毫不在意。:,,. 第90章 故人归 而这只不过是天界神族公子小姐们随便举办的一场玩乐宴罢了。 常雎大受冲击,自从她来了天界,时常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她所珍视的东西,在天界这些王女、贵女眼里,连垃圾都不如。 常雎心里难受,这种时候,唯有身边的黎寒光会让她觉得好受一点。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寒光哥哥。 黎寒光没有注意常雎的靠近,他目光望着湖泊,感叹道:“今日的人来得可真齐。” 黄帝装模作样以公主、王子之礼对待他们,每次设宴都有他们的份。黎寒光作为天界的战利品,在这种场合没有说不的权力,他今日到了后才发现,宾客竟十分齐全。 五帝后人基本都在,连身体不太好的姜榆罔都来了。这种场面,堪比千年一次的蟠桃宴了。 常雎发现黎寒光并不像她一样敏感,他看起来比常雎适应多了。他不紧不慢走在觥筹交错中,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种地方。这个认知让常雎心里发慌,她忍不住唤:“寒光哥哥……” 黎寒光回头,温柔体贴地看着她:“怎么了?” 常雎接触到黎寒光包容的目光,心才慢慢安稳下来。应该是她太紧绷了,黎寒光一直是她的温柔兄长,永远站在她身后等待她、守护她,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可笑的念头? 常雎摇摇头,咬着唇,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这里来了这么多人,可是,我都不认识他们。” 黎寒光了然,他停下脚步,借着周围草木遮挡,一一给常雎指认起场中之人来:“你初来乍到,记不住人很正常。其实天界的势力识别起来很简单,衣着华丽的是神,朴素寡淡的是仙,神族中大部分都归属五方天帝,其中青帝尚青,白帝尚白,玄帝尚黑,黄帝尚黄,赤帝尚红,来自这几个领域的神族,大多都穿着对应颜色的衣服。比如湖边那位穿着朱红衣袍、气色不太好的男子,他是姜榆罔,赤帝的儿子,也是神农氏的太子。站在他旁边那位全身火红的女子,是赤帝手下第一得力大将祝融的女儿,祝英。” 常雎很轻易就找到黎寒光说的人,他们一群人穿着红色还站在水边,想不醒目都难。黎寒光见常雎明白了,继续说道:“青帝退隐多年,已很久不在天界露面了。他辈分高,黄帝、赤帝、玄帝都是他的后人,所以青帝没有太子,青帝领域只有少数几个古老神族,大多都已归隐,平时碰不到,无需注意。但如果以后在大场合上遇到穿青衣的人,勿要得罪,多问多让。” 黎寒光这话并不是吓唬常雎,他穿越前已得到三方帝玺,但他统一天界的进程不过才刚刚开始。黄帝兵力再强横,那也是摆在台面上的,剩下两方青帝、白帝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就算是黎寒光也不敢轻举妄动。 青帝许多年没有露面,天界便有传言说女娲神力已经耗尽,甚至青帝也陨落在即。黎寒光接触过最高处的权力,他最知道这种传言有多荒谬。青帝和女娲一个能开辟新大陆,一个能造万物、补天洞,他们夫妻就是三界的定海神针,只要他们不出面,水花再大也只是小打小闹。 而白帝就更神秘了,三界至少知道青帝可以一画开天,但是有记载以来,就没人见过白帝出手。白帝可是太古神族、至高神帝俊的儿子,当年帝俊在世时,伏羲、女娲、西王母都要向帝俊请教,就算白帝只继承到帝俊一半的力量,实力也不会低于伏羲。 所以黎寒光放弃已经打下来的三方天界,胡闹一样和羲九歌回到一千年前,将一切抹杀重来,其实一点都不可惜。有青帝、白帝坐镇,就算黎寒光将北中南路打通,强行斩断东、西方合兵的通道,说到底也没什么用处。青帝和白帝若想拨乱反正,轻轻松松就能摧毁黎寒光的一切。 若找不到和青帝、白帝对抗的方法,就算黎寒光握有三方帝玺也不过是个摆设,算不上真的称帝。与其继续做无用功,不如痛快放弃,重回一切发生前,想办法提升实力,寻找天道的秘密。 常雎似懂非懂点头,黎寒光又指向另一边,说:“至于白帝的人应当不用我多介绍,天界穿白衣的人,除了昆仑仙人便是白帝的人,而这两方都和明净神女有关系。白帝没有子嗣,为人也低调,明净神女就是在外面活动的唯一的白帝族人。穿黑衣的都是北方天界的人,隶属玄帝,他们的太子姬少虞你已经见过了。” 听到这几个名字,常雎终于能松口气:“这几人我认得。雍天宫只有玄太子穿黑衣,是不是玄帝只有这一个儿子?” 黎寒光顿了下,随即毫无破绽地点头:“可能是吧。” 常雎感叹:“他的父母感情可真好,难怪他性格那么和善。” 黎寒光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常雎完全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还在叽叽喳喳地问:“你刚刚说了赤帝、青帝、白帝、玄帝,还有黄帝呢?” “黄帝啊。”黎寒光说起这个名字,语气轻缓悠长,似乎藏着些其他意味,但很快就消失于无,“黄帝的人也很好认。看这场宴会的东道主就知道了,中天界以黄为尊,他们只肯穿尊贵明亮的黄色,衣服上还要用金线绣出大片花纹。在任何一个场合,装饰最华丽的人,多半便是黄帝后人。” 常雎点点头,这场宴会的主人姬高辛和商金郡主姬宁姒便是中天界的人,她入场时看到了,这对兄妹服饰极尽奢华,尤其是姬宁姒,裙子上全是绣花,金灿灿的刺人眼睛疼。 黎寒光对这些人的关系似乎信手拈来,常雎没来得及思考黎寒光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脱口问道:“寒光哥哥,你刚才说姬高辛是黄帝后人,而姬少虞是玄帝的儿子,那为什么他们都姓姬呢?赤帝和黄帝好像也是兄弟,但赤帝姓姜,黄帝却姓姬。” 黎寒光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年神族并不生活在天上,而是和凡人混居人间。黄帝和赤帝虽然是兄弟,但他们两人年纪相差极大,赤帝分封在姜水畔,姓姜,黄帝是小儿子,分封在姬水畔,故姓姬。在黄帝刚出生时,赤帝就已经是雄霸一方的英主了,他们名为兄弟,但封地远又不是同母所生,根本没什么感情。后来赤帝、黄帝打了一仗,赤帝落败,黄帝这才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共主。之后黄帝分封自己的儿子,他汲取教训,不肯把儿子封太远,都放在他的领地周围,所以他的儿孙都姓姬。” “既然都是一家人,怎么现在又分成黄帝、玄帝了呢?” “黄帝有两个儿子,长子玄嚣,次子昌意。昌意早亡,所以早年次子远远不如长子一脉。但是玄嚣不如昌意生了个好儿子,昌意之子颛顼在涿鹿之战中诛杀蚩尤,诱捕九黎族,立下大功劳。所以黄帝很看重颛顼,黄帝带着功臣飞升天界后,竟然越过玄嚣,将北方帝位封给颛顼,故而才有了黄帝、玄帝一姓两帝。” 常雎听到这里很惊讶:“黄帝竟然越过儿子,封了孙子?“ “是啊。”黎寒光似乎笑了笑,悠悠道,“谁让玄帝立了大功劳呢。” 要是常雎看的书再多一点,或者对黎寒光的事再上心一点,就会发现当年让玄帝立大功的涿鹿之战中,玄帝诱杀的九黎族人,就正好姓黎。 “那玄帝的伯父,也就是黄帝的长子玄嚣,竟然同意吗?” “同不同意重要吗?”黎寒光觉得好笑,“玄帝封地在北方,独立门户,而玄嚣的封地却在中天界,依然要依附于黄帝,只能称王。玄嚣死后,他们这一脉一代不如一代,玄嚣的儿子只被封了金天王。到了下一辈,玄帝的儿子姬少虞封太子,金天王的儿子姬高辛现在还没有正式封号,唯独女儿姬宁姒封了商金郡主,便是今日的东道主。” 常雎一边听一边点头:“黄帝还真是看重玄帝,怪不得我们初来天界时是玄帝接待。好在上一辈这些是是非非没有影响到孩子,玄太子和姬高辛兄弟感情还是很好。” “是啊。”黎寒光笑了笑,“确实是兄弟齐心,同心协力呢。” 常雎从小被父母宠在手心,在她眼里亲人天生就是温情脉脉的,她压根没有多想,感叹道:“他们神族这些关系可真是复杂,玄太子看着丰神俊朗,原来,竟然已经是重孙辈了。” “不止。”黎寒光说,“神族寿命漫长,只要法力高,还能维持容颜不老。看着年岁差不多的两个人,实际上可能隔了两三辈。你还记得赤帝太子吧,姜榆罔看起来苍白文弱,其实他是姬少虞的祖父辈了。” 常雎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天界实在太魔幻了:“那明净神女是白帝的妹妹,白帝和青帝是同一辈分的人,照这样说,明净神女岂不是玄太子的曾曾曾祖母辈?” 黎寒光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慢慢道:“倒也不用这么算,神族中并不看重辈分。” 他们只在意利益。 黎寒光和常雎在这里认人,后方突然传来动静,连许多游湖的人也回来了。黎寒光回头,看到宴会入口处独属的金色光芒时,了然地应了声:“难怪。我就说今日人怎么这么多,原来,是她要来。” 常雎跟着往后方看,她身材娇小,垫着脚尖看了很久,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怎么了?” “明净神女来了。” 常雎一听,愣了一下惊喜道:“那玄太子是不是也来了?” 黎寒光似乎没听到,没有回答。是啊,连常雎这种刚来天界的外人都知道,姬少虞和羲九歌形影不离,永远一同出现。 门口的人渐渐走近,哪怕常雎不踮起脚也能看清了。随着羲九歌、姬少虞出现,很多人都聚过来,常雎扫过这济济一堂、衣香鬓影的盛况,感叹道:“商金郡主人脉真厉害,这么多人都能请来。” 黎寒光闻言只是笑了下。姬宁姒好排场,每次都广发请帖,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办这么盛大。今日到场的人多,与其说是姬宁姒人脉广,不如说是羲九歌面子大。 毕竟羲九歌实在太难见了。她虽然在雍天宫,但每日课程安排满满当当,想要私底下见她难如登天。好不容易羲九歌要来参加宴会,众人都不愿意放过这个和她建立私交的机会,接到帖子的人基本都来了,有些人还带了兄弟姐妹,这才有了今夜局面。:,,. 第91章 见长辈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羲九歌看了会,心想黎寒光果然惯会伪装,他面如菩提,下手却狠辣绝情,要不是顾忌天界,恐怕他已好几次对姬少虞下毒手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少虞动手这么用力也是羲九歌没想到的。难道这时候姬少虞就对常雎生出情愫了?不至于吧,他们才见了两面而已。 羲九歌淡淡朝常雎的方向扫了一眼,常雎正紧张地望着试炼台,双拳紧紧攥着,不知道她到底想给谁鼓劲。羲九歌有些头疼,修炼无论再艰难,她都可以努力,唯独关于感情,她实在是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羲九歌走神期间,台上两人也分出胜负,各退一步站稳。学官本是想给玄太子卖个好,让玄太子风风光光将魔族打败,在未婚妻面前赢回面子。没想到,这个魔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两人居然打平了。 一个在不毛之地长大的低贱魔族,竟然能和锦衣玉食、资源逆天的玄帝太子打平? 学官头都痛了,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宣布道:“玄太子感念同门情谊,点到即止,和黎质子打成平手。” 这话一出,四下大哗。黎寒光听到学官的话轻轻笑了声,姬少虞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起。常雎听到学官竟然暗示黎寒光能打成平手全靠姬少虞相让,气得不轻;其他神族听到,受到的冲击亦不小。 平局算是不功不过,但是对于神族来说,他们竟然和一个低贱的魔族打成平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许多神族不堪受辱,纷纷叫嚣着要讨教讨教。 学官进退两难,他看得分明,那个魔界质子分明留了力,要不是顾忌天界的面子,玄太子今天可远不止平手。玄太子都打不过,这些不学无术的神族公子哥只会更差,要是上台让他们丢了脸面,事情会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但若是拦着他们,学官倒像是在偏袒魔族一样。 学官左右为难间,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她声音明明不高,但奇异般压倒所有嘈杂声,乱糟糟的试炼场霎间安静了:“少司幽深藏不露,我愿意领教一二。” 围观人群鸦雀无声,纷纷回头看向后方,姬少虞也惊讶地抬起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眉:“九歌……” 羲九歌却站在高高的观看席上,指尖凝了枚发簪,挽起长发,微笑着看向黎寒光:“不知,少司幽是否愿意赐教。” 黎寒光和姬少虞打成平手很平淡,被人叫阵时很平淡,但此刻,他眼睛眯了眯,难得露出些许真心笑意:“神女抬举了。能和神女交手,是我的荣幸。” 两人说话时一直看着对方,显然,他们并不在乎学官同不同意、旁人有什么看法。在场能做主的,唯有他们两人。 学官内心并不赞成,魔族质子涉及天魔大局,玄帝太子牵扯进来就已经很麻烦了,若是羲九歌也动手,万一出点什么事,学官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对方是明净神女,他能说什么? 学官苦着脸让开,姬少虞看到羲九歌的眼神就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噤声,默默离开高台,为她腾开位置。 姬少虞下台后,姬高辛环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虞,好福气啊。你和人打成平手,立马便有未婚妻来为你出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一群人听着哈哈大笑,姬少虞抿着唇,目光淡淡望着前方,并没有搭话。 神族里未婚夫妻有不少,女方受了委屈,找未婚夫出头是常事,但凡事都要让未婚妻找场子的,似乎只有他一家。 试炼台上已经清空,只剩下黎寒光站在原地。羲九歌整了整衣袖,足尖轻点,施施然飞向高台。她身姿轻巧,落地时白衣猎猎、衣袂翻飞,尤其她的眼神无情无欲,越发像神人降临。 黎寒光亲眼看着她从高处落下,眼中含着莫可名状的笑意。等羲九歌站好后,黎寒光拱手,微微启唇:“神女,请。” 他话音刚落,羲九歌的法术已经攻到眼前。黎寒光心里叹气,不打招呼就动手,她行事怎么比他还像邪魔歪道? 想到这里,羲九歌淡淡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来闹婚的女子常雎,以及在天界兴风作浪的帝寒光,其实都是羲九歌的同学。 羲九歌苏醒后在昆仑学艺,西王母毕竟年纪已大,没有那么多精力教导她,所以羲九歌经常被玄后接到北天庭,和太子姬少虞一起去雍天宫求学。 雍天宫是五方天帝联手开办的学校,堪称天界最顶尖的贵族私学。千年前天界、魔界议和时,魔族送了两位人质到天界,天界装模作样以王子、公主之礼对待魔界人质,将他们送到雍天宫,和神族的子弟一起求学。 这两个人质,一个叫常雎,一个叫黎寒光。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如今叱咤天界、血洗神族的帝寒光,而是跟着母亲姓黎。 其实最开始天界要求的质女人选只有常雎,但后来魔界使者队伍来时,却多了个黎寒光。黎寒光在魔界已经坐到少司幽之位,是仅次于大司幽的重要存在。相传他和常雎青梅竹马,并深深爱着常雎,他不忍常雎一人在天界为质,所以舍弃了少司幽之位,主动来天界陪伴她。 如此真情,闻者动容,天界乐得多一个人质,便由着他们去了。 即便在同一个地方求学千年,但羲九歌和常雎、黎寒光并不熟。她是尊贵的创世神之女,辈分和伏羲大神齐平,是雍天宫最顶端的人,能接近她的都是五帝直系血脉、上古神祇后裔。而黎寒光,不过一个朝不保夕的魔族质子,和她好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羲九歌只是隐约听说,魔界人质在雍天宫过得不太好,很多神族私底下欺凌他们。但常雎无疑又很幸运,每一次危险都有黎寒光挡在前面,还有姬少虞怜惜她,屡次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羲九歌现在回想,可能就是那时候,姬少虞对常雎由同情开始,最终一步步酿化成喜爱。 后面的发展就和俗套的话本故事一样,男女主角一个是天界太子,一个是魔界质女,生来是世仇,却偏偏堕入爱河。但神和魔的恋情与世不容,世俗偏见阻碍他们,连他们身边人也不赞同。 男主角有一个出生高贵的未婚妻,女主角有一个温柔深情的守护男二,他们各自都有最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他们偏生非卿不可,宁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和彼此在一起,最后抛却一切名利纠葛,轰轰烈烈地私奔了。 第92章 爱无止 黎寒光出入过那么多险境,哪怕面对生死之战脑子也是冷静的,此刻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短短几步仿佛连走路都不会了。 黎寒光捏了捏关节,用十分稳重端庄的姿态走过去,认真向谢老夫人行礼:“老夫人。” 谢老夫人淡淡点了点头,脸上还是那副不怒自威世家主母的模样。羲九歌暗暗梭了他一眼,道:“还叫老夫人呢?” 黎寒光瞳孔惊讶地放大,他马上反应过来,立刻改口道:“祖母。” 谢老夫人这才露出些浅淡的笑模样,问:“你们何时成的婚?婚礼请了哪些宾客,如何祭祖?” 黎寒光一一作答。他和羲九歌成婚时没有婚礼,幸好他后面补办了一次,可惜没能完成,但前面的流程都走完了。 对婚礼上不上心并不看花费,而要看细节,谢老夫人听到黎寒光宴请的宾客就知道他用心了。虽说婚礼只是一个仪式,并不代表什么,但男方对婚礼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对女方的态度。 谢老夫人原来不喜欢萧子铎,她觉得此子心机太过深沉,恐非良人。而且,谢老夫人也担心萧子铎是为了得到谢家助力才对谢玖兮好。婚前百依百顺,婚后却翻脸的男子,谢老夫人见过太多了。 可是萧子铎和谢玖兮在一起三年,依然愿意耗费这么多心思为她补办婚礼,可见情是真的,并不是为了谢家的权势。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功名、利禄、家世都是虚的,他对皎皎真心,比什么都强。 谢老夫人说:“你们既然成婚了就好好过日子。夫妻最重要的就是坦诚,遇事多说多谈,切莫自作主张,如此才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黎寒光暗暗觑羲九歌,她一脸平静,似乎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黎寒光这才受宠若惊地应下。 他暗暗感叹谢老夫人看人之准,她没有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之类常见的诫勉新人的话,反而让他们多沟通,不要自己拿主意。 这确实是黎寒光和羲九歌之间最大的问题。羲九歌直来直往,黎寒光又十分舍得下身段做一些撒娇、勾引之事,他们的亲密度不用担心,但两人都主见强,凡事习惯自己扛,从不和对方商量。生活小事就罢了,但如果真遇到事,他们两人必生分歧。 黎寒光认真听谢老夫人训话,一一应下。他最擅长装乖弄巧,但这一次他眸光漆黑,神色专注,没有丝毫亵玩之色。 他知道谢老夫人在羲九歌心中的重量,她愿意带着他见长辈,在祖母面前承认两人的关系,在黎寒光看来,远比去见西王母、白帝有意义多了。 而谢老夫人也认可了他。他们两人没有三书六礼,无媒而合,虽然夫妻恩爱,但在黎寒光心里始终是项遗憾。如今谢老夫人承认了他们的婚事,他们终于是被长辈祝福的夫妻了。 将谢老夫人送回去后,黎寒光变得特别激动,一路上都紧紧攥着她的手。羲九歌有些不好意思,嗔道:“还有这么多人呢,你端庄些。” 她竟然嫌他不端庄,黎寒光顺势抱住羲九歌,说:“他们都是鬼魂,等转世后会将今日看到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有什么关系?” 羲九歌瞪了黎寒光一眼,她性情冷,容貌却明媚娇艳,这一眼如钩子一般波光潋滟,顾盼生辉:“胡搅蛮缠。你去了这么久,做什么了?” 黎寒光说:“我去轮回殿找命簿了。九歌,会不会有人轮回转世,但不上生死簿?” “怎么可能。”羲九歌不假思索说,“三界生灵,无论人神妖魔,只要活着就会被生死簿收录。” 黎寒光微不可见皱眉,问:“如果是草木牲畜呢?” “飞禽走兽也有命簿,只要魂魄不变,说不定下一世就投胎成人了。未开灵智的草木倒不会记录,但它们一岁一枯荣,算不得生灵,一旦生了灵识,成为妖,便自动出现在生死簿上了。” 这基本算是常识,死亡对众生平等,三界生灵无论高低贵贱,都逃不开生死簿。除非,他不属于三界。 黎寒光微微叹了口气,觉得那个离谱的猜测越来越像真的了。 也不知道幸运还是倒霉。 他们今日来城主府是为了寻找投胎名单,黎寒光已将九月初一酉时投胎的记录全部复刻了一份,打算带回客栈从头翻查。虽然他觉得可能不用找了,但勉强再挣扎一会。 两人来意已毕,相携往府外走去。穿过鬼魂队伍时,黎寒光随意瞟了一眼,忽然顿住。 羲九歌察觉他的神态有异,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南阳公主。 她穿着她死时那套衣裙,鹅黄色鲜艳明媚,宛如娇矜的公主要去城外踏青,一点都不像身处幽都。 羲九歌也安静了,默默陪着黎寒光。然而黎寒光站了很久,最终握紧她的手,低声说:“走吧。” 羲九歌惊讶:“你不去看看她吗?” “不用。”黎寒光说,“她的阳寿已经结束,让她安心去投胎吧,不要再想起以前那些事了。” 父死兄亡,同室操戈,贬妻为妾,被迫生子,这些事情都结束了,就该永远遗忘,让她在轻松和期待中度过最后一段有记忆的日子。 等到来世,一切都是新的,她又会变成无忧无虑的掌上明珠。 羲九歌看着他素白平静的脸,默默握紧了他的手,陪着他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等他们走后,队伍中的女子慢慢回头,看向两人离去的方向。 黎寒光没有回头,南阳公主也没有开口唤他。 等回到客栈后,一关门,黎寒光就默默抱紧了羲九歌。羲九歌心里叹了一声,柔声道:“既然心里不舍得,刚才为什么不去见她?” “没必要。”黎寒光脸贴在羲九歌头发上,低低说,“她都要投胎了,前世对她而言只有痛苦,我何必去打扰她最后一段宁静?我只是觉得心酸,我难得感受到能勉强称为爱的东西,可是,她要转世了,等下一世她会有新的儿子女儿,他们一家人会温馨和睦地度过一生,再不会记得萧子铎。当然,对她而言这是好事,只是我又成孤身一人了,此后只剩我守着兰苑的回忆,萧子铎还算不算真的存在过呢?” 羲九歌慢慢环住他的腰,说:“还有我。” 黎寒光惊讶,微微错开身体看她。羲九歌忽然踮脚,主动吻上他的唇。 在黎寒光意外的目光中,他朝思暮想两千年的脸在他眼前放大,随即嘴上传来柔软温热的感觉。她挑开他的牙关,大胆又笨拙地试探。 和黎寒光比起来,羲九歌的技巧实在太贫乏了。但这是她难得的主动,而且是她恢复神女身份,意识清醒下的主动。 黎寒光被这个认知刺激,身体和情感都激动起来。他用力攥紧她的腰,手指陷入她腰后裙褶中,都能看到隐约的青紫色血管。 黎寒光纵容她主动,适当的时候勾着她的舌尖指引她,教她如何亲吻。羲九歌学得很快,不知不觉,两人就摔倒在床榻上。 倒下时黎寒光扶住她的腰,没让床沿磕到她的膝盖。他躺在榻上,心想差不多可以了,他知道她想安慰他,也确实被转移了注意力。但再继续下去,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趁两人换气时,黎寒光按住她的腰,不着痕迹提醒道:“九歌,可以了。” 羲九歌呼吸有些乱,她的发髻散了,几缕碎发垂在颈边,细细痒痒地拂动着。但羲九歌并没有起身整理头发,她直视着身下人的眼睛,说:“怎么会没人记得萧子铎,南阳公主去投胎了,但我还在。莫非你觉得,我对你不是爱?” 黎寒光感觉到她在拉他的腰带,脸色微微变了:“皎皎……” 在外面他一直唤她九歌,唯独说情话或在床笫间的时候,会叫她皎皎。他声线冷清,此刻变得低哑,这两个字缠绵在他齿间,有种难舍难分的缱绻意味。 他按住羲九歌的手,羲九歌拽了一下没拽开,挑眉看他:“你确定?” 黎寒光叹气:“皎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万一我把持不住,怎么办?” 羲九歌俯身,抵着他的唇,气若魅魔:“那就不用把持。” 黎寒光听懂她话外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真的?” 羲九歌没回答他,只是手指用力,这回轻轻松松地,没遇到任何阻力就拉开了他的衣带。 这个动作仿佛放开了什么开关,黎寒光握住她的腰翻身,羲九歌也没有反抗,平平稳稳陷入锦被内。两个人的位置顷刻颠倒,黎寒光单手撑在她上方,他衣襟松散,因为这个动作肩臂现出一条流畅紧致的线。 黎寒光一动不动盯着她,问:“为什么?因为祖母的话吗?” 他说服共工花了很久,在他离开后,谢老夫人是不是和她说了什么? 羲九歌看着面前的人,他身材颀长,肩膀宽阔,背很薄,所以显得脖颈尤其修长,透过散开的衣领,能看到里面纹理分明、纤长有力的肌肉。他的脸长得美貌清隽、高冷禁欲,谁能想到,白衣下却有这样一副好身材。 羲九歌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真真是剑眉星目,冰清玉洁,但颜色冷极反而生魅,他这样眼眸漆黑、长发凌乱的模样,称得上艳色无边。 无论身材还是长相,都恰好是她喜欢的样子。羲九歌伸手环上他的脖颈,说:“算是,也算不是。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很好看。” 黎寒光望着她,渐渐有笑意从眸底升起。他的眼眸黑亮莹润,像是星河里燃了把火,万千星辰坠落,浓烈炙热的让人无所遁形。 黎寒光俯身吻住她,手也不再犹豫,熟练地解开她的裙带。 他其实一直不喜欢他的脸,哪怕很多人说好看。他看到那些贪婪的、觊觎的、探究的目光,只觉得恶心。但在这个凡间生母也终于抛弃他的夜晚,他听到她说,他长得很好看。 原来他厌恶不及的存在,在她眼里是美好的。包括他,一个卑贱、低劣,在厌恶和诅咒中出生的杂种,有生以来从未受到幸运和温情眷顾的魔族,竟也能得到太阳垂青。 她心中有他,他爱她,就是在爱自己。 他再也不必担心自己无处可去,无人所爱。 第93章 茶中王 羲九歌和黎寒光一问一答,竟然还有些彬彬有礼的意味,众人都觉得很惊诧,姬少虞立刻接过话道:“九歌一心修炼,有时动手掌握不好轻重。上次质子吐了好些血,想来伤势不轻,如果你们需要什么药材,尽管来和我说。” 黎寒光微笑回道:“多谢太子好意,但我的伤势已经无碍,不牢太子记挂。” 他们两人态度都很礼貌,但说完后,气氛却莫名紧绷起来。姬宁姒对黎寒光正值好奇的时候,便主动问:“听哥哥说,你还和少虞兄比试过。你今年多大,竟然能和少虞哥打成平手?” 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黎寒光没有往姬少虞那个方向看,本分垂着眸道:“郡主谬赞,愧不敢当。我生于七千七百零三年,今近一千三百岁。” 姬宁姒一听时间,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你岂不是和少虞哥哥同一年生?你是哪一天生辰?” “元日。” 黎寒光说完,众人诡异地静了静,连羲九歌都微微挑眉。 前世她竟不知道,他和姬少虞,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姬少虞依然微笑着,倒并没有表露不悦,但旁人都觉得忌讳,不约而同噤了声。 区区魔族竟然敢和姬少虞同一天生辰,他怎么敢?羲九歌却没什么顾忌,她索性打破砂锅问:“何时?” 黎寒光回道:“这我不太清楚,似乎是酉时。” 羲九歌微微点头:“太子在日正时分,这样看来,还是太子年长些。” 两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羲九歌为什么问这个。一个魔族,也配拿来和姬少虞比? 羲九歌当然不是无故询问,之前新婚夜的时候,他们两人差点吵翻脸时,黎寒光曾说他和姬少虞谁长谁幼还说不定呢。羲九歌定婚约看的是人,并不在乎长幼,不过黎寒光的话终究在她心里埋了个种子。 羲九歌凡事都要求完美,有问题梗在心里却无法知道答案,她就很难受。现在,她终于舒服了。 还是姬少虞长,哪怕早出生四个时辰,那也是长幼尊卑不可逆。 不过,羲九歌想到此处又觉得怪异。他姓黎,来自魔界,出生时间还这么巧。黎寒光随着魔界队伍到达玄天宫时,玄帝就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吗? 这种事情,玄帝终归是有印象的吧? 姬少虞忍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似乎从这个魔子进入天宫开始,姬少虞就总会和黎寒光扯上关系。姬少虞不是一个专横的人,但听到他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都仅差半天,实在很难感到高兴。 姬少虞淡淡说:“我看湖边风景不错,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默契地结束这个不讨喜的话题,转而说起吃喝玩乐。黎寒光半垂着眼眸避让,等所有人走后,他才慢慢跟上。 其实,酉时是他随便猜的,他母亲厌恶的恨不得掐死他,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时辰呢? 他只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应该出生在日落黄昏、行将衰败的逢魔时刻。姬少虞出生在日中,生来就艳阳高照、欣欣向荣,神族为他的降生庆祝时,黎寒光可能正在被母亲溺入水中。 黎寒光唇边轻轻勾了勾,你看,同样的生日,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可能这就是天命吧。 等黎寒光慢慢走到湖边时,听到那群人正在商量游湖。月亮逐渐升高,快到溯月昙开放时分了,姬宁姒提议乘船顺着湖游览一遍,既能欣赏湖光山色,也能看到大片花海开放。若是看到哪里开得好,他们将船靠岸,近距离观赏就是。 姬宁姒的提议十分新颖,众人纷纷响应,很快,上下足有三层的画船就开过来了。 他们都是神族,其实可以踏水而行,没必要乘船。但这就和神仙明明可以自己飞却还要骑坐骑一样,这乃身份的象征,不能露怯。 对羲九歌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而黎寒光的身份不允许他反对,他们两人都没有拒绝,随着大流登船。 姬宁姒不愧是交际名花,画舫上玩乐的东西应有尽有。众人上船后各找喜欢的地方,姬宁姒花蝴蝶般在各个场子中穿梭,谈笑风生,嬉笑怒骂,出尽风头。 姜榆罔站在三楼,静静看着下方。大家都聚在一楼玩笑,那些声音传到三楼后像是隔了一层膜,遥远的仿如另一个世界。姬宁姒走过西陵乔身边时,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嗔恼般用扇子敲了下西陵乔,让人搬出棋盘来,要和西陵乔下棋。 西陵乔不应战,推了身后的妹妹出来。西陵桑在众人的起哄中坐到棋盘对面,她容貌端美,坐姿娴雅,旁人大笑时她也只是抿抿唇,安静文秀极了。 姜榆罔看得入神,直到脚步声走到他身后才乍然惊醒。姜榆罔有些恼怒,冷冷斥道:“我不是和你说了,让你守在楼下,不得上来。” 身后人微微顿了顿,温声道:“姜太子,是我。” 姜榆罔听到是男子的声音,惊讶回头,看到来人时十分意外:“魔……黎质子?怎么是你?” 黎寒光对着姜榆罔笑了笑,拱手道:“不知姜太子在此处,我并非有意扰太子清净,请太子恕罪。” 对着外人,姜榆罔也不好冷脸,摇摇头道:“无妨。” 姜榆罔说完就欲离开,黎寒光却像没看出来,问道:“商金郡主正招呼众人在楼下玩闹,太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榆罔听到楼下正在热闹,他离开后,似乎也没地方可去。姜榆罔怔住,看着水中那一轮悠悠寒月,只觉得茫然:“我身体不好,许多事情都不能做,还是不要去败坏他们兴致了。” 姜榆罔天生多病,性情也纤细文弱,和姬宁姒、姬高辛这些人格格不入。黎寒光轻轻叹了一声,他走到扶栏边,怅惘说道:“有时真羡慕天上这轮月,永远独来独往,倒不必觉得孤寂了。” 姜榆罔从话中听出一丝凄清,他想到黎寒光的身份,心中了然。他体弱多病,黎寒光背井离乡,此刻在清冷的顶层相遇,姜榆罔难得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和你同行那个女子呢?你有她陪着,怎么会是孤身一人。” 黎寒光望着楼下热闹的人群,低低叹道:“她有自己喜欢的事,和我待在一起才是太闷了。” 姜榆罔顺着黎寒光的视线,看到甲板上姬少虞正和一个娇小的女子说话,那个女子,似乎就是魔界质女。 姜榆罔默然,不再说话,静默望着楼下。黎寒光静静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姜榆罔说:“你们同处而来,无论发生什么总要同归,无须太过担心。” 黎寒光心道总算上钩了,他垂下眼睫,眉宇间露出浅浅的自嘲:“其实,她父亲并没有多看重我。从未同行,何来同归?” 姜榆罔意外,问:“你竟不是她父亲中意的人吗?” “不是。”黎寒光苦笑道,“她是月母遗族常家唯一的小姐,而我是九黎罪族的弃子。以我的身份,哪里入得了常家家主的眼?” 姜榆罔听到黎寒光说“九黎罪族”,神情微怔,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黎寒光深知点到即止、过犹不及的道理,他似乎猛地反应过来,对着姜榆罔拱手,一脸歉意道:“我和姜太子说这些做什么。不敢叨扰太子赏月,我先行告退。” 黎寒光说完,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转头就走。姜榆罔见他如此主动地划清界限,反倒过意不去了。黎寒光下楼前,姜榆罔终于忍不住愧疚,开口问:“这些年,九黎族人在魔界过得还好吗?” 黎寒光背对着姜榆罔,月色从他身后落下,显得身影尤为萧条。所以姜榆罔也没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一直表现的悒郁落寞的黎寒光眼中,划过一丝不相衬的笑。 黎寒光没有回头,轻飘飘说:“罪神之后,有什么好与不好?九黎族犯下滔天错事,贬入魔界赎罪,永世不予赦免。要我说,九黎族过得不好才是天理。九黎族的子民已经并入轩辕王国,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我们这些旧属神不能保护他们,还要连累他们世世代代在人间受苦,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过得好呢?” 背后沉默了很久,黎寒光等了一会,就在他抬起脚步准备下楼的时候,听到后方滞涩的声音:“家父和……九黎族首领还算有些情谊,日后你在雍天宫有难处,可来寻我。” 黎寒光背对着光亮,唇边淡淡勾了下,笑意丝毫不达眼底:“谢过赤帝和太子。” 黎寒光走下楼梯,一出来就撞到守在门口的祝英。祝英抱着剑,冷冷盯着他,目光中全是敌意。黎寒光对祝英笑了笑,坦然地越过她,走向外间宴会。 外面姬宁姒和西陵桑一局终结,姬宁姒又输了。姬宁姒今夜连着输了好几把,心里很不痛快,搂着姬高辛埋怨。西陵桑面对姬高辛有些拘谨,似乎在后悔刚才这一盘不该赢。姬高辛笑容一直淡淡的,他听完姬宁姒的抱怨,随口安慰了两句,就推开妹妹,往另一边去了。 第94章 古秘术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姬高辛以姬宁姒的名义邀请,那就说明这个宴会有男有女,估计西陵家、凤鸿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他们在雍天宫看似为了学习,其实真正目的是结识人脉,姬少虞作为储君,当然也要拉拢各族未来的家主。 这么多氏族都要来,姬少虞按理不该犹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体,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习惯了羲九歌做什么都满分,仿佛羲九歌生来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却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躯,她也会受伤疲惫。她能表现的尽善尽美、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过度调动神火,恐怕伤了经脉,姬少虞不忍心让她伤没好就出来交际。姬少虞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说:“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出关。宁姒的话我会转告她,至于她来不来,我不好保证。” 姬高辛习以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样。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面前如此气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说:“你跟明净神女都快黏成一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见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净神女说,我和宁姒在北刹海恭候你们二人大驾。” 姬高辛说完,开玩笑道:“这两天北刹海的溯月昙开了,溯月昙一万年一开,据说看到此花的情人会受到盘古尊神保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宁姒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姬高辛的话明明是祝福,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不舒服。姬少虞颔首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今日没有羲九歌也没有黎寒光,法术课顺顺畅畅结束了。下午雍天宫没有课程,但藏书阁、试炼场、音律室全部开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如果都不感兴趣,直接出宫玩也没人管。 在雍天宫这个地方,可以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往常姬少虞下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和那些富贵闲人不一样,他未来要继玄帝位,身份根本不允许他松懈。但今天姬少虞没心思修炼,他一下了法术课,就直奔重华宫。 他在姬高辛面前不遗余力地维护羲九歌,但心里并非没有芥蒂。黎寒光昨日来重华宫,到底想做什么? 羲九歌一直在炼化经脉,她身边不缺灵药,神力和太阳同源,才一夜的功夫,太阳火在她经脉上灼出来的伤就消失不见,唯有运功时有细微的痛意,几乎可以忽略。 她刚刚收功,檐下风铃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什么感应一样,姬少虞的声音也从外面响起。 “九歌,你在吗?” 羲九歌起身,走向外殿,拂袖一挥打开宫门。 姬少虞早就习惯了羲九歌的风格,他轻车熟路进殿,一见面就先端详羲九歌的脸色:“你今日告假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羲九歌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法力太低了,临时闭关修炼而已。你怎么来了?” 羲九歌说自己法力低……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话肯定要得罪人,但姬少虞知道羲九歌没有其他意思,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法力低。 姬少虞习以为常地笑笑,从芥子乾坤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羲九歌面前:“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未来时间还长,修炼可以慢慢来,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是昨日我偶然遇到的火灵髓,可以滋补经脉,我见恰好符合你的体质,就带回来了。” 灵髓有神志,非常难捕捉,火灵髓更是只生长在岩浆深处,在市面上都是按滴论价的。羲九歌不懂感情,但并非不知世故,这么珍贵的灵髓,怎么可能是偶然遇到的呢?多半是姬少虞看出来她经脉有伤,特意为她寻来的。 羲九歌不愿意负担别人的情义,伸手欲将玉瓶推回去:“我用不上,你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 姬少虞按住她的手指,破天荒对她收敛了笑意,认真看着她说:“我唯一想送的人只有你。这些天地灵物多备些总没有坏处,你现在用不上,那就先收着吧。” 姬少虞这样说,羲九歌也不好再推。她道了声谢,轻轻将玉瓶收起来,姬少虞见她没有拒绝,眼睛中盈出笑意,而看似认真收礼物的羲九歌却在心里道了声麻烦。 姬少虞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要回一件等价的。真是麻烦,都说了用不着,为什么非要塞给她呢? 害得她还得浪费时间给姬少虞准备回礼。 姬少虞见她将自己的心意收下,心中雀跃,仿佛昨夜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难得两人间气氛好,姬少虞趁机问道:“九歌,听说昨日黎寒光来重华宫了?” 羲九歌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完全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些什么。姬少虞顿了顿,状若不经意问:“你们谈了什么,他似乎是亥时才走的。” 她和黎寒光的谈话内容可不能告诉别人,羲九歌避重就轻道:“没什么,他来向我赔罪而已。” “赔罪?” “是啊。”羲九歌理所应当道,“他对我动手,不是罪吗?” 姬少虞仔细盯着羲九歌的表情,她的眼睛一如往常,平静坦荡,瞳孔边缘泛着浅淡的金,圣洁的没有任何感情。注视着这样一双眼睛,反显得姬少虞的窥探之心阴暗了。 姬少虞以前不喜欢她这种眼神,如今却长长松了口气,心里生出种隐秘的欢喜。她不是只对他无情,而是对所有人都无情。无论黎寒光抱有什么心思,羲九歌绝不会搭理。 这就好,她现在还不懂男女之情,可以慢慢学,而他,总归是她的未婚夫。 姬少虞有些后悔,他实在是失心疯了,竟真信了姬高辛的挑拨,前来质问她。幸好她不懂情,不在乎被未婚夫怀疑,要不然,岂不是伤害他们夫妻情分? 姬少虞愧疚之下,忘了追问黎寒光为什么亥时才走。哪怕赔罪,也没有待到深夜的道理吧?而姬少虞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宴会上:“宁姒要在北刹海举办晚宴,应当是为了商量岁考。高辛托我问你,你想去吗?” 羲九歌一听宴会就没什么兴致了。他们这群人无聊的很,每天不是在赴宴就是在摆宴。毕竟对神族来说,面子大过天,一个人设宴,宴席上其他客人不能只吃不请,之后也要再摆一场还回去。等一圈轮完后,原东道主又要设宴表示。 要是真陪他们折腾,那什么都干不成,每天净在各种宴会上应酬了。羲九歌理解不了这种浪费钱财和时间的事情,然而除了她,其他神族小姐似乎都乐在其中。 羲九歌是没有不合群这种顾忌的,她不想去,便理所应当道:“不去。” 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姬少虞暗暗叹气,幸好是他来问的,若是换成姬高辛或姬宁姒,岂不是要得罪人? 姬少虞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只是可惜一万年一见的溯月昙了,他本来想和她一起看的。 姬少虞失落,却并没有尝试劝羲九歌。她若会听人劝,便也不是羲九歌了。姬少虞笑着圆场道:“就是一个寻常小宴,去不去都没什么要紧。宁姒喜欢热闹,估计会请很多人来,听说给魔界的人都准备了帖子。宴会鱼龙混杂,你不去也好……” 羲九歌听到这里,猛地打断:“你是说魔界的人也会去?” 姬少虞狠狠一顿,他看着羲九歌,目光意味难明:“是啊。” 第95章 广寒宫 终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问:“神女,玄太子简直完全不把您放在眼里。他们今日如此失礼,您怎么放他们离开了?” “不然呢?”羲九歌坐到梳妆镜前,不久前她在这里坐了四个时辰,对发冠、妆容的要求几近苛刻,但现在,她又要在同一个位置,将这些装饰一一卸下。 而婚礼另一个主人公,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 羲九歌拆下步摇,取出固定用的簪子,有条不紊地拆卸金冠:“另一个女人只露了一面,新郎就跟着对方离开,已经够丢人了。若我不放人,莫非还要和新郎在喜堂上打起来吗?”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更何况,连白帝少昊都不在意,其他人说道什么。 西方白帝少昊是至高神帝俊的儿子,生母已无人所知,若羲和在世,少昊要叫羲和一声嫡母。羲和本是帝俊之妻,在帝俊陨落后却有孕了,天界本还担心白帝会不高兴,没想到白帝亲自来瑶池走了一趟,见到羲九歌后却十分喜欢,将她视做亲生妹妹。 这下天界众神仙放了心,大肆庆祝。东南西北各个道场都送来贺礼,五方天帝联名册封羲九歌为明净神女,玄后更是亲自带着太子来昆仑祝贺。 经此一事,明净神女的大名响彻九州四海,天下神仙都知道,天界出了一位辈分奇高、血统奇贵、后台奇硬的神女。她是创世神羲和的女儿,白帝少昊的妹妹,西王母的嫡传弟子,身负东夷、昆仑两大神系的传承,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西王母的道场就由羲九歌继承。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堪称一步登天。 这么高贵的身份,就算羲九歌长成蟾蜍,求婚者也趋之如骛了。而上天对羲九歌格外偏心,不止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同时还赐予她绝世的美貌、出众的天赋。羲九歌继承了羲和强大的火系神力,又和西王母学习仙术,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女,甚至有传言说,只要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明净神女就不可能被打败。 她臻尽完美,追求者倒一下子变少了,想追明净神女,得掂量掂量自己以及自己爹的份量够不够。不过名花也没有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羲九歌苏醒才一百年的时候,就和玄帝太子姬少虞订了婚。 羲九歌苏醒时,玄后亲自来昆仑祝贺,同行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时隔多年,不好说当时玄后抱着什么心思,但羲九歌和太子姬少虞确实一见如故。后来玄后借机将羲九歌接到北天庭玩,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羲九歌和姬少虞定下婚约,等机缘到了就可以完婚。 可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姬少虞却爱上了别人。 玉玦想到这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喃喃:“神女十全十美,无一处不好,玄帝太子为什么要舍弃神女,和一个魔女私定终身呢?” 以致于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弃神女而去。以这几人在天界的出名程度,不出三日,今夜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荒。 羲九歌唇边也笑了笑,轻不可闻问镜中人:“是啊,为什么呢?” 玉玦看着羲九歌的表情,隐隐被摄住,一时竟不敢说话。好在,羲九歌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地对她说:“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羲九歌笑容完美,一如过去两千年众人熟知的明净神女,永远话都不会。玉玦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玉玦行礼,她猜测羲九歌现在应当不想看到婚礼之物,躬身抱着金冠欲要退下,但才行了两步,就被羲九歌叫住:“把发冠留下吧,这是太子亲自挑选的样式,放在这里,就当是太子在陪着我吧。” 玉玦一听,不由气急:“神女!您身份何其尊贵,论起家世来不比玄帝太子差,怎么能受这种委屈?等明日奴婢就去禀报白帝和西王母,必要让他们给您撑腰。” “那是太子,不得放肆。”羲九歌淡淡说道,“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得再对太子不敬。下去吧。” 玉玦没想到都发生了这种事,羲九歌还心心念念着姬少虞,她气得不行,但看到羲九歌的脸色,只能忍了。她束着手出门时还在恨恨地想,神女怎么如此痴,玄帝太子悔婚,绝对是他的损失! 等所有人都走后,羲九歌坐在安静纵深的大殿,静静看着面前的金冠。 她拿图册过去时,姬少虞翻了一遍,说这个最衬她的美貌。可同样是他,今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羲九歌手指抚上发冠上栩栩如生的镂金凤凰,低声喃喃:“既然答应娶我,为何不能一心一意?我能做到专情、温柔、贤德,为什么你不能?” 她说着,指尖发出金光,仔细看竟然是太阳金火。她动作轻柔而缱绻,像是抚摸恋人的脸颊,可指尖上的火却极度暴烈,竟生生将金子烧至融化、蒸发。 姬少虞亲手挑选的发冠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羲九歌回头,静默和镜中人对视。 她面容平静,但平静过了头就让人害怕,尤其是她眼睛深处黑黝黝的,像太阳炙热的表面下,能吞噬一切的黑子深渊。 天界众人皆称赞她完美,家世高贵却还刻苦自律,神术、仙术双修,待人温柔和善,敦厚从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是牵丝木偶都做不到她这么完美。 然而神是更高阶的人,人有的缺点,神全部都有。一个人若能做到没有缺点,往往,这就是最致命的缺憾。 羲九歌就是如此,她能不知疲惫地要求自己修炼,能时刻保持完美微笑,不露出任何不得体的表情,能把自己活成标本,那是因为她没有心。 她从瑶池中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情。周围人话中的爱恨情仇她统统感知不到,她空有情绪,却没有情感。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感情干扰,她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这些年,羲九歌就按照话本和书籍,做世界上最正确的事。 但羲九歌不懂,她已经将书中描述的妻子做到极致,姬少虞为什么要悔婚?书中说有情人当生同衾,死同穴,夫妻应当举案齐眉,生死相依,她按照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姬少虞做不到? 他既然做不到,为什么曾经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他明明答应了她的。 羲九歌身份尊贵,没有人敢探查她的神魂,所以没人发现她天生感情残缺。因此,她也不知道,话本中完美的往往不是主角,而是反派。 羲九歌凝视着镜面时,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琮顾不得礼节,匆匆敲了下门就跑进来,一见着羲九歌就敛衽下拜:“神女,大事不好了。刚才南天传来消息,帝寒光打败赤帝,已夺走赤帝玺。” 羲九歌心重重一沉,手指骤然攥紧。 帝玺是一方天庭最重要的礼器,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拿走。帝寒光夺走赤帝玺,岂不是意味着,赤帝也凶多吉少了? 连挑三位天帝,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阴影下无人,唯有一柄尖刀钉在船舱上。姬高辛跟过来,看到这一幕松了口气:“我就说,船上怎么可能有刺客。明净神女,你可能太紧张了。” 羲九歌盯着深深刺入木缝的刀柄不语。羲九歌出手,刀怎么可能只是钉在柱上呢?刀锋上的力道,已足够把整条船都削成两半了。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第96章 岁月长 姬少虞静静看着羲九歌听到魔族后二话不说就要动身,明明她不久前才决定告假。她从未为任何人妥协过,之前无论雍天宫的人怎么请,她说不去就不去。可现在,只因为听到那两个魔族要去上课,她就临时改变了计划。 姬少虞笑了笑,说:“我随便说着玩的,你刚刚身体还不舒服,不喜欢就不要出门了。”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有些闲人因此拿他们开玩笑,常雎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割裂,寒光哥哥对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但常雎回想,却找不到证据。 黎寒光像是一道影子,她快乐时感觉不到,但每当她有需要时,黎寒光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常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理所应当推给黎寒光,黎寒光做完后,常雎写上自己的名字,坦然交给夫子。黎寒光似乎没什么不懂,没什么不会,有黎寒光在,常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一个少年对她这般尽心尽力,绝对是喜欢她吧?父亲、母亲、常家族人都是这样认定的,可是,常雎的本能却告诉她不是。 黎寒光看起来温柔谦和,春风化雨,常雎却觉得他的心非常冷,冷到常雎不敢接近。他们之中看似是常雎胡闹,黎寒光卑微迁就她,其实,两人中主导的那一方一直是黎寒光。 常雎下意识地依赖他,同样,也害怕他。今日在来学堂的路上,黎寒光突然头晕,还看着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扶着树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常雎悄悄觑黎寒光的侧脸,她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正常。 天界来了两个魔族的事已经传遍了,雍天宫的人听说魔界的质子、质女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私底下早就讨论开了。黎寒光、常雎一进入清心殿,立即引来八方注意。黎寒光就当不知道,温和有礼地和众人问好,然后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他可太了解雍天宫这群出身高贵又无所事事的神族后代了。他这张脸本来就很麻烦了,如果再出头,恐怕会被这群人当做眼中钉,之后永无宁日。 他法力还没有恢复,需要韬光养晦,不宜招摇。 神族少年们看着那两个魔族主动坐到角落,心道还算识趣。他们收回目光,继续大声谈笑,而清心殿中的女子却悄悄打量着黎寒光,彼此交换眼色,里面又是意外又是惊艳。 常雎是被家人娇宠大的,从前都是她施恩别人,如今却变成别人打量她。常雎受不了这种落差,神情不免瑟缩起来。而旁边的黎寒光倒很平静,他神色如常地给常雎铺纸、研墨,连笔都润好了,放在常雎手边。 他这一套动作坐起来熟稔极了,根本不像是质子,而像是常雎的仆从。 另一半暗暗注意着黎寒光的女子也心生失望。早前就听闻魔界常家的小姐带了个跟班来天界,她们当时不以为意,有排面的贵女,哪个身边没几个追求者?但她们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美貌,就算放在美人遍地走的天界,都是数一数二出挑的相貌了。 要知道,在血统至上的神族中,长的越好看,就说明家族越古老,血脉越纯净。黎寒光一个魔族,就应该三头六臂、面目丑陋,怎么配长成这样? 神族女子们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然而她们亲眼看到了黎寒光对常雎的顺从,那一丁点好感霎间摔得稀碎。 一个走狗,哪怕长得再好看,也始终是条狗。能让两个男子为她们争风吃醋乃是身价,但若她们去追其他女人的走狗,那就是跌份了。 黎寒光感受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开,最终再无人看他,这才松了口气。黎寒光心中再一次确定,他真的很讨厌这张脸。 常雎拿起笔,看到黎寒光盯着墨水静静不语,诧异问:“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回过神来,对着常雎温柔一笑:“没事。” 确实没事了,常雎压根不知道他利用她做了什么。 常雎不明所以,但黎寒光说没事,应当就是没事吧。她懵懵懂懂点头,看向黎寒光帮她摊开的书面,才一会脸就皱成包子:“这些都是什么,我一点都看不懂。” 天界、魔界语言互通,但法术水平天差地别。常雎在魔界就,如今到了天界,能看懂天界典籍才怪了。 黎寒光说:“是《南华经》。你先跟着听课,若有不会,等回去后我教你。” 常雎点头,立刻理所应当地卸下压力:“好。” 清心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座位渐渐满了。黎寒光提前挑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此刻淹没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 常雎双眼滴溜溜地打量周围。她刚来到天界,这里阳光明媚,灵气充裕,和她以往的认知截然不同。常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分心打量人群,翻书时一不小心,把手指划伤了。 常雎立刻捧起指尖,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觉得痛,连伤口也愈合地飞快。 但常雎还是嘟着嘴抱怨,果然,黎寒光放下书,用灵力帮她愈合伤口,细致地安慰了好一会,常雎才委委屈屈地收回手。等常雎坐好后,黎寒光无声地放下手,将指尖上的血迹拈去。 他微微垂眸,感受着心口久违的尖细痛意。 刚才两人说话时,常雎完全没注意到,黎寒光在忍受甚于她百倍的痛。在常雎的世界里,她的父亲常隐睿智宽厚,她的母亲黎瑶慈爱贤惠,魔界温情脉脉,哪怕资源匮乏,也从没有匮乏到常雎身上。 她哪里会知道,她慈爱的母亲亲手给黎寒光端来藏了虫卵的茶,她的父亲动辄对黎寒光施以极刑,好几次险些要了黎寒光的命。 黎寒光想起走前常隐的话。在常雎面前永远慈祥的常隐对着黎寒光时却阴冷暴虐,他满脸不屑,居高临下地说:“能侍奉在阿雎身边,是你这个贱种的荣幸。别以为去了天界就能逃脱本尊的掌控,阿雎受到任何伤害,都会百倍转移到你身上。若是你敢谋害阿雎,本尊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天界要求常雎当人质,常隐当然不同意,但魔界不是只有常家一族,最终,常隐屈服了,却在黎寒光身上种下蚀心蛊。 母蛊在常雎身上,母蛊温和稳定,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甚至会帮助提升修为,子蛊却完全相反。蚀心蛊会将常雎受到的伤害全部转移到黎寒光身上,并且常隐心疼女儿,用了特制蛊虫,一分痛落在常雎身上,就会有一百分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常隐以此来逼迫黎寒光保护常雎,哪怕没有伤害,常隐也不忍心让常雎遭遇危险。常隐对常雎可谓一片拳拳爱心,但对黎寒光来说,这就是几乎不间断的蚀心之痛。 哪怕常雎只是摔个跤、磕破皮,放大一百倍后,作用在黎寒光身上也很可观了。 黎寒光垂下眼眸,唇边划过极淡的笑。痛点也好,他上一世花了五百年才终于解除蚀心蛊,松懈了太久,他几乎忘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了。 正好给他提个醒,免得他忘了自己是谁。 他回来的时机还算不错,正好在魔界使者队伍刚刚抵达天界、他们第一次被送到雍天宫的时候。等魔界的人走了,他再去一次东海,取出体内的蚀心蛊,才算真正自由。 黎寒光慢慢等着体内的刺痛消散,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惊哗:“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怎么来了?” 这句话像涟漪一样,迅速从一个点传遍全殿,无论殿中人原本在做什么,此刻注意力都被前面吸引走。黎寒光也抬头,遥遥望向前方。 羲九歌到清心殿时已经很晚了,偌大的宫殿几乎坐满,好位置更是一个不剩。但众人看到羲九歌、姬少虞纷纷起身问好,还有人要给他们让座。 没人敢和羲九歌搭话,唯有和姬少虞关系不错的几人上前,笑问:“少虞,你们今天不是告假了吗,怎么又来了?” 姬少虞为人亲和,从不摆架子,在雍天宫中人缘极好。但今日姬少虞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敷衍笑笑,说:“九歌身体不舒服,我本来打算告假,但她说没关系,我就陪她来上课了。” 少年们听到竟然是羲九歌身体不舒服,想问又不敢问:“那神女现在好些了吗?” 羲九歌没理会周边那些声音,她视线从清心殿扫过,很快,就锁定在一个角落。 两人视线相撞,似乎有无形的火花闪过。很快,黎寒光收敛好心绪,眸子微弯,友好而陌生地对她笑了笑。 完全看不出来不久前他还夜闯羲九歌寝殿,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 羲九歌也友善地笑了,慢慢在长袖底下活动手指。 上课的时辰到了,夫子从外面进来,看到许多人还站在地上,沉下脸问:“要上课了,何故喧哗?” 过道里的几人转身,姬少虞对着夫子行礼,他笑时脸颊边出现一个梨涡,可亲极了:“参见夫子。” 夫子看到是姬少虞和羲九歌,脸上的怒意收敛起来,放缓了声音问:“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二人不是告假了吗?” “《南华经》是《道藏》基础,九歌不敢耽误,坚持要来。我们来得迟了,请夫子恕罪。” 姬少虞声音和煦,进退有度,却不是为自己解释,而是处处站在羲九歌的立场上说话。他贵为太子还能这样体贴人,连夫子的脸色也好看很多,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太子和明净神女有此求学之心,为师十分欣慰。太子和明净神女勿要站着了,找地方坐吧。” 这话一出,便有人主动为他们两人让位。姬少虞哪怕再体贴也终究是太子,他正要去他们惯常的座位坐下,羲九歌却破天荒开口:“来迟是我不对,不好再麻烦诸位。我去后面坐就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狠狠吃了一惊。姬少虞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对啊,大家都已经坐好,再折腾一次又要浪费不少时间。我们另找一个地方坐吧。” 羲九歌开口,便是夫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去。众人都奇怪羲九歌今日怎么如此礼让,然后就发现她径直朝一个地方走去,明明旁边就有其他空位,她却不理,一直走到最后,含笑问:“少司幽,请问这里有人吗?” 黎寒光都不需要看,已经感受到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金天王王子姬高辛,赤帝太子姜榆罔,烛龙之子烛鼓……甚至连姬少虞的视线也黑幽幽的,里面含着隐晦的敌意和打量。 黎寒光唇角微勾。此时羲九歌站着,黎寒光坐着,他抬眸看羲九歌时,眼珠黑润,面容白净,无辜又无害:“当然没有。神女请。” “多谢。”羲九歌道谢,敛衽坐到旁边。姬少虞意味不明看了黎寒光一眼,同样跟着坐下。 他们两人一个友好邀请,一个礼貌道谢,堪称同门友爱典范。夫子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团结谦让,拈着胡须,颇为自豪。他摊开书,用几百年没有变化过的语调,絮絮讲起《九华经》。 清心殿很快骚动起来,他们是一群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神族,拥有悠长的寿命、与生俱来的法力,强弱、尊卑、地位皆取决于降生时的那张床,他们无需修炼,似乎也看不到努力的必要,跟他们讲听课的重要性,实属笑话。 夫子显然也习惯了,他讲他的,并不管下面弟子在做什么。清心殿中到处都是窃窃私语、传纸条、打瞌睡的人,反倒是角落安安静静。 羲九歌笔直坐着,认真听讲;黎寒光全神贯注,时不时在纸上记一两个字;姬少虞肃容望着前方,许久不动一下;就连常雎也强忍着无聊,努力抄夫子的话。 然而衣袖遮掩下,认真听讲的羲九歌把玩着一团火,专心思考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杀死身边人。他见到她时神情陌生而客套,看起来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但为防万一,还是杀了吧。 黎寒光借着写字的动作调动起小臂肌肉,一边想着她应当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一边防着她发疯。 黎寒光落笔时,一缕碎发落下,悠悠挡在他眼前。阳光穿过窗扉,灿灿落在他脸上,有一种纤细易碎的美感。 黎寒光用余光粗粗扫了一眼,心中叹了声,他好不容易才让这群神族少年少女不再关注他,现在可好,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他感受到了,她是真的想要弄死他。 黎寒光在心中慨叹,真是麻烦,但眼中却忍不住露出笑。 终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问:“神女,玄太子简直完全不把您放在眼里。他们今日如此失礼,您怎么放他们离开了?” “不然呢?”羲九歌坐到梳妆镜前,不久前她在这里坐了四个时辰,对发冠、妆容的要求几近苛刻,但现在,她又要在同一个位置,将这些装饰一一卸下。 而婚礼另一个主人公,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 羲九歌拆下步摇,取出固定用的簪子,有条不紊地拆卸金冠:“另一个女人只露了一面,新郎就跟着对方离开,已经够丢人了。若我不放人,莫非还要和新郎在喜堂上打起来吗?”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第97章 西天宫 一位神君的洞府前放着两个狻猊,左面的狻猊昂首抬足,凶狠威风,右面的狻猊闭目垂首,慈悲安然。 两尊石狻猊尽职尽责地镇守着洞府,万年来仿佛没有变化过。但天界的夜漫长而寒冷,连石狻猊也耐不住寂寞,在黑暗中你来我往地说起话来。 左边那只凶猛的狻猊望着天空,问:“那边是什么?”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问了好几次,右狻猊被烦的睡不了觉,终于撩开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第98章 昊天塔 寿命越长的人越怕死,天仙子触动了那些高贵神族的利益,早就在五方天帝联手封禁下销声匿迹了,没想到,黎寒光竟有幸亲自见识。 她舍得用这么珍贵的毒杀他,黎寒光颇为满足。他其实一进门就打算给羲九歌祛除寒气的,如他所说,他白日是不得已为之,他刚回来,法力不及一千年后深厚,无法那么精准地控制寒气,这才伤了她的经脉。他从来都没想过对她怎么样。 然而她请他入座那一刻,黎寒光察觉了她的杀机,同样改变了主意。他甘愿饮毒,但还不甘愿死,所以,劳烦羲九歌再亲手把他救醒吧。 黎寒光唇边带着笑意昏迷。羲九歌完全没料到黎寒光给她来这一手,立刻想让他把话说清楚。但是黎寒光已经失去意识,羲九歌拉他时,不慎被他的重量带倒,多亏她及时撑在围栏上,才没有和他摔在一起。 长发从肩侧滑落,遮出一片细细密密的阴影。羲九歌低头,看到他合眼躺在榻上,面色如雪,无知无觉,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但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可不会给别人的经脉种毒。羲九歌没有被他这副清净无辜的皮囊迷惑,她伸手,指尖凝出一柄尖刀,毫不留情抵住他的颈动脉。 “别装死。说,你对我的经脉做了什么?” 身下人毫无动静,闭眼的模样简直像月中桂树,纯洁极了。羲九歌手中用力,轻轻松松划破他的脖颈,大有就此了结他的意思。 但黎寒光还是无力闭着眼,睫毛连一丝拂动都没有。羲九歌盯了半晌,伸出手指去探他的脉搏,里面已露出中毒迹象。他确实喝了天仙子,现在恐怕羲九歌把他杀了,他也无法反应了。 羲九歌还真想一刀捅死他,他既然知道她经脉有问题,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晕倒前说。要不是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毒茶,羲九歌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羲九歌再想杀黎寒光,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宫殿里动手。她给黎寒光倒加了天仙子的茶,并非想毒死他,而是想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天仙子绝迹多年,天界普通神族或许不认识,但对于五方天帝并不是秘密。黎寒光前世已经成为玄帝,后来又攻入神农氏的领土,没道理不知道天仙子。但是,他却毫无所觉地喝下去了。 这样看来,他应当就是刚来天界的黎寒光,对神族隐秘一无所知,连毒都认不出来。 是她多心了? 羲九歌盯着昏倒在她卧榻上的人,杀了吧不放心自己身体,救醒吧,又实在不甘心。 如果今日暗算她经脉的是其他人,羲九歌直接就找白帝的人强行逼毒了。但这个人是黎寒光,他来自魔界,心机深沉,在不见天日的底层厮杀过,也在大司幽府学过阴阳推衍术,他使出来的招数,羲九歌还真不敢用强力破解。 去找同样寒属性的姬少虞也不行。黎寒光和姬少虞一样,继承了玄帝的玄冥体质,但姬少虞是在玄帝、名师指导下,修炼出来的最光明正大的法术,而黎寒光无人指导,他的修行全靠赌,只要没死就能继续。黎寒光的气息运行方式非常诡谲,就算去找姬少虞,恐怕也没什么用。 今日运功时,她已经感觉到些许灵力不继了,再耽误下去,焉知会不会有更严重的损害。羲九歌左思右想,实在无法拿自己的经脉冒险,哪怕她恨得想捅死这个人,也不得不给他解毒。 · 黎寒光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殿里没有点灯,唯有月色映在地砖上,清澈如水。 羲九歌见他时为了试探,问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现在可好,真成深夜了。 黎寒光试了一下,除了四肢无力,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不适。要是不知道的人,估计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睡了一觉。 不愧是明净神女,连毒都用最好的。 黎寒光扶着额,费力支着榻面坐起来,哑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可谓把一个寄人篱下、一无所知的质子表演的入木三分。 羲九歌在屏风后打坐,她早就发现黎寒光醒了,但她还在介意被迫救人,压根不想搭理他。 黎寒光环顾四周,仿佛才发现羲九歌就坐在不远处一样,惊诧问:“神女?刚才,我是睡过去了吗?” 他已经找好了原因,羲九歌也懒得想借口了,屈尊纡贵点了点头:“嗯。” 黎寒光闻言,立即扶着榻起身:“抱歉,我失礼了。但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觉得头晕……” 他站都站不稳,却要勉力起身,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他一袭白衣,身姿微晃,有如疏影横斜,月坠花折。他站在月光下,越发白的像玉,羲九歌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身形很清瘦,看着比姬少虞还要瘦些。 尤其是他的腰,纤细修长,恐怕许多女子见了都要嫉妒。难以想象,就是这样清瘦的身姿,握上剑后有那么大的杀气,几乎屠了半个天界。 羲九歌看了一会,慢慢说:“少司幽今日都吐血了,可能是受了重伤,所以才容易昏迷吧。” 她还是在怀疑他。她这个人,冷漠的时候几乎让人怀疑她没有心,但理智的时候,又不受任何感情因素困扰,不自负不轻敌,远比黄帝、玄帝更难对付。 黄帝傲慢,玄帝贪功,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偏见中,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所以被他骗了一千年。可是羲九歌不会。 他都舍命做了两场戏,她依然能冷静地审视他,连她自己的判断都无法干扰她。黎寒光心中幽幽叹气,如此理智又难缠的女人,真好。 生活就是勾心斗角些才有趣。 黎寒光脸上露出些许难堪,诚挚地望着羲九歌道:“不瞒神女说,试炼场上的伤一大半是我装出来的。神女有西王母撑腰,行事无须顾忌,而我却是个初来乍到的质子,若表现的太抢眼,恐怕会惹五帝不悦。所以,我只能装作吐血,让自己看起来伤的更重些。” 羲九歌看着他,忽然笑了。她起身,越过屏风,逐步向黎寒光逼近:“所以,你是说,白日是你让我的?” “不敢。”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睛,他从恢复意识起就在做戏,此刻脸上的迷惑倒是真的,“神女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想?” 羲九歌停在台阶前,居高临下审视着他,黎寒光亦垂着头,任由羲九歌打量。 黎寒光从外面看纤细瘦削、弱不禁风,实际上他骨架并不小,宽肩窄臀,四肢修长,只不过他的肌肉紧紧包裹在骨头上,看起来不如大块头有力而已。但这种纤长的肌肉才爆发力更强、耐力更好,毕竟这是他在魔界求生中锻炼出来的武器,真动起手来,那些魁梧壮汉未必打得过他。 而羲九歌相反,她骨架纤巧,看着显高,但肩膀窄而细,和黎寒光站在一起,身量几乎只有他一半宽。哪怕隔着台阶,都不影响两人体型差悬殊。 黎寒光恭敬低着头,心里却在想她腰可真细,感觉都不及他手长。她容貌姝丽娇艳,行事却无情到残忍,好像一颗美丽的浆果,你以为是甘甜多汁的,咬开后却生涩含毒。 黎寒光想起白日在试炼场,他突然拉近距离后,她的反应惊慌失措,被他触碰后恼羞成怒,一切都在表明,她很少和人有身体接触。 多情又无情,强大又懵懂,天真又残忍,这些背道而驰的特质,偏偏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你的功法是从哪里学的?” “无处学,我自己胡乱试出来的。” “你今年才一千岁,又是人前吐血又是背后道歉,你哪来这么多心思?” 才?要是他没记错,他应该比她大好几百岁吧。 黎寒光保持着一个质子的谦卑,说:“神女谬赞。无他,无非为了生存罢了。” “借着过招给我的经脉种阴寒之气,也是为了自保吗?” 黎寒光叹气,微微抬起眼睛,诚挚道:“我先前之言字字肺腑,我无意伤害神女,只是不得已为之。神女用了多少力,神女应当清楚。” 黎寒光身形不动,眼睛上抬,这个姿势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圆,像葡萄一样,说出来的话也无害许多。羲九歌暂时看不出来他在糊弄她,她先前百般怀疑,但是黎寒光承认他为了接下来好过才装吐血后,她一下子相信他了。 要是别人听到,定会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不可深交,可是羲九歌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有偏见倾向。她觉得黎寒光的理由完全说得通,就愿意信任这个人。他一个初来乍到的魔界质子,实在没有必要谋害羲九歌。 羲九歌暂时信他,她后退一步,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现在,立刻把你的寒气解除。” 黎寒光顺从地点头:“是。” 羲九歌走回屏风后,黎寒光等了等,微微挑了下眉,也朝屏风后走去。羲九歌已经坐好,听到他进来,抬眸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磨蹭。” 黎寒光乖乖领骂,颇为受教。他看了看,问:“神女,那我就坐下了?” 羲九歌忍耐地蹙眉,显然觉得他废话怎么这么多。 黎寒光确定了。他也没想到羲九歌看着难以接近,在这些方面又十分不在乎男女之别。他坐到羲九歌身边,准确按到两人白日对战时接触过的地方,说:“神女,莫要抵抗,我这就把寒气引出来。” 羲九歌其实不太习惯和人距离这么近,这是她修炼、起居的内殿,再往里就是她的床铺,便是姬少虞也不会进入这里。现在一个白天才和她剧烈交战过的男子却出现在这里,触碰她的手臂、脊背,感觉十分怪异。 羲九歌回想,书上说孤男寡女不能共处一室,但羲九歌是有婚约之人,黎寒光也早有心上人,他们两人应该不算孤男寡女。羲九歌放下心,决定还是先保护她的经脉为要。 黎寒光的手十分规矩,除了必要的接触,再没有其他动作。很快,他就将残留在羲九歌体内的寒气引导出来了,黎寒光收了手,起身道:“神女,已经好了。” 羲九歌立刻运行灵气,果然,再没有那种凝涩的感觉了。她终于能松口气,黎寒光见状,适时道:“今日之事我多有不对,但我绝无伤害神女之心,如有其他冒犯之处,请神女谅解。夜深了,我不敢叨扰神女静养,这就告退。” 黎寒光到底算客,羲九歌多年的礼仪刻在骨子里,哪怕黎寒光推辞,她还是起身送他到门口。黎寒光出门,转身道:“夜深寒重,神女留步。” 羲九歌顺势点头:“恕不远送,少司幽路上慢行。” 黎寒光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顿了顿,无意般提起:“神女无须这么客气,不妨叫我名字。” 羲九歌隐约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但婉言和她套关系的人太多了,她没有多想,颔首道:“好,少司幽慢走。” 黎寒光一时无话,看来他和她说的话,她是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黎寒光保持着规矩守礼的微笑,轻声告辞。 走出重华宫时,黎寒光立即察觉外面有人,但他没有躲避,而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般,平静走向自己的住所。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姬高辛以姬宁姒的名义邀请,那就说明这个宴会有男有女,估计西陵家、凤鸿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他们在雍天宫看似为了学习,其实真正目的是结识人脉,姬少虞作为储君,当然也要拉拢各族未来的家主。 这么多氏族都要来,姬少虞按理不该犹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体,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习惯了羲九歌做什么都满分,仿佛羲九歌生来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却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躯,她也会受伤疲惫。她能表现的尽善尽美、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过度调动神火,恐怕伤了经脉,姬少虞不忍心让她伤没好就出来交际。姬少虞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说:“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出关。宁姒的话我会转告她,至于她来不来,我不好保证。” 姬高辛习以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样。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面前如此气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说:“你跟明净神女都快黏成一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见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净神女说,我和宁姒在北刹海恭候你们二人大驾。” 第99章 退婚约 黎寒光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 人陆陆续续来齐,法术课也开始了。学官大概说了几句关于岁考的事,随即就让他们散开,各自找人拆招。学官从各队旁边走过,为他们指点不足之处,但走到羲九歌和姬少虞这一组时,学官看了一会,觉得他属实教不了羲九歌。 但学官同样看出来,羲九歌和姬少虞之间的实力极度不匹配。姬少虞处处让着羲九歌,根本无法锻炼自己的法术,羲九歌面对姬少虞也束手束脚,他们两人在一块,只会彼此浪费时间。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羲九歌看了会,心想黎寒光果然惯会伪装,他面如菩提,下手却狠辣绝情,要不是顾忌天界,恐怕他已好几次对姬少虞下毒手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少虞动手这么用力也是羲九歌没想到的。难道这时候姬少虞就对常雎生出情愫了?不至于吧,他们才见了两面而已。 羲九歌淡淡朝常雎的方向扫了一眼,常雎正紧张地望着试炼台,双拳紧紧攥着,不知道她到底想给谁鼓劲。羲九歌有些头疼,修炼无论再艰难,她都可以努力,唯独关于感情,她实在是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羲九歌走神期间,台上两人也分出胜负,各退一步站稳。学官本是想给玄太子卖个好,让玄太子风风光光将魔族打败,在未婚妻面前赢回面子。没想到,这个魔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两人居然打平了。 一个在不毛之地长大的低贱魔族,竟然能和锦衣玉食、资源逆天的玄帝太子打平? 学官头都痛了,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宣布道:“玄太子感念同门情谊,点到即止,和黎质子打成平手。” 这话一出,四下大哗。黎寒光听到学官的话轻轻笑了声,姬少虞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起。常雎听到学官竟然暗示黎寒光能打成平手全靠姬少虞相让,气得不轻;其他神族听到,受到的冲击亦不小。 平局算是不功不过,但是对于神族来说,他们竟然和一个低贱的魔族打成平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许多神族不堪受辱,纷纷叫嚣着要讨教讨教。 学官进退两难,他看得分明,那个魔界质子分明留了力,要不是顾忌天界的面子,玄太子今天可远不止平手。玄太子都打不过,这些不学无术的神族公子哥只会更差,要是上台让他们丢了脸面,事情会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但若是拦着他们,学官倒像是在偏袒魔族一样。 学官左右为难间,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她声音明明不高,但奇异般压倒所有嘈杂声,乱糟糟的试炼场霎间安静了:“少司幽深藏不露,我愿意领教一二。” 围观人群鸦雀无声,纷纷回头看向后方,姬少虞也惊讶地抬起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眉:“九歌……” 第100章 不喜欢 羲九歌没有回头,从镜面中暗暗打量来人。 自从姬少虞和常雎“失踪”,羲九歌就搬回昆仑,再没有踏足过玄帝领域,由此阴差阳错躲过了玄宫那场大清洗。这样算算,她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他了。 没想到再一见面,她已不再是玄帝太子妃,他却成了新的玄帝。 羲九歌早就知道他容貌长得好,光羲九歌知道的,就有六七位神族小姐看不上魔族却又实在喜欢他的脸,暗暗示好,被他用各种理由拒绝了。有的神族小姐因此恼羞成怒,有的引来了对方兄弟及追求者。总而言之,他过去在雍天宫遭受的苦难,一半是替常雎挡灾,另一半是因为他的脸。 但仿佛今日,羲九歌才真正意识到他长得好。这可能是羲九歌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他剑眉星目,鼻梁高窄,嘴唇纤薄,是很薄情的长相,可是他皮肤冷白,有一种玉一般的光泽,霎间将这种薄情合理化了。 山巅的孤月,寒江的白雪,再冷淡无情都让人觉得正常。 单看这张脸,简直比昆仑最清心寡欲的金仙还要有仙气,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魔族。 神、仙、魔地位天差地别,其实力量区别并不大,他们是以血统强行分类的。 盘古开天辟地后,经历了漫长的演化,天地终于稳定下来,分天、地、人三界。神族和仙族生活在天上,称天界;人族、妖族生活在九州大陆,称人界;鬼族生活在地下,称地界,也叫冥界。 鬼是由神、仙、人死后魂魄所化,在冥界短暂停留,由冥帝的安排后再入轮回投胎。而妖由动物修炼成人形,乃是逆天而行,所以死后没有魂魄,肉身死亡便是永远消亡。 三界中人界生灵最多,但天界最为富饶。天界神、仙共存,神是天生的,那些古老的神族相互联姻,生出庞大的后裔分支;而仙是由凡人修炼而成,人的相貌、躯体都和神一样,却体弱而短寿。人要想长生,便要禁欲;要想逍遥,便要修炼。最后能飞升成仙的,基本都成了冰雕。 所以神纵情享乐,仙却断绝七情六欲。因为没有欲望,所以看起来才能清瘦修长,仙气飘飘;同样没有欲望,看似无欲无求的仙人动起真格来,可比神族危险多了。 神、仙的来历截然不同,在天界也各有阵营。神大多归属五方天帝,分属东、南、西、北、中天庭,尊卑生来注定。而仙皆是靠自己修炼飞升的,依据他们飞升时的道场,可以分为西方西王母道场,和东方东皇太一道场。总结起来,如今的天界便是五帝共治,神仙对立。 但世界上不是只有神仙人妖鬼,除此之外,还有魔族。魔和神一样,都是天生的,他们的力量来源于血脉,父母是神族,子女便是神族,父母是魔族,那孩子生下来就要忍受三界对魔族的恶意。 魔族也生活在人界,但远离凡人王国,而是被关在九州之外的大陆碎片上。那个地方没有日照,阴冷贫瘠,流放着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污垢,是三界所有人提到就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人界,故而都是直接将他们叫为魔界。 魔界虽然荒凉,但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各个都是怪物。神魔之间的仇恨可以追溯到上古,谁是谁非如今已无法定论,但神魔的冲突从未平息过。哪怕五帝联手将魔族驱出九州,把他们关在九州大陆外的碎片上,限制一切灵力和资源,依然无法根除魔族。 天界、魔界摩擦多年,双方终于达成短暂的和平,天界允诺不再发兵攻打魔界,但作为条件,魔界要送继承人到天界为质。 这个人,就选定了常雎。帝寒光陪着常雎一起来天庭,他们两个魔族,这才在天界住了一千年。 羲九歌想,要是五方天帝知道帝寒光是玄帝的私生子,恐怕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帝寒光活着进入天界。 羲九歌觉得帝寒光这个人实在很有意思,血统一半神一半魔,气质却像仙人一样无情无欲,如此割裂,却又如此统一。 羲九歌往常见他,他都穿着宽袍广袖,唇边始终挂着浅笑,遇到任何人都主动让路,不争不抢,无害极了。而现在,他换上了修身劲装,手臂、腰腹裹着银色战甲,背系白色披风,曾经那股温润感荡然无存,而变得锋利修长,锐气逼人。 像一柄雪色的剑,看着冰清玉洁,但取人性命时,美丽的刀刃上连一丝血都不会挂。 羲九歌仔细打量他时,帝寒光也徐徐走近。他弯腰,手指抚上羲九歌的耳垂,像最熟稔的情人一样拈住她的耳珰,轻柔取下。 帝寒光靠近时羲九歌的脊背绷紧了,但她转念想到,西王母、九天玄女、众多金仙此刻都坐镇昆仑山,他依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寝殿内。既然如此,两人距离远与近,他对她刀剑相向还是替她拆卸耳饰,又有什么区别呢? 羲九歌没有躲,他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这双手可能不久前才拧断了某位神族的脖子,而现在他却俯身,近乎抵着她的脖颈,为她做一些夫妻闺房中才能做的事。 一半刻着日、一半雕成月的耳环被放在梳妆台上,金勾触碰玉质,发出细微的清响。他帮她取下耳珰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她身后,轻笑道:“我第一次见神女就觉得很熟悉。果然,神女没有让我失望。” 羲九歌挑挑眉,没听懂他的话。但在这种场合,适当叙叙旧总没有坏处。羲九歌也笑着说道:“我们第一次相见应当在玄宫吧。那日你们随着议和队伍抵达天界,黄帝精力不济,由玄帝代为接待。我正好在玄宫,有幸见到了你和质女。” 羲九歌不是很想尊称他为天帝,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含含糊糊称他为“你”。帝寒光仿佛完全不在意,她用你我相称,他看起来反而更高兴了。 但面前人是个疯子,不能以常理推测,羲九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或许,这个疯子生气的方式,就是表现的很高兴呢? 帝寒光挑起一缕羲九歌的长发,缓缓从掌心滑过,似叹非叹道:“难为神女还记得。神女只往这里瞥来一眼,我还以为,神女压根没有看到我呢。” 羲九歌没料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只是笑了笑,不作表态。 其实她立即就注意到帝寒光了,她朝魔界队伍望去,就是在看帝寒光。 他长得,和她想象中的魔族不太一样。 羲九歌道:“今日是我婚礼,我本该亲自送去请帖,但如今我和玄宫关系微妙,实在不好往北天庭递帖子,望海涵。” “哪里。”帝寒光握着她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缓慢把玩,“深夜造访,是我失礼才对。” “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夜深人静,红影重重,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现在本该是羲九歌的洞房夜。然而此刻却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男子出现在她婚房,为她卸耳珰,梳头发。两人立场对立,地位悬殊,在今日之前一共只说过三句话,但现在,他们却能亲切友好地客套,也属实离奇。 绸缎一般的黑发从指尖绕过,帝寒光语气温和得体,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据说有太阳照射的地方,神女便不可战胜。我久仰神女大名,只好等太阳完全落山后再来了。” 羲九歌一直端正坐在梳妆镜前,浅笑盈盈地和他说话,一如在天界最盛大的宴会上招待客人。但帝寒光说完这句后,羲九歌笑容微微收敛,她侧身,抽回自己的头发,抬眸看向帝寒光:“无稽之谈而已。别人随便传传就算了,玄帝陛下法力深不可测,怎么会信这种话?夜深了,重华宫不方便留客,不知陛下今日来到底想做什么?” 她对他的称呼换成了玄帝。这是一个微含恶意的叫法,看帝寒光对自己父亲、兄长的所作所为,显然,他非常憎恶玄天庭,可是羲九歌偏偏这样叫他。帝寒光的话明显在暗讽,他能在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逼到这么近,却还说羲九歌不可战胜,这不是在讽刺她吗? 他先露刀剑,羲九歌何必还藏着掖着。 帝寒光也笑了笑,似真似假地说:“神女误会了。我是远远看到了西天的祥瑞之光,觉得美丽极了,实在忍不住,才想来昆仑近距离欣赏。” 还在虚情假意,羲九歌也陪着他作态道:“那陛下来的太晚了,婚礼已经结束。不如,我将乐队叫进来,让他们再为陛下奏一曲凤凰歌?” “那倒不必。”帝寒光看着她笑道,“最美丽的歌,我已经看到了。” 羲九歌眼神微冷,她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到帝寒光言语间的冒犯了。她突然失去了耐心,没有兴致再和他兜圈子,冷下脸说道:“玄帝陛下,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不妥。你到底来做什么?” 帝寒光闻言失笑,他俯身,手掌撑在后方的梳妆台上,气息霎间逼近,像是将羲九歌圈在他的阴影下:“明净神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觉得我来做什么?” 羲九歌的脸色微微变了。之前在雍天宫相见时,帝寒光一直表现的君子如玉、清冷无争,不理会任何神女、仙女的示好。羲九歌先入为主,认为帝寒光对常雎一往情深,守身如玉,不会碰其他女人。所以他深夜出现在她寝殿,她想过他可能来杀她、劫持她、威胁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做这种事。 羲九歌脸色还算沉着,手藏在长袖中,暗暗掐了一个传讯诀。然而,没有任何事发生,帝寒光像是知道她在做什么,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含笑望着她,目光似是纵容。 但羲九歌却被这种态度激怒了。她一次传信不成后就彻底放弃,手指没有松开,隐隐露出召唤太阳神火的架势:“玄帝陛下被兄长抢走了心上人,恼羞成怒,这就来折辱我?” 帝寒光仔细打量着羲九歌的妆容,伸手,轻轻触上她的嘴唇:“神女今日极美,但这个唇色却不适合你。” 帝寒光动作时,一丝亮光倏地划过,但羲九歌的手却停在帝寒光腹前,再无法前进一步。他明明刚才还半撑着梳妆台,却能及时抽手拦住羲九歌的偷袭,动作之快,羲九歌甚至无法看清。 帝寒光完全不在意她手中足以焚毁一切的太阳神火,依然专注于刚才想做的事情,指尖按上她的嘴唇,轻柔地将口脂擦掉。 羲九歌天生亲近火,而他却是寒属性法力,连指尖都是冰凉的,落在唇上有一种玉的触感。 现在太阳已经落山,羲九歌的神力大打折扣,但是没关系,她还学过昆仑仙术。羲九歌切换成仙法,手心倏忽凝出荆棘,飞快朝帝寒光腹部刺去。 但神兵都砍不断的荆棘在靠近他战甲的时候自动被冻成冰块,随即碎成一段段的。帝寒光心中叹息,他本来不想表现得太咄咄逼人,但她如此暴躁,他只能失礼了。 帝寒光放出威压,一股寒冥之气瞬间笼住羲九歌经脉,压得她无法行动。羲九歌属火,靠近寒冷本能不适,但帝寒光只是用法力压住她的动作,并没有伤害她的经脉。羲九歌除了不能动,并没有其他不舒服。 但不能行动,已经是最大的不舒服了。羲九歌紧盯着他,冷冷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帮神女换个口脂颜色。”他神情温柔,面带笑意,但话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幽深,“神女今日大婚,我却来晚了。幸好赶上了花烛夜,神女今日极美,但有些地方,我却不太喜欢。” 羲九歌心想又不是你的婚礼,你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但羲九歌三次试探失败,信送不出去,正面打斗也不可取,她很快调整了计划,不再尝试无用功,而是保留实力,伺机而动。 于是羲九歌收起攻击的动作,当真由着帝寒光为她涂口脂。羲九歌是被人服侍惯了的,就算是天帝为她弯腰,她也坦然受之。帝寒光为她细细勾唇,羲九歌拿起镜子,左右看了看,嫌弃道:“嘴角没涂好。” 帝寒光微微挑眉,显然很意外:“哪里?” 羲九歌指向右唇角,帝寒光凑近看了看,点头认错:“确实,有一段唇线没涂整齐。我这就为神女重画。” “不用了。”羲九歌止住他拿唇笔的手,去梳妆台上找湿帕子,说,“本来就要卸妆了。” 羲九歌一时竟没翻到,帝寒光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用法力浸湿,轻轻蹭上羲九歌嘴唇。羲九歌从容接受,当真把帝寒光当一个服侍的人,指挥他拆下自己剩余的发饰。 帝寒光也好脾性的很,从头到尾没露出一丝不快,柔和地帮羲九歌放下长发。两个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人,此刻却像闺房夫妻一样画眉梳发。 第101章 相别久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见是姬宁姒,长松了口气:“宁姒,你们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让我,再下也无趣。”姬宁姒摇着扇子靠到姬高辛身边,眼睛晃悠悠从黎寒光身上扫过,掩面笑道,“还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里已膈应极了。他不动声色避开姬宁姒的视线范围,无意道:“溯月昙好像开了。” “什么?”姬宁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顾不得盯着黎寒光了。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纷纷走过来:“溯月昙开花了?” 甲板上人来人往,霎间热闹起来。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后,借着阴影遮掩打量人群。 这种时候,谁跟着谁,谁靠近谁,实在有意思极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势的大事件,就是从这些小事上显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边,姬高辛那么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经站好了,看到姬高辛离开,她也跟了过去。随后,姜榆罔也无意走来了,祝英像门神一样,亦步亦趋杵在姜榆罔身后。 黎寒光轻轻哂笑,他上一世忙着修炼,没在意雍天宫的男女关系。今日一看,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后,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脸色。黎寒光始终温柔含笑,一点都看不出凶,他轻声问:“你今夜似乎单独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寒光越温和,常雎心底越虚,她眼光躲闪,含糊道,“我们只是在聊这个地方的来历。寒光哥哥,你知道吗,据说这里是盘古的肺腑所化。三界从未有一万年才开花的植株,所以有传言说,溯月昙是汲取了日月精华和盘古气血所生灵物,如果见到溯月花开,那就能得到盘古残留的神识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生生世世不分离!”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来无异于儿戏,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后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离……黎寒光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忍着不耐烦来参加姬宁姒的宴会吗?她就这么在意姬少虞,不光这辈子,甚至要期许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觉得现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艳的眉眼噙着笑,看着实在美好极了。常雎小声问:“寒光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事。”黎寒光垂眸对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昙开了,去看花吧。” 常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向船边。月色下,碧浪随风摇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昙先开放,只能看到一层银辉从黑暗中翻涌,所到之处昙花争相舒展花瓣,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白。 溯月昙根茎纤细,花瓣洁白,重重叠叠花瓣堆在一起,圣洁的像一场梦。月光下草丛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昙浮在碧波上,随着风细细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连成一片,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 船上的人看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此景都齐齐失语。过了一会,西陵桑像是不忍惊扰这场梦,轻声开口:“真美。” 这场宴会是姬宁姒主办,她觉得颇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昙一万年才开一次,我们来到此处,万顷花海便恰好盛放。说不定我们之中有哪对有情人被盘古尊神认可,这才降下异象赐福呢。” 羲九歌听到,觉得姬宁姒属实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昙喜阴,现在月华最盛,所以才开放了。然而她无意回头,发现其他女子一脸娇羞,剩下那几个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羲九歌细细吸了口气,不是吧,他们竟然真的信? 有些时候她真的怀疑,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无法理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岸边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风景,姬少虞悄悄回头看羲九歌。 她单手搭着围栏,夜风从湖面吹来,掀乱了她背后长发,她随意压住碎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花海,沉静又安稳。 姬少虞也知道姬宁姒的话纯属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万一溯月昙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见到了花开,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余人都觉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岸赏花,很快众人一致同意,船只转向,悠悠朝岸边靠去。 画船靠岸,大家兴致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后。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复,站着时庄重盛大,下楼梯时就有些麻烦了。 她注意着脚下的路,没留意身后的裙摆委顿在阶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养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尘,太阳金乌高昂着头颅,和地板实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觉得身后一松,她回头,发现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提起她的裙摆,慢慢走在她侧后方,道:“神女今日极美,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脏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后面,又走得慢,导致如今楼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黎寒光也不急,两人踩着同样的步调,脚步声落在木阶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刹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这里不怕被人听到,她便敞开了说:“少司幽有这般心思,想来很会讨女人喜欢。商金郡主刚才还在前面找你,你怎么落到这里了?” 一段楼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过转角,月亮从天窗中飞快掠过,映在她的侧脸上,洁白胜雪。黎寒光落后她一步,身体留在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拎着她的裙摆,被月光照得骨节分明:“神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阶楼梯,回头,脸颊微微歪着,眼波流转,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当真听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装腔作势,羲九歌是真的敢动手。他立刻收起那副无辜模样,诚实说:“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贵,这等荣幸恐怕轮不到我。” 黎寒光说完,顿了顿:“当然,若神女喜欢,我便是万死不辞。” 羲九歌走在前面,从背后看脖颈纤白,美感惊人:“你刚刚说商金郡主身份尊贵,你不敢招惹,却敢招惹我。你是觉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停了会,真心道:“神女,有些时候,我着实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你还觉得我胡言乱语,荒谬愚蠢?” 黎寒光挑挑眉,跟在后方,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背影:“神女,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我和金天王子就站在十步之外,却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换成你,你会不会对这个人有成见?” “神女是说今日的刺客?不是查明白了,只是个误会么。” “误会?”他们已走出楼梯,前方是积水一样空明的月光,溯月昙正散发出点点银辉。羲九歌放下裙摆,转身看向黎寒光:“可是,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黎寒光只比羲九歌落后一阶,此刻突然变成面对面,两人距离骤然拉近,衣摆都交叠在一起。黎寒光个子比羲九歌高,现在还站在楼梯上,影子可以轻而易举覆住她。然而,哪怕她要仰头看他,哪怕她的身体停在黎寒光面前,单臂就能全部抱拢,她的眼睛依然是冰冷强势的。 她眉宇间从容不迫,理所应当端着审问他的架势。仿佛她拿准了,他不敢反抗她。 黎寒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之前一千年,她就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又漠不关心,哪怕他站在她面前,无数次唤她“明净神女”,也从未进入过她的眼睛。 黎寒光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做了许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里。他亲眼看着她意外地瞪大眼睛,随即冷下脸,估计想要烧死他。黎寒光没有松手,而是将她压到墙壁上,手掌按住她肩膀,拦住了她想要躲开的动作。 羲九歌恐怕是第一次遭受如此冒犯,她屈起手指,咬着牙瞪他:“你是不是想死?” 黎寒光心想反正她要杀他,死前做一些觊觎已久的事,也算是死得其所。黎寒光俯身欺近她的脸颊,轻不可闻道:“神女,你还没有注意到吗?我们进入幻境了,没法再使用神力了。” 但解脱也只是片刻,羲九歌很快担心起更严重的事情。她静静想了片刻,抬手,玉琮会意,安静退下。 羲九歌面沉如水,眼睛认真看着镜中人,有条不紊地解开头发,将发饰放于桌面上,偌大的重华宫中只能听到环佩相击的叮当声。佩戴的时候那般麻烦,可是拆卸时,仅凭她一人就够了。 第102章 情丝绕 羲九歌拆下步摇,取出固定用的簪子,有条不紊地拆卸金冠:“另一个女人只露了一面,新郎就跟着对方离开,已经够丢人了。若我不放人,莫非还要和新郎在喜堂上打起来吗?”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更何况,连白帝少昊都不在意,其他人说道什么。 西方白帝少昊是至高神帝俊的儿子,生母已无人所知,若羲和在世,少昊要叫羲和一声嫡母。羲和本是帝俊之妻,在帝俊陨落后却有孕了,天界本还担心白帝会不高兴,没想到白帝亲自来瑶池走了一趟,见到羲九歌后却十分喜欢,将她视做亲生妹妹。 这下天界众神仙放了心,大肆庆祝。东南西北各个道场都送来贺礼,五方天帝联名册封羲九歌为明净神女,玄后更是亲自带着太子来昆仑祝贺。 经此一事,明净神女的大名响彻九州四海,天下神仙都知道,天界出了一位辈分奇高、血统奇贵、后台奇硬的神女。她是创世神羲和的女儿,白帝少昊的妹妹,西王母的嫡传弟子,身负东夷、昆仑两大神系的传承,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西王母的道场就由羲九歌继承。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堪称一步登天。 这么高贵的身份,就算羲九歌长成蟾蜍,求婚者也趋之如骛了。而上天对羲九歌格外偏心,不止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同时还赐予她绝世的美貌、出众的天赋。羲九歌继承了羲和强大的火系神力,又和西王母学习仙术,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女,甚至有传言说,只要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明净神女就不可能被打败。 她臻尽完美,追求者倒一下子变少了,想追明净神女,得掂量掂量自己以及自己爹的份量够不够。不过名花也没有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羲九歌苏醒才一百年的时候,就和玄帝太子姬少虞订了婚。 羲九歌苏醒时,玄后亲自来昆仑祝贺,同行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时隔多年,不好说当时玄后抱着什么心思,但羲九歌和太子姬少虞确实一见如故。后来玄后借机将羲九歌接到北天庭玩,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羲九歌和姬少虞定下婚约,等机缘到了就可以完婚。 可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姬少虞却爱上了别人。 玉玦想到这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喃喃:“神女十全十美,无一处不好,玄帝太子为什么要舍弃神女,和一个魔女私定终身呢?” 以致于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弃神女而去。以这几人在天界的出名程度,不出三日,今夜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荒。 羲九歌唇边也笑了笑,轻不可闻问镜中人:“是啊,为什么呢?” 玉玦看着羲九歌的表情,隐隐被摄住,一时竟不敢说话。好在,羲九歌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地对她说:“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羲九歌笑容完美,一如过去两千年众人熟知的明净神女,永远话都不会。玉玦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玉玦行礼,她猜测羲九歌现在应当不想看到婚礼之物,躬身抱着金冠欲要退下,但才行了两步,就被羲九歌叫住:“把发冠留下吧,这是太子亲自挑选的样式,放在这里,就当是太子在陪着我吧。” 玉玦一听,不由气急:“神女!您身份何其尊贵,论起家世来不比玄帝太子差,怎么能受这种委屈?等明日奴婢就去禀报白帝和西王母,必要让他们给您撑腰。” “那是太子,不得放肆。”羲九歌淡淡说道,“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得再对太子不敬。下去吧。” 玉玦没想到都发生了这种事,羲九歌还心心念念着姬少虞,她气得不行,但看到羲九歌的脸色,只能忍了。她束着手出门时还在恨恨地想,神女怎么如此痴,玄帝太子悔婚,绝对是他的损失! 等所有人都走后,羲九歌坐在安静纵深的大殿,静静看着面前的金冠。 她拿图册过去时,姬少虞翻了一遍,说这个最衬她的美貌。可同样是他,今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羲九歌手指抚上发冠上栩栩如生的镂金凤凰,低声喃喃:“既然答应娶我,为何不能一心一意?我能做到专情、温柔、贤德,为什么你不能?” 她说着,指尖发出金光,仔细看竟然是太阳金火。她动作轻柔而缱绻,像是抚摸恋人的脸颊,可指尖上的火却极度暴烈,竟生生将金子烧至融化、蒸发。 姬少虞亲手挑选的发冠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羲九歌回头,静默和镜中人对视。 她面容平静,但平静过了头就让人害怕,尤其是她眼睛深处黑黝黝的,像太阳炙热的表面下,能吞噬一切的黑子深渊。 天界众人皆称赞她完美,家世高贵却还刻苦自律,神术、仙术双修,待人温柔和善,敦厚从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是牵丝木偶都做不到她这么完美。 然而神是更高阶的人,人有的缺点,神全部都有。一个人若能做到没有缺点,往往,这就是最致命的缺憾。 羲九歌就是如此,她能不知疲惫地要求自己修炼,能时刻保持完美微笑,不露出任何不得体的表情,能把自己活成标本,那是因为她没有心。 她从瑶池中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情。周围人话中的爱恨情仇她统统感知不到,她空有情绪,却没有情感。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感情干扰,她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这些年,羲九歌就按照话本和书籍,做世界上最正确的事。 但羲九歌不懂,她已经将书中描述的妻子做到极致,姬少虞为什么要悔婚?书中说有情人当生同衾,死同穴,夫妻应当举案齐眉,生死相依,她按照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姬少虞做不到? 他既然做不到,为什么曾经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他明明答应了她的。 羲九歌身份尊贵,没有人敢探查她的神魂,所以没人发现她天生感情残缺。因此,她也不知道,话本中完美的往往不是主角,而是反派。 羲九歌凝视着镜面时,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琮顾不得礼节,匆匆敲了下门就跑进来,一见着羲九歌就敛衽下拜:“神女,大事不好了。刚才南天传来消息,帝寒光打败赤帝,已夺走赤帝玺。” 羲九歌心重重一沉,手指骤然攥紧。 帝玺是一方天庭最重要的礼器,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拿走。帝寒光夺走赤帝玺,岂不是意味着,赤帝也凶多吉少了? 连挑三位天帝,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元日。” 黎寒光说完,众人诡异地静了静,连羲九歌都微微挑眉。 前世她竟不知道,他和姬少虞,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姬少虞依然微笑着,倒并没有表露不悦,但旁人都觉得忌讳,不约而同噤了声。 区区魔族竟然敢和姬少虞同一天生辰,他怎么敢?羲九歌却没什么顾忌,她索性打破砂锅问:“何时?” 黎寒光回道:“这我不太清楚,似乎是酉时。” 羲九歌微微点头:“太子在日正时分,这样看来,还是太子年长些。” 两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羲九歌为什么问这个。一个魔族,也配拿来和姬少虞比? 羲九歌当然不是无故询问,之前新婚夜的时候,他们两人差点吵翻脸时,黎寒光曾说他和姬少虞谁长谁幼还说不定呢。羲九歌定婚约看的是人,并不在乎长幼,不过黎寒光的话终究在她心里埋了个种子。 羲九歌凡事都要求完美,有问题梗在心里却无法知道答案,她就很难受。现在,她终于舒服了。 还是姬少虞长,哪怕早出生四个时辰,那也是长幼尊卑不可逆。 不过,羲九歌想到此处又觉得怪异。他姓黎,来自魔界,出生时间还这么巧。黎寒光随着魔界队伍到达玄天宫时,玄帝就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吗? 这种事情,玄帝终归是有印象的吧? 姬少虞忍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似乎从这个魔子进入天宫开始,姬少虞就总会和黎寒光扯上关系。姬少虞不是一个专横的人,但听到他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都仅差半天,实在很难感到高兴。 姬少虞淡淡说:“我看湖边风景不错,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默契地结束这个不讨喜的话题,转而说起吃喝玩乐。黎寒光半垂着眼眸避让,等所有人走后,他才慢慢跟上。 其实,酉时是他随便猜的,他母亲厌恶的恨不得掐死他,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时辰呢? 第103章 阴阳错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问了好几次,右狻猊被烦的睡不了觉,终于撩开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手呢? 姬少虞还是无法理解,问:“他不过是陪着常雎来天庭为质的小小魔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这才有了今日这桩盛大,却又空旷的婚礼。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屑于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净神女,降生以来无一事不好、无一刻不美。她是太阳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测她有没有继承羲和的强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术,论起火攻放眼天界无一敌手;她是昆仑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术也学得极好,昆仑任何比赛,有她参加,第一就绝不会写其他人的名字;她还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远播,任何时候都不会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仪态的模样。 但是,她的未婚夫却带着一个魔女私奔了。羲九歌不能忍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这么大的污点,她能带着姬少虞回来,就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说出这句“我愿意”。 玄帝太子久久不语,明净神女也不为所动,婚礼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就在礼官想要说些什么圆场的时候,姬少虞终于动了:“我……” 他张口,在他刚刚发出声音的同时,琼华宫外也传来一道女子的清斥:“少虞。” 所有人再度怔住,这次,宾客连脸上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了,纷纷回身,看向后方。 大殿门口,站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在场宾客各个深衣广袖,连两边洒花瓣的仙娥也穿着飘逸的长袖衣裙,而门外女子却穿着一身贴身劲装,黑色衣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曲线。 众人看到她大哗,不住交头接耳:“今日是明净神女的婚礼,这么大的事,昆仑怎么让一个魔族混进来了?” “不知道。她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黑衣女子跨入大殿,两边的宾客也不由自主朝后让了一步,中间空出长长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婚礼高台。姬少虞已忘了他刚才要说什么,正回过头,又惊又诧地看着她。 魔界送往天庭的质女常雎于十二年前莫名失踪,说是失踪,其实消息灵通些的神族都知道,常雎并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和玄帝太子私奔了。但是紧接着北天界就爆发战乱,众人忙着围剿黎寒光,没人还记得常雎和姬少虞,他们两人这才在人间逍遥了十一年。 但是,此刻常雎现身明净神女的婚礼现场,前玄帝太子姬少虞还露出这种表情,无疑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曾经的传闻。 宾客们面面相觑,默契地吞下声音,静静看起戏来。 这方盖头不止限制神识,似乎连羲九歌的感官也削弱了,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羲九歌才知道,常雎竟然混入昆仑了。 羲九歌现在已无暇计较昆仑的防守哪里出了纰漏,她依然脖颈高扬,平静目视前方。姬少虞已经完全转过身去,而新娘的发冠,依然一晃不晃。 仿佛未婚夫的旧情人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不值得她弄乱自己的妆面。九天玄女看到魔族出现,美目中含了怒,斥道:“哪里来的魔族,竟然玷污昆仑神土。来人,将她押下!” “住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姬少虞惊讶地看向旁边,隔着红色纹金纱,他依然看不清羲九歌的神色,只听到她的声音极度平静理智。 第104章 东皇钟 她性情冷傲,除了白帝和姬少虞,她眼里没有任何人。就算是西陵家的大小姐来了,也不配让她请入自己的私人坐榻。 他一个并不熟识、还和羲九歌有过节的外人,哪来的荣幸进入内殿,由她亲手倒茶呢? 她递玉盏过来时,黎寒光就认出这是天仙子。天仙子这个名字听起来纯洁,实际上却是天界最臭名昭著的毒,它开花时美如天仙,花瓣却蕴含毒性,无色无味,见效奇快,便是大罗神仙喝了也无法自救。 寿命越长的人越怕死,天仙子触动了那些高贵神族的利益,早就在五方天帝联手封禁下销声匿迹了,没想到,黎寒光竟有幸亲自见识。 她舍得用这么珍贵的毒杀他,黎寒光颇为满足。他其实一进门就打算给羲九歌祛除寒气的,如他所说,他白日是不得已为之,他刚回来,法力不及一千年后深厚,无法那么精准地控制寒气,这才伤了她的经脉。他从来都没想过对她怎么样。 然而她请他入座那一刻,黎寒光察觉了她的杀机,同样改变了主意。他甘愿饮毒,但还不甘愿死,所以,劳烦羲九歌再亲手把他救醒吧。 黎寒光唇边带着笑意昏迷。羲九歌完全没料到黎寒光给她来这一手,立刻想让他把话说清楚。但是黎寒光已经失去意识,羲九歌拉他时,不慎被他的重量带倒,多亏她及时撑在围栏上,才没有和他摔在一起。 长发从肩侧滑落,遮出一片细细密密的阴影。羲九歌低头,看到他合眼躺在榻上,面色如雪,无知无觉,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但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可不会给别人的经脉种毒。羲九歌没有被他这副清净无辜的皮囊迷惑,她伸手,指尖凝出一柄尖刀,毫不留情抵住他的颈动脉。 “别装死。说,你对我的经脉做了什么?” 身下人毫无动静,闭眼的模样简直像月中桂树,纯洁极了。羲九歌手中用力,轻轻松松划破他的脖颈,大有就此了结他的意思。 但黎寒光还是无力闭着眼,睫毛连一丝拂动都没有。羲九歌盯了半晌,伸出手指去探他的脉搏,里面已露出中毒迹象。他确实喝了天仙子,现在恐怕羲九歌把他杀了,他也无法反应了。 羲九歌还真想一刀捅死他,他既然知道她经脉有问题,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晕倒前说。要不是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毒茶,羲九歌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羲九歌再想杀黎寒光,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宫殿里动手。她给黎寒光倒加了天仙子的茶,并非想毒死他,而是想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天仙子绝迹多年,天界普通神族或许不认识,但对于五方天帝并不是秘密。黎寒光前世已经成为玄帝,后来又攻入神农氏的领土,没道理不知道天仙子。但是,他却毫无所觉地喝下去了。 这样看来,他应当就是刚来天界的黎寒光,对神族隐秘一无所知,连毒都认不出来。 是她多心了? 羲九歌盯着昏倒在她卧榻上的人,杀了吧不放心自己身体,救醒吧,又实在不甘心。 如果今日暗算她经脉的是其他人,羲九歌直接就找白帝的人强行逼毒了。但这个人是黎寒光,他来自魔界,心机深沉,在不见天日的底层厮杀过,也在大司幽府学过阴阳推衍术,他使出来的招数,羲九歌还真不敢用强力破解。 去找同样寒属性的姬少虞也不行。黎寒光和姬少虞一样,继承了玄帝的玄冥体质,但姬少虞是在玄帝、名师指导下,修炼出来的最光明正大的法术,而黎寒光无人指导,他的修行全靠赌,只要没死就能继续。黎寒光的气息运行方式非常诡谲,就算去找姬少虞,恐怕也没什么用。 今日运功时,她已经感觉到些许灵力不继了,再耽误下去,焉知会不会有更严重的损害。羲九歌左思右想,实在无法拿自己的经脉冒险,哪怕她恨得想捅死这个人,也不得不给他解毒。 · 黎寒光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殿里没有点灯,唯有月色映在地砖上,清澈如水。 羲九歌见他时为了试探,问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现在可好,真成深夜了。 黎寒光试了一下,除了四肢无力,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不适。要是不知道的人,估计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睡了一觉。 不愧是明净神女,连毒都用最好的。 黎寒光扶着额,费力支着榻面坐起来,哑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可谓把一个寄人篱下、一无所知的质子表演的入木三分。 羲九歌在屏风后打坐,她早就发现黎寒光醒了,但她还在介意被迫救人,压根不想搭理他。 黎寒光环顾四周,仿佛才发现羲九歌就坐在不远处一样,惊诧问:“神女?刚才,我是睡过去了吗?” 他已经找好了原因,羲九歌也懒得想借口了,屈尊纡贵点了点头:“嗯。” 黎寒光闻言,立即扶着榻起身:“抱歉,我失礼了。但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觉得头晕……” 他站都站不稳,却要勉力起身,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他一袭白衣,身姿微晃,有如疏影横斜,月坠花折。他站在月光下,越发白的像玉,羲九歌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身形很清瘦,看着比姬少虞还要瘦些。 尤其是他的腰,纤细修长,恐怕许多女子见了都要嫉妒。难以想象,就是这样清瘦的身姿,握上剑后有那么大的杀气,几乎屠了半个天界。 羲九歌看了一会,慢慢说:“少司幽今日都吐血了,可能是受了重伤,所以才容易昏迷吧。” 她还是在怀疑他。她这个人,冷漠的时候几乎让人怀疑她没有心,但理智的时候,又不受任何感情因素困扰,不自负不轻敌,远比黄帝、玄帝更难对付。 黄帝傲慢,玄帝贪功,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偏见中,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所以被他骗了一千年。可是羲九歌不会。 他都舍命做了两场戏,她依然能冷静地审视他,连她自己的判断都无法干扰她。黎寒光心中幽幽叹气,如此理智又难缠的女人,真好。 生活就是勾心斗角些才有趣。 黎寒光脸上露出些许难堪,诚挚地望着羲九歌道:“不瞒神女说,试炼场上的伤一大半是我装出来的。神女有西王母撑腰,行事无须顾忌,而我却是个初来乍到的质子,若表现的太抢眼,恐怕会惹五帝不悦。所以,我只能装作吐血,让自己看起来伤的更重些。” 羲九歌看着他,忽然笑了。她起身,越过屏风,逐步向黎寒光逼近:“所以,你是说,白日是你让我的?” “不敢。”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睛,他从恢复意识起就在做戏,此刻脸上的迷惑倒是真的,“神女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想?” 羲九歌停在台阶前,居高临下审视着他,黎寒光亦垂着头,任由羲九歌打量。 黎寒光从外面看纤细瘦削、弱不禁风,实际上他骨架并不小,宽肩窄臀,四肢修长,只不过他的肌肉紧紧包裹在骨头上,看起来不如大块头有力而已。但这种纤长的肌肉才爆发力更强、耐力更好,毕竟这是他在魔界求生中锻炼出来的武器,真动起手来,那些魁梧壮汉未必打得过他。 而羲九歌相反,她骨架纤巧,看着显高,但肩膀窄而细,和黎寒光站在一起,身量几乎只有他一半宽。哪怕隔着台阶,都不影响两人体型差悬殊。 黎寒光恭敬低着头,心里却在想她腰可真细,感觉都不及他手长。她容貌姝丽娇艳,行事却无情到残忍,好像一颗美丽的浆果,你以为是甘甜多汁的,咬开后却生涩含毒。 黎寒光想起白日在试炼场,他突然拉近距离后,她的反应惊慌失措,被他触碰后恼羞成怒,一切都在表明,她很少和人有身体接触。 多情又无情,强大又懵懂,天真又残忍,这些背道而驰的特质,偏偏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你的功法是从哪里学的?” “无处学,我自己胡乱试出来的。” “你今年才一千岁,又是人前吐血又是背后道歉,你哪来这么多心思?” 才?要是他没记错,他应该比她大好几百岁吧。 黎寒光保持着一个质子的谦卑,说:“神女谬赞。无他,无非为了生存罢了。” “借着过招给我的经脉种阴寒之气,也是为了自保吗?” 黎寒光叹气,微微抬起眼睛,诚挚道:“我先前之言字字肺腑,我无意伤害神女,只是不得已为之。神女用了多少力,神女应当清楚。” 第105章 封魔印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问了好几次,右狻猊被烦的睡不了觉,终于撩开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手呢? 姬少虞还是无法理解,问:“他不过是陪着常雎来天庭为质的小小魔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这才有了今日这桩盛大,却又空旷的婚礼。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屑于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净神女,降生以来无一事不好、无一刻不美。她是太阳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测她有没有继承羲和的强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术,论起火攻放眼天界无一敌手;她是昆仑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术也学得极好,昆仑任何比赛,有她参加,第一就绝不会写其他人的名字;她还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远播,任何时候都不会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仪态的模样。 但是,她的未婚夫却带着一个魔女私奔了。羲九歌不能忍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这么大的污点,她能带着姬少虞回来,就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说出这句“我愿意”。 玄帝太子久久不语,明净神女也不为所动,婚礼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就在礼官想要说些什么圆场的时候,姬少虞终于动了:“我……” 他张口,在他刚刚发出声音的同时,琼华宫外也传来一道女子的清斥:“少虞。” 所有人再度怔住,这次,宾客连脸上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了,纷纷回身,看向后方。 第106章 渡心魔 姬少虞笑了笑,说:“我随便说着玩的,你刚刚身体还不舒服,不喜欢就不要出门了。”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有些闲人因此拿他们开玩笑,常雎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割裂,寒光哥哥对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但常雎回想,却找不到证据。 黎寒光像是一道影子,她快乐时感觉不到,但每当她有需要时,黎寒光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常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理所应当推给黎寒光,黎寒光做完后,常雎写上自己的名字,坦然交给夫子。黎寒光似乎没什么不懂,没什么不会,有黎寒光在,常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一个少年对她这般尽心尽力,绝对是喜欢她吧?父亲、母亲、常家族人都是这样认定的,可是,常雎的本能却告诉她不是。 黎寒光看起来温柔谦和,春风化雨,常雎却觉得他的心非常冷,冷到常雎不敢接近。他们之中看似是常雎胡闹,黎寒光卑微迁就她,其实,两人中主导的那一方一直是黎寒光。 常雎下意识地依赖他,同样,也害怕他。今日在来学堂的路上,黎寒光突然头晕,还看着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扶着树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常雎悄悄觑黎寒光的侧脸,她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正常。 天界来了两个魔族的事已经传遍了,雍天宫的人听说魔界的质子、质女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私底下早就讨论开了。黎寒光、常雎一进入清心殿,立即引来八方注意。黎寒光就当不知道,温和有礼地和众人问好,然后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他可太了解雍天宫这群出身高贵又无所事事的神族后代了。他这张脸本来就很麻烦了,如果再出头,恐怕会被这群人当做眼中钉,之后永无宁日。 他法力还没有恢复,需要韬光养晦,不宜招摇。 神族少年们看着那两个魔族主动坐到角落,心道还算识趣。他们收回目光,继续大声谈笑,而清心殿中的女子却悄悄打量着黎寒光,彼此交换眼色,里面又是意外又是惊艳。 常雎是被家人娇宠大的,从前都是她施恩别人,如今却变成别人打量她。常雎受不了这种落差,神情不免瑟缩起来。而旁边的黎寒光倒很平静,他神色如常地给常雎铺纸、研墨,连笔都润好了,放在常雎手边。 他这一套动作坐起来熟稔极了,根本不像是质子,而像是常雎的仆从。 另一半暗暗注意着黎寒光的女子也心生失望。早前就听闻魔界常家的小姐带了个跟班来天界,她们当时不以为意,有排面的贵女,哪个身边没几个追求者?但她们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美貌,就算放在美人遍地走的天界,都是数一数二出挑的相貌了。 要知道,在血统至上的神族中,长的越好看,就说明家族越古老,血脉越纯净。黎寒光一个魔族,就应该三头六臂、面目丑陋,怎么配长成这样? 神族女子们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然而她们亲眼看到了黎寒光对常雎的顺从,那一丁点好感霎间摔得稀碎。 一个走狗,哪怕长得再好看,也始终是条狗。能让两个男子为她们争风吃醋乃是身价,但若她们去追其他女人的走狗,那就是跌份了。 黎寒光感受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开,最终再无人看他,这才松了口气。黎寒光心中再一次确定,他真的很讨厌这张脸。 常雎拿起笔,看到黎寒光盯着墨水静静不语,诧异问:“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回过神来,对着常雎温柔一笑:“没事。” 确实没事了,常雎压根不知道他利用她做了什么。 常雎不明所以,但黎寒光说没事,应当就是没事吧。她懵懵懂懂点头,看向黎寒光帮她摊开的书面,才一会脸就皱成包子:“这些都是什么,我一点都看不懂。” 天界、魔界语言互通,但法术水平天差地别。常雎在魔界就,如今到了天界,能看懂天界典籍才怪了。 黎寒光说:“是《南华经》。你先跟着听课,若有不会,等回去后我教你。” 常雎点头,立刻理所应当地卸下压力:“好。” 清心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座位渐渐满了。黎寒光提前挑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此刻淹没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 常雎双眼滴溜溜地打量周围。她刚来到天界,这里阳光明媚,灵气充裕,和她以往的认知截然不同。常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分心打量人群,翻书时一不小心,把手指划伤了。 常雎立刻捧起指尖,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觉得痛,连伤口也愈合地飞快。 但常雎还是嘟着嘴抱怨,果然,黎寒光放下书,用灵力帮她愈合伤口,细致地安慰了好一会,常雎才委委屈屈地收回手。等常雎坐好后,黎寒光无声地放下手,将指尖上的血迹拈去。 他微微垂眸,感受着心口久违的尖细痛意。 刚才两人说话时,常雎完全没注意到,黎寒光在忍受甚于她百倍的痛。在常雎的世界里,她的父亲常隐睿智宽厚,她的母亲黎瑶慈爱贤惠,魔界温情脉脉,哪怕资源匮乏,也从没有匮乏到常雎身上。 她哪里会知道,她慈爱的母亲亲手给黎寒光端来藏了虫卵的茶,她的父亲动辄对黎寒光施以极刑,好几次险些要了黎寒光的命。 黎寒光想起走前常隐的话。在常雎面前永远慈祥的常隐对着黎寒光时却阴冷暴虐,他满脸不屑,居高临下地说:“能侍奉在阿雎身边,是你这个贱种的荣幸。别以为去了天界就能逃脱本尊的掌控,阿雎受到任何伤害,都会百倍转移到你身上。若是你敢谋害阿雎,本尊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天界要求常雎当人质,常隐当然不同意,但魔界不是只有常家一族,最终,常隐屈服了,却在黎寒光身上种下蚀心蛊。 母蛊在常雎身上,母蛊温和稳定,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甚至会帮助提升修为,子蛊却完全相反。蚀心蛊会将常雎受到的伤害全部转移到黎寒光身上,并且常隐心疼女儿,用了特制蛊虫,一分痛落在常雎身上,就会有一百分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常隐以此来逼迫黎寒光保护常雎,哪怕没有伤害,常隐也不忍心让常雎遭遇危险。常隐对常雎可谓一片拳拳爱心,但对黎寒光来说,这就是几乎不间断的蚀心之痛。 哪怕常雎只是摔个跤、磕破皮,放大一百倍后,作用在黎寒光身上也很可观了。 黎寒光垂下眼眸,唇边划过极淡的笑。痛点也好,他上一世花了五百年才终于解除蚀心蛊,松懈了太久,他几乎忘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了。 第107章 唯有你 但学官同样看出来,羲九歌和姬少虞之间的实力极度不匹配。姬少虞处处让着羲九歌,根本无法锻炼自己的法术,羲九歌面对姬少虞也束手束脚,他们两人在一块,只会彼此浪费时间。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羲九歌看了会,心想黎寒光果然惯会伪装,他面如菩提,下手却狠辣绝情,要不是顾忌天界,恐怕他已好几次对姬少虞下毒手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少虞动手这么用力也是羲九歌没想到的。难道这时候姬少虞就对常雎生出情愫了?不至于吧,他们才见了两面而已。 羲九歌淡淡朝常雎的方向扫了一眼,常雎正紧张地望着试炼台,双拳紧紧攥着,不知道她到底想给谁鼓劲。羲九歌有些头疼,修炼无论再艰难,她都可以努力,唯独关于感情,她实在是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羲九歌走神期间,台上两人也分出胜负,各退一步站稳。学官本是想给玄太子卖个好,让玄太子风风光光将魔族打败,在未婚妻面前赢回面子。没想到,这个魔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两人居然打平了。 一个在不毛之地长大的低贱魔族,竟然能和锦衣玉食、资源逆天的玄帝太子打平? 学官头都痛了,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宣布道:“玄太子感念同门情谊,点到即止,和黎质子打成平手。” 这话一出,四下大哗。黎寒光听到学官的话轻轻笑了声,姬少虞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起。常雎听到学官竟然暗示黎寒光能打成平手全靠姬少虞相让,气得不轻;其他神族听到,受到的冲击亦不小。 第108章 三千世 姬少虞静静看着羲九歌听到魔族后二话不说就要动身,明明她不久前才决定告假。她从未为任何人妥协过,之前无论雍天宫的人怎么请,她说不去就不去。可现在,只因为听到那两个魔族要去上课,她就临时改变了计划。 姬少虞笑了笑,说:“我随便说着玩的,你刚刚身体还不舒服,不喜欢就不要出门了。”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有些闲人因此拿他们开玩笑,常雎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割裂,寒光哥哥对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但常雎回想,却找不到证据。 黎寒光像是一道影子,她快乐时感觉不到,但每当她有需要时,黎寒光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常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理所应当推给黎寒光,黎寒光做完后,常雎写上自己的名字,坦然交给夫子。黎寒光似乎没什么不懂,没什么不会,有黎寒光在,常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一个少年对她这般尽心尽力,绝对是喜欢她吧?父亲、母亲、常家族人都是这样认定的,可是,常雎的本能却告诉她不是。 黎寒光看起来温柔谦和,春风化雨,常雎却觉得他的心非常冷,冷到常雎不敢接近。他们之中看似是常雎胡闹,黎寒光卑微迁就她,其实,两人中主导的那一方一直是黎寒光。 常雎下意识地依赖他,同样,也害怕他。今日在来学堂的路上,黎寒光突然头晕,还看着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扶着树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常雎悄悄觑黎寒光的侧脸,她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正常。 天界来了两个魔族的事已经传遍了,雍天宫的人听说魔界的质子、质女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私底下早就讨论开了。黎寒光、常雎一进入清心殿,立即引来八方注意。黎寒光就当不知道,温和有礼地和众人问好,然后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他可太了解雍天宫这群出身高贵又无所事事的神族后代了。他这张脸本来就很麻烦了,如果再出头,恐怕会被这群人当做眼中钉,之后永无宁日。 他法力还没有恢复,需要韬光养晦,不宜招摇。 神族少年们看着那两个魔族主动坐到角落,心道还算识趣。他们收回目光,继续大声谈笑,而清心殿中的女子却悄悄打量着黎寒光,彼此交换眼色,里面又是意外又是惊艳。 常雎是被家人娇宠大的,从前都是她施恩别人,如今却变成别人打量她。常雎受不了这种落差,神情不免瑟缩起来。而旁边的黎寒光倒很平静,他神色如常地给常雎铺纸、研墨,连笔都润好了,放在常雎手边。 他这一套动作坐起来熟稔极了,根本不像是质子,而像是常雎的仆从。 另一半暗暗注意着黎寒光的女子也心生失望。早前就听闻魔界常家的小姐带了个跟班来天界,她们当时不以为意,有排面的贵女,哪个身边没几个追求者?但她们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美貌,就算放在美人遍地走的天界,都是数一数二出挑的相貌了。 要知道,在血统至上的神族中,长的越好看,就说明家族越古老,血脉越纯净。黎寒光一个魔族,就应该三头六臂、面目丑陋,怎么配长成这样? 神族女子们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然而她们亲眼看到了黎寒光对常雎的顺从,那一丁点好感霎间摔得稀碎。 一个走狗,哪怕长得再好看,也始终是条狗。能让两个男子为她们争风吃醋乃是身价,但若她们去追其他女人的走狗,那就是跌份了。 黎寒光感受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开,最终再无人看他,这才松了口气。黎寒光心中再一次确定,他真的很讨厌这张脸。 常雎拿起笔,看到黎寒光盯着墨水静静不语,诧异问:“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回过神来,对着常雎温柔一笑:“没事。” 确实没事了,常雎压根不知道他利用她做了什么。 常雎不明所以,但黎寒光说没事,应当就是没事吧。她懵懵懂懂点头,看向黎寒光帮她摊开的书面,才一会脸就皱成包子:“这些都是什么,我一点都看不懂。” 天界、魔界语言互通,但法术水平天差地别。常雎在魔界就,如今到了天界,能看懂天界典籍才怪了。 黎寒光说:“是《南华经》。你先跟着听课,若有不会,等回去后我教你。” 常雎点头,立刻理所应当地卸下压力:“好。” 清心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座位渐渐满了。黎寒光提前挑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此刻淹没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 常雎双眼滴溜溜地打量周围。她刚来到天界,这里阳光明媚,灵气充裕,和她以往的认知截然不同。常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分心打量人群,翻书时一不小心,把手指划伤了。 常雎立刻捧起指尖,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觉得痛,连伤口也愈合地飞快。 但常雎还是嘟着嘴抱怨,果然,黎寒光放下书,用灵力帮她愈合伤口,细致地安慰了好一会,常雎才委委屈屈地收回手。等常雎坐好后,黎寒光无声地放下手,将指尖上的血迹拈去。 他微微垂眸,感受着心口久违的尖细痛意。 刚才两人说话时,常雎完全没注意到,黎寒光在忍受甚于她百倍的痛。在常雎的世界里,她的父亲常隐睿智宽厚,她的母亲黎瑶慈爱贤惠,魔界温情脉脉,哪怕资源匮乏,也从没有匮乏到常雎身上。 她哪里会知道,她慈爱的母亲亲手给黎寒光端来藏了虫卵的茶,她的父亲动辄对黎寒光施以极刑,好几次险些要了黎寒光的命。 黎寒光想起走前常隐的话。在常雎面前永远慈祥的常隐对着黎寒光时却阴冷暴虐,他满脸不屑,居高临下地说:“能侍奉在阿雎身边,是你这个贱种的荣幸。别以为去了天界就能逃脱本尊的掌控,阿雎受到任何伤害,都会百倍转移到你身上。若是你敢谋害阿雎,本尊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天界要求常雎当人质,常隐当然不同意,但魔界不是只有常家一族,最终,常隐屈服了,却在黎寒光身上种下蚀心蛊。 母蛊在常雎身上,母蛊温和稳定,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甚至会帮助提升修为,子蛊却完全相反。蚀心蛊会将常雎受到的伤害全部转移到黎寒光身上,并且常隐心疼女儿,用了特制蛊虫,一分痛落在常雎身上,就会有一百分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常隐以此来逼迫黎寒光保护常雎,哪怕没有伤害,常隐也不忍心让常雎遭遇危险。常隐对常雎可谓一片拳拳爱心,但对黎寒光来说,这就是几乎不间断的蚀心之痛。 哪怕常雎只是摔个跤、磕破皮,放大一百倍后,作用在黎寒光身上也很可观了。 黎寒光垂下眼眸,唇边划过极淡的笑。痛点也好,他上一世花了五百年才终于解除蚀心蛊,松懈了太久,他几乎忘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了。 正好给他提个醒,免得他忘了自己是谁。 他回来的时机还算不错,正好在魔界使者队伍刚刚抵达天界、他们第一次被送到雍天宫的时候。等魔界的人走了,他再去一次东海,取出体内的蚀心蛊,才算真正自由。 黎寒光慢慢等着体内的刺痛消散,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惊哗:“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怎么来了?” 这句话像涟漪一样,迅速从一个点传遍全殿,无论殿中人原本在做什么,此刻注意力都被前面吸引走。黎寒光也抬头,遥遥望向前方。 羲九歌到清心殿时已经很晚了,偌大的宫殿几乎坐满,好位置更是一个不剩。但众人看到羲九歌、姬少虞纷纷起身问好,还有人要给他们让座。 没人敢和羲九歌搭话,唯有和姬少虞关系不错的几人上前,笑问:“少虞,你们今天不是告假了吗,怎么又来了?” 姬少虞为人亲和,从不摆架子,在雍天宫中人缘极好。但今日姬少虞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敷衍笑笑,说:“九歌身体不舒服,我本来打算告假,但她说没关系,我就陪她来上课了。” 少年们听到竟然是羲九歌身体不舒服,想问又不敢问:“那神女现在好些了吗?” 羲九歌没理会周边那些声音,她视线从清心殿扫过,很快,就锁定在一个角落。 两人视线相撞,似乎有无形的火花闪过。很快,黎寒光收敛好心绪,眸子微弯,友好而陌生地对她笑了笑。 完全看不出来不久前他还夜闯羲九歌寝殿,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 羲九歌也友善地笑了,慢慢在长袖底下活动手指。 上课的时辰到了,夫子从外面进来,看到许多人还站在地上,沉下脸问:“要上课了,何故喧哗?” 过道里的几人转身,姬少虞对着夫子行礼,他笑时脸颊边出现一个梨涡,可亲极了:“参见夫子。” 夫子看到是姬少虞和羲九歌,脸上的怒意收敛起来,放缓了声音问:“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二人不是告假了吗?” “《南华经》是《道藏》基础,九歌不敢耽误,坚持要来。我们来得迟了,请夫子恕罪。” 姬少虞声音和煦,进退有度,却不是为自己解释,而是处处站在羲九歌的立场上说话。他贵为太子还能这样体贴人,连夫子的脸色也好看很多,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太子和明净神女有此求学之心,为师十分欣慰。太子和明净神女勿要站着了,找地方坐吧。” 这话一出,便有人主动为他们两人让位。姬少虞哪怕再体贴也终究是太子,他正要去他们惯常的座位坐下,羲九歌却破天荒开口:“来迟是我不对,不好再麻烦诸位。我去后面坐就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狠狠吃了一惊。姬少虞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对啊,大家都已经坐好,再折腾一次又要浪费不少时间。我们另找一个地方坐吧。” 羲九歌开口,便是夫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去。众人都奇怪羲九歌今日怎么如此礼让,然后就发现她径直朝一个地方走去,明明旁边就有其他空位,她却不理,一直走到最后,含笑问:“少司幽,请问这里有人吗?” 第109章 忘江湖 黎寒光刚进入寝殿时,就知道羲九歌有意杀他了。 同学两千年,她对他一无所知,他却观察了她很久,对她不说了如指掌,最基本的习惯还是知道的。 她性情冷傲,除了白帝和姬少虞,她眼里没有任何人。就算是西陵家的大小姐来了,也不配让她请入自己的私人坐榻。 他一个并不熟识、还和羲九歌有过节的外人,哪来的荣幸进入内殿,由她亲手倒茶呢? 她递玉盏过来时,黎寒光就认出这是天仙子。天仙子这个名字听起来纯洁,实际上却是天界最臭名昭著的毒,它开花时美如天仙,花瓣却蕴含毒性,无色无味,见效奇快,便是大罗神仙喝了也无法自救。 寿命越长的人越怕死,天仙子触动了那些高贵神族的利益,早就在五方天帝联手封禁下销声匿迹了,没想到,黎寒光竟有幸亲自见识。 她舍得用这么珍贵的毒杀他,黎寒光颇为满足。他其实一进门就打算给羲九歌祛除寒气的,如他所说,他白日是不得已为之,他刚回来,法力不及一千年后深厚,无法那么精准地控制寒气,这才伤了她的经脉。他从来都没想过对她怎么样。 然而她请他入座那一刻,黎寒光察觉了她的杀机,同样改变了主意。他甘愿饮毒,但还不甘愿死,所以,劳烦羲九歌再亲手把他救醒吧。 黎寒光唇边带着笑意昏迷。羲九歌完全没料到黎寒光给她来这一手,立刻想让他把话说清楚。但是黎寒光已经失去意识,羲九歌拉他时,不慎被他的重量带倒,多亏她及时撑在围栏上,才没有和他摔在一起。 长发从肩侧滑落,遮出一片细细密密的阴影。羲九歌低头,看到他合眼躺在榻上,面色如雪,无知无觉,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但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可不会给别人的经脉种毒。羲九歌没有被他这副清净无辜的皮囊迷惑,她伸手,指尖凝出一柄尖刀,毫不留情抵住他的颈动脉。 “别装死。说,你对我的经脉做了什么?” 身下人毫无动静,闭眼的模样简直像月中桂树,纯洁极了。羲九歌手中用力,轻轻松松划破他的脖颈,大有就此了结他的意思。 但黎寒光还是无力闭着眼,睫毛连一丝拂动都没有。羲九歌盯了半晌,伸出手指去探他的脉搏,里面已露出中毒迹象。他确实喝了天仙子,现在恐怕羲九歌把他杀了,他也无法反应了。 羲九歌还真想一刀捅死他,他既然知道她经脉有问题,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晕倒前说。要不是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毒茶,羲九歌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羲九歌再想杀黎寒光,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宫殿里动手。她给黎寒光倒加了天仙子的茶,并非想毒死他,而是想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天仙子绝迹多年,天界普通神族或许不认识,但对于五方天帝并不是秘密。黎寒光前世已经成为玄帝,后来又攻入神农氏的领土,没道理不知道天仙子。但是,他却毫无所觉地喝下去了。 这样看来,他应当就是刚来天界的黎寒光,对神族隐秘一无所知,连毒都认不出来。 是她多心了? 羲九歌盯着昏倒在她卧榻上的人,杀了吧不放心自己身体,救醒吧,又实在不甘心。 如果今日暗算她经脉的是其他人,羲九歌直接就找白帝的人强行逼毒了。但这个人是黎寒光,他来自魔界,心机深沉,在不见天日的底层厮杀过,也在大司幽府学过阴阳推衍术,他使出来的招数,羲九歌还真不敢用强力破解。 去找同样寒属性的姬少虞也不行。黎寒光和姬少虞一样,继承了玄帝的玄冥体质,但姬少虞是在玄帝、名师指导下,修炼出来的最光明正大的法术,而黎寒光无人指导,他的修行全靠赌,只要没死就能继续。黎寒光的气息运行方式非常诡谲,就算去找姬少虞,恐怕也没什么用。 今日运功时,她已经感觉到些许灵力不继了,再耽误下去,焉知会不会有更严重的损害。羲九歌左思右想,实在无法拿自己的经脉冒险,哪怕她恨得想捅死这个人,也不得不给他解毒。 · 黎寒光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殿里没有点灯,唯有月色映在地砖上,清澈如水。 羲九歌见他时为了试探,问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现在可好,真成深夜了。 黎寒光试了一下,除了四肢无力,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不适。要是不知道的人,估计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睡了一觉。 不愧是明净神女,连毒都用最好的。 黎寒光扶着额,费力支着榻面坐起来,哑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可谓把一个寄人篱下、一无所知的质子表演的入木三分。 羲九歌在屏风后打坐,她早就发现黎寒光醒了,但她还在介意被迫救人,压根不想搭理他。 黎寒光环顾四周,仿佛才发现羲九歌就坐在不远处一样,惊诧问:“神女?刚才,我是睡过去了吗?” 他已经找好了原因,羲九歌也懒得想借口了,屈尊纡贵点了点头:“嗯。” 黎寒光闻言,立即扶着榻起身:“抱歉,我失礼了。但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觉得头晕……” 他站都站不稳,却要勉力起身,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他一袭白衣,身姿微晃,有如疏影横斜,月坠花折。他站在月光下,越发白的像玉,羲九歌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身形很清瘦,看着比姬少虞还要瘦些。 尤其是他的腰,纤细修长,恐怕许多女子见了都要嫉妒。难以想象,就是这样清瘦的身姿,握上剑后有那么大的杀气,几乎屠了半个天界。 羲九歌看了一会,慢慢说:“少司幽今日都吐血了,可能是受了重伤,所以才容易昏迷吧。” 她还是在怀疑他。她这个人,冷漠的时候几乎让人怀疑她没有心,但理智的时候,又不受任何感情因素困扰,不自负不轻敌,远比黄帝、玄帝更难对付。 黄帝傲慢,玄帝贪功,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偏见中,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所以被他骗了一千年。可是羲九歌不会。 他都舍命做了两场戏,她依然能冷静地审视他,连她自己的判断都无法干扰她。黎寒光心中幽幽叹气,如此理智又难缠的女人,真好。 生活就是勾心斗角些才有趣。 黎寒光脸上露出些许难堪,诚挚地望着羲九歌道:“不瞒神女说,试炼场上的伤一大半是我装出来的。神女有西王母撑腰,行事无须顾忌,而我却是个初来乍到的质子,若表现的太抢眼,恐怕会惹五帝不悦。所以,我只能装作吐血,让自己看起来伤的更重些。” 羲九歌看着他,忽然笑了。她起身,越过屏风,逐步向黎寒光逼近:“所以,你是说,白日是你让我的?” “不敢。”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睛,他从恢复意识起就在做戏,此刻脸上的迷惑倒是真的,“神女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想?” 羲九歌停在台阶前,居高临下审视着他,黎寒光亦垂着头,任由羲九歌打量。 黎寒光从外面看纤细瘦削、弱不禁风,实际上他骨架并不小,宽肩窄臀,四肢修长,只不过他的肌肉紧紧包裹在骨头上,看起来不如大块头有力而已。但这种纤长的肌肉才爆发力更强、耐力更好,毕竟这是他在魔界求生中锻炼出来的武器,真动起手来,那些魁梧壮汉未必打得过他。 而羲九歌相反,她骨架纤巧,看着显高,但肩膀窄而细,和黎寒光站在一起,身量几乎只有他一半宽。哪怕隔着台阶,都不影响两人体型差悬殊。 黎寒光恭敬低着头,心里却在想她腰可真细,感觉都不及他手长。她容貌姝丽娇艳,行事却无情到残忍,好像一颗美丽的浆果,你以为是甘甜多汁的,咬开后却生涩含毒。 黎寒光想起白日在试炼场,他突然拉近距离后,她的反应惊慌失措,被他触碰后恼羞成怒,一切都在表明,她很少和人有身体接触。 多情又无情,强大又懵懂,天真又残忍,这些背道而驰的特质,偏偏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你的功法是从哪里学的?” “无处学,我自己胡乱试出来的。” “你今年才一千岁,又是人前吐血又是背后道歉,你哪来这么多心思?” 才?要是他没记错,他应该比她大好几百岁吧。 黎寒光保持着一个质子的谦卑,说:“神女谬赞。无他,无非为了生存罢了。” “借着过招给我的经脉种阴寒之气,也是为了自保吗?” 黎寒光叹气,微微抬起眼睛,诚挚道:“我先前之言字字肺腑,我无意伤害神女,只是不得已为之。神女用了多少力,神女应当清楚。” 黎寒光身形不动,眼睛上抬,这个姿势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圆,像葡萄一样,说出来的话也无害许多。羲九歌暂时看不出来他在糊弄她,她先前百般怀疑,但是黎寒光承认他为了接下来好过才装吐血后,她一下子相信他了。 要是别人听到,定会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不可深交,可是羲九歌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有偏见倾向。她觉得黎寒光的理由完全说得通,就愿意信任这个人。他一个初来乍到的魔界质子,实在没有必要谋害羲九歌。 羲九歌暂时信他,她后退一步,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现在,立刻把你的寒气解除。” 黎寒光顺从地点头:“是。” 羲九歌走回屏风后,黎寒光等了等,微微挑了下眉,也朝屏风后走去。羲九歌已经坐好,听到他进来,抬眸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磨蹭。” 黎寒光乖乖领骂,颇为受教。他看了看,问:“神女,那我就坐下了?” 羲九歌忍耐地蹙眉,显然觉得他废话怎么这么多。 黎寒光确定了。他也没想到羲九歌看着难以接近,在这些方面又十分不在乎男女之别。他坐到羲九歌身边,准确按到两人白日对战时接触过的地方,说:“神女,莫要抵抗,我这就把寒气引出来。” 羲九歌其实不太习惯和人距离这么近,这是她修炼、起居的内殿,再往里就是她的床铺,便是姬少虞也不会进入这里。现在一个白天才和她剧烈交战过的男子却出现在这里,触碰她的手臂、脊背,感觉十分怪异。 第106章 上古事 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幻境骤然降临,羲九歌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长出参天大树,脚下变成阡陌交通,阴暗冷清的古塔一瞬间变成葱郁乡野。羲九歌盯着四周草木,陌生感和熟悉感同时涌上心头。 她正在怔神,忽然前方传来尖叫声,羲九歌本能抬头,看到半空中划过一团熊熊烈焰,所到之处山火遍野,鸟兽退散。那团火焰落到地上,羲九歌才看清,里面竟然是一个人。 他看起来年龄十七八,唇红齿白,剑眉星目,本来应当是很秾艳华丽的容貌,可惜他此刻的眼珠是红色的,神态凶狠戾气,眼尾还散发着若隐若现的黑雾,生生折煞了他容貌的美。 他被声音惊动,一步步朝人群走来,身边的火焰像蛇群一样疯狂涌动,无差别攻击四周。路上的村民被这幅景象吓到,惊慌推搡,一位女子躲避不及,摔倒在地。 女子似乎崴到了脚,怎么都爬不起来,眼看火球就要砸到她身上,羲九歌来不及多想,召出法器,飞身挡在女子身前。 羲九歌身上的法器都出自名家之手,她本来没把火球放在心上,没想到法器撞上火焰,剧烈晃了晃,竟然从中间裂开了。 羲九歌睁大眼睛,非常惊讶。那个少年看到居然有人能挡住他的火焰,也十分意外。他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定定看了羲九歌一眼,手心骤然燃起一团烈火,飞身朝羲九歌袭来。 少年的相貌逐渐在羲九歌面前放大,羲九歌清晰看到了对方眼眸中的自己。千钧一发之际,她心中突兀地浮上一股熟悉感。 这是谁?她见过他吗? 羲九歌脑中一团乱麻,但本能阻止了她对这个少年使出杀招。一种无来由的直觉告诉她,她不能这样做。 眼看火焰逼近,赤红色的火舌几乎已经舔上羲九歌头发,一股寒气忽然从身后袭来,所到之地飞快覆上白霜。 一道冰层挡在羲九歌身前,火球和冰层相撞,爆发出熊熊气浪。羲九歌被气波冲击,后退了两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握住她手肘,稳稳撑住了她。 羲九歌后背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她抬头,看到一张清冷美貌的侧脸。他眸如墨玉,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召出轩辕剑,欲要向少年砍去。 羲九歌看到他手中的剑,连忙道:“不行,不能伤他。” 黎寒光硬生生收回剑招,换成赤手空拳,挡住少年的进攻。少年被黎寒光的法术撞飞到地上,黎寒光的胳膊也被火焰燎伤,顷刻红了一大片。 羲九歌连忙上前,稳住他的胳膊问:“怎么样?” 黎寒光淡淡摇头,不言不语在伤口上覆上寒气,镇灭了火星。羲九歌看着他胳膊上的血就揪心,她使出仙术,地上忽然长出粗壮的藤蔓,牢牢将地上那个少年捆住。 少年不甘受制,怒吼着射出火焰。然而羲九歌同样是火属性,她的藤蔓虽然是仙术却融入了神力,根本不怕火烧,少年始终无法挣脱,越发愤怒,疯狂朝四周打出火球。 这样的火球伤不到羲九歌和黎寒光,但是对于周围的村庄、山林却是一场灾难。羲九歌沉着脸,黎寒光的伤口需要包扎,而这里又离不了人,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们还好吗?” 羲九歌回头,看到姜榆罔在祝英的保护下,艰难地朝他们这边走来,后面还有姬少虞及其他天界精英。羲九歌看到他们松了口气,立即说:“你们拦着火,我带着他去疗伤。” 姬少虞和姜榆罔接到羲九歌的传信,连忙带着人赶来,他们才刚刚靠近,幻境忽然扩大,他们猝不及防被拉入幻境中。姜榆罔和姬少虞循着动乱找到黎寒光和羲九歌,还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就被塞了个艰巨任务。 有人试了试,发现这火压根扑不灭,惊诧中又一团火焰袭来了,他们手忙脚乱躲避,姬少虞沉着脸,说:“所有人集中到一起,结成阵法,合力防御。” 姬少虞发话后,许多人朝他身边靠近,合力撑起一道屏障。羲九歌感觉到背后升起结界,她没有再管,一心询问黎寒光:“伤口严重吗?还疼吗?” 黎寒光难得受伤,立刻利用起来,虚弱地摇头:“没什么,其实已经不疼了。我看姬少虞他们支撑结界有些吃力,不如你去帮他们?” 羲九歌抬眸,凉凉扫了他一眼:“好啊,既然你这么好心,那我先走了?” 黎寒光不敢再作妖了,立刻乖觉说:“不行,我疼。” 这么大一个人,出尔反尔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羲九歌拿他没办法,但也确实不敢放任他的伤口不管。以她对黎寒光的了解,她如果不给他疗伤,他真能干出一直拖着伤口逼她心疼的事。 他们两人说话时,先前被羲九歌救下的女子走过来,斯斯文文敛衽道谢:“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我丈夫常年舞刀弄枪,家中有许多伤药,如果恩人不嫌,请到我们家处理伤口吧。” 女子雾鬓云鬟,清美绝伦,哪怕穿着素色布衣也不掩倾国之姿。羲九歌先前忙着救人,没仔细看,如今和女子面对面她才惊觉,这不是嫦娥仙子吗? 她怎么在幻境里? 嫦娥雾蒙蒙的眼睛大睁着,并不懂羲九歌看到她为什么停顿。黎寒光轻轻按了按羲九歌的手,笑着对嫦娥说:“那就有劳夫人了。” 羲九歌经黎寒光提醒,慢慢回过神来,现在的嫦娥还不认识她,她们只是陌生人。 这种明明相识却要装作不认识的感觉太奇怪了,羲九歌一路寡言少语,黎寒光充分利用他漂亮冷感的皮相,不经意问东问西:“夫人,村里的火是怎么回事,为何扑不灭?” 嫦娥抿了抿唇,不敢多说,垂眸简略道:“那位是三神子,这火是太阳神火,自然扑不灭。” 羲九歌和黎寒光对视一眼,羲九歌试着问:“三神子是……” “帝俊神和羲和神的第三个儿子,我们都叫他三神子。” 羲九歌听着嫦娥的话,心中再一次震惊。羲和,帝俊…… 这几个名字如雷贯耳,断不会有人重名。所以,这是上古,那个天地未分、人神混居的时代,后世谈之色变的十日并出、大羿射日、诸神灭世、嫦娥奔月都还没有发生。 羲九歌觉得匪夷所思,昊天塔只会重现入塔者经历过的事情,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姜榆罔也不过六千岁,在姜榆罔降生时,灭世大战就已经成为历史,其他人更不会经历过上古…… 羲九歌想到这里忽然一凛,不,或许不是所有人都没经历过。 她苏醒至今一千年,天界都按她苏醒那一天计算年龄。但在此之前,她已经沉睡了九千年。 西王母说羲和经历灭世大战后身体受损,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生下羲九歌就去世了。这个说法其实很奇怪,哪怕感而有孕,也该知道另一方力量来自何方,为何西王母从不提及她的父亲是谁?何况,羲和既然已经受了重伤,神躯会自保,为何会在这种关头感而有孕呢? 除非西王母说了谎,羲九歌不是感而有孕,也不是在灭世大战结束后出生的。她早在上古时代就存在了,但她忘了从前的记忆,无知无觉至今,直到被昊天塔窥探,如实重现出来。 羲九歌想到这个可能,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在她心里,西王母是亦师亦母的存在,她尊敬、惧怕也信赖西王母,她从没有想过,西王母会骗她。 先前黎寒光说她失忆了,羲九歌相信黎寒光,但也没有怀疑西王母。她总觉得可能是神器哪里出了问题,害她遗忘了一段记忆,但西王母并不知晓。但现在这一切证明,西王母隐瞒的,比她预料中多得多。 西王母为什么要骗她?她到底遗忘了什么? 羲九歌一时心乱如麻,黎寒光默默握住羲九歌的手,无声安抚她。他面上却分毫不显,接着套嫦娥的话:“夫人,你们和三神子有什么过节吗,要不然太阳神子为什么会来这里放火?” 嫦娥脸上的神情越发微妙了,她启唇欲要说什么,最后只是浅淡摇头:“没有。三神子修炼神速,可能是出了什么岔子。” 这两句话之间没有任何逻辑,黎寒光直觉嫦娥省略了很多,但涉及帝俊的儿子,无论怎么问嫦娥都不肯多说。黎寒光只能暂时放弃,问起其他事情。 不出意料,嫦娥的丈夫名羿,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神射手。但此时的羿只是个有点名气的猎人,并没有像后世一样被尊为大英雄。他们所在的村庄属于太昊国,属神帝俊。 这个时代的国和后世极为不同,可以说此时的方国只是一个由血缘主导、族人分别承担不同分工的大型部落。每个国都有属神,没有神庇佑的国只会沦为其他部落刀下的肉。比如羲和十国便供奉太阳神母羲和,以太阳为图腾,常羲国供奉月母常羲,处处以月亮为尊。 再远处还有华胥国、女娲国、神农国,供奉的则是华族的神灵。 盘古开天辟地后,许多神灵在漫长的岁月中汲取天地精华,从陆地上诞生。其中女娲神无聊之下根据神的模样,用黄土捏了人,创造出神之外第二种生灵。 女娲对自己创造出来的小玩意十分宠爱,教他们繁衍生存,女娲的兄长伏羲也赐下神通,教人取火、耕种,并传授八卦阵以供人族自保。 在女娲和伏羲的庇佑下,人越来越多,最后竟然成为陆地上最多的生灵。后来其他神也纷纷圈地,他们教人族修炼,作为代价这些人要供奉神,渐渐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部落,后来部落扩大,又成了国。 造人本来是女娲的一时兴起,最后竟然改变了神族的格局。人和神外貌一样,又学了神的法术,难免会有人神通婚,生下来许多半神。这些半神长大后往往会从父母手中分走一部分信徒,去外界圈地立国。无主之地,谁先占领就是谁的。 原本神之间是个人对个人,并没有领地这个想法,天地之大,想去哪里去哪里,若看上了某个山头就在此修炼,彼此关系还算融洽。但有了后代之后,局面一下子复杂起来。 神的数量越来越多,人口、土地、后代都成了资源,山川河流不再是自然美景,而成了某个神的私产。不可避免的,神族内部也走向分裂。 现在大陆上方国林立,名目繁多,但追根究底其实只有两支,一支是以伏羲、女娲为首的华族,一支是以帝俊为首的东夷族。华族人数众多,但东夷族的属神更为强大,比如帝俊、羲和、常羲都在东夷,所以东夷族占优势,太昊国更是人人歆羡的第一强国。 黎寒光越听越不对劲,这里是太昊国,而三神子是帝俊的儿子,他在自己父亲的领土上放火,实在没有任何道理。黎寒光问:“夫人也是太昊国人吗?” 嫦娥浅笑着摇头:“不是,我来自常羲国。” 黎寒光挑眉,他在魔界常家住了千余年,对常羲的事情知道不少,他怎么不知道嫦娥也是常家的人?常隐做梦都想回神族世界,为了达成目标都不惜拿女儿的婚姻当工具,既然常家还有人在天界,常隐为什么不利用嫦娥? 黎寒光不动声色道:“夫人竟和月母是同族,真是失敬。夫人出身如此显赫,为何嫁到这里了?” 嫦娥不好意思道:“恩人折煞我也。我虽然和月母常羲同出一族,但除了寿命长、会一些小法术外,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委实没用极了。但羿却十分神勇,连帝俊神都称赞过好几次,若非帝俊神赐婚,原是我攀不上他才是。我的天赋如此差,嫁过来只会拖累他,实在惭愧。” 初代的人都是半神,但随着人族一代代繁衍,神的血脉会被稀释,人族也会越来越平凡,比如嫦娥。大家给他们这种废物起了个名称,叫“凡人”。 嫦娥是常羲族人,羿是东夷族人,但后世被贬去魔界的常家从不提及嫦娥,太昊国的继承者白帝少昊也很少提起羿,哪怕东夷神族已十分凋敝。黎寒光直觉这里面有问题,能被帝俊亲自赐婚的,总该不会是无名之辈,大羿的能耐已经在后世证明过,帝俊想笼络这个神射手不意外,可是,既然想笼络,为何要给他赐一个空有美貌但能力极差的妻子呢? 现在已隐隐有后世血统论的雏形,大家都认识到血统越驳杂后代越差,通婚都倾向于找血统纯净的。羿能力再突出,有了这样一位几乎没神力的妻子,后代都很难有出息了。 为什么? 黎寒光问:“帝俊何时给夫人赐婚的?” “三年前。”嫦娥轻轻叹了声,语气中似有惆怅,“一转眼都三年了。羿父母早亡,唯有一个弟弟,但我嫁来时,他的弟弟已经离家。我既不能帮他狩猎,也未能帮他侍奉舅姑、照顾幼弟,平日里身体还差,反要劳烦他照顾我。我实在太没用了。” 黎寒光和嫦娥显然不在同一个频道,他眸光动了下,不动声色问:“哦,羿还有一位弟弟?” “没错。”嫦娥感激羲九歌和黎寒光救命之恩,一点都不怀疑,如实将家底告诉面前的人,“他这个弟弟也是命运多舛。婆母诊出有孕这天,公公路上遇到强大的妖兽,一伙人都丧命了。婆母怀胎都满了一年,竟然还没有临产,恰逢那段时间村里天灾人祸不断,村里人都怀疑这个孩子是妖物投胎,会给部落带来不祥,几次上门逼婆母堕胎,婆母为了保下孩子不惜跪地求饶,还是差点被拉上木架烧死。后来幸亏羿展露出过人的射箭天赋,逼退村民,这才勉强保住家里。婆母艰难地怀孕三年,终于临盆,可惜生产时难产,婆母为了保孩子,自己没熬过来。” 真是一个悲惨而熟悉的故事,黎寒光慢慢眯起眼,他也是黎璇怀孕三年才艰难生下来,他也被人称为不祥,一出生就家破人亡。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第108章 临渊山 姬少虞主修寒性功法,由他来主阵再合适不过,但他们大大低估了对面那个发狂的少年。少年即便被藤蔓束缚,发出来火焰也极为强大,每一个火球落下,他们的结界就要黯淡许多,最后结界支撑不住,慢慢往后缩。 众人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幻境,谁都不敢大意,纷纷用出全力。然而他们不久前才经历过激战,许多人心有余而力不足,集众人之力的结界在火球面前十分脆弱,他们看着结界越来越弱,不由心生绝望。 黎寒光负伤了,明净神女陪他去后面包扎,他们能理解,但他们包扎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点? 突然,羲九歌留下的藤蔓也断了,少年手中的火焰越发强悍。姬少虞主阵,无比鲜明地感受到他和对面的少年差距有多大,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祭出底牌的时候,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金光,身前结界骤然变强,众人都感觉到身上一松,结界连连往前推进好几步,有人没跟上,都险些摔倒。 他们回头,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站在后方,她乌发雪肤,眼瞳沉静,火球不断炸裂在她上方,她丝毫不为所动,只凭单手就撑起他们合力才能勉强维持的结界。 另一个白色劲装男子缓慢走到她身边,他手上缠着染血的绷带,但看起来完全不影响行动。他双手结印,展臂释放,一道冰蓝色法力以他为圆形扩散,所到之处火苗尽数熄灭。 众人感受到一股沁凉扑面而来,十分舒爽,和刚才的炙烤相比简直是天堂。大家不免松了口气,他们看着闲庭信步、气定神闲的那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说不出话来。 天界对血统的追求刻到骨子里,众神也习惯以出身论一切。羲九歌和黎寒光的艳闻传出来后,大家不敢当面编排,但私底下免不了说道。 黎寒光虽然有黄帝支持,但身上终究流着魔族的血。魔族被认为黑暗、肮脏、不祥,而羲九歌却和一个魔族混血过从甚密,甚至有传言说他们两人的关系早就不清白了。 先前羲九歌高冷尊贵,无人敢说她一句不好,现在却像跌落神坛,任何人都能理直气壮地点评她,指责她玷污“明净”二字。 然而这一刻,众人看着羲九歌和黎寒光联袂而来,只觉得那些流言如纸糊的灯笼,一触即破。他们两人容貌匹配,实力相当,联手可以把天界除五帝之外任何神仙按在地上暴揍,那些说他们不配的嘴脸,就像燕雀蹲在地上指点鸿鹄,愚蠢而丑陋。 羲九歌答应了黎寒光隐瞒,但她自己却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是羲和的第三个儿子,也算是她的三哥。她不想伤到对方,但对方似乎失去了理智,只知道攻击。 他们总不能一直这样耗着,就在羲九歌为难时,天上忽然飞来一连串流光,许多人落在地上,快步朝少年奔去。 “神子。” “三哥!” 羲九歌收回手,知道她可以功成身退了。 前方来了很多人,那个少年的攻势慢慢弱下来,最后被一位挽弓的青年一箭射晕。人群一拥而上,羲九歌看到嫦娥急急忙忙走到射箭的青年面前,她和黎寒光对视一眼,也跟上去。 嫦娥正在和丈夫说话,她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来了,笑道:“恩人,你们来了。这是我的丈夫羿,羿,这就是刚才救我的人。” 羿听到正容,对羲九歌和黎寒光行礼:“多谢二位,救妻之恩,无以为报,接下来二位若有什么驱使,我在所不辞。” 羲九歌连忙推辞:“不敢当,这是我们应做之义。” 羿还是执意报恩,黎寒光顺势问:“羿兄不必客气,我们早就仰慕神射手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和妻子游历到此处,不懂贵地形势,刚才救火时好像无意伤到了三神子,是不是失礼了?” 羲九歌听到挑眉,悠悠瞥了黎寒光一眼。妻子? 羿不疑有他,这两人是为了救嫦娥才得罪了三神子,羿哪能让他们两人:“无妨,事发突然,你们也是无奈为之,之后我会和帝俊神禀明,帝俊神心胸开阔,不会介怀的。” 黎寒光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三神子伤势不重吧?我下手时没注意轻重,若是伤到神子就罪过了。” 羿脸上神色并不轻松,却还是宽慰黎寒光说:“不用担心,三神子被四神女带回汤谷了,有羲和神在,应当无碍。” 黎寒光乃是察言观色的行家,他看出羿言不由衷,问:“真的吗?羿兄不必宽慰我,不妨告诉我实话,我也好心里有数。” 羿叹气,说:“三神子应当是入魔了。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错,属火之人性情暴烈,嫉恶如仇,最容易入魔,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 黎寒光暗暗挑眉,他就是魔族,但神魔都以血统划分,神的儿子就算坏事做尽也是神,而魔界的人一生下来就是邪魔,实在没听说过神子入魔的消息。而且听羿的话音,这并不是个例。 黎寒光不动声色问:“入魔?神子出身尊贵,有父母护持,怎么会入魔呢?” 羿叹息道:“小兄弟,这就是你想岔了。入魔并不分家世,反而越是血统高贵的神,越容易走火入魔。” 黎寒光轻轻“呀”了一声,露出一脸害怕之色,问:“那可怎么办?虽说和我无关,但若是三神子出事,帝俊神恐怕也不会放过我。神子入魔还救得回来吗?” 羿知道他们是为了救嫦娥才惹上这些麻烦,他愧疚之下,什么秘密都往外说:“帝俊神应该会送三神子去临渊山驱魔,放心,羲和女神深明大义,不会为难你们的。” 羲九歌虽然没说话,但一直默默听着。她听白帝提过魔柱的事,魔柱是盘古陨灭后死气所化,以恶为食,最擅长煽动人心中的贪婪、嫉妒、丑恶。只要天下恶念不绝,魔柱就不会根除,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羲九歌刚才和三神子交手时,曾在三神子身上感受到和封印内相似的气息。 重重迹象下,羲九歌怀疑羿口中的“入魔”其实就是被魔柱寄生。至于羿说越是身份崇高的神越容易入魔也很好理解,拥有越多,才越不知足,越容易被魔柱钻空子。 但羿竟然说,临渊山可以驱魔?羲九歌记得,羿的弟弟好像就被临渊山带走了。 这样想着,羲九歌问:“临渊山在哪里?” 羿看了羲九歌一眼,不知为何并不愿意说。黎寒光见状不动声色按住伤口,轻轻皱眉。 嫦娥发现黎寒光的异状,连忙问:“恩人,你怎么了?” 黎寒光强撑着苍白的脸色,体贴道:“我被三神子的神火击中,好像钻入了魔气。不过没关系,我忍一会就好了。” 羿听到黎寒光的话脸色严肃起来,说:“入魔非同小可,这可不能忍。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和帝俊神禀报,看看能不能带着你们一起去临渊山。小兄弟,千万忌动怒、嫉妒、劳累,我去去就回。” 黎寒光应是。羿行色匆匆走了,嫦娥担心黎寒光,忙道:“都怪我,连累了恩人。恩人快到我家里歇一会吧。” 黎寒光虚弱地靠在羲九歌身上,羲九歌没办法,只能搀住他,陪着他一起演戏。只见黎寒光迅速进入一个见义勇为导致自己入魔的善人形象,善解人意道:“夫人不必内疚,这是我应该做的。不好再给夫人添麻烦,我的同伴在那边,我有妻子陪着就够了。外面危险,夫人先回去吧。” 嫦娥在黎寒光的开解下更愧疚了。她一步三回头离开,羲九歌扶着黎寒光,悠悠道:“你还真会讨人欢心。这么一个美人,你也忍心骗她。” 黎寒光道:“是啊,连刚认识的陌生人都心疼我受伤,我的妻子却不心疼。” 羲九歌叹气:“那是你自找的,活该。” “我不管。”黎寒光听到她并没有反驳“妻子”,得寸进尺道,“我伤的走不动路,你要扶着我回去。” 羲九歌明白他在报复刚才她抛下他去找姬少虞,所以故意让她当着姬少虞的面搀他回去。羲九歌心中无奈,他的报复心和嫉妒心也未免太强了,如果他被魔柱寄生,恐怕连一天都抵抗不了。 但羲九歌知道以黎寒光的疯劲,她要是不答应,他绝对能下更狠的手伤害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毛病是谁惯出来的,但羲九歌终究不忍心,还是遂了他的意,扶着他慢慢走回去。 天界众人等了半天,终于等到羲九歌和黎寒光回来。他们看到紧紧依偎的那两人,齐齐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们又不是没有受过伤,黎寒光只是被火燎了一下,不能说轻,但绝对不重。结果又是亲手包扎,又是扶着走路,至于吗? 但技不如人,众多天界儿郎只能忍了黎寒光拐走神女,还当着他们的面秀恩爱。姜榆罔惦记着不知何时会关闭的昊天塔,率先开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看出来么,我们来到上古了。”黎寒光公然握住羲九歌的手,有意无意展示着他伤口上整齐的绷带,说,“刚才那位是帝俊和羲和的三儿子,十日中的第三个,不知为何被魔柱寄生了,刚才就是他失控的模样。上古卧虎藏龙,能人辈出,危险程度比前几个幻境加起来还大,如果被其他人发现我们来自后世,恐怕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建议接下来千万不要暴露身份,小心藏在人群中,静观其变。” 姜榆罔早就感觉到不对劲了,一听果真是上古,心都凉了半截。他连忙点头:“此言有理,我们小心为上。” 这里虽然是幻境,但里面的人都是完全仿真的,他们的实力、想法、性格和当初的真人一般无二。比如帝俊、羲和这些传说级的人物,虽然他们已经逝去,如今昊天塔构建出的不过是幻象,但他们完全拥有当年的法力和智力,如果惹到这些人,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有人却想不通,诧异问:“昊天塔不是只会重复经历过的事情吗,我们怎么会落入上古时代的幻境?” 羲九歌默默撇过脸,假装没听到。黎寒光面不改色说:“魔柱诡计多端,连帝俊的儿子都被它钻了空子,谁知道它搞了什么鬼。听说帝俊打算送三神子去临渊山驱除魔柱,驱魔很可能和镇压魔柱的封印有关,我们入塔的目的就是加固封印,如果能知道封印的来源,对接下来大有裨益。现在我们一无所知,集体行动太慢了,所以我提议分头行动,一部分人去调查魔族如何寄生、如何壮大,另一部分去临渊山,调查如何让魔柱消失。” 这个分工所有人都赞同,黎寒光顺理成章说道:“临渊山十分神秘,人数不宜太多,所以我和九歌去临渊山,你们去调查魔柱,有异议吗?” 前面大家还很镇定,听到这里许多人都不服。当他们听不出黎寒光的算盘吗,只要掌握如何驱除,魔柱是怎么来的其实并不重要,所有人都知道临渊山才是最重要的地方,结果黎寒光寥寥几语就收入囊中。 凭什么? 有人提出异议,黎寒光早有预料,他扫过众人,不紧不慢说:“出事的是羲和的三儿子,临渊山的盘查必然极其严格,很可能帝俊、羲和都会去。你们有能耐藏在帝俊眼皮子底下却不被发现吗?” 众人齐齐沉默,就算是五帝来了,恐怕也不敢说这种话。黎寒光道:“所以,九歌一定要去。她毕竟是羲和的女儿,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有她在,好歹能让我们全身而退。”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没有人对羲九歌提出异议,他们不服气的是黎寒光。有少年忍不住,说道:“神女去我们自然没意见。既然临渊山危险,让神女一个人去就够了,你为什么要跟着?” 黎寒光面色不变,从容不迫道:“因为我是她的夫君。羲和就算再铁面无私,也不至于为难女婿。” 他语气中的炫耀太过明显,姜榆罔嘴角抽了抽,莫名听出一种“我入赘我骄傲”的感觉。姬少虞被那两个字刺痛,皱眉道:“夫君?” “是啊。”黎寒光看向姬少虞,笑道,“我和九歌在人间结为夫妻,在天界也会是夫妻。怎么,有疑问吗?” 这两人一旦对上就是浓浓的火药味,羲九歌不想被大家看笑话,拉住黎寒光,说:“好了,先做正事。昊天塔很快就要关闭,我们越早出去越好。事不宜迟,都出发吧。” 羲九歌这话就是赞同黎寒光的安排,姜榆罔无所谓,姬少虞就算反对也无济于事。他忍住怒,勉力笑了笑,道:“好。九歌,你要小心。” “感谢提醒,我会保护我妻周全的。”黎寒光着重咬了“我妻”两个字,笑着对姬少虞说,“玄太子,再会,我们先走了。” 队伍就这样变成羲九歌和黎寒光单独行动。羿很快传来消息,黎寒光和羲九歌跟着临渊山的队伍走了。 姜榆罔和姬少虞带人打听了一天,可惜收效寥寥,入夜,众人在山林中打坐休息,一个少年以为其他人睡着了,悄悄撞同伴的胳膊:“你说明净神女和独苏王到底什么关系?这都入夜了,他们两人孤男寡女的,岂不是……” 同伴撩起眼皮,鄙夷地扫了一眼,说:“少见多怪。这有什么稀奇的,独苏王都直接叫上夫人了,还差什么没发生过?” 少年的家族风气保守,实在没见过这种阵仗。他愕然道:“明净神女不是刚退婚吗,什么时候又订婚了?” 同伴连忙示意他小声,窃窃道:“退都退了,再订不是迟早的事。说不定上面那些尊神都默认了,只是觉得名声不好听,这才没有公布。”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感叹道:“进昊天塔之前还没感觉,如今这几场战斗看下来,才知道独苏王真是深不可测。难怪黄帝会同意将婚事换给独苏王,明净神女家世厉害天赋又好,天界那些空有身份却实力平平的神族她哪看得上,小辈里,也只有独苏王能和她一较高下了吧。” “也是。”差距太大,让少年连攀比之心都生不起来,他叹道,“难怪明净神女有什么事直接找独苏王,我们都和摆设似的。他们俩心心相通又配合默契,确实不需要外人插手了。” 姬少虞闭着眼睛,大家都以为他在入定,然而无人知道,眼皮底下,他的瞳孔已经变成红色。 一道声音阴魂不散般在他耳边纠缠:“你看,连北天界的人也渐渐认可他们了。天界的人忘性最大了,等再过一百年,所有人只记得他们两人浓情蜜意、样样般配,再不会有人记得你。你就是一个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可怜虫。” 姬少虞在心里呵道:“闭嘴。” “事到如今你还不敢承认,真是个懦夫。感受到这里充沛的力量气息了吗,我就在不远处,只要你破坏封印,放我出来,你就会拥有盘古的力量。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得到哪个女人就得到哪个女人,再没有人能阻碍你。” 姬少虞闭着眼睛不做理会,那道声音桀桀笑道:“别装模作样了,你早就动心了。看到今日那个三神子了吗,他在兄弟姐妹中实力只算平平,但他只吸收了一部分魔柱,实力便暴涨至此。若你能得到全部,将与世无敌。” 姬少虞不愿意这么快被魔柱拿捏,道:“可是,他却被你变成了一个怪物。” “他依然还是他,有他自己的想法,遵循他从前的性格,只不过不再顾忌旁人,完全顺从本心的欲望,怎么能叫怪物呢?”声音循循善诱,“所谓怪物,只是因为比世人强太多,他们控制不了,所以污蔑为怪物。你要当一个万人称赞但无能为力的弱者,还是当一个随心所欲、人人惧怕,被称为怪物的强者?” 姬少虞只抵抗了瞬息,很快就沦陷了。他道:“但我刚看到封印就被拉入幻境了,且不说我无法出去,就算我能单独离开幻境,又要如何解除封印呢?我仅看了一眼就被金色法印上的威压压制,想破坏它好比痴人说梦。” 魔柱不屑嗤了声,缠在他耳廓,如毒蛇吐信般丝丝说:“真是个循规蹈矩的傻子,你忘了,现在是上古,魔柱还没有被封印。只要是封印,就一定有弱点,帝俊身边那么多人,你还怕找不到突破口吗?” 姬少虞冷冷道:“你疯了。那可是最强大的先天神祇,你想死,我可不想。” “你总不至于蠢到直接去问帝俊。”魔柱幽幽道,“你忘了,帝俊还有一个被遗忘的妻子,她的后人就在你身边。你难道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被剥夺神籍,贬入魔界吗?” 第109章 初相识 黎寒光猜得没错,帝俊确实很看重羲和的十个孩子,听说三神子入魔后他十分重视,立刻准备行程,打算去临渊山驱魔。 但天上不能没有太阳,虽然十日轮流执勤,但多了反而难管。越强大的神族寿命越漫长,同样童年、少年期也越长,这十个太阳最大的相当于人族十八岁,最小的还没有开启神志,都是一群半大孩子,闹腾起来十分头疼。 有的太阳贪玩偷跑,有的假装执勤一转身就跑去人间玩,还有的忘了自己的执勤日期,总之只要没人看着,他们就一团乱。 羲和只能每日亲自送太阳出发,晚上再把孩子从虞渊接回来,带回汤谷,将十个孩子集中起来一起沐浴,如此才能维持秩序。三儿子受伤后,原本的排班表都要大变,羲和实在分身乏术。最后反倒是羲和没去,而是帝俊出面,送三神子去临渊山治疗。 看得出来羿在帝俊面前确实很受重用,帝俊听说队伍中要多两个人后,并没有在意,挥挥手就同意了。黎寒光以受伤为名,跟着护送三神子的队伍,一起去圣地驱魔。 三神子还昏迷不醒,没人关心队伍中多了两个拖油瓶,羲九歌和黎寒光一路上十分轻松,想去哪里都可以。然而,黎寒光感受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威压,很有自知之明地待在队伍后方,没有尝试靠近三神子的车驾。 他明白帝俊为什么不在意队伍中多了两个人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心机都翻不出水花。 临渊山出乎预料的近,登山后,前面的人很快不见了,只剩下羲九歌和黎寒光留在山路上。 黎寒光握着羲九歌的手腕,慢悠悠登山,仿佛真的是来踏青的。羲九歌举目望向山顶,一回头见他还是不紧不慢的,不由道:“别磨蹭了,我们得想办法混入前面。” 黎寒光落在后面,煞有介事道:“我还有伤呢。” 羲九歌抿了下唇,忍耐道:“别演了,办正事要紧。” 黎寒光挑眉:“照你这么说,我受伤就不是正事了?” 羲九歌眉尖跳了跳,显然已到忍耐边缘。黎寒光看着她粲然一笑,换上一副乖巧模样,主动贴上来说:“我知道你担心昊天塔结界关闭,但既然已经落到幻境中,着急只会落了下乘,不如放松一会。帝俊对三神子看管那么严密,我们就算凑过去也看不到什么,反而会引起帝俊警觉。不如趁他们都不在,好好看看这座山。” 羲九歌知道黎寒光说的有道理,她想去前面,除了想知道驱除魔柱的方法,更是为了自己隐秘的心思。 她想知道三神子现在怎么样了。 黎寒光拉着羲九歌走在绿茵之中,问:“担心吗?” 羲九歌垂眸:“没有。”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黎寒光说,“白帝只是帝俊的儿子,三神子却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他和你的关系比白帝亲近多了。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你的母亲长什么样子吗,等下山后,我们找机会去见羲和。” 羲九歌低低道:“太冒险了,不用。” 黎寒光看着她无意识攥紧的手指,知道她并不是不在意亲人,相反,就是因为太在意了,才不敢去见。黎寒光心中暗暗叹了声,用力抱紧她,玩笑说:“可是我想见。见了岳母,我的身份就有保障了,以后就算你想悔婚也不行了。” 羲九歌被逗笑,他总是这样,毫不正经,满嘴谎言,却总能做到她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在他面前,羲九歌终于敢承认自己的怯懦,说:“他们并不认识我。而且,母亲的第三子这么强大,我可能会让她失望。” “哪里?”黎寒光立即道,“我们家皎皎聪明、美丽又有责任心,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皎皎?” 羲九歌轻轻推他,严肃道:“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黎寒光抱住她,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神女。不用担心会让别人失望或者没满足什么人的期待,你就是你,与世无双。” 羲九歌望入他的眼睛,他惯会伪装,此刻却没有多余表情,神情和语气都简单极了。羲九歌心尖颤了颤,感受到胸腔难以抑制的澎湃痛感和爱意。 她睁开眼时,西王母告诉她要做天下表率,白帝提醒她不能丢了东夷神族的脸,天界所有人都期待她成为一个善良、正义、可以和羲和比肩的神女。羲九歌做到了,但她也确实活的很累。 唯独黎寒光,不是因为她是明净神女而爱她。 羲九歌环上他的脖颈,黎寒光很配合地俯身,等待她吻上来。羲九歌发誓她只是随眼一瞟,就看到树叶掩映后似乎有一个印记。 羲九歌拍拍黎寒光的肩膀,说:“后面好像有东西。” 黎寒光吸了口气,笑着看向她:“你说什么?” “别闹。”羲九歌收回手,毫不留情推开他,往后方走去,“这个印记我在第九层看到过,和封印魔柱的咒文很像。” 羲九歌落入幻境前曾看到一个奇怪的阵法,冗长的咒文形成一条锁链,将里面的东西牢牢捆住。羲九歌只看了一眼,没完全记住,但感觉两者很类似。 或者说,山石上刻着的更像是咒文的雏形。 黎寒光不情不愿挪到山壁前,看刻痕的眼神宛如在看仇人。字刻在偏僻处,再加上树丛遮掩,很难看清。羲九歌拨开绿叶,正仔细端详,忽然听到后方有人说:“出来吧。” 羲九歌怔住,以为他们被人发现了。她正要行动,却被黎寒光按住。黎寒光修长的手指抵在唇瓣前,对她摇摇头,示意别动。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响起:“我……我来找我三哥,你是谁?” 羲九歌吃了一惊,透过树叶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女童站在山路上,在她前方,是一个白衣纤纤、清隽漂亮的小少年。 小少年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看起来九岁上下,眼神中透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镇定从容。女孩看着就稚气多了,她七岁左右,脸颊上还有婴儿肥,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哪怕她竭力做出凶悍的模样,也委实没多少威慑力。 但神族不能用外表来判断年龄,羲九歌根据小女孩的称呼,猜测这也是羲和的某个孩子。果然,树下的小少年浅淡一笑,道:“原来是九神女。三神子正在驱魔,不能打扰,神女随我来,我送您去见帝俊神。” 羲九歌心里道了声果然,她正要和黎寒光分享新发现,一回头却看到他紧紧盯着前方的红衣女童,手指用力,不知不觉都把旁边的树枝捏断了。 羲九歌惊讶,黎寒光认识这个小女孩吗,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山路上的两个孩子并不知道有人在看他们。刚才还鼓着脸、气势汹汹的女孩听到帝俊,气焰肉眼可见地泄下来,最后色厉内荏道:“不许!我是神女,你要听我的。我要去见三哥,我命令你给我带路!” 小少年淡淡笑了笑,好脾气道:“神女说的是。师父在给三神子渡魔,九神女请随我这边来。” 羲九歌心想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小少年只是换了个名头把女孩带到帝俊跟前,这位九神女看起来脑子不太好。 只可惜九神女本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她学着哥哥姐姐的模样,摆足了神女的威风,问:“你师父是谁?” “家师是临渊山主。” 九神女哦了一声,显然,这个名字她还是认识的:“你师父是临渊山主,那你岂不是临渊山的圣子?” “神女抬爱,是我。” 九神女目光从只比她高半头的少年身上扫过,撇撇嘴道:“你怎么这么小?” 小少年还是一副文雅模样,认真道歉:“抱歉,让神女失望了。” 九神女勉强接受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师父叫我徒儿,其他人叫我圣子。” 九神女皱眉:“可是,人人都有名字啊,你的父母没给你起名字吗?” “既入临渊山,则前尘尽断,父母是俗世的称呼,我只有师门,没有父母。” 九神女觉得肯定是他看不起她,故意不告诉她名字。九神女不依不饶,最后小少年没办法了,费力想了好一会,才迟疑说:“在师门接我入山前,我俗世的哥哥羿好像叫我光?” 羲九歌意外地瞪大眼睛,面前这个小少年,临渊山的圣子,竟然就是大羿那个命运多舛的弟弟? 九日并出、大羿射日……羲九歌隐约觉得有一条线从她脑海中划过,但很快就消失了。羲九歌苦思无果,看向黎寒光,试图和黎寒光寻找灵感。然而回头后她才发现,黎寒光默然盯着前方,目光沉默寂静,似乎压抑着什么。 羲九歌惊讶,悄悄问他:“你怎么了?” 黎寒光看向她,表情是她看不懂的幽微。黎寒光问:“你不认识她吗?” 羲九歌一时没理解黎寒光的意图:“你是说这两个孩子?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羲九歌慢慢感觉到不对劲,她看向黎寒光,问:“你为什么觉得,我应该认识这两个孩子之一?” 黎寒光看着羲九歌,知道她是完全不记得了。 黎寒光看到那位被称为“九神女”的小女孩从草丛中跳出来时,心中十分吃惊,因为,这正是他当年惊鸿一瞥,在树梢上看到的幼小少女。 那一眼孤鸿照影,金辉璀璨,他绝不会记错。 就是这一眼让黎寒光下定最后的决心,孤身奔赴未知的前程,为了任何一点变强大的可能奋不顾身。后来来到天界,黎寒光看到了羲九歌,她的法力气息独一无二,可是容貌和性情却与小时天差地别,并且完全不记得最初的相遇了。 为此黎寒光怀疑了很久,不敢确定救他的人到底是不是她,这才耽误了许多功夫,致使前世她另嫁他人。 没想到,黎寒光竟然在昊天塔内再次见到了那个小少女,并且听到别人称呼她为“九神女”。一切很明显了,羲九歌并不是灭世大战后羲和感而有孕生出来的,羲九歌本身就是十日之一,看起来正是第九个太阳。她也并不是生父不明,她的父亲十分尊贵,乃是先天神祇帝俊。 可是,如此显赫的身份,羲和为什么要隐藏?天界年轻一辈没见过羲九歌小时候,但青帝、黄帝、白帝等人显然见过,他们又为什么要配合羲和装聋作哑? 黎寒光仔细端详羲九歌的眉眼,她的长相和小时候其实并不像,小时候那个少女圆润可爱,但成年的她要娇艳美丽的多,最重要的是气质完全成了两个极端,很难让人将两者联系起来。 难怪这一路走来,没人将她和九神女联系在一起,连黎寒光认出她也是靠神火,而不是长相。 羲九歌感觉到黎寒光的眼神很不对劲,她挑眉,探究地盯着他:“你在看什么?” “看你。”黎寒光伸手扣住她后脖颈,将刚才她欠他的一吻补上,“皎皎真美。” 羲九歌没有被美人计分散注意力,她默不作声打量着他,冷不丁问:“你认识刚才那个女孩?” 黎寒光只是浅淡一笑,意味不明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跟上去,看看他们要去哪里。” 羲九歌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话题,她还要再问,忽然,山脉深处传来一阵巨响,隐隐有黑气冲天而上。羲九歌和黎寒光应声回头,山路上正忍受着神女脾气的小少年也忽然变了脸色,脸上一瞬间露出冷漠和威严:“不好,渡魔失败了。” 第110章 镇魔人 寿命越长的人越怕死,天仙子触动了那些高贵神族的利益,早就在五方天帝联手封禁下销声匿迹了,没想到,黎寒光竟有幸亲自见识。 她舍得用这么珍贵的毒杀他,黎寒光颇为满足。他其实一进门就打算给羲九歌祛除寒气的,如他所说,他白日是不得已为之,他刚回来,法力不及一千年后深厚,无法那么精准地控制寒气,这才伤了她的经脉。他从来都没想过对她怎么样。 然而她请他入座那一刻,黎寒光察觉了她的杀机,同样改变了主意。他甘愿饮毒,但还不甘愿死,所以,劳烦羲九歌再亲手把他救醒吧。 黎寒光唇边带着笑意昏迷。羲九歌完全没料到黎寒光给她来这一手,立刻想让他把话说清楚。但是黎寒光已经失去意识,羲九歌拉他时,不慎被他的重量带倒,多亏她及时撑在围栏上,才没有和他摔在一起。 长发从肩侧滑落,遮出一片细细密密的阴影。羲九歌低头,看到他合眼躺在榻上,面色如雪,无知无觉,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但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可不会给别人的经脉种毒。羲九歌没有被他这副清净无辜的皮囊迷惑,她伸手,指尖凝出一柄尖刀,毫不留情抵住他的颈动脉。 “别装死。说,你对我的经脉做了什么?” 身下人毫无动静,闭眼的模样简直像月中桂树,纯洁极了。羲九歌手中用力,轻轻松松划破他的脖颈,大有就此了结他的意思。 但黎寒光还是无力闭着眼,睫毛连一丝拂动都没有。羲九歌盯了半晌,伸出手指去探他的脉搏,里面已露出中毒迹象。他确实喝了天仙子,现在恐怕羲九歌把他杀了,他也无法反应了。 羲九歌还真想一刀捅死他,他既然知道她经脉有问题,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晕倒前说。要不是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毒茶,羲九歌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羲九歌再想杀黎寒光,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宫殿里动手。她给黎寒光倒加了天仙子的茶,并非想毒死他,而是想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天仙子绝迹多年,天界普通神族或许不认识,但对于五方天帝并不是秘密。黎寒光前世已经成为玄帝,后来又攻入神农氏的领土,没道理不知道天仙子。但是,他却毫无所觉地喝下去了。 这样看来,他应当就是刚来天界的黎寒光,对神族隐秘一无所知,连毒都认不出来。 是她多心了? 羲九歌盯着昏倒在她卧榻上的人,杀了吧不放心自己身体,救醒吧,又实在不甘心。 如果今日暗算她经脉的是其他人,羲九歌直接就找白帝的人强行逼毒了。但这个人是黎寒光,他来自魔界,心机深沉,在不见天日的底层厮杀过,也在大司幽府学过阴阳推衍术,他使出来的招数,羲九歌还真不敢用强力破解。 去找同样寒属性的姬少虞也不行。黎寒光和姬少虞一样,继承了玄帝的玄冥体质,但姬少虞是在玄帝、名师指导下,修炼出来的最光明正大的法术,而黎寒光无人指导,他的修行全靠赌,只要没死就能继续。黎寒光的气息运行方式非常诡谲,就算去找姬少虞,恐怕也没什么用。 今日运功时,她已经感觉到些许灵力不继了,再耽误下去,焉知会不会有更严重的损害。羲九歌左思右想,实在无法拿自己的经脉冒险,哪怕她恨得想捅死这个人,也不得不给他解毒。 · 黎寒光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殿里没有点灯,唯有月色映在地砖上,清澈如水。 羲九歌见他时为了试探,问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现在可好,真成深夜了。 黎寒光试了一下,除了四肢无力,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不适。要是不知道的人,估计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睡了一觉。 不愧是明净神女,连毒都用最好的。 黎寒光扶着额,费力支着榻面坐起来,哑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可谓把一个寄人篱下、一无所知的质子表演的入木三分。 羲九歌在屏风后打坐,她早就发现黎寒光醒了,但她还在介意被迫救人,压根不想搭理他。 黎寒光环顾四周,仿佛才发现羲九歌就坐在不远处一样,惊诧问:“神女?刚才,我是睡过去了吗?” 他已经找好了原因,羲九歌也懒得想借口了,屈尊纡贵点了点头:“嗯。” 黎寒光闻言,立即扶着榻起身:“抱歉,我失礼了。但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觉得头晕……” 他站都站不稳,却要勉力起身,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他一袭白衣,身姿微晃,有如疏影横斜,月坠花折。他站在月光下,越发白的像玉,羲九歌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身形很清瘦,看着比姬少虞还要瘦些。 尤其是他的腰,纤细修长,恐怕许多女子见了都要嫉妒。难以想象,就是这样清瘦的身姿,握上剑后有那么大的杀气,几乎屠了半个天界。 羲九歌看了一会,慢慢说:“少司幽今日都吐血了,可能是受了重伤,所以才容易昏迷吧。” 她还是在怀疑他。她这个人,冷漠的时候几乎让人怀疑她没有心,但理智的时候,又不受任何感情因素困扰,不自负不轻敌,远比黄帝、玄帝更难对付。 黄帝傲慢,玄帝贪功,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偏见中,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所以被他骗了一千年。可是羲九歌不会。 他都舍命做了两场戏,她依然能冷静地审视他,连她自己的判断都无法干扰她。黎寒光心中幽幽叹气,如此理智又难缠的女人,真好。 生活就是勾心斗角些才有趣。 黎寒光脸上露出些许难堪,诚挚地望着羲九歌道:“不瞒神女说,试炼场上的伤一大半是我装出来的。神女有西王母撑腰,行事无须顾忌,而我却是个初来乍到的质子,若表现的太抢眼,恐怕会惹五帝不悦。所以,我只能装作吐血,让自己看起来伤的更重些。” 羲九歌看着他,忽然笑了。她起身,越过屏风,逐步向黎寒光逼近:“所以,你是说,白日是你让我的?” “不敢。”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睛,他从恢复意识起就在做戏,此刻脸上的迷惑倒是真的,“神女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想?” 羲九歌停在台阶前,居高临下审视着他,黎寒光亦垂着头,任由羲九歌打量。 黎寒光从外面看纤细瘦削、弱不禁风,实际上他骨架并不小,宽肩窄臀,四肢修长,只不过他的肌肉紧紧包裹在骨头上,看起来不如大块头有力而已。但这种纤长的肌肉才爆发力更强、耐力更好,毕竟这是他在魔界求生中锻炼出来的武器,真动起手来,那些魁梧壮汉未必打得过他。 而羲九歌相反,她骨架纤巧,看着显高,但肩膀窄而细,和黎寒光站在一起,身量几乎只有他一半宽。哪怕隔着台阶,都不影响两人体型差悬殊。 黎寒光恭敬低着头,心里却在想她腰可真细,感觉都不及他手长。她容貌姝丽娇艳,行事却无情到残忍,好像一颗美丽的浆果,你以为是甘甜多汁的,咬开后却生涩含毒。 黎寒光想起白日在试炼场,他突然拉近距离后,她的反应惊慌失措,被他触碰后恼羞成怒,一切都在表明,她很少和人有身体接触。 多情又无情,强大又懵懂,天真又残忍,这些背道而驰的特质,偏偏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你的功法是从哪里学的?” “无处学,我自己胡乱试出来的。” “你今年才一千岁,又是人前吐血又是背后道歉,你哪来这么多心思?” 才?要是他没记错,他应该比她大好几百岁吧。 黎寒光保持着一个质子的谦卑,说:“神女谬赞。无他,无非为了生存罢了。” “借着过招给我的经脉种阴寒之气,也是为了自保吗?” 黎寒光叹气,微微抬起眼睛,诚挚道:“我先前之言字字肺腑,我无意伤害神女,只是不得已为之。神女用了多少力,神女应当清楚。” 黎寒光身形不动,眼睛上抬,这个姿势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圆,像葡萄一样,说出来的话也无害许多。羲九歌暂时看不出来他在糊弄她,她先前百般怀疑,但是黎寒光承认他为了接下来好过才装吐血后,她一下子相信他了。 要是别人听到,定会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不可深交,可是羲九歌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有偏见倾向。她觉得黎寒光的理由完全说得通,就愿意信任这个人。他一个初来乍到的魔界质子,实在没有必要谋害羲九歌。 羲九歌暂时信他,她后退一步,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现在,立刻把你的寒气解除。” 黎寒光顺从地点头:“是。” 羲九歌走回屏风后,黎寒光等了等,微微挑了下眉,也朝屏风后走去。羲九歌已经坐好,听到他进来,抬眸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磨蹭。” 黎寒光乖乖领骂,颇为受教。他看了看,问:“神女,那我就坐下了?” 羲九歌忍耐地蹙眉,显然觉得他废话怎么这么多。 黎寒光确定了。他也没想到羲九歌看着难以接近,在这些方面又十分不在乎男女之别。他坐到羲九歌身边,准确按到两人白日对战时接触过的地方,说:“神女,莫要抵抗,我这就把寒气引出来。” 第111章 怨憎会 人陆陆续续来齐,法术课也开始了。学官大概说了几句关于岁考的事,随即就让他们散开,各自找人拆招。学官从各队旁边走过,为他们指点不足之处,但走到羲九歌和姬少虞这一组时,学官看了一会,觉得他属实教不了羲九歌。 但学官同样看出来,羲九歌和姬少虞之间的实力极度不匹配。姬少虞处处让着羲九歌,根本无法锻炼自己的法术,羲九歌面对姬少虞也束手束脚,他们两人在一块,只会彼此浪费时间。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羲九歌看了会,心想黎寒光果然惯会伪装,他面如菩提,下手却狠辣绝情,要不是顾忌天界,恐怕他已好几次对姬少虞下毒手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少虞动手这么用力也是羲九歌没想到的。难道这时候姬少虞就对常雎生出情愫了?不至于吧,他们才见了两面而已。 羲九歌淡淡朝常雎的方向扫了一眼,常雎正紧张地望着试炼台,双拳紧紧攥着,不知道她到底想给谁鼓劲。羲九歌有些头疼,修炼无论再艰难,她都可以努力,唯独关于感情,她实在是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羲九歌走神期间,台上两人也分出胜负,各退一步站稳。学官本是想给玄太子卖个好,让玄太子风风光光将魔族打败,在未婚妻面前赢回面子。没想到,这个魔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两人居然打平了。 一个在不毛之地长大的低贱魔族,竟然能和锦衣玉食、资源逆天的玄帝太子打平? 学官头都痛了,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宣布道:“玄太子感念同门情谊,点到即止,和黎质子打成平手。” 这话一出,四下大哗。黎寒光听到学官的话轻轻笑了声,姬少虞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起。常雎听到学官竟然暗示黎寒光能打成平手全靠姬少虞相让,气得不轻;其他神族听到,受到的冲击亦不小。 平局算是不功不过,但是对于神族来说,他们竟然和一个低贱的魔族打成平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许多神族不堪受辱,纷纷叫嚣着要讨教讨教。 学官进退两难,他看得分明,那个魔界质子分明留了力,要不是顾忌天界的面子,玄太子今天可远不止平手。玄太子都打不过,这些不学无术的神族公子哥只会更差,要是上台让他们丢了脸面,事情会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但若是拦着他们,学官倒像是在偏袒魔族一样。 学官左右为难间,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她声音明明不高,但奇异般压倒所有嘈杂声,乱糟糟的试炼场霎间安静了:“少司幽深藏不露,我愿意领教一二。” 围观人群鸦雀无声,纷纷回头看向后方,姬少虞也惊讶地抬起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眉:“九歌……” 羲九歌却站在高高的观看席上,指尖凝了枚发簪,挽起长发,微笑着看向黎寒光:“不知,少司幽是否愿意赐教。” 黎寒光和姬少虞打成平手很平淡,被人叫阵时很平淡,但此刻,他眼睛眯了眯,难得露出些许真心笑意:“神女抬举了。能和神女交手,是我的荣幸。” 两人说话时一直看着对方,显然,他们并不在乎学官同不同意、旁人有什么看法。在场能做主的,唯有他们两人。 学官内心并不赞成,魔族质子涉及天魔大局,玄帝太子牵扯进来就已经很麻烦了,若是羲九歌也动手,万一出点什么事,学官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对方是明净神女,他能说什么? 学官苦着脸让开,姬少虞看到羲九歌的眼神就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噤声,默默离开高台,为她腾开位置。 姬少虞下台后,姬高辛环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虞,好福气啊。你和人打成平手,立马便有未婚妻来为你出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一群人听着哈哈大笑,姬少虞抿着唇,目光淡淡望着前方,并没有搭话。 神族里未婚夫妻有不少,女方受了委屈,找未婚夫出头是常事,但凡事都要让未婚妻找场子的,似乎只有他一家。 试炼台上已经清空,只剩下黎寒光站在原地。羲九歌整了整衣袖,足尖轻点,施施然飞向高台。她身姿轻巧,落地时白衣猎猎、衣袂翻飞,尤其她的眼神无情无欲,越发像神人降临。 黎寒光亲眼看着她从高处落下,眼中含着莫可名状的笑意。等羲九歌站好后,黎寒光拱手,微微启唇:“神女,请。” 他话音刚落,羲九歌的法术已经攻到眼前。黎寒光心里叹气,不打招呼就动手,她行事怎么比他还像邪魔歪道? 阴影下无人,唯有一柄尖刀钉在船舱上。姬高辛跟过来,看到这一幕松了口气:“我就说,船上怎么可能有刺客。明净神女,你可能太紧张了。” 第112章 萤火虫 想到这里,羲九歌淡淡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来闹婚的女子常雎,以及在天界兴风作浪的帝寒光,其实都是羲九歌的同学。 羲九歌苏醒后在昆仑学艺,西王母毕竟年纪已大,没有那么多精力教导她,所以羲九歌经常被玄后接到北天庭,和太子姬少虞一起去雍天宫求学。 雍天宫是五方天帝联手开办的学校,堪称天界最顶尖的贵族私学。千年前天界、魔界议和时,魔族送了两位人质到天界,天界装模作样以王子、公主之礼对待魔界人质,将他们送到雍天宫,和神族的子弟一起求学。 这两个人质,一个叫常雎,一个叫黎寒光。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如今叱咤天界、血洗神族的帝寒光,而是跟着母亲姓黎。 其实最开始天界要求的质女人选只有常雎,但后来魔界使者队伍来时,却多了个黎寒光。黎寒光在魔界已经坐到少司幽之位,是仅次于大司幽的重要存在。相传他和常雎青梅竹马,并深深爱着常雎,他不忍常雎一人在天界为质,所以舍弃了少司幽之位,主动来天界陪伴她。 如此真情,闻者动容,天界乐得多一个人质,便由着他们去了。 即便在同一个地方求学千年,但羲九歌和常雎、黎寒光并不熟。她是尊贵的创世神之女,辈分和伏羲大神齐平,是雍天宫最顶端的人,能接近她的都是五帝直系血脉、上古神祇后裔。而黎寒光,不过一个朝不保夕的魔族质子,和她好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羲九歌只是隐约听说,魔界人质在雍天宫过得不太好,很多神族私底下欺凌他们。但常雎无疑又很幸运,每一次危险都有黎寒光挡在前面,还有姬少虞怜惜她,屡次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羲九歌现在回想,可能就是那时候,姬少虞对常雎由同情开始,最终一步步酿化成喜爱。 后面的发展就和俗套的话本故事一样,男女主角一个是天界太子,一个是魔界质女,生来是世仇,却偏偏堕入爱河。但神和魔的恋情与世不容,世俗偏见阻碍他们,连他们身边人也不赞同。 男主角有一个出生高贵的未婚妻,女主角有一个温柔深情的守护男二,他们各自都有最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他们偏生非卿不可,宁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和彼此在一起,最后抛却一切名利纠葛,轰轰烈烈地私奔了。 放在话本里,羲九歌可能会欣赏他们的坚决,然而不幸的是,羲九歌就是这个倒霉悲催的未婚妻。 姬少虞私奔后,羲九歌也成了天界众人私底下的谈资。羲九歌表面平静,内心却在发疯。她当即搬回昆仑,等着玄帝玄后给姬少虞施压,可惜玄帝很快也自顾不暇,羲九歌见指望不上天宫,只能自己出手,强行逼着姬少虞回来和她完婚。 羲九歌天生无情,她不在乎未婚夫曾和其他女人私奔,甚至不在乎未婚夫是否余情未了。但是,如果姬少虞私奔的事落实,北天庭颜面无存不说,羲九歌的人生履历上也会留下致命污点,之后每次有人提起明净神女,就会说:“哦,明净神女啊,她曾经的未婚夫和魔族私奔了。” 显然,羲九歌更忍受不了后一种。 所以,羲九歌用家世施压,逼姬少虞回来和她成婚,打算手动把一切掰回正轨。天帝太子和魔女私奔乃是惊世骇俗的丑闻,当年这件事发生后,玄帝、玄后、黄帝一起联手压下消息,天界知道的人并不多。姬少虞在人间隐居十一年,对凡人来说避无可避,但对于寿命悠久的神族,十年不过一弹指。只要姬少虞回来,按部就班和羲九歌完婚,等再过几年,根本不会有人记得私奔的事。 只要姬少虞婚后收心,和她体面地履行太子、太子妃的职责,羲九歌就愿意将一切盖过。过上许多年,人们依然会赞叹他们夫妻和美,佳偶天成。 羲九歌的计划很美好,但是,她低估了常雎,没料到常雎竟然有胆量来昆仑山闹婚。她更低估了黎寒光,没料到那个看着清冷无争、君子谦谦的低微质子,竟然是匹披着羊皮的狼。 如果说羲九歌是一个不通感情所以看起来和常人格格不入的疯子,那黎寒光就是十分冷静理智地干着最可怕的事。 据说黎这个姓氏的人都是天生魔种,他们生来就是恶人,擅欺骗、背叛,只要存在于世就会不断挑起战争,导致生灵涂炭。据说黎寒光生父不明,是个私生子,他一生下来母亲就厌恶得想要掐死他。据说黎寒光是魔头中的魔头,连魔族人都憎恶他,小时无家可归,常雎的母亲给了他庇佑,常雎是他唯一的温暖,所以他像最忠诚的犬一样护着常雎…… 雍天宫里流传着许多种说法,但总结起来,无非低贱二字。本来这些话是传不到羲九歌耳朵里的,奈何姬少虞怜惜魔界质女孤弱,总是照拂常雎,羲九歌也免不了时常和常雎、黎寒光碰面。但双方完全不熟,羲九歌和黎寒光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句,实在谈不上了解。 她只记得,黎寒光虽是魔族,但长相还不错。他比天界血统最纯正的神族、仙族,都更像神仙。 然而在雍天宫那种地方,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却拥有一副好皮相,只会吸引来更多恶意。他们欺辱常雎或许还要顾忌魔族常家,但黎寒光便是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众人动手时尤为肆无忌惮。 而黎寒光就像是泥捏的人一样,无论怎么对他,他都没有脾气,始终温润和善,看着就令人无趣。最后,连捉弄他的神族也没了兴趣,很快就去找其他乐子了。 当年看不觉得,现在羲九歌回想,才发现很多异常的地方。比如,雍天宫那些人动手时,小打小闹的次次必中,而且一定会被五方天帝的人看到;但真刀实枪会导致非死即残的,却每次都能恰巧地、意外地被黎寒光避过。 黎寒光清心寡欲,不争不抢,无论遇到什么人、碰上多难听的话,他都不会反抗,好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是,一个生于资源匮乏的魔界,在族人冷眼和苛待中长大,却能坐上仅次于魔界精神领袖的少司幽之位的人,当真会是个温顺怯弱的性子吗? 羲九歌不信。而现在天界风声鹤唳的状况也证明了,黎寒光的确不是。 羲九歌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年雍天宫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黎寒光确实是私生子,但他不明的生父竟然是玄帝;黎寒光也确实是魔头中的魔头,他泥人一样在天界待了一千年,便是神族少年欺辱到他脸上,他都没表露出气性。十二年前他却突然翻脸,重伤玄帝,圈禁玄后,夺走玄帝玺自立为帝,并且废除了太子姬少虞的神族身份。 行事之狠辣,手段之暴戾,令人咋舌。 而姓黎的人,确实都是天生魔种。他们像是为战争而生,羲九歌都不知道黎寒光哪来那么强的实力,他伤玄帝可以说是无耻偷袭,以有心算无心,但之后,中央黄帝怒气冲冲来替玄帝平乱,天界众人都以为黎寒光撑不了两招就要死,但黎寒光竟然接住了黄帝的杀招,并且有余力还回去。 双方激战十年,在天界积威深重的黄帝竟然败于一个仅两千多岁的后辈之手,并且被黎寒光夺走黄帝玺。 在天界明面上的规矩里,握有两方帝玺,那就意味着黎寒光同时成了两方天庭之帝。黎寒光脱去母姓黎,加尊号帝,像多年前的太古尊神帝俊那样,更名帝寒光。 一个魔界来的私生子成了两方天帝,而且还自比帝俊,这简直是在傲慢的神族脸上重重打了个耳光。神族群情激奋,但再没人敢像多年前那样奚落帝寒光了。 黄帝坐拥天庭半数兵力都打不过他,哪个神族还敢出头?而帝寒光这个疯子打败黄帝后没有停留,仅养伤半年,就又朝南方天帝出兵,并在不久前夺走了神农氏的帝玺。 羲九歌叹气,难以想象,天界这么多尊神却被一个魔族混血骗了一千年,她在雍天宫无数次见他,却没看穿他的伪装。 他明明有着单挑三方天帝的实力,怎么可能被雍天宫那些废物欺负呢?那些人能成功,都是因为帝寒光想让他们成功,他需要这些人帮他掩饰。 真是可笑,偌大天界,五方天帝,东西道场,却被一个魔界质子玩弄于掌心。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迷恋着常雎却又怯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人抢走的低贱废物罢了。 而现在,这个低贱的魔族却血屠了天界实力最强的北、中、南三天,以帝寒光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羲九歌有理由怀疑,他接下来还要对东方青帝、西方白帝出手。 羲九歌自认她便是一个很可怕的疯子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她更疯的人。羲九歌都想不通,帝寒光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一个神魔混血,莫非还想统一天界吗? 羲九歌深知疯子的可怕,永远不要用正常人的顾忌去猜测一个疯子。无论帝寒光到底想做什么,她都必须去哥哥宫里走一趟了。 其实羲九歌坚持和姬少虞完婚,白帝一直不同意。哥哥可能是介意姬少虞和其他女子有首尾,不肯委屈羲九歌,但羲九歌不受感情因素困扰,她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最理智、最合适的。 天界分五帝,看起来复杂,但如果按着血缘关系捋,则十分简单。五帝中东方青帝伏羲的辈分最高,他和女娲的后人被称为华族,其中南方赤帝、中央黄帝是伏羲的孙辈,赤帝是嫡长孙,黄帝是庶出旁支,不巧庶弟打赢了长兄,黄帝入主中央,赤帝只能屈居南方。 北方玄帝是黄帝的嫡亲孙子,和黄帝一直同鼻孔出气,北方天庭、中央天庭实则是一家。五方天帝中四方都出自华族,唯独西方白帝少昊是帝俊的儿子,和羲九歌一样,是东夷神族。 灭世大战中,东夷神族的支柱帝俊、羲和等纷纷陨落,而华族的领袖伏羲、女娲却只是受伤,并且华族的后人快速占领天界,五方天帝中有四方都落入他们手中。帝俊才是曾经至高无上的尊神,便是伏羲见了帝俊、羲和亦要行礼,如今东夷神族却偏居一隅,再过几年,恐怕人间连帝俊都不记得了。 白帝和羲九歌岂能容忍东夷神族如此凋敝?放眼全天界,最适合联姻的人无疑是北方玄帝的太子姬少虞。姬少虞是玄帝最钟爱的儿子,玄帝又是黄帝的嫡系,如今黄帝的事一大半都交给玄帝管。以姬少虞当切入口,夺回被华族侵占的权力,扭转东夷神族如今的劣势,乃是最佳捷径。 因此羲九歌才会和姬少虞定下婚约,青梅竹马背后,是复杂的利益算计。只是没想到后来杀出两个魔族,姬少虞跟着常雎私奔了,帝寒光更是弑父篡位,夺走了姬少虞的继承权。所谓婚约成了个笑话,羲九歌两千年的布局瞬间成了空。 第113章 旧人恨 回到太昊国后,黎寒光实在没有理由继续混在队伍中,只好和羿告辞,根据之前约定好的信号,和姬少虞、姜榆罔等人汇合。 黎寒光和羲九歌到时已是日暮,他们寻了个安全清静的地方,双方交换信息。 姜榆罔等人这段时间门一直守在附近,打听到不少帝俊的事。姜榆罔说道:“这一带都是帝俊的势力,太昊国为中心,羲和国、常羲国等拱卫在外,再往远是华族的地盘。帝俊正妻羲和,生十日,侧妻常羲,生十二月,这些和史料一样,没什么可说的,不过稀奇的是白帝此时并不受宠,他的生母也没人知道,但肯定不是羲和或常羲。” 当着羲九歌的面,姜榆罔说这些话很是尴尬。天界习惯了白帝独掌大权、神秘强大,他们理所应当将白帝视为帝俊的继承人,谁能知道,在上古时代,白帝其实只是一个透明人。 羲九歌假装没听到白帝不为人知的往事,说:“我们在临渊山也查到了不少东西。帝俊在山上布下重重阵法,并从人间门找了有特殊天赋的孩子看押魔柱。我仔细看了临渊山的阵法,和昊天塔内的封印非常像。” 姜榆罔听到精神一振,连忙问:“那你能看懂这些封印吗?” 羲九歌说:“破解有些难,但如果只是照葫芦画瓢强化封印,应当没问题。”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队伍中的人都露出振奋之色。黄帝送他们进昊天塔前,当然给了他们加固封印的办法,但他们要面对的乃是最狡猾的魔柱,照本宣科很容易出岔子,如果羲九歌能看懂阵法,那大家都会安全很多。 既已知道如何加固封印,众人越发想赶紧离开幻境了,有人按捺不住,问:“都已经这么久了,我们连幻境的主体都没有搞清楚。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门?怎么样可以离开这个幻境?” 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羲九歌明知道这个幻境和她有关却还要瞒着众人,心中很过意不去。黎寒光不动声色接过话题,说:“我们进入昊天塔是因为魔柱异动,搞清楚为什么最重要,追求快没有意义。如果我们耽误了时间门,导致昊天塔结界关闭,黄帝等人还在塔外,他们总会想办法救我们出来。相反,如果没弄明白魔柱的来龙去脉,一昧为了完成任务而完成,就算成功也不过是将危机推后。与其将来再生变故,不如这次仔细调查,毕竟以后未必还有这么好的运气落到上古。” 黎寒光声音从容坚定,掷地有声,其他人听到都沉默下来。 是啊,那么多人在幻境中负伤甚至丧命,若他们不能根除隐患,才是真正对不起殒命的同伴。难得有机会经历魔柱兴起、泛滥、被封印的整个过程,错过未免太可惜。 众人暗暗叹气,已经做好被困在塔里的准备了,不再着急离开。有人问:“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黎寒光沉吟,说:“魔柱本来被关在临渊山,后来肯定发生了什么,才导致魔柱逃脱,引发大乱。现在没什么头绪,只能按最笨的办法,去临渊山外守株待兔了。” 姜榆罔点头:“以不变应万变,目前也只能这样了。可是,你们刚才说临渊山守卫重重,我们这么多人靠近临渊山,会不会引发误会?” 那显然会的。临渊山占地面积不小,如何守住山脚各个出口却又不会惊动侍卫,显然是件高难的事。黎寒光、羲九歌和姜榆罔商量人手安排,姬少虞趁人不备,默默离开。 月亮已经升起,一轮明月挂在河水尽头,整条河都镀上银光。姬少虞在河边静静站着,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对方犹犹豫豫,小心开口道:“太子。” 姬少虞回头,看到了乔装的常雎。 姬少虞面色冷淡,问:“什么事?” 常雎垂下头,弱弱道歉:“对不起。” 常雎低着头,没看到姬少虞脸上复杂的表情变化。姬少虞分明厌恶常雎至极,要不是她把他当傻子耍,要不是她给他下情丝术,他怎么可能和羲九歌错过? 可是,魔柱的话犹在耳边,姬少虞终究还是向利益低头,他忍住内心的憎恶,温柔地对常雎说:“没关系,我已经不在意了。先前是我过激了,那些事错不在你,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姬少虞说完自己都觉得恶心,这种感觉比他得知他爱上常雎是因为法术还要糟糕。前者只是他被人骗了,而现在,却是他主动向不爱的人讨好卖笑。 这让他觉得他仿佛是青楼楚馆里的小倌。 然而常雎并不知道姬少虞的心理活动,她听到姬少虞不怪她了,大为惊喜,抬头道:“真的?” 常雎的眼神晶亮期待,像犯错了的狗狗一样,却丝毫打动不了姬少虞。姬少虞强忍着不耐笑了笑,说:“是。但我母后挑剔强势,尤其对我的婚事,容不了丁点沙子。听说,她已经为我物色好了新妻子,正是她的侄女女婵。我对女婵并无情意,奈何无法说服母后,容不得我自己选。” 常雎怔然看着他,不敢确定姬少虞话中的含义。他这话的意思,是他愿意娶她,但无法拗过玄后吗? 常雎惊喜交加,她脑中乍然浮现起父亲的交代。 父亲走前殷殷告诫她,不惜任何代价,务必在天界傍到一个权贵,实在不行,先生下对方的孩子也可以。 有了孩子,对方总不能任由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只要孩子能认祖归宗,常家重回天界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等孩子长大,他不可能不向着自己的亲外公,一定会想办法帮常家脱离魔界。 如果能嫁给姬少虞,算是超额完成父亲的期待了吧?但常雎并不愿意在两人的感情间门夹杂利益因素,她最开始确实因为姬少虞是太子才多加关注,但后来她已动了真心,要不然,前世也不会和他放弃身份私奔。 常雎不想让姬少虞娶女婵。他好不容易才摆脱羲九歌,不应该再为了联姻牺牲幸福,他应该娶一个真正爱他的人。 常雎问:“那要怎么办?不如我们去找女婵,说你不喜欢她,应该能让她知难而退吧?” 姬少虞淡淡摇头,脸上似有忧愁:“天界世家大族这么多,没有女婵,也会有下一个高门贵女。这件事关键不在于她们,而在于黎寒光。” 常雎怔住:“你是说,寒光哥哥?” 姬少虞听到常雎称他为寒光哥哥,心里冷笑一声,脸上表情不知不觉冷下来:“进昊天塔以来,大多数都是黎寒光做主,明净神女被他欺骗,有什么东西都交给他。等出去以后论功行赏,曾祖只会更加器重他。他势力强了,我的势力就会弱,只能靠娶高门妻子来抗衡。你要是想嫁给我,就必须想办法对付他。” 常雎愣住了,她知道黎寒光的经历后十分愧疚,很后悔前世对他说了那些话,她也想好好补偿他,可是,她的爱人和黎寒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她只能在其中选择一人。 常雎脑子里乱糟糟的,她觉得很对不起寒光哥哥,可是,愧疚终究抵不过爱。 常雎一边在心里为自己的自私向黎寒光道歉,一边忍不住想,姬少虞才是正统的太子,玄帝位置本来就该是他的。她绝不会伤害黎寒光的性命,只是帮助姬少虞继承帝位而已,算不得背叛。 这样想着,常雎心安理得下来,她怕姬少虞多想,赶紧说:“放心,我定然是向着你的。但我从小就打不过他,遑论阻止他,你想怎么做?” “办法我倒有一个。”姬少虞不紧不慢说,凭你我一己之力,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这里是上古,我们可以找帮手。 常雎疑惑不解:“帮手?” “你们家的祖先月母常羲,不就在太昊国里吗?”姬少虞说,“我也不会做什么,只是想得到常羲的帮助,抢在黎寒光之前封印魔柱罢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黎寒光正在和羲九歌、姜榆罔商议临渊山的事,忽然感觉一阵无形的风从他们身边穿过。三人抬头,看到月亮不知何时已升到正空,方才皓白的月光变成一轮血月。姜榆罔皱眉:“这是怎么了?” “时间门变化了。”黎寒光走到林边,看着一株树的断面说,“树多长出五条年轮,这是五年后。” 幻境是依据记忆产生的,记忆其实对绝对时间门没有概念,多靠一件件事来区分年份。羲九歌突然意识到不对:“不好,时间门跳跃了,说明这一年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快去临渊山!” 姜榆罔也知道事态严重,二话不说,转头就去召集人手。黎寒光清点人时,突然环顾四周。 黎寒光眼如寒霜,喜怒不辨问:“姬少虞呢?” 姬少虞刚离开没多久,就遇上了时间门流逝。他看着周围更葱郁的草木,知道关键节点快要来了。 幻境接下来不是变得更危险就是快要结束,当然,这两者可能同时到来。他需要快点找到常羲,得到破解帝俊封印的办法。 好在他们先前会和的地方离太昊国不远,姬少虞很快赶到王宫,颇花了一点力气才潜入宫殿。 常羲坐在灯下,似乎正在想什么事情,突然她听到异动,冷着脸回头:“是谁?” “常羲神莫要声张。”窗前站着两个黑色人影,常雎率先摘下兜帽,露出下面的脸,“晚辈参见月母。” 第114章 炼神器 常羲听到常雎自称晚辈怔了下,她面带打量,并没有立刻相信常雎:“你是谁,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常雎焦急地上前一步,说:“您自然没有见过我,因为,我来自后世。” 常羲脸上的惊讶之色更明显了,常雎为了取信于常羲,咬牙在手腕上割了一刀,逼出精血,使出血脉术。 血上现出一条淡淡的红线,连接常羲和常雎。这是常雎刚取出来的血,做不得假,常羲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些,问:“你来这里做什么?我竟不知后世有了穿越时空的术法,你是怎么来的?” 常雎正要开口,一直站在窗边的黑衣人拦住她,道:“时间有限,这些细枝末节不敢拿来打扰常羲神,我们来,是有件事想请常羲神帮忙。” 常羲看向那个带着兜帽的身影,问:“你是谁?” 黑斗篷下伸出一双男子的手,兜帽摘下,正是姬少虞。姬少虞淡淡对常羲行礼,说:“在下姬少虞,是伏羲神的第五代后人,也是常雎未来的夫婿。” 姬少虞说“夫婿”时,眼前不由自主划过羲九歌的模样。他暗暗对羲九歌道了声对不起,他不会娶这个满嘴谎言、血统低劣的魔女的,他做这些只是为了得到力量,九歌一定能理解的。 姬少虞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这种事他太熟悉了,他做了一千多年太子,父亲、臣子、九歌的想法都很重要,唯独他自己的感受不重要,他最擅长扮演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太子了。 如果面前是他自己的长辈,姬少虞一定会将来龙去脉如实相告,但站在这里的是常羲,既是东夷族又是魔族。 如果告诉她他们为什么回到过去,就不免说到昊天塔、魔柱、五帝等事,如果被常羲知道后世东夷神族失去统治地位,反而是华族后来者居上,谁也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万一常羲将这些事告诉帝俊,那就麻烦了。虽然过去不可更改,但帝俊在幻境中杀死他们却绰绰有余。姬少虞来这里是为了得到破解封印的办法,并不希望节外生枝。 所以姬少虞打断了常雎的话,尽量不泄露未来的消息。常羲听到姬少虞是伏羲那边的后人,脸上露出些不以为意,说:“后世,东夷族竟然和华族联姻了?” “不是联姻。”姬少虞淡淡道,“我的父母并没有同意这桩婚事。因为常家被贬为魔族,不再是高贵的神族血统了。” 常羲听到狠狠吃了一惊,拧眉问:“你说什么?” 常雎接道:“没错,常羲神,常家进入魔界已有十万年了。魔界荒凉贫瘠,终年不见天日,先祖们一代代在绝望中老去,好不容易神魔议和,我被送到神界当人质,才终于有机会离开那个地方。” 这些话大大出乎常羲的预料,任谁听到自己的后代会穷困潦倒,都不会立刻相信。常羲沉着脸拿出卜筮,飞快占了一卦,然而卦象中却出现大凶。 常羲的心沉下去,他们说的是真的,常家的前途确实十分黯淡。 姬少虞见状,说:“过去已无法改变,不如立足于当下,想办法改变未来。我愿意帮助常家恢复荣光,但是我在家族中人微言轻,无法做主,如果我能得到帝位,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常羲盯着卦象发怔,她不知不觉攥紧筮草,问:“你想说什么?” “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找到了帝俊的封印,如果被他立了功,会对我的地位非常不利。我想知道,帝俊在临渊山上的封印有没有弱点?” 常羲听到临渊山,目光警惕起来:“你打听帝尊的法术,想做什么?” 姬少虞看向常雎,常雎明白姬少虞的意思,赶紧对常羲说:“常羲神,他是为了我们好,绝对可以信任的。” 有自己的后代血脉保证,常羲不再怀疑,说:“帝尊擅长阵法,临渊山又是他最看重的封印,没有破解之法。除非将他后人的血滴在封印上,配合特殊的手势,才能解开。” 常羲跟在帝俊身边,多少知道帝俊的习惯。姬少虞听到必须要用帝俊后人的血,暗暗皱眉。 帝俊的子女都死绝了,仅剩白帝一人,而且现在他们在昊天塔内,去哪里找白帝的血?但知道解法终究是好事,姬少虞戴起兜帽,说:“我那个兄弟还在外面,如果我们离开太久,恐怕会被他盯上。常羲神见谅,我们得先走了。” 常雎懵懵懂懂被拉走,出去后,她不满道:“我还有很多话想问月母,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走?” 姬少虞暗暗在心里骂了句蠢货,说:“我们出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时间变化,万一黎寒光检查人手,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我们得赶快赶回去,你和我分开走,不要跟着我。” 常羲站在窗前,看着两个黑色人影一闪而逝,飞快消失在阴影中。她盯着半空明明分毫不逊色于日却总被忽略的月亮,喃喃自语:“常氏败落了,凭什么?凭什么你抢走了一切,世人还总是称赞你,而我的家族却被发落成魔?分明最常闯祸的、最容易入魔的都是你的孩子。” 常羲转身,看到桌案上印着玄鸟的信笺,终于下定决心。 · 姬少虞回去的时候,特意留了个心眼,绕道去水边,在石头上打坐修炼了一会才回营地。他比常雎晚出现很多,黎寒光看到他,问:“昨夜一直没见玄太子露面,不知太子去哪里了?” 姬少虞很从容,说:“看到人多烦闷,所以在湖边修炼了一夜。怎么了?” 黎寒光不动声色扫过姬少虞,他身上凝着细小的水雾,毫无伪装痕迹,而且身上气息平和,不像是赶路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只是修炼了一夜。 但黎寒光不信。他不再纠缠此事,颔首道:“太子还真是闲情逸致。我们打算去临渊山守株待兔,玄太子觉得呢?” 姬少虞淡淡微笑,说:“既然独苏王和赤太子已经决定好了,何必还问我呢?我服从大家的意见,走吧。” 等姬少虞走后,羲九歌从林中走出来,对黎寒光说:“你想做什么?既然怀疑,为何还带他去临渊山?” 黎寒光轻轻笑了声,说:“总要给他机会,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耍什么花样。” 天已经蒙蒙亮了,众人整顿好后,一起往临渊山走去。他们赶路时,太昊国王宫内侍从行色匆匆,气氛并不好。 三神子再一次走火入魔,幸亏这次在王宫里,帝俊及时赶到,才将事态压下。帝俊看着强行被打晕的三神子,眉心紧锁:“他的心魔为何复发了?上次已全部引渡给镇魔人,按理不该如此。” 心腹给三神子把脉后,向帝俊行礼,垂着手说:“帝尊,三神子的心魔来势汹汹,这次,恐怕凶多吉少了。” 帝俊皱眉:“连引渡给镇魔人也没办法吗?” 心腹缓缓摇头:“引渡自然可以,但按以往的经验,无论山主还是圣子,吸收这么多心魔后都会失格。如今我们还没有找到继任圣子,若临渊山主出事,庞大的心魔便无人看押,这比三神子入魔还要严重。” 帝俊紧紧凝着眉,陷入两难之局。若救儿子,便是将整个东夷族置于危险之中;若不救,这可是他和羲和的长子,默认的继承人,这种代价是谁都无法接受的。 帝俊越想越觉得奇怪,偏偏出问题的人是三神子,未免太巧了。不久前帝俊才见过小三,并没有觉得他身上有心魔的痕迹。 心腹见帝俊愁眉不展,停顿了一会,道:“臣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帝俊拂袖:“但说无妨。” 心腹慢慢说道:“这任临渊山主对心魔的抗性似乎格外好。一代代在人间寻找天生冷情的孩子太难了,而且每次培养圣子都要耗费好几年,变数太多。不如用法器替代临渊山主,一劳永逸。” 帝俊皱眉:“你的意思是……” “现任临渊山主继位时不过九岁,连镇魔功法都没学完,却能忍受强大的心魔,必是他的血脉有什么特异之处。他入了临渊山,此生注定不会留下子嗣,不如将他的骨血炼入宝塔,说不定能得到一样克魔神器。” 帝俊还没有表态,窗外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帝俊感受到外面的气息,脸色骤然阴沉:“越发无法无天了。小九,进来。” 第115章 两全法 帝俊声音落后,一个小女孩气咻咻冲出来,人还没看到,声音就已经吼过来了:“光孤零零被关在临渊山已经够可怜了,你们怎么可以伤害他?我不许!” 帝俊看到她毫无认错的意思,反而用质问的语气凶他,脸色也冷下来,说:“看来我果真对你太疏于管教了。这些年你偷偷去临渊山,我都装不知道,如今你不思悔改,竟还为了一个外人置自家人的死活于不顾?” 小九怔了下,强撑着气势喊道:“我没有。” 帝俊看着小九的表情,指向屏风后,说:“现在你三哥受了伤,需要转移心魔,你拦着与害他何异?你三哥哥和那个人之间只能活一个,救三哥还是救他,你怎么选?” 小九愣住了,她睁大眼睛,良久不知道如何反应。 帝俊早就知道小九这些年趁着执勤偷偷跑出去,她行事毛毛躁躁,实在没有任何保密性可言。帝俊见她没有闹出大事,只当她贪玩,便没有约束她。没想到他一时宽纵竟养得她是非不分,竟为了一个低劣的消耗品,来和他大吵大叫。 帝俊原本还对臣子的提议似可非可,现在却下定决心要处掉光了。小九属火,天性热情赤诚,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而她还年幼弱小,不谙世事,最容易被人利用。小九和小三最亲近,以前只要能讨小三喜欢,无论付出什么她都愿意。而现在,小三性命攸关,这么大的事,她竟然犹豫了。 帝俊彻底对光动了杀心,哪怕不用他重炼昊天塔,也要找机会杀掉此人。现在小九能为了他不顾家人,以后若他花言巧语,挑唆小九背叛帝俊怎么办?更别说光手上还掌握着众多秘密和魔柱这种强大而无法驯服的力量,无论哪一点,帝俊都不可能留他。 小九从未经历过这么艰难的选择,最后,她几乎都要哭了,问:“我能不能不选?总会有两全的办法。” “小九,你胡闹了太久,应该长大了。”帝俊居高临下看着她,说,“如果可以两全其美,谁会选择另外一边?可这世上的事偏偏没法两全,总要舍弃不重要的一项。” 小九像是受到重大打击,平素总是明亮狡黠、精力无穷的眼睛也黯淡下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哭了。帝俊心想他对这个女儿实在太纵容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没时间教一个小孩子明事理,他挥挥手,对身后侍从说:“送九神女回去。” 小九的法力放在王宫里实在不够看,她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押回自己的宫殿。她抱膝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外面传来说话声,小九烦躁地捂住耳朵,斥道:“都出去!” 门外的响动静了静,随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小九,是我。” 小九怔怔抬头:“常羲姨母?” “是我。”门上映出一道柔美的侧影,常羲温声说,“听说你被帝尊关起来了,连东西也不吃。这怎么能行?你还小,饿坏了身体怎么办?你先开门,我带来了你最喜欢吃的星辉霜露。” 小九其实没有胃口,但来的人是常羲,她的姨母兼侧母,她总不能不给面子。小九恹恹打开门,常羲仪态万方进入,不动声色打量四周,笑着说:“怎么了,是谁惹我们的小神女不痛快了?” 小九埋着脸,并不想说话:“没什么。” 常羲就像没看到小九的冷淡,继续笑吟吟说:“小九,别板着脸了。你还小,现在还不懂,等你长大些就会明白,其实帝尊最宠爱的孩子是你。有帝尊在,没人敢轻视你,你还有那么多护短的哥哥姐姐,旁人不知多艳羡你呢。” 小九怏怏不乐,说:“可是,父帝他要杀了光。” 常羲轻轻挑眉:“谁?” “光,就是临渊山主,现在在临渊山镇压心魔的人。”小九说,“三哥又生心魔了,父帝竟然听信别人的话,要将光炼成塔。我不让他这样做,他就把我关起来了。” 常羲保持着笑意倾听,时不时应和一二,心里却在想这样蠢笨无用、优柔寡断,胳膊肘还朝外拐的废物,到底哪里值得帝俊另眼相待? 常羲笑得更柔和了,说:“帝尊也是担心三神子,如果三神子没事了,帝尊也不至于为难临渊山主。小九,你也不想让三神子出事吧?” 小九皱着脸:“可是那也不能让光死啊。” “我有一个办法。”常羲从腰带中拿出一枚洁白莹润的玉石,循循善诱道,“这是我的族人前几天偶然发现的秘宝,对克制心魔有奇效!他们试过了,无论有多少心魔,都可以注入其中。如果拿着它,先吸收临渊山上的心魔,再吸纳你三哥身上的心魔,不就能同时保全他们两人了?” 小九怔怔看着常羲手中的白石,迟疑问:“真的?” 她哪怕不谙世事,也知道父亲为了解决心魔费了多少心思。父帝都束手无策的事情,一块小小的石头就能解决? 常羲将白色玉石放到小九手心,说:“能不能行,你试一下不就知道了?这块玉石用起来很容易,只要拿着它靠近有心魔的人,它就会自动吸收心魔。等它变成黑色,就代表快要盛满了,需要将它拿到炙热的地方烧毁。” 小九完全听入迷了,下意识问:“哪里有炙热的地方?” “傻孩子,你糊涂了不成?”常羲轻轻抚上小九的头顶,笑道,“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比浴十日的汤谷更炙热吗?” 物极必反,热到极致的火反而化成水,汤谷就是如此。汤谷内有温泉,羲和每日会在那里给十个孩子沐浴,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热的地方了。 小九脸上终于露出笑来:“我明白了,谢谢常羲姨母!” 小九收起洁白漂亮的石头,兴致勃勃往外冲。侍卫们虽然知道九神女被帝俊神关了禁闭,但小神女向来无所忌惮,帝俊做做样子罢了,也不可能真的罚她,所以侍卫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到小九跑出去。 小九虽然还小,但本体毕竟是太阳,日行万里不在话下。只见半空中划过一道火光,拖着绚丽的尾巴,全力往临渊山驰去。 黎寒光、羲九歌等人正在山上潜行,忽然感到一阵炎热,他们抬头,看到一团火焰落入临渊山。 黎寒光暗暗皱眉,看气息,这似乎是小九?这个关头,她来临渊山做什么?但这道光太明显了,队伍中人都议论纷纷,黎寒光支不开人群,只能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光闭目坐在黑暗中,和以往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与孤独和心魔为伴。心魔在他耳边叫嚣,时而恐吓,时而诱惑,时而哭求,光都置之不理。 自从认识小九后,他的人生就被分割成两半,一半是她带来的光明,另一半是没有她的漫长的黑暗。日月季节对他失去了意义,他唯一的计量方式,就是小九来的日子。 距离她上次来已有十一天了,昨日她按理该出现,可是她没有来。 这也是常有的事。她不同于他,亲人繁多,朋友遍地,生活多姿多彩,不是每次都能抽出时间。每次她不来,心魔都会极力煽动他,光每一次都克制住了。 一次两次不来没关系,只要她没有忘记他,后面会来就够了。 光以为这又是如往常一样的缺席,他正待入定修炼,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跑步声,随即,石门被咚咚敲响。 “光,快开门!” 光猛地睁开眼睛。 小九? 光打开门,迎面跑进来一团火,正是多日不见的小九。光沉着脸,问:“怎么了?” 她以往虽然冒冒失失,但从没有这么失态。莫非,外面有人在追她? 小九大口大口喘气,断断续续说:“光,有人和我父亲说,要拿你炼法器。这里不安全了,你快走!” 光怔了下,轻轻舒了口气:“那就好。” 小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哪里好了?” “不是你遇到危险,当然是好事。”光比小九预料的平静多了,从容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人总归要死,如果我的死能救更多的人,也不失为一状好事。” 小九脸都皱起来了:“可是,死会很痛的。他们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为什么要你去换其他人活着呢?” 光看着女孩额间跑出来的细汗,心想恐怕也唯有她,会关心他是不是活着了吧。 五年过去,他骨架生长很多,但因为他从来见不到太阳,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而她的外貌几乎没有变化,这既说明她被亲人保护的很好,也说明她血统优秀,寿命漫长。 他的生命对她而言只是短短一程,光其实不愿意长大,他不想看到他已经是青年模样,而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女孩。或许,死在成年之前,就是对他最好的结局。 哪怕被炼成法器,也算是长久陪在她身边了。 光敛下睫毛,轻声说:“我一出生就害死了母亲,唯一的兄长也不愿意见我,我存在于世毫无意义。谢谢你来提醒我,但没关系的。你在外面待太久会惹亲人担心,快回去吧。” 小九突然生气了,头一次越过阵法,头也不回冲到封印里:“怎么会没有意义?你活着对我至关重要。我找到可以转移心魔的办法了,我一定能让你活下来。” 光看到她冲到阵法里,心中一紧,连忙阻止:“小九,这里危险,快出去!” 小九却置之不理,她割开手指,用力按压伤口,让鲜血滴在锁链上。铁链感觉到有人闯入,四周法印落下霹雳电光,但靠近她的血时突兀地停止了。 小九知道这个法子有用,越发加快速度,她按照常羲告诉她的手势,打出一道道繁复的法印。电光闪烁的锁链逐渐安静下来,喀嚓一声,挂在光手腕上的枷锁竟然掉落了。 光骤然恢复自由,都愣住了。小九快步跑到他身边,将白色玉石放入他手心,说:“握紧。” 光反射性收紧手指,将她的手和石头一起包在手心。仿佛河流决堤一般,缠绕在他耳边昼夜不息的魔柱飞速朝石头流去,光惊讶地看向手掌,问:“这是什么?” “这是可以容纳心魔的石头,有了它,你和三哥都能活下来。” 光感受着那些或咆哮或咒骂的声音飞快流出他的身体——简直都不算流,堪称被漩涡吸走。光莫名生出种不祥感,他被魔柱折磨了五年,最知道这些东西多么狡诈难缠,连训练有素的人都抵御不住,一块石头真的能困住它们吗? 光问:“这是哪里来的?你如何得到它的?” 小九看到白石真的有效,心中大振,根本没空搭理光的问题:“我们先出去,等路上我和你说。” 小九知道她来临渊山的事瞒不住帝俊,如果被父亲看到她放了光,一定会杀了他。小九不敢在山洞中久留,拉着光飞快往山下跑。 光在洞中五年,见过最耀眼的光不过萤火虫,骤然接触到太阳,眼睛都灼得生痛。 他根本看不清世界,只觉得四周白茫茫一片,天地颠倒光线扭曲,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活着。唯有一双温暖的手握着他,在错乱的世界里紧紧将他抓住。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间,光直到现在都没接受发生了什么。这些年他一直避免想外面的景象,不断告诉自己其实阳光和自由没什么特殊,他在山洞中也很好。但此刻和她共同奔跑在苍天绿地间,他的谎言轰然坍塌,再也没法欺骗自己。 能自由呼吸空气,能放纵奔跑,是一件多么珍贵的事情。光忍着眼睛的灼痛,努力看向前方。她的容貌和黑暗中一样,但她是骄傲恣意的太阳神女,唯有在阳光下,才能完全展现出她的美。 光已经心满意足。这里离山洞不远,他现在返回去还来得及掩饰,只要知道她有这份心意,已足够他去接受余生任何事情。 但在此之前,他要保证她的安全,比如是谁给了她刚才的东西。 光问:“小九,石头是哪里来的?” 小九正要说是常雎姨母给她的,忽然前方传来打斗声。小九本能看向声源,趁着另一队人将侍卫的注意力吸引走,姜榆罔带着人飞快钻出树丛,两拨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小九怔住了,姜榆罔等人也怔住了。姜榆罔刚要说话,小九突然用力把光推走,高声说:“快跑!” 小九使出天赋神通,挥手就打出一道火,直接朝姜榆罔脸上攻去。她的火并不强,但无法熄灭,南天界的人还是废了不少功夫才脱身。姜榆罔抬头,发现小九已经拉着那个少年跑入树林中。 小九率先开战,其他人也不客气了,纷纷拿出武器追击。 黎寒光正在林中急行,天界四支分队上山后,在黎寒光的安排下,毫不意外撞到了守卫。黎寒光趁着众人与守卫缠斗的功夫,偷偷脱离队伍,打算去山洞里和光报信。然而没想到,他的运气还是如此不好,正好和光、小九错过。 黎寒光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瞳孔中映出熊熊烈焰。黎寒光看到树梢上的火,脸色大变。 不好,她被发现了。 保佑发现她的人是帝俊的侍卫,而不是天界的人。 南天界追小九的动静太大了,临渊山侍卫、羲九歌、姬少虞都看到了那边的景象。临渊山侍卫发现光竟然从山洞中逃脱了,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这群意外来客,一心追捕光。 姜榆罔和姬少虞也不肯放过现成的线索,魔柱很可能在这一年发生异变,而这个女子却出现在临渊山,不用想都知道这其中必有猫腻。羲九歌看到竟然是小九带着光逃跑,她暗暗皱眉,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 就在三方混战中,黎寒光赶回来了。他不动声色误导天界的人,频频将他们引到临渊山守卫身边,在他的努力放水下,小九和光终于逃离了。 小九跑到没人的地方,累得气喘吁吁。她是兄弟姐妹中老小,苦力活轮不到她干,打架永远有哥哥姐姐挡在前面,就连十日一次的执勤也有人帮她,她出生以来从未经历过这么惊险的逃生。 小九喘着粗气问:“你没事吧?” 光摇摇头,相比于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九,他显得从容多了。光看向后方熊熊燃烧的山火,说:“事情闹大了。那群人来意不善,你赶紧回王宫,我在这里拦着他们。” 小九犹豫:“可是你……” “我没事。”光用力拨开小九的手,说,“我们两人无论如何敌不过那么多人,你留在这里,只会害我们一起被抓。快走!” 小九头一次恨自己没有好好修炼,弱的毫无反抗之力。她咬唇看着光,最后用力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一定带人回来救你!” 光看着她,露出浅浅的一个笑:“好。” 小九不用带人后,飞行速度大大提高。她还没回到王宫,就被闻讯赶来的羲和抓住。 羲和看到小九,真是又急又怕:“小九,你在做什么?” 小九看到母亲,眼睛陡然亮了:“阿娘,有人要抓光,你快和我回去救他!” 羲和抓住女儿,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定她除了脸被熏黑后并没有受伤,才终于松了口气。羲和知道光是谁,她不动声色,说:“你们护送九神女回去,我去临渊山看看。” 小九嚷嚷道:“我也去!” “还胡闹。”羲和沉下脸,低声呵斥女儿,“你今日闹出多大的事,自己不清楚吗?放火烧山就算了,竟然还敢释放镇魔人。你先回去,后面的事我来安排。” 小九自知理亏,她想说她并不是胡闹,她找到了可以同时救光和三哥的法子!但小九看到母亲严肃的脸色,不敢再说,嗫嗫道:“我知道了。那你一定要救光啊!” 羲和看着总是胡作非为,却又至纯至善的小女儿,无奈叹息:“好。” 小九被里三层外三层侍卫带回王宫,全程没有一丁点逃跑的可能。小九尝试无果,默默放弃了偷溜。她老老实实被拎回王宫,进宫门后,她赌气挣脱侍卫的手,道:“我要去看三哥,你们不许再跟着我!” 侍卫面面相觑,羲和只是吩咐将九神女带回王宫,至于回宫后神女要去哪,似乎没有交代。侍卫也不敢过度得罪这位骄纵的神女,遂一板一眼地退下:“是。” 临渊山脚,黎寒光和羲九歌甩开大部队离开山林,一出来就看到一位冷峻威严的女神站在外面等他们。羲九歌的表情骤然僵硬,黎寒光绝望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的运气,未免实在太不好了。 他设想了那么多场景,唯独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和羲和见面。 初次见面如此糟糕,岳母还愿意认他吗?:,,. 第116章 十日出 黎寒光看到小九和光的时候就感觉不妙,他把追兵引开,然后悄悄给羲九歌传音,两人趁乱甩开队伍,单独赶路。 结果一出来,就撞到了羲和。羲和扫过面前两个年轻人,他们看起来年纪不大,但身上气息十分沉稳,看得出来出身名门,教养良好。两人都长了副好相貌,他们穿着简单的白衣,站在苍林中一个像娇艳的火,一个像清凌的冰,截然相反却又相得益彰,容色之出众能排上羲和平生所见顶尖。 按理大陆上出现这样两个出色的后辈,羲和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印象中没有任何影子,连华族中也未曾听闻。羲和不动声色,问:“你们是谁?为何擅闯临渊山?” 黎寒光不久前还和羲九歌说过,如果有机会想去拜会羲和,谁能知道机会比意外还要先来。黎寒光试图解释:“羲和神,刚才可能发生了一些误解,但我们没有恶意,您不要误会。” “误会?”羲和不为所动,冷冷道,“什么误解,能让你们追着我的小女儿穷追猛打?” 黎寒光有口难言,没法解释。羲和看到他们的表情毫不意外,严厉说:“将他们带回去,严加盘问。” 羲和身后的侍从立刻握着绳索朝他们走来,黎寒光听到后面越来越近的声音,心道对不起了岳母,但如今事情紧急,他还有许多话要问光,绝不能被控制起来。 在侍从即将靠近时,黎寒光猛然抛出一个球状炸弹,砰得在空中炸响。 霎间四周烟雾弥漫,侍卫被呛的咳嗽,根本没法视物。羲和皱眉,在身周捏了一个屏障,驱风吹散烟雾。等刚刚能看清环境,一大群穿着劲装的弟子气势汹汹冲出树林,正好和羲和的人撞了个正着。 侍卫正窝着火,看到这群人二话不说开打。姜榆罔、姬少虞听到这边有爆炸声,赶紧跑过来,还没明白局势就被攻击,当然毫不留情还手。双方打成一团,局面十分混乱,羲和环顾四周,发现刚才那两个人不见了。 她暗暗皱眉。 羲九歌飞快穿行在树丛中,对黎寒光说:“和你结队真是危险,过河拆桥,以邻为壑,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吧。” 黎寒光越过树梢,身姿轻飘飘的,脚下的树叶分毫未晃。黎寒光言之凿凿道:“哪有,反正他们迟早都要打起来,我只是让他们顺便帮我一个忙而已。在这种情况下相遇,只能事急从权,岳母肯定能理解的。” 羲九歌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他。她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先找到光。”黎寒光叹气,“现在,我们只能指望他了。” 太昊国王宫,小九一路跑到三神子的宫殿。华丽的宫室中如今一片愁云惨淡,守门的侍从看到九神女来了,连忙行礼:“九神女。” 小九提着裙子,快步跨过门槛,问:“父帝呢?” “帝尊去寻解心魔的办法,走了有一会了。” 小九一言不发,绕过屏风。床榻上躺着一位少年,他相貌艳丽,但眉心横亘着一道红色印记,突兀地破坏了整体美感,给他的五官增添许多妖异。他双目紧闭,身体却被一股金色绳索紧紧捆住,不知道因为绳索还是因为什么,他睡得并不安稳,眼珠在眼皮下飞快转动,看起来十分痛苦。 小九看到三哥成了这副样子,心里又急又忧。她对侍从挥挥手,说:“你们都出去吧。” 侍从都知道九神女和三神子亲近,上次三神子发病的时候九神女就寸步不离守在殿里,甚至偷偷跟去临渊山。侍从们习以为常,对小九行礼后就鱼贯离开。 等所有人走后,小九拿出已经有些黯淡的白色玉石,放在三神子手中。她跪坐在榻边,握着三神子的手臂,低声说:“三哥,再忍一忍,你马上就可以恢复了。” 玉石接触到三神子的手心后,自发吸收魔柱。小九亲眼看到三神子的神色平静下来,眉心的红色印记也消失了。她大喜过望,这时候才猛地发现原本洁白剔透的石头已经变成墨色。她吃了一惊,想起姨母的话。 常羲说,这种石头虽然可以容纳心魔,但容量有限。当它变成黑色的时候,就表明心魔满了,需要尽快销毁。 小九不敢耽误,都来不及等三哥醒来,她拿起石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飞快跑往汤谷。 心魔离体后,没过一会,三神子醒了。侍从听到内室有动静,连忙进来,看到三神子竟然坐了起来,十分惊讶:“三神子,您醒了?” 三神子身上的绳索是帝俊用法力凝的,专为了压制魔气,如今他身上心魔已散,绳索也自动消散。三神子头疼得像要炸裂一样,他用手掌摁着眉心,问:“这是怎么了?” 侍从赶紧将他昏倒后的事情一一简述,三神子听到帝俊来了,眉尖意味不明地挑起:“父帝也来了?” “是。” 三神子沉着脸,静默不语。入魔后会失去知觉,全凭本能做事。但他曾经走火入魔过一次,还算有经验,所以入魔期间他并不算完全没有记忆。 上次是因为他急于求成被心魔钻了空子,可是这一次他一切如常,为什么突然间就爆发心魔,甚至严重到必须父帝出手? 三神子仔细回想他入魔前的行动,他如往常一样睡觉、起床、练武,并无特异之处。三神子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放下,问:“是父帝将我救醒的吗?” 侍从摇头,对此也十分奇异:“说来奇怪,帝尊出去为您寻疗伤办法,还没有回来,九神女来了一趟,然后您突然就醒了。这么大的好事,属下赶紧传信给帝尊。” “小九?”三神子越发奇怪,“小九来做什么?” “不知道。属下以为九神女担心您,就没敢打扰。后来好像看到九神女在您手心放了块石头……”侍从说到这里自己也不太确定,迟疑道,“九神女拿着一块圆形的白色东西,应当是块石头吧。” 圆形,白色,石头……三神子莫名觉得侍从的话很熟悉,忽然,他眼睛瞪大:“不好!小九现在在哪里?”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黎寒光终于在山林深处,先羲和一步找到光。 光这些年虽然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山洞,但他看守着许多高阶神族的心魔,从那些最隐秘的记忆中学到了许多东西。他很擅长隐藏自己的痕迹,这么多人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他,要不是黎寒光完全放弃寻找,而是根据环境构想自己会怎么藏,恐怕一时半会还找不到他。 光听到有人来了,十分平静,头也不回说:“你来了。” 黎寒光轻轻笑了声,道:“你还真会藏。” “过奖。”光静静说,“你看起来也很擅长。” “既明。”羲九歌不得不提醒,“这里随时会有人来,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得知黎寒光来后,光连回头正视他的意愿都没有。但他听到了另一道女子声音,光大吃一惊,慢慢回头。 这是羲九歌第一次见临渊山主,她不擅长和人交际,便只是对他笑了笑,聊表友善。然而没想到,那个清瘦的少年看着她却愣住了,一直望着她的脸,良久连眼睛都不眨。 初次见面,这样的行为可以说非常失礼了,但意外的是并不令人反感。羲九歌细眉动了动,微笑问:“临渊山主认识我吗?” 黎寒光极冷地嗤了一声,毫不客气站到羲九歌面前,挡住了光的视线。光再也看不到她了,才收回视线,轻声说:“似乎不认识。但我总觉得你很熟悉。” “够了。”黎寒光忍无可忍,冷冰冰打断,“我可没时间陪你妄想。白日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出来?魔柱去哪里了?” 光说:“我也不甚清楚,仿佛是小九的三哥再一次走火入魔了,帝俊要用我炼塔,小九不同意,就自作主张跑来放了我。至于心魔,被她用一种白色石头转移走了。” 黎寒光的关注点全在白色石头,而羲九歌却不可思议反问:“用你炼塔?” 光轻轻点头:“没错,值得帝俊亲手重炼的,大概唯有昊天塔了。” 羲九歌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就在昊天塔内,那岂不是说,他们脚下很可能就踩着光的骸骨鲜血? 羲九歌皱眉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做?这座山你留不得了,趁现在他们还没发现你,你赶快逃吧。” 光生出些微的恍惚,类似的话,似乎不久前小九也和他说过。世人都将他视作一件工具甚至材料,唯有她,会愤怒他的不公,担心他的生死。 黎寒光不合时宜地打断,幽幽道:“这只是过去的投影,无论在幻境中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所以,根本没必要执着于逃不逃,更重要的是弄清楚这一年发生了什么。” 羲九歌回眸,暗暗瞪黎寒光。黎寒光被瞪得委屈又嫉恨,他看向光,暗暗咬着牙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黎寒光的目光中颇有一种光敢说不对立刻就把他扔给帝俊侍卫的意味,光不和此人一般见识,温声说:“没错,我从来没想过逃离。只是我必须搞清楚小九手里的东西从何处而来,所以才没有回洞府。她虽然跳脱,但并不是一个冒失的人,定是她十分信任给建议的人,所以才会把对方的石头带在身上……” 。 光说到这里,短暂地顿了下。黎寒光捕捉到异样,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白色石头……”光低声喃喃,猛地站起身,目光霎间迸发出利剑寒霜,“不好,那根本不是石头,而是骨头!” 羲九歌提出异议:“骨头和石头差异极大,怎么可能认错呢?” “那不是普通骨头,而是前几任临渊山主,甚至包括我师父火化后遗留的身骨。”光根本站不住了,说,“来不及说了,快带我去找小九。骨是被心魔浸染最久的地方,含有大量魔气,而那块骨头是历代临渊山主的骨灰凝结而成,危害根本无法想象。难怪那块石头能吸走我体内所有心魔,因为,它就是最大的魔窟!” 快到日落时分,除了还在天上执勤的小十和卧床养病的三神子,其他太阳都陆陆续续来到汤谷。往常小九总要磨蹭到最后一个,但这次,她早早就来了,并且一进来就直奔温泉。 二神女奇怪,问:“小九,你在做什么?” 小九挑了块水深的地方,站在石头上,小脸满是认真:“我要永远消灭心魔,以后,大家都不用受它伤害了。” 哥哥姐姐们不明白小九在说什么,一起笑了,五神子调侃道:“所以,小九,你打算像你手里的石子一样,把心魔扔到汤谷里淹死吗?” 众兄妹笑声未落,一道亮光飞速朝汤谷逼近,三神子落地,匆忙道:“小九,你被骗了,那块石头有问题!” 小九离得远,没听清三哥喊了什么,她诧异地回头,与此同时,手指微微放松,已经变成灰黑色的石块从她手心滑落,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汤谷水是比岩浆还要恐怖的火源,石头没入水中,很快熔化。而这时,三神子也跑到水边了,小九瞪大眼睛,不解问:“三哥,你刚刚说什么?” 小九亲眼看着三哥脸色变得扭曲,疯狂对她大喊:“小九,快闪开!” 小九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到一簇浓郁的黑气猛然从水中蹿出来,如一柄利剑贯穿她的心脏。 小九没感到痛,她眼前浮现出许多画面,有男有女,有喜有悲,有不认识的臣子,也有她熟悉的亲人,最后定格在她眼前的,是她拉着光在阳光下奔跑,一回头,光却脸色惨白,胸口源源不断流着血。她手心传来温热的感觉,她低头,看到自己手里握着一颗心脏。 一道不知从何处来的声音在耳边低语:“你的父亲害他有家不能回,你的族人自私地剥夺了他的自由,甚至还要用他炼塔。你为什么觉得他拿你当朋友呢?他其实一直很恨你,只是想利用你离开临渊山而已。杀人的感觉好吗?当年,他就是这样被你父亲逼着,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父。” 其实小九手里什么都没有,手心的肌肤白净柔嫩,可是她却觉得那里有一颗心脏,是光的心脏。小九呼吸急促起来,无意识喃喃:“不可能,光不可能骗我……” 小九的眼睛已经不知不觉变成红色。另外八个神子神女看到小九被魔柱击中,脸色都变了,立刻施法。兄长姐姐都想带走小九,然而,魔柱的可怕并不在于它攻击力强大,而在于它以人心为武器。 越来越多的太阳中招,很快,汤谷里天火流星,乱成一团,太阳们都红着眼,互相攻击。 太阳神火是世间最刚烈、最炙热的火,鲜有敌手,除非是他们自己。 黎寒光、羲九歌带着光赶路,身后鸟兽忽然躁动起来,大片林鸟拍着翅膀离开巢穴,在山林上空啼鸣盘旋。他们三人被惊动回头,看到东方漫天火云,晚霞艳丽的像是燃烧的火。 羲九歌凝神看了一会,脸色忽变。不,那不是晚霞,那就是真火! 这一天,本已收工归家的人们突然看到天上燃起火烧云,本该落下的太阳再次升起,并且不止一个,而是所有。 十日并出,天火降世,整个大地落入一片火海中。 羲九歌终于知道这场大战是怎么打起来的了,但为时晚矣,九个太阳被魔柱把持,已经失去理智,胡乱在天上肆虐放火。 光险险躲过一道火球,但身体也被气浪冲击,立刻气血翻涌。光忍住喉口的腥甜味,说:“快带我去汤谷,得赶快把魔柱关回来。” 根本无需辨认方向,所有人都往汤谷赶去。快到汤谷时,他们撞见了羲和。 羲和先前就在找他们,如今看到他们出现在汤谷前,行迹鬼祟可疑,自然不肯放过他们。黎寒光不想在打斗上浪费时间,对羲九歌说:“九歌,这里交给你了。” 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一个神,黎寒光都不会将羲九歌留下,但这是羲和。羲九歌就是羲和一手封印的,黎寒光相信羲和一定能认出羲九歌。 羲九歌苏醒后,不光一步从童年跨越到成年,记忆也出现很大的断层。或许,应该让她们母女好好聊一聊。现在虽然乱,但大家各自为战,无暇顾忌周围,反而也是不错的谈话环境。 羲九歌也有这个想法,她从空中轻巧转了个弯,踩在云上,对黎寒光和光说:“越往里越危险,你们小心。” 黎寒光看着前方翻涌的火海,没时间和羲九歌多说,匆匆道了句别就疾驰而去。羲九歌正好拦住羲和的方向,羲和看着面前的少女,似有所感,问:“你到底是谁?” 如今没有外人,羲九歌叹了口气,如实说道:“我叫羲九歌,来自后世。” 羲和听到她的名字,微微怔忪:“那你是……” “我是您的女儿。”羲九歌道,“灭世大战结束后,您将我封印在神器中,直到一千年前我才苏醒。我由西王母教养长大,从来没有见过您。” 羲和嘴唇微启,再次抿住,最后说:“你和我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羲九歌手指无意识攥紧,垂下睫毛:“对不起,我一直努力不丢您的面子,看起来还是失败了。” “傻孩子,为父母者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能平安快乐,哪会在意什么面子?”羲和仔细打量着羲九歌,试图找出她和幼年相似的痕迹,“你长大了,法力高深,根基稳固,比我预料中还要好。你刚才说你一千年前才苏醒,这么短的时间修炼到这种程度,这一千年,你应该受了不少苦吧?” 羲九歌这些年活得一直很紧绷,在天界时她从没见过羲和,只从大家口中听到羲和的丰功伟绩,她一心想成为一个完美的神女,不坠羲和威名;后来进入昊天塔,她终于有机会见到羲和了,却担心自己太弱、太平庸、太无趣,一直不敢来见羲和。 然而,当她真正站在羲和面前,母亲没有关心后世的局势,没有关心个人命运,而是问她,这些年你应该受了不少苦吧? 羲九歌忽然觉得眼眶发酸,她这时候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懦弱、犹豫有多可笑,羲和根本不关心世俗眼里所谓的成功,一直以来,都是羲九歌作茧自缚。 其实这些年羲九歌为了修炼受了不少磨难,但她什么都没说,淡淡笑着摇头:“没有,所有人对我都很好,我没有受过任何委屈。” “那就好。”羲和松了口气,说,“不能护你长大,已是我毕生之憾。如果你活得不快乐,我便是死也无法安心。” 显然羲和已经从羲九歌的话中察觉到,她必然是早早死了,不然不至于将羲九歌托付给西王母照料。羲九歌心里难受,欲要说什么,被羲和打断。 羲和说:“生活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因为明日不可知。我不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你也不必告诉我。我只想问,刚才那个男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后世传说中将羲和塑造的包容、博爱、温柔,拥有世人想象中女神所有的美德,羲九歌也潜移默化认为羲和该是个温柔性子。但今日见了才知,羲和是位慈母贤妻,但更是创世主神。 她博爱世人,但同时也有冷峻、强势的一面。羲和都是如此,羲九歌实在没必要遵守那些所谓的完美神女守则。 羲九歌渐渐放松下来,尊重母亲的选择,没有泄露未来的发展,而是说起家常:“这些话本应该他来说的,但他玩弄了那么多诡计,估计您对他已没什么好印象了。其实他是我的夫君,等出去后,我们就会完婚。” 羲和怔了一下,笑道:“你都长大了,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他确实有些过分奸滑,但只要对你好就值得。” 羲九歌不敢置信,小心翼翼问:“您同意了?” “你满意的人,我就满意。”羲和深深望着她,目光中似乎有她不懂的深意,“九歌,去做你想做的事,不必担心,也不要负疚。你无忧无虑活着,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羲九歌拦住羲和,为黎寒光争取了时间。他终于到达汤谷,然而此刻汤谷已是一团乱,他刚落地,前方就袭来一道攻击。 或者说,这道攻击目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光。 黎寒光挡住,刚一上手就感觉到吃力。他飞快对身旁的光说:“去找她,这里我拦着。” 光看了一眼对面,来不及多说,转身就走了。帝俊见竟然有人能拦住他,意外了一瞬,问:“你是谁?” 东夷族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出色的年轻人,他竟然不知道?还是说,这是华族的小辈? 黎寒光艰难抵着帝俊的法力,心说我其实是你的女婿,都是自家人就不用动手了吧?但黎寒光不敢说,想尽办法转移话题:“帝俊神,我知道一些事,或许您会感兴趣。” 另一边,光跑出黎寒光和帝俊交手范围,逆着人群,义无反顾跑向火灾最严重的地方。光看到小九双目猩红、呆滞失神的模样时,心中大痛:“小九!” 他尝试吸收魔柱,然而这些东西好不容易挣脱他的束缚,怎么肯轻易回来。魔柱煽动人心,人群爆发出的恐惧、贪婪、恶意都成了魔柱的养分,短短片刻它又强大许多,连光都控制不住了。 魔柱知道光的执念,故意操纵小九大肆放火,屠杀生灵,以此来刺激光,想让光心关失守。 光知道小九生性纯善,等她清醒后看到自己害这么多人流离失所,一定会自责。他不忍心让任何人指责她,连她自己都不可以。 光向小九扑去,不顾她的攻击,用力抱住她。光咬破指尖,逼出精血,飞快在她身上画镇压法印。魔柱意识到光的意图,大为恼怒,小九手心忽然亮起金色的光,随即化成一柄尖刀,重重刺向光的命门。 光没有躲。灼热的痛感传来,光硬是一动不动,牢牢抱着小九,画完了法印。小九眼神恢复片刻清明,她看着浑身染血的光,再看看自己血淋淋的手,不敢置信道:“光……” 光握紧她的手,不让她去看上面的鲜血:“不是你的错,我一点都不怪你。小九,你被人利用了,那个人是……” 光的话没有说完,喉口涌上来一股鲜血。尖刀穿过光的身体,从他后背穿出来,小九眼珠猩红,眼睛里却盈满泪水,握着刀的手也在不断颤抖。 光知道,那是真正的小九在和魔柱抗争,她那么爱娇胆小,现在一定害怕极了。 小九颤抖着放松刀柄,她看着这一切,仅剩的理智崩溃,抱着头凄叫。然而她越痛苦,就越助长她体内的魔柱。小九在两种力量间撕扯,眼睛时黑时红,终于再也受不了,尖叫一声朝外冲去。 光也坚持不住,脱力摔倒在地上。帝俊听到小九的惨叫声,连忙赶来,却只看到伤痕累累的光。 帝俊沉着脸就要追出去,却被光叫住。光倒在地上,气息奄奄说:“帝俊神,请将我炼到昊天塔里,务必封印魔物。之后,将她关于我的记忆都清除吧。她只需要幸福快乐,无需记得这一切。” 第117章 三千世 羿站在一座木碑前,碑面十分简陋,只写了生卒年,连姓名生平都没有。羿定定盯着上面的字,良久一动不动。背后太阳无情炙烤着大地,汗水从他的发梢、睫毛、后背滑落,很快地上就洇了一滩盐渍。 嫦娥撑着伞,顶着几乎要将人熔化的热度,一路寻一路找,终于在后山找到丈夫。嫦娥看到他大喜,正要呼唤,突然看到了前面的木碑。 嫦娥噤声,她收了伞,轻手轻脚走向羿:“他已经死了……羿,节哀。” 羿背对着身体,嫦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平静麻木,毫无起伏:“六岁之前,我虽然知道并不是他害死了母亲,但总是听村里人说,也实在对他亲近不起来。后来他去了临渊山,如我所愿,再也不用见到他了。我想过和他谈谈母亲的事,但临渊山断情绝爱,一旦入山就再无亲人手足,我再去找他反而另生枝节。我就想算了吧,或许他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说来好笑,汤谷那天,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 原来那个安静的孩子长大了,可是,羿看到的却是他浑身染血躺在地上的模样,比小时候还要安静。羿连他的尸体都来不及细看,就被王宫侍从拖走了。 听说他对克制心魔有奇效,帝俊要用他的身体重炼昊天塔,他的发肤骨血比他们这些活人宝贵多了。 羿茫然了很久,那些年少无知时欠下的道歉,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他想给光立个碑,可是写字时发现不知如何称呼他,临渊山主,弟弟,还是光? 临渊山主不问世俗,没有亲人,更不该有墓穴。如果写弟弟,他还愿意承认他们吗? 羿不知道,只能立下一个无字空墓。嫦娥看到羿的模样,暗暗叹息:“他为了天下苍生而死,死得其所。如果他还在世,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副模样。” 羿想到什么,嘴角冷冷勾了勾,说:“他被九神女杀死,如今,又要为了镇压那十个神子神女的心魔,被熔铸到塔里。还真是死得其所。” 嫦娥听到这些话沉默,自从那天之后,世界再也没有黑夜,十个太阳一起跑到天上,四处放火,不间断炙烤着大地。很快土地开裂,河流干涸,即将成熟的农田被烤成一片荒土,潜藏在山里的妖魔鬼怪趁机出山,为祸世间,百姓叫苦连天。 但没人敢说,因为那是帝俊和羲和的子女。以前有临渊山镇压心魔,现在临渊山主毙命,圣子空悬,哪怕帝俊、羲和都赶到现场,也对四处作乱的十日束手无策。 帝俊打算重炼昊天塔,将其改造成镇压心魔的法器。但昊天塔乃是上古神器,哪是说变就能变的。重新炼塔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而这段时间,他们就要忍受十个太阳的灼烤。 神族有法力护体,相对还好些,而那些凡人就遭殃了。他们没食物没饮水,每天都有许多人受不了高温死去。羿天赋绝伦,能在外面站这么久,如果换成嫦娥,没半天她就要殒命。 如今嫦娥已经感觉到不舒服了,她忍住眩晕,对羿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要往前看。帝俊派人来找你了,似乎是为了商量妖兽的事。我们先回去吧。” 嫦娥本来还担心羿钻牛角尖,意外的是他一言未发,平静地和嫦娥走了。嫦娥喜出望外,看来他只是发发牢骚,并没有想不开去报复王族,那就好。 羿和嫦娥走远后,黎寒光问另一个人:“你不去见他一面吗?” 半空中浮着一个苍白的影子,他只有魂体,眉眼冷清,目光沉寂,明明和光相貌一样,但眼神变化后,整个人的气质都霎间大变。 他朝羿夫妻离去的方向望了眼,淡淡说:“不必。” 黎寒光挑眉:“他看起来对你的死耿耿于怀,若不知道就罢了,你既然知道,还无动于衷?” “那不过是本座的一世转世罢了。如今尘世的肉身已死,前尘归土,他们亦不过是一抔土的血亲,为何要见?” 黎寒光啧了声,说:“你还真是冷漠。” 魂魄眉目还是淡淡的,丝毫不为所动:“无需试探我。说吧,你一直跟着本座,到底有何用意?” 距离汤谷变故已过去了十天,当时半片天空都被烧红,所有人都赶往汤谷,羲九歌和黎寒光也不例外。他们亲眼见到了十日入魔始末,然而奇怪的是,小九魔化后,幻境还没有结束。 黎寒光被迫拖着帝俊,他边打边跑,不慎和羲九歌失散了。黎寒光看着四周火光冲天、众生百态,莫名觉得不对劲。 幻境是以某个人的记忆为基础,当记忆主人痛苦、害怕、迷茫时,幻境也会出现相应的乱象。然而,虽然汤谷危机四伏,哀嚎遍野,但并没有失序。 如果这真的是羲九歌的记忆,也就是她还是小九时经历的事情,如今她被心魔把控,幻境中应当非常颠倒混乱才是。然而周遭乱中有序,看得出来记忆主人非常清醒。 这根本不可能是小九的记忆,那是谁的? 黎寒光立刻想到了他自己。 如果在他之前,天道已经有很多世轮回投胎,那经历过上古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不知为什么黎寒光本人完全没有这些记忆,反而被昊天塔窥探到,投射成幻境,连黎寒光自己都没认出来。 他们一开始就错了,这不是小九的记忆,而是光的。 有了这个构想,黎寒光留心打量四周,果真找到变成魂体的光。 准确说,是一个长得像光,拥有光的记忆的怪人。 天界的人在混乱中都失散了,黎寒光来不及通知羲九歌,只能独自跟着这个魂魄,对方飘到哪里,他就跟到哪。最开始对方完全不理他,今日,终于回应他的问题了。 只要开口就是好现象。黎寒光一点都不在意对方的冷淡,说:“你以为我愿意吗?我们来昊天塔封印魔柱,被困在这个幻境里,必须解决幻境主人的心结才能离开。这是你的记忆,你有什么心结?” 魂体一直冷冷淡淡,与世无争,听到这句话,他身周气势莫名冷肃下来,说:“本座没有心结。” 黎寒光说:“若你没有心结,为何这么久了还徘徊在世间,久久没开始下一世?你到底想做什么?” 冰冷精致的魂体少年安静了许久,说:“你刚见到他的时候,就认出来了,是吗?” 黎寒光笑着问:“他?他不就是你吗?” 少年冷淡道:“本座自鸿蒙之初就存在了,光不过是本座感悟世情的一个化身。拿他和本座相比,太抬举他了。” 黎寒光默不作声梳理其中的关系:“所以,光是你某一世投胎,但活着时没有记忆,唯有死后,才会记起前面所有经历?” 少年淡漠瞥了黎寒光一眼:“不要再试图套话,不要觉得你很了解我。” 黎寒光早就有预料,少年的话无疑佐证了他的猜测。他举目望向青山,声音轻飘虚缈:“所以,你确实是我的转世?” “说反了。”变成魂体后格外苍白的少年冷冰冰道,“应该说你是我三千世转世的最后一世。” 黎寒光回眸,看着旁边这个苍白、羸弱,仿佛他一拳就能打骨折的少年,发自真心道:“真是无法接受,我的前几世竟然是你。” 少年同样说:“我也无法接受,在我历劫成功的最后一世,竟然有了你这样的败笔。” 黎寒光无意纠缠于这些无意义的斗嘴,他极目远眺,漫不经心问:“历劫成功是什么意思?” 少年眉梢微动,他们两人身高体型相差甚大,但挑眉的动作如出一辙:“你竟然不知道?” 黎寒光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反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少年看出了黎寒光的试探和戒备,他浅浅笑了声,道:“你心里的想法我十分清楚,无须和我耍这些把戏。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兜圈子了,我们做个交换吧,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告诉你如何离开。” 黎寒光心里嗤了声,讽道:“你刚刚还说,你没有心结。” 少年恍若未觉,完全不在意黎寒光的挑衅。年轻而愚蠢的孩子罢了,见识少的人都这样,无需和他计较。 黎寒光明白轻重,刺了一句后就说回正题:“我出生的时代和这里非常不同,那时灵气衰落,神魔对立,我出生在魔界,作为神魔混血长大,一千岁时被送到天界为质。后来我做了一些事,被贬到人间受罚,凡人寿命结束后我脑子里突然多了十世记忆。但那些片段断断续续,我也不明白代表着什么。” 黎寒光说完,光淡漠地点点头,道:“原来你还去人间一世,难怪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满劫的气息。经三千劫始证天道,如今你三千世已满,你可曾感受到天道之力?” 黎寒光摇头。从光的叙述中,黎寒光慢慢还原了整个经历。 他和光算是一个魂魄在不同时代的转世,如果以魂魄来计算年龄的话,黎寒光算是相当老。 从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他就存在了。盘古生于混沌之中,盘古死后,他的躯体又化为世界,其中阳气化为雷泽之神,和华胥氏生出伏羲、女娲;阴气化为烛龙;精血化为帝俊——这也就是天界共识的三大先天神祇。 世人盛传雷神、烛龙、帝俊的神通,却不知从盘古体内诞生的先天神祇,其实共有四位。另一位诞生于盘古体内的混沌之气,盘古就孕育于混沌,这位神祇是最接近力量本源、最继承盘古强大的存在。但同样因为强大,他必须经受远超于其他三位先天神的磨砺,才能真正掌握父神的馈赠。 盘古赐予他的使命是执掌天道秩序,这位被称为天道的神祇开始了漫长的劫难,历劫三千世,世世功德圆满,方可证道。 早在帝俊诞生之前,他就开始历劫了。有些时候他转世成人妖精怪,感受各族修炼方法,有些时候他转世成鱼虫鸟兽乃至花草树木,感受万物生长。 他每转生一世都完全变成普通人,历经各种悲欢离合、艰难磨砺,直到死后魂魄离体,才能想起全部记忆,记起自己在历劫。到光这一世,他已经历了两千九百九十世,从天地初分到沧海桑田,从天苍地茫到遍地凡人。 没一个神灵察觉到他的存在,包括他溯源意义上的兄弟们——那三位先天神祇。如今只剩下十世就能功德圆满,对于花了近一百万年来历劫的天道来说,这一件事非常宝贵的事情。 按照进度,黎寒光应该是最后一世,只要他历劫成功,天道就功德圆满。但特殊的是黎寒光被贬去人间,多了萧子铎一世。这样一来,人间那世成了最后一世,萧子铎死时三千劫满,所以天上才会出现那么明显的异象。 等黎寒光回到自己的身体后,落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特状态中。他理论上已经完成父神要求的三千世劫,但属于黎寒光的人生还没有结束。他丢失了三千次转世、将近一百万年的记忆,只有一些残缺不全的片段,连自己可能是天道转世都是猜出来的。 除此之外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遑论天道的力量。 少年皱眉,这大概是他出现以来最大的表情:“什么都没有?” “没有。”黎寒光说,“你确定只要劫数满了就能成功?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他们都是第一次历劫,谁知道完成后应该有什么表现呢?少年已经恢复平静,说:“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次数错了,要么有人渡劫失败了。我已经历了两千九百九十劫,而你有十世记忆,如果你十以内的数字还数得清楚,那就说明唯有一个可能——你历劫失败了。” 黎寒光和少年对视,锋芒一闪而过。黎寒光勾了勾唇,问:“为什么不是你失败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少年抬头,望着头,“世事皆沙尘,生死各有命。天道无情,守中,方可大爱。这个道理几十万年前我就明白了,我不可能错。” 为何历劫已满却无法归位可以稍后再查,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昊天塔。黎寒光感受到一股无名的催促,他猜测这是因为光的一部分骨血融在昊天塔中,所以昊天塔和他之间有微弱的感应。黎寒光直觉昊天塔内有危险,他们必须尽快脱离幻境了。 黎寒光没时间等少年辨道,他说:“现在该我问你了。你的心结是什么,我要如何离开这里?” 少年依然一动不动望着灼灼烈日,仿佛没听到黎寒光的问题。黎寒光挑眉,暗暗眯眼:“你该不会打算赖账吧?” 黎寒光默默捏手指,就在他打算“提醒”对方诚实守信的时候,少年忽然开口:“她还有记忆吗?” 黎寒光怔了下,摇头:“没有。” “那就好。”少年释然地笑了,“她完全忘了我,也忘了那些痛苦。等再一睁眼,她依然是毫无负担的太阳神女。你去找她吧,去你们来时的地方等,我会送你们离开的。” “你要做什么?” “与你无关。”山上凭空吹来长风,少年魂魄之力强大,衣袖依然如实物一般鼓鼓拂动。他长袖当风,衣袂猎猎,脸清隽苍白,唯独一双眼有色彩。他飘然朝半空飞去,眼睛漆黑平静,从下看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性:“带她离开。出去后,警惕身边人。” 这阵风来得仓促,去得也突兀,刹那间,眼前只剩浩浩青山,猎猎长空,和天上明亮炽烈的光。一道声音似叹似诉,回荡在青山岫云间:“保护好她。” 黎寒光抬手振了下衣袖,抚平被风吹起来的褶皱,冷淡道:“用不着你说。” 这里是大羿家后山,离他们降落的地方不远。黎寒光很快赶到他们刚入幻境时的地方,抬手,拉响联络弹。 自从进入上古幻境后,他们的传讯符就失效了,幸好信号弹还能用。有着五种色彩的烟花炸裂在空中,色泽艳丽,穿透千里,经久不散。 这是他们提前约定好的信号,但天界的人能看到,幻境中人也能看到。在这种地方暴露自己绝非好事,所以他们约定好,这个烟火代表一级紧急,非必要不可放,与之相对应的,众人一旦看到这个烟火,所有人要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聚拢到信号弹指示之地。 很快,有人赶来了。最先赶到的是姜榆罔,他秉承南天界只观望不冒险的作风,一直没敢去太远的地方,现在也是第一个赶回来。姜榆罔看到黎寒光,问:“怎么了?” 黎寒光淡淡摇头:“等人来齐了再说。” 陆陆续续大家都赶到了,黎寒光预料羲九歌不舍得离开羲和,应当是最后一个到,没想到姬少虞竟然垫底,足足迟了一天。 姬少虞见到众人很平静,解释道:“路上遇到了妖兽,耽误了一会时间。”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毫无让众人久等的愧疚。黎寒光扫过姬少虞,微不可见皱眉。 他总觉得,姬少虞瞒着事。 目前还没有证据,黎寒光没有贸然发难,淡淡说:“最近都不要离开这一带了,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脱离幻境。” 人群听到,有的惊有的疑:“真的?怎么做到的,症结在哪里?” 其实黎寒光也不知道。希望那个人没有骗他,能够自己解决掉他的心结。 众人又等了两天,渐渐有人按捺不住了,质疑声频起。就在这时,他们感觉到时间再次加速,四周景象飞快变幻,树林变成枯木,苍山夷为平地,硕大的火球雨点一般从天上坠落。 众人下意识抬头,看到风云变幻,神灵斗法,一支箭矢逆着火雨,冲向天际。轰得一声爆炸声响彻寰宇,火星四射,一团火焰拖着长尾坠落下来。 两个,三个……太阳一个接一个落下来,直到第九个。 黎寒光亲眼看到那团火像折翼的鸟一样坠下来,隔着这么远,他都看到了一支箭矢正中心脏。 黎寒光的心仿佛也跟着抽痛。他杀过很多人,正因如此他才感到害怕。正中命脉,受这么重的伤,有可能救回来吗? 黎寒光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仿佛只是一晃神,周围环境就变了,他们踩在昊天塔苍老古朴的地板上。众人都有些愣神:“这就出来了?为什么呀?” 没人知道。这是他们经历过最漫长、最危险,却又最迷茫的一个幻境,他们甚至不知道记忆主人是谁。 姬少虞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封印。阵法上方的金色大印充满了威胁,但姬少虞依然从威压之下,感受到汹涌澎湃的力量。 魔柱就在这里,它们比幻境中更强大了。姬少虞心跳都激烈起来,他完全可以想象,若谁能驯化这份力量,就可以轻而易举统治世界。 人群中交头接耳:“我们真的出来了?这是真的昊天塔,还是另一重幻境?” 姬少虞暗暗瞥了眼说话的人,不动声色道:“那就得问独苏王了。如果我没记错,好几次独苏王都脱离队伍单独行动,独苏王是不是知道什么,不然为什么确定只要在原地等,就能脱离幻境呢?” 黎寒光笑着看向姬少虞:“我也想知道,玄太子偷偷离队那几次,都去做什么了?” “好了。”羲九歌打断无意义的猜忌,说,“一楼结界正在慢慢闭合,出口马上关闭,我们要赶紧加固封印,没时间浪费了。” 众人都收了话,各自站到先前排练好的位置上。羲九歌在阵法一道上确实很有天赋,她只是看到了幻境中的雏形,就完全理解了这套封印的原理,加固时远比黄帝给出来的死路子灵活多了,比预计时间快了两倍。 黎寒光完全放弃琢磨为什么,羲九歌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很快进行到最后一步,只需要往金色大印注入法力,将它激活就可大功告成。 众人都松了口气,不再留力,将所有法力都注入法印中。这是个没什么技巧的力气活,黎寒光输入法力,忍不住又有些走神。 他听到后方有人悄悄嘀咕:“里面真的关着魔柱吗,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身边人悄声道:“帝俊的法印在此,应当是真的吧。” 说话的人嗤了声,说:“魔柱本来就是他们放出来的。要不是那个女孩胡闹,跑上山放临渊山主出来,根本不会有灭世大战。战争中死了那么多人,都怪她。” 羲九歌双指并拢,正全力往法印中注入灵气,听到这些话指尖颤了颤。黎寒光目光不善地往后瞥了眼,说:“封印正到紧要关头,不要说话。” 姬少虞垂下睫毛,金色咒文组合成复杂的口诀,绕着阵法旋转,在他脸上投下时明时暗的光。姬少虞悠悠道:“冤有头债有主,一切灾难总该有一个源头。显而易见,罪魁祸首就是那日出现在临渊山的女童。她到底是谁?” 众人都默然不语,姬少虞看向姜榆罔,问:“赤太子,你和此女面对面见过。你觉得她是谁?” 除了天界仅存的几位古神,其他神族都没经历过灭世大战,不认识上古的面孔。只有黎寒光,同时见过羲九歌幼年和成年。所以除黎寒光之外,没人将羲九歌和小九联系起来,包括羲九歌自己。 然而,大家都不是傻子,琢磨久了总能感觉出端倪。姜榆罔抿着唇,不说话。黎寒光感觉到法阵越来越不稳,羲九歌那边的法力明显波动起来。 她想来猜到什么了,姬少虞多半也是,要不然,为什么非要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些话? 黎寒光无法理解姬少虞的心态,但不妨碍他觉得姬少虞恶心。黎寒光目光中带上冷意,剑锋一般投向姬少虞:“玄太子,一场战争的起源绝非一言两语可以概括,你总是把一切推给女子做什么?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可以告诉你,她是帝俊的第九女,在大战中被羿射死,我们大家都明明白白看到了。先不说她为何放临渊山主出来,只说她已身死,一切因果一笔勾销。你咬着一个小女孩不放,是不是对魔柱有想法,所以才故意在封印的要紧关头,拿这些事来影响众人心智?” 黎寒光直指姬少虞贪图魔柱,姬少虞的脸色也变了。众人感受到空气中一触即发的杀意,都噤若寒蝉。姜榆罔再一次出来当和事佬:“好了,封印魔柱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他事等出去再谈。接下来全力激活法印,谁再说话,我就当他被魔柱蛊惑了。” 有姜榆罔圆场,大家各退一步,接下来全程都死寂无声,落针可闻。姬少虞脸色非常难看,他明明是为了大局,黎寒光却如此落他颜面,真是不识好歹! 但黎寒光有一句话没说错,他确实有图于魔柱。可惜周围人太多,他也没有帝俊后人的血,带走魔柱一事只能从长计议。 不过,姬少虞从常羲那里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常羲毕竟是帝俊的身边人,知道很多帝俊的习惯。姬少虞按照常羲的提示,在地上留了个小小的传送阵。这样等下次再来时,他就不用从头闯关了。 大家都关注着面前的法印,没人留意到地上亮起一个微弱的传送阵,转瞬即逝。姬少虞收回视线,心中落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只要他找到帝俊后人的血,就可以称霸天下,三界独尊了! 法印加固完毕,众人都来不及调息,赶紧使出看家本领往底楼跑。结界只剩下一个小洞了,险险在小洞消失前,所有人都飞了出来。 黄帝来回踱步,早已焦灼不堪,幸好他们在最后关头出来了。黄帝大喜,他看到众人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也没着急在这里询问细节,淡淡道:“你们辛苦了。天宫已备好伤药,先回去调息吧。” 其他三宫也派来了接应的人,众人相互抱拳道别,实在连客套的力气都没有了。羲九歌被白帝宫人接走,姜榆罔也登上南天界的飞车,黎寒光眼睁睁看着羲九歌离开,两人连句话都来不及说,而他却要和姬少虞一起回中央天宫。 黎寒光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真是晦气。 回中天庭后,黎寒光待遇大涨,经此一役所有神仙都知道黎寒光今非昔比,以后将大有作为,一时间来他宫殿献殷勤的人层出不穷。黎寒光却疏离冷淡,闭门谢客,完全没有应付他们的心思。 这其实是很不理智的事情,黎寒光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的。但他做不到,因为他心乱了。 他有强烈的预感,羲九歌和小九是同一人的事迟早会暴露。他需要力量,势力,甚至军队。 这三样缺哪一样都不行。实力不够强大,天界没人会听他的话;而空有武力也不行,天界幅员辽阔,他必须借助人手帮他实现战术;军队就不用说了,拥有一支战斗力强悍、只效忠于自己的军队,是古往今来所有皇帝的目标。 前两样没法一蹴而就,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军队。 黎寒光自然而然想到了魔界。 凡事有利有弊,他因为魔族血统没少在天界受罪,然而,这亦是他天然的底牌。 没有人愿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困囿终生。黎寒光想,或许是时候去见见他的舅舅、母亲了。 第118章 爱别离 人陆陆续续来齐,法术课也开始了。学官大概说了几句关于岁考的事,随即就让他们散开,各自找人拆招。学官从各队旁边走过,为他们指点不足之处,但走到羲九歌和姬少虞这一组时,学官看了一会,觉得他属实教不了羲九歌。 但学官同样看出来,羲九歌和姬少虞之间的实力极度不匹配。姬少虞处处让着羲九歌,根本无法锻炼自己的法术,羲九歌面对姬少虞也束手束脚,他们两人在一块,只会彼此浪费时间。 学官负手看了会,找了个借口说:“玄太子修习的玄冥之术属寒,而明净神女却是极刚极烈的火术,你们两人属性相克,战场上刚好互补,但平时练习却不是最佳选择。玄太子若想练习法术,最好找一位水属性的人,明净神女,劳烦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羲九歌本来打算另寻一个清净之地修炼,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学官把黎寒光叫过来了。学官本是无意,但他不知道,他正好凑成了一对异母兄弟加情敌,让这两人交手,实在应景极了。 羲九歌心生好奇,她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观战。 因为羲九歌的动作,本来在旁边练习法术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这一边。他们发现姬少虞竟然和魔界那个质子站上试炼台,惊讶过后便是兴奋,都暂停了练习,抱着胳膊看起好戏来。 这个魔界质子不懂规矩,确实该教训教训了。正好借着今日上课,好好让这个魔子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别。 学官名为师父,其实是不敢管这群公子少爷的,他就当没看到他们破坏课堂秩序,装模作样说道:“公平对战,点到即止,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坏了同门情谊。好了,玄太子,黎质子,开始吧。” 旁边响起不怀好意地起哄声,姬少虞拱手,道:“在下姬少虞,请阁下赐教。” 黎寒光微笑回礼:“不敢当。太子请。” 姬少虞和黎寒光相互问好,但谁都没有动。开战之前,无招胜有招,两人都在默不作声打量对方。 黎寒光看着对面的人,心想真不愧是蜜糖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即便面对不喜欢的人依然能做足礼数,不肯偷袭。就是不知,如果姬少虞知道他是玄帝另一个儿子,还能这么从容吗? 其实前世早在羲九歌找到姬少虞之前,黎寒光就找到姬少虞所谓的隐居之地了。他打算杀掉姬少虞,却被常雎哭着拦下。常雎说姬少虞心性纯善,和黎寒光不一样,姬少虞是真的不慕名利,余生只愿做闲云野鹤,不会回去和黎寒光争帝位的。常雎甚至搬出黎瑶对黎寒光的救命之恩,求黎寒光放过姬少虞。 无论常家如何利用他,黎瑶终究救了他一命,黎寒光答应了常雎,为她留下自保的法器,转身回了天界,姬少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离开时没有和常雎道别,常雎心里也清楚,他们二人多年的情谊就此终结,下次再见面,便是敌人了。 可是,姬少虞最终还是跟着羲九歌回去了,而黎寒光留给常雎的法器却被她用来抢婚。黎寒光觉得自己答应常雎简直是个笑话,斩草,就是要除根。 常雎说黎寒光工于心计,不似姬少虞赤子之心。是啊,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母亲掐死,幸亏黎瑶中途折返才险险救下。他从小被生母厌弃,被族人仇视,每多活一天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而姬少虞呢,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中降生,享有尊贵的身份,取之不尽的资源,甚至连未婚妻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了。 哪怕他和常雎私奔,羲九歌依然甘愿放弃修为,只为和他重修旧好。姬少虞善良纯白,是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争,而黎寒光,仅仅活着就已经是罪孽。 凭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忽然同时动了。姬少虞向来随和,黎寒光也表现得温文尔雅,但此刻两人动手,下手竟都出乎意料的狠。 神族的力量大都来源于血脉传承,玄帝位居北方,神力主寒,是很少见的靠寒冷攻击的神族。其实看姬少虞、黎寒光都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寒性法力,也能窥到这两人是同父兄弟。 这两人力量属性相同,动手时冰霜雨雪乱飞,明明是艳阳天,空气却急速降温,最后,半空都漂浮起透明的冰晶,阳光穿过其中,被折射成七彩散光,绚丽极了。围观的人被冻得站不住,不得不后退,彼此惊讶地交头接耳:“玄太子的玄冥神力什么时候这么深厚了?” “这个魔族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羲九歌坐在一边观战,乱飞的冰棱没一个能靠近她。阳光像是有神志,主动绕在她身边,为她驱散寒冷。她乌发雪肤,脖颈修长,白衣上的金纹粼粼反射着阳光,坐在那里耀眼的仿佛在发光。 羲九歌看了会,心想黎寒光果然惯会伪装,他面如菩提,下手却狠辣绝情,要不是顾忌天界,恐怕他已好几次对姬少虞下毒手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少虞动手这么用力也是羲九歌没想到的。难道这时候姬少虞就对常雎生出情愫了?不至于吧,他们才见了两面而已。 羲九歌淡淡朝常雎的方向扫了一眼,常雎正紧张地望着试炼台,双拳紧紧攥着,不知道她到底想给谁鼓劲。羲九歌有些头疼,修炼无论再艰难,她都可以努力,唯独关于感情,她实在是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羲九歌走神期间,台上两人也分出胜负,各退一步站稳。学官本是想给玄太子卖个好,让玄太子风风光光将魔族打败,在未婚妻面前赢回面子。没想到,这个魔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两人居然打平了。 一个在不毛之地长大的低贱魔族,竟然能和锦衣玉食、资源逆天的玄帝太子打平? 学官头都痛了,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宣布道:“玄太子感念同门情谊,点到即止,和黎质子打成平手。” 这话一出,四下大哗。黎寒光听到学官的话轻轻笑了声,姬少虞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起。常雎听到学官竟然暗示黎寒光能打成平手全靠姬少虞相让,气得不轻;其他神族听到,受到的冲击亦不小。 平局算是不功不过,但是对于神族来说,他们竟然和一个低贱的魔族打成平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许多神族不堪受辱,纷纷叫嚣着要讨教讨教。 学官进退两难,他看得分明,那个魔界质子分明留了力,要不是顾忌天界的面子,玄太子今天可远不止平手。玄太子都打不过,这些不学无术的神族公子哥只会更差,要是上台让他们丢了脸面,事情会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但若是拦着他们,学官倒像是在偏袒魔族一样。 学官左右为难间,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她声音明明不高,但奇异般压倒所有嘈杂声,乱糟糟的试炼场霎间安静了:“少司幽深藏不露,我愿意领教一二。” 围观人群鸦雀无声,纷纷回头看向后方,姬少虞也惊讶地抬起头,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眉:“九歌……” 羲九歌却站在高高的观看席上,指尖凝了枚发簪,挽起长发,微笑着看向黎寒光:“不知,少司幽是否愿意赐教。” 黎寒光和姬少虞打成平手很平淡,被人叫阵时很平淡,但此刻,他眼睛眯了眯,难得露出些许真心笑意:“神女抬举了。能和神女交手,是我的荣幸。” 两人说话时一直看着对方,显然,他们并不在乎学官同不同意、旁人有什么看法。在场能做主的,唯有他们两人。 学官内心并不赞成,魔族质子涉及天魔大局,玄帝太子牵扯进来就已经很麻烦了,若是羲九歌也动手,万一出点什么事,学官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对方是明净神女,他能说什么? 学官苦着脸让开,姬少虞看到羲九歌的眼神就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噤声,默默离开高台,为她腾开位置。 姬少虞下台后,姬高辛环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虞,好福气啊。你和人打成平手,立马便有未婚妻来为你出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一群人听着哈哈大笑,姬少虞抿着唇,目光淡淡望着前方,并没有搭话。 神族里未婚夫妻有不少,女方受了委屈,找未婚夫出头是常事,但凡事都要让未婚妻找场子的,似乎只有他一家。 试炼台上已经清空,只剩下黎寒光站在原地。羲九歌整了整衣袖,足尖轻点,施施然飞向高台。她身姿轻巧,落地时白衣猎猎、衣袂翻飞,尤其她的眼神无情无欲,越发像神人降临。 黎寒光亲眼看着她从高处落下,眼中含着莫可名状的笑意。等羲九歌站好后,黎寒光拱手,微微启唇:“神女,请。” 他话音刚落,羲九歌的法术已经攻到眼前。黎寒光心里叹气,不打招呼就动手,她行事怎么比他还像邪魔歪道? 这句话刚好合羲九歌心意,她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应下:“学官说的是。” 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带着一千年后的记忆回来,哪怕法力依然低微,可是经验和技巧远非现在的姬少虞能及。她和姬少虞过招,好如武林高手和刚开始扎马步的新人过招,对彼此都没什么帮助。 还不如她自己练习呢。 姬少虞听到学官要将他和羲九歌拆开,当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开口羲九歌就答应了,姬少虞的话被堵住,他抿住唇,心中十分不高兴。但他又知道,这是学官给他颜面,故意找出来的托辞。 并非他们属性不合,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远远跟不上羲九歌。 羲九歌比学官还想让姬少虞好好练习,他要是和她组队,施法太差会影响她岁考成绩的。羲九歌说:“正好我有几个法术记不清了,我先学习一会,等我记起来了再来和你过招。” “我陪你去。” “不必。”羲九歌说,“岁考在即,你也需要练习法术,没必要为我耽误时间。” 羲九歌说完,对着学官示意,随即脚尖一点飞下试炼台。她今日穿着白色长裙,衣袖上绣着金色三足踆乌,从阳光中掠过时流光溢彩,翩若惊鸿,宛如没有重量一般,翩跹落地。 姬少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灿灿生辉的白衣,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永远留不住她。 五方天帝各执一方,同样各有代表颜色。玄帝尚黑,白帝尚白,姬少虞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而羲九歌却总是一身白衣。羲九歌虽然时常在北天宫小住,可是她一应用度都是白帝送来的,她身上的太阳金乌装饰,更是全天界只有她一人可以用。 白帝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告诉众人,羲九歌先是他的妹妹,其次才是玄帝的太子妃。未婚夫可以换,但兄长只会有一个。 这好像是姬少虞和羲九歌相识以来第一次拆开。以前她虽然进步比姬少虞快,但姬少虞私底下多下功夫,还是能跟上羲九歌的脚步的。不知道为什么仅过了一夜,羲九歌竟然实力大变,明显到连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相差悬殊。 姬少虞眼眸垂下,神色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话。 学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他似乎不应该多管闲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学官只能硬着头皮补救,他在场上梭巡一圈,竟然没找到其他修炼寒性法术的人。 除了刚从魔界送来的那个质子。 学官知道自己大概得罪了玄太子,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一个弱者,让玄太子打一顿出出气。玄帝的儿子,他一个小小天官可不敢得罪,至于那个魔族,反正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修炼时出一点意外很正常。 学官便说道:“黎质子,难得你也是寒性法术,同属性切磋才能查漏补缺,你来和玄太子过过招吧。” 姬少虞本来强忍着不悦,听到学官的话,他眸光动了动,竟然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认了,学官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试炼场另一端。 试炼场很大,学官的话中带了法力,很轻松就传遍全场。角落里,黎寒光正在和常雎练习,准确说,是陪常雎练习。 常雎以前也是不知世故的主,但来到天界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几乎立刻就领悟到这群神族想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又屈辱,可除了生气,她也无计可施。常雎恨这群神族欺人太甚,她想要安慰黎寒光几句,然而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黎寒光站在她对面,背对着场上其他人。学官和姬少虞等人看不清黎寒光的神色,常雎全部看到了。 他眼眸黑沉沉的,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他惯常温润柔和的笑,而像雪白的罂粟花,用纯洁掩饰着本性,危险又迷人。 常雎一下子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寒光是一个温和得有些无趣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不争不抢,从不冒险,往好处说叫君子如玉,往不好听的地方说,这叫软弱可欺的老好人。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让常雎觉得陌生,甚至惶恐。常雎被骇住,再定睛发现一切如常,黎寒光还是那副温吞模样,他转过身,十分为难却又不敢得罪人,只好无奈答应了学官的要求。 常雎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还是她认识了一千年的寒光哥哥。或许,刚才是她看错了吧? 第119章 石头心 一位神君的洞府前放着两个狻猊,左面的狻猊昂首抬足,凶狠威风,右面的狻猊闭目垂首,慈悲安然。 两尊石狻猊尽职尽责地镇守着洞府,万年来仿佛没有变化过。但天界的夜漫长而寒冷,连石狻猊也耐不住寂寞,在黑暗中你来我往地说起话来。 左边那只凶猛的狻猊望着天空,问:“那边是什么?”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问了好几次,右狻猊被烦的睡不了觉,终于撩开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手呢? 姬少虞还是无法理解,问:“他不过是陪着常雎来天庭为质的小小魔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这才有了今日这桩盛大,却又空旷的婚礼。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屑于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净神女,降生以来无一事不好、无一刻不美。她是太阳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测她有没有继承羲和的强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术,论起火攻放眼天界无一敌手;她是昆仑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术也学得极好,昆仑任何比赛,有她参加,第一就绝不会写其他人的名字;她还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远播,任何时候都不会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仪态的模样。 但是,她的未婚夫却带着一个魔女私奔了。羲九歌不能忍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这么大的污点,她能带着姬少虞回来,就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说出这句“我愿意”。 玄帝太子久久不语,明净神女也不为所动,婚礼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就在礼官想要说些什么圆场的时候,姬少虞终于动了:“我……” 他张口,在他刚刚发出声音的同时,琼华宫外也传来一道女子的清斥:“少虞。” 所有人再度怔住,这次,宾客连脸上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了,纷纷回身,看向后方。 大殿门口,站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在场宾客各个深衣广袖,连两边洒花瓣的仙娥也穿着飘逸的长袖衣裙,而门外女子却穿着一身贴身劲装,黑色衣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曲线。 众人看到她大哗,不住交头接耳:“今日是明净神女的婚礼,这么大的事,昆仑怎么让一个魔族混进来了?” “不知道。她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黑衣女子跨入大殿,两边的宾客也不由自主朝后让了一步,中间空出长长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婚礼高台。姬少虞已忘了他刚才要说什么,正回过头,又惊又诧地看着她。 魔界送往天庭的质女常雎于十二年前莫名失踪,说是失踪,其实消息灵通些的神族都知道,常雎并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和玄帝太子私奔了。但是紧接着北天界就爆发战乱,众人忙着围剿黎寒光,没人还记得常雎和姬少虞,他们两人这才在人间逍遥了十一年。 但是,此刻常雎现身明净神女的婚礼现场,前玄帝太子姬少虞还露出这种表情,无疑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曾经的传闻。 宾客们面面相觑,默契地吞下声音,静静看起戏来。 这方盖头不止限制神识,似乎连羲九歌的感官也削弱了,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羲九歌才知道,常雎竟然混入昆仑了。 羲九歌现在已无暇计较昆仑的防守哪里出了纰漏,她依然脖颈高扬,平静目视前方。姬少虞已经完全转过身去,而新娘的发冠,依然一晃不晃。 仿佛未婚夫的旧情人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不值得她弄乱自己的妆面。九天玄女看到魔族出现,美目中含了怒,斥道:“哪里来的魔族,竟然玷污昆仑神土。来人,将她押下!” “住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姬少虞惊讶地看向旁边,隔着红色纹金纱,他依然看不清羲九歌的神色,只听到她的声音极度平静理智。 “来者便是客,魔界质女光临婚宴,是给我们夫妻颜面。来人,将质女请入宴席,好生招待。” 常雎冷嗤了一声,目光直视高台,嘲弄道:“夫妻?少虞十年前已在人间和我结为夫妻,明净神女现在算什么身份?” 昆仑在天界地位崇高,九天玄女什么时候听过这种语气?她当即大怒,挥手打出一道仙术。九天玄女是西王母身边最受重用的婢女,她的一击非同小可。姬少虞心中吓了一跳,都来不及多想,立刻扑到常雎身前,用后背替常雎挡住了这一击。 九天玄女法力深厚,哪怕是神族也吃不消。姬少虞嘴角立刻渗出血迹,常雎只是一眨眼就经历了生死一线、爱人重伤,她慌忙扶住姬少虞,肩膀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少虞,你怎么样了?” 姬少虞咽下嘴里的血腥,他若是回手并不是挡不住,但他对不住羲九歌在先,怎么还能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还击羲九歌的长辈?他用身体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只有这样,九天玄女才会停手,常雎才能活下来。 九天玄女见打伤了姬少虞,确实不好再追击了。帝寒光夺走玄帝玺后,立刻就下令废除姬少虞太子身份,将姬少虞逐出神籍。但帝寒光毕竟得位不正,现在谁是乱臣贼子还不好说呢,姬少虞终究顶着玄帝太子的名头。九天玄女杀一个魔族没事,若是伤了玄帝太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姬少虞对常雎摇摇头,转身,向上方的九天玄女行礼:“她言行无状,若有得罪玄女之处,我代她赔罪。望玄女娘娘宽恕。” 九天玄女顺势收回手,沉着脸道:“玄太子,你和明净神女的婚约两千年前就已昭告天下,今日我奉西王母之命主持婚礼,你却护着一个扰乱典礼的魔族。太子,你这是何意思?” 姬少虞抿唇不语,常雎用力攥紧姬少虞的衣袖,眼眸中露出哀求:“少虞,不要。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什么天下大义了,你不要答应她,我们一起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像从前那十年一样安生过日子,好吗?” 姬少虞想到过去完全抛却身份、抛却太子重压的悠闲生活,目光中隐有动容。羲九歌似乎感觉到姬少虞的动摇,立刻出声提醒:“太子。” “少虞!” 两个女人,两道称呼,两种截然不同的期许。姬少虞痛苦地闭住眼,等再度睁开后,缓缓转向高台:“九歌,对不起。” 羲九歌完全没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选择,盖头上精美的刺绣今夜终于晃了第一下,她双臂揽着长长的裙摆转身,准确转向姬少虞的方向:“太子,你当真想好了?” 自从常雎出现后,姬少虞一直若有若无回避着羲九歌,直到现在,他避无可避。姬少虞心中苦笑,他不敢看她,可惜,她看起来却平静得很,一点都没有被意外影响。 她不在乎他,她在乎的只是玄帝太子妃之位。姬少虞实在没有办法装不知道,也无法坦然地和她步入婚礼殿堂。既然如此,他父母的仇他自己报,明净神女的青睐,恕他无福消受了。 姬少虞最终还是错开眼睛,低低说:“对不起。” 他说完后,不顾背上的伤,拉着常雎走向宫外。满目红影,高朋满座,他穿着婚礼喜服,却和人群背道而驰,头也不回朝风雪中走去。 姬少虞想,这么盛大的婚礼,最后却如此收场,等出了这道门后一定会传得很难听。她那么在乎名声,想来,会很生气吧。 若她会生气倒还好了,明净神女事事完美,却没有心没有情。姬少虞时常觉得,她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尊玉像。 婚宴上落针可闻,只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昆仑的仙人看看羲九歌又看看九天玄女,拿不准现在要怎么办。 九天玄女也觉得太难看了,她和羲九歌关系疏远,但姬少虞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转身离开,置她们昆仑的面子于何处?九天玄女就算不为羲九歌出头,也不能容忍姬少虞和一个魔女在昆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九天玄女面沉如水,她正要发话,高台上一直端庄静美的新娘子忽然掀开盖头,露出下方精致的容颜来。宾客中爆发出一声低呼,不知道该感叹明净神女果然是天赐容颜,还是该感叹明净神女涵养真好,发生了这种事都不生气。 姬少虞即将跨过门槛,他听到背后的吸气声,猜测她应当是掀开了盖头。他脚步微顿,她今日的嫁衣十分华美,他却一直没见过她盖头下的真容。她穿嫁衣之时,会是什么模样? 常雎见他停顿,抬头,低低唤他:“少虞。” 姬少虞回过神,心中自嘲地笑。她在婚礼上掀开盖头,已经是他认识她以来,最失态的举动了。他竟然能让明净神女失态,真是荣幸。 姬少虞再次迈步向前,羲九歌的声音也从背后追上来。新郎要在婚礼上弃她而去,而羲九歌依然能用那么理所应当的声音,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姬少虞几乎都要笑出来,笑着笑着,眼睛深处却生出不为人知的悲凉。 姬少虞控制着自己没有回头,留给她和满堂宾客一个挺直的脊梁,毫不留恋的背影。 “你确实什么都好,可是,我不喜欢你。我唯有在她身边,才能感受到激情和活力。对不起,我尝试过,但感情之事无法勉强。婚约的事,还是算了吧。” 以羲九歌的架势,他要是还想着扮猪吃老虎,今日势必要死在台上。黎寒光只能放弃韬光养晦的念头,当真动起手来。 天底下能让羲九歌认真的人不多,能让她在动手前扎起头发的,迄今为止只有黎寒光一个。羲九歌深深记着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囚于重华宫内,弯腰为她涂口脂的景象,直到现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凉意。 如此奇耻大辱,羲九歌岂能善罢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监视在眼皮子底下,他什么时候有了那么深厚的实力,竟然连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这一千年另有奇遇,还是他初到天界时,就在隐藏实力? 按照因果法则,黎寒光现在应当毫无在天界修炼的记忆,他的招式全是从魔界带来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试一试,他到底瞒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几招后就感觉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开了攻击,他却不能暴露他后世的招数,他现在还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绝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须要速战速决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还和西王母学习仙术,走的大多是远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强势暴躁,今日还是晴天,她随时能从阳光中补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只能拉近距离,靠近战克制她。 又一阵火雨劈头落下,黎寒光旋身躲过,身姿像雪花一样左右飘忽,竟然硬生生从火雨中穿过,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纤尘。羲九歌意识到他想要近战,手心凝聚出一团火,重重朝他击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条火龙,攻势极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开,就只能后撤。羲九歌已经准备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伤,一折身贴着火龙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惊,立即要变换法术。这么近的距离不再适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么可能让她缓过劲,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处注入几缕寒气,登时打断了她施法。 黎寒光并不想伤害她,法力只凝了细细一缕,但那股寒气注入羲九歌体内,骤然唤醒了她新婚夜的回忆。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时,就是这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羲九歌鲜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但这一刻,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剥了皮烧成灰并且扬到海里,再让精卫把海填平。 羲九歌动手越发不留情,但她从小学习的一直是远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后方优雅地放法术,永远不会有贴身肉搏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处处受制。羲九歌调动身法,几次试图拉开距离,都被黎寒光拦住。 底下已经传来骚动声,黎寒光觉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机会“落败”了。然而,他念头刚落,眼前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 黎寒光顾不得隐藏,立即将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护在身前。两道法力相撞,爆发出惊人的气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够,被这阵风吹的连连后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灰头土脸站稳。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抬头。此刻试炼台上余波还没有消散,原本灿烂的阳光像是被什么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诡异地暗了一块。 而阴影之下,两股庞大的力量相碰,太阳火的热量霎间将冰层蒸发,空气中悬停着细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雾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众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环绕,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站立着,男子抬手,缓缓擦去了唇角的一缕血。 试炼场中寂静了好一会,不知道谁带头,稀稀拉拉响起掌声。姬少虞推开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边,拧眉问:“九歌,你怎么样了?” 另一边,常雎也跑上高台,担忧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没事吧。” 黎寒光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他嘴唇被血染红,对比之下显得他皮肤苍白惊人,脆弱又艳丽。羲九歌默默盯着对面那个被人搀扶、虚弱吐血的人,说真的,她想上去再给他一掌。 他们两人受到的冲击差不多,以羲九歌刚才交战时对他实力的理解,他伤的根本不重,甚至没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贸然调动过多太阳神火,冲击到经脉,现在经脉隐隐灼痛。她一声不吭忍着,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脸,往重了装伤势,甚至吐了口血。 羲九歌憋屈了半晌,还是舍不下面子承认自己有伤,高冷漠然地摇头:“我没事。” 姬少虞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越发不放心。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多话,轻描淡写道:“好,那我们回去吧。” 姬少虞护送着羲九歌离开,另一边常雎也扶着黎寒光走了。其余众人目送着那两对青梅竹马走远,彼此交换视线,目光中都意味不明。 羲九歌在雍天宫一直稳居第一,他们知道羲九歌法力强大,今日一见,才知她平时竟然还是隐藏了实力的。尤其意外的是那个魔族。 虽然他被羲九歌一掌打成重伤,可是,能赤手空拳接下羲九歌的全力一击,本身已颇为不俗了。 众人隐隐意识到,雍天宫,恐怕又要生变了。 第120章 五色石 黎寒光身姿不动,唯独肩膀侧开,精准躲开了炙热的火球。 表现的温温柔柔,但打人时却如此暴躁。 不等黎寒光站好,另一道攻击又到了。先前对战姬少虞时黎寒光游刃有余,算计着哪一招该胜,哪一招该败,毫无悬念地创造了一个平局。然而,此刻一对上羲九歌,他就知道他恐怕无法藏下去了。 以羲九歌的架势,他要是还想着扮猪吃老虎,今日势必要死在台上。黎寒光只能放弃韬光养晦的念头,当真动起手来。 天底下能让羲九歌认真的人不多,能让她在动手前扎起头发的,迄今为止只有黎寒光一个。羲九歌深深记着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囚于重华宫内,弯腰为她涂口脂的景象,直到现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凉意。 如此奇耻大辱,羲九歌岂能善罢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监视在眼皮子底下,他什么时候有了那么深厚的实力,竟然连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这一千年另有奇遇,还是他初到天界时,就在隐藏实力? 按照因果法则,黎寒光现在应当毫无在天界修炼的记忆,他的招式全是从魔界带来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试一试,他到底瞒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几招后就感觉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开了攻击,他却不能暴露他后世的招数,他现在还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绝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须要速战速决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还和西王母学习仙术,走的大多是远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强势暴躁,今日还是晴天,她随时能从阳光中补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只能拉近距离,靠近战克制她。 又一阵火雨劈头落下,黎寒光旋身躲过,身姿像雪花一样左右飘忽,竟然硬生生从火雨中穿过,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纤尘。羲九歌意识到他想要近战,手心凝聚出一团火,重重朝他击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条火龙,攻势极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开,就只能后撤。羲九歌已经准备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伤,一折身贴着火龙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惊,立即要变换法术。这么近的距离不再适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么可能让她缓过劲,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处注入几缕寒气,登时打断了她施法。 黎寒光并不想伤害她,法力只凝了细细一缕,但那股寒气注入羲九歌体内,骤然唤醒了她新婚夜的回忆。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时,就是这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羲九歌鲜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但这一刻,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剥了皮烧成灰并且扬到海里,再让精卫把海填平。 羲九歌动手越发不留情,但她从小学习的一直是远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后方优雅地放法术,永远不会有贴身肉搏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处处受制。羲九歌调动身法,几次试图拉开距离,都被黎寒光拦住。 底下已经传来骚动声,黎寒光觉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机会“落败”了。然而,他念头刚落,眼前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 黎寒光顾不得隐藏,立即将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护在身前。两道法力相撞,爆发出惊人的气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够,被这阵风吹的连连后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灰头土脸站稳。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抬头。此刻试炼台上余波还没有消散,原本灿烂的阳光像是被什么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诡异地暗了一块。 而阴影之下,两股庞大的力量相碰,太阳火的热量霎间将冰层蒸发,空气中悬停着细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雾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众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环绕,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站立着,男子抬手,缓缓擦去了唇角的一缕血。 试炼场中寂静了好一会,不知道谁带头,稀稀拉拉响起掌声。姬少虞推开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边,拧眉问:“九歌,你怎么样了?” 另一边,常雎也跑上高台,担忧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没事吧。” 黎寒光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他嘴唇被血染红,对比之下显得他皮肤苍白惊人,脆弱又艳丽。羲九歌默默盯着对面那个被人搀扶、虚弱吐血的人,说真的,她想上去再给他一掌。 他们两人受到的冲击差不多,以羲九歌刚才交战时对他实力的理解,他伤的根本不重,甚至没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贸然调动过多太阳神火,冲击到经脉,现在经脉隐隐灼痛。她一声不吭忍着,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脸,往重了装伤势,甚至吐了口血。 羲九歌憋屈了半晌,还是舍不下面子承认自己有伤,高冷漠然地摇头:“我没事。” 姬少虞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越发不放心。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多话,轻描淡写道:“好,那我们回去吧。” 姬少虞护送着羲九歌离开,另一边常雎也扶着黎寒光走了。其余众人目送着那两对青梅竹马走远,彼此交换视线,目光中都意味不明。 羲九歌在雍天宫一直稳居第一,他们知道羲九歌法力强大,今日一见,才知她平时竟然还是隐藏了实力的。尤其意外的是那个魔族。 虽然他被羲九歌一掌打成重伤,可是,能赤手空拳接下羲九歌的全力一击,本身已颇为不俗了。 众人隐隐意识到,雍天宫,恐怕又要生变了。 · 姬少虞送羲九歌回宫。她进入重华殿后,安然入座,依然是一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模样。姬少虞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问:“我从未见你施展这么大规模的神火……你没事吧?” 羲九歌如何能让人知道自己的法力上限,她神色淡淡,道:“没事。” “真的没事吗?” 羲九歌微微眯了眯眼,抬眸看他:“你想问什么?” 姬少虞意识到她误会了,他心中十分无奈,他有时候觉得她有着超乎年龄的理智,有些时候,又觉得她非常幼稚。 他怕她借用太多太阳神火伤到身体,而她却理解成他在刺探她的伤势。她似乎不明白,其他人关注她的伤势,不只是敌人在寻找她的弱点,还可能是关心她。 姬少虞默默叹了句算了,她素来要强,他要是问得多了,引得她疑神疑鬼,反而更不利于伤口恢复。她不懂他的关心,也不懂别人的关心,或许姬少虞陪伴她再长一点,日久见人心,她便会相信自己的诚心了吧? 姬少虞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她肯定不放心疗伤,便忍着担心起身,说:“你没事就好。九歌,你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来看你。如果需要什么东西,立刻派人和我说。” 羲九歌点头,她欲要起身相送,被姬少虞拦下:“你我之间何须讲究这些,你安心休息吧,我先走了。” 羲九歌经脉确实不太舒服,闻言并未坚持。姬少虞合上门,才敢露出脸上的担忧。以羲九歌的性格,肯定不同意找医神,他还是去找些温和清火的灵药吧。 姬少虞匆匆去置办药材,而羲九歌坐在重华殿里,慢慢修复经脉。 她对战时为了制胜铤而走险,直接将阳光中的力量吸取到自己体内,短时间内爆发出杀招。她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以她现在的水平,根本不足以容纳那么多太阳神火。 黎寒光有寒冰护体,没死成,反而是羲九歌伤了经脉。但她天生亲近太阳,这点暗伤不算什么,休养两天就能好。只不过这段时间内,她不方便再用法术了。 而害她如此的罪魁祸首,竟然还反过来装出一副虚弱无辜的模样。羲九歌闭着眼睛,面容平静如玉像,而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弄死黎寒光了。 托黎寒光的福,她大概明白话本里的“恨”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被羲九歌惦记着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在自己的宫殿里运功。常雎窝在榻边,担忧地望着他:“寒光哥哥,你的伤还好吗?” 其实黎寒光还好,他在魔界受过的伤比这凶险万倍,好几次他意识模糊,自己都觉得他要死了,却又硬生生活过来。与从前相比,这次冲击根本不值一提。 但他现在需要重伤这个护盾,黎寒光睁开眼睛,偏头咳了咳,弱不禁风说:“我没事。常雎,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再在这里待着恐怕会惹人闲话,快回去吧。” “可是你……” “我无妨。”黎寒光缓缓道,“我休息一会就好了。反倒是你,累了一天,该回去休息了。” 常雎见黎寒光说无妨,干巴巴嘱咐了两句后,就揪着手离开了。黎寒光微笑送她出门,等合上门后,黎寒光脸上的温和如退潮般迅速消散。 常雎从未受过苦,连嘱咐人也只会照葫芦画瓢地说“好好休息”,她留在这里,黎寒光才没法安心养伤。 黎寒光看了眼天色,暗暗推算时间。她经脉温养的应当差不多了,他也该去重华宫走一趟,为她消除寒气。 他的法术都是在魔界自己摸索着修炼出来的,运行方式和姬少虞这种天界正统截然不同,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颇为阴邪。要是不根除,寒气一直跗在她经脉,恐怕会影响修行。 希望她气已经消了,不至于一见面就杀他。 · 羲九歌坐在宫殿里,将体内灵气运行了一个大周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灵气不继,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她放下手,正待运行下一轮时,听到宫娥在门口呼唤:“明净神女。” 羲九歌没有睁眼,淡淡开口:“何事?” “有客求见。” 这种话羲九歌实在听过太多次了,她想都不想,道:“不见。” 宫娥似乎停顿了一瞬,小心翼翼说道:“可是,访客让奴婢带一句话,若神女听到他的名字还不愿意见他,他便自愿离开。” 真是麻烦,羲九歌忙着修炼,不耐烦问:“是谁?” “他说他叫黎寒光。” 黎寒光两世以来,第一次受邀步入重华宫。他穿过廊庑时还在心中感叹,玄后真是舍得下本钱,雍天宫的布置和她在昆仑山上的寝殿,果然一模一样。 殿门近在眼前,黎寒光收敛起这些失礼的念头,温和有礼地敲门:“明净神女,在下黎寒光,特来求见。” 黎寒光凝神等里面的回复,他原本预料要等好一会,没想到,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 黎寒光意外了一瞬,含笑看向对面的女子。她换了身衣服,依然是白衣长裙,但没有白日那些金色装饰,看起来随和很多,不再那么难以接近了。 羲九歌默不作声打量黎寒光,黎寒光毫无波澜,甚至因为羲九歌打量时间大长,露出些许茫然:“明净神女?”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和她并不熟悉,但为了不得罪人,不得不前来赔罪的质子。羲九歌也礼貌地笑了笑,问:“原来是少司幽。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现在日近黄昏,确实有些晚了,但似乎还不能称为“深夜”。黎寒光知道,羲九歌是故意用相似的对话,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想骗她,还真是不容易。 黎寒光主动垂下眼睛,露出一个质子该有的恭顺:“我醒来后天色便暗了,我担心神女不舒服,特意前来赔罪,没注意时间。是我思虑不周,冒犯神女了。” 羲九歌仔细审视黎寒光,他现在这副紧张、拘谨的模样,和不久前夜闯她寝殿的人有如天壤之别,实在难以想象是同一个人假装的。羲九歌让开门,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少司幽客气了,进来说吧。” 黎寒光道谢,跟在羲九歌身后,轻手轻脚关了门。羲九歌并没有引着黎寒光在正殿里落座,而是走到隔窗前,在一个有些私人的矮塌上倒了茶水,示意黎寒光坐。 黎寒光慢慢走到她对面,掀衣坐下。碧绿的茶水从玉壶中流出,汩汩注入白玉盏,羲九歌倒了两杯茶,端起一盏,轻轻放到黎寒光面前。 茶水通透,白玉无暇,而这一切,都不及她指尖一点浅粉更诱人。 黎寒光认出来这套茶具是用上好的昆仑玉做成,据说昆仑玉能蕴藏灵气千年不散,带在身边可以温养神魂、拓宽经脉,是外界有市无价的珍宝。而在这里,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件茶具罢了。 不只是这套茶具,黎寒光粗粗一扫,已经在殿中找到了许多玉器。昆仑山产玉,羲九歌作为昆仑山的少主,玉璧在她眼里和石头差不了多少。 黎寒光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心想身份尊贵,还坐拥宝山,她确实有资格目下无尘。 黎寒光放下茶盏,笑着看向羲九歌:“好茶。” 羲九歌抿唇笑了笑,问:“白日少司幽吐了许多血,一天都不到少司幽就出门走动,无碍吗?” “无碍。”黎寒光目光黑润清亮,看着十分诚挚,“神女天姿绝色,我心中倾慕,并不敢和神女动手,白日实在是不得已为之。我怕神女误会,今日一醒来,就赶紧来和神女赔罪了。” “哪里。”羲九歌端着道,“少司幽实力不凡,假以时日恐怕连我也不敌,我怎么敢当少司幽赔罪呢?” 黎寒光垂下眼睛,露出恰到好处的恭顺惶恐:“神女说笑了,在下愧不敢当。我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希望请神女原谅。” “什么?” 黎寒光已经感觉到眼前视线模糊,她交叠着手端坐席上,身影重叠,看不清五官,只能感觉到她的脖颈极其雪白纤长。 黎寒光唇边勾出一丝浅淡的笑,在失去意识前,如愿将后面的话说完:“我今日和神女比试时,为了自保不得不使出全力。我的寒气和旁人不同,若没有按特殊方法运行,容易侵害经脉。我担心神女体内沾染了我的寒气,特来提醒,望神女宽恕。” 他说完,就一头栽向矮榻。羲九歌脸色大变,立刻起身拉住他:“你说什么?” 但是黎寒光已经闭着眼睛,柔弱无害地晕倒了。 准确说,是被羲九歌亲手递来的茶毒倒了。 表现的温温柔柔,但打人时却如此暴躁。 不等黎寒光站好,另一道攻击又到了。先前对战姬少虞时黎寒光游刃有余,算计着哪一招该胜,哪一招该败,毫无悬念地创造了一个平局。然而,此刻一对上羲九歌,他就知道他恐怕无法藏下去了。 以羲九歌的架势,他要是还想着扮猪吃老虎,今日势必要死在台上。黎寒光只能放弃韬光养晦的念头,当真动起手来。 天底下能让羲九歌认真的人不多,能让她在动手前扎起头发的,迄今为止只有黎寒光一个。羲九歌深深记着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囚于重华宫内,弯腰为她涂口脂的景象,直到现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凉意。 如此奇耻大辱,羲九歌岂能善罢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监视在眼皮子底下,他什么时候有了那么深厚的实力,竟然连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这一千年另有奇遇,还是他初到天界时,就在隐藏实力? 按照因果法则,黎寒光现在应当毫无在天界修炼的记忆,他的招式全是从魔界带来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试一试,他到底瞒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几招后就感觉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开了攻击,他却不能暴露他后世的招数,他现在还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绝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须要速战速决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还和西王母学习仙术,走的大多是远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强势暴躁,今日还是晴天,她随时能从阳光中补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只能拉近距离,靠近战克制她。 又一阵火雨劈头落下,黎寒光旋身躲过,身姿像雪花一样左右飘忽,竟然硬生生从火雨中穿过,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纤尘。羲九歌意识到他想要近战,手心凝聚出一团火,重重朝他击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条火龙,攻势极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开,就只能后撤。羲九歌已经准备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伤,一折身贴着火龙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惊,立即要变换法术。这么近的距离不再适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么可能让她缓过劲,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处注入几缕寒气,登时打断了她施法。 黎寒光并不想伤害她,法力只凝了细细一缕,但那股寒气注入羲九歌体内,骤然唤醒了她新婚夜的回忆。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时,就是这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羲九歌鲜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但这一刻,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剥了皮烧成灰并且扬到海里,再让精卫把海填平。 羲九歌动手越发不留情,但她从小学习的一直是远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后方优雅地放法术,永远不会有贴身肉搏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处处受制。羲九歌调动身法,几次试图拉开距离,都被黎寒光拦住。 底下已经传来骚动声,黎寒光觉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机会“落败”了。然而,他念头刚落,眼前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 黎寒光顾不得隐藏,立即将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护在身前。两道法力相撞,爆发出惊人的气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够,被这阵风吹的连连后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灰头土脸站稳。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抬头。此刻试炼台上余波还没有消散,原本灿烂的阳光像是被什么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诡异地暗了一块。 而阴影之下,两股庞大的力量相碰,太阳火的热量霎间将冰层蒸发,空气中悬停着细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雾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众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环绕,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站立着,男子抬手,缓缓擦去了唇角的一缕血。 试炼场中寂静了好一会,不知道谁带头,稀稀拉拉响起掌声。姬少虞推开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边,拧眉问:“九歌,你怎么样了?” 另一边,常雎也跑上高台,担忧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没事吧。” 黎寒光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他嘴唇被血染红,对比之下显得他皮肤苍白惊人,脆弱又艳丽。羲九歌默默盯着对面那个被人搀扶、虚弱吐血的人,说真的,她想上去再给他一掌。 他们两人受到的冲击差不多,以羲九歌刚才交战时对他实力的理解,他伤的根本不重,甚至没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贸然调动过多太阳神火,冲击到经脉,现在经脉隐隐灼痛。她一声不吭忍着,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脸,往重了装伤势,甚至吐了口血。 羲九歌憋屈了半晌,还是舍不下面子承认自己有伤,高冷漠然地摇头:“我没事。” 姬少虞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越发不放心。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多话,轻描淡写道:“好,那我们回去吧。” 姬少虞护送着羲九歌离开,另一边常雎也扶着黎寒光走了。其余众人目送着那两对青梅竹马走远,彼此交换视线,目光中都意味不明。 羲九歌在雍天宫一直稳居第一,他们知道羲九歌法力强大,今日一见,才知她平时竟然还是隐藏了实力的。尤其意外的是那个魔族。 虽然他被羲九歌一掌打成重伤,可是,能赤手空拳接下羲九歌的全力一击,本身已颇为不俗了。 众人隐隐意识到,雍天宫,恐怕又要生变了。 第121章 九重天 不等黎寒光站好,另一道攻击又到了。先前对战姬少虞时黎寒光游刃有余,算计着哪一招该胜,哪一招该败,毫无悬念地创造了一个平局。然而,此刻一对上羲九歌,他就知道他恐怕无法藏下去了。 以羲九歌的架势,他要是还想着扮猪吃老虎,今日势必要死在台上。黎寒光只能放弃韬光养晦的念头,当真动起手来。 天底下能让羲九歌认真的人不多,能让她在动手前扎起头发的,迄今为止只有黎寒光一个。羲九歌深深记着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囚于重华宫内,弯腰为她涂口脂的景象,直到现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凉意。 如此奇耻大辱,羲九歌岂能善罢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监视在眼皮子底下,他什么时候有了那么深厚的实力,竟然连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这一千年另有奇遇,还是他初到天界时,就在隐藏实力? 按照因果法则,黎寒光现在应当毫无在天界修炼的记忆,他的招式全是从魔界带来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试一试,他到底瞒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几招后就感觉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开了攻击,他却不能暴露他后世的招数,他现在还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绝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须要速战速决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还和西王母学习仙术,走的大多是远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强势暴躁,今日还是晴天,她随时能从阳光中补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只能拉近距离,靠近战克制她。 又一阵火雨劈头落下,黎寒光旋身躲过,身姿像雪花一样左右飘忽,竟然硬生生从火雨中穿过,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纤尘。羲九歌意识到他想要近战,手心凝聚出一团火,重重朝他击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条火龙,攻势极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开,就只能后撤。羲九歌已经准备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伤,一折身贴着火龙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惊,立即要变换法术。这么近的距离不再适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么可能让她缓过劲,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处注入几缕寒气,登时打断了她施法。 黎寒光并不想伤害她,法力只凝了细细一缕,但那股寒气注入羲九歌体内,骤然唤醒了她新婚夜的回忆。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时,就是这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羲九歌鲜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但这一刻,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剥了皮烧成灰并且扬到海里,再让精卫把海填平。 羲九歌动手越发不留情,但她从小学习的一直是远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后方优雅地放法术,永远不会有贴身肉搏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现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处处受制。羲九歌调动身法,几次试图拉开距离,都被黎寒光拦住。 底下已经传来骚动声,黎寒光觉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机会“落败”了。然而,他念头刚落,眼前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光。 黎寒光顾不得隐藏,立即将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护在身前。两道法力相撞,爆发出惊人的气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够,被这阵风吹的连连后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灰头土脸站稳。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抬头。此刻试炼台上余波还没有消散,原本灿烂的阳光像是被什么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诡异地暗了一块。 而阴影之下,两股庞大的力量相碰,太阳火的热量霎间将冰层蒸发,空气中悬停着细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雾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众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环绕,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站立着,男子抬手,缓缓擦去了唇角的一缕血。 试炼场中寂静了好一会,不知道谁带头,稀稀拉拉响起掌声。姬少虞推开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边,拧眉问:“九歌,你怎么样了?” 另一边,常雎也跑上高台,担忧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没事吧。” 黎寒光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他嘴唇被血染红,对比之下显得他皮肤苍白惊人,脆弱又艳丽。羲九歌默默盯着对面那个被人搀扶、虚弱吐血的人,说真的,她想上去再给他一掌。 他们两人受到的冲击差不多,以羲九歌刚才交战时对他实力的理解,他伤的根本不重,甚至没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贸然调动过多太阳神火,冲击到经脉,现在经脉隐隐灼痛。她一声不吭忍着,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脸,往重了装伤势,甚至吐了口血。 羲九歌憋屈了半晌,还是舍不下面子承认自己有伤,高冷漠然地摇头:“我没事。” 姬少虞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越发不放心。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多话,轻描淡写道:“好,那我们回去吧。” 姬少虞护送着羲九歌离开,另一边常雎也扶着黎寒光走了。其余众人目送着那两对青梅竹马走远,彼此交换视线,目光中都意味不明。 羲九歌在雍天宫一直稳居第一,他们知道羲九歌法力强大,今日一见,才知她平时竟然还是隐藏了实力的。尤其意外的是那个魔族。 虽然他被羲九歌一掌打成重伤,可是,能赤手空拳接下羲九歌的全力一击,本身已颇为不俗了。 众人隐隐意识到,雍天宫,恐怕又要生变了。 · 姬少虞送羲九歌回宫。她进入重华殿后,安然入座,依然是一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模样。姬少虞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问:“我从未见你施展这么大规模的神火……你没事吧?” 羲九歌如何能让人知道自己的法力上限,她神色淡淡,道:“没事。” “真的没事吗?” 羲九歌微微眯了眯眼,抬眸看他:“你想问什么?” 姬少虞意识到她误会了,他心中十分无奈,他有时候觉得她有着超乎年龄的理智,有些时候,又觉得她非常幼稚。 他怕她借用太多太阳神火伤到身体,而她却理解成他在刺探她的伤势。她似乎不明白,其他人关注她的伤势,不只是敌人在寻找她的弱点,还可能是关心她。 姬少虞默默叹了句算了,她素来要强,他要是问得多了,引得她疑神疑鬼,反而更不利于伤口恢复。她不懂他的关心,也不懂别人的关心,或许姬少虞陪伴她再长一点,日久见人心,她便会相信自己的诚心了吧? 姬少虞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她肯定不放心疗伤,便忍着担心起身,说:“你没事就好。九歌,你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来看你。如果需要什么东西,立刻派人和我说。” 羲九歌点头,她欲要起身相送,被姬少虞拦下:“你我之间何须讲究这些,你安心休息吧,我先走了。” 羲九歌经脉确实不太舒服,闻言并未坚持。姬少虞合上门,才敢露出脸上的担忧。以羲九歌的性格,肯定不同意找医神,他还是去找些温和清火的灵药吧。 姬少虞匆匆去置办药材,而羲九歌坐在重华殿里,慢慢修复经脉。 她对战时为了制胜铤而走险,直接将阳光中的力量吸取到自己体内,短时间内爆发出杀招。她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以她现在的水平,根本不足以容纳那么多太阳神火。 黎寒光有寒冰护体,没死成,反而是羲九歌伤了经脉。但她天生亲近太阳,这点暗伤不算什么,休养两天就能好。只不过这段时间内,她不方便再用法术了。 而害她如此的罪魁祸首,竟然还反过来装出一副虚弱无辜的模样。羲九歌闭着眼睛,面容平静如玉像,而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弄死黎寒光了。 托黎寒光的福,她大概明白话本里的“恨”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被羲九歌惦记着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在自己的宫殿里运功。常雎窝在榻边,担忧地望着他:“寒光哥哥,你的伤还好吗?” 其实黎寒光还好,他在魔界受过的伤比这凶险万倍,好几次他意识模糊,自己都觉得他要死了,却又硬生生活过来。与从前相比,这次冲击根本不值一提。 但他现在需要重伤这个护盾,黎寒光睁开眼睛,偏头咳了咳,弱不禁风说:“我没事。常雎,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再在这里待着恐怕会惹人闲话,快回去吧。” “可是你……” “我无妨。”黎寒光缓缓道,“我休息一会就好了。反倒是你,累了一天,该回去休息了。” 常雎见黎寒光说无妨,干巴巴嘱咐了两句后,就揪着手离开了。黎寒光微笑送她出门,等合上门后,黎寒光脸上的温和如退潮般迅速消散。 常雎从未受过苦,连嘱咐人也只会照葫芦画瓢地说“好好休息”,她留在这里,黎寒光才没法安心养伤。 黎寒光看了眼天色,暗暗推算时间。她经脉温养的应当差不多了,他也该去重华宫走一趟,为她消除寒气。 他的法术都是在魔界自己摸索着修炼出来的,运行方式和姬少虞这种天界正统截然不同,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颇为阴邪。要是不根除,寒气一直跗在她经脉,恐怕会影响修行。 希望她气已经消了,不至于一见面就杀他。 · 羲九歌坐在宫殿里,将体内灵气运行了一个大周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灵气不继,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她放下手,正待运行下一轮时,听到宫娥在门口呼唤:“明净神女。” 羲九歌没有睁眼,淡淡开口:“何事?” “有客求见。” 这种话羲九歌实在听过太多次了,她想都不想,道:“不见。” 宫娥似乎停顿了一瞬,小心翼翼说道:“可是,访客让奴婢带一句话,若神女听到他的名字还不愿意见他,他便自愿离开。” 真是麻烦,羲九歌忙着修炼,不耐烦问:“是谁?” “他说他叫黎寒光。” 黎寒光两世以来,第一次受邀步入重华宫。他穿过廊庑时还在心中感叹,玄后真是舍得下本钱,雍天宫的布置和她在昆仑山上的寝殿,果然一模一样。 殿门近在眼前,黎寒光收敛起这些失礼的念头,温和有礼地敲门:“明净神女,在下黎寒光,特来求见。” 黎寒光凝神等里面的回复,他原本预料要等好一会,没想到,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 黎寒光意外了一瞬,含笑看向对面的女子。她换了身衣服,依然是白衣长裙,但没有白日那些金色装饰,看起来随和很多,不再那么难以接近了。 羲九歌默不作声打量黎寒光,黎寒光毫无波澜,甚至因为羲九歌打量时间大长,露出些许茫然:“明净神女?”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和她并不熟悉,但为了不得罪人,不得不前来赔罪的质子。羲九歌也礼貌地笑了笑,问:“原来是少司幽。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现在日近黄昏,确实有些晚了,但似乎还不能称为“深夜”。黎寒光知道,羲九歌是故意用相似的对话,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想骗她,还真是不容易。 黎寒光主动垂下眼睛,露出一个质子该有的恭顺:“我醒来后天色便暗了,我担心神女不舒服,特意前来赔罪,没注意时间。是我思虑不周,冒犯神女了。” 羲九歌仔细审视黎寒光,他现在这副紧张、拘谨的模样,和不久前夜闯她寝殿的人有如天壤之别,实在难以想象是同一个人假装的。羲九歌让开门,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少司幽客气了,进来说吧。” 黎寒光道谢,跟在羲九歌身后,轻手轻脚关了门。羲九歌并没有引着黎寒光在正殿里落座,而是走到隔窗前,在一个有些私人的矮塌上倒了茶水,示意黎寒光坐。 黎寒光慢慢走到她对面,掀衣坐下。碧绿的茶水从玉壶中流出,汩汩注入白玉盏,羲九歌倒了两杯茶,端起一盏,轻轻放到黎寒光面前。 茶水通透,白玉无暇,而这一切,都不及她指尖一点浅粉更诱人。 黎寒光认出来这套茶具是用上好的昆仑玉做成,据说昆仑玉能蕴藏灵气千年不散,带在身边可以温养神魂、拓宽经脉,是外界有市无价的珍宝。而在这里,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件茶具罢了。 不只是这套茶具,黎寒光粗粗一扫,已经在殿中找到了许多玉器。昆仑山产玉,羲九歌作为昆仑山的少主,玉璧在她眼里和石头差不了多少。 黎寒光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心想身份尊贵,还坐拥宝山,她确实有资格目下无尘。 黎寒光放下茶盏,笑着看向羲九歌:“好茶。” 羲九歌抿唇笑了笑,问:“白日少司幽吐了许多血,一天都不到少司幽就出门走动,无碍吗?” “无碍。”黎寒光目光黑润清亮,看着十分诚挚,“神女天姿绝色,我心中倾慕,并不敢和神女动手,白日实在是不得已为之。我怕神女误会,今日一醒来,就赶紧来和神女赔罪了。” “哪里。”羲九歌端着道,“少司幽实力不凡,假以时日恐怕连我也不敌,我怎么敢当少司幽赔罪呢?” 黎寒光垂下眼睛,露出恰到好处的恭顺惶恐:“神女说笑了,在下愧不敢当。我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希望请神女原谅。” “什么?” 黎寒光已经感觉到眼前视线模糊,她交叠着手端坐席上,身影重叠,看不清五官,只能感觉到她的脖颈极其雪白纤长。 黎寒光唇边勾出一丝浅淡的笑,在失去意识前,如愿将后面的话说完:“我今日和神女比试时,为了自保不得不使出全力。我的寒气和旁人不同,若没有按特殊方法运行,容易侵害经脉。我担心神女体内沾染了我的寒气,特来提醒,望神女宽恕。” 他说完,就一头栽向矮榻。羲九歌脸色大变,立刻起身拉住他:“你说什么?” 但是黎寒光已经闭着眼睛,柔弱无害地晕倒了。 准确说,是被羲九歌亲手递来的茶毒倒了。 昨天半夜,有人亲眼看到魔界质子黎寒光从重华宫里出来。重华宫住着谁全天界都知道,而今日,两位当事人还正好都请假了。 黎寒光当众吐了血,今日称病尚且说得通,羲九歌突然也以闭关为名告假,是不是太牵强了? 再结合昨天半夜的传言,她此时缺席,就颇有些微妙了。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姬高辛以姬宁姒的名义邀请,那就说明这个宴会有男有女,估计西陵家、凤鸿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他们在雍天宫看似为了学习,其实真正目的是结识人脉,姬少虞作为储君,当然也要拉拢各族未来的家主。 这么多氏族都要来,姬少虞按理不该犹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体,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习惯了羲九歌做什么都满分,仿佛羲九歌生来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却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躯,她也会受伤疲惫。她能表现的尽善尽美、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过度调动神火,恐怕伤了经脉,姬少虞不忍心让她伤没好就出来交际。姬少虞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说:“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出关。宁姒的话我会转告她,至于她来不来,我不好保证。” 姬高辛习以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样。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面前如此气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说:“你跟明净神女都快黏成一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见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净神女说,我和宁姒在北刹海恭候你们二人大驾。” 姬高辛说完,开玩笑道:“这两天北刹海的溯月昙开了,溯月昙一万年一开,据说看到此花的情人会受到盘古尊神保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宁姒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姬高辛的话明明是祝福,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不舒服。姬少虞颔首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今日没有羲九歌也没有黎寒光,法术课顺顺畅畅结束了。下午雍天宫没有课程,但藏书阁、试炼场、音律室全部开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如果都不感兴趣,直接出宫玩也没人管。 在雍天宫这个地方,可以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往常姬少虞下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和那些富贵闲人不一样,他未来要继玄帝位,身份根本不允许他松懈。但今天姬少虞没心思修炼,他一下了法术课,就直奔重华宫。 他在姬高辛面前不遗余力地维护羲九歌,但心里并非没有芥蒂。黎寒光昨日来重华宫,到底想做什么? 羲九歌一直在炼化经脉,她身边不缺灵药,神力和太阳同源,才一夜的功夫,太阳火在她经脉上灼出来的伤就消失不见,唯有运功时有细微的痛意,几乎可以忽略。 她刚刚收功,檐下风铃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什么感应一样,姬少虞的声音也从外面响起。 “九歌,你在吗?” 羲九歌起身,走向外殿,拂袖一挥打开宫门。 姬少虞早就习惯了羲九歌的风格,他轻车熟路进殿,一见面就先端详羲九歌的脸色:“你今日告假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羲九歌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法力太低了,临时闭关修炼而已。你怎么来了?” 羲九歌说自己法力低……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话肯定要得罪人,但姬少虞知道羲九歌没有其他意思,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法力低。 姬少虞习以为常地笑笑,从芥子乾坤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羲九歌面前:“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未来时间还长,修炼可以慢慢来,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是昨日我偶然遇到的火灵髓,可以滋补经脉,我见恰好符合你的体质,就带回来了。” 灵髓有神志,非常难捕捉,火灵髓更是只生长在岩浆深处,在市面上都是按滴论价的。羲九歌不懂感情,但并非不知世故,这么珍贵的灵髓,怎么可能是偶然遇到的呢?多半是姬少虞看出来她经脉有伤,特意为她寻来的。 羲九歌不愿意负担别人的情义,伸手欲将玉瓶推回去:“我用不上,你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 姬少虞按住她的手指,破天荒对她收敛了笑意,认真看着她说:“我唯一想送的人只有你。这些天地灵物多备些总没有坏处,你现在用不上,那就先收着吧。” 姬少虞这样说,羲九歌也不好再推。她道了声谢,轻轻将玉瓶收起来,姬少虞见她没有拒绝,眼睛中盈出笑意,而看似认真收礼物的羲九歌却在心里道了声麻烦。 姬少虞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要回一件等价的。真是麻烦,都说了用不着,为什么非要塞给她呢? 害得她还得浪费时间给姬少虞准备回礼。 姬少虞见她将自己的心意收下,心中雀跃,仿佛昨夜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难得两人间气氛好,姬少虞趁机问道:“九歌,听说昨日黎寒光来重华宫了?” 羲九歌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完全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些什么。姬少虞顿了顿,状若不经意问:“你们谈了什么,他似乎是亥时才走的。” 她和黎寒光的谈话内容可不能告诉别人,羲九歌避重就轻道:“没什么,他来向我赔罪而已。” “赔罪?” “是啊。”羲九歌理所应当道,“他对我动手,不是罪吗?” 姬少虞仔细盯着羲九歌的表情,她的眼睛一如往常,平静坦荡,瞳孔边缘泛着浅淡的金,圣洁的没有任何感情。注视着这样一双眼睛,反显得姬少虞的窥探之心阴暗了。 姬少虞以前不喜欢她这种眼神,如今却长长松了口气,心里生出种隐秘的欢喜。她不是只对他无情,而是对所有人都无情。无论黎寒光抱有什么心思,羲九歌绝不会搭理。 这就好,她现在还不懂男女之情,可以慢慢学,而他,总归是她的未婚夫。 姬少虞有些后悔,他实在是失心疯了,竟真信了姬高辛的挑拨,前来质问她。幸好她不懂情,不在乎被未婚夫怀疑,要不然,岂不是伤害他们夫妻情分? 姬少虞愧疚之下,忘了追问黎寒光为什么亥时才走。哪怕赔罪,也没有待到深夜的道理吧?而姬少虞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宴会上:“宁姒要在北刹海举办晚宴,应当是为了商量岁考。高辛托我问你,你想去吗?” 羲九歌一听宴会就没什么兴致了。他们这群人无聊的很,每天不是在赴宴就是在摆宴。毕竟对神族来说,面子大过天,一个人设宴,宴席上其他客人不能只吃不请,之后也要再摆一场还回去。等一圈轮完后,原东道主又要设宴表示。 要是真陪他们折腾,那什么都干不成,每天净在各种宴会上应酬了。羲九歌理解不了这种浪费钱财和时间的事情,然而除了她,其他神族小姐似乎都乐在其中。 羲九歌是没有不合群这种顾忌的,她不想去,便理所应当道:“不去。” 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姬少虞暗暗叹气,幸好是他来问的,若是换成姬高辛或姬宁姒,岂不是要得罪人? 姬少虞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只是可惜一万年一见的溯月昙了,他本来想和她一起看的。 姬少虞失落,却并没有尝试劝羲九歌。她若会听人劝,便也不是羲九歌了。姬少虞笑着圆场道:“就是一个寻常小宴,去不去都没什么要紧。宁姒喜欢热闹,估计会请很多人来,听说给魔界的人都准备了帖子。宴会鱼龙混杂,你不去也好……” 羲九歌听到这里,猛地打断:“你是说魔界的人也会去?” 姬少虞狠狠一顿,他看着羲九歌,目光意味难明:“是啊。” 羲九歌一想坏了,如果魔族也去,常雎和姬少虞岂不是会相遇?溯月昙的传言她也听说过,她觉得后人实属太把自己当回事,盘古身体已化为大陆,就算盘古真有意识残留三界,担心的也该是天地大事,哪有心思管一群情人拉拉扯扯?但花前月下向来是话本里男女主定情的高发场合,万一常雎和姬少虞那天发生点什么,又纠缠到一起怎么办?:,,. 第122章 青宫变 羲九歌没有回头,从镜面中暗暗打量来人。 自从姬少虞和常雎“失踪”,羲九歌就搬回昆仑,再没有踏足过玄帝领域,由此阴差阳错躲过了玄宫那场大清洗。这样算算,她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他了。 没想到再一见面,她已不再是玄帝太子妃,他却成了新的玄帝。 羲九歌早就知道他容貌长得好,光羲九歌知道的,就有六七位神族小姐看不上魔族却又实在喜欢他的脸,暗暗示好,被他用各种理由拒绝了。有的神族小姐因此恼羞成怒,有的引来了对方兄弟及追求者。总而言之,他过去在雍天宫遭受的苦难,一半是替常雎挡灾,另一半是因为他的脸。 但仿佛今日,羲九歌才真正意识到他长得好。这可能是羲九歌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他剑眉星目,鼻梁高窄,嘴唇纤薄,是很薄情的长相,可是他皮肤冷白,有一种玉一般的光泽,霎间将这种薄情合理化了。 山巅的孤月,寒江的白雪,再冷淡无情都让人觉得正常。 单看这张脸,简直比昆仑最清心寡欲的金仙还要有仙气,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魔族。 神、仙、魔地位天差地别,其实力量区别并不大,他们是以血统强行分类的。 盘古开天辟地后,经历了漫长的演化,天地终于稳定下来,分天、地、人三界。神族和仙族生活在天上,称天界;人族、妖族生活在九州大陆,称人界;鬼族生活在地下,称地界,也叫冥界。 鬼是由神、仙、人死后魂魄所化,在冥界短暂停留,由冥帝的安排后再入轮回投胎。而妖由动物修炼成人形,乃是逆天而行,所以死后没有魂魄,肉身死亡便是永远消亡。 三界中人界生灵最多,但天界最为富饶。天界神、仙共存,神是天生的,那些古老的神族相互联姻,生出庞大的后裔分支;而仙是由凡人修炼而成,人的相貌、躯体都和神一样,却体弱而短寿。人要想长生,便要禁欲;要想逍遥,便要修炼。最后能飞升成仙的,基本都成了冰雕。 所以神纵情享乐,仙却断绝七情六欲。因为没有欲望,所以看起来才能清瘦修长,仙气飘飘;同样没有欲望,看似无欲无求的仙人动起真格来,可比神族危险多了。 神、仙的来历截然不同,在天界也各有阵营。神大多归属五方天帝,分属东、南、西、北、中天庭,尊卑生来注定。而仙皆是靠自己修炼飞升的,依据他们飞升时的道场,可以分为西方西王母道场,和东方东皇太一道场。总结起来,如今的天界便是五帝共治,神仙对立。 但世界上不是只有神仙人妖鬼,除此之外,还有魔族。魔和神一样,都是天生的,他们的力量来源于血脉,父母是神族,子女便是神族,父母是魔族,那孩子生下来就要忍受三界对魔族的恶意。 魔族也生活在人界,但远离凡人王国,而是被关在九州之外的大陆碎片上。那个地方没有日照,阴冷贫瘠,流放着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污垢,是三界所有人提到就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人界,故而都是直接将他们叫为魔界。 魔界虽然荒凉,但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各个都是怪物。神魔之间的仇恨可以追溯到上古,谁是谁非如今已无法定论,但神魔的冲突从未平息过。哪怕五帝联手将魔族驱出九州,把他们关在九州大陆外的碎片上,限制一切灵力和资源,依然无法根除魔族。 天界、魔界摩擦多年,双方终于达成短暂的和平,天界允诺不再发兵攻打魔界,但作为条件,魔界要送继承人到天界为质。 这个人,就选定了常雎。帝寒光陪着常雎一起来天庭,他们两个魔族,这才在天界住了一千年。 羲九歌想,要是五方天帝知道帝寒光是玄帝的私生子,恐怕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帝寒光活着进入天界。 羲九歌觉得帝寒光这个人实在很有意思,血统一半神一半魔,气质却像仙人一样无情无欲,如此割裂,却又如此统一。 羲九歌往常见他,他都穿着宽袍广袖,唇边始终挂着浅笑,遇到任何人都主动让路,不争不抢,无害极了。而现在,他换上了修身劲装,手臂、腰腹裹着银色战甲,背系白色披风,曾经那股温润感荡然无存,而变得锋利修长,锐气逼人。 像一柄雪色的剑,看着冰清玉洁,但取人性命时,美丽的刀刃上连一丝血都不会挂。 羲九歌仔细打量他时,帝寒光也徐徐走近。他弯腰,手指抚上羲九歌的耳垂,像最熟稔的情人一样拈住她的耳珰,轻柔取下。 帝寒光靠近时羲九歌的脊背绷紧了,但她转念想到,西王母、九天玄女、众多金仙此刻都坐镇昆仑山,他依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寝殿内。既然如此,两人距离远与近,他对她刀剑相向还是替她拆卸耳饰,又有什么区别呢? 羲九歌没有躲,他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这双手可能不久前才拧断了某位神族的脖子,而现在他却俯身,近乎抵着她的脖颈,为她做一些夫妻闺房中才能做的事。 一半刻着日、一半雕成月的耳环被放在梳妆台上,金勾触碰玉质,发出细微的清响。他帮她取下耳珰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她身后,轻笑道:“我第一次见神女就觉得很熟悉。果然,神女没有让我失望。” 羲九歌挑挑眉,没听懂他的话。但在这种场合,适当叙叙旧总没有坏处。羲九歌也笑着说道:“我们第一次相见应当在玄宫吧。那日你们随着议和队伍抵达天界,黄帝精力不济,由玄帝代为接待。我正好在玄宫,有幸见到了你和质女。” 羲九歌不是很想尊称他为天帝,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含含糊糊称他为“你”。帝寒光仿佛完全不在意,她用你我相称,他看起来反而更高兴了。 但面前人是个疯子,不能以常理推测,羲九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或许,这个疯子生气的方式,就是表现的很高兴呢? 帝寒光挑起一缕羲九歌的长发,缓缓从掌心滑过,似叹非叹道:“难为神女还记得。神女只往这里瞥来一眼,我还以为,神女压根没有看到我呢。” 羲九歌没料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只是笑了笑,不作表态。 其实她立即就注意到帝寒光了,她朝魔界队伍望去,就是在看帝寒光。 他长得,和她想象中的魔族不太一样。 羲九歌道:“今日是我婚礼,我本该亲自送去请帖,但如今我和玄宫关系微妙,实在不好往北天庭递帖子,望海涵。” “哪里。”帝寒光握着她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缓慢把玩,“深夜造访,是我失礼才对。” “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夜深人静,红影重重,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现在本该是羲九歌的洞房夜。然而此刻却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男子出现在她婚房,为她卸耳珰,梳头发。两人立场对立,地位悬殊,在今日之前一共只说过三句话,但现在,他们却能亲切友好地客套,也属实离奇。 绸缎一般的黑发从指尖绕过,帝寒光语气温和得体,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据说有太阳照射的地方,神女便不可战胜。我久仰神女大名,只好等太阳完全落山后再来了。” 羲九歌一直端正坐在梳妆镜前,浅笑盈盈地和他说话,一如在天界最盛大的宴会上招待客人。但帝寒光说完这句后,羲九歌笑容微微收敛,她侧身,抽回自己的头发,抬眸看向帝寒光:“无稽之谈而已。别人随便传传就算了,玄帝陛下法力深不可测,怎么会信这种话?夜深了,重华宫不方便留客,不知陛下今日来到底想做什么?” 她对他的称呼换成了玄帝。这是一个微含恶意的叫法,看帝寒光对自己父亲、兄长的所作所为,显然,他非常憎恶玄天庭,可是羲九歌偏偏这样叫他。帝寒光的话明显在暗讽,他能在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逼到这么近,却还说羲九歌不可战胜,这不是在讽刺她吗? 他先露刀剑,羲九歌何必还藏着掖着。 帝寒光也笑了笑,似真似假地说:“神女误会了。我是远远看到了西天的祥瑞之光,觉得美丽极了,实在忍不住,才想来昆仑近距离欣赏。” 还在虚情假意,羲九歌也陪着他作态道:“那陛下来的太晚了,婚礼已经结束。不如,我将乐队叫进来,让他们再为陛下奏一曲凤凰歌?” “那倒不必。”帝寒光看着她笑道,“最美丽的歌,我已经看到了。” 羲九歌眼神微冷,她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到帝寒光言语间的冒犯了。她突然失去了耐心,没有兴致再和他兜圈子,冷下脸说道:“玄帝陛下,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不妥。你到底来做什么?” 帝寒光闻言失笑,他俯身,手掌撑在后方的梳妆台上,气息霎间逼近,像是将羲九歌圈在他的阴影下:“明净神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觉得我来做什么?” 羲九歌的脸色微微变了。之前在雍天宫相见时,帝寒光一直表现的君子如玉、清冷无争,不理会任何神女、仙女的示好。羲九歌先入为主,认为帝寒光对常雎一往情深,守身如玉,不会碰其他女人。所以他深夜出现在她寝殿,她想过他可能来杀她、劫持她、威胁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做这种事。 羲九歌脸色还算沉着,手藏在长袖中,暗暗掐了一个传讯诀。然而,没有任何事发生,帝寒光像是知道她在做什么,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含笑望着她,目光似是纵容。 但羲九歌却被这种态度激怒了。她一次传信不成后就彻底放弃,手指没有松开,隐隐露出召唤太阳神火的架势:“玄帝陛下被兄长抢走了心上人,恼羞成怒,这就来折辱我?” 帝寒光仔细打量着羲九歌的妆容,伸手,轻轻触上她的嘴唇:“神女今日极美,但这个唇色却不适合你。” 帝寒光动作时,一丝亮光倏地划过,但羲九歌的手却停在帝寒光腹前,再无法前进一步。他明明刚才还半撑着梳妆台,却能及时抽手拦住羲九歌的偷袭,动作之快,羲九歌甚至无法看清。 帝寒光完全不在意她手中足以焚毁一切的太阳神火,依然专注于刚才想做的事情,指尖按上她的嘴唇,轻柔地将口脂擦掉。 羲九歌天生亲近火,而他却是寒属性法力,连指尖都是冰凉的,落在唇上有一种玉的触感。 现在太阳已经落山,羲九歌的神力大打折扣,但是没关系,她还学过昆仑仙术。羲九歌切换成仙法,手心倏忽凝出荆棘,飞快朝帝寒光腹部刺去。 但神兵都砍不断的荆棘在靠近他战甲的时候自动被冻成冰块,随即碎成一段段的。帝寒光心中叹息,他本来不想表现得太咄咄逼人,但她如此暴躁,他只能失礼了。 帝寒光放出威压,一股寒冥之气瞬间笼住羲九歌经脉,压得她无法行动。羲九歌属火,靠近寒冷本能不适,但帝寒光只是用法力压住她的动作,并没有伤害她的经脉。羲九歌除了不能动,并没有其他不舒服。 但不能行动,已经是最大的不舒服了。羲九歌紧盯着他,冷冷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帮神女换个口脂颜色。”他神情温柔,面带笑意,但话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幽深,“神女今日大婚,我却来晚了。幸好赶上了花烛夜,神女今日极美,但有些地方,我却不太喜欢。” 羲九歌心想又不是你的婚礼,你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但羲九歌三次试探失败,信送不出去,正面打斗也不可取,她很快调整了计划,不再尝试无用功,而是保留实力,伺机而动。 于是羲九歌收起攻击的动作,当真由着帝寒光为她涂口脂。羲九歌是被人服侍惯了的,就算是天帝为她弯腰,她也坦然受之。帝寒光为她细细勾唇,羲九歌拿起镜子,左右看了看,嫌弃道:“嘴角没涂好。” 帝寒光微微挑眉,显然很意外:“哪里?” 羲九歌指向右唇角,帝寒光凑近看了看,点头认错:“确实,有一段唇线没涂整齐。我这就为神女重画。” “不用了。”羲九歌止住他拿唇笔的手,去梳妆台上找湿帕子,说,“本来就要卸妆了。” 羲九歌一时竟没翻到,帝寒光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用法力浸湿,轻轻蹭上羲九歌嘴唇。羲九歌从容接受,当真把帝寒光当一个服侍的人,指挥他拆下自己剩余的发饰。 帝寒光也好脾性的很,从头到尾没露出一丝不快,柔和地帮羲九歌放下长发。两个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人,此刻却像闺房夫妻一样画眉梳发。 羲九歌看似不在意,其实一直从镜中观察他。她越看心里越冷,她故意把他当侍从使唤,仿佛他还是一个寄人篱下的魔界质子,然而帝寒光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全程滴水不漏。如此城府,难怪在天界装了一千年,都无人看破他的伪装。 羲九歌散开头发,卸除妆容,露出真正的五官。她素颜不及上妆精致,但色泽清透,轮廓优美,比盛妆更添一丝娇艳。 羲九歌将长发梳通,随意撩到身后,长发像流水一样从她肩上滑过,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柔美。羲九歌放下玉梳,道:“玄帝陛下,夜深了,我要睡了。你到底有何来意,麻烦直说。” 帝寒光站在她身后,认真地注视着她。这么惹人遐想的话,由她说出来却理所当然。那双眼睛千种风情,勾魂摄魄,里面却空空如也,仿佛所有悸动遐思都只是凡夫俗子妄想,神女不会有任何动容。 当真是神女无情。她这副冷情的性子,不知道逼疯了多少爱慕者。雍天宫那么多人为她痴狂,她却始终不动于心,真是残忍。 帝寒光一寸寸描摹她的眼睛,不期然想起她站在阳光下,眼眸中金彩流溢、光芒万丈的模样。帝寒光有些分心,漫不经心道:“神女,来意我早就说过了。听说今日婚礼上新郎弃神女而去,总不能让神女新婚夜独守空房,我便来了。” 羲九歌点点头,问:“你是想挟持我,明日威胁白帝和西王母?” 帝寒光叹气:“神女怎么总是把人往坏处想。万一我只是觊觎神女美色呢?” “昆仑是仙道,不轻易涉足神族内斗。我哥哥虽然是西方白帝,但他是东夷神族,而你们是华族,你们相互厮杀他只会乐见其成,你用我来威胁他,委实多此一举。” “是吗?那为何当年涿鹿之战,西王母和东夷神族却鼎力帮助轩辕氏?” 羲九歌挑挑眉,轻轻歪头道:“你该不会是想替母族报仇吧?” “魔族从未善待于我,我为何要替他们报仇?”帝寒光挑起羲九歌的一缕黑发,缓慢在手心摩挲,“我之所为,皆是我所求。神女刚才说,我用你来威胁白帝是多此一举,我同意神女的看法,但,并不是因为华族。若我娶了神女,白帝、西王母天然就要站在我这边,我为何要自断生路,得罪白帝和昆仑呢?” 羲九歌感觉到一丝棘手了。最可怕的事不是遇到了疯批,而是这个疯子有理智,清醒地做着一些疯狂的事。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在雍天宫出了名冰清玉洁、君子谦谦的人说出来的。他莫非演戏太久,所以才压抑变态了? 同为有病之人,羲九歌完全能理解一个疯子偏执起来是多么可怕。求救信发不出去,动手也打不过,或许等天亮后太阳升起,她的神力有阳光加持后可以放手一搏,但是等天亮,该发生的事也都发生了,再拼也没什么用。 羲九歌在两个选项中斟酌了一会,最终决定赌一把。她抬眸,主动说:“天帝陛下,我们做个交易吧。” 阴影下无人,唯有一柄尖刀钉在船舱上。姬高辛跟过来,看到这一幕松了口气:“我就说,船上怎么可能有刺客。明净神女,你可能太紧张了。” 羲九歌盯着深深刺入木缝的刀柄不语。羲九歌出手,刀怎么可能只是钉在柱上呢?刀锋上的力道,已足够把整条船都削成两半了。 而现在它却可笑地钉在木头中,只能说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将它插在此处,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这个人的身法相当不凡啊。 人最不经念叨,羲九歌想法刚落,一阵明显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黎寒光走过船舱,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里,诧异问:“神女,金天王子,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随后,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静静看着他,装,再装。姬高辛也觉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摊摊手,说:“没什么,虚惊一场,是个误会。” 黎寒光听到姬高辛的话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将刀拔出:“是啊,我也以为是刺客呢。” 这柄刀尖锐细长,看着就锋利,握在羲九歌纤细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称,很是让人担心她将自己割伤。羲九歌却毫无把玩危险品的自觉,她用帕子仔细把刀擦拭干净,连刀柄都不放过,随后一脸平静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边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离看着羲九歌擦拭刀具,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 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杀神也不在话下。刚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如果羲九歌并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着他,他能躲开吗? 姬高辛仅想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从另一边走出来,两拨人看到对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单独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没预料会撞到黎寒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躲开他的视线。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脸色也不太好。 他并没有怀疑姬高辛。在他眼里姬高辛是他的堂兄,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那个魔子,就十分不好说了。 姬高辛心里有鬼,被姬少虞撞见后十分谨慎,不肯轻易说话。一时五人谁都没有开口,姬宁姒带着人找过来时,看到他们五人对峙一样站着,奇怪问:“你们在做什么?” 姬高辛见是姬宁姒,长松了口气:“宁姒,你们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让我,再下也无趣。”姬宁姒摇着扇子靠到姬高辛身边,眼睛晃悠悠从黎寒光身上扫过,掩面笑道,“还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里已膈应极了。他不动声色避开姬宁姒的视线范围,无意道:“溯月昙好像开了。” “什么?”姬宁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顾不得盯着黎寒光了。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纷纷走过来:“溯月昙开花了?” 甲板上人来人往,霎间热闹起来。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后,借着阴影遮掩打量人群。 这种时候,谁跟着谁,谁靠近谁,实在有意思极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势的大事件,就是从这些小事上显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边,姬高辛那么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经站好了,看到姬高辛离开,她也跟了过去。随后,姜榆罔也无意走来了,祝英像门神一样,亦步亦趋杵在姜榆罔身后。 黎寒光轻轻哂笑,他上一世忙着修炼,没在意雍天宫的男女关系。今日一看,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后,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脸色。黎寒光始终温柔含笑,一点都看不出凶,他轻声问:“你今夜似乎单独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寒光越温和,常雎心底越虚,她眼光躲闪,含糊道,“我们只是在聊这个地方的来历。寒光哥哥,你知道吗,据说这里是盘古的肺腑所化。三界从未有一万年才开花的植株,所以有传言说,溯月昙是汲取了日月精华和盘古气血所生灵物,如果见到溯月花开,那就能得到盘古残留的神识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生生世世不分离!”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来无异于儿戏,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后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离……黎寒光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忍着不耐烦来参加姬宁姒的宴会吗?她就这么在意姬少虞,不光这辈子,甚至要期许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觉得现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艳的眉眼噙着笑,看着实在美好极了。常雎小声问:“寒光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事。”黎寒光垂眸对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昙开了,去看花吧。” 常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向船边。月色下,碧浪随风摇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昙先开放,只能看到一层银辉从黑暗中翻涌,所到之处昙花争相舒展花瓣,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白。 溯月昙根茎纤细,花瓣洁白,重重叠叠花瓣堆在一起,圣洁的像一场梦。月光下草丛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昙浮在碧波上,随着风细细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连成一片,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 船上的人看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此景都齐齐失语。过了一会,西陵桑像是不忍惊扰这场梦,轻声开口:“真美。” 这场宴会是姬宁姒主办,她觉得颇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昙一万年才开一次,我们来到此处,万顷花海便恰好盛放。说不定我们之中有哪对有情人被盘古尊神认可,这才降下异象赐福呢。” 羲九歌听到,觉得姬宁姒属实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昙喜阴,现在月华最盛,所以才开放了。然而她无意回头,发现其他女子一脸娇羞,剩下那几个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羲九歌细细吸了口气,不是吧,他们竟然真的信? 有些时候她真的怀疑,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无法理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岸边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风景,姬少虞悄悄回头看羲九歌。 她单手搭着围栏,夜风从湖面吹来,掀乱了她背后长发,她随意压住碎发,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花海,沉静又安稳。 姬少虞也知道姬宁姒的话纯属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万一溯月昙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见到了花开,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余人都觉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岸赏花,很快众人一致同意,船只转向,悠悠朝岸边靠去。 画船靠岸,大家兴致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后。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复,站着时庄重盛大,下楼梯时就有些麻烦了。 她注意着脚下的路,没留意身后的裙摆委顿在阶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养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尘,太阳金乌高昂着头颅,和地板实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觉得身后一松,她回头,发现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提起她的裙摆,慢慢走在她侧后方,道:“神女今日极美,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脏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后面,又走得慢,导致如今楼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黎寒光也不急,两人踩着同样的步调,脚步声落在木阶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刹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这里不怕被人听到,她便敞开了说:“少司幽有这般心思,想来很会讨女人喜欢。商金郡主刚才还在前面找你,你怎么落到这里了?” 一段楼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过转角,月亮从天窗中飞快掠过,映在她的侧脸上,洁白胜雪。黎寒光落后她一步,身体留在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拎着她的裙摆,被月光照得骨节分明:“神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阶楼梯,回头,脸颊微微歪着,眼波流转,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当真听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装腔作势,羲九歌是真的敢动手。他立刻收起那副无辜模样,诚实说:“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贵,这等荣幸恐怕轮不到我。” 黎寒光说完,顿了顿:“当然,若神女喜欢,我便是万死不辞。” 羲九歌走在前面,从背后看脖颈纤白,美感惊人:“你刚刚说商金郡主身份尊贵,你不敢招惹,却敢招惹我。你是觉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停了会,真心道:“神女,有些时候,我着实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你还觉得我胡言乱语,荒谬愚蠢?” 黎寒光挑挑眉,跟在后方,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背影:“神女,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我和金天王子就站在十步之外,却有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换成你,你会不会对这个人有成见?” 第123章 战乱起 羲九歌只是淡淡摇头,问:“他们在哪里?” · 雍天宫,清心殿廊庑。 常雎被选为质女人选时不害怕,离开魔界时也不害怕,但此刻,她看着身边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慌张:“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用力按了按眉心,努力适应时空法则对“帝寒光”的排斥,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常雎目光中依然难掩担忧,“刚才,你突然昏迷,醒来后还说胡话。寒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黎寒光,也就是一千年后的帝寒光知道,这是因果法则在抗拒他,试图抹杀他的记忆。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实在太逆天了,哪怕钻了时空裂缝的空子,依然为天道不容。 羲九歌说的不错,从虚空裂隙中出来后,他立刻就回到彼时的自己体内。但她并没有说,他会因此记忆混乱,法力全消。 黎寒光唇角勾起浅浅一丝笑,转瞬而逝。真是干得漂亮,她骗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也骗了她。 他另有准备,除了法力退回一千年前,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不过在她看来,他应当是失忆了。如果黎寒光没猜错,她还想趁机杀了他。 她对姬少虞还真是一往情深,但穿越过去正好帮黎寒光提供了一个可能,他便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难得她对他如此上心,黎寒光愿意为她装失忆。就算她天天想着杀他,也终究是想着他,不是吗? 常雎看着面前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长相,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黎寒光让她发自心底地畏惧,像是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这样说不太恰当,因为之前,她就从未接近过他。 常雎有印象以来黎寒光就陪伴在她左右,所有人都说黎寒光对她一片真心,痴情不贰,唯独常雎自己感受不到。 按照血缘,黎寒光是她的表哥。黎寒光的母亲黎璇和常雎的母亲黎瑶是姐妹,但黎璇并不喜欢黎寒光,黎寒光反而和黎瑶更亲近。后来黎瑶嫁入大司幽府,没多久生下常雎。常雎出生时黎寒光已经一百岁了,黎寒光非常照顾常雎,堪称无微不至。 有些闲人因此拿他们开玩笑,常雎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割裂,寒光哥哥对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但常雎回想,却找不到证据。 黎寒光像是一道影子,她快乐时感觉不到,但每当她有需要时,黎寒光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常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理所应当推给黎寒光,黎寒光做完后,常雎写上自己的名字,坦然交给夫子。黎寒光似乎没什么不懂,没什么不会,有黎寒光在,常雎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一个少年对她这般尽心尽力,绝对是喜欢她吧?父亲、母亲、常家族人都是这样认定的,可是,常雎的本能却告诉她不是。 黎寒光看起来温柔谦和,春风化雨,常雎却觉得他的心非常冷,冷到常雎不敢接近。他们之中看似是常雎胡闹,黎寒光卑微迁就她,其实,两人中主导的那一方一直是黎寒光。 常雎下意识地依赖他,同样,也害怕他。今日在来学堂的路上,黎寒光突然头晕,还看着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扶着树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常雎悄悄觑黎寒光的侧脸,她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正常。 天界来了两个魔族的事已经传遍了,雍天宫的人听说魔界的质子、质女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私底下早就讨论开了。黎寒光、常雎一进入清心殿,立即引来八方注意。黎寒光就当不知道,温和有礼地和众人问好,然后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他可太了解雍天宫这群出身高贵又无所事事的神族后代了。他这张脸本来就很麻烦了,如果再出头,恐怕会被这群人当做眼中钉,之后永无宁日。 他法力还没有恢复,需要韬光养晦,不宜招摇。 神族少年们看着那两个魔族主动坐到角落,心道还算识趣。他们收回目光,继续大声谈笑,而清心殿中的女子却悄悄打量着黎寒光,彼此交换眼色,里面又是意外又是惊艳。 常雎是被家人娇宠大的,从前都是她施恩别人,如今却变成别人打量她。常雎受不了这种落差,神情不免瑟缩起来。而旁边的黎寒光倒很平静,他神色如常地给常雎铺纸、研墨,连笔都润好了,放在常雎手边。 他这一套动作坐起来熟稔极了,根本不像是质子,而像是常雎的仆从。 另一半暗暗注意着黎寒光的女子也心生失望。早前就听闻魔界常家的小姐带了个跟班来天界,她们当时不以为意,有排面的贵女,哪个身边没几个追求者?但她们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美貌,就算放在美人遍地走的天界,都是数一数二出挑的相貌了。 要知道,在血统至上的神族中,长的越好看,就说明家族越古老,血脉越纯净。黎寒光一个魔族,就应该三头六臂、面目丑陋,怎么配长成这样? 神族女子们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然而她们亲眼看到了黎寒光对常雎的顺从,那一丁点好感霎间摔得稀碎。 一个走狗,哪怕长得再好看,也始终是条狗。能让两个男子为她们争风吃醋乃是身价,但若她们去追其他女人的走狗,那就是跌份了。 黎寒光感受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开,最终再无人看他,这才松了口气。黎寒光心中再一次确定,他真的很讨厌这张脸。 常雎拿起笔,看到黎寒光盯着墨水静静不语,诧异问:“寒光哥哥,你怎么了?” 黎寒光回过神来,对着常雎温柔一笑:“没事。” 确实没事了,常雎压根不知道他利用她做了什么。 常雎不明所以,但黎寒光说没事,应当就是没事吧。她懵懵懂懂点头,看向黎寒光帮她摊开的书面,才一会脸就皱成包子:“这些都是什么,我一点都看不懂。” 天界、魔界语言互通,但法术水平天差地别。常雎在魔界就,如今到了天界,能看懂天界典籍才怪了。 黎寒光说:“是《南华经》。你先跟着听课,若有不会,等回去后我教你。” 常雎点头,立刻理所应当地卸下压力:“好。” 清心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座位渐渐满了。黎寒光提前挑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此刻淹没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 常雎双眼滴溜溜地打量周围。她刚来到天界,这里阳光明媚,灵气充裕,和她以往的认知截然不同。常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分心打量人群,翻书时一不小心,把手指划伤了。 常雎立刻捧起指尖,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觉得痛,连伤口也愈合地飞快。 但常雎还是嘟着嘴抱怨,果然,黎寒光放下书,用灵力帮她愈合伤口,细致地安慰了好一会,常雎才委委屈屈地收回手。等常雎坐好后,黎寒光无声地放下手,将指尖上的血迹拈去。 他微微垂眸,感受着心口久违的尖细痛意。 刚才两人说话时,常雎完全没注意到,黎寒光在忍受甚于她百倍的痛。在常雎的世界里,她的父亲常隐睿智宽厚,她的母亲黎瑶慈爱贤惠,魔界温情脉脉,哪怕资源匮乏,也从没有匮乏到常雎身上。 她哪里会知道,她慈爱的母亲亲手给黎寒光端来藏了虫卵的茶,她的父亲动辄对黎寒光施以极刑,好几次险些要了黎寒光的命。 黎寒光想起走前常隐的话。在常雎面前永远慈祥的常隐对着黎寒光时却阴冷暴虐,他满脸不屑,居高临下地说:“能侍奉在阿雎身边,是你这个贱种的荣幸。别以为去了天界就能逃脱本尊的掌控,阿雎受到任何伤害,都会百倍转移到你身上。若是你敢谋害阿雎,本尊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天界要求常雎当人质,常隐当然不同意,但魔界不是只有常家一族,最终,常隐屈服了,却在黎寒光身上种下蚀心蛊。 母蛊在常雎身上,母蛊温和稳定,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甚至会帮助提升修为,子蛊却完全相反。蚀心蛊会将常雎受到的伤害全部转移到黎寒光身上,并且常隐心疼女儿,用了特制蛊虫,一分痛落在常雎身上,就会有一百分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常隐以此来逼迫黎寒光保护常雎,哪怕没有伤害,常隐也不忍心让常雎遭遇危险。常隐对常雎可谓一片拳拳爱心,但对黎寒光来说,这就是几乎不间断的蚀心之痛。 哪怕常雎只是摔个跤、磕破皮,放大一百倍后,作用在黎寒光身上也很可观了。 黎寒光垂下眼眸,唇边划过极淡的笑。痛点也好,他上一世花了五百年才终于解除蚀心蛊,松懈了太久,他几乎忘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了。 正好给他提个醒,免得他忘了自己是谁。 他回来的时机还算不错,正好在魔界使者队伍刚刚抵达天界、他们第一次被送到雍天宫的时候。等魔界的人走了,他再去一次东海,取出体内的蚀心蛊,才算真正自由。 黎寒光慢慢等着体内的刺痛消散,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惊哗:“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怎么来了?” 这句话像涟漪一样,迅速从一个点传遍全殿,无论殿中人原本在做什么,此刻注意力都被前面吸引走。黎寒光也抬头,遥遥望向前方。 羲九歌到清心殿时已经很晚了,偌大的宫殿几乎坐满,好位置更是一个不剩。但众人看到羲九歌、姬少虞纷纷起身问好,还有人要给他们让座。 没人敢和羲九歌搭话,唯有和姬少虞关系不错的几人上前,笑问:“少虞,你们今天不是告假了吗,怎么又来了?” 姬少虞为人亲和,从不摆架子,在雍天宫中人缘极好。但今日姬少虞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敷衍笑笑,说:“九歌身体不舒服,我本来打算告假,但她说没关系,我就陪她来上课了。” 少年们听到竟然是羲九歌身体不舒服,想问又不敢问:“那神女现在好些了吗?” 羲九歌没理会周边那些声音,她视线从清心殿扫过,很快,就锁定在一个角落。 两人视线相撞,似乎有无形的火花闪过。很快,黎寒光收敛好心绪,眸子微弯,友好而陌生地对她笑了笑。 完全看不出来不久前他还夜闯羲九歌寝殿,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 羲九歌也友善地笑了,慢慢在长袖底下活动手指。 上课的时辰到了,夫子从外面进来,看到许多人还站在地上,沉下脸问:“要上课了,何故喧哗?” 过道里的几人转身,姬少虞对着夫子行礼,他笑时脸颊边出现一个梨涡,可亲极了:“参见夫子。” 夫子看到是姬少虞和羲九歌,脸上的怒意收敛起来,放缓了声音问:“玄太子,明净神女,你们二人不是告假了吗?” “《南华经》是《道藏》基础,九歌不敢耽误,坚持要来。我们来得迟了,请夫子恕罪。” 姬少虞声音和煦,进退有度,却不是为自己解释,而是处处站在羲九歌的立场上说话。他贵为太子还能这样体贴人,连夫子的脸色也好看很多,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太子和明净神女有此求学之心,为师十分欣慰。太子和明净神女勿要站着了,找地方坐吧。” 这话一出,便有人主动为他们两人让位。姬少虞哪怕再体贴也终究是太子,他正要去他们惯常的座位坐下,羲九歌却破天荒开口:“来迟是我不对,不好再麻烦诸位。我去后面坐就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狠狠吃了一惊。姬少虞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对啊,大家都已经坐好,再折腾一次又要浪费不少时间。我们另找一个地方坐吧。” 羲九歌开口,便是夫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去。众人都奇怪羲九歌今日怎么如此礼让,然后就发现她径直朝一个地方走去,明明旁边就有其他空位,她却不理,一直走到最后,含笑问:“少司幽,请问这里有人吗?” 黎寒光都不需要看,已经感受到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金天王王子姬高辛,赤帝太子姜榆罔,烛龙之子烛鼓……甚至连姬少虞的视线也黑幽幽的,里面含着隐晦的敌意和打量。 黎寒光唇角微勾。此时羲九歌站着,黎寒光坐着,他抬眸看羲九歌时,眼珠黑润,面容白净,无辜又无害:“当然没有。神女请。” “多谢。”羲九歌道谢,敛衽坐到旁边。姬少虞意味不明看了黎寒光一眼,同样跟着坐下。 他们两人一个友好邀请,一个礼貌道谢,堪称同门友爱典范。夫子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团结谦让,拈着胡须,颇为自豪。他摊开书,用几百年没有变化过的语调,絮絮讲起《九华经》。 清心殿很快骚动起来,他们是一群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神族,拥有悠长的寿命、与生俱来的法力,强弱、尊卑、地位皆取决于降生时的那张床,他们无需修炼,似乎也看不到努力的必要,跟他们讲听课的重要性,实属笑话。 夫子显然也习惯了,他讲他的,并不管下面弟子在做什么。清心殿中到处都是窃窃私语、传纸条、打瞌睡的人,反倒是角落安安静静。 羲九歌笔直坐着,认真听讲;黎寒光全神贯注,时不时在纸上记一两个字;姬少虞肃容望着前方,许久不动一下;就连常雎也强忍着无聊,努力抄夫子的话。 然而衣袖遮掩下,认真听讲的羲九歌把玩着一团火,专心思考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杀死身边人。他见到她时神情陌生而客套,看起来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但为防万一,还是杀了吧。 黎寒光借着写字的动作调动起小臂肌肉,一边想着她应当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一边防着她发疯。 黎寒光落笔时,一缕碎发落下,悠悠挡在他眼前。阳光穿过窗扉,灿灿落在他脸上,有一种纤细易碎的美感。 黎寒光用余光粗粗扫了一眼,心中叹了声,他好不容易才让这群神族少年少女不再关注他,现在可好,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他感受到了,她是真的想要弄死他。 黎寒光在心中慨叹,真是麻烦,但眼中却忍不住露出笑。 羲九歌拆下步摇,取出固定用的簪子,有条不紊地拆卸金冠:“另一个女人只露了一面,新郎就跟着对方离开,已经够丢人了。若我不放人,莫非还要和新郎在喜堂上打起来吗?”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第124章 故时人 西方黑云后映出浅金色的祥光,隐约还有华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宠辱不惊地阖上眸子:“昆仑山。” “昆仑山?凡间最近又有人飞升吗?” “你每天睁着眼,眼神却不怎么好。”右狻猊闭着眼,慢悠悠道,“没看到云层里还飞着凤凰吗?依我看不是飞升,是有人在举办婚礼。” “婚礼?”左狻猊听到,十分诧异,“如今北、中两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办婚礼?” “能在昆仑山驱动凤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净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这段时间天界的传闻。他们虽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传得飞快,连他们这些看门的石头也听说了。左狻猊明知道不会有人听到,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明净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宫那位废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吗?” 右狻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玄后说太子是去人间历练了,谁看见玄太子私奔了呢?何况,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复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么要紧。” 左狻猊什么事都要和同伴争个长短,闻言立刻道:“谁说玄帝不复存在,那位不是自立为帝了吗?” “那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如今连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来了,听说前几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说不定,他要成为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道,“那位全天下通缉同父异母的兄长,明净神女却公然和废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昆仑有的热闹呢。” 此刻昆仑山正灯火通明,仙乐阵阵。一条红色长毯从山阶铺到琼华宫,一直延伸到殿中心华丽庄严的高台。灯火通明,仙娥们漂浮在半空,朝下方洒落灵叶琼花。 花瓣漫天飞舞,众多仙人齐聚一堂,低声谈笑。忽然,门口礼官长长唱道:“明净神女、玄帝太子至。” 众仙停下交谈,齐齐转身看向门口。礼乐声骤然响亮,昆仑山的祥鸟都朝琼华宫飞来,数十只凤凰绕着山顶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长长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绝。 苍穹寂静如墨,昆仑山却又是设宴奏乐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异象在黑夜中如灯塔一般,隔着千里之远都能看清。 一团红云出现在宫殿门口,华盖如云,珠光灿璨,绝色仙娥们用凤凰羽扇遮着后面的人影,透过重重团扇,隐约能看到一双璧人。 观礼宾客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们都露出微笑,用最得体的姿态迎接新人。 新人并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过红毯,穿过众多宾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挡,现在新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观礼仙人才终于看清这对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净神女羲九歌。据说他们两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长辈乐见其成中订了婚,多年来形影不离,感情和美,堪称天界模范夫妻。 据说明净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贵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贵,温柔体贴,一直是天界宴会上的美谈,就算把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抠出来,也不会比他们更完美了。 据说明净神女尽善尽美,尤其难得的是对太子十分深情,这么多年连大声和太子说话都不曾。如今北天宫遭遇大变,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间从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但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践诺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里不好,实在是能写进天界教科书的完美太子妃。 据说…… 如今昆仑众仙亲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从面前走过,才知那些据说都是真的,新人比传闻中还要登对养眼。 姬少虞的长相是种少年气的俊俏,哪怕遭逢巨变都没有染上阴霾,眼睛依然温和明亮。他身边的新娘更是极尽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红色礼服,长长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绣着日月云霞、百鸟朝凤,凤凰口中缀着东海明珠,几乎要振翅而飞。顺着凤凰的视线往上,是新娘纤细的脊背、优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颈,和盛大华美的金色发冠。 只可惜发冠上盖着一袭红纱,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红纱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出里面的人轮廓柔美,却始终看不清具体长相,两旁宾客不由扼腕。 红纱边缘缀着流苏,新娘的礼服上也缀着众多珠串宝石,可是新娘一路走来,流苏和垂珠竟然纹丝不动,哪怕她登上礼台台阶,身上的装饰都没有晃过。 仙人们暗暗在心里叹服,越发羡慕起抱得美人归的姬少虞。能让一位高贵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无憾啊。 众仙有的羡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琼华宫中气氛越发热烈。眨眼间,两人已经站定,婚礼下一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悬,旁边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声音中含着妙法,问:“王母闭关,无法亲临,由我代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见证,你们二人可愿对着天地起誓,此后结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盖头下的女子没有停顿,立刻便说:“我愿意。” 她说完之后,身边人竟然久久没有接话。热烈的空气一寸寸凝固起来,寂静从高台蔓延,很快笼罩整个大殿。 宾客们保持着微笑,脸上的神情依然得体,但偌大的婚礼再无人说话,唯有礼乐声婉转悠扬。 羲九歌的视线被盖头隔断,身边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笔直站着,不给姬少虞传音,不催促他快点回答,也不朝旁边看去。他不说话,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 去年她从人间把他和常雎找回来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那时,天界最尊贵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篓,曾经只握笔的手却握着锄头,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清润真诚,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说:“九歌,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很多次,是她执意不肯解除。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欢她,无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里有她还和你在一起,也是对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她认识了两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问他:“神魔交战万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为了一个魔女,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会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你……算了,你就当我疯了吧。神魔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中纠葛极为深远。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辈的仇,和我,和她,都没有关系。我身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纠缠不清,所以,我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父帝有那么多儿子,其实我并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完,对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药草,转身说:“我厌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余生只愿和她在人间隐居,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九歌,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两千年的情面上,劳烦你不要将这个地方告诉母后。” 说完,他就背对着羲九歌,往山路深处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开口:“若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顿住,没有转身,问:“什么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为能瞒过北天宫众多高手,在人界安然无恙地隐居十一年吗?这十一年,玄帝玄后没有派人来找你,并非你的障眼法多么高明,而是他们已自顾不暇。” 姬少虞终于回过头,眼睛再度恢复了天界太子的锐利:“父帝母后到底怎么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说:“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瞒了一个月,还是被玄帝发现。玄帝大怒,下令将你抓回来重罚。北天宫为了找你乱成一团,不留神被黎寒光钻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狱中,已十一年没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合起来后,他就完全无法理解:“你是说,黎寒光?” “差点忘了,现在该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十一年前,黄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为帝后大怒,兴兵平叛。黎寒光和黄帝打了十年,去年终于分出胜负。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宫,屠杀中天庭无数神族高手,夺走黄帝玺,连黄帝也被他打成重伤。拥有帝玺者可号令天宫,现在,黎寒光是名义上的北、中两方天帝了,他加尊号帝,改名帝寒光。我离开昆仑前,听闻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领域而去,他被困于南方战场,想来一年半载回不来,这是最好的营救玄帝、玄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弃父母于不顾,而和一个魔女在人间隐居吗?” 姬少虞仔细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黄帝两方天帝,这么大的事,羲九歌应该不会拿来开玩笑。可是,黎寒光不过是常雎身边一条狗,身份卑贱,懦弱无能,见了谁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时姬少虞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败父亲、曾祖,单挑北天庭、中天庭两方高手呢? 姬少虞还是无法理解,问:“他不过是陪着常雎来天庭为质的小小魔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这才有了今日这桩盛大,却又空旷的婚礼。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屑于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净神女,降生以来无一事不好、无一刻不美。她是太阳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测她有没有继承羲和的强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术,论起火攻放眼天界无一敌手;她是昆仑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术也学得极好,昆仑任何比赛,有她参加,第一就绝不会写其他人的名字;她还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远播,任何时候都不会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仪态的模样。 但是,她的未婚夫却带着一个魔女私奔了。羲九歌不能忍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这么大的污点,她能带着姬少虞回来,就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说出这句“我愿意”。 玄帝太子久久不语,明净神女也不为所动,婚礼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就在礼官想要说些什么圆场的时候,姬少虞终于动了:“我……” 他张口,在他刚刚发出声音的同时,琼华宫外也传来一道女子的清斥:“少虞。” 所有人再度怔住,这次,宾客连脸上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了,纷纷回身,看向后方。 大殿门口,站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在场宾客各个深衣广袖,连两边洒花瓣的仙娥也穿着飘逸的长袖衣裙,而门外女子却穿着一身贴身劲装,黑色衣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曲线。 众人看到她大哗,不住交头接耳:“今日是明净神女的婚礼,这么大的事,昆仑怎么让一个魔族混进来了?” “不知道。她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黑衣女子跨入大殿,两边的宾客也不由自主朝后让了一步,中间空出长长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婚礼高台。姬少虞已忘了他刚才要说什么,正回过头,又惊又诧地看着她。 魔界送往天庭的质女常雎于十二年前莫名失踪,说是失踪,其实消息灵通些的神族都知道,常雎并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和玄帝太子私奔了。但是紧接着北天界就爆发战乱,众人忙着围剿黎寒光,没人还记得常雎和姬少虞,他们两人这才在人间逍遥了十一年。 但是,此刻常雎现身明净神女的婚礼现场,前玄帝太子姬少虞还露出这种表情,无疑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曾经的传闻。 宾客们面面相觑,默契地吞下声音,静静看起戏来。 这方盖头不止限制神识,似乎连羲九歌的感官也削弱了,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羲九歌才知道,常雎竟然混入昆仑了。 羲九歌现在已无暇计较昆仑的防守哪里出了纰漏,她依然脖颈高扬,平静目视前方。姬少虞已经完全转过身去,而新娘的发冠,依然一晃不晃。 仿佛未婚夫的旧情人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不值得她弄乱自己的妆面。九天玄女看到魔族出现,美目中含了怒,斥道:“哪里来的魔族,竟然玷污昆仑神土。来人,将她押下!” “住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姬少虞惊讶地看向旁边,隔着红色纹金纱,他依然看不清羲九歌的神色,只听到她的声音极度平静理智。 “来者便是客,魔界质女光临婚宴,是给我们夫妻颜面。来人,将质女请入宴席,好生招待。” 常雎冷嗤了一声,目光直视高台,嘲弄道:“夫妻?少虞十年前已在人间和我结为夫妻,明净神女现在算什么身份?” 昆仑在天界地位崇高,九天玄女什么时候听过这种语气?她当即大怒,挥手打出一道仙术。九天玄女是西王母身边最受重用的婢女,她的一击非同小可。姬少虞心中吓了一跳,都来不及多想,立刻扑到常雎身前,用后背替常雎挡住了这一击。 九天玄女法力深厚,哪怕是神族也吃不消。姬少虞嘴角立刻渗出血迹,常雎只是一眨眼就经历了生死一线、爱人重伤,她慌忙扶住姬少虞,肩膀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少虞,你怎么样了?” 姬少虞咽下嘴里的血腥,他若是回手并不是挡不住,但他对不住羲九歌在先,怎么还能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还击羲九歌的长辈?他用身体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只有这样,九天玄女才会停手,常雎才能活下来。 九天玄女见打伤了姬少虞,确实不好再追击了。帝寒光夺走玄帝玺后,立刻就下令废除姬少虞太子身份,将姬少虞逐出神籍。但帝寒光毕竟得位不正,现在谁是乱臣贼子还不好说呢,姬少虞终究顶着玄帝太子的名头。九天玄女杀一个魔族没事,若是伤了玄帝太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姬少虞对常雎摇摇头,转身,向上方的九天玄女行礼:“她言行无状,若有得罪玄女之处,我代她赔罪。望玄女娘娘宽恕。” 九天玄女顺势收回手,沉着脸道:“玄太子,你和明净神女的婚约两千年前就已昭告天下,今日我奉西王母之命主持婚礼,你却护着一个扰乱典礼的魔族。太子,你这是何意思?” 姬少虞抿唇不语,常雎用力攥紧姬少虞的衣袖,眼眸中露出哀求:“少虞,不要。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什么天下大义了,你不要答应她,我们一起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像从前那十年一样安生过日子,好吗?” 姬少虞想到过去完全抛却身份、抛却太子重压的悠闲生活,目光中隐有动容。羲九歌似乎感觉到姬少虞的动摇,立刻出声提醒:“太子。” “少虞!” 两个女人,两道称呼,两种截然不同的期许。姬少虞痛苦地闭住眼,等再度睁开后,缓缓转向高台:“九歌,对不起。” 羲九歌完全没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选择,盖头上精美的刺绣今夜终于晃了第一下,她双臂揽着长长的裙摆转身,准确转向姬少虞的方向:“太子,你当真想好了?” 自从常雎出现后,姬少虞一直若有若无回避着羲九歌,直到现在,他避无可避。姬少虞心中苦笑,他不敢看她,可惜,她看起来却平静得很,一点都没有被意外影响。 她不在乎他,她在乎的只是玄帝太子妃之位。姬少虞实在没有办法装不知道,也无法坦然地和她步入婚礼殿堂。既然如此,他父母的仇他自己报,明净神女的青睐,恕他无福消受了。:,,. 第125章 恩仇断 柯凡回头,看到来人时狠狠怔住了:“神女?” 羲九歌仿佛已很久没见柯凡了,她印象中的柯凡安静恬淡,总穿着素净的衣服,可是面前的女子却锦衣华服,盛装打扮。要不是进花园时听到侍女说柯凡在里面,仅看背影,羲九歌也不敢认。 看她衣着妆容,谁都不能说不好,可是,羲九歌却觉得这不是柯凡。她应该是山野间灿烂又坚韧的花,而不是刚才那个靠在栏杆上,忧郁怅然、目露哀愁的贵妇。 羲九歌问:“你在蓐家过得好吗?” 柯凡扫过羲九歌身后的女子,站起身,说:“我一切都好。神女,你怎么来了?” 柯凡说着就要叫人来给羲九歌奉茶,她先前心情不好,遣散侍女,一个人在花园里发呆,如今有客人来了,显然不能这样怠慢。羲九歌拦住她,说:“不必麻烦了。我如今身份特殊,不方便被人知道。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柯凡怔了下,很快意识到什么。数日前白帝去了东方,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白帝身为天帝举重若轻,不可能长期待在其他天帝的领地。没人知道白帝去找青帝做什么,但几日前,天界所有人都看到东方燃起熊熊天火。 那样的火,只有羲九歌放得出来。紧接着姬少虞和黎寒光反目成仇,在中天界大打出手,随后魔界入侵、南北开战,变故像浪潮一样一波接一波,打的人应接不暇。 现在羲九歌突然悄悄出现在蓐家,还刻意避开蓐家的耳目,来意绝不会简单。 柯凡一时没有说话。瑶姬站在羲九歌身后,默默打量面前的女子。 其实瑶姬并不同意来找柯凡帮忙,听羲九歌介绍,这个女子是羲九歌在历练中救下的婴儿,托在蓐家寄养,后来嫁给了蓐收的嫡出公子蓐钺。瑶姬在人间见多了姐妹反目、家人成仇,这个女子本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孤女,撞了大运才嫁入蓐家,想必十分珍惜这门婚事。她怎么可能为了羲九歌一个外人,拿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冒险呢? 柯凡轻轻叹了口气,她将亭子四周的竹帘放下,问:“神女是为了战争的事而来吗?” 柯凡自认还算了解黎寒光。黎寒光心术深沉,擅谋擅算,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只有和羲九歌沾上关系,他才会发疯。 他刚刚被册封为太子,理应徐徐图之,他却在这个时间释放魔族,无异于和全天界撕破脸面。能让他做出这么不理智之举的,唯有羲九歌。 羲九歌没时间耽误,便开门见山道:“没错。姜太子失踪了,我怀疑,他可能在西天界。” 柯凡明白了羲九歌的意思,挑眉问:“神女怀疑姜太子在蓐家?” 羲九歌如实点头:“没错。最近你在蓐家,可曾看到不寻常的事情?” 高门深宅每一天都是相同的,可若说不寻常,倒也有不少。柯凡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羲九歌见状道:“如果为难的话直说即可,不必顾忌。” 柯凡叹气:“并不是为难。而是……神女,你这话,是怀疑白帝陛下吗?” 羲九歌堂堂帝女,来蓐家只会被奉为座上宾。能让她避人耳目躲躲藏藏的,除了躲避白帝,还能是什么呢? 羲九歌没应,但也没否认。柯凡明白了,她迟疑了一下,极缓慢说:“神女,你还记得我父亲吗?” “自然。”羲九歌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前段时间有人进献给蓐家一件法宝,可以追溯自己的血脉亲人,我好奇看了看。”一旦开口,剩下的话就简单多了,柯凡说,“我在镜中,看到父亲站在天梯上,随着许多人面蛛身的怪物一起落下高空。神女站在对面,亲手砍断了天梯。” 瑶姬对柯凡本就心有防备,听到这话,她后背紧绷起来,手心下意识凝聚起法力。羲九歌没有露出惊慌失措、气恼反驳等色,她只是微微挑眉,心中了然地哦了一声。 原来,方壶胜境中石画的真正主人并非烛鼓,而是白帝。烛鼓想必和常羲一样,只是白帝的手套罢了。 羲九歌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柯凡见羲九歌沉默,试探地唤了句:“神女?” 羲九歌回神,目光直视柯凡,平静道:“你看到的片段是真的,但并不是全部。你的母亲其实是画中人,你有一半画中血统,离地面越远,你的状况就越差。柯屹为了让你活下来,将自己浑身精血还给你,并将你托付给我们,让我和黎寒光将你带到真实世界。砍断天梯也是他主动要求的,并非我们不救他。” 羲九歌说完,轻轻笑了笑:“但我没有任何证据,端看你信谁了。” 瑶姬戒备地盯着柯凡,时刻准备出手。但她也知道这样做太晚了,柯凡在蓐家住了许多年,如果她想通风报信,瑶姬和羲九歌根本防不胜防。 除了黎寒光,没有人再见过当时场景,无论怎么说都由羲九歌。这就是一个信任游戏,只看柯凡到底愿意信羲九歌,还是选择信自己的丈夫。 瑶姬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柯凡沉默了一会,突然抬头说:“我相信神女。” 连羲九歌都有些惊讶,她来蓐家找柯凡时并不知道柯凡看到了画中景象,她相信以柯凡的品性不会告发她,但天平上除了丈夫,再加上父亲呢?如果羲九歌提前知道,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敢冒险。 柯凡的果断超乎羲九歌预料。羲九歌忍不住提醒:“你可想好了?如今我和白帝反目成仇,而蓐收蓐钺却是白帝的左膀右臂,你若是帮我,被他们知道恐会为难你。” 这种事哪里需要羲九歌提醒,柯凡都能想象到尊贵苛刻的婆母会如何说她。如果可以,她当然也想维护自己的婚姻,和蓐钺好好过下去。但现在没有两全之法,柯凡不去想蓐钺,说:“我相信神女不会骗我,我也相信神女是为了公道。我并没有见过姜太子,不过,前几天公爹确实出去过一趟,回来后就锁了后院一个院落,说里面关着凶兽,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羲九歌忙问时间,和姜榆罔失踪的日子对得上。羲九歌和瑶姬对视一眼,说:“这个院落很可疑,你能告诉我具体方位吗?” 瑶姬按照柯凡的指示感应那个方向,说:“这里加了禁制,我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放了这么多守卫,想来院子里面绝不简单。” 羲九歌问:“院外画着什么禁制?” 瑶姬指尖沾了水,画在木桌上。羲九歌看后颔首:“这是克火的咒术,姜榆罔属火,他身边的祝英将军更是火神之女,天赋卓绝,这个阵法极有可能是克制他们的。看来,我们必须要去此处探一探了。” 瑶姬皱眉:“但院子外面守卫极其森严,周围根本没有遮挡物,恐怕没法偷溜进去。” 柯凡说:“你们是生面孔,接近禁地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注意的。我帮你们引路吧,有我在,守卫不至于起疑。” 瑶姬本能怔了下:“我们救走姜榆罔后,那你……” “我没事。”柯凡说,“我毕竟是蓐家的少夫人,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当年我父亲舍命救我,想来,他也希望我做一个好人吧。” · 墙外,侍卫站在门口,警惕打量着四周,巡逻的人往来不绝,守卫十分森严。忽然,女子的娇声传来:“雪团,你在哪儿?不要躲了,快出来!” 侍卫听到声音,冷着脸上前,拦住柯凡:“少夫人,这里是禁地,禁止靠近。” 柯凡拧着眉,语气十分焦急:“可是我的灵宠跑到这边就不见了,那可是夫君刚送我的小狐狸,若是跑丢了怎么办?” 侍卫丝毫不为所动:“我们全天在这里看着,并没有任何东西跑过来,少夫人,您去别处找找吧。” 柯凡抿住唇,看起来十分委屈:“好吧。”忽然,她眼睛瞪大,指着墙角道:“雪团!” 侍卫下意识回头,只看到一团白影一闪而过。柯凡再也顾不得侍卫阻拦,提着裙摆就朝白影跑去:“雪团,不要跑!” 侍卫担心灵宠跑到院子里去,连忙派人将那只白毛狐狸抓住。柯凡抱着毛茸茸的狐狸,笑吟吟向侍卫道谢:“多谢各位大哥。你们执勤辛苦了,这些钱你们拿去买酒吧。” 侍卫并不接,依然软硬不吃:“这是我们的职责,不敢当少夫人的赏。夫人请走吧。” 柯凡讷讷将东西收起来,说:“好。谢谢你们帮我找雪团,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柯凡抱着狐狸走远,等离开侍卫视线范围后,柯凡问:“神女进去了吗?” 瑶姬点头:“进去了。凡是有阵法、禁制的地方,还从没难倒过她。” 趁着瑶姬、柯凡引开侍卫注意,羲九歌立刻破开结界,偷偷进入院子。她感受了一下院落中的灵气分布,朝火灵气最旺盛的地方走去。 她贴着墙壁,轻手轻脚朝窗户走去。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扑来一团火球。幸好羲九歌自己也修火,手指轻轻一划就将火灵气收入体内。屋里的人吃了一惊,将窗户拉开一条细缝,不可置信问:“明净神女?” “是我。”羲九歌叹气,“祝英将军,别来无恙。” 屋里人听到动静,问:“祝英,怎么了?” 祝英回头说了什么,很快,脚步声朝窗边靠近,窗户被猛地拉开。羲九歌看到里面的人,默默松了口气:“姜太子,幸好你没事。” 姜榆罔看到羲九歌,可谓又惊又喜:“明净神女,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那日多谢姜太子相救,我感激不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出去。” 姜榆罔当然没有二话,立刻在祝英的护持下离开。羲九歌轻车熟路走到巡逻视线死角,这里的禁制刚刚被她破坏了一个洞,羲九歌往外看了看,说:“快走,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祝英开路,姜榆罔被护在中间,羲九歌殿后。羲九歌出去后,抹去禁制上的气息,飞快朝约定好的地方赶去。 瑶姬、柯凡已等在这里接应。柯凡借口烦闷,要带着爱宠去外面游玩。虽然没人知道少夫人何时养了只白色狐狸,但这种事对蓐家而言不值一提,很快,柯凡的云车就已经备好。 赶车的人已经换成柯凡的亲信,她坐在云车里,不断朝外张望:“神女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出事了吧?” 瑶姬维持着狐狸形态,同样焦灼不安:“如果事情有变她会发信号的,再等等。” 忽然,瑶姬瞳孔收紧,连尾巴都不由自主拱起来:“他们来了!” 羲九歌带着姜榆罔、祝英上车,她都来不及多说什么,道:“快走,去南天。” 有柯凡在,云车顺利驶出蓐家,飞往城外。蓐收是白帝麾下最显赫的属神,蓐家大宅建在西天界腹地,离南天有一段距离。侍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现禁制的异样,他们得趁这段时间逃得越远越好。 等驶出蓐家势力范围后,祝英发出传讯火符,说:“我已经传信给父亲,让他带着人在西天和南天边境接应太子。太子,您放心,我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护您周全。” 姜榆罔是个少爷身子,才这么一会功夫就已经气喘吁吁。他摆摆手,虚弱说:“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如今,我们不还都好好的么。” 祝英看向羲九歌,不顾车内地方狭窄,立刻就要给羲九歌下跪行礼。羲九歌唬了一跳,连忙拦住:“祝英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神女救命之恩,我祝英没齿难忘。”祝英执意抱拳,无论羲九歌如何用力都不肯起来,倔得像头驴一样,“日后神女若有驱使,上刀山下火海,祝英绝无二话。” 羲九歌哪能让祝英拜她,执意阻拦,不慎牵动伤口,心脏传来一阵刺痛。瑶姬看羲九歌脸色不对,忙道:“有话慢慢说,她身上有伤,不能激动。” 祝英想起来羲九歌差点被剖心,终于在众人的搀扶下站起来了。姜榆罔目光扫过羲九歌、瑶姬,欣慰道:“幸好来得及。黎寒光呢,怎么没见他?” 姜榆罔这段日子被禁锢在蓐家,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羲九歌简单道:“他去中天界了,魔族入侵,北方战局正胶着,他要去前线坐镇。” 姜榆罔听到魔族出来了,愣了一下:“魔界的结界消失了?” 羲九歌点头。姜榆罔一时有些怔松,父亲耿耿于怀多年的故人,竟真的重获自由了。这时候,姜榆罔猛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件很致命的事情,忙问:“我父帝呢?”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羲九歌道,“当日黎寒光将我从东天宫带走,随后,天宫就再也没传出五位天帝的消息。听说姬少虞甚至拿到了青帝玺,我担心,青帝等人可能遭遇了不测。” 姜榆罔看着羲九歌,欲言又止,羲九歌主动替姜榆罔说道:“你想说白帝吗?我也是那日才知道,他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姜榆罔松了口气,既然羲九歌不在意,那他就能放心说了。姜榆罔脸色凝重,说:“那日我送走这位小狐狸,不想回去看那些场面,就和祝英在四周走了走。我无意发现青宫隐蔽处放着一些阵法盘,我觉得奇怪,过去一探究竟,然后就被人从后面打晕了。” 祝英绷着脸,说:“怪我疏忽大意,没保护好太子。” 姜榆罔摇头:“对方有备而来,岂是你的错?就算我们没发现阵法,想必之后也逃不掉吧。” 羲九歌问:“姜太子,你还记得你看到的阵法模样吗?” 姜榆罔指尖凝了火灵力,在空中缓慢勾画:“我当时看的仓促,只记得这一部分了。” 阵法最深奥复杂,而且能把整个东天宫罩住的阵法想也知道多么大型。姜榆罔仅记得一部分,放在整个阵法面前不过盲人摸象,然而,这些片段已足够羲九歌辨认出来,这是一个束缚、限制类的阵法。 姜榆罔画完,期待地看向羲九歌。帝俊擅长阵法,他们一家都是阵法奇才,先前在昊天塔中姜榆罔见识过羲九歌在阵法一道上的天赋,没想到白帝布阵也十分了得,不显山不露水摆了五帝一道。如果说现在天界还有谁能破解白帝的阵法,便只剩羲九歌了。 羲九歌叹了声,说:“这是个困阵,青帝、赤帝可能都被困在里面了。但我不知道阵法的全貌,没法判断阵眼,破阵有些困难。” “好歹有希望。”姜榆罔说,“父帝随身带着不少灵药,希望他安全无虞。” 瑶姬一直静静听着,到这里她忍不住插话:“哪怕白帝再厉害,也总不能以一敌四吧?他若是真有这般实力,先前也没必要屈居白帝,早就统一天界了。其他天帝就算了,连青帝也离奇地被困在自己宫中,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我亦有这个怀疑。”羲九歌接话道,“白帝一直没有出面,反倒是姬少虞拿着青帝玺调兵,我怀疑,青帝、赤帝等人中计,和姬少虞脱不了干系。” 羲九歌当着姜榆罔的面这样说,自然也是有目的的。姬少虞当了一千年太子,而黎寒光势单力薄,他将魔族放出来后,连道义上的优势也不占了。而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大势力——比如白帝,还没有出手。 南天界产粮又产药,在战争中至关重要。羲九歌想为黎寒光争取同盟,哪怕南天界不支持黎寒光,至少不要倒向他的对面。 涉及局势,羲九歌点到即止。姜榆罔身体病弱,素来都是副平淡随和的好脾气模样,他难得严肃起来,道:“如果真的是姬少虞搞鬼,害我父帝,我绝不会放过他。” 瑶姬小声补充:“玄天宫那边还放出消息,说黎寒光谋反篡位,不光勾结魔族,还暗害太子你。如今,南天界群情激奋,都在讨伐黎寒光呢。” 姜榆罔叹息,正色道:“你们两人屡次救我,我承这份恩情。放心,等回南天界后,我会向他们解释,不会让他们添麻烦的。” 姜榆罔这话暗暗表明立场,虽然他不能明着支持黎寒光,但也绝不会阻拦。羲九歌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定,脸上露出浅淡的笑,郑重道谢:“多谢。” 姜榆罔摆手道:“你们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过投桃报李,不值一提。” 他们正在车里说着话,忽然瑶姬神色一凛,急急忙忙打断:“不好,有人追来了。” 羲九歌神色肃穆下来,看来,蓐收发现的比她预料中还快。羲九歌说:“你们护着姜太子走,我下去拦住他们。” “不行!”瑶姬用力拉住羲九歌,“你的伤还没好,不要命了?你们继续走,我去拦着。” 羲九歌当然不同意,她是帝俊的女儿,蓐收的故主,蓐家不敢对羲九歌怎么样。但瑶姬却不同,她只是一只无家无族的小狐狸,就算死了都没人为她出头,蓐收动手怎么会手下留情? 她们两人争执不下,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柯凡忽然开口道:“神女,太子,你们都不必争了,还是我留下吧。蓐钺是我的丈夫,对付他我有办法。” 羲九歌颦眉:“可是万一他们对你不利……” “他是我的夫君,我就算躲,难道还能躲到南天界吗?”柯凡坦然道,“总是要有这一回的,不如早点面对。何况,本就是我以散心的名义带你们出来,由我留下再合情不过。” 羲九歌、姜榆罔、瑶姬等人下车,目送柯凡驾着云车,还像刚才一样疾速往南方行驶。姜榆罔叹息:“都怪我不中用,这一路总是连累你们。” 羲九歌紧盯着云层,她当然放心不下柯凡,但当务之急是将姜榆罔送离西天,要不然,柯凡的付出就毫无意义。羲九歌逼着自己收回视线,果断道:“没时间矫情这些了,我们快走,不要浪费柯凡争取出来的时间。” 柯凡主动驾车将追兵引走,羲九歌几人隐没踪迹,悄悄在山林里潜行。这一路有瑶姬趋利避害,又有羲九歌用阵法掩饰痕迹,他们四人逃跑还算顺利,很快就到了西、南边界。 翻过这座山脉就是边境,然而,蓐收已经识破了羲九歌金蝉脱壳的伎俩,率兵守在两族交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瑶姬将天狐神通放到最大,小心翼翼躲过大部队,绕到防守最薄弱的一个地方。闯过这座山就是南天界的地盘,瑶姬收回耳朵,抱着尾巴说:“我仔细观察过了,他们每隔一个时辰交班,丑时和寅时交接时,会有一刻钟的空档。我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偷溜过去。” 这个办法众人一致同意,他们藏在树林里,小心翼翼等到丑时。眼看交接的时间越来越近,前头的队伍回去了,而后面接班的队伍还没来,祝英看着前方空档大开,激动地低喝:“好机会,快走!” “等等!”羲九歌却一反常态拦住他们,她目光扫过四周黑黝黝、静悄悄的山林,忽然脸色大变,“不好,我们被发现了!不要发出声音,悄悄离开这里!” 哪怕夜晚林幽,也不该连虫鸣声都没有。所谓交接空档并不是真的,而是专门布给他们的陷阱。 祝英看着前方空地,不敢置信,瑶姬下意识放出自己的天赋神通:“真的吗?我明明觉得没人……” 她说完,蓦地瞳孔放大。黑夜中一道剑光像雪片一般,径直朝他们藏身之地袭来。 瑶姬看到那道剑光,眸光紧缩:“阮钰……” 原来是他!难怪他们会暴露,原来阮钰也投靠了白帝。 天狐生来可知千里事,瑶姬来到天界后,这份天赋又增强了。寻常时她靠神通探听消息神不知鬼不觉,然而,这些动静骗不了朝夕相伴的阮钰。 想必白日瑶姬用神通探查地形时,阮钰就察觉到了。奈何当时距离远,阮钰无法确定他们在哪里,所以将计就计,在这里布下空城计,故意引他们出来。刚才瑶姬再一次本能地使用天赋,彻底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瑶姬看到那袭熟悉的道袍,那柄熟悉的雪剑,神志都恍惚了。还是被羲九歌拉了一把,瑶姬才回过神来,看到羲九歌盯着她道:“瑶姬,别被心魔影响,快走!” 瑶姬被动地跟着跑。然而他们四人已经暴露,完全抵不过众多伏兵,漆黑山林里很快打斗起来。祝英顶在最前方,招式大开大合,姜榆罔不擅长打斗,便利用周围的药草制作毒或者迷烟,能放倒多少算多少。 这些小兵小卒在曾经的羲九歌面前根本不够看,然而现在她心里受了重伤,一动法力就会加速五色石碎裂,有心而无力。阮钰从后方包抄,眼看已经跟过来,瑶姬看着羲九歌苍白胜纸的脸色,越来越多的追兵,咬牙按住羲九歌的手,说:“不要出手,你带着姜太子快走,我来拦着他们!” “瑶姬……” “快走!”瑶姬用力推开羲九歌,说,“一定要送姜太子回南天。只有他回去,才能证明青帝宫里发生了什么,只有你们赢了,我做的这一切才有意义。” “九歌。”黑暗中她的眼睛明亮如炬,望着羲九歌道,“我认识许多人,但相爱的不能突破世俗偏见,突破偏见的不能长久,连我自己也在情之一字上吃了大亏。唯有你们始终不渝,你和黎寒光一定要相守下去,只要你们在,我就还相信爱。” 羲九歌想要拉着瑶姬一起跑,然而四周河流般的火把、纷杂的脚步声根本不给她感情用事的余地,留还是走,她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羲九歌用力咬唇,最后朝后退了一步,紧盯着瑶姬说道:“一定要活下来!” 瑶姬身后逐渐现出庞大的狐狸尾巴,目送他们消失在黑暗中。她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慢慢转身。 再一次相见,恍若隔世。他依然冷淡自持,依然不染纤尘,是她最喜欢的清净美少年模样。 而瑶姬,却再也不是当初追在他身后,热情洋溢、一腔赤诚的小狐狸了。 阮钰看到她时竟然没有一剑砍上来,而是仔细扫过她身后的尾巴,问:“你的狐尾受伤了?” 瑶姬笑了一声,手指长出长长的、削金断铁的指甲:“都要杀我了,却关心我的尾巴。阮钰,你还是这样虚伪无趣,和当初刺穿我心脏时,问我疼不疼一样无趣!” 一阵疾风卷过,两边树叶被吹的沙沙作响。瑶姬丹寇色的长指甲紧抓着阮钰的剑,她容貌娇艳,眼睛圆而上钩,天真又妩媚。曾经这双眼睛里永远浸润着绵绵温情,像建康的水,销魂蚀骨,漾波醉人,可是此刻,她的眼已完全变成兽类狩猎时的竖瞳,里面再无丝毫情谊。 “想知道疼不疼,那就拿命来换!” 第126章 结局上 以她的性情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反常。姬少虞想到这里心中自嘲,多可笑,她认识黎寒光,还是姬少虞亲手促成的。 雍天宫中的人大多是第一次见黎寒光、常雎,唯独姬少虞,早在北天宫的时候就见过他们一面了。 神魔议和,按理该由中央黄帝出面,但是黄帝看不上魔族,便借口精力不济,交给玄帝处理。 因此议和队伍一入天界就被引到了北天宫。那天正好是月假,姬少虞身为太子,在宫中却不出来相见太失礼了,玄帝叫姬少虞出来露一面。羲九歌正好也在北天宫,姬少虞怕她闷,就拉着她一起走了一趟。 谁知这一眼,就让万事不上心的羲九歌留下了印象,今日还不顾身体不适,专程出来见他。 姬少虞一方面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他和羲九歌相伴一千年,还比不上一个仅见了一面的外人吗?但另一方面他又止不住害怕,心底里仿佛有某种直觉在警告他,不一样,这个魔族,和以往遇到过的羲九歌的爱慕者都不一样。 姬少虞心里好如一团乱麻,而夫子还在上方死水一般念着《南华经》。姬少虞心烦意乱地捏了捏手,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 他忍不住悄悄往旁边看,越过羲九歌,他看到一张雪白干净、清冷出尘的侧脸。哪怕以姬少虞的眼界看,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极其出众的脸。 黎寒光的皮相是一种带着清冷易碎感的艳,他皮肤极白,像是从未照过阳光——这不是修饰,魔界那个地方确实没有阳光,于是衬得他五官上的颜色越发鲜明,飞扬的剑眉、纤长的睫毛、黑润的眼珠。他唇形薄,唇色也淡,唯唇珠一点薄红,像水墨画抹了笔血,霎间让整张面活色生香起来。 如果仅是这样一副皮囊,姬少虞也不至于介意了。长这种面相的人福薄志短,余生撑死一个小白脸,实在没法和姬少虞比。但黎寒光偏偏长了副很硬朗的骨相,撑起了他过于精致的皮相,一下子变得英气勃勃、恩威凛然。 仅看这张脸,姬少虞会觉得这是凡间飞升的得道仙尊,生来就是一把无情剑。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魔族。 姬少虞恍神,等回过神时他就和一个女子的视线对上。 常雎实在听得累了,她就算蛮抄也听不懂夫子说的是哪几个字,她趴在桌上偷懒,百无聊赖间注意到姬少虞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常雎怔了下,想起这就是上次在北天宫有过一面之缘的俊俏太子,立刻冲着他摆手。 姬少虞对着常雎笑了笑,心情依然有些阴郁,闷闷不乐地转回视线。姬少虞坐回去后,看似专注听课的黎寒光眼珠动了动,静静朝姬少虞的方向瞥了一眼。 典籍课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足有一个时辰,期间没有任何休息,到后面,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夫子终于把今日的内容讲完了,他拿起茶盏润了润喉,说:“今年的岁考……” 夫子才起了个头,下面的学生霎间不困了,一个个抬起头来。夫子就当没看见,继续说道:“今年的岁考不再通过笔试,而是改成秘境探险。届时雍天宫会寻找合适的秘境,你们两人一队,组队进秘境历险,最终以小组成绩考评。” 听到要组队进秘境,清心殿中的气氛霎间活跃起来,下面人纷纷问:“队友怎么分配?” “去哪个秘境历练,允许带灵宠法器吗?” “要去多久?” 各种声音七嘴八舌,夫子肃着脸,拍桌子道:“肃静!岁考自由组队,两人一组,人选你们自己找,但无论队内如何分配,最终岁考成绩只按小组评定,不会考虑个人贡献程度,所以你们一定要认真挑选队友,勿要托大,伤了同学和气。至于去哪个秘境现在还没定,但可以确定会有三种难度,难度越高的秘境越危险,同样,给分越高。但你们千万不要为了更高的分数就一股脑选高难度秘境,秘境允许带法器,但不能带活物,灵宠、战宠都不允许。岁考时虽然会有考官随行,但秘境中瞬息万变,便是考官也没法面面俱到。所以,待进入秘境后,你们要靠自己的实力自保,务必要量力而行。” 夫子说完起身,拂袖道:“课堂到此结束,接下来是法术课。岁考即将到来,你们要好生修炼身法,正好趁上法术课寻找队友。好了,你们去准备下一堂课吧。” 夫子说完就走了。他走后,清心殿中越发肆无忌惮,众人聚在一起,热切讨论今年新的考试方式。 羲九歌听到岁考是两人组队的时候,后面的话就没太在意了。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姬高辛被迫听了一早上念经,早就不耐烦了,他迫不及待站起来,隔着半个大殿喊他们:“少虞,明净神女,该走了。” 清心殿其他人看到姬高辛大声招呼朋友,有人满目欣羡,有人低头躲避,但没有人敢往上凑。 《道藏》是强制课程,雍天宫的学生基本都集中在清心殿,但之后的法术课却是小班课程,依据学生出身高下,会分配到不同的场所、同伴、师父。 雍天宫美名其曰因材施教,毕竟不同血统的神族力量强弱不一,法力属性也不一,只有层次差不多的学生们分在一起,才能更快进步。 天界从上到下都贯彻着血统论,连学校这种世外之地亦不能幸免。这就导致了雍天宫内小圈子抱团极其严重,大家交朋友时,必然会打听对方的父母家族,悄悄评估值不值得结交,至于性情好坏,反而是最次。 而姬高辛这一圈人,就是雍天宫顶级人脉。姬高辛是金天王之子、黄帝的重孙,和姬少虞是同辈堂兄弟,在雍天宫一向一呼百应。姬高辛又热情好客,热爱交际,和五方天帝的后辈都有交情,就连出了名高冷的明净神女,姬高辛也能请得到。 进入姬高辛的朋友圈,是雍天宫所有学生的梦想。 姬高辛看似乐善好施,其实,他结交的朋友都是仔细筛选过的。只有他认为身份够格的人,才会被允许进入他的宴会,而想要接触姬少虞、羲九歌等人,更是只有他的“亲信”可以了。 姬高辛就这样编织着一个交际网,雍天宫想要讨好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旁人挖空心思巴结姬高辛,姬高辛却主动拉拢姬少虞、羲九歌,无论去哪里都邀请这两人。 这并非因为他和姬少虞兄弟感情多么好,而是因为他必须得通过姬少虞,笼络住给他的交际圈镀金的另一棵招财树——羲九歌。 天界身份尊贵又擅长交际的小神有很多,姬高辛作为金天王的儿子,封号只是个王子,地位甚至不如姬少虞尊贵,凭什么大家都要听他的呢?还不是因为他能拉拢住羲九歌。 羲九歌是在很多尊神那里都挂了名的人,姬高辛能请来羲九歌,神农氏、西陵氏、轩辕氏等神族的王孙公子就愿意和姬高辛多走动,如此含金量越滚越高,之后无需姬高辛招揽,其他氏族的人听说后自然会主动融入他。 其实姬高辛也尝试过绕过姬少虞,直接和羲九歌交流。但羲九歌这个女子是他平生仅见的难搞,她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求,姬高辛讨女子欢心那些手段在羲九歌身上全部失效。姬高辛实在没办法了,才转道姬少虞。 天界这么多大族后裔,唯有姬少虞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幸而姬少虞脾性好,功利心没那么强,这种事不会和姬高辛争,姬高辛才能稳住圈内领头人的位置。要不然,姬少虞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羲九歌慢慢收拾书卷,姬少虞等在旁边,姬高辛等人等在前方。其实羲九歌并不乐意和姬高辛这群人一起走,一群人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你等我我等他,平白浪费时间。但姬高辛是姬少虞的堂兄,看在姬少虞的面子上,她暗暗忍了那群吵闹的人。 羲九歌动作不紧不慢,但没人敢催她。羲九歌站起身,众人都以为要走了,纷纷动身,但姬少虞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羲九歌没跟上来。 他回头,见羲九歌站在原地,含笑问座位上的人:“少司幽、质女法术课是如何安排的?” 黎寒光不慌不忙替常雎画书上的重点。典籍课和法术课之间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并不用急着去,他想借给常雎复习,躲开这群麻烦的五帝后人。 但是,黎寒光委实没想到,羲九歌竟然会主动问话。 他抬头,目光飞快扫过羲九歌,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了。他轻轻笑了笑,恪守一个质子的本分,恭谨回道:“我和质女先前一直在魔界,法术远不及神女、太子等人高深。玄帝陛下为我们准备了补习夫子,我和质女要先补习一段时间,等追上进度了再和太子等人一起上课。” 羲九歌直视着黎寒光眼睛,微笑道:“少司幽、质女不远万里从魔界来到天界,乃神魔交好的象征,若让两位落单,岂不是我们这些东道主失礼?法术和典籍不同,总要相互切磋才能进步,少司幽不妨和我们一道去上课吧。” 从身份上说常雎才是魔界代表,黎寒光只是一个陪练,但羲九歌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黎寒光,显然知道这两人中黎寒光才是做主的。而常雎从头到尾也很适应,完全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羲九歌竟然会邀请人,这简直是太阳从虞渊升起、汤谷落下,姬少虞和其他几人都惊讶地瞪大眼。黎寒光余光瞭了眼前方,心想莫非这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羲九歌有多冷淡,黎寒光深有感触,但今日这一小会功夫,她已经主动和他说了两次话。 真是稀奇。现在想必许多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黎寒光要是识趣,自然该恭恭敬敬地推辞,并从此远远躲出明净神女的视线。他是个魔族质子,血统卑贱,连靠近明净神女都不配,怎么敢让明净神女主动邀约? 但是,黎寒光这个人偏偏天生反骨。他确实想尽量躲避麻烦,但如果好处足够大,便是剐天之祸,他也敢试上一试。 不配又如何,许多人还说他不配活着。他处心积虑想网住太阳,如今太阳向他而来,他为什么要拒绝? 哪怕黎寒光清楚,她主动邀请他一起上课,是想“意外”杀死他。 真是更令人期待了呢。 黎寒光唇边带笑,顶着众多警告的目光,不要命地接受了羲九歌的邀请:“好啊,多谢神女美意。” 羲九歌目光扫过桌面上的书卷,黎寒光在帮常雎写笔记,如此尽心尽力,怕是情圣来了也甘拜下风。羲九歌无意看他们卿卿我我,微微颔首道:“那就法术课上见。我先行一步,告辞。” “神女慢走。” 等出来后,姬少虞走在羲九歌身边,沉默了好一会,问:“九歌,你为什么要叫他来?” 走在前方的姬高辛等人没回头,但谈笑声变小,显然也在关注羲九歌的答案。羲九歌总不能说我在找机会杀他,便说:“他们来自魔界,听说魔界灵气匮乏,倾轧严重,好多斗法手段防不胜防。正好来了两位魔族,我想领教一二。” 这个说法放在其他女子身上很怪异,但放在羲九歌身上,倒十分说得通。羲九歌看起来温柔婉约,其实性格很刚烈,斗法手段全是狂轰乱炸风格的。她听说有人斗法强,便拉来比一比,是她会做的事。 但直觉告诉姬少虞,不止如此。 姬少虞望着羲九歌,像开玩笑一样,笑着问:“你似乎对那个魔界来的男子很关注。” 她时刻想着杀了他,可不是关注么。羲九歌没有反驳,姬少虞见她竟然默认了,心里又咯噔一声,几乎连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 前面姬高辛被迫听了一耳朵惊天八卦,他及时回头,爽朗招呼他们:“少虞,明净神女,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你们两人不担心找队友,我还得赶快找人磨合呢,快点,我们该去试炼场了。” 夫子今日宣布了岁考规则,两人组队。羲九歌没有询问分队,姬少虞也没提,他们两人组队,似乎是所有人默认的事情。 但对于姬高辛这帮人就不是如此了。雍天宫每天只上半天课,此处又坐落在中天界最富饶的济山山脉,周围名山大川、洞天福地到处都是,他们这群不愁钱也不愁前程的帝室子弟一下课就在周围玩山游水,要是胆子大,旷课十来天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们平日里混日子,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年一度的岁考却必须拿出好成绩。如今岁考将近,连最吊儿郎当的姬高辛也收了心,安安分分在雍天宫练法术。 选队友至关重要,这不仅和最终成绩挂钩,甚至会关系到生死存亡。羲九歌岁考年年第一,天生通晓攻击力最强大的火系神术,同时还修习昆仑仙术,身上护身法宝层出不穷,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最理想的结队伙伴。雍天宫内甚至有说法,若能和明净神女分在同一队,岁考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但这种事,肯定轮不到外人。姬少虞不如羲九歌抢眼,但理论、法术、神力、宝物样样不差,而且为人和善好说话,玄帝也舍得在他身上砸资源,同样是很理想的组队伙伴。 这两人联手,算是没其他人什么事了。姬高辛只能在剩下的人里面挑,他嫌姜榆罔文弱,烛鼓暴虐,其他氏族的人要么身份不够,要么实力注水,挑挑拣拣,竟没有完全合他心意的人。 姬高辛嫌弃别人,别人同样在挑拣他。羲九歌没有理会那群明明相互看不上却又虚伪地称兄道弟的人,她到达试炼场后,自然而然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试了试弓箭,开始热身。 她徐徐将重达千钧的长弓拉成满月,她没有取箭,但指尖自然凝聚出一支金色的箭。神箭金光缭绕,坚不可摧,尾部不是羽毛,而是跃动的火苗。 羲九歌出手,根本无需任何神兵利器,她体内神力所凝聚出来的太阳神火,就是最无往不利的杀器。 羲九歌目光直视靶心,迅速进入到一种抱元守一、心神清静的状态中。弓箭是兄长少昊让她学的,少昊对她的学业向来随和,从不给她施加压力,唯独弓箭,是他亲自布下的任务。 羲九歌天生感情残缺,和人相处的时候往往没法领会对方的意图,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也不明白他们潜台词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因此她和人待在一起时极其累,她怕自己出错,也委实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乐趣,所以她尽量减少宴会交际,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可是面对着学业、武术时,一切都简单多了,所有要求和进度一目了然。旁人射箭时总会有杂念干扰,而羲九歌没有感情,静心凝神比别人容易的多,故而大部分东西她学起来都比旁人快。 所以羲九歌从不觉得自己不懂情是什么大事,她反而觉得,这是母神对她的恩赐。 没有情,便不会困于心,衡于念,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消磨时间。没有情,她就永远不会有弱点。 羲九歌放手,太阳火之箭从她手中疾驰而出,正中靶心,射穿了靶子还没有停止,一路摧枯拉朽地往外飞去,两边的草木树丛被箭风撩到,霎间变成熊熊火海。羲九歌微微抬手,迅猛暴烈的火箭才化为一缕金光,融入耀眼的阳光中。 姬高辛惊诧地回头,被这副动静惊得目瞪口呆:“明净神女,最近没人惹着你吧,你在做什么?” 试炼场陷入火海,而且这是太阳神火,普通的水是扑不灭的。在场学生各个金尊玉贵,失火可不是小事,但试炼场无一人惊慌,连守门的童子也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就又百无聊赖地闭上眼睛。 学官并无上前救火的意思,羲九歌放下弓,偏头微笑的样子十分温柔和善,一点都看不出她才是元凶:“没什么。我许久没拿弓箭,一时没收住。” 说完,她十指掐诀,使出化雨术、回春术,熊熊燃烧的烈火被雨水浇熄,草木回春,很快又变回先前葱郁美观的模样。 姬少虞也挽了弓箭,站在旁边看她。他亲眼看到羲九歌搭弓、射箭、中靶,却因为火灵力太强大致使试炼场变成一片火海,等羲九歌将火势复原后,姬少虞微微叹了一声,心悦诚服地鼓掌:“好箭。九歌,你的箭术和仙术似乎又进步了。” 准确说,是堪称翻天覆地的进步。 姬高辛等人也无话可说,羲九歌刚来雍天宫的时候,不合群还事事争先,这群眼高于闲话了。 就比方现在,羲九歌什么狠话都没说,但她同时展露了自己的神火和仙术,她能顷刻间将雍天宫变成火海,也能让烧毁的树木重现生机,攻守兼备,神意合一,还有谁敢得罪她? 黎寒光刚来试炼场就遇到这一幕。他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前方火光,几乎连视线都不忍心错开。 这样充满了危险和毁灭的画面……多美啊。 再结合昨天半夜的传言,她此时缺席,就颇有些微妙了。 姬少虞一进殿就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他,但当他转过视线时,他们又会立刻挪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谈话。这么欲盖弥彰,姬少虞心里越发疑窦。 因为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节课基本没怎么听。等理论课结束,众人准备去试炼场时,姬少虞问道:“最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今日怎么感觉你们心里都有事?” 姬少虞说完,空气寂静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对视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些捉风捕影的话,不值一提。” 姬少虞听到姬高辛这样说,越发确定他们有事瞒着他。他收敛了笑意,肃容问:“到底怎么了?” 姬少虞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开玩笑。此刻他冷下脸,太子的威仪扑面而来,众人才意识到,姬少虞好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变,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众人闹了个没脸,脸上都讪讪的。他们也不敢再看笑话了,耸耸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个质子从重华宫出来,恰巧今日明净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神女说了什么。” 这显然是强行美化了,一个男子深夜从神女寝宫里出来,还能是去说话的?姬少虞惊讶,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虽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约,必然会当面告诉他,绝不会在背后做见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么,故意制造动静。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里颇为恼怒,但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他只是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你们就在说这个?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魔界质子初来乍到,去和九歌请教些问题,也不足为奇。” 请教问题?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说:“可是,昨日他是亥时从重华宫出来的。什么问题能请教这么久?” 姬高辛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又立刻找补道:“但那个魔族昨日被明净神女打得吐血,估计是去请明净神女赐药了。明净神女真是心善,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还愿意耽误这么久。” 姬少虞面容平静,就像没听到姬高辛刚才的挑衅,顺着姬高辛的台阶笑了笑,轻飘飘给这件事定了论:“对啊,她看着冷淡,其实心存大爱。用这些小道消息揣测她,才是对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着应和,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两边人看气氛不对,连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声谈笑,赶紧将话题扯开。 试炼场快到了,姬高辛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亲近地和姬少虞说起岁考的事:“今年岁考突然变了考法,宁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还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呢。明净神女是这方面的行家,宁姒想问问明净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闭关,是不是不方便打搅?” 姬高辛话中的宁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宁姒。所谓请教不过是个托辞,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攒个场子,商量岁考如何比。 这种事并不罕见,任何比赛、盛会前,各世族的人都会找理由碰头,彼此互通有无,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后大家和和气气上场,赛场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来,谁都不丢颜面。 姬少虞也习惯了这种事,他们在雍天宫看似公平求学,其实每次岁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势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当年堪称横空出世,断层第一,就算抛去家世因素,也没人敢压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这样天资强大又修身自律的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神族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没那么用功也没那么懒惰,全看环境把他们送到哪里。 如今天界局势早已稳固,灵药、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这么多年下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没有资源和法诀,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用灵药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个人实力,就等于家世。 姬高辛以姬宁姒的名义邀请,那就说明这个宴会有男有女,估计西陵家、凤鸿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他们在雍天宫看似为了学习,其实真正目的是结识人脉,姬少虞作为储君,当然也要拉拢各族未来的家主。 这么多氏族都要来,姬少虞按理不该犹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体,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习惯了羲九歌做什么都满分,仿佛羲九歌生来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却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躯,她也会受伤疲惫。她能表现的尽善尽美、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过度调动神火,恐怕伤了经脉,姬少虞不忍心让她伤没好就出来交际。姬少虞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说:“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出关。宁姒的话我会转告她,至于她来不来,我不好保证。” 姬高辛习以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样。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面前如此气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说:“你跟明净神女都快黏成一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见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净神女说,我和宁姒在北刹海恭候你们二人大驾。” 姬高辛说完,开玩笑道:“这两天北刹海的溯月昙开了,溯月昙一万年一开,据说看到此花的情人会受到盘古尊神保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宁姒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姬高辛的话明明是祝福,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不舒服。姬少虞颔首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今日没有羲九歌也没有黎寒光,法术课顺顺畅畅结束了。下午雍天宫没有课程,但藏书阁、试炼场、音律室全部开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如果都不感兴趣,直接出宫玩也没人管。 在雍天宫这个地方,可以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往常姬少虞下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和那些富贵闲人不一样,他未来要继玄帝位,身份根本不允许他松懈。但今天姬少虞没心思修炼,他一下了法术课,就直奔重华宫。 他在姬高辛面前不遗余力地维护羲九歌,但心里并非没有芥蒂。黎寒光昨日来重华宫,到底想做什么? 羲九歌一直在炼化经脉,她身边不缺灵药,神力和太阳同源,才一夜的功夫,太阳火在她经脉上灼出来的伤就消失不见,唯有运功时有细微的痛意,几乎可以忽略。 她刚刚收功,檐下风铃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什么感应一样,姬少虞的声音也从外面响起。 “九歌,你在吗?” 羲九歌起身,走向外殿,拂袖一挥打开宫门。 姬少虞早就习惯了羲九歌的风格,他轻车熟路进殿,一见面就先端详羲九歌的脸色:“你今日告假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羲九歌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法力太低了,临时闭关修炼而已。你怎么来了?” 羲九歌说自己法力低……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话肯定要得罪人,但姬少虞知道羲九歌没有其他意思,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法力低。 姬少虞习以为常地笑笑,从芥子乾坤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羲九歌面前:“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未来时间还长,修炼可以慢慢来,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是昨日我偶然遇到的火灵髓,可以滋补经脉,我见恰好符合你的体质,就带回来了。” 灵髓有神志,非常难捕捉,火灵髓更是只生长在岩浆深处,在市面上都是按滴论价的。羲九歌不懂感情,但并非不知世故,这么珍贵的灵髓,怎么可能是偶然遇到的呢?多半是姬少虞看出来她经脉有伤,特意为她寻来的。 羲九歌不愿意负担别人的情义,伸手欲将玉瓶推回去:“我用不上,你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 姬少虞按住她的手指,破天荒对她收敛了笑意,认真看着她说:“我唯一想送的人只有你。这些天地灵物多备些总没有坏处,你现在用不上,那就先收着吧。” 姬少虞这样说,羲九歌也不好再推。她道了声谢,轻轻将玉瓶收起来,姬少虞见她没有拒绝,眼睛中盈出笑意,而看似认真收礼物的羲九歌却在心里道了声麻烦。 第127章 负心郎 帝寒光在和黄帝一战中受了重伤,没休养好就又去了南天。羲九歌觉得便是耗也能把他耗死,南天那群蠢货,怎么能让他又夺了赤帝玺? 想到这里,羲九歌淡淡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来闹婚的女子常雎,以及在天界兴风作浪的帝寒光,其实都是羲九歌的同学。 羲九歌苏醒后在昆仑学艺,西王母毕竟年纪已大,没有那么多精力教导她,所以羲九歌经常被玄后接到北天庭,和太子姬少虞一起去雍天宫求学。 雍天宫是五方天帝联手开办的学校,堪称天界最顶尖的贵族私学。千年前天界、魔界议和时,魔族送了两位人质到天界,天界装模作样以王子、公主之礼对待魔界人质,将他们送到雍天宫,和神族的子弟一起求学。 这两个人质,一个叫常雎,一个叫黎寒光。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如今叱咤天界、血洗神族的帝寒光,而是跟着母亲姓黎。 其实最开始天界要求的质女人选只有常雎,但后来魔界使者队伍来时,却多了个黎寒光。黎寒光在魔界已经坐到少司幽之位,是仅次于大司幽的重要存在。相传他和常雎青梅竹马,并深深爱着常雎,他不忍常雎一人在天界为质,所以舍弃了少司幽之位,主动来天界陪伴她。 如此真情,闻者动容,天界乐得多一个人质,便由着他们去了。 即便在同一个地方求学千年,但羲九歌和常雎、黎寒光并不熟。她是尊贵的创世神之女,辈分和伏羲大神齐平,是雍天宫最顶端的人,能接近她的都是五帝直系血脉、上古神祇后裔。而黎寒光,不过一个朝不保夕的魔族质子,和她好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羲九歌只是隐约听说,魔界人质在雍天宫过得不太好,很多神族私底下欺凌他们。但常雎无疑又很幸运,每一次危险都有黎寒光挡在前面,还有姬少虞怜惜她,屡次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羲九歌现在回想,可能就是那时候,姬少虞对常雎由同情开始,最终一步步酿化成喜爱。 后面的发展就和俗套的话本故事一样,男女主角一个是天界太子,一个是魔界质女,生来是世仇,却偏偏堕入爱河。但神和魔的恋情与世不容,世俗偏见阻碍他们,连他们身边人也不赞同。 男主角有一个出生高贵的未婚妻,女主角有一个温柔深情的守护男二,他们各自都有最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他们偏生非卿不可,宁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和彼此在一起,最后抛却一切名利纠葛,轰轰烈烈地私奔了。 放在话本里,羲九歌可能会欣赏他们的坚决,然而不幸的是,羲九歌就是这个倒霉悲催的未婚妻。 姬少虞私奔后,羲九歌也成了天界众人私底下的谈资。羲九歌表面平静,内心却在发疯。她当即搬回昆仑,等着玄帝玄后给姬少虞施压,可惜玄帝很快也自顾不暇,羲九歌见指望不上天宫,只能自己出手,强行逼着姬少虞回来和她完婚。 羲九歌天生无情,她不在乎未婚夫曾和其他女人私奔,甚至不在乎未婚夫是否余情未了。但是,如果姬少虞私奔的事落实,北天庭颜面无存不说,羲九歌的人生履历上也会留下致命污点,之后每次有人提起明净神女,就会说:“哦,明净神女啊,她曾经的未婚夫和魔族私奔了。” 显然,羲九歌更忍受不了后一种。 所以,羲九歌用家世施压,逼姬少虞回来和她成婚,打算手动把一切掰回正轨。天帝太子和魔女私奔乃是惊世骇俗的丑闻,当年这件事发生后,玄帝、玄后、黄帝一起联手压下消息,天界知道的人并不多。姬少虞在人间隐居十一年,对凡人来说避无可避,但对于寿命悠久的神族,十年不过一弹指。只要姬少虞回来,按部就班和羲九歌完婚,等再过几年,根本不会有人记得私奔的事。 只要姬少虞婚后收心,和她体面地履行太子、太子妃的职责,羲九歌就愿意将一切盖过。过上许多年,人们依然会赞叹他们夫妻和美,佳偶天成。 羲九歌的计划很美好,但是,她低估了常雎,没料到常雎竟然有胆量来昆仑山闹婚。她更低估了黎寒光,没料到那个看着清冷无争、君子谦谦的低微质子,竟然是匹披着羊皮的狼。 如果说羲九歌是一个不通感情所以看起来和常人格格不入的疯子,那黎寒光就是十分冷静理智地干着最可怕的事。 据说黎这个姓氏的人都是天生魔种,他们生来就是恶人,擅欺骗、背叛,只要存在于世就会不断挑起战争,导致生灵涂炭。据说黎寒光生父不明,是个私生子,他一生下来母亲就厌恶得想要掐死他。据说黎寒光是魔头中的魔头,连魔族人都憎恶他,小时无家可归,常雎的母亲给了他庇佑,常雎是他唯一的温暖,所以他像最忠诚的犬一样护着常雎…… 雍天宫里流传着许多种说法,但总结起来,无非低贱二字。本来这些话是传不到羲九歌耳朵里的,奈何姬少虞怜惜魔界质女孤弱,总是照拂常雎,羲九歌也免不了时常和常雎、黎寒光碰面。但双方完全不熟,羲九歌和黎寒光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句,实在谈不上了解。 她只记得,黎寒光虽是魔族,但长相还不错。他比天界血统最纯正的神族、仙族,都更像神仙。 然而在雍天宫那种地方,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却拥有一副好皮相,只会吸引来更多恶意。他们欺辱常雎或许还要顾忌魔族常家,但黎寒光便是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众人动手时尤为肆无忌惮。 而黎寒光就像是泥捏的人一样,无论怎么对他,他都没有脾气,始终温润和善,看着就令人无趣。最后,连捉弄他的神族也没了兴趣,很快就去找其他乐子了。 当年看不觉得,现在羲九歌回想,才发现很多异常的地方。比如,雍天宫那些人动手时,小打小闹的次次必中,而且一定会被五方天帝的人看到;但真刀实枪会导致非死即残的,却每次都能恰巧地、意外地被黎寒光避过。 黎寒光清心寡欲,不争不抢,无论遇到什么人、碰上多难听的话,他都不会反抗,好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是,一个生于资源匮乏的魔界,在族人冷眼和苛待中长大,却能坐上仅次于魔界精神领袖的少司幽之位的人,当真会是个温顺怯弱的性子吗? 羲九歌不信。而现在天界风声鹤唳的状况也证明了,黎寒光的确不是。 羲九歌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年雍天宫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黎寒光确实是私生子,但他不明的生父竟然是玄帝;黎寒光也确实是魔头中的魔头,他泥人一样在天界待了一千年,便是神族少年欺辱到他脸上,他都没表露出气性。十二年前他却突然翻脸,重伤玄帝,圈禁玄后,夺走玄帝玺自立为帝,并且废除了太子姬少虞的神族身份。 行事之狠辣,手段之暴戾,令人咋舌。 而姓黎的人,确实都是天生魔种。他们像是为战争而生,羲九歌都不知道黎寒光哪来那么强的实力,他伤玄帝可以说是无耻偷袭,以有心算无心,但之后,中央黄帝怒气冲冲来替玄帝平乱,天界众人都以为黎寒光撑不了两招就要死,但黎寒光竟然接住了黄帝的杀招,并且有余力还回去。 双方激战十年,在天界积威深重的黄帝竟然败于一个仅两千多岁的后辈之手,并且被黎寒光夺走黄帝玺。 在天界明面上的规矩里,握有两方帝玺,那就意味着黎寒光同时成了两方天庭之帝。黎寒光脱去母姓黎,加尊号帝,像多年前的太古尊神帝俊那样,更名帝寒光。 一个魔界来的私生子成了两方天帝,而且还自比帝俊,这简直是在傲慢的神族脸上重重打了个耳光。神族群情激 奋,但再没人敢像多年前那样奚落帝寒光了。 黄帝坐拥天庭半数兵力都打不过他,哪个神族还敢出头?而帝寒光这个疯子打败黄帝后没有停留,仅养伤半年,就又朝南方天帝出兵,并在不久前夺走了神农氏的帝玺。 羲九歌叹气,难以想象,天界这么多尊神却被一个魔族混血骗了一千年,她在雍天宫无数次见他,却没看穿他的伪装。 他明明有着单挑三方天帝的实力,怎么可能被雍天宫那些废物欺负呢?那些人能成功,都是因为帝寒光想让他们成功,他需要这些人帮他掩饰。 真是可笑,偌大天界,五方天帝,东西道场,却被一个魔界质子玩弄于掌心。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迷恋着常雎却又怯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人抢走的低贱废物罢了。 而现在,这个低贱的魔族却血屠了天界实力最强的北、中、南三天,以帝寒光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羲九歌有理由怀疑,他接下来还要对东方青帝、西方白帝出手。 羲九歌自认她便是一个很可怕的疯子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她更疯的人。羲九歌都想不通,帝寒光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一个神魔混血,莫非还想统一天界吗? 羲九歌深知疯子的可怕,永远不要用正常人的顾忌去猜测一个疯子。无论帝寒光到底想做什么,她都必须去哥哥宫里走一趟了。 其实羲九歌坚持和姬少虞完婚,白帝一直不同意。哥哥可能是介意姬少虞和其他女子有首尾,不肯委屈羲九歌,但羲九歌不受感情因素困扰,她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最理智、最合适的。 天界分五帝,看起来复杂,但如果按着血缘关系捋,则十分简单。五帝中东方青帝伏羲的辈分最高,他和女娲的后人被称为华族,其中南方赤帝、中央黄帝是伏羲的孙辈,赤帝是嫡长孙,黄帝是庶出旁支,不巧庶弟打赢了长兄,黄帝入主中央,赤帝只能屈居南方。 北方玄帝是黄帝的嫡亲孙子,和黄帝一直同鼻孔出气,北方天庭、中央天庭实则是一家。五方天帝中四方都出自华族,唯独西方白帝少昊是帝俊的儿子,和羲九歌一样,是东夷神族。 灭世大战中,东夷神族的支柱帝俊、羲和等纷纷陨落,而华族的领袖伏羲、女娲却只是受伤,并且华族的后人快速占领天界,五方天帝中有四方都落入他们手中。帝俊才是曾经至高无上的尊神,便是伏羲见了帝俊、羲和亦要行礼,如今东夷神族却偏居一隅,再过几年,恐怕人间连帝俊都不记得了。 白帝和羲九歌岂能容忍东夷神族如此凋敝?放眼全天界,最适合联姻的人无疑是北方玄帝的太子姬少虞。姬少虞是玄帝最钟爱的儿子,玄帝又是黄帝的嫡系,如今黄帝的事一大半都交给玄帝管。以姬少虞当切入口,夺回被华族侵占的权力,扭转东夷神族如今的劣势,乃是最佳捷径。 因此羲九歌才会和姬少虞定下婚约,青梅竹马背后,是复杂的利益算计。只是没想到后来杀出两个魔族,姬少虞跟着常雎私奔了,帝寒光更是弑父篡位,夺走了姬少虞的继承权。所谓婚约成了个笑话,羲九歌两千年的布局瞬间成了空。 白帝对此仿佛乐见其成,他私底下安慰她不要伤心,今后他会给羲九歌找更好的夫婿,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大计落空。但羲九歌接受不了,她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她不甘心放弃,坚信可以补救。 羲九歌很快找到了机会,帝寒光伤没好就去南天打仗,在羲九歌原本的预料里,帝寒光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他一个人孤战群雄,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羲九歌趁机和姬少虞完婚,之后,以姬少虞的名义团结玄帝、黄帝的旧部,和白帝一起讨伐帝寒光。 帝寒光就算是战神转世,也敌不过四方夹击。等杀了帝寒光这个乱臣贼子后,无论被圈禁起来的玄帝是死是活,姬少虞都是众望 所归的储君了。羲九歌作为太子妃兼反乱功臣,便可名正言顺插手北天宫的权力,甚至进一步控制中央天庭。 但羲九歌没料到,帝寒光竟然这么快结束了南方战场,并且夺走了赤帝玺。她更没料到,姬少虞竟然跟着常雎逃婚了。这么大一个耳光砸下来,无论如何,羲九歌都没法装不知道,继续和姬少虞的婚约了。 羲九歌悄悄叹气,其实她今日的婚礼是瞒着白帝的。她原本想着先斩后奏,等一切落实后,哥哥肯定会支持她的做法。谁知闹出了逃婚,估计等天一亮,西方天宫就会接到昆仑山的消息了。 羲九歌打算主动去和哥哥认错,顺道商议如何对付帝寒光。伏羲、女娲等尊神已多年没露过面,如今天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青帝依然毫无动静,羲九歌怀疑伏羲、女娲早已陨落,黄帝为了稳定人心,才压着不公布消息。东方仙道向来不管天界的事,就算换人做天帝,恐怕东皇太一也毫不在意。 现在天界有能力阻止帝寒光的,只剩下白帝少昊,和西方仙道之首昆仑。 羲九歌已经将首饰全部取下,她微微侧脸,去取耳边的日月珰。她打定主意,不必等天亮了,等她取下这副耳珰,换身衣服就去找哥哥。 然而,就在她刚解下一只耳珰,正要放入妆奁的时候,却忽然停下动作。 她没有动,但镜中人的眼神骤然犀利起来。重华殿中隐隐袭过一阵寒气。 羲九歌捏紧了手中的耳珰,却还是露出微笑,高贵、典雅,又不慌不忙地问:“我该如何称呼您,玄帝,黄帝,还是赤帝?” 寿命越长的人越怕死,天仙子触动了那些高贵神族的利益,早就在五方天帝联手封禁下销声匿迹了,没想到,黎寒光竟有幸亲自见识。 她舍得用这么珍贵的毒杀他,黎寒光颇为满足。他其实一进门就打算给羲九歌祛除寒气的,如他所说,他白日是不得已为之,他刚回来,法力不及一千年后深厚,无法那么精准地控制寒气,这才伤了她的经脉。他从来都没想过对她怎么样。 然而她请他入座那一刻,黎寒光察觉了她的杀机,同样改变了主意。他甘愿饮毒,但还不甘愿死,所以,劳烦羲九歌再亲手把他救醒吧。 黎寒光唇边带着笑意昏迷。羲九歌完全没料到黎寒光给她来这一手,立刻想让他把话说清楚。但是黎寒光已经失去意识,羲九歌拉他时,不慎被他的重量带倒,多亏她及时撑在围栏上,才没有和他摔在一起。 长发从肩侧滑落,遮出一片细细密密的阴影。羲九歌低头,看到他合眼躺在榻上,面色如雪,无知无觉,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但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可不会给别人的经脉种毒。羲九歌没有被他这副清净无辜的皮囊迷惑,她伸手,指尖凝出一柄尖刀,毫不留情抵住他的颈动脉。 “别装死。说,你对我的经脉做了什么?” 身下人毫无动静,闭眼的模样简直像月中桂树,纯洁极了。羲九歌手中用力,轻轻松松划破他的脖颈,大有就此了结他的意思。 但黎寒光还是无力闭着眼,睫毛连一丝拂动都没有。羲九歌盯了半晌,伸出手指去探他的脉搏,里面已露出中毒迹象。他确实喝了天仙子,现在恐怕羲九歌把他杀了,他也无法反应了。 羲九歌还真想一刀捅死他,他既然知道她经脉有问题,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晕倒前说。要不是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毒茶,羲九歌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羲九歌再想杀黎寒光,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宫殿里动手。她给黎寒光倒加了天仙子的茶,并非想毒死他,而是想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记忆。 天仙子绝迹多年,天界普通神族或许不认识,但对于五方天帝并不是秘密。黎寒光前世已经成为玄帝,后来又攻入神农氏的领土,没 道理不知道天仙子。但是,他却毫无所觉地喝下去了。 这样看来,他应当就是刚来天界的黎寒光,对神族隐秘一无所知,连毒都认不出来。 是她多心了? 羲九歌盯着昏倒在她卧榻上的人,杀了吧不放心自己身体,救醒吧,又实在不甘心。 如果今日暗算她经脉的是其他人,羲九歌直接就找白帝的人强行逼毒了。但这个人是黎寒光,他来自魔界,心机深沉,在不见天日的底层厮杀过,也在大司幽府学过阴阳推衍术,他使出来的招数,羲九歌还真不敢用强力破解。 去找同样寒属性的姬少虞也不行。黎寒光和姬少虞一样,继承了玄帝的玄冥体质,但姬少虞是在玄帝、名师指导下,修炼出来的最光明正大的法术,而黎寒光无人指导,他的修行全靠赌,只要没死就能继续。黎寒光的气息运行方式非常诡谲,就算去找姬少虞,恐怕也没什么用。 今日运功时,她已经感觉到些许灵力不继了,再耽误下去,焉知会不会有更严重的损害。羲九歌左思右想,实在无法拿自己的经脉冒险,哪怕她恨得想捅死这个人,也不得不给他解毒。 · 黎寒光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殿里没有点灯,唯有月色映在地砖上,清澈如水。 羲九歌见他时为了试探,问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现在可好,真成深夜了。 黎寒光试了一下,除了四肢无力,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不适。要是不知道的人,估计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睡了一觉。 不愧是明净神女,连毒都用最好的。 黎寒光扶着额,费力支着榻面坐起来,哑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可谓把一个寄人篱下、一无所知的质子表演的入木三分。 羲九歌在屏风后打坐,她早就发现黎寒光醒了,但她还在介意被迫救人,压根不想搭理他。 黎寒光环顾四周,仿佛才发现羲九歌就坐在不远处一样,惊诧问:“神女?刚才,我是睡过去了吗?” 他已经找好了原因,羲九歌也懒得想借口了,屈尊纡贵点了点头:“嗯。” 黎寒光闻言,立即扶着榻起身:“抱歉,我失礼了。但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觉得头晕……” 他站都站不稳,却要勉力起身,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他一袭白衣,身姿微晃,有如疏影横斜,月坠花折。他站在月光下,越发白的像玉,羲九歌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身形很清瘦,看着比姬少虞还要瘦些。 尤其是他的腰,纤细修长,恐怕许多女子见了都要嫉妒。难以想象,就是这样清瘦的身姿,握上剑后有那么大的杀气,几乎屠了半个天界。 羲九歌看了一会,慢慢说:“少司幽今日都吐血了,可能是受了重伤,所以才容易昏迷吧。” 她还是在怀疑他。她这个人,冷漠的时候几乎让人怀疑她没有心,但理智的时候,又不受任何感情因素困扰,不自负不轻敌,远比黄帝、玄帝更难对付。 黄帝傲慢,玄帝贪功,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偏见中,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所以被他骗了一千年。可是羲九歌不会。 他都舍命做了两场戏,她依然能冷静地审视他,连她自己的判断都无法干扰她。黎寒光心中幽幽叹气,如此理智又难缠的女人,真好。 生活就是勾心斗角些才有趣。 黎寒光脸上露出些许难堪,诚挚地望着羲九歌道:“不瞒神女说,试炼场上的伤一大半是我装出来的。神女有西王母撑腰,行事无须顾忌,而我却是个初来乍到的质子,若表现的太抢眼,恐怕会惹五帝不悦。所以,我只能装作吐血,让自己看起来伤的更重些。” 羲九歌看着他,忽然笑了。她起身,越过屏风,逐步向黎寒光逼近:“所 以,你是说,白日是你让我的?” “不敢。”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睛,他从恢复意识起就在做戏,此刻脸上的迷惑倒是真的,“神女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想?” 羲九歌停在台阶前,居高临下审视着他,黎寒光亦垂着头,任由羲九歌打量。 黎寒光从外面看纤细瘦削、弱不禁风,实际上他骨架并不小,宽肩窄臀,四肢修长,只不过他的肌肉紧紧包裹在骨头上,看起来不如大块头有力而已。但这种纤长的肌肉才爆发力更强、耐力更好,毕竟这是他在魔界求生中锻炼出来的武器,真动起手来,那些魁梧壮汉未必打得过他。 而羲九歌相反,她骨架纤巧,看着显高,但肩膀窄而细,和黎寒光站在一起,身量几乎只有他一半宽。哪怕隔着台阶,都不影响两人体型差悬殊。 黎寒光恭敬低着头,心里却在想她腰可真细,感觉都不及他手长。她容貌姝丽娇艳,行事却无情到残忍,好像一颗美丽的浆果,你以为是甘甜多汁的,咬开后却生涩含毒。 黎寒光想起白日在试炼场,他突然拉近距离后,她的反应惊慌失措,被他触碰后恼羞成怒,一切都在表明,她很少和人有身体接触。 多情又无情,强大又懵懂,天真又残忍,这些背道而驰的特质,偏偏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你的功法是从哪里学的?” “无处学,我自己胡乱试出来的。” “你今年才一千岁,又是人前吐血又是背后道歉,你哪来这么多心思?” 才?要是他没记错,他应该比她大好几百岁吧。 黎寒光保持着一个质子的谦卑,说:“神女谬赞。无他,无非为了生存罢了。” “借着过招给我的经脉种阴寒之气,也是为了自保吗?” 黎寒光叹气,微微抬起眼睛,诚挚道:“我先前之言字字肺腑,我无意伤害神女,只是不得已为之。神女用了多少力,神女应当清楚。” 黎寒光身形不动,眼睛上抬,这个姿势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圆,像葡萄一样,说出来的话也无害许多。羲九歌暂时看不出来他在糊弄她,她先前百般怀疑,但是黎寒光承认他为了接下来好过才装吐血后,她一下子相信他了。 要是别人听到,定会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不可深交,可是羲九歌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有偏见倾向。她觉得黎寒光的理由完全说得通,就愿意信任这个人。他一个初来乍到的魔界质子,实在没有必要谋害羲九歌。 羲九歌暂时信他,她后退一步,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现在,立刻把你的寒气解除。” 黎寒光顺从地点头:“是。” 羲九歌走回屏风后,黎寒光等了等,微微挑了下眉,也朝屏风后走去。羲九歌已经坐好,听到他进来,抬眸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磨蹭。” 黎寒光乖乖领骂,颇为受教。他看了看,问:“神女,那我就坐下了?” 羲九歌忍耐地蹙眉,显然觉得他废话怎么这么多。 黎寒光确定了。他也没想到羲九歌看着难以接近,在这些方面又十分不在乎男女之别。他坐到羲九歌身边,准确按到两人白日对战时接触过的地方,说:“神女,莫要抵抗,我这就把寒气引出来。” 羲九歌其实不太习惯和人距离这么近,这是她修炼、起居的内殿,再往里就是她的床铺,便是姬少虞也不会进入这里。现在一个白天才和她剧烈交战过的男子却出现在这里,触碰她的手臂、脊背,感觉十分怪异。 羲九歌回想,书上说孤男寡女不能共处一室,但羲九歌是有婚约之人,黎寒光也早有心上人,他们两人应该不算孤男寡女。羲九歌放下心,决定还是先保护她的经脉为要。 黎寒光的手十分规矩,除了必要的接触 ,再没有其他动作。很快,他就将残留在羲九歌体内的寒气引导出来了,黎寒光收了手,起身道:“神女,已经好了。” 羲九歌立刻运行灵气,果然,再没有那种凝涩的感觉了。她终于能松口气,黎寒光见状,适时道:“今日之事我多有不对,但我绝无伤害神女之心,如有其他冒犯之处,请神女谅解。夜深了,我不敢叨扰神女静养,这就告退。” 黎寒光到底算客,羲九歌多年的礼仪刻在骨子里,哪怕黎寒光推辞,她还是起身送他到门口。黎寒光出门,转身道:“夜深寒重,神女留步。” 羲九歌顺势点头:“恕不远送,少司幽路上慢行。” 黎寒光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顿了顿,无意般提起:“神女无须这么客气,不妨叫我名字。” 羲九歌隐约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但婉言和她套关系的人太多了,她没有多想,颔首道:“好,少司幽慢走。” 黎寒光一时无话,看来他和她说的话,她是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黎寒光保持着规矩守礼的微笑,轻声告辞。 走出重华宫时,黎寒光立即察觉外面有人,但他没有躲避,而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般,平静走向自己的住所。 她费力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南天庭那帮废物,怎么会连一个伤员都打不过。 帝寒光在和黄帝一战中受了重伤,没休养好就又去了南天。羲九歌觉得便是耗也能把他耗死,南天那群蠢货,怎么能让他又夺了赤帝玺? 想到这里,羲九歌淡淡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来闹婚的女子常雎,以及在天界兴风作浪的帝寒光,其实都是羲九歌的同学。 羲九歌苏醒后在昆仑学艺,西王母毕竟年纪已大,没有那么多精力教导她,所以羲九歌经常被玄后接到北天庭,和太子姬少虞一起去雍天宫求学。:,,. 第128章 血月杀 以她的性情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反常。姬少虞想到这里心中自嘲,多可笑,她认识黎寒光,还是姬少虞亲手促成的。 雍天宫中的人大多是第一次见黎寒光、常雎,唯独姬少虞,早在北天宫的时候就见过他们一面了。 神魔议和,按理该由中央黄帝出面,但是黄帝看不上魔族,便借口精力不济,交给玄帝处理。 因此议和队伍一入天界就被引到了北天宫。那天正好是月假,姬少虞身为太子,在宫中却不出来相见太失礼了,玄帝叫姬少虞出来露一面。羲九歌正好也在北天宫,姬少虞怕她闷,就拉着她一起走了一趟。 谁知这一眼,就让万事不上心的羲九歌留下了印象,今日还不顾身体不适,专程出来见他。 姬少虞一方面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他和羲九歌相伴一千年,还比不上一个仅见了一面的外人吗?但另一方面他又止不住害怕,心底里仿佛有某种直觉在警告他,不一样,这个魔族,和以往遇到过的羲九歌的爱慕者都不一样。 姬少虞心里好如一团乱麻,而夫子还在上方死水一般念着《南华经》。姬少虞心烦意乱地捏了捏手,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 他忍不住悄悄往旁边看,越过羲九歌,他看到一张雪白干净、清冷出尘的侧脸。哪怕以姬少虞的眼界看,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极其出众的脸。 黎寒光的皮相是一种带着清冷易碎感的艳,他皮肤极白,像是从未照过阳光——这不是修饰,魔界那个地方确实没有阳光,于是衬得他五官上的颜色越发鲜明,飞扬的剑眉、纤长的睫毛、黑润的眼珠。他唇形薄,唇色也淡,唯唇珠一点薄红,像水墨画抹了笔血,霎间让整张面活色生香起来。 如果仅是这样一副皮囊,姬少虞也不至于介意了。长这种面相的人福薄志短,余生撑死一个小白脸,实在没法和姬少虞比。但黎寒光偏偏长了副很硬朗的骨相,撑起了他过于精致的皮相,一下子变得英气勃勃、恩威凛然。 仅看这张脸,姬少虞会觉得这是凡间飞升的得道仙尊,生来就是一把无情剑。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魔族。 姬少虞恍神,等回过神时他就和一个女子的视线对上。 常雎实在听得累了,她就算蛮抄也听不懂夫子说的是哪几个字,她趴在桌上偷懒,百无聊赖间注意到姬少虞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常雎怔了下,想起这就是上次在北天宫有过一面之缘的俊俏太子,立刻冲着他摆手。 姬少虞对着常雎笑了笑,心情依然有些阴郁,闷闷不乐地转回视线。姬少虞坐回去后,看似专注听课的黎寒光眼珠动了动,静静朝姬少虞的方向瞥了一眼。 典籍课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足有一个时辰,期间没有任何休息,到后面,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夫子终于把今日的内容讲完了,他拿起茶盏润了润喉,说:“今年的岁考……” 夫子才起了个头,下面的学生霎间不困了,一个个抬起头来。夫子就当没看见,继续说道:“今年的岁考不再通过笔试,而是改成秘境探险。届时雍天宫会寻找合适的秘境,你们两人一队,组队进秘境历险,最终以小组成绩考评。” 听到要组队进秘境,清心殿中的气氛霎间活跃起来,下面人纷纷问:“队友怎么分配?” “去哪个秘境历练,允许带灵宠法器吗?” “要去多久?” 各种声音七嘴八舌,夫子肃着脸,拍桌子道:“肃静!岁考自由组队,两人一组,人选你们自己找,但无论队内如何分配,最终岁考成绩只按小组评定,不会考虑个人贡献程度,所以你们一定要认真挑选队友,勿要托大,伤了同学和气。至于去哪个秘境现在还没定,但可以确定会有三种难度,难度越高的秘境越危险,同 样,给分越高。但你们千万不要为了更高的分数就一股脑选高难度秘境,秘境允许带法器,但不能带活物,灵宠、战宠都不允许。岁考时虽然会有考官随行,但秘境中瞬息万变,便是考官也没法面面俱到。所以,待进入秘境后,你们要靠自己的实力自保,务必要量力而行。” 夫子说完起身,拂袖道:“课堂到此结束,接下来是法术课。岁考即将到来,你们要好生修炼身法,正好趁上法术课寻找队友。好了,你们去准备下一堂课吧。” 夫子说完就走了。他走后,清心殿中越发肆无忌惮,众人聚在一起,热切讨论今年新的考试方式。 羲九歌听到岁考是两人组队的时候,后面的话就没太在意了。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姬高辛被迫听了一早上念经,早就不耐烦了,他迫不及待站起来,隔着半个大殿喊他们:“少虞,明净神女,该走了。” 清心殿其他人看到姬高辛大声招呼朋友,有人满目欣羡,有人低头躲避,但没有人敢往上凑。 《道藏》是强制课程,雍天宫的学生基本都集中在清心殿,但之后的法术课却是小班课程,依据学生出身高下,会分配到不同的场所、同伴、师父。 雍天宫美名其曰因材施教,毕竟不同血统的神族力量强弱不一,法力属性也不一,只有层次差不多的学生们分在一起,才能更快进步。 天界从上到下都贯彻着血统论,连学校这种世外之地亦不能幸免。这就导致了雍天宫内小圈子抱团极其严重,大家交朋友时,必然会打听对方的父母家族,悄悄评估值不值得结交,至于性情好坏,反而是最次。 而姬高辛这一圈人,就是雍天宫顶级人脉。姬高辛是金天王之子、黄帝的重孙,和姬少虞是同辈堂兄弟,在雍天宫一向一呼百应。姬高辛又热情好客,热爱交际,和五方天帝的后辈都有交情,就连出了名高冷的明净神女,姬高辛也能请得到。 进入姬高辛的朋友圈,是雍天宫所有学生的梦想。 姬高辛看似乐善好施,其实,他结交的朋友都是仔细筛选过的。只有他认为身份够格的人,才会被允许进入他的宴会,而想要接触姬少虞、羲九歌等人,更是只有他的“亲信”可以了。 姬高辛就这样编织着一个交际网,雍天宫想要讨好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旁人挖空心思巴结姬高辛,姬高辛却主动拉拢姬少虞、羲九歌,无论去哪里都邀请这两人。 这并非因为他和姬少虞兄弟感情多么好,而是因为他必须得通过姬少虞,笼络住给他的交际圈镀金的另一棵招财树——羲九歌。 天界身份尊贵又擅长交际的小神有很多,姬高辛作为金天王的儿子,封号只是个王子,地位甚至不如姬少虞尊贵,凭什么大家都要听他的呢?还不是因为他能拉拢住羲九歌。 羲九歌是在很多尊神那里都挂了名的人,姬高辛能请来羲九歌,神农氏、西陵氏、轩辕氏等神族的王孙公子就愿意和姬高辛多走动,如此含金量越滚越高,之后无需姬高辛招揽,其他氏族的人听说后自然会主动融入他。 其实姬高辛也尝试过绕过姬少虞,直接和羲九歌交流。但羲九歌这个女子是他平生仅见的难搞,她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求,姬高辛讨女子欢心那些手段在羲九歌身上全部失效。姬高辛实在没办法了,才转道姬少虞。 天界这么多大族后裔,唯有姬少虞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幸而姬少虞脾性好,功利心没那么强,这种事不会和姬高辛争,姬高辛才能稳住圈内领头人的位置。要不然,姬少虞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羲九歌慢慢收拾书卷,姬少虞等在旁边,姬高辛等人等在前方。其实羲九歌并不乐意和姬高辛这群人一起走,一群人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你等我我等他,平白浪费时间。但姬高辛是姬少虞的堂兄,看在姬少虞的 面子上,她暗暗忍了那群吵闹的人。 羲九歌动作不紧不慢,但没人敢催她。羲九歌站起身,众人都以为要走了,纷纷动身,但姬少虞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羲九歌没跟上来。 他回头,见羲九歌站在原地,含笑问座位上的人:“少司幽、质女法术课是如何安排的?” 黎寒光不慌不忙替常雎画书上的重点。典籍课和法术课之间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并不用急着去,他想借给常雎复习,躲开这群麻烦的五帝后人。 但是,黎寒光委实没想到,羲九歌竟然会主动问话。 他抬头,目光飞快扫过羲九歌,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了。他轻轻笑了笑,恪守一个质子的本分,恭谨回道:“我和质女先前一直在魔界,法术远不及神女、太子等人高深。玄帝陛下为我们准备了补习夫子,我和质女要先补习一段时间,等追上进度了再和太子等人一起上课。” 羲九歌直视着黎寒光眼睛,微笑道:“少司幽、质女不远万里从魔界来到天界,乃神魔交好的象征,若让两位落单,岂不是我们这些东道主失礼?法术和典籍不同,总要相互切磋才能进步,少司幽不妨和我们一道去上课吧。” 从身份上说常雎才是魔界代表,黎寒光只是一个陪练,但羲九歌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黎寒光,显然知道这两人中黎寒光才是做主的。而常雎从头到尾也很适应,完全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羲九歌竟然会邀请人,这简直是太阳从虞渊升起、汤谷落下,姬少虞和其他几人都惊讶地瞪大眼。黎寒光余光瞭了眼前方,心想莫非这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羲九歌有多冷淡,黎寒光深有感触,但今日这一小会功夫,她已经主动和他说了两次话。 真是稀奇。现在想必许多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黎寒光要是识趣,自然该恭恭敬敬地推辞,并从此远远躲出明净神女的视线。他是个魔族质子,血统卑贱,连靠近明净神女都不配,怎么敢让明净神女主动邀约? 但是,黎寒光这个人偏偏天生反骨。他确实想尽量躲避麻烦,但如果好处足够大,便是剐天之祸,他也敢试上一试。 不配又如何,许多人还说他不配活着。他处心积虑想网住太阳,如今太阳向他而来,他为什么要拒绝? 哪怕黎寒光清楚,她主动邀请他一起上课,是想“意外”杀死他。 真是更令人期待了呢。 黎寒光唇边带笑,顶着众多警告的目光,不要命地接受了羲九歌的邀请:“好啊,多谢神女美意。” 羲九歌目光扫过桌面上的书卷,黎寒光在帮常雎写笔记,如此尽心尽力,怕是情圣来了也甘拜下风。羲九歌无意看他们卿卿我我,微微颔首道:“那就法术课上见。我先行一步,告辞。” “神女慢走。” 等出来后,姬少虞走在羲九歌身边,沉默了好一会,问:“九歌,你为什么要叫他来?” 走在前方的姬高辛等人没回头,但谈笑声变小,显然也在关注羲九歌的答案。羲九歌总不能说我在找机会杀他,便说:“他们来自魔界,听说魔界灵气匮乏,倾轧严重,好多斗法手段防不胜防。正好来了两位魔族,我想领教一二。” 这个说法放在其他女子身上很怪异,但放在羲九歌身上,倒十分说得通。羲九歌看起来温柔婉约,其实性格很刚烈,斗法手段全是狂轰乱炸风格的。她听说有人斗法强,便拉来比一比,是她会做的事。 但直觉告诉姬少虞,不止如此。 姬少虞望着羲九歌,像开玩笑一样,笑着问:“你似乎对那个魔界来的男子很关注。” 她时刻想着杀了他,可不是关注么。羲九歌没有反驳,姬少虞见她竟然默认了,心里又咯噔一声,几乎连脸上的笑都 维持不住。 前面姬高辛被迫听了一耳朵惊天八卦,他及时回头,爽朗招呼他们:“少虞,明净神女,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你们两人不担心找队友,我还得赶快找人磨合呢,快点,我们该去试炼场了。” 夫子今日宣布了岁考规则,两人组队。羲九歌没有询问分队,姬少虞也没提,他们两人组队,似乎是所有人默认的事情。 但对于姬高辛这帮人就不是如此了。雍天宫每天只上半天课,此处又坐落在中天界最富饶的济山山脉,周围名山大川、洞天福地到处都是,他们这群不愁钱也不愁前程的帝室子弟一下课就在周围玩山游水,要是胆子大,旷课十来天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们平日里混日子,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年一度的岁考却必须拿出好成绩。如今岁考将近,连最吊儿郎当的姬高辛也收了心,安安分分在雍天宫练法术。 选队友至关重要,这不仅和最终成绩挂钩,甚至会关系到生死存亡。羲九歌岁考年年第一,天生通晓攻击力最强大的火系神术,同时还修习昆仑仙术,身上护身法宝层出不穷,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最理想的结队伙伴。雍天宫内甚至有说法,若能和明净神女分在同一队,岁考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但这种事,肯定轮不到外人。姬少虞不如羲九歌抢眼,但理论、法术、神力、宝物样样不差,而且为人和善好说话,玄帝也舍得在他身上砸资源,同样是很理想的组队伙伴。 这两人联手,算是没其他人什么事了。姬高辛只能在剩下的人里面挑,他嫌姜榆罔文弱,烛鼓暴虐,其他氏族的人要么身份不够,要么实力注水,挑挑拣拣,竟没有完全合他心意的人。 姬高辛嫌弃别人,别人同样在挑拣他。羲九歌没有理会那群明明相互看不上却又虚伪地称兄道弟的人,她到达试炼场后,自然而然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试了试弓箭,开始热身。 她徐徐将重达千钧的长弓拉成满月,她没有取箭,但指尖自然凝聚出一支金色的箭。神箭金光缭绕,坚不可摧,尾部不是羽毛,而是跃动的火苗。 羲九歌出手,根本无需任何神兵利器,她体内神力所凝聚出来的太阳神火,就是最无往不利的杀器。 羲九歌目光直视靶心,迅速进入到一种抱元守一、心神清静的状态中。弓箭是兄长少昊让她学的,少昊对她的学业向来随和,从不给她施加压力,唯独弓箭,是他亲自布下的任务。 羲九歌天生感情残缺,和人相处的时候往往没法领会对方的意图,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也不明白他们潜台词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因此她和人待在一起时极其累,她怕自己出错,也委实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乐趣,所以她尽量减少宴会交际,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可是面对着学业、武术时,一切都简单多了,所有要求和进度一目了然。旁人射箭时总会有杂念干扰,而羲九歌没有感情,静心凝神比别人容易的多,故而大部分东西她学起来都比旁人快。 所以羲九歌从不觉得自己不懂情是什么大事,她反而觉得,这是母神对她的恩赐。 没有情,便不会困于心,衡于念,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消磨时间。没有情,她就永远不会有弱点。 羲九歌放手,太阳火之箭从她手中疾驰而出,正中靶心,射穿了靶子还没有停止,一路摧枯拉朽地往外飞去,两边的草木树丛被箭风撩到,霎间变成熊熊火海。羲九歌微微抬手,迅猛暴烈的火箭才化为一缕金光,融入耀眼的阳光中。 姬高辛惊诧地回头,被这副动静惊得目瞪口呆:“明净神女,最近没人惹着你吧,你在做什么?” 试炼场陷入火海,而且这是太阳神火,普通的水是扑不灭的。在场学生各个金尊玉贵,失火可不是小事,但试炼场无一人惊慌 ,连守门的童子也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就又百无聊赖地闭上眼睛。 学官并无上前救火的意思,羲九歌放下弓,偏头微笑的样子十分温柔和善,一点都看不出她才是元凶:“没什么。我许久没拿弓箭,一时没收住。” 说完,她十指掐诀,使出化雨术、回春术,熊熊燃烧的烈火被雨水浇熄,草木回春,很快又变回先前葱郁美观的模样。 姬少虞也挽了弓箭,站在旁边看她。他亲眼看到羲九歌搭弓、射箭、中靶,却因为火灵力太强大致使试炼场变成一片火海,等羲九歌将火势复原后,姬少虞微微叹了一声,心悦诚服地鼓掌:“好箭。九歌,你的箭术和仙术似乎又进步了。” 准确说,是堪称翻天覆地的进步。 姬高辛等人也无话可说,羲九歌刚来雍天宫的时候,不合群还事事争先,这群眼高于闲话了。 就比方现在,羲九歌什么狠话都没说,但她同时展露了自己的神火和仙术,她能顷刻间将雍天宫变成火海,也能让烧毁的树木重现生机,攻守兼备,神意合一,还有谁敢得罪她? 黎寒光刚来试炼场就遇到这一幕。他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前方火光,几乎连视线都不忍心错开。 这样充满了危险和毁灭的画面……多美啊。 他们两人态度都很礼貌,但说完后,气氛却莫名紧绷起来。姬宁姒对黎寒光正值好奇的时候,便主动问:“听哥哥说,你还和少虞兄比试过。你今年多大,竟然能和少虞哥打成平手?” 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黎寒光没有往姬少虞那个方向看,本分垂着眸道:“郡主谬赞,愧不敢当。我生于七千七百零三年,今近一千三百岁。” 姬宁姒一听时间,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你岂不是和少虞哥哥同一年生?你是哪一天生辰?” “元日。” 黎寒光说完,众人诡异地静了静,连羲九歌都微微挑眉。 前世她竟不知道,他和姬少虞,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姬少虞依然微笑着,倒并没有表露不悦,但旁人都觉得忌讳,不约而同噤了声。 区区魔族竟然敢和姬少虞同一天生辰,他怎么敢?羲九歌却没什么顾忌,她索性打破砂锅问:“何时?” 黎寒光回道:“这我不太清楚,似乎是酉时。” 羲九歌微微点头:“太子在日正时分,这样看来,还是太子年长些。” 两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羲九歌为什么问这个。一个魔族,也配拿来和姬少虞比? 羲九歌当然不是无故询问,之前新婚夜的时候,他们两人差点吵翻脸时,黎寒光曾说他和姬少虞谁长谁幼还说不定呢。羲九歌定婚约看的是人,并不在乎长幼,不过黎寒光的话终究在她心里埋了个种子。 羲九歌凡事都要求完美,有问题梗在心里却无法知道答案,她就很难受。现在,她终于舒服了。 还是姬少虞长,哪怕早出生四个时辰,那也是长幼尊卑不可逆。 不过,羲九歌想到此处又觉得怪异。他姓黎,来自魔界,出生时间还这么巧。黎寒光随着魔界队伍到达玄天宫时,玄帝就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吗? 这种事情,玄帝终归是有印象的吧? 姬少虞忍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似乎从这个魔子进入天宫开始,姬少虞就总会和黎寒光扯上关系。姬少虞不是一个专横的人,但听到他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都仅差半天,实在很难感到高兴。 姬少虞淡淡说:“我看湖边风景不错,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默契地结束这个不讨喜的话题,转而说起吃喝玩乐。黎寒光半垂着眼眸避让,等所有人走后,他才慢慢 跟上。 其实,酉时是他随便猜的,他母亲厌恶的恨不得掐死他,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时辰呢? 他只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应该出生在日落黄昏、行将衰败的逢魔时刻。姬少虞出生在日中,生来就艳阳高照、欣欣向荣,神族为他的降生庆祝时,黎寒光可能正在被母亲溺入水中。 黎寒光唇边轻轻勾了勾,你看,同样的生日,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可能这就是天命吧。 等黎寒光慢慢走到湖边时,听到那群人正在商量游湖。月亮逐渐升高,快到溯月昙开放时分了,姬宁姒提议乘船顺着湖游览一遍,既能欣赏湖光山色,也能看到大片花海开放。若是看到哪里开得好,他们将船靠岸,近距离观赏就是。 姬宁姒的提议十分新颖,众人纷纷响应,很快,上下足有三层的画船就开过来了。 他们都是神族,其实可以踏水而行,没必要乘船。但这就和神仙明明可以自己飞却还要骑坐骑一样,这乃身份的象征,不能露怯。 对羲九歌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而黎寒光的身份不允许他反对,他们两人都没有拒绝,随着大流登船。 姬宁姒不愧是交际名花,画舫上玩乐的东西应有尽有。众人上船后各找喜欢的地方,姬宁姒花蝴蝶般在各个场子中穿梭,谈笑风生,嬉笑怒骂,出尽风头。 姜榆罔站在三楼,静静看着下方。大家都聚在一楼玩笑,那些声音传到三楼后像是隔了一层膜,遥远的仿如另一个世界。姬宁姒走过西陵乔身边时,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嗔恼般用扇子敲了下西陵乔,让人搬出棋盘来,要和西陵乔下棋。 西陵乔不应战,推了身后的妹妹出来。西陵桑在众人的起哄中坐到棋盘对面,她容貌端美,坐姿娴雅,旁人大笑时她也只是抿抿唇,安静文秀极了。 姜榆罔看得入神,直到脚步声走到他身后才乍然惊醒。姜榆罔有些恼怒,冷冷斥道:“我不是和你说了,让你守在楼下,不得上来。” 身后人微微顿了顿,温声道:“姜太子,是我。” 姜榆罔听到是男子的声音,惊讶回头,看到来人时十分意外:“魔……黎质子?怎么是你?” 黎寒光对着姜榆罔笑了笑,拱手道:“不知姜太子在此处,我并非有意扰太子清净,请太子恕罪。” 对着外人,姜榆罔也不好冷脸,摇摇头道:“无妨。” 姜榆罔说完就欲离开,黎寒光却像没看出来,问道:“商金郡主正招呼众人在楼下玩闹,太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榆罔听到楼下正在热闹,他离开后,似乎也没地方可去。姜榆罔怔住,看着水中那一轮悠悠寒月,只觉得茫然:“我身体不好,许多事情都不能做,还是不要去败坏他们兴致了。” 姜榆罔天生多病,性情也纤细文弱,和姬宁姒、姬高辛这些人格格不入。黎寒光轻轻叹了一声,他走到扶栏边,怅惘说道:“有时真羡慕天上这轮月,永远独来独往,倒不必觉得孤寂了。” 姜榆罔从话中听出一丝凄清,他想到黎寒光的身份,心中了然。他体弱多病,黎寒光背井离乡,此刻在清冷的顶层相遇,姜榆罔难得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和你同行那个女子呢?你有她陪着,怎么会是孤身一人。” 黎寒光望着楼下热闹的人群,低低叹道:“她有自己喜欢的事,和我待在一起才是太闷了。” 姜榆罔顺着黎寒光的视线,看到甲板上姬少虞正和一个娇小的女子说话,那个女子,似乎就是魔界质女。 姜榆罔默然,不再说话,静默望着楼下。黎寒光静静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姜榆罔说:“你们同处而来,无论发生什么总要同归,无须太过担心。” 黎寒光心道总算上钩了,他垂下眼睫,眉宇间露 出浅浅的自嘲:“其实,她父亲并没有多看重我。从未同行,何来同归?” 姜榆罔意外,问:“你竟不是她父亲中意的人吗?”:,,. 第129章 终决战 白帝凭空出现在昊天塔中,施施然落下。他轻拂衣袖,仰头看向封印:“竟然能驱使昊天塔,是本尊小看你了。” 黎寒光眯眼,手已慢慢放到武器上:“你怎么来了?” 白帝瞥了眼地上的尸体,淡淡道:“某个不成器的东西绑架了我的妹妹,我岂能置之不理?本来以为他还能成点事,结果,竟什么都做不成,还得靠本尊出手。” 说着,白帝伸出手掌,本以为已经毁坏的血阵竟然再度运转起来,只不过这次,它吸收的是白帝的血。 羲九歌看到这一幕咯噔一声,知道血阵也好,外面的月杀阵也罢,恐怕根本不是出于常羲之手,而是出于白帝。 常羲擅长占卜,对阵法、禁制也有研究,但她如果有研制月杀阵、血阵的能力,当年也不会落魄而亡。这些只能出自继承了帝俊出色的阵法天赋,却又极擅筹谋、隐藏颇深的人。 ——白帝。 包括姬少虞得到这些阵法,说不定也是白帝假借常羲的名义,故意诱导他,引着他一步步朝白帝希望的方向走来。姬少虞自以为神机妙算,殊不知,他每一步都走在白帝的算计中。 青宫事变是白帝筹谋多年,堪称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阴谋之一,另一个是除掉九日。 ——准确说八日。羲九歌能活下来,着实出乎白帝预料。 他的生母是一个低微的凡族,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他在这个世界上完全不重要。父帝有声名更显赫的妻子,有血统更优秀的孩子,少昊,只是一个不凑巧的、不合时宜的,注定要被扫入历史尘埃的失败品。 他在自己的宫殿里,日复一日看着日升月落,昼夜更替。羲和陪伴自己的孩子东升西落,常羲也亲自去接送月亮,展示自己是个慈母。那些太阳、月亮生来拥有一切,万众瞩目,却要偷偷跑出去,像一个凡族孩子那样玩。 他如此厌恶自己的凡人血统,而他们和凡人打成一片,还要被人称颂心性纯善,平易近人。这其中,最过分的莫过于小九。 她拥有那么多,不想着提升自己,却要将时间浪费在闲逛贪玩上。她修为、法力、才智样样不行,可是父帝偏偏最宠爱她。 这种感觉,好比有人家徒四壁,还要亲眼看着那些怀抱千金的人将玉璧打碎了,一块块扔入池塘。 少昊不知道什么时候产生了这个想法,那些拥有资源却不珍惜的人,不配活着。怀抱千金而不思进取,不如将资源让给那些泥淖之中挣扎求生的人。 见得越多,他就越觉得世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终于他下定决心,构建他理想中的秩序。 既然要重铸世界,就难免有牺牲。自然而然的,少昊盯上了常羲。 常羲对自己的姐姐既羡又妒,很容易操纵。那些失格而死的临渊山主都要被焚烧干净,少昊借助自己大公子的身份,轻而易举得到了没烧尽的骨灰。那些骨头里浸满了心魔,没想到,看起来却莹润洁白,圣洁无比。 他日日去给常羲请安,不着声色挑拨她对羲和的嫉妒,等火候差不多后,他将石头交给常羲,暗示常羲可以用这个除掉小九,以及羲和的儿女。到那时,她的孩子就可以独占宠爱,再不会有人和她争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如少昊预料,九日入魔,十日并出,他以为这些耀眼的太阳会自相残杀,决出最终优胜者。但预料中的一幕久久没有发生,再这样下去,帝俊和羲和迟早会查到他,少昊只能找到羿,挑动羿对弟弟的愧疚,将那份欠变成恨,让他杀了九日。 但羿事后的犹豫让少昊很不满,一柄刀不该有太多想法。少昊有点好奇羿身边那个细作妻子在父母和丈夫之间如何选,他兴致勃勃做了个测试,最终结果如他所料,嫦娥背叛了大羿,人性就是如此恶劣。 后来少昊又在大羿的徒弟逄蒙身上做试验,事实再一次证明,人性本贪,没有任何教好的可能性。少昊将大羿改名换姓后放到幽都,毕竟大羿射日牵扯的关系太广了,任何事情一旦做了,难免留下痕迹。父帝已经在怀疑他,少昊不能授人于柄。 常羲会被清算在他预料之中,她一早就是少昊准备好的替罪羊。但父帝宁愿死都要护着那群废物,却大大超乎少昊的预料。 帝俊死了,羲和为了救她那个废物女儿也死了。少昊觉得可笑,但他正常来说绝无可能打败帝俊羲和,那两人自绝,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桩好事。虽然少昊构想的世界还没有建设完毕,但神族伤亡惨重,他再出头太显眼了。少昊只能沉寂起来,做一个雅致悠闲、不理俗务的白帝。 虽然东夷神族近乎凋亡殆尽,但那有什么关系,他得到了权力和力量,就够了。 九千年眨眼而过,当年那个废物小九醒来了。白帝出于颜面,去昆仑山看望她,没想到她长大后比小时候顺眼多了,勤勉,听话,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认真完成。还算是个可造之材,白帝无聊太久,难得生出了兴致,当真雕琢起这块璞玉来。 她在他心中,既是妹妹,也是他的孩子——他最完美的作品。可惜,完美的画作上被溅了一个污点。 小九死时,白帝才知道世间还有第四个先天神祇,还是掌管天道秩序的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白帝不允许有人威胁他的理想,所以这万年来,他一直在准备一件事。 ——收复华族一系,万象归一。 杀黄帝乃至青帝虽然麻烦,但若安排好了,白帝未尝没有胜算。但敌众我寡,白帝对任何一个动手,都会惊动剩下几人,然后就没有机会接近他们了。他要的不只是统一天界权力,而是将华族分走的资源收回,杀掉那个莫名其妙的天道,成为世间主宰。 为此,白帝隐忍万年,直到羲九歌心碎昏迷,被西王母送去青帝宫中求医,白帝突然看到了机会。 其他天帝都受邀前来商议如何处置羲九歌,因为羲九歌身份特殊,这次行程是秘密的,四帝都没有带太多人手。 虽然白帝愤怒于羲九歌爱上了别人,但她的生情,客观上帮了他一个大忙。白帝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说动了姬少虞,姬少虞将药混入青帝、女娲的茶水中,并用涂了药的匕首偷袭了黄帝。 这种药可以封印法力,白帝观察了青帝、黄帝一万年,特意针对他们的体质调配的,可谓花了不少心思。 解决了青帝和黄帝,玄帝和赤帝根本不足以威胁他,白帝等候万年,终于如愿以偿。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走姬少虞,自己待在宫里,祭出他早就准备好的阵法,吸收另四帝的法力。 青帝、黄帝中药后已失去反抗能力,白帝当然可以杀了他们,但没必要。将他们的法力化为己有,不是更好吗? 然而,还不等他吸收全部灵力,外面频频闹出事端。 先是羲九歌从宗布神手里跑了出去,甚至还将姜榆罔救了出来,平平安安送回南天。其次是姬少虞这个废物,白帝已经为他做了那么多铺垫,结果姬少虞还是被黎寒光压着打,短短几天北方尽数落入黎寒光之手。 外界关于白帝的谣言甚嚣尘上,越来越多神族来东天宫营救青帝,白帝没法再安心吸收法力,只能将计划提前,让蓐收攻打南方,务必拿下神农氏的药仓。 已经走到这一步,没必要再装好人了。黎寒光放出了魔族,是那群非常扎手的九黎族,白帝必须赶紧拿下南天界,要不然,他就会落入腹背受敌之地。 现实并不是棋盘,这些棋子登场后,每一个细微变动都会导致后续计划全盘落空。而羲九歌和黎寒光,就是白帝棋局上最大的两个变数。 白帝再一次失算大概就是羲九歌被抓。他收到姬少虞的威胁信后,气得一掌将玉案拍成齑粉。白帝怒骂姬少虞这个蠢货,但越是蠢货,越无法预料,白帝只能离开青天宫殿,秘密赶往昊天塔。 打开魔柱封印亦是白帝的打算,若非如此,他为什么要留姬少虞这种蠢物在自己身边?白帝需要魔柱帮他实现理想,同样需要一个人帮他背负骂名,曾经那个人是常羲,如今成了姬少虞。 月杀阵本就是白帝借常家之手送给姬少虞的,对白帝毫无作用。连常羲都知道钻昊天塔空子的办法,白帝作为帝俊的儿子,更不成问题。白帝悄无声息潜入昊天塔,打算等姬少虞解开封印后,再出场救人。 解除父帝封印需要的鲜血不算少,白帝本来不舍得让羲九歌流血,但他看到羲九歌始终惦记着黎寒光,心肠再度变硬,放任她落入血阵。 白帝没料到烛龙和姬少虞如此无用,竟然让黎寒光闯入塔内,也没料到羲九歌如此决绝,竟直接给自己下药。 她心脏本就出了问题,再在血里用药,就不怕殒命吗? 白帝看够了,趁变数都在可控范围内,是时候将一切拨回正轨了。 羲九歌看着终于撤去伪装的白帝,心中说不上什么感觉。白帝的冷漠薄凉超乎想象,他对生身父母都如此,羲九歌更不会奢望自己是例外。唯有一件事,她耿耿于怀,无法释然。 她执着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得到,如今天底下没有人能阻拦你了。它们是父亲付出性命才封印起来的,你究竟为什么要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 白帝看到羲九歌虚弱成这样,多少有些心疼。早知道血阵对身体伤害这样大,刚才就不让她入阵了。白帝加大了法力,血阵光芒大盛,帝俊的封印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弱下去。 白帝眼中倒映着熟悉的咒文,声音堪称温柔,喃喃低语道:“父帝错就错在太过心软,为什么要舍命封印魔柱呢?那些凡人贪婪、自私、愚昧,因为他们,世间才有没完没了的争斗,因为他们,鸟兽锐减,森林毁灭,大地千疮百孔。处处为他们兜底只会纵容得他们变本加厉,就该严厉些,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羲九歌隐约猜到白帝的意思了,一时非常震惊:“所以,你要杀了他们?” “是,“禾苗无法从同伴那里抢来阳光雨露,就会自然枯萎;老弱病残跟不上狼群,就会被同族吃掉。飞禽走兽都要在内部淘汰弱者,唯有神族和人族被那些创世神护着,有天灾洪水就帮他们度过,体弱多病就教他们法术。就是因为创世神太过溺爱,才导致灵气短缺,魔柱泛滥。如果将神族和人族中弱的那一半除掉,那困扰三界的难题都将迎刃而解。魔柱天生地养,生生不息,你们凭什么说它是灾难,而不是盘古特意留下来,让它帮助三界清理多余人口的守护神呢?直接杀掉一半人太武断了,所以,就该让魔柱出马,靠斗争除掉弱的那部分。” 羲九歌不敢置信地看着白帝,他神色认真,语气郑重,显然并不是出于愤恨或冲动报复这个世界,而是当真这样信仰。说不定,在他自己看来,他在拯救世界。 羲九歌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东西,她定定看着前方那个温雅清俊、她叫了一千年兄长的人,问:“所以,当年你故意借常羲之手把临渊山主的舍利子给我,就是觉得我太弱了,应该死去?” 白帝淡然看着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十个太阳终究太多了。可惜,父帝还是执迷不悟,要不然,早在万年前三界清洗就该完成了。” 黎寒光听了一通狗屁不通的话,早就忍够了。他将自己的护身法宝给羲九歌,铮然一声拔剑,直视着白帝的眼睛道:“跟这种人何必废话。他定然觉得,自己是优的那一方,任何偏见、灭绝都不会降临到他头上。但何为优劣?如果让我来选,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东西,才是最低贱的。” 黎寒光低低对羲九歌道了声“小心”,然后就执剑朝白帝冲去。白帝掐诀,挥袖挡住黎寒光。 双方法力刚一接触,黎寒光就感觉到不对。上次在青宫,他们两人也算交手过,当时白帝虽然法力深厚,但远没有到这种程度。短短几天,他体内灵力近乎翻倍。 白帝加力,一掌将黎寒光推出去。眼看黎寒光就要摔到柱子上,他在空中转身,踏了柱子一脚,借力攻向白帝。 白帝发现黎寒光就像牛皮糖一样,一时半会打不死,甩又甩不掉。不解决掉黎寒光,他没法专心做事。 白帝耐心告罄,抬高了声音道:“烛龙,杀子之仇,你当真不管了?” 外面传来海水翻涌的声音,一只巨龙分开海水,慢吞吞朝昊天塔靠近。烛龙抬起头,眼睛轻而易举和白帝对视:“少昊,你真是好算计。你诱我和他相斗,你好最后得利?” 白帝的血不断涌向封印,他毫不避讳让烛龙看到自己的伤口,说:“我要用我的血解开封印,就算成功也会元气大伤,哪还有余力暗算你?” 烛龙并不知道白帝吸收了青帝等人的法力,他信以为真,再无顾忌,龙身腾空而起,恶意汹汹看向黎寒光。 黎寒光挽了个剑花,轻轻笑了声。烛龙长须缓慢浮动,问:“你笑什么?” “笑你蠢。”黎寒光说完,脚尖一旋离地,轻巧躲开烛龙的烈焰,“蠢到连他的话都信。” 一阵烈火从窗外扑来,黎寒光在塔中躲闪,烛龙就盘在昊天塔上,追着他将整个塔都烧了一遍。羲九歌及时用东皇钟挡在身前,抵住了熊熊烈火。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到羲九歌手链上少了颗珠子。 白帝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不断逼出精血,注入封印。羲九歌感受到逐渐躁动的魔柱,心情十分凝重。 不可以,父母,兄姐,光,甚至还有那么多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古老神族,他们搭上性命才救下来的万物苍生,不该沦为斗兽场。 羲九歌顾不上五色石岌岌可危,她施展出全部神力,太阳神火从她体内燃烧,化成千万根金线,和白帝的血阵博弈。 白帝吃了一惊,看清她的动作后大怒:“你的身体本就撑不了多久,还敢这样用神力,不要命了?” 羲九歌纤长的手指飞快拂动,每一个动作都优美玄妙,快得无法捕捉。在她的动作中,血阵的运行逐渐减缓。白帝冷笑一声,道:“不自量力。” 说罢,他猛然在血管上划了一道,连打了几个法诀,逼出一汪殷红的血,毫不犹豫注入阵法。羲九歌暗暗道了声疯子,也加大力度,可是她神力受损,耐力远不及白帝,轻而易举就被攻破。 阵法师斗法,一旦失败就会反噬主人,羲九歌胸口重重一痛,嘴里立即涌上一股腥甜。 她咬牙忍住内伤,赶紧抬头,看到上方那座山一样的法印消失了,只剩下金色咒语密密麻麻缠绕着。 白帝长松了口气,最麻烦的部分解决了,接下来只需要解开这些咒语,大功就可告成。 白帝正要施法,忽然前方降下一阵冰棱,拦住了白帝。在瞬息空白中,咒语已转动起来,飞快组合出各种字,解开了封印。 有人后发制人,夺走了控制权。 羲九歌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来人:“黎寒光……” 正和烛龙斗法的黎寒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他对白帝笑了笑,说:“我一直忧愁如何破除揭印,多谢白帝相助。” 白帝脸色变冷,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他手中凝力,正要夺回魔柱,忽然身周降下一团冷雾,等白帝意识到时,就已经落入幻境了。 黎寒光随意拂了拂手指,他早就说过,他入昊天塔如塔本身,除非主动,否则不会触发幻境。这其中的触发既包括他自己,也包括别人。 黎寒光困住白帝后,毫不耽搁,即刻全力吸收魔柱。羲九歌看着这样的黎寒光,有一瞬间觉得他换了个人:“黎寒光,你在做什么?” 魔柱入体,一股强大的力量霎间席卷全身,同时各种声音、念头纷至沓来,在他耳边嘶吼叫唤。黎寒光的眼睛快速变化,因为用力,颈边都绷出若隐若现的筋络。 他强忍住魔柱的影响,对羲九歌说:“皎皎,这里危险,你先走。” 羲九歌却不动,她紧盯着他,目光被火烧的晶亮:“那你呢?你吸收魔柱后,想做什么?” 黎寒光知道不和她说清楚,她是不会离开的。黎寒光只能勉强分神道:“并不是所有吸入魔柱的人都失控了,光当初就十分正常。能镇压一次,自然就能镇压第二次。” 果然,羲九歌听着怒极:“如果不能呢?他因为魔柱受了多少苦,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些东西,你竟然还要回到那种日子吗?” 她情绪激烈,心口猛地传来一阵刺痛,想来是五色石支撑不住,又碎了一块。黎寒光看着心惊胆战,但魔柱这边没法脱身,黎寒光加快了吸收魔柱的速度,对羲九歌道:“你不要激动,我既然敢做就有把握,万一出事也绝不会牵连别人。” 不会牵连别人,那她呢?她也是别人吗?羲九歌正要质问,忽然余光扫到烛龙从背后逼近,猛然朝黎寒光喷出一团火。 黎寒光还在吸收魔柱,根本来不及躲。羲九歌吃了一惊,没有想就挡在黎寒光身前,替他挡住扑面而来的赤焰。 羲九歌和烛龙同样用火,她的太阳神火可以挡住烛龙的攻击,然而烛龙这一招存了必杀之心,火焰凶猛而漫长。羲九歌感受到自己体内的五色石飞快碎裂,连最后一瓣都化为齑粉。 她的心脏空了,无法再牵动神力,但她经脉里还有残余的太阳神火,羲九歌不顾损伤经脉,压榨出所有神力。 羲九歌嘴里满是血腥味,她的手指、皮肤因为过度损耗,不断渗出血来。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愿意退开。 黎寒光是她的人,就算要杀也是她来杀,轮不到别人。羲九歌感觉和烛龙对峙良久,然而现实中只是短短瞬息。黎寒光吸收完最后一丝魔柱,立刻转身,只看到羲九歌软软倒下。他慌忙接住她,然而却碰到一手血。 黎寒光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猩红的手掌,声音都颤抖起来:“皎皎……” 羲九歌只觉得眼皮无比沉重,需要费尽全力才能看清他的面容。她唇间都是血,气若游丝说:“不要做傻事,好好活下去……” 黎寒光手掌揽住羲九歌后脑,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没有你,我如何好好活?你不会死,我绝不会让你死去。” 烛龙可不会仁慈地等他们卿卿我我,他趁着黎寒光分神,再一次蓄力,用龙息袭击黎寒光。黎寒光俯身,牢牢护住怀中的女子,用后背硬生生撑过龙息攻击。 黎寒光将已陷入昏迷的羲九歌放到地上,轻柔理顺她鬓边碎发:“皎皎,坚持住,我这就来救你。” 黎寒光转身,明明手上没有任何武器,却给人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他眼睛在魔柱的影响下时而漆黑时而猩红,四面八方的水汽感受到他的怒气,飞快结成冰锥。 黎寒光抬手,浓郁的黑气从他掌中出现,和混沌之息融合成一对阴阳双鱼。黎寒光一动不动盯着烛龙,说:“你哪来的胆子,敢伤她?” 烛龙觉得此刻的黎寒光不太对劲,但两人之前交手过,烛龙自负了解黎寒光的底细,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你们杀了我儿,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以慰吾儿冤魂!这不过是开始。” 黎寒光只是极轻地呵了一声。 · 海浪滔天,风起云涌,雷电像是要毁灭这个世界一样,不断劈过天际。无论是宁静的东方仙岛,打作一团的天魔士兵,作壁上观的世家大族,还是人间批奏折的帝王,叫卖的商贩,采药的老农,此刻全都抬头,震撼又惊恐地看着云端异相。 一只巨龙在云层间翻滚,一道白影若隐若现。剑光和雷电交替照亮乌云,天空一会变成冰封千里,一会又燃烧起熊熊烈火。 姜榆罔站在东天宫外,遥望着那边的战场,叹为观止:“这才是惊天动地,灭世之威。今日能见到这场绝世之战,我余生无憾。” 瑶姬同样望着那边,心情非常沉重。但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他们,瑶姬低头,看向羲九歌失踪前交给她们的珠子,说:“按约好的信号,一旦白帝被调离东天宫,她就捏碎玉珠,我们这边的珠子就会变色。白帝不在,这是营救四帝绝佳机会,她不惜自己作饵,以身犯险,我们绝不能辜负她的托付。姜太子,我们该动手了。” 姜榆罔叹气,慢慢抬起手,对身后士兵说:“四帝被困,生死未卜,有人趁机煽动战乱,就是想分裂神族。所有天兵天将听令,随我一起攻入青宫,营救尊神!” “杀!” 穿着青、红、黑、黄等各色战甲的天兵嘶吼着冲向宫殿,被白帝的结界拦住。所有士兵不要命一样攻击结界,都说乱拳打死老师傅,无论多精妙的阵法,总归是要耗能的,而能将整个青帝天宫笼罩在内的阵法消耗更是不容小觑。姜榆罔也不管阵眼在哪里,反正只要持续进攻,阵法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瑶姬看向身边,对那位蒙在斗篷中的男子说:“白帝是否骗了你,答案就在里面。你敢不敢去看?” 嫦娥回头,默默握住了宗布神的手。宗布神手指缩紧,最后说:“可我如今已无射日弓,破不开结界。” 瑶姬嗤了一声,斜眼道:“大名鼎鼎的英雄羿,竟然全靠一张弓吗?那百姓何必传颂你,供一张弓就够了。” 宗布神沉默,瑶姬和旁边天兵要了一张弓,又将自己那捆背了数年的月桂枝提出来,递给宗布神道:“心中有信念,何处不是神弓?” 周围侍卫诧异地看着瑶姬,姜榆罔也觉得用树枝当箭太牵强了,亏得瑶姬备了一捆在身上。姜榆罔正要让侍卫取神兵利器来,没想到宗布神却接过那张再普通不过的长弓和树枝,缓慢拉成满月,骤然朝结界射去。 · 一只巨龙从天际坠落,龙躯砸到岛上,扬起厚厚的尘埃。烟尘散后,一双雪白的靴子轻轻落在地面。那双白靴不疾不徐,从容停到龙首面前,巨龙抬起眼皮,费力地说:“本尊是先天神祇,乃盘古阴气孕育而成,是当今最尊贵的神。你胆敢杀我?” 黎寒光抖去剑身上的血,单手入鞘。他手掌放到烛龙眼睛前,在烛龙震惊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使出混沌之力:“正因为你是先天神祇,盘古的嫡亲孩子,我才要杀你。” 烛龙眼睛瞪大,终于意识到什么,然而他明白的太晚了,他再不会有说话的机会了。 等黎寒光吸收完烛龙的法力后,海面上卷起浩荡长风。白帝双脚腾空,衣袖猎猎飞舞,浮在昊天塔边,遥遥望着黎寒光:“你藏得还真是够深。你早就料到今日了?” 黎寒光缓慢活动因杀了一条龙而略有僵硬的手指,说:“算不上。要不是白帝运筹帷幄,我也走不到这一步。” 第130章 大结局 白帝没什么真心地笑了声,道:“所以,你激活昊天塔,做出镇压魔柱的架势,只是为了在她面前做戏?” 黎寒光浅浅勾了下唇,反问:“如果我不这样做,你会主动现身,会不遗余力解开封印吗?” 白帝无话可说。没错,但凡黎寒光露出一丁点犹豫,白帝都不会解开封印。破坏封印需要大量精血,就算白帝吸收了青帝、黄帝大部分法力,放这么多血,对他来说依然是不小的负担。 可恨白帝筹谋多年,伤害己身,最后却给黎寒光做了嫁衣。黎寒光也想放出魔柱,为此他步步为营,又是示弱又是演戏,将白帝在内所有人都骗了进去。 白帝操纵姬少虞,替自己出面做一些不能做的事情,殊不知白帝亦是黎寒光的隐形傀儡。他猜测出白帝的算计,顺着白帝的计划走,看似成了白帝棋盘上的一颗棋,然而,棋子和棋手到底是谁操控谁呢? 白帝玩弄人心多年,今日却被人算计了。白帝看着面前这个长了张澄净菩提面,却藏了颗黑色莲子心的人,有点明白羲九歌为什么会被他骗走了。 黎寒光为了引白帝入局,还真是不惜血本。他前期真刀实枪地受伤,让白帝觉得此人也不过如此,根本不成威胁。等白帝用血解开封印后,黎寒光才终于不装了,挥手间困住白帝,杀死烛龙,时间契机掐的刚刚好,多一分则暴露,少一分则失败。 黎寒光处心积虑将他、烛龙都引来昊天塔,想做什么已无需明说。白帝双手蓄力,脚下卷起浩荡洪流,黎寒光同样举起轩辕剑,不断朝轩辕剑中注力。 白帝道:“你还好意思用轩辕剑,黄帝还真是养了一个好后辈,心心念念算计他们的修为。” 黎寒光说:“我为何不好意思?青宫之变是你策划的,我去青宫之前,怎么能猜到你想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你敢说你不想得到他们的修为?” “我可没想。”哪怕周围根本没人,黎寒光也不肯落人口实,“是你这样做了,我无奈替他们报仇。” 白帝嗤了声:“可是你明明知道青帝、黄帝有危险,但你什么都没说。” 黎寒光挑挑眉,理所应当道:“那是你们逼我的。在此之前我从未动过走捷径的心思,只想靠自己踏踏实实修炼。但你们太过分了,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你们却敢那样对她,还指望我做孝子贤孙吗?” 黎寒光穿越时空回来后就一直在想,混沌之力到底要怎么修炼?他试过许多种办法,后来他去了趟上古,看到了光的记忆,隐约产生一个想法。 混沌孕育了盘古,是三界中最高阶的力量。如果将混沌比为源头,那华族、九黎族、东夷神族的法术都只是河流中的一支。 想要掌握混沌,就不能限制于支流,必须溯流而上。盘古死后,所有力量化为三位先天神祇,阳气是雷泽之神,阴气是烛龙,精血是帝俊。 其实还有一部分,就是作为死气逸散在盘古的尸体——也就是九州大陆、山川湖海中的魔柱。 如果集齐盘古分散出来的力量,是不是就能修炼混沌了?原本这只是黎寒光的猜测,他并没有打算施行,但是,白帝的野心给了他机会。 白帝想要吞并青帝、黄帝等人的法力,独霸三界。黎寒光忍不住盘算,青帝是雷泽之神的儿子,是距离盘古阳气最近的神;而白帝是帝俊的儿子,传承了盘古精血中的力量。 等白帝成功后,他截获白帝的法力,再吸收魔柱,杀了烛龙,那他就可以最大程度接近盘古了。或许,这才是修炼混沌、成为天道的唯一途径。 黎寒光知道这个计划非常疯狂,但他没有退路。 他已经陷入一个绝境,想要让羲九歌活着就得让她忘了他,想要保全他们的情意就要目睹她死去。黎寒光不想做这种选择,我命在我,不属天地,命运已肆意摆弄了他三千世,最后一世,黎寒光偏不认命。 保留爱人的情还是命,他哪条路都不选,他要逆天而上,踏出第三条路。 ——成为天,为她重塑身体,让她能真正自由地徜徉于星海山川。 所以去青宫救羲九歌那天,他察觉到了异样,但没有表现,装作不敌逃走了。之后他按照白帝的算计而算计,他知道以姬少虞的脑子,一定会跑来释放魔柱,所以黎寒光围攻玄宫时故意给他放了条口子。至于烛龙到底和白帝结盟还是和姬少虞结盟并不重要,只要烛龙想杀黎寒光,他就一定会来到昊天塔。 和白帝一样,他唯一漏算的就是羲九歌。他没料到羲九歌会从东方仙洲跑出去救姜榆罔,更没料到她会为了救青帝等神,主动被烛龙劫走。 再深的心机算计,都敌不过赤子之心。他和白帝,都漏算了人心赤诚。 羲九歌已经濒临死亡,黎寒光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只有杀掉白帝可以救她。 高手对战,无需多言。两人似乎都没动,但下一瞬两人同时消失在原地,两道法力撞到一起,冲击以昊天塔为圆心扩散,在四周海域掀起滔天骇浪。 可以肯定,黎寒光、白帝就是如今天界修为最高的神族,但两人一个比一个心术深沉,擅长藏拙,他们俩从未真正动手过。今日,终于可以知道排序了。 海上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法术和剑光不断在雷云中闪现。海中鱼兽拼了命往外跑,生怕慢了一步就被殃及。两人从天上打到海里,又转战陆地,一路上不知击沉了多少座岛屿,生生打出了毁天灭地的架势。 许多神仙躲在洞府里观战,但没人敢靠近。青宫阵法已经敞开,姜榆罔在里面配药,瑶姬快步走出来,遥望着天边的风云。 瑶姬心跳地很快,心神不宁得厉害。瑶姬问宗布神:“你觉得,他们谁能赢?” 宗布神停了许久,缓慢摇头:“不好说。” 这一战持续了五日,久的连观战之人都觉得疲惫。有一天,瑶姬困极,打盹睡了一会。等她醒来,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往外跑。 瑶姬奇怪地走出去,看到天晴了,笼罩数日的乌云终于散开,阳光从东方洒落,云层变幻,绚丽瑰魄。 海边,许多神仙对着前方指指点点,却不敢上前。谁知道前面是不是真的打完了?这种级别的对战,其他人误入只会成为炮灰,到时候恐怕连跑都来不及。 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姜榆罔带人闯入青宫,救出了沉睡的四帝。他们这些日子被困在阵法中,虽然性命无忧,但修为泄了一大半,元气大伤,恐怕要休养很久。 发生这么大的事,然而前来探望、请安的神仙寥寥。众神退避三舍,除了轩辕氏、神农氏的近亲,没有家族第一时间表态。事实如何根本不重要,四帝被困的是与非、对与错,也不重要。 如果赢的人是黎寒光,那就是白帝狼心狗肺,暗算四帝,幸得黎寒光智勇相救,力挽狂澜,之后,黄、玄诸帝多半会按照流程禅让给黎寒光,天界进入新的帝王时代。 如果赢的人是白帝,那整个事件描述都要反过来,是白帝足智多谋,英勇善战,推翻了失道的华族,姜、姬两姓王族将被连根拔起,这种时候跑去看望四帝,真是嫌自己命长。 但无论胜利者是谁,第一个去道喜的人总没错。又观望了半个时辰,前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终于有野心家第一个打破平静,朝海域深处飞去。其余投机的、想捡漏的、打探消息的也纷纷跟上,大家全部武装,各显神通,小心翼翼朝战场飞去。 他们过来时已经做好这里会很危险的准备,然而靠近后,只看到海水一望无际,天空碧蓝如洗,要不是很多岛屿不见了,他们都不敢确定这里不久前发生了一场大战。 众神腾云驾雾,此刻都有些茫然。谁胜谁负总该有个说法吧?难道,白帝和黎寒光同归于尽了? 忽然,有人眼睛尖,指着海波之下说:“那是不是一座塔?” 经此提醒,越来越多神仙反应过来:“这不是曾经安放昊天塔的地方吗?看,就是这里,这一带本该有一座岛。” 他们面面相觑,有神族胆大,妄图下水,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然而他刚刚靠近海面就被一股强横的力量打飞,海下昊天塔划过一阵金光,威慑之意凛然。 众神没办法,只能在这里留了标记,回去该报信的报信,该另做打算的另做打算。瑶姬接到消息后和姜榆罔一起赶来,他们停在万顷碧波之上,姜榆罔问:“下面是她吗?” 昊天塔不仅禁止任何生灵靠近这片海域,还禁止神识打探。瑶姬无法施展天赋神通,却很确定地点头:“是她。” 姜榆罔慢慢拧起眉心,问:“那黎寒光和白帝呢?”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那日大战,黎寒光和白帝到底谁赢了? 瑶姬也不知道,她唯有叹息:“这些,只能等她醒来后问了。” · 羲九歌睡了很长的一觉,梦中她仿佛回到了母亲胎中,身体浸在一汪温暖的水中,十分舒服。不知多久后,她终于睁开眼睛,发现她身边并不是水,而是岩浆。 昊天塔感应到她醒来了,细微地嗡鸣,惊动了海里的游鱼。羲九歌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于一处海底岩浆中,昊天塔悬在她上空,鱼群游来游去,头顶隐约能看到一个白色光斑。 一条小鱼好奇地靠近她,羲九歌刚一抬手,它就被吓跑了。羲九歌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掌中盈满了力量,她赶紧抚上心口,那里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无需内视就能感受到里面勃然的生机。 这是怎么回事? 羲九歌蹙眉,隐约回想起她昏迷前的事情。 她在昊天塔中和烛龙对战,力竭晕倒后,她并没有失去所有意识,整个人处在一种似飘非飘的状态中。她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她定下这个计策时,本就没有想过活着回来。 那日她找姜榆罔密谈,姜榆罔听到她的打算,强烈反对。但羲九歌说:“如今天界的局势非常危险,四帝生死不明,各势力隔岸观火,世家大族投机逢源,如果再耽误下去,不知会养大多少野心家的胃口。我在人间经历过没有主事人的情况,那时候,皇后被五废六立,都城被洗劫一空,所有皇室成员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所有地痞流氓都想趁乱捞一笔,百姓过得苦不堪言。同样的事情,决不能发生在天界。” 姜榆罔经历过的事情不如羲九歌多,但他完全能想象到那一幕。姜榆罔叹息:“那也不能让你以身犯险,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样太危险了。” “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别人也不会放过我们。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既然前线打不过白帝,那就不打,你应该去做真正擅长的事情。如果我成功将白帝从青宫调走,接下来的事,就全靠你了。” 羲九歌呼了口气,望着外面万里晴空,说:“只有我作饵,才能把所有大鱼都引出来。接下来,把我身边的侍卫都撤去吧,我会故意去一些空旷偏僻的地方。无论结果如何,都该速战速决,苍生百姓经不起拖。” 等他们将所有细节敲定妥当,天已经暗了,外面下起蒙蒙细雨。羲九歌独自出门,很快遇到烛龙。 烛龙到来的比她预料中快一点,但这样也好。接下来计划还算顺利,她在昊天塔看到白帝后,趁人不备捏碎了手腕上的珠子。 那是一颗传讯用的法器,混在一堆首饰珠宝里,伪装的浑然天成,没人发现这个细节。羲九歌也想过或许四帝已经死了,他们闯入青宫只能找到数具尸体,但直接把结果公诸于众,也好过一直猜来猜去。 权力更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 至此,羲九歌心愿已了,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她并不在乎。她心脏碎裂,本来就活不长,能在最后关头多救几条性命,多做几件曾经没完成的事,已经足矣。 她看到黎寒光放出魔柱的时候,其实就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了。她气他自作主张,气他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但烛龙偷袭时,她还是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在濒死关头,她仿佛看到狂风骤雨,乌云倾泻,他浑身是血地回来,衣服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大风中席卷着躁动的气息,羲九歌都能感觉到魔柱兴奋极了,不住鼓动黎寒光称王称霸,天地独尊。 那时,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如果你没有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你根本不会懂失去的痛苦。你说的那些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能吊着最后一口气回到这里,无非靠救她这个信念。” 后面发生了什么羲九歌记不清楚,只感觉被一股纯粹、包容的力量包裹,像是回到了娘胎。她原以为是她梦到了羲和,现在想想,应当是她落入混沌之中,重新塑体。 混沌可以吞噬一切,同样蕴育了世界本源,是所有生灵的母亲。但有生就有死,有孕育,相应就有消耗。 黎寒光将吸收来的烛龙、青帝、白帝、魔柱等力量融合成混沌,但他自己也是雷泽之神的后脉,他的血同样被混沌吞噬,最后,羲九歌成功新生,他却耗光能量,归于天地。 这是他天道转世的最后一世,而他再一次做出了错误选择。历劫失败后,是三千世从头开始,还是彻底消亡? 羲九歌不敢想。她郁郁不乐,待在海底许久不想动弹。最后,是昊天塔叮当作响,不断提醒她,她才终于浮出水面,去面对外面那个没有他的世界。 羲九歌离开海底,她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她被放置在海底岩浆中,而是她在的地方,引发了海底岩浆。 羲九歌飞到海边,找人问过后才知道,距离那场大劫已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风云突变,当年姜榆罔从宫中救出四帝后,天界四处的战火很快熄灭,但战争的余波却留了下来。 四帝都被白帝的阵法重创根基,青帝彻底隐世,黄帝重伤,玄帝没撑过伤势,在宫中身死。 也有小道消息说,玄帝是被人刺杀的。但如今玄宫空悬,玄帝那些私生子变个花样争夺帝位,谁会关心玄帝的死因。 黄帝被护送回中央天宫,占领玄宫的九黎族没有和黄帝正面冲突,而是撤到北方,占山为王。 玄帝暴毙,玄帝太子姬少虞死亡,另一个被黄帝承认的黎寒光也身死道消,偌大玄宫竟然后继无人。玄帝留下的情障们都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将玄宫搞得乌烟瘴气。黄帝看着闹心,直接将帝位收回,北天界之事概由中央天庭决断。 但黄帝也是强撑着了。他受伤后本来应该静养,但他身边没有继承人可用,北方还闹出一堆事,黄帝心力俱疲中还要分出精力处理玄帝的烂摊子。他如今全靠多年积威镇着,也因为这个关系,他没有清算白帝和西天界,对白帝做的事避而不谈,想尽量和缓处理与西天界的关系。 毕竟西天界有许多古老神族,还有昆仑。如果逼的紧了,西天界拧成一股绳反抗起来,黄帝自家里恐怕会更先爆雷。 南方赤帝因为修为不高,精通药理,为人还十分看得开,反而是受影响最小的。赤帝回去后没有报复西天,而是继续种地。姜榆罔也潜心研究药理,编撰百草集。 他们父子俩平和的不像是帝王,甚至忍不住让人怀疑,是政务耽误了他们种药。 羲九歌又问捕鱼的老者:“这些年西天界和魔族过得怎么样?” “他们?魔族在北方占山为王,天界的人不敢去打他们,但也没承认他们,就那样耗着。西天界这些年也乱糟糟的,黄帝想从华族过继一个孩子继承白帝之位,西天那些世家大族不肯,要求取消白帝,将西天界的领地分给各家族管理。反正这二十年他们斗得挺热闹,听说过两天崇吾山大会,还要商讨此事呢。” 羲九歌忙问:“那西天界的神民呢?” 老者耸耸肩:“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无论上面换成谁,赋税都要照常交,有什么区别。” 羲九歌默默松了口气,没出大乱子就好。如今天界就像盖在沸水上的纸盖,看似不打仗,但矛盾并没有解决,其实已十分危险。羲九歌只能庆幸最糟糕的状况没有发生,上层如何斗暂且不说,至少没有扰乱民生。 幸好当初她让姜榆罔救四帝出来,现在要不是黄帝勉强撑着,状况只会更糟。但再这样下去,天界迟早会步凡间的后尘,落入割据混战、民不聊生的境地。天界急需一个强势、有能力,最好还健康长寿的领袖,大刀阔斧改变积弊。 羲九歌和老者道谢,老者看着她神采不俗,问:“姑娘看起来不是寻常神族,你这是要去哪里?” 羲九歌立在海边,衣袂随风拂动,如日初升,回风流雪,轻声道:“去崇吾山。” 羲九歌回来了,这个消息快速传遍天界。据说当日她直接出现在崇吾山决议白帝人选的大会上,无论是黄帝的人还是西方世家,见到她都无话可说。 论身份羲九歌是东夷族的神女,昆仑的少主,西天宫默认的继承人;论功绩当年大变,多亏她以身做饵才救下黄帝,黄帝不能忘恩;论实力,她睡了二十年后修为大涨,昊天塔、射日弓甚至轩辕剑都成了她的法器,毫不夸张的说,现在天界没人打得过她。 黄帝在看到连轩辕剑都被黎寒光留给羲九歌后,真是好生骂了句他的好儿孙。 既然打不过,那就讲道理吧。最终,羲九歌以压倒之势继任白帝之位,她连继位大典都没有办,一回去立刻熟悉政务、安排人手,忙起来经常好几天不睡觉。 瑶姬听说羲九歌成了白帝后,就主动跑过来蹭吃蹭喝。不知道第几次,她看到宫殿灯光彻夜通明,她实在忍无可忍,推门进去说:“九歌,你这样累下去不是事,歇歇吧。” 羲九歌垂眸批复奏折,灯光将她的脸照的雪白,几乎连血色都没有。她嗯了声,头也不抬说道:“我明白。” 瑶姬看着她这个样子,说:“我看你根本不明白。九歌,他已经死了,他花那么多心力救你,绝不是为了让你糟蹋自己身体。” 羲九歌笔尖猛地顿住,她用力握紧笔杆,最后低叹一声,放下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知道轻重的。” 瑶姬望着她,心疼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羲九歌少言寡语,性情内敛,很多事情她默默做了,却从不和人说。包括黎寒光也是,他死后她分明非常伤心,可是她一句话都不说。 因为她知道,她现在是西天界唯一的顶梁柱,有许多积弊旧案需要改,她不能,也不配沉湎于私人情感。 天界如今看着还算太平,但魔族没有正面说法,赤帝不问外事,黄帝身体江河日下,二十年前席卷天界的大战无疾而终,实际矛盾并没有解决。这层锦绣面皮底下已经暗流涌动,玄帝的私生子、金天王,还有各个野心勃勃的世家,都等着黄帝撑不下去的那一天。 这种情况下,羲九歌作为西天界新任主君,怎么敢松懈? 瑶姬咬了咬唇,有些犹豫:“九歌,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讲究这些做什么,但讲无妨。” “昨天姜榆罔来信了。他是个医者,对魔柱这种不死不灭的存在非常好奇,所以这二十年他一直在查阅古籍,翻找魔柱的消息。他调查了很多记载,怀疑我们对魔柱的认知太片面了。世人知道的都是被魔柱蛊惑、顺从私欲胡作非为的人,所以大家觉得魔柱是祸根,可是,那些没被魔柱说动的人呢?” 羲九歌眼神一下子变了,她面容看着冷淡如雪,但衣袖下手指已经攥得发白:“什么意思?” “猜测,这只是他的猜测啊!”瑶姬慢吞吞说,“他觉得,如果能坚守本心,那些人就得到了魔柱生生不息、不死不灭的能力。但他没有例子可以佐证,不敢告诉你,就先写信问我的看法。” 羲九歌腾地一声站起来,快步往外走去。瑶姬连唤了好几声,都没人理她。瑶姬耸耸肩,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羲九歌去她沉睡的海域逛了好几圈,并没有找到黎寒光。她站在海边,一动不动立了很久。 海浪不知疲惫地拍上礁石,不知道碎了多少重,羲九歌忽然想开了。 不在中海,那就去寻西海、南海、北海、东海;不在海洋,那就去寻陆地;不在天界,那她就去幽冥和人间。神族寿命漫长,无论多少年,她总会找到他。 西天宫的人只知道他们向来勤勉的女帝夜里突然失踪了,他们吓了一跳,不敢声张,到处寻找。没想到第二天,女帝又安安静静回到书房,继续批复奏折。 西天宫的侍者被这么吓了一遭,心都差点裂掉。然而这并不是女帝突然兴起,后面时不时就会出现一次。久而久之,侍从都习惯了。 清早,侍女推门,发现寝殿里空空如也。侍女见怪不怪,给四处换上了新鲜的花,就合门出去了。 这种事已发生过很多次,不用惊慌,陛下肯定去散心了,最多三天她就会回来。最开始侍女还拐弯抹角打听羲九歌去了哪里,后来,她们问都懒得问了。 想必,又去海边了吧。 此时,羲九歌并没有如众人想象的那样去海边,而是来了魔界。她临时起意,想看看黎寒光说过的,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古树。 据他说,她将整片山林都烧毁了,至今长不出新芽。羲九歌有些愧疚,来时还特意和姜榆罔要了种子。她来到九黎族祖地,确实找到一座被烧焦的黑山,她按照黎寒光的描述找到那棵大树时,发现黎寒光这厮骗她,树干上分明长出了新芽。 羲九歌正在研究那颗绿芽,忽然听到背后脚步声。羲九歌下意识回头,看到一个人穿着一袭单衣,缓缓而来。 他抬头而望,眼神穿越漫山枯枝,劫后新芽,依然还是初见模样。 三千劫难,三度轮回,三重生死。春风吹开了魔界的古树,我无端觉得你在等我,所以我来了。 ——《子夜歌》正文完 第131章 番外一 玉玦跪在后面,接过华丽的发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羲九歌和姬少虞明明已经是最完美的眷侣,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感情和睦,哪怕姬少虞后面遭逢家变,羲九歌依然不离不弃。还有比这更美丽的爱情童话吗? 可是,新郎却在婚礼现场,抛下新娘,和一个样样不如羲九歌的魔女私奔了。他甚至还说,他尝试过,但实在无法喜欢羲九歌。 玉玦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呢? 羲九歌毫不留情地拆卸首饰,玉玦看着那些美丽的珠宝被冷冰冰扔在桌上,心中酸楚,忍不住从镜子中悄悄打量羲九歌。 镜中人眉如新月,眼如秋波,鼻梁高挺,唇角尖锐精致,唇珠却是饱满圆润的。她的五官无一处不完美,尤其她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却上挑,眼波流转中隐约有淡淡的金光划过,哪怕玉玦看了许多年,再次对上羲九歌的眼睛时,依然会觉得心跳加快,心旌动摇。 玉玦心砰砰直跳,赶紧垂下眼睛,默念清心咒。玉玦心中越发不忿,如此一双勾魂摄魄含情眸,她是女仙都如此,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神女的美貌? 可惜那双眼睛潋滟含情,眼瞳中却没有丝毫情感,玉玦觉得有些可惜,她意识到后赶紧收敛心神,责骂自己冒失。 她失心疯了吗,神女岂是她能点评的?要知道,面前这位,乃是三界四海、五方九州所有神族里,都数一数二尊贵的存在。 明净神女全名羲九歌,羲这个姓罕见,乃传承自太阳之母羲和。 羲和是创世神灵之一,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羲和是盘古大陆上第一批诞生的神祇。后来羲和嫁给了太古尊神帝俊,生十日,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母。 太阳是三界的力量源泉,所有生灵都要仰仗阳光生存,祭日是除天、地外最重要的祭礼,由此可见羲和地位之崇高。但后来爆发灭世大战,诸神混战,后羿射杀太阳,九日接连陨落,最后一个太阳及时逃回汤谷才幸免于难。在此之后,世上就只剩一个太阳了。 但太阳的地位因此越发要紧。众生都指望着羲和救日,但羲和同样在灭世大战中受了重伤,陨落在即。她在生命最后关头感而有孕,耗尽所有神力将未成形的孩子取出,用神器封印在昆仑山,托西王母看顾。 羲和做完这一切不久,就神魂消散,彻底陨灭了。 在灭世大战前,帝俊定乾坤,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女娲造人,伏羲传火,神灵的神通贯天彻地。但在灭世大战后,至高神帝俊为封印魔柱兵解,女娲补天耗尽神力,伏羲一画开天创造了新大陆,同样神力大损,之后,羲和也陨落了,诸神创世的辉煌局面彻底成为过去。 存留下来的神族虽然还能呼风唤雨,但只能依靠现有的力量,再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了。 灭世大战对各族来说都是一次重创,直到现在天界都没缓过这口气来。五位强大的神族各自镇守一方天界,分别为东方青帝伏羲、西方白帝少昊、北方玄帝颛顼、南方赤帝神农和中央黄帝轩辕,中央黄帝最贵,合称五方天帝,共治天下,休养生息。 各世家大族都偏向保守,不敢再贸然进取。其中,不乏有人将目光投注到羲和遗留的胎儿身上。 这毕竟是创世神的孩子,万一他继承了羲和的天赋,神力强大到足以创造新事物,那谁拥有这个孩子,无疑,谁就能统治世界。 只可惜神器由西王母看管,没人敢贸然对西王母宣战,众方势力彼此顾忌,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三界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两千年前,神器自然碎裂,一位神女自昆仑瑶池中诞生,落地就是少女模样。西王母按照羲和的遗愿,给少女取名九歌,从母姓羲,并将少女收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悉心教养。 羲九歌降世后,整个三界都轰动了。羲九歌和三界赖以为生的太阳算是一母同胞,但太阳虽然强大却没有灵智,由三足金乌牵引着每日东升西落,羲九歌同样是羲和所生,却一诞生就是人形。 众神对羲九歌寄予厚望,人人都想趁着羲九歌弱小,尽早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至于羲九歌生父不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徒弟,母系血脉的尊贵已经足以奠定她的身份,没人敢拿羲九歌的生父说事。 更何况,连白帝少昊都不在意,其他人说道什么。 西方白帝少昊是至高神帝俊的儿子,生母已无人所知,若羲和在世,少昊要叫羲和一声嫡母。羲和本是帝俊之妻,在帝俊陨落后却有孕了,天界本还担心白帝会不高兴,没想到白帝亲自来瑶池走了一趟,见到羲九歌后却十分喜欢,将她视做亲生妹妹。 这下天界众神仙放了心,大肆庆祝。东南西北各个道场都送来贺礼,五方天帝联名册封羲九歌为明净神女,玄后更是亲自带着太子来昆仑祝贺。 经此一事,明净神女的大名响彻九州四海,天下神仙都知道,天界出了一位辈分奇高、血统奇贵、后台奇硬的神女。她是创世神羲和的女儿,白帝少昊的妹妹,西王母的嫡传弟子,身负东夷、昆仑两大神系的传承,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西王母的道场就由羲九歌继承。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堪称一步登天。 这么高贵的身份,就算羲九歌长成蟾蜍,求婚者也趋之如骛了。而上天对羲九歌格外偏心,不止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同时还赐予她绝世的美貌、出众的天赋。羲九歌继承了羲和强大的火系神力,又和西王母学习仙术,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女,甚至有传言说,只要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明净神女就不可能被打败。 她臻尽完美,追求者倒一下子变少了,想追明净神女,得掂量掂量自己以及自己爹的份量够不够。不过名花也没有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羲九歌苏醒才一百年的时候,就和玄帝太子姬少虞订了婚。 羲九歌苏醒时,玄后亲自来昆仑祝贺,同行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时隔多年,不好说当时玄后抱着什么心思,但羲九歌和太子姬少虞确实一见如故。后来玄后借机将羲九歌接到北天庭玩,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羲九歌和姬少虞定下婚约,等机缘到了就可以完婚。 可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姬少虞却爱上了别人。 玉玦想到这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喃喃:“神女十全十美,无一处不好,玄帝太子为什么要舍弃神女,和一个魔女私定终身呢?” 以致于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弃神女而去。以这几人在天界的出名程度,不出三日,今夜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荒。 羲九歌唇边也笑了笑,轻不可闻问镜中人:“是啊,为什么呢?” 玉玦看着羲九歌的表情,隐隐被摄住,一时竟不敢说话。好在,羲九歌很快恢复正常,温和地对她说:“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羲九歌笑容完美,一如过去两千年众人熟知的明净神女,永远话都不会。玉玦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玉玦行礼,她猜测羲九歌现在应当不想看到婚礼之物,躬身抱着金冠欲要退下,但才行了两步,就被羲九歌叫住:“把发冠留下吧,这是太子亲自挑选的样式,放在这里,就当是太子在陪着我吧。” 玉玦一听,不由气急:“神女!您身份何其尊贵,论起家世来不比玄帝太子差,怎么能受这种委屈?等明日奴婢就去禀报白帝和西王母,必要让他们给您撑腰。” “那是太子,不得放肆。”羲九歌淡淡说道,“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得再对太子不敬。下去吧。” 玉玦没想到都发生了这种事,羲九歌还心心念念着姬少虞,她气得不行,但看到羲九歌的脸色,只能忍了。她束着手出门时还在恨恨地想,神女怎么如此痴,玄帝太子悔婚,绝对是他的损失! 等所有人都走后,羲九歌坐在安静纵深的大殿,静静看着面前的金冠。 她拿图册过去时,姬少虞翻了一遍,说这个最衬她的美貌。可同样是他,今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羲九歌手指抚上发冠上栩栩如生的镂金凤凰,低声喃喃:“既然答应娶我,为何不能一心一意?我能做到专情、温柔、贤德,为什么你不能?” 她说着,指尖发出金光,仔细看竟然是太阳金火。她动作轻柔而缱绻,像是抚摸恋人的脸颊,可指尖上的火却极度暴烈,竟生生将金子烧至融化、蒸发。 姬少虞亲手挑选的发冠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羲九歌回头,静默和镜中人对视。 她面容平静,但平静过了头就让人害怕,尤其是她眼睛深处黑黝黝的,像太阳炙热的表面下,能吞噬一切的黑子深渊。 天界众人皆称赞她完美,家世高贵却还刻苦自律,神术、仙术双修,待人温柔和善,敦厚从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是牵丝木偶都做不到她这么完美。 然而神是更高阶的人,人有的缺点,神全部都有。一个人若能做到没有缺点,往往,这就是最致命的缺憾。 羲九歌就是如此,她能不知疲惫地要求自己修炼,能时刻保持完美微笑,不露出任何不得体的表情,能把自己活成标本,那是因为她没有心。 她从瑶池中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情。周围人话中的爱恨情仇她统统感知不到,她空有情绪,却没有情感。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感情干扰,她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这些年,羲九歌就按照话本和书籍,做世界上最正确的事。 但羲九歌不懂,她已经将书中描述的妻子做到极致,姬少虞为什么要悔婚?书中说有情人当生同衾,死同穴,夫妻应当举案齐眉,生死相依,她按照这个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姬少虞做不到? 他既然做不到,为什么曾经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他明明答应了她的。 羲九歌身份尊贵,没有人敢探查她的神魂,所以没人发现她天生感情残缺。因此,她也不知道,话本中完美的往往不是主角,而是反派。 羲九歌凝视着镜面时,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琮顾不得礼节,匆匆敲了下门就跑进来,一见着羲九歌就敛衽下拜:“神女,大事不好了。刚才南天传来消息,帝寒光打败赤帝,已夺走赤帝玺。” 羲九歌心重重一沉,手指骤然攥紧。 帝玺是一方天庭最重要的礼器,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拿走。帝寒光夺走赤帝玺,岂不是意味着,赤帝也凶多吉少了? 连挑三位天帝,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羲九歌是冲着黎寒光来的。 她待人向来冷漠,和自己无关的事从不上心,但刚才,她却准确叫出黎寒光在魔界的身份——少司幽。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黎寒光亲口告知的。姬少虞都不记得,羲九歌却记住了。 以她的性情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反常。姬少虞想到这里心中自嘲,多可笑,她认识黎寒光,还是姬少虞亲手促成的。 雍天宫中的人大多是第一次见黎寒光、常雎,唯独姬少虞,早在北天宫的时候就见过他们一面了。 神魔议和,按理该由中央黄帝出面,但是黄帝看不上魔族,便借口精力不济,交给玄帝处理。 因此议和队伍一入天界就被引到了北天宫。那天正好是月假,姬少虞身为太子,在宫中却不出来相见太失礼了,玄帝叫姬少虞出来露一面。羲九歌正好也在北天宫,姬少虞怕她闷,就拉着她一起走了一趟。 谁知这一眼,就让万事不上心的羲九歌留下了印象,今日还不顾身体不适,专程出来见他。 姬少虞一方面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他和羲九歌相伴一千年,还比不上一个仅见了一面的外人吗?但另一方面他又止不住害怕,心底里仿佛有某种直觉在警告他,不一样,这个魔族,和以往遇到过的羲九歌的爱慕者都不一样。 姬少虞心里好如一团乱麻,而夫子还在上方死水一般念着《南华经》。姬少虞心烦意乱地捏了捏手,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 他忍不住悄悄往旁边看,越过羲九歌,他看到一张雪白干净、清冷出尘的侧脸。哪怕以姬少虞的眼界看,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极其出众的脸。 黎寒光的皮相是一种带着清冷易碎感的艳,他皮肤极白,像是从未照过阳光——这不是修饰,魔界那个地方确实没有阳光,于是衬得他五官上的颜色越发鲜明,飞扬的剑眉、纤长的睫毛、黑润的眼珠。他唇形薄,唇色也淡,唯唇珠一点薄红,像水墨画抹了笔血,霎间让整张面活色生香起来。 如果仅是这样一副皮囊,姬少虞也不至于介意了。长这种面相的人福薄志短,余生撑死一个小白脸,实在没法和姬少虞比。但黎寒光偏偏长了副很硬朗的骨相,撑起了他过于精致的皮相,一下子变得英气勃勃、恩威凛然。 仅看这张脸,姬少虞会觉得这是凡间飞升的得道仙尊,生来就是一把无情剑。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魔族。 姬少虞恍神,等回过神时他就和一个女子的视线对上。 常雎实在听得累了,她就算蛮抄也听不懂夫子说的是哪几个字,她趴在桌上偷懒,百无聊赖间注意到姬少虞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常雎怔了下,想起这就是上次在北天宫有过一面之缘的俊俏太子,立刻冲着他摆手。 姬少虞对着常雎笑了笑,心情依然有些阴郁,闷闷不乐地转回视线。姬少虞坐回去后,看似专注听课的黎寒光眼珠动了动,静静朝姬少虞的方向瞥了一眼。 典籍课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足有一个时辰,期间没有任何休息,到后面,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夫子终于把今日的内容讲完了,他拿起茶盏润了润喉,说:“今年的岁考……” 夫子才起了个头,下面的学生霎间不困了,一个个抬起头来。夫子就当没看见,继续说道:“今年的岁考不再通过笔试,而是改成秘境探险。届时雍天宫会寻找合适的秘境,你们两人一队,组队进秘境历险,最终以小组成绩考评。” 听到要组队进秘境,清心殿中的气氛霎间活跃起来,下面人纷纷问:“队友怎么分配?” “去哪个秘境历练,允许带灵宠法器吗?” “要去多久?” 各种声音七嘴八舌,夫子肃着脸,拍桌子道:“肃静!岁考自由组队,两人一组,人选你们自己找,但无论队内如何分配,最终岁考成绩只按小组评定,不会考虑个人贡献程度,所以你们一定要认真挑选队友,勿要托大,伤了同学和气。至于去哪个秘境现在还没定,但可以确定会有三种难度,难度越高的秘境越危险,同样,给分越高。但你们千万不要为了更高的分数就一股脑选高难度秘境,秘境允许带法器,但不能带活物,灵宠、战宠都不允许。岁考时虽然会有考官随行,但秘境中瞬息万变,便是考官也没法面面俱到。所以,待进入秘境后,你们要靠自己的实力自保,务必要量力而行。” 夫子说完起身,拂袖道:“课堂到此结束,接下来是法术课。岁考即将到来,你们要好生修炼身法,正好趁上法术课寻找队友。好了,你们去准备下一堂课吧。” 夫子说完就走了。他走后,清心殿中越发肆无忌惮,众人聚在一起,热切讨论今年新的考试方式。 羲九歌听到岁考是两人组队的时候,后面的话就没太在意了。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姬高辛被迫听了一早上念经,早就不耐烦了,他迫不及待站起来,隔着半个大殿喊他们:“少虞,明净神女,该走了。” 清心殿其他人看到姬高辛大声招呼朋友,有人满目欣羡,有人低头躲避,但没有人敢往上凑。 《道藏》是强制课程,雍天宫的学生基本都集中在清心殿,但之后的法术课却是小班课程,依据学生出身高下,会分配到不同的场所、同伴、师父。 雍天宫美名其曰因材施教,毕竟不同血统的神族力量强弱不一,法力属性也不一,只有层次差不多的学生们分在一起,才能更快进步。 天界从上到下都贯彻着血统论,连学校这种世外之地亦不能幸免。这就导致了雍天宫内小圈子抱团极其严重,大家交朋友时,必然会打听对方的父母家族,悄悄评估值不值得结交,至于性情好坏,反而是最次。 而姬高辛这一圈人,就是雍天宫顶级人脉。姬高辛是金天王之子、黄帝的重孙,和姬少虞是同辈堂兄弟,在雍天宫一向一呼百应。姬高辛又热情好客,热爱交际,和五方天帝的后辈都有交情,就连出了名高冷的明净神女,姬高辛也能请得到。 第132章 番外二 帝寒光在和黄帝一战中受了重伤,没休养好就又去了南天。羲九歌觉得便是耗也能把他耗死,南天那群蠢货,怎么能让他又夺了赤帝玺? 想到这里,羲九歌淡淡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来闹婚的女子常雎,以及在天界兴风作浪的帝寒光,其实都是羲九歌的同学。 羲九歌苏醒后在昆仑学艺,西王母毕竟年纪已大,没有那么多精力教导她,所以羲九歌经常被玄后接到北天庭,和太子姬少虞一起去雍天宫求学。 雍天宫是五方天帝联手开办的学校,堪称天界最顶尖的贵族私学。千年前天界、魔界议和时,魔族送了两位人质到天界,天界装模作样以王子、公主之礼对待魔界人质,将他们送到雍天宫,和神族的子弟一起求学。 这两个人质,一个叫常雎,一个叫黎寒光。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如今叱咤天界、血洗神族的帝寒光,而是跟着母亲姓黎。 其实最开始天界要求的质女人选只有常雎,但后来魔界使者队伍来时,却多了个黎寒光。黎寒光在魔界已经坐到少司幽之位,是仅次于大司幽的重要存在。相传他和常雎青梅竹马,并深深爱着常雎,他不忍常雎一人在天界为质,所以舍弃了少司幽之位,主动来天界陪伴她。 如此真情,闻者动容,天界乐得多一个人质,便由着他们去了。 即便在同一个地方求学千年,但羲九歌和常雎、黎寒光并不熟。她是尊贵的创世神之女,辈分和伏羲大神齐平,是雍天宫最顶端的人,能接近她的都是五帝直系血脉、上古神祇后裔。而黎寒光,不过一个朝不保夕的魔族质子,和她好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羲九歌只是隐约听说,魔界人质在雍天宫过得不太好,很多神族私底下欺凌他们。但常雎无疑又很幸运,每一次危险都有黎寒光挡在前面,还有姬少虞怜惜她,屡次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羲九歌现在回想,可能就是那时候,姬少虞对常雎由同情开始,最终一步步酿化成喜爱。 后面的发展就和俗套的话本故事一样,男女主角一个是天界太子,一个是魔界质女,生来是世仇,却偏偏堕入爱河。但神和魔的恋情与世不容,世俗偏见阻碍他们,连他们身边人也不赞同。 男主角有一个出生高贵的未婚妻,女主角有一个温柔深情的守护男二,他们各自都有最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他们偏生非卿不可,宁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和彼此在一起,最后抛却一切名利纠葛,轰轰烈烈地私奔了。 放在话本里,羲九歌可能会欣赏他们的坚决,然而不幸的是,羲九歌就是这个倒霉悲催的未婚妻。 姬少虞私奔后,羲九歌也成了天界众人私底下的谈资。羲九歌表面平静,内心却在发疯。她当即搬回昆仑,等着玄帝玄后给姬少虞施压,可惜玄帝很快也自顾不暇,羲九歌见指望不上天宫,只能自己出手,强行逼着姬少虞回来和她完婚。 羲九歌天生无情,她不在乎未婚夫曾和其他女人私奔,甚至不在乎未婚夫是否余情未了。但是,如果姬少虞私奔的事落实,北天庭颜面无存不说,羲九歌的人生履历上也会留下致命污点,之后每次有人提起明净神女,就会说:“哦,明净神女啊,她曾经的未婚夫和魔族私奔了。” 显然,羲九歌更忍受不了后一种。 所以,羲九歌用家世施压,逼姬少虞回来和她成婚,打算手动把一切掰回正轨。天帝太子和魔女私奔乃是惊世骇俗的丑闻,当年这件事发生后,玄帝、玄后、黄帝一起联手压下消息,天界知道的人并不多。姬少虞在人间隐居十一年,对凡人来说避无可避,但对于寿命悠久的神族,十年不过一弹指。只要姬少虞回来,按部就班和羲九歌完婚,等再过几年,根本不会有人记得私奔的事。 只要姬少虞婚后收心,和她体面地履行太子、太子妃的职责,羲九歌就愿意将一切盖过。过上许多年,人们依然会赞叹他们夫妻和美,佳偶天成。 羲九歌的计划很美好,但是,她低估了常雎,没料到常雎竟然有胆量来昆仑山闹婚。她更低估了黎寒光,没料到那个看着清冷无争、君子谦谦的低微质子,竟然是匹披着羊皮的狼。 如果说羲九歌是一个不通感情所以看起来和常人格格不入的疯子,那黎寒光就是十分冷静理智地干着最可怕的事。 据说黎这个姓氏的人都是天生魔种,他们生来就是恶人,擅欺骗、背叛,只要存在于世就会不断挑起战争,导致生灵涂炭。据说黎寒光生父不明,是个私生子,他一生下来母亲就厌恶得想要掐死他。据说黎寒光是魔头中的魔头,连魔族人都憎恶他,小时无家可归,常雎的母亲给了他庇佑,常雎是他唯一的温暖,所以他像最忠诚的犬一样护着常雎…… 雍天宫里流传着许多种说法,但总结起来,无非低贱二字。本来这些话是传不到羲九歌耳朵里的,奈何姬少虞怜惜魔界质女孤弱,总是照拂常雎,羲九歌也免不了时常和常雎、黎寒光碰面。但双方完全不熟,羲九歌和黎寒光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句,实在谈不上了解。 她只记得,黎寒光虽是魔族,但长相还不错。他比天界血统最纯正的神族、仙族,都更像神仙。 然而在雍天宫那种地方,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却拥有一副好皮相,只会吸引来更多恶意。他们欺辱常雎或许还要顾忌魔族常家,但黎寒光便是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众人动手时尤为肆无忌惮。 而黎寒光就像是泥捏的人一样,无论怎么对他,他都没有脾气,始终温润和善,看着就令人无趣。最后,连捉弄他的神族也没了兴趣,很快就去找其他乐子了。 当年看不觉得,现在羲九歌回想,才发现很多异常的地方。比如,雍天宫那些人动手时,小打小闹的次次必中,而且一定会被五方天帝的人看到;但真刀实枪会导致非死即残的,却每次都能恰巧地、意外地被黎寒光避过。 黎寒光清心寡欲,不争不抢,无论遇到什么人、碰上多难听的话,他都不会反抗,好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是,一个生于资源匮乏的魔界,在族人冷眼和苛待中长大,却能坐上仅次于魔界精神领袖的少司幽之位的人,当真会是个温顺怯弱的性子吗? 羲九歌不信。而现在天界风声鹤唳的状况也证明了,黎寒光的确不是。 羲九歌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年雍天宫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黎寒光确实是私生子,但他不明的生父竟然是玄帝;黎寒光也确实是魔头中的魔头,他泥人一样在天界待了一千年,便是神族少年欺辱到他脸上,他都没表露出气性。十二年前他却突然翻脸,重伤玄帝,圈禁玄后,夺走玄帝玺自立为帝,并且废除了太子姬少虞的神族身份。 行事之狠辣,手段之暴戾,令人咋舌。 而姓黎的人,确实都是天生魔种。他们像是为战争而生,羲九歌都不知道黎寒光哪来那么强的实力,他伤玄帝可以说是无耻偷袭,以有心算无心,但之后,中央黄帝怒气冲冲来替玄帝平乱,天界众人都以为黎寒光撑不了两招就要死,但黎寒光竟然接住了黄帝的杀招,并且有余力还回去。 双方激战十年,在天界积威深重的黄帝竟然败于一个仅两千多岁的后辈之手,并且被黎寒光夺走黄帝玺。 在天界明面上的规矩里,握有两方帝玺,那就意味着黎寒光同时成了两方天庭之帝。黎寒光脱去母姓黎,加尊号帝,像多年前的太古尊神帝俊那样,更名帝寒光。 一个魔界来的私生子成了两方天帝,而且还自比帝俊,这简直是在傲慢的神族脸上重重打了个耳光。神族群情激奋,但再没人敢像多年前那样奚落帝寒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