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审核员今天又在出外勤》 楔子 神说,要有光。 于是提笔撰写《论人间为什么要有光》的申请报告,详细阐述光明对于世界的影响与意义、优势与劣势、有与无的区别,再上交审核。 经组织审核通过并批准执行后,世界上便从此有了光。 玻璃门旁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本单位的成功案例,尘云离在工作日每天都会看到一次,加上职场实践的历练,早已不会像初次时那样震撼。 他拉开两扇玻璃门板,按下钥匙开关,卷帘门便缓缓升起,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偌大的厅堂收拾得干净整齐,瓷砖铺就的地板光可鉴人。 大门对面是工作台,一张三米长的大理石桌上放着三台电脑,其中两台闲置,唯独中间那台常年保持开机状态,与电脑连接的打印机也开着,机口还挂了一张没打完的资料。 工作台右侧是接待用的方桌和高脚椅,左侧则放着几个花盆,分别种植仙人掌、多肉、发财树和蒜薹。 除了蒜薹长势欣欣向荣,其余三种观赏植物已经枯萎得差不多了。 尘云离把灯打开,卡着八点半前最后一分钟登录工号打卡,然后往办公椅上一瘫,掏出手机开始点早餐外卖。 墙上的时针一分一秒滴答走动,直到时针从八定格在九上,他才搁下手机,边打哈欠边点开电脑右上角的邮箱,慢吞吞地接收昨天下班后发来的邮件。 确切地说,是审核报告。 这里不是机关、企事业单位,也不是咨询所之类,它隐于闹市,每天开八个小时的门,却几乎无人踏足。 神界驻人间分部审核办公室,它的名字。而尘云离是这里唯一的工作人员,负责审核门口牌子上《神说,要有光》那篇申请报告的审核员。 听上去很离谱是吧?像精神病人逃院后发病时的臆想之词。 别说其他人,就算是尘云离,在最初被选中面试,乃至在这儿工作了一段时间后,面对自己的工作职责时也还会产生类似的想法。 但从职场新人混成老油条后,他不但适应,而且爱上了这份工作。 原因么,没别的,就那七字真言——钱多事少离家近。 只能说这公司的后台不愧是神界,给员工开的待遇丰厚得让人难以想象。 工资就不必说了,在这个三线小城市攒几年全款买房不成问题,五险一金更是往顶配了买,尘云离每回算自己的退休金,得出的金额都能让他的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当场生出要以公司为家,为公司的繁荣昌盛献上一生的冲动。 什么?公司的大老板是宇宙真神,在祂迈出晋升的那一步时就为全公司员工走完了下半辈子的路? 那没事儿了。 至于休假、奖金、节假日礼物等等员工福利,说出来跟做梦似的,却都白纸黑字地写在合同里,每年半分不差地履行着。 尘云离在这儿任职两年,已经决定未来几十年都在这儿当钉子户了。 有这样的报酬福利打底,工作内容是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不过这份工作就是这么完美,上班时也格外清闲,对社恐和懒得社交分子尤其友好——因为不需要跟客户交流,和同事之间也多是邮箱往来。 尘云离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打开电脑,查看各神明申请报告,在“已阅,狗屁不通”和“批准通过”中选择一项提交。 由于近些年人类社会高速发展,科技的力量扭转了人们对天地自然的过度敬畏,比起信仰神明,他们更愿意探索宇宙的奥秘,或者专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因此神界的规模比从前小了很多。除了部分离不了神的重要岗位,很多从出生开始就在打工的神祇都功成身退,退休养老去了。 神一少,需要尘云离审核的报告自然也跟着减少,每天两份不觉少,一周十份不算多,上班八小时,七个半小时都在摸鱼,这常常让他有工资拿着烫手的愧疚感。 然后一边愧疚,一边摸鱼。 比如现在。 尘云离又打了个哈欠,挠挠因着急出门而没梳整齐的头发,按照时间顺序打开第二份报告。 眯着略有些干涩的眼睛扫完报告的大致内容,他把头发挠成充满困惑的形状,“嘶”了一声,倒回去看第一篇。 把两篇的标题来回反复看了三遍,他滑动鼠标往上拉,邮箱里整整齐齐三份报告,那风格一脉相承的标题,让他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审核报告一:《论亲情对人生经历的塑造作用》(又名《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审核报告二:《浅析正负面情绪对世界的影响》(又名《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 审核报告三:《谈永垂不朽,谈万古如旧——谈白月光对人生品格的塑造作用》(又名《别爱了,没结果》)。 尘云离双手托腮,眼中闪过一道睿智的光。 他觉得事情不对劲,这报告不能贸然审核,得打个电话问问上头。 这样想着,尘云离捞过旁边的座机,抬手输入八个数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嘟——嘟——嘟——” 话筒中响了三声,接起电话的是一道悦耳的女声:“您好,欢迎致电神界客服部,我是您的人工客服星辰轨迹与命运之神,算命请扣1,算姻缘请扣2,算物理和数学题请挂机。” 尘云离扶额:“是我,人间分部审核员尘云离。” “啊,小云离啊,早上好。”那边立刻换了副腔调,从官腔改成欢快的语气,“突然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尘云离靠在椅背上:“我这里收到了三份审核报告,很怪,想问问神界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奇特的事,把你们这些神灵逼得精神状态不正常了。” “很怪?”星辰轨迹与命运之神好奇,“有多怪?把梗概读来听听。” 听她话语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尘云离搓了搓脸:“不用念梗概,我把标题念给你听你就明白了。” 说着,他念出三份报告的名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生无可恋的味道。 电脑那头的神明:“……我靠,这美妙的精神状态,即使放在神界疗养院也是一流的病患。” “所以我才着急打这个电话。”尘云离抖腿,“现在可以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了吗?” “……稍等。” 电话那头响起椅子拖开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翻找资料的声响,过了足足十分钟,星辰轨迹与命运之神才又拿起话筒。 “没有,最近神界没发生什么大事,小事倒有几件。神界接了人间的无线网,人间的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风靡一时,有几位神明因为某部电影的情节发生了口角,不过经过战神女士的调节,矛盾已经解决了。” “……那我明白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啊?你跟我说说呗!” 尘云离摸摸鼻尖:“情感是人类艺术永恒的话题,亲情、友情、爱情、救赎、怀念……这些主题的内涵总是庞杂而曲折,所以常看常新,永不过时。” “你们这群神明啊,刚诞生时为了人类的生存鞠躬尽瘁,后来为了他们的愿望忙碌奔走,闲时听一听他们的祈祷和祝词就已经是不得了的休闲活动了,哪里有机会停下来好好体会他们的感情。” 因为以前不懂,所以刚开始接触时感触就会格外强烈,尘云离很明白这种感觉。 毕竟他第一次接触自己的工作内容也是这个反应。 “哇……这么有趣的东西,确实值得水……我是说写,写几份报告。”星辰轨迹与命运之神的声音一下开心起来,“等我闲下来,也要去看看你说的那些东西,然后写一篇研究报告。到时候辛苦你替我审核啦!” 尘云离:“……” 很好,打个电话的功夫他又为自己揽了新的工作,很有企业风格。 结束通话,尘云离重新看向电脑,虽然刚才在电话里把这几篇报告的主旨夸了一通,但真要让他细看报告内容,他又感觉脚趾头来了大工程,不得不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将报告点开。 这一看,他就看了一个上午。 …… 报告是上午看的,调令是下午到的。 睡了个午觉起来,尘云离满脑子都还是梦里那三篇报告内容混搭的场景,乍然看见工作变动的通知邮件,他人都傻了。 尊敬的审核员: 您好。 根据您的最高直属上级要求,您的工作内容将从审核文员更改为审核外勤员,即日生效。工作变动完成后,您将进入以待审核报告为根基构筑的虚拟世界,自行决定印证报告内观点的方式。 您本周剩余待审核报告为三篇,请在本周工作日结束前完成全部审核,并撰写对报告的评价与指正。 备注:虚拟世界内的时间流速远远快于现实世界,您不必担心周五下班前无法审核完成。 神界人事处 1月12日 尘云离不能理解。 尘云离恍然大悟。 尘云离如遭雷劈。 不是,怎么就工作调动了?为什么要工作调动? 他文员当得好好的,没犯事儿也没做错什么,为什么突然就被分配去当外勤人员了? 尘云离拍桌而起,抄起座机就要再给客服拨打电话打听打听,这时电脑叮当一声响,第二封邮件发了过来。 尊敬的审核外勤员: 您好。 根据您的工作变动,您本月的薪资、绩效与奖金也将同步上涨百分之二十,每月额外有三天外勤员专属假期,在您审核完成本周所有报告之后,假期额度就会自动到账,由您自行选择如何分配。 神界办事处 1月12日 尘云离大受震撼。 尘云离放下座机。 咳,不就是工作变动吗,小意思。 可以变,都可以变。只要钱到位,一切都不是事儿。 为了表示对公司安排的尊重,他决定马上就出外勤!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做了足足五分钟的心理准备之后,滑动鼠标下拉页面。 三篇待审核报告的标题后方都多出了蓝色的“外勤”二字,只要点击就能进入构建好的虚拟世界。 他依次把报告的内容回忆一遍,毕竟是第一次出外勤,决定还是从相对简单的那篇开始审核。 这三篇报告的主题分别是亲情、救赎和白月光文学,虽然这篇报告里的亲情略显塑料,但怎么也比另外两篇的难度低一些。 确定目标之后,尘云离将鼠标移动到第一篇报告的蓝色按钮上,点击下去。下一秒,他的意识被抛进了虚空。 与此同时,报告原文灌入他的脑海。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永星王朝二百二十八年,人族历史上最后一个王朝覆灭。 覆灭者,尘氏文简。 尘文简出身草莽,幼年丧亲,时值道法衰落的年代,因从小展露出超凡的剑道天赋而被封剑塔之主收入门下,避世离群修行三年,出师的第一日便弑杀师尊,在修行界留下了经久不衰的骂名。 之后他提剑入世,历经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变故,从此改易性情,变得冷心冷血无情无爱,后来更是直接堕入魔道,踏上颠覆天下与修行界之路。 永星王朝一百六十八年,尘文简屠杀时历门三百二十人,一掌将其山门拍入地底,随即途经凡人战场,从尸山血海中找到唯一一个幸存者——尘悄云,收养了他。 同年十二月,他又在帝京捡了一名快要冻死的乞儿,一同带在身边。 尘文简难得善心大发,却并非真心为了救人,只是给自己留下两个取乐的对象。 他把两个孩子当做可以肆意摆弄折腾的傀儡,领着他们南行北走,一面四处毁宗灭派搅乱修行界局势,一面在他们身上试验自己的某些观点,用不同的方法教育他们。 对父母皆是人族已故将士的尘悄云,尘文简向其传授君子之道,要他知文习武,要他端整沉肃,要他儒雅博学,要他宁折不弯。既可欺之以方,亦要有扫荡诸恶,兼济天下的宏阔胸襟。 而对自幼吃尽苦头,身体孱弱的幼子,尘文简则尽己所能地溺爱纵容,将其宠成了手无缚鸡之力,却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徒。 一个是人人称道的端方君子,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废物。 尘文简做着残虐众生的魔头,也当着他们温和慈爱的父亲。前者是尘文简被世事打磨出的本相,后者则源于他的心血来潮,本质皆是极端的无情。 如此这般六十载,直至尘文简将永星王朝的末帝斩于王宫。 彼时,他的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不仅长成了他有意设计的样子,就连各自的立场也和他预设的一样。 尘悄云是道法高深,心怀天下的仁人君子,虽然感念父亲的抚育之恩,却并不盲目追随,也不受他扭曲心理的影响,苦修之余一心救世,在父亲成为天下乱源后,选择了大义灭亲。 而当烽烟落幕,天下靖平之后,尘悄云决心隐退,回到父亲从前的修行之地——封剑塔,将其重建,在其中闭关修行百余年,再度出关,跃然成为当世修行界第一人。 和尘悄云不同的是,尘文简的次子一心向父,即使父亲的目标是毁灭世界他也全力支持,在大哥杀死父亲后,甚至不惜散尽尘文简留给他的财物法宝请人刺杀尘悄云,只为替父报仇。 奈何尘悄云的实力尽得尘文简真传,刺杀他的人无一例外都被他斩于剑下,哪怕遭遇百人围攻,他也硬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更在世间打下凶悍的威名。 刺杀无果,尘文简次子也曾想过亲自动手,然而他的一身修为都是父亲以天材地宝强行喂养出来的,空有力量却不能掌控,也不懂使用,根本近不了尘悄云的身。 报仇不成,他只好剑走偏锋,把毕生时光都耗费在了寻找复活父亲之法上。 奈何平庸之人,天也不佑。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更遑论逆天,最终只能在不甘中寿元耗尽死去。 在尘文简次子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一夜,在封剑塔闭关的尘悄云难得出关,暗中找到了他的住所。 彼时月上中天,照耀着荒野残云和破旧木屋。 年轻俊美的兄长站在床前,凝视小弟苍老颓败的面颊,眉眼低垂,为他如今穷困潦倒的境遇而心生悲悯。 他们对照对视,都在彼此身上感受到了岁月的无情和沉重。 尘悄云眉心的朱砂痣在烛火里熠熠灼灼,声音轻悄:“小弟,今生执迷不悟,你心中可悔?” 尘文简的次子咳得撕心裂肺,揪着薄被的手瘦削干瘪,青筋暴突。 他反问道:“当年大义灭亲,你可有悔?” 沉默半晌,尘悄云摇头。 “……痴儿。” 尘云离猛然一颤,那句如同洪钟大吕般的“痴儿”将他沉浸于剧情演变中的意识震醒。 那却不是回答,而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但尘悄云的答案其实已在其中了。 尘云离站在虚无与黑暗之间,身前立着一扇发光的门。外勤系统柔和但冷漠的声音在头顶回响—— “本篇报告的撰写者已完成亲情对人生经历的负面塑造作用的探讨,现在需要审核员对其正面作用进行研究和论述。请审核员选择进入报告世界的时间点。” 居然还能选时间点? 尘云离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能把我送回尘文简黑化之前吗?具体地说,是在他刚拜入封剑塔的时候。” 系统温柔答应:“可以。时间点已确认,请审核员为自己拟定在虚拟世界中的姓名与形象,或者选择随机生成。” “就用我的原名和相貌吧,不必额外生成了。”尘云离摆手,促狭地笑道:“你们都这么体贴将剧情主角设定为尘家人了,我没必要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浪费脑细胞。” 系统沉默片刻,似乎轻笑了一声,再开口依旧是平和淡漠的声线:“已完成初始设置,审核员可以进入虚拟世界了。” 尘云离指着前方的门:“走进去?” “是的。” “好吧。” 尘云离扯扯衣袖,深吸一口气,呼出时压下心头几分紧张,故作冷静地朝光门走去。 毕竟是第一次出外勤,众神在上,希望一切顺利。 尘云离忘了自己审核的文章还是神明们抓下大把头发好不容易憋出来的学术垃圾这个事实,边认真在心里祈祷,边迈入目之所及唯一的光源。 随即,万籁俱寂。 …… 星光在头顶闪烁成片,将薄云后枯瘦的月牙映衬得黯淡无光。 尘云离眨个眼的功夫,便来到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他站在半山腰的石梯上,向下是隐没于夜色中的荫绿草木,向上是接天的高塔。 高塔形如倒插/入地的长剑,攀附在山坡上的长街就是倾斜的剑柄。 塔的影子长而瘦地笼罩下来,在对面的云海上印出诡谲的阴影。影子里不知有什么东西在窜动,也或许是云雾翻涌的涟漪,与四面环境照映,隐约流露出一丝不协调感。 尘云离握了握拳,发现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低头一看,原来是把破扫帚,脚边还有一堆聚集起来的灰尘和落叶。 他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四下忽然起了大风,将脚下的叶子堆吹得四散凌乱,有几片砸在了他脸上。 他默默挡开落叶,捏着扫帚朝山上走去。 “系统,你闹呢?”尘云离在脑子里说道,“你给我安排了个什么身份?封剑塔的扫地僧?” “封剑塔不是寺庙,没有僧人。”系统温柔纠正,并解释道:“尘悄云重建前的封剑塔是修行界禁区,只有三个人,即尘文简、尘文简师父,和一位负责洒扫的杂役。我猜审核员不想成为尘文简师父?” “你真聪明。” 尘云离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刚挂上脸,头顶突然有寒凉的光斜照而来。 他仰头望去,只见天上的云不知何时散了,一弯瘦月正正好好挂在塔尖处,封剑塔如同一个灯座,月亮就是里面的蜡烛,一下子将整片天地都衬成了逼仄狭窄的四角囚笼。 尘云离猛地收住脚步,紧了紧攥着扫帚杆的手,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封剑塔……修行界禁地…… 为什么封剑塔会是修行界的禁地? 是封剑——塔,还是封——剑塔? 里面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尘云离不由得痛恨起自己过人的想象力和联想能力,明明周围的所有风景都很正常,除去黑了点几乎没有任何异常,但他就是能自己吓自己,太生草了。 “审核员?” 系统在脑海中轻声唤他,被他提醒“别出声”以后乖巧噤声,而他也定了定神,继续向封剑塔走去。 就在尘云离踏上最后一块台阶,紧闭的塔门出现在他眼前之时,塔后忽然冲出一道人影,猝不及防撞进了他怀里。 于是,上一刻还装得人五人六淡定自若的尘云离发出了一声尖锐爆鸣,那嗓门嘹亮的,可谓绕塔三尺余音不绝。 “啊啊啊啊啊啊!——” “别、别叫……” 一只冰冷的手捂上尘云离的嘴,力气很大,把他声音严严实实按了回去,同时也将掌心粘稠的液体抹了一些到他脸上,浓烈的铁锈味随之钻进他的鼻腔。 尘云离闻出那是什么,本来只是一瞬间的惊吓变成了长久的毛骨悚然,浑身寒毛炸起,背后泛着一阵一阵的凉意。 他僵在原地,也不敢去扒脸上的手,所幸手的主人很快就将它收了回去,指尖缓慢从他唇角划过,月光下,那片黑红色的污渍明显得有点刺眼。 尘云离喉结滑动:“你、你……” 撞在他身上的人后退两步,佝偻着的后背慢慢延展、挺直,抻平宽阔的肩线,纤瘦的腰身,以及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身量。 尘云离将扫帚挡在身前,看着那人像卡壳的木偶一样慢慢抬头,长而细碎的刘海从鼻尖滑落、分开,露出一张苍白似鬼的脸。 这张脸年轻得过分,又生得极为俊美,眉骨上淡墨斜扫,眼窝微陷,仿佛一卷描山画水的泼墨画,深静而缥缈。 这骨相,这皮相,饶是尘云离在信息爆炸时代看多了帅哥美女,也觉得他的相貌漂亮得过头,令人目眩神迷。 可是他越好看,搭配着现在的环境就越吓人,尘云离僵着表情,大脑里已经跑过无数部深夜荒山遇鬼丧命的影视文学作品的情节。 “你是……” 他颤巍巍地开口,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的人眼一闭,干净利落地昏了过去。 “诶!” 尘云离条件反射地接住倒下的人,被带得踉跄着跌坐在地,呆呆地环抱着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当场。 “碰、碰瓷吗?”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审核员,他就是本篇报告的剧情主角,尘文简。” 系统的提醒来得恰到好处,正好让尘云离回过神来,猛地收紧搂住怀中人的手臂。 尘文简被箍得闷哼一声,睫毛动了动,似乎有清醒的趋势,但到底没睁开眼睛。 尘云离鼻翼翕动,闻到他身上过于浓郁的血腥气,从他身下抽出手掌,一滩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间滴落。 “受伤了?” 尘云离悚然一惊,也顾不上害怕了,赶忙查看他的状况。 尘文简穿着一袭粗布制的白衣,大半已经被鲜血染红,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肩胛、后背、侧腰和小腿处的布料都有缺口,缺口下就是深可见骨的伤痕,皮肉外翻,可见是利器以极快的速度划开,虽然不再流血,但那也是因为血快流干了的缘故。 尘云离一个生在和平年代的小菜鸡哪见过这么刺激的景象,顿时不忍地皱眉,看都不敢细看,只能拣着尘文简没受伤的地方搭手,小心翼翼将他扶抱起来。 “系统,尘文简的房间在哪儿?” “已开启指路模式,请审核员按照语音提示前进。” 尘云离“嗯”了一声,一手搂着尘文简,另一手拿扫帚当拐,举步维艰地走向封剑塔西侧。 那里有几间粗陋的木屋,屋里没有点灯,黑得瘆人。 尘云离用脚尖蹬开其中一间虚掩的门,根据系统的语音提示摸黑找到床的位置,先把尘文简放上去,然后再找出火折子和油灯,借着月光把灯点上,驱散屋内的黑暗。 “柜子里有药和绷带。”系统适时提醒。 尘云离原地叉腰喘了会儿气,才把靠墙的木柜拉开。柜子用木板隔了两层,下面叠着一床被褥和几件换洗衣服,上面放了一个破口的碗跟几个瓷瓶,其中一瓶是打开状态,药粉倒在碗里,和水搅成了泥状,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至于绷带,其实是用旧衣物裁成的两指宽的布条。 尘文简早就料到自己会受伤,还是天天都在受伤,所以习惯了提前准备这些东西? 尘云离皱了皱眉,隐隐可以理解尘文简后来为什么会黑化了。 拿出药和绷带,尘云离坐到床边,将尘文简放成侧躺姿势,尽量不让他压到自己伤口的同时露出所有伤口,拿碗里的竹片挑了药膏轻轻抹上去。 他从未给人上过药,手法不免笨拙,偶尔下手重了,尘文简还没怎么,他自己就先惊了一跳,小声地跟人道歉。 好容易给他全身伤口涂完药,缠上绷带,尘云离擦擦额前的汗水,虚脱地往床头一靠,有种凌晨四点起床把耕牛踹开犁了三十亩地的疲惫感。 “……多谢。” 突如其来的道谢,让刚倚下去的尘云离犹如触电似的弹了起来,那声音气若游丝,沙哑飘忽,若不是夜里实在太安静,他甚至都听不清。 “你你、你醒了?” 尘云离扭过头,正好迎上尘文简清冷的眼神,不由得愣了一下。 尘文简坐起身,满身的伤似乎使他的痛觉神经过载麻痹,所以他面无表情,甚至有力气拆开尘云离包扎得最乱的一处伤口重新缠好。 他叼着绷带一头,另一头绕在指尖,相互绞着打了个结,长睫眨动,眼波清幽冷寂,犹如深潭里嶙峋石岸落进水底的清影。 看着他不紧不慢的动作,尘云离躁动的心居然静了几分,说话终于也不结巴了。 “你还好吗?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尘文简动作一顿,抬眸略带疑惑地看过去:“你是新来的杂役?” “啊?” 尘云离一怔,系统立刻道:“审核员当下的身份是封剑塔新来的杂役,刚到一天。之前的杂役已经被塔主‘清除’。” 尘云离的尾音转了个调:“啊,我新来的,对这里还不熟悉。请问你是封剑塔的主人吗?还是……” “我不是。”尘文简摇头,并未察觉他的有意装傻,“我叫尘文简,封剑塔的塔主是我师父。” “哦,那……” 尘云离还想趁热打铁问点关于封剑塔的事,尘文简却垂下眼帘,径自下逐客令:“夜深了,回去休息吧。入夜后不快点入睡,你会看到绝对不想看的东西。” 他长了一张不会说谎的脸,语气又这么笃定,尘云离霎时缩了缩脖子,怂了。 “那那……那我这就回去睡了。你身上有伤,好好休息哈!” 话音未落,他已经走到门口,把手搭到了门上。 尘文简低头整理绷带,却久久没有听见门开关的声响,再次疑惑抬头,发现尘云离笔直地站在那儿,仿佛一枚钉子。 他眉峰微微上挑:“怎么?” 尘云离慢慢退回床边,回头冲尘文简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你说的那种我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是指……那个吗?” 说着,他僵着脖子往旁边窗户一指,只见外面不知何时起了浓雾,雾气中浮现出隐隐约约的人形黑影,它们聚集成队,飘进了浓雾深处,行动时发出白骨碰撞般的咔啦咔啦声响。 尘云离不敢细看,所以并未发现有部分黑影正在缓慢转向木屋。 但尘文简提前察觉了,在它们完全转过身之前眼神一厉,抬掌带起劲风吹灭了蜡烛,旋即扣住尘云离手腕将他带到床上,一翻身,他就越过自己滚到了里侧。 尘云离猝不及防地趴到床上,下巴磕着冰冷坚硬的枕头,险些咬到舌头。 不等他反应过来,尘文简又转身把手撑在他背后的墙上,迫使他转换姿势侧躺,等同于将他困在自己臂弯间。 “……” 轻而稳的呼吸声拂过尘云离耳畔,尘文简的面容隐在夜色里,只有眸底闪烁的光清晰可见。 尘云离尴尬地贴着墙,手臂蜷缩在身前,曲着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我……” “别说话,它们来了。” 尘文简忽的贴近几分,几乎和他脸贴脸,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尘文简身上的温度,比正常人低,却让他不由自主地体温升高。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跳声震荡着耳膜,差点就要盖过屋外诡异的声响。 那是风吹过枯树枝的嚓嚓声,又冷又哑,透着一股子异样的凄凉。 风声里还夹杂了点别的动静,仿佛无数的爬虫在沙地上流窜,节肢抖动,沙沙声密集又刺耳。 门窗并未关紧,窗户甚至大开着,夹冰带霜的寒风吹彻整间屋子,把尘云离结结实实冻了个哆嗦。 尘文简的呼吸也重了一些,再次逼近,脸埋进了尘云离颈窝,夹杂着血味和草药味的气息瞬间将他笼罩,奇妙的也隔开了外面的寒意。 他这是在……保护我? 尘云离不自在地别开脸,越过他流畅的肩线望出去,能看到窗户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黑影堵住,像一层叠一层的窗贴,污泥一般蠕动着,分外骇人。 他吓得闭上眼,慢慢低头,将眼睛埋进尘文简披散下来的长发中。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才彻底消失。月光从窗台流淌下来,照得一室通透,雾气散尽后,月色似乎也变得格外皎洁。 尘云离依然不敢睁眼,尘文简却动了动,脑袋从他肩上挪开,手也收了回去。 “你没……” 尘云离如梦初醒地舒了口气,正想问尘文简怎么样,就听见他闷哼一声,脱力似的倾倒下去,半歪到尘云离身上。 一回生两回熟,尘云离熟练地揽住他,往血气突然浓郁的方向一摸,果然摸到了满手温热黏腻的液体。 得,伤口裂开了,刚才忙活半天,白干。 …… 尘文简从半梦半醒中恢复意识时,身上钝而麻的痛楚似乎在加剧,与刚才全然的麻木不同,让他有种活着的真实感。 他慢慢掀开眼帘,视野有片刻的混沌和摇晃,之后才渐渐聚焦,凝聚在灯下桌前,正在水盆里搓洗满手血渍的尘云离身上。 啊,是封剑塔新来的杂役…… 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这里活过三天…… 尘云离搓去指尖最后一点血污,冷不丁发觉有一道颇具分量的视线落到肩头,便回头看向床上,果然对上了尘文简淡漠的双眼。 “醒了?”他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我方才看见那些东西消失,就出去打了点水,帮你清洗伤口,重新上药包扎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尘云离掠过出门前的一系列心理建设和怂巴巴的犹豫不决,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尘文简对此一无所觉,下意识摇头——倒不是不疼,而是习惯了疼,也习惯了隐藏痛苦,所以被人关怀后,第一反应就是否认。 尘云离不懂他弯弯绕绕的心思,但懂疼痛分级,自然不信他的摇头,坐到他床边,将系统提供的药膏塞进他手里。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伤药,可能治疗效果没有你的那么好,但是止痛效果极佳,而且可以和其他药物混用,你拿着。如果实在疼得忍不住,就在伤口上抹一点。” 尘文简看了看手里的药瓶,巴掌大,白瓷质地,瓶口没有拧紧,隐隐能闻到药香。 他又认真地将尘云离打量一遍,蜷起手指,任由药瓶滑进袖口,装进袖兜。 “你休息吧,我回房了。”尘云离看他没什么大碍,放心多了,拾起掉在床边的扫帚作势要走,“对了,那些东西……今晚不会再出现了吧?” “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 尘云离松了口气,摆摆手,大步走出门去。 尘文简望着他,直到门板完全掩去他的身影,方低下头,目光落在身上重新包扎的绷带上。 比之前进步很多,至少不是乱七八糟的一团。就是这个愚蠢的蝴蝶结…… 尘文简素白的指尖拨弄了一下翘起的绷带尖尖,想了想,没有再拆开重打。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尘云离的房间就在隔壁,屋内陈设和尘文简的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柜子里少了药物绷带和被褥。 他低头看了看沾满血污的衣服,从床尾的小包袱里翻出干净衣物换上,脏衣服则随手搁在旁边,准备天亮再洗。 忙活半宿,尘云离也累了,打着哈欠躺在床上,荞麦填的枕头偏硬,被子倒是柔软暖和,能闻到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据说这种味道是螨虫被晒死后留下的,该说不说,还挺好闻。 胡思乱想间,尘云离的大脑渐渐放空,进入梦乡。 系统原本要提醒他什么,见状,暂时随着他的意识沉寂下去。 次日早晨,刺眼的阳光斜照入窗,正好落在尘云离眼睛上。 他只感觉眼皮微烫,翻了个身,鼻子磕在枕头上,硬生生给他磕醒了。 “审核员,早上好。”系统的提醒来得及时且贴心,“你该起床打扫卫生了。” “唔……打扫什么卫生……” 尘云离醒了但没完全醒,咕哝着揉揉鼻子,正想换个姿势再睡一会儿,蓦地反应过来系统对自己的称呼,睡意全消,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扭头望出窗外,天光大亮,少说也是早上九点多了。 “靠,封剑塔主和尘文简不会起床了吧?” 尘云离赶紧下床,套上一只鞋踩着另一只连蹦带跳地穿衣服,好容易把自己拾掇齐整,门一开,就见几幢木屋中间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支起了一张小木桌,他昨夜见过的尘文简和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相对而坐,正在吃早饭。 听到门响,两人齐齐回头,没有实质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却让他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重量。 好在尘云离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脸皮厚加心宽,当即摸着后脑勺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出门,边洗漱边寒暄:“塔主,还有这位小先生,早啊。” 理论上,封剑塔新来的“清洁工”是不认得尘文简的,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索性就用“小先生”含混过去。 中年人怔了怔,筷子夹着的小笼包在醋里滚一圈,低头道:“你的早饭在厨房的蒸笼里,吃罢将山路打扫干净。我今日有事须一直待在塔里,你有事可问文简,不要生事。” 他叮嘱得十分自然,尘云离手上的动作却一顿,心生疑窦。 听这位的口气,怎么好像跟系统给自己安排的这个身份很熟? 尘云离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继续洗脸,在心里问:“系统,封剑塔主跟我扮演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你是他已故朋友的孩子,因家里遭灾没有活路,他起了恻隐之心,才把你带到封剑塔安身,顺便提供庇护。”系统为他补充人物设定。 “原来如此。”尘云离点头,这就合理了。 不过这样看起来,封剑塔主是个正常人,正常得甚至有点平庸,不像会折磨人的性子。尘文简的伤,以及后来尘文简的弑师举动,究竟因何而起? 尘云离思索着,恍然有种在玩真人解密游戏的错觉。 洗漱完毕,尘云离到厨房拿了自己那份早饭,回到木桌前时,封剑塔主已经进塔去了,只剩尘文简在慢条斯理地喝剩下的半碗豆浆。 他今早换了一身衣物,布料是柔软朴素的棉麻,淡淡的青蓝像清晨薄雾笼罩下的山色,正合衬他疏冷的气质。 尘云离很难将他和后世那个一心灭世的疯子联系在一起,因而越发好奇他之后的遭遇。 “文简先生,早。”尘云离坐到他旁边的位置,并未掩饰对他的好奇。 “早。”尘文简抬起密密的长睫,眸光清澈如洗,也空无一物,“你方才已经同我打过招呼。” “好话不嫌多。”尘云离啃了口包子,“一会儿你打算做什么?” 尘文简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短暂的怔愣后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但片刻过去,却半个字都没有回答。 尘云离疑惑抬头,就见他满脸困惑,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尘云离一乐:“你不用练功吗?” 尘文简摇头:“师父说,白日无需练功。” “唔……”想到昨晚他满身浸血地从塔里出来,尘云离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身上有伤,不如到房间里睡会儿。” “不必。”尘文简衣袖摇头,挽起略宽的衣袖,将手臂上的绷带一圈圈解开,露出光洁的皮肤,早已不见那些伤痕的影子,“早晨醒来后,它们便痊愈了。” 说完,他定定看着尘云离,仿佛在等他继续推荐。 尘云离哏了哏,被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只能硬着头皮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扫山路?” 话刚出口,他自己就在心里否了。 尘文简是谁?他可是不世出的修行天才,未来毁天灭地的大魔王,他怎么可能陪着一个小小的清洁工扫地…… “可以。” “……” 尘云离掏了掏耳朵:“刚才风太大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尘文简放下空了的碗,目光扫过他夹着的半个包子,想了想,将他端过来的豆浆推到他手边,“我陪你扫山路。” “……” 尘云离嘴角微微抽动,包子配豆浆一口气吃完,把嘴一抹,豪气干云地挥手:“走,扫地去!” 了解大魔王的第一步,带他做家务。 …… 昨夜看着漫长曲折的山路,今早变成了平缓的斜坡,坡道两旁长满半人高的草,黄绿相间,中杂野花,向上没入葱郁的深林,向下绵延到金黄的田野,清风吹拂,天地间的所有色彩交汇成斑斓的一片,宁静恬然。 尘云离拄着扫帚极目远眺,手抵在额前挡光,忍不住由衷赞叹道:“风景真美。” 和他的不务正业相比,尘文简堪称老实巴交。他提着一根用麦秆和枯枝现扎的笤帚从第一级台阶扫起,一直扫到台阶末端,也就是山腰处的缓坡,便将落叶攒成一堆,拨进侧倒的竹筐。 他动作很快,尘云离只是看个风景的功夫,一百多级台阶已经被他扫完。他提起竹筐抖了抖里面的叶子,腾出空间,打算继续沿着缓坡往下打扫。 这个效率,这个执行力,让真清洁工尘云离一阵汗颜。 “别别别!你等我一会儿!” 尘云离赶紧上前扯住尘文简的袖子,让他停下脚步。 尘云离看了看他的手,眉梢微挑:“不是要扫地?” “急什么?你闷头把路扫完,不是又没事可做了?”尘云离哭笑不得,这人怎么一副一根筋……不,少根筋的样子,“而且现在是秋天,叶子、草屑、尘土一直都有,说不定你刚扫干净,它们又卷土重来,难道等下你又要从山脚再一路扫上来?” 尘文简微微歪头:“未尝不可。” 尘云离本意是想说服他别那么积极,他却觉得这样做不赖,袖子轻抖把尘云离的手抖开,作势继续。 “诶诶!”尘云离再次扯住,这回力气大了点,加上尘文简没有防备,竟然被他扯得倒退几步,险些撞翻旁边的竹筐。 尘文简倒也没有生气,只以眼神询问为何拉他。 尘云离竖起手指摇了摇:“扫地这种事,尤其是扫山路,差不多就可以了。塔主打发我来干这事儿,也不是真想让我把山路打扫得一尘不染,他只是要给我一个留在封剑塔的理由罢了。” 尘文简眉头微皱:“那你让我来是……” 尘云离不等他说完,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笤帚,跟自己的一起倒放在竹筐里,随意搁在路旁。 接着,他抬手指向下山的路:“反正塔主一整天都待在塔里,咱们慢慢走下山,去山下的村镇里走走逛逛,顺道吃个午饭,带份晚饭,日落再回来。回到山上后,正好是你练功的时间,你练完功,又能立刻洗漱睡觉,这样一天的光阴过去了,既不虚度,也不无聊,不是很好?” 尘文简听着,眉头渐渐舒展,被他说得意动颔首。 他的语气平淡且坚定:“好,我听你的。” 尘云离粲然一笑:“那就走吧!” 说话间,他拉着尘文简的衣袖慢悠悠走下台阶,踏上下山的缓坡,大抵是忘了,一直牵着人家的袖子没有放开。 尘文简低头扫了一眼他的手,素净白皙修长纤细,指甲修剪圆润,指腹有常年练字留下的薄茧,除此之外别无痕迹,是一只很漂亮的手。 手的主人从前也是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的少年人,一朝家道中落,亲人死绝,才会落到今日境地,比他这个孤儿还不如。 师父从前说世事无常,人生变换,尘文简一心扑在修行上,难以全然理解。现下倒是可以领悟一些了。 尘文简暗自思索着,手臂跟随尘云离摆臂的动作轻轻晃动,虽然不习惯,却并未甩开。 尘云离就这么带着他,一路走一路欣赏山间风光,期待着接下来的村镇之行。 山下的麦田里有辛苦劳作的人影,田间的土路上有奔跑嬉闹的孩童。更远处是几座相邻的村落,屋舍林立,鸡犬相闻。 尘云离牵着尘文简走进了红尘。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现在是永星王朝一百六十五年,报告里的那个未来还未到来,天子治下四海升平,百姓的生活可以称得上安居乐业。 封剑塔所在的山位于南方,离国都有千里之遥。在青山绿水中建成的村落格外恬静安宁,村民也个个淳朴热情,看见生面孔进村,第一反应是打招呼,然后才是问他们有什么事。 尘文简不爱说话,气定神闲地立在一旁环视周遭,听尘云离熟练地与村民们聊天搭话。 尘云离性子活泼,嘴又甜,会说话,不一会儿便给他们两人编了个山里人身份,借口第一次出远门什么也不懂,非常丝滑地套出了村子附近的近况跟趣事,还得了几块刚烙的面饼。 尘文简自认没有这种本事,饶有兴致地看着,除了修炼空无一物的内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填补了些许,再看周遭的风景,隐隐能够理解尘云离先前的赞叹。 “来,尝尝这个面饼。” 他正想着,就见尘云离撕下一块面饼放进嘴里,嚼了嚼后眼睛一亮,将剩下的都塞给他:“趁热吃,味道绝了!” 尘文简拿着面饼看他一眼,忖了忖,扭头望向旁边黄绿相间的树,枝叶阴影里蹲着一只正在啃栗子的松鼠,眼睛圆亮,腮帮子鼓鼓,与他此刻的表情有微妙的相似。 不知为何,尘文简忽然觉得很有趣,依着尘云离的话尝了口面饼。新烙的饼还带着锅气,焦脆可口,味道的确不错。 再看尘云离,他已经开始夸投喂自己面饼的大娘手艺精湛了。 尘文简想,这人可真是讨喜。 二人一行走走停停,半晌才走出第一座村落,而尘云离兜起的衣摆里早已装满各种野果和小食。 他给尘文简分了一半,一手提着衣服一手拿个八月瓜吃得香甜,目光不忘四处逡巡打量,实在是忙得慌。 尘文简没有动尘云离分给自己的食物,他眯着眼往远处看,略略估算距离,说:“离第二座村子还有半里地,中间隔着一条浅溪,有人在钓鱼。” “唔。”尘云离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只看见稀疏的草木和黄土小路,不禁羡慕道:“眼神真好,我什么也看不到。” 尘文简见他八月瓜吃完了,从怀里挑拣出个大的递过去,给他描述自己看到的:“小溪上架有木桥,溪水清澈,到腰深,鱼虾多且肥美,不过只有一个人在钓……啊。”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个毫无起伏的单音替代。 尘云离掰开瓜皮,奇怪地问:“你看到什么了?人钓鱼变成了鱼钓人?” 他只是开个玩笑,没曾想尘文简忽然回头看他,神色微妙:“嗯。” “……啊?” “那人钓上的鱼有半米长,把他拖到溪水里了。”尘文简眯了眯眼,不知看到什么,又补充道:“他正一边呛水一边拽鱼竿,看上去想和那条鱼同归于尽。” “……” 尘云离瓜都掉了,原地蹦跶:“那还等什么!救人啊!” 两人赶到地方时,那个钓鱼佬已经被自己钓到的鱼拖到溪水中央最深的区域,扑腾间水已经没过他胸口。 在这紧要关头,他却依旧死拽着鱼竿不放,手臂高举过头顶,钓线绷紧,竹竿弯曲出一个夸张的圆弧,仿佛下一秒就会双双断裂。 然而这把钓竿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顽强,头尾都快相接了,弯折处也丝毫没有断开的迹象。 尘云离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救人吗?”尘文简揣着手,看向水里与大鱼作斗争的人的目光毫无波动,询问意见的声音倒是颇为温和。 尘云离回过神来,袖子一撸就往上冲:“救人救人!快!那条鱼要把他淹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跑,刚到溪边还没下水,就听身后响起一阵清脆的破风声,紧接着水底似乎被什么东西剧烈搅动,翻腾出一圈圈圆形的波纹。 波纹围绕在钓鱼佬周身汇聚成漩涡,涡心水位下降,四面水位升高,解了钓鱼佬生命危险的同时,也把潜藏在水下“兴风作浪”的大鱼掀出了水面。 “轰——” 在尘云离惊诧的注视中,尘文简缓缓停在他身旁,右手五指一抓,钓鱼佬和他坚韧不拔的钓竿便被提溜上岸,与此同时,那条足有半米长的鱼也跟着落在岸边,甩动鱼尾正反面交替蹦跶,充满活力。 尘文简收手之余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淡然:“人救上来了。” 尘云离愣了愣,从他平静的口吻里品出一点求夸奖的意味。 难说这是不是错觉,但考虑到自己的任务是让大魔王体会人间的美好,论证亲情对人生经历的正面塑造作用,尘云离还是转身冲尘文简竖起两只大拇指。 他笑眯眯地说:“真厉害!” 尘文简眨眨眼,素来幽寂的眼瞳像是落进一点天光,倏然亮了亮。 “咳、咳咳!我的鱼!……” 忽来突兀的声响打断二人的交谈,尘云离回身一看,那钓鱼佬正从地上爬起来,细瘦的双臂一把搂住那条几乎与他身板同宽的大鱼,被鱼尾巴拍了一脸也不放。 他倒是一以贯之的执着。 尘云离拍了拍额头,从木桥上跑到对岸,将人搀扶起身,又帮他按住不断挣扎的鱼。 尘文简跟上前,不理解,但看在尘云离的面子上,还是再次帮忙,屈指弹出一道劲风把鱼砸晕。 尘云离和钓鱼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多谢二位相助。” 钓鱼佬搂着鱼,向两人腼腆一笑,尘云离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文秀清瘦,做书生打扮,也不知他刚才哪儿来的力气在水里跟鱼拉锯那么久。 尘云离以前也听过钓鱼佬的传说,像钓鱼佬除了鱼什么都能钓到、什么穷乡僻野都能看见钓鱼佬的身影、钓鱼前给鱼竿开光等等,但第一次见到对钓上的鱼如此执着的人,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想法。 “先生这是……” 书生擦擦脸,听尘云离语气犹疑,笑着解释道:“哦,家里孩子等着吃鱼,让二位见笑了。正好,这条鱼这么大,我和孩子也吃不完,两位恩人若不嫌弃,要不要到我家吃顿便饭?” 他指了指头顶,又看了看鱼:“等我把鱼做好,差不多也到午饭的时辰了。” 尘云离看向尘文简,见他无可无不可,便问书生:“方便吗?” 书生温柔点头:“自然。” 书生名叫宁不凡,家离小溪不远,独自带着小弟过活,平常都是在书铺抄书换钱,今日弟弟病了,大夫说多喝鱼汤有助于身体恢复,他才找邻居借鱼竿钓鱼。 这也是他即使被鱼拖下水也不肯放杆的原因。 尘云离跟人交流有一手,没几句话就和宁不凡聊熟了,连人家弟弟的名字、年龄和病情都打听清楚,让尘文简再次见识到他过人的亲和力和交友能力。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他不必做什么,就能轻易获得他人的喜爱和认可。 “到了,前面那栋木屋便是我家。” 宁不凡的声音打断了尘文简的思绪,他淡淡望向前方,只见几丛翠竹环绕着一幢两层小木楼,楼梯建在屋外,盘绕而上,扶手处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蔓,上面开着零星的红花,香味浓郁。 木门开着,门内倚着一道修长人影,是个清隽少年。他披散着微卷的黑发,中衣外披了一件长衣,懒散转动拈在指尖的,从藤蔓上摘下的红花。 听见脚步声,少年抬头看来,赫然与宁不凡刚才描述的随母姓的小弟一模一样。 “少荼!”宁不凡提着鱼冲少年跑过去,之前还提溜不动的鱼此时对他却好像轻若无物,“你还病着!怎么下床了!快回房休息!” 明少荼轻轻叹了口气,在兄长冲到跟前时接过他手里的鱼:“知道了,我帮你把鱼放好就回去——他们是?” 尘云离闻言一挑眉,这小伙子深谙说话技巧,先答应回屋安抚宁不凡情绪,再顺势转移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顺带帮他解决目下的小麻烦。 宁不凡说他性子冷淡,其实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啊。 尘云离想着,扯住尘文简衣袖笑眯眯地走上前:“我叫尘云离,这位是我同伴,叫尘文简。” 他刚做完介绍,宁不凡就风风火火地接话,把刚才在溪边发生的事一股脑全倒给了弟弟,最后才补充:“所以我便请他们回来吃顿饭,算是对他们出手相救的感谢。” “原来如此。”明少荼点点头,把他往门里一推,“先去换衣服,别我的病痊愈,你又着凉了。两位先生也请随我进屋,家中只有一盏热茶招待,切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我们走了半天路,有杯热茶正好解渴。”尘云离笑眯眯地牵着尘文简走了进去。 尘文简却注意到,明少荼方才听说他们姓“尘”时,神色有一瞬间的异样。但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加上…… 尘文简扫了眼尘云离的手,决定不说,若是自己看错或会错了意,未免扫他兴致。 一面想,他一面乖乖跟在尘云离身后,走进木楼的大厅。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落座后,明少荼端上来两盏热茶,宁不凡也换好衣服出来,让尘云离两人稍坐,然后就要进厨房做饭。 见状,明少荼连忙拦下他:“阿兄,还是我去吧。” 宁不凡不赞同地皱眉:“你去什么去?病还没好,赶快到床上歇着!” 明少荼无奈:“阿兄忘了?你做的菜连邻居家的大黄都不吃。” “……” 宁不凡面上的恼怒僵成了尴尬,他挠挠头,清俊的脸皱成一团:“那……你去吧,注意着点,身体不舒服便停下歇会儿,千万别勉强。” “知道了。” 明少荼微笑着将他推到桌边坐下,与尘云离和尘文简礼貌颔首过后,把长发一扎,拢着长衣走进厨房。 “你们兄弟的感情真好。”独生子女尘云离发出羡慕的感叹,余光斜一眼身旁的尘文简,故意说:“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位兄弟就好了。” 尘文简长睫微动,偏头看了看他。 尘云离说这话,其实是先在尘文简心里留个钉子。他在这个世界的任务是验证亲情对人生经历的正面塑造作用,换算成实际操作,就是让尘文简在自己的影响下,避开那个黑化灭世的未来。 可他们非亲非故,哪怕尘云离真做到了这一点,不扣“亲情”这一题目,很有可能依然过不了关,因此他想把尘文简发展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现在就是做个铺垫。 亲如兄弟怎么不算亲情? 被尘文简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着,尘云离虽然有些紧张,但反应很快地扭头冲他一笑:“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尘文简摩挲着手中的粗瓷杯:“家里孩子多也不是好事,并不是所有人……” 他不知想起什么回忆,心有触动,低头喝了口茶,生硬地结束未说完的话。 宁不凡则像是神经大条没察觉他情绪有异,顺溜地接话:“是啊!尤其是穷苦人家,孩子生得多养大的却少,养的越少生的就越多,实在养不起了扔的扔、卖的卖,也是造孽,不如一开始就不生。我跟少荼却不同,我们……不是亲兄弟。” 尘云离无意打听别人家事,但宁不凡自己提起了,爱吃瓜的本性又让他忍不住探头追问:“怎么个说法?我看你俩感情挺好,你为了给他钓鱼,差点命都没了。” 宁不凡笑了笑,坦然道:“他是我继母带来的孩子,随母姓。后来我们的父母因病去世,就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感情想不好都不行啊。” 尘云离摸着下巴点头,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杯子磕在桌面上的轻响,尘文简冷不丁问:“你们不是这里的人?以前住在哪儿?” “就煌州山林最多的那一带。十二年前煌州闹旱灾和蝗灾,后面又爆发瘟疫、饥荒,现在已经成不毛之地了。我父母就是死于那场瘟疫,为了活命,我跟少荼才一路流亡至此。” 宁不凡是个直肠子,尘文简问一句,他能把家底都掏出来,而且表情虽然有些沉重和无奈,却明显并不纠结于过往的苦难,倒是很豁达。 尘云离却注意到,尘文简听完他的话之后,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许多。 联系到他的孤儿身份,尘云离心内咯噔一下,犹豫着问:“你家以前……是不是也在煌州?”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小心翼翼,既有疏离客气,也有善良之人对于苦难者不自觉的关切和同情。 尘文简从未和人提起上封剑塔之前的事,尤其是幼时那些,现在被尘云离一问,心里那根弦突然便松了一瞬,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还真是啊…… 尘云离叹气。 影视剧里的大魔王几乎都有一段惨痛往事,用上帝视角去看会觉得精彩刺激,但若是这些苦痛落在身边具体的人身上,即使是陌生人,也不免让人怜悯和惋惜。 尘文简幼年丧亲,沦落为孤儿,恐怕也是因为煌州的几场大灾。十二年前他只是个五岁稚童,而他十七岁才入封剑塔。 这十二年里,他都经历了什么?那些经历会是他日后黑化的推手之一吗? 尘云离不愿深思,拍拍尘文简的后背说:“都过去了。” 宁不凡在一旁跟着点头:“是啊是啊,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喝茶,喝茶。” 说着,自己先端起明少荼的茶盏牛饮一大杯。 被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屋内的气氛倒是松快不少。 尘文简瞥了一眼尘云离方才给自己“顺毛”的手指,思忖着他那句“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位兄弟就好了”,那棵如枯槁孤木的心上,渐渐生出旁叶杂枝。 无瑕心境难得,破坏却容易。杂念一起便再也无法清除干净,对于他修炼的功法而言,无疑是极大的破坏。 可尘文简认真权衡过后,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好。 三人围坐闲聊,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厨房方向也飘来烧鱼的香味。 尘云离本来正托着下巴给尘文简和宁不凡分享自己听过的钓鱼佬的趣事,忽然鼻翼翕动,猛地坐直:“真香!” 宁不凡忍俊不禁的同时还有点骄傲:“我家少荼手艺可好了,一会儿你们多吃点。” 尘云离笑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正要回答,就听见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宁不凡回头看去:“啊!是隔壁的张大哥,他估计是来要回他的宝贝鱼竿的!你们坐着,我去把东西还了。” 说着,他起身抄起墙角的鱼竿走了出去。 客厅离大门也就几步路,门一开,里外的人都能看见彼此。 尘云离就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提着鱼篓站在门口,刚开始面无表情,看见鱼竿后才露出笑脸,伸手从宁不凡手中接过。 好巧不巧的,他这时抬眼朝屋内望来,看到方桌旁的两人时脸色大变,手一松,鱼竿啪嚓落地。 他黝黑的面庞像忽然抹了一层面粉,死白里透出铁青,布满老茧的手在半空剧烈颤抖,宁不凡都怕他活生生抖断了。 “张大哥?”宁不凡拾起鱼竿拍了拍,疑惑地唤他。 张大哥——张缘倏然回神,嘴唇颤了颤,没说什么,一把夺过自己的鱼竿便掉头离开,步子迈得仿佛有鬼追他。 宁不凡困惑地挠头:“这是怎么了?青天白日见鬼了不成?” 尘云离斜眼看向尘文简,方才那人的惊诧与恐惧,可都是冲着他去的。 尘文简自然也有所知觉,忖了忖,低声解释:“我不认得他,不知道他为何惧怕我。” 尘云离摩挲下巴:“嗯……算了,就当他是见了鬼吧。” 这话一出口,突然有个念头从他脑海中流过,被他揪住尾巴后细思,又感觉是无稽之谈。 张缘对尘文简流露出的惧怕之意,几乎可以等同于人类遭遇生命危险时的反应,那他会不会真有什么特殊能力,比如……探知未来? 好像不太可能。 尘云离摇头,厨房那边愈发浓郁的香气也冲散了他继续琢磨的想法,低头喝口茶解解馋。 他凑近尘文简耳畔:“一会儿多吃点,你昨夜也受伤了,顺便补一补。” 尘文简弯了弯唇角。 …… “砰砰砰!” “赵老头!” “砰砰砰!” “开门!快开门!” “砰砰……” 巨大的砸门声戛然而止,张缘的手随着惯性捶向开门的人,却被一只苍老枯槁的手挡开。 他从宁不凡家飞奔过来,连心爱的鱼竿掉了都没有发觉,气喘吁吁地看着身前的老人,想说什么又上不来气,憋得脸通红。 老人双目紧闭,面庞如褶皱的树皮,一头白发凌乱地堆成头顶的发髻,用木簪子束紧。 他右手抓着拐杖拄地,左手刚挡住张缘的“袭击”,现在正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我还没死,你急什么?”赵老头边咳嗽边问,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喘气声,像久病之人。 张缘把气喘匀,一把抓住他的拐杖头咬牙切齿地说:“那个人出现了!” 赵老头掀起层层折叠的眼皮:“哪个人?” “就是那个!那个人啊!”张缘凑到他耳朵旁边,用气声说:“你在……在‘天兆’里看到的那个人!” 赵老头浑身一哆嗦,老得眯成缝的眼睛忽然睁圆了,露出浑浊的深蓝色瞳孔,满是震惊和恐惧。 他一把甩上门,干瘦的手跟铁钳似的钳住张缘手腕将他拖入里屋,力气大得与外表毫不相符,张缘一个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也只能踉踉跄跄被他拖着走的份。 到了屋里,赵老头又把窗户关紧封严,在黯淡的光线里点起一根绿幽幽的蜡烛。阴森的绿光照在他皱巴巴的脸皮上,有一种瘆人的诡异感。 饶是张缘与他相熟,也不禁毛骨悚然地退后几步。 赵老头并不在意张缘的反应,在木柜里倒腾一阵,又翻出一卷崭新的画轴,在床上铺开,然后便动也不动地盯着发呆。 张缘怕归怕,仍不免好奇,悄摸地凑上去偷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把他吓得呕出胆汁来。 只见那画上满是鲜血和尸骸,白森森的头骨露在血红的大地上,睁着空洞洞的眼眶看着画外人。 画面中间站着一个人,衣服半白半红,英俊的脸上溅满血色,手中提着一把断刀,同样被血液浸透,顺着刀锋的断口往下流。 若只是看画还没什么大不了,偏偏画中这个人,张缘不久前刚见过,正是尘文简。 “他……他……” 张缘牙齿打颤,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虽为人身,却是恶鬼相。”赵老头用枯瘦的手指重重点在画中人身上,语气低沉肃穆,仿佛是在诵经:“他会让这片土地,乃至整个王朝,都血流成河……”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明少荼的手艺果然十分出众,将一尾大鱼分别做成了三菜一汤,红烧、清蒸和油煎一应俱全,照顾到所有的口味。 鱼肉鲜美,更难得的是被他做得毫无土腥气,再配上宁不凡自酿的米酒,这一顿午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饭毕,尘云离主动提出刷锅洗碗,宁不凡拒绝不过,加上明少荼身体不适,没办法收拾,只好答应。 厨房后头有口水井,井边放着两个木盆和一排清洁工具,尘云离把碗筷放进其中一个盆,然后挽起袖子要去打水。 他刚碰到井绳,一只漂亮的手就从旁边伸来,先他一步抓住。 尘文简将尘云离轻轻挤开,拎起打水的木桶扔进井里,手上熟练地放绳子,甚至为了不影响动作而提前打了束袖,一副眼里有活的老实巴交感。 尘云离愣了愣,挠挠头发。 他刚才没拉上尘文简一起洗碗,大概是被剧情里未来的他影响太深,总感觉他不是干这种“人事”的人。 可尘文简能提着扫帚安安静静扫完整条山路,要不是他拦着能一路扫到山脚,也愿意陪他在村子里闲逛,愿意听他的话救人。 如今的大魔头,也只是个寻常人而已,除了比旁人看着冷淡点,并无差别。 若是因为未来的事而对他区别对待,那就不是在帮他规避那个命运,反倒会弄巧成拙。 嗯,很多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都是这么写的。 尘云离想到这里,笑了笑,从旁边搬来两个小板凳,自己坐一个,等尘文简打完水再拍拍另一个,示意他坐下。 二人排排坐,一起洗碗。尘云离没话找话瞎聊,尘文简一句一句地回应,这一幕落在他人眼里,倒是有了点熟络亲近的味道。 那个他人,就是借口身体不适回房休息的明少荼。他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前,远远将两人的相处场景尽收眼底。 从宁不凡出来已经是午后的事,宁不凡挺喜欢这两个新认识的朋友,连说几遍有空常走动,才有些不舍地把他们送出门外。 午间的林子里斜着一道一道的光柱,行走其中,如同置身画里,耳边还有清脆的鸟啼和幽微的风声,令人心中宁静。 “尘先生,你算算时辰,咱们现在出发,能不能赶在入夜前回山?”尘云离问道。 跟尘文简一块儿干过两次活后,尘云离对尘文简的态度松弛了很多,之前虽然努力亲近,却总不免带着谨慎和局促,现下却很随意。 尘文简抬眸瞥他一眼,倒真的煞有介事地掐指做计算状,拇指指尖在四指指腹上来回无序弹动,配合他严肃专注的表情,比街角算命三元一次十元三次的神算子唬人多了。 尘云离也闹不明白他是不是故意在逗闷子,很诚实地笑了起来:“让你算时辰没让你算命,掐手指做什么。” “时也,运也,命也。三者是相连的。”尘文简眸光闪烁,仿佛阳光下的清溪,隐约的波澜里满是笑意。 这下尘云离确认他是在逗闷子了,笑眯眯地问他:“那先生算出什么了?” “算出……”尘文简望向前方,“我们现在动身,不但可以在入夜前进山,还能在山脚的食肆里吃顿晚饭,顺便为师父带一份。” “中途没有波澜?” “没有。” “那就好!” 尘云离也不清楚尘文简学没学过相术,但既然未来的第一魔修都这样说了,他一个凡夫俗子也只好相信,乐呵呵地四处溜达,招鸟逗松鼠。 道路旁长着不少果树,初秋时节,枝头硕果累累,虽然长得磕碜,味道却很不错。 “嘿咻!” 尘云离原地一蹦,拽住桃树树枝薅下两颗油桃,一颗扔给尘文简,另一颗用衣袖蹭了蹭,吭哧咬一大口。 嗯,清甜! “诶,问你个问题。”尘云离走在前端,尘文简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他说话时也没有刻意回头,“封剑塔以前也招杂役吗?” 尘文简慢条斯理地啃桃:“嗯。” “他们都负责干什么呀?和我一样扫山路?” “做饭、挑水、劈柴、打扫居所、下山采买物资,都是杂役的活计。”尘文简望着尘云离的背影,“事情很多,不过,我会帮你。” 尘云离点头:“在我之前的那些杂役都被解雇了吗?他们也是普通人?” “……” 尘文简不动声色地垂眼:“是啊。” 尘云离也不知怎么就从他云淡风轻的两个字里听出了不对劲,脚步顿住,回身看过去:“他们被解雇之后,回家了吗?” “……” 尘云离脸色渐渐发白,嘴里的果子变得酸涩割舌:“他们去哪儿了?” 尘文简淡淡地说:“昨夜,你不是见过他们了吗?” “啪嗒”一声,半个油桃掉落在地,尘云离呆呆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解其意。 “那些……黑色的……” 尘文简不置可否,只是朝前方挥袖,几十颗山枣跟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落下,被他倒卷到尘云离面前。 尘云离盯着这些飘浮在空中的枣子半晌,胡乱用袖子兜住,拢在怀里。 “是塔主干的?”尘云离狠狠咀嚼着脆甜的山枣。 “不,是从前死去的杂役干的。那些枉死之人的怨魂徘徊在山上,一到夜晚便出来寻觅生人。木屋里有师父设下的阵法相护,后来的杂役只要夜里不出门,便不会有事。” 尘文简说了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段话。 “师父只是不管而已。” 不管怨魂,也不管杂役。 反正再强的怨魂也奈何不了他,至于几个杂役,都是普通人,死便死了,于他并不妨碍。反倒是清除怨魂才会耗费他的精力,浪费他的时间,他自然不愿意管。 尘云离顿了顿,咀嚼枣子的声音更响亮了。 “那第一个变成怨魂的杂役是怎么死的?昨夜我看到的……那么多,总该有个源头。” “我不知道。”尘文简摇头,“那是我上山之前的事,我上山那日,在你之前的那位杂役在我面前被怨魂吞噬,师父也是因此才同我说了此事。”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撞见,他甚至不会跟你替这事?他就不怕你也被怨魂攻击?”尘云离停下脚步,语气愤愤。 尘文简与他对视,虽然没有说话,眼神和表情却都说明了一切。 封剑塔主确实不怕。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天赋惊人的弟子。 尘云离倍感荒谬,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反应,硬生生气笑了。 亏他之前还以为封剑塔主将他这个“故友之子”带上山是为了收留他,给他条活路,是个不错的人。结果人家根本没这么有良心,带他上山,估计单纯是因为杂役死得太多,招不到愿意上山干活的人了。 “老逼登。”尘云离嘴唇蠕动,吐出无声的三字真言。 “你不高兴?”尘文简问,“认为师父不是好人,你厌恶他?” 尘云离板着脸点头。 何止是厌恶,要不是任务在身,他甚至不想改变尘文简亲手宰了封剑塔主这件事,毕竟严格说起来,这高低也算为民除害。 “师父很强,无论你多厌恶他,都不可表露在面上。” 尘文简伸手过来,学着刚刚在宁不凡家中时,尘云离安慰他的那样轻轻拍他的后背。 “不过小小的报复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听到前半句,尘云离虽然知道有理,却还是不免失落。但后半句一出,他整个人立马精神起来,满脸期待地问:“怎么报复?” 尘文简微笑:“山下有两间食肆,之前我说要带你去吃的是师父喜欢的那家,口味清淡。另一家则重油重酱重辛,师父不喜。师父不轻易下山,尤其不会为吃食这种小事,我们晚上给他带一份他讨厌的饭菜回去,膈应他一回,饿他一顿,权当出气了。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此计甚妙!大妙!” 尘云离用力拍他肩膀,感觉他的办法损得正中下怀,步子都飘了,恨不得马上飞到他说的那间食肆,给封剑塔主点一份特辣加麻的水煮肉片,狠狠甩到他脸上。 看着恢复精神的他,尘文简莫名的也心情不错,继续啃剩下半颗油桃。 此时,远在山上的封剑塔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 “多加点辣油,诶对,下死手放!你别管人能不能吃,这也不是给人吃的,你就大大方方地放就行了,大不了我出双倍的钱!” 在食肆里盯着大厨做了一份特辣水煮鱼片,并督促他放进致死量的辣椒,尘云离出来时虽然喷嚏不止、咳嗽不止,眼睛也被熏得通红,脸上却带着愉快的笑。 他冲尘文简勾勾手指,尘文简附耳过去:“你会不会幻术?就是把物体的表相变成另一样物品的那种。” 尘文简多聪明一人,闻言唇角微弯,指了指被他提在手里的水煮鱼片:“你想让我把这道菜幻化成师父常吃那几样的样子,蒙骗他入口?” “聪明!”尘云离竖起大拇指,“这幻术也不用持续太久,只要他不提前识破就行。他但凡吃下一口——” 尘云离拍拍包着装鱼片的瓷碗的油纸包:“这条鱼和这些辣椒的付出就不算白费!” 尘文简轻笑:“好。” 他答应得爽快,动作也利索,指诀一掐就把幻术给水煮鱼片套上了,变成了清蒸河虾,连呛鼻熏眼睛的味道也一并改变,色香味都做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尘云离满意道:“一会儿上山,他要是还没从塔里出来,我就把饭放到他房间,然后回屋睡觉。你也赶紧去练功,尽量别和他打照面。这样他之后若是问起,就说饭菜是我买的,我不知道他的口味,他也不能因为一道菜对我动手。” 听到“练功”二字,尘文简眸光沉了沉,却又立刻加深了笑意:“好。回屋之后你不要再出门,早些休息。” “明白!” 两人头挨着头,一路嘀嘀咕咕地密谋到了山上。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啊!啊!——” 木屋里,赵老头忽然惊叫着从床上跳起来。 “死人了!死人了!好多人!好多!……” 旁边还在观察那幅怪画的张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按住手舞足蹈的他,免得他太过用力,再把自己弄骨折了。 “你怎么了?”他问,“你又看到天兆了?” 赵老头僵立在原地,生有白翳的双目凝视张缘,把他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封剑塔所在的山下有家食肆,那里……死了很多人。凶手是他,这个魔头……不,不是他,不是他!不不,是他……不是他……” 赵老头像糊涂了似的,嘴里颠来倒去地重复着“是他”、“不是他”。 张缘听不明白,抓着他问了好几遍,他的眼神才渐渐恢复清明,从先前怪异而亢奋的状态中抽身。 “走!跟我走!” 赵老头扣住张缘的手腕就往外跑。 他看着瘦弱,力气却出奇地大,张缘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边跑边问他:“去哪儿啊?” “去那家食肆,看看是不是死了人,凶手……又是不是他!” …… 夕阳西下,照得满山金黄。 “他还没从塔里出来。”尘云离环顾四周,没见到封剑塔主的身影,心放下了一半。 “天快黑了。”尘文简从他手中拿过水煮鱼片,“你回房休息吧,我再将晚饭送到师父房里。” 上山之后,黄昏的余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比在山下时快得多,一看就知道跟封剑塔脱不了干系。 尘云离回头看了耸立的高塔一眼,点点头,跟尘文简道过“明早见”后快步走进房间。 尘文简目送他回屋,门窗落锁,才去给师父送温暖。 在山下逛吃逛喝一整日,尘云离本来觉得没什么,可头一沾枕头就开始犯困,几个哈欠打完,便逐渐在荞麦香气里睡去。 一晃眼月上中天,熟睡中的尘云离突然被隔壁木屋惊天动地的喷嚏声与一连串接不上气的咳嗽吵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随即反应过来,猛地坐起身。 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内没有点灯,也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门窗外面鬼影重重,本是相当诡异的氛围,却硬生生被旁边屋子的喷嚏声咳嗽声衬托得“清新脱俗”起来。 知道那些鬼影的原身,也知道它们伤害不了自己后,尘云离不那么怕了,缩在床的内侧听着隔壁的动静,捂着嘴无声大笑。 只听那边又有踱来踱去的急促脚步声,又有不间断的喷嚏和撕心裂肺的呛咳,还有擤鼻涕、细鼻子的声音,以及呼哧呼哈的抽气声。 封剑塔主估计是阴沟里翻船,没发现自己徒弟设下的幻术,猝不及防被辣得不轻,哐嚓一声踹了门直奔水井,然后是哗啦啦的打水声和咕嘟咕嘟的灌水声。 但众所周知,辣味是一种痛觉,短时间内清水压不住这种味道,还会给人越喝越辣,嗓子越烧得慌的错觉。 封剑塔主狂灌半桶井水后发现这一点,无能狂怒地爆了句粗口,一脚踹翻了打水的木桶。 约莫过了半刻钟,他的脑子才从剧烈的辣味里挣扎着重新长出来,给自己连丢好几个法术,压下那恼人的痛楚。 尘云离脸贴枕头,憋笑憋得头都胀了。 真的很难不笑。 “师父。” 蓦地,一声清冷的低唤钻进门缝,盖过鬼影闹出的所有诡异杂声,外面明显静了一瞬。 “嗯。”封剑塔主开口,尾音嘶哑,“你今日练功成果如何?” “托赖师父指点,进益颇多。”尘文简不紧不慢地回答,平静又从容,“天色已晚,师父怎么还不回屋休息?” “……” 封剑塔主短暂的沉默,让尘云离笑意复萌之余,又不禁为尘文简紧张。 以他的修为造诣,肯定能认出饭菜上被人设下幻术,山上一共就三个活人,尘云离还是个不通修行的普通人,那幻术的施展者毫无疑问,只有可能是尘文简。 封剑塔主看着什么都不在意,甚至放任怨魂在自己家里搅风搅雨,希望他在面对跟自己有关的事时,也可以如此冷静豁达。 尘云离正想着,就听见封剑塔主冷不丁道:“今日的晚饭是你买的?” 来了!果然问了! 尘云离心下一凛,竖着耳朵凝神倾听,顺道打腹稿——一会儿尘文简把他们商量好的说辞告诉封剑塔主后,他势必会进来询问,得先在心里预演一下。 然而尘文简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是徒儿买的。” 尘云离:“?” 他不会要给自己顶罪吧? 尘云离有点急,但想到尘文简本身是个极聪明的人,并未失去冷静,耐着性子往下听。 “你到以前常买的那家食肆买的?他们店内口味变了这么多?” 封剑塔主的口气变得略显冷硬,细听可以听到一丝恼火,可见他并没有面上表现出的那么云淡风轻,刚才的狼狈还是激起了他的怒意。 ……可这也不能怪他,谁被莫名其妙地辣成那个狗样都会生气。 尘云离摸摸鼻尖,越发好奇尘文简会如何应对。 然后尘文简就给他表演了一个睁着眼睛说瞎话:“徒儿下山前以落叶卜了一卦,算出今日有食灾落于师父身上,因不知灾难具体为何,只好从源头入手,到另一家食肆为师父买了与您口味相悖的晚饭。” 尘云离:“……” 草(一种植物)。 尘云离无语,封剑塔主比他更无语:“……姑且不论食灾是个什么卦象,为师就当这一劫确实存在——你不觉得正是因为你的自作主张,这劳什子食灾才会落到为师头上吗?” 尘云离被他问得冷汗都下来了,一些想要改变命运却促成命运的影视剧经典桥段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突然就对创造“尘文简”这一角色的论文撰写者有了点兴趣。 这是吃了几个作者和编剧啊,怎么尘文简的脑回路与他们的衔接得如此丝滑? 尘文简不知道尘云离此刻内心的风起云涌,对于封剑塔主的质问也平静处之。 他反问:“师父,断臂之痛与生死大劫,孰轻孰重?” “……何出此言?” “不久前徒儿练功时,听见山下嘈杂,似乎是在说师父常吃的那家食肆饭菜出了问题,好几位修行者中招,毒发身亡。那可是能/毒/死修行者的/毒/药,寻常百姓吃下后自然也不能幸免,十数人当成化为血水,场面可怖至极。” “此事已经惊动官府,此刻山下仍然乱作一团。师父,这方是您的食灾。” 尘文简一番话有理有据,将一桩惨事说得触目惊心,不单封剑塔主,就是房里的尘云离也为之一惊。 他们原本要去的那间餐馆真的出了这种事儿?! 他猛然坐起,几乎要冲出去询问了,好在理智生生拽住了他的脚步,让他僵在床上没有动弹。 这时,封剑塔主道:“……竟有此事?那间餐馆的老板为师认得,不过寻常百姓,断不可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你现在……罢了,你明日下山替为师探查一二。” “是。” 片刻后,隔壁传来房门开合的声响,封剑塔主回房了。 尘云离闻声下床,探头往窗外一看,那些黑影估计被封剑塔主气势所摄,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 月色皎白,照着尘文简清瘦的身形,淡漠而孤寂。 尘云离伸手敲敲门框,听见声音,正准备回屋的尘文简换了方向,朝他房间走来。 走近了尘云离才发现他受了伤,伤的位置和昨夜很像,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血腥味浓郁地扑鼻而来。 看着都疼。 尘云离皱紧眉头,点起灯,开门将他放进来,然后出去打水,到他房间拿药和绷带为他处理伤口。 过程中,他沉默不语,没有表情的面容在昏黄烛光映照下略显阴郁。 尘文简摸不清他的想法与心情,便也跟着沉默。 “你每次练功都会受这么重的伤?” 打上最后一个蝴蝶结,尘云离看着套个棺材就能进金字塔挣门票钱的尘文简,板着脸问。 “嗯。”尘文简垂头,手指温柔抚过绷带末端,卷了卷,将其缠绕在瘦削好看的指节上,“这是师父的安排。虽然危险,但并不会伤及我的性命,而且确实有助我的修为。” “你只是现在还没死,所以觉得不会伤及性命。”尘云离白他一眼,右手在他伤口附近比比划划,“这个,还有这个,若是伤及脖颈心脏这种要害,肯定当场人就没了!听你放屁。” 尘文简微微弯起嘴角。 虽然挨了骂,但他知道尘云离气的不是自己,而是为他制定修行之法的封剑塔主。 在他短暂的十数年岁月里,在尘云离出现之前,这种无条件的偏向与关怀几乎是不存在的,没有被人放在心上过,自然不能指望他长成个温柔善良的人。 尘云离忽然有些理解尘文简未来的选择了。 “我没事。我体质特殊,这些伤明日便会痊愈。”尘文简好声好气地安慰他,仿佛受伤的人是他而非自己。 尘云离察觉这点,想起今早他的伤确实都消失了,才别扭地一撇嘴,捡起最开始唤他过来的原因。 “你刚才在外面说山下那间食肆发生的事,是真的吗?” 闻言,尘文简眼中笑意渐退,变得冷沉凝重:“千真万确。而且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正好和我平时下山买饭菜的时间吻合。” “什么意思?” 尘云离脱口而出,又在下一个瞬间反应过来,脸色古怪。 “你的意思是,如果今日你没有同我下山,没有因为我生那老……封剑塔主的气而换食肆吃饭,我们,以及封剑塔主,都会吃下那间食肆的饭菜,并毒发身亡?” 尘云离话音落下,房内安静了片刻。 “没错。”尘文简颔首,打破这份诡异的静默。 “虽然也有巧合的可能性,但太巧了,便惹人疑窦。而且以我的体质,吃下带毒的饭菜后不会毙命,你却绝无可能幸免,我也救不了你。等官府的人赶来后看到的场景就是,整间食肆的人全部中毒而死,只有我活了下来。” “嘶……” 尘云离倒吸冷气,三叉神经隐隐作痛:“到那时,你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会被官府带走调查?” “不仅如此,我的身体会将体内的毒消化干净,过一段时间——大概也就是一夜过后,我便毒性全解,一点都查不出来了。”尘文简压低眉睫,眉头微微蹙起,“往阴谋方向想,如果此时再在店里发现一些我故意投毒、提前服下解药后将空瓶子遗落在地之类的线索,这桩罪名就会立刻安在我头上,没有任何洗刷的余地。” 死的人有百姓,有修行者,死状可怖,不但会使民怨沸腾,那些修行者的亲朋也不会善罢甘休。 届时,尘文简这位“凶手”的结局,只怕比死更恐怖。 尘云离打了个寒颤:“嗯……这就有些太阴谋论了。你确定你的体质可以解那种毒?” 尘文简看了看他,忽然用玩笑的口吻道:“如果我说,就算我的头被砍掉了,我也能在第二天清晨将它接上,你信吗?” “……啊?” “呵,我说笑的。”见他一脸呆愣的样子,尘文简轻笑着摇头,“没有这么夸张,不过解那种毒不在话下。” “那……”尘云离感觉他提起食肆中出现的那种毒药时语带熟悉,但也没有深究,而是提出更关键的问题:“除了你、你师父……和我,这世上还有人知道你有这种……神奇的体质吗?” “……我不知道。”尘文简思索片刻,眼中竟流露出了茫然之色,“上山之前我一直在流浪奔波,上山之后我再未接触过旁人。或许是之前流浪那段时间,我受过伤,暴露过惊人的恢复力,或者中过毒,自行解了,被有心人察觉、记住了?” 他都不确定的细节,尘云离当然也无法验证。 不过有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放在此时正好适用。 “别管是不是冲你来的,谨慎行事总没有错。”尘云离拍拍他的肩膀,“回屋休息吧,明天我跟你一起下山调查。” 尘文简眨眨眼,微笑着点头。 “好。”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夜已深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早前睡过一觉,尘云离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浮现方才跟尘文简的对话。 把那些话倒摸几遍,尘云离像是摸到什么脉门,触电似的弹坐起身,在心里敲敲系统。 “系统,吱一声,问你个事儿。” 系统温柔答复:“审核员请讲。” “你给我的资料,重点集中在未来发生的事,过去那些全都一笔带过,对于尘文简黑化的原因也只说了一句历经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变故——这些变故具体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系统沉默片刻,一改之前的有问必答,少有的拒绝了。 “抱歉。审核员应该知道,未来是由过去发生的一切层层推进构成,如果想要改变未来,就必须要从过去下手,而改变的关键,必须由审核员自行寻找、发现和改动。这是本篇论文的主题之一,亲情对人生经历的正面塑造的重要验证步骤,系统不能为你提供帮助。” 听完系统委婉但坚定地拒绝,尘云离内心直呼好家伙。 他就说之前收到剧情资料时有种头轻脚重的感觉,仿佛哪里缺了一块,既扎眼又隐晦,原来搁这等着他呢。 “藏得真深。”尘云离吐槽道,“我今天要是不问,你也永远不会提醒我,是吧?” 系统又道了声歉。 尘云离其实并不生气,这坑也不是系统给他挖的,就是随口抱怨一句而已。 他躺回枕头上,曲起一条手臂搭着额头,思索之后的安排。 现在看来,尘文简的黑化不单单是因为下山后的经历,早在下山,在他杀死封剑塔主之前,就已经有很多变故推着他往那个方向走。 试想想,如果食肆的事当真冲他而来,并且如他推测的那样发展,中毒后的他必然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他会被官府带走、收押,在别人的算计下承担杀人罪名,面临极重的刑罚的同时,还会遭到那几个修行者的亲友的报复。 封剑塔主会救他吗?或许会,但救了他之后又会如何对他?责备他不够谨慎?因为他给自己添麻烦而惩罚他,让他用更危险的方式修炼? 但更大的可能则是不会。他的师父不会救他,只会看着他在灾厄之间艰难求生,甚至于推波助澜,以一种残忍的高高在上的视角,看他能迸发出多大的潜力。 假使食肆惨案与尘文简无关,一切都只是他想多了,后面也一定会发生什么重大变故,将他推上与封剑塔主的对立面。 他不是天生恶人,也许,他的人生和选择仅仅是一个命运为世人开的残酷玩笑。 尘云离深深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虚构,每个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有血有肉,生动鲜活,让他无法只抱着过客的心态去看待尘文简,看待这个审核任务。 共情能力强就是这样的,时常会陷入庸人自扰的境地。 尘云离想到这里,甩甩头,把被子往腰上一扯。 “不想了,睡觉!” …… “啊呜!鸡蛋饼真好吃!” 一早醒来,吃到尘文简烙的喷香焦脆的鸡蛋饼,尘云离愉悦地眯起眼睛,早就不记得昨晚上的烦恼了。 尘文简端着豆浆与鸡蛋饼走出厨房,他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上,三两口把新鲜出锅的第一块吃完,又拿了一块。 放下早饭,尘文简解开腰间的围巾扔进井边的水盆涮了涮,随手晾在旁边的长木杆上。 尘云离倚着桌沿喊他:“快过来吃早饭,吃完我们下山查昨天你说的事。” 尘文简点头,伸手拿起一块鸡蛋饼,顿了顿,问他:“你喜欢这个味道吗?” “当然。”尘云离满脸严肃地点头,拿起第三块鸡蛋饼,用行动证明对它的喜爱,“对了,你怎么会烙饼的?以前学过?” “嗯。流浪那段时间,为了生计,我当过苦力、做过跑堂,也学会了各色早点小食的做法。”尘文简将过去的苦难一带而过,微微抬眼,日光映照得瞳眸清亮,并无半点深沉或郁气。 被他这样注视着,尘云离莫名有些紧张,低头吃饼。 尘文简微笑着问:“明早想吃什么?” 闻言,尘云离唰一下抬头:“可以点菜?” “嗯,说说看。” “唔……” 半个时辰后,做了一夜被辣椒精追着亲嘴噩梦的封剑塔主走出房间,就见四下寂静无人,石桌上只有个盘子,盛了两块加起来巴掌大小的鸡蛋饼,旁边还有一碗豆浆。 已经放得透心凉。 显而易见,那是他徒儿为他准备的早饭。 封剑塔主:“……” 山脚下的官道旁,有两间面对面的食肆,一家名叫江南春,专做口味清淡的江淮菜。一家名叫沙烟,主做重口菜肴和炙烤类菜品。 由于两家经营方向不同,倒是没有谁抢谁的生意一说,一直和睦共处。 昨日出事的是江南春食肆,由于事发时正是饭点,死了十二名百姓,三个修行者,前者的尸体化作血水,后者的尸身也被腐蚀得不成人样。 官府虽然早早封锁了现场,但死者家属仍然围堵在附近,哭声震天,哀声不绝,要求给个说法。 江南春门外有官兵守着,尘云离和尘文简进不去,只能混在看热闹的人堆里,旁敲侧击打听情况。 这个时候,尘云离的亲和力与社交悍匪属性便能完美派上用场。 他凑近一个昨天见过的村民,跟人你拉我扯寒暄两句后直入主题:“诶,听说昨晚上这儿出了大事,我睡得早正好错过了,你能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个事吗?” 村民“啧”一声,惋惜地摇头:“错过了好啊,你是没瞧见昨儿那景象——地上都是尸体化成的血,旁边还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人形烂肉。我邻居大嫂的侄女儿到江南春打酒,进门就被吓昏了,现在还搁家里躺着呢,谁跟她说话她都吓得尖叫。” “嘶……这么恐怖啊?”尘云离搓了搓手臂,既是捧场,也确实是瘆得慌,“那官府怎么说?查出凶手了吗?” “这不还在查呢么,我看悬。”村民叹了口气,“本来官府怀疑凶手是江南春的老板,查了一晚上后发现老板是第一个死的,他的尸体……不,他的血水被撞在做饭的大铁锅里,据说那些死掉的人吃的饭就沾了他的……哎哟不说了,恶心!” 村民别过头拍了拍胸口,难受得够呛。 尘云离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感觉喉咙发紧,连忙转移话题:“你知道的不少啊,在官府里头有门路?” “嗨,哪有什么门路!”村民摆摆手,下巴冲不远处几个哭成泪人的死者家属点了点,“死者的家里人在这儿守了一夜,说是他们亲人死得太惨,官府一天找不到凶手,他们就在这儿等一天。那些捕快没法子,也在里边调查了一夜,查到点线索就出来跟他们报一句,安他们的心。我们也是因为这样才知道这些的。” “把查到的线索广而告之,”尘文简冷不丁开口,“官府不担心打草惊蛇,被凶手破坏现场和证据?” 村民摇摇头,表示这个他就不知道了。 尘云离想了想,凑到他耳边:“兴许是故意为之,想通过这个方式钓出凶手。”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廓,尘文简捂住微微发烫的耳朵,表面若有所思,实则略显局促地别开了目光。 却也没有避开。 蓦地,尘文简感觉到一束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自己身上,他确定那不是偶然或者无意间的扫视,而是带着明确目的性、冲他而来的审视。 他眉头一压,迅速看向视线源头,只见一二十米开外,在围观人群和死者亲属的分界处,正站着一位苍老瘦削的老者。老者拄着拐杖,背脊佝偻,一双阴翳的眼直勾勾注视他,眼神里除了审视,还有强烈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就好像……他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天大的不合理之事。 “怎么了?” 尘云离顺着尘文简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那名老人:“他怎么那样看你?” 尘文简刚要回答,就见老人转身快步离开,那腿脚利索的,根本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不多会儿功夫就走得不见踪影。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来不及解释,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尘文简追了过去。 “诶!等我!” 尘云离赶紧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跑向老人离开的方向,一路远离人群、远离村落,不知不觉间跑到了昨日路过的林子里,再有几步,面前就是那条铺着浮桥的小溪。 老人速度虽快,到底比不过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即使尘文简不知为何没有使用法术阻拦他,也很快追到他身后十几米处。 眼看老人跑过浮桥,尘云离余光瞥见溪边的青石上盘腿坐着个人,正是宁不凡——他提着明显是用竹子新制的鱼竿,正把钓线解开,挂上鱼钩,要往水里抛去。 尘云离大喊:“宁先生!帮个忙!拦下那个过桥的老人!” “啊?哦哦!” 宁不凡一眼望见前后追逐的三人,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连声答应。 老人所在的位置离他有一段距离,他现在跳下石头再阻止肯定来不及,索性把鱼钩摘了放一旁,鱼竿一甩,钓线绕了个圆圈飞出去,正好缠在老人的腿上。 “哎哟!” 老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拐杖旋转着丢出三米远,脸朝下吃了一嘴土。 尘云离和宁不凡同时吓了一跳,生怕把老人家摔出个好歹来,赶紧上前查看。 尘文简却比两人更快一步,抓着老人的手臂将他扶起身,而后抬手揪住他头发,熟练地向上一扯—— “嘶啦”一声,老人头上的假发连带着假脸皮被一齐扯下,露出光洁白净的面颊,细看模样,最多不超过二十岁。 尘云离:“?” 宁不凡:“?” 很喜欢永星王朝百姓的一句话:啊?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愣了半秒,尘云离反应过来,指着地上的老……不,年轻人说:“怪不得你看起来一把年纪还跑这么快,原来是装的!” 那人冲他咧着嘴干笑,挣了挣被尘文简扣着的手臂,没挣开,小心翼翼地说:“虽然我是……装成了老人,可我没犯法也没得罪你们,为何要抓我?” 他的借口找得颇有道理,但配上他心虚的表情和口气,反倒显得古怪和不可信。 “你是不曾得罪我们,不过,”尘文简将假发和假脸皮抛掷在地,眼睛一眯,隐隐流露出几分沉郁摄人的气势,“你为何满眼震惊地打量我,又在我回望时逃离?” “我……” 年轻人像是被捏住七寸的蛇,本就不硬气,这会儿更是完全泄了气,垂头不语。 “说话呀?”尘云离戳他腰窝。 大概是被戳中了痒痒肉,年轻人触电似的往上一蹦,又被尘文简按着脑壳跪坐在地上,像只被捏了翅膀垂头丧气的大公鸡。 他抬头看看尘云离,又扭头看看尘文简,虽然依旧不开口,眼底的惊疑恐惧却出卖了他。 尘云离来气,又戳他腰窝一下:“快说怎么回事!” 这挠痒痒肉对他来说简直是酷刑,他猛地一缩身体,总算说道:“没、没怎么。只是觉得……我后面这位好汉长得像我以前见过的画上的恶鬼,被、被吓着了。” “你放屁。”宁不凡原本正打量地上的假发假脸皮,闻言,眼皮子也不抬地骂道。 尘云离觉得这话屁都不如,指着尘文简的脸说:“眼睛不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你看看这张脸,好好看看!他哪里像恶鬼!” 尘文简一脸无辜——虽然挨夸令人高兴,但他好像搞错重点了。 不过…… 尘文简瞧了瞧尘云离义愤填膺的表情,倒是没有急着提醒。 年轻人转动眼珠,飞快地瞟了尘文简一眼,当即决定闭嘴,之后无论尘云离再怎么询问,也半个字都不肯再吐。 尘云离被他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难住了,与尘文简交换一个眼神,摩挲着下巴思考对策。 这时,宁不凡忽然捡起假脸皮抖开,随手顺了顺稀疏且凌乱的假发:“赵老头?”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年轻人后背一僵。 “诶,你不是翠叶村的赵老头吗?”宁不凡用鱼竿杵他肩膀,“你去年年底晕倒在翠叶村村口,是村长一家救了你。那时你说你五十二岁,是个鳏夫,丧妻丧子,无处可去,村长看你可怜便将你安置在村尾的旧茅屋里,平常村民们家里有点富余的东西就拿来接济你——结果你居然这么年轻?!” 宁不凡越说越气,瘦削的手背上青筋条条绽起,攥着鱼竿的手一用力,重重抽在他背上。 年轻人发出一声痛呼,尘文简则飞速缩手,避免被殃及池鱼。 尘云离见状,向尘文简比了个手势,尘文简会意,施法化出绳索,将年轻人捆在一旁的大树上。 年轻人被宁不凡瞪得心虚,不敢挣扎也不敢辩解,老老实实低头:“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是有意欺骗他们。” “呸!你个大老爷们年纪轻轻就装老人家骗吃骗喝,仗着翠叶村民们好心混吃混喝正事不干!你有个屁的苦衷!你有苦衷也是个屁!” 宁不凡啐他,抄起鱼竿还要再打。 “诶诶,使不得宁哥,使不得!” 尘云离装模作样地阻拦,等宁不凡又抽了年轻人两杆,才从他手上拿下鱼竿,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消气。 宁不凡到底是身轻体弱的书生,之前跟鱼搏斗属于爱弟心切的特殊情况,今天抽人这几下已经运动量超标,叉着腰气喘吁吁地瞪年轻人。 尘云离提着鱼竿走到大树跟前,对上年轻人有些躲闪的目光,半晌,忽的一笑。 “我对你的苦衷不感兴趣,有什么解释你之后再去跟被你欺骗的村民说。”他笑眯眯的模样和善可爱,年轻人看着,莫名的升不起防备,“我有个问题,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们就放了你。” 年轻人盯着他片刻,瞥尘文简:“他可以做你的主?”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口气和表情略显古怪,仿佛是在问一头凶兽:你让到嘴的食物决定你要不要吃它? 尘云离摇摇头,甩开这个怪异的联想。 “可以。”尘文简点头,云淡风轻地交出决定权,“出门在外,我听他的。” 尘云离:“……” 更奇怪了!但又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那可是未来会毁天灭地的大魔王啊!他说他听你的!他听你的! 嘿嘿嘿! 尘云离抿了抿唇,嘴角比AK难压。 年轻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你们的关系……” “哪儿那么多废话!”宁不凡是个急性子,看他磨磨蹭蹭就上火,上前踹他一脚,“他们关系怎么了?出门在外我也听我的弟弟的!再废话抽你啊!” 自知理亏,年轻人在宁不凡面前自动矮一头,耷拉着脑袋说:“好吧。你想问什么?” “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尘云离强调:“真名。” 年轻人犹豫地道:“我叫……娄知昔。” 尘云离点头,进入正题:“在江南春食肆中发生的惨案,你知道什么内情或者线索?” 不问是否知道,而问知道什么,是常见的谈判小技巧。 娄知昔想了想,看向尘文简:“凶手不是你吗?” 尘文简:“……” 尘云离:“?” “胡说什么你!”回过神后,尘云离抬腿踹他,“昨天案发的时候,我们俩刚从沙烟食肆买完晚饭上山,还一起吃了饭。案件的事与他无关,你少攀扯冤枉人!” “你……你们关系亲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包庇他?”娄知昔梗着脖子嘴硬,见尘文简淡漠的眼神扫过来,又瑟缩了一下,显然十分畏惧他。 尘云离虽然恼火于他的攀咬,却也从他的态度里品出了些耐人寻味的味道,当即压下火气:“你为什么觉得凶手是他?你亲眼看到了?还是掌握了什么线索或证据?” “我……我看到了。”娄知昔不知回忆起什么,眉头慢慢皱起,“在‘天兆’里。” 尘云离一愣,宁不凡一脸迷惑:“天兆?” 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尘文简冷不防伸出手去,解开娄知昔身上的绳子。 娄知昔茫然抬头,尘文简正收回绳索一圈一圈缠绕在掌心,眉眼低垂,看上去平静淡漠,不好接近。 “你知道?”尘云离凑近了问他。 他一靠近,尘文简周身的冷漠疏离便迅速消融减退,脸上也有了笑意。 他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解释什么是天兆。 卜算之术修行到一定境界,修炼者会在极偶尔的时候进入天人合一状态,这个状态下,他们会看见一些未来的画面,这种现象被称之为天兆。 “天兆不会出错!你既然知道天兆,就该明白这一点。”娄知昔转动发酸的手腕,直勾勾看着尘文简,“我看见的画面里,你被衙门宣判为江南春食肆惨案的凶手。” 尘文简挑眉,随即轻笑摇头。 娄知昔感受到了他的嘲讽之意,还是在自己最得意的领域被嘲讽,顿时毛了:“笑什么?我说错了?” “蠢货。”宁不凡翻了个白眼,给出锐评,“天兆不会骗人,人会啊。你看到衙门宣判的画面只能代表这件事会发生,却不能代表衙门的判决一定是正确的。” “那、那也不能证明他就一定不是凶手!” 娄知昔跳脚:“他是个大魔头!未来会杀很多人!我亲眼看见的!说不定他就是喜欢以杀人取乐呢!……哎哟!” 他话音未落,就被尘云离一拳砸在头顶,眼冒金星地抱头蹲地。 “去你大爷的大魔头。”尘云离蹲在他跟前,表情沉冷,“我告诉你,未来这种东西只要还没发生,就有改变的可能。你对自己的卜算能力很自信是吧?那我跟你打个赌吧。” “赌、赌什么?”娄知昔捂着肿包,为他气势所摄,说话都有点虚弱和结巴。 “我赌你在天兆里看到的画面——官府宣判尘文简是江南春食肆惨案的凶手这件事,不会发生。” “……天兆不可能出错。”娄知昔依然坚持己见。 尘云离耸耸肩:“既然你这么自信,我就当你答应了这个赌约。这段时间你可以跟着我们,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凶手,会不会被官府怀疑和传讯,如何?” “……” 娄知昔小心翼翼地偷瞄尘文简,他也学着尘云离耸了耸肩,示意——听他的。 “好,赌约成立。”娄知昔点头,“如果我赢了,你要为今日之事向我赔礼道歉!如果我输了……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若是天兆真的没有成为现实,我会向他道歉,然后……放弃卜算之道。” 对于修习卜算之术的人而言,倘若天兆中的未来都能改变,那这条道,确实也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必要。 “好。我们击掌为誓,击三下。” 尘云离扬起嘴角,掏出中二期看武侠剧时的幻想,朝他伸手。 娄知昔挠挠头,抱着虽然不理解,但是他一定有自己的道理的想法,和他击了三下掌。 “我的事聊完了。”尘云离站起身,拍拍裤腿,向宁不凡做出个“请”的手势,“现在,你可以找他算账了。” 娄知昔:“……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耳畔忽闻平缓的脚步声,旋即头上黑云罩顶,下一刻,他就被宁不凡揪着后脖领拽了起来。 “跟我回翠叶村,向村民们——”宁不凡露出一个反派的微笑,“赔礼,道歉!”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少荼啊,来,先喝杯茶,歇口气。” 翠叶村内有大片相连的农田,种满了麦子、玉米和家常蔬菜。 现在正是秋收时节,明少荼早早就到村里帮忙,他力气大,手脚麻利,一上午便割了半数的小麦,此刻正倚在木推上擦汗,接过许大娘递来的炒米茶。 翠叶村人不多,二十户百来人,老人还占了三成。但田着实不少,每家都有二三十亩,恰好赶上今年是丰年,青壮年们起早贪黑都有些忙不过来。 明少荼和宁不凡虽不住在村子里,可从前流亡到此时受了村民很多恩惠,所以村民每每有事,兄弟俩都不吝相助。 “少荼啊。”许大娘身材壮实,往推车上一靠,车子便发出“咔嗒”的错位轻响,红润的圆脸上笑眯眯的,“今天怎么只有你过来?你哥哥呢?” “阿兄有事出门,下午会过来的。”明少荼给她让开点位子。 他的举止文雅有度,又语气和缓,深有静气,是个极沉稳温和的人。再咋呼闹腾的人到他面前都会自然而然地静下来,像许大娘这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嗓门,跟他说话也是轻声细气的。 “你哥不在正好,大娘有个事儿想问你。” 许大娘刚歪头,明少荼便默契地把耳朵凑过去,听她小声说:“少荼啊,大娘给你在隔壁的杏花村里寻摸到了一个不错的人,你之前不是说你不喜欢女人吗?这回大娘找的是个男的,小伙儿模样周正,人品性格也都不错,最重要的是他也喜欢男人——你要不要找个时间见见?” 明少荼:“……” 哦,前面忘了说,许大娘除了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嗓门,也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媒人。 不收钱,拿说媒当爱好的那种。 明少荼哭笑不得:“大娘,我若说我也不喜欢男子,您下次是否会给我介绍谁家有品相绝佳的花鸟鱼虫,猫猫狗狗?” 许大娘拍他后背:“那没准儿!不过,你真不喜欢男人?大娘帮你相看过了,那孩子确实长得好气质佳,你就去见一见,做不成伴侣交个朋友也好啊!你哥也说你性子太静太孤僻,得多出去走走看看,多认识点人,要不可真能闷坏了。” 大娘言辞恳切,不是为了做成这桩媒,而是真心为他着想。 明少荼也明白这点,不忍心拒绝:“那便见见吧。他是杏花村哪家人?” “林家的,就是前年从外地搬来的林弘的小儿子,叫林遥歌,他家在淮阳城里开了间米铺。”许大娘眉开眼笑,“择日不如撞日,大娘刚好在林家米铺定了几十斤米,又刚好嘱咐让林遥歌来送,就在中午,你们俩刚好可以见一面!” 明少荼笑了一下:“您有心了。” 连续三个“刚好”,只要不傻都知道是许大娘有意为之。 二人说着话,不远处的田埂上出现李家婶子的身影,她手里挎着竹篮,应是刚给家里人送完饭,路过这边时恰好听见许大娘后半段话。 听到林遥歌的名字,她特意描得细弯的柳叶眉一挑,提着裙摆跳下去,一溜小碎步跑到两人身边。 “许大娘,你怎么把林遥歌介绍给我们少荼了!”李婶子是南方嫁过来的姑娘,说话语调绵软,微微带点口音,“哎哟!我知道少荼喜欢男子,但也不能这么不挑啊!” 李婶子酷爱串闲话,又消息灵通,每日在给家里人送饭的路上,能一路走一路跟遇见的人聊八卦、对消息,附近几个村子但凡有点事儿,她都是翠叶村第一个知道的。 她是许大娘的八卦来源之一,闻言,许大娘赶紧抓着她问:“咋了?那孩子犯事儿了还是定亲了?” 李婶子竖起食指摇了摇:“都不是,人家拜了一个仙人为师,就是那种……会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那种仙人哦,说是年后就跟他师父外出修行呢,以后就不回我们这种小地方了。你把他介绍给少荼,万一少荼真看上他了,不是让少荼伤心吗?” “飞来飞去的仙人……”许大娘不解。 “是修行者吧。”明少荼解释,“称不上仙人,不过比平常人有些特殊的本事。” “对对,是这么叫的!”李婶子连连点头,伸手摸了一把他顺滑的头发,“我们少荼人这么好,以后可以找到更好的,没必要去吃爱而不得这份苦,啊。” 明少荼无奈。他很想说自己未必能看上林遥歌,但若是可以因此不见林遥歌,倒也是件好事。 所以他没有反驳。 “哎呀,我不知道这事儿啊!”许大娘懊恼地一拍额头,语气有点怨念,“早知道就不在他家米铺买米了。他家的米不好,有股闷闷的潮气,闻着还有点花香,可奇怪了。” “潮气?花香?”明少荼一愣。 许大娘正要回答,李婶子便一把拽住她胳膊:“那还等什么,快去退了呀!你不知道,昨天江南春食肆出了大案,说是饭菜里有/毒,死了好多人!江南春的饭用的就是他家的大米,谁知道那/毒/是不是下在米里。这种事可不能赌啊!” “还有这种事!嗨,怪我昨天晚上睡得太早,一点儿没听说!”许大娘急了,匆匆忙忙往田埂上走,“秀鹃儿啊,你回去吧,少荼你在这儿忙着,大娘去把米退了!” 秀鹃是李婶子的名字。 李婶子答应下来,明少荼想了想,起身跟了上去。 江南春从老板到伙计都死了,他们家的饭用的是林家米铺的米这件事现在官府还不知道,他担心米铺真有古怪,许大娘独身过去会有危险,索性跟着。 李婶子挎着篮子继续往家走,一路走一路跟遇见的人聊江南春惨案的事,用江南春的米饭用的是林家米铺的米这条消息又交换了几条别的消息,然后继续散布,继续交换。 村长坐在路旁的果树下抽水烟,将众人的交谈尽收耳里,琢磨半晌,在孙女儿喊自己回家吃饭时,让她到田里给她父亲带了句话。 …… “你们现在打算去哪儿?”宁不凡看了看天色,将钓线缠在鱼竿上,背在身后,“调查江南春惨案的真相?” “不啊。”尘云离理直气壮地摇头,“查案是官府的活儿,我们凑什么热闹。” 正在转脖子的娄知昔动作一顿:“你确定?要是官府抓不到凶手……” “官府抓不到凶手,还能随机抽选一个幸运儿背锅不成?”尘云离斜他,“就算他们真的这样做,那个幸运儿也不会是尘文简。” “呵。” 娄知昔毫无感情地轻笑一声,也不与他耍嘴皮子:“行吧。我要跟宁先生回翠叶村跟村民们道歉,你们呢?” 尘云离看向尘文简:“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尘文简摇头。他晚上才练功,白天很自由,封剑塔主也不管他。 他想了想,问:“你想去哪儿?” “唔……我刚来,对附近不熟悉,那就一起去翠叶村吧。”尘云离咧嘴一笑,拍着娄知昔肩膀说:“顺道看你的热闹。” “……” 娄知昔绿着脸,迈开了同手同脚的脚步。 “等等!” 宁不凡忽然出声,让娄知昔“嗖”一下缩回脚,满脸惊喜地回头:“我不用去了?” “你做什么梦!”宁不凡白他一眼,摸摸身后的鱼竿,语气忧伤,“出门前,我信誓旦旦地跟少荼说一定带条大鱼回去,现在被这家伙一耽误,鱼钓不成了,得想办法捞点河虾河蟹回去堵他的嘴。” 尘云离:“?” 好好好,钓鱼佬永不空军是吧? “我来吧。” 宁不凡也算帮助他们弄清了娄知昔的身份,尘文简环顾左右,从地上拾起一根半米长的树枝,松松拎着走到溪边,凝神注视水面。 他一认真,尘云离三人也不禁跟着提气屏息,排排站,等着看他的动作。 少顷,尘文简的手如离弦之箭般探出,树枝破开溪水一扎,再拿起,就见上面串着一尾青鱼,头尾还在不住摆动。 一击成功,尘文简一鼓作气,接连扎上五六条鱼,直到树枝差不多被串满,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他提着鱼串回身,迎上三双写着叹为观止的眼睛。 “厉害!”尘云离竖起大拇指,赞美的话简洁有力。 宁不凡和娄知昔用力点头。 娄知昔甚至忘了自己应该害怕尘文简这个“大魔头”,忧伤而艳羡地说:“我若是有你这本事,何至于在翠叶村骗吃骗喝……” 闻言,宁不凡斜他一眼:“你不是会算命?到淮阳城摆摊混口饭吃有什么难的?骗人就是不对!你就是思想有问题!” 说着,他接过尘文简递来的鱼串,将上面的鱼拿下放进鱼篓里,而后一手鱼篓一手拽着娄知昔的衣领,大步流星地走向翠叶村。 尘云离与尘文简相视一笑,并肩跟上。 就在四人即将走出林子之际,右侧长满野草的小径深处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尘文简眉眼一沉,抬手拦了拦尘云离,同时停下步伐,转身看向那边,顺势将他挡在身后。 “怎么了?” 尘云离不明所以,扯了宁不凡衣袖示意他停步,然后从尘文简肩头望过去。 不多时,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身着锦缎裁制的衣裳的年轻公子肩上却扛着一袋米,还算轻松,只是行走间有些气喘。 米袋上印着四个大字——林氏米铺。 尘云离注意到,看见这位公子的瞬间,尘文简皱了皱眉头。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你是……林氏米铺的三公子?” 宁不凡站在前边,并未察觉尘文简的表情变化,眯着眼打量那年轻公子片刻,叫破他的身份。 林遥歌擦擦汗水,向宁不凡颔首,冷淡地应道:“是宁先生吧。你今日不进城抄书?” 据此十里外就是淮阳城,位于南北官道交汇处,面积大人也多,商铺林立,往来做生意、游玩的商贾旅客络绎不绝,极为热闹繁华。 城中书肆不少,由于印刷书籍的价格居高不下,手抄书依然有很大的市场,所以每个书肆都会雇佣人抄书,报酬公道。 宁不凡虽无功名在身,但写得一手好字,经他之手抄写的书籍颇受欢迎,一直是各个书肆争相邀请的对象。 林家的米铺就开在他常去一家书肆隔壁,两人打过几次照面,脸熟,不算认识。 “你这是要送米到翠叶村?难得。往日这些事不是都由伙计来做?”宁不凡状若无意地打探道。 “买主是翠叶村的许大娘,熟客,她希望由我亲自将米送上门。”林遥歌并不藏掖,坦然地回答完,冲几人颔首,“几位也去翠叶村?既然我们同路,不如一起。” “好。”宁不凡一口答应。 于是队伍中又多了一人,这回除了宁不凡主动提一句帮林遥歌搬米被婉拒之外,再没人主动说话,气氛变得沉闷而古怪。 不知不觉间,尘云离和尘文简落在最后,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交谈。 “那个人,”尘云离照林遥歌的背影微抬下巴,“他出现时,我看到你脸色变了,是他有什么不对吗?” 尘文简凝眸打量林遥歌半晌,眉头渐渐舒展,像是心里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他是刚入门的修行者。”尘文简的语气很轻,却斩钉截铁,“邪修。” 尘云离一愣,旋即瞪大眼睛:“邪……!是我想的那种邪修吗?” 他第一个字就声调上扬,差点传到前面的人耳朵里,好在及时降下音量,紧张兮兮地捂着嘴,不自觉地凑近尘文简。 尘文简觉得这样的他很像偷干果被发现的花栗鼠,眼睛弯了弯:“是你想的那种。” 所谓邪修,一指修习邪僻术法的修行者,二指行事乖张狠厉的邪恶修士,第三种则是两者皆有的修行者。 邪修和堕魔修士一样,无论属于以上三者中的哪一种,都深受正统修行者的鄙夷,名字常年被挂在各大门派的悬赏榜上,不敢冒头,活得犹如阴沟里的老鼠。 按照尘云离的刻板印象,除去一小部分天生心理扭曲和过度追求强大力量的人,大多数邪修最初都不是主动走上这条道路。 这位林公子仪表堂堂,家境殷实,愿意应老主顾的要求亲自给人送米上门,瞧着也不像性格乖戾的人,怎么会是邪修? 莫非是他太以貌取人了? 尘云离挠头:“那你打算怎么做?把他拿下?” 尘文简道:“他并没有在我们面前表露身份,也不曾伤害我们,贸然动手是自找麻烦。” 尘云离拿不准他的意思,谨慎追问:“意思是,他虽然是邪修,却是个好人?” 闻言,尘文简仿佛听到有趣的笑话,轻轻笑了一声。吐息蹭过他凑近的耳廓,痒痒的,他忍不住捂着耳朵避让了一下。 “笑什么?被冠以恶之名的人,也未必真是凶徒。” “你说得不错,但他不在此列。”尘文简眯起眼睛,眸底既有对他此言的赞同,亦有淡淡冷意。 他素来寡言,所以不知如何将自己所见准确地描述给尘云离听。 在他眼里,此时的林遥歌并非人形,而是一道形体扭曲的蠕动的鬼影,仿佛封剑塔外只在夜间现身的怨魂,可周身又比那些怨魂多了一圈血色光芒。 身形有异是邪修的显著特征,只不过唯有修行者才能看到这种特征。但他身周这圈浓重的血光,却与邪修无关,而是说明…… “他手上沾了很多条人命,那些血光,便是他残害无辜的业障。” 尘云离倒吸冷气:“当真?” 尘文简颔首,指了指娄知昔:“他精通卜算之法,亦能看到世人身上的因果,此刻应也发现了那位林公子的真实情况。” 尘云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娄知昔走在宁不凡的另一侧,离林遥歌远远的,脸上虽无异样,但望天望地,就是不肯往林遥歌那边看去一眼。 一众人里,唯独宁不凡对林遥歌的身份一无所知,尘云离想提醒都不知道怎么提醒。 思来想去,尘云离扯着尘文简的衣袖问:“如果他暴起伤人,你能对付他吗?” 尘文简唇角一撇,深静的黑瞳里流露出浅淡而直白的不屑。 “他非我一合之敌。” 简简单单一句话,由他说来却笃定得仿佛世间公认的真理,不夸张地说,让尘云离的心也随之一定。 他笑了笑,漫步上前,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林遥歌和宁不凡中间,将两人隔开。 宁不凡也不觉得有问题,顺势往旁边让了让。 与此同时,娄知昔见鬼般的眼神投了过去。 这家伙的实力有乡间大鹅强吗?没有?没有他还敢主动靠近邪修?! 娄知昔又看向尘文简——你不拦着? 尘文简没搭理他,甚至没有上前,只是走在原本的位置上盯着尘云离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短短片刻功夫,尘云离那边已经掏出了自来熟的本事,跟林遥歌聊上了。 “林公子家的米怎么卖啊?我住在山上,下来一趟不容易,若是便宜,我也到你家多买几袋,最好可以吃到过年,省了时不时下山采买的力气。” 说着,他好奇地观察林遥歌肩上的米袋,眼波灵动,颇有些不谙世事的意味。 林遥歌看他一眼,显然对他毫无防备:“一会儿到了主顾家里,我可以请她打开米袋让你看看。林家的米品质一向有口皆碑,宁先生常往城里去,想必听说过。” 突然被点,还在看鱼篓里的大青鱼的宁不凡敷衍地答应一声。 “啊,对对对,听过听过。” 尘云离笑了笑,忽然像察觉什么,凑到袋口轻嗅:“咦?” 他身上有种小动物的气质,总能叫人联想到单纯可爱的毛茸茸,令人生不出戒备之心,林遥歌亦然。 他没有怀疑尘云离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或者秘密,随口问:“怎么了?” “你家的米……怎么有股花香啊?”尘云离揉搓鼻尖。 这倒不是他乱说,米袋里的确有一股花香,干涩中略带苦味,闻着香,感觉又是臭的,非常怪异。 闻言,林遥歌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将米袋换了个肩膀扛:“你闻错了。我家的米里没有花香,你嗅到是我衣服上的味道。” “是吗?” 尘云离歪了歪头,满脸不信。 林遥歌见状,朝他伸出一只白得妖异,骨节分明的手:“不信你再闻闻。” 尘云离凑过去轻嗅两下,确实在他指尖和衣袖间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这让他不禁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闻错了。 落在后头的尘文简看见这一幕,眉心登时皱紧,比刚发现林遥歌身份时还紧,不悦感揪着他的心脏,强烈到让他控制不住表面的冷静。若非尘云离很快就从林遥歌身旁退开,他恐怕会忍不住上前分开他们。 这时,林遥歌转移话题道:“你家住在山上?若是买了米不方便搬上山,我可以帮你。” “你亲自帮我?” “嗯。”林遥歌微笑,“毕竟这桩生意是我和你谈成的。” 尘云离粲然一笑:“那就多谢你了!从翠叶村出来,你再带我去你家米铺吧!” 不等林遥歌回答,他立刻另起话头,说到了山里生活的清苦和不方便。林遥歌则一反刚才不爱说话的样子,与他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 两人相谈甚欢,丝毫不管别人的心情——这里的“别人”特指尘文简。 娄知昔原本可担心尘云离了,看他跟林遥歌越聊靠得越近,人都傻了,正冲尘文简使眼色示意他去把人拖回来。 然而他一扭头就见尘文简冷着脸,那黑云罩顶的模样比不久前怒斥自己的宁不凡还吓人,明明没什么表情,偏偏就是给人一种一顿能吃三个小孩的恐怖感,尤其看向林遥歌的时候,总让娄知昔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掏出菜刀砧板,把林遥歌细细切做臊子下酒。 被自己的脑补吓到,娄知昔狠狠打了个寒颤。 所幸这个时候,翠叶村到了,尘云离和林遥歌的交谈也告一段落,回身跑到尘文简身旁。 于是娄知昔便见识到尘文简的另一项绝活——变脸。 从一顿三个小孩的反派脸切换成如沐春风的笑容,尘文简只用了不到一息时间。在场的人除了娄知昔,就连尘云离也没能察觉他情绪和神色上的变化。 “尘文简,一会儿你陪我去趟林氏米铺买米呗。”尘云离眨眼示意,阳光落在他白净的皮肤上,照出细小的绒毛,莫名可爱。 尘文简淡淡笑着点头:“好。” “……” 娄知昔转过身去,一个白眼跟着翻了一圈。 “许大娘,你慢点走,别摔着了。” 进村的小路有好几个岔路,其中一个拐角处冷不丁传出熟悉的声音,宁不凡一听就抬起头,鱼也不看了,冲那边大喊:“少荼!” 话音未落,明少荼恰好扶着许大娘绕过转角,闻声看来,眸光闪了闪,溢出笑意。 “阿兄,还有……” 他的目光转了三转,从尘云离和尘文简身上起,先到娄知昔,再到林遥歌,笑意瞬间褪去。 “啊呀!大娘给你介绍的对象,就是那个林……林遥歌,怎么跟你哥……” 许大娘看见林遥歌,顿时一拍大腿,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不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 宁不凡霎时眼神一厉,冷冷扫向林遥歌:“嗯?” 尘文简一怔:“啊?” 尘云离和娄知昔直接大口吃瓜……不是,大受震撼:“嚯?” 一脸朴实地扛着米的林遥歌:“……” 表情僵住的明少荼:“……”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许大娘话音一落,这回像一顿能吃三个小孩的人变成了宁不凡。 他从林遥歌身上收回目光,把鱼篓搁在地上,撸起袖子就去问许大娘怎么回事,是不是又给他家宝贝弟弟胡乱拉郎配了。 许大娘一脸“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的惊慌,扯着明少荼的衣服求救。 明少荼忙着拦他激动的哥哥,给尘云离打了个眼色,示意他把林遥歌带走。 娄知昔吃瓜吃得开心,甚至忘了自己是来道歉的,同样自身难保,揣手探头的样子神似村头看热闹的大爷大妈。 那边三人闹成一团,林遥歌无奈,不用说也知道他们顾不上招呼自己,索性把米袋放下,对尘云离说:“走吧,我带你去挑米。” 尘云离虽然舍不得眼前这幕家属大战媒人的戏码,但正事要紧,只能三步一回头地跟林遥歌走了。 走之前不忘抓住尘文简衣袖让他跟上。 尘文简迈出两步,忽的侧耳,似乎听到什么,片刻后冲明少荼的方向微微颔首。 彼时,尘云离已经走到与林遥歌并肩的位置,嘴上与他聊闲天,余光却不断朝尘文简那边瞥,满眼都写着好奇。 尘文简抿了抿嘴角,不着痕迹地走到两人中间,自然而直接地拿走话题主导权。 “林公子可知道昨日发生在江南春食肆的凶案?” 尘云离眉毛一挑,斜他——这么直白? 尘文简回以一笑。 林遥歌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听说了。死了十多个人,官府还在查,不过更多的我便不清楚了。” “是吗?”尘文简反问:“江南春食肆做的饭用的是林家米铺的米,此事林公子也不知情?” “米铺一天少说也要卖出百十来袋米,我平常很少在米铺,并不知晓所有售出的米的具体去向。”林遥歌一推二五六。 “江南春是一家经营多年的食肆,与你们米铺想来也是长期合作关系,林公子愿意为老主顾扛着一袋米走十里地送米上门,却不知道自家米铺还有这样一位合作对象?”尘文简眸光幽邃,像阴雨天投在深林中密密的影子,“有点意思。” 他最后四个字语调低柔,仿佛薄如蝉翼的刀锋划过脖颈处的肌肤,尘云离在一旁听着都心惊肉跳,更何况是直面他气势压迫的林遥歌。 林遥歌冷淡的脸终于变色:“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说江南春的案子跟我家米铺的米有关?” “这世上不识货的人多,识货的却也不少。”尘文简虚抹过他的袖口,再收手时,指尖多了一丝香味。 尘云离抓住他的食指闻了一下,是他刚刚闻到的香味。 “这种气味有问题?” 尘文简捻捻指腹:“我以前看书,偶然看到有几种毒性强得可怕的药物,哪怕是实力精深的修行者,服下后也会丧命。这些药物都有显著特征,其中一种形如枯木,焚烧后才能激发毒性,并释放出异样气味——闻之如花香,又似恶臭。” 他摊开手:“就是这种味道。” “……” 林遥歌嘴角扯动,似乎想露出笑容,却因过于勉强而显得狰狞。 他抖动袖子:“先生闻错了,这不是毒药燃烧后的香气,而是我常用的一种域外熏香。你可能闻不惯,才会产生这种误会。” “误会?” 尘文简拂手,只见刚刚被林遥歌放在翠叶村村口的大米凭空出现在地上,袋口自动张开,露出里面珍珠白色的大米。 “唔!” 异香冲出米袋,像一团粘稠的液体直接糊进鼻腔,尘云离捂住口鼻,被熏得五官扭曲。 尘文简不适地避了避,周身清风自起,将那股味道吹散。 他冷笑道:“林公子不仅用异域香料熏衣服,还用来熏自家的米?” “……这是我家大米特有的米香。”林遥歌辩解道,“除了气味,先生可有别的证据证明我家的米有问题?若是没有,你就是在血口喷人。” 尘文简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尘云离弯腰捏起一撮米粒,不紧不慢地递到他面前:“既然米没问题,那你尝尝?” “……” 林遥歌阴恻恻地眯眼,卸下故作冷淡的神色,嘴角上扬,几乎咧到耳根处。 他笑得诡异,仿佛只有脸皮在动,肌肉走向丝毫未变,眼底也毫无笑意。 尘云离猝不及防下惊了一跳。 “我今天……本不想杀人。”林遥歌的嘴巴张张合合,卡卡顿顿,发出滞涩如老旧机关转动的声音,“你们……找死!” 他的皮囊在话音落地的瞬间撕裂开,数十道成股的黑泥扭曲着甩出,张牙舞爪地冲向二人。 天色忽暗,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腥臭,熏得人头昏。 尘云离瞪大的双眸中映出那片铺天盖地包抄而来的黑色污泥,它们落下时仿佛整片天空都随之坍塌,沉沉的压迫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屏息。 至于林遥歌的本体,看不出人形,更像一滩立起的黑泥,缓慢地涨缩蠕动,令人作呕。 “哼。” 尘文简反手抓向肩头,虚环的指间溢起金色光芒,光线拉伸抻长,而后迸散,露出一柄纤细修长,形如禾苗的长刀。 刀把拧转,他挥刀斩向头顶的黑泥,只听“嘶啦”一声,那片阴影就像薄纸一样被利落地裁成两半,从中分开,泄入明亮的天光。 不等林遥歌重整攻势,尘文简的身影化光掠出,以尘云离为中心环绕一圈,刀光如霹雳四溅,织成密网,顷刻间绞碎每一寸笼罩其中的污泥。 散碎的阴影如雨落下,尘云离仰头看着还未散尽的金色刀芒,恍惚以为尘文简给自己放了一场烟花。 解决掉迫在眉睫的危机,尘文简没有收刀,反转刀背狠狠劈在林遥歌的本体上,林遥歌就像一张面饼似的被捶飞出去,接连撞倒好几棵树。 身形如电光闪烁,尘文简下一秒出现在林遥歌头顶,单手握刀刺穿他的心脏位置,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不规则形状的黑泥收缩边沿,逐渐变成一张薄薄的人形,然后充气似的膨胀,自发刻画出四肢五官,恢复原样。 林遥歌茫然抬眼,张嘴,一口浓血喷了出来。 尘文简嫌弃地避开。 “你以前没少用这招对付普通人吧?是不是无往不利,让你充满了天老大你老二的自信?” 尘云离踱步上前:“可惜啊,今天这位也是修行者,实力比你强多了。” 林遥歌呆愣愣的,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情况不对。” 尘文简皱眉,拉着尘云离后退,未及反应,就见林遥歌的身体在地上蠕动颤抖,扭曲抽搐,整个人就像一只膨胀到极致的气球,“砰”一声炸碎。 尘文简迅速捂住尘云离的眼睛,飞溅的血肉被他挡开,噼里啪啦地砸在四处,像下了一阵急雨。 尘云离怔怔地眨眼,睫毛一下一下扫过他掌心,僵硬的停顿显得有些无措。 浓重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喉结微动,隐隐反胃作呕。 “他……怎么了?”尘云离语气艰涩。 “碎了。” 尘文简收拢手臂,尘云离撞进他怀里,眼睛被他的手掌严丝合缝地覆盖,连带嗅觉也被一并屏蔽。 尘云离听见铿锵的收刀声,尘文简带着他转过身,慢慢走向树林另一侧。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边走边向他解释。 “他修炼的邪术并不完整,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教导他的邪修用以控制他的禁制。可能是察觉他的处境,那个人引爆了他体内的禁制,杀人灭口。” “……” 估摸着走了几十步,尘云离轻轻拉下尘文简的手。 他咽了咽口水,强忍着不适回头,尘文简想阻拦,见他摇头,只好随他心意。 于是尘云离看到了那满地碎肉鲜血,一片狼藉的场景,胃部登时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出来。 “别看了。”尘文简挡在他身前,“你不必看这些的。” “没关系,看了我才知道我接下去要做什么。”恶心感在胸口翻腾,尘云离苍白着脸压了下去。 “那你准备怎么做?”尘文简问,“我听你的。” 尘云离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坚定:“报官!去江南春食肆,把这件事告诉在那里调查的捕快。” 尘文简眼睫微抖,俊美的面容在林间错落的光影中如同一卷疏冷幽深的山水画,沉静得令人捉摸不透。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在他四处流浪的那十二年,现实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如果尘云离想惩治恶徒,他有一千一万种手段让林遥歌背后的邪修伏诛,还能让那人在死前感受到每一个死者的绝望和痛苦。 将此事交给官府处理,耗时长速度慢,更有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甚至于有可能让邪恶者脱逃,令死者蒙冤。 尘文简当然更认同自己的做法,也有信心说服尘云离,可是看着尘云离明亮的双眼,感受到袖子上的他的手微微发颤,那些劝说的话又都生咽了回去。 他不信任官府,但尘云离希望如此,那就如此吧。 “好。”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为了节省时间,尘文简施展缩地成寸之术,带着尘云离回到江南春食肆,悄无声息落在人群最后,再正常地穿过人群走向命案现场。 彼时,负责侦查本案的捕头正在跟两个捕快说话,腰上挂着刻有名字的腰牌,“徐庶”两个字被摩挲得光滑锃亮。 察觉有人靠近,徐庶停声,并抬手示意两个手下也噤声,警惕地看向尘云离二人。 “两位,这里是凶案现场,已被封锁,还请止步。” 尘云离开门见山:“我们要提供线索。” 徐庶瞳孔一缩,想了想,冲捕快们颔首,他们就像接到指令一般转身离去。 紧接着,他挥手示意尘云离和尘文简跟上,率先抬脚走进食肆旁边用木头和干草架起,以幕布作门的临时棚屋。 屋里点着好几根蜡烛,非常亮。地上铺着几张草席,角落隔着洗漱工具,唯一的家具——一张瘸了条腿的木桌拿草鞋垫稳了,放着本案的卷宗和仵作的验尸记录。 看来这里就是捕快们临时办公的场所,昨夜也是歇在这里。 尘文简眸光动了动,他对官府的不信任略略减弱了一些。 “此地简陋,没有椅子,也没什么可招待的,委屈两位坐在草席上说了。”徐庶在草席上坐下,“不知这位公子知道什么线索?” 草席有点扎人,尘云离坐上去后不适地动了动,将刚才发生的事删繁就简地告知徐庶,并隐去了尘文简封剑塔主弟子的身份,只说他早年浪迹四方,略通一些拳脚。 徐庶深深看了尘文简一眼,没有就“略通”二字发表看法:“我会让我的人去林子里查看和确认此事,也多谢你们愿意提供线索。” 尘云离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截被撕扯下来的衣角展开,里面裹着一小撮米,是从林遥歌抗到翠叶村的那袋里拿的。 “这就是那袋有/毒/的米,徐捕头可以找人确认。” 徐庶小心地接过衣角,脸上露出少有的郑重之色:“是了。昨日我们检查食肆时,就觉得里面少了很多食材,米缸也是空的。我一直怀疑那些东西就是毒药的源头,尘公子的线索也证实了这一点。非常感谢。” “不客气,能帮上你们就好。”尘云离咧嘴一笑,但很快又正色问:“这件事如果真的是邪修所为,官府能抓到他吗?若是抓到会怎么判?” “依照永星律法,无论是普通百姓亦或江湖人士、修行者,犯下如此恶行,都会在查明后被斩首示众,并且是即日执行。后两者还会被废掉武功和修为。” 徐庶微微笑道:“至于抓捕问题,尘公子不必担心,世上的修行者,又不全在山林草野或者各大宗门里。甚至于最强的那几位,一直都是皇朝底蕴。” 尘云离松了口气,回头冲尘文简挤挤眼——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尘文简回以一笑。 片刻后,徐庶将两人送出棚屋,拿着布包正要抓人带回衙门检查,就见刚刚离开的其中一个下属飞奔而来。 “怎么了?”徐庶皱眉。 下属急匆匆地停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头儿,刚才翠叶村来了个村民,说是有案件线索要提供。他说,昨天下午,江南春食肆的小二到淮阳城买了米面菜肉,米是林氏米铺到米,面、菜、肉都是在东市买的,而且他买东西的店跟米铺都在同一条街。” “……” 徐庶深吸一口气:“你回衙门找大人要调令,请三位坐镇淮阳的修行者带队,查抄那家店铺。尤其是林氏米铺,要重点关注。另外——” 他将布包递给下属:“把这东西也检查一下,小心点,有毒。” “是!” …… “不知道他们多久才能抓住凶手。” 时辰还早,尘云离不想回山,拉着尘文简往翠叶村走,心里头还在琢磨案子的事,莫名有点着急。 不知不觉间,他好像忘了这是个虚拟世界,将这里的人事物都视作了真实存在。 尘文简抬起右手,拇指煞有介事地在另外几根手指的指节上弹跳按压,神棍架势摆得很足。 尘云离忍不住乐了:“大师,你算出什么来了?” “我算出,先生担忧的事,这两天便会有结果。”尘文简像是在哄他开心,语调有略显夸张的上扬幅度,却也很认真,“是圆满的结果。” “真的?”尘云离眼睛一亮,扒住他曲起的手肘。 “真的。”尘文简摸了摸他的头,“你信任的官府,这回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那就好。”尘云离高兴点头,“这样一来,死者安息,凶者偿罪,他们的亲朋也得到了公道的审判结果。逝者已矣,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尘文简低低应了一声,阳光从梢头斜照在他眼底,他看着尘云离,将他小小的身影圈在光芒当中。 风声轻悄,光里的浮尘落定。 回翠叶村时,二人绕了点路,并未打扰正在给林遥歌收尸的捕快,也没有将死亡的讯息带到这个宁静的村落。 宁不凡几人已经不在村口,田野中间的一片空地上倒是围满了人,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娄知昔诚挚忏悔的声音,情真意切,文采斐然,简直使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说到关键处——他为何要假扮老头在村子里蹭吃蹭喝,他掬了一把泪水,冷不丁抬头,就被人群最后,站在田埂上并肩揣手的尘云离和尘文简吓了一跳,差点忘记酝酿好的情绪和话语。 但他反应很快,马上低头用袖子拭泪,遮住面上一闪而逝的僵硬和怔愣,把话接了下去。 他说他得罪了惹不起的人,不得不改头换面躲避追杀,瞒着村民们也是不希望身份暴露后连累他们。 虽然如此,可他撒谎骗人确实有错,所以今日在此向每一个帮助过自己的村民们诚恳道歉,并且今日就搬离翠叶村。 村长抽着水烟,没生气,拿烟筒敲敲他就算惩罚。其他村民也不在意,还问他日后有何打算。 娄知昔本是演戏的成分居多,然而真得到了宽容谅解和关心,他又不自在起来,方才与尘云离、尘文简据理力争的模样是半点没有,回应他们询问时,眼里浮起了真实的歉疚。 “还行。”尘云离说,“虽然依旧在骗人,却不是真正的骗子,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尘文简笑了笑,笑完便一怔,他这两日似乎笑了很多次,再不是从前生死面前也能心如止水的样子。 宁不凡和明少荼也在外围,自然看出娄知昔那倒霉玩意儿没说实话。 但宁不凡不爽归不爽,却并未拆穿,毕竟人人都有秘密,若真不能说,只要他的愧疚与歉意是真心的,便也够了。 反正村民们也不介意。 宁不凡现在更关心一件事,他抬手掐住弟弟的脸:“许大娘要给你介绍对象,你真就傻傻的答应了?” 明少荼皮肤白,被他一掐,脸上顿时洇开红红的印子。 他无奈:“大娘是一片好意。何况若不是她把林遥歌介绍给我,村长又怎能得知江南春食肆案件的线索,让他的儿子到官府去提供?” 宁不凡“啧”一声,还要再说,就听身后传来尘云离疑惑的声音:“村长儿子给官府提供线索?” 兄弟二人定睛一看,原来尘云离和尘文简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这边,刚好听见他们交谈的后面两句。 娄知昔还在和村民们说话,四人退到远处的果树荫下,这里安静。 宁不凡把尘云离二人离开后,村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李婶子得到的林氏米铺这条消息就像一根穿了线的针头,在跟村人们闲聊八卦时带出了很多新的线索,包括昨天江南春的晚饭用的哪家的面,哪家的肉菜,哪家的油盐等等,都是细枝末节的东西,官府若是想不到查问,知道的人也不会主动提起。 可因为死者是吃了有毒的饭菜身亡,这些细碎线索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奈何食肆上下从老板到小二全数死亡,捕快那边一时找不到可以查问的人,只能用笨办法,在淮阳城和附近村落卖这些东西的地方广撒网,一家一家地盘问。 村长显然是想到此节,才会将村民们知道的线索都收集起来,让他儿子一并送到衙门。 尘云离呆滞:“你们翠叶村的人……消息这么灵通吗?江南春离这有好几里地,这种小事你们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明少荼轻笑道:“附近几个村落一向同气连枝,村民们互有来往,也喜欢交流各种生活琐事。但凡常往各处走动的,消息都很灵通。” 尘文简独行惯了,第一次听说这种事,颇觉新奇。 尘云离却很能理解,毕竟他家以前在乡下,七大姑八大姨们对于各家各户八卦的掌握程度堪比情报机构,他自己每年回去过节时也没少听,接受良好。 尘云离搔头,傻呵呵笑道:“官府的人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以为的这桩案子中最旷日费时的一件事——查出食肆食材的来源,居然这么快就被解决了。” 明少荼点点头,忽然心有所感,几乎是和尘文简同时抬头看向天空。 东面的天上掠过几道不同颜色的流光,奔往同一个目的地——淮阳城东市。 眯了眯眼,明少荼道:“现在,这桩案子中最难的一环,也解决了。” …… 淮阳城中,人来人往的东市西街上,林氏米铺临时歇业,门窗紧闭。 门里的人仓皇收拾着东西,正把一个香炉塞进包袱皮里,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叩响三声。 “叩叩叩——” 黑甲白裙的少女用带着尖锐护甲的手指捞起碎发别在耳后,另一只手提着半人高的弩,食指虚按在扳机上,十二支箭矢对准薄脆的木门。 她的身后左右站着两道身影,一个在秋天打着扇子,另一个在摆弄手里金色的唢呐。 少女抬手敲门,稳稳的三声。 “开门,买米。”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清风徐来,田地里翻涌起金色的麦浪,空气中洋溢着清香。 解决正事,宁不凡总算想起自己为明少荼“钓”了一篓鱼,把鱼篓打开往弟弟面前一放,眼里有些藏不住的心虚。 “看,早上出门时我就说一定会把这只鱼篓填满,现在你相信了吗?” 鱼篓被六条大青鱼塞得满满当当,明少荼瞥一眼就忍不住笑,在兄长的逼视中轻咳一声,假装没发现鱼身上被树枝穿过的口子,点点头。 “嗯,信了。阿兄钓艺精湛,非常人可比。” 尘云离捂脸,这弟弟可太贴心了,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怪诚恳的,难怪宁不凡那么疼他。 宁不凡被夸得不好意思地挠头。 “只是这么多鱼,单我二人也吃不完。”明少荼将鱼篓合上,盖过鱼腥味,“晚上我处理一番做成腌鱼,给二位先生留两条,如何?” 他自然知道这鱼不是明少荼钓的,送腌鱼便是隐晦地表达感谢之意。 尘文简无可无不可,尘云离则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在翠叶村又待了半日,眼看时辰不早了,方提出告辞。 离开时,身后隐约传来兄弟俩的家常闲谈。 “少荼,刚才钓鱼时我不小心将你做的钓竿弄出了裂口,你看看,还能补吗?” “无妨,我再为阿兄做一支便是。” 尘云离心内感慨着有个手巧的弟弟真好,却没料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他们如此亲密无间的交谈。 今日又是掐着点回到山上,落日缀在封剑塔后方,如血的余晖将高耸的塔身映照出冷冽陈旧的金属光泽。 江南春食肆出了命案,沙烟食肆也停业休整,附近没处买吃的了,连卖菜的摊子也都不开张,尘云离和尘文简只能在山中就地取材,烤了两只兔子充饥。 当然,他们也没忘记给封剑塔主留肉质最柴还烤翻车了的半只。 因着前两夜尘文简的伤,今夜尘云离回房后没有立刻休息,而是站在窗边看他的动向——主要是想看他上哪儿练功。 尘文简先是回了房间,约莫两刻钟后,提着装有伤药和绷带,以及一身换洗衣物的篮子出门,直直走向封剑塔紧闭的大门。 尘云离一看那篮子就猜到他的打算,估计是不想让自己再为他受伤担心,准备一练完功便自行处理。 这人看上去冷淡,其实体贴程度不输明少荼。 尘云离好笑,又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在他短暂的走神之际,尘文简的身影已消失在塔门内。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扇门并未关紧,山上风大,一吹就开,露出一方狭窄逼仄的空间,以及蜿蜒向上的木梯。 尘云离心里突然生出个冲动想法——他想进塔看看。 封剑塔主给尘文简安排的修炼之法铁定有问题,否则他不可能每夜都受伤。尘文简之所以选择弑师,或许和这个练功之法有关系。 但……他还不清楚封剑塔封的是什么,他进去后是否有危险。 想了想,尘云离轻点眉心:“系统,封剑塔里有什么?” 系统很快就温柔回答:“有剑。” “……” 谢谢你啊,明明可以闭口不提,却还是抽空敷衍了我一下。 尘云离“啧”一声:“我能进去吗?会不会一进门就被弄死?” 这回系统沉默了片刻:“审核员可以进去,此时尘文简在塔内,你不会有危险。” 得到想要的答复,尘云离却瞬间抓住另一个重点:“尘文简在,所以我没有危险,是不是就说明他不在的时候,我会有危险?” 系统:“……是的。” “那我可真得进去瞧瞧了。”尘云离说着,转身去翻衣柜,从中翻出一条黑色的外衣套上,“希望不要看见什么掉san的场景。” 系统默然。 进塔之前尘云离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进塔之后却完全没用上。 封剑塔里绝大多数空间都是窄小的方形和螺旋上升的木梯,梯子因年久失修而略有伤损,步子落得稍重一点,满室都会回荡滞涩尖锐的“喀嚓”声,仿佛下一秒就会整个断裂崩毁,让他死于非命。 尘云离刚开始还有些害怕,等走到第十层时已经麻木了,长阶曲折向上,犹如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延展,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系统,还有多久到塔顶?”尘云离忽然生出一种自己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辈子的错觉,忍不住问道。 他不期望得到系统的答案,他只是想听到系统应一声,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当下是现实,缓解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快了。”系统说,它的声音竟带着回音,与尘云离耳边的“嘎吱”声形成奇异且一致的回响,“还有两层。” 封剑塔一共十二层。 尘云离松了口气,像是从系统这简短的几个字里汲取到了庞大的力量,原本放缓的步伐当即加快,于是楼梯开始微微晃动,发出的声音也更响亮。 几乎是跑着度过最后两层距离,尘云离看见楼梯尽头虚掩的木门,迫不及待地伸手推开。 只听“轰然”一阵巨响,门扉洞开的刹那,铁锈味的狂风卷起他的长发、衣摆,广袖猎猎飞扬,扑打在他面上,为他挡去风中迸溅的火星与猩红灰尘。 尘云离踩在粗粝而坚实的土地上,狭小的高塔在门开的那一刻就已远遁无踪。他顶着风抬起头,天空高阔而辽远,阴云仿佛裂痕,在镜面一样的蔚蓝天幕上交错纵横,狰狞丑陋。 长空之下是一座凄清的坟茔,埋葬着无数长剑。 断剑残锋斜立在暗红的土堆上,破损的剑穗迎风飘扬。地里是更多看不清全貌的剑,或长或短,材质不一,被红色的细沙掩埋,如同在铸剑炉的火焰里静默沉眠。 尘文简就站在剑冢中间,手里提着他白天用过的那把细长如禾苗的刀。刀气化为金芒环绕左右,引动冢中所有残剑,它们像被唤醒的恶灵,在风里凄厉地鸣啸,然后拔地而起,以剑尖对准他,流星一般破空冲他刺去。 那么多的断剑,铺天盖地,在逼近的一瞬间便形成铜墙铁壁,把他完全笼罩起来,锋刃摩擦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铿锵声。 这里有成千上万把剑,尘文简只有一双手,一把刀。 他的刀气在钢铁浇筑的牢笼里左支右突,短暂的突围后又被强硬地封回去,一丝不漏,唯有鲜血能从中泼出,滚烫地浇在地上,将满地的沙砾染得更红。 尘云离沉默看着这一幕。 “审核员,你在生气。”系统道,“他只是虚拟世界中的虚拟人物,你却在为他的处境而愤怒,为什么?” “我打游戏的时候,看电视剧电影和的时候,也会为里面角色的遭遇愤怒。”尘云离说,“他比那些角色离我更近。” 系统很诚实:“我不明白。对于尘文简来说,这是他变强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支撑起他未来命运的根基。没有今日的磨难,便没有往后的强大,他会过得更辛苦。” “人们总说苦难会铸就强者,很多时候这是正确的。但这跟我厌恶这/操/蛋的世界和命运有冲突吗?” 尘云离冷冷地说:“操。” 系统:“……” 这是它第一次见到如此直抒胸臆的审核员。 尘云离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看到尘文简被万剑围攻时,就看出封剑塔主为他制定的修炼计划是什么玩意儿,也终于明白,他明明是剑道天才,为何武器却是一把刀。 这里的断剑对那把刀有着近乎疯狂的敌意和毁灭欲,一旦尘文简带着刀进入剑冢,就会遭到它们的攻击。 尘文简若是持刀反击,断剑的攻势就会更加猛烈,若是不反击,就相当于引颈就戮。 前者是九死一生,后者是必死无疑,他不可能坐以待毙,只能选择前者。 然后,他便会在封剑塔主自以为精妙的安排里,在生死之间砥砺自身,磨掉所有无用的招式,培养出近乎本能的危机预感和反击能力,就像被磨刀石一点点磨去铁锈的利刃,将他的天赋、锋芒发挥到极致。 封剑塔主是不会在意他的死活的,他给尘文简唯一的保险就是这个训练有时间限制,因此这些断剑的攻击毫不留情。 尘文简必须硬扛着,扛到训练时间结束,扛到某一日能够将断剑乃至整座剑冢摧毁,才能解脱。 真是效率极高,效果绝佳的训练方法。 该让封剑塔主那个老东西亲自尝尝。 尘云离没有上前,他的出现会打乱尘文简的节奏,不仅伤及自身,还会连累他受更多的伤。 他静静站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像一尊亘古前就矗立在这里的雕塑,专注而悲悯地望着远处的金属囚笼。 直到风停。 直到所有断剑忽然龟缩,重新坠入血色的大地,它们的坟冢。 今日的训练时间结束了。 尘文简从半空倒落,遍体鳞伤,浑身没有一块好肉,被血衣裹着趴在沙土里,像一团血肉模糊的阴影。 微弱的呼吸、心跳牵系他最后的生命迹象,他在刀山火海中煎熬一遭又一遭,才等到身体的自愈力发挥作用——断裂的骨骼开始拼凑,绽开的血肉慢慢并拢,较轻的伤痕一点点愈合。 之后,他开始咳血。 成块成块的淤血从他喉口拱出,喷溅在地上,经络的暗伤化作青黑的液体,从七窍、指甲和骨缝中渗出。 尘文简的身体用一种堪称暴戾的姿态进行着自我修复,全然没有考虑宿主是否能承受这种痛苦——若是不能,死了也是好事。 尘文简扛住了,他安安静静地趴着,脸上没有一丝痛楚扭曲,仿佛睡着了,还在做什么美梦。 尘云离便也沉默地看完了这堪称血腥的一幕。 直至他大部分的伤势恢复,只留下一些特别严重的固执地扒在他肌骨上,一如前两夜尘云离看到的那般,尘云离才动了动僵硬的腿脚,慢慢走上前去。 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尘云离用袖子蹭掉尘文简脸上的血痕,露出他淡墨山水一般的俊颜。 干掉的血有些难擦,尘文简被他搓醒了,被血液糊成一股一股的睫毛掀开,涣散的视野渐渐在他脸上凝聚。 斑驳皲裂的天空在尘云离头顶展开,他是破碎的世界里唯一完好无缺,唯一干净漂亮的存在。 “尘……” “我来接你了。”尘云离说,他托着尘文简的手臂将人扶起,“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尘文简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刚刚苏醒的大脑略显滞涩,很久都没反应过来尘云离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歪头靠在尘云离身上。 尘云离衣上清冽的皂角香味被他的体温熨得温暖柔和,尘文简用鼻尖蹭了蹭。 第一次,从濒死状态中脱离的他闻见的不是刺鼻的血腥味。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是夜,可能因为昨夜封剑塔主发怒的缘故,那些怨魂不知躲到了何处,今晚的山顶十分清净。 尘文简在洗澡。 他站在井边,身着中衣,一瓢一瓢地舀起井水浇在身上。混着血渍的水滴滴答答打在脚边,蜿蜒流向四方。 尘云离透过窗户,看见他沐浴在月色与水光下,洇湿的衣衫紧贴着他流畅的身体线条,半透的布料隐约露出胸前白净的肌肤和上方的伤痕,不久前还狰狞可怖,现在已经淡得趋近于无。 他别开视线,明明没想什么,却莫名有点心虚。 揉了揉发烫的耳根,尘云离隔着门板轻咳,提醒道:“天气冷,别洗太久。” 淅淅沥沥的水声一顿,片刻后,尘文简应了一声,又隔了一会儿,尘云离听见敲门声,开门将他放了进来。 尘文简换了身黑衣,浑身萦绕着未散的寒气,睫毛湿漉漉的,眼底云缭雾绕,看上去竟比平时更柔和些。 “我可以……”他犹豫着开口,“在你房中借宿一夜吗?不会占你的床,我打地铺就好。” 他的手指抠着门框,说话时紧了紧。 “……进来吧。”尘云离侧身,“打地铺就不必了,我柜子里有多的被子和枕头,委屈你跟我挤一挤了。” “嗯。”尘文简眨掉睫毛上的水珠,轻声补充道:“不委屈。” 狭窄的、只能容一个成年男人平躺翻身的木板床,今夜堆着两床被褥,尘云离睡在里侧,用被子裹得像个蚕蛹,挣扎着钻出脑袋,扒了扒凌乱的发丝。 尘文简朝向他侧躺,手臂规规矩矩地搭在颊边,碎发从额前垂落,半掩他精致的眉眼。 烛火熄灭,月色入户,空气中浮动着秋风携来的清冷霜气,冲淡了本就不浓烈的睡意。 尘云离刚刚看过尘文简受刑……不,练功的场景,闭上眼睛就是那些血腥画面,鼻尖似乎还能嗅到淡淡的铁锈味,扰得他心神不宁。 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眼皮艰涩沉重,是身体正在发出急需休息的信号。 然而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尘云离烦躁地挠头。 似乎是听到动静,尘文简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来,五指松松环住他的手腕:“不习惯和别人同床?” “不是。”尘云离脱口而出,“可能……累过头了,身体想睡,但意识很清醒。我再熬熬说不定就能睡着了。” 尘文简“嗯”了一声,没有松开他的手,保持虚握的姿势放在两张被子中间,指腹按在他凸起的腕骨上,安抚地摩挲一下。 “你是被我吓到了。”他用肯定的口吻说道。 尘云离顿了顿:“其实没有吓到,我只觉得生气。你的师父根本没把你当人看,那种训练方式,和逼着你去死没什么区别。” 尘文简的眼睛在夜里很明亮,像泉水洗过的青石,浸泡在月光中,幽幽闪烁。 “世间有百种修行,这是其中一种。至少我的确从中获益良多,作为师父,他在传授技艺这一点上是合格的。” “前提是他真的在传授你技艺。”尘云离反驳他为封剑塔主的开脱,“我感觉他不是真心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你变得强大,他更像是……” 尘云离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合适的类比:“拿你当磨刀石,去磨砺剑冢中的断剑。你在练功时可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尘文简垂下眼帘,昏暗的光线映照着他鸦青色的睫羽,像两把密密的扇子。 “不妥之处么……最近几日,我越来越难以突破剑冢的围攻,练功时间也被延长了半个时辰,这算不算?” “你的意思是在断剑的攻击加强的同时,你的练功时间也被延长了?”尘云离支起上身,手腕从他指间抽离。 尘文简下意识收拢五指,却只握到冰冷的夜风,这让他的语气多了一丝失落。 “是。我每练一次功,第二天断剑的威力就会增长。大抵是师父根据我的进益有意调整,我并不认为这是不妥。”他说,“在今夜之前。” 今夜之前? 尘云离倾身凑到他面前,乌黑的眸子亮得出奇:“你今夜发现了什么?” 尘文简避开他的视线,按着他躺好:“我的血溅落在土壤中,那些断剑也埋于土里,先前尚无异样,但方才练功时,我看到它们的断刃上生出了红色的,宛如血丝的纹路,血丝所在的位置,长出了约半寸长的……新的剑刃。” “……” “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尘云离脑门的青筋突突跳动,“他在拿你养剑。” “或许吧。”尘文简不以为意,“但我也得到了好处,我们便算各取所需了。” 尘云离叹了口气,感觉分裂得很。一方面认为尘文简不会轻易让自己吃亏,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这都能忍脾气真是太好,跟未来那个扬言要毁灭世界的大魔头简直两模两样。 而且,若是这件事他都能谅解,尘云离实在想不出封剑塔主还能做出什么让他不惜除之而后快的事。 尘云离最后一次追问:“你当真不介意?” “变强需要付出代价。”尘文简又环上他的手腕,指腹点在他的脉搏上,心跳仿佛也在随着那规律的颤动而共振,“每一夜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份代价。” 说完,他安静片刻,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皇帝不急急太监,尘云离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太监。 但他并不生气,反倒有些怜悯。 “不在意也好,心宽才能活得长久。” 黑暗中,尘云离反手捏了捏尘文简食指中间的骨节。 “我希望你一直不在意,也永不后悔。” …… 尘云离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有意识已经是次日早上。 他懒散地动了动手脚,突然发现手臂有点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胸前是暖的,后背却凉津津,仿佛有风灌入衣衫。 他睁开惺忪的双眼,往下一看,只见自己不知何时踹开了被子,往外翻过半身压在尘文简身上,手臂横过他的胸腹,还把下巴搁在人家头顶,小腿搭在人家腿上,跟小时候搂大熊猫抱枕似的紧紧缠着他。 尘云离愣了整整三秒,才像触电似的弹开。 “唔……” 尘文简安分地平躺,他的戒心大概是被昨晚的断剑砍碎了,尘云离那么搂着他也没醒,倒是尘云离退开后,他皱了皱眉,慢慢掀开眼帘。 他用手肘撑床坐起身,长发从肩头倾泻下来,随手捋了一把,声音里犹带着含糊的睡意:“早。” “……早。” 尘云离极度庆幸先醒的人是自己,拍拍泛红的脸,若无其事地推尘文简一把:“先让我下床,你要是困就再睡一会儿。” 两句话的功夫,足够尘文简清空残存的困倦。他蜷起长腿让尘云离过去,旋即下床穿鞋,黑油油的发丝随着他矮身如瀑垂落,在阳光下湃出水亮的光泽。 尘云离抓了抓头发,偶然间看到他散发的模样,唇瓣一松,叼着的发带飘摇落地。 一个大男人好看成真的合适吗? 他一手拢着发丝,一手捡发带,冷不防想起尘文简本质上是虚拟人物,又释怀了。 嗯,纸片人就该这么好看。 两人前后出屋,日头亮堂堂照耀下来,落在石桌旁坐着的封剑塔主手里的长剑上,反射出一线锐利寒光,晃得尘云离眯了眯眼。 封剑塔主用浸水的毛巾擦拭剑刃,头也不抬,不疾不徐地问:“你们二人昨夜同寝共眠?” 尘文简脚步一顿,淡淡的红晕攀上耳根,又向着面颊渗透。 尘云离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脸皮这么薄? 尘文简轻咳着别过头,摆摆手,示意他别多想。 “哦,昨晚我俩秉烛夜谈,聊得太晚我就顺便留他睡下了。”尘云离走到井边打水洗漱,回应得理直气壮,因为昨晚的事,语气还带点冲。 封剑塔主讶异抬头,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翻腾两遍,最后看着尘文简笑了一声。 “我这徒儿冷心冷面,倒是难得能有一个让他愿意抵足而眠的朋友,不错。”他翻过长剑,继续擦拭,“徒儿,洗漱完毕后到厨房将早点端出来。为师今日起得早,特意下厨做的,你们都尝尝看。” “是。” 尘文简垂首答应。 片刻后,尘云离坐到封剑塔主对面,桌上是两碗热腾腾的白水线面,调料大概只有盐和葱花,面条细而长,圈成一团沉在汤底,白莹莹的,仿佛在反光。 他甩了甩筷子:“塔主,您吃了吗?” “吃过了。”封剑塔主微笑,“怎么,信不过我的手艺?” 尘云离笑了笑,并未回答,封剑塔主也不在意,从脚边拿起剑鞘,把擦得锃光瓦亮的长剑放回去。 剑锋寒芒闪动,如风吹的树影在波光中明灭,尘云离抬手遮挡,却无意间从指缝里看到那把剑靠近中间的位置,有一片网状的红色纹路,仿佛针线缝补的痕迹,弥合两端的剑身。 那纹路的色泽像极了干涸血丝,也像极了剑冢沙土的颜色。 尘云离放下手,扭头望向尘文简,他神色寡淡,拿着筷子去挑碗底的面条。 封剑塔主收剑之后,托着下巴静静注视两人。 尘云离无奈,只好跟尘文简一起把面条吃完。 汤水咸涩,面条韧硬,难吃。 封剑塔主仿佛没看见尘云离脸上痛不欲生的神色,确认碗底没有剩余,便起身施施然走入塔中,并嘱咐今日不用给他准备午饭和晚饭。 他一走,尘云离就跳起来连呸三声,冲向井边打水漱口。 尘文简不是初次吃师父做的饭,早已习惯了,还有闲心问他:“真有那么难吃?” “当然!这破面条狗见了摇头!” 尘云离咕嘟咕嘟地漱口,指着山崖边沿的石头,有些含糊地说:“尘文简,下回他再做饭我们就想办法将人打发走,然后端到那里吃吧。” “为何?” “方便连面带碗一起掀到山里!”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为师要下山一趟。” 午后,封剑塔主从塔中走出,腰间配着他早上擦拭过的那柄长剑,平日常穿的简朴布衣也换成深蓝色的长袍,一派高人气度。 水井东侧,正对塔门的方向有棵笔挺修长的枣树,秋日里仍然枝叶荫绿,青红色的枣子半隐半现,散发着清香。 树下支着木桌,尘云离坐在桌后看书,尘文简则在摘枣子,脚边的竹篓已经装满大半,可谓收获颇丰。 听见封剑塔主的声音,尘云离懒懒抬眸扫他一眼,目光定格在他腰间的长剑片刻,淡淡应了一声。 尘文简向他行礼目送。 封剑塔主一走,尘云离便推开书跳下椅子:“尘文简,你别带刀,我们去剑冢。” 他边说边走,但刚迈出两步,就被尘文简抓住手拉了回来。 “白天不能进剑冢。”尘文简面色微沉,除了第一次见面,这是他初次对尘云离露出如此冷肃的神色,“很危险。” “危险?”尘云离瞳孔一震,“什么危险?” 尘文简动了动嘴唇,似乎觉得语言表达不够准确,索性将他带到身旁,然后抬手抹过半空。 尘云离眼前光芒一闪,一个静止的场景如画卷般缓缓铺展,清晰又诡怖地映入他眼眶。 画上有火烧雾燎的天空,黑红泥泞的大地。龟裂外翻的土壤里喷涌出鲜血,汇聚成洼。泥水之间浸满尸骸,白森森的头骨露在血红的光线下,睁着空洞洞的眼眶看着画外人。 尘文简就站立其间,白衣被鲜血染得半红,英俊的脸上溅满血色,手中提着一把断刀,同样被血液浸透,顺着刀锋的断口往下流。 他视线低垂,脸上一片漠然,仿佛连自己的生命都被他放弃。 如果娄知昔在场,一定会认出这一幕跟他看到并画下的那幅“天兆”一模一样。 “你……在白天进过剑冢?”尘云离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问。 尘文简牵着他坐下,拿起两颗枣子,用衣袖擦拭干净后放到他手中,看着他咬了一口,才点点头。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尘云离“咔嚓”一声啃下半个枣子,清脆响亮。 尘文简不熟练地剖开记忆,将自己拜师的经历和发现一一告诉他,也在这过程中,第一次笨拙地尝试向他人交付信任。 正如尘云离所想,封剑塔主为他制定的练功计划并不是为了让他变强,而是在用他的血、他的特殊体质锻剑——确切地说,是补剑。 尘文简入封剑塔至今,满打满算不到一年,实力却已远远超过那些正常修炼数十年的修者,倚仗的正是他近乎恐怖的自愈体质。 拥有这种体质,只要不死,他就能利用生死危机激发潜力,砥砺自身。 在实战中磨炼出的修行者,哪怕修为和法力不如对手,也能凭借出色的实战能力和战斗本能越级杀敌,修为越高,可以跨越的等级就越多,实力也更恐怖。 如果尘文简能在这种训练方式下存活并成长起来,以他的天份,无论以后走正道亦或邪道,坐上修行界第一的宝座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要不去深究封剑塔主的真正目的,他看上去确实就是一位因材施教的良师。 可他本意并非如此,甚至于,他从未想过让尘文简回到成长起来的那一日。 “师父,”尘文简顿了顿,“封剑塔主师承心铸门,他是一位专修铸剑术的铸师。多年前心铸门被仇家灭门,他因出门寻找铸材而逃过一劫,带着师门仅存的铸术典籍隐姓埋名,远走他方,最终在此地隐居,创造了这座封剑塔——其实那不是塔,是一座巨大的……铸剑炉。” 尘云离仰望高耸入云的塔尖。 尘文简接着说:“心铸门有一种铸术,据说是祖师爷传下来的。祖师爷生前最后,也是最杰出的作品是一柄长剑,在剑身即将成型的那一刻,他纵身跳入铸剑炉,将自己的血肉、心魂融入剑中,成就了世上第一把,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把生出了剑魂的灵剑,无问,在人间和修行界都留下了赫赫威名。” “所以,他想复刻祖师爷的成就?”尘云离讽刺地问:“那他为什么不自己跳铸剑炉?” “因为他觉得我的血肉和灵魂品质更好,至少在作为铸材这方面,比他好。”尘文简非常平静,“在他的设想中,我强大的自愈体质会为他的作品拥有不毁不灭,坚韧无比的特性,单是这条特性,就足以打败心铸门祖师爷留下的无问。剑魂只能让剑生出灵智,一把不死不坏的剑却可以纵横青史,让他的名字与那柄剑一起,成为千秋不绝的传说。” “……” 尘云离:“他梦里的千秋不绝。” 尘文简抬手覆上他鬓发,拇指蹭了蹭,带着温柔的安抚意味。 “他不想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浪费我这个绝佳的铸材,所以故意制定了……让你很不高兴的那份练功方法,用我的血浇灌剑冢里的断剑,观察它们的变化。那些断剑都是他铸造失败的作品,淋过我的血液一段时间后,确实产生了令他满意的变化。” 那些红色血丝纹路。 “它们变得锋利、坚韧、暴戾,甚至断面上生出了新的剑刃。于是他发现我的血还能赋予他的作品另一项特性——成长性。” 尘文简近乎冷酷地诉说着自己被拆皮剥骨般的利用,淡然得仿佛在讲无关紧要之人的遭遇。 尘云离下颌缩紧:“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是铸剑师,铸造之前会做细致庞杂的准备,为了避免自己遗漏一些关键细节,他习惯将所有的计划写下来,并定期查漏补缺。” 尘文简看向半空那幕定格的画面。 “我在发现剑冢断剑变化的那天,白天,进入了剑冢。杀出重围之后,我在剑冢深处看到了一间小屋子,那应该是他入剑冢时待的地方,里面放着心铸门的典籍,和写有他铸造计划的册子。” “你知道还不逃?”尘云离抓住他的袖子,瞬间迫近的面颊流露出隐隐的怒意和了然。 尘文简知道他为何而怒,善良的人总是会为朋友遭遇的不公而心怀愤懑。但他不明白那丝了然从何而来。 他当然不明白。因为直到此刻,尘云离才真正洞悉他杀死封剑塔主的原因。 很好,他更不想拦着尘文简宰掉那老东西了! “我逃不了。我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 尘文简低低笑一声,像是十分满意他的反应,终于压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情感,放任它们冲破无害的假面,图穷匕见。 他拂开尘云离鬓角的碎发,冷寂的眸子厉色流转,镇静神色剥落,流露出刺骨的杀意和锋芒:“他想要我的血,我便利用他的铸剑炉提高实力,等到我足够强大,再杀了他。” 尘云离一怔。 平素镇静从容,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人,此时终于不再隐藏真实性情,向唯一信任之人露出獠牙利爪,气势逼人。 他的眼底似乎燃起两簇烈火,烧融寒霜冰雪,暴露出的凶戾酷烈令人惊悚。 尘文简握住尘云离的手,眼睛弯了弯:“待我杀掉他,便带你离开这里。” 尘云离恍惚觉得面前人变成了一头凶兽,利爪按在他心口,爪尖轻轻抵着他跳动的心脏,问他: “你会跟我走的,对吧?” …… 尘云离收回先前对尘文简所有的担心。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杂役担心利用死神镰刀砥砺自身,暗中探出封剑塔主所有计划还能隐忍至拥有反杀实力的那一日,心性强大到可怕的大魔头,他真是闲的。 …… “阿兄,钓竿修好了。” 明少荼卷起钓线,素白的指节在阳光下泛起如玉光泽,隐隐有种非人的美感。 宁不凡走出屋子,接过他递来的鱼竿掂了掂,笑眯眯道:“我出门了,一会儿钓几尾鱼带回来,晚上喝鱼汤。” 明少荼轻笑:“好。若是钓不到鱼,捉几只河虾也可以,我给你做烤虾。” “别咒我。” 宁不凡敲了他脑门一下,背着钓竿悠哉悠哉地走出门去。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明少荼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尽,他呆坐在院子里,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阴影,不似人形,诡谲可怖。 良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指抚上右手戴着的五彩绳,低声道:“就是今日了。” 这条五彩绳手链是端阳节那日宁不凡特意编了给他戴上的,寓意驱邪消灾,希望他平安顺遂。 宁不凡手艺不佳,绳结编得歪歪扭扭,没有一个对得齐的,但明少荼很喜欢,即使端阳节已过去这么久,仍然不舍得摘下。 现在,他却主动将其褪下,放在石桌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虚掩的门被人敲响。 明少荼没有起身去开门,只是冷冷盯着门的方向。 很快,敲门之人主动推门走进院子,身着蓝色长袍,腰佩长剑,淡淡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久见了,无问——剑魂。”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日光斜照,从明少荼身体里穿过,像无数根钉子将他钉在地上。 空气中震荡着“哗啦啦”的轻响,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半透明的锁链从封剑塔主腰侧长剑上飞射而出,明少荼不闪不避,任由它们缠绕上身,捆缚自己的手脚。 “不反抗?”封剑塔主抽剑,“愿意回到剑里了?” 一泓寒光劈进明少荼眼底,银色剑刃宛若寒冰冷月铸成的艺术品,通体闪动着剔透凛冽的光华。 刃锋中心有一圈红色纹路,仿佛针线缝补的痕迹,又像是狰狞的疤痕,为这柄精巧美丽得过分的杀人利刃增添几许真实感和凶戾之气。 明少荼看着那圈纹路久久不语,身上的锁链则随着时间流逝而收紧,将他由实转虚的躯壳勒出瓷器破损般的裂痕。 无问剑亮了亮,把他的灵体一点点吸纳回本体。 明少荼并未做于事无补的挣扎,他只是叹了口气:“完整的无问剑你使用不了,保持现状不好吗?” “我非剑客,用不用得了无问,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封剑塔主笑眯眯地看着他,“它的材质很适合融入我的作品,这就够了。” 明少荼微微瞪大眼,了然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灵剑本体的吸力在加强,他只剩下一张薄如纸的脆壳,只剩最后一句话的时间。 封剑塔主抚摸剑鞘上精致的纹路,用施舍的口吻道:“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我不会找你那位便宜兄长的麻烦。你安心地入剑吧。” 听他提起宁不凡,明少荼皱了皱眉,随即摇头一笑。 剑灵之躯被绞碎的那一刻,他终于说出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终有一日,你会死在自己的执念之下……” 锁链裹挟着一束流光倒回剑身,为刃面镀上一层银亮色泽。 封剑塔主收剑回鞘,轻蔑地笑了一声,伸手虚点明少荼留在桌上的五彩绳手链,而后转身离开。 “那是好事。” …… “少荼,我回来啦!” 傍晚,宁不凡背着钓竿提着鱼篓兴冲冲迈进家门,却没得到料想中的回应,平时总会第一时间出来迎接他的人也不见踪影。 他挠挠头:“奇怪,人呢?” 宁不凡环顾一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石桌上,看到那根熟悉的手链时瞳孔一缩,快步上前拿了起来。 就在他的手碰到手链的瞬间,金蓝二色光芒同时从中迸发而出,蓝光刺向他周身要害,金光化作繁复的符文将他环绕,试图挡住前者的攻击,却因时间短暂,没能完全挡下。 宁不凡痛哼,被两道锥子般的蓝色光环刺穿了右肩和左臂。 鲜血喷涌,染红了他的衣服,随着痛楚一并传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慌,甚至慌张还盖过了锥心刺骨的疼痛。 少荼的手链被下了暗手,那……他人呢? …… 尘文简在尘云离面前除去了人畜无害的面具,尽管他这面具并非他有意戴上,更多的来自尘云离的误解,却依然带来巨大的反差感。 尘云离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从前对他的处境的忧虑都是出于对他了解不足的错觉。 尘文简可以独自在尘世间摸爬滚打十二年,活到被封剑塔主收入门下,靠的除了他近乎不死的体质,还有聪明的脑子、缜密的心思和骨子里的韧劲。 在被修行者收入门下,并且切实从残酷的修炼方式中切实的情况下,他仍然没有被命运的馈赠冲昏头脑,而是通过蛛丝马迹挖出封剑塔主的计划与目的,表面迎合,暗中做下反杀准备——从未来发生的事来看他甚至真的成功了,这种人实在强大得可怖。 怪道只要他想,就能养出尘悄云那样的端方君子、正道栋梁,和原剧情线中的尘云离那种傻瓜父控。 以尘文简的心性跟实力,尘云离几乎想不出他做不成的事。 是他以前想岔了,还以为这人和自己现实中遇到挫折的朋友一样,需要他安慰,需要他帮助,需要他陪伴。 说到底,尘云离虽然给神界打工,本质上却是个普通人,没有与尘文简这个等级的强者相处的经验,以至于一个好好的差点能毁灭世界的大魔王,愣是被他当成遇事不能自理的弱鸡。 唉,人生之耻。 尘云离有点脸疼,用力搓了两把,有意无意地跳过尘文简最后那个问题。 “算了,说正事吧。”他说,“你已经决定要杀封剑塔主了,是吗?” “你不希望我杀他?”尘文简垂眼,“我和他从认识之初,便确定了不死不休的立场。” 尘云离不愿回答的问题,他也不强求。 他们来日方长。 “我知道,只是确认一下你的决心。”也确认一下我的。 尘云离生在阳光下,长在春风里,人生轨迹平凡顺遂,满脑子的法制理想,对于杀人多少有点疙瘩。 但他的任务是印证亲情——亲如兄弟也是亲,这一环他已经完成了——对尘文简人生的正面塑造,这意味着他天然就站在尘文简这边,立场择定,他与封剑塔主同样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所以尘云离只纠结了一瞬便想开了:“关于弄死你师父……封剑塔主,你有什么计划吗?我指的不是变强后杀他这种笼统的说法,而是具体成文的谋划。” “计划没有,但有一件事必须在杀他之前完成,否则在我们动手之前,他很有可能提前完成其他的铸造计划,用我祭剑。”尘文简悄悄把“我”换成了“我们”。 尘云离没察觉他的小心思,一心扑在正事上:“什么事这么重要?” 尘文简环顾四下,掐了个指诀设下禁制,避免谈话被窃听,以及封剑塔主提前回来听到他们的对话。 紧接着,他牵着尘云离坐回桌旁,召来井水洗净竹篓中的枣子,抓起一把递过去。 见尘云离接过并开始吃,他才说:“还记得刚才我跟你提到的心铸门祖师爷以命铸造的剑吗?” “嗯。”尘云离点头,“是叫无问对吧?” “对。”尘文简道,“无问剑在封剑塔主手上,就是他佩在腰间的那一把。心铸门灭门那日,无问剑以自身断裂为代价,重创攻打心铸门的一百多名修者。后来,封剑塔主将断成两截的它从废墟中翻找出来,一直在寻求将其复原的方法。” “无问剑断了?刚刚我看到的不是……哦!”尘云离恍然大悟,“他用你的血将断剑补上了是不是?” “除了我的血,还用了些别的材料,不过剑身确实被他补好了。”尘文简耐心解释,像一位娓娓道来的良师,“但剑魂脱离剑身后,便不知所踪。” 无问剑强于其他灵剑的地方就在于心铸门祖师爷用心魂铸就的剑灵,正是因为剑灵的存在,这把剑才会固守心铸门到最后一刻,剑断方休。 剑魂消失,无问剑便只能沦为普通兵器,任它用料再好,威力再强,也不贵只是凡俗。 尘云离不解:“可是剑断了,剑魂不就消散了吗?” “不,剑魂并未消散。无问剑本体断裂之后,他只是失去了载体,魂体一直存在,而且始终没有远离封剑塔主这个……心铸门最后的传人。” “是谁?”尘云离脱口而出,不知怎么,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是我认识的人吗?” 尘文简薄唇微动,没有立即回答,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怜悯。 这个连自己都不怜悯的家伙,居然在怜悯别人。 尘云离霎时被这个想法惊到了。 “真、真的是啊?” 尘文简点头。 尘云离抓抓头发,在脑海中把这几日遇见的人过了一遍筛,去掉明显是“NPC”的各村村民和出场就凉的林遥歌,只剩下宁不犯和明少荼两兄弟。 宁不凡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钓鱼都能被鱼反钓,不可能是剑魂。 那就只有可能是…… 答案呼之欲出,尘云离愕然瞪大了眼睛。 “……明少荼?” 尘文简吐气:“是他。” 尘云离终于知道他的怜悯从何而来。不是怜悯明少荼,而是怜悯宁不凡。 那个与他有着相同身世,跟弟弟相依为命了半辈子的文弱书生,担得起他这点微薄的同情。 “这要是封剑塔找到了明少荼,并把他收回剑里,宁不犯可能得疯。”尘云离顿了顿,纠正措辞,“不,是一定会疯!” 说着,他激动地把手盖在尘文简手腕上:“不能让封剑塔主得逞!他要是拿到完整的无问剑,以剑魂死守心铸门那个态势,你肯定杀不了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尘文简颔首,将之前明少荼以传音入密之术提醒他林氏米铺与江南春食肆命案有关联的事告诉尘云离。 “也是在那时,我从他施法的灵力中发现他是剑气凝聚的魂体,从而猜到他是无问剑的剑魂——毕竟世上只有他一个剑魂。” 尘云离猛地起身:“那我们现在就去提醒他离封剑塔主远点?” 闻言,尘文简出乎他意料地拒绝了。 “明少荼认识封剑塔主,既然选择在封剑塔附近落脚,说明他是有意守着这个心铸门最后的传人,他不会走的。”尘文简安抚地拍拍尘云离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我打算把此事告知宁先生,只要他还愿顾及宁先生的安危,便不会让自己轻易落入封剑塔主之手。” 尘云离一想有理:“我们这就去找宁不凡……” 他话音未落,就见尘文简抬手捂了捂他的嘴唇,旋即挥袖撤掉禁制。 下一秒,封剑塔主悠悠走进两人视线,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长延展,腰间长剑宝光盈然,比之早上和午后多了几分灵动。 就像是一具空壳被注入灵魂,活了过来。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山顶有一瞬间的寂静,直到一声秋蝉鸣叫肃杀而凄厉地划破长空,方将之打破。 尘文简起身行礼,尘云离别开目光,谁都没有再去看那柄剑一眼。 封剑塔主也无心同他们解释什么,就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童,手一摆便快步朝封剑塔走去,留下一句“今夜你不必练功”,便“砰”地关上了门。 风声疏阔,吹得满地衰败黄草沙沙作响。 尘云离看了看塔门:“既然你今天晚上不用练功,那咱们下山拜访故友,顺道在他家借宿一夜吧。” “好。”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黄昏的余晖像燃尽的柴薪灰烬里闪烁的一点余火,正在快速黯淡、熄灭。 尘文简用上缩地成寸的法术,堪堪在入夜前带着尘云离下山。 一出山口,尘云离便长舒一口气,心脏急促跳动,心跳声鼓震耳膜,让他有些缺氧般的眩晕。 他抓着尘文简的手腕问:“尘文简,那把剑是不是……” “嗯。” 没等他问完,尘文简低应一声,他的心霎时沉了下去。 尘云离的薄唇抿成一条漂亮的线,唇角泛白:“希望宁不凡没事。对了,明少荼回到无问剑后,还会保留神智吗?” “若是封剑塔主不‘醒剑’,他会一直维持沉睡状态。”尘文简道,“所谓醒剑,就是在出剑之前用剑主的血液唤醒剑的戾气,剑本是凶器,杀戮和饮血是它们变强的唯一途径。因此越强的灵剑越需要醒剑,醒剑后也会更加强大。” 尘云离皱眉:“可封剑塔主又不是无问剑的剑主,他要怎么醒剑?” “他不用醒剑,他找回剑魂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彻底修复无问。”尘文简捏捏眉心,事态发展脱离预想,让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刚才我的话没有说完。我之所以要阻止他找回剑魂,是因为剑魂回到剑身之后,他锻造新剑的材料便集齐了。” “锻造……新剑?” 是了,封剑塔主建造封剑塔、收尘文简为徒,都是在为锻造他设想中旷古烁今的作品做准备。 锻剑自然需要材料,所以……他要拿祖师爷留下的世上唯一一把有剑魂的灵剑作为打造新剑的锻材? 什么倒反天罡的逆徒! “封剑塔是铸剑炉,你和无问剑是锻材,材料集齐,他不会今晚就要开炉锻剑吧?”尘云离忽然想到一个惊悚的可能。 “没这么快,铸造需要很多辅料,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准备。”尘文简温言回答,平和的语调仿若涓涓流过的清泉,抚平尘云离的焦躁。 尘云离看了他一眼,这人稳得很,哪怕生死大劫已经迫在眉睫,除了最开始的一点担忧之外,便再没有露出任何负面情绪。 是他早有备案才会如此冷静,还是装得不动声色? 尘云离想起另一条故事线的未来的他,那时自己不在他身边,他独自一人,仍然成功杀掉封剑塔主,下山离开,想来应该是前者。就是不知道他的备案具体是什么。 尘云离不担心他了,转而开始担心起宁不凡来。 希望他没事才好。 片刻后,二人抵达宁不凡家门口。 尘云离刚走近门边,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就渗出门缝刺进他鼻腔,让他一个激灵,想也不想便踹门而入。 此时夜幕四合,月亮还未升起,院子里一片浑浊粘稠的黑暗,像无形的沼泽静默流动。 宁不凡静静趴在地上,饶是夜色深重,尘云离也能看到他衣服上大片大片洇开的血迹,半干半湿,散发着刺鼻的铁锈味,应该已经染上一段时间。 尘云离冲上前去,想扶他又不知道他伤在哪儿,怕碰了他的伤口而无处下手,直到尘文简靠近。 两根手指敲敲尘云离肩膀,他说:“宁先生没有受伤——确切地说,他伤过,但被治好了。” 尘云离一愣。 尘文简挥手拂过半空,掌下依次亮起六团灵火,在他们三人身旁围成一圈,驱散黑暗。 尘云离终于看清宁不凡此刻的模样,他右肩、左臂的衣服有两道缺口,像是曾被两把利器从中穿过,缺口几乎被血液染成黑红色,摸上去还是湿润的,衣下露出的皮肤却光洁白皙,并无伤痕。 昏迷中的他眉头皱得死紧,垂在头顶的右手紧抓着一根陈旧褪色的五彩绳,用力到指甲抠破了掌心,指缝中都是血。 五彩绳内彩光流动,化作色彩瑰丽的细线温柔环绕他的手掌,他抓破手心,细线便为他弥合疗愈,不难想象,之前它们应也是这样治好他身上的伤。 尘云离心情复杂,捏着他的指节试图让他松手:“宁先生,宁先生?宁不凡!醒醒!” 他的尝试毫不意外以失败告终,尘文简摇了摇头:“我来吧。” 尘云离让到一旁,尘文简顺势蹲下,食指指腹在宁不凡腕部轻点三下,仿佛有电流快速掠过他的经络骨血,让他在尖锐而短促的刺痛里惊醒,五指也痉挛抽动着张开。 “少荼!” 宁不凡猛地坐起身,差点撞到探头查看情况的尘云离,还是尘文简及时抬手挡在他们中间,才没有让他们当场验证对方额头的硬度。 “宁先生,请先冷静。”尘文简语气沉稳,“想找到令弟,你必须先收起你的冲动和慌张。” 宁不凡转动眼珠,空茫的视线缓慢而迟滞地落在他们身上,终于有了焦点。 他又环视周身,茫然得近乎冷漠看着那六团浮在空中的、放在从前会让自己激动得跳起身的灵火,理智渐渐回归大脑。 意识到明少荼可能出事,而身前的两人或许知道他的状况与去处之后,镇定下来的宁不凡收敛了以往的咋呼冒失。 他把所有情绪压在心底,犹如一把冷却的灰烬,慢慢将明少荼留下的五彩绳手链戴上,再慢慢地问:“少荼在哪儿?” 他是冷静了,尘云离也更担心了:“你、你没事吧?” “在知道少荼的……”宁不凡停顿一下,“死讯之前,我都不会有事。” “……” 尘云离抠脑壳。 明少荼如今的情况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毕竟无问剑若是不醒剑,剑魂便无法苏醒,而他的剑主早在他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 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心铸门,能以灭门之祸强行将他唤醒。 更别提不久之后,封剑塔主那老逼登还要把他融了打造新的灵剑……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在宁不凡雷区下死力蹦跶,尘云离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能让他疯的姿态优雅一点。 “我来说吧。” 他的困扰和纠结都快凝成实质的阴云,在头顶打雷闪电、刮风下雨了。 尘文简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觉得他可爱可怜的念头,面上则分毫不显,只是体贴地接过解释的重任。 这件事若是让尘云离来说,为了顾及宁不凡的感受,他的措辞会尽量委婉。 但尘文简就完全没有这种考虑,他用最简练,也最锋芒毕露的词句,将明少荼的身份与去向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宁不凡静静听着,因失血而惨白的面颊随着他的讲述越来越白,封剑塔外的怨魂都比他有人样,看得尘云离心惊肉跳。 可他依旧强撑着听完全程,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不眨,中途没有插过一句嘴,问过一个问题。 宁不凡好像在透过尘文简的说辞去窥探自己弟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将其与他过往留在自己心里的印象相互印证,再打碎重组,拼凑出一个全新的、名为无问剑魂的模样。 “难怪……从煌州逃出来时,他一意要在此地定居,原来是为了就近保护他剑主的最后一个传人,而这个传人……一心要将他剥皮拆骨,融成新的锻材,踩着他的尸骨去铸造下一个兵器界的传说……” 宁不凡像卡壳的磁带,断断续续复述尘文简的话,越说脸色越苍白发青,瞳仁也越发黑沉,几乎像个用黑白二色纸张扎出来的纸人。 尘云离心里发毛。 他不会是被打击疯了吧? “咳,那什么,你听我说。”尘云离连忙抓住宁不凡的肩膀,“你弟弟还活着——现在还活着,他只是被封在剑里,只要我们把他从封剑塔主手中夺回,他就还能被唤醒……” “呵。”宁不凡垂头,黑发遮挡面容,尘云离只能听见他沉郁阴冷的声音,“剑主都不在了,还有谁能把他唤醒?难道你们还指望我这个拿他当心肝,他却从没真正信任过的兄长?” “……你别这样。”尘云离叹气,“他不是不信任你,大概……只是不想把你卷入这么危险的事。这条五彩绳是他留下的吧?它一直在保护你。” 宁不凡沉默良久:“你们找我,是我能为他做什么吗?” “不,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我们担心封剑塔主对你下手,而他也确实对你下手了,只不过明先生留下的手链护住了你。” 尘云离搀扶他起身:“你先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我们会解决封剑塔主,把你的弟弟带回来。” 尽量——他在心中补充。 “安全的地方……”宁不凡喃喃道,“好,我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想去哪儿?我们送你吧。”尘云离看他的表情似乎正常了一些,松了口气。 “不用。既然要确保安全,这个地方最好只有我自己知道。”宁不凡摇头拒绝,用的理由也让人难以反驳。 尘云离与尘文简对视一眼,没有强求,只是陪他收拾了一些日用品,等他换掉身上的血衣,再将他送出门外。 宁不凡拎着一只小包袱,瘦削的背脊挺得笔直,今晚的变故好像不曾将他压垮。 走出几米后,他突然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尘云离两人,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如事不可违,不必非要救他。” 宁不凡的语气透着令人不安的意味,尘文简眉心一跳,尘云离正要说什么,他却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后半夜,宁不凡涉水跋山,终于来到他口中的“安全的地方”。 这是一个嵌在山壁里的洞穴,被人细心打扫过,干净无尘。洞内有两块天然青石,一大一小,大的那块长且厚重,被当成了床榻,铺着两只枕头、一床被褥。小的那块则是桌子,中央放着一套茶具,旁边有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山野黄花,依然鲜活热烈地绽放。 摘下它们插瓶的人却已兀自离去。 宁不凡放下包袱,捂了捂桌上的茶壶,习惯性翻起两只茶杯倒茶。 但第二杯倒到一半,他的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抖得提不住茶壶,眼睁睁看着它摔落在地,碎裂,茶水泼了满地,溅在他衣摆上。 瓷器破碎的脆响将他带回过去,回忆纷至沓来。 明少荼是十二年前,随宁不凡的继母一起到宁家的。那时距离煌州遭灾还有半年时间,宁家还是当地的富庶之家,宁不凡也是无忧无虑,从没吃过苦的娇贵少爷。 他记得自己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便宜弟弟,尤其讨厌他不肯改姓,却偏要唤自己阿兄,无论自己如何刁难欺负都不肯改口这一点。 但幼时的明少荼生得十分可爱,像雪堆玉雕的娃娃,扯着你的衣角,仰脸用一双圆而黑的眼睛看你一会儿,心都能被他看化。 这样一个漂亮娃娃天天追着你喊阿兄,宁不凡纵然是铁打的心肝,也被他融化了,不到两个月,对他的态度便从讨厌变成极端的喜爱,从此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 落难前的宁大少爷会为了弟弟一句喜欢买下整家店的东西,落难后的宁不凡也会为了给弟弟下跪乞讨。 煌州灾祸爆发后,一州之地沦为死域,人们易子而食、吃观音土,饿急了甚至会啃食自己的血肉,宁不凡和明少荼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自然也被视作了食物。 他们要躲避瘟疫,躲避蝗灾,躲避饿疯了的灾民,逃离煌州的过程不啻于在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上走一遭。 有一次他们不慎被几个灾民发现,让饥饿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男人把他们从藏身之地抓出来,表情像恶鬼一般狰狞,几乎要生吃了他们。 死亡的利刃悬在头顶,宁不凡恐惧得说不出话,也失去了挣扎的力度,只能看着男人张开他枯黄的嘴,咬向自己的肩膀。 下一刻,明少荼把手伸到男人和他中间,男人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生生扯下了一块血肉。 宁不凡近距离看见这一幕,鼻尖萦绕着浓烈而刺鼻的血腥味。 那味道在他心里点了把火,烧得他血液沸腾,五脏六腑都在痛。 偏偏这个时候,他还听见明少荼说:“我身上肉多,你们把我吃掉,放他离开。” ……说的这是什么话。 宁不凡不太记得那之后发生的事了,据说大脑为了保护主人,会将过于惨烈的记忆模糊甚至封闭,避免其因打击过大而死。 他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那时只觉得一阵眩晕,等回过神来,那几个男人都被砍倒在地,尸体躺在血泊中。 凶器镰刀就攥在他手里,粘稠的鲜血顺着锈蚀的刀锋滴落,在他脚下积成一个血洼。 血洼旁边趴着咬了明少荼一口的男人,他被砍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宁不凡回神前,还在机械地将镰刀劈砍在他头上——他叼着明少荼的肉的嘴。 明少荼则死死抱住宁不凡的腰,圆黑的眸子映出天光,直勾勾盯着发疯的兄长: “阿兄。” 他一句轻唤,唤回了宁不凡的理智。 镰刀从手上滑落,宁不凡搂住明少荼,想要放声大哭,眼眶却干涩得挤不出一点液体。 于是他放弃了用大哭发泄的打算,抱着明少荼回到他们的藏身地——那是一个小小的地窖,里面有仓库主人留下的腌菜鱼干,数量不多,有些已经发霉变质,但足以让他们饱腹几日。 那把镰刀原本挂在仓库门口,宁不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它的用处,便又捡回去,从里面把门关上,坐在门后堵住。 他给明少荼包扎好伤口,揽着弟弟哄他睡觉,自己却睁大眼睛,一夜无眠。 因为闭上眼,他就会闻到凛冽的铁锈味,看见那几个男人死不瞑目的双眼,以及明少荼手臂上的伤口。 从那以后,宁不凡再也没睡过好觉。 记忆回笼,宁不凡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蹲在地上收拾茶壶碎片。 “十八层地狱你都陪我走过去了,现在却要离开吗?”他攥住一把碎片,尖锐的瓷片划破掌心,剧痛与鲜血一并涌出,“休想。” 腕上的五彩绳亮了亮,彩光如线,慢慢缠绕上他的伤口,缝补那些细长而深的血痕。 温柔得就像有人捧着他的手吹气,哄他“很快便不疼了”那样。 宁不凡捂脸,几乎是咬着牙重复道:“明少荼,你休想。” …… 直至回到山顶,尘云离还有些出神,连尘文简牵他的手牵了一路也没发现。 山风凄冷,月弯挂在塔顶,塔尖溢出的火光将它的一角染成猩红,远远看着,诡谲可怖。 “回房休息吧,天快亮了。”上了山,有封剑塔主在,便不能继续商量对付他的事,尘文简松开手,转而捏住袖角,把他往房间方向带。 被他一提醒,困意后知后觉地涌上,尘云离打了个哈欠:“嗯嗯,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一边说,他一边要关上房门,尘文简却忽然伸手撑住。 “唔?”尘云离眨眨干涩的眼,“还有事吗?” 尘文简弯了弯唇角,猩红的月色落入他眼底,折射出的却是皎洁光芒。 “明早见。” “哦,嗯。”尘云离笑眯眯点头,“明早见。” 因头天夜里睡得晚,第二天尘云离一觉睡到了午后,醒来时看见封剑塔主急匆匆地往外走,还让尘文简去塔内练功。 这是他第一次让尘文简白天练功,看来他的锻造计划已经进入了最后一步。 尘文简依旧佯装不知,和往常一样扮演他乖巧听话的徒弟,提着刀走进封剑塔,半个时辰后才出来。 毫无疑问,他受了很重的伤,出塔时血还未干,顺着衣角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尘云离看着都疼,可即便再不忍心,也无能为力。 这是他们计划的一环。 从宁不凡家离开后,两人商量好了后续的行动。 与封剑塔主相比,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信息不对等,即封剑塔主不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他的计划,这就给他们留出了很大的发挥空间。 锻造灵剑是一件极其繁琐费时的事,不但需要珍稀锻材,还需要大量贵重辅料,炼制过程更是不能出一丁点差错,但凡稍有纰漏,前功尽弃不说,铸师也会受到反噬,惨死当场。 尘云离和尘文简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给他埋雷。 埋方方面面的雷。 尘云离扶着尘文简回房,看他淡定地扯开最重那道伤口,血液流入提前备好的瓷瓶。 尘云离眼角微微抽动,别开眼,多看一秒都觉得痛。 等他放完血,伤口结痂,尘云离才收起瓷瓶,指腹拂过沾了他血液温度的瓶身,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我再确定一下我要做的事。”尘云离为他包扎,“在你每次练功结束后留一点你的血,到山下找铁匠铺买烧融的铁水加进去,等你下次练功带入塔内,借着练功受伤的掩护把这些血泼到铸剑炉的每一个角落。对吗?” 尘文简点头,见他脸色不好,安慰道:“不要皱眉,从我伤口中流出的血能够成为捅向制造它们的罪魁祸首的利刃,总比浪费了好。” “……你多少心疼一下自己好吗?” 虽然知道他的计划多半会成功,但尘云离仍然不喜欢他拿自己的身体当工具的冷漠态度,白了他一眼。 尘文简笑了笑,低下头去:“我不心疼,你才会为我心疼啊……” “你说什么?”尘云离没有听清。 “没事。”尘文简摇头,“你该下山了。” 之后整整两个月,封剑塔主每天起早贪黑地找辅料,尘文简也从只在夜里练功变成了中午和晚上各练一次,每次从封剑塔出来都伤得比上次重,尘云离能收集的血液也越来越多。 尘云离在淮阳城找了几家铁匠铺,每天定时去两回,随机选择一家购买铁水加到尘文简的血中,再带回去给他。 照尘文简的说法,灵剑的铸造最忌讳混入杂质,尤其是其他兵器的杂质,因此尘云离都是先买兵器,再带到铁匠铺让人帮忙烧融,保证“杂质”的纯粹性。 尘文简将大部分混了杂质的血液泼到封剑塔顶层,因为有自己受伤时洒落的鲜血掩护,封剑塔主并未发现。 他忙着调整辅料的配比,琢磨如何融掉无问剑提取自己需要的锻材,忙得根本没空关注铸剑炉的状况。 或许在他看来,这座炉子是整个锻造中最完美、最不需要他担心的一环,因为不关心,所以全然不觉他自以为的完美布置,早已千疮百孔。 双方的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这可能就是双赢吧。 尘云离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既荒谬,又好笑。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尘文简照常进入封剑塔“练功”。这回封剑塔主没有在外面等他,起身跟了进去。 “师父?”尘文简停下脚步,故作不解地看向他。 “你也随我修行了不短时间,为师今日正好有空,瞧瞧你的进益。”封剑塔主笑得慈祥温和,若是不知道他正在做的事,尘云离几乎会以为他是个温柔和善的好师父。 尘文简装作怔了一会儿,便躬身应是,侧身让开,请他先行。 落后半步跟上,在入塔之前,尘文简回头与尘云离对视一眼。 尘文简看到尘云离用口型嘱咐道:“一切小心。”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上塔顶的阶梯螺旋攀升,仿佛一个令人眼晕的漩涡,或是永无休止的轮回。 封剑塔主走在前面,脚步声如水波在狭长的楼道里回荡,一声一声震在尘文简的心头,隐隐带着异样的蛊惑力,拨弄他内心的杀戮欲望。 他淡淡抬眼,封剑塔主毫不设防的背影就在身前,只要他抽刀挥砍,轻易就能砍下他的头颅,让他的计划落空,解决自己的危机。 只需要拔出封剑塔主给他的刀,往上一砍…… 尘文简眨眼,内心那魔魅的声音便像泡沫般破碎消散,而他连呼吸和心跳都不曾乱一拍。 封剑塔主微微偏头,余光飞快扫了他一眼,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片刻后,各怀鬼胎的师徒二人走进塔顶那片血色斑驳的天地。白日的封剑塔呈现出的状态是一片死寂的古战场,血流漂杵,白骨露于野,断剑残刃埋在尸骸中,被刀气激发,嗡鸣着升上半空。 “进去吧。”封剑塔主说,“让我看看你这段时间的修炼成果。” “是。” 尘文简应下后,正要入内,又听他说了句“等等”,紧接着,他摘下腰间的无问剑递了过去。 尘文简眉心一凝,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不解:“这是……” “今日你用这把剑练习剑术。”封剑塔主点点半空的残剑,“将它们全部砍碎,这次修行才算结束。” “……是。” 尘文简双手接过无问。 剑魂沉眠,这把颇具盛名的灵剑握在手中与寻常铁剑几乎别无二致,甚至刃锋更加薄脆,还像软剑一般可以弯折,甚至韧性都很一般。 无问剑问世后只出鞘过两次。第一次在出炉那日,铸师投炉成就了它的诞生,也完成了醒剑过程,剑灵驱使剑身环绕山门,所过之处万剑垂首,以示臣服。 第二次在心铸门灭门当日,剑魂被心铸门数百弟子的死亡强行唤醒,以一剑之力重创敌方上百名修者,其中不乏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强者,最终剑断魂失,却也虽败犹荣。 今日是它第三次以完整状态出鞘,为他创造者的后人的野心,再死一次。 尘文简抽出无问剑,抬脚迈进战场。 刹那间,万千残刃锋芒倒悬,直指向他。 塔外,尘云离大马金刀地坐在枣树下,眼睛盯着上山的入口,等一个人。 身前耸立的高塔传出了机关发动的咔嚓声,塔尖如花朵绽放般舒展开层层铁墙,露出镶嵌在内的异空间——一团巴掌大小的火焰包裹着剑光与人影,看不清真容,只有剪影,像一幕诡异的皮影戏。 从尘云离和封剑塔主入塔的那一刻起,这座巨大的铸剑炉便启动了。 尘云离仰头看了一眼,心头刚冒出一点担忧,便因突然响起的脚步声转回视线,宁不凡,尘云离一直在等的人,慢悠悠走了上来。 他换上了新制的衣裳,头发整齐束起,手腕上戴着明少荼留下的五彩绳,步履平稳,神色平静。 宁不凡一边走向尘云离,一边看着天上的异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么大动静,方圆百里没人看不见。尘文简先生的师父还真是办了件大事。” 尘云离起身迎向他:“你确定要和我一起进封剑塔吗?里面很危险,你可能会没命。” 数日之前,宁不凡找到尘云离,希望在封剑塔主开炉锻剑那天可以通知他一声,他救不了明少荼,至少也要送自己的弟弟一程。 尘云离最初想过拒绝,可是即便拒绝,宁不凡也不会放弃,而是会冒险提前靠近封剑塔,盯着这边的动静。 如此一来,他很有可能被封剑塔主发现,丢掉性命。 既然同意和拒绝只会造成同一个结果,甚至拒绝的结果还会更糟,尘云离无法可想,只能答应。 “你也是普通人,不也要进去。”宁不凡摇头,自己的死活不顾,反倒担心起了他,“我起码有少荼留下的五彩绳防身,你什么都没有,不如就留在外面等尘文简先生出来。” “不,我得进去,亲眼看着他杀掉封剑塔主。” “为何?” 尘云离道:“为了让自己安心,也为了我能第一时间将他带出这个可怕的地方,和那种可怕的境遇。人是最擅长同类相残的生灵,却也是唯一会为同类相残而痛苦的生灵。他应该很需要有个人陪他走出那一瞬间的震恸和凄怆。” 宁不凡浑身一颤,几乎要以为这番话是对他说的。 然而尘云离并不知晓他的过去,而他的痛苦,也都随着明少荼唤他的那声“阿兄”,被留在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是。”宁不凡看着他的背影说,“尘文简先生很需要。” “锵!” 古战场中,尘文简站在尸骸之间,浑身伤痕累累,血流不止,脚下是由自己的血液汇聚而成的水洼,鲜红黏腻地映出他狼狈的模样。 皮肉外翻、筋断骨折,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早已麻痹的大脑甚至连疼痛都快感知不到,他只能凭借意志撑直脊梁,不认命倒下。 今日塔内的断剑攻势尤其强大可怕,也尤其脆弱,平时三十刀砍不出一点缺口,现在一剑就能将它们斩断,相比之下,尘文简身上这点正在快速愈合的“皮外伤”简直是不值一提的代价。 只剩……最后一柄断剑了…… 尘文简抹掉眼睫上的血液,被遮蔽模糊的视线重复清晰。 那柄断剑从一只骨手里脱离,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就这么划破长空,带着近乎疯狂的气势直刺向他。 尘文简反手立剑挡在胸口,剑尖与刃面撞击,发出一阵擦啦擦啦的摩擦声,伴随清脆的锵啷一声,两把剑上快速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迈入断裂的前夕。 无问剑,这把被粗糙手法强行拼合的灵剑又要断了。 尘文简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不及多想,他猛然发力震开断剑,在它不依不饶地再度刺向自己时,抬手斩落剑锋,砍在它裂纹最密集的位置。 只听铿锵利响震彻四野,断剑应声而碎。 下一秒,尘文简听见手中的长剑发出一声似叹息似哀鸣的鸣响,拼合两截剑身的血色纹路被撕扯拽碎,整柄剑再度从中断开。 银白的剑刃斜插在地上,刃上一尘不染,仿佛一泓秋水,一片镜面,映照出血色天地、尘文简伫立其间的,被鲜血染红的身影。 以及他身后姗姗来迟的宁不凡。 尘文简因重伤而略显涣散的眸光一凝,猛然转身望向封剑塔的入口——封剑塔主早已不在那里,来的人不仅有宁不凡,还有尘云离。 “你们怎么进来了?”他捂着肩上的伤摇摇晃晃地走向两人,声音里难得流露出几分焦急,“快出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塔门在尘云离背后快速并拢,紧接着隐没在虚空之中,延伸出一片更为广阔的战场,骸骨盈野,风声凄怆。 “靠,居然把门拔了,真不要脸。”尘云离骂道,“幸好我们速度快赶上了,否则岂不是要被关在门外?” 宁不凡:“……” 这是重点吗? 尘云离刚骂完,尘文简便踉跄着走到他身旁,用力扣住他的肩膀:“我不是……让你在外面等我吗?” 他气都喘不匀,麻木的痛觉神经似乎也因尘云离的到来而被唤醒,疼得他眉头紧皱,眼底满是惶急与不解。 “我们是朋友,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会让朋友独自冒险的人吗?”尘云离拍拍他的手,稍微用力掰开,反摊过来,“别攥手,你看看你身上这些伤,血都快流尽了吧?” “……” 事已至此,生气也是无济于事,何况尘文简也没法冲他发火,只能收敛情绪,恢复冷静。 他挥手招来无问剑的剑刃,连同剑柄一起递给宁不凡。 “抱歉。”尘文简说。 “不用道歉。我说过,如事不可违,不用勉强。”宁不凡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没有奢望,自己也就不会失望,接过无问剑后用袖子擦了擦,抱在怀里。 “对了。”尘云离环顾四下,不知想到什么,皱了皱眉,“铸剑炉不是都发动了吗?封剑塔主呢?他是不是……要开始锻剑了?” 尘文简眸光微暗,正要回答,半空便突然炸开一阵惊雷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成了!我设想中的神剑今日就要练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如铁幕垂落,随之而来的是四面八方骤然燃起的烈火,金色火焰像有生命一般冲尘文简汹涌奔去,汇聚成洪流巨浪,猛然将他吞没。 “尘文简!……” 尘云离大惊失色,下意识扑过去抓他的手,却在靠近的瞬间被震开。 与此同时,另一半焰流浩浩荡荡冲向宁不凡——准确地说,是冲向他怀里的无问剑,但因为他抱着断剑不肯放手,所以火焰便将他一并缠绕淹没。 “宁先生!宁不凡!松手!” 尘云离是唯一一个被火焰绕开的人,大抵是因为封剑塔主不希望自己的锻材中出现杂质,也正因如此,宁不凡没有立刻被火烧死。 他站在火团前,徒劳地劝道:“明先生不会希望你死在这里的!” 宁不凡轻笑一声,抬起手腕看着上面的五彩绳,彩色光芒源源不断地从中淌出,试图覆盖他全身,为他挡住火焰的伤害。 可是它承载的力量到底有限,很快便后继无力,在火里断开,被烧成灰烬。 “你不是早就猜到我进封剑塔的真正目的了吗,尘云离先生。”宁不凡遗憾地看着那一捧灰烬洒落,自己编它可费了不少功夫,“现在又来阻止我做什么?” “人总是要有梦想么。”尘云离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万一你听进去了呢?” 是啊,他当然知道宁不凡为何而来,也知道宁不凡已经做好跟明少荼同生共死的准备。 尘云离决定带他进塔的那一刻,就知道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明少荼与宁不凡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早已成为他人生最重要的支柱,失去明少荼,他不可能独活。所以与其让他自尽,或者死在封剑塔主手下,尘云离愿意成全他,让他和心爱的弟弟死在一处。 关于此事,尘云离纠结过,也犹豫了很久,纵然知道这是个虚假的世界,可站在他面前的宁不凡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他眼睁睁看着宁不凡去死,那与帮凶无异。 可是他不帮又能改变什么?只会让宁不凡带着巨大的遗憾死去,那真的是为他好吗?还是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而自欺欺人的逃避。 尘云离想了整整三天,备受折磨,最终决定答应他的请求。 就当这是一个游戏,他在为纸片人完成最后的心愿。 哪怕没有奖励。 宁不凡蜷坐在地上,将两截断剑完全拢入怀里,维持着这个守护姿态,任由火焰冲破五彩绳——明少荼留下的最后一点防护灵力,将他烧得皮开肉绽。 “我听进去了,但还是决定这么做。” “多谢你。” “轰——” 磅礴的轰鸣声冲破云霄,两道烈焰洪流在尘云离面前汇合,恢宏金光充盈着整片天地,随即拔地而起,仿佛一帘倒悬的瀑布,撕开异空间,直入九霄。 尘云离看见火焰里闪过尘文简的身影,反射性上前,却被高温和火星逼退,只能隔着数米之遥,眼看他的身躯融化在灿烂的金色里,流向天空。 “我还能做什么?” 尘云离喃喃道,他知道自己应该相信尘文简,可是若不做点什么,他恐怕会被漫长的等待和满心的焦虑逼疯。 于是他想起,自己昨日收集的加了铁水的血还没有给尘文简。 尘云离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瓷瓶,连瓶子带血用力抛进面前的火焰瀑布。 “去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