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娇宠》
第1章 重生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盛夏时节,一方彩莲濯濯清水环绕幽然雅意的水榭内。
苏念惜斜靠在黄花梨木雕鱼戏莲叶的美人榻上,双目轻阖,纤浓睫毛于睡梦中若蝶翼轻轻震颤,在她白皙细腻的眼睑下方投出一片淡青色的暗影。
“王爷,不要……”
沈默凌滚烫的掌心按在她的蝴蝶骨处,如同一从烈火骤然腾起,顺着她的脊椎骨一路肆意疯狂地蔓延下去,将她整个人都炙烤于极致的颤栗中焚烧殆尽。
“放松,我这回轻些……”
沈默凌俯身在她耳后轻语,吐出的气息灼热,烫得她浑身一颤,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鸳鸯戏莲纹的锦褥。
“王爷,不……”
一滴如晨露般的泪珠自那簌簌长睫下滚落,却叫沈默凌深如欲海的黑眸中顿现戾意!
他猛地将她翻过来,死死地箍进怀里,发了狠地问:“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宋沛河?可惜啊!他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把你送给本王了!”
苏念惜吃痛,抬手捶打他,却被她掐着手腕按在头顶,无助又绝望地承受着他一次又一次的疯虐。
那修长的手指勒着她的腰,掌心处粗粝的茧子摩擦她的肌肤,如同一张恶鬼张开的天罗地网,将她囚在里头,无处逃生,万念俱灰。
“念惜……”沉重的喘息声自耳边响起。
苏念惜募地睁开眼!
“郡主醒了?”
坐在榻边正悄悄打着扇子的碧桃轻笑起身,瞧见她额头津津汗意,忙掏了帕子给她压了压,一边低声道:“可是又魇着了?”
苏念惜摇了摇头,坐起身侧过脸来,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庞,黛眉朱唇眸光似水,通体清雅之态,叫人望一眼,便若肺腑沁入一捧夏日凉雪,满心净透。
她理了理身上的素色齐胸襦裙,带着几分疲软的哑意,懒洋洋地说道:“去将冰釜搬得近些,热得慌。”
碧桃一听,忙放下扇子,去搬放在窗下的两个冰釜。
苏念惜自拿起蒲扇,慢慢地晃着,眼前还闪现方才梦中前世的幕幕光影。
不错。
她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前世,她受尽算计背叛,在沈默凌身边如禁脔一般困了十二年,最终得知唯一在乎的外祖母早已死于苏家大房之手后,她再无可恋,当着沈默凌的面,饮下了能叫人穿肠烂腹的鸩酒。
不想,一朝睁眼,竟又回到了及笄之年。
这一年,阿爹率大军在风凉城惨胜塔塔族,却遭奸人算计尸骨无存,以空棺回京。本就体弱多病的阿娘在眼睁睁看着装着阿爹破裂盔甲的棺椁下葬后,没撑住多久,在岁初亦撒手人寰。
同年春,热衷修仙不问朝政的圣人在太子殿下的请谏下,一道圣旨追封阿爹为一等护国公,又赐予她平安郡主之尊。
之后不久,大伯一家,以照顾她的名义,住进了护国公府,然后毁她名声,夺她婚事,抢她财产。
在她反抗之际,却以阿爹与塔塔族友人私交甚密的亲笔书信为要挟,若是不听话,就告发阿爹私通外族叛国之罪。
为了阿爹的名声,当时已名声尽毁的她,只能屈服,只能低头。
最终,被大伯当作玩物,送进了早就对她动了心思的摄政王沈默凌的私宅里,换取了泼天的富贵。
这一家子,就这么踩着阿爹阿娘的枯骨,啖着她的血肉,一步步登上了青云梯。
而她,沦为沈默凌的禁脔,受尽凌虐十二年,眼睁睁看苏家长房住着她的国公府,享用本该属于她的一切,过得锦衣玉食朱轮华毂。
她怎么对得起阿爹阿娘生前对她的宠爱呵护?
“郡主。”
碧桃笑盈盈的声音打断了往昔憧憧鬼影般纠缠而来的恶意。
苏念惜轻轻一掀眼帘。
便见碧桃将冰釜放在了十多步外的熏笼边,“太近了到底寒得紧,郡主大病初愈,不好太过贪凉,不妨放在此处吧?”
苏念惜不置可否,只轻懒地歪靠回美人榻上。
碧桃又端来了绿豆饮,奉到她手边,轻声道:“奴婢在里头加了一点儿莲子百合,听说能清心安神,郡主用一些,也能松快些。”
苏念惜接过那绿瓷厚釉的莲花纹茶瓯,慢慢地饮下后,又懒懒地用手里的蒲扇点了点窗外。
碧桃笑意微敛,看了眼外间炙烤般的日头,道:“还在外头跪着呢。奴婢瞧了,她晒得都发昏了也没敢偷懒儿,倒是悄悄地哭了几声。”
苏念惜轻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蒲扇,浅浅的风撩起她鬓边一缕微散的发丝。
分明做得一副闲慢毫无规矩的惫懒模样,可那通身透出的娇媚之意,却若骨头里渗出来一般,自然勾人。
碧桃在旁瞧着,只觉心惊。
郡主本就生得沉鱼落雁,却不至于这般妩色逼人。可自打半月前郡主落水醒来后,便仿佛是那初春迎寒骤然开放的迎春花似的,一日比一日更美得叫人根本挪不开眼睛。
她想起从前郡主笑念的话本子的两句词——国色天香,媚骨天成。
“六娘可在此处么?哎,你这混账,没瞧见是我来了么?竟然连我也敢拦!当心我禀了我娘将你发卖出去!”
清雅幽静的水榭内忽然传来刺耳的喧哗声。
苏念惜靠在榻上,倏地勾起了唇——来了。
眼帘微抬,晃着手里的蒲扇,朝外散漫地扫了一眼。
碧桃忙走了出去,一见来人,便屈了屈膝,道:“二娘子,郡主在休息,还请止声,莫要扰了郡主清静。”
苏秀清眼里闪过一丝恼火,却很快又摆出笑脸,径直走到窗下,推开半掩的窗扉往里一瞧,顿时高声道:“你这贱婢,六娘不是已醒了?你竟还出言阻拦,莫非是想离间我们姐妹不成?!还不快给我让开!”
说着,不顾碧桃的阻拦,一把掀开百草织金的门帘便走了进来。
满屋的清爽宛若初春,叫人一进来便褪去了外间的燥热黏腻。
苏秀清浑身一松,看了眼屋子里摆放的三四个冰釜,想起自己屋子里连用个冰都要偷偷摸摸的,苏念惜却在这里这样铺张,心里又添一层恨意!
面上却摆出一副亲近的样子,绕过象牙雕镂空八幅屏风,来到苏念惜的美人榻前。
一入眼瞧见她通身素衣似仙尘,却懒然媚态若妖媚的风流姿态,顿时一惊。
——这贱丫头,怎么愈发好看了!
顿了顿,才笑道:“六娘,我夜里热的睡不着,听说你这有一块寒玉枕,触颈生寒,可令人夜里安眠,就叫绿翘来取,怎么这多半日的也不见她回去?”
苏念惜斜睨着这位前世里与她的未婚夫宋沛河暗通曲款,却以护国公府声誉为逼,叫她让出婚约,最后成功嫁去宋家做了宋家主母的二堂姐。
笑了笑,慢悠悠地晃着蒲扇,朝窗外抬了下下巴。
苏秀清疑惑地走过去一看,便瞧见,水榭对岸,隔着莲池的九曲回廊正中央,她的贴身婢女绿翘,正跪在这晌午后最毒辣的日头里!
第3章 算计
“嗤。”
苏念惜笑了一声,拿着蒲扇,朝水榭对岸点了下。
夏莲利落地转身出去,不一时将浑身已被汗湿被晒得满脸爆红嘴唇发颤已摇摇欲坠的绿翘拖了进来,破布般丢在苏念惜的面前。
“郡主!郡主!奴婢错了!奴婢真的只是听了二娘子的吩咐!郡主您饶过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绿翘此时已彻底吓破了胆,哪里还敢有先前闯进苏念惜院子里的半分嚣张。
苏念惜靠在榻上瞧着这个前世里做了宋沛河妾氏后,跟着苏秀清到自己面前一起作践自己的婢子如今的乞怜模样,颇为好笑。
用扇子遮在鼻前,眼中潋滟清光一闪,随即慢悠悠地笑道,“要我放过你,倒也不难。”
绿翘立时抬头,“奴婢愿为郡主做牛做马!求郡主给奴婢一条生路!”
“倒是个聪明的。”
苏念惜低笑,“方才苏秀清说了什么,你都听到了?”
绿翘一僵——不关我的事!她一个奴婢,擅自盗窃主家财物,活该被罚!是死是活,任凭你们处置!别来找我!
顿时泪如雨下,“二娘子曾说奴婢与她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如今奴婢听她吩咐冒犯了郡主,她却这般丢弃奴婢。奴婢,奴婢……愿意为郡主做耳目,去监视二娘子!”
碧桃站在一旁皱了皱眉,夏莲眼里闪过鄙夷。
“嗯嗯——非也。”苏念惜摇了摇头,笑道,“苏秀清既然已丢弃了你,便是放你回去,她也不会再多信你。何必去讨那苦吃?”
她用扇子点了点鼻尖,再次弯唇,看向震惊的绿翘,“我瞧着你机敏,白白发卖了倒也可惜,不如送你一场好造化,如何?”
“造,造化?”绿翘满脸不解,“奴婢愚钝,还望郡主明示。”
苏念惜笑着伸手,揭开榻边金丝珐琅的多宝盒,从里拿出一枚如意形绣五毒虫的男式荷包,丢在绿翘膝盖前,道:“这是端午时,我那宋家哥哥丢下的。我与他尚未成亲,这等私物怎好收于闺阁?你帮我拿去,还给他。”
宋家哥哥,宋沛河,国子监祭酒府上的嫡次子,苏念惜此时的未婚夫。
四年前,阿爹以少胜多大胜木错族,迫木错族臣服南景,圣人大喜,直接擢升阿爹为正二品的威远将军。
那时她才初初金钗年纪,便有无数冰人登门求亲。
阿爹乃是苏家庶出,自小便没读过多少书,阿娘又出身商户,两人对书香门第有着天然的敬重,总认为读书人知书达理更会爱护妻儿,便在一众求亲者中,选中了国子监祭酒宋府的嫡次子,宋沛河。
阿爹阿娘一片爱女之心,可却不知,这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斯文败类,恶毒算计起来,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苏念惜的话音带着笑,可说起‘宋家哥哥’四个字时,却带着掠骨的冷意。
绿翘浑身一颤,分明听清楚了苏念惜的话,却又不明白她的意思,攥了攥手指,不太确定地问:“不知郡主的意思是?”
苏念惜弯唇,“我那宋家哥哥是何等的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自不必我多说。如今虽说他院子里干净,可我这心里却到底不稳当。如今我孝期在身,谁知这三年里会不会另生什么变故。与其到时候冒出个什么不规矩的玩意儿来糟蹋我的眼,不若现在好好地将他的心绑住。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到时,我嫁去宋府,便将你作为陪嫁丫鬟一道带去,你可愿么?”
她难得说了一大段话,却语调懒软,不紧不慢的嗓音里头含着几分悠悠自在的笑意。
这个模样姿态,哪里像一个卑贱之身的商户之女,分明就是那高高在上的贵人,做惯了吩咐下人的从容自然之态!
碧桃与夏莲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意外。
绿翘此时头昏脑涨,又被苏念惜话语里透出的意思给惊得简直狂喜难抑!
本以为要被砍手发卖,哪知竟是天大的好事当头掉下!
她控制不住颤抖地磕头下去,“奴婢,奴婢谢郡主看重!奴婢愿意!”
苏念惜轻笑出声,扇子依旧挡在面前,露出的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眸中,波光婉转,自成春情。
她看向满脸晒得通红,鬓发潮湿散乱的绿翘,眼前倏而浮现上一世她做了宋沛河的妾之后,通身华贵珠玉满头的傲慢模样儿。
慢声笑道:“甚好。如此,你帮我去给宋家哥哥送个信,就约他明日酉时,在常乐坊的香茗楼一见。”
绿翘连忙答应,眼珠子却是一转,她这是故意拿捏自己的性命,来逼迫自己帮她背着人做这种不要脸勾搭男人的丑事?!
这若是自己反过来算计得话……
忽听上方苏晚晚又懒懒慢慢地笑道:“绿翘,机缘我交到你手里了,至于你以后的造化,全看你自个儿的能耐了。这事儿,办得好与办得不好,可是天差地别。你,可明白么?”
一瞬间,绿翘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她一下看穿!当即抬头,便对上苏念惜那双露在扇子外的眼睛。
虽是笑意潋滟勾魂夺目得紧,可那眼底却分明又透出一股宛若恶鬼森目的厉色来!
叫绿翘一瞬间宛若瞧见一只面若桃花的般若!
她眼瞳一缩,顿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浑身发寒!
立刻趴在地上,“奴婢,奴婢愿为郡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甚至还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心下发抖不解——这最没用的郡主何时变得如此手段狠辣了?
“嗯。”美人榻上传来苏念惜满意的笑声,“碧桃,带她下去梳洗一番,送她去宋府吧!”
两人先后离开。
苏念惜这才拿开扇子,朝前扇了两下,又懒怠地丢开,不高兴地嘟起红艳艳的嘴,“臭得很!夏莲!”
夏莲顿时笑开,原本眉眼的冷厉散去,露出一副宠溺又无可奈何的纵容,从旁边搬来冰蝉丝的七轮扇,一边转动,一边问:“郡主明日要去见宋二公子?”
分明是与苏念惜定亲的未婚夫,可夏莲的语气中,宋沛河仿佛就是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苏念惜舒坦地躺回美人榻上,享受这徐徐拂面的清风,伸了伸腿——因为梦见沈默凌的满心戾气,此时才疏散了些许。
懒洋洋地转过脸,看着前世要带自己逃离东都,却被苏秀清告发于沈默凌,叫沈默凌的亲兵一箭穿心死在自己怀里的夏莲。
脑中一瞬浮起她口中血沫涌出,却还抓着自己的手用力地说着“郡主,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奴婢不能替将军保护您了……”时的凄惨模样。
心腑骤然被撕裂!
不错,夏莲是阿爹为她准备的护卫,可前世的她却太蠢,害得夏莲死无葬身之地。
恨意与悔意骤然窜入天灵!她猛地攥紧手指!
然而娇妍动人的脸上却紧跟着浮起一个明媚无双的笑容来,俏皮地眨眨眼:“嗯?我为何要去见他?”
语声软糯,仿若撒娇。
夏莲意外,看过来,“郡主的意思是?”
第4章 另有打算
苏念惜嗤笑一声,松开手指,拿起榻边摆放的通体净透入手寒凉的和田玉如意,慢悠悠地说道:“若是你,先有一人对你扬言打杀,转脸却说你机敏,给你天大的好处,你信不信?”
夏莲眼神一闪,“郡主是说,绿翘不会给宋二公子送信?”
不想,苏念惜却笑了起来,“不,她会去。”
夏莲讶异。
苏念惜葱白丰美的手指轻轻拨弄玉如意上高低起伏的纹路,笑道:“只不过,她不止是会送信。”
夏莲转着七轮扇,眉头微皱,“奴婢不明白。”
苏念惜弯唇,侧脸贴在玉如意上,慵懒的嗓音带着一点儿甜意,娇娇嫩嫩地说道。
“她是个有心思的,比起我承诺的三年后,眼前能得到的好处才是真的呢!”
夏莲看她小女孩儿般贪凉的模样,笑了笑,将七轮扇转得稍快了些。
苏念惜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抬着白腻的小脸对着风,张口的声音带着风声的轻漾。
“我主动递把柄到她手里,以她的性子,只会利用这把柄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好处。”
“二娘子未必还会信她。”夏莲道。
苏念惜笑开,摇了摇头,“她自然不会去苏秀清那蠢东西那儿。我要她去的是,能对苏秀清下死手的正主那儿啊!”
夏莲一怔,若有所思地朝国公府的西边儿看了眼。
想了想,又问:“郡主是想?”
苏念惜轻笑,明眸天真若林鹿,然而,说出的话音却带着叫人悚然的残忍。
“自然是不想脏了我自己的手呀!绿翘这样一把好刀,自然要交到最厉害的人手里,才能好好地剥了那对狗男女的皮,为我解恨才好呢!”
夏莲手上一顿,看着苏念惜烂漫无邪的脸上欢欢喜喜的笑意。
似稚子,可纯真下又莫名多了几分叫人胆寒的狞恶。
“夏莲,热!”
苏念惜咕哝一声,鼓起腮帮子。
夏莲回神,看那任性又娇软的女孩儿,笑了笑,再次转起七轮扇。
而苏念惜,趴在美人榻上,玩着玉如意,再次想起前世。
前世,她并不知晓宋沛河和苏秀清到底是怎么勾搭上的。但若她记得不错,苏秀清这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宋沛河的种了。
所以,她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地要毁了自己的名声。
苏念惜到现在都记得,这一年的秋初。
苏秀清扶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与宋沛河站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地说:“你自己现在是什么名声你不知道?浪荡货!清离哥哥怎么能娶你?你也看见了,我腹中已有了清离哥哥的骨肉,我与他才是两情相悦,你识相的,就赶紧退婚!”
而宋沛河也说:“念惜,我知你并不是故意的,可如今你也看见了,我不能娶你了。我体谅你孤身艰难,便由你主动提出退婚,也当全了你我多年相识之情,如何?”
苏秀清又说:“苏念惜,你若是为着国公府、为着二叔名声考虑,就该自己主动退婚!不然闹开来,二叔九泉底下颜面何存!你想要二叔死都死得不安生么!”
她当时声名狼藉,正苦于无人维护时,又被信任的二人当头一击,几乎头破血流!满心绝望下,退了婚约,眼睁睁看着苏秀清风风光光地带着她国公府的财产做成的十里红妆嫁入了宋家。
自打重生后醒来,每每想起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她都恨得要咬破自己的舌尖!
怎么就那么蠢!
她与宋沛河的婚约是在圣人面前过了眼的,阿爹有军功在身,她又有平安郡主封号,便是自己当时名声受损,宋家也绝不能提出退婚!
要想解除婚约,唯有自己主动退婚!
而宋沛河,为此,甚至不惜搞大苏秀清的肚子!
还真是摆的一手好算计!
凉榻边。
夏莲见苏念惜嘴角噙起一抹怪异的笑容,又问:“郡主是想要退婚?”
苏念惜抬眸,看着夏莲鲜活的面庞,恨意撕缠的心稍稍安宁了几分。
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另有打算。”
主动退婚给他好名声?美得他!
人皮禽兽的下作玩意儿,这辈子,也叫你尝尝上一世我受过的屈辱!
夏莲倒是一脸的平静,对苏念惜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无条件信任遵从。
只是有些疑惑,“二娘子明日会去香茗楼么?”
苏念惜笑了,将玉如意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歪过身,懒洋洋地说道:“她会去的。”
那寒玉枕,便是苏秀清听宋沛河说暑夜酷热难眠,所以才提起说要送给宋沛河。
如今东西没拿到,她担心如意郎君怪罪,怎能不去讨好?
夏莲迟疑了下,还是问:“郡主,长房一家心存不轨,您为何不直接将他们赶出府去?也免得留他们在府中,尽生祸害。”
苏念惜叫夏莲逗笑了。
却没回答,只是慢慢地闭上眼。
心道,她不能。
因为她那位‘好’大伯的手里攥着阿爹与塔塔族友人交往的书信,虽只是普通书信,可若被大伯污蔑阿爹私通外族,这些便是证据。
以当今那位圣人多疑之性,到时候,阿爹的身后名,甚至连她的性命,都要全不保了。
她重生后,其实也曾让方叔悄悄地去找过那些书信,可是方叔却毫无所得,还差点让大伯察觉。
所以,她如今必须蛰伏,必须一点点地,将前世的困境解开,将大房一步步算计到再不能对她下毒手的苟延残喘之势,逼着大伯心甘情愿地交出书信才是。
将脸贴在冰凉的玉如意上,她缓缓道:“叫方叔去香茗楼打点好,明日,咱们去看好戏。”
“是。”
夏莲看着苏念惜再次闭上眼睛,慢慢地停了七轮扇。
自打郡主落水大病一场之后,身子骨便弱了许多,总是贪睡不说,性子也变得让人琢磨不透。
虽总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可偶尔露出的面孔,总叫她觉得,仿佛瞧见了藏在这笑颜如花的小女孩儿面皮下另一个可怖的鬼面。
她看着郡主欺霜赛雪宛若仙人的面庞,片刻后,轻步走到一边,将那冰釜又搬得远了些。
国公府,西苑。
雕梁画栋精致奢华的主屋中,苏家长房的主母苏高氏正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小憩。
榻边一个冰釜正慢慢地散着凉气,可饶是如此,屋子里还是热得厉害。
她忽而眉头微微一皱。
跪在榻边替她捏脚的小丫鬟立时膝退往后,以额贴地,颤声求饶,“夫人恕罪!奴婢知错!”
苏高氏睁开眼,刚要说话。
“呜呜呜!”
屋外,忽然传来尖锐的哭声,接着,天青色的草虫纹门帘便被掀开,苏秀清一头冲进来,一下扑进苏高氏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娘!娘!你要为我做主啊!我不活了,呜呜呜!”
苏高氏的被苏秀清一撞,吓得心头一跳。
微皱了下眉——这个庶女,只不过放在身边养了几年,还真当自己是她嫡亲的孩子了,这般没规矩!
却很快又笑起,温和道:“你这孩子,都与你说过多少回了,如今咱们进了国公府,身份不同,行事举止要规矩有方,你怎地还这般莽莽撞撞没有体统……呀,你这脸怎么了!”
她错愕地扶起苏秀清又肿又红的脸,“怎么伤成这样了?这瞧着……像是被打的?”
苏秀清哭成了泪人儿,揪着苏高氏的袖子说道:“还不是苏念惜那个贱人!”
“什么?”
苏高氏惊讶地瞪大了眼,还当自己听错了,“谁?六娘?她打的你?为何啊?”
第5章 为何不答应?
苏秀清满脸的恨意,“我不过就是要她一个寒玉枕!她居然就让人砍了绿翘的手!还打了我!娘!苏念惜根本就是仗着郡主的身份欺负人!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啊!她凭什么敢打我!一个下贱出身的东西……”
“还不住口!”苏高氏立时呵斥,微皱眉头满脸的不悦,“二娘,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六娘是你一脉连枝的妹妹,如今又没了爹娘依仗,你对她要多加爱护,怎可随意如此辱骂?”
苏秀清一颤,对苏高氏有着天生的畏惧,含着眼泪怯生生地看着她。
苏高氏摸了摸她的脸,满是爱怜地问道:“你要那寒玉枕做甚啊?”
苏秀清立时松了口气,委屈地说道:“宋家哥哥说,夜里热,我想着上回在苏念惜那儿见过那寒玉枕,就答应宋家哥哥,说要给他送去。反正苏念惜那么多好东西,一个寒玉枕罢了,能叫宋家哥哥夜里安眠,也是替她到宋家哥哥跟前表情意不是?谁知她竟这般不愿!”
苏高氏笑着摇摇头,让她在一旁坐下,“你二叔当年是庶子出身,六娘她娘也是商户之女,在乎银钱富贵,吝啬些也是正常,你何必去同她闹腾这些?没得丢了身份。”
苏秀清一听,心里对苏念惜更加鄙夷了,“铜臭之物,怎比得上宋家哥哥的身子康健?他今岁便要参加秋闱,若是不能安睡影响学业前程,当如何是好!我看苏念惜她根本就对宋家哥哥不在乎!”
苏高氏低笑,接过贴身婆子冯嬷嬷捧来的冷饮,慢慢地喝下一口后,又道:“她自个儿的未婚夫,她自己定当有计较。你又何苦去操她那份心?”
苏秀清一听这话,眼里的嫉恨几乎要漫出来!
揪了揪袖角,忽然道:“娘,您让我嫁给宋家哥哥吧!”
苏高氏一顿!立时朝榻边还跪着的小丫鬟扫了一眼!
冯嬷嬷直接走过去,不等小丫鬟开口求饶,便堵住她的嘴,强硬地拖了出去!
苏秀清看得心惊肉跳,往凳子下一滑,跪在了榻边。
满是哀怜地望着苏高氏,“娘!反正苏念惜是郡主,想要什么郎君没有?可我只有宋家哥哥!娘,您帮帮我吧!娘!”
苏高氏听着这话就觉得不对,放下冷饮,目光微凉地上下打量她,“二娘,你这话,是何意?”
苏秀清虽蠢,却并非是个没心眼的。
无媒媾和是什么罪,她自然清楚,一个不好,连累的是整个苏家的脸面和所有女眷的名声。虽然她喊苏高氏一声娘,可她到底并非自己的亲娘。
若是知晓自己为了拴住宋沛河做了什么,苏高氏只怕能生扒了她的皮!
眼神愈发委屈可怜地看向她,“娘,我与宋家哥哥两情相悦!他曾亲口说过,并不喜欢苏念惜,只是可怜她孤苦,这才不好解除婚约。”
苏高氏眼神一闪,面上却是大怒,猛地一拍桌子,“还不住口!这种话也是你一个闺阁女儿家能说出口的!”
苏秀清一哆嗦,张了张口,想说什么,门帘一掀。
竟是苏浩然走了进来,瞧见屋内景象便笑了,“这是做什么呢?二娘,你又闹腾娘了?嗯?你这脸怎么了?”
苏秀清还没说话。
苏高氏已笑着朝他伸手,“这样热的天儿,怎地也不在屋里头歇着?快来这儿坐下,瞧这满头的汗,可是又去哪里淘气了?”
苏浩然是苏高氏的嫡长子,生得英俊,平素里喜好个腿脚功夫,故而条板周正,不同时下京城盛行的粉面魏晋之风,行走间颇有几分狼行气势。
苏高氏最喜欢的就是这个顶天立地的儿子,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又吩咐回来的冯嬷嬷给他端冷饮,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又将冰釜边的凉风往他身上扇。
期间似乎完全忘记了还跪在榻边的苏秀清。
苏秀清嘴巴张了几下,也没插上话。
苏浩然笑着喝了一碗冷饮,这才痛快地呼出一口气,看向跪着的苏秀清,“我方才在屋外仿佛听见二娘说宋家哥哥?”
苏秀清忙点头,“大哥,是……”
“大郎听错了,宋家二公子与二娘有何相干?休要胡说,没得坏了你妹妹的名声。”
苏高氏笑着打断,又对苏秀清笑道,道:“脸上既然伤着了,就别到处乱跑了,回去好生歇着吧。冯嬷嬷拿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给她。回去后仔细地抹开,免得留了淤痕不好看。去吧!”
苏秀清瞪大眼,还想说话,苏高氏扫了个眼刀过来。
苏秀清一僵,再不敢说话,含着眼泪,被冯嬷嬷扶起来,踉踉跄跄地出了屋子。
苏浩然看着窗外离去的人影,笑了一声,朝后一躺,舒坦地说道:“阿娘为何不答应她?”
苏高氏倒是不意外他听到了,拍了他一下,“胡闹。宋沛河是六娘的未婚夫,又是书香门第,先不提六娘将这桩婚事看得极重,便是真的宋沛河看上了二娘,纵容家中庶女夺她一个孤女的婚事,你叫外头人如何议论咱们家?”
苏浩然却笑了,垫着后脑勺说道:“若是六娘自己退了婚呢?”
苏高氏眉头一皱,朝他看去,“大郎,你这话是何意?”
苏浩然坐了起来,朝苏高氏看了眼,笑道:“阿娘,方才,我是从梁王府回来的。”
苏高氏顿时面上一喜,“怎么?梁王答应给你在禁军寻个职位了?”
苏浩然扯了下嘴角,点了点头。
苏高氏顿时喜不自胜,刚要夸赞儿子几句。
却听苏浩然又道:“不过,他提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要我把六娘送去给他玩一次。”
“……什么?!”
苏高氏声音拔高,又猛地压了下去,震愕地看向苏浩然,“玩……玩一次?”
苏浩然啧了一声,也有些不爽,道:“春初他来吊唁二叔时,瞧见了六娘,回去后就动了心思。如今见我求上门,只说帮我疏通不难,御前侍卫说不准都能替我谋取。只是,需得将六娘送去给他享用一番。”
苏高氏的眼睛瞪得愈大,面上却没有被梁王轻贱的恼恨,想了想,问:“你是如何思量的?”
苏浩然朝后撑着身子,道:“梁王是圣人唯一的弟弟,钱财权势样样不缺,唯独在美色上过于贪恋。可他这样的人,想要什么美人没有?能看得上六娘,也是六娘的福气。”
苏高氏脸色微变,沉吟起来。
苏浩然看了她一眼,又道:“阿娘,若是能将六娘送过去,便是皆大欢喜之局。”
苏高氏看他。
“一来,儿子能得御前侍卫的职位,若是叫圣人看中,今后前程自不必说。二来,六娘没了清白,与宋家的婚事可就不能成了,如此便正好遂了二娘的心意,又能将宋家笼络进咱家手里。三来,有六娘在梁王身边,梁王还能不顾及咱们家?今后阿爹的仕途,还有三娘的婚事,自是多有裨益。”
三娘,正是苏高氏的嫡女,苏柔雪。年纪比苏念惜大一岁,却还不曾说亲。
只因着她爹只是个从六品的工部员外郎,来说亲的也都是寻常官宦人家,母女两个都瞧不上,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苏高氏正愁着呢。
听了苏浩然的话她愈发心动,想了想,问:“你这般说,想必已有了章程?”
苏浩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份请柬,“半月后,梁王府会举办赏莲宴。阿娘不妨到时带六娘一道前去?”
苏高氏微讶,“梁王为六娘,竟这般舍得?”
苏浩然笑着将请柬放进她的手里,“儿子今后前程如何,全看阿娘筹谋了。”
苏高氏笑着拍了他一下,“为娘前世里欠你的!”
苏浩然笑着由她打了下,又低声道:“阿娘,只要六娘落进梁王手里,便再无脱身可能。今后,这偌大的国公府便只有您一个主母了,何苦还要连这冰釜都不敢用?”
苏高氏目色一沉,朝他看了眼,又笑起来,推了他一把,“越发说得不像话!冰釜而已,为娘还能用不起?不过是不愿太过铺张罢了。”
“是是,儿子说错话了,阿娘勿怪。”
母子俩说笑了一阵,苏浩然便自离去。
苏高氏在贵妃榻上坐了一会儿,招来冯嬷嬷,将手边的请柬递过去,道:“给六娘送去。”
第6章 绝不允许
国公府,东苑,兰香园。
此时暮色四合,盛夏的余晖如烈火烧烬了京城大片的天际。
苏念惜坐在紫藤花缠绕的秋千架上,慢悠悠地抬目望着那朵朵火烧云靡丽而胜烂地浮动舒卷。
一边听着冯嬷嬷赔笑的话。
“大夫人已斥责了二娘子,并罚她回自己的院子自省。又念及郡主大病初愈,大夫吩咐说要清静休养,不好多来打搅叫您劳动反添不适,便嘱托奴婢带了您最喜欢吃的莲藕糖糕来探望。”
说着,见苏念惜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似的,依旧漫不经心地瞧着头顶的云彩,脸色微僵。
以前她哪回来,这小蹄子不是笑脸相迎?这几日倒是奇了,居然敢这般摆谱甩脸子了,莫不是吃错药了不成?
面上却依旧笑着,又将那请柬奉上,“还有一份梁王府送来的请柬,大夫人让奴婢给郡主送来。”
梁王府的请柬。
看着云朵的苏念惜终于收回了视线,转过脸来。
晚霞金红的光芒在她玉娇花柔的面庞上晕染开,仿佛一层流动的胭脂,让她初初绽开的花蕊般的眉眼中,陡然多了一层惑人的昳丽。
冯嬷嬷看得心头一颤——这怎么病一场,竟病成了这般倾国倾城的祸水模样?难怪梁王为了得手,不惜举办一场宴会了!
碧桃接过请柬送到苏念惜面前。
苏念惜的脚尖轻轻点着,慢慢地晃动着秋千,看着那请柬,眼前倏而浮起上一世,她被下药,为了躲避追来的梁王,撞进沈默凌怀里的一幕。
她倏地弯唇笑了下,懒懒娇娇地问:“我与梁王妃素不相识,这请柬,缘何要给我送来?”
冯嬷嬷忙笑道:“正是大夫人体恤郡主守孝在家太过清苦,想着您若是闷得久了,只怕身子也要闷坏了。又听说那赏莲宴中与您年纪相仿的女娘们也极多,所以说要带郡主一同前往,只当是结交散心。”
散心么?
苏念惜的笑意漫至眼角——是要卖了她才是真的吧?
点动着脚尖,慢悠悠地问:“二伯母只带我一人去么?”
冯嬷嬷一愣。
苏念惜又笑:“既是梁王府的赏莲宴,我一人去亦是无趣,不妨让二娘三娘同去,也能与世家之流交际一番。”
冯嬷嬷瞧见苏念惜这副居高临下贵气然然的模样儿,心里很有些惊奇,笑着应下,“还是郡主思虑周全,老奴这就回去转告夫人。”
说完,却没着急走,等了会儿,发现苏念惜今日居然真的不打算给她赏钱,脸上的笑顿时消失!
颇为不悦地福了福身后,退出了兰香园,正好碰见迎面走回来的夏莲。
夏莲仿佛没看到她一般,径直走了过去。
冯嬷嬷面上一僵,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眼夏莲,不想正好对上园子里抬目望来的苏念惜的目光,她忙收回视线,匆匆离去。
院内,夏莲走到秋千边屈了屈膝,道:“郡主,如您所料,绿翘回府后,去了大夫人之处。”
顿了下,又道:“奴婢按着您的吩咐,将您约见宋二公子的事儿传去了春雨阁。”
春雨阁,是苏秀清如今在国公府的住处。
夏莲说完,却没听到回应,抬眼一瞧,见苏念惜正直勾勾地瞧着自己。
她笑了下,缓声问:“郡主?”
苏念惜方才瞧见冯嬷嬷看夏莲的眼神,这才想起,前世,冯嬷嬷曾动过要将夏莲配给她那赌鬼儿子的心思。
为此,她曾故意趁着夏莲洗澡时,叫他儿子装醉闯了进去,夏莲惊怒之下将那畜生的腿打断,冯嬷嬷偷鸡不成蚀把米,便嚷嚷开非要夏莲嫁给她儿子。
苏家大房也以此施压,想用夏莲的名声牵制她。夏莲为不让她为难,当场拿了刀子抵住自己的脖颈。
苏高氏担心闹出人命,这才作罢。可冯嬷嬷与她那儿子却从此恨上了夏莲,在她被苏家大房算计着成为沈默凌的禁脔时,给夏莲下了药,将她强辱了。
上一世,她直到夏莲死后,才从苏秀清口中听到过此事。
可恨她那时居然毫无所察……
如今想起,再看眼前夏莲含笑明媚的眉眼,曾经愧悔骤如利剑劈开胸膛,连灵魂都撕心裂肺。
她眼眶骤酸,一下扑过去,将夏莲死死抱住。
夏莲惊了一跳,怕她摔倒,赶紧将她抱住,感受到怀里娇软如脂的女孩儿明显的颤抖,顿时眉头拧了起来。
眼里骤现厉色,看向旁边也被吓到的碧桃,“冯嬷嬷来说了什么?!可是吓着郡主了!”
碧桃瞪大眼,连连摇头,“没说什么啊!一副讨好奉承的模样,还送了点心来。”
碧桃说着也走过来,看苏念惜春月般的面庞微微发白,也是急了,“奴婢去寻大夫去,莫不是前几日的病还未好透……”
“碧桃,不必去了。”
苏念惜抬起头来,却不肯松开夏莲,只似撒娇般缠着她的脖颈软糯糯地说道:“我就是饿了,夏莲,我要吃你做的樱桃毕罗。”
夏莲凌厉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听这嫩嫩的娇音,满脸皆是笑意。
抱着她点头,“嗯,奴婢给郡主做。郡主还想吃什么?等秋霜回来,我让她……”
没说完,苏念惜已再次蹭到她的肩窝里摇了摇头,“不要她,我就要吃你做的。”
夏莲看着一团孩子气的郡主,心下几乎软成了一团水。
郡主从前总是嫌她严厉,不爱跟她亲近,只喜欢秋霜冬雪那两个能说会道的,不想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后,竟对她跟温厚的碧桃更加亲近起来。
她虽不知缘故,可心里却是极其高兴的。
笑着应下,摸了摸她的后脖颈,察觉到有些湿意,便对碧桃说:“伺候郡主洗漱更衣。”
又轻轻地对黏着她的苏念惜道:“郡主病后体虚易出汗,虽眼下天热却也不好吹风。去洗一洗,正好吃晚食。奴婢给您做面鱼汤吃,煎上半焦的鸡蛋,再加一点儿张娘子腌制的酸豆角,好不好?”
苏念惜满声欢喜地应下,这才转身,与碧桃去了净房。
夏莲站在原处,目送苏念惜直到不见,才转身,看旁边小桌上摆着的莲藕糕,拿起来闻了闻,皱了下眉。
若有所思片刻后,吩咐小丫鬟收走点心,又问:“秋霜和冬雪可有送信说何时回来?”
……
净房内。
苏念惜靠在浴桶边,伸着犹如葱白的手臂让碧桃搓洗着。
温热的水浸透过细腻的肌肤,凝如珠露,缓缓划到胸前,往下游走,融于那锁骨之内一汪莹莹晃晃的水泊之中。
苏念惜眯着眼,懒洋洋地问:“碧桃,我记得你与前院的晴儿乃是相识?”
碧桃点头,“奴婢与她乃是同乡,幼时一道被卖入府内。奴婢运气好,叫郡主看中,在内院伺候。她如今在洗衣房做事,偶尔奴婢会去与她说说话。”
苏念惜点头,道:“待会儿你去找她,给她带几句话。”
碧桃抬头,在听完苏念惜的话,脸上的惊讶渐渐变为惊骇。
“郡主……”
连声音都发抖了,“晴儿竟,竟……”
苏念惜拍了拍她的手,“去告诉她,明日若能按着我的吩咐做,我就替她报仇雪恨。”
碧桃瞪大眼,看着郡主一张被水气氤氲白里透红绯若琉琼的脸。
分明方才在夏莲面前,还是一副娇软可爱的小女孩儿模样,眼下在她眼中展露的,却仿佛一只从水底探出的夜罗女,水雾如纱后,那双眼,安静又疯狂,温柔却危险。
叫碧桃犹如被攫住了命魂,后背阵阵发麻!
察觉到了碧桃的惊恐,苏念惜也不遮掩,转过身来,探出上身,欺霜赛雪的玲珑后背在水雾后琼光毕现。
她抬起湿漉漉的手,摸向碧桃的脸。
轻声道:“别怕,碧桃。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你们。”
再?
碧桃只觉周身的水气犹如蛛网,丝丝缕缕钻入鼻息。
她闻着郡主身上花露馥郁的香味。
似被蛊惑地点了点头,“是,奴婢谨听郡主吩咐。”
第8章 仙欲
“咳!咳咳咳!”
水浪再次翻滚,苏念惜猛地探出水面,转身捂住嘴压着声音剧烈地咳嗽!
身后水声清晰。
她回过头,就见那男人也自水下站了起来。
原本宽大如云的云锦衣袍被水浸透后,湿漉漉地紧贴在他的周身,月华如刀,清晰地雕刻出他于水中也遮掩不住的修长身躯。
水珠顺着他干净的轮廓滑下,掠过那弧度完美的下颚,滑过被衣领半遮的喉头,最终淹没在那紧紧扣住严丝合缝的衣领内。
夜凉如青墨,却有旖旎的诡艳色气于朵朵摇曳的夜莲中,无端缱绻。
苏念惜入目这样一片欲色难挡的景致,只觉千眠香的气味愈发浓郁,心神微紧,暗暗咬住发干的舌尖,悄然抬眸。
暗夜里,男子的面容不够清晰,可一双看过来的眼,却冷若冰霜,一道凛光掠过,那一瞬,凌厉的杀意扑面而至。
苏念惜立时知晓自己方才在水下的心思被他发现了,当即开口,“千眠香解法,唯有我知!”
男子微微抬起的手指顿住,下一刻,陡然出手如电,掐住她的脖颈!
“!”
苏念惜顿时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腻如琼膏的双手立时攀住了男子的胳膊,疾声道。
“你杀了我,便再无法解千眠香!”
男子眉头一拧,看向苏念惜的眼神已冷到极致。
苏念惜心头发颤,知晓这人是真的动了杀心,语气愈快。
“这千眠香时间越久,毒性浸入越深。虽你中毒不深,可若是不解开,你同样会陷入半梦半醒的幻境中,不能掌控自身,一旦被方才那些刺客抓住,你便是对方掌中之物!”
似是为了应证苏念惜的话,男子的眼前倏然浮起一阵七彩瑰丽的花火。
眼前这小娘子的话语声倏而清晰倏而模糊,那张于夜色下也白若玉团的面孔,一时变成了山间的凶兽对他獠牙血口,一时又变成了幽冥的鬼女朝他勾媚笑语。
他分明灵台清明,知晓自己身在何处,却又神魂混沌,分辨不清眼前之人到底是真是假。
他眼底的寒芒愈发锋利,视线落在面前那张呼吸困难而微微张开的菱唇上。
只觉清晰又模糊的意念中,仿佛有一根蛛丝,缠住了他的四肢,将他往那莲色鬼魅的深幽处沉去。
捏着纤细脖颈的手指倏而再次收紧!
苏念惜眼睫一颤,咬住下唇,急促地吸了口气!
她大仇未报,绝不能死在此处!
心知这人毒素已侵入血脉,已有发狂之兆。眼下唯有解开此人身上之毒,或许才可活命。
她攥了攥手指,又松开,片刻后,轻碰上他滚烫的手背。
然后,将他潮湿的袖子,一点点地推上了去。
男子眼神一厉,募地掐紧手指!
苏念惜呼吸一窒,艰难抬头,哑声低道:“千眠香,会随着诱导之力激发人性之欲。若要解毒,不能强压,只能疏散,你……”
男子被她的话震了下,募地松开手,寒眸凝出让人心悸的幽暗之色,朝苏念惜阴寒看去!
苏念惜虽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即退后一步,咬了咬牙,低声道:“可放血疏散,其中一处在手臂上的曲池穴。”
男子一愣,也知晓自己方才误会了,顿了顿。
苏念惜静听他呼吸,眼神微眯,眼底流光一闪而过,忽而一抱胳膊,软着声音轻颤颤道:“有些冷,可否劳烦上岸?我替你解毒。”
男子听那犹如蜜糖般的嗓音,只觉脑中念海嗡的一声,全身都跟着一麻!
强按躁动,眉头紧皱,侧眸看去。
那娇娇小小的身影站在水莲之中,被清冷的月光覆盖了一层轻软的荧芒,抱着手臂瑟缩成一团,却安静乖巧,并无半分想要逃脱或者挣扎弄出动静的模样。
——看来是知道怕了。
见她面容发白,瘦弱肩膀在水中轻颤不止,男子静默一息后,抬手,握住她的胳膊,将人一拉,径直跃到了岸上的假山边。
松开手,垂眸看身前的小娘子,低声道:“解毒。”
不过两字,却叫苏念惜听得耳畔一酥。
实在是……这嗓音太过凉润,如一捧清泉,幽幽入耳,沁人心神。
又因千眠香之毒,在那寒意中又自带了三分极力压制的嘶哑克制,偏生愈克制那嗓音便愈如带尖的钩子,随着浸人的话音入耳,瞬间勾的人心扉悸颤。
苏念惜暗道,当真一把好嗓子。
正分神间,手臂再次被握住,“为何不动?”
她抬眸,再次对上那双压抑到极致的深眸,眨了眨眼,却不见惧色,反而弯唇一笑。
就这么被他抓着,娇声问:“郎君不觉得热么?”
男子一顿,随即,陡然察觉不对!
眼瞳一凛,当即看向面前这个方才还温顺乖巧转脸却娇笑狡黠的小娘子。
“你!”
只低低出了一个冷冰冰的字,便身子一晃,倒在了假山边!
苏念惜抽回胳膊,轻轻地揉了揉,低头看靠在地上的男子。
瘪了瘪嘴,伸脚,在他身上踢了踢。
地上男子想要伸手,却抬不起来,呼吸愈发沉闷焦灼。
千眠香最忌运功动气,一旦动用内功就会让毒意加速侵身!她方才听着这人的呼吸便知他已支撑不住许久,所以才故意诱他运功。
果然,毒素再次游走血脉,他终于支撑不住,彻底被卷入梦幻之中!
苏妙青蹲下来,歪头,仔细看男子的容貌。
此时月悬中天,清辉遍洒。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倒是能看清楚几分夜里的景致。
这么一瞧,苏念惜心头微微一惊。
——还真是一张仙姿佚貌的脸!
白璧无瑕的面容,在朦胧清幽的月色下,端的是不染尘埃的淡若轻云。尤其那双此时被千眠香所迷惑的眼,纵使眼下混乱而疯狂,却又被一层霜染的冷璃死死地压制着。
叫他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要被撕破孤冷禁欲的仙,即将堕入失控迷乱的魔。
这种极度的挣扎,叫苏念惜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清醒的堕入无间,何其可怖,何其可怜。
然而……
第10章 是梦是真
一身云锦长衫虽浸水坠沉,却正好将裴洛意修长欣兰般的身姿描摹得风度无双。
他抬起头,远处的灯火映染而下。
清晰地点亮了那张如画如墨的出尘面容。
纵使黑眸中灯火倒影,却也压不下那一双瞳孔中疏离淡漠的冷寒,周身仿佛有无声的风雪萦绕,叫人不敢亲近,更不敢瞻仰。
青影上前,低声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吧?”
裴洛意沉默抬脚,正要朝前走去,却倏而停下!
青影玄影齐齐一顿!
随即,就见太子殿下推开了潮湿的衣袖,看向小臂的某处。
青影疑惑探头,看到了一抹红痕。
顿时吃惊,“殿下,您受伤了?!”
裴洛意没说话,寒眸紧锁那不知被何物划开的一道细小血痕。
“若要解毒,不能强压,只能疏散。其中一处,位于曲池穴。”
那似颤似怕的话音再次于耳畔清晰回荡。
果然不是梦。
那女子,到底是谁?
青影玄影明显感觉到太子殿下周身骤然浮起一层迫人窒息的寒意,心头陡然一惊!
——殿下甚少这般外露心神,怎会倏然间情绪如此起伏?
正要询问。
却听裴洛意道:“去查一查,京中有何人知晓千眠香之毒。”
“是。”
玄影应下,抬头却见太子殿下已径直朝前方走去。
月影孤冷,灯火阑珊。
那高洁如云的背影不染纤尘,湿漉漉的脚下,水渍如清莲,无声融于暗夜之中。
……
“哗啦。”
国公府,东苑,兰香园,主屋内。
碧桃骤然被水声惊醒,抬头就见净房那边亮着灯,匆匆起身走去,就见夏莲正在往浴桶内倒热水。
而苏念惜侧身坐在里头,正拿着香盏漱口。
顿时有些迷糊,“夏莲?郡主?您不是晚间才洗漱过么?”
苏念惜吐出口中的香汤,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伸手,“再给我倒一盏来。”
碧桃不知所以,接过香盏。
夏莲伸手试了试水温,看了眼离去的碧桃,低声道:“方叔说,已将人远远地送走了。”
“嗯。”苏念惜懒洋洋地趴在桶边,巧笑倩兮地看着夏莲,“夏莲你真好。”
夏莲心疼地用热帕子捂住她脖颈和手腕上的红痕,见那软白脖颈上的痕迹都隐隐泛紫了。
恼恨地低声道:“也不知哪里来的贼人,若不是为了郡主的声誉,我定要一刀杀了这混账!”
苏念惜笑着歪脸靠在她的手腕上,软腻腻地笑:“好,下回若再遇着,你就杀了他给我解气。”
夏莲一时无奈——怎么郡主如今这性子,竟是比她还狠辣?
还要说话,见碧桃进来,只好住了话头。
苏念惜接过香盏,送到唇边。
碧桃疑惑地问:“郡主,可是口中发苦么?”
苏念惜想起水下那仙儿凑过来的唇,低低一笑。
大大地含了一口香汤,使劲地漱。
……
翌日。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兰香园。
碧桃匆匆走进屋内,就见苏念惜赤着一双玉白圆润的小足,正懒洋洋地靠在凉榻上,一边晃着粉嫩如藕的脚掌,一边懒洋洋地翻着手里的账簿。
娇软软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道:“这个黑骑象牙雕芍药插屏,我记着上个月大房宴饮时拿去用了还未归还?记下。还有这珐琅雕翠大花瓶……”
夏莲在旁边的矮桌前坐着,提笔唰唰地记录。
碧桃走近,低声道:“郡主,方叔那边递来消息,说半个时辰前,二娘子从西角门出去了,方叔让小柱子跟了去,果然进了香茗楼。”
原本懒洋洋的苏念惜募地抬头,秋水般的双眸里顿时一片潋滟光彩,一把将册子丢在小几上,赤着脚就站起了身,“给我更衣!”
碧桃赶紧扶住她,“郡主,可不能如此贪凉!寒从脚底入,快快坐下,奴婢给您穿袜套!”
苏念惜笑眯眯地坐回去,抬起脚,还故意调皮地晃了晃,惹得碧桃无奈轻拍了下她的脚背。
这才老实地伸出小胖脚,让她穿了鞋袜。
夏莲转身,去安排一应出行器具。
有意闹出了些动静。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西苑。
端着冰碗正吃着的苏高氏微微抬眸,看向冯嬷嬷,“果真出去了?”
看来绿翘那丫头还当真不曾谎报消息。
冯嬷嬷一脸的鄙夷,“可不是,听说还特意捧了几个盒子,还不知要怎么讨好宋家二公子呢!”
苏高氏轻嗤一声,垂眸,将冰碗放下,道:“她要守孝三年,三年后,都已是二十的老姑娘了,若是这桩婚约作废,以后还有谁会娶她?自然是要上心些。”
冯嬷嬷想起昨日苏念惜对她的无礼和吝啬,心下愈发恨得慌。
低声道:“宋家那样的清流世家,难不成还会悔婚不成?我看六娘子到底是出身不够,上不得台面,这般巴巴地迎合上去,自甘下贱,叫人笑话咱们苏家姑娘轻浮呢!”
苏高氏抬眼扫了她一眼。
冯嬷嬷赶紧装模作样打了下自己的嘴,“瞧奴婢这嘴,胡乱说的什么话。国公府有夫人您掌着家,怎会容许郡主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儿?您正该好好教导郡主何为寡廉鲜耻才是。”
苏高氏这才缓缓点了下头,“你这话说得倒不错,她年幼,不懂事儿,我身为伯母,如今又掌着国公府的中馈,不能叫她做出这种自轻自贱的行为来,若叫人议论她毫无教养规矩,便是我的失职了。你去,安排车驾,我亲自去带她回来。对了,将绿翘带上。”
冯嬷嬷心下大喜,连忙出去,找到了自己儿子冯望,低声道:“夫人要去香茗楼捉郡主的奸了,你赶紧多安排些人手,到时候在楼外闹开去!”
冯望这两日正惦记上外院一个洒扫的小丫头,满心琢磨着怎么弄到手,闻言还有些不解,“这是要做甚?闹开了岂不是坏了国公府名声?”
“你个傻子!”
冯嬷嬷打了他一下,“国公府的名声跟咱们苏府有何干系?那小浪蹄子的名声坏了,才好叫夫人拿捏!到时候别说那个夏莲,她手里的哪个丫鬟不随你挑?”
冯望一想到春夏秋冬那四个丫头的姿色,顿时眼都绿了,连忙去套车,找了大房里一群最会嚷嚷的泼皮小子,跟在了马车后头。
车边,绿翘瞧见这么大的阵仗还很有些紧张,冯嬷嬷瞧出她的不安,笑了笑,说道:“你放心,今儿个要是拦住了郡主,那就是护住了国公府的名声,大夫人不会亏待你的。你待会儿可要机灵些。”
她点到为止,绿翘却眼都亮了。
这一步棋果然走对了!叫大夫人拿住郡主的把柄,以后国公府可就是大夫人做主了!她揭发有功,必然能受器重!何必再白白等那还不知会如何的三年?
心下十分激动,用力点头,“嬷嬷放心,待会儿我省得如何做!”
冯嬷嬷暗地里撇了撇嘴,转脸却笑着拍她,“好好做,大夫人都看着呢!”
这边厢大房的马车刚出了槐花胡同。
刚刚抵达香茗楼外的苏念惜就收到了信,听说苏高氏带了乌泱泱十来个家仆还有绿翘冯嬷嬷等人,便猜到了她打的主意。
扶着夏莲的手正走到门口的她便乐不可支地笑开。
“我这好伯母,还当真为拿捏我费尽心思。”又转脸朝旁边的方叔笑道,“这可不能叫她白费了这番功夫。去安排吧!”
方叔应下,转身离去。
苏念惜抬眸,看这京城熙熙攘攘的长街,热闹盛华无一不欢,与她前世漫漫长年所见的方寸天地完全不同。
这样的热闹,多好呀!
她抬着头,任由金辉洒在脸上,唇角慢慢地翘起。
春日中,那张赛雪欺霜的脸上,黛眉连娟,眸若秋露。
一副天真烂漫纯美可人的模样。
偏生,那朱樱一点唇色下,隐隐浮动的,是那掩于曼珠之下的森然血意。
夏莲抬眸,瞧见那一抹笑意,心头微悸。
而香茗楼对面天音阁的临街二楼窗边,一人趴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
……
第11章 满嘴糟污
“大夫人,到了。”
长房的马车停下,冯嬷嬷伸手,将苏高氏从车上扶下来,一边低声道:“奴婢已让冯望打听过了,确实进去了,待会儿只要等绿翘揭破,您便可出面了。”
苏高氏扶了扶鬓发,看了眼进出茶楼的客人以及长街上来回的路人,微微皱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点了点头,“进去吧,这孩子,当真叫人不省心。”
这话声不低,惹来路边摆着的小摊贩好奇地望来。
只见着衣着不俗的妇人领着一群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进了香茗楼,冯嬷嬷见着迎来之人,张口便斥,“掌柜的,你们开的什么店!竟容许未出阁的女娘与人私会!”
她嗓门极大,两句话便响遍大堂内,叫原本品茗笑谈的文人雅士们齐齐惊了,纷纷看过来!
连门口的小贩都踮起脚抻脖子朝里头看去。
掌柜的原本笑脸相迎,一听这话登时就拉下了脸,不悦地皱眉打量了眼冯嬷嬷,说道:“还请这位嬷嬷仔细说话,敝店在京城开了五十多年,迎来送往无一不是清雅贵客,从不行这种败德勾当,不知嬷嬷这话到底从何说起?”
冯嬷嬷一脸的凶相,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却将身旁的绿翘往前一推,怒道:“你来说!”
绿翘心知自己往后出路就在今日这一招了,立时红了眼睛,一脸害怕地说道,“奴婢昨儿个替我家郡主传话,约了她的未婚夫在此处私会。”
“郡主?”掌柜的顿时一惊,“哪个郡主?”
绿翘颤抖着,却微微拔高了声音:“是,是平安郡主!”
大堂里的看客们顿时‘轰’的一声!
“平安郡主?是岁初以空棺椁回京的威远护国公的女儿吧?我记着春日宴上,是太子给她请封的郡主。”
“对对对!我记着,那日她并未出席,说是病了,是她的未婚夫谢的恩。她的未婚夫是那个……”
“我知晓!是国子监祭酒宋大人府上的二公子!清月公子,宋沛河!”
“对!清月公子!我曾与他对过诗,诗情才华皆为上品!不愧是清流世家出身,十分叫人佩服。”
“他与平安郡主在此处约会?”
“这已定婚之人便是私下约见,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苏高氏听到了两边的议论,微皱了下眉,朝冯嬷嬷扫了眼。
冯嬷嬷立时做出一副苦相,上前道:“掌柜的您不知道,我家郡主如今还在孝期,按理说,该在家中素服一年,不好随意出门走动的。可她却耐不住性子,担心因着守孝耽误了婚约,所以才想约见宋家公子,说要……要私定终身呢!”
满堂瞬寂!
掌柜的一脸的不可置信,“这这……你们是……”
冯嬷嬷连忙让出身后的苏高氏,“我家夫人乃是工部员外郎的妻室,平安郡主的大伯母,因着担心郡主一人不能支持门户,如今帮着料理国公府。”
说着,又做出一副同情的样子回头扶住苏高氏,“可怜我家夫人日夜操劳,只盼着能帮郡主度过这一番难关,谁知郡主这般任性,大夫人实在劝不住,又被她偷跑出来,这才百般无奈之下,到此处来捉人,还请掌柜的原谅我方才的失礼,实在是担心郡主,这才着急了些。”
二楼。
靠在雅间凭栏上的苏念惜听着几乎笑出声来,摆着手中的昭月梨花金镶折扇,笑盈盈地对身边的夏莲道。
“没想到冯嬷嬷这张嘴还挺利落。分明方才是故意先恶声恶气叫人注意,好以此败坏我的名声,如今倒成了关心则乱的一番用心良苦了。”
夏莲一双眸淬着冷意,阴沉地看向底下张口闭口污蔑郡主名誉的冯嬷嬷。
而底下的看客们也再次议论起来。
“这平安郡主,就这么恨嫁啊?”
“啧啧,守孝三年啊,谁能保证对方家里会不会变卦?”
“所以要私定终身呢!这还是郡主啊!这么自甘下贱……”
苏高氏也在此时开口。
“掌柜的见谅,是我们来得冒昧了。怪我,没有约束好这孩子。国公爷生前忙于保家卫国,她娘又是个商户出身,疏于对她的教导,所以才养成了她这般……无拘无束的性子。今日还要劳烦掌柜的给带个路,让我将人带回去,今后定然好生教导,不再闹出这种给人添麻烦的事儿来。”
她眼中满是忧虑自责,话语里又谦卑温厚,叫人听着都觉得不忍,又听了这平安郡主的母族竟是商户之身,便愈发认定了她是个没有教养且品性卑劣的轻贱之人。
掌柜的还有些迟疑。
门外站着的冯望却却忽然高声喊了起来,“掌柜的,您体谅体谅这做长辈的心啊!这若真容了这未出阁的郡主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儿来,坏了身子没了清白,被人骂几句也就算了,可这坏的是国公府的名声啊!是咱们整个南景朝武将的家风啊!”
原本言笑和善的苏高氏眉头一皱,朝外扫了眼——这混账在胡乱嚷什么?!她只要以名声拿捏苏念惜,可没想过要坏了她的清白声誉!这若传到梁王耳里,叫他以为儿子给他送去个破鞋,那还能有个好?
正待要叫冯嬷嬷去阻止却已来不及。
站在冯望身后的一群泼皮见状也对着门内外扯着嗓子嚷开。
“就是!郡主不守本分,却要带累我朝为国杀敌的战士们的心!传出去,叫人笑话!”
“要我看啊,就该把这不要脸的郡主拖出来打死!仗着身份胡作非为!丢尽了国公爷的脸!”
“呸!什么郡主!不就是占着国公爷以命换来的声誉胡作非为么!要我说,商户之女就是商户之女,自己舍了身子勾引男人,比那平康坊的娼妓都不如!根子里就下贱!”
二楼,夏莲眼神一厉,转身要走!
却被苏念惜低笑拦住,“做什么去?”
夏莲满脸凶恶,“我去杀了这些满嘴糟污的狗东西!”
“哈哈。”
不想,被人泼了满身脏水的苏念惜却笑出了声,歪靠着扭身过来,笑着摇头,“急什么。”
夏莲眉眼一抬。
苏念惜玩转着手中折扇,斜了眼底下盯着冯望一群人面色微微发青的苏高氏,眼中笑意愈发森鸷。
“倒是有些意外之喜,去告诉方叔,先别动手。难得瞧这样的好热闹,总要我开心了才够呢!”
夏莲应下,转身离去。
苏念惜又靠回凭栏上,噙着笑,打开折扇悠哉哉地摇着,朝底下看。
不曾注意,香茗楼门口,一个身着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圆领衫,通身风流不羁模样的郎君站在那儿,正抬眼瞧着二楼的她。
第12章 他怎么会在这儿?
大堂内愈发议论纷纷。
掌柜的看着闹得实在不像话,又怕因此坏了茶楼的名声,只好看向苏高氏,“不知夫人可知,郡主今日定的是哪座雅间?”
绿翘一听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不等苏高氏开口便说道:“观澜阁!奴婢记得清楚,郡主给宋二公子递的信儿是约在此处的观澜阁!”
掌柜的一听,点了点头,微微侧身,“观澜阁在里间,请夫人随我来。”
外间冯望一听,立马吆喝,“走走走!都去看看,这平安郡主,到底是个什么浪荡货色!”
一群人立马挤进了茶楼,伙计拦都没能拦住,外间的小贩一看,连摊子也顾不上,跳着脚就跟了进来。
大堂里的茶客们面面相觑,也有那衣冠堂皇者干咳两声,佯作分辨正义地走了过去。
苏高氏沉着脸,扫了眼身后一个劲叫唤的冯望,已分明看出这厮是有意要把事儿闹大!
又看了眼身旁冯嬷嬷,眼中恨色一闪而过。
随即摆出一张笑脸,跟着掌柜朝里间走去——等这厢事儿了结了,再回去收拾他们!
二楼,苏念惜一点点地合拢折扇,低低笑开。
观澜阁内。
宋沛河正和满脸肿胀的苏秀清依偎在一块儿。
清俊公子温柔地搂着苏秀清的肩膀,对着那张肿了半边的脸也没有半分抗拒。
满是深情地说道:“你受委屈了。”
苏秀清往他怀里蹭了蹭,掐着嗓子娇柔捏造地说道:“都怪苏念惜那个贱人!二哥哥你读书那么辛苦,不过就是让她拿个寒玉枕来给二哥哥解乏,她居然都不肯!二哥哥,你放心,等我回去后,一定跟我娘说,将她库房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给我做嫁妆!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就都有啦!”
宋沛河眼底笑意更深,摸了摸苏秀清难看跟猪头一般的脸颊,微微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我并不想要她的那些东西,黄白之物罢了,却叫你为此委屈了。”
苏秀清顿时满眼甜蜜,抚了抚小腹,“为了二哥哥,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不委屈。”
她攀住了宋沛河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二哥哥,可是我这肚子也快等不了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跟苏念惜解除婚约啊?”
宋沛河垂下眼睫,“你也知晓,我违抗不了家里。不过,你放心,再等等,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地进我宋家的门。”
苏秀清满是期冀地看他,“还要等多久呀!”
宋沛河笑了笑,摸上她伤痕累累的脸颊,“快了。”
等她上了梁王的床后,她的一切,就能随我摆布了……
低头凑过去。
苏秀清羞涩地闭上眼,没有看到他眼底明显的厌恶。
交颈缠绵。
“砰!”
忽然,观澜阁的门被人从外间重重一推!
两人吓了一跳!
宋沛河登时将人推开!苏秀清没提防,一下摔在地上,顿觉腹部隐隐作痛!
她捂住小腹,正要起身!
就听门口传来绿翘的呼声,“宋二公子!你果然在这里!我家郡主呢!”
苏秀清一懵——绿翘怎么在这里?郡主?哪个郡主?苏念惜?
还不等回神!
就见一大帮子人乌泱泱走进来,为首的一个赫然正是苏高氏!
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立马用袖子掩住头脸,连忙朝宋沛河身后避去!
苏高氏只来得及瞧见一抹裙角,心下莫名觉得不对劲。
可被众人拱着,只好出声道:“六娘?你躲什么?还不快快出来!与我回家去!”
宋沛河也被这一声‘六娘’喊得糊涂了,六娘?苏念惜?
苏夫人这是以为自己与苏念惜在此私会?
当即脸色一变,“苏夫人,您怎么……”
话没说完,苏高氏朝旁边冯嬷嬷睨了一眼。
冯嬷嬷眼神一狠,立马走上去拉扯宋沛河,“宋二公子,我家夫人知晓您爱重我家郡主,可这即便有了婚约,也不好私定终身!败坏了我家郡主名声,您府上能担待得起么?还不快快松手,让老奴带了郡主回府!”
宋沛河被她拽了个趔趄,却也知若是被人发现他与苏秀清在此约会,他的名声才会真正被毁了!
当即护着苏秀清,沉了脸,“你这婆子,在胡说什么!我与郡主清清白白,何来私定终身这无稽之谈!还不松手!”
眼见冯嬷嬷拉扯不过他,站在旁边的绿翘眼珠子一转,直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那缩着的女子的胳膊往外拽。
一边拽还一边故意高声道:“若是清白,何必这般藏头遮面?宋二公子对郡主当真一片情深。只是这般不顾规矩,坏了郡主清白,反倒是失了您的体面!叫旁人笑话呢!”
绿翘心下得意,转过脸又对身旁高声道:“郡主,您看看您,这般衣衫不整的,白白叫人占了便宜去……”
“啪!”
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绿翘的脸上!
绿翘被打得踉跄了一下,扭过头,猛地看到眼前这张虽肿胀却熟悉的脸,当即目瞪口呆。
苏秀清恨极瞪她,“吃里扒外的贱婢!我饶不了你!”
绿翘一颤,“二娘子!怎么会是你……”
话没说完,旁边的冯嬷嬷忽然一把捂住她的嘴!
同时对外高声呼道,“郡主!你怎么做出这种丑事啊!叫国公爷和夫人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啊!”
几步外的苏高氏在看到苏秀清时,也瞬间浑身发寒!
不是苏念惜?竟是苏秀清?!
完了!苏家的名声!
再看苏秀清那明显凌乱的衣衫……
她登时双目如刀,猛地射向宋沛河!
宋沛河面色煞白,往后退了两步,张了张口。
苏高氏却忽而转脸对门外道:“冯望!去将车拉到后堂!带郡主回府!”
这是要坐死了与宋沛河私通的乃是苏念惜!
苏秀清哪里肯,张口就要喊!
却被宋沛河一把抓住,低声道:“我保证一定会娶你,你先别闹,为了我们的……”
他瞥了眼苏秀清的小腹!
苏秀清眼眶一红,咬住唇,捂住小腹,委屈地收了声,心里却对苏念惜恨极了!
要不是这个贱人!她跟宋哥哥怎么会这般隐忍!
冯嬷嬷立马拿了帕子盖在苏秀清的头上,扶着她朝外走,就看到自家那原本该去安排车马的儿子还站在外头,立马给他使眼色——快去安排车架!别声张了!
谁知冯望却以为这是自家老娘给的信号。
一眼看到自家老娘扶着的女子身段纤细柔弱无骨,衣衫还凌乱不堪。
当即拔高了声儿喊道:“啧啧!果然抓了个正着!堂堂郡主,居然也能做出这等下三滥的浪荡手段!可是真叫人大开眼界啊!”
“哎哟!还藏着脸呢!事儿都做了,还怕人不知道?”
“不若让大家伙儿看看,这平安郡主,到底是个什么下贱货色……啊!”
惨叫骤起,惊得围观的看客齐齐一跳。
众人扭头,就见原本站在台阶上的冯望,被人一脚踹得跪在了地上,惨呼连连!
而他身后,是个面无表情的老者,虽头发半白,可那一身的煞气,却叫周围人纷纷不由自主离他三丈远!
苏高氏抬眼一看,就瞧见了这是国公府的外管事——老方!
他怎么会在这儿?
随即听到一道笑声,“怎么听着,仿佛有人在骂我呢?这是闹腾什么呢?”
第13章 你的教养呢?
这声儿懒娇娇软糯糯,仿佛一口甜羮,顺着耳道进了喉头,一直滑进五脏六腑中,叫人听着半边身子都跟着软绵起来!
众人纷纷望去,就见,那二楼台阶上,缓缓走下来一妙龄少女。
一身故衫双蝶云形千水裙,发髻高束,只插了一根缠花玉簪,耳边一对同色藤花耳铛,周身素净不见华丽颜色,却反将那又一张面容映衬得犹如琅嬛仙尘!
她纤腰以微步,眸含春日娇,那般俏然立在高处,俯瞰众人,只叫人以为是九天玄女,落凡俗而来!
有人当即惊呼。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这位是?”
夏莲环顾四周一圈,视线落在观澜阁门口那几人身上,冷声道:“此乃平安郡主!”
“嗡!”
人群顿时炸开!
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竟是平安郡主?!
那……刚刚苏夫人从里头带出来的又是谁?!
众人纷纷扭头!
苏高氏已彻底青了脸——哪里还能不知,今日这一局,只怕是被苏念惜算计了!
若是事情不曾闹大也就罢了,尚还能遮掩!可如今因着冯望那蠢货的叫嚷,香茗楼内外几乎所有人都聚集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转圜?
她心下恨极,朝冯嬷嬷剜了眼。
冯嬷嬷在看到苏念惜出现的瞬间,也知晓这回是坏了事!惊慌失措地就想将苏秀清往屋子里塞!
不想,楼梯上的苏念惜已轻笑着问道:“冯嬷嬷,你慌什么呢?方才我怎么听着你在唤我的名儿呢?”
冯嬷嬷一僵,拽着苏秀清推也不是拉也不是,干笑摇头:“不,不是的,郡主您听错了……”
话没说完,人群里忽而有人在喊,“没听错!我们可听得真真的!方才你们喊的就是郡主!”
更有那好事的直接指向盖着帕子的苏秀清告状,“郡主!她们说这人是郡主你呢!”
“哦?她是平安郡主,那我又是谁呢?难不成这南景朝还有两个平安郡主不成?”苏念惜的眼底浮起恶劣的笑意。
夏莲在旁虚扶着她,冷眼看着底下道:“郡主,可不敢说这样的话。您的封号,是圣旨亲赐,乃是恩裳护国公护国平安之意,天下仅有!要奴婢说,定是那藏头遮尾的鼠辈,在冒充您的名号,行不轨之事,想要败坏您的名声!”
苏念惜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又上下打量了眼那被帕子盖住头的娘子,随即以折扇朝下点了点,“夏莲,去揭开那帕子,让我瞧瞧,到底是何人敢这般冒充我?”
苏高氏浑身一颤,心知落入陷阱,却因为方才委曲求全的伯母形象而不能撕破脸,只勉强笑道:“这话说的,都是误会。六娘,咱们家去再说……”
不想,身旁忽然冲出来一个人,一把拽下了苏秀清头上的帕子,接着往地上一跪,高声喊道:“郡主!是二娘子!二娘子冒充您,来香茗楼与宋二公子私会!”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速度之快,根本没人能反应过来。
苏高氏扭头一看,竟是绿翘!顿时眼前一黑!
哆嗦着指她,“你,你……”
台阶上,连苏念惜都愣住了,看着一脸忠诚急迫的绿翘,浮翠流丹的脸上缓缓浮起一层古怪的笑意来。
不过这笑只若那春风拂水,涟漪轻晃后便消失不见。
——这人心啊,还真是可怕呢!
她黑眸深深地看向底下,“二姐姐?你冒充我,来与宋二公子私会?为何呀?”
苏秀清也不是个傻的,早听出了动静不对,眼下见避无可避,当即往宋沛河身后一躲!
可众人早已看清了那张青紫肿胀十分难看的脸,跟台阶上这位姿容绝代的平安郡主根本就是天云与地泥的差别!
有人疑惑了:“苏家人眼都瞎了?怎么会把这样的……女娘认作平安郡主?”
立时有那门儿清的人讥笑道:“自然不是眼瞎,就不知是不是看见了也分明装作没看见了!”
声音传到苏高氏耳里,她面色变了又变,旋即笑道:“六娘,你怎么去楼上了?不是与宋二公子约好在此处相见么?叫我们白找了一圈。”
这时候竟还想着害她。
分明方才绿翘都说了,她却还想把这污水泼在她头上。
“唰!”
苏念惜一展手上折扇,掩在鼻前,微微弯了眼角,笑道:“怎么?大伯母莫不是年事已高,眼盲耳背了不成?方才绿翘说的话,您是一句没听见呀!”
周围顿时哄堂大笑!
苏高氏当下脸一黑!
心下恼怒,这个素来唯唯诺诺的窝囊废,怎么敢这么羞辱身为长辈的她?莫不是病了一场,彻底疯魔了不成?!
微微皱眉,呵斥道:“六娘,你的教养规矩呢!这般不敬长辈,传出去,叫人笑话。”
还想着给她戴个不恭敬的帽子,好转开苏秀清跟宋沛河的下流勾当么?
苏念惜轻笑一声,可惜,她这一世,再不会任由她践踏了呢。
隔着扇子瞧着她,轻轻缓缓地开口:“说到教养,大伯母,我记着,二姐姐是在您身边养大的吧?”
言下之意,自己教出这么不要脸的女儿来,反过来问她的教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当真一针见血!
苏高氏差点没一口气提上来,这个废物居然敢嘲弄她?谁给她的胆子!她怎么敢的!
偏生苏念惜还不让她安生,忽然又轻呼一声,“哎呀!方才我竟没瞧见宋二公子。你怎么也在这里?瞧这身……莫不是遇着劫匪了?怎地这般狼狈呀?”
她语气娇娇腻腻,只露在折扇外的一双眼睛盈若秋水,一派的天真烂漫。
叫那些本是来看她笑话的看客顿时就软了心肠。
有人嗤笑:“郡主说得没错,宋二公子可不就是遇着土匪了么!还是个女土匪,劫色的那种呢!”
“哈哈哈!”
众人哄笑开。
宋沛河面色难看,上前一步,皱眉却是低斥:“念惜,休要胡闹。你尚在孝期,怎可如此抛头露面叫人笑话!快下来,我送你回府去!”
他知晓苏念惜有多么在意她。从前只要他有半分不高兴,这毫无主意的花瓶就能立时乖乖听话,任凭他指东绝不往西。
却不想,这一次,苏念惜却笑了起来,反问:“我胡闹?宋二公子倒是说说,我胡闹什么了?”
宋沛河眉头一皱,没想到苏念惜竟然还敢拿着眼前之事儿跟自己掰扯起来!
她怎么敢的?就不怕他生气厌弃了她么?
满脸不悦,不悦地看向高高在上的苏念惜,也不说话,只想让她明白自己此时的怒意,迫她低头。
苏念惜嗤笑,摇了摇扇子,偏不作声,只等看他还能如何显眼露丑态时。
那边,被踹了一脚的冯望见苏念惜不开口,只觉她又一次被宋沛河拿捏住了,自觉出气的机会来了。
强撑着爬起来,讥讽道:“郡主,你就算心悦宋二公子,可也不能做出这种私会外男不顾体面的事儿啊!夫人为了你,可是操碎了心,你若是还要点脸,就赶紧跟我们回府……啊!”
话没说完,被旁边的方叔抓住头,毫不留情往旁边的柱子上一砸!
“砰!”
他惨叫一声,额头当即肿起拳头大的鼓包,头昏脑涨,指着方叔,“你,你……”
尚未说出什么,那边,苏念惜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地开口:“方叔,打烂他的嘴。”
“!”
冯望一惊!连连后退!
却被方叔一把抓住头发,被迫抬头的同时,铁掌般的巴掌,呼啦带着风就扇了下来!
方叔是军伍出身,因着战场上伤了腿脚后无处可去,被苏无策带了回来,一条命都是苏大将军给的,苏无策死后,他对苏念惜更是言听计从忠心不二。
“啪!”
冯望这回连话都说不出来,直接一口血牙被扇出去!不等惨叫,方叔又接连七八个巴掌抡了下来!
夏莲扇人的招数就是跟他学的,只抡着一边脸扇!
不过数下,冯望已彻底没了意识,半边脸都烂了,最后在方叔狠狠一扇之下,整个人朝旁飞出,重重砸在人群里,惊得众人齐齐往后退!
皆是震惊地看向方叔,又看地上脸烂得跟要死了似的冯望,最后看向那边软软娇娇立在台阶上,犹如一朵风中迎春的苏念惜。
齐齐打了个寒颤!
——这如花似玉的平安郡主,好凶……
第14章 你疯了
“儿啊!”
冯嬷嬷扑过去,抱住吐血昏倒奄奄一息的儿子,却不敢在此时说什么,只把一双毒目恶狠狠地瞪向方叔!
二楼台阶上,才下了令将人扇的半死的苏念惜却依旧笑着,慢慢收起折扇,在手心轻轻一敲,娇面满是无辜地问:“冯望这话说得有趣。大伯母莫不是以为我约了外男在此幽会,特意来捉我的?”
苏高氏几乎恨死这将事情闹大的冯望,恶狠狠地瞪了眼抱着冯望哭嚎的冯嬷嬷,听了苏念惜的话,强作笑容上前道:“都是误会,六娘,你别听这个刁奴胡说……”
“可没误会啊!”旁边有人故意嚷嚷开,“夫人方才分明说的是要来带郡主回去!说她没规矩,要跟人私定终身!我们大家伙儿都听见了啊!”
苏高氏眼神一沉,只恨冯氏母子这两个蠢货,坏了她的谋算!
勉力笑着张了张口,还要说话遮掩。
不想,台阶上站着的苏念惜却轻笑出声。
好些人都被这笑惊了下。
若是寻常女子,听到这话只怕都要被气得昏倒过去,怎么这平安郡主此时还能笑出来?
也太……诡异了!
莫不是被气疯了,失了神智吧?
可苏高氏看着苏念惜这笑就觉得不对,仿佛一只妖女在盘算着什么阴险的主意,露出的笑容阴森又可怖!
果然,苏念惜往下走了两阶,直直地看着她,脸上带着笑,一派的天真单纯无辜,问道。
“大伯母,我是何处做得不对,才要您这般对我么?别说我今日不曾约见什么外男,便是做错了事,往常娘亲在时,也是背着人私下里教我,不曾闹过这般阵仗。”
说着,那双露珠般的眼睛里甚至还浮起戏谑的嘲弄,瞧着脸黑如锅底却说不出一句反驳言语的苏高氏,只觉痛快。
“大伯母这般做势,知道的,说您爱护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与我有多大仇怨呢!这般巴不得我坏了名声。大伯母,我何过之有啊?”
这话一出,人群中当即有人冷笑。
“这话倒是不错,天下父母爱子,皆为之计深远。苏家夫人今日这般,哪里是在教导郡主?分明是想将郡主推于水火之中!其心当真歹毒!”
“!”
苏高氏浑身发抖,她素来爱惜名声,何时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
当即气得恨不能上去撕了苏念惜那张笑得可恶的脸!
快走几步,来到台阶下,不悦地抬脸看苏念惜,压着嗓子道:“六娘,你是疯了不成?你这般做,于国公府,于你的名声有何好处?”
“呀!”
苏念惜一展扇子遮在脸前,美眸含讶地看向满眼责怪威胁的苏高氏,“莫不是我听错了?大伯母与我说名声?苏家长房早在十年前就与我阿爹分了家,这苏家长房的二娘子与人无媒媾和,败坏私德,与国公府和我的名声有何干系啊?”
她声音不小,周围看热闹的人悉数听了满耳。
顿时再次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有人说:“即已分家,为何苏家长房还来管国公府的事儿?”
有人摇头:“国公府如今就郡主一个支撑门庭,他们趁虚而入,又加上今日的这番闹腾,你还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
苏高氏一听,浑身都在颤!
阴暗心思之所以叫阴暗,那就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的!
若是今日这话传出去,叫旁人以为她苏家是趁机侵占失怙侄女儿家产的门户,那苏家上下就彻底完了!
她心下此时杀了苏念惜这个贱人的冲动都有!
死死地瞪着她,知晓眼下不能再让她继续败坏苏家名声!
压着嗓子怒道:“你到底想如何?!”
“嗤!”
苏念惜轻摇着折扇,人群拥挤以致这原本还算清爽的香茗楼也变得燥热闷窒,撩开的微风晃动她的鬓发,她也不觉舒爽,索性一收折扇,再次点向观澜阁门口,懒笑着说道。
“也不想如何,就是想问问,二姐姐与宋二公子,眼下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呢?”
众人立时又想起这对露水鸳鸯,纷纷看来。
发现这位通身儒雅自诩风光霁月的清月公子,已退到人群外,正准备走人呢!
方叔一个眼神过去,刚才屡屡嘲讽苏家长房的那人立时又喊道:“哎哎哎?宋二公子,走什么呀?你这与人私下苟且,还被未婚妻当场撞见,总该给人一个说法不是?”
宋沛河被拉住,狼狈地转过身来,瞧见台阶上笑盈盈的苏念惜,忽而一正衣衫,满脸正色道:“还请诸位莫要误会,此女与我并无瓜葛,我只是……”
“宋沛河!”原本在苏家下人身后缩头缩脑的苏秀清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宋沛河避开她的目光,只做一片无奈模样地对周围人说道:“是她一直纠缠我不放,今日更是以性命要挟,要我前来见一面,我实在没法子才来赴约,并未对她……”
“宋沛河!你!”
苏秀清猛地从人后站了出来,一眼看到台阶上垂目笑吟吟望来的苏念惜,还有她身旁站着满目淬着毒光的苏高氏,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上来!
她心下明白,今日之事败坏,苏家的名声算是毁在她手里,若是此时不跟宋沛河绑在一块儿,落在苏高氏手里,她绝落不着好!
一头冲过去,揪住了宋沛河的袖子,尖声喊道:“是你说要娶我!哄了我什么都给了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宋沛河神情大变,没想到苏秀清居然这么不要脸!都已被人骂到这般地步了,竟然还想在这个时候攀扯他!
一把将她推开,“胡言乱语!我何曾说过!你,你竟如此无耻!还想这般攀诬!滚开!”
苏秀清被推得一个踉跄,一头摔倒在地!只觉一直隐痛的小腹再次抽痛了一下!
她倒抽一口冷气,白着脸坐在地上几乎起不来。
不想却有一人从后将她扶起,不等她回头去看,就听耳旁传来这人低声,“宋沛河不会承认你的身份,进不了宋家,苏高氏必然会杀了你。”
苏秀清浑身一颤,脑中登时一个激灵!
——不!她是要做贵人的!她怎么能死!
嘈杂混乱中,那声音又一次传来:“只有宋沛河才是你的保命符……”
宋沛河推开她后,又转脸看向苏念惜,一派的道貌岸然君子状,“念惜,不提你我乃是圣人赐婚,便是见你如今孤苦,我也绝不可能负你,你怎能信了此等心机之人的挑拨设计……”
然而,话未说完,忽而被苏秀清尖叫打断!
“我!我有了你的孩子!!宋沛河!你敢不认!”
闹哄哄的香茗楼瞬间鸦雀无声。
苏念惜一抬折扇,遮住口鼻,露出一张微微瞪大仿佛被吓到的眼睛。
缓慢地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哼,“哦——?”
“轰!”
寂静的整个香茗楼随着这一声水滴入油锅,瞬间炸开!
宋沛河顿时脸色煞白,指着苏秀清,“你,你!你休要胡乱攀诬!”
苏秀清却已只有眼前这一根稻草,便是鱼死网破也要将他死死攥在手里,扑过去撕扯他,誓要将事情闹大,让他不能独善其身将她一脚踢开!
“宋沛河你这个畜生!是你骗了我!你休想始乱终弃!”
“你!你撒手!”
观澜阁门口,撕打的,看热闹的,议论的,跟着叫唤的,顷刻乱成一团!
几步外,苏高氏身子一晃,朝后倒去!
台阶上。
苏念惜看着底下前世将她踩进泥潭里,对她极尽羞辱谩骂的几人犹如疯狗撕打成一团,缓缓打开折扇,掩住了唇边残忍又恶意的笑容。
——这一世,轮到我来作践你们了呢!
璀璨的阳光透过窗户,在这张腻如葱白的面庞上落下点点碎金,那灼目的美貌,仿佛这世间最毒的花朵,胆敢近身亵玩者,皆会被这美色迷惑,毒药入骨,最终无声无息地送了命。
人群外,一人看着那昭月梨花金镶折扇下掩藏的恶念之眸,捏着下巴,低低哼笑。
“都住手!”
闹哄哄的人群外,忽而一老者面色铁青地疾步走过来!
第15章 你别说话,我恶心
“啊!是祭酒大人!”
“祭酒大人。”
“祭酒大人怎么来了?”
台阶上,苏念惜摇着折扇,看着眼前大步而来的国子监祭酒,宋沛河的父亲宋康,勾唇浅笑。
终于来了呢!
她为何要将约定的地点定在今日的香茗楼?是因为,这香茗楼中有宋康最爱的佛手茶,而这佛手茶的茶期唯有盛夏这两月,故而宋康几乎每日散学后都会来此品茗一壶。
香茗楼中出入的文人雅士没有几个不知晓宋康的大名,见到这位清流世家的楷模,纷纷朝两边让开路来。
宋康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宋沛河面前。
宋沛河顿时如同看见救星一般,连忙上前,“阿爹,这贱人攀诬于我,我……”
“啪!”
一个重重的耳光扇下!
宋沛河当时被扇懵了!
捂着脸扭头,“阿爹,我冤枉!”
宋康早在来到茶楼前就已听常随说了这儿发生的事,刚刚更是亲耳听到了苏秀清那句‘有了你的孩子’这句话!
此时气得手都在发抖!
听到宋沛河的冤枉也没理他,转过身,来到苏念惜身前,对着她便叉手深深拜下,“郡主见谅,家教不严,教出这等品德不端的子孙,皆是老朽的不是。还请郡主息怒,允准老朽私下与郡主说两句话。”
苏念惜错开一步,避开了这位世间清流楷模的祭酒大人。
前世,她不曾与这位读书人的榜样打过交道,却听沈默凌偶然间提起过,赞了一句‘是个极为聪明’之人。
极为聪明,便证明面上的事儿,他是半分不会出错。而且,还是沈默凌赏识的。怕是前世已投靠了沈默凌,做了他把控国子监的狗腿了吧?
呵!
她笑了笑,从台阶上走下来,对夏莲道:“去安排一间屋子。”又客客气气地对宋康微微颔首:“祭酒大人,请。”
后头被下人扶着又‘醒过来’的苏高氏瞧见苏念惜柔婉又端庄的模样,没有半分先前咄咄逼人之态,恨得牙痒,正欲张口。
宋康忽然转脸,“还请苏夫人也借一步。”
苏念惜挑了挑眉,却没反对。
苏高氏立时摆出一副无奈痛惜的样子。
心下却是暗恨——她本想借今日之事,一来拿捏苏念惜。二来借此捏住宋家的把柄,也好将来能更方便地将宋家拢到自家手中。
可谁知,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
恶毒地瞥了眼施施然走在前头的苏念惜,跟了上去。
几人进了雅室之后,原本聚在观澜阁门口的众人皆已散去,不一时,香茗楼今日发生的风流艳事便以小飓风之势头,朝京城各处刮去。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只说眼下香茗楼的望月阁内,一身狼狈的宋沛河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苏秀清分立屋内两侧。
他们的对面,苏念惜软绵绵地靠在玫瑰圈椅里,瞧着仿佛累了,正眯着眼贪享着夏莲扇着折扇的风。
苏高氏看了眼面色铁青的宋康,轻斥,“六娘,坐没坐相!在祭酒大人面前,好没规矩!”
苏念惜轻笑一声,转脸,瞥了她一眼,“大伯母还是先教好二姐姐规矩吧!”
“!”
苏高氏一口被堵死,几乎要呕血!
宋康面色铁青地看着脸上脖子上被抓了几道血痕的宋沛河,猛地一拍桌子,“孽障!还不跪下!”
“咚!”
宋沛河一颤,跪了下去,却满脸倔强,“阿爹,我……”
只是,刚开了个口,那边眯着眼仿佛事不关己模样的苏念惜却突然开口,“你先别说话,我恶心。”
宋沛河眼睛一瞪,以为自己听岔了,惊愕地看向从前对他总是小意温柔的苏念惜。
“苏念惜,你说什么?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可是你的未婚夫,你有没有尊卑上下?”
话音刚落,就见苏念惜清晰地皱紧了青黛色的秀眉,掩着口撇过脸去,道:“直呼圣人亲封的郡主名讳,当真没尊卑规矩,先自行掌嘴二十下吧!”
“什,什么?!”宋沛河目瞪口呆。
苏高氏立时斥道,“六娘!你是不是疯了?宋二公子可是你的未婚夫!”
苏念惜睨了她一眼,轻嗤,“他也可以不是。”
苏高氏这才反应过来,这桩婚事,如今的主动权可是捏在苏念惜手里,顿时面色一沉,“你这般羞辱夫君,莫不是以为外头能传出好名声来不成?”
苏念惜换了个姿势,看向苏高氏,“会比二姐姐的还差么?”
“!!”
苏高氏第三次被重击,反驳不出,只将苏秀清恨之入骨!朝她恶狠狠地看去!
苏秀清一颤,捂住脸,可怜又委屈地继续哭。
“还不动手?”苏念惜懒得听这让人作呕的假惺惺哭声,手指点了点扶手,露出几分不耐烦,“要不我让方叔代劳?”
宋沛河顿时眼下微慌。
方叔方才那几下直接将冯望扇得昏死过去,若是打在他身上,岂不是要痛死?
当即看向宋康,“阿爹,我……”
“打!”宋康怒斥,“不成器的混账东西!做下此等丑事,郡主只罚你掌嘴已是宽待!你还想如何!打!”
宋沛河愣住,看着怒发冲冠的阿爹,不敢再推诿,抬起手,轻轻地在脸上扇了一下。
“啧。”
苏念惜撇了撇嘴,摇头,很是不满地说道:“怕是宋二公子在女色上耗费了精力,这般软绵无力,瞧着就不精神。夏莲,你去,别叫宋二公子劳累了。”
宋康眉头一皱,还不等开口。
“是。”
夏莲已放下折扇,径直来到宋沛河面前,不等他多话,抬手,便用了十成力道地扇过去!
“啪!”
那一耳刮子,听得屋内众人皆是耳腔一震,只觉脸都跟着疼!
宋沛河半边脸瞬间发麻,眼前一黑,还不等喘过气,夏莲又扇了下来!
“啪!啪!啪!”
一下一下的耳光声在屋内响起,满屋无人说话,连苏秀清的哭声都吓得停了。
宋康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死死地攥着椅子扶手!
唯有苏念惜,摇着折扇,只觉这声儿犹如天籁,叫人神清气爽,方才的反胃恶心也一扫而空!
“啪!”
最后一下扇完,夏莲走回到苏念惜身边,朝她行了一礼,站到一旁,握了握发麻的手掌。
而宋沛河,整个脑袋已经全部肿了起来,跟旁边肿着半张脸的苏秀清倒是成了般配的一对。
他跪在地上,大着嘴巴颤声道:“不论念惜你信与不信,今日之事确实是我情非得已!苏二娘子之言,句句污蔑,我对念惜你绝无二心!念惜,你实在不该如此轻信她的离间之言,对我的真心这般轻视!”
苏念惜看着这个状若猪狗的男人。
——若他能承认了与苏秀清的私情,她还能敬他是个有骨气的。不想见情势不对,他竟直接将女子推出来做挡箭牌!根本毫无担当!还人称‘清月公子’!臭水公子还差不多!
想着自己前世竟还将他当作精神寄托,苏念惜当下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使劲扇了扇,这才勉强压下那股反胃的恶心。
不想转脸又见那边苏秀清也哭着跪下来。
“是宋二公子说我知情知趣,比商户出身毫无才情的郡主更得他心意,他是真心喜欢我,我才,才被他哄了没了章法。迷迷糊糊地,便什么都给了他。我所说之语绝无半句虚言,还请祭酒大人明鉴!”
第16章 放肆!
分明苏念惜才是苦主,他们却只去求宋康明鉴。
苏念惜掩唇,嗤笑一声。
宋沛河当即斥道:“不是的!阿爹!是她曾与我写信,说倾慕于我。我念她女儿家闺名,又与念惜乃是手足,故而隐忍不发,谁知却被她愈发放肆纠缠!今日来此,本就是想私下与她说清楚,请她莫要再纠缠!可谁知,她,她为了嫁我,竟做到这种地步!”
苏秀清看向这个分明不久前还对他深情款款的男人。
登时泪如雨下,哭道:“若是我纠缠,那我腹中的孩儿又从何处而来!”
一听‘孩儿’,宋康脸色又是一黑!
宋沛河最怕父亲如此,吓得后背一缩,却还是硬着嗓子道:“是,是你给我下药……”
苏秀清顿时目眦欲裂,“宋沛河!你为了保你自己,竟然将我置于这般无耻地步!你可曾想过这话会让我生不如死么!”
宋沛河并不看她,只大着肿胀的嘴道:“是你自己行为不检,如何赖到我头上?”
“你!”苏秀清满心绝望,扑过去就要撕打他,“我跟你拼了!你这畜生!”
两家下人又赶紧去拉!屋内顿时再次乱成一团!
“够了!”宋康怒吼一声!
一边的苏念惜却笑了起来,也不出声阻拦,甚至在一片混乱中还能接过夏莲给她端来的冰碗吃了起来。
苏高氏看着她悠哉自在的模样简直不可思议,这贱人,莫不是真疯了不成?
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竟然还敢这般张狂!当真没脸没皮!等回去后,看她怎么收拾她!
心下暗暗拿定主意,面上却是一片苦楚,拿起帕子,佯作难过地擦了擦眼角,朝宋康道。
“祭酒大人,您也瞧见了,这两个孩子各执一词,也不知到底事情如何。与其争执,倒不如先想想办法,将事情了结了才好。到底牵扯着三家名声,闹得难堪了,对谁都不好,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很得体,果然是官宦出身,言谈确实不俗。
宋康的脸色和缓了些,沉吟片刻后,道:“不知苏夫人有何章程?”
苏高氏忙道‘不敢’,掩了掩口,朝地上喘着气的两人瞥了眼,道:“如今想要保全几家名声,怕是只有……”
她顿了下,又看了眼还慢悠悠吃冰碗的苏念惜,暗暗皱了下眉,才做出一副为难模样地说道:“请宋家退了与六娘的婚事,改迎二娘进门……”
“不可!”
宋沛河突然出声打断了苏高氏的话,纵使肿胀着脸,却也能看到他眼中的急切。
他断然摇头,“我不能娶这种私德败坏,蛇蝎心肠的女子!”
若是之前没闹开,论着他能得的好处,将就着娶了苏秀清也就罢了。可香茗楼这一出,有人都已议论起他是个败坏闺中女子清白的败类,若是再娶了苏秀清,岂非坐实?
他即将参加秋闱,此时坏了名声,前途将彻底尽毁!
他眼下必须抓牢苏念惜,才能挽回一切!
苏高氏的脸微微一僵,然而出口的语气却依旧和善,“宋二公子不肯?莫非你还有更好的主意?”
她也不想叫苏秀清如愿,可今日事情若传出去,带累的可是她女儿的名声和儿子的前程!
她打碎了牙吞进肚子里,结果这宋沛河居然敢反口不认?当真以为她不知晓他跟苏秀清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这堂堂清流世家的贵公子竟这般无耻下作。
她心中恨极,却又无奈看向宋康,“祭酒大人,如今只怕满京城之人皆已知晓宋二公子与我苏家的女儿无媒媾和,还暗结了珠胎。宋家若不娶她,若是传到御史的耳里,只怕连祭酒大人都会被参上一本吧?”
宋康脸色一变!
想了想,道:“郡主与犬子的婚约是过了圣人的眼,不过随意更改。不若这般……”
他微一沉吟后,开口道:“郡主嫁与清离做正妻,二娘子抬为贵妾。”
话音落下,满室皆静!
宋沛河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可看到阿爹的眼神,只得压了回去。
苏高氏心下暗暗一转,眼底微亮,可抬脸时却满是无奈,叹了口气,点头,“那便只能如此了,那就请府上尽快下聘,我们也好将婚事准备起来……”
如今国公府中馈在她手上,想出多少嫁妆全凭她的主意。只要将苏念惜嫁出去,那些东西便全归了她手里!
而且,有个苏秀清在旁折磨,她就不信苏念惜能有好日子过!
“大伯母。”
一旁,一直像个看客的苏念惜放下了冰碗,轻笑起来,“容我提醒您一句,我尚在孝期。”
没有儿女会在父母孝期婚嫁,若苏高氏当真逼着苏念惜在这时候嫁人,那她也别在京城做人了。
苏高氏一僵,笑了笑,找补地说了句:“这不是你二姐姐的肚子也等不了了么。你拖着婚期,岂非要带累了她……”
苏念惜几乎要听笑了,轻摇了下头,“大伯母这话叫人听了,还以为是我祸害了二姐姐,叫她未婚有孕了呢!”
“你!”苏高氏被堵得气血翻涌。
宋康沉着脸,本想借苏高氏长辈身份压一压苏念惜,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心性如此骄纵!
皱着眉道:“郡主孝期,确实不宜婚嫁。那便这般,先将二娘子抬进门,生下长子。待郡主进门后接了她的茶,再给名分。至于那庶长子,也记到郡主名下。郡主若是不愿意养,便送到庄子上,绝不会妨碍郡主将来的嫡子尊荣。郡主看这番安排如何?”
他自以为已经提苏念惜考虑得周全了。
连苏高氏都点头道:“倒是好主意。”
苏秀清眼下只求能脱离苏高氏的残害,暂时也顾不上其他,纵使被这般作贱,也没开口。
宋沛河也觉得此安排甚妥,很是满意地看向苏念惜。知晓她爱极了自己,必定会答应。
果然,见苏念惜笑起来。
肿着的嘴也跟着笑起来,“那就按着阿爹的安排,念惜与你二姐一起嫁我……”
不想下一刻,却听苏念惜慢悠悠地说道:“我不答应。”
宋沛河的话顿时卡在嗓子眼!
众人齐齐色变,皆朝她看去!
“你不答应?”宋沛河不可置信,“你凭什么不答应?”
苏高氏也是张口便责骂,“六娘!你疯魔了不成?祭酒大人这般为你考虑,你怎这般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苏念惜往后靠在圈椅里,嘲弄地看向苏高氏,“是为我考虑,还是为你们两家的声誉考虑?”
“郡主这话,有失分寸。”宋康沉声道,“眼下这般,已是最好安排。郡主婚约不损,几家名声保全。何乐而不为?”
“哈哈哈!”
苏念惜忽而掩住口,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直笑得几人脸色发青,这才指着地上两个猪头道:“什么乐?他俩暗度陈仓有了私生子,却要拿我来做遮羞布的乐子?你们好大的脸!”
“郡主!你别太放肆!”宋康猛地站起。
“我看你才放肆!”苏念惜笑脸一收,一挥桌上的冰碗!
“砰!”
瓷片飞溅!
苏念惜扶着夏莲的手也站了起来,冷眸中森意迸溅,看向宋康,“这桩婚约,可由不得你们做主!祭酒大人,看在家父曾对你多加敬重的份上,我给你宋家最后一次机会。好好地拿了婚书与我的庚帖来,两家退婚!否则!”
她指着地上碎裂的精致瓷碗,“我便去圣人面前,与你宋家,鱼死网破!”
第17章 我当真歹毒呢
“疯了,疯了!六娘,你是不是疯了!”
苏高氏也被她的气势摄住了,瞪着眼怒声道。
宋康一双眼厉如刀斧,只差要在苏念惜身上劈开一个洞!
但见她竟毫不退让,终于信了她真的能做到去告御状的心思。
心下恼火至极,转身,一脚狠狠地踹在宋沛河身上!
宋沛河一下歪倒,却声儿都不敢出,连忙爬起来重新跪好,“阿爹息怒。”
宋康瞪着他,出了这一口气,才转过身来,缓了语气对苏念惜道:“郡主气恼,老朽也理解,只是这桩婚约若真闹到圣人面前,难免会传来议论,对国公府与郡主的名声到底不好。不若由宋府补偿,定叫郡主满意为止,如何?”
先恐吓,后安抚,看似提供好处,实则还是变着法子逼着人去受他们那一家子肮脏龌龊的算计!
要是前世的苏念惜,只怕就算心里不乐意,却觉得对方有愧不敢再如何,此时已应下了。
可在沈默凌身边见过太多过河拆桥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人心险恶,苏念惜实在太了解宋康的心思了。
——他不敢叫此桩婚约闹到圣人面前!
毕竟清流世家,可担不起这无媒媾和暗度陈仓品德败坏的名声。更何况,圣人对逝去的阿爹很有几分敬重,宋康当时就是看中了这个,才想与苏家结亲的!也因此,他得了圣人的夸赞,声望愈高。
可如今,他儿子跟苏秀清私通,若是叫圣人知晓,宋家会如何?
斥责都是轻的,百年世家的名誉,他的官声,只怕顷刻就会毁于一旦!
而这,就是苏念惜今日能拿捏宋康的杀手锏!
她要宋沛河身败名裂,绝不可能退让一步!
听着宋康看似蜜糖实则砒霜之语,她眼帘一抬,点头,“好呀!”
其他几人皆是一喜。
不想又见苏念惜点了点地上的碎瓷片,夏莲即刻去捡了一块递给她。
她往宋沛河的身上一丢。
众人一愣,不知她这何意,就听她笑道:“叫宋二公子将他脸上这块假人皮割了,我就满意了。”
“!”
宋康瞬间暴怒,“郡主莫要欺人太甚!”
夏莲一个错步就要上前!
宋康大惊,往后一个趔趄。宋沛河更是一把扯了苏秀清在身前!
苏高氏大声喊:“苏念惜!你疯了!你疯了是不是!还不住手!”
可夏莲不过做了个假架势,这群人便吓破了胆。
苏念惜哈哈笑出声来,直笑得眼角渗出了一丝泪意,才抬头好笑地看向宋康,“不是说让我满意为止么?宋大人身为读书人的楷模,原来说话惯会诳语,出尔反尔?”
“牙尖嘴利!”宋康少在口才上被人堵成这般词穷,气得少见失态地骂了一句。
“放肆!”夏莲骤然呵斥,“敢对郡主无礼!”
宋康眼眶一瞪,怒火冲顶,被气得直哆嗦。
那边苏高氏一看不对劲,宋康居然也压不住苏念惜,当即起身跟着骂道:“六娘,你当真疯了不成?这婚约可是你爹生前为你费尽心机挑求来的!你这般不管不顾地舍了,叫你爹娘在地下如何安心?”
这佛口蛇心的毒妇居然还敢提她爹娘?
苏念惜募地抬眼,一双莹眸淬着冷意,直直地看向苏高氏。
“第一,这婚约,是宋家当年求上门来,讨好我阿爹得来的!第二,我阿爹一辈子沙场杀敌无数,直至战死也绝不屈服!今日我要是忍了这口气,由着你们随意摆弄我的婚事,算计我的名声,他们两口子在天上才真的不能瞑目!”
“你!”
苏高氏从未见过苏念惜这般逼人的姿态,娇面含煞,犹如妖鬼,端的阴鸷!
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然后背都隐隐发麻,总觉得那双眼似乎看出了什么,心里虚得厉害,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远处跪着的苏秀清与宋沛河也皆被苏念惜这副架势给吓着了,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苏念惜冷哧一声,瞥了眼屋内众人,最后视线对上宋康,道:“宋大人,我不说第三次。这婚,你们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宋康的胡子直哆嗦,他官从从三品,百年清流世家出身,何曾被人这般胁迫过?
可因为理亏,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但就这么被苏念惜逼迫退婚,宋府的尊严体面将会被非议得一塌糊涂。
强忍了一口气,道:“郡主当真要退婚?退了婚,与您声名有碍,往后再想找比清离更好的夫婿,只怕艰难了啊!”
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思虑模样。
苏念惜低笑,“这便不劳祭酒大人费心了。”
——婚约一退,大路两边。她嫁不嫁人,干卿何事?
宋康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脸色黑得犹如积云,他看着苏念惜,心知此事再无挽回余地,骨子里的傲气也容不得他再对这么个猖狂无教养的商户之女低声讨好!
压着心头的怒火叉手,“郡主既然心意已定,宋家也不好强人所难,毕竟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并非结仇。待老朽回家后夫人商议后,再取婚书,前往礼部说明情况,解除婚约。”
正因为这桩婚事过了圣人金口,所以在礼部上了婚谍,为的是将来苏念惜成亲,由礼部来操持婚礼。
而退婚也需两家各持婚书去礼部抹除婚谍上的婚约登记,不然也不必苏念惜费这么一番心思了。
直接了当地揭了宋沛河和苏秀清的丑事,再将事情闹开,单方面退婚便也罢了。
如今听到宋康松口,她心头大石落了几分,满意地点头,“还请宋府莫要拖延,三日后未时,我在礼部衙门恭候。”
宋康最后一点隐藏的心思被揭破,恼羞成怒,回头又扇了宋沛河一个耳光,“混账!跟我回府!”
转身便走!
“哎!祭酒大人!那,那二娘这边如何说……”
苏高氏追了两步,可宋康早已大步离去!
她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宋府没个说法,难不成要任由苏秀清把苏家的名声拖拽到泥潭里么?
猛地转脸,瞪向苏念惜,“六娘!你这般气走了祭酒大人,你二姐姐的婚事要如何?!”
捂着发疼的小腹的苏秀清也反应过来,立时抬头!
就见苏念惜懒笑着扶住夏莲的手,一脸莫名地问:“我又并非二姐姐的父母,她的婚事,缘何要我来操心?”
苏高氏浑身一颤,“你!你竟如此歹毒!”
正要走出去的苏念惜被这句话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圈苏高氏。
点点头,“是呀,我好生歹毒,谋害二姐姐跟宋沛河苟且还有了身孕。我好生歹毒,不愿做你们的遮羞布叫你们保全名声。我只顾自己,不顾你们死活,当真歹毒呢。”
“……”
苏高氏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浑身发颤!
第18章 痛快极了
打开的雅间房门外,有些人见宋康走了,又围了回来,听到苏念惜这几句话,忍不住问。
“郡主,事儿了结啦?怎么说的?”
苏念惜转过头,朝那人嫣然一笑。
这本燥热枯闷的茶楼里,霎时如同百花盛放,春景扑面,好一副美色画卷,晃人心扉!
那人陡然见这倾国之色,顿时魂儿都没了!
接着,又见苏念惜朝大堂内向这边望来的众人屈膝。
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福礼,笑道:“方才多谢诸位先生仗义执言,我心下感念无以为报,诸位先生今日的茶钱,便挂到国公府的账上,聊表谢意,还请诸位先生莫要推辞。”
大堂内众人一静,随后齐齐笑开。
被美人如此感激道谢,颇有种英雄救美的侠义之心被满足的成就和骄傲感。
纷纷起身回礼。
“屈屈小事,郡主何足挂齿。”
“郡主太过客气了,您今日受了委屈,我们都瞧见了。放心,往后若是宋家或者苏家还敢为难您,我头一个不放过他!”
“还有我!这帮子歹毒之人,简直人神共愤!我回家就要告诉阿爹,让我阿爹参苏家和宋家一本!”
众人义愤填膺之语,皆传到了屋内。
站在屋中的苏高氏一双手抖如筛糠。
想到正在谋取禁军职位的儿子,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还有官场上正各处走动希望能更进一步的夫君,她就觉得头顶像被大棒子狠狠地敲下!
眼前一黑!
“夫人!”“夫人晕倒了!”
屋外,苏念惜侧眸瞥了一眼,冷笑一声,抬脚,径直走向楼外。
与临门桌边侧身而坐之人越肩而过。
那人一身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圆领衫,面容俊雅,却形容恣意,随意斜靠在桌上把玩着手中一根金质琴拨,挑起的嘴角笑容里又带了几分略显轻浮的风流与痞气。
看着缓步上了对面马车里的苏念惜轻笑出声。
这时,门外有人大步走进来,左右一看,顿时一拍手掌,笑着走过来。
“纪大才子!这香茗楼里到底什么风景招了你的魂儿啊?瑶姬姑娘在那边等你等得都快望眼欲穿了!你怎好辜负美人心意?还不快快随我回去!”
纪澜被这人一把拉起,懒懒散散地回到香茗楼对面的天琴阁二楼临街雅间内。
一众青年才俊一见他便立时哄笑起。
“纪澜你可算来了!”
“瑶姬姑娘,你的心上人来啦!”
“大才子,还不快快将你的拿手好曲子奏来,给瑶姬姑娘赔罪!”
纪澜笑开,来到琴台边,一撩衣摆,自在随意地坐下,捏着手上的琴拨伸手一拨。
悠扬琴声顿如水纹绽开。
他挑唇微笑,风流多情地看向窗边面腮含羞的女子,扬声轻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辘辘车辙声从永宁街宽阔的青石砖路上行过,车外人声鼎沸,车内,娇笑声肆意而轻盈。
苏念惜笑得趴在了夏莲的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挥动着手中精美的折扇,“夏,夏莲,哈哈!今儿这热闹可实在太有趣了!哎哟,可乐死我了,哈哈哈……唔!”
嘴巴却被夏莲轻轻一捂。
她抬起眼,一双点漆般的黑眸,因为笑意而浮起一层水雾,流流转转,朝人看来时,似含情凝睇,叫人心颤。
夏莲理了理她的鬓发,温声道:“郡主,不好乱说话,有忌讳的。”
因为那一个‘死’字么?可苏妙青如今自个儿都觉得不是个活人了,哪里会在意这些?
可看到夏莲关切的目光,她微微一弯唇,张口,接连“呸”了三下。
夏莲这才放心,扶着她坐稳,一边替她整理衣衫发髻,一边问:“郡主今日可出气了么?”
苏念惜却又没骨头似地软倒下去,靠着车内的冰釜,缓缓地吸了口凉气,任由那寒意沁入心脾,将满心的仇怒与恨意冰封下去。
菱唇微咧,笑意森幽,“嗯,痛快极了。”
夏莲笑了笑,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脖颈和耳后,又摸了摸她的后背,伸手将冰釜搬得远了些,一边道:“如此再等三日,宋府便再不能来纠缠郡主了。”
伸手勾着冰釜铜环把手的苏念惜却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不再纠缠么?
宋康会这么轻易放手她这块金饽饽么?
前世,因为被大房下药,她为躲避梁王而撞进沈默凌怀里后,被大房故意安排的人撞见嚷嚷开,坏了名声后,宋府也不曾有过半句想要退婚之言。
直到宋沛河领着大了肚子的苏秀清来逼她,她才提出主动退婚。
后来曾听苏秀清羞辱她时无意说过,纵使她主动提出,可宋家的掌家人当时也不愿退婚,是沈默凌看上了她,朝宋家施压,宋家这才答应退婚的。
然而这一世,她尚未与沈默凌见过面,更无人逼迫宋康,那他会放掉她这个能给他的官声和财富权力带来巨大裨益的大好处呢?
今日一试,宋康果然不愿退婚。
如此一来,宋沛河的举止就有些意思了。
以她上一世那无能的性子,到了宋家岂不是随宋沛河拿捏?更有手上国公府丰厚的嫁妆,以及阿爹赫赫战功之名,能为宋家带来的利益不可估量。
为何他宁肯放着这样一个好把控更能给家族带来巨大好处的正经未婚妻不要,甚至冒着顶撞宋康的危险,也要与苏秀清做出这种见不得光的丑事?
见苏念惜不说话只勾着铜环玩,夏莲有些无奈,从暗屉里掏出一份食盒,将里头精致的点心摆了出来,道:“郡主用些点心。”
苏念惜却不动,只微微张开了点樱朱唇。
夏莲摇摇头,自拿了筷子夹了一块她最喜欢的莲藕糕送入她口中,看她鼓着腮帮子吃得香甜的娇憨可爱模样,丝毫不见方才随意拨弄棋局玩弄人心冷漠残忍的模样。
笑了笑,托起茶盏到她唇边,由着她饮了一口后,低声道:“郡主在想什么?”
苏念惜歪过头,想了会儿,忽而敲了敲车壁。
车外很快传来方叔的声音,“郡主?”
苏念惜坐起来,道:“方叔,你进来,我有事儿吩咐你。”
马车很快被安稳地停到路边,方叔推开车门,却并未靠近,而是紧挨着门跪坐下来,恭恭敬敬地问:“郡主,有何吩咐?”
重生多日,苏念惜还是头一回与方叔这么面对面好好地说话。
看着他泛红忠厚的面庞,想起前世他被毒死时七窍流血的凄惨模样,苏念惜到了嘴边的话语缓了下去。
“方叔,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第19章 何必再招惹
方叔愣了下,显然没想到从前对他十分疏远的郡主竟然会这般和气,两只手攥在一起,笑着搓了搓,摇头,“都是奴才该做的,郡主折煞奴才了。”
苏念惜知晓以方叔的战功,本不该为奴,只是因着对阿爹的报恩之意,才在阿爹离世后自愿写下死契,做了她的忠奴。
只恨自己从前有眼无珠,明明这样一心为自己的人就在身边,她却要想尽办法去讨好那群豺狼虎豹。
前世,方叔是误食了包着砒霜的馒头而死,大伯母说他是因为醉酒吃了药老鼠的馒头,是场意外。
她拿过夏莲手上的折扇,慢慢摇着,问道:“方叔平素里吃酒么?”
方叔更是没想到郡主唤他竟是关心他的日常饮食,略显肃杀的脸上很有几分动容,温声道:“偶尔乏了,会略吃几口。”
他话音刚落,就听夏莲在旁说道:“多是风寒变天时,方叔的腿疼的紧,才会吃几口烈酒发发汗,平素里方叔管着国公府外院,断不会吃酒耽误事儿的。”
如此说来,她上一世的怀疑便没错,方叔之死,多半亦是谋害。
她攥着扇子的手微微收紧,垂眸,皎若秋月的面上一片寒意。
方叔瞧出她的不悦,皱了皱眉,“此等小事,何需与郡主多嘴?”
又朝苏念惜叉手垂首,“奴才以后定会戒了这酒,还请郡主恕罪。”
夏莲看了眼苏念惜,心知她一直不喜大房口中这些军伍出身言行粗鄙之人,本是有意说情,不想却弄巧成拙,暗恼又歉疚地看向俯身的方叔。
却听苏念惜笑道:“家里的地窖里还有阿爹收藏的好酒。方叔若是喜欢,回头我让人启出来,送去你房里。”
方叔一惊,抬起头来,当真没想到郡主非但不怪罪,反而还要送他将军的珍藏。
刚要开口拒绝。
苏念惜又笑道:“只一条,一日只能饮二两。另外,我会安排人给你看腿,以后不许拿酒发汗。行不行?”
方叔的眼里全是愕然,夏莲已极欢喜地小声催促,“方叔,郡主在关心您呢!”
方叔眼眶一红,登时叩首下去,“奴才何德何能,蒙郡主这般照顾。奴才谢郡主!”
苏念惜垂眸看他,心道,是我何德何能,两世得你们如此舍命相护。
笑着开口:“是我还要仰仗方叔照顾呢,你好了,我才能周全,不必与我这般客套。”
方叔嘴唇动了动,嘴边的婉拒说不出口,抬头看着面前这风华绝代的郡主,想到将军生前心心念念记挂的宝贝闺女,心如刀绞,鼻头发酸地点了点头,“奴才誓死护卫郡主周全!”
苏念惜摇着扇子的手微顿,眼眶微涩,却是弯唇浅浅一笑,转过脸,看向半敞的窗户外,只待那热风吹散了眼底的潮湿,才缓笑着说道。
“另外,还有一桩事儿,需得方叔去安排。”
方叔立时点头,“请郡主吩咐。”
苏念惜想到前世沈默凌带她去的那处宛若人间地狱的地方,而宋沛河这个道貌岸然的人皮畜生在里头放浪形骸的模样,嘴角的森意再次无声掠起。
“找几个机灵的人,盯着宋沛河。”
冷冽的话音教方叔与夏莲皆是微微变色。
方叔对苏念惜的吩咐从不置喙,只问:“郡主要查什么?”
苏念惜转了转折扇,道:“盯他去的那些不常去的地方,尤其是……女子多的去处。”
两人皆是一惊。
方叔拧眉想了想,点头,“是,奴才回去后就安排下去。”
待马车重新出发后,夏莲不解问:“郡主缘何要让方叔去盯宋二公子?”
总归三日后便能解除婚约,何必再招惹如此麻烦?
苏念惜懒洋洋地靠在窗户边,看着掠过的街景,人流川息,一派的国泰民安之景,谁又能知晓,这般的欣欣向荣的美好之下,还藏着那般可怕的无间之处呢?
她冷着眼,出声却是懒娇娇:“闹到这种地步,我只怕宋家不会轻易退婚,让方叔盯着宋沛河,是想先拿个把柄在手里。”
宋沛河除了与苏秀清的丑事外,还能有什么把柄能让郡主捏着,甚至逼迫宋家不得不答应退婚?
夏莲疑惑,可看见苏念惜恹恹的面容,所有的话语都吞回了肚子里,伸手拿过扇子,小心地扇了起来。
苏念惜在车马缓慢平稳的摇晃中,闭上眼,再次陷入半梦半醒的噩梦之中。
那无数麻木如死物的少女,那各色肆意释放欲望的男子。
沈默凌掐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耳边阴森森地说。
“念惜,你好好地看!看那个你爱的宋沛河,到底是个什么面目!”
“苏念惜!你敢看别的男人!?”
“念惜,念惜,你只能是我的,是我的……”
千眠香味,如蛛丝,缕缕缠绕而来。
裹挟她,堕入沈默凌残忍而凌虐的欲网之中。
一旁,夏莲看到苏念惜紧皱的眉头,眼角无意识滑落的泪水,摇着的扇子缓缓停下。
片刻后,用帕子轻轻擦拭了她潮湿的脸颊,抬手,轻缓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熙熙攘攘的长街,车内寂静无声。
摇摇晃晃的车轱辘声,碾过宿往今生两世梦,迎着灿烈的光斓,朝远处而去。
……
另一头。
宋府,外书房。
“啪!”
宋康一巴掌扇在宋沛河本就肿胀的脸上,恶狠狠地转身,拿出戒尺又劈头盖脸地朝他后背脸上一通狠打!
宋康被打得吐出一口血,终是撑不下去,跪在地上颤抖着抱住宋康的腿,哑声道:“阿爹,我这么做是有缘由的!您听我解释!”
宋康成名几十年,还是头一回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名声都遭到了毁灭性地打击,若不是这个儿子读书着实成器,他现下打死他的心都有!
怒不可遏地用戒尺指他,“好!我给你机会解释!你倒是说说,好好的圣旨赐婚你不要,偏去与那苏家大房的一个庶女不清不白!你莫不是猪油蒙了心不成!”
说着又重重地抽了他一下!
宋沛河一颤,咬紧牙关,道:“阿爹,是梁王!梁王看上了苏念惜!”
宋康抬着的手猛地一顿,满脸震骇,“你说什么?!”
宋沛河抬眼看他,心知瞒不过了,立时说道:“梁王看上了苏念惜,他跟苏浩然说了,只要我能送出苏念惜,他就能帮我进礼部!阿爹,进礼部可是您这么多年的夙愿!比起一个对咱们家毫无助力的苏念惜来说,梁王的助力岂非更重要?”
第20章 蠢笨如猪
宋康的脸上一时阴晴变换,好一会儿,还是疑惑地问:“梁王当真如此说了?”
“千真万确!”
宋沛河见阿爹动摇,立时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正因有梁王之意,我才不得已与那苏秀清相交,阿爹,我断无令家族蒙羞之意,相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您在朝堂更进一步啊!”
宋康紧皱的眉缓缓松开,看向跪在腿边的儿子,却还是沉着脸。
宋沛河又道:“梁王的意思不能违逆,与苏家的婚约也不能解。我本是打算,待梁王得手后,由苏念惜自己提出解除婚约。我乃是受害者,却又不舍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娶她二姐。届时,苏念惜愧疚之下,想必还会弥补儿子些国公府的财物……”
“糊涂东西!”
话没说完,被宋康又用戒尺抽了下,然而这回打在肩膀上的却并不重。
宋沛河不解抬头,“阿爹?”
宋康气急败坏地用戒尺点他,“那苏秀清一个小小工部员外郎家的庶女,纵使跟护国公有血缘,可早已分了家了,她上头还有嫡母与嫡兄姊妹,护国公府的东西能分到她手里的会有几许?!”
宋沛河眼眶一瞪,随即有些愁苦地皱眉,“可苏家长房的嫡女颇有心机,不好亲近……”
“啪!”
不想又被宋康打了下,“蠢货!苏家长房何需在意!苏念惜才是你的未婚妻!娶了她,整个护国公府都是你的!你还能得了情深不负的名声!一举数得,才为上策!”
宋沛河痛得颤了颤,却是抬头道:“可梁王……”
“梁王殿下有正妃,后院更是无数娇妾侍婢,什么美色不曾见过?看上苏念惜不过也就是心血来潮,玩玩罢了。更何况苏念惜背后还有那战死的护国公名声做护,又是圣人亲封的郡主之尊,梁王除非不要名声了,才敢去公开强抢了她!他那意思,分明是想做个露水情缘,享个一时乐子罢了!与你知会一声,也是看顾宋家的面子!”
宋康说着,又恼火地打了下宋沛河的脑门,“偏你这个蠢笨如猪的东西,叫那苏家长房的混账挑拨几句,就真的去勾搭一个毫无用处的庶女!你可知,这事儿闹开后,苏家长房可就跟宋家绑在了一起!一个六品的工部员外郎来与我做亲家,他也配?!”
宋沛河瞪大了眼,“可是阿爹,苏浩然分明说梁王许诺,只要我能答应把苏念惜让给他,他就让我进礼部……”
“那也是咱们家的事儿,苏念惜是我们宋家的儿媳妇,什么时候轮得着他们长房来算计着占便宜了?!你以为那苏浩然为何要给你带话?根本就是拿你跟苏念惜来做人情,从梁王那儿也得了好处!他两头捞着好,还把自个儿的便宜妹妹塞给你,强来攀扯咱们家!你还糊里糊涂地信了他!你若能有那竖子一半的心眼,也不至于今日闹出这般丑事来!”
宋康的话如同一壶冷水,将宋沛河直接浇了个激灵!
他猛地站起来,满面怒容,“阿爹!是我被算计了!好他个苏浩然!狼子野心的狗东西!敢这般害我!我饶不了他!”
宋康瞪了他一眼,摇头,“总之,苏家长房,你莫要再去沾!至于那苏秀清,不管他们怎么攀扯,都不能认!”
宋沛河立时点头,“是,儿子糊涂,多谢阿爹教诲,这回绝不会再叫他们攀诬上。”又看向宋康,“只是……梁王那边……”
宋康将戒尺丢到一边,想了想,说道:“梁王既然已与你允诺,便不会轻易食言。这苏念惜自然是要送去的。”
宋沛河忙道:“可苏念惜已说了三日后去礼部退婚。”
婚一退,这苏念惜跟宋家就没关系了。
梁王就算得了人,也不必再给宋家什么好处了。
“退什么婚!”宋康又起了怒意,“护国公生前定下的婚事,是她说能退就退的?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管了!只记着,不要叫苏家长房再来攀扯!”
宋沛河此时只把宋康的话奉为圭臬,连连点头,刚要退下,又道:“阿爹,梁王真不会计较这婚约么?”
宋康看了他一眼,冷笑,“婚约才是最好的障眼法!梁王要苏念惜,也要名声。你替他做遮掩,他只会许你更多的好处。”
宋沛河顿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阿爹是说,以我做幌子,梁王才能更好地去与苏念惜……享乐?”
只要他做遮掩,梁王能得了好,外人不知晓只有夸赞他深情不负,而苏念惜那被辱了的身子也能有个人要,自然也只有感恩戴德的!
果然是一举数得的上策!
宋康叹气,“你要学的还多啊!眼下什么都不必理会,先将苏念惜哄好了,别再叫她因这个事儿与你生了嫌隙。有了她,这护国公府,梁王,都是给你前程铺路的垫脚石,可明白了?”
宋沛河大为震撼,深深拜下,“是,儿子明白。儿子谨记阿爹教诲!”
宋沛河满意地笑了笑,“去吧,好好上药,再让你阿娘给苏念惜下帖子,好生地哄一哄。她从前最听你的,以后还要靠她去哄着梁王给你铺路,别捏着好子走坏棋。”
“是。”
看着宋沛河蹒跚脚步离去,宋康摇摇头,就见大管家疾步走进来。
“老爷,苏家老爷求见。”
宋康面色一沉,道:“不见!告诉他,管好自己的女儿!宋家不是他们苏家能攀扯的,让他看清自己的身份!”
“是。”
待他走后,宋康又招来贴身随从,低声道:“去给梁王府送个拜帖。”
只要梁王出手,苏念惜就别想退婚!
宋家如今已露颓势,否则当初也不会百般费心去求娶苏无策那么个武夫和个商女所生的女儿。
如今又有梁王开口,这宋家的前程,可全都靠她去讨好梁王了,他怎么可能放着这么好的肥肉去给苏家长房吸食?
苏念惜,只能是宋家媳!
……
“郡主,郡主?”
苏念惜募地睁开眼,便瞧见夏莲担忧的脸。
噩梦中沈默凌阴鸷疯狂的面容渐渐散去,她攥了攥手指,才压下心头那难以平息的惊悸绝望。
“到国公府了,奴婢扶着您?”夏莲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下了马车,才发现已是日头西沉,天光都渐渐黯了。
从侧门走进去,便瞧见碧桃站在连廊下,有些不安地捏着手,正要迎上来。
忽而。
一个身影从中庭疾跑着冲过来,眼看便要扑在苏念惜身上,夏莲一个错步上去,一脚将人踹开!
“咚!”
第21章 不得好死
那人朝后一仰,直接撞在廊柱上,闷哼一声,却又立时跪着朝苏念惜爬来,“郡主!郡主!您救救奴婢!奴婢都是听了您的吩咐去揭发了二娘子和宋二公子的丑事啊!您不能不管奴……”
“啪!”
话没说完,又被夏莲当头一个巴掌直接扇到了连廊外!
碧桃吓了一跳,看清了扑过来的正是绿翘,立马伸手挡在了苏念惜的身前。
苏念惜因着梦到了前世被沈默凌带到那一处人间地狱处所见之恐怖,此时满心皆是煞气,闻言,登时笑了一声,看向绿翘,“我的吩咐?绿翘,你说我吩咐了你什么?”
绿翘‘嘣嘣’磕头,不过两下就满脸是血,形容凄厉地喊道:“是郡主让奴婢通知宋二公子去香茗楼私会的啊!郡主,奴婢都按着您的吩咐了,您不能不管奴婢的死活啊!”
墙头草两边倒的东西,知道这回弄巧成拙,苏高氏定饶不了她,现下就想要这种话来要挟她。
想到她方才在香茗楼变脸之速,苏念惜嫣唇微勾,眼底满是嘲讽。
并不屑与她废话。
懒洋洋地搭着碧桃的手,朝国公府西边儿随意地点了下手,道:“将她丢去西苑。”
“!”
绿翘顿时满脸惧色,挣扎着去抓苏念惜,“郡主!奴婢是替您办事的啊!你这样狠心,就不怕遭报应……啊!”
这一回,是苏念惜自己一脚踢了出去,不重,却刚刚好踢在绿翘的胸口上。
夏莲和碧桃赶紧小心地扶住了她。
她呼出一口浊气,看着面如土色的绿翘,森笑冽然,“报应?我就怕报应不爽,这天雷劈不死我!”
劈不死我,我就要你们一个个全都跟着我下地狱!
“堵住嘴,带走!”夏莲冷斥。
立时有两个东苑的下人将绿翘抄起来,往西苑拽去。
“你这个恶鬼!你不得好死……唔唔唔!”
被堵住了嘴。
碧桃白着脸,扶着苏念惜,满眼的不可思议,“分明是她两面三刀,阳奉阴违,想谋害郡主给自己垫脚,却反过来怪郡主害她?”
夏莲冷着脸,“若非她自己存了害人的心思,怎会落到这般地步!”
二人却都不曾想过,绿翘的恶欲,正是被苏念惜放下的香甜诱饵给勾引而起。
她看着在拖拽中挣扎的绿翘,想到前世她那副气势嚣张的模样,无声低笑。
——来吧,绿翘,我带你尝一尝,这地狱里,绝望与痛苦的果实,何等甜蜜。
“这种背主的东西,就该打死了事!”夏莲又斥了一声。
苏念惜收回视线,靠在夏莲身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我那位菩萨心肠的大伯母可不会放过她的呢!回去吧,我乏了。”
一旁,碧桃看着苏念惜恹恹的神情,张了张口。
夏莲又问:“那二娘子那边?郡主您看,是否需要安排些什么?”
苏念惜的眼底泛着困倦的水光,软软散散的模样天真娇怜,可抬眸时,嘴角却浮起一抹怪异的笑,“无需我去安排,她会来找我的。”
夏莲看着般般入画的面容下,那副狞恶般若颜再次浮现,后背微寒。
却抬手,更加仔细地扶住了她。
……
“啪!啪!啪!”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那是二娘子啊,奴婢是被陷害的,都是郡主,啊……”
护国公府,西苑。
绿翘被捆在凳子上,腕粗的棍子一下一下地打,混杂在她尖利的哭喊声中,惨烈又瘆人。
传进西苑主屋里。
苏高氏半躺在床上,头上戴着护额,面容青白,她闭着眼仿佛根本不曾听到绿翘凄厉的叫声。
不过片刻的功夫,声音小了下去。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冯嬷嬷一头是汗地走进来,看了眼床尾那几乎都快化完了的冰釜,小心翼翼低声道:“夫人,人没了。”
苏高氏皱了下眉。
冯嬷嬷立时说道:“奴婢已让人草席裹了扔去城外乱葬岗……”
“啪!”
话没说完,被苏高氏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你养的好儿子!”
她立时跪下,满面凄苦,“夫人息怒!都是奴婢的错……”
“咚!”
一盏药碗直接砸过来,滚烫的药汁顿时淋了冯嬷嬷满头满脸!
她痛得一颤,却不敢躲避,脸上紧接着又挨了一个耳光!
立马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奴婢听说他想助夫人拿住东苑那贱人,就没阻拦!谁知这孩子好心办坏事,一心只想拿捏住那贱人好叫她以后不能在夫人面前猖狂!谁知却被那贱人反过来算计,毒打一顿!都是奴婢的错,夫人您罚奴婢吧!”
她认错极快,又没有半分推诿,言语里全是对苏高氏的拥护,这才叫苏高氏的脸色稍微好了些。
却依旧不解气,恨恨地瞪着她,“若非他今日胡乱嚷嚷引得那许多人来瞧,就凭苏念惜那个没用的废物,能将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如今苏家名声全毁,拿他的命来赔也不够!”
冯嬷嬷一颤,心下也是恨毒了苏念惜,一个卑贱的商户之女,居然敢这般算计大房!还命人打了她的儿子!被封了个郡主称号,就真以为自己变高贵了不成?!
眼珠子一转,膝行上前,哽咽道:“夫人,若是真能拿冯望的命换苏家的名声,老奴第一个就去要他的命!只是,他才几两重的骨头?怎敢配给苏家名望垫土?”
苏高氏满脸的不耐烦,正要说话。
门前的纱帘忽然被一掀,一个身着绿色官服身材不高面容略显刻薄留了两撇胡须的男子径直走进来,当先一脚就踹在了跪在床榻边的冯嬷嬷的身上!
“啊!”
冯嬷嬷惨叫一声,咕噜噜从床边滚出去,一头撞在旁边的小几上,痛得浑身抽搐,爬起来就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此人是谁?正是苏念惜的大伯,苏家长房的家主,时任工部员外郎苏文峰。
他怒不可遏地指着冯嬷嬷,“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杖毙!还有她那儿子,一起打死!”
第22章 不可能退婚
冯嬷嬷顿时面如土色,猛地转向苏高氏,“夫人!夫人!您救救奴婢!奴婢和冯望都是为了夫人您啊!夫人……”
眼看冯嬷嬷被拖出去,苏高氏也挣扎着起了身,满眼怒意地看向苏文峰。
“老爷今日莫不是又在哪里受了气,回家便要打打杀杀!冯嬷嬷是我贴身的乳母,您就这样打杀了她,将我的脸面置于何地?”
“你还敢来问我!”苏文峰气得又打碎了高几上摆着的景泰蓝花瓶,怒不可遏地再次指向苏高氏,“你做的好事!我今日在宋府,连个门房都敢奚落!我的官声,前途,全被你这毒妇毁了!”
苏高氏一颤,风声居然传得这样快?!
眼眶一红,眼泪瞬间落下,委屈不甘地反驳道:“老爷的名声毁了,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是六娘那丫头摆了局来算计我!我如何能躲过!”
苏文峰气急甩袖,“难道二娘跟宋二公子的事儿,也是她算计不成!”
苏高氏顿时说不出话来!
苏文峰想到原本仗着国公府之名,那工部侍郎的位置眼看就要唾手可得,可今日香茗楼一出传开,到嘴的鸭子直接飞了!
他本还想去宋府挽回几分,托宋康帮忙回圜一二,谁知宋府却将他当作纠缠的泼皮,直接在大门口就狠狠地挤兑他了一番!
他在苏家,自来是最受器重的那个,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眼下当真是恨不能休了这个没用的蠢妇!
又道:“我不管你怎么做,这桩事儿必须给我好好地了结!若是再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我饶不了你!还有二娘肚子里的那个,处理干净!我苏家,容不得这种私德败坏的东西!”
苏高氏一惊,“她肚子里可是宋家的骨肉!处理了,宋家能答应?”
“骨肉?”苏文峰冷笑,“你当宋家疯了?承认了这骨肉,宋沛河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苏高氏面色一白,已明白了宋家的态度,“可若是我们处置了,宋家怪罪下来……”
“宋沛河又不是不能生了!一个孽种,你当宋家在乎?”苏文峰根本懒得与你蠢妇多话,只下了最后通牒,“处置干净后,将二娘送去庄子上去!对外就说病了!”
苏高氏眼神一闪——苏秀清她养着本是为了给自家儿女前程做铺垫和博名声用的,如今这贱人生了这种野心自然是要处置了才好,可她眼下有了宋家骨肉的事儿已是人人知晓,若是经由她这嫡母被处置了,外人又要如何议论她心狠手辣对庶女假慈悲?
苏文峰这分明是在逼她做恶人,成全他自己的名声!
站起来,张口却说:“老爷,宋家这就是准备撒手不管,让我们来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儿?他们还是清流世家,怎地这般狠毒……”
“愚不可及!”
苏文峰怒斥,“你现下将二娘肚子里那个悄无声息地处置了,跟宋家还能留几分面子情!若是闹僵开,以宋家的能耐,将我流放出京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苏高氏眼睛一瞪,“我们可是国公府……”
“那也是二弟的国公府!你莫不是住了几日就发昏了!”见苏高氏还想说话,他干脆说道:“此事不能善了,我就休了你!”
说完,甩袖而去!
苏高氏被他最后一句震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大丫鬟珍珠走进来,轻声道:“夫人,老爷去了柳姨娘的院子。”
苏高氏猛地抬手,狠狠地扇了珍珠一个巴掌!
珍珠一个趔趄,却赶紧转回来,低头小心地扶住她。
苏高氏浑身发颤,还要发火,纱帘忽而又被小丫鬟掀开,再次走进来一人,身形挺拔面容英俊,一派朗朗正气模样。
正是苏浩然。
扫了眼屋内的狼藉,上前,擦过珍珠的手背扶住苏高氏,笑道:“阿娘息怒,气坏了身子,岂不是要叫儿子担心?”
一边,珍珠含着泪朝他瞥了眼,委屈可怜地退到了后头。
苏高氏见到自己儿子便如见到了真正的靠山,惊怒交加的心绪立时有了发泄口,当即哭了起来。
“你爹他,他竟这般辱我!我如此费心筹谋,都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他的苏家!嫁他二十年,他可曾对我有过一句温言软语?但凡出了一点事,就跑来指着我鼻子骂!还说要休了我!大郎,阿娘我,我还有何脸面活着啊……呜呜呜!”
苏浩然扶着她坐下,接过珍珠递来的帕子,朝她印着掌印的脸颊瞥了眼,顺势捏了下她的手指,转过头来将帕子递给苏高氏。
温声道:“阿爹官场行走不容易,今日只怕也是受了挤兑,不过是一时气话,阿娘就莫要与他计较了。方才我瞧见冯嬷嬷在外头受罚,已吩咐他们打几板子就行了,如今人应当抬回去了。”
苏高氏擦着眼,点头,握住苏浩然的手,“还是你仔细周全,阿娘这一辈子啊,最骄傲的,就是有你和三娘这样的好孩子。今日你在外,没被人议论什么吧?”
苏浩然笑着将她的手放到一边,并未提及今日在梁王府受到的斥责,只问:“阿娘,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苏高氏的眼中立刻生出恨意,一把揪紧了手中的帕子,怒道:“那个贱人!是她故意设局陷害!”
苏浩然眉头微皱,便听她将事情前后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说到最后,又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没廉耻的狐媚子,自以为一个郡主身份便那般张狂!大郎,你是没亲眼瞧见她在茶楼里对那些郎君们卖笑讨好的模样,比那青楼里的娼妓都……说出来我都觉得难堪!”
见苏浩然不说话,又道:“大郎,你说这六娘怎么就突然转了心性?从前她可不是这样子的,莫不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撺掇她?”
苏浩然却拧着眉问:“阿娘说,祭酒大人松口退婚了?”
苏高氏点头,“闹成这般,她还要挟说要去圣人面前退婚,祭酒大人能如何?”
苏浩然沉了脸,“宋家不可能退婚。”
第23章 小产了
苏高氏一愣,“什么?为何啊?”
宋康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必然明白苏念惜现在就是一个金饽饽,谁得了她都是泼天的富贵落怀里。
答应退婚也应当只是缓兵之计,必然还在筹谋能如何将苏念惜拉拢回去。如此一来,便等于是苏家长房彻底得罪了宋家。
若是按着他先前的计划,苏念惜送给梁王,换得禁军职位,再用苏秀清绑住宋家,成为他步入朝堂的助力。
可如今事情闹开,他先前的筹谋岂非完全落空?
他将来要进禁军,走武将的路子,朝廷里没有宋康这样的文臣相帮,怎么可行!
苏浩然暗恼,宋沛河这废物!居然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偷个人都能被发现!
冷着脸看向苏高氏,“阿娘,若是退婚了,岂非就坐实二娘与宋二公子之间的私情了?而且,这桩婚是经圣人金口玉言夸赞过的,若是退了,礼部必然会上报给圣人。圣人还不是要知晓?”
苏高氏眼眶微瞪,也猛地反应过来,顿时满面怒意!
“那贱人!原来打的这个主意!竟如此狠毒!”
苏浩然点头:“二叔有过救驾之功,曾是太子部将,又战死边关。不提圣人对二叔有几分敬重,只要太子在那儿,就没人能欺辱得了六娘。退婚一事一旦传到宫里,宋府与咱们家没有一个能落着好。所以,宋家绝不会轻易退婚。”
苏高氏此时也打了个寒颤,她一个深宅妇人,哪里能知道朝堂那许多的事儿,被儿子这么一点拨,也明白了这其中的厉害!
恨不能扑去东苑杀了苏念惜,“这个下贱歹毒的商户之女,居然想这般害我们全家性命!我方才就该命人直接拿了她狠狠地打一顿才是!”
苏浩然又道,“所以阿娘,宋家让咱们家打了二娘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为了保全自身,给六娘出气,好保住这段婚约。”
苏高氏眼睛都瞪大了,白着脸抓住苏浩然的手,“这,这……宋家竟这般狠毒!为了一个商户贱女,竟想害死我们全家不成!”
又想到方才苏文峰的话,顿时破口大骂,“你爹那脑袋简直被驴踢了!被宋家做了枪使唤,还以为能得什么好!殊不知人家巴不得我们全家去给六娘做垫背的啊!”
苏浩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抽回自己的手,又道:“所以,阿娘,他们想保住婚约,我们就不能让他们保。相反,还要让他们娶了二娘才是!”
苏高氏连连点头,可又犯了愁,“可宋家那般门庭,如何能逼迫得了……”
苏浩然英气俊朗的眉眼中闪过一丝阴沉的笑意,道:“赏莲宴那日,原本我是想悄无声息地将苏念惜送给梁王殿下的。如今,却要另做一番安排了。”
苏高氏错愕,若有所思地看他。
便听他微微低了声音道,“若是阿娘带着人,亲眼看到苏念惜躺在梁王身下,将事情闹开了去呢?”
苏高氏当下明白过来,苏念惜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梁王的女人,那宋家还能强娶个没了身子的女人不成?百年清流世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苏高氏眼睛都亮了,却很快又皱眉,“就算如此,宋家也未必能娶二娘吧?”
苏浩然眼中恶意一闪,随即笑道:“此事阿娘就不必担心了,我自有法子让宋沛河不得不娶二娘。”
只要宋沛河生不了,这唯一的命根子,他宋家还能不要?到时候,只有宋家来求苏家的份!
苏高氏自然不会想到她满心骄傲的儿子内心居然能腌臜到这般令人发指的地步,只惦记着赏莲宴之后,苏念惜便在她面前再也连头都抬不起来!还如何跟她这般猖狂放肆?
到时,她想如何拿捏便如何拿捏!不止如此,连整个国公府都能握在手心里了!
当真神清气爽!连之前被苏文峰斥骂的郁气都一扫而空!
握着苏浩然的手连连轻拍,“还是大郎可靠,指望你那只会窝里横的阿爹,咱们娘几个,早晚沦落街头做乞丐去!”
苏浩然笑着抽回手,“阿娘这几日照顾好二娘。至于外头那些议论,不必计较,只要有梁王殿下为咱们府上说一句话,自然就不敢有人再说什么了。”
“是,正是如此。”苏高氏喜不自胜,满脸笑意。
苏浩然笑了笑,刚准备告辞,忽而又想起一桩来,“对了,六娘突然如比行事确实不太寻常。阿娘,让人去查查。”
苏高氏抬头,“我也觉得不对劲……”眼眶募地一颤,微带惊恐地看向苏浩然,“莫不是她知晓了她娘的死是……”
“阿娘。”苏浩然打断她,“那件事人不知鬼不觉,不可能会有人知晓。我想着怕是有其他缘由。您让人去查查,若是真有那起子不安分的东西在她身边挑唆,早些处置了干净,也免得多了不安生的岔子,坏了我的计划。”
苏高氏一抖,攥紧帕子,点头,“好,我立时让人去查。”
苏浩然这才放下心来,走出主屋,看了眼站在门边的珍珠,走了出去。
院子里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暮色四合,蘼荼金色的夕云被夜幕浸染,绚烂而迷离的瑰紫色无声弥漫,将那洇红的血渍一点点覆盖。
苏浩然扫了一眼,身后,珍珠悄悄地跟了出去。
主屋内。
苏高氏不曾在意珍珠的去向,只唤了另一个贴身的李嬷嬷过来,吩咐道:“你去春雨阁一趟,看看有什么短缺的……”
不想,话没说完,忽而一个丫鬟满面惊慌地跑进来,“大夫人,不好了!二娘子,她,她流了好多血!”
“什么?!”苏高氏一个踉跄,扶住李嬷嬷的手就朝屋外跑去,“快请大夫!”
……
翌日,天光亮,不过辰时,日头便已晒得人身上发烫。
兰香园主屋内,苏念惜一身葱绿色缂丝碧荷单罗纱齐胸襦裙,袒露着白腻丰盈的手臂与肩膀,正懒懒散散地趴在凉榻上,把玩着手里的一枚猫眼石衔莲子米钗。
夏莲掀开缂金银丝线纱帘快步走进来,到了凉榻边,在苏念惜耳边低语了几句。
“哦?”
苏念惜眼睛一亮,脸上的倦色散去,抬起头来,“小产了?”
第24章 狗咬狗?
夏莲点点头,朝窗外看了眼,声音又压了几分,“听说昨日春雨阁闹了半宿,院子里倒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大夫到寅时才走。大夫人已下了封口令,对外只说病了。”
也是因着兰香园里有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叫小菊,就喜欢到处乱跑,昨儿夜里突发奇想去莲池里摸莲蓬吃,正好瞧见苏高氏带人匆匆往春雨阁去,这才瞧见了。
今儿天一亮就悄摸摸拉着夏莲说了,夏莲出去转了一圈,在门房上打听到果然有大夫寅时离开,这才回来禀报了苏念惜。
“封口令?”
苏念惜单手撑住侧脸,剪水双眸微凝,“宋沛河秋闱在即,宋家绝不可能会留着这么个声名狼藉的庶长子女。以我大伯那性子,若还想跟宋家攀扯些情面,就断不可能会留着这孩子。小产了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大伯母怎地不仅请了大夫,还下了封口令?”
她另一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钗子,猫眼石的琉璃光彩斑斑。
夏莲站在一旁,也若有所思,“会不会是宋家答应要迎二娘子进门?毕竟也是宋家的血脉。”
“呵。”
苏念惜嗤笑出声——血脉?宋氏这样的家族,会在意这么个毫无用处且声名狼藉的血脉?
她摇摇头,倏而一抬眼,“莫非……”
夏莲看她。
苏念惜放下手,转脸却问:“苏浩然今日可出门去了?”
夏莲点头,刚好她方才去门房打听的时候,见着苏浩然带着长随出了门去。
“去告诉方叔,再找两个人盯着苏浩然。”
夏莲应下,犹豫了一瞬,还是问到:“二娘子小产之事,郡主为何不直接宣扬出去?”
这番小心筹谋,太过缩手缩脚,更像是……不愿彻底得罪大房似的。
夏莲是直爽狠辣的性子,见着苏念惜这般小心,还有那梦中的泪水,实在太心疼。
苏念惜笑了笑,道:“我与大房,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书信在苏文峰手里之事,如今只有苏文峰与她知晓。
这才是她的机会。
步步为营,在苏文峰不能察觉之处,彻底废了苏家长房,才能一击致命,逼苏文峰交出阿爹的书信。
夏莲虽不知缘由,看看苏念惜如此,不再多问,点点头,转身出去。
苏念惜坐在窗后,唇角笑意森然,恶意不掩。
苏高氏下令封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要让外人还以为苏秀清肚子里装着宋家的骨肉。
可两家已闹成这般风雨之势,她只要不傻,就该知晓这孩子只会让苏家身败名裂,缘何偏还要这般做?
除非,这孩子,能当作拿捏苏家的把柄!
可一个孩子,能如何逼得住宋家宁愿受辱也要接纳?那就只有……宋沛河成了废物!
苏念惜的眼睛里迸出了难以言喻的喜悦!一下攥住了自己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栗的手腕!
——狗咬狗?多精彩的戏码!苏浩然,你别让我失望啊!
一只被晒得发昏的雀子忽而落下,在窗棱边扑棱着左看右望,陡然瞧见窗后笑若厉鬼之人,吓得啼叫一声,振翅飞远!
掠过垂着头有些丧气朝主屋而来的碧桃头顶,又落在了一根描画精致的横梁上。
“郡主。”
碧桃进了屋便要跪下,“奴婢没办好差事。”
苏念惜捻动着手里的钗子转身,“起来,好生说话,不是跟你说过了,这般动不动就跪,瞧着我心烦?”
碧桃膝盖刚点地就立马起身,小心地觑了眼,见苏念惜并未真正生气的模样,这才暗暗放下心来,上前道:“晴儿昨日不曾来求,方才奴婢又去问她,她似是……不敢。”
苏念惜却并不计较,靠回凉榻上,摸出一旁苏绣金鱼图团扇摇了摇,道:“无妨,她不来也是正常。”
碧桃走过去,将小几上清心安神的香炉拨了拨,不解地问:“为何啊?她不来,郡主的计划岂非不能实行了?”
晴儿,是国公府洒扫房的一个末等的婢女,姿容不算出众却因为年轻很有几分秀丽。苏念惜之所以知晓她,是因为前世,晴儿曾一头撞死在她那佛面蛇心的大伯母面前,只因,不堪冯望折辱。
后来,这桩事被大伯母以晴儿得了失心疯轻巧地揭过,而这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消失在了大房无数阴暗龌龊的算计里。
算一算时间,如今,正是冯望折磨晴儿最凶残的时候。
苏念惜曾让碧桃给她带话,让她告发冯望,她便有理由能正大光明地铲除了这个前世祸害了夏莲的渣滓。
可惜,昨日时机正好,晴儿却没出现。
听到碧桃的担心,她笑着摇摇头,“不,她会来的。”
碧桃端了一盏莲子茶过来,文静的眼中有几分疑惑,“晴儿会来么?”
“会。”苏念惜将钗子和团扇一起丢开,接过莲子茶,饮下一口后,通体舒畅地呼出一口气,笑道:“她一定会来。”
她如今不敢来,不过因为她所知道的平安郡主是个无用的废物,国公府如今都握在大夫人手里,她便是求告也只会走进死路。
可再躲避再隐忍都没用,人一旦落入绝境,任何一个可能救她们于水火的稻草,他们都会拼命地去抓住。
而苏念惜此时,已将这根稻草,递了过去。
只待她生不如死那一刻,便是这稻草会带她前往更万劫不复的地狱,她也会将它视作唯一的救赎!
碧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到丢在小几上的猫眼石钗子,问:“郡主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这不是三娘子去岁您生辰时送您的贺礼么?”
苏念惜喝着莲子茶瞥了一眼,“嗯,正好有用。你替我收在我平时用的香囊里。”
“是。”碧桃听了吩咐便老实地去将钗子装起来。
苏念惜看着她,眼前募地想起她前世被大房那个人人赞扬才情高洁举世无双的白莲花苏柔雪算计,遭人凌辱而亡的场景。
笑了笑,问:“三姐姐也快回府了吧?”
苏柔雪的舅舅在京中任神策军从五品奉车都尉,乃是沈默凌麾下,前世曾拿着阿爹留下的军书进献沈默凌,升任了神策军中郎将,也是他,带着人将碧桃强辱致死。
苏柔雪最近随他们一家子去南城祥云寺祈福游玩去了。
碧桃点点头,“方才听洗衣房的嬷嬷说,大夫人吩咐洒扫落云阁了。”
“嗯……”苏念惜正要说话。
安静幽然的兰香园内,忽然响起吊着嗓子的笑声。
“郡主!我们回来了!”
正与苏念惜说话的碧桃顿时神情一变,放松的眼神明显紧张起来,朝窗外看了眼,捏住手指,又不安地踩了踩脚。
苏念惜看着这憨丫头无措的模样,笑了笑,转脸,朝窗外看去。
第25章 作威作福的丫鬟
这回来的二人,正是一直不曾露面的秋霜与冬雪。
苏念惜月前于大病中重生回来,见到前世这两个背主的东西时,差点没忍住直接抄刀子杀了她们。
那场闹腾被大夫以梦魇为由解释而过,可到底引起了这两东西的怀疑戒备。彼时苏念惜病重无力对付她们,索性让她们各自回家探亲,本给了五日,如今过了大半月,两人才结伴而归。
开口说话的正是秋霜。
屋中,碧桃听到她的声音,下意识缩了下。
苏念惜靠在凉榻上尚未说话,秋霜已率先进了门,瞧见碧桃竟然端着茶盏在苏念惜跟前伺候,不由皱了下眉。
当即上前,恼火地说道:“这大热的天,端了什么不像样的东西给郡主吃?吃坏了郡主,我拿你是问!还不滚出去!”
秋霜一直以兰香园的一等大丫鬟为居,对院子里的下人动辄责骂呵斥以显自己身份不同,这其中尤其以性格温厚不敢反抗的碧桃被骂得最多。
碧桃被她骂怕了,脸一白,朝苏念惜匆匆屈膝就要退下。
谁知,秋霜忽然抬手就一巴掌抽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腕上一痛,手中托盘一松,“哐!”白釉荷叶盏便掉在了地上,直接碎成了几瓣!
碧桃立时跪下去,“郡主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
秋霜得意,瞥了眼一直没做声的苏念惜,道:“你个笨手笨脚的东西,别以为郡主性子好,就敢在郡主面前肆意妄为!我告诉你,这兰香园有我在一天,就容不得你到郡主跟前放肆!还不赶紧收拾了!”
碧桃噙着泪,不敢说话,伸手去摸那碎瓷片。
秋霜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又给苏念惜倒了杯茶,奉到她手边,笑道:“郡主,奴婢这趟回家,给您带了您最喜欢吃的桂花莲藕糕,是我阿娘亲手做的呢!待会儿奴婢就端来让郡主好好地尝一尝……”
“哗!”
话没说完,苏念惜捏在指尖的茶盏,忽然朝外一歪,茶水顷刻间全泼在了还在喋喋不休的秋霜脸上!
“!”碧桃吓得眼眶一瞪!
正准备进来的冬雪也吓了一跳,立时止住了脚步!
秋霜被惊住了,她虽是后来卖身为奴,可自打到了苏念惜身边后,就从没被这般罚过!
这茶水虽不烫,却落的是她的面子!
她可是兰香园的大丫鬟!
当即眼底浮现怒意,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念惜,“郡主这是做什么!”
“滚出去跪着。”
苏念惜丢了一句,将茶盏丢回小几上,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碧桃,道:“去给我拿件衫子来。”
碧桃立时起身,去拿了件半臂的青云纱褙子过来,披在了苏念惜腻白软脂的肩膀上。
“郡主!”秋霜却站在原地依旧没动,眼里浮起一泡泪水,委屈至极地问:“奴婢不知犯了什么错,要受郡主这般的责罚?”
苏念惜冷笑,扫了她一眼,道:“我不说第三遍,出去,跪着。”
秋霜一颤!
从未在这个懦弱无能的郡主身上见过这般的气势,心下大异,张了张嘴,到底还是长久的作威作福将她胆子撑大了。
也不出去,反而往地上一跪,看向苏念惜,“郡主,奴婢若是做错,受罚自是应当。可奴婢方才自问不曾犯一丁点的错处,缘何却要被郡主这般责罚?莫不是……”
她扫了眼站在苏念惜身旁的碧桃,“有人在奴婢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挑拨了什么?”
碧桃一颤,捏紧手指,嗫喏了下嘴唇,还没说出话来。
苏念惜已不耐烦地转过头,对门边的冬雪道:“拖她出去,就跪在院子里。另外,多嘴违上,掌嘴十下,就由你来罚!”
原本想事不关己的冬雪顿时脸上惨然,吓得也想跪下,“郡主,奴婢……”
“怎么?这兰香园里我这个主子居然连个吩咐都没人听了?还是说……”她眯着眼看向冬雪,“你们一个两个,想骑到我头上来了?”
“郡主恕罪!奴婢不敢!”冬雪吓得立时起身,看了眼满脸愤然的秋莲,缩了下,还是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上拽了拽。
秋霜愤恨地瞪着她,她也不敢看她,低着眼将人拽出去。
不一时,院子里就听来‘啪啪’的耳光声!
声音听着并无什么力道,可见并未下狠手,不过做做样子。
碧桃朝外看了眼,面上很有些担忧,却并未说什么,蹲下去,想收拾地上的碎瓷。
苏念惜靠在软榻上,道:“不必收拾。”
“可……”
“让冬雪待会儿来收拾,这些本该就是她做。”
碧桃微讶,站起来,问:“郡主今日心情不好?”
原来是担忧这个。
“哈哈。”
苏念惜的笑声轻盈地穿过花窗,落到外间,叫正在受罚的秋霜与满脸为难歉疚的冬雪正好听得清清楚楚。
秋霜满心愤恨,跪在地上,满心愤恨,扭头想去看看苏念惜怎么敢在她受罚的时候还能笑出声来!
不想又听那窗边传来娇软轻绵的嗓音,“物件儿一般的东西,我想罚就罚了,何需缘由?”
物件儿?!
她居然敢说自己是物件儿!
她被气得直哆嗦,接着脸上又挨了一耳光,当下恶狠狠抬脸!
冬雪吓得一颤,忙往回缩了一步,小声道:“你,你别怪我,是郡主吩咐,我也不敢不听。你放心,我没用力!”
这是没用力的事儿么!是她的脸面全被撕下来扔在地上踩了!
苏念惜这般做,根本就是不叫她以后再兰香园甚至国公府行走!
“少跟我假惺惺!”她脸上又挨了一下,低声骂道:“别以为打了我,你就能做这兰香园第一了!告诉你,有我在,你想都别想!”
冬雪一颤,下一个巴掌,募地加重!
窗边,忽而听到那明显加重的耳光声,苏念惜倏地‘噗嗤’一声笑开。
“还真是……意料之中。”
这对假情假意的姐妹花,一个,前世爬上了苏浩然的床,一个,偷盗她的财物投靠大房。
两人沆瀣一气,皆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流。
前世这二人好得仿佛能穿一件衣裳,今生呢?她只需这般小小手段,就将她们间虚假的情谊掰开了一道裂缝。
秋霜还会对在众目睽睽之下扇她耳光的冬雪毫无芥蒂么?冬雪又会在秋霜的记恨下做出什么样有趣的反击呢?
两个曾经恨不能义结金兰的姐妹,这一次,会撕成什么样子?
想到此,苏念惜再次忍不住低笑起来。
外间的耳光声停下。
苏念惜摇着团扇惫懒地斜靠在凉榻上,抬眸看见冬雪走进来。
微微一笑,用扇子招了招,道:“还是你贴心温柔,不像外头那个聒噪得像只野鸡。快来,我有要紧的事儿跟你说。”
“哐啷。”
敞开的窗户被关上。
被叫做‘野鸡’的秋霜跪在炙烤的日头底下看着院子四周神色各异暗藏嘲弄的下人,满眼恨毒!
第26章 暴毙?
“昨日发生的事儿,你可听说了?”苏念惜用扇子点了点地上的瓷片,笑着问冬雪。
冬雪看了眼旁边束手站着的碧桃,蹲下去,铺开帕子在手心里,小心地捡起瓷片收起,一边温柔道:“奴婢听说了,担心郡主伤心,这才着急地赶回来。”
冬雪这回去探的亲是住在外城的姨妈家,若真的担心着急,今日一早便能赶回来,如何会等到如今日头已然西晒的光景?
苏念惜却只做不晓,满脸感动地点头,“所以说,我这跟前的几个丫头当中,就你最合我的心意,偏生秋霜先前还总说你心思多,叫我以为你会藏什么坏心思呢!”
冬雪眼神一变,万没料到秋霜居然在郡主跟前如此背刺过她!
恨恨捏紧手指!
“嘶!”顿时被瓷片割开一道血痕!
碧桃赶紧就想上前去,却被苏念惜一个眼神制止,她依旧坐在榻上,佯装关心地说:“小心点呀,可伤着了?”
冬雪想说这收拾瓷片的危险活计还是让碧桃来做,可见苏念惜一脸的信重,笑了笑,“奴婢来就好了。”
“嗯,我就知道,你是最能干的。”苏念惜笑起来,漂亮纯澈的眼睛里满是欢喜的天真与单纯,“我这兰香园呀,就缺个像你这般好看又顶事的管事丫鬟!”
冬雪一听,眼都亮了,将瓷片用帕子一包,也顾不上手上的伤势了,起身便行礼,“多谢郡主厚爱,奴婢一定不蒙郡主信任,好好打理兰香园。”
先前秋霜也只是自己虚占了个声势,并未有实职。但若苏念惜开口了可就完全不一样了!那是真真正正的一等大丫鬟,国公府内,除了几位主子,就没人能越过她去!
冬雪的喜意几乎溢了出来。
“哎呀,你看我,竟忘了!”苏念惜忽然一拍手,“这提拔大丫鬟的事儿,还得经过大伯母同意,如今中馈在她手里,月银也由她那边发着,不说一声怕是不行。”
冬雪一听,立时想到了苏浩然那朗正英挺的身姿,面颊一热,心头提起,“那奴婢去……西苑说一声?”
苏念惜瞧着她的神色,哪里猜不出她什么心思。
却为难地摇摇头,“你也知道,大伯母如今为了二姐姐的事儿,正发愁呢!此时去烦扰她,只怕……会被责骂吧?”
冬雪一听,心下有些着急,谁知晓苏念惜过后是否会改口?
再加上外头跪着的秋霜,正恨恼着她。若不尽早落实,只怕往后她在兰香园行走便没那么便宜了,还如何去找……大郎君?
她想了想,道:“不过是郡主要提个一等丫鬟的事儿,想必大夫人不会因此为难……”
苏念惜却瘪了瘪嘴,懒洋洋地靠回到榻上小几边,很是不高兴地说道:“大伯母的性子你还不知晓?若是自己不高兴了,谁都不能在她手里讨了好去。罢了罢了,这事儿就当我没提,你还是只管做你的事儿……”
“郡主。”冬雪心头烧起来了,只担心到嘴的鸭子飞了,连忙道:“不若咱们替大夫人分忧一些?”
“啊?”苏念惜睁大无辜纯澈的眼睛,不解地看向冬雪,“分忧?如何分忧啊?”
冬雪上前,柔声轻道:“大夫人如今不过就是烦心二娘子坏了身子,牵累咱们府上名声的事儿。由您出面,去替大夫人处置了二娘子,岂不便宜?”
碧桃微微一皱眉。
苏念惜眼底戾意层层浮起,一双天真烂漫的漆黑眸子瞬间阴狞凶诡。
她垂下眼帘,将那一瞬涌起的恶意遮住,唇角却微微勾起,拿起旁边的金鱼图团扇,慢慢地摇了摇,口中依旧一片懵懂地问:“为何要我出面啊?”
冬雪知晓这位郡主是个最没注意又毫无城府的,被人撺掇两句便立时没了章法,极好拿捏。
为了她自己的地位,为了能更好的接近大郎君,少不得推她出去当枪了。
心下算计龌龊恶毒,可面上却是愈发的温柔如水。
两步来到榻边,含笑道:“这一来,您是宋家的准儿媳,您出面那是名正言顺。再者,您主动出手解决了二娘子,省得大夫人烦神,对您自然更多喜爱。况且,处置了二娘子,您的名声也能保全。岂不是极好?”
极好?
苏念惜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是什么下贱的人么?要为宋家和苏家做到这种杀人害命的地步?
这哪是为她考量,完全就是要将她推入倒刺布满的陷阱里,好用她的血肉去为她铺垫登高路呢!
好好好,冬雪,这一世啊,你还是这般自私无耻恶毒下作。
也罢。
机会给过你,你不要。
那就随我入地府吧!
没有听到苏念惜的回答,冬雪微微抬头看过来。
入目却是一张芳菲花貌的面容上,浮着一抹犹如夜莲静开的浅笑,幽艳,妖冶。
一点儿不似她寻常所见的纯美天然。
她愣了下,“郡主?”
榻上的苏念惜倏而轻摇了下团扇。
下一瞬,那诡美的笑容如同被风拂过的湖面,散于水涟之中。
苏念惜再次抬眸,依旧那副无辜若幼兽的可怜怯懦模样,看着冬雪,十分迟疑,“可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
那一瞬间森怖的神情仿佛只是冬雪的错觉,她愣了愣,压下心底的怪异。
挤开旁边的碧桃,压着声音轻道:“您可是郡主,总是这般没个主意,往后定是要被人欺负了去。不若就拿二娘子做个筏子,也好叫宋家和大夫人都瞧瞧您的手段能耐。”
苏念惜朝小几边又靠了靠,拧眉黛眉,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冬雪心下一转,暗骂这没用的东西。
一咬牙,道:“不若奴婢替郡主出面?”
后面碧桃眼眶微瞪!
歪靠着的苏念惜眼底掠过一丝暗芒,随即愕然看向冬雪,“冬雪,你……”
冬雪立时跪了下来,一脸的忠诚,“只要郡主能欢喜美满,奴婢愿意为了郡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多荒谬的笑话!这火,是要烧死她才对吧?
苏念惜用团扇掩住翘起的唇,垂眸看了会儿冬雪,轻声问:“你准备怎么做呢?”
冬雪仰头,低低声儿地说。
“大夫人如今气恼的不过就是二娘子坏了名声拖累了府里的名声,又因二娘子是大夫人自个儿跟前养大的,大夫人心善不舍将她如何,为此才绊住了脚。”
她素来轻柔可人的脸上浮着一丝寒意,往苏念惜膝前靠了靠,“若是……二娘子自个儿突然暴毙了呢?”
碧桃听着,只觉浑身生寒。
她看着这个向来说话做事柔声细语的冬雪,头回觉得像在看个恶鬼。
榻上,苏念惜靠着小几,团扇遮掩下的唇角笑意森然。
又问:“暴毙?如何暴毙?”
第27章 生了异心
冬雪眼中狠意一闪,嗓子压得更低,“郡主若是不想声张,自然有许多轻巧的法子。譬如买些药老鼠的砒霜,放在饭食里也就能成了。”
碧桃募地打了个寒颤!
苏念惜捏着团扇的手指蓦地收紧,陡然想到了上一世方叔就是被砒霜毒死的!
当时冬雪跟她说,方叔是自个儿喝多了酒,误食了藏了砒霜用来药老鼠的馒头。
今日骤然听到冬雪这主意,苏念惜只觉浑身都被浸泡在了冷水里。
巧合么?
她可不信这样恶毒的法子会有那么多人能想得到。
那么,方叔的死,看来也不是偶然了。
前世是冬雪药死了方叔么?为何?
她垂眸看着面前与她自小作伴的冬雪,只觉这张温柔仔细的面孔下,有一张比画皮鬼还可怖的脸。
捏着扇柄的手指甲因为用力微微发白,整个扇子都在微微颤抖。
落在冬雪眼里,却仿佛是在迟疑害怕。
她又暗骂了一句,再次撺掇,“郡主,不好再犹豫下去了。不尽早处置了二娘子,宋家怪罪下来,对您的名声也不好。”
苏念惜终于像是被说动,看向她,“可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冬雪眉头短暂一蹙,很快又浮出几分‘无奈’,“那也没办法了,谁叫他托生了不该来的肚子。这孩子,会拖累宋家和您,断留不得!”
苏念惜垂眸,纤浓睫毛微微发颤,片刻后,轻声道:“我,我没有砒霜。那东西要从药房买吧?若是被人知晓了……”
后头,碧桃欲言又止。
冬雪立时道:“郡主,奴婢的表哥是个行走各街道坊市的货郎,有砒霜可买,保证绝无人知晓!”
真的是她!
苏念惜已完全确定,前世害死方叔的就是冬雪!
颤抖的眼帘几乎压不住心底骤然翻涌的煞气!
她募地转脸,伏在了小几上!
单薄的褙子遮不住软腻肩膀的剧烈颤抖!
这模样仿佛终是答应后又扛不住内心剧烈的恐惧。
碧桃赶紧去扶她。
冬雪却站了起来,笑道:“郡主放心,奴婢这就去安排。保准为您铲除这祸害。”
说完,屈了屈膝,转身离去。
碧桃白着脸,担忧地扶着苏念惜的肩膀,她不知苏秀清已小产之事,还是忍不住说道:“郡主,到底是一尸两命,有伤阴德。而且二娘子的事儿,实在不必您伸手。何必要为了宋家和大夫人这般伤及自个儿……”
“不是我要为了宋家和大房伤及自个儿,碧桃,我没那么蠢。”
这辈子,她只会将这两家拖进地狱里头去好生折磨,怎还会为他们舍弃自我?
盖住脸的声音闷闷地自胳膊底下传出,“是冬雪,生了异心。”
碧桃一愣。
就见苏念惜抬起了脸,那双流盼清眸中无有恐惧,而是森寒满溢!
这个样子的苏念惜,就像……林中突然遭遇恶意的精魅,陡然露出了自己最凶戾的面貌!
“郡主?”碧桃吓了一跳。
苏念惜死死抓着团扇,却都克制不住自己此时满口的血腥气。
咬了咬方才一瞬被咬破的舌尖,哑着嗓子道:“碧桃,冬雪和秋霜,我一个都留不得。”
碧桃沉默了一瞬后,微红了眼眶,点了点头,“奴婢瞧出郡主的意思了。”
不然不可能回来便下了秋霜的面子,还让冬雪去打。她虽脑子没有那么灵活,却并非是个完全不懂人情世事的。
郡主如今比从前有了主张,是极好的,只是……那二人,尤其冬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到底有些姐妹情谊难以割舍。
苏念惜知她心善,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道:“同情恶人,便是在谋害自己,碧桃。”
她擦了擦眼睛,点头,“郡主,奴婢明白的。二娘子与冬雪非仇非恨,她却要打着您的主意这般去害人。她,她心思歹毒,不为您好。”
原本胆小老实的碧桃头一回说出这样骂人的话来,磕巴又稚嫩。
可就是这生涩的话语,却陡然拂开了苏念惜心腔中原本充斥的杀戾之气,她的脸上募地浮起笑意,拉着碧桃的手轻晃了下,“说得不错。她想打着我的名义,去给自己铺路,做她的春秋大梦呢!”
碧桃见她终于笑了,也跟着高兴几分,又问:“郡主,若是将她们直接赶出去,怕是不妥当?”
贴身的家奴,赶出府去,若是在外头议论苏念惜些闺中秘事,那她的清誉就彻底毁了。
苏念惜弯了弯唇,推开菱花窗看了眼顶着大太阳跪在院子里的秋霜,道:“自然有我的法子。去,叫她进来。”
碧桃走到外面,本想上前去扶一把,可想到方才苏念惜的话,便只站在一旁说道:“郡主让你进去。”
秋霜在苏念惜跟前一直养尊处优,过得比寻常的大小姐都要舒坦,何曾受过这样的罪?
此时跪在这里几乎摇摇欲坠,听到碧桃的话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纵使浑身难受,也毫不掩饰恨意地瞪了眼碧桃,“嚼舌根的贱蹄子,你给我等着!”
说着,摇摇晃晃起身,进了屋子,凉爽之气扑面而来,顿时舒坦得浑身一松!
抬眸看见坐在窗边懒懒摆着团扇的苏念惜,立时泪如雨下地扑过去跪在了榻边,“郡主!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不敢这般张狂了,您别生奴婢的气!奴婢一心只有郡主,求郡主,别厌弃了奴婢,呜呜呜……”
苏念惜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被打得红肿的脸,轻叹,“冬雪怎么下这样重的手?”
秋霜指甲一攥!哭得愈发委屈,“都是奴婢的错,不该惹恼郡主。”
苏念惜摇摇头,“我是为着二姐姐的事儿烦心,偏你撞上来。不过做做样子,冬雪倒是……罢了,碧桃,去取一盒清凉膏来给她。”
碧桃应声而去。
秋霜立时伏身,“多谢郡主!”
苏念惜摆手,“行了,你受了伤,这几日也就别在我跟前伺候了,回去后养好了再来。下去吧!”
秋霜一震,抬起头来,“郡主,奴婢还能伺候……”
刚受了罚,又不能近前伺候,时间久了,岂不是要让那几个小蹄子踩到她头上?!
尤其冬雪!
可往常最听不得她哭的苏念惜这一回却铁了心肠,只挥着团扇,拧眉道:“自有冬雪在,你只管顾好你自己就行。下去。”
秋霜哑声,想看清楚苏念惜到底为何突然这般厌弃了她,视线却落到小几上她那平素里经常戴着的月下海棠绣纹的香囊上,眼神一闪。
苏念惜瞧见了她的目光,无声哼笑,也不在意,反将那香囊随手往旁边一丢。
“咚”的一声,分明是里头装了什么好东西。
秋霜又看了看,片刻后,碧桃递来的清凉膏,秋霜接过,福身行礼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后罩房最东边的一间屋内。
这间屋子里住着她跟冬雪。她推门进去,发现冬雪居然不在。
皱了皱眉,转身去了外头,抓住一个刚路过的小菊,问:“冬雪呢?”
小菊瞧见她脸上的伤有些瑟缩,指了指西边,“方才瞧见去枫林那头了。”
枫林?
那不是连接西苑大郎君所住青云斋的花园么,她去那儿做什么?莫不是得了郡主什么吩咐不成?
松开小菊,立时朝那边走去。
小菊瞧着她走远,眼珠子一转,跑去正房廊下,找到了碧桃,叽叽咕咕说了几句。
主屋内,苏念惜趴在小几上,听着窗外小菊的言语,轻笑,吩咐碧桃,“给她拿一包松子糖。”
小菊顿时大喜,“多谢郡主!”
她偷眼看着窗内的郡主,只觉她美得跟天上仙女儿一般!她最喜欢漂亮的仙女姐姐了!
高高兴兴地行礼过后,蹦蹦跳跳地跟着碧桃走远。
苏念惜侧过脸,笑容慢慢从脸上散去。
冬雪给自己下了套,必然是要去找苏浩然邀功了。而秋霜就成了她布置在后的黄雀。
若是顺利,这二人能一举铲除,自己的兰香园也能清静安全些。
然而这些都不着急,眼下最为要紧的,是两日后,去礼部衙门的事儿。
宋家,会轻易退婚么?
只要方叔找到那个地方……
第28章 厉害的小狐狸
如苏念惜所料,两日后,礼部衙门内,宋家人并未现身。
“郡主殿下恕罪,侍郎大人受梁王殿下宣召,去梁王府商议下月夏日祭一应典礼之事,今日怕是不得回衙门了。”
苏念惜坐在礼部衙门的偏堂,优雅大方地对作揖致歉的礼部员外郎致谢,“是我来的不巧,本该事先递出拜帖的。侍郎大人不在也无妨,我便在此处略等一等,兴许祭酒大人待会儿会过来。”
员外郎赶紧摆手,心道,宋家要是能来就有鬼了。
但看苏念惜孤零零一个小小女郎坐在这里,应付自己那已被人议论纷纷的婚事,实在可怜,不忍多说,行了一礼,转身便出去了。
到了外间便被一群早待在外头抻脖子踮脚尖的同僚给围住。
“哎?这平安郡主就是前几日在香茗楼被宋家欺负狠了的那位?”
“正是她!哎呀,这般容貌气度,那宋家二郎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
“她今儿个来此处是?”
“说是来退婚的!”
“可怜见的,父母双亡,又被未婚夫家和堂姐这般欺辱。我若是苏将军,做鬼我都要回来撕了这些混账!”
“哎?宋家人来了没啊?郡主殿下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他们才不会来!连咱们侍郎大人都是被他们故意拜托梁王给请走的!为的就是叫郡主今日没法退婚!”
“好下作的东西!这宋家好歹也是清流世家,读书人最讲究体面!他们家的子弟做出这等丑事,莫不是还想缠着郡主不放?”
“谁说不是呢!可怜郡主,没个能依靠的。若是家里有兄弟,直接打上门去!叫宋家还敢这么不要脸地欺负人!”
“诸位在讨论什么呢?”
忽而一道清越净朗的声音响起。
几人纷纷回头,就见一身着玉兰色阔袖长衫,容貌俊雅笑如春风之人立在几步外。
“哎哟!这不是纪学士?这么热的天,怎地还来了礼部?”
为首的礼部员外郎上前,恭恭敬敬行礼。
纪澜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朝偏堂扫了一眼,道:“来给尚书大人传圣人口谕。瞧见此处热闹,便来凑个趣儿。”
说闲话被外人瞧见,礼部员外郎讪讪一笑,“随口议论几句。纪学士可是见过大人了?若是得闲,不若坐下喝杯茶再走?”
纪澜正要应声,忽而抬眸,朝对面看去。
几人随着他的视线又朝后看去,竟见苏念惜从偏堂走了出来。
礼部员外郎立马迎了过去,插手行礼,“郡主,可是有何吩咐?”
苏念惜朝前方看了眼,浅浅一笑,耀如春华的脸上却浮起一丝黯然,轻笑道:“祭酒大人许是公事繁忙,竟忘记了今日之约。也罢,我便先回府了。”
纵使笑着,可那掩不住哀伤的神情,嗓音里无助的苦涩,怎一个强颜欢笑叫人不忍!
礼部员外郎心下唾骂,什么公事繁忙,这宋康分明就是缩着不敢来礼部!这般欺负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女郎,良心都让狗吃了!
面上却是赔笑,“郡主莫要忧心,许是宋大人忘了,待会儿下官让人去宋府问问,兴许明日就能来了。”
闻言,苏念惜微微睁大眼,仿佛迷茫的小孩儿陡然获得了被人关爱,连眼珠子都亮了,欢喜又带着几分怯生生地看向礼部员外郎,随即掩不住高兴地屈了屈膝。
“多谢吴大人。”说着,还亲手从身后的夏莲手里接过一直提在手里的盒子,道:“听闻吴大人平日里喜欢这一口神仙气,我这恰巧有一些南洋来的好烟草,还请吴大人笑纳。”
“这如何使得!分内之事,郡主万莫要客气!”
礼部员外郎还要推辞,却见苏念惜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笑道:“当是我年纪小,晚辈送给您长辈的谢礼,谢您为我的事儿费心。”
那软绵绵乖顺顺的样子,叫年近四十的礼部员外郎顿时心都化了!仿佛瞧见自家无依无靠的女儿,被人关心后,只敢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欢喜的可怜模样儿!
眼眶都红了,接过那盒子,道:“您放心!宋家要是敢推辞,我便给咱们尚书大人说去!定要给郡主主持公道!”
苏念惜的眼底倏而浮起一层水光,潋滟清眸几乎落下泪来,深深福身,“多谢大人,实在感激不尽。”
礼部几人齐齐正义心爆发,一道回礼,一脸的愤慨!
纪澜站在旁边几乎都要看笑了。
——多熟悉的一幕?与前几日香茗楼那些茶客们回礼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他看着面前这含泪却笑容满面,叫人看了心疼怜惜不忍的小女孩儿,心下大大感叹。
当真厉害的小狐狸。
这般把控人心的手段,可不像他所听闻的那个无能懦弱毫无主意的草包郡主之名啊!
“今日搅扰各位大人了,尚书大人公务繁忙,我便不去打扰了,还请吴大人代为传达一声。就此告辞了。”
礼部员外郎吴方瞅了眼这明晃晃的日头,“郡主独自回府么?我让人送您一程?”
苏念惜却笑着婉拒了,“诸位皆有要务在身,怎好为我一点私事如此耽搁?多谢大人好意,我自回府便好。”
吴方还想说什么,旁边的纪澜忽而开口,“正好我闲着无事,不若我送一送郡主?”
苏念惜有些意外,纯澈莹眸略带讶然地朝对面看去。
仿佛是被吓到一般,有些无措,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微微颔首,问:“不知这位是?”
馥郁如清莲的幽香迎面飘来,纪澜一笑,正要开口。
吴方一瞅这风流浪荡子居然敢来招惹平安郡主这么身世可怜的女娃娃,心下先将这混账狠狠唾骂了一口,也顾不得礼节了,上前一步抢先笑道:“纪学士,正好,下月的夏日祭上,有个事儿,需得讨你的主意,来来,我们去后堂议论……”
也不由纪澜分说,扯着他的袖子便将人往里头拉去。
纪澜还想开口,却又被吴方哈哈着堵了回去,被强拽着往里头走了一截,扭过头,不想,正对上苏念惜侧眸望来。
四目交接。
纪澜微微一怔,旋即脸上浮起一抹玩味,轻浮地朝她挑起了眉。
可这在礼部一群大老爷们看着完全是个乖乖囡囡的平安郡主,被这般故意调戏了,却毫无惊慌,反而微微弯唇,朝纪澜露出了个……几乎是示好的笑意。
纪澜意外,再看过去时,那娇美若花枝的小女郎已转过身去,不卑不亢端庄大方地与一群人行礼过后,出了礼部衙门。
纪澜站在走廊上,看那国公府华美的马车缓缓离去,摸了摸下巴。
“啪!”
肩膀就挨了一下!
他顿时龇牙,扭头瞪过去,“你这手吃秤砣了?”
吴方一双大眼反瞪回来,“我警告你啊!平安郡主可不是你在外头吃花酒陪笑语的那些花娘,你可别打她的心思!”
纪澜揉着肩膀翻了个白眼,“又不是你闺女,你操那个心做甚?”
吴方一听,没好气地又扯了他一把,“没跟你说着玩儿!她爹生前可曾做过太子亲卫,单看太子殿下给她请封的这个‘平安’称号,就知殿下对她很有些看重。婚约这事儿是还没传到宫里,要是让太子知晓,宋家落不着好。我看着咱俩有几分交情才提醒你,别去招惹她!”
听到‘让太子知晓,宋家落不着好’一句,纪澜眨了眨眼,又朝门外看去,已不见了马车踪迹,撇撇嘴,转回身,道:“没事儿我走了。”
却又被吴方一把扯住,“真有事儿!听说圣人今年夏日祭准备带那莲蕊真人去祭天?”
纪澜脸色一变,朝吴方看去,“何处来的风声?”
另一头,悬挂绞纱,珠帘晃动的马车里。
“哐啷。”
苏念惜伸手掀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倾倒,顺着小几汨汨流下。
第29章 一起下地狱
夏莲立时拿着抹布擦拭,又小心地挪开苏念惜的裙子,轻声道:“郡主息怒。”
苏念惜朝后仰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片刻后,忽而笑了一声,狞声道:“好!好好!宋家,这分明是在试探我。”
夏莲又重新倒了一盏茶,送到她手边,道:“郡主且消消气,不必为这种龌龊之人伤了自己的身子。他们能拖得了一时,难不成还能拖得了一世?方才吴大人也说了会帮郡主去催促。”
苏念惜推开茶盏,摇摇头,坐起来,道:“你不知,宋家拖延,并非躲避,当是另有计划,想逼我低头。”
夏莲眉头一皱,将茶盏放下,“宋二公子与二娘子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他们竟还想强逼郡主进门?他们不要脸的么?!”
声音也已带了怒气。
苏念惜哼笑一声,“他们是在试探我,看我到底敢不敢去圣人面前闹开。若是我不闹,他们便能肆无忌惮地压着婚约不放。若是我去,此事必然会彻底闹开,到时不止宋家,连我自己的名声也会被他们拖累。”
甚至搞不好,牵扯了苏家长房,逼得苏文峰为了自保,会拿出阿爹的那些书信来将功赎错,便得不偿失了!
当真棘手!
她说着,一边拿了一旁的月牙白绸绣竹纹边柄团扇用力扇了扇,却都散不去满心的怒恨,“他们宋家,存得就是我不敢真正鱼死网破的侥幸。”
“无耻至极!”夏莲气得一掌拍在小几上,“奴婢去杀了宋沛河!”
苏念惜见她眼底都红了,心底的阴鸷倒是一瞬松散了几分,摇了摇头,“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夏莲恨声道,“难道就任由他们这般牵制郡主么?”
苏念惜没说话。
她的担心成了真,宋康果然不愿意退婚,先前答应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他真正的图谋,定然还在后头。
不行,绝不能让他们这般拖延下去,不然还不知会有什么计较。
她如今前有大房这一家豺狼,后还有那赏莲宴上虎视眈眈的梁王,绝不能让宋家纠缠不清,以致进退维谷!
必须得尽快解决了宋家!
然而,她如今能拿捏宋家的,唯有宋沛河那见不得光的把柄!
“方叔。”她忽而朝外唤了声。
马车很快停下,方叔跪在车帘外,沉声道:“郡主。”
“让你找的,可找到了?”
方叔摇头,“宋二公子这几日不曾出过府。”
苏念惜黛眉微蹙,捏着团扇的手指微微收紧。
按理说,以宋康的性子,闹出这种丑事,便是她能带去巨大好处,宋康也不会为此而渎污了整个宋家的百年名声。
除非,这桩婚事,能带给宋家的利益非比寻常!
嫣红丰唇在贝齿下轻啮。
——这利益会是什么?会是什么?
夏莲看她眉眼森然,一双清露般的眸子里全是湛湛寒意,手指捏的扇柄连指甲盖儿都泛白了。
心里实在疼惜,轻声道:“不若明日我们再去礼部一趟?侍郎大人总不能天天去梁王府……”
梁王!
苏念惜募地抬头!
——梁王为何会偏偏这个时候将能处理两家婚约的礼部侍郎给请去府上?巧合?
不,不可能!
苏念惜的脑中忽而浮现出上一世,梁王从她身后追来时,落在她身上犹如将她剥光了一般赤裸恶心的目光!
顿时一阵反胃,扭头便干呕起来!
“郡主!”
夏莲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
方叔也急了,伸手却又不敢掀开那珠帘,只疾声道:“郡主可是不适?奴才这就驱车去医馆。”
“别去,我无事。”苏念惜咽下口中苦水。
心下已有了个隐隐约约的猜测。
——宋家为何能用这桩婚事请动梁王?
——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而宋沛河不惜放弃她,去勾搭苏秀清,又是为何?
可怕的猜想在心中慢慢凝了形。
她却闭上眼,不愿再去想。
只怕这重回而来的人间,竟比她所在的地狱,更加可怖。
“郡主?”夏莲的声音传入耳中。
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对珠帘外的方叔哑声道:“方叔,将苏浩然在跟踪宋沛河的消息泄露给他的常随知晓。”
既然宋沛河不出府,那就逼他现身!
宋家,若真的存了那般心思,那就别怪她,要拖着他们全家,一起下地狱了!
……
皇城,东宫。
“殿下,您看,这宋家这么欺负苏将军唯一的闺女,根本就是在动您头上的土啊!您可不能饶了他们!”
纪澜抱着胳膊,一脸坏笑地看向前方坐在宫灯旁,正拿着一盒一盒胭脂盒子慢慢品闻的裴洛意。
他一身广袖云中缎大衫,夏日里也严丝合缝地扣到脖颈处。
周身不见一件饰物,素净如云,却不掩举手投足间飘渺贵雅之气。
微微抬眸时,露出一双如潭双目,点衬在这张雪玉之面上,幽若清月,隔人千里万里,天人之姿,仿佛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尘。
人间的七情六欲皆与他无关。
疏离静冷,不可高攀。
他拿起一个描金浮雕的小盒子,淡声问道:“你何时操心起苏无策的女儿了?”
纪澜嘿嘿一笑,走过去,拿起一个盒子打开,道:“这不是看人家小姑娘一人可怜,被一帮子人模狗样的东西欺负,实在气愤么……”
话没说完,见裴洛意朝他睨了一眼过来。
那眼神虽淡漠无波澜,却分明是在说——你还会这般好心?
纪澜撇撇嘴,一边将那胭脂往鼻前送,一边笑道:“这事儿梁王可是插了一脚,我看礼部那意思,只要梁王施压,他们能拖是拖,给宋家转圜的时机……哈欠!”
忽而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哈欠!哈欠!哈欠!!!”
顿时一脸惊恐地将手里的胭脂盒子盖上丢了回去,迅速后退,“这哪儿来的胭脂水粉?里头加了什么玩意儿?哈——欠!”
裴洛意又拿起一个白底蓝花的瓷盒,打开,一边问:“梁王缘何要插手宋苏两家之事?”
纪澜揉了揉鼻子,见他拿着盒子,心有余悸地后退,嘀咕道:“这谁能知道呢?总不能是看上平安郡主了吧?”
裴洛意长眉微蹙,想到那个还是多年前见过的小姑娘,朝他看了眼,“休要胡说,坏了平安的闺誉……”
忽而话音一顿,看向手中的胭脂盒子,幽香冷冽,与那晚在湖边朦胧时闻到的那惑人香味极其相似!
他募地想起那一夜,那只手,勾开他衣领时的肆无忌惮,只觉脖颈处的血脉被无形的压力再次遏住,本是服帖的领口莫名发紧,勒得他呼吸一瞬凝滞!
喉头下意识吞没了剩下的话音。
纪澜好奇地瞅了眼,却不敢靠近,只说道:“那这事儿,您说要怎么处理呢?”
裴洛意缓缓松开捏紧瓷盒的手指,仿佛这样,才能让那缠绕自己命脉的香线能远去几分。
垂眸,不见半分波澜地说道:“苏无策只这一个女儿,他为国捐躯,不可叫人寒心。你这两日抽空再去礼部一趟,拿着我的玉牌,让赵彤写了解除宋苏两家婚约的折子,不必走中书省,直接拿到东宫来,我会批准。”
“还是殿下大气。”纪澜顺口逢迎了一句,又道:“那梁王府的赏莲宴您去不去……”
“不去。退下吧。”
“……遵命。”
待纪澜离开东宫正殿后,裴洛意将受伤那盒胭脂放在了桌上,静默地盯着那盒瓷瓶,片刻后,刚要开口,忽而闷声咳了两下。
本就霜雪之色的面容愈发苍白羸弱。
“殿下。”玄影走进来,手里捧着个药碗,“该用药了。”
裴洛意伸手,熟稔地一口喝下,褐色药汁染过淡色薄唇,垂萎的破碎气度里,又增添了几分靡色。
仿佛凌霄之花,盛开在野,即将凋零,有种冰冷放肆的美,却最终抵不住风月的流逝,走向生命的末端。
看得人惋惜又叹息。
“殿下,那千眠香之毒太损身子,周先生让您需得多加休息,不可再操劳心神。”玄影微微拧眉,奉上帕子。
裴洛意接过,擦了擦嘴后,却问:“千眠香的配方,周先生可找到了?”
玄影摇头,“此物恐是摄政王独家之秘,周先生说此番若非殿下误打误撞解了毒,只怕性命垂危,便是他也束手无策。”
“咳咳咳。”裴洛意忽而捂住嘴再次咳了起来。
等拿下帕子时,已是鲜血一片。
玄影顿时色变,“殿下!”
裴洛意垂眸,眉眼中的神色却清淡如烟云,只将帕子随手丢在一边,递过那盒胭脂,清声带着血淹后的生涩,缓声道:“去查此物出处。”
玄影不忍,“殿下,您当真不能再操劳了。”
裴洛意看着他,琉璃色的双眸静深清冷,“找出这解毒之人,方能有应对千眠香之法,也可防止沈默凌再动手脚。这南景的朝堂,不能被此人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把控。”
玄影咬咬牙,还是想劝。
裴洛意已抬眼看向殿外,目光落在那被如水宫灯洒曳的大理石雕凭栏上,见着几个小宫娥说说笑笑地从长廊内走过去。
语声慢缓却毫无动摇地说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该护住这南景一日,不必多说。去查。”
“是。”
玄影眼下微涩,看了眼裴洛意虚弱的脸色,接了瓷盒,快速离去。
第30章 废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百花大街的酒楼里,苏浩然正坐在雅室内喝酒,长随忽然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浩然猛地抬头,“当真?!”
“千真万确!”
苏浩然眼神一闪,丢下一把铜钱,起身领着那长随就大步离开。
酒楼外,小柱子探头探脑地从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后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
及至来到永宁坊。
就见苏浩然和四五个随从,竟与另一群人对峙上!
他吓了一跳,连忙躲到一棵树后!
就见那头,脸上还带着淤青的宋沛河站在一旁,满脸扭曲地斥骂:“苏浩然,你这狗东西!也敢算计我!今日叫你知晓,你一个小小工部员外郎之子,就是给我提鞋也不配!还敢想着做我大舅子的美梦!我呸!给我打!”
苏浩然也不甘示弱,他跟踪了宋沛河几日,终于得了他的行踪,本想悄无声息地将他的命根子给废了,谁知这废物点心居然还带了一群人!
心知两家撕破脸皮,再无能维持虚假情面的可能。
倒不若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彻底废了他,叫他宋家只能舔着脸来求他苏家!到时候反能给自家长脸!
冷笑一声,攥紧拳头,反喝道:“宋沛河,你欺人太甚!辱了我两个妹妹,还敢这般嚣张!今日就叫你知晓我苏家人不是这么容易欺负的!都给我上!出事儿我兜着!”
两边立时缠斗到一起!
苏浩然眼看自家孔武有力的下人对上宋家那群瘦鸡揍翻在地,只觉胜券在握,看宋沛河站在不远处,心下一狠,拐着弯儿就到了宋沛河近前,仗着几分三脚猫的功夫,猛地冲过去,手上一柄短刀,朝着他的下身便扎去!
眼看能一把废了他那没用的玩意儿,谁知,宋沛河忽而冷笑一声!
仿佛早料到了一般,在他扑过来的同时猛地后退!
他的身后,忽而蹿出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一把揪住要下黑手的苏浩然,一人抓着他的头发往地上狠狠一按,一人直接踹在他的肚子上!
苏浩然纵使有点儿力气,可到底双拳难敌四腿,直接被掀翻在地,手上的短刀也掉在了地上。
接着,就听宋沛河冷笑,“狗东西,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给我废了他!”
苏浩然大惊,拼了命挣扎,“宋沛河,你敢!我爹可是朝廷命官……”
“歘!”
“啊——”
惨烈的叫声,惊得苏家所有下人全都停了手脚,转脸看见苏浩然腿间鲜血淋漓,顿时满面惊恐,全都惊叫着围了过来!
“大郎君!”“快请大夫!”“来人,来人啊!”
看着苏浩然的惨状,宋沛河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憋闷几天的心绪也得到了疏解,一时身心俱快!
本是打算打道回府,忽而又想起什么,眯了眯眼,忽而对身旁道:“你们先回去,我去一趟文墨阁。”
那些家丁也不疑有他,行礼过后,打道回府。
苏浩然抓着常随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喊:“宋沛河!你残害无辜!我要去报官!你逃不了!”
宋沛河讥讽笑道:“你只管去报官,只要你不怕让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你成了个没根的玩意儿,我便应你的告!”
反正只要他手里有苏念惜,梁王就是他的靠山,宋家百年世家的人脉势力更是不容小觑的,他苏浩然一个工部员外郎的儿子算个什么玩意儿?闹大了只有他自己丢丑的份!
苏浩然自然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嚣张和鄙夷,万没料到从前被自己玩弄掌心的蠢货竟然敢反踩自己一脚,一时怒极,气血上涌,浑身一抽,竟仰脸昏了过去!
周围下人又是一片惊叫!
宋沛河痛快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离去。
树后,小柱子看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左右瞧瞧,没发现跟着宋沛河的人,一咬牙,转个头,又悄悄跟了上去。
……
“郡主!”
当日傍晚,夏莲疾步到了莲池的水榭中,凑到苏念惜耳边低声说道:“郡主,出事了。”
苏念惜正跟碧桃一起剥莲子,闻眼不过侧了侧眸,葱白指尖拈起碧桃刚剥的莲子送进嘴里。
碧桃轻呼,“郡主,莲心还没除,苦……”
话音未落,苏念惜那剥壳鸡蛋似的脸蛋顿时皱成软包子,龇牙吐舌头,发出一声娇腻腻的‘恶~’声。
碧桃失笑,忙将另一颗剥了莲心的莲子塞进她嘴里。
清甜的滋味混在莲心清苦的味道里,倒别有一番滋味。
夏莲又端起旁边的花茶,递上来。
苏念惜端着喝了后,才抬眸看向夏莲,道:“出了何事?”
夏莲压着嗓子道:“大郎君与宋二公子在永宁坊的老三胡同碰上,宋二公子废了大郎君的……”
那物事太过糟污,夏莲皱了皱眉,才勉强换了个文雅点儿的词,“子孙根。”
“!”
碧桃吓得眼睛一下瞪大,手里的莲蓬都掉到了地上。
苏念惜也朝夏莲过来,然而,一瞬的惊愕过后,那双春月秋华的眼中忽而浮起压抑不住的兴奋,‘噗嗤’一声笑开,问:“可确定么?”
夏莲点点头,“小柱子亲眼瞧见的。奴婢方才去打听过了,西苑那头倒是没什么议论,大郎君从外回来就直接被送进了青云斋,院子也被封锁了起来,只说大郎君受了伤,去请了大夫。”
苏念惜嫣唇弯了起来,手指点碰在桌面上,低笑道:“宋沛河,还真是让我惊喜。”
又问:“西苑请去的大夫是谁?”
夏莲猜到了苏念惜的意思,说道:“回春堂的王老大夫,与大夫人的娘家有几分交情。”
苏念惜却摇摇头,又饮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后,道:“这世上,就没有银子使不动的人。”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慢声道:“让方叔将他买通。”
夏莲应是。
碧桃咽了咽口水,强自压下不安后,继续低头剥莲子。
苏念惜顺手抓了一小把,继续往嘴里塞,又问:“宋沛河伤了苏浩然之后,就直接回府了?”
夏莲摇头,“去了一趟升道坊。”
“升道坊?”苏念惜疑惑,“我记着那儿多是修炼方外的高人们的聚集之处吧?”
“是。”夏莲点头,“宋二公子去了升道坊的一间女观。”
本不过寻常一句话。
苏念惜却募地抬头,“女观?”
第31章 龌龊之处
夏莲看她神色,当即意识到不对,立时说道:“本来方叔安排的人跟丢了宋二公子,小柱子见大郎君那般也知晓没法去别处,又看宋二公子没回府,就跟了上去,结果就跟到了升道坊,见他进了一间女观。”
碧桃疑惑地看了眼两人,不知她们这是又在说什么,将剥了心的莲子放在苏念惜手边。
苏念惜却已撒开了手中的几颗莲子,问:“去了多久?”
夏莲想了想,道:“快两个时辰也未见出来,小柱子担心耽误您知晓大郎君的事儿,就先回来了,并不知晓宋二公子何时离去的。”
苏念惜顿时眸结霜色!
女观!
脑中募地想起前世,在那一片晦暗之中所见诸多落入尘埃、蝼蚁不如的少女们身上遮蔽的衣裳,不是道服又是什么?!
当今圣人热衷修仙问道,民间便多各种修仙之处,道观寺庙比比皆是!
谁会料到,那样一处地方,竟会打着世外之尘的幌子做遮掩?!
她想到前世所见之可怖幕幕,冷声道:“安排车,我去看看。”
夏莲面露担忧,“天色已晚,郡主,不若明日再去吧?”
苏念惜却摇头,起身朝前走去,“我必须去看一眼,去安排车。”
只有亲眼见过,她才能确定,上一世沈默凌带她去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夏莲跟在后头看着疾步往前的苏念惜,心下微愕。
病愈后的郡主虽然有时会露出叫人胆寒的可怕面容,可多数时候却都是娇软可怜的,甚少有这般强势模样。
这宋二公子去的女观,到底有什么,会叫郡主这般在意?
不再多话,连忙去找方叔。
还坐在水榭中的碧桃看着郡主与夏莲走远,只好捧着莲子回了兰香园。
谁知刚到主屋廊檐下,就见秋霜捂着袖子鬼鬼祟祟地从主屋走出来。
她愣了下,问:“你怎么从郡主屋子里出来了?今儿不需你当值……”
“怎么!郡主的屋子你进得我进不得?!”秋霜吓了一跳,一扭头见是碧桃,立马柳眉倒竖一副凶悍模样,斥道:“别以为郡主罚了我,你们就能踩到我头上来!告诉你,这院儿里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滚开!”
说着,直接撞了碧桃一把,转身径自去了后罩房。
碧桃踉跄了一下,手里的莲子洒落在地,皱了皱眉,俯身去捡。
另一头。
一辆马车绕过东市,又往东进了升道坊,停在了一条名叫望灵台的巷子前。
车内,苏念惜推开车窗,抬眼,便瞧见了那隐在巷子深处悬挂着一枚不起眼的牌匾的‘玉真观’。
与前世所见无有相似之处。
苏念惜微微蹙眉,正疑惑间,忽而,就见那门扉紧闭的玉真观大门被打开一扇,一个身着青色道服的女冠走出来,将两盏红色的灯笼挂在了牌匾旁!
“!”
她眼瞳一缩,猛地往前探了探身。
便看那红灯之下,那个年轻了许多的女冠,正是前世那凶神恶煞拖拽着无数麻木绝望少女的妖魔!
她猛地抓紧窗框!
“郡主?”见她情绪不对,夏莲担心地询问,“可是此处么?”
苏念惜的指甲几乎抠进那门框里,却没出声。
抬眼朝四处一看,瞧见一辆不起眼的轿子从另一头绕了过去。
她眉头一蹙,对方叔低声道:“跟着那个轿子。”
马车悄无声息地跟着那轿子左拐右拐,竟入了一间极为偏僻的胡同。
然而内里的景象,却让方叔与夏莲大为惊疑。
分明是入夜便该人迹稀少的地方,可这胡同内却不断有车吗轿辇路过,反倒让方叔驾着的马车变得不起眼起来。
方叔看了眼四周明显变多的人流,警惕地扶了下小腿处绑着的短刀,将马车停在暗处。
便见这些马车轿辇内的人,全都走向胡同深处一个同样挂着红色灯笼的小门前。
下人敲门过后,便有容貌妩媚的女冠出来,将他们身后的主人迎进去。
全程无声,看似寻常,却处处透着诡异。
毫不起眼的女观,入夜点起的红灯笼,悄无声息到访的男客,鬼祟神秘的接待。
饶是方叔不愿想,也忍不住猜到了这其中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
他朝身后的车门看了眼,低声道:“郡主,这儿是……”
车内,苏念惜死死抓着夏莲的手,只觉一阵阵的寒意从脚底蹿起。
前世被沈默凌带进此间时的可怖记忆再次如潮汐,冲进灵魂深处的颤栗中。
她闭起眼,那些遍体鳞伤眼神空洞的少女,却更加清晰地现于脑海。
“郡主。”夏莲瞧见她的面孔白得吓人,心疼地回握住她轻微颤抖的手,轻声问:“您没事吧?”
苏念惜慢慢睁开眼,眸底已是寒瑟一片。
心中已然确定此处便是她前世所见过的那处——一处隐在南景京城繁华靡闹的盛世下,以无辜女子悲吟绝望为乐,让光鲜亮丽的权贵们享欲仙飘意的人间炼狱。
宋沛河,就是此间的常客!
“嗒嗒嗒。”
又有一辆马车行过,车边走着的下人疑惑地看了眼拉着马头站在路边的方叔。
方叔面无表情地等他离开后,走到窗下,低声道:“郡主,快要宵禁了,若是叫巡城的武侯撞见,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是否要先行回府?”
苏念惜攥着夏莲的手微微一颤,片刻后,缓缓松开,看着那边一个个朝玉真观后头走的女子。
正要开口。
“啊!”
“站住!”
玉真观后门那头,忽而传出一阵骚乱!
夏莲与方叔立时看去。
居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发了疯地朝四周的人大叫。
“救命!求求你们,救救我!救命啊……”
然而,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贵人们,却都一个都没有动弹。
甚至还有一辆轿子旁的下人见她要跑出去,上前直接将她抓住,塞给了后头追来的几个五头三粗满面凶相的婆子!
少女被直接扇了几道重重的耳光,然后粗暴地揪了回去。
方叔和夏莲看到了少女赤裸而挣扎的双脚,在被拖拽而过的粗糙地面上,摩擦出斑斑血痕。
“郡主,这是……”饶是夏莲心性坚定,此时也白了脸,实在不敢想象这比郡主年纪还小的女郎被拽回去后,会遭到何种残害。
第32章 自顾不暇
苏念惜只觉一股股的血气从心底往喉头蹿。
前世,那一个个少女看着自己时空洞麻木的眼神,以及沈默凌嘲讽的话语,再次清晰映入脑海。
“念惜,你看,若是没有我,你就会变得跟她们一样。”
她只觉可笑,成为沈默凌可随意亵玩的禁脔的她,又与这些少女,有何不同呢?
看着前头宾客盈门的玉真观,苏念惜转开眼,低声道:“方叔,回府。”
夏莲张了张嘴,可看着苏念惜晦暗光影中苍白到近乎没了血色面孔,心知郡主此时只怕心绪比她想得更加难受。
确实,她们贸然出现在这里,就算有心救人也寡不敌众,打草惊蛇只会将自己牵扯入险境中。
及至出了升道坊,玉真观那鲜红如血的灯笼早已不见,夏莲还是忍不住问道:“郡主,是否能报官?”
不待苏念惜回答,方叔已说道:“玉真观来往恩客,皆为权贵,上头自然有庇护。便是报官,也不一定能闹出什么水花来。且……”
他微微一顿,又道:“若是牵扯到郡主,只怕对郡主十分凶险。”
这种权贵利益之处,谁敢轻易去动?毫无依仗权势之人,只有找死一条路。
夏莲皱眉,心有不甘,却知方叔所言皆为理,攥着手指,满脸的怒恨。
却忽而听苏念惜道:“宋家这两日是不是还有帖子送来?”
夏莲一愣,不知郡主为何会在这时提起宋家的帖子,点了点头,“宋夫人每日都有拜帖与请帖送来,只不过按着您的吩咐,一律拒了。”
宋家不想退婚,便自然会想尽法子来哄她。
礼部那边她已去过一趟,吴方又派人去宋家询问,宋家愈发陷于议论尘嚣之中,要强按她低头的心思只会更加急迫。
不到最后一步,她不能走到告御状的地步。
要想解除婚约,那么就只有……
苏念惜忽而抬眸,对坐在车辕上赶车的方叔道:“方叔,明日巳时我会前往瑞彩堂,将消息递给宋沛河。”
方叔微微皱眉,问:“可需给您安排护卫?”
“嗯。”苏念惜点头,“你亲自带几个可靠口风紧还有功夫的,跟我去。”
方叔暗松了口气,应下。
夏莲看向苏念惜,有些不解,“郡主是有何章程么?”
苏念惜看着窗外彻底隐入黑暗中的宽敞大街,临近宵禁,两边的店铺皆在熄灯与闭门,来来往往零星人群,皆在脚步匆匆往归处赶去。
缓缓吐出心口百转纠缠的煞气,道:“我要用宋沛河,让整个宋家,身败名裂。”
夏莲微微瞪眼,不知郡主孤身一人,会怎样才能用一个宋沛河废了整个百年清流的宋家。
可看她霜意潋滟的面容,却莫名觉得她一定能做到。
随后又想到玉真观,略一迟疑后,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郡主如今顾及自身已是万难,确实没必要冒险再去替那玉真观中逃出的少女出头。
罢了,这世上,总有人不能为之事。
她垂着眼,攥着的手指,松开,又攥紧,数次后,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擦了下眼睛。
苏念惜靠在侧壁上,浸透在黑暗中的秋眸安静地看着这个面冷心软的丫头,片刻后,无声地弯了弯唇。
……
翌日。
依旧是剩下天光浓艳,灼目华华的一日。
京城首屈一指的银楼瑞彩堂的掌柜,笑眯眯地将面前这国色天香的小女郎朝二楼的雅间引去。
一边殷勤地奉承道:“郡主有段时日不曾来过敝店了。倒是贵府的大夫人和三娘子来过几回,定了几套首饰,正赶着工呢。”
苏念惜轻笑,点头,“嗯,大伯母与三姐姐是会打扮的,定的什么首饰?”
掌柜的笑道:“一套点翠,一套红宝石,还有一套珍珠的,另外还有一些把玩的物件儿……”
说着,觑了苏念惜一眼,笑道,“三套首饰皆是刘大工的精品之作,那些物件儿小的也是半卖半送,还抹了零头,总共三千五百两,大夫人说挂国公府的帐……”
“张掌柜。”
苏念惜笑着看向他,“苏家长房与宋家的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
张掌柜面色一僵,干笑,“这……也就听伙计们议论过两句……”
苏念惜知晓生意人圆滑,他故意跟自个儿提及大房在此订的首饰,就是在试探自己呢。
毕竟这银子不能打水漂不是?
也不计较,只说道:“苏家长房与我爹早在十年前就已分家,如今虽寄住在国公府,可到底还是两家。怎会长房订的首饰,却要挂在国公府的账上呢?”
张掌柜顿时变了脸,“郡主,苏大夫人那一日明明白白说的是挂国公府的帐,这小的绝不可能欺瞒……”
话音未落,就见苏念惜如迎春花的面容微微一沉,“张掌柜,我家大伯母最是慈善温厚之人,三姐姐亦是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断做不出这种侵占我一个孤女财产之事。你也是在京城立足几十年的老生意人了,怎地会记这样的错帐?”
张掌柜一听这话,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看来传闻是真,这平安郡主是真的与那苏家长房撕破了脸!
从前苏家长房从瑞彩堂买的金银首饰可全都是这位平安郡主掏银子,如今她不掏了,这苏家长房单单他们瑞彩堂就前前后后总共还欠着小八千两的银子没给呢!更别提其他地方的了!
不行!趁着其他家还不知道平安郡主如今的意思,他得赶紧上门催银子去!
连忙又朝苏念惜赔笑,“是是,都是小的糊涂,竟然记错了帐。还要多谢郡主不怪,正好店里今儿个有一件双层花蝶鎏金银簪,小的拿来给郡主过过眼?”
苏念惜笑了笑,正要答应。
“念惜?”身后倏而想起熟悉的声音。
苏念惜眉梢微挑,身旁的夏莲眼神顿时沉了下来。
张掌柜的回头一看——嘿!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怎么宋二公子今儿个偏巧也来了瑞彩堂?
看了眼苏念惜,笑着躬身,“小的去给您准备那簪子,还请郡主稍候。”
便快步退下,还使眼色让周边的伙计都退避。
第33章 露出狐狸尾巴
苏念惜垂眸,掩下眼底恶意,轻抿着唇,一副不高兴的模样顺着台阶往楼上的雅间走去,宋沛河赶紧地跟了过去,一边笑道:“怎么这般巧,今日竟在此处遇见了你?”
苏念惜根本不理他,径直进了雅间,夏莲伸手就要关门,谁知宋沛河却抢先一步挤了进来。
朝夏莲不悦地看了眼,呵斥,“没有规矩!下去!”
夏莲沉了脸,看了眼苏念惜,就这么半敞着门,走到她身旁站着。
苏念惜在桌边坐下,打开手中的纱绣漆木折扇摇了摇。
她今日穿了一身对襟羽纱衣裳,下身一件烟云蝴蝶裙,飞仙髻上插着羊脂白玉兰花步摇,耳上一对同式样耳铛。
折扇摇风下,耳铛与步摇微微晃动,映衬得那张脸白璧无瑕,犹如琅嬛。
宋沛河看得眼睛都快直了。
从前的苏念惜美则美矣,却多了几分卑微怯懦,犹如美珠蒙了灰,明知乃是瑰宝,却总带着几分缺憾。
然而如今的苏念惜,双目湛湛,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神采飞扬,便是不言不语地坐在那儿,那周身无声涌动的风姿也如流云一般,飘绕至人心头,叫人可望不可及,满心悸动。
——难怪能被梁王看中!
宋沛河再次深恨起苏浩然那狗贼,竟然敢蒙骗他,错把美玉当废石!
露出几分殷勤的笑意,走到桌边,笑道:“怎地不理我?莫不是还生我的气?”
苏念惜斜睨了他一眼,那脸上青紫未褪,眼中满是算计,带着几分逢迎之好。本是清风朗月的气度,如今怎么看怎么恶心。
她蹙了蹙眉,用扇子遮住大半张脸,疏离冷漠地说道:“宋二公子说笑了,你我毫无干系,我有何资格生你的气?”
宋沛河立马上前,想挤到苏念惜跟前,奈何夏莲往前一站,那双眼睛跟刀子似地直往宋沛河身上扎。
宋沛河是被她打过的,心知这贱婢很有一些功夫,心下又恨又急,恼火地瞪了她一眼,“我与念惜说话,你在此挡着做甚,还不让开?!”
可夏莲却如磐石一般,动也不动。
宋沛河气得脸微微抽搐,只好转头又看向苏念惜,却只看到那举起的纱绣扇子,皱了皱眉,说道:“念惜,你莫要胡说。你我婚约乃是你父亲生前定下,又过了圣人之口,哪是说退就能退的?”
苏念惜遮在扇后的眼微微冷了下来,却没说话。
宋沛河只当自己说动了她,又放软了几分语气,轻柔道:“念惜,我知你说退婚,是因着被气着了。你没有去圣人面前,便说明你对我还有情意,对不对?”
他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叫苏念惜差点连早食都要吐出来。
又听他在那边喋喋不休道:“先前确实是我做错,阿爹也教训过我了。我已立誓,非你不娶!我的正妻,永远只有你!你就别跟我这般置气了,好不好?”
苏念惜几乎当场笑出来——正妻?宋家还真是不把她的话听进去半分,只管我行我素。难不成觉得这样说,她就会立马感恩戴德地接受他们这假惺惺到可笑的施舍么?
她举着扇子的胳膊有点儿酸,换了只手,露出半边如花侧颜,瞥了眼桌边站着一脸‘认真’的宋沛河,依旧语气生硬地说道:“宋二公子,我还是那句话,退婚!我再给你宋家最后一次机会,明日,带上我的庚帖与阿爹写下的婚书,去礼部衙门……”
“念惜!”
宋沛河却突然打断了她,不满地轻嗤,“你怎么这么任性?!”
“放肆!”忍无可忍的夏莲张口便喝,“不得对郡主无礼!”
宋沛河一颤,看那边无动于衷,还举着扇子仿佛看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的苏念惜,恨得咬牙。
深吸一口气,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帖子,放在桌上,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苏念惜瞥了眼,眉梢倏挑——竟是梁王府的帖子。
宋沛河见她感兴趣,立时笑道:“过几日梁王府举办赏莲宴,这是梁王特意给我的,一般人可是拿不到这样的帖子,我带你去?”
梁王。
——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唇角森笑一闪而过,举着的扇子,终于缓缓放下,却露出一双秋露涟涟的双眸。
宋沛河见她终于肯露脸,立时大喜,又靠近一步,一派温柔关切的神情,笑道。
“我知你守孝清苦,在家许久十分憋闷。这梁王府的赏莲宴,邀请的都是京中的权贵世家,你素来没个闺中好友,不妨去交际交际?有我陪着你,甚至连梁王都能结交。对你抬高身价,亦是极大的好事。”
她手有国公府与阿娘留下的丰厚财产,还有圣人亲封的平安郡主称号,更是背靠阿爹留下的军功一辈子无忧,要一个亲王给自己抬高身价做甚?
这宋家打得主意,莫非真如自己所想……
苏念惜看着宋沛河,又瞥了眼桌上的帖子,道:“我不去。”
宋沛河脸色一变,没想到苏念惜竟然会拒绝!
着急地从桌子另外一边朝苏念惜走去,“为何不去?这赏莲宴,可是能结交梁王的好机会。你可知,梁王乃是当今圣人唯一的胞弟,又是个极温和的性子。你若能去结交,梁王定然能将你……将你,当作自己的亲闺女一般疼爱的!”
亲闺女?疼爱?
苏念惜猛地想起上一世,梁王朝自己追来时,口中下流至极的话语!
一攥扇柄!
眼看宋沛河靠近,手中扇子忽而一挥!
“啪!”
直接打在了宋沛河的脸上!
并不重,却打得宋沛河脚下一顿!
惊怒地瞪她,“念惜!你闹也闹够了!我都这般低三下四地讨好你,还准备带你去梁王府游玩,你还想怎么样?你我到底是要成婚的,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苏念惜冷笑,眉眼骤霜,看向宋沛河,“好,我体谅你,宋沛河,那你告诉我,你带我去梁王府,到底想做什么?”
两家的婚约,并不及宋家百年清流世家的名声。
可宋家却要这般纠缠,甚至让那个素来自负高傲的宋沛河这般刻意殷勤讨好,便证明,这桩婚约存在的利益,比宋家的名声更重要!
宋沛河脸色一僵,“哪,哪里有想做什么。我是真的想带你去游玩,并告诉其他人,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苏念惜却已知晓他并不会说实话了,眼神一冷,朝夏莲看了一眼。
夏莲直接上前,一个手刀,狠狠地劈在了宋沛河的后脖颈上!
“哐啷!”
下一瞬,他撞翻了凳子,整个人摔倒在地!
雅间外。
张掌柜脚下一顿,听着动静,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进。
忽而就听里头平安郡主怒声娇斥,“宋沛河!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你们宋家欺人太甚!我定要告到圣人那儿去,与你宋家分说个明白!”
第34章 谋杀亲夫
“嘎吱!”
本是半开的门被一下拉开,苏念惜红着一双眼走了出来。夏莲从后头走出来,顺手带上了房门。
张掌柜忙退后躬身,小心问:“郡主?这?”
苏念惜扫了眼他手里的托盘,“包起来,送去国公府。张掌柜,今日这事儿,就不必对外声张了。”
张掌柜又做成一笔生意自然高兴,又听她吩咐,猜测着这宋家的二公子只怕又歪缠不清了,可怜这平安郡主无父无母,苏家长房又靠不住,竟没个长辈亲人能够依靠。
看她似乎都快哭了,心下也多了几分怜惜,连忙点头,“郡主放心,小的今日不曾见过宋二公子。”
苏念惜点点头,这才扶着夏莲下了台阶去。
张掌柜的心下叹息,看了眼没动静的雅间,撇撇嘴,也跟着下楼去。
正吩咐伙计将簪子仔细包好送去国公府时,又有个伙计来说,“掌柜的,修屋顶的瓦匠来了。”
“嗯,让他们上去吧。”
转身正要招待客人,就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扭头一看,那宋二公子捂着脸,似是羞于见人,狼狈地蹿了出去。
他暗暗翻了个白眼儿,一脸的嫌恶,转脸又对身旁的客人笑得热情。
不一时,几个身材精装的男子,从后院,悄无声息地背出了一个人,塞进路边的马车里,扬长而去。
……
西市南边的怀远坊,跨过潏水往东北方向的一条并不宽阔的街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晃晃悠悠地行了过去,自九孔拱桥前一拐而过,进了一条无人的偏僻胡同里。
车内。
苏念惜正捧着一盏香茗慢慢地吃着,胃里翻腾的恶心感终于被一点点地压了下去。
白若云雪的面孔也多了几分血色。
夏莲暗暗松了口气,又给她端了一盘爽口的小点心放在桌几上,轻声道:“郡主,待会儿不若让奴婢去吧?”
苏念惜放下茶盏,抬眸看她。
夏莲捏着帕子给她擦了擦唇,道:“糟污之人,脏了郡主的眼。奴婢去处置了他便是。”
苏念惜知晓夏莲凶悍,却从未想过她为了自己竟会做到这般狠厉地步。
微微弯唇,也好,这般性子,才合她今生这恨不能将那些仇人啖肉饮血的恶鬼之心。
却笑着摇摇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点心送进口中,慢慢地咽了后,又喝了一口香茗,才说道:“不急,我有疑惑要问。”
夏莲知晓苏念惜今日如此安排,定是有谋算在内,见她如此说,不再多问,又给她倒了一盏香茗,然后打开折扇轻轻地给她扇着风。
见她吃的缓慢,眼中满是疼惜。
马车缓缓停下。
方叔的声音在外响起,“郡主,到了。”
夏莲过去推开车门,抬眼便瞧见偏僻的巷子里一间小小的窄门。
方叔对内低声道:“郡主,人已带到。”
车内,苏念惜唇角扬起,扶着夏莲的手下车,自那窄门进入后,绕过一道不长的回廊后。
便瞧见了被五花大绑扔在滚烫石砖上的人。
那人面颊青紫未褪,形容狼狈,上好的杭绸长衫皱巴巴得像块烂布贴在身上,再不见先前半分风雅斯文姿态。
他挣扎着抬头看向走廊内,募地瞧见苏念惜,骤然色变!
“你!是你捉了我?!你想干什么!苏念惜,我警告你,我还是你的未婚夫,你要是敢杀我,就是谋杀亲夫!要被凌迟处死!”
正是宋沛河。
“哈哈。”
苏念惜一下被逗笑了,扶着夏莲的胳膊笑得前仰后合,朝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的方叔道:“方叔,听见了没?他说我谋杀亲夫!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居然蠢成这样,哈……哈哈哈!”
方叔手里提着根粗棍子,走过去,对着宋沛河的脸就抡了下去!
“啊——!”宋沛河惨叫,立时蜷成一团!
可那疼痛却未到身上,他颤巍巍地睁眼,只看到方叔提着棍子站了回去。
他干咽了咽口水,又再次看向长廊方向,“苏念惜,你是不是疯了?你命人绑架我,还动用私刑!若是被官府知晓,你也要下大狱!”
苏念惜泪花都笑出来了,正拿着帕子擦眼角,闻言又‘噗嗤’一声,歪着头看过去,“宋二公子,我劝你,想活命呢,就老实一点儿。你就不怕威胁我反惹恼了我,我当真杀了你?”
宋沛河的眼中顿现恐惧,不可置信地瞪着苏念惜,“你,你敢!我阿爹不会,不会放过你的!”
“呵。”苏念惜弯唇,娇颜靡丽下一派天真纯美,张口却道:“为何不敢呢?一刀抹了脖子,丢去城北的乱葬岗,不要一晚,你的尸体就会被野兽啃噬干净,谁还知晓你是谁呢?你爹?你爹找得到证据是我抓了你么?”
纯真下的残忍话语,更加叫人毛骨悚然!
“!”
宋沛河瞬间如坠冰窟!
分明他今日是来找苏念惜,让她回心转意,能跟自己去梁王府的。怎么一转眼,他就如同猪狗地被绑在这里,面对着这个笑得可怖,仿若被恶鬼附身的苏念惜?!
他实在搞不懂眼前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苏念惜怎么敢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儿?还说要杀了他?她是不是疯了!!
不断摇头,似在阻止苏念惜,又在安抚自己的恐惧,颤声道:“不,你不敢的。苏念惜,你不是最胆小么,最喜欢我的么?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我是你的未婚夫啊!是你以后的靠山!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啧啧。”苏念惜咋舌,摇了摇头,“你这样人皮狗肉的东西,怎么敢跟我提喜欢?”
她走出长廊,夏莲立时撑起了一把莲伞,小心地替她挡住着灼人的日头。
缓步来到宋沛河面前,她居高临下地抬起脚,踩住宋沛河青紫交加满是汗污的脸,慢慢地碾压:“我今日就要杀你解恨,你又能如何?”
那声音带着宋沛河熟悉的娇软,可语气却阴森幽冷,满是恶意!
宋沛河挣扎抬眼,就见那双从前只有卑微讨好的眼神冰冷漆黑,垂眸朝他看来的模样,仿佛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活人,而是个藏在阳光之外暗影里夺魂索命的夜罗!
宋沛河浑身都在抖,脸被踩得生疼又挣脱不开,只能发出悲惨的痛呼,“苏念惜,你别杀我,我错了,我不该被苏秀清勾引!我向你发誓,真的只有那一次没把持住,自那之后我再没碰过她!我是真心心悦你,要娶你的……啊!!”
苏念惜听到最后一句,当下脚掌狠狠一踩!
宋沛河惨叫着哆嗦,再没能张口。
苏念惜‘唰’地一下打开折扇,使劲在面上扇了扇,压下那一股子又涌起来的恶心,才抬起脚,又恶狠狠地踹了下宋沛河的肚子!
宋沛河痛得弓成了一只河虾,牙关都开始打颤。
甚至哭了起来,“我错了,念惜,我真的错了,我发誓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你放过我吧……呜呜呜!”
苏念惜垂眸看着这涕泗横流邋遢至极的窝囊废,想到上一世这人在她面前趾高气扬意气风发的模样,阴狞地翘起嘴角。
——上一世,你们又可曾放过我呢?
她朝后退了两步,对方叔点了点头。
“哐!”
方叔丢下棍子,上前来,一把抓住宋沛河,伸手,在他中脘穴处狠狠一按!
第35章 宰了吧
“啊——”
宋沛河只发出了半声惊叫,后面的声儿就全部因为激烈剧痛而要嘶吼以致失声!
他张着嘴,瞬间面如土色,浑身抽搐起来!
想逃跑,却根本不能挣扎,这疼痛仿佛一枚利器直接贯穿了他的身体!
他好容易缓过劲来,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颤抖着用头拼命朝地上磕,“念惜,我错了,你放过我,放过我……”
没说完,又被方叔直接抓着头发拎起来,跪在地上,被迫仰脸看莲伞下朱唇粉面尽态极妍的苏念惜。
宋沛河此时满头皆是冷汗,脸上也被灰尘泥土糟污了一片,眼泪鼻涕糊得到处都是。
跪在一身清雅素衣犹如仙尘的苏念惜面前,犹如一条沟渠里爬出来的癞狗。
宋沛河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他也没有犯多大天理不容的事儿,怎么就要被折磨到这般地步!
看到自己这可怜的模样,苏念惜总该心软了吧?
谁知,抬眼瞧见苏念惜只是漫不经心地扇着扇子,菱唇甚至还微微翘起,仿佛看着他受折磨是一件让她极为愉悦的事情。
根本没有半分他所以为的心软不忍!
他心头一寒!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骤然疯狂地涌上来!
——他无比确信,苏念惜会杀了他!她真的会杀了他!
——不行!他不能死!他要做状元!进礼部!位极人臣!不!不!!
巨大的悚然将他吞噬,他整个人都抖如筛糠,正绝望时。
就听这仿若罗刹恶鬼的苏念惜带着笑音,轻轻柔柔地问:“宋沛河,想我放过你?”
宋沛河眼珠子直颤,扯着头皮拼命点头!
苏念惜哼笑一声,扇了扇风,垂眸看他,“倒也简单。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答来,我便放过你。如何?”
宋沛河哪有不答应的,哆嗦着牙关连连说道:“你问!你问!我什么都告诉你!”
还真是一点骨气都没有。
苏念惜笑了笑,看着宋沛河的眼睛,漫不经心地问:“为何要去勾搭苏秀清?”
宋沛河眼瞳一缩,矢口否认,“我没,是她勾引我……”
苏念惜朝方叔瞥了眼,方叔伸手,直接按住了他的太阳穴,只不过稍稍用力。
“啊啊啊——”宋沛河便觉脑门都要整个裂开,撕心裂肺地喊起来,“是我!是我故意给她写了诗!是我!”
方叔松开手,宋沛河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犹如刚上岸的鱼。
苏念惜点头,再次以折扇遮面,微微俯身,靠近这癞狗一般的宋沛河,眉眼弯若春月,笑吟吟地说道。
“宋二公子,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再不老实,我可不知晓,下一回,是让你痛,还是让你……死呢。”
宋沛河眼眶剧瞪,看着折扇后那双清漪静澈的森眸,嘴唇都在哆嗦,“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苏念惜这才满意,弯着嫣唇,诱哄般地问:“所以,为何要去勾搭苏秀清?”
宋沛河纵使原本有三分心气,此时也被方叔这非人的折磨手段给彻底摧毁。
再加上眼前这个宛若恶鬼的苏念惜的森寒压迫,叫他满心恐惧,几乎再无半分反抗心思。
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先前以为,以为不能跟你成婚。”
“哦?”
苏念惜奇了,歪了歪头,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娇声娇气地问:“为何呢?”
话音娇软仿佛亲昵,可落在宋沛河耳中,却若催命的鬼声!
他张了张嘴,却在说出口的瞬间,迟疑了一瞬。
苏念惜眼睛一眯,方叔的手募地一紧!
“我说!我说!”宋沛河吓破了胆,当即说道:“是你大哥!苏浩然!他骗了我!”
苏念惜眼中狞色骤现——果然!苏家长房还真是为谋算她物尽其用!想将自己踩死,让宋家与他们结亲?可是以她上一世的懦弱,满腹心思的苏秀清并不一定有自己好掌控,苏浩然不是个蠢的,为何要弃枝择草?
琉璃色的眼眸中一片阴鸷,然而,那张朱唇粉面上却全无气恼,反而是一派的天真好奇,娇声绵绵地问:“嗯?我大哥让你别娶我?娶苏秀清?”
她自顾摇了摇头,“那也不对呀!你虽下贱,却不是个没脑子的,苏秀清比我,有什么好呢?”
宋沛河生怕她以为自己说的是假话,连忙道:“是因为,苏浩然说,说……”
“说什么?”苏念惜难得耐心,唇角带笑,眼底幽暗,面若桃花,背后般若面孔若隐若现。
“说,梁王看上你了!”
宋沛河看到她这副样子,只以为看到了恶鬼,几乎吓破了胆!为了活命,再不敢遮掩,秘密脱口而出后,立时便如泄洪的闸口打开,后面再无阻碍。
“他说,梁王在祭拜国公爷的时候看上了你,想把你弄进王府里头去。而你我有婚约,挡了梁王的计划,梁王不会放过我的!他还让我放弃婚约,另选苏秀清。只要我答应了,苏秀清出嫁的时候,他会将国公府一半的财产奉上!”
不过寥寥几句话,却若晴天霹雳,将夏莲与方叔都震得面色骤变!
方叔到底经历世事沉稳些,只是死死盯着这斯文败类!
可夏莲已是满脸铁青眼含杀意,一把拔出小腿上绑着的短刀,朝着宋沛河就扎了下去!
“别杀我!”
“夏莲。”
夏莲的刀尖堪堪停在宋沛河紧闭的眼前!
她难压愤恨,扭头看苏念惜,“郡主!他们!他们简直不是人!”
何止不是人,若是夏莲也有前世记忆,将他们比作猪狗,都糟践了这些畜生。
她抬着折扇挡在额前,避开那一抹刺目的阳光,娇面上却无半分不悦,反而看着宋沛河还弯了唇,似笑非笑地问:“只是如此么?”
宋沛河一颤!家中的谋划不能告诉她!
苏念惜只看一眼,便知宋沛河还藏着话。
当即低笑开来,摇着扇子抬头,惋惜地叹了声,慢悠悠地说道,“果然还是不老实。罢了,方先生,宰了丢去乱葬岗喂狗吧!”
“不不不!还有!还有!”
第36章 问恶鬼借前程
宋沛河扭动着往前一扑,却被捆着手脚跌落在地,扭动如地龙地艰难翻身看向上方逆光中看不清面容神情的苏念惜。
颤声道:“苏浩然说,只要我能退了你跟我的婚约,梁王就能帮我进礼部!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念惜,我真的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啊!”
没说完,被忍不住的夏莲又‘啪啪啪’几个大耳刮子扇下去,直打得他头昏脑涨嘴角流血。
夏莲才满脸怒容地转过身来,咬牙道:“他居然拿郡主去换前程,还觊觎国公爷留给郡主的家产!郡主,让奴婢杀了他!”
宋沛河一抖,拱着身子又嚷道:“不止这些!还有苏浩然!也是因为梁王说,能替他在禁军谋个职位,只要他想法子将你送去梁王手里!他才来我这儿做说客的!真的!念惜,我没骗你!”
生怕夏莲真的杀他,他扯着嗓子继续喊:“我全都说了!念惜!那梁王府的赏莲宴,就是给你做的局!苏浩然说了,让你在赏莲宴上失身给梁王,我再借机与苏秀清去逼你退婚!到时候你便不能不应!只怕还会觉得已没了清白,对我愧疚,要弥补我!说不准不止国公府的财产,连你库房里你阿娘给你留的嫁妆也能分给宋家一些!”
“畜生!”夏莲气急,攥着短刀怒不可遏地看向宋沛河。
宋沛河往后一缩,“都是苏浩然的主意!别杀我!别杀我!”
苏念惜笑着拉了一把夏莲,“杀了他固然解气,却麻烦一堆,我有好事儿安排他。”
抬眼却见通红的眼睛,笑意骤敛,她抬手,摸了摸她的眼角,轻声道;“别难过,我这不好好的么。”
这一世,她终于明白前世那场算计的真正缘由了。
一个下流的色胚,一句随心所欲的‘看上’,这群人,便巴不得将她剥干净了送到他的床上随他享用!
宋沛河口口声声都是苏浩然的主意。可宋家难道就没打着同样的谋算?
不然,为何他一个清流世家的贵公子,秋闱在即前程大好的世家子,为何要抱着这声名狼藉的婚约不放,还刻意到这个他从前从未看起过的未婚妻面前曲意讨好,还说要带她去梁王府散心?
呵!
上一世,她以为落入沈默凌手里已是绝望深渊,直到如今才知晓,原来只要有这一群豺狼恶狗在,她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有他们准备好的地狱在等着她!
她曾在爹娘离世后,将他们视作唯一的亲人。可他们却只将她当作那换取权利富贵的货物,肆意践踏。她敬爱满心的未婚夫,只以为自己一生的托付,却觊觎她的家产,将她做玩物,送出去换自己的前程!
沈默凌说得没错,这众生啊,就是这般丑陋自私欲壑难填。
她上一世,怎么就蠢成那样呢?
“郡主……”
夏莲握住她的手指,陡然发现这酷热的天气里,苏念惜的手指竟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
顿时明白,她并没有眼前表现的这般不在意。
当即心下又恨又恼更心酸怜疼,“郡主,别怕,奴婢即便是死,也绝不能让他们这般害您!”
方叔也站了起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这一刻,自打重生来,一直以笑意遮掩伤痕的苏念惜,忽而便酸了鼻头。
可泪意潋滟,她却再次笑开,用折扇完全遮住了脸,笑道:“哎呀,什么死不死的,先前还说忌讳,如今自个儿倒是说上了。”
夏莲听到那娇声后隐隐的涩意,攥了攥刀柄,瞧着那遮住面容的梨花扇面,问:“郡主,眼下即已知晓这些人的打算,您准备如何应对?”
苏念惜眨了眨眼,等那泪意自眼眶内干涸以后,才缓缓放下折扇,看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宋沛河,道:“自然都有他们的好去处。”
大房,为了利益,恶毒算计。宋沛河,自私自利,推波助澜。
这一回,他们还想跟她这个恶鬼借前程?
好啊!那她就再助他们挣一把这万劫不复的好青云吧!
将折扇一点点收起,笑道:“宋沛河,升道坊的玉真观里那个相好的,我记得……叫云辰子?”
“!!”
宋沛河勃然色变,“你!你如何知晓……啊!”
被方叔直接打在后脖颈,彻底晕了过去!
苏念惜看着这衣冠禽兽,前世,装的一派文雅之气,内里却不知多少龌龊肮脏,不敢光明正大地狎妓玩乐,便去那升道坊里一间表面是世外实则是暗窑的道观里寻欢作乐。
沈默凌为了让她看清宋沛河到底是怎样的人,故意带她去亲眼目睹!
想到前世见到宋沛河在那一群衣冠不整的假道姑里放浪形骸的模样,她又开始恶心。
摆了摆手。
方叔便拎着人转身离去。
这一去,迎接宋沛河的,便是万劫不复的生不如死。
苏念惜看着他垂下来的那只手,从前执笔写画摘花簪鬓,往后,就只能落在泥泞里不断挣扎了。
冷冷一笑,摇着折扇,转过身,朝另一头缓步走去。
夏莲扶住她,问:“郡主,现下回府?”
“嗯。”
苏念惜靠着她,娇声懒怠,“找个乞儿,去京兆府报案吧!”
“报案?”夏莲一怔。
苏念惜笑了笑,拨开拦路的一棵梨木树枝,“就报,升道坊玉真观,拐买少女,逼良为娼,是个无恶不作之处。那宋家二公子,因着在里头玩了几日没有银子支付嫖资,就被玉真观的人打了一顿,扣在观内了。请府衙的官差们赶紧去救人。”
“!”
夏莲眼眶一瞪,原本暗沉的面容瞬间熠熠生辉!
——有宋沛河做引子,受案的衙门想不管都不行!玉真观那个暗窑,就会被揭穿!那个被拖回去的少女有救了!
原来郡主早存了救人的心思!是她自己狭隘自私,误以为郡主自保不及,并不会去管那女孩儿!
她心下又是懊恼又是惭愧,用力点头,“好!奴婢这就去安排!”
苏念惜看她满是激动的神情,弯了弯唇,越过那棵摇摇晃晃的梨枝。
一枚树叶幽幽落下。
被炙热的日头晒得卷曲干枯,终是没了从前的葳蕤之姿。
那道娉婷身影走远,再不曾回首看这,不堪过路。
……
而此时的宋府外书房中。
宋康一脸铁青地站在那里,指着正妻宋刘氏,“我有没有说过,让你今日陪着他去!你偏看不起她苏念惜商户出身不肯去!”
宋刘氏是个软性子,只垂着眼哭,小声辩解,“是二郎说那商户之女心悦于她,不过是气着了,他自有法子将人哄回来,我才没去的。再说了,一个下贱出身的东西,有何必要还要我低头……”
宋康气急,“你这蠢妇,再下贱那也是圣人亲封的平安郡主!是我宋家的儿媳!你这么说,莫不是要对圣人的旨意不满么!”
宋刘氏脸一白,“我没那个意思……”
宋康不愿再理会她,又问旁边的下人,“那瑞彩堂到底如何说的!”
下人摇头,“瑞彩堂的掌柜说今日不曾见过二郎君去过店里……”
“老爷!老爷!”
一个管事忽然冲到了门口,神色慌张地朝里头道:“找到二郎了!”
宋刘氏一喜,站了起来,“人呢?”
宋康看着这老仆从的神色却觉得不对,还不等询问。
那管事的已说道:“人在京兆府大牢里!”
宋刘氏眼眶一瞪,登时就慌了,下意识看向宋康,“这,这怎么……”
“怎么回事!”宋康大步走到门口。
管事的浑身都在抖,看了眼宋康似乎不知怎么开口,咽了咽嗓子,终于鼓足勇气颤巍巍说道。
“京兆府接到报案,说升道坊有间玉真观,打着修道问仙的名义,实则行的暗娼私窑的生意。咱家,咱家二郎,因着去,去玩了几回,被骗了许多银子,如今付不出,被那里头的人打了,还扣在观内。巡城的武侯不敢轻视,前去探查,结果……就真的找到了二郎,还有好些嫖客。”
眼见宋康目瞪口呆,掌柜的一咬牙,索性一口气说道:“有嫖客指认,说二郎就是那儿的常客!二郎就连同那些人,被一起关在京兆府衙内了。”
“!”
宋刘氏闷哼一声,直接倒了下去!
宋康只觉五雷轰顶,脑中只有一个词——完了!宋家完了!
第37章 休想脱身
翌日,宵禁开,坊市开启。
小贩叫卖,商铺迎客,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
日晒三竿,夏意又浓。
“啪!”
一颗臭鸡蛋忽然被砸在了位于甜水胡同的百年清流世家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宋府大门牌匾上!
御赐的牌匾上瞬间留下一团糟污黏腻的痕迹。
“是谁!敢来宋家闹事!”
门房冲了出来,谁知,却被迎面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砸中!
一股恶臭兜头流下,恶心得他差点吐了!
还不等反应过来,又有好几个身影嗖嗖地蹿到街口,还对着里头喊!
“呸!什么清流世家,养出这等龌龊下流的子弟!”
“下流无耻背信弃义的狗悲,我等不屑与他同称读书人!”
“让宋康辞去祭酒之位!将宋沛河这等人渣赶出京城!”
“哐!”
满身臭味的门房赶紧缩了回去,关上角门!
又一群人轰上去,对着宋家的宅门叫骂!
宋府内。
宋康转身,一把夺过小厮手里的棍子,对着绑在凳子上的宋沛河狠狠打下!
“老爷!老爷!要打死他,您不如现打死我吧!”宋夫人哭着扑过来,抱住浑身是血已然昏迷的宋沛河!
“哐!”
宋沛河气得又高高举起板子,被旁边的仆妇们慌张拦住,气得大吼一声,将板子狠狠砸在地上!
转身,几乎摔倒!
这时,外管家忽然匆匆跑来,低声道:“老爷,摄政王手里的一名自称姓吴的先生在门房递了拜帖。”
宋康神色一变,默了片刻后,道:“将人请去书房,我随后就到。”
“是。”
……
夏日璀璨,落于护国公府修葺整齐的青瓦之上,折出炙热的光斓。
东苑。
夏莲快步穿过兰香园的院子,到了主屋内,掩不住面上喜色的上前,低声道:“郡主!街上都传遍了!今日宋府门前被一群书生围住,砸了许多污秽之物,还叫宋家父子滚出京城。”
凉榻上,一身撒花烟罗衫的苏念惜正懒洋洋地歪靠在小几上,漫不经心地打开手中她平素里常用的绣着月下海棠的香囊,瞧见里头那枚猫眼石衔莲子米的钗子果然不见了。
也不意外,低低一笑,将那荷包捏在指尖揉了揉。
抬眸看向夏莲,问道:“只是这样?”
夏莲摇摇头,“方叔打听到的只有这些。”
苏念惜眯了眯眼,忽而转脸问:“那群书生骂的是什么话?”
夏莲顿了下,略筛选后,将能入耳的话挑了出来,“便是骂一些宋二公子品行不断,宋大人子不教父之过,宋家不配为清流之首一类的话语。”
“嗯?”不想,听到这些话,苏念惜却坐了起来,似乎有些诧异,“玉真观无人提及?”
夏莲皱了下眉,“实在太过糟污,恐脏了郡主的耳。”
苏念惜却笑了起来,“不过俗世言语罢了,高山流水下里巴人皆是风情,有何不能听的?”
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说出的话,就一定是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么?
佛口蛇心密里藏剑,说出的话,更恶毒呢!
夏莲还是不太情愿,可是看苏念惜坚持,便只好挑拣两句说道。
“有人说到宋二公子去玉真观被京兆府抓现行之事,出口皆是唾骂。总归皆是那些话,都是骂宋家人的,他们这回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不想,却见苏念惜轻摇了下头,“不对,夏莲。”
夏莲一怔,看向她,“郡主何意?”
苏念惜的神色有些冷,“报案之名,是有拐买少女逼良为娼,外头可有人议论?”
夏莲眼瞳一颤,募地抬头!
“郡主是说?!”
苏念惜勾了勾唇,站起来,走到多宝阁前,翻开一个珐琅镶金匣盒,从里头捡出一块圆滚滚的金元宝,递给夏莲。
“有人压了下来。夏莲,这个拿去给方叔,让他去找西市的一个名叫封三的帮闲,告诉他,他失踪了三个月的小妹,在玉真观中。”
“!”
夏莲神色骤变,震惊地看向苏念惜,“郡主?”
苏念惜已收回了手,站在镂空雕花的菱窗前,看着外头惨烈无比的日头,唇角缓缓勾起。
“宋家想脱身?没那么容易。”
她的话说得飘渺而游离,可夏莲却瞬间明白!
拐买少女,逼良为娼,这两桩是绝大多数百姓心中绝对不能容忍之事!一旦玉真观中那些供权贵狎玩的少女们身份真正爆出来,宋家这座百年世家清流之榜,将顷刻坍塌!
也只有这件事闹得人声鼎沸,那被强拽回去的少女,才有可能获救。
她郑重握住金元宝,“奴婢明白了,郡主放心,奴婢一定仔细告诉方叔。”
“好,让他务必小心。那封三不是寻常之流,别叫他发现身份。”
“是。”
夏莲转身匆匆离去。
苏念惜支着下巴歪过头,看院中花木疏影,浓烈似火的光幕笼罩下来,那繁华盛丽的景致变得扭曲又怪诞。
庑廊下,秋霜鬼鬼祟祟地绕过拐角,走了出去,手边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裹。
苏念惜森然一笑,将指尖捏着的香囊丢到一边,招呼碧桃到近前,问:“冬雪这几日在做什么呢?”
碧桃不知苏念惜为何会突然问起冬雪,便声道:“一日几趟地出去,回来后也不大高兴,现下正在自己屋里,郡主可要唤她过来么?”
苏念惜哼笑一声,在屋里难过为何苏浩然不能见她么?
手指在桌面轻点数下后,招了招手,碧桃附耳过来,苏念惜凑过去,唇角微翘,低语了几句。
碧桃微惊。
苏念惜歪靠回小几上,眸光漫漫地看着她。
碧桃略一迟疑后,点了点头,“是,奴婢知晓了,这就去告诉她。”
“嗯,去吧。”
……
另一头。
西市一间玉龙混杂的暗巷中,一个身穿短衫虎体猿臂面容俊朗的二十来岁青年郎君一脚将一个地痞踹出去,伸手去抓趴在地上的少年。
不料身后又有一人冲过来,手上的大棒子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
“乓!”
他脸色一狞,往前冲下,却很快又转身,反手一把抓住那地痞砸下的棒子,顺势将人拽到近前,抬脚踹在他的小腿上!
那人惨叫一声,趴倒在地!
身后却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第38章 更可怖的深渊
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眼下一道刀疤的中年男子冷笑:“封三,可惜了,一山不容二虎。这西市有我没你,我看你是个人才,你若是愿意归顺于我,我就让你做……”
“!”
一口唾沫啐在了那人脸上!
中年男子大怒,满脸狠色,“敬酒不吃吃罚酒!好,今日不做了你,我白老虎这么多年的名声可就白混了!来啊!给我剁了这几个小杂种!”
那被打趴在地的少年踉踉跄跄爬起来,“三爷!别管我!快走!”
封三看了眼角落里躺在地上头顶冒血的斯文男子,眼神一沉。
一把拽过少年朝那角落扔去,“带着老七,快走!”
“三爷!”
“走!”
少年咬牙,冲过去艰难拽起那斯文男子,跌跌撞撞就要朝前跑去。
谁知,巷口也被白老虎的人给拦住!
少年面露绝望,回头看,封三已被人群包围!
“小猴儿,快去救三爷,别管我……”刘其奄奄一息。
小猴儿双眼赤红,左右为难。
突然见一人举起砍刀,朝封三后背劈去!
“三爷!!!”小猴儿声嘶力竭!
“咻!”
忽而,一枚石子从外间势如破竹,直接砸中那握着砍刀之人的手背!
“当啷!”
砍刀落地!那人惨叫着抱住剧痛的胳膊!
众人一惊!
转过头。
就见一头发花白的老者,满脸煞气地走进来。
不过三两脚,直接就将白老虎那群成日里在西市横行霸道的乌合之众踹得七零八落。
白老虎,也就是那满脸横肉的刀疤男子,见这老者气势不凡,孤身一人就能将他的人打成这般,可见功夫之厉害!
心下惊疑,忙迎过来,叉手行礼,“在下胡柏,不知您老是?”
方叔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枯骨堆里走出来之人,纵使多年刻意压制,可周身的煞气一旦释放,也是这群平日里只敢小打小闹逞凶斗狠地痞流氓见都没见过的可怖气势!
胡柏的后背顿时立起一层白寒毛!
就见老者伸手点了点满身是伤气喘吁吁的封三,“我找他。”
胡柏眼神一变,心下暗恼——今儿个好容易设了陷阱逮着这小子落了单,若是不能一举除了他,下回再想动他可就难了!
暗暗皱了下眉,赔笑:“老先生,这小子是个没用的玩意儿,您要是有什么吩咐,这西市里,在下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滚。”方叔漠然开口。
胡柏脸色一变,露出几分狠色,“老先生,我劝你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不知我身后靠的可是……”
“啪!”
方叔二话没说,一巴掌扇过去!
背靠伯爵府横行西市十多年的白老虎直接被抽得仰倒!张口便吐出一口血牙!
被底下人扶住,满脸怒意地看过来,“你!”
“滚。”方叔眼里已含了杀意。
胡柏恨极,可盘桓贵人门前这几年,他也练了几分眼力,知晓这人身份绝对不俗,不敢真的得罪。
只好扭头对靠着墙几乎站不稳的封三道:“我告诉你,想要你妹妹的消息,就拿你手里的地盘来换!不然,哼哼,我可不保证她还能活多久。”
方叔朝他看了一眼。
“畜生!!”小猴儿大吼!
满头是血的刘其艰难地抬头,“你,你放了小娘,我的命给你……”
胡柏却没理会他们,擦了嘴角的血,看了眼方叔,领着人走了。
“当啷。”封三手里的棍子落地,靠着墙几乎要滑下去。
“三爷!”
小猴儿忙扑过来,将他扶稳。
他咽下口中血腥气,抬头,却看向方叔,脸上并无被人救下的感激与讨好。
眼中尽是戒备,“你是何人?为何要救我?”
方叔上下打量了一圈这小伙子,暗道,好身段,是个练武的料子!
上前,将手中的金元宝递过去。
偌大金元宝便是市面上也极少能见,封三没接,他身旁的小猴儿却惊讶得眼睛嘴巴一起张大。
方叔也不在意,转手将金元宝放在身旁翻倒的桌腿上。
封三却皱了皱眉,看向方叔,满脸的凶悍!
那样子,活脱脱一只恶狼。
方叔眼底浮起一丝笑意,道:“我家主子让我来给三爷传句话。”
封三依旧没搭话,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方叔道:“封辰儿在玉真观。”
“什么?!”小猴儿大惊!
靠在墙根的斯文男子也募地抬头,挣扎着想爬起来。
封三更是眼眶骤瞪,朝方叔看去,“你何处来的消息!”
方叔却并未回,只说道:“话已带到,告辞。”
“哎,你,你别走!”小猴儿鼓足勇气想拦。
却被封三拉住。
“三爷!”眼见方叔径直离去,他心下大急,“这人知晓小娘的下落!小娘失踪了三个多月,您到处打听都没半点儿消息!他如何知晓?不能让他走!”
封三盯着方叔有些跛脚却狼行虎步的背影,却摇了头,“他若想害我,方才就不必出手救我。”
扶着墙壁艰难俯身,捡起地上的金元宝。
小猴儿还是头回见着真正的金元宝,震惊之余更是不解,“往日里,都是别人花银子来跟咱们买消息办事儿。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又送消息,又送这么多金子的。这老头,到底什么意思啊?”
那边顶着满头血的刘其也扶着墙步履蹒跚地蹭过来,盯着那金元宝哑声道:“三爷,不管他到底是何意,都不能就此放过小娘的消息,我带人去查那玉真观……”
封三一把将那金元宝攥紧,朝方叔离去的方向看去,眸色凌厉,片刻后,说道,“你这几日好生养伤,我会去查。”
……
同一时间,玉真观中的所有人全都被带入了京兆府衙中。
扮作女冠的鸨母与龟奴全都下了大牢,而那群衣不蔽体浑身伤痕的少女被齐齐送入了京兆府后衙一处极为偏僻隐蔽的屋子内。
一群少女终于意识到了她们此时已死里逃生,挤在屋子里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京兆府侧堂内,府尹刘全震惊地看向对面那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白面书生,连连摇头,“不可!万万不可!”
那书生笑了声,道:“刘大人,这可是摄政王的意思。”
刘全一愣,皱了皱眉,还是迟疑。
书生意味深长地晃了晃手里的折扇,又道:“这玉真观牵扯之众,可不止一个宋家,其中之势,绝非刘大人能承受。摄政王殿下愿意出面,替您揽下这个担子,您何不干脆就将这烫手的山芋交出去?况且,您在这京兆府的位子也坐了多年,就不想再进一步么?”
刘全脸色微变,朝那书生看去,半晌,叹气。
一个时辰后。
“嘎吱。”
后堂紧闭的屋子被打开,一群少女惊喜地抬头。
有两个急切地更是朝那走进来的黑衣人迎过去,着急地询问:“官爷,我们是不是能回家了……啊!”
话没说完,被那人一掌劈在脖颈上,直接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后头的那个满脸惊恐立时后退,却被抓着,同样一劈,软在了地上。
两个黑衣人一人一个将人扛起来,转身出了门。
“嘎吱。”
门又要被合上。
一个年纪略大的女娘突然冲过去,“放我回家!我要回家!放我出去!放我……”
“噗嗤!”
一柄刀募地插进她的肚子里!
满屋子的少女齐齐惊呼尖叫!
就见那女娘软倒着被拖了出去。
“哐啷!”
门被锁上,血水,顺着门槛,流了下来。
铁锈的血腥气,犹如幽冥伸出的鬼手,将这些刚以为重返人间的少女们,再次拖拽着坠入更深的可怖地狱中!
有个少女突然捂住嘴,压抑地哭了起来。
这哭声如涟漪,将无声的绝望与恐惧,扩散到了整个屋子内!
所有人都朝后缩去!
想离那门口远一些,离那血腥味远一些。
可是……
她们真的能逃得掉么?
角落里,封辰儿抱住发冷的胳膊,浑身颤栗。
……
第39章 不择手段
翌日。
国公府的后花园内。
身着软云纱满身素色却面若春朝的苏念惜坐在十字凉亭内,笑吟吟地摆弄着面前的花瓶,繁复艳丽的花枝叫她随意地插在牡丹纹的瓷瓶内。
堆砌到极致的颜色让人眼花缭乱,若是爱好清雅贵气之人瞧见,只怕会唾骂她庸俗不堪,偏苏念惜却还摆弄得兴致勃勃。
夏莲站在一旁,边给她递上一朵鲜红的木芙蓉,边说道:“那王大夫果然不是个什么好的,收了方叔的银票后,就给大郎君用了衍嗣汤。还同方叔说,此药可让他若从前一样,只是……”
略一停顿,皱了皱眉,见苏念惜侧眸朝她瞟来,这才继续说道:“只是,若与女子同房三回,便会彻底无用。”
苏念惜歪头,仔细端详了下新插的花瓶,伸手摆弄两下后,满意地点点头,“让方叔再给他五百两,送他全家离京。”
夏莲应下。
苏念惜拿了帕子擦手,又看向一边捧着剪刀的碧桃,“冬雪那边如何了?”
碧桃温声道:“奴婢按着郡主的吩咐,将二夫人有意要给大郎君收个通房丫鬟的事儿告诉她了。她昨儿中午出了府去后,傍晚回来,拿了两包药放在她的柜子里。小菊悄悄去看过了,一包是砒霜,一包是……合欢粉。”
说着,自个儿就涨红了脸,心下却是寒意涟涟。
冬雪的心思当真太狠毒了。
一边要打着郡主的名义残害二娘子,一边又想以此讨好长房,再攀扯上大郎君,想一步登天。
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此不择手段,实在可怕。
她怎么也想不通,那么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子,还有着跟郡主一起长大的情谊,怎么就会变成这般模样?
看到她眼中暗含的不忍与难过,苏念惜猜到了她的心思,低低一笑,伸手,将桌上一朵鲜红的山茶花拿起,插在了她的鬓边。
道:“人心欲壑,皆是难填。她自寻死路,旁人也拦不住。碧桃,记住,这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伤害自己。”
碧桃脸色一变,“奴婢愿为郡主……”
“不,碧桃。”
苏念惜笑着摸向她的脸,前世那受尽凌辱惨死在眼前的可怜面容一闪而过,她眸色微深,说出的话却愈发轻柔娇绵,“你记住,任何时候,你的命,都只属于。哪怕出卖我,我也希望你,首要的,是保全自己。”
碧桃眼眶微瞪。
苏念惜又看向夏莲,“还有你,记住,我不希望你们俩为了我,委曲舍命。”
夏莲皱皱眉,总觉得郡主说这话不太对劲,仿佛知晓她与碧桃必然会做出什么为了郡主受迫害之事似的。
不等多问,小菊忽然从那头跑过来。
在凉亭外笑眯眯地朝苏念惜行了个礼,然后凑到夏莲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夏莲微讶,走到苏念惜跟前,低声道:“方叔送来消息,玉真观已被清空,所有人都被带去了京兆府。但是京兆府并未有查案的意思,似乎想拖延下去……”
话音未落,原本秋眸盈笑的苏念惜倏而神情微凝!
夏莲话音一顿。
苏念惜已转过身来,看向小菊:“方叔说,所有人都被带去了京兆府?”
小菊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苏念惜黛眉微蹙,单手按在石桌上,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轻戳数下后,“不对,不对……刘全没能耐将此事压下来,背后必然有人……”
手指倏而一顿!
脑中猝然划过一张阴鸷狠厉的面孔——沈默凌!
玉真观牵扯之众绝非寻常,其中更有不少朝廷上下权贵世族,沈默凌如今才封摄政王,与当今太子分庭抗礼。
要想一步步蚕食朝权,玉真观,就是他笼络朝堂大部人脉的机会!
他会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
苏念惜无意识地在凉亭中转了起来。
十二年禁脔之锁,她所了解的沈默凌,会怎么做?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想一想,如果你是沈默凌,你会怎么做,才能让那群人死心塌地投靠……
杀人灭口,将把柄捏在自己手里!
“!”
她募地站住!
不敢出声打扰她的夏莲和碧桃齐齐看来。
小菊在旁边看着这九天圣女一般的郡主殿下,两只眼里都冒出了星星。
就见九天圣女转脸朝她看来,“小菊,去叫方叔过来!快!”
小菊眼眶一瞪,莫名浑身紧绷,应了一声,扭头就冲出了凉亭!
夏莲看着苏念惜的神色,心下微提,问道:“郡主,可是出事了?”
苏念惜站在凉亭中,却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前世凌虐了她十二年的男人。
他总喜欢在杀完人后来抱自己,浑身的血腥气,犹如迷雾,将她拢在半生半死的黄泉门前。
炙热的夏日之中,她却如同置身冰窟。
听到夏莲的话时,她徐徐抬眼,看到桌上那大红大紫的富贵之色,伸手,将那一朵怒放灿烂的花掐在指尖,汁水顺着指尖流下来,宛若鲜血,沾染了她嫩白琼脂的指尖。
夏莲皱了皱眉,刚要上前。
苏念惜却倏而笑了起来。
这笑太过突兀又诡异,惊得碧桃与夏莲头皮一麻!
就见苏念惜笑魇如花地转过去,将那花朵丢在地上,声音狞狠带着笑音似呢喃般说道:“我便看你这一次还能不能只手遮天,沈王爷……”
随后三个字淹没于嫣红唇齿间。
无人听见。
……
摩肩擦踵的西市里,一间位于闹街上的武馆内。
刘其头上绑着白布,白着脸靠在躺椅里,歪头看旁边坐在条凳上,单脚踩在凳面上,把玩手中金元宝的封三。
问到:“三爷,您说那老头儿的主子,为何要给您这金元宝?”
封三面无表情,看着手里金光闪闪的物事,冷声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刘其皱了皱眉,又问:“那消息能是真的么?以您的能耐,查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小娘的踪迹,这人居然能知道?”
封三没说话。
这时,小猴儿忽然满头是汗地冲进来。
封三募地起身!
刘其也着急地坐了起来,问:“怎么样?查到了?果真在那玉真观中?”
第40章 救命
小猴儿到了跟前,气儿都喘匀,点了点头。
刘其眼眶一瞪!
封三瞬间满脸阴云密布,一把攥紧那金元宝,沉声问:“人如何?”
不想小猴儿却摇摇头,“因着那宋家二公子的事儿,眼下玉真观所有人都关在京兆府里,咱们的人探不进府衙里,一时还没有小娘的消息。不过……应当还活着。”
封三一时心中不知是喜是悲,片刻后,巨大的怒意如火弹轰然炸开!
他再次看向小猴,“你这两日听到的消息,玉真观乃是个暗窑?”
小猴也阴沉着脸,点头,“不错,京兆府接到举报,令武侯去查,还抓了不少嫖客,其中有什么读书人家里的公子哥儿,这才闹大。不过这两日,议论的人已少了许多。”
封三募地低头看向手里的金元宝。
他能在胡柏手里抢到西市一半的地盘,凭的不仅仅是一双拳头,还有过人的胆魄与脑子。
低声道:“暗窑……”
小猴与刘其对视一眼,忽然反应过来,“啊!外头只说那是暗窑,却不曾有人提过里头接客的妓……接客的娘子都是什么出身!若是小娘也在,莫非那暗窑本身就是个不干净的地儿?!”
暗窑没什么,一定程度上还被默许。玉真观之所以闹大,是打着修道的名义行的皮肉的买卖,又加上抓了些高门中子弟,所以惹了议论。
可为何,没人提起这一桩案子里最要紧的那些接客的娘子呢?
是人们都下意识地以为那些都是些落在泥泞里的草芥,不值一提?
刘其皱了皱眉。
封三将那被他捏出指痕的金元宝举起,冷声道:“原来如此,这金子,买的是这个。”
小猴茫然,不等问。
封三已朝他看来,“去,安排你手底下那些乞儿,四处去散播,那玉真观乃是个拐买良家女,逼良为娼的鬼窑子!”
刘其一惊,“三爷!不可!若是闹开,小娘的名声……”
封三又猛地攥住拳头,强忍怒意地看向面前两人,“玉真观之事闹发到现在已有几日?为何人人议论嫖客却无人议论那些姑娘?无非就被那些狗官压下来了!而要这桩事完全真正压下来,只有一条路,就是这些姑娘,一个都不能开口!”
刘其与小猴齐齐一震!
封三沉声道:“这个世上,唯有死人,才能最好的保密。”
小猴转身就冲了出去!
刘其面色发青,道:“能救下小娘,唯有将事情闹大。舆论闹开,官府压不住,自然不能动那些娘子。三爷,事情已过数日,不知……可来得及?”
封三锋利眉眼间皆是阴云,“要动手也需得风声暂消。”
只是这话他也不能完全确定,那些狗官是否比他以为的更加丧心病狂。
刘其看着封三手里的金元宝,低声道:“送消息来的这人,到底是何意?”
封三也垂眸,片刻后,道:“你去查查那日送消息来的那老头。”
刘其眉头一皱,“他乔装出行,只怕难查。”
封三俊眸微寒,思忖片刻后,道:“他跛了一只脚,可行走间动作却是军中习惯,习惯摸腰间酒囊,是个爱酒的,酒味乃是上好的西北烧刀子。去找西北武将家中收留的军中受伤士兵,年纪四十上下,军中曾任军职不低于……校尉。”
刘其听到最后一句,顿了顿,“三爷如何断定此人曾任校尉?”
封三摇头,看了眼手里的元宝,“能被主子托付此等要事,只有亲信。”
刘其敬佩地点了点头,“是,我亲自带人去查。”
见他转身,封三又说了句,“查到后,不要惊动。”
“是。”
……
同一日,宋府门前。
路边摆摊吆喝的小贩们,就瞧见这几日一直紧闭的宋家大门被一个头发花白,面相很有些凶恶的四十来岁男子给敲开。
皆是心下好奇,抻脖子张望——宋家这段时间因着宋二公子嫖妓一事,被骂得狗血淋头,几乎门可罗雀,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还敢来宋家拜访。
正纳闷间。
就听那男子高声道:“我是护国公府的外管事,奉平安郡主之命,来给贵府说一声,两日后,郡主诚邀宋家去礼部退婚。若宋家不去,郡主便奏请圣人,请圣旨解除婚约。”
那门房大惊,眼看许多人都围过来,连忙去拉方叔,“您里面请,里面说话。”
方叔却一甩胳膊,冷冷道:“你宋家做出此等丑事,还敢纠缠郡主不放!当真无耻至极!”
那门房被骂得面红耳赤,又不敢声张,一边朝身后使眼色,让其他人去通知家主,一边赔笑,想堵住方叔的话头。
可方叔却是个水泼不进的性子,再次拔着声音道:“郡主看在两家多年交际情分上,已一退再退,还请宋家莫要欺人太甚,两日后,宋家再不去礼部,就休怪郡主翻脸无情。”
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一众路人小贩顿时满脸兴奋,交头接耳起来!看向宋家的目光鄙夷唾弃!
门房急得跺脚,匆匆转身关了门,朝里跑去!
外书房内。
被这几日的议论和礼部的频频催促给逼得焦头烂额的宋康才缓了一口气,还没坐稳。
就见管家跑进来,说了方叔的话。
他顿时满面铁青,一把砸了手里的茶盏,怒道:“这个商户之女,如此下作!陷害我儿,便以为拿到把柄了,想以此胁迫我?!她做梦!”
管事的满头是汗,焦急问:“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啊?平安郡主只给了两日期限。”
宋康冷笑一声,道:“去给摄政王送个拜帖!”
玉真观的人证必须尽快灭口,无凭无据,看你苏念惜还怎么敢退婚!
……
京兆府的一间偏堂内,十来个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的小女娘被关在此处。
“嘎吱。”
门被打开!
一群小姑娘吓得齐齐轻呼,挤成一团,却有两人被直接拖起打昏扛了出去!
“哐啷”一声,门又被关上。
屋子里再次陷入暗无天日的黑暗。
有低低的啜泣声不知从何处响起。
她们总共将近二十人,如今只剩下九人了!
封辰儿身边比她还小一岁的姑娘,忽而轻声道:“辰儿姐姐,我,我真的只是那天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花神游街,我没做过坏事,也没骂过人,我,我想回家。”
封辰儿颤抖着伸出手,将她抱住,无声落泪。
——我也想回家。
——我们,都想回家。
——谁来救救我们?
夜色深重,府衙的后巷,一辆牛车上盖着两层厚厚的草席,无声无息地朝城外行去。
巷口无人的汤食摊子后,方叔走了出来,深厉目光落在那牛车的草席上,又抬眸,看向京兆府高耸的院墙。
……
第41章 欺人太甚
东宫。
“咳咳。”
素淡的宫灯旁,一身白衣胜雪眉眼轻拢烟云的裴洛意以帕子捂住嘴,低咳了两声后,看向手中的密信。
青影站在一边,低声道:“对方刻意掩盖行踪,将尸体分散在城北、黑鸦山和乱坟桥几处,暗影卫找到了十来具,经仵作查验后,皆是……受尽凌辱的少女,最大者不过二十来岁。”
他朝条案边的裴洛意看了眼,低声道:“殿下,这些少女,当是玉真观之人。刘全他好大的胆子!”
裴洛意抬眸,漆眸如墨,静深无波,然而那清贵冷离的目光中,虽无明显的情绪起伏,内里凝着的寒意,却叫人不敢直视。
他刚要张口,忽而喉头处泛起一丝甜腥。
强压下去,开口时,清寒如泉的嗓音已带了哑涩,“刘全能坐稳京兆府这么多年,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性子。此案,有人在背后施压。”
青影脸色一变,募地抬头,“殿下是说……摄政王?”
裴洛意颔首,沉吟道,“玉真观牵扯,必有权重,不然沈默凌不会出手。”
他长眉微蹙,看向青影,“以沈默凌的性子,不会劝服。他手里只怕已有了把柄,再灭口这些不容易掌控的女娘给那些人以示恩德。一招恩威并重,便能叫玉真观牵扯之人,尽受他掌控!”
青影立时说道:“属下让人去查摄政王手里到底握着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裴洛意摇了摇头,“先救人。”
青影一愣,“可是,若打草惊蛇,只怕难查摄政王手中把柄。”
裴洛意站了起来,静寒深眸无喜无悲地看向青影,“没有什么,比人命重要。那些女娘,已受尽苦楚,不可再让她们身陷囹圄。速去查她们下落。”
青影动容,垂眸插手,“是!”
裴洛意站在条案边,再次低头,看那手中密信上写着的几行字——
去岁冬末风凉城一战,有内鬼勾结外敌,以致苏家军大败,苏无策恐非战死,而被毒害。
他凝眸片刻后,抬手,将灯罩揭下,点燃了信纸。
火舌卷烬。
他垂眸,看着那熄灭的火光,面色霜白。
……
翌日,国公府内。
苏念惜坐在菱花窗边,看院子里秋霜指挥着一群婆子搭建秋千架子,日头晒得她青紫尚有残色的脸蛋黏腻赤红,却也压不下她通身趾高气扬的得意。
“哎!你这笨手笨脚的婆子,我说了这里要这样放,你是听不懂还是聋了?不会做活就赶紧地下去,别耽误了功夫,到时郡主责问下来,我第一个不饶你!”
尖利的嗓音传进凉爽舒适的屋内。
碧桃朝外看了眼,将手中冒着凉气的樱桃乳酪放下,道:“郡主,冬雪又去了青云斋,说是找大郎君跟前的丫鬟要个花样子,已有两个时辰没回来了。”
苏念惜笑了笑,示意碧桃关了窗,将乳酪端起,问:“她这是第几回去了?”
“第三回了,不过……应当还没得手。”碧桃关了窗,又将榻边的冰釜挪得远了些,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有些红。
苏念惜舀了一勺乳酪入嘴里,绵密甜凉的滋味顿时散开在口腔中,她快活地眯起了眼。
一气儿吃了小半碗,才被碧桃按住胳膊,“郡主,太寒凉了,不可吃得太急。”
苏念惜撇撇嘴,却也没逞强,将碗放下,吃了口莲花糕,又问:“晴儿那头如何了?”
碧桃顿时眼神一暗,明显不忍起来,摇摇头,“奴婢让个小丫鬟去盯着她,说……前儿个夜里,冯望又将她拽去了自己的屋子,哭喊声闹了一宿,她回去后就一直没起得来身,说是病了。奴婢……要不要去瞧瞧她?”
苏念惜却摇头,“不必。”
要完全掌控一个人,不必给与她太多的温暖,只需用一根线吊着,然后静等她自己拼尽全力地拽住,匍匐到你的跟前,求你救命。
这是她前世跟在沈默凌身边学会的。
把控人心的极致,不是威胁,而是这残忍的施舍。
操纵人命,也不是自己动手,而是摆弄棋子入局,令他们自相残杀。
她摇着扇子,忽而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身旁,碧桃瞧着她,分明是笑着的,可那眼里却仿佛承了无尽的苦楚,悲凉而绝望。
她忽而上前,抬手,轻轻攥住她寒凉的手指。
苏念惜回神,倏而一笑,朝她皱了皱鼻子,再次端起小盏。
才吃了几口,夏莲走回来,说道:“郡主,宋府送了封书信给您。”
苏念惜也不接,只吃着乳酪,示意夏莲打开。
碧桃凑过去一起看。
“说宋大人病了,退婚之事,可否再缓两日。”夏莲现出了怒意,“这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宋家这分明就是想拖着到了赏莲宴时,好谋害了郡主,借此强逼郡主嫁去宋家!
当真歹毒无耻下作又下流的一家!还是读书人!呸!
苏念惜却笑起来,摇摇头,将空了的小盏放下,慢悠悠地擦了最,才说道:“宋沛河如今已是声名狼藉,若是再没了这桩对宋家百利无一害的婚事,便等于前程净毁。他们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解除婚约。”
只要赏莲宴过后,她没了清白,到时岂不是任由他们拿捏?
无论是献给梁王做玩物换取权势,还是侵占她偌大国公府的家财,都是宋家百年求都求不来的好处。
宋康除非疯了,否则绝不可能放手!
“他们简直欺人太甚!”夏莲怒斥。
碧桃也跟着点头,气急道:“那一家子都是臭泥坑,还想拖着您下去!不安好心!郡主,不能答应他们!”
看着真切地为自己担心愤怒的两个丫鬟,苏念惜再次笑起,点了点头,“自然不能答应。”
朝夏莲看去,“封三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夏莲立时明白过来,道:“方叔说,外间已有些议论,却不多,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口言论,多数当作笑话来讲讲便罢,若是要完全散播开,怕是需要时间。”
“嗯——”
苏念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片刻后,勾唇一笑,“太慢了。让方叔去找封三,告诉他,安排多些人在诗社、茶楼、书馆这样的地方去散播玉真观之事。”
夏莲问都没问,转身便去。
碧桃见她脖颈有些汗,端来水盆给苏念惜擦洗,一边不解问:“为何是诗社这样的地方?有何不同么?”
苏念惜舒服地眯眼,娇软软地笑:“这天下啊,最正义的,可就是这些单纯又热血的书生们了呢!”
那种对世事尚且懵懂,人心充满希望,未来满怀热诚的书生们,犹如那蓬勃的野草,只需星星之火,便可汹涌燎原。
前世,是沈默凌手里最好的利器。
碧桃有些不解,“是要挑动那些读书人么?他们会理会这样的事儿么?”
苏念惜轻笑——那就要看,封三的手段了。
碧桃见她不说话,便没有再问,给她换了一件衫子,又问:“那明日郡主还去礼部衙门么?”
苏念惜软乎乎地趴回凉榻上,抱着玉如意蹭了蹭,“去呀,为何不去呢?”
不去,怎么将宋家拖到她的地狱里来呢?
……
西市,武馆内。
封三狼眸幽深,紧紧地盯着方叔离去的方向。
不一时,小猴跑回来,低声道:“不行,跟丢了,那老头儿太警觉了。”
封三拧眉,片刻后,道:“安排人,去那些读书人最喜欢去的地方,将玉真观之事宣扬出去。”
顿了下,又添了一句,“着重告诉他们,玉真观的那些待客的女娘,乃是良家子。要快!将所有人全都撒出去!”
小猴用力点头,转身便跑了。
刘其站在旁边,面露担忧,“三哥,这老头背后的主子到底是何意?以这老头儿的能耐,找些人去扩散风声也不麻烦,缘何找到咱们?”
封三掏出了袖中的金元宝,在掌中攥了攥,低声道:“他知晓辰儿消息,完全可以此拿捏我,却送来酬金,买我办事儿,甚至还在暗中助力。只说明,他手里无人,并且……”
“并且什么?”刘其问。
封三垂眸看着那金元宝,没说出最后那句他莫名的直觉。
——此人信他。
可信他,又防着他。
为何?
第42章 郡主被带走了
翌日,初晨浓雾起,不过辰时便散去。
日头愈发晒得紧,知了儿趴在树上呱噪地叫唤着。
盛午时,街上被烤得犹如火炉,连几个行人都不见。
位于光德坊长宁大街上的京兆府门口,当值的衙役百无聊赖地缩在阴凉处打着哈欠。
忽而,原本静悄悄的街上,传来嘈杂又纷乱的声音!
几个衙役抬头一看!
就见一群读书人浩浩荡荡结伴而来,径直到了府衙门口。
其中两人上前。
满脸愤慨斥道。
“请府尹出来说话!那玉真观乃是个逼良为娼拐买无辜少女的作乱之地!为何官府却秘而不宣!莫非是官官相卫,欺瞒我们百姓不成!”
“天下脚下,身为父母官竟敢如此欺上瞒下!刘全,你出来!”
那人声鼎沸之状,大有刘全不给个说法,就能将京兆府给冲了的不罢休架势!
几个衙役吓傻了,其中两个扭头就朝里跑!
“大人!大人!不好了!”
……
与此同时。
鲛纱珠帘晃动、华贵无双的马车,再次停在了礼部衙门前。
而礼部衙门的侧堂内。
礼部尚书赵彤讪笑着躬身站在侧下首。
纪澜抱着胳膊站在他对面,撇嘴:“我都说了是殿下的吩咐,你非不信。好了,现在殿下亲自来了,这解除婚约的折子,你到底写还是不写?”
赵彤汗都下来了,哪成想这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还能顾及到一个无权无势的平安郡主的婚约?
赔着笑转向上首,看那一身云锦广袖长衫,玉冠束发,手握一串小叶紫檀木念珠,清冷淡雅若云中画仙,不染尘埃半分的裴洛意。
抬抬头对上那双无情无念无喜无悲的眼,后背倏而一寒。
垂下头,恭谨小心道:“殿下恕罪,下官着实是忙忘了。怎地还劳动殿下为此等小事特意出宫?派个人给下官传个话便是。”
这满京城的人,谁不知晓太子殿下自幼体弱,甚少出宫,眼下为了平安郡主居然拿还特意来了礼部衙门!
这若再风吹草动病着了,他能叫御史台那帮碎嘴子的口水给淹了!
纪澜在对面讥笑一声,“可不敢这么怠慢赵大人,我拿着殿下的玉牌来都不好使,旁人来了能有用?不若趁着殿下现在过来,你直接写了折子,请殿下批示完了事。”
赵彤当真要被呕死!
实在不是他不肯写,而是这婚约,先有摄政王打招呼,后来摄政王身边的幕僚也特意来说了一趟,话里话外的都是宋家经此之后只怕会再进一步,你若不想得罪这清流的中流砥柱,还是别动这婚约。
他本以为拖延几日也就罢了,谁知,今日太子殿下居然还出面了!
小心地觑了眼慢缓拨动念珠的裴洛意,笑道:“这,这婚约,怕是得呈奏圣人……”
纪澜脸色一沉,刚要说话。
裴洛意已握住念珠,淡冷开口,“赵大人,孤今日前来,并非与你相商。宋家之名,不配苏家之功,宋沛河更非平安良配。宋家缘何不肯退婚,你心知肚明,不必与孤打马虎眼。”
几句话说得平平静静,可赵彤已是脸色一变,‘咚’地跪了下去,“殿下恕罪!臣……”
“你所行之事,孤不会追究。写了折子,明日递去东宫。”裴洛意并不等他解释,无起无伏地说完,站了起来,腕间念珠垂落。
他垂眸,神色寡淡地看向地上跪着的当朝一品大员:“赵彤,你是当朝老臣,素来稳重,有些事,孤信你能处理妥当。”
赵彤脸色一变,片刻后,深深俯身,“是,臣失职,愧对皇恩。”
纪澜看着地上惺惺作态的赵彤,想到他来了几趟时他三番四次地推诿,哼了一声,跟着裴洛意朝外走。
刚出了门外,忽然见一个礼部衙差急急跑来。
见着裴洛意也不知身份,只匆匆行了一礼,就朝里喊道:“大人,不好了!平安郡主在咱们衙门口叫京兆府的人强行带走了!”
裴洛意脚下一顿。
纪澜惊讶地睁大眼,扭头看他:“京兆府强行带走了平安郡主?是何缘由?”
衙差是认识纪澜的,忙又叉了叉手,道:“回纪学士,说是宋家当堂上告平安郡主于数日前绑架了宋家二公子,将其殴打后丢去了玉真观,意图以此污蔑宋家公子清白,所以京兆府的法曹参军就带人追到了咱们衙门口,将郡主带走了。”
纪澜听得嘴角都抽搐了——这宋家,是宁愿将人小女郎的清白名声给毁了,也不愿解除婚约?这天下居然还有无耻到这种地步的清流世家?!
不掩鄙夷地扫了眼走出来的赵彤,“所以,无凭无据,你们就任由京兆府将平安郡主带走了?”
那衙差一愣——郡主不是咱们衙门的人,这也轮不着咱们管啊!
可这话他不敢说,朝自家大人看了眼,道:“右侍郎大人他们见不得宋家这般……欺辱郡主,就跟那参军起了争执,眼下,还跟着去了京兆府,说要为郡主主持公道。”
赵彤神色大变——这老小子没事儿做了?去掺合宋苏两家的事儿做什么!
纪澜却顿时双眼发亮!
凑到裴洛意跟前,哑着嗓子低声道:“殿下,不妨您自去与暗桩接头,我去瞧个热闹?”
裴洛意少能出宫,圣人那头防得太紧,每回出宫都需得做障眼法,今日打着来礼部关心宋苏两家婚约之事才消了圣人的疑心,见暗桩乃是为着去岁风凉城之事,不好耽搁。
纪澜这个御前大红人,则是被圣人派来‘监视’太子殿下的。
眼下有了更好玩的热闹,立时将自己该干的事儿抛却脑后。
谁知,裴洛意却率先往前头走去,“不急,先去京兆府。”
纪澜惊讶,赶紧地跟上,一边追问:“殿下,您也去瞧热闹么?”
裴洛意墨眸中清和静宁,声音淡凉,“孤去看看,宋家,何处来的胆子。”
虽语气寡淡,可纪澜却眼眶一瞪——啊啊啊!殿下生气了?是生气了吧?啊!真的生气了!有好戏看了!
拔腿就跑!
后头,赵彤看着走进阳光里的裴洛意,那灼灼烈日洒在他的周身,滚烫的气韵都变得寒意湛湛。
他倏而一颤,一拍脑袋,转身就急匆匆去写折子!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宋家完了!
……
第43章 怎么会是她?
朱雀大街上,一辆华贵马车不疾不徐地前往光德坊。
车辕上坐着赶车的方叔,前头是骑着马的京兆府一行,车后居然还跟着一辆车与几匹马,竟是礼部的吴方与几个衙役。
一行浩浩荡荡,不像是去受审,反倒像出巡的。
夏莲前后看了看,放下车帘,转脸看撑着侧脸正闭目养神,并无半分紧张之色的苏念惜,面上既是担忧更多怒色,“郡主,宋家这分明不怀好意!”
苏念惜并未睁开眼,只弯了唇,懒洋洋地说道:“他们何时对我怀过好意?如今人情舆论他们压不住,无法从玉真观一案中脱身,便只有拿我做筏子,好将这糟蹋良家子的污水泼到我头上,给他们腾出抽身的理由来。”
“下贱的东西!”夏莲一拍身下,怒斥,“他们竟如此歹毒!郡主,要如何应对?”
苏念惜缓缓睁开眼,分明唇角带着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森罗煞气。
慢悠悠地说道:“他们既然这般想死,我便送他们一程。”
那副叫人心悸的般若之面又出现了。
夏莲心头微寒,看着这般不似生人的苏念惜,忽然握住她的手,触手果然冰凉一片!
她瞬间满心酸涩,低声道:“郡主,奴婢陪着您。是生是死,刀山火海,奴婢都陪您去!”
苏念惜看着她,片刻后,轻轻笑了笑。
车前,方叔沉声道:“郡主,前头就是京兆府了。”
“嗯。”
苏念惜抬眸,看到前头坐落闹市区的京兆府衙,以及府衙大门内外混杂的人群,眼底笑意淡去,唇角却深深勾起。
她靠到车门边,对方叔道:“待会儿见机离开,我会转移刘全的注意并拖延时间,无论如何,要将那些女娘带出来。”
只有她们现身,宋家,才会落入万劫不复!
“是,郡主务必当心。”
“嗯。”
……
后方的一辆颜色朴素挂着蓝色布帘的马车内。
纪澜急不可耐地就要下车,不妨青影撩开车帘进来,又将他堵了回去。
他翻了个白眼,推开青影就要下车。
却听身后裴洛意道:“带几个好手,去京兆府后衙搜寻。”
纪澜的脚步一下停了,扭回头:“殿下不是来给平安郡主撑腰的?”
裴洛意扫了他一眼,道:“沈默凌的地方全都查过,并未找到那些女娘行踪。如今唯一的可能,便是人还在京兆府衙门内。今日是好机会,务必将人救出。”
“是。”青影叉手行礼后,快速退下。
纪澜摸了摸下巴,看青影离去后,问:“殿下,既然是秘密行事,您不好现身吧?不然,您去忙您的,我自个儿去瞧个热闹就成……”
不想,却见裴洛意握着念珠起身,走了下去。
“……”
他看得一乐,跟着蹦下了车。
与做武夫打扮的玄影几人,护着一身广袖长衫只做寻常贵公子装扮的裴洛意到了挤挤攘攘的京兆府门口。
……
京兆府衙。
院中,里三层外三层地站了不知多少坐等府尹给说法的书生看客。
天气炎热,不少人晒得头昏脑涨,却也没有一个散去!
封三站在人群里头,阴沉沉地看着里头坐着的宋家父子,还有在旁与他们亲切交谈的京兆府尹刘全。
想到昨日,那老头儿给自己带的话。
他从前行事惯用三教九流,从未与那些百无一用的书生接触过。听闻那老头儿背后的主子支的招数,心下其实并不能很确定——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豆芽菜能干什么?
可谁知,这些书生本就正对宋沛河背信弃义品德败坏而气恼,这玉真观之事一经传播开,便立时如冷水滴入热油,炸出的效果令他都惊讶非常!
他当机立断,当即指使人撺掇起这群书生,甚至去京城各个书院散播,不过短短一日,就集合起来一大批人来,誓要找京兆府要个说法。
一群只会掉书袋的书生居然能闹到这种地步,倒确实是他没想到的。
他想着那个老头儿,还有他背后的那个贵人。
下意识摸了下腰间荷包里那枚被他捏得有些变形的金元宝。
正琢磨着,就听门口忽而传来惊呼。
“平安郡主到了!”
他跟着回头,却只见一戴着幕离帽裙遮掩大半身形、只露底下素色裙摆的少女款款走来,姿态动人,他却不过仅仅只扫了一眼,便转过脸去。
就在要收回视线的时候,忽而看到走在这位平安郡主身旁的老者!
顿时神色骤变!
——是他?!
他倏而反应过来!募地转脸看向那掩住面容的少女!
平安郡主?!!
“天爷!这就是平安郡主?”
“哎呀,这后头跟着的……是礼部的人?礼部怎么掺合进来了?”
“哎哎哎!这不是纪大才子么!他怎么也来了?”
众人惊呼声中,裴洛意才发现身旁的纪澜不知何时也挤到了前头去,竟然跟在苏念惜后头,穿过大院,径直去到了京兆府大堂中!
他淡冷视线落在那帽裙遮蔽的娇小身影上,想到多年前那个软绵绵站在杏树下蹦跶着,要自己给她摘那未曾成熟的青杏的白面团子。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吃着青杏后,皱着一张脸,成了个皱巴巴的小包子模样。
凉寒的眸色微松。
一旁,玄影看了看左右,道:“二郎君,那边树下人少,不若去那一处?”
裴洛意点点头,提着念珠转身,走到树下,刚好垫土略高,他慢缓地拨动起念珠,抬眼,刚刚好瞧见大堂内的景象。
大堂内,宋沛河身上伤势未愈,听到动静坐在软垫里还未能起身,匆忙抬头,却只看到苏念惜戴着帷帽身姿曼盈如青莲,在礼部一众人的保护之下,缓步走进了大堂内。
微风撩开那纱幔一缕,他似乎对上了帷幔朦胧之下那双含笑如露的森森黑眸,顿时一个激灵,那日被折辱的恐惧与恨意登时齐齐涌上心头!
一旁的宋康募地站起来,瞧见苏念惜四周的人,当即眉头一皱。
冷斥,“郡主殿下好大的威风!果然是敢随意绑架殴打人的架势,竟然连礼部都被你请来护驾了!呵呵!这我宋家可不敢得罪!”
夏莲眉头一皱,尚未开口。
第44章 我无话可说
素来以儒雅斯文气度示人的吴方忽然跳起脚来骂道:“宋康我敬你是个读书人,你怎么满嘴皆是五谷之气?!你把我们尚书大人当什么?这般羞辱我们大人!你等着!回去我就告诉我们尚书大人去!”
“你!”宋康万没料到,吴方竟然这般护着苏念惜,还不惜将他的话曲解,拉礼部尚书下水!
登时面色铁青,“吴方你做什么?我何时羞辱尚书大人了?你做甚要强出头?此事与你礼部有何干系?!”
“没干系?!”
吴方手一抖,甩出一张绢帛,举起来到堂下摊开转了一圈让众人看清后,高声说道:“这是郡主今日拿来礼部的退婚书!本是与宋家约好,要在礼部悄无声息地退了婚,也好全了两家的脸面!可宋家推诿再三,就是想拖延!存的什么龌龊心思,当我们都是睁眼瞎,看不出来么?!”
香茗楼那一出,在场之人几乎无人不晓!更何况又闹出宋沛河在玉真观嫖妓被抓之事!
众人哪里不明白吴方是在说什么?纷纷嘲讽地看向里头的宋家父子!
更有人大声嘲讽!骂宋沛河‘痴心妄想’‘不要脸’!
宋沛河浑身发抖,想要起身,却奈何身上全是伤,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能无力伸手指那些人,恨不能扑出去与他们舌战三百回合!
宋康气急,上前呵斥,“吴方,你这是挑衅公堂!”
吴方却不理他,只继续说道:“头一回,郡主殿下在礼部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宋家人不曾出面,郡主顾及你家脸面,不曾声张。这一回,郡主又是悄悄地来了礼部,这才刚到衙门口,还没进去呢,京兆府居然堵到了礼部去缉拿郡主!把一个无父无母受尽欺凌的小女郎当嫌犯!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他说着,又不屑鄙夷地瞪着宋康,“我吴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瞧见人能无耻到这种地步!自己儿子立身不正私德败坏,为了遮丑,居然还要拉上这么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做垫背!呸!宋康,你也配做国子监祭酒,做天下读书人的标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说着,又朝目瞪口呆的刘全行了一礼,“刘大人,今日我便在此,等郡主与宋家的案子掰扯清楚后,拿了两家的退婚书回礼部登记!搅扰大人公堂,我回去后自向我们尚书大人请罪!”
“……”
刘全嘴角抽了抽,搅扰我的公堂,不是该跟我请罪么?
眼神却瞄向旁边的纪澜。
谁不知晓这位新科状元郎,眼下是翰林院学士,虽无品阶,却是圣人跟前的红人儿?
他又干嘛来了?
纪澜笑着朝他叉手,“听说京兆府无凭无据就将苏大将军的遗孤给抓来审问,闲来瞧个热闹,大人勿怪。”
“……”
吴方怀疑地瞪他,他弯唇,朝吴方笑得无辜。
吴方嫌恶地朝旁边避了避。
刘全嘴角抽了抽——这纪澜分明就是在找事儿!
可他也不好将人赶出公堂,毕竟这厮别看着这般轻浮放荡,却是当朝春闱状元,眼下又深受圣人宠信,刘全还真不敢得罪。
只好回到桌案后,抓起惊堂木,刚要狠狠拍下,忽而瞧了瞧底下站着的众人。
郡主,祭酒,工部员外郎,翰林院学士。
干咳一声,轻轻敲了下,道:“平安郡主,宋家状告您绑架殴打宋二公子,并将他丢去玉真观一事,您有何话说?”
如此当堂质问,别说一个弱女子,就是成年的壮汉都要心生瑟缩。
人群中,封三难掩震色地看向站在堂下台阶旁的方叔!
再看堂上!
平安郡主就这么站在那儿,素色的襦裙与帷帽在盛夏的热风中轻轻摇摆,如一支轻盈的莲,濯濯伸展,盛世清离。
她微微抬头,看向上首的刘全,屈膝行了一礼后,娇声尚带几分稚嫩地轻缓说道。
“我无话可说。”
满室一片静然!
树影下,裴洛意拨动念珠的修长手指倏顿,半息后,淡缓抬眸。
那声音……
隔着府衙数重人,不太真切,却……莫名叫他想起那一夜,那恍惚与真实迷离中,摇摇曳曳似鬼语,将他牵扯入炼火焚烧的欲海之中的声音。
他漆眸微凝,再次朝堂内看去,视线落在那拂动的月白帽裙下,淡雅清幽。
脑中再次浮浮起那个胖乎乎的肉团子。
微微蹙眉。
片刻后,指尖捏着的念珠往后一拨,拨去心头一瞬泛起的细微涟漪。
——不会,不会是她……
大堂上。
宋康当即说道:“好!刘大人,平安郡主这是承认对我儿动用私刑了!足以说明,我儿与那玉真观毫无干系!分明是被她嫁祸!”
话没说完,忽然听到旁边一声极其嘲弄的嗤笑。
宋康脸一黑,转脸看去。
纪澜笑着摆摆手,“还是头回听说嫖客还能被嫁祸的,没忍住,宋大人继续,继续!”
“哈哈哈!”
底下一群人也醒过神来,顿时一起哈哈大笑!
宋沛河只觉自己的面皮都被这笑声刮下来一层,连忙道:“我,我没有!就是苏念惜让人把我打晕丢进去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苏念惜,你刚刚自己都承认了!”
他白着脸,恨毒地指着苏念惜!
帷帽下,那静缓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何时承认了?”
“郡主还想当堂反口不成?!”宋康满脸怒意,“便是你为女子,也不能这般如此随意颠倒黑白……”
“我看青口白牙颠倒是非的,是宋大人才对吧?”
一直静柔安顺的苏念惜忽而低笑一声,上前一步,看向宋康,道:“我无话可说,只是因为觉得荒唐。宋家告我,可有人证?可有物证?无凭无证,便想往我堂堂御封的郡主头上泼脏水,谁给你的胆子?!嗯?!”
一边,纪澜听着这步步紧逼的问话,低低笑开。
——果然是个聪明的。居然能这么清楚地抓住关窍。
宋康被苏念惜这般咄咄相逼,满脸涨成猪肝色,恼怒道:“你仗着平安郡主身份为非作歹,才是羞辱这皇家名号!”
“宋大人说我为非作歹,可有证据?”
“自然有!”宋康当即叫道,“有人亲眼看到你抓了我儿,丢去了玉真观!”
苏念惜眉头一挑。
夏莲顿时沉下脸,扭头,就见衙役押进来一个身着短褂的猥琐汉子,当头跪下。
刘全扫了眼苏念惜,道:“将你所见仔细说来。”
第45章 蛇蝎心肠
那汉子哆嗦了一下,道:“是是,那日天快黑了,我瞧见一个漂亮姐儿抓了这位公子,还以为是郎情妾意偷欢呢,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她将人直接绑起来,还打了一顿,然后丢去了玉真观!我吓得不行,只以为是什么贵人家的事儿,一直不敢冒头。这不,又听说公子被冤枉,实在良心过不去,才,才出面作证。”
说着又磕头,“小人句句属实!”
宋康指着他,“这便是人证!”
原本看热闹的人立时议论起来。
“平安郡主真的绑了人啊?”
“要是我,打死这负心汉都是轻的!”
“也是。不过,这么说,这宋二公子果真没有去过玉真观?”
“哎呀,那咱们误会宋大人啦?”
“不过,平安郡主这手段,却是有些下作了啊……”
宋沛河顿时长舒一口气,痛快又阴狠地看向苏念惜。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等着!贱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宋康的眼底也难掩得意,心道,摄政王这法子果然好!管它玉真观如何,只要利用苏念惜让宋家脱身,自然就可保住声名!
不屑地瞥了眼苏念惜,又对刘全道:“刘大人,平安郡主年轻气盛,一时赌气做错了事儿,我也能理解。两家婚约尚在,我敬重她父亲生前英勇之名,愿给这孩子机会,还将她当作儿媳看待,还请大人从轻处罚。”
吴方在旁边看傻了眼,用胳膊肘戳了戳纪澜——哎?这怎么个事儿?
纪澜却笑,并未说话,只看那帷帽下静如缓水的苏念惜。
堂上,刘全叹气,“既然有宋大人求情,又有两家婚约之故,将来到底是一家人,便判平安郡主给宋二公子赔个罪……”
宋沛河忽而道:“我要她磕头赔罪!”
“你也配!人渣!”夏莲当场怒斥,上前一步,拦在苏念惜身前!
“放肆!”刘全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岂容你一个奴婢随意出言搅乱!来人!拖下去重打十大板!”
衙役要上前,却听一直不曾开口的苏念惜道。
“这位证人是看到了我亲自将宋二公子绑走,扔去的玉真观?”
她声音不疾不徐,握着夏莲的胳膊,那些衙役又不敢轻易上前拉扯,一时便僵滞住。
跪着的汉子扫了眼宋康,连忙点头,“是,是小人亲眼所见!郡主殿下,天人之姿,令人见之难忘!”
这等放肆言语,根本就是在故意糟践郡主清名!夏莲看向那汉子的眼神恨不能在他身上穿出几个洞来!
“嗯——”
帷帽下,苏念惜却不恼,反而轻笑一声,又问:“既如此,想必你也看清了我脸上的痣,是左脸还是右脸了?”
苏念惜戴着帷帽,无人能看清她此时容貌。
纪澜眉头一挑。
吴方恍然大悟,当即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跪着的那猥琐汉子明显没想到苏念惜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愣,就见宋康恶狠狠朝他一瞪。
他立马道:“一颗痣,小,小人如何看看清……”
“啊?”苏念惜有些惊诧,“你方才还说看清了,莫不是诓骗府尹大人吧?”
“不!小人绝对看清了!”那人吓了一跳,本就心虚,此时更加慌乱,立时说道:“在左脸!”
话音刚落,见宋沛河用力朝他摇头,赶紧改口,“在右脸!”
宋沛河几乎气得仰倒!
却听苏念惜笑问:“你确定?”
那人慌乱之下,实在不知宋沛河和宋康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索性咬牙道,“就是有一颗痣,但是我着实记不清是在左在右了!”
苏念惜轻笑起来,松开夏莲。
夏莲上前,一脚踹在那汉子的身上!
汉子大喊一声,竟咕噜噜滚下台阶去!
“放肆!”刘全大怒,正要发作!
吴方已哈哈大笑起来,一脸痛快地说道:“郡主天姿国色,面容犹如白壁,何来瑕疵?这人做伪证!宋大人,这不会是你故意找来想栽赃郡主的吧!”
宋康还没开口。
旁边的纪澜抄着手,也跟着悠哉哉地笑道。
“做伪证,按律,当罚五十棍,入监三年,罚银一百两!另外,家中子孙也会被贬为贱民。若是老实交待,或许可坦白从宽哦!”
跪在台阶下的汉子本就心虚害怕,再听纪澜这话,登时彻底崩溃!
浑身打着哆嗦,直接磕头在地,指着宋康,“是他!他给了我银子!叫我这么说的!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大人饶命!饶命啊!”
原本还疑心苏念惜的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好歹毒!宋康你怎么这般不要脸!”
“栽赃郡主,你宋家好脱身干净,再强娶郡主,保你们家清名?”
“怎么打得这么好算盘呢!你们将堂堂郡主殿下当作什么!”
“好下作的心思!肮脏的手段!无耻!猪狗不如!”
“我呸!这种人,居然也配做国子监祭酒!我还叫过他老师!简直奇耻大辱!”
“宋家滚出京城!”
“滚出国子监!”
宋康脸色发白,身子剧烈摇晃。
宋沛河大叫起来,“我们没有!就是她绑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阿爹!阿爹,你说句话啊!”
可再没人听他们的话,咒骂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几乎淹没了整个京兆府!
刘全的惊堂木都快拍烂了,也不见丝毫效果。
偏这时,吴方还看热闹不嫌事大,上前一步道:“既然诸位都在此,也请刘大人做个见证。以宋家这般狠毒心思,护国公府断不可能再与他们继续婚约!况且平安郡主今日本也要与宋家退婚,还请宋祭酒尽快将婚书送往礼部,划去婚约,从此两家再无瓜葛,嫁娶随意!”
宋康摇摇欲坠。
宋沛河强撑着站起来,伸手指着宛若迎春站立于那处的苏念惜。
愤恨道:“苏念惜!你我情意一场,你竟这般害我!你怎么这么狠毒?就不怕老天爷降雷劈死你么!”
夏莲上前挡住宋沛河,双目如刀!
苏念惜看着他扭曲又狰狞的脸,帷帽下的唇角,无声而痛快地翘起。
这便是害你?那你可等着吧!
前世,我所见的地狱,今生,也要叫你好好地走一趟呢!
闹哄哄的京兆府衙门内。
人声鼎沸骂声不休。
忽而,犹如热水遇上冰封,所有愤慨咒骂宋家的看客们,一个接一个地全部消了声。
所有人的视线纷纷望向大堂内。
就见,那一直藏于帷帽之下的平安郡主,缓缓揭下了自己的帷帽。
露出了一张笔墨无法形容的倾城绝色。
府衙门外的树荫下,裴洛意浓纤长睫忽如如蝶翼轻轻一颤!指中拨动的念珠倏然攥紧!
那双如渊深的眼瞳微紧,静冷目光仿佛凝固在那张尽态极妍的脸上!
清澜月下,掩在莲花花枝后,宛若妖魅的面容,陡然清晰!
——是她?!
“殿下?”玄影察觉到裴洛意的神色,轻声询问,“可是有何不妥?”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瞧见那珠辉玉丽盈盈立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少女,亦是心惊。
平安郡主,竟出落得这般倾国之色?!
他收回视线,再转看身旁的太子殿下时,却发现殿下的神色依旧清冷静离,仿佛方才那一瞬掀起的波澜,只是他的错觉。
他歪了歪头,再次朝京兆府大堂内看去。
在无数人惊艳震愕的目光中。
苏念惜上前一步,开口,郑声道。
“与宋家之事,劳府尹大人费心。此桩事了,从此我与宋家,一刀两断,到死不相往来!”
“你!”宋康指着她,“蛇蝎心肠!当我宋家稀罕不成!”
苏念惜却并不看他,而是拎起裙摆,朝刘全缓缓跪下。
苏念惜可是圣人亲封郡主,刘全怎敢受她所拜,连忙起身。
却听跪着的苏念惜一脸庄重地再次朗声说道。
“婚约一事已罢,不敢再为此等小事叨扰府尹。此时,我不以郡主之身面见刘大人,而是这南景朝万万千与我一样年纪的少女之身跪拜。”
人群内,封三猛地抬头,一股颤栗陡然从脚底直蹿入骨脊!
接着,便听那森严肃穆的大堂内,传来苏念惜清晰静冷的声音。
“我苏念惜,为玉真观无辜受害的少女求告,请刘大人,彻查玉真观,还我等良家之女,一个清白公道!”
树荫下,裴洛意眼瞳骤缩!
抬目,就见那少女,一身素衣,虔诚俯首,跪于天地中。
为那些被刻意掩藏、遮盖,埋在烂泥下、抛于乱葬岗的可怜无辜的女孩儿们。
求个公道。
……
第46章 请命
满堂寂静。
刘全目瞪口呆。
宋康面上一片惨然。
连纪澜,都惊讶地看向那跪于堂中深深俯首的少女。
原本因为宋家与郡主婚约纠葛,玉真观真正被揭发之隐秘,早已被刻意偏移,若就此揭过,那些暗地里掩埋之阴暗将永无见天日之机。
偏她这一跪,将原本转离的真正龌龊腌臜之处给跪了回来!
这一跪,玉真观一案,真正所藏污纳垢的黑暗,将再无所遁形!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纪澜眼神微深——又或者,她到这公堂上来,就是为了此时?
她想做什么?
可一旁的吴方却没想那么多,他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瞧见了自己的女儿,以自己一袭单薄之身,妄图对抗这黑暗厚重的天。
忽而一掀衣袍,也跟着跪下,将头顶的官帽摘下,看向刘全,道:“今日下官也不以官身,只以一普通父亲的身份,为自己同样身为女儿身的孩子,求刘大人,为这些无辜女娘,主持公道!”
他的话,如同一枚石子,投入了大堂外那些被苏念惜的动作震惊到鸦雀无声的人群里。
封三震撼地看着那单薄却如韧竹的女娘身影,直接跪了下来!
身旁一个瘦弱书生瞧见,也跟着一把拽下头上的纶巾,大叫,“小生今日不以读书人身份,只以寻常兄长之身,为家中同为女子的妹妹,求府尹大人,为玉真观受害女娘,主持公道!”
封三朝那人看去。
书生跪得重了些,龇牙咧嘴,见旁边这有些凶悍的汉子盯着他,笑着抬起下巴,“可不能让郡主孤立无援!弄死那群黑心肝的狗官!”
封三眼眶微颤,就见,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全都跪下。
“我家中亦有阿姐,求府尹大人,为女娘们主持公道!”
“我也有妹妹!”“我有两个姐妹!”
“求府尹大人!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
跪在人群里的封三死死地攥住手指!
看着周围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那些声音,分明单薄,汇聚在一起,却犹如震雷,冲向了大堂内,在那娉婷清伶的皎皎身影头顶上,轰隆隆炸开。
那被看不见的手死死掩埋的冰山,由平安郡主伸手,借助这无数的声音,终于,掀开了至黑至暗的一角。
衙门外的树荫下,玄影一脸的震撼。
他的身后,裴洛意静眸深凝地看着那曲起纤细后背,跪卧于冰冷青石上的小小身影。
海棠清美的面孔与那娇媚勾魂的眉眼,若即若离。
那在耳边萦绕多日的娇笑轻吟倏而化作烟云,缱绻散去。
他的眼中,只有此时这个,虽是跪拜却满身傲骨的小姑娘。
耳中,只有她的那句——为她们,求个清白公道!
这天底下,有多少人,能这么做?敢于这么做?
她这一步走出,可知自己要面对的,是如何的刀山火海么?
“殿下。”
这时青影忽而越过人群疾步靠近,附在裴洛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洛意眸色微深,朝他看来。
青影扫了眼府衙大门内,道:“应当就快来了。”
府衙大堂内。
宋康看着这些跪下的人,听着这些人喊出的话语,只觉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玉真观一事若彻底揭开,让这些人知晓宋沛河凌辱的其实是良家自,那他的前程,还有整个宋家的名声岂非……彻底毁了?!
他眼前阵阵发黑——似乎看到了宋家广厦倾塌的那一刻!
宋沛河不可置信地瞪着地上的苏念惜,“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疯了!这对你有何,有何好处!”
苏念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而抬眸看桌案后明显惊慌的刘全。
问:“刘大人,您身为府尹,乃是百姓的父母官,如今百姓有求,您不该为民请命么?”
这话似有暗指。
请命?向谁请?
圣人?还是……在幕后操控此案的摄政王?亦或者,那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
他浑身一个哆嗦,站了起来,“这这这……此案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再说内里到底如何,不可人云亦云,亦要从严调查。郡主不若先回府,待事情有定论了,下官定着人告知郡主?”
跪在一旁的吴方登时满脸愤恨抬头!
依旧抄着手的纪澜嘲讽地勾了勾唇——果然如此。
纵使闹出这般阵仗,无权无势,他们这些人又能如何呢?
平安郡主?那也只不过是一个稍显尊贵的称号罢了。对上真正的当权者,不过是以卵击石,唯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这小狐狸是个聪明的,如今脸面挣够了,宋家的仇也报了,这时候就该顺着梯子下了才是。免得惹恼真正幕后之人,反落了个以身涉险难脱身的下场。
人群里,封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想到生死未卜的妹妹,他咬紧了牙关——就真的没有法子了么?
然而,就在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个貌若天仙柔柔弱弱的小女娘已经做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不能再往前一步的时候。
跪在那里的苏念惜,忽而抬起双手,捧起了一块赤金的令牌。
案后,刘全一见,顿时大惊失色,几乎是仓皇地冲下了台阶,‘咚’地一下跪在了苏念惜的身前!
大堂内,其他跪着的人,皆纷纷跪了下去!
堂外不明所以的众人纷纷抬目,看着平安郡主举起的物事。
就听那轻缓如云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
“此乃圣人赏赐家父之牌,可以此,请天恩。今日小女斗胆,以此天恩,令刘大人,将此案公开审理,还玉真观女娘们,一个朗朗公道!”
寂静。
死水般的寂静。
树上的蝉鸣,反而更加凸显了此时整个京兆府衙门内外的死寂。
树荫下。
裴洛意握着手中的念珠,静默地看着那小姑娘。
已然看出。
她分明知晓自己会面对什么。
螳臂当车,是为死路。
可她还是飞蛾扑火般地扎进了这火海里。
那副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不似无畏,更像……无谓。
生死,恩德,名誉,她都不在乎。
这副豁出一切的姿态,仿佛是带着仇恨而来的恶鬼,想将所有人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咔嗒。”
裴洛意倏而轻轻拨动了一颗念珠。
珠中佛香幽然,深眸中暗流缱缱,似悲似悯。
第47章 一招连环计
汗水一滴一滴地从刘全的额头落下。
他呆愣地看着那枚赤金令牌。
整个南景朝,此物只有三枚!
一枚在摄政王手里,一枚在东宫太子手中,还有一枚,多年前赏给了救驾有功的苏将军!
见之便如见天子。
苏将军从未拿出来用过,所有人也不会想到,平安郡主会拿出如此贵重之物,来为一群毫无瓜葛的女孩儿求公道!
刘全咽了口口水,想到背后只想按死这个案子的摄政王,只觉自己夹在其中,生死难料!
看着面前如花似玉却满脸正色的苏念惜,张了张嘴,终于出声:“郡主……想要个什么公道?”
这话问得简直可笑!
一旁的吴方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却被纪澜按了下。
就听那头,苏念惜平静道:“刘大人这话,不该问我,不若,问一问玉真观那些女娘们?”
“啊?”刘全脸色一变!
跪在底下的封三看见他的神色心底顿时一沉!
“怎么,不能问么?”
苏念惜放下赤金令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玉真观女娘们乃是此案关键。既是当事者,亦是嫌疑者,可能也为受害者。于情于理,都该审讯才是。大人有何为难之处?”
有何为难之处?
这些女娘露了面,他的乌纱帽,不,连他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这平安郡主是疯了不成!为何偏要掺和进这事儿里头来?
干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郡主,此案由摄政王吩咐,要暗中调查。您别为难下官成么?”
听到‘摄政王’三个字,跪着的苏念惜忽而轻微勾了下唇,这转瞬即逝的阴冷神情,正好落在正平静看着她的裴洛意的目光中。
他按住一颗念珠,再次想到了那独属沈默凌独门秘方的千眠香。
修长指节微抬,不轻不重拨下。
‘咔嗒。’
大堂内。
早被吓住的宋沛河扶着发昏的宋康,胆颤心惊地盯着刘全,生怕他松口。
又目光如刀地瞪着苏念惜,只恨不能将这害他宋家名声一坠千里的贱人活生生掐死!
“啊——”
忽而,一道凄厉无比的叫声,陡然从京兆府后院处传来!
那叫声惊恐而尖锐,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惊得众人纷纷望去!
刘全也傻眼了,连忙跳起来吩咐,“快快!快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周围方才全跪下来的衙役这才回神,赶紧起身,正要往后院去。
树荫下,青影道:“殿下,来了。”
裴洛意抬眸,就见,方才跟在苏念惜身边的那个跛脚的老头儿。
一跛一跛却大步如风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挤挤挨挨纵使披着衣衫也能看出满身褴褛搂蓬头垢面的少女。
眼眸微深,按住了掌间念珠。
转眸,又看向堂内被丫鬟扶着缓缓起身却还是微微踉跄了一下的小姑娘。
视线掠过她莹白生辉的面孔,又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膝盖。
随即侧身,对身后道:“速去大理寺,让曹仁立刻带人来一趟。”
一个随从装扮的暗影立时退去。
玄影不解,看了眼太子殿下,又不敢问,拿胳膊肘戳了下青影。
小动作叫裴洛意瞧见。
他淡缓开口:“平安逼得太急,刘全恐会铤而走险。”
“!”
两人皆是神色一变。
府衙大院内。
封三在看到其中一人时,顿时目眦欲裂,几乎当场扑过去!
堂内,刘全也在看到那几个少女时,头顶‘轰’的一声!
伸手哆嗦着指向方叔。
方叔径直来到堂下,叉手单膝一跪,“郡主恕罪,奴才今日吃坏了肚子,便擅自去府衙后院找净房,谁知却见几个歹人闯进府衙后院想将这个女娃娃抓走。奴才看不惯,出手将那几个歹人打晕,救下了这几个女娃娃。”
“奴才擅自行动,还请郡主责罚!”
“……”
明眼人都能看出方叔这是在张口说胡话!
尤其刘全知晓,这几个小丫头分明关在极为隐蔽之地,岂是人随便能找到的?
这个奴才,根本就是趁着方才混乱故意寻过去的!
顺手扶了一把吴方起身的纪澜,看了眼底下那群女孩儿以及一脸义正言辞的方叔,再看站在堂中,闲适从容的苏念惜。
终于明白,她拿出赤金令牌的真正用意了!
宋家敢这般张狂,就说明那群女孩儿的命必然保不住。她故意纠缠,与宋家那败类父子言语纠缠,就是为了给她这个身手不凡的老奴足够的时间去救人!
好一招连环之计!
当真厉害!
苏无策那大老粗,是怎么养出这般诡算周全的女儿的?!
他佩服地轻轻抚掌,旁边的吴方也看出门道了,却皱了皱眉,低声问:“怎么就这么几个?”
纪澜扫了一眼,没说话。
同时,那边吴方已斥道,“大胆奴才!私闯府衙……”
“我回去后定重重责罚。”苏念惜笑着截过话头。
纪澜和吴方齐齐一愣,差点笑场。
连树荫下看得津津有味的青影和玄影都‘噗嗤’一声笑开。
一旁,裴洛意不疾不徐,拨动念珠。
府衙大堂内,刘全一张脸铁青,哆嗦了几下,对左右道:“还不赶紧将人送回去……”
“慢着。”苏念惜却走出了大堂。
许是这盛世容颜太过逼人,叫人觉得靠近多些都是亵渎,堂下围拢的众人皆纷纷后退几步。
就见她,缓步走到了那群瑟瑟发抖的女孩儿面前。
伸出白腻如玉的手指,轻轻擦了擦其中一个女孩儿的脸,柔声问:“这般年纪的女孩儿,还是这副模样被关在府衙后头,吴大人,这莫不是你藏下的……嗯……那词儿怎么说来着?”
有个书生心领神会,当即喊道:“禁脔!”
随即得来苏念惜赞许的目光,他顿时满脸红光!
“放肆!污蔑朝廷命官,你可知罪!”刘全大吼!
那书生还没说话,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忽然上前,将他往后一挡!
书生感激地拍了下他的后背。
封三扫了他一眼,又看向十多步外的苏念惜。
面对堂堂京兆府尹的怒火,苏念惜却毫无惧色,反而轻笑着转过脸,不卑不亢地看向刘全,“既然不是吴大人私藏之宝,那她们是以何身份,要用这般面貌,被关在京兆府内,还差点被人抓走呢?”
第48章 太子殿下出面了
“这,这……”刘全结舌,已是彻底慌张,忽而道:“这些是玉真观的娼妓!下贱之民,脏了郡主的眼!郡主还是莫要靠近!让下官将她们带走吧!”
被苏念惜擦了脸上污垢的封辰儿,看着身前这犹如天上仙女的苏念惜。
方才救下她们的大叔就是她的人。
是她,听到了她们的哀求,来救她们了!
登时热泪盈眶,‘噗通’一声跪下,凄声道:“启禀贵人,小女,小女是被他们抓去玉真观的!我不是娼妓!我是好好的良家女,被人强掳去了玉真观!”
她说着,身旁的小女孩儿也跟着跪下,“贵人,我也不是坏女娘!我就是在家门口看花神,就被人打晕带去了玉真观!贵人,贵人你救救我们!”
后头几个全跪了下来。
“贵人,我是城西桥人家的好姑娘,我都跟人定亲了,却在去买米的时候被人迷晕带走的!我真的不是那些风尘之身啊!求贵人做主,救救我们!”
“贵人!我也是清白之身啊!我爹爹还是个秀才,我怎会如此糟践自己啊!贵人,救命,呜呜呜……”
“贵人救命……”
总共五个女孩儿,哭得声嘶力竭,说出的话,却叫人胆寒无比。
玉真观里的女娘们,真的都是良家子……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
其中一个女孩儿突然一把掀开方才方叔给她们的外衫,露出了身上大片青紫的淤痕和不堪入目的伤疤!
指着站在堂内,早已瑟瑟发抖的宋沛河道:“我在玉真观被迷晕后,是这个变态!强辱了我的清白!还对我虐打,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还拿鞭子抽我,说我是下贱的畜生,天下的女子都下贱……”
话没说完,身前的苏念惜忽然蹲下,轻轻地摸了下她的脸。
她一愣,抬头。
就见她轻柔地笑着,伸手拿过夏莲捡起来的衣裳,披在她的肩上,温温和和地说道:“难过的事情,不必再提。我们,都看得到。”
你们的哭,你们的委屈,你们的不甘,你们的恐惧,我们,都看得到。
所以,不必再提。让你痛苦的伤疤,无需去揭开。
封辰儿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那头顶炙热的太阳,在她身后散开斑斓瑰丽的光。
人群里,忽然一人扑过来,一把扶住她的肩头,痛呼:“小妹!”
封辰儿猛地转头,看到自家哥哥通红的眼!
强绷的最后一丝坚强,终于彻底坍塌!
一下抓紧他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大哥!大哥!”
所有的少女仿佛都见到了亲人,齐齐哭了起来。
哭声之下,是无边的悲痛与劫后余生的恐惧。
苏念惜缓缓起身,站在这群少女面前,看向堂上已面如白纸的刘全。
缓缓轻笑,质问:“刘大人,您还有何话要说?”
几乎昏倒过去的宋康忽然低声道:“刘全!你别糊涂!这时候要是被她坐死了此案,你可别想活!”
刘全猛地想到摄政王那双阴鸷的眼!
顿时浑身一寒!
猛地喝道:“胡言乱语!郡主故意布置下这些人演戏,定有不轨之心!来人,将她们通通抓起来!”
门外,玄影青影对视一眼——殿下当真料事如神,刘全真的狗急跳墙了!
“刘全!你敢!”吴方第一个跳出来!
纪澜拉都没拉住——太子殿下在外头呢,用得着你操这劳什子的心啊?
可随着他一声怒吼。
那些震愕不忍中的看客们忽而齐齐跟着叫出来!
“刘全!你敢!”“刘全!你想翻天不成!”“天子脚下!你还想强杀人不成!”
“谁敢碰郡主一下!”封三猛地上前,挡在了苏念惜的身前!
纪澜错愕转脸,就见越来越多的毫无腿脚功夫的柔弱书生全都围拢,将这群女孩儿护在身后!
围成了一堵无可撼动的人墙,死死盯着京兆府这群虎视眈眈提着刀刃的衙差!
刘全几乎气死,想到沈默凌那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心下懊悔已然来不及,为了自己的小命,咬牙哆嗦着狠声道:“将她们全部拿下……”
话音未落。
忽有一行人径直从京兆府衙门外走进来。
一看内里场景,皆是一愣!
面面相觑后,为首之人大步走进,扫了眼旁边挑眉很是意外的纪澜,朝面如猪肝的刘全叉手行礼。
“刘大人,下官大理寺少卿曹仁,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接管玉真观一案!”
“!”
纪澜疑惑朝门外扫了眼——隔着一道道人群,也没见着太子殿下。
而周围,正与衙差对峙,眼看就要发生流血伤亡的看客们齐齐松了口气,接着又疑惑起来。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要管玉真观的事儿?”
“不是说他近年来身体愈发不好,已不大理会朝堂之事了么?”
“怎地摄政王不出面?”
摄政王?
人群内,苏念惜轻笑一声,看了眼不远处的方叔,朝他摇摇头,然后抬眸望向挡在身前这巍峨如小丘的封三,伸手,轻轻地在他肩后拍了下。
封三眼底一震,随后恭敬俯首退开。
见他退后,围在四周的人也纷纷为苏念惜让开一条路。
她缓步走到了台阶下。
曹仁一眼瞧见这琼花玉貌的女娘,顿时满眼惊艳,“这位是……”
通体贵重,绝非普通身份。
夏莲道:“护国公府,平安郡主。”
曹仁立时叉手行礼,“下官见过郡主。”
苏念惜微微颔首,“曹大人免礼,不该搅扰大人公务,只是,我有一问,想请府尹大人解惑。”
刘全此时腿都抖了,太子殿下都出面了,这玉真观的事儿已然压不住!他完了!完了!
强忍惊恐地看向这个柔柔弱弱,却一步一步将他逼到悬崖边上的小丫头片子。
磕磕巴巴地问:“郡,郡主还,还有什么要问的?”
众人也都朝她看去。
封辰儿靠在封三怀里,泪眼模糊地抬头,就见那位站在光里浑身清和的天仙。
平静却落地有声地问:“玉真观共捉拿良家子一共二十一人,此处仅余五人。请问刘大人,其他的女娘呢?”
她说的是良家子!
她向所有人宣告了她们的清白!
还有那些不知去了何处的姐妹们的身份!
她没有因为救下活着的她们沾沾自喜,她也要为消失的她们讨个公道!
封辰儿浑身震颤,忽而一推封三,上前就要说话。
第49章 方叔,去打烂他的嘴
旁边的小圆,就是那个看花神时被掳走的小姑娘,突然大声哭道。
“都被抓走了!姐姐们都被抓走了!他们那些坏人,把姐姐们打晕抗走,姐姐们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还杀了人!我好害怕!呜呜呜!我好害怕!”
她身上的外衫掉了下来。
周围全是男子,看着这小姑娘最多不过十二三岁,那通身的痕迹简直不堪入目!
纷纷不忍回避开视线。
有人脱下自己的罩衣,却又怕冒犯不敢上前,有人错开几步,挡在了她们身前。
夏莲走过去,接过那罩衣将她裹了起来,轻柔又坚定地抱在怀里。
哭声如刀,割在每个还有良知的人心里。
曹仁面色铁青,看向刘全,“刘大人,此女指认,你有何辩解?”
刘全汗如泥浆,不断摇头,“她们污蔑!她们是被平安郡主买通!故意污蔑本官!宋,宋大人!你,你倒是说句话啊!”
宋康此时已是天旋地转,若非宋沛河扶着,早已瘫倒在地,两手哆嗦,只恨毒地盯着苏念惜,反反复复只骂,“毒如蛇蝎!你,你,毒妇,毒妇!!”
站在苏念惜身后护卫的方叔忽然高声道:“方才奴才打晕的几个歹人,当还在后院。”
曹仁是什么人?大理寺少卿,查过多少案子?纵使不曾知晓前情,可也能从此时情形与言语中猜到七八!
是平安郡主的人强行从刘全手里抢了人!
当即一挥手,“去搜!”
刘全立马上前,“京兆府衙门,你敢随意……”
曹仁一举腰间大理寺令牌,“大理寺查案,奉天子命!我手中更有太子殿下旨意,任何人不得无故阻拦!刘大人,你想抗旨不成?!”
刘全一震,眼睁睁看着数名大理寺衙差如虎狼钻进京兆府后衙,不过片刻就拖了几人出来!
吴方一看,这不是方才去礼部缉拿苏念惜的人?
当即伸手一指,“这人是京兆府法曹参军!我与几人同僚皆认识此人!铁证如山!”
大堂之下,顿时一片轰然!
刘全哀嚎一声,直接瘫坐在地!
曹仁沉着脸,扫视一圈,道:“来人,将京兆府尹刘全缉拿!国子监祭酒宋康等人一并带回大理寺,配合调查!”
立时有人上前将刘全拖了起来!
又有人去抓宋康与宋沛河!
宋沛河满身狼狈疼痛撕裂,却看苏念惜如皎皎明月云淡风轻地立在那儿,只觉心头恶火骤起,猛地朝他扑去!
堂下一群人惊呼!
方叔即刻上前!
然而宋沛河不等靠近,衙门外忽而一道黑影犹如利箭,直扑而来,一脚踹在宋沛河的后背上!
直将他踹得重重跪倒在地!
那声音听着旁人的膝盖都跟着疼!
方叔惊讶看向这轻功绝顶的黑影青年,便见他身形一转,落在了纪澜身旁。
苏念惜也抬眸看过去。
纪澜干咳一声,笑道:“这是我家中安排的护卫,惊扰各位了,恕罪。”
又朝玄影瞪眼——你来干嘛?
玄影无辜眨眼——殿下让我来的呀!
纪澜惊讶——殿下?殿下让你来救平安郡主啊?殿下怎么对平安郡主这么上心啊?
玄影也像是反应过来,摸了摸后脑勺——是哦!殿下好像很在意平安郡主呢!
对面,苏念惜看着两人间眉眼官司,视线落在玄影身上,娇眸微眯。
一旁,宋沛河趴在地上,双膝似已断裂,剧痛之下,更是知晓自己身败名裂的不甘与愤怒。
看着对面这个将他推入万劫不复地狱的罪魁祸首,忽而恶狠狠地喊道,“苏念惜!你知道玉真观背后有什么吗!你就敢这么掀开!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为了这些下贱的东西,你值不值得?!你这个疯子!”
底下的封三皱眉。
不少人也猜到了这内里乾坤,纷纷担心地看向这位毫无依靠的平安郡主。
却看她清眸流盼,莞尔一笑,淡淡看向宋沛河,道:“我是疯了又如何?”
她转过脸,看底下瑟瑟发抖的女孩儿们,“由着你们站高台笑,便不许她们泥坑里哭?这天下除了圣人,你我皆是蝼蚁,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封三募地抬头!
封辰儿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莫名的激动。
高高在上的郡主说,她们,都是平等的!
树荫下。
裴洛意再次握住指尖一颗念珠,不曾拨动,只捏在指间,轻缓盘绕。
盛夏的热风拂过珠串缝隙,轻晃摇曳,不见燥意。
他清冷无情的唇角,无声无息地,漫开了一层涟漪轻绽的笑意。
“说得好。”一旁,纪澜轻声赞叹。
周围顿时一片附和。
宋沛河被大理寺的衙差抓起来,还在拼命挣扎,看苏念惜这么个出身卑劣的东西居然成了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一张脸几乎都扭曲了!
忽然大叫:“你就算能为她们求公道又能如何,她们几个早没了清白,事情闹开,名声也全都毁了!要公道有何用!”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一静!
那个秀才女儿顿时抖如筛糠,想到自家那教条刻板的爹。
忽而转脸,朝旁边的台阶上狠狠撞去!
夏莲立时去扑却没抓住!封三紧随其后却也脱了手!玄影立时扑去也差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她朝着那尖锐的石阶上冲出去!
忽然,一个瘦弱书生一下蹦出来,一把抱住她低下的头!
“砰!”
书生后背直接撞在那台阶上,痛得浑身一颤!龇牙咧嘴着,却还死死抱住她不肯撒手,一边抽着气一边安慰,“不能死啊!好容易活下来呢!千万不能死啊!别听那个人渣的话!”
女孩儿一时绝望被阻拦,那口死气散过去,回过神来,登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身上的外衫也掉落在地。
那书生慌得赶紧掏帕子转开脸,又瞪旁边穿外衫的人,那人也反应过来,赶紧脱下来给披上。
吴方皱眉看这从前还颇觉优秀的宋沛河,恼火道:“宋二公子此言差矣,名声怎能与性命相比?”
宋沛河看一计未成,冷笑又道:“留着性命又能怎样?一辈子嫁不了人还要被人指点议论,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全愤怒瞪着她!好些人破口大骂!
“畜生!你在说什么!”
“你家里就没有姊妹不成?!”
“猪狗不如的东西,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种人居然也是读书人!我,我……简直气煞我也!”
苏念惜此时也明白了宋沛河的用意——他想逼死这些女孩儿,好让她冠上一个‘伪善’的名头,将她一起拖进地狱里。
可他不知,她一直都在这恶鬼遍地的地狱里啊!在等着他掉下来,一起见见这阿鼻处的好风景啊!
她低笑一声,开口,“方叔,去打烂他的嘴。”
纪澜在旁边一挑眉——又来?
第50章 打死这畜生!
“啪!”
方叔一巴掌就打得宋沛河口吐鲜血!
宋康这时也回过神来了,颤巍巍伸手指,“你!你们放肆!大理寺,纵容歹人殴打身有功名之人!你,你们……”
曹仁瞥了他一眼,等方叔又扇了宋沛河一个巴掌,这才故意呵斥,“不得放肆。”
方叔朝苏念惜看了眼,见她微微颔首,这才退到她身旁。
宋沛河喘着气,可身上的伤和脸上的痛都比不上他对苏念惜的恨!
他满目阴狞地盯着她!
只是,他越恨,苏念惜便越开心。
她缓步走到宋沛河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嫁不了人?那又如何?女子这一辈子莫非就只能依附男人而活?若那男人嫁给你们一家这种烂芯子的畜生,那确实不若死了算了。”
“你这毒妇!好歹毒的话!枉为女子!枉为郡主之称!不知体统!有辱斯文!”宋康在旁嘶声骂。
宋沛河嘴角流着血,阴狠地说道:“不嫁人?难道做老姑子?还要带累家人!我若是她们,还不如此时直接死了!”
还想着法子去逼死女孩儿害她。
不少人已经气得牙痒,恨不能扑上来打这无耻下作的东西一顿!
苏念惜看向那几个女孩儿。
宋沛河满怀恶意地说道:“你此时救了她们如何?难道还能救她们一辈子?”
几个女孩儿,包括封辰儿都傻了。
一辈子……
一辈子拖累家人么?那她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封三一见不对,立时就要开口,“我宁愿养我妹一……”
刚开口,却听堂上,苏念惜轻笑一声,道:“这有何难?区区几个小女娘,我国公府养她们一辈子便是。”
“!!!”
满堂震色!
树荫下。
裴洛意手中盘转的念珠忽而被他握住掌中。
他再次抬眸,看那站在斑斓之中的小姑娘,明明笑若春朝,可眸底,那笑却若昆仑山中的泉,冰封不化,漫是寒凉。
身后一个随从忽而上前,压着嗓子说了几句话。
裴洛意面上倏寒,又看了眼堂内那茕茕而立的小姑娘。
对青影吩咐了一句后,转身,迈步离去。
府衙院内。
封辰儿抬目,看着苏念惜,只觉这仙女周身,金光四溢,犹如菩萨,垂眸怜向孤苦众生!
她腿一软,跪了下来!
纪澜眼中,满是异光!
曹仁吴方等人亦是一脸钦佩!
有人高呼,“郡主大义!”
宋沛河也没想到苏念惜竟然能做出如此承诺!
嘶吼着喊:“你疯了!苏念惜!国公府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我看你疯了才是。”苏念惜此时已有些不耐了,拧了拧黛眉,“国公府不是我做主,难不成给你做主?”
纪澜顿时乐得笑出声来。
宋沛河还要说话。
苏念惜又扭头看向身旁的方叔,“他像只野鸭,好聒噪,吵的我头疼。”
方叔一听,才不管有没有什么大理寺衙差,立时上前,抓住宋沛河,直接一抡胳膊!
扣着人的大理寺衙差一惊,随后齐齐松手!
“啊!”
惨叫一声,宋沛河落在了堂外人群中!
一个书生愣了愣,忽而跳起来,扑过去对着他的脑袋就抡了瘦弱的一拳!
早就按捺不住的众人,登时围拢过去!
群起而攻之!
“打死这畜生!”“打死他!”“敲烂他的牙!”“撕了他的嘴!”“打!”
“住手!住手!”
纪澜站在旁边,捧腹无声大笑,惹得曹仁横了他好几眼。
宋康冲到台阶前,却不敢下去,嘶声喊着却毫无作用,转身,指着苏念惜。
苏念惜弯唇,无辜眨眼。
宋康又猛地看向曹仁,“曹大人,我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拼尽整个宋府之力,也绝不会放过你!”
曹仁暗暗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几个衙差这才上前,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宋沛河拖了起来。
曹仁看了看四周,最后朝苏念惜叉手,“郡主,几名嫌犯下官便带走了。之后或许还有需要郡主配合调查的地方,届时有所叨扰,还请郡主见谅。”
苏念惜笑了笑,“曹大人辛苦。替我向高大人问声好。”
大理寺卿,曹仁的直属上司,高鸣,曾是苏无策的下属。
他恭敬应了,又看向那几个女娘。
封三眉头一皱,将封辰儿往身后挡了挡。
作为涉案之人,当要前往大理寺配合调查。
可玉真观中牵扯显然甚广,若是就这么去了,谁知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娘会不会被那些人为了掩盖真相,而同样杀人灭口?
然而他一介平民之身,无法阻难。
就在这时,苏念惜笑道:“曹大人,这些姑娘,如今可都是我国公府收养的孩子了,不好做嫌犯关去大理寺监牢吧?”
曹仁一顿,随即笑道:“郡主的意思是?”
苏念惜道:“案子总是要慢慢查,这些孩子的情形曹大人也瞧见了。既然是我揽下了此事,那她们也理应由我照料。不若这般,您先查玉真观之案。我呢,带她们回府找大夫瞧一瞧。大理寺若要提审,直接来国公府要人,我保证一个不丢地给您送去公堂上,如何?”
如何?
那可太好了!
曹仁也怕这玉真观幕后之人的手伸到大理寺里,真要保不住这几个未被灭口的证人,太子问罪下来,他如何担待得起?
立时笑道:“那可再好不过,劳烦郡主,这些女娘的医药费,便让大理寺承担吧!”
“那我便不与曹大人客气了。不扰曹大人办公,您请。”
一番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的言辞交谈,看得众人叹为观止!
这平安郡主的教养规矩,不仅极为体面,而且十分地高雅贵重从容自然,当真叫人赏心悦目。
吴方高兴地直捋胡须。
连纪澜都满脸兴味——苏家那位三娘对外总说这位平安郡主空有美貌胸无点墨,可今日这番布局、救人,震慑,再到与曹仁最后的交涉进退,简直毫无指摘之处!
他咂了砸嘴,暗笑,苏无策唯一的女儿啊!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你过来!”
曹仁忽然将他拽到一边,低声道:“你这小子,怎么跑这儿来了?太子殿下还等着你呢!”
第51章 他俩有点不寻常啊
纪澜咧嘴,“瞧热闹啊!今日这出,你可是来晚了,哎呀,前头那番场子闹得哟!你没看见,当真一大憾事!”
曹仁今日瞧见这位平安郡主惊人风姿,想到她能如何将人从京兆府抢出,还让这帮平日里最难伺候的书生这般维护,如此热闹竟没能看见,亦是大为扼腕!
恨恨道:“玉真观事发才几天?那位摄政王当真狠毒,足足十六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杀了!简直畜生不如!今日若非平安郡主,这几个小女娘只怕难逃一死!”
纪澜冷笑一声,却并未多议,只是问:“你怎么来了?”
曹仁道:“太子殿下吩咐我来的,说是刘全这老乌龟为自保,怕是会干坏事儿。我恰巧在查玉真观那些证人的半路上,这不紧赶慢赶就来了么,幸而来得及。”
纪澜倒不意外,这朝堂上下,能支使得动曹仁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转脸,本想找一找太子殿下的行踪,不妨却瞧见苏念惜正瞧着被拖走的宋沛河,那目光森鸷,带着狰狞的快意,仿若……幽冥里恨透红尘的罗刹恶鬼!
他眉头一挑。
苏念惜看着宋沛河身下滴滴答答落下的血,一路蔓延到府衙之外,片刻后,缓缓转过头。
心里知晓,此人,此生,与她,再无瓜葛了。
“郡主。”
吴方上前,笑眯眯,“那婚约,下官回去后就禀明大人,直接奏明圣人,请旨解除了?也不必等宋府的婚书了。”
“有劳吴大人。”苏念惜一块心结打开,笑意嫣然。
看得周围人又是一阵迷糊。
吴方带着怒火而来,心满意足而去,脚下匆忙,憋着一肚子八卦要赶紧回去跟他们热衷唠嗑的同僚们说去!
哎呀呀!想想就激动!
封三上前,看了眼旁边的方叔,朝苏念惜郑重一拜,“多谢郡主仗义相助!”
他未提及先前半句。
苏念惜笑,“不必如此。”
又看向那几个女孩儿,“你们不若先跟我回国公府?我让人去寻你们的家人?”
几个女孩儿都不安地看向封辰儿。
封辰儿看着苏念惜,微微颤抖。
封三还以为她害怕,低声道:“此时国公府是最安全的,你尽管去,大哥晚些时候去寻你。”
封辰儿握住因为颤栗而激动的手指,用力点头,猛地上前,“我,我愿意跟郡主回府!”
“我也愿意!”“我也是!”
苏念惜满意地笑了笑,对方叔道:“再去安排一辆车。”
人群里,立时有人高呼,“郡主,若是不嫌弃,我家有辆还算宽敞的马车。我护送郡主与小娘子们回国公府!”
纪澜一笑,上前道,“我也送郡主一程。”
话音刚落,就见青影走到了他身后,与玄影并立在他身后。
他愣了愣,这可是太子身边第一贴身护卫,不跟着殿下跑这儿来做甚?
看他,“你干嘛?”
青影看了眼那边正与身旁人含笑轻语的苏念惜,道:“殿下吩咐我与玄影将郡主好生送回国公府。”
——哦?
纪澜的眉梢又高高挑起,太子殿下对平安郡主,当真有些不寻常啊!
这位早就断绝了七情六欲的殿下,虽悲悯众生,可那是他身为储君多年培养的无私品德与乾坤胸襟,而他本人,从未有为任何私事动过任何不该有的杂念。
莫非是因着苏无策的关系?
纪澜摸着下巴,就被玄影从背后戳了个趔趄。
怒目回瞪。
就见玄影抬了抬下巴,“郡主走了。”
……
马车上。
夏莲看了看郡主车架前后跟随的人群,转回身,就见郡主摇着一柄白玉手柄的八仙团扇儿,正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抬头看已被金红遍染的长街。
端了茶给她,“郡主喝口茶。”
苏念惜‘嗯’了一声,却有些懒,没动。
夏莲将茶盏放下,又看了她一眼,道:“这些书生学子,倒是热心。”
苏念惜笑了下,慢悠悠摇着团扇,道,“虽然单纯赤诚,却也聪明,知晓这案子不寻常,这是怕我半路不安全,想护着我与那几个孩子呢。”
夏莲这已是数次听到苏念惜称呼那几个小女娘为‘孩子’了,分明与她也都差不多的年纪,郡主不知为何却总把自己做长者。
她接过团扇,轻轻朝苏念惜扇着风,道:“还有那位纪学士,听说是今岁的状元郎,在御前很是当红,倒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
纪澜。
苏念惜眨了下眼,想起前世这人,是死在沈默凌手里的。
她不曾见过此人,却听过沈默凌提及过他多次,在太子殡天后,此人曾是沈默凌最大的政敌,后来也是被沈默凌用千眠香毒死了。
纪澜死的那一夜,沈默凌兴奋地折腾了她一夜。
想到此,她撑在身侧的手指忽而轻轻敲了敲侧脸,目光倏然阴森幽冷起来。
偏这般瘆人眼神下,她那菱花唇畔,却又轻轻勾起。
花容诡诡,当真森怖悚人。
夏莲摇扇动作一顿,又轻声道:“太子殿下竟愿意接手此事。”
苏念惜眼底的森冷缓缓淡去,璀璨的晚霞透过车窗落进来,靡丽了那张顾盼生辉的脸。
眼瞳里染上温暖的颜色,她似是从彼岸回到了人间。
弯了弯唇,道:“是啊,我也有些意外。”
当今圣人热衷修仙不愿理会朝政,可又忌惮皇后与太子掌权架空他皇帝的大权,便不顾朝臣阻拦地提拔了沈贵妃胞弟沈默凌为摄政王,与太子共理国事,彼此挟制。
此时,正是沈默凌刚为摄政王之时,太子,还没有在一年后因千眠香而毒发身亡。而她,也是在沈默凌完全掌权之后,被苏家人,送去了沈府,从此沦为沈默凌的掌中物笼中雀。
她将手放下,脸搭在靠着窗边的胳膊上,慢吞吞地说道:“但愿太子殿下仙福永享,仙寿永存。”
她知晓自己无法左右堂堂储君的寿命,却希望此生或许能有些命运的不同,让这位太子殿下能活得长久些。
只要他活着,沈默凌就没法那么自在。
而她,也许更有机会逃脱那厄运缠绕的前生。
骑马在窗边的纪澜募地听到这句话,愣了一瞬,随即无声眯眼——仙寿永存?
这平安郡主,这么记挂太子殿下?这二人莫非……有什么旧故?
他瞥向那轻纱笼罩的车窗。
第52章 郡主救命!!
车窗内,天青色纱帐犹如雨雾,将那小狐狸的起伏轮廓笼罩朦胧似远山。
他忽而想起数年前在苏无策身边见到的那个含羞带怯的娇小迎春儿。
片刻后,收回视线,垂眸莫名低低轻笑。
俊俏郎君骑在马上,风流多情地这么笑着,不知惹来街上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注目。
他扫视一圈,笑着打马往前。
身后玄影青影一脸嫌弃地往后避了避。
马车里。
夏莲又问:“郡主,您是不是知晓玉真观里有好些可怜的女孩儿,故意借宋二公子的事儿发作,好叫官府发现,救下她们?”
苏念惜垂眸,这一回,却没有回答夏莲。
不错,前世,沈默凌为了让她更厌恶宋沛河,带她去看过那些关在玉真观后院的女孩儿,花朵的年纪残破的身躯,受尽折辱,活得连路边最糟污的乞儿都不如。
只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沈默凌的狠毒。
二十一个女孩儿,如今活下来的,仅仅只有五个!
若她没有动作,那些女孩儿此时,是否依旧还活着?
“郡主。”夏莲忽然上前,轻轻地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轻声道,“您已尽力了。”
苏念惜缓缓抬眸,看着她,那眼里的温和与担忧,叫她抽痛的四肢,缓缓松散开。
她闭了闭眼,靠在了她的怀里。
似呢喃般低低道:“夏莲,我不知如何做,才是对的。”
她算计宋府,不止因为婚约恩怨前世之仇,她更想让沈默凌失去宋家这把能够操控清流的刀!
她本想悄无声息地弄毁宋家让沈默凌失去一个助力,然而就算步步为营却还是频生波澜。
她殚精竭虑却还无法掌控全局,为了不再如前世那般沈默凌走上沦为沈默凌万物的命运,她还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不再如菟丝,被他发现,被他随意摆弄?
夏莲轻轻地揽住她,低声道:“只要您认为是对的,就去做吧。奴婢陪着您,不论您做什么。”
苏念惜鼻头微酸,在她颈窝里蹭了蹭,轻轻地闭上眼。
方叔的声音从车前传来,“郡主,老奴方才去京兆府衙后院时,碰见了另一批人在找那几个女娘。”
苏念惜募地抬眼——沈默凌的人?不对,方叔说的是找人。
果然,又听方叔道:“他们似是知晓老奴的身份,并未为难,还帮老奴将刘全那几个意图抢人的属下给打晕绑了起来。若非他们,老奴只怕不能将那些女娘齐齐整整地带出来。”
苏念惜微微蹙眉,这才明白方叔刚刚为何能那样快将人救出。
略思忖片刻后,问道:“可能看出对方身份?”
方叔想了想,道:“其中几人的功夫很高,不似寻常护卫随从。他们有个指挥,并未露面,似乎并不想让老奴知晓身份。”
苏念惜莹眸微讶,片刻后,指尖无意识地在腿上敲击起来。
自语般低声道:“能查到京兆府并出手救人,还有如此功夫的护卫,只怕身份不低。却不愿露面……莫非是不敢得罪沈默凌?”
此人能做到这般地步,定然手段不浅,若是能知晓身份,用手段拉拢,或许能成为她对抗沈默凌的助力。
心下又沉了一桩事儿,黛眉愈发蹙紧。
夏莲瞧着心疼,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一顿,抬脸,对上夏莲疼惜的眼神。
片刻后,轻笑起来,再次靠回她的肩膀上,缓缓地闭上眼。
道:“我有些累了,夏莲。”
“累了便歇会儿吧,郡主,奴婢扶着您。”
车轮声转动,窗外人声熙攘。
暮色四合。
于京城的百姓来说,这又是寻常的一日。
于某些人来说,却是命运的天翻地覆。
有人,云端跌落泥潭。有人,地狱爬回人间。
有人,孤身一人,拨开荆棘,试图攀往自由的山巅。
“吁。”
方叔拉停马车。
身后同样赶着马车的封三也拉住了马缰,转脸看到‘护国公府’四个巍峨磅礴的大字,似乎迎面便能感受到苏大将军生前驰骋沙场的悍勇之姿!
顿时心头一凛!
前头,苏念惜已扶着夏莲的手下了车,转身,对护在车边的一众人福身,“多谢各位辛苦相送。今日天色已晚,我不便招待各位。已吩咐府中下人,在登月楼摆下酒席,还请诸位赏光,去小酌一杯,也算我替今日被救的几位妹妹谢谢各位恩人的相救之情。”
封三心下再起惊讶——好圆滑的手段!
玄影青影也对视一眼。
这般交际手段,当真不像一位未出阁还金尊玉贵娇养着的小女娘能做来的。
可今日,这位郡主殿下,已做出太多超乎寻常人以为之事了。
这些满怀赤诚之心的书生学子本就是容易情绪激动之人,被苏念惜这般谢着,都无比自豪,只觉得做了一番救苦救难的大事儿,十分快活!
纷纷回礼笑应后,便知礼规矩地各自散去。
青影玄影见着人安然到了国公府,也准备离开,谁知一扭头,就见纪澜站在马边,笑着没动。
苏念惜转身,也瞧见了这位前世让沈默凌相当头疼的大学士了。
含笑上前,屈膝福礼,“今日多谢纪先生仗义执言。”
纪澜弯唇,心下已确定——这位素手纤纤便能翻腾人心云雨的郡主殿下,对自己,似乎有些亲近?
为何?
他不过数年前曾在苏无策身边见过她,后来又在各处诗会花会上听闻苏家长房那三娘与旁人议论过她这位堂妹何等怯懦无能。
两人并未有过交情。
她为何会对自己这般示好?
风流一笑,叉手还礼,“屈屈小事,何足挂齿。倒是郡主今日,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如此心胸手段,在下佩服!”
这话说得有些意味。
玄影青影也听出来了,不动声色站在他身后。
苏念惜弯唇,面上却一派的天真单纯,仿佛并未听出他话里的暗指,只笑道:“多谢纪先生夸赞。纪先生若是得空,也请往登月楼喝一杯酒。”
纪澜轻笑,小狐狸,逼着人先低头么?
也不计较,干脆含笑说道,“有好酒在下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去之前,在下亦有一惑,也想请郡主解疑。”
苏念惜秋眸微抬,笑盈盈朝他看,“请纪先生赐教。”
“不敢。”
纪澜看着这小狐狸假模假样的小表情,心下又笑,开口:“玉真观被带走二十一人之事,郡主如何知晓?”
玉真观并非寻常暗窑,牵涉之人皆是辛秘,内里情形,太子都是调动暗影卫才查到其中大约情形。
而平安郡主,身无依仗,更无权势,如何知晓?
玄影神色微凛,青影瞪眼好奇。
夏莲眉头微皱,警惕看着面前三人。
苏念惜却莞尔,视线在纪澜身后一双护卫面上一扫而过。
樱唇微噏,正要开口。
“郡主!郡主救命!!”
第53章 送大伯母去大理寺
府门内,忽而一人尖叫着冲了出来!
玄影青影立时从两边包抄,将苏念惜护在了身后!
苏念惜眉头一挑——看了眼两个根本不曾经过纪澜吩咐、便如此娴熟护卫的侍从。视线又落在青影腰间的配饰上。
金鱼钩,乃宫中之物。
而四周原本散去的众人听到这瘆人的叫声,立时又围拢回来!
封三一个箭步挡在了封辰儿几人所在的马车前头!
厉目望去,发现竟是一个婢女?
夏莲回头一看,眉头便是一皱,“放肆!你是哪一房的婢子!竟敢如此冲撞郡主!”
那婢女直接跪下,哭喊了起来,“奴婢是洗衣房晴儿!求求郡主!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晴儿?
苏念惜到了嘴边的话咽下,眉头一挑,转过身来,就见前世那个撞死在苏高氏面前的丫鬟,捂着凌乱的衣衫,头发散乱,两边脸颊还有鲜红的手掌印。
明显一副遭受凌虐欺辱的模样。
返回的不少人皆低声议论起来。
苏念惜扶着夏莲的手看她,心下已然猜到了几分。
眸底闪过一丝笑意,越过青影玄影走出去。
娇白面容上却是一副讶然,很是怜悯地问:“你让我救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晴儿浑身发抖,泪如雨下,想到碧桃先前所说的话,终于鼓足勇气,张口哭道。
“郡主!您救救奴婢!大房的冯望,几次三番地凌辱奴婢,奴婢当真生不如死!求郡主,救救奴婢!”
她说着,重重磕头下去!
“咚!”的一声,震得周围好些人都心头一颤!
“大房?什么大房?”
“我知道,苏将军有位兄长,如今住在国公府。”
“大房的奴才欺辱婢女?这么大的胆子?不能吧?”
“看样子不似作伪……”
晴儿也没想到门外有这么多人,可眼下她已再无退路,听着那些人的议论。
抬起头来凄厉哭道。
“郡主!奴婢所言句句属实!那冯望仗着自己的娘是大夫人跟前亲近的嬷嬷,对咱们国公府里的小丫鬟们动辄辱骂责打,看上眼的就直接拉去自己的屋子里作践!如今府中中馈都是大夫人握着,有姐姐想去求告,都被大夫人下令直接发卖了!”
这话一出,周围人皆是哗然!
有人立时想起了不久前香茗楼的那一出。
晴儿生怕苏念惜不救她,再次‘砰砰’磕头。
“奴婢是一个月前被他强辱了清白!这个畜生,但凡奴婢有点不情愿,就对奴婢拳打脚踢,还威胁奴婢敢说出去就杀了奴婢!郡主,郡主!奴婢没有说谎!您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六娘!”
晴儿正说着,门口,苏高氏忽而领着几人急急走了出来,一看街上这阵仗,起先愣了下,随即一脸担忧地上前,一边令婆子挡住晴儿,一边上前笑道。
“你没事儿吧?方才京兆府的人来拿你,说你伤了宋二公子?你这孩子,有什么气不能与我说?私下里做这种事情,叫人告到官府,坏了名声,我可如何跟你爹娘交待啊?”
苏念惜往后一侧,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似笑非笑地瞥了那边一眼,道:“放开她。”
众人一瞧,竟有婆子拉住了晴儿想将她拖回去。
一听吩咐,几人看了眼苏高氏,又继续将人往里拽!
晴儿几乎吓死,惊恐地呼喊,“郡主,救……唔唔!”
纪澜在旁看得挑眉——小狐狸在国公府没什么威信啊!难怪能被欺辱成这样。
正想着。
车边,苏念惜忽而转脸道,“夏莲。”
只一个眼神。
那眉眼犀利的婢女箭步而去,直接来到几个婆子面前,一脚便踹在最粗壮的那个膝盖窝里!
“啊!”
那人惨叫一声,重重跪倒!
其他几个也唬了一跳,齐齐围过去上手撕扯!
玄影皱眉,青影捏了捏手指,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打女人。
谁知,那郡主的丫鬟竟然很有一番功夫!一双手呼得是虎虎生威!
“啪!啪!啪!”
几个大耳刮子下去,全都打着转地在原地发懵!
玄影轻笑。
青影傻了眼,又佩服地看夏莲伸手,将那一身是伤的晴儿拉起来,站在到了苏念惜的身后。
不由想起她方才在京兆府衙抱住那些女娘的温和模样。
龇了龇牙。
而被扶起来的晴儿,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居然已被郡主护在了身后!
颤巍巍抬眸,就见她淡笑着朝前方铁青着脸的苏高氏问道:“大伯母方才说什么?闹哄哄的,我也没听清。”
苏高氏一听,差点当场发作——这贱人!根本就没拿那几个挨打的婆子当回事儿!这分明是把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脸面往地上踩!
恨得手指甲都掐进掌心里!
强忍了怒意笑道:“我说你这孩子,也着实刻薄了些。再气恼,也不能这般陷害宋二公子啊!”
她这话一出,周围人全跟看傻子似的看她。
纪澜眉梢扬起,又抱起了胳膊,看着苏念惜。
果然,小狐狸不气反笑,还附和地点了点头,“大伯母说得对,那您看,官府都找上门了,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刚刚想仗义执言的几个书生也反应了过来,立马闭嘴,等着看好戏。
封三站在后面的车前,冷冷地扫了眼这苏家大房的一大帮子人。
苏高氏暗恨,这死丫头,这时候还敢跟她装模作样!
面上却依旧笑得慈善,“到底是你的未婚夫,你阿爹好容易给你定下的婚事,以后是你的依仗。你再生气,也不能这般去害自个儿的未婚夫是不是?不过你也别担心,我已让下人带着宋大人最喜欢的那套青玉浮雕松石的文房四宝去宋家赔罪了,他们定不会怪罪你的。”
她心下得意——如此一来,宋家恨极苏念惜,又见她知情达理,必然会对长房高看一眼!到时,两家结亲,也能有个台阶!
可夏莲一听她的话,登时气得双目怒瞪,“大夫人,那一套文房四宝出自名家之手,是国公爷给郡主置备的嫁妆!您怎可擅自动用?!”
苏高氏脸一沉,被个丫头当场呵斥自己动用侄女嫁妆,面子差点没挂住!
皱着眉却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道:“你这婢子,被六娘宠得无法无天!怎地与主母这般说话?我是为六娘打算,她到底以后与宋家才是一家人,真惹恼了夫家,她以后嫁过去还有何处立足?”
夏莲气急还要说话,却被苏念惜轻轻地捏了下手。
她立时站住,转脸,就见她一双明丽眸子里满是笑意地看向苏高氏,“大伯母说得不错,您这般替我这个侄女儿思量,想必大理寺一定会敞开门欢迎大伯母去找宋大人送礼赔罪的。”
“大,大理寺?”苏高氏一愣。
苏念惜无辜又天真地看她,“大伯母还不知晓么?宋家二公子强辱玉真观良家子清白,宋家父子勾连京兆府尹刘大人,残害无辜,已经被抓去大理寺了呢!”
“什么?!”苏高氏眼眶一颤,直如当头一棒,差点仰头栽倒!
被后头的珍珠扶住才堪堪站稳。
不敢相信地瞪着苏念惜,“你,你不得胡言乱语……”
“你这伯母好黑的心肠!”
终于有个书生没忍住,皱着眉一脸厌恶地看向苏高氏,“若是真疼爱郡主,听到那宋家父子这般欺辱自家侄女儿,便是不能去跟人拼命,也要骂人家两句!你这做伯母的倒好,先骂起自家人来了!我还没见过你这种做长辈的。”
封三一瞧,正是先前挡着玉真观女娘自戕,被撞得差点没起身那个。
旁边立时有人附和。
“就是!我看她这分明是想作践郡主呢!”
“郡主这般清雅高洁之人,怎会有如此无耻的伯母?”
“能容得了自己养的女儿去抢郡主未婚夫的伯母能有个什么好的!”
“包藏祸心!”
苏高氏只觉得那一句句话就跟巴掌似的,一下又一下扇得自己脸都肿了!
她头昏眼花地看向几步外笑意盈盈的苏念惜,只觉得这个蠢物那张漂亮的面孔,似乎变得扭曲狰狞,恶毒无比!
浑身发颤,这些话若是传扬出去,她还有何脸面在贵妇圈子里行走?!
这个贱人,到底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叫这些人居然全都这般维护她?!
强撑着道,“我是为你好,六娘,纵使那宋家做事不周全,你也不能这般张狂轻浮,传出去了,以后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夏莲大怒,没想到她利用宋家诋毁不成,如今张口便要作践郡主名声,当真歹毒!上前就要发作!
苏念惜却笑起来,点了点头,“大伯母这般为我好,我自然不能不知好歹不是?”
众人都看她。
唯独纪澜无声笑起——小狐狸要开一把大的了。
“仅仅送礼给宋家哪能够呢?”
她转脸,认真对旁边的方叔说道,“送大伯母去大理寺,亲去大理寺监牢给宋大人和宋二公子赔罪。”
纪澜抬眸,便见那纯美的面上透着无辜的天真,弯起的唇角下,阴森的恶意,藏都藏不住。
第54章 你疯了不成?
“!”
方叔上前就要捉苏高氏!
苏高氏万没料到苏念惜竟然敢这么对她,见方叔上前,吓得顿时面如土色,忙不迭后退,张惶道:“六娘!你疯了不成!我可是你的伯母!你怎敢如此不尊长辈!你你你……你别过来!”
方叔已逼到近前!
丫鬟婆子全在惊叫!
护国公府门前一片混乱!一群平时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学子们看得两眼放光!
——内宅撕斗虽……有辱斯文,可,可也太看头了!
纪澜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看好戏的模样,一脸的津津有味。
封三站在车边,听到后头动静。
就见车门两边,几个脑袋凑出来。
封辰儿一脸愤怒地问:“大哥,那老泼妇是在欺负郡主么?你怎么不去帮忙?!”
“……”
封三按住她的脑袋,将她塞了回去。
沉声道:“郡主吓唬她罢了。”
就算分家,那也是长辈,真要将人扭送去大理寺,郡主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果然。
那边,苏高氏脚下一乱,直接摔倒在地!还被护着她的珍珠给踩了一脚!
周围顿时慌乱成一团!
那边,苏念惜才笑着道:“方叔。”
方叔立时跛着脚退了回去,面无表情地守在苏念惜身后。
纪澜轻笑,封三看了一眼。
苏高氏终于在慌乱中被人扶起来,衣裳与发钗全乱了,身上还有几个鞋印子。
仪态体统全都丢了个干净。
苏高氏此生还未出过这样的丑,脸上涨得青紫一片,想要发怒,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敢如何。
堵得胸口当真气血翻涌。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
就听人群外传来清如莺啼的疑惑问声,“阿娘?六娘?这是发生了何事?”
那声音清美又动人,宛若深林的山涧,淙淙流过人的心头,盛夏中,犹如一抹清凉掠过肺腑,满是清新之感!
众人纷纷回头。
便见一位身着兰色长裙,裙摆熠熠如月华浅动,乌黑长发半挽半散,眉目轻和如雪云,气质淡雅若春菊,十分清新脱俗的女娘,正立在一顶软轿边。
若说苏念惜是那春日里一抹浓彩的娇艳,这一位,便是冬日里不可忽略的馨香。
不少人眼中面露惊艳。
正疑惑此女身份时。
那边的苏高氏忽而带着喜极而泣的颤音喊道:“三娘!”
苏家长房三娘,苏柔雪。
前世里的一年后,在将她送给沈默凌后,借着沈默凌的手,嫁去了三皇子府。
后三皇子登基做了傀儡皇帝后,她顺势成了皇后。
踩着她的血肉,成了南景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国母。
看着这如白莲一般圣洁优雅的苏柔雪一步步地靠近,苏念惜的眼前陡然浮现前世里,她被宣召入宫时,跪在凤宁宫中,看到的高高在上的苏柔雪。
她笑得那样温柔,手里端着一碗红花汤,慢慢地朝她嘴里灌。
她当时说什么来着?
哦对。
她说,你这种卑贱的玩物,也配抢本宫的男人?
不错,苏柔雪,心悦沈默凌。
可惜,在那个满腹野心的男人眼中,所有人皆是棋子与玩物。
她也好,苏柔雪也好,这天下的所有,都比不上他想要的权势。
而苏柔雪爱上了一个冷血残忍的男人,却用尽手段来残害她!抢走了她所有的家财,踩着她的血肉上了高位,最后还要将她往死里作践。
何其荒谬。
“六娘。”苏柔雪走到了近前,高洁的面容上浮起几分叫人望之便心生惭愧的不悦,轻声问:“何故在府门前这般吵闹?”
苏念惜抬眸,看这副熟悉至极的脸。
只觉前世被她折磨的疼,仿佛都化作了带刺的藤蔓,缠绕四肢,毒刺一根一根地扎进了她的血肉里。
恨意鲜血淋漓。
她却笑若迎春娇花一般,唤了声,“三姐姐回来了?”
那副亲昵的模样,叫苏柔雪眼底掠过一丝厌烦——癞狗一样的东西!
点了点头,一副嫡女长姐派头的尊严模样,居高临下地训斥起来:“我若不回,还不知你要闹到什么样子。阿娘宠你,你也不能这般肆无忌惮。苏家最重教养规矩,你要胡闹,关起门来随你的意,当着外人的面这般,损的是二叔的名声。”
教养规矩都是你们苏家的,名声坏了就是我爹的。
真不愧是苏高氏肚皮里出来的,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纪澜抱着胳膊,封三皱了皱眉。
玄影玄影对视一眼,旁边人面面相觑。
夏莲阴沉着脸。
偏苏念惜却依旧笑着,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三姐姐说的不错,苏家最重教养规矩。不像我,被我爹娘当作掌上明珠的宠着,娇纵不懂事儿。”
站在苏柔雪身边的苏高氏愣了愣,忽而回过神来——是了!苏念惜这贱种最怕的就是她女儿了!这不,刚刚还狐假虎威的跟什么似的,被三娘这么一训,这不立马伏低做小了!
顿时得意起来。
扶了扶发髻道:“你也知晓你性子张狂。我不过替你多操心一些,你便这般没规矩地不尊长辈,嫌我多事儿。这些天你三姐姐教你的柔顺女德,你全都忘了不成?”
这是还想借着打压她来找补回自己的声誉。
苏柔雪也不悦地朝苏念惜看来。
母女二人皆以为苏念惜要被吓住了。
谁知,她‘噗嗤’一声,竟是笑出了声儿来!
仿佛被逗乐了,扶着夏莲笑得轻轻歪靠在她肩上,一边笑一边戏谑地看苏柔雪和苏高氏,“三姐姐教我的柔顺女德?这样好的东西,怎么不教教二姐姐?”
有些人还没反应过来。
已有那知晓的低声道:“就是那个跟宋二公子暗结珠胎的女娘,苏家长房庶女,听说是养在苏夫人名下的!与这位三娘子乃是一同长大的姊妹。”
“啊?就这样的,居然还有脸来教训郡主女容女德?”
“这小娘子看着清雅大方,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啊!”
“你懂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娘亲教出来的……啧啧!”
“非礼勿言非礼勿言,且看看且再看看。”
苏柔雪素来清雅温婉的脸有一瞬间的僵硬,皱了皱眉,又道:“二姐姐一事尚未有定论,你怎可胡言乱语?坏了苏家女儿名声,于你又有何益?”
态度还十分地不卑不亢,反倒是让人觉得苏念惜别有用心。
不提苏高氏如何,就苏柔雪这番言行举止,颇让人觉得很有一番风骨。
纪澜笑着歪过头看苏念惜——面对这样站在家风道德高点指责而来的场面,小狐狸要如何应对?
反驳?承认?都只会令自己沦入议论中。
这苏家三娘,不过言语几句就能设下如此陷阱,也是个厉害的。
却看苏念惜依旧不紧不慢地笑着。
侧步,将身后的晴儿让了出来。
“二姐姐的事儿你们不承认也罢。不过,我国公府的婢子,受你长房的奴才欺辱一事儿,可是众目睽睽。”
她挑目,似笑非笑地问:“三姐姐说一说吧,按着苏府的规矩教养,这事儿,该如何处置?”
第55章 我不说第三遍
你自以道德高点来束我,我便也以你所谓的道德来问你。
就让我们来看看,这苏家的教养规矩,是我的牢笼,还是你的枷锁?
纪澜暗笑——避开她的陷阱,另寻攻势,当真聪明!
好一招以敌之矛,攻敌之盾!
果然,苏柔雪眉头轻轻一拧,随即不满抬眸道:“仅凭她一人说辞,如何……”
话没说完,忽而被苏高氏暗中拉了下。
她话音一顿,又道:“下人之事,皆是府中庶务,怎好放在外头叫人议论?带她回去,自会给她一个公道……”
只是她话未说完,便见苏念惜笑着摇了摇头,“府中庶务?不知三姐姐说的府中,是你苏府中呢,还是我国公府中?”
“……”
苏芷晴短暂的沉默后,不悦已浮到面上,看向苏念惜,“六娘,你又在胡闹什么?”
“呵。”
这一回,面对她的不喜,苏念惜却露出了与她预料大为不同的笑容,黛眉微扬,在苏柔雪眼中甚至十分轻挑放肆的模样,笑着说道:“怎是胡闹呢?我为我国公府的下人主持公道,这也不行?”
苏柔雪在听清她的话后,眼中露出一丝愕然。
——苏念惜还真的跟下人传去的话中一样,病了一场就变了个性子?!
不对!绝对有鬼!
她江南烟雨一般的柔婉眉眼中浮起一层冷意,静静地看着苏念惜,“你想要如何?”
这惯会将矛盾丢给旁人,自己做好人的手段啊。
苏念惜笑意盈盈,“这我怎么知晓呢?到底是你苏家的下人,辱了我国公府的婢子。你苏家最有教养规矩的,不给个说法么?”
苏高氏的脸已彻底黑了,眼见苏柔雪神情不对。
立马说道:“六娘!什么你家我家!你我皆姓苏!都住在这国公府里!”
“啊!”苏念惜愣了愣,忽而夸张地抚了下手,点头,“对哦!大伯母不提醒,侄女儿都忘记了。你们长房如今住着我国公府的院子,用这我的国公府的银子,却还由着长房的奴才欺辱我国公府的婢子!这也……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吧?”
两句话直接撕开了长房最后的遮羞布!
苏高氏显然没想到苏念惜竟然这样无耻,登时眼前一黑!
苏柔雪见她话里话外就是抓着长房这一处把柄不放,心知她心有歹意。
心念一动,上前一步,已是红了眼,清雪般的面上满是不忍委屈,哽咽道。
“六娘,我爹娘怜惜你孤苦一人,特搬来照顾你,原来在你眼中,竟是占你宅子,欺辱你的人么?你这样,未免也太没良心了。”
直接将苏念惜说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一群热得恨不能捧着甜茶甜瓜边吃边看的书生学子们又齐刷刷去看苏念惜。
苏念惜看着委屈的苏柔雪,毫不在意地撇撇嘴,“你们来照顾我?所以连同我的未婚夫和婢子一起照顾了?你们这份照顾,我可不敢受。”
“……”
扮娇带弱的苏柔雪一顿!
差点被带歪的青影心下一凛——是哦!这哪是照顾?分明是害人呢!
后面的车里,封辰儿趴着车窗喊:“少惺惺作态了!吃着郡主的,还想惦记着郡主的,你们这种人,最不要脸了!”
刚说完,被封三恶狠狠一瞪,立马缩了回去!
苏高氏已靠在了珍珠身上,无比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冲出来与她掰扯这口舌之争!
这苏念惜分明是疯了!什么体面规矩全都不顾的疯子!再跟她纠缠下去,打的全是自己的脸!
张口就想反驳,却被苏柔雪按下。
苏柔雪深吸一口气,居然再次笑开,柔和端方地说道:“六娘,我知你恼恨二姐姐之事,可也不能将这般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到我阿娘头上。自打二叔与二婶离世后,你不会经营无法立事,阿娘为帮你管理整个国公府,自己都不知道贴补进去多少。本念着一家人,便是不得你一声谢,却不成想要被你这般污蔑?”
众人一静。
看向苏念惜的目光又变了几变。
夏莲恨得上前就要说话,却被苏念惜再次拉住。
她看着一副清正高洁模样的苏柔雪,心笑,果然是上辈子能做到皇后之位的人,这番心思隐忍,确实不容小觑。
朝人群里扫了眼。
那原本躲在后头看热闹的瑞彩堂张掌柜一下对上那双笑盈盈的目光。
只觉那宝珠似的眼睛虽是笑着的,可这么朝他不经意瞥过来时的游刃闲散,仿佛上位者无形的施压。
叫他顿时一个激灵!
他是个在贵人中间迎来送往惯了的,眼珠子一转,当下走了出来。
一脸无奈地到了苏高氏跟前,叉手行了一礼,道:“苏夫人,冒昧前来,打扰了。”
苏高氏没想到这个时候张掌柜的会冒出来,一脸不解,“张掌柜?”
苏柔雪却眼神一变,刚要开口。
张掌柜已将手里一个账本拿出来,很是窘迫地笑道:“是这样的,苏夫人与三娘子这段时日在敝店定了几套首饰,总共八千两。这几日店里盘账,银子周转不过来,东家责问,小的也是没办法,故而今日冒昧叨扰,不知苏夫人何时能够给小人结账?”
这话一出,苏高氏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张掌柜话里圆滑,并未说出她们定的首饰走的国公府的帐。眼下来看,分明是苏念惜这贱人不肯给她们出银子了,这张掌柜才逼问到门前来!
这个无耻下作的东西!以为有几个铜臭之物了不得么!这是想拿捏此事要挟她不成?!
她气得脸上的和善慈霭再挂不住,满脸凶恶地瞪向苏念惜。
苏念惜却笑若春花,朝她眨了眨眼,故意问:“原来大伯母为我贴补之后,还有这么多余钱去订购首饰呀?大伯母当真富足呢!”
苏柔雪垂在身侧的手指已隐隐发颤,看着笑得像个卖笑当妇的苏念惜,沉着嗓子道:“你到底想如何?”
苏念惜挑了挑眉,居然还能忍住?
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三姐姐年纪不大,脑子却跟大伯母似的,已不大清楚了。我不说第三遍,请你苏府,给我国公府的下人,一个说法。”
分明刚刚还是她处于高位,可在苏念惜这句话说完后,苏柔雪分明感觉自己被她踩在了脸上!
她心下当真恨不能直接划烂这仗势欺人的贱东西的脸!看她还怎么猖狂!
攥着手指,扫了眼一旁的张掌柜,正要开口。
第56章 杖毙
苏高氏忽而说道:“她一个下人的片面之词,如何可信?况且,谁知你国公府养的什么品行不端的下人?说不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长房给不了你说法!”
“阿娘!”苏柔雪一皱眉。
一旁的晴儿听了这话,只觉如坠冰窟!
她舍了一身只为求个公道,可苏高氏竟打算蛮缠过去,顿时满心绝望!
“好。”
又听苏念惜应了一声,晴儿更加抖如筛糠,目如死灰!
所有人都知道她没了清白,再没人主持公道,那她,她不如,不如死了……
身前却传来苏念惜娇气里略带几分笑音的话语。
她说:“既然你们给不了,那我来给。”
“!”
晴儿募地抬头!
后头马车里,五个女孩儿全扑到了门边!
封三看了眼,这回没阻拦。
玄影正色,青影精神一振!
就见苏念惜伸手,点了点大门内,“去把那狗东西拖出来。”
众人一看,影壁那边不知何时躲了个畏畏缩缩脸上还带着伤的下人,一见众人望去,怪叫一声,扭头就跑!
正是冯望!
方叔也不急,抄起手里的马鞭,直接甩出去!
“啪!”
直接抽在了冯望的后背上!
冯望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还想再跑,却被方叔揪着头发,直接拖到了门外!
他拼命扭动,大喊,“不是我!是她诬陷!是她诬陷……大夫人,三娘子,救命,救命——啊!”
被方叔又一巴掌呼在了脸上,本就伤势未愈的脸上又挨铁掌重击,顿时半边脸都麻了!
苏柔雪面色发白,嫌恶地看了眼冯望,道:“你想要如何处置?”
苏念惜笑了笑,轻轻巧巧地说了两个字:“杖毙。”
“!”
所有人全都震住!
——杖毙?
纪澜的眼底愈发浓厚的笑意浮了起来,这小狐狸,很有几分……魄力啊!
苏柔雪当即喝道,“六娘!你疯了?只因片面之词,便将下人随意杖毙,传出去不怕旁人议论你恶毒?!”
苏念惜嗤笑,毫无在意,“那就打到他承认为之。方叔,打。”
谁知方叔刚抡起巴掌,早被打怕的冯望立时已趴在地上哆嗦道:“是我!郡主饶命!郡主饶命!我一时酒后糊涂,而且她也是情愿的……啊!”
方叔又一巴掌扇了下去。
他立时鬼哭狼嚎,“她不情愿,是我强辱了她!郡主饶命,饶命……”
被方叔直接堵住了嘴!
众目睽睽,行凶者与受害者已一清二白。
众人看着苏家长房母女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就差将她们的面皮直接刮下来!
苏念惜朝苏柔雪勾唇。
苏柔雪的面上又青又红,眼中阴毒起起伏伏,片刻后,死死掐着掌心,低声道:“六娘,到底是长房的下人,交给我处置,我定然给你一个说法……”
“晚了。”
苏念惜却笑起来,看着地上趴着如癞狗的冯望,攥紧了夏莲的手指。
——我替你报仇,我的好夏莲。
夏莲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便见她唇角森笑嗜狞,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这是我国公府的地界儿,伤我国公府的人,就断没有能活着的道理。方叔,带他去西苑,就在演武堂打!让所有人去看清楚,这国公府,到底姓的哪个苏!”
“不!不要!”
冯望吓疯了,挣扎中嘴里的破布掉出来,拼命地朝苏高氏伸手,“大夫人,大夫人,您救救奴才!您救救奴才啊——”
苏高氏一颤!冯望是她贴身嬷嬷的儿子,当着众人的面打死了,不就是在打她?!
指着苏念惜,“你是不是失心疯了!你你——”
一个仰倒!彻底昏了过去!
门前再次一片混乱!
苏柔雪安排人将苏高氏抬进去后,扭头,看向笑容娇媚却总有几分怪异的苏念惜,静默数息后,面上已是一片平静,看着她,淡淡斥道:“六娘,这些日子,看来你的教养规矩,全都白学了。”
“呵。”
苏念惜含笑看她,眉眼弯弯,“若是苏府的教养规矩,是由着自个儿的人被旁人随意作践,那这规矩,还是你们自己学吧!我呀,微末出身,实在不敢消受。”
此话一出,纪澜第一个大笑出来!
这一笑,便如涟漪,圈圈荡开!
玄影青影等无数人跟着点头。
“郡主好性情!”“哈哈,我亦微末出身,这般教养,着实不敢苟同啊!”“郡主可惜身为女子,若为男子,如此雷霆手段,定有一番作为啊!”
此时日光已沉,暮色被浓重的罗兰色缱绻覆盖。
暗与靡的光芒从斜后方照射下来。
苏念惜那张潋潋弄月的面庞一半明媚一半幽沉。
仿佛……般若,狞目含笑!
看得苏柔雪浑身一寒!咬牙切齿,转身回了门内!
苏念惜嗤笑一声,你不是最重教养规矩么?如今被你口口声声的所说之语打了脸的滋味如何?
转身,吩咐方叔带封三及那辆马车从后门走。
又笑着与周围的看客们客套了几句。
被丢下的张掌柜的小心上前,“郡主,您看这账……”
苏念惜笑,“这么多人都瞧见了,苏家长房赖不了,只管去要。”
张掌柜心道,就是怕他们拿不出啊!方才那副情形,他们都能打马虎眼糊弄过去,以后还能要的出来?不行,得赶紧想法子要账去!
拱了拱手,转身匆匆离去。
见人群散去,苏念惜缓缓呼出一口气,扶着夏莲正要回府时。
一边的纪澜上前一步,叉手,“郡主。”
苏念惜侧眸瞧见这位风流美郎君,眨了眨眼。
纪澜一笑,如沐春风,温声提醒,“在下之惑,还请郡主赐教。”
苏念惜歪了下头,有些小孩子的稚气,片刻后,忽而想起什么。
笑了起来。
朝纪澜招了招手。
纪澜含笑微微侧身。
苏念惜单手掩口,凑了过来。
幽香萦萦。
纪澜垂眸,便听耳畔传来含笑娇音。
“因为,宋沛河,就是我绑去丢在玉真观的呀!”
“!”
青影玄影神色一变!
纪澜却垂着眼勾起了唇。
再抬首时,那位平安郡主已经仪态万千地进了府门内!
肃穆的黑色大门缓缓合上,纤细玲珑的身影也掩盖其中。
纪澜站在暮色沉缓的护国公府大门前。
——还真是她?她就不怕自己去告发她?
将宋沛河扔去玉真观,到底是为了解气?还是为……救那些无辜的小丫头们?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起来。
摇摇头,上马,领着玄影青影朝皇宫行去。
第57章 她认出他了么?
皇城,东宫。
“殿下,之后便是这般了,玉真观的女娘全都安置在了国公府。”
纪澜说起今日那位平安郡主的连环手笔,满脸都是毫不遮掩的赞叹,一边说着,又摇了摇头,“此举无异于将国公府彻底置于风口浪尖之上,所有人都盯着国公府,暗中那些人倒是真不好动手了。”
他说着,转过脸来,就见南景朝的太子殿下,握着一串青玉念珠,正垂眸静然地站在一尊白玉雕刻的半身高佛像前。
那张面容霞姿月韵,与身旁面无悲喜的佛像交相辉映,仿若仙尘。
纪澜嘴角抽了抽。
又道:“只不过,如此一来,平安郡主可就不太安全了,她这么做,总不至于只是为跟宋家退婚吧?”
裴洛意想到今日那个跪在京兆府大堂内,举起赤金圣牌,豁出一切为一众玉真观女娘讨要公道的小姑娘。
脑中又浮起了那片夜月下涟漪不止的莲花池,那个似梦似幻的诡魅女子,那道仿若轻蔓缕缕缠绕的蛊语。
垂眸,道:“平安此举,不止为退婚,想必亦是为了救玉真观那些女娘。”
纪澜深以为意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苏将军这女儿,以前只听闻她性子怯懦,没什么主见,没想到她甚至还买通了西市的地头蛇来散播消息!让京兆府想压都压不下去!啧啧!果然虎父无犬女啊!经她这番布局,宋家必毁无疑,倒是正好帮了殿下一个大忙。”
说着又哼笑了一声,“沈默凌先前还想借着宋康的手掌握国子监!眼下这谋算也泡汤了!哈哈,当真叫人痛快!”
国子监,乃是一国栋梁出处。真让沈默凌握在手里了,便等于整个朝堂皆归他所有。
苏念惜这么一闹腾,宋康再无可能执掌国子监。再培养心腹,有太子殿下从中谋划,简直难于登天!
裴洛意颔首,片刻后,淡声道:“只是我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十六条无辜性命,白白葬送在了沈默凌手里。”
纪澜的笑意也消失,恼恨地咬了咬牙,道:“若是郡主能将事儿先捅到殿下跟前,沈默凌必然来不及下黑手。”
裴洛意却摇了摇头,“她一个小姑娘,能做到这种地步已是十分不易,无需去责难她……”
忽而一顿。
纪澜抬头,“殿下?”
只见裴洛意静雪般的深瞳中倏而凝寒,“沈默凌并非心胸开阔之人,平安揭发了玉真观,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他不会善罢甘休。”
纪澜一惊,“平安郡主会有危险?”
裴洛意修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道:“直接下手只会给我抓住把柄,以他的性子,他想必会……找机会先试探平安。”
纪澜皱眉,忽而一拍手,“梁王府的赏莲宴,听说还特意给护国公府送了帖子。”
说完,见裴洛意看他。
他嘿嘿一笑,“这不,上回在谁那儿吃酒,就听那苏家长房的大郎炫耀呢!说是受了梁王器重,特意给他家送了帖子,他要带几个妹妹去参加。呵!他一个只有两下三脚猫功夫的庸才,梁王能器重他什么?帮那老色鬼物色美人儿么?”
裴洛意神色淡冷,垂眸,拨动念珠,珠翠轻响。
片刻后,他缓声道:“去给本宫拿一份赏莲宴的请帖。”
“殿下也去?”纪澜眼都亮了,分明先前还断然说不去呢!
裴洛意颔首,“玉真观一案,我要摸清楚沈默凌的态度。他不惜杀如此多人也要掩盖,为包庇的必然不止有宋家。只有我现身试探,他才会露出破绽。”
纪澜笑开,眨眨眼,忽而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何必故意说这样的话?分明是担心以沈默凌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知晓平安郡主要去那赏莲宴,只怕会找机会试探报复。能从他手里护住人的,也就只有您啦!对不对?”
所以,从不喜欢热闹的太子殿下,要破天荒地去参加梁王那老色鬼的赏莲宴了哦!
刚说完,就见裴洛意抬眸看来。
一双深眸寒如冷泉。
纪澜一缩脖子,心道,哎哟,还真叫我说准了?这两人还真有什么旧故啊?
见裴洛意面含霜色,不敢再试探,嘿嘿一笑,转身便跑。
跑到门口,又冲回来,往旁边的高几上放了一个白色瓷罐。
“我师父做的药,他让我告诉您,那千眠香幸而上回解得快,不然您此时已……仙寿不保啦!”
原话是——去见太上皇了。
他不敢说。
千眠香……
裴洛意又想起了那夜的女子,柔软的身体,冰冷的手指,摩挲进他滚烫的肌肤。
那张脸,一时妖美诡艳,一时又变成了苏念惜那张耀如春华的脸。
攥着的念珠忽而发出一声略显凌乱的碰撞。
他募地冷了眉眼,低斥道:“从何处学来这混不吝的话。”
“哈哈!”纪澜大笑,“平安郡主啊!她亲口说的,盼着您老人家仙福永享,仙寿永存呢!”
这回不等裴洛意说话,就蹦出了门外。
裴洛意抬眸,为何会如此说?
随即再次握紧手中青玉念珠——那一晚,平安到底……有没有认出他?
“咳咳。”
青影现身,将纪澜拿来的药,伺候裴洛意用下。
“殿下。”玄影也走了进来,道:“查过了,平安郡主与摄政王素无交集,倒是苏家长房的娘舅,乃是神策军中一名奉车都尉。”
并无交集,为何会知晓千眠香?
裴洛意松开手指,徐徐拨动念珠,珠响清慢,他沉吟片刻后,道:“让红影去盯着国公府。若有不轨之人试图伤及平安,不必奏报,直接斩杀。”
“是。”玄影应声,转身离去。
青影端着茶盏,见裴洛意面色凝寒,原本霜白的面色又添疲累,心下纠结。
不想一抬眼,就对上太子殿下静然幽暗仿若早已洞悉的眼神。
后背一寒,道:“殿下,下月夏日祭,圣人预备带莲花宫那位真人登拜仙台,背后怕是摄政王之意,您看是否要在朝中做些安排?”
圣人痴迷修仙问道,摄政王的亲姐,也就是那位沈贵妃便为他寻觅了一位天仙助其炼化阴阳之道。
如今受封莲蕊真人,就住在后宫那座新建的莲花宫内。
夏日祭,本该是皇帝携皇后登拜仙台祭拜,彰显的是国之正统。
可圣人突然要改带这位莲蕊真人,无疑就是在践踏皇后与东宫的威信。同时,也会让沈默凌有由头在朝中愈发强势占权。
裴洛意垂眸,深眸无波地看着身畔的宫灯,手中念珠在灯影下静缓温润。
片刻后,冷声道:“再去查莲蕊真人的出身。但凡活人,不可能无父无母无族无亲。这南景朝的朝堂,还轮不到他们翻云弄雨。”
“是,属下加派人手。”
“咳咳。”
“殿下,用了药就休息吧!”
“去安排轿辇,我去看看母后。”
“……是。”
……
摄政王府。
“哐!”
碎瓷满地。
沈默凌沉默地坐在案后,看着面前跪着抖如筛糠的几人。
片刻后,他拧了拧手腕,站起来,道:“没用的东西,自然也不必留了。”
“王爷饶命!王爷饶……”
几道黑影上前,掐住几人下巴,直接一拧!
那几人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沈默凌站在门口,抬眸看着半空利如弯钩的弦月。
一人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哦?”沈默凌看向他,片刻后,道:“梁王府赏莲宴?去安排。本王也去见识见识,这位国色无双的平安郡主,到底是何等神仙人物。”
……
第58章 你错在哪儿了?
护国公府内。
“郡主,都安置妥当了。”
夏莲一边给苏念惜篦着头发,一边说道:“几个娘子安排在了竹园那边,因着府中下人如今多数都被大夫人给换成了她的人,方叔便安排了几个府里原本的婆子在那边照顾着,只是到底人手不够,方叔预备明日再去牙行挑些人。”
顿了下,又道:“那个封三,也将妹妹留下了。”
苏念惜揉搓着手指上的香膏,笑了笑,封三能做到西市的地头蛇,城府必然是有的。
他已然明白,能让刘全不惜杀那么多人也要灭口掩盖的玉真观背后,势必牵连众广。以他的实力,护不住一个封辰儿。
今日自己在京兆府这么一闹,国公府自然就成了风口浪尖,所有人都盯着此处收留的几个女娘,那些想要灭口之人便无法轻举妄动。
这也是曹仁今日敢让她把人带回来的真正理由。
这时,碧桃端着托盘走进来,脸上有些黯然,将手里红绿彩鱼纹碗放下,沮丧道:“郡主,奴婢又没办好差事。”
苏念惜端起碗,闻着那杏苏饮香甜的气味,笑问:“什么差事没办好?”
碧桃抿了下嘴,跪在了苏念惜脚边,“您让奴婢别去瞧晴儿,奴婢没忍住,今儿个白日里郡主出门的时候,还是去瞧了她。”
正因为碧桃又去看了她,晴儿知晓苏念惜今日出了门,才敢在被冯望往屋子里拖去时,鼓足勇气冲出府门,寻到了正好回来的一行人。
借着众目睽睽,不给自己留后路,也逼着郡主不能不管她。
苏念惜喝了饮子,满意地眯起眼,鼓起的腮帮子因为舒坦而圆润润的,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羔仔。
懒洋洋地斜靠着梳妆台,看着碧桃,也不叫起,就这么问:“那你说说,你的错处在哪儿呢?”
碧桃无助地捏紧手指,摇了摇头。
她只知郡主原本的计划不该是这般,晴儿应该有更好的用处。是她自作主张,坏了事儿。
苏念惜看她无措的模样,弯了弯唇,伸手,撩开她汗湿的额发,道:“你错在,轻易做出决定,事后又后悔犹豫。”
“什么?”
碧桃一愣,没想到郡主并没有因为她去看望晴儿一事责怪她。
她抬起头,便撞进了苏念惜垂望下来的视线。
分明娇软似小兽,那双眼里,却已有了嗜血的凶性。
她翘着唇,慢悠悠地说道:“下回,想好了,再去做。做过了,就不要回头。”
碧桃微微张大嘴——原来,这才是她的错处么?郡主在教她以后做事的道理?
夏莲站在一旁,瞧着抚摸碧桃脸颊的苏念惜,有些无奈,刚要说话,忽而厉目看向窗外,“何人在那!”
苏念惜抬脸,随意地挥了下手,碧桃起身退到夏莲身边。
“郡主,是奴婢。”
冬雪的身影在窗外出现,不一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笑着行礼后,温柔道:“晴儿在外求见。”
碧桃微讶。
苏念惜坐到凉榻上,点头,“让她进来。”
冬雪却没动,见苏念惜挑眉斜睨过来,立马笑道:“郡主,奴婢是觉得,晴儿这种不顾名声,还牵累您的行径,显然存了不好的心思。郡主该防着她才是。”
夏莲讥讽地抽了下嘴角——你也配说别人心思不正?第一个别有图谋的就是你!
苏念惜低笑,拿了玉如意敲肩膀,“嗯,还是你贴心,去将人叫进来吧!顺便去西苑看看,那冯望打死了没。”
冬雪笑容一僵,随即想到前几日好容易才见着一面的苏浩然,应了下来,转身出去。
夏莲冷哼一声,接过玉如意,替苏念惜轻轻敲着。
轻声道:“西苑那边自打下午开始就乱成了一团,大夫人醒了又昏,那冯嬷嬷为了护住儿子在院子里又哭又嚷,三娘子估计因着瑞彩堂欠账的事儿压着,怕您揭破她们用国公府的银子做开销,所以没心软,让直接打死。大郎君那边也被闹腾着去了主屋,没个消停。”
苏念惜眯着眼笑,“还不够乱呢。人处置好了?”
夏莲眼神一闪,低声道,“是,您放心,方叔已将人带走,看押了起来。”
正说话间,小丫头掀开帘子,晴儿走进来。
见着凉榻边光脚盘腿坐着的苏念惜,只觉见着了观音菩萨,直接跪下,重重磕下!
“奴婢谢郡主救命之恩!”
苏念惜看着她,便想起她前世一头撞死在苏高氏面前的惨烈之举。
心下有些诧异,瞧着不过一个豆芽菜般柔弱娇小的孩子,居然能做出那般宁愿为喊冤凄厉而死,也不愿被冯望凌辱致死的举动,可见性子也是个刚强的。
笑了笑,示意碧桃扶她起来,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晴儿一颤,眼眶已红了,没想到郡主非但没有责怪她在国公府门前揭露丑事,差点让郡主脸面全失,反而来问她伤势!
握了握手指,朝碧桃看了眼,见她朝自己点头,这才大着胆子点头,“多谢郡主关怀,奴婢,奴婢挺好的。”
夏莲轻笑。
苏念惜摇了摇头,又问:“你这个时辰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儿么?”
本不该叫主子询问的,晴儿一慌,又去看碧桃,局促不安,哪里还有先前在护国公府门前的视死如归。
碧桃拍了拍她粗糙的手,笑道,“郡主是个仁善的性子,你别怕。”
仁善?
晴儿方才亲眼去看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冯望。
若是仁善,不会下达这样的惩处命令。
可……
晴儿却觉得,并不仁善的郡主,才是这天底下最好的郡主!
她会挡在自己面前,说,我来给她公道!
她会面对长房恶毒的指责与非难时,冒着败坏名声的风险,也仍然坚持打死那个畜生!
晴儿抓紧自己脏兮兮的袖子,片刻后,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奴婢就是想来给郡主道谢。”
苏念惜挑眉。
晴儿已说道:“奴婢看到冯望趴在凳子上眼泪鼻涕一大把地求饶时,心里……当真痛快!他之前那样欺负我们,现在终于有了报应……不对!是郡主给了他报应!打死他,奴婢,奴婢真的很高兴!”
她这样的话,若是说出去,只怕要被以为她心性恶毒残忍。
可苏念惜却笑了起来,很是赞同地点头,“高兴就是对的。算我没白帮你们出这口气。”
晴儿眼眶一瞪,原本的忐忑变成了激动,她大着胆子抬起眼看着含笑的苏念惜。
只觉这就是天上的神女,下凡来救她们这些苦难之人的!
忽而眼睛一红,落下泪来,‘咚’的一声,再次跪下,“郡主!奴婢愿为郡主做牛做马!求郡主不弃,给奴婢报答郡主的机会!”
第59章 丢去乱葬岗
碧桃叫她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拉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别惊着郡主了。”
苏念惜支着下巴笑起来,“真要给我做牛做马么?”
“求郡主给奴婢机会!”晴儿再次磕头在地。
探出的手腕能看到被青紫的痕迹,按在地上的手指因为常年洗衣已是粗糙肿胀。
这些痕迹都在说明,这个女孩儿,短短的十几年经历了多少磨难与不公。可生活待她如此不公,她却没有拔刀刺向无辜,前世那般惨烈自戕,何尝没有舍弃自身、保全身后更多被伤害之人的意思?
这世上,有多少像她这般无助却又努力撑开羽翼,以螳臂去挡车的‘不自量力’之人呢?
苏念惜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倏而一笑,指尖在脸颊处轻轻一敲,道,“那你便去竹园伺候吧。”
夏莲手上一顿。
晴儿抬起头来,“竹园……是玉真观那些娘子如今落脚之处么?”
“嗯。”苏念惜弯唇,“你去问问你身边亲近之人,找三五个你信任之人,与你一起去竹园,照顾那几个娘子,你可愿意么?”
晴儿已听闻那几个女娘的情况,府里好些人说她们不干净,偏郡主还要将她们带回来,都嫌晦气。
可只有她明白,这些女娘,遭受了怎样的苦楚。
她没有半分犹豫地用力点头,“奴婢定然将几位娘子伺候好,不负郡主吩咐!”
苏念惜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脖颈下被掐出的伤痕清晰刺目,可她的脸上已绽开了鲜活的生机。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啊!本是萤火的光,却努力去缀亮暗夜。
苏念惜笑了起来,眸若星辰,面赛芙蓉,当真美不胜收。
看得晴儿都傻了眼。
苏念惜掩唇,指了指桌上的盒子,让碧桃端了给她,“这里是一些伤药,你自留下两瓶,剩下的送去竹园。去吧。”
晴儿鼻头又是一酸,嗡声重重应了,挺直了后背大步离去!哪里还有方才来时的瑟缩?
夏莲看得也笑了声,道:“郡主倒是好主意。经此一出,晴儿对您忠心耿耿,伺候竹园那边倒不必您再费心了。”
玉真观的女娘事关机密,外来的人到底不能放心。
有这个晴儿,倒的确省去不少麻烦。
苏念惜懒洋洋地站起来,对碧桃说道:“竹园那边,你先照应着。要用什么,不必拘着,只管到中公上扣。只一条,饮食一应,务必小心。”
碧桃应下,看苏念惜朝外走去,疑惑问:“郡主不歇息么?”
夏莲道:“你先熏一熏帐子,郡主一会儿就回。”
若是冬雪秋霜只怕还要追问苏念惜去何处,可碧桃却是个性子单纯的,只听苏念惜的话,闻言点点头,转身去拿熏炉。
而夏莲,拎过小菊递来的灯笼,护着她,从兰香园的后门,走了出去。
国公府占地广阔,东苑又只有苏念惜一个主子,此时除了巡夜的下人,便无其他动静。
主仆二人走过莲花池,便听池中有锦鲤游水的轻盈涟漪声。
苏念惜慢步经过时,忽而想到了那夜落入池中的那个貌若谪仙的男子。
清冷之人被欲念撕缠,禁制与疯魔极致地折磨着他。
他躺在自己手下轻微颤栗的神态,喘息,申银……
“郡主。”
夏莲的声音忽而打断了那人微微张开的唇。
苏念惜一瞬回神,看清面前摇晃的宫灯罩子上不顾生死扑火而来的飞虫,片刻后,缓缓垂下眼帘,弯起菱唇。
“嗯?”
似是应声,懒懒散散,却叫夏莲莫名心头一悸。
见她继续朝前走去,跟在后头,低声道:“方才小菊说,冬雪走后不久,秋霜就跟了上去。”
“嗯。”这一声又并无什么不同。
夏莲看了她一眼,问:“郡主准备何时处置这二人?”
苏念惜抬眸看着不远处,黑暗里正立着一个身材健硕之人。
她朝那边走过去,慢悠悠说道:“也就这几日了。大房那边被逼到这般地步,冬雪主动送上去,只会是他们最趁手的刀。”
夏莲皱了皱眉,“是否需要奴婢做何准备?”
苏念惜笑着摇摇头,“我已有安排。”看向那人,“方叔。”
“郡主。”
方叔自暗处走出来,行了一礼后,侧过身,“人在里面了。”
“嗯。”苏念惜伸手,拿过夏莲手里的风灯,“你们在这儿等着。”
“郡主,奴婢陪您去。”夏莲上前一步。
苏念惜笑着摇头,“不必,有事儿我唤一声便是。”
然后,抬脚,走进了后花园偏僻的废弃小院中。
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地上,躺着个黑乎乎的人影。
苏念惜提着灯笼走过去,昏黄的光照亮了地上人的脸。
肿胀,青紫,身下血渍斑斑。
正是……本该被打死的冯望!
他惊恐地瞪大眼,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唔唔’的惨叫声。
苏念惜笑着蹲下,将灯罩揭开,提起里头的蜡烛。
用白葱般的指尖轻轻拨弄了下那摇晃的灯火。
然后看向地上满眼惧色的冯望,微微一笑。
将手中燃烧的蜡烛倾斜。
“啪嗒。啪嗒。啪嗒。”
一滴一滴滚烫的蜡油滴在了冯望的伤口上!
“唔——唔——唔!!”
冯望扭曲抽搐,不断挣扎,直到身下的血水堆成了一汪,再无力气。
苏念惜才伸手,将他口中的破布拽了出来。
笑若春女,美不胜收。
“冯望,我只问一次。”
“为何苏柔雪今日,宁愿冒着被人非议的风险,也要那般维护你呢?”
“!”
冯望顿时满眼惊恐,不住摇头,“我,我不知郡主何意……”
苏念惜不厌其烦地骤起了远山翠色的眉——为何这些人,总是以为这样胡言乱语就能搪塞过去呢?好好地交待了,彼此都能省去许多的力气不是么?
不再说话,起身,朝外道:“方叔,丢去乱葬岗吧……”
方叔立时从外进来。
“不!郡主!我说我说!”冯望已被吓得肝胆欲裂。
眼前这个我见犹怜的身影,哪里是那懦弱卑怯的少女?分明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啊!
他挣扎着抬头,“是因为,因为……二夫人的死,跟大夫人和三娘子有关!”
苏念惜募地站住脚,片刻后,缓缓回头。
那一瞬,冯望仿若瞧见了如花似玉的娇女面容,慢慢扭曲,化作青面獠牙的夜罗,狞恶凶残地朝他垂目无情望来!
他护身一抖,顿时身下一片湿热!
就听苏念惜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缓声道:“说,你可活。不说,此时便是你的死期。”
“!!”
冯望抖如筛糠,牙关打颤地开口,“奴,奴才知道的也不仔细,只知道,今岁春上,二夫人病重后,三娘子从舅夫人那里拿了几瓶药给大夫人,说能治好二夫人的病。是奴才的老娘无意中说漏了嘴,说那药约莫有点儿不对劲。”
说着又看向苏念惜,“郡主!奴才真的只知道这么多!郡主饶命……啊!”
被满面铁青的方叔走过来,一掌劈晕。
转脸,就见苏念惜身子一歪,下意识伸手,却又不敢去扶,只焦急地轻唤,“郡主!”
苏念惜如坠冰窟,浑身都在抖。
——阿娘,竟不是病逝么?!
第60章 良心都叫狗吃了
而此时的西苑内。
苏高氏面色发青地躺在床上,泪水涟涟地握着苏浩然的手,“大郎,为娘以后可怎么有脸活着啊?叫那小蹄子这般作贱,还要带累你跟三娘,为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
苏浩然与旁边的苏柔雪正要安慰。
“哐!”
圆桌边坐着的苏文峰猛地砸碎了手里的茶盏,“你还知道没脸?知道带累了你一双儿女?你可曾想过,今日你的胡言乱语若是传到外头,我这张脸,要往哪儿放!”
苏高氏哭声一噤。
苏浩然抽回了手,他那处伤势才有好转,原本今日是准备拉个丫鬟试一试的,无端被闹到主屋来,正气闷。
听到苏文峰的呵斥,皱了皱眉,道:“阿爹,阿娘也是不想家丑闹开,叫外人知晓听了笑话。谁知六娘这般没有规矩,巴不得将家丑全都抖搂出去。”
苏文峰却还气不打一处来,两步走进来,瞪着苏高氏道:“既知她是个没教养的东西,你又何必与她在外头起争执?还要拿东西去宋家赔罪?你便是要拿捏她,至少也先打听打听清楚!做出此等没脑子的事来!我看你就是日子过得太顺,只会犯蠢!”
苏高氏被他在儿女面前如此辱骂,脸皮发涨,瞪了眼反驳道。
“我犯蠢?苏文峰!你当时去我家求亲时说的什么?说我蕙质兰心宜室宜家,你现在倒来指责我?你自扪心问问,咱们到国公府来,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这软脚虾摸不着的前程?你自己做伪善人,推我去做那些恶事。临了了,反来怪我?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不成!”
苏文峰大怒,抬起手就要打她!
两边的丫鬟婆子赶紧拦,屋里顿时闹哄哄一片!
苏浩然不耐地皱了眉。
苏柔雪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看着互骂成一团毫无体面的双亲,忽而起身,走了出去。
苏浩然见状,也跟着出了屋子。
将爹娘的撕打喝骂声抛在脑后,快走几步,追上了已出了主屋院子的苏柔雪,笑道:“三娘这是生气了?”
苏柔雪脚下未停,只侧眸看了他一眼,又神色浅淡地继续朝前走去。
淡雅娴静之态,颇似菩萨身前的玉女。
可苏浩然却知,这个看上去宛若仙子的妹妹,手腕与心思到底有多狠毒。
又笑着凑过去,将怀里的一份请柬递过去,“梁王府的赏莲宴,我特意帮你跟梁王讨了独一份的请柬。”
苏柔雪终于停了下来,转脸看他。
苏浩然晃了晃那请柬,“能拿到这一份请柬的,非富即贵。”
也就是说,拿到这份请柬的宾客,将会入座同一席面。
苏柔雪清淡的眉眼这才有了几分变化,示意身后的丫鬟接过请柬,开口却是问道:“府里这几日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不过也就离了半个多月罢了。”
顿了下,又眼眸微深地看向苏浩然,“半个月前,六娘可是还在病中。大哥不是说,事儿必定能办妥?”
苏浩然脸色一变,尴尬地揉了下鼻子,“谁也没料到她突然就好了不是?不然早给王爷送去,眼下哪有这许多波折……”
苏柔雪冷了脸。
半个月前,苏念惜的那场病,本就是他们的计划。本想趁她病着,直接送进王府,谁知她突然就苏醒了过来?
苏浩然瞧见苏柔雪的神情,立马又道:“上回的计划本就仓促,她身边也是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就算她没醒也不好下手!这回赏莲宴,我与梁王都安排妥了,必然能成!你放心吧!”
苏柔雪却不觉得这个好大喜功的哥哥能做成此事。
听他这话,倒是又想起一桩,“六娘这些时日都接触了什么人?”
苏浩然摇头:“查过了,她跟前无非就院子里那几个丫鬟。倒是前阵子,放了两个大丫鬟回家探亲,也无其他。”
苏柔雪皱了皱眉,“那便不是外人挑唆了。”再次看向苏浩然,“她身边那几个,都料理了吧!”
苏浩然想了想,道:“一下都除了,是不是会叫人议论?毕竟眼下咱们家……”
苏柔雪眼神骤阴。
苏浩然咳嗽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苏柔雪转过身,看了看东苑的方向,道:“留那不安分的在她身边,坏了梁王殿下的好事儿,谁能担待得起?”
苏浩然神色一变!
苏柔雪又道:“她身边那个冬雪不是十分倾慕大哥么。她既然主动亲近过来,大哥不妨再给她一次机会。”
苏浩然想了想,点头,“不错,苏念惜那废物素来是个没主见的,这一阵子跟颠婆似的,怕是身后有人捣鬼。你放心,这事儿我来安排。冬雪那骚蹄子如今一心盼着做我的姨娘……”
话音刚落,见到苏柔雪皱了皱眉。
他立马拍了下嘴,这冬雪跟自家妹妹还重名了一个字儿。
赔笑道:“哥哥在外头跟人说浑话说惯了,三娘别介意。我送你回落云阁。”
“不用了,大哥尽快去安排吧。赏莲宴不过几日了,若是这一回还不能叫梁王如愿……”苏柔雪意味深长地看他。
苏浩然僵了僵,“行,我这就去。”
苏柔雪看着步伐有些蹒跚的苏浩然,想起先前下人禀报说他伤了那处,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又淡声道:“哥哥自己也要当心身体,你伤势未愈,有些事儿自己做不得,交给旁人去便是。”
苏浩然顿时窘然,涉及男儿根的东西,那时绝不容许叫任何人质疑能耐的!
立时挺了挺胸膛,说道:“你放心吧,早好了。宋沛河那孬种,根本就是吓唬我来着。用了王老大夫的药,已然康复了!”
听说王大夫,苏柔雪点点头,忽而又问:“今日怎地不是王大夫来给阿娘看诊?”
苏浩然一顿,却不为在意,“想必是有事儿不得来吧。明日让人再去请便是。”
苏柔雪点头,目送苏浩然强撑着后背离去的背影,在花树下略站了一会儿后,不知想到什么,转身,朝苏秀清所住的春雨阁走去。
而苏浩然,正要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忽听夹道旁有人低唤。
“大郎君。”
第61章 狼狈为奸
“大郎君。”
苏浩然吓了一跳,扭头一看,顿时眼神微变——还真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来的竟正是冬雪!
心下一转,笑了起来,“是你?怎地不在六娘院子伺候,到我这里来是做甚?”
冬雪一怔,从前大郎君对她若即若离,并没有很在意,不想如今竟这般亲近!
顿时满心欣喜!
羞涩又满眼爱恋地走过去,轻声道:“大郎君,奴婢有桩要紧的事儿,不知应不应当禀报。”
苏浩然笑着看她,还伸手捋了下她额头的鬓发,笑道:“是何要紧的事儿拿不准主意?说与我听听,我替你计较计较?”
冬雪被他骤然亲昵的动作给惊了一下,旋即含羞带怯的模样抬眼看他。
抿了下唇,红着脸低声道:“大郎君,是这样子的。郡主前几日说,二娘子做出这等丑事,实在有辱家风,想让奴婢帮忙除去二娘子。奴婢,奴婢从没做过这样可怕的事情,而且二娘子再怎么说也是郡主的姐姐,郡主这般手段,实在太过阴狠了!奴婢害怕极了,所以想来讨大郎君的示下。”
苏浩然却眼眶一瞪——天赐良机啊!
这都不用去找机会去拿捏苏念惜了!只要冬雪弄死苏秀清,再指认乃是苏念惜指使,这把柄等于白白递到他们手里!
更何况还能彻底铲除苏秀清现在这个累赘的东西!毕竟,宋家废了,留着她也没用了不是!
他心念一动,问:“她让你如何害二娘?”
冬雪眼神一闪,怯生生地说道:“让奴婢买些砒霜,放在二娘的饭食里。大郎君,奴婢当真害怕……”
苏浩然眼里精光直闪,伸手,摸了摸冬雪怯怯的脸蛋,用尽温和模样地笑道:“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心地纯良的,只是,你毕竟是六娘的丫鬟,她吩咐你做的事儿,你不去做,得罪了她,怕是我也没法护住你吧?”
若当真是柔善之人,听了这话必然已发现不对。本是伤天害理之事,不阻拦,怎还有撺掇着去做的?
可冬雪本就是存了拿这件事儿到苏浩然跟前讨好卖乖得亲近机会的意思,听着苏浩然的话正是合了自己的心意!
立时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地攥住了他的袖子,“大郎君,那可是害人的事儿,奴婢,奴婢怎可……”
苏浩然顿时一脸的心疼,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你别怕。这事儿,你听我的,只管去做。”
冬雪一颤,顺势将脸埋在他怀里,嘤嘤哭泣起来,“奴婢不敢,奴婢的身契都握在郡主手里。若是害了人,她却反过来栽赃给奴婢,奴婢可就,可就活不了了!”
说着,又抬起一双泪眼,可怜楚楚地看向苏浩然,“求大郎君,救一救奴婢。”
苏浩然满是爱怜地抹了她的眼泪,道:“你如此信我,我自是要救你的。”
冬雪一喜。
却又听苏浩然话锋一转,“只是你也瞧见了,这几日,六娘与我们着实生分,我也不好在这个当口去得罪她。你还是得将她吩咐的事儿办好才是……”
“可大郎君,若是,若是……”冬雪一下急了,往前几乎将自己挤到他怀里,殷殷切切地说:“若是事后郡主厌弃了奴婢,奴婢该如何是好啊?”
苏浩然眼下想哄着她去铲除苏秀清,给他拿捏苏念惜的把柄,看着她还算静秀可人的面庞。
想到自己重振雄风的机会还没找到。
心念一动,将她的下巴抬起来,温声道:“别怕,倒是有一主意,能让我有法子正大光地护着你。”
冬雪眼神一闪,娇怯怯地问:“不知大郎君说的是?”
苏浩然一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冬雪眼眶微瞪。
旋即,满是娇羞地点了点头,“好,那奴婢明日过去。”
不远处的角落里,秋霜捂住嘴,瞪大了眼。
……
“郡主。”
碧桃正坐在灯下做针线,听到声响,立时起身,就见夏莲扶着苏念惜走了回来。
她上前一瞧,发现苏念惜的脸有些白,疑惑地看向夏莲。
夏莲摇头,“端些热水来。”
苏念惜闭着眼,由着两人里外折腾了一番后,便抱着竹奴沉沉睡去。
碧桃又点了安神香,便吹了灯,与夏莲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小声问:“郡主这是怎么了?”
夏莲拧着眉,看了眼屋内,摇头,“问过冯望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
碧桃一惊,压着嗓子轻呼,“冯望?!”
夏莲顿了顿,拉着她走到一边,“已经死了。你别声张,郡主似乎是为了打听什么事儿。”
她方才见着郡主这般万念俱灰的模样,实在担忧,曾问过方叔,可方叔却摇头让她不要多问。
碧桃不疑有他,只赶紧点头,不安地晃了下脚,又轻声道:“你可觉得,郡主自打病好后,似乎多了许多心思?”
夏莲沉默片刻后,道:“郡主开了心窍,是好事儿。”
碧桃心下一酸,半晌,沉沉叹气:“可我心里实在不得劲。宋家是那般龌龊腌臜的人家,已然是靠不住,长房那头又变着法子地作践坑害郡主,郡主这完全是被逼着懂事的。她孤身一人,没有个能依仗和替她做主的长辈,以后可要如何是好啊?”
夏莲看着廊檐下淡凉的光影,心里也疼的厉害,没有说话。
这时候,小菊跑过来,屈膝行礼:“问两位姐姐好,春雨阁那儿有动静了。”
两人一起转脸。
小菊上前,“三娘子半个时辰前去了春雨阁,待了一刻钟左右便走了。后头就听到二娘子在屋子里打砸东西,伺候的红月哭着跑出来的。”
碧桃与夏莲对视一眼,碧桃给小菊塞了个装了江米条油纸包,小菊笑眯眯地又跑远了。
“可要告诉郡主?”
“明日再说吧。”
两人正站在廊檐下说话,就见冬雪走了回来,见到她们,顿时一惊,神色明显慌乱。
随即笑了下,问:“郡主已歇下了么?今日倒是早。”
夏莲瞧着她神情有些不对劲,皱了皱眉,提防着说道:“嗯,今日你不当值,回去吧!”
冬雪也不在意,又温温柔柔地笑着应下,这才走了。
碧桃眼看着她离去,蹙着眉低声道:“她莫不是又去找大郎君了?秋霜怎地还没回来?”
夏莲摇摇头,正要说话,就见秋霜落后一步走了回来。
瞧见两人,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便要推主屋的门,却被夏莲拦住。
“做甚!我有事儿禀报郡主!”她挑着眉眼!
夏莲不悦道:“郡主已歇下了,有事儿明日再说。”
秋霜皱皱眉,看了眼主屋果然已熄了灯,嘀咕道:“往日里也不见歇这么早!真是愈发……”
没说完,见夏莲一双厉目望来。
撇撇嘴,转身走了。
夏莲看着她的背影,拧着眉对碧桃道:“这二人最近愈发不安生了,你性子单纯,当心些,凡事都离她们远些,别落了她们的套。”
“嗯。”碧桃晓得自己笨,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
见夏莲进了屋内去,伸手,轻轻笼上窗纱。
夜风拂入房内,吹动云天青的床帐如水纹轻绽。
床上,抱着竹奴①的苏念惜,合起的眼睫颤抖不休。
一行行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紧闭的眼角簌簌滚出。
她无声地哽咽着。
不久前,冯望的话,犹如刀子,狠狠地扎在她的胸腔里。
——“二夫人或许,或许是被长房害死的!”
无论前世今生,她都不曾怀疑过阿娘是因为阿爹的离世而伤心过度,以致支撑不住丢下她,追着阿爹去了。
她知晓阿娘深爱阿爹,故而从没有埋怨过。
可被污蔑被陷害,被沈默凌日夜折磨时,她也曾想过,若是阿娘还在世,她会不会好过几分?
但是,今夜,她却突然得知,阿娘并非病故,而是可能与苏柔雪,苏高氏,甚至整个长房与高家有关?!
此时所有的恨意都已被压在了脑后。
她的胸腔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悲哀。
痛她阿娘两世的枉死。悲她自身两世的愚蠢。
更有不甘!
若是再重生早半年!再早半年!
是不是阿娘就不用死了?
为何啊!
老天爷!你既然给我这般机会!为何又要这般作弄我啊!
我那可怜柔弱的阿娘啊!
她并没有舍弃我!并没有啊!!
泪水涟涟压不住!
她抱紧了竹奴,犹如小兽一般蜷缩起来。
悄声走进来守夜的夏莲脚下一顿,来到床边。
就看床上的身影轻颤,哽咽低低唤着,“阿娘……”
她看了会儿,屈膝坐在了脚踏边,靠着床沿,轻轻地哼唱起二夫人从前哄郡主睡觉时会唱的江南小调。
“人生若问烟水好,此生只合江南老。春风吹进烟波渺,流水浮灯花事了……”
轻轻浅浅的江南水,托起苏念惜梦里梦外遍体鳞伤的两生魂,浮浮沉沉,沉沉浮浮……
……
①:古时夏日一种乘凉的工具,圆柱形的竹制品,中空。又称竹夫人。
第62章 还请郎君怜惜
“郡主,小心地上的石子儿,这边走。”
护国公府内,秋霜殷勤地走在苏念惜身侧,笑着踢开路上的石子,一边伸手指那红云已败的合欢树,道:“那一处凉快,郡主,奴婢扶着您,去那一处乘乘凉吧?”
又回头斥道,“伞举得近些!晒着郡主,你们担当得起么!”
身后,夏莲看了眼费力举着莲伞要撑开的碧桃,将伞接过去,道:“你去厨房,给郡主要一份莲子绿豆汤来。”
碧莲看着她的眼神,点点头,朝苏念惜屈了屈膝退下。
夏莲走到近前,将伞撑在苏念惜上方。
苏念惜摇着一柄六菱纱扇,手柄乃是触手生寒的凉玉,扇出的风带出一缕缕的清香。
她扫了眼秋霜热切的不寻常的脸,笑着问:“不是叫你歇着么?脸上的伤也没好,有冬雪伺候就好了。”
冬雪!
秋霜脸上明显扭曲一瞬,很快又笑:“奴婢想念郡主了嘛!冬雪虽也仔细,可是有些事儿却没有奴婢了解郡主的喜好。郡主,您瞧,这树下是不是凉快许多?”
此处背阴,倒确实有几分凉爽。
苏妙青笑着点头,正要应声。
忽而,不远处传来冬雪的声音。
“大郎君,缘何要让奴婢今日来这儿呀?”
——哦?
苏念惜挑眉,看向明显亢奋的秋霜。
秋霜满眼放光,见苏念惜朝她看,立时又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十分夸张地捂住嘴。
拉着苏念惜又往后退了退。
几人所在的位置十分巧妙,能听得见那边的声音,那边的人却瞧不见此处的人影。
也不知秋霜是费了多少力气寻来的。
苏念惜笑了笑,被她扯到树后,摇着纱扇没说话。
那边,冬雪轻声道:“奴婢好容易抽身出来,等了您许久呢!”
那娇嗲柔弱的声音,刻意的谄媚讨好,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夏莲皱了皱眉。
秋霜则完全一副好戏开场的神情,连苏念惜都顾不得了,只踮着脚朝那边悄悄望去。
“哦?等了多久啊?”
花树掩映的深处,苏浩然一把揽住了冬雪的腰,不安分地捏了捏,低笑道:“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我给我家冬雪赔罪,好不好啊?”
“大郎君!”冬雪轻呼,万没料到苏浩然居然这般称呼自己。
又娇又嗔地扭了下身子,随即顺势倒在苏浩然的胸前。
宽厚强壮的男子身躯,和那满身汗意的阳刚之气,直扑得冬雪面红耳赤心扉乱跳。
由着苏浩然直顺着短衫摸到胸前软处,忽而一颤,咬唇道:“大郎君,不可……”
苏浩然笑了笑,却并不停,手上一个用力,惹得冬雪一声惊呼。
才低声语气微重地问道:“你成了我的人,这样,六娘不就不能拿你怎么样了?”
冬雪双眼瞪大,没想到日思夜念的事儿,居然就这么轻易得手。
可又不愿让他轻易得手,便道:“大郎君,我从未害过人……”
却被苏浩然堵住了嘴,一阵腌臜恶心的黏腻声音过后,冬雪彻底意乱情迷地倒在他怀里。
苏浩然兴奋地看着身下的崛起,一把抱住冬雪,笑道:“别怕,有我在,她不能怎么样你。”
伸手去扒拉冬雪的衣裳,又问:“你要用的砒霜,可买到了?若是棘手,我想法子去替你寻一些来。”
合欢树下。
夏莲眼神阴沉地朝那边扫了一眼。
苏念惜垂眸,玩转着手里的凉玉扇柄,雨晴色的莲花络子轻巧地摇摆着。
秋霜在旁兴奋地瞪大眼。
这边。
冬雪被苏浩然拨弄得娇船吟吟,闻言更是大为感动。
软着骨头任由他摆动,满面赤红地点头,“奴婢有个表哥能拿到货,奴婢已拿了些放在房中的梳妆匣子里了,今晚……就能动手。”
“好。”苏浩然满意笑开,将她整个人抱住,往地上压,只待一展萎靡多日的雄风,“我就知你是个好的。”
“大郎君……”可冬雪明显却还有其他心思,抬手按住了他,颤巍巍地柔声道:“到底是打着郡主的名义去害人,虽得了郡主首肯,可只怕事后郡主会对奴婢生嫌隙,奴婢为了大郎君,以后可就没了出路。”
她泫然欲泣地朝上方的苏浩然看去,“还请大郎君怜惜~”
苏浩然此时兴致上头,张口便笑,“做成此事,我便也有由头去跟阿娘说,收你去我房里。你放心,我素来说话算话……”
说着,低下头去。
不堪入耳的声音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靡靡响起。
苏念惜募地想起了沈默凌那些极尽凌虐的手段!顿时恶心地皱起了眉!
秋霜一见,立时高兴得心都快蹦出来了!
连忙扶着苏念惜朝另一头走,直到那些声音不见,她才‘咚’的一声跪下。
双眼通红地说道:“郡主!冬雪她,她早已背叛了您!”
也不等苏念惜问,自顾便说道。
“这两日,奴婢看她总是不做事儿朝外跑,心下疑惑她这是在忙什么呢,连郡主都顾不上,就悄悄地跟了她,谁知发现她竟然在跟大郎君私会!”
她说着,觑着苏念惜的脸色,却只看到那挡在面前的六菱纱扇,瞧不清神情,却也不耽搁,继续说道。
“奴婢还听她说,是郡主逼她去害死二娘子好出气!若是真的叫她跟大郎君勾结,让大夫人知道这事儿,就会借着郡主谋害人命的事儿做把柄,拿捏郡主!郡主,冬雪存了害您的心!您不能再信她了啊!”
她跪在地上,言语中满是焦急担忧,可眼中的幸灾乐祸却怎么压也压不住。
苏念惜用扇子点了点鼻尖,朝不远处瞥了眼,忽而又问:“大伯母知晓么?”
秋霜立时点头,“奴婢听得真真的!原本大夫人要私下里处置了二娘子,是冬雪自己去寻了大郎君,说能够替大夫人分忧,想拿郡主做幌子,好把这糟污的事儿全都赖在您头上!郡主,您千万不能上冬雪的当啊!”
苏念惜仿佛支撑不住地晃了下,夏莲立时上前扶住她!
她这才堪堪站稳,声音轻颤地说:“我待她不薄,她为何要如此害我……”
秋霜难掩激动,满是恨意地说道:“她存了心地攀高枝儿,郡主自然也拦不住啊!这样的人不能留,郡主!”
苏念惜靠着夏莲点点头,“你说得不错。”
秋霜眼前一亮。
就听苏念惜道:“可我也不能轻易将她赶出去……”
秋霜立时道:“奴婢有法子!”
第63章 她要杀你
苏念惜一顿。
琉璃般的眼底浮起一抹危险的笑意,她轻声问:“你有什么法子?”
秋霜道:“她与大郎君这般私下行事不检点,不若揭发出来,顺势将她卖到窑子里去,再不碍您的眼……”
“秋霜!你在郡主面前胡扯什么糟污言语!”夏莲忽然厉喝出声!
秋霜吓了一跳,随即拧眉看她,“莫非你还想留着冬雪不成?你跟冬雪难道存了一样对郡主不利的心思?”
“你!”夏莲怒视。
“好了。”苏念惜安抚地拍了夏莲的胳膊,看向秋霜,“秋霜,你知我最信的便是你。冬雪存了异心,你若有法子,只管去用来。”
秋霜立时点头,满脸狂喜,正要答应,准备一展手脚好好收拾冬雪时。
却又听苏念惜不轻不重地淡缓轻笑道:“只一桩,你记住,不能带累了我。若是牵扯到我头上,我自保足矣,却是不能留你了,你可明白么?”
秋霜一愣,只觉郡主这话音自带威慑,只叫她无端后背生寒,心浮畏瑟,可转而又想到拿住了冬雪这么大一个把柄,再次激动起来,用力点头,“是!奴婢知晓!奴婢绝不负郡主所望!”
“嗯。去吧!”
看着秋霜欣喜若狂离开的背影,她低笑一声,转身,扶着夏莲的小臂,慢悠悠地绕过一旁的假山,抬眸,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碧桃。
以及,她身前面色惨然不过短短十多日,就憔悴枯萎仿若老了十岁的苏秀清。
见到苏念惜,她身子一晃,猛地上前,“你,你串通了丫鬟来骗我!是不是!是不是!”
苏念惜也不恼,噙着笑用扇子点了点合欢树那边,“冬雪与你大哥还在那儿快活,你不妨再去瞧一眼?”
苏秀清自是已亲眼看过了,她猛地抓住手里的帕子,不断摇头,“不可能的,我是苏家的女儿,是阿娘亲手养大的,他们不可能,不能这么对我……”
“嗤。”苏念惜讥笑,摇了摇手里的六棱扇,道:“二姐姐,你还在发什么梦呢?宋家的事儿,莫非你还没听说不成?”
苏秀清顿时浑身颤抖!
她并不是个蠢的,自然知晓,她勾搭宋沛河的事儿败露后,唯一能依仗的便是宋家!
而宋家如今声名败裂,宋沛河还是那种混账东西,眼下,对苏家长房来说,与宋沛河暗结珠胎的她,不再是能巴结宋家的棋子,而是累赘!自然是尽早抹除干净才好!
而他们,又想拿捏此事,将苏念惜拉下水,好顺势掣肘她!
当真打得一副好算盘!
她浑身冷汗,心知自己如今已是砧板鱼肉。想到先前苏柔雪还一副假模假样来看望自己的做派,可心里却早已存了杀她灭口的心思,便觉毛骨悚然!
颤颤抬目,却见苏念惜一副闲庭静月的模样,懒然然地撩着扇子,眯着眼瞧那假山缝隙里钻出的小草。
那张春半桃花的脸,胜却这满园的风景!
她本该是嫉妒的,愤恨的,怒不可遏的。
可此时,在知晓大房想让她彻底消失的谋算后,眼前最让她讨厌的苏念惜,竟然比那些人反像个人了。
她张了张嘴,问:“你完全可以顺水推舟,为何……要让我知晓此事?”
为何?
自然是要逼死你们长房,拿回阿爹的信件,给我阿娘报仇啊!
苏念惜弯唇,眸若春日地笑开:“不想让你们大房好过吧!”
“你!”
苏秀清气急,转身欲走。
却听苏念惜在身后慢声轻语地笑道。
“苏秀清,你帮我弄死苏高氏,我保你一命,如何?”
苏秀清猛地站住脚,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你说什么?”
苏念惜摇着扇子,慢吞吞地转过视线朝她看来,眸中点点笑意如星辰,满是天真纯然地说道。
“她要杀你,你去杀她。有何不妥?”
苏秀清从没想过,这个从前懦弱无能的苏念惜,竟会狠辣到如此地步!还用的这种单纯又带着稚嫩的模样,说出这样恐怖可怕的言语!
她,她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么?!
苏秀清心头陡然生惧,后退一步,“你,你休想害我!”
“呵呵。”苏念惜不知想到什么,募地笑开。
无端端这般笑声,当真诡异!
苏秀清现在看她跟看个疯子似的,又往后退了退。
这时,夏莲上前,将一个纸包递给她。
苏秀清不解接过。
就听苏念惜道:“冬雪买的砒霜,送你了。如何用,二姐姐自斟酌吧!”
苏秀清一抖,一把将那纸包扔掉!
失控叫道:“苏念惜,你是不是疯了!”
说完,转身便跑,可跑了几步,又停下,迟疑两息后,突然转身回来,抓了那纸包再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啧。”
苏念惜歪过头,撇嘴,“还真是不叫人失望。”
夏莲看了眼离去的苏秀清,道:“郡主,冬雪那里的砒霜奴婢已换成了糖霜。”
“嗯。”
苏念惜热了一脖子的汗,烦躁地扇了扇风。
碧桃走过来,给她擦了擦脖颈和脸颊。
几人结伴往回走,夏莲在她身后撑起伞,道:“郡主,您当真要二娘子去对付大夫人么?”
苏念惜笑着摇摇头,“眼下,她还没那个胆子。”
只不过,被逼得急了,会做出什么来,那可就不知晓了呢!
碧桃有些担心,“砒霜在她手里,她不会反过来害郡主吧?”
“哈哈。”
苏妙青心情甚好地朝碧桃扇了扇风,调侃道:“我们碧桃也聪明了呢!”
夏莲也笑起,朝碧桃看。
碧桃静秀面孔顿时浮起一层绯色,“郡主,您又打趣奴婢。”
苏念惜笑着收回扇子,道:“她很快就会明白,这国公府里,只有我才能给她一条生路。”
碧桃若有所思。
又听苏念惜问:“竹园那头如何了?”
碧桃道:“东苑这头倒还好,只是西苑那边有许多不好的言语,多半是议论这些女娘……”她微微一顿,脸色有些难看地说道:“身子不干净,脏了国公府的地界儿,风言风语地没个消停……”
话音未落,就见小菊从长廊那头跑过来,发髻上垂下的豆绿色发带摇摇晃晃,圆滚滚的小脸上满是汗。
见着苏念惜便先大大地笑开,到了近前屈膝之后就自个儿起了身,笑道:“郡主!三娘子带人去了竹园,说要慰问那些女娘,被晴儿姐姐拦住了!”
——嗯?
第64章 他们要害郡主
苏念惜挑眉。
夏莲问:“她去竹园做甚?郡主不是有过吩咐,除了大理寺的官差前来询问,其他人一律不得靠近?”
连郡主都不曾前去,三娘子无端跑去做甚?
小菊歪了歪脑袋,道:“不知三娘子到底是怎么进去的,不过晴儿姐姐硬是把着门没让进,三娘子歪缠了大约两刻钟的功夫,这才走了。”
夏莲拧眉。
不想身旁的苏念惜却轻笑起来,“原来打着这样的算盘呢?”
利用府里的人先挤兑几个玉真观女娘的清白,自己再出面维护,就凭这样的小把戏,就想博得个慈悲宽容的好名声?
苏念惜扶着夏莲的胳膊以扇遮面,笑得花容尽色。
“哈哈,她还真是……踩着我的脊骨踩得顺脚呢!”
人是她救回来的,名声苏柔雪却要来分一碗羹。
做什么美梦呢?!
夏莲无奈扶住她,“郡主,慢些,当心吸着风了。”
苏念惜笑得不行,前世她自个儿蠢,看不出苏柔雪这手段何其下作,只觉这姐姐高洁端雅,乃世家女子之典。
沈默凌身畔囚禁十二载,见遍人心之歹算计之恶,今世,一眼便瞧出苏柔雪这谋划有多拙劣,拙劣得叫她连还击的心思都没有。
笑着摇摇头,将腰间挂着的玉珏拽下来递给小菊,道:“赏给晴儿,告诉她,做得很好。再去跟方叔说一声,看守竹园的婆子奴才,全都押去演武堂,打三十棍,发卖出去,另寻忠心的看守。再满府告知,若还有不长眼的随意去竹园乱闯,家法伺候。”
小菊头一回领郡主这么重大的吩咐,两只肉乎乎的眼睛都瞪大了,脆生生地应了,接过玉珏,转身就跑!
碧桃看得摇了摇头——这孩子,被郡主宠得,一点规矩也没有。
转脸,见苏念惜笑眯眯地朝前走,心情似乎颇好的样子,也跟着高兴起来,走在她身侧,挡住侧间晒进来的太阳。
夏莲在另一边扶着苏念惜,却是担忧道:“三娘子此举不知到底是何意?只怕郡主的吩咐慑不住她,她还会再去竹园?”
苏念惜转着手中六棱扇的凉玉手柄,点头:“她啊,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性子。这竹园的几位女娘,正是她能让她名扬京城的好机会,她怎么会轻易放弃呢?且等着吧,她自然还有后招呢!”
夏莲皱眉。
碧桃微惊,“郡主,咱们不用做什么防备么?”
苏念惜摇了摇扇子,眯着眼含笑往前走,“竹园里的几个女娘,可并非简单的受辱之身,背后牵扯不同一般,苏柔雪敢动,不必我动手,自然会有旁人收拾她。”
碧桃眨了眨眼,现下觉得好像有些不对。
旁边的夏莲却是微微变了脸——郡主救人,亦是存了利用之心么?
她转头,就见苏念惜唇角的笑意渐深,森厉阴狞,晃晃明日里,却若夜鬼入红尘。
眼下一颤,握紧了苏念惜的小臂。
苏念惜一顿,回过神来,眼中暗翳褪去,朝夏莲看了眼,娇懒一笑。
……
是夜,春雨阁,靠在床头的苏秀清浑身哆嗦地看着摆在桌上的饭菜,尤其那一碗十分扎眼的血燕!
毫不知情的红月喜不自禁地说道:“二娘子,看来夫人还是心疼您的!知道您亏空了身子,今日特意吩咐厨房给您做了这血燕呢!”
苏秀清攥着被面的手都在抖,颤声问:“是谁送来的?”
红月道:“正好郡主跟前的冬雪姐姐去给郡主拿血燕,见着您的这一份就一道提过来了。您瞧,还分了咱们一碟子糕点呢!”
她没注意到苏秀清瞬间煞白的脸,笑着将血燕端到床边,递过去,道:“这是补身子极好的东西,二娘子,您快趁热喝了……”
“啪!”
苏秀清忽然伸手打翻了那冒着香甜气味的血燕,失控地尖叫,“拿走!拿走!离我远些!滚!滚啊!!”
……
东苑,兰香园,主屋后罩房中。
冬雪坐在窗下,看着外头静悄悄的夜,不时朝春雨阁方向看去,愈发惊慌失措。
另一边的床内,秋霜隔着床帐,如同毒蛇一般,阴狠又报复痛快地盯着她。
西苑,主屋内。
直到亥末,也不见春雨阁那头传来半分动静。
苏文峰愤恨指了指面色发僵的苏高氏,一甩袖子,径直离去!
苏高氏恼恨地摔了手里的茶盏,看向旁边的苏浩然,“那贱婢怎么办事儿的!”
苏浩然双眸阴沉,道:“阿娘莫急,我着人去问问。”
转身离去。
苏高氏难掩怒色地转过头,瞧见了一旁若闲庭照水的女儿,焦躁的心绪略缓了缓。
等丫鬟收拾了碎瓷片下去后,才无奈问:“三娘,你今儿个去竹园是做甚?”
想到那竹园,她脸上有浮起一层恼意,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么脏的东西也往府里带!不怕别人笑话咱们府上是什么下九流的腌臜地界儿!这贱人,还为那些脏东西下罚了那些奴才,这不分明就是存了心地要害你的名声么!”
又苦口婆心地看向苏柔雪:“娘知你心善,可怜那些人,可到底是坏了身子的腌臜东西,别带累了你,下回莫要再去了,啊?”
苏柔雪垂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厌弃,理了下袖角,才抬起眼,道:“阿娘,玉真观一事儿闹得动静不小,这几个妓子被六娘收拢回来,当是为了博名声用的。”
“什么?”苏高氏一愣,随即一脸的不解,“啊!她是想利用那几个脏东西来做个有大义的名头?这废物,何时能有这样的心思了?!”
苏柔雪皱了皱眉,清雅眉心里浮起一层阴霾。
她按着椅子扶手,一脸的无奈:“只是六娘娇纵,底下又都是一批草莽出身的奴才,哪里能照应得好那些妓子?我今日本想去瞧一瞧,替她分担一些,也好过她办坏了事儿牵累整个国公府的名声。可六娘却像防贼一般防着我,唉。”
苏高氏只一瞬就反应过来,一拍手,“不错!人住在府内,哪能轮得着她来照顾?再说她一个身无长物的草包,指不定能给人家照顾坏了。”
这样好的掰回名声用的机会,岂可让苏念惜那贱人独占?!
心思一动,朝外道:“李嬷嬷!你进来!我有事儿吩咐你!”
苏柔雪微微一笑。
屋顶上。
蹲在暗夜里就像个大黑团的红影挠了挠下巴,歪头想了想,摸出个细细的毛笔,在舌尖舔了舔,写了张小纸条。
然后从鼓鼓囊囊的胸口又掏出个灰蒙蒙的鸽子,将纸条塞进它腿上的小竹筒里,往半空一扔。
“咕咕。”
鸽子落进东宫的后苑。
青影一个蹦跶,将它抓住。
不一时,正殿温煦的宫灯下,裴洛意展开了那张细细的小纸条。
红影鬼画符一样的字迹写着——苏家长房要害平安郡主。
墨眸倏寒!
站在旁边的青影一个寒颤,往后缩了缩。
就听太子殿下冷声吩咐,“让纪澜明日来见孤。”
第65章 我要你
启明星亮,又是一日灿烂时。
刚过辰正,日头还并未有很紧,清晨的朝气伴随花香,凉爽宜人。
苏念惜安逸地闭着眼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脑中浮现的却是昨夜再次梦到前世死在沈默凌怀里的那一幕。
他疯狞失控地掐着七窍流血的她,双目血红地怒吼:“苏念惜!你敢死!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敢死!!”
她为何不敢死?
她唯一活着的理由便是远在江南的外祖母,在苏秀清告诉她外祖母早已被大房害死后,还有什么挂念值得她活着呢?
死了吧!
死了,早日去见阿爹阿娘还有外祖母。
可沈默凌,你为何……要哭?
身后碧桃瞧不见她的神情,只专心地轻轻推着她的后背,花香馥郁的清风拂在她的脸上,她却厌恶地皱起了眉。
这时,夏莲走进来,瞧见苏念惜的神情,愣了下,看了眼站在后头还什么都没发现的碧桃,顿了顿,道,“郡主,封娘子的哥哥在外求见,方叔让奴婢来问郡主示下。”
苏念惜早已猜到封三必然会来见她,睁开眼,将脑中的沈默凌那痛苦疯癫的模样驱散,点了点头,“让他去花厅。”
“是。”
……
护国公府东苑的花厅位于二进的宅院东侧,穿过一条抄手游廊,便可见一座珍花异草曲水流觞颇具江南风光的静雅庭园。
自那花木深处的月门而过,便来到了平素里内宅主人待客用的花厅。
进去之后,封三再次被眼前奢华贵重的布置震得心神一荡。
琉璃为瓦玉石做器,珍珠帘幕璀璨夺目。
便是皇宫王府,也不见得有如此富丽堂皇!
难怪了,那苏家长房一家子,跟吸血的蝗虫一般,被那般议论打脸,也死都不肯从国公府搬走了。
只要弄死了这位平安郡主,这泼天的富贵,不全都落在他们手里了?
想到此,封三眉头微微一皱。
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立时绷直后背,转身过来。
便看那珍珠帘幕之后,走出一位身着素娟长裙的少女,周身不见多少华美首饰,可顾盼神采间,却灿如春华,姣如秋月。
正是平安郡主苏念惜。
“草民封三,拜见平安郡主。”封三叉手跪下。
苏念惜笑了笑,抬手示意了下,在圈椅中坐下,问:“三爷,久仰大名。”
封三眼底微紧——她竟丝毫没有遮掩先前让下人去利用他行事之为!
站起身来,谨慎道:“不敢,舍妹蒙郡主相救,草民感激不尽。”
苏念惜歪靠了身子,接过夏莲奉上的芭蕉扇摇了摇,道:“三爷不必与我这般虚与委蛇,我是个直爽的性子,也与三爷交个底,方叔确实是我派去的。三爷聪慧,行事周全麻利,是我承了三爷的情,借此解了与宋家的婚约,该我给三爷道一声谢。”
封三募地抬眼。
就看圈椅内,那少女姿容慵懒,虽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却已透出鲜艳迷离的丰彩!
着实……叫人心颤!
他垂下眼帘,知晓苏念惜在说先前利用他传播消息一事。
将手中那被捏得微微变形的金元宝捧出,“本是草民蒙恩,郡主太过客气了。此物,草民愧不敢受。”
苏念惜挑了挑眉。
这番话说的,不像个地痞,倒颇有几分文墨。
她又摇了摇芭蕉扇,忽而问:“三爷今日是想来将令妹带回家?”
封三却摇头,“舍妹回家没有在国公府安全。草民今日前来,是为……”
他微微一顿,再次跪了下来,“投效郡主!”
一边的夏莲与门口的方叔皆是一惊!
然而,苏念惜却早有所料地低声笑开。
前世,封三亦是西市的地头蛇,后来沈默凌将受尽折磨的封辰儿从玉真观带出后,他也是这般以身家性命投靠了沈默凌。
后来,在沈默凌的扶植下,进了禁军,一直做到了禁军总领。
前世,她见过封三数回。记忆最深的是那次寒冬腊月里,她被身为皇后的苏柔雪拖到太液池,一下一下地按进敲开的冰面下,最后奄奄一息被丢在雪地里时,是这人巡逻经过时,脱下身上的大氅,将她包住送去了太医院。
只这一条,便让她今生动了救封辰儿的心思。
捣毁玉真观,揭开宋沛河的人皮面具,救下封辰儿及玉真观女娘,最后,收归封三。
便是她这一局,真正的目的!
她手里除了方叔已无人再能用,在沈默凌手底下还能有良知底限、且能力极高的封三,是她如今想来最能信任收拢之人。
但是,不能着急,要不动声色,诱他,心甘情愿地入她的局。
苏念惜以芭蕉扇挡在鼻前,掩住唇角那一抹恶意的笑。
只露出一双似珠似露的眼睛看向封三,“投效我?三爷莫不是在说笑?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郡主,连这偌大的国公府都管不住,你却要来投效我?”
封三早料到苏念惜会怀疑她的目的。
略一沉吟后,道:“草民愿立投名状。”
投名状,便是可替苏念惜杀一人,以表诚心。
“哦?”
苏念惜没想到封三竟然这般坚决,她点了点扇子,若有所思。
封三见状,心下微提——这平安郡主果然跟他所料一般,听到此等言语并无半分惧色,显然心性异于寻常!
片刻后,就听苏念惜笑道:“投名状先不提,倒是三爷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她知晓封三是个能抓住一切机会朝上爬的人,更何况,他如今还有不得不接近她的缘由。
她只需给他提供一个开口的机会。
封三垂眸,“自是为谢郡主……”
“哈哈。”
苏念惜的笑声打断了他,拿开扇子起身,走到还跪着的封三面前,含笑微微俯身,看向抬首的封三。
一张面容妍丽无双,如珠露的眸子盯着封三微微瞪大的眼,笑盈盈地说道:“三爷,我呢,耐心有限,话从不说第三遍。你若投效我,那便坦诚相待。”
封三瞪大的眼眶底下,眼瞳微颤。
额头便被苏念惜的芭蕉扇轻轻一点。
幽婉的香味飘绕而来又轻盈散去。
她收回手立起身,笑着摇了摇扇子,道:“我要用人不错,可你,也并非无可替代。三爷,收不收你的主动权,在我手里。你眼下,还没有资格,同我耍弄心眼。”
说着,斜睨下来,弯唇轻笑,“懂么?”
封三只觉那一扇子犹如狼牙棒,狠狠地敲在他的灵台上!
他浑身发麻,耳中嗡嗡作响。
看着苏念惜居高临下的眼神。
忽而双拳一握,俯首道:“草民想在郡主这儿,为草民和身后的弟兄们,求个前程!”
夏莲皱了下眉,方叔若有所思。
苏念惜弯唇,歪头看他,“我能给你们什么前程?”
封三不再遮掩,“郡主手有赤金令牌,护国公府有……丹书铁券,苏家旧部,遍布南景!”
这一刻,苏念惜忽而反应过来。
前世,沈默凌要将她囚禁在身侧的缘由!
她是苏无策唯一的女儿,是所有念及阿爹恩情之人的软肋。
是他能操控南景兵权的一把钥匙!更是江南第一富商外祖家的掣肘!
她摇着扇子的手倏而顿住。
封三说完,半晌不听回应,心便沉了下去。
果然不行么?
还是要将真实目的摊开来说?如此,平安郡主怕是不肯应?
谁知,却听上方苏念惜笑道:“可以。你助我一年,一年后,无论我身处何位,我都会为你写一封举荐信,送你和你的兄弟们去苏家的人情能够说得着的任何一处。”
封三的双眼顿时亮光迸起!
他正要叩首道谢。
却听苏念惜又笑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封三此时满心激动,抬头道,“郡主请说!”
“你,卖身于我。”
此话一出,花厅一静!
封三的神情有一瞬凝滞,“郡主说……什么?”
苏念惜摇着芭蕉扇坐回圈椅内,歪着脸,似个无辜的小孩儿一般,单纯天真地看着他。
轻笑。
“我要你,做我的奴才。”
“死契。”
来吧,封三,跳进我的地狱里,做我黄泉之门斩杀百鬼的门神吧!
第66章 被杀
一个时辰后。
国公府的角门打开,封三刚从里头走出来,站所在巷口的小猴和刘其就立时冲了过来。
“三爷,怎么样?郡主可答应了?”刘其问道。
封三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小猴顿时乐得一蹦三尺高,“太好了!三爷!这么说,以后咱们可就是给国公府办事儿的人了?!哎哟!七哥你打我干嘛?”
刘其瞪了他一眼,“张扬个什么劲?少给三爷惹事儿!”又看封三,“三爷,怎么瞧您不大高兴?莫不是被郡主为难了?”
封三垂着眼,看了眼大拇指上残余的红泥,眼前挥散不去的,全是那双从高处俯瞰下来的点漆乌目,分明带着岚岚笑意,可内里却仿佛藏着一张早已洞穿一切居高临下的面孔。
她看透了他的别有用意,却掌弄玩物般并未放在心上,甚至不屑戳破。
这种身为鱼肉的危险,让他后背阵阵发麻。
分明满心戒备,却又不受控制地被那手持利刃之女深深吸引。
摇了摇头,“郡主不曾为难,并且说明,让我们替她效力一年,之后便会按着我们的意愿举荐我们参军或去其他处。”
小猴大喜过望,“郡主简直是活菩萨!”
又挥了下拳头,“有国公府做靠山,看那白老虎还敢怎么欺负咱们!哼,他背后靠着伯爵府又如何?还能大过咱们国公府?!”
封三没说话。
刘其却隐约察觉不对,朝封三看去,“三爷,当真没有其他条件了?”顿了下,又道:“您别为了咱们,答应了郡主别的什么事儿吧?有麻烦咱们一起顶,没道理叫三爷一个人扛着。”
封三放下手,横了他一眼:“胡扯什么?爷是那种人?”
抬脚朝前走,“郡主交待了,以后有事儿会让方叔跟我们联络。小猴,你吩咐几个机灵的,常守在国公府附近,方便方叔联系。”
小猴应下。
封三朝外走,“刘其跟我回去,郡主另有事吩咐。”
“何事?”刘其边走边问。
“查一查神策军的奉车都尉,高永。”
“此人是?”
“苏家长房的娘舅。”
……
国公府东苑内。
苏念惜将那张卖身契递给方叔,“拿去衙门登记。”
方叔看了看那卖身契,有些疑惑:“郡主,封三自个儿有能耐又年轻,再打拼个几年,未尝不会搏出个名堂,为何会签这卖身契?”
卖身为奴,还是死契,以后这命可就握在别人手里了。
方叔怎么都想不通,封三为何会答应。
苏念惜没答,却笑着看向方叔:“方叔你当年分明是身有战功之人,回了家乡至少也能做个地主,为何却要跟着阿爹回府呢?”
方叔一愣,素来刻板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来,“老奴那算什么战功?要不是将军,老奴早埋在死人堆里成一捧皇土了。将军惦记着京里的夫人和小娘子,老奴也没个什么能耐,只有一把子力气,便自告奋勇回来替将军保护您和夫人了。都是将军信任老奴。”
提及苏无策,方叔的情绪明显低落。
苏念惜想起前世方叔离去时七窍流血的凄惨模样,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摇着芭蕉扇,将眼底的湿气扇去。
忽而道:“这几日叫你受累了。”
方叔愣了下,少见地露出几分羞赧,“老奴不累,能为郡主效力,是老奴的福分。”
苏念惜却起身走过来,站在方叔的近前,看着他,笑道:“我瞧见你这几日走路愈发蹒跚了,来回奔波得多了,是不是引发了腿上的旧伤?”
方叔没想到郡主百忙之中居然还能注意到自己这样细小的变化,顿时动容,眼下微热地摇头道:“老毛病了,不是累的。倒是奴才能力不济,好些事儿跟不上郡主的吩咐。”
苏念惜知晓他是在宽慰自己,笑了笑,道:“封三,就是我给你找的帮手,方叔。”
方叔一怔,惊讶看她。
苏念惜已转身走到花厅边,看着院中靡日下胜烂的夏景,语气轻缓,“好好地把他调教出来,方叔。我要他,能为我舍命。”
夏莲和方叔齐齐一震。
郡主这话……让人觉得,她的前路,仿佛蛰伏着极其可怖的凶兽,随时随地都会将她扑噬殆尽!
她不得后退,便步步为营,在周身布满刀戟,防备着那凶兽不知何时的掠夺。
两人对视一眼。
方叔上前道:“是,郡主放心,奴才必定尽力将封三培养成您最忠实的奴仆。”
“嗯。”
苏念惜满意地笑了,将手里的一物递给他,“这是阿爹库房的钥匙,以后交给您你保管。”
方叔脸色一变,立时后退,“郡主!不可!此物……”
“方叔。”苏念惜含笑抬眸,“我如今能信的,也就只有你与夏莲碧桃了。”
方叔一顿,看着面前笑得像个小娃娃儿一般的郡主,那满眼的期待和毫无防备。
沉默片刻后,伸手接过,“是,老奴定然替郡主看好将军的库房。”
一边,夏莲轻笑开,心下十分高兴——自从长房一家搬进国公府后,三娘和大夫人总是贬低方叔这些人出身卑贱,说得郡主也曾对方叔十分疏远。近些时日来,郡主忽而一改从前,对方叔多了几分亲近,可不想竟会将国公爷的库房交给方叔看管!
足见郡主如今是真的将方叔也做了心腹。
目送着方叔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苏念惜摇着扇子的手轻缓下来。
片刻后,道:“去给方叔请个大夫瞧瞧他的腿。”
“是。”夏莲站在旁边扶着她往回走,又问:“郡主方才没有跟方叔说,为何那封三愿意签这卖身契?”
苏念惜回神,浅莞一笑,开口却是问:“秋霜那边还没有动静?”
夏莲摇摇头,“这两日她整日里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在寻摸些什么,满脸的煞气,瞧着人心里都瘆得慌。”
“哈哈。”
苏念惜一下叫她逗得笑出了声,摇摇头,晃着扇子,道:“防着她别在咱们屋子动手脚就成,其他的不必理会。”
“是。”夏莲应下,撑起伞,问:“郡主可去水榭小憩片刻么?”
“不去了,回兰香园,我想吃玉露团和透花糍。”
“奴婢给您做。”
“嗯。”
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哗啦。”
金晖燃尽,暮色深重,莲池中,一圈圈的涟漪圈圈荡漾,拂动满池莲花摇曳生姿。
“救命……唔唔……”
“救……救……”
莲池边,苏浩然一脸狰狞地将拼命挣扎的秋霜按进了水池里!
冬雪跪在一旁,死死地钳制着她拼命挣动的手脚!
泼溅的水花泼洒了两人的衣衫裙角。
终于,人渐渐地没了动静。
一张死不瞑目的惨白狰狞面孔,从水底浮了上来。
不远处的院墙上,红影托着下巴蹲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瞧着,过了会儿,又掏出笔,写了几个字儿,放飞了一只鸽子。
第67章 你这个废物!
东宫。
纪澜正拿着一把极大的羽扇扑扇着脑门上的汗,抬眼瞧见面前这位即使坐在闷热的屋子里也通身清寒淡若青谷的太子殿下,嘴角抽了抽。
道:“所以,苏家长房的打算,约莫是想利用这些玉真观女娘来博一份名声。不算是谋害平安,不过确实是要分她的功劳。”
裴洛意坐在条案后,正垂眸看着手里的奏折——正是礼部尚书赵彤所递,请旨解除宋苏两家婚约。
提起朱砂笔,笔锋犀利地批下了一个‘准’字后,将折子单独搁在一边,又翻开另一本,道:“那几个女娘留在国公府总不是长久之计。曹仁还没查到线索?”
纪澜摇着羽扇撇嘴,“沈默凌那个滑头,知道现在只要他不动作,曹仁便抓不住错漏。他这是在故意拖延呢!那宋康也是个精明的,见着没有新的人犯被关押,就知晓案子没突破,怎么拷打都只说是被平安郡主陷害的。”
裴洛意长眉微蹙,抬脸,略沉吟片刻后,道:“此案牵扯甚广,单靠玉真观那几位女娘不足以将那些人拉下水,必须要抓住几个重要证人才能一举突破,让曹仁去……”
话音未落,见青影走进来,手里捏着个眼熟的纸卷。
他停了下话音,接过来,打开,顿时眉眼皆霜!
看得纪澜眉头一跳!
好奇地朝青影眨眼——什么要紧的事儿啊?竟然叫殿下这样喜怒形于色?!
青影望天,心说,我才不告诉你!
纪澜愈发好奇,就听裴洛意道:“让红影护好了她。”
青影点了点头,又问:“那苏大郎这事儿您看……”
苏家大郎?国公府?!
纪澜眼眶一瞪!坐直起来!
见着青影应声退下,实在压不住好奇,“国公府又怎么啦?”
裴洛意凝神片刻后,道:“这两日,让曹仁进一趟国公府,找个由头搜查一遍,不可叫她被牵扯陷害。”
纪澜再傻也听出来这个她正是平安郡主苏念惜了!
眼神一闪,笑眯眯地看裴洛意,“殿下,您对平安郡主……”
裴洛意一双雪色深眸看过来。
他嘿嘿一笑,摇了摇扇子,“我是说,平安郡主当真可怜呀!无依无靠,要支撑偌大国公府,还要被家人这般谋算,唉……”
说着,觑向这位早已六根清净无情无欲的太子殿下。
就见他,垂眸静默,不见神情,却,面若冷云。
——哦?
……
翌日。
护国公府,西苑,主屋。
苏高氏喜滋滋地对苏柔雪说道:“李嬷嬷已寻到那几个妓子的家人了,有两家已答应了会来认亲。到时候,我来安排,自然那是要将人都挪到咱们西苑来的。”
苏柔雪笑若净水,缓缓点头,“是,阿娘安排的,自然是极为妥当的。”
苏高氏也是满脸的喜色——只要做成此事!苏家的名声不仅能一跃千里,而她,更能成为这京城里首屈一指的慈善之人!
正在心里打着算盘,珍珠忽而到了苏柔雪身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柔雪眉头一皱,朝珍珠看了眼。
“怎么了?”苏高氏问。
“我院儿里有点小事,竹园那边就劳烦阿娘辛苦安排了,女儿先告退。”随后起身,出了院子,就见苏浩然站在小道上。
眼下发青,明显得慌乱!
她不悦地走了过去,“大哥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苏浩然猛地抬头,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后,凑到她跟前。
低声道。
“三娘,我,我杀人了!”
……
西苑靠北面一座略显荒芜的林子中。
苏浩然掀开地上凌乱铺洒的芭蕉叶,露出底下一张青紫肿胀浑身潮湿的脸!
——正是被活生生溺死的秋霜!
“!”
苏柔雪神色大变,猛地朝后退去,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苏浩然忙伸手去扶她,“三娘,你没……”
“啪!”
苏柔雪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苏浩然的脸上!
苏浩然被打得一个踉跄。
“你这个废物!”苏柔雪恨得面容扭曲,指着苏浩然骂道:“你弄死了她,要如何收场?她可是苏念惜最信任的婢子!你以为她发现不了人不见了?”
苏浩然半边脸都被打得发麻,然而脸上却无半分不甘。
他小心地看了眼苏柔雪,又道:“她发现了我交待冬雪的事儿,若是捅到那贱种跟前,肯定要坏了咱们的计划。”
“那也不能杀了她!”苏柔雪气急。
“我当真不是故意的。”苏浩然亦是郁闷,“我本想将她逮住,谁知道她自己慌不择路掉到水里,偏还喊着要找那贱人去,我,我也是慌了,就压着她的脑袋不让她喊,谁知没一会儿,人就……没了。”
苏柔雪拧着眉,看着苏浩然的眼神恨不能撕了他!
苏浩然也有些心虚,瞥了眼那躺在枯叶里头的青紫尸体,不由胆子一颤,忙收回视线,“现下怎么办啊?”
苏柔雪掐着手指,忽然道:“你杀她的时候,那个冬雪在跟前?”
苏浩然点点头,“是她帮我把人挪到这儿的……”忽而一顿!
苏柔雪阴沉着脸,“这婢子不能留了。”
“什么?”苏浩然看她。
苏柔雪猛地抬头,“她知晓你杀人,你的把柄就落在她手里了!要是她说出去,你还想不想活了?!”
苏浩然一颤,骤然反应过来,“那……”
“得想个法子除了这婢子才是。”苏柔雪声音阴冷。
苏浩然倒是没迟疑,只为难道:“她是个有心机的,定然也会想到这一层。想除了她,怕是没那么容易。”
苏柔雪烦躁地掐住手指,扫了眼那边秋霜的尸体,忽而道:“将人送去兰香园!”
苏浩然不解。
苏柔雪满脸恶毒,“将这贱婢的死钉在苏念惜头上,冬雪自然没法指认你,先让她跟你一条心,之后再想法子除了她!”
顿了下,又道:“也能叫苏念惜因为这人命,不敢再张狂,今后唯我所用!”
苏浩然顿如醍醐灌顶,大喜,“还是三娘有法子!你放心,好妹妹,只要我得了梁王的器重进了禁军,以后定给你寻摸一门富贵无双的婚事!叫苏念惜那贱人,一辈子在你面前抬不起头!”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抬头?快去吧!”
“好好。”
……
第68章 她被丢在废井里
如此过了又一日。
封三送进来消息。
“说是李嬷嬷去寻了玉真观那几位女娘的家人,还寻到了封三的头上,说能带他来国公府瞧瞧妹子。”碧桃一边挑着熏炉熏着苏念惜的裙子,一边说道。
苏念惜正跟夏莲核对着阿娘库房的册子,闻言抬眸,丹蔻在书页上轻轻划过,随即低笑,“原来竟是又打起了这样的主意,正好。”
看向碧桃,“去告诉方叔,让封三答应下来。”
夏莲意外看她,“要让长房插手玉真观那位女娘么?”
这几日,大理寺没有动静,连苏念惜都不曾去探望过,连封辰儿求见都没有应。只吩咐碧桃告诉她们,先好好休息。
“长房明显不怀好意,郡主缘何要让封三应下?”碧桃也问。
苏念惜笑着翻了手上的书册一页,慢悠悠说道:“大理寺一直没动静,显然是被绊住了手脚。长房这个时候凑上来,正好能叫大理寺顺机而动。”
碧桃和夏莲面面相觑,不明白苏念惜说的是何意。
可苏念惜却知,玉真观牵涉越大,大理寺就越不好动作。那么,当她主动甩出一个诱饵时,是否能借助大理寺这把刀,挥出斩向苏家长房的第二刀呢?
朝碧桃招了招手,“让方叔告诉封三,找两个轻功好的人……”
碧桃眼睛微瞪,随即点头,一脸郑重,“是,奴婢这就去找方叔。”
苏念惜满意地笑开,点了点册子,“这个掐丝珐琅纹手炉,三姐姐去岁拿去后,一直未还呢,记上。”
夏莲提笔。
忽而想起什么,抬头问:“还没见着秋霜?”
夏莲听了笔,摇头,“两日都没见了。”说着自己也皱了眉,“前日里跟着冬雪出去的,后来冬雪湿了裙子着急忙慌地回来后,就没见着她。莫不是又出去了?”
秋霜从前也做过不请示一声便自己出府去,耽搁一整日回府的事儿。
苏念惜皱了皱眉,思忖两息后,又问:“你方才说冬雪昨日回来后十分惊慌?还湿了裙子?”
夏莲点头,“瞧着不大对劲,今日本来她当值,也告了假,只待在屋里。碧桃去瞧过,说是脸色发白,十分地不精神。不知可是病了。”
苏念惜歪头,葱白丰润的手指在账册上划过,指下响起细微的摩擦声。
冬雪没能毒死苏秀清,苏浩然必然会找他问罪。两人势必已见过面了,以冬雪的手段和苏浩然还想利用她谋划自己的心思,两人必然不会彻底撕破脸,而秋霜这几日一门心思要拿住她的错处好将她赶出去,时时在暗中跟随。
若是她撞见二人在密谋什么……
她募地抬眼!
看着她的夏莲一惊,见苏念惜娇白面上一片凌色,顿时心头一跳,“郡主,怎么了?”
苏念惜捏着手中账册的页角,轻颤的指甲几乎抠破纸张。
片刻后,倏而转眸,看她这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兰香园。
侧过脸,低声对夏莲道:“别闹出动静,找几个口风紧能信的,仔仔细细地在园子内外翻找几遍。”
夏莲一愣,看向苏念惜,“郡主要找什么?”
苏念惜眸中厉色翻涌,娇音阴戾,“秋霜。”
“!”
夏莲募地一抬眼,只觉这盛夏里,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浑身一寒!
随即白着脸点头,“奴婢务必仔细翻找。”
说完,匆匆离去。
苏念惜回到屋内。
坐在凉榻边,看着窗外炙热如火烤的日头,手指放在小几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碧桃端了青瓷冰纹盖碗走进来,瞧见她花容芙面上一片森然,亦是心惊。
放轻了脚步走过来,低声道:“郡主,门房的小柱子来说,李嬷嬷又出去了,还有春雨阁的红月。”
敲击的声音一停,苏念惜抬眸,略思忖后,道:“让方叔去找封三,让他安排人去盯着这两人。”
碧桃应下,将盖碗放下,转身出去。
苏念惜垂眸,揭开那冰纹的盖碗,瞧见是一份乳酪酥山。
牛乳的甜味儿顺着寒凉飘绕上来,很是诱人。
苏念惜拿着银调羹随意地挑了一口,含在口中,只等那冷冰慢慢融化,才将心底的燥意压下去几分。
一碗酥山吃了不过小半,大部分都化在了碗底。
一边的冰釜寒气四溢,燥热的夏日里,远处的知了声漫长如单调的曲儿。
日头渐渐西斜下去,璀金的晚霞落在了窗台上,又被暮色牵扯着渐渐黯淡远去。
碧桃进来点了灯,轻声道:“方叔说您吩咐的事儿他已告诉封三了,有消息就会送进来。”
“嗯。”苏念惜心不在焉,又朝窗外看了眼。
碧桃瞧她脸色实在难看,十分担心,“郡主,是用晚食的时辰了,可要摆上?”
苏念惜正要答应。
忽而,窗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苏念惜募地抬眼,就见夏莲一脸凝重地穿过中庭径直走了过来。
苏念惜心下一沉。
果然,夏莲进了屋子,便立时附到她耳边,低声道:“找着了,郡主。”
苏念惜长睫一颤,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即起身。
碧桃疑惑地看向两人,“郡主不用晚食么?”
苏念惜顿了下,道:“先不用,你去后罩房,盯紧冬雪,不要让她这时候出院子。”
碧桃听着苏念惜的语气不太对,神色微微紧张,点头,“是,奴婢一定盯好她。”
两人这才出了兰香园。
夏莲提着灯笼走在一侧,压着嗓子道:“在梅香馆后头的废井里找着的。”
苏念惜眉心一蹙。
梅香馆与兰香园不过隔了一个花园,是个暖阁,周围种满了梅树。每到冬日里梅花盛开时,阿娘便会让人将梅香馆打开,带她在此处赏雪看梅,位置并不算十分偏僻。
“怎会找到此时?”苏念惜问。
夏莲道:“最开始这四周本全都仔细找过了,并未找到,眼见天黑了,奴婢还想着是不是要再往外搜一搜,就听梅香馆洒扫的婆子来说,大郎君不久前去了一趟梅园,说是折一枝枯梅回去插瓶,奴婢想着不太对劲,立时带人去搜,果然在那废井里瞧见了……秋霜。”
梅香馆在夏日里除了负责洒扫的婆子外,并无人会去。苏浩然突然在这个时间过去,由不得夏莲怀疑。
苏念惜没再说话,来到梅香馆,就见方叔站在那儿,身后是两三个低着头的下人。
夏莲又道:“秋霜打捞起来需要人,奴婢不放心那几个婆子,就去找了方叔。”
“郡主。”方叔上前,神情严峻中带着几分担忧。
苏念惜朝他笑了下,也没说话,抬脚走进了梅园。
夏日里梅树不见冬日风姿,枝杈扭曲伸展,在夜色里很有几分森怖。
几人的脚步踩下,有枯枝和败叶的碎裂声。
夏莲扶着苏念惜,忽而顿了下,“郡主,就在前头了。您小心些,秋霜的模样,实在有些……”
苏念惜却按下了她的手,抬脚,毫无迟疑地走了过去。
然后,在一棵苍老虬扎的梅树底下,瞧见了朦胧灯光里,双眼暴突面容发青、口边血沫凝固的秋霜。
第69章 天道轮回
苏念惜的眼前募地浮现多年前,小小的女孩儿,站在一群等待挑选的下人中,怯懦又期冀地看向她的情景。
在她看过去时,小小的女孩儿冲她讨好地一笑。
这一笑,便是前世今生几十年。
前世,她将这个女孩儿视为手足,却被这手足伤得体无完肤。
给她下药,让梁王去糟蹋她,偷窃她的财物,污蔑她的清白,投靠大房,害死碧桃。
垂眸看着眼前这张死不瞑目的脸。
重生而回后,她想过无数种秋霜的死法,却唯独没想过,她会这么死了。
还真是……
天道轮回,冥冥无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郡主?”见她长久不说话,夏莲只怕她是吓到了,上前轻唤。
不想,一抬眼,声音骤然一噤!
——夜色灯影,晦暗不清的光线里,那张靡艳夺目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映于摇晃的灯火中。
而那闪烁的光亮中露出的嫣红嘴角,竟是……高高地翘起!
显然一副高兴极了的模样!
夏莲顿了顿,握着提杆的手倏然收紧!只觉眼前此女,并非那个平素里满眼天真单纯的娇娇女,更像是……无间里的恶鬼,无声无息地在暗夜中,露出了真面!
她垂下眸,不敢再去细看,只道:“郡主,您看是不是将人挪出去?”
苏念惜真是痛快极了,看到秋霜死状的这一刻,血液里兴奋的颤栗几乎叫她恨不能当场大笑起来!
听到夏莲的声音,才募地回神,然而胸腔中狂热的悸动却还叫她一时无法平静。
开口时,声音还带着几分不可控制的颤抖,“丢出去做甚?”
夏莲一听她那发抖的声音,立时又心疼得不行,轻声道:“他们这般分明是要栽赃郡主,万不能让他们如愿。”
方叔也上前两步,挡在了苏念惜与秋霜之间。
苏念惜弯了弯唇,点头,“不错,不能让他们如愿。”
夏莲松了口气,对方叔道:“那就赶紧将人带……”
“将人丢去清月居。”苏念惜笑着开口。
清月居,是苏浩然在国公府的院子。
夏莲与方叔齐齐一愣,皆朝她看。
苏念惜笑如春水,满面纯然,“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们做得东风,我也吹得西风。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为何不用呢?”
在她眼里,秋霜这么一具尸体,竟然只是报复长房的一个机会。
可方叔与夏莲在短暂的震愣后,却并不觉得苏念惜这般做法有什么问题。
正如她所说,他们敢伸手,就别怪她会扇回去。
方叔想到从前将军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点了点头,“老奴亲自安排。”
正要动手。
苏念惜却忽而抬了下手,“慢着。”
两人又看她。
苏念惜越过方叔的身侧又去看地上那狰狞森怖的尸体。
盛夏燥热,尸体已隐隐发出了臭味。
她眸光一转,道,“秋霜显然是前几日被杀,但是今日才被苏浩然扔进此处,显然是有人教他如此。”
看向面前二人,唇边笑意浮动,“你们猜,这个人,会是谁呢?”
方叔没说话。
夏莲皱了皱眉,迟疑道:“大夫人?”
苏念惜抚掌,却笑道:“她可没这么聪明。”
以那位的性子,若是儿子杀了人,只会想法子遮掩,哪会让这尸体暴露于人前,以免事败坏了儿子的前程?
方叔想了想,道:“莫非是三娘子?”
夏莲看了他一眼。
苏念惜笑了起来,“咱们家这位品行高洁的三娘子,手段心思,可是非常人能及啊!”
这显然是跟方叔一样的想法了!
方叔也反应过来,问:“那这尸体,送去落云阁?”
苏念惜再次轻抚掌,微笑颔首,“不错。”
方叔点了点头,走过去,将秋霜的尸体一提,朝落云阁方向走去。
夏莲提着灯笼靠过来,“郡主,咱们现在要如何做?”
苏念惜转过身,看向西苑的方向,秋瞳之中幽色靡靡,低笑道:“现在么……只需拿好刀子,等着他们伸手。”
雪白如团的面容下,嗜血的颤栗,疯狂汹涌。
……
这一日,金乌隐没,墨云翻滚,空气中水气骤起。
眼看便是风雨欲来之际。
苏念惜却坐在风声四起的院中慢悠悠地荡着的秋千架上。
夹着潮湿的风吹得她裙摆凌乱摆动,鬓边的软发也如藤蔓随着她的上下摆荡而狂肆地起伏。
她眯着眼看远处湍急的云流。
忽而,碧桃急急忙忙跑来,焦声道:“郡主,大夫人带着一群人去了竹园,说是帮玉真观的几位娘子找到了家人!要让他们与家人团聚。”
苏念惜眉梢一扬。
夏莲蓦然抬眼!
苏念惜点着秋千,轻笑起来:“果然来了。”
晃了晃小腿,瞧着天边沉沉乌云,道:“叫小柱子拿着国公府的牌子,去大理寺找曹仁,就说……机会我给他寻来了。”
碧桃不解。
夏莲似是想到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
大理寺。
曹仁跪地叉手,朝站在架子边正翻阅卷宗的人恭敬拜下。
“臣曹仁,拜见太子殿下。”
外间狂风骤起,大理寺的卷宗室内更是光线昏暗。
发霉的卷宗以及木架的腐朽,以及被风卷起的尘埃,都显得此处异常的浑浊破败。
然而,这些晦涩都遮掩不住站在架子边男子通身的出尘贵雅。
他一身白衣胜雪,气质清冷,垂下的眉眼笔墨难描,抬起的手腕上戴了一串玉色的念珠,捏着卷宗的手指修长却又过分的白皙。
夹杂着湿气的风声掠入室内,带起了他手中的卷宗猎猎掀动。
他终于抬起眸,看向还跪着的曹仁,嗓音清冽,“还未提审玉真观证人?”
那声音犹如夏日里蹿着寒气的冰,直直砸在曹仁的脑门上。
他面皮一绷,垂首道:“臣无能,案卷被压,宋康刘全一干人等皆未开口,案情毫无进展,此时提审证人,只怕反不利调查。”
裴洛意捏着卷宗,道:“起来回话。”
“多谢殿下。”
纪澜抱着胳膊站在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嫌弃道:“你们这卷宗室也太脏了!哈欠!不是我说你,曹仁,你好歹是个大理寺少卿,这般被束手束脚的,玉真观的案子准备查到猴年马月去?到时候还有几个人能记得?”
刚站起来的曹仁瞬间黑了脸,嫌恶地看了眼揉鼻子的纪澜,“你说得轻松,我难道不想一铲子挖出那些狗东……”
瞥了眼高雅如仙的太子殿下,“那些人?可是摄政王明显要压,我哪里敢擅自轻举妄动?况且还牵扯几个无辜小姑娘和他们家人的性命,实在是难办啊。”
又朝裴洛意欠身,“还请殿下恕罪。”
纪澜撇撇嘴,摇头,“无用。”
气得曹仁瞪他——今儿个太子殿下到底为何突然前来啊?
纪澜一脸神秘地笑——你猜?
曹仁看他那张俊俏风流轻浮放浪的脸,恨得咬牙切齿。
裴洛意将手里薄薄的卷宗放下,握住腕间的念珠,走到门口,道:“沈默凌显然是想拖延此案,若再按兵不动,只怕相关牵连都会被他抹除干净。”
曹仁脸色一变,“殿下恕罪,眼下臣当真束手无策。”
长廊尽头吹来的风掠起裴洛意宽大的袖角,他迎着风抬眸,看远处藏在黑云间隐隐闪现的电光,缓缓拨动书中念珠,想到昨夜红影送来的消息。
——“平安郡主发现尸体,将尸体丢去了一间草庐内。她好像很害怕。”
脑中一时闪过迷雾中似妖似诡的影,一时浮起京兆府内目空悲凉的眼。
几息后,淡缓开口,“没有法子便创造法子,去国……”
长廊那头,忽而一个衙差快步跑来。
匆匆行礼后,道:“大人,国公府来了个小厮,说平安郡主有话传达给您。”
第70章 强闯
闻言,纪澜眉梢一扬。
裴洛意到了嘴边的‘国公府’消去,侧眸望来。
曹仁转过身,问:“什么话?”
衙差道:“平安郡主口信,机会给大人寻来了。”
曹仁与纪澜皆是一愣,没反应过来这一句话是何意。
一侧的裴洛意手中念珠却倏然一停,静眸幽沉,仿佛想到什么。
“就这么一句?”曹仁问。
衙差点点头,见曹仁挥挥手,便再次叉手退下。
“这……平安郡主的意思……”曹仁琢磨着看向纪澜,“是查案的机会?”
他觉得不太可能。
虽然前番平安郡主在京兆府衙一番作为颇有手段城府,可朝堂权谋计较,她一个闺中女子,如何能想得到?
还给他寻到机会?
莫不是她能知晓如今玉真观到底牵扯了什么?
纪澜也觉得不可思议,那小狐狸竟会有这般运筹帷幄之手腕么?
朝裴洛意看,“殿下以为?”
裴洛意垂眸,看着手中在肆意卷动的狂风中晃动的念珠,数息后,平静抬眸,对曹仁道:“你带几个好手,去国公府一趟。”
“是。”曹仁神色微变,应下后转身要走。
“慢着,”忽听裴洛意在身后道,“我随你同去。”
“啊?”
曹仁一惊。
纪澜却眼睛陡然亮起!
目光灼灼地朝裴洛意看去——这几日太子殿下已经破天荒地为着这位平安郡主不知行了多少从前不行之事了?
就见一身长衫面若雪尘的谪仙已走了出去,对暗处道:“寻一套衙差的衣裳来。”
“是。”玄影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应下。
……
护国公府,竹园。
苏念惜尚未到近前,就听到了一阵吵闹声。
为首的一个婆子的喉咙在这肆嚣的风声中异常响亮,“你们竟这般不识好歹!夫人好容易命人寻来几位小娘子的家人,让他们能团聚,你们凭何要阻拦!”
苏念惜眉梢一挑,放慢了脚步,抬眼望去。
果然见她那位面容慈善像个菩萨的大伯母,被一群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很是高贵地站在竹园门口。
她的身后还跟着十来个人,有好几个正两眼放光地朝奇花异草极其精美的竹园四周打量着。
封三抱着胳膊站在最后,沉着脸扭过头,正好看到了站在树下的苏念惜,眼中异光一闪,下意识抬手要行礼。
却见苏念惜朝他摇了摇头。
他会意,收回视线,转过身,继续看向前方。
竹园门口,晴儿领着几个丫鬟死死挡着,毫不相让,“你们带了什么人来,我管不着!可是没有郡主的手令,你们谁也别想进这道门!”
李婆婆眼睛一瞪,“你这小狐媚子!拿了鸡毛当令箭了?郡主又如何?这国公府如今可是咱们夫人掌着中馈!哪里去不得?你给我让开!”
晴儿被扯了一把,碰着身上伤口,顿时脸一白,却死死揪着门框!身后几个丫鬟与她一起撑着手,就是不让!
李嬷嬷气急,回头瞧见苏高氏眼底明显的不悦,当下急了!她好容易趁着冯嬷嬷养伤走到了夫人近前,哪里能让这几个贱东西给坏了前程!
当即下了死手地去揪晴儿的皮肉,“没脸皮的贱蹄子,只会勾搭人的下作东西!合该卖去窑子里的脏东西,给你脸了是不是!还不撒手……啊!”
又朝着晴儿的脸就抓去,那指甲又厚又尖,这么一下子真抓着了,必定要破相!
晴儿吓得一缩脖子,眼珠子都发颤了,却依旧不肯撒手!
眼看着那指甲到了近前!
忽然,从侧面伸过来一只手,抓住李嬷嬷的手指往外一拧!
李嬷嬷当即惨叫一声!
接着。
“啪!”
脸上挨了惊天动地的一巴掌,竟直接撞翻了身后几人,摔在地上滚成一团!
周围人全都被吓了一跳,齐齐抬头。
就见夏莲一脸煞气地往前一站,挡在了晴儿她们几个身前,大风掠起她的鬓发袖角,她厉声喝道:“敢在郡主面前放肆!还不跪下!”
免于危难的晴儿几个抬头,看夏莲的眼神里几乎能冒出星星来!
随即瞧见了站在人群外围十多步远的妙龄少女。
齐齐一喜,跪了下来,“拜见郡主殿下!”
她们这么一跪,周围的人自然也要跪下。
有个一脸猥琐的二十来岁汉子瞧见苏念惜,朱唇粉面当真般般入画,那双眼登时直了!
被身旁的妇人拉了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却还止不住地悄悄朝苏念惜瞥去。
后头封三瞧见,顿时阴沉了眼。
夏莲走过去,面无表情地挡在了苏念惜身前。
苏念惜轻笑,展开洒金折扇,挡在鼻前,只露出一双眼看向还站着的苏高氏,只轻笑一声。
夏莲已道:“夫人身无品级,见到郡主怎可不拜?”
苏高氏面色一沉!
从前苏念惜可是绝不敢叫她跪!这贱人以为得了势,就敢这般跟她耍身份了?
皱了皱眉,当着众人的面,却依旧要摆出一番慈爱模样。
无奈笑道:“六娘,我是你的长辈。莫不是弟妹在世,见着你,也要行礼不成?”
“我娘?”
苏念惜笑起来,洒金折扇后,一双妙目森意涟涟,“阿爹受封国公,阿娘若是在世,自然就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连宫里的娘娘都是见得的。大伯母您怎么敢与我娘相比呢?”
“……”
跪在人群里的封三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苏高氏脸上假装的慈善神情顿时崩裂!隐晦地瞥了那些跪着的贱民一眼。
又转脸看向苏念惜,笑道,“你这孩子,没人教养,连长辈都敢挤兑。”
“哈哈。”不想苏念惜不恼反笑:“教养?原来大伯母的教养是严于待人宽以待己啊?”
“……”
苏柔雪顿时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从来不知,这废物居然还有这般伶牙俐齿!
攥着帕子深吸一口气,想到今日真正的目的是要将竹园那几个女娘捏到自个儿手里,不必跟她在此处纠缠。
强压了怒气,嘴角抽搐地笑起来,屈膝,“你既如此坚持,我身为伯母自然也不好……”
“罢了。”不想,苏念惜却侧过身,避开了她的礼,道:“大伯母也不必委屈了,免得叫人议论我没教养呢!”
看都不看苏高氏瞬间铁青的脸,走上台阶道:“起来吧!这是闹什么呢?”
后一句问的是晴儿。
晴儿立时伸手一指,“他们要强闯竹园!”
苏念惜眼角一瞥。
第71章 狗东西
苏高氏想着苏柔雪的计划,强压下恨毒。
再次摆起笑脸,道:“玉真观一事如今传得沸沸扬扬,我也听说了,那几个女娘着实可怜,心下实在不忍。想着人如今就在咱们府中,便让人去寻了她们家人来,也好叫他们团聚一番,是个安慰。”
又看向晴儿几个,“偏这几个丫鬟拿着鸡毛当令箭,非说没有你的话不许任何人进去。六娘你说,这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这天底下哪有不让家人团聚的道理?”
一番话,说得自己如何有情义,而她苏念惜又是怎样的不讲道理!
后头几个男女齐齐点头,那个猥琐的男子一双眼又朝苏念惜身上扫来。那下流的目光仿佛要在苏念惜周身舔上一片!
封三满心恼火,恨不能生挖了这杂种的眼珠子!可又恐耽误了苏念惜的计划,死死捏着拳头,瞪着这男子已如死物!
夏莲也看到那男子的眼神,满面怒火,上前一步,挡在苏念惜身前,斥道:“夫人有心乃是好事,可竹园乃是国公府后院,女眷居所,您擅自带外男进来,可曾考虑过郡主声誉?”
苏高氏本就只把苏念惜当成个破落商户的贱种,再加上前番几次被她作践的名声全毁,如何还会在意她的名声?
当下眉头一蹙,不悦斥道,“主子们说话,何时轮得着你一个奴婢插嘴!六娘,这便是你驭下的规矩?”
“呵。”
苏念惜轻笑,扫了眼那边的李嬷嬷,“大伯母这话问我,不觉得好笑?方才是谁由着下人在我竹园门口大吵大闹的?”
苏高氏一滞,被苏念惜再一次用自己的话打脸的滋味着实叫她十分不悦。
她看着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苏念惜,忽而道:“罢了,家中之事到底不好在外人面前计较。今日我来也并非与你吵架的,你去把几位女娘请出来,与她们家人相见。”
苏念惜听着她命令的语气,挑眉,“为何?”
苏高氏眉头一皱,很是不解的模样,“六娘你这是做甚?苏念惜,你不帮着他们团聚也就罢了,我带他们来见一见,你却还要阻拦,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这话就差直接说苏念惜将女娘们关在竹园里是不怀好意了!
苏念惜笑了一声,还没开口。
方才那个一直盯着苏念惜瞧的猥琐汉子突然上前,搓着手笑道:“夫人说得正是。我家妹子这被人糟蹋了,官府也没个说法,郡主将人带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他说着,那眼睛不住朝苏念惜雪白的脖颈上瞟。
夏莲当即呵斥一声,“放肆!”
汉子唬了一跳,收敛了些,却还止不住地拿眼镜朝苏念惜的方向瞟,淫猥神色叫人厌恶!
封三在后头捏得拳头直响——狗东西!!
他后头的妇人也跟着上前说道:“是啊!郡主娘娘,我家香儿从前可是跟城西桥的张屠户家定了亲的!现在人成了这样,他们家也不要这门婚事了!连我家大郎如今都被牵累着说不着媳妇了。这事儿,郡主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后头晴儿几个听得一头雾水——这你们家亲事成不了了,干郡主何事?
站在封三边上一个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两鬓却已霜白的老秀才皱着眉,道:“你这妇道人家好生不讲理,这人家不要你家的婚事,你找郡主要什么说法?”
几人都朝那老秀才看。
妇人对着他却不像对苏念惜这么客气,瞪着眼骂道:“人被郡主带回来了,那就是郡主得管这事儿,她不给说法,谁给说法?!”
老秀才叫她唾了一脸的吐沫星子,脸色发白地直往后退。
妇人还待要骂,封三忽而上前一步挡在那秀才身前。
妇人一看这汉子五大三粗的,一时也不敢再蛮横,撇撇嘴,又嘀咕两句,转过身,一脸讨好地看向苏念惜,“郡主,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念惜瞧着她,倏而弯唇,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慢声轻缓地问:“要我给什么说法?”
那汉子一听立时抬头要说话,却对上夏莲一双怒目,吓了一跳,赶紧撇过眼去。
嘿嘿笑了一声,道:“我妹妹也不能白被糟蹋了不是?人家张屠户先前出的聘金足足有五十……五百两呢!他嫌弃人脏了,亲事不能成,这聘金自然也不能给了。郡主既然现在收了人,这五百两,郡主得给出吧?”
他说着,还搓了搓手指。
晴儿几个愣了愣,忽而反应过来——这是拿自家妹妹的清白来跟郡主要银子?她又不是自愿被人糟蹋的!还狮子大开口要五百两?!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亲人?!青楼里的鸨母都没这么恶毒!
老秀才也愤怒地指着那母子二人,“你们!你们简直有辱斯文!”
不远处的池塘边。
纪澜抱着胳膊用肩膀撞了撞曹仁,“瞧见了吧,可怜的是那些被害的女娘,这种家人,也值当你曹大人这般小心翼翼?”
曹仁先前毫无进展,确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担心查得太深了,会牵连这些本就可怜的女娘的家人。
谁知今日见到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先前的费尽心思简直可笑,被纪澜这么一点破,顿时有种被喂了一口狗屎的恶心和憋屈!
嫌弃地往旁边避开了些,道:“走吧,别叫他们为难郡主了。”
却被纪澜一拦,“等着。”
“又干嘛?”曹仁看他。
纪澜狡黠一笑,“还没到你出场的时机呢!”
曹仁怀疑看他,纪澜坏笑,“不信你问殿下,殿下?”
谁知,两人一扭头,就见身后穿着大理寺正衣裳的太子殿下眸色深凝如渊,紧紧盯着竹园门前那个下流猥琐不断偷瞄苏念惜的男子,冠玉面容上一片霜雪之色!
两人皆是一惊!
曹仁疑惑地戳了戳纪澜——殿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是怎么了?
纪澜却抱着手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看来,咱们这位早已断绝七情六欲的太子殿下对平安郡主,还真有些不同啊!可是,为何呢?
他眯着眼咂了砸嘴。
还想试探两句,竹园内倏而传来一阵惊呼!
第72章 让她出气
缩在门内的晴儿几个扭头一看,正是闻声赶来的几个玉真观女娘。
那个叫香儿的正好听到自家大哥的话,顿时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周围人顿时惊呼着围拢过去。
裴洛意抬眸,就见那一身天青色长裙的少女,立在门口,挡住那漫天狂乱的风与滚滚欲来的雨,淡声道:“夏莲,关门。”
那娇声不似数日前京兆府门前无数人声嘈杂相隔,清晰之语,赫然与那夜光怪陆离的梦幻中的声音重叠。
如蛊如惑的嗓音,犹如蛛网,一遍一遍地网罗着他堕玉海,入念极。
他的视线下移,瞧见那捏着洒金折扇遮住面容的手指,莹润丰白。
指尖丹蔻点点,轻轻巧巧地曲着,随意又恶劣地勾弄摆布着他身体与抑制……
分明隔开那么远,可裴洛意却觉得那根手指仿佛又朝他的衣领勾缠而来。
无形的压力勒向他束紧的衣领,分明暴雨将至,夹着湿气的风扑袭面上。
可他却觉得整个人又被那蛛网拢住,呼吸骤窒四肢束缚,动弹不得的身体都燥热起来。
他募地攥紧手里的念珠!
“殿下?”曹仁轻唤了一声。
裴洛意倏然回神,眼底暗涌一瞬涌动,又立时被压了下去。
不过刹那,又变成了那位疏离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
看着竹园那边,视线在那婉转峨眉上扫过,淡声道:“不必着急。平安……她想替那几个女娘出一口恶气。”
纪澜朝曹仁得意地抬下巴——对吧?
曹仁撇撇嘴,这才站了回去,继续看热闹。
“嘎吱。”
夏莲伸手就要带上竹园的门。
那妇人却已瞧见了里头的人,立时高声喊道:“香儿!香儿!是阿娘来看你了!我可怜的女儿,快来,跟阿娘回家!阿娘便是一头撞死在衙门口,也要为你讨个公道!”
她说着就想朝前扑去,却被夏莲一挡!
抬眼瞧见她那双眼,立时想到她方才一巴掌将那嬷嬷扇飞出去的凶狠模样,顿时打了个寒颤。
往后退了退,擦了擦干干的眼角,带着哭音道:“郡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人您带回来,又不叫通知家里人,让我们白白的担心。如今苏夫人好心让我们来见人,您又拦着……您便是身为郡主,也不能这般,这般不讲道理不是!”
夏莲冷眉怒目,“不得对郡主无礼!”
妇人吓得往后缩了缩。
汉子笑着上前,“这不见人也不打紧。郡主将人收留回来,想必是有用的,一切好商量嘛!好商量!”
夏莲冷冷看他,“你想商量什么?”
汉子快速瞥了眼苏妙青那腰肢,猥琐一笑,“我这妹子虽被糟蹋了,可那样貌身段到底是在那儿的。如今带回家去,也不会没人要。可郡主有用,自然是先考虑郡主的!”
院子里,香儿捂住嘴,瘫软在地,泪如雨下。这番糟污言语,分明是将她比作那暗门里昌妇一般。
苏念惜垂眸,扇面后,似笑非笑的眼底已是一片森然。
汉子还自顾笑道:“郡主您看,我们总来打搅也不是个事儿,不若您……买下她,以后就是您的人了!如何处置,也都是您做主!我们绝不会有二话!”
听了这话,门内的晴儿几个如同被雷劈了,震惊又同情地看着泣不成声的香儿。
门外,苏念惜看向那妇人,“你也是这么想的?”
那老妇人略迟疑了一下后,点了点头,“这孩子如今身子都不干净了,我们那一片的人都知晓了,若是带回家去,一家子都要被指点得抬不起头来。他哥哥如今正要说亲,哪能被她带累?不若留在郡主这儿,能做郡主的奴婢,也算是她的福分了!”
这番话,说得无情,却似乎又带了几分着想,反而愈发显得残忍。
为了不成器的哥哥,就能把受尽苦楚的妹妹卖出去给人做奴做婢,生死全是主人家一句话。
她身为女儿家,就不该配有爹娘的偏疼和爱重么?
院子里,香儿哭倒在封辰儿怀里。
晴儿几个皆是面露不忍。
偏生门外,那汉子还在笑:“郡主给几个银子就成了。那丫头先前的婚事说定了五百两,如今这人不干净了,确实晦气。我您打个折,您给个……给个四百五十两就成!”
不止卖妹妹,还这般无耻!
苏念惜没搭理他,只看向后面几人,“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只封三和那老秀才沉着脸没说话。
还有两户人家。
一个是个老婆子,默了两息后,道:“我那媳妇儿两月前就没了,如今新媳妇进门,已容不下这孩子,留在这儿,总比去后娘跟前要好些。您多少给点儿,我回去也算给她爹有个交待。”
另一对年轻夫妇也说道:“我们家里穷,养不起这么个不干不净的老姑娘,留在郡主这儿是最好的。”
这两句话一出,里头原本站在院子里无措的几个女娘中的两个也齐齐愣住。
最小的那个突然冲到门口,大喊,“我阿娘呢!我阿娘为何不在了!阿奶!我阿娘在哪儿!在哪儿!!”
晴儿几个赶紧抱住她!
小丫头却像疯了一般,双目充血地隔着门缝冲着那老婆子嘶叫!
老婆子撇过脸,并不看她。
那猥琐汉子不耐烦地上前,“郡主,您看,大家都是一个主意。人呢,是您带回来的,您就得负责是不是?三个女娃儿,一千五百两,您拿来,人就是您的。不二价。”
夏莲怒火冲天!
正待开口。
“啪!”
苏念惜手里的洒金扇子忽而飞出去,砸在了那汉子的脑袋上!
汉子惊叫一声,震愕抬头!
就见苏念惜站在台阶上,冷笑着垂眸看他们,“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她们的前程,自有她们自己做主,轮不着你们来摆布!”
朝四周扫视一圈,“敢算计到国公府头上来!谁给你们的胆子!”
夏莲一惊——郡主动怒了!
自打病后,这是郡主真正第一次动怒!
她一抬脚,上前就要赶人!
谁知,一直站在一旁任由这群人欺辱苏念惜的苏高氏忽而朝后看了眼。
她带来的那群丫鬟婆子立时上前将夏莲拦住!
那几个娘子的家人一见,顿时挤上前来,大声嚷嚷。
“不给银子?那就放人!”
“你凭什么拦着不给我们见人?那是我家孩子,我要带她走!”
“就是青天老爷,也不能不许咱们一家子人团聚不是?”
“把我妹妹交出来!”
“放人!”“放人!”
夏莲连扇了几个,好容易搡开周围的丫鬟婆子。
一抬眼,就见那为首的汉子,居然将手朝苏念惜的裙子伸去!
登时目眦欲裂!
第73章 殿下忍不住了
那汉子几乎欣喜若狂!
——这要是拽了郡主的裙子!郡主的清白可就是在他手里!岂不是只能嫁给他?那这偌大的国公府还有这国色天香的美人,就都是他的了!
后头,苏高氏看着他的动作。
目中闪过恶毒的笑意——这泼皮果然好用!
“郡主!”
晴儿几个也惊呼着撒开那小丫头朝苏念惜扑来!
本是站在后头的封三大惊,立时冲过来扯开好几人,伸手就去揪那汉子!
却都不及那汉子的手快!
眼看他已勾到了苏念惜的裙角!
“唰!”
忽而,一人飞身而来,抬脚直接踩在了那汉子的肩头!
“咚!”
猥琐汉子狠狠砸在地上,发出惨烈叫声!
吵闹不休的人群齐齐一静!
苏念惜攥着袖中匕首的手一顿,侧眸,先看到了落在身前的那一截劲瘦修长的腰肢。
眉梢一挑。
接着抬眸,看到了这人的面容。
纤浓长睫倏然一颤!
——嗯?嗯??嗯???
——怎的是他???
——那晚被沈默凌的千眠香算计,掉进了她的荷花池里的那个漂亮神仙???
——他是……大理寺的人???
她惊愕地望向身侧纵使站在台阶下也比她略高了一寸的男子,却见他面容静冷,眉眼皆霜,微微侧眸过来时,正对上她的目光后,也不见半分波澜,随即冷淡疏离地瞥转回去。
抬脚,又直接踹在了那男子身上!
那下流东西直接飞了出去,撞断了竹园外的一片篱笆栅栏!一口血吐出,惨叫着抱住肚子哀嚎起来!
“你,你……”那妇人立时扑过去,将汉子抱住,眼看他痛得脸色发紫,亦是被吓得浑身哆嗦,伸手指着面无表情的裴洛意,尖声喊:“杀,杀人了……”
后头,匆匆赶来的曹仁一见那被踹飞的混账,愣了下,随即立时举起腰间令牌。
“大理寺办案!不得放肆!都给我住手!”
同时朝太子殿下隐晦地瞥了眼,对身后忙不迭跑来的纪澜瞪了瞪。
——不是要让郡主出气?殿下怎么先动手了?
纪澜嘴角带笑——忍不住了呗!啧啧,这可不得了,叫我发现有趣的事儿啦!
一边朝苏念惜叉手行礼,“郡主殿下,又见面了。”
苏念惜的目光这才从这俊美如仙的男子脸上挪开,眼中意外一闪而过,随即朝纪澜微微福身,端庄娴雅。
“纪学士,怎劳您屈尊驾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起身时,扫了眼纪澜身后跟着的扮作大理寺衙差的玄影和青影,视线自两人腰间掠过,没有金鱼钩。
纪澜哈哈笑了声,“恰巧我在大理寺,听闻竟然有人来搅扰玉真观几位证人,正好此桩案子我也有份参与,便来凑个热闹。”
苏念惜一笑,并未计较他话里的真假。
可旁人听了,却立时慌了——真是大理寺?!
曹仁走上前,厉目扫视一圈,喝道:“玉真观证人乃是由大理寺托管于国公府,何人惊扰?来人,给我通通拿下!”
原本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苏高氏霎时变了脸色,错愕地看向苏念惜,“六娘,你疯了?我不过带这些孩子们的家人来探望,你竟然报官?还让大理寺往内宅来,你就不怕别人议论你的名声?!”
苏念惜几乎要被她的厚颜无耻给逗笑了,“那也不如大伯母唆使这群腌臜东西来我面前卖女儿的行径下作吧?”
苏高氏顿时满面厉色,“你,你莫要胡说!我何曾唆使他们了!”
大理寺都出现了,这时候她要是再不摆清干系,牵扯到全家可就完了!
“哦?不是大伯母唆使?”
偏生苏念惜就等着今日借大理寺朝苏家长房斩下着第二刀,如今万事俱备,怎可能放过她?!
含笑扫了眼那几人,“那就是你们自己到国公府来算计我的?”
苏高氏哑声,顿了顿道:“我本是好心,谁知他们竟这般贪婪……”
那边,被扣住的妇人一听,立时挣扎喊道,“苏夫人!咱们不是说好了,我们要银子你要人!你怎能过河拆桥?!你救救我们啊!”
苏高氏身子一晃,抬眼,便对上苏念惜毫不掩饰嘲弄的眼神。
那眼神太过高高在上,仿佛贵者俯瞰戏台上的丑角,只看她如何摆弄姿态,引人发笑。
心下暗恨,怒道:“你休想攀诬我!我好心带你们前来见家人,何曾与你们说过那样的话?是你们自己起了下作心思,还想攀扯我!这位大人,还请速速将这群歹人带走!休要污了我国公府的清名!”
这般颠倒黑白的话直接将苏念惜逗笑了。
她的笑声引得站在台阶下的裴洛意又朝她看过来。
滚滚乌云,暗沉天际下。
这张笑颜——明媚若春日,却,杀意凛凛!
察觉他的视线,她微微侧过笑眸望来,四目一对,裴洛意忽见她朝自己眨了下眼,攥着腕上念珠的手指无声收紧,他再次漠然转开视线。
苏念惜心下暗松了口气——看来是没认出自己了。
又对底下笑道:“外人都知晓,我这大伯母最是慈悲心肠了。她既然说你们攀诬,定是你们这群刁民蓄意陷害。曹大人,劳烦你,将这些人带回去,好生审问,到底是什么人撺掇着他们到国公府来……”
“不!我们没有蓄意陷害!”那妇人也吓惨了,对官府天生的畏惧让她再没有先前的蛮横,瘫倒在地哭着喊道:“真的是苏夫人派身边的嬷嬷来找我们,对对,就是那个!就是她!”
她伸手一指李嬷嬷!
李嬷嬷方才被夏莲打得头昏脑涨,正躲在后头,不想突然被那妇人指出来,登时满面惊恐,连忙摇头,“我没,没有……”
苏高氏忽而怒道,“李嬷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我挑唆这些人来使坏!我待你不薄,你怎敢如此害我!”
李嬷嬷一头跪倒在地,“夫人,分明是您……”
苏高氏忽而看向她,“你可要老实交待,莫要牵连子孙。”
李嬷嬷一颤,顿时满脸惨然!
纪澜看得叹为观止——这后宅阴私,比皇宫里也不遑多让啊!
第74章 黄泉修罗
瞥了眼那边的太子殿下,却发现这位殿下今日一反常态地面色凝寒,站在平安郡主身侧,也不知在想什么,那眼神……就跟三九天的大雪堆满了似的,很有些吓人。
他撇撇嘴,朝曹仁身后缩了缩。
曹仁嫌弃地躲了一步。
裴洛意握着念珠却在想——这几个证人的家人,如何能成为切开玉真观一案的机会?
李嬷嬷跪在地上,落下老泪,“是,是老奴做的……”
苏高氏松了口气,心下得意,又暗藏恨意地看向苏念惜——便是我带人打到你头上,拿不到证据,你又能拿我怎样?
可不想,却对上苏念惜一双满是笑意的眼。
那笑太诡异,一股莫名的危险让苏高氏陡然打了个寒颤!
不等想明白。
“别跑!”
那边,一个衙差忽而惊呼!
众人一惊,纷纷朝那边看去!
就见那几个被扣住的家人中的一个忽而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短刀来,朝前一挥,差点扎在一个衙差的肩膀上!
衙差一慌,朝后连连后退!那人将人逼退,也不追击,扭头就跑!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站在台阶上的苏念惜瞧着那人熟门熟路地往小门跑远了后,才忽而轻声呼道:“怎会有人行凶?莫不是冲着这几位小娘子来的?”
静默立在几步外的裴洛意眼帘倏然一抬。
曹仁也一下被这句‘行凶’给点醒!
猛地反应过来——机会!查玉真观的机会来了!
当下高呼,“抓住他!绝不能让人跑了!”
一众衙差当即声势浩荡地追了出去。
众人惊慌失措地立在原地,曹仁雷厉风行地带着剩余的人将竹园包围起来,并让回大理寺调遣更多人前来!
苏高氏看这情形明显不对,看了眼旁边嘴角微翘的苏念惜,心下愈发惴惴。
看向四周,问道:“大人,这……怎地竟要闹到这般地步?怎么还会有人行凶?”
问的正是纪澜。
而纪澜此时已明白了苏念惜这招浑水摸鱼、祸水东引之计了,抛出一个似真似假的诱饵,让玉真观一案中所有牵扯之鱼全都追逐而上!
一旦蛰伏于暗处的那些人漏了破绽,便能给太子殿下趁势追击的机会!
当真妙策!
而且此举,也只有此时护着玉真观几位证人的她,才能不惹人怀疑地布置!
她如何想到的?先前还真是他小瞧了这位郡主!
心下叹服之际,也十分惋惜——这样厉害的郡主殿下,竟要被这苏家长房一群泼皮无赖给缠上,还真是……叫人不爽。
于是故作讶然地看向苏高氏,“夫人竟不知么?这玉真观的女娘,本有二十多位啊!因着被人灭口就剩下这几个,是为了安全才送到国公府以图保护!”
苏高氏顿时面色惨白!
纪澜瞧她这模样,又阴阳怪调地开口:“方才可真是万幸,若非郡主阻拦,要让那刺客进去行了凶,这后果,若是圣人问罪下来,株连九族都是轻的,啧啧……”
苏高氏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晃——她没想到这案子竟然牵扯这么大啊!灭口?株连九族?怎会严重至此?!
猛地转头瞪向李嬷嬷,一脸的愤怒,“看你做的好事!差点闯下弥天大祸!”
李嬷嬷也听见了纪澜的话,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摇头,还没开口。
苏念惜自台阶上走下来,笑着看向李嬷嬷,“是啊!李嬷嬷,瞧你做下的好事。带那刺客进了国公府不止,方才还想强闯竹园,让刺客差点进园子杀人。这一回啊,连大伯母也保不住你了呢!”
李嬷嬷抖如筛糠,想开口。
苏念惜却已转脸,看向走回来的曹仁,玉白手指点了点,“曹大人,这个奴婢包藏祸心,您把她带回去好好审问,指不定背后就有什么主使呢!”
曹仁看了眼言笑晏晏的苏念惜,乐得不行。
数日来被困扰停滞的案子终于得到了突破的机会!有这么一出,他就可大张旗鼓地以搜查刺客的名义开始查!打着护国公府和平安郡主的幌子,谁也不能拦!
看那些坏的流脓水的畜生们还怎么躲!
立时叉手,“多谢郡主提点,下官这就将人带走。来人!”
两个衙差上前就要拖李嬷嬷。
苏念惜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了,听说李嬷嬷的小孙孙念书不错,这么一被牵连,怕是再也不能读书了。”
“什,什么?”李嬷嬷猛地转头,“郡主这话是何意?”
苏高氏想要阻拦已来不及。
苏念惜笑盈盈地看向她,“犯官者,家人受累,坐实罪行,举家刺字终身为罪奴。李嬷嬷,竟不知么?”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将李嬷嬷最后一点儿的侥幸彻底摧毁。
她发了疯地挣扎起来,朝着苏高氏跪下。
“夫人!夫人!是你吩咐奴婢去找这几个妓娘的家人啊!还说,这些人与其给郡主做筏子招名声,不若你拿到手里来,既能打压郡主,又能给自家添好处!夫人,夫人!都是你教奴婢的呀!奴婢死没要紧,可奴婢还有家人啊,夫人你救救奴婢……”
“啪!”
苏高氏一巴掌将她扇开,颤抖着瞪向苏念惜,“你这个疯子!你缘何要这般害我!你!你……”
话没说完,忽而仰头撅倒!
周围顿时又是一片慌乱。
站在几步外静默不语的裴洛意,缓缓拨动手中青玉念珠。
脑中浮起苏念惜这一局布置之法。
为玉真观女娘做庇护,压苏家三娘强出头,纵苏家长房寻家人,右大理寺为破案横插手。
她握住了刀柄,利用人心做那锋利的刀刃,轻飘飘地挥下这一柄无情无念的刀,便斩破了苏家长房夫人最后的一点体面与尊荣。
他缓缓抬眸,就见那少女,一身素衣,涩如青果,站在一片晦暗狂风与惊呼乱喊之中,无畏无谓。
娇白如云的面庞上,菱唇冽艳,笑意森然。
仿若黄泉阿罗,肆意释放着尖锐的仇恨,满不在乎地,想将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拖去她那满是鲜血的无间中。
“咔嗒。”
是他腕间拨动的念珠,发出轻微一声撞响。
第75章 大人,我害怕呀~
“轰隆。”
远处雷声阵阵靠近。
已有雨滴隐隐落下。
激动的曹仁布置全周围之后,走到竹园前的十字凉亭外,朝站在里头的苏念惜叉手,“郡主,叨扰了,相关人等将押送大理寺进行审问。只是为确保证人安全,还要在竹园借留几日。劳烦郡主费心,下官感激不尽。”
苏念惜弯唇,“不妨事,既是我揽下的,我自当要负责才是。曹大人办案辛苦了,今日这刺客还望您仔细查办,尽快找出凶嫌,也好还我大伯母一个清白。”
曹仁心下真是赞叹,这平安郡主实在太聪明了!这一招鱼目混珠,不仅让玉真观一案有了突破口,更惩治了苏家作威作福的大房,而她自己,完完全全脱身,一点儿泥星子都不沾!
还能落个为保护玉真观无辜女娘有情有义的好名声!
这般手段,曹仁至今也就见过宫里那几位后宫主位有如此能耐!幸而这位郡主不必入宫,不然这要是对上了……哎哟,想想就有点害怕。
笑着俯身,“殿下客气了,下官职责所在,理应如此。”
苏念惜笑了笑,看着曹仁一行,将被强行掐醒的苏高氏一众带走,目光落在最后,与纪澜并肩而行的那个修身如松面若霜雪,眉眼清冷拒人千里的大理寺正身上。
翻云如墨的天地红尘中,连竹园四周的青翠都如同被灰暗浸染,风声滚动的暗涌中,唯有这人,如同一颗永不会被污浊玷染的极昼星辰,在这乱糟糟的俗世里,太过灼目皎明。
苏念惜微微地眯起眼——沈默凌为何会不惜用千眠香对付这样一个人呢?
察觉她的目光,侧脸正听着纪澜说话的男子忽而微微抬起静冷眼帘,直直地朝她看来。
苏念惜也不躲,反而就这么朝他看着。
随即,毫不掩饰地弯唇,朝他粲然一笑。
那人却依旧古井无波,冷淡疏离地看着她,片刻后,覆下眼帘,与纪澜说了一句什么。
苏念惜撇撇嘴——美则美矣,就是太冷了。没有那一夜于玉念中隐忍又贪享欢愉的模样儿有趣。
有些惋惜地动了动手指,这才想起,自己的扇子方才被她砸了。
朝竹园门口一扫,也没瞧见,不知是不是混乱中被人捡去了。
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
却没注意,那边原本垂眸的裴洛意,又微微抬眼,自眼角,悄无声息地看过来。
“郡主,瞧着雨要下大了,咱们回去吧……”夏莲拿了伞过来。
苏念惜也觉得累了,“嗯”了一声,正要走出十字凉亭。
忽而。
另一头,一行人急匆匆冲来。
为首之人骤然高呼,“苏念惜!你是不是疯了!又在闹什么!为何要叫官差将我娘抓走!你们站住!不许走!”
正要离开的曹仁一行转过身。
——这苏家长房还没完了?
正要走回去,却听裴洛意道:“先将人带回大理寺,沈默凌必有眼线在国公府附近,得了风声后定会有所动作,正是你动手之机。”
曹仁立时反应过来!
“是!”叉手,却又朝凉亭那边看去,“可郡主这边?”
纪澜瞥了眼裴洛意,笑着推了他一把,“曹大人,良机不可错啊!别浪费了平安郡主的一番好意啊!”
裴洛意略一沉默后,道:“此处孤来处理,你且去。”
他如今穿着大理寺正的衣裳,算得大理寺之人,也算名正言顺。
曹仁惦记玉真观之事不可耽搁,也知晓太子殿下的能耐,不再犹豫,转身就走!
裴洛意看了眼身侧。
纪澜嘿嘿笑,“我陪殿下,免得您一个人害怕。”
“……”
后头扮作衙差的玄影青影对视一眼。
——您不就是爱凑热闹么?怎么还拿起殿下做幌子?
凉亭中。
苏浩然瞧见曹仁一行居然走了,又不敢上前公然阻拦,急得朝苏念惜怒吼,“苏念惜!你还不赶紧叫人放了我娘!我娘可是国公府主母!大理寺怎么敢随意抓人!”
“?”
苏念惜微微瞪圆了秋露般的眼睛,活脱脱一只受惊的兔儿,惊诧地看向满脸愤怒的苏浩然,“大哥哥,你刚刚说什么?国公府的……主母?谁?你娘?”
苏浩然顿时一僵,可话已出口,他的脸面比天大,绝不能叫苏念惜这时候压了自己一头,梗着脖子吼道,“国公府如今中馈皆在我娘手里,不是主母是什么?她为你上下打点,你却这般害她,你怎能这般恩将仇报!”
走回来的裴洛意听到这句,抬眼,看亭中形单影只地立在那虎视眈眈的苏家男子面前的少女。
慢慢握住了腕间垂落下来的念珠。
凉亭内,苏念惜被骂‘恩将仇报’,却反笑了起来,歪着头看向苏浩然,问:“她为我打点了什么?打点宋家?还是打点了我的嫁妆?国公府的财产?”
苏浩然顿时脸涨成了猪肝色,正要说话。
“噗嗤。”
凉亭外顿时传来一声笑。
众人扭头,发现是大理寺几人走了回来。
苏念惜见到那张清离如云雾,秋霜不及色的谪仙面孔,眉梢微微一挑。
站在苏浩然身后的苏柔雪却双眸顿时一颤!
这不是金科的状元郎,风流多情俊朗无双的大才子,纪澜?!
还有他身旁的这位大理寺正,气度雍容容貌更是她平生所见之俊美!尤其他腕间挽着的那一串青玉念珠!
据说,当今太子殿下也有一串玉石念珠,乃是用南海的暖玉精心打磨而成,价值万金!
这一串就算不是,可能用得上跟太子殿下极为相似之物的人,又怎会是普通出身?
她募地攥紧手里的帕子。
纪澜笑着摆摆手,“失礼失礼,抱歉抱歉,你们继续。”
“舍妹年纪小,不懂事,叫纪学士见笑了。”
苏柔雪忽而上前一步,朝纪澜福了福身,又转脸,一派温婉大方地对苏念惜说道:“阿娘操持国公府,自然要过问公中银两账簿,你不必以如此小人之心来揣度阿娘。倒是阿娘到底犯了何错,还需得你报官抓她?”
语气不卑不亢,话里话外的贬低了苏念惜,又让人挑不出刺来,还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
苏念惜都要被她的惺惺作态给逗笑了,这人,还真是跟前世一样,一到人前,就摆出这副架势,踩着她,做台阶,彰显自己的知理大方。
从前,她总觉得苏柔雪是真正的大家出身,每每与她一块儿总是自卑而怯懦,任由她践踏羞辱。
可这一回,她还想靠踩着自己攀锦绣?
呸!
做你的梦!
她倏而一笑,转脸,委委屈屈地朝凉亭外的裴洛意望去。
“这位大人,三姐姐逼问我缘由,公务之事,这我如何能随意说得?还请大人为我说明,莫要叫三姐姐误会了我,伤了一家子姐妹和气,我,我可是要被责骂的呀!”
第76章 撒娇
“噼噼啪啪。”
已有雨珠更加急促落下。
然而凉亭内外,却是一阵寂静。
纪澜抱着肚子,差点又要笑出声来,心下却对苏念惜比划大拇指——还有这招!妙啊!以退为进!把大理寺拱到前头去!叫苏家兄妹跟公门对碰一个试试?
又朝裴洛意瞄了眼,见他面色沉冷,拿胳膊肘拐了拐,小声笑:“大人~郡主求您帮忙呢……”
话音未落,就见裴洛意朝他看来。
本就雾凇般的眼神愈发霜雪凝寒,他忍着笑,往后退了一步。
亭子里,苏柔雪暗恨地瞥了眼娇柔作态的苏念惜,随即又摆出一副娴雅之姿,朝裴洛意莞尔一笑,“雨下得大了,还请大人入内说话。”
说着,又朝后瞥了眼。
苏家长房十来个下人立时退了出去,站在了越来越大的雨中。
纪澜跟着裴洛意走过去,笑着摇了摇头。
凉亭内,苏浩然瞧见裴洛意这通身的气度,也是心里有些发憷。
这种不怒自威的贵气,便是梁王都比不上!这人,只怕出身很不一般!
干咳了一声,语气十分客气地问道:“大人,不知我娘亲犯了何事?她为人自来最是和善,断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还请大人莫要听信舍妹胡言乱语,错怪了我娘亲。”
一边被骂‘胡言乱语’的苏念惜却不说话,只抬起头,看着几步外的裴洛意,眼巴巴的模样,像一只等待被安抚的小可怜儿。
裴洛意对上那双眼,脑中却又莫名浮起方才她看向昏倒的苏高氏时,眼中的阴鸷。阴鸷之下,多年前那懵懂天真像秋杏一般的大眼睛又掠过眼前。
此女,一面如鹿,一面似狼,还有那夜缠魅诡惑的精魅之态。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不疾不徐地拨动了一颗念珠,并未回答苏浩然。
身后玄影上前道:“大理寺办案,自来公正严明,绝不会无故抓人。”
苏浩然一僵,自然看出了这位‘大人’对自己的疏冷。
存着交好之心,又笑道:“那是自然,大理寺自是最清正廉明。只是我阿娘当真是个最心善的人,连对下人都是极其和善的,又怎会违法乱纪?”
说着又看了眼苏念惜,面露为难,“大人不知,我这六妹妹,自小是个被娇养坏了的性子,骄纵跋扈,动辄打骂人,又因大伯父伯母骤然离世,病了一场后,便有些失心疯了,言语很是不妥当。还请大人莫要听她胡乱污蔑……”
话音未落。
旁边的苏念惜忽而嘴巴一抿,竟然红了眼眶,却也不去跟他争辩,竟朝裴洛意小跑过去,一直站到他近前,然后抬着水气氤氲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说:“大人!您瞧!我是给大理寺帮忙,却要被自家哥哥这般诋毁!都是你们大理寺的错!您,您无论如何要给我一个说法!”
那娇娇弱弱的嗓音,不止苏浩然苏柔雪,连后头的夏莲都傻眼了。
一边看热闹的纪澜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当真恨不能去把曹仁拉回去一起看这平生难得一见的大趣事儿!
——有人冲太子殿下撒娇啊!对那个万法皆空就差出家做和尚的太子殿下啊啊啊啊啊!
天爷啊!这是什么大乐子啊!
后头的玄影青影也面面相觑。
裴洛意垂眸,冰冷视线掠过她嫣红的菱唇,饱满丰腴微微鼓起的脸颊,眼角那抹桃色绯艳的红晕。
以及……那双当着他,毫无遮掩恶劣笑意的眼睛。
视线交接时,她甚至又一次故技重施地朝他眨了眨眼。
凉亭众目睽睽之下,这般隐匿的小动作,仿佛她向他展示了一个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狡猾的真面。
——她在试探。
裴洛意就这么垂着眼帘看着这个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使坏的小青果,一息后,淡然开口,“玄影。”
玄影再次说道:“贵府夫人,涉嫌买凶杀害玉真观几位证人,需得前往大理寺配合调查。”
“什么?!”苏浩然的声音几乎都劈了叉。
苏柔雪也骤然一惊,旋即看向苏念惜,正好瞧见她转脸。
眼中恶意的笑明晃晃掠过,哪里还有方才的委屈与可怜?!
她募地掐住指甲——贱人!分明是故意抢她的男人!
而苏浩然已气急败坏地喝道:“苏念惜!你居然这般污蔑阿娘!她是你伯母啊!你当真脑子坏了不成?她被抓走,于你有何好处!你这疯子!你这疯子!”
眼底笑意不掩的苏念惜,看着气到失智的苏浩然,忽而一颤,身子一缩,竟躲到了裴洛意的身后去!
这一动作惹得众人皆是一愣!
接着,就听苏念惜在裴洛意身后小小声地说:“大人,我大哥哥骂我呢。”
“……”
纪澜一把捂住狂跳的眼皮子!
玄影和青影又对视一眼——太子殿下居然让她躲了?为何?!
苏浩然没想到苏念惜竟然敢当着他的面跟大理寺告状,暴跳如雷,还要骂人!
“你……”
却被苏柔雪轻轻一扯,被她看了眼,忽而明白过来什么,退后一步,朝亭子外点了下头。
苏念惜侧眸望去,就见一个下人匆匆离开。
而苏柔雪已无奈上前,“六娘,男女授受不亲,我教你的德容女则你莫不是都忘了?怎么能随意这般冒犯大人?还不出来!”
苏念惜犹犹豫豫地从裴洛意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嘟囔道:“我哪里冒犯大人了?大人都没说我,三姐姐又来作践我,你存的什么心?”
“……”
饶是苏柔雪会装,这会儿也被她堵得气血不顺差点撕破脸皮。
阴暗地看向亲昵地藏在裴洛意身后的苏念惜——下贱的狐媚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这般放浪,不知羞耻!
掐着指甲,再次朝裴洛意笑道,“六妹妹素来没有规矩,轻浮惯了,还请大人见谅。”
她这话就差直接戳着苏念惜的头说她不要脸了。
裴洛意尚未说话,忽而感觉后腰被轻轻一戳。
握在指尖的念珠倏而一晃,他垂眸。
那故意使坏的手指又戳了一下。
他垂眸,片刻后,拨动念珠,淡缓开口:“六娘子行事无拘无束,倒也天真,无妨。”
“……”这是无语的纪澜。
“???”这是疑惑的青影玄影。
“!!!”这是霎时眼底狰狞的苏柔雪!
以手指悄摸摸戳着裴洛意那修长腰肢的苏念惜抬眸,看这刚刚好将自己遮在身后的欣长背影。
片刻后,无声弯唇,轻笑不止。
——是真的没认出她么?
第77章 郡主杀人了
苏柔雪当真要被气死了,这贱人!就会迷惑男人!她才是世家之女,该受所有男人追捧喜爱的!这只能靠皮肉去勾搭男人的下贱狐媚子,就该做那千人骑万人枕的腌臜货才是!
强忍着心头快漫出的恨毒笑道:“大人宽宏,可我却不能不教她规矩。国公府的脸面也由不得她这般糟蹋,六娘,快出来!”
苏念惜撇嘴,还没动弹。
那边苏浩然已低声说道:“你计较她这些做甚?阿娘还……”
苏柔雪却一脸正色地朝他看去,道:“大哥哥不必忧心,大理寺的大人们秉公办案,定会查明真相,还阿娘一个公道。”
说着,还朝裴洛意看去,端庄大体地笑道:“小女信得过大人。”
“……”
苏念惜站在后头,听到这荒唐道可笑的言语竟一点不觉得意外。
前世,苏柔雪就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能毫不留情抹杀任何阻拦她的人,这一世,还能有例外?
苏高氏只要对她没用了,便是亲母又如何?还不是做了她铺垫锦绣名声博得虚妄男人好感的肉垫骨石?
她扯了扯嘴角。
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叫站在旁边的纪澜看见,意外地挑了下眉。
而苏浩然,亦是拧眉不可置信地看向苏柔雪,然而当着外人的面不好问,便暗中拉了她一下。
苏柔雪也不理他,只含笑朝裴洛意走近,“让大人见笑。二叔武将出身,二婶商户之人,都不通世家礼仪,宠得六妹妹很是不懂礼数。”
一边朝还缩在他身后的苏念惜伸手,“你呀,没了与宋家二公子的婚约,自还有我娘为你挑选好夫婿。实在没必要在大人面前这般厮缠,大人宽厚,你倒愈发没有体统,快跟我回去。”
苏念惜几乎要笑出声来,眼见她手越过裴洛意伸过来,本想避开,却在瞧见苏柔雪望着裴洛意的眼神时心下一动。
故意被抓住。
夏莲眉头一皱,就要上前,却被苏念惜一个眼神扫过来,站在了原地。
“三姐姐,你做什么?放手,好痛!”
她拧着眉,挣扎着朝后退。
苏柔雪却下了死手地攥住她,绝不能让这祸害在贵人面前这般搔首弄姿!
将她朝外拽出,一边笑道:“你病才好,不能在外头吹风,眼见着要下雨了,我让人送你回兰香园……”
不想,话没说完,苏念惜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裴洛意的胳膊!
“!”
玄影青影下意识要上前,却被纪澜一挡。
裴洛意垂眸,看向连自己小臂都抓不过来的莹白手指,又抬眸,对上正朝自己望来的少女。
“好痛!”她拧了眉,一副委屈害怕的样子,带着哭音轻唤,“大人,救我。”
裴洛意看着她娇柔捏造的表情,心下已明白——她生了疑心。再次试探,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认出她。
冷离与狡猾的视线对上,一瞬间,无声的拉扯在极限来回。
苏柔雪的脸都要气歪了!
这贱人!居然放浪到了这种地步!当着这么多人面勾引男人!
一扯苏念惜,轻斥道:“六娘!你成何体统!还不快放开大人……”
却没扯动。
抬眸,就见苏念惜的小臂,被裴洛意扶住。
“!!!”
纪澜惊讶地张大嘴。
玄影青影也面露愕然。
苏柔雪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大人,这……”
“郡主身份尊贵,便是三娘子身为嫡姐,如此动作也略过粗鲁。”裴洛意不过一扶,就松开了手,声音依旧无起无伏淡若林涧,再次抬眸看向苏念惜,退后一步,“某失礼了。”
苏念惜歪头——啊,这个人……
一边的苏柔雪却已面上一片青红,她素来自诩温婉大方,竟被看中之人这般指出言行粗鲁,无异于叫人直接扇在脸上!
一时站在原地,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过片刻,竟连眼睛都红了,委屈极了地哽咽道:“大人怎能这般说我?我不过是教导家中妹妹,不想却被大人这般指摘,当真叫我,叫我……无地自容!”
苏浩然亦是十分气恼,不悦道:“大人,此乃家务之事,您一个外人,就不必多加干涉了吧?”
这话倒是叫人不好置喙,姊妹间争执,确实是家务事。
裴洛意握着念珠,低头看着身畔抬着头,故意朝他眨眼睛的苏念惜。
心念微起,刚要开口。
谁知,亭子外忽而再次变故陡生!
“大郎君!救命!救命啊!!”
裴洛意脚下一顿。
纪澜听得脸都皱了——这咋的,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话本子都没你国公府的事儿这般跌宕起伏的,又怎么了?
抬眼一瞧,就见一个奴婢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头跪倒在台阶下,哭着朝亭子里磕头,“求大郎君三娘子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啊!”
站在凉亭里的几人皆是神色变化。
苏浩然眼神一亮,正要上前,却被苏柔雪拦了一把。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一副温雅得体的模样走过去,站在裴洛意身侧,看向底下,惊讶道:“你是……”
那奴婢颤巍巍抬头,“奴婢是郡主跟前伺候的,名叫冬雪。求三娘子,救救奴婢吧!奴婢,奴婢真的不想死在郡主手里!”
“轰隆。”
雷声自头顶滚落。
夹杂雨意的狂风拂进了凉亭内。
纪澜讶异地瞥向身后,却瞧见苏念惜一双眼静缓无波,并无他以为的惊慌愤怒,那种淡定的冷漠,仿佛……早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皱了下眉。
前方,苏柔雪惊呼,“你休要胡说!不可如此污蔑六娘!”
“奴婢没有说谎!”冬雪一张温柔的面孔雪白如纸,头发凌乱,一副被凌虐过的模样,不住颤抖,“奴婢,奴婢亲眼看见郡主杀了秋霜!”
凉亭中,裴洛意邃眸如淬寒冰,转脸,却是看身侧的苏念惜。
灰铁色的云幕在亭外泼天盖地,四方一片暗沉,唯独这张琼花玉貌,仿佛黄泉路上唯一盛开的曼陀。
幽艳,逼人。
却毫无生气。
蘼荼之下,尽是悲凉。
亭子外冬雪尖利的声音还在响起,“郡主心狠手辣,不会放过奴婢的!三娘子,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啊!”
第78章 大哥哥,你不要念念了么?
“什么?!”苏柔雪满脸震色,“你,你这话,有何证据?”
她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瞥了眼身侧的裴洛意。
怎么样?一个空有皮囊的下贱胚子,也值当你为她骂我粗鲁?现在就让你看看她的真面目!
冬雪哭道:“奴婢看见了,郡主将秋霜杀害后,丢,丢进了梅香馆的废井里头!三娘子若不信,让人去找!定能找到秋霜的尸体!”
夏莲嘲讽地轻哼一声。
让距离她不远的玄影听见,朝她瞥了一眼。
苏柔雪惊愕不已,正要吩咐下人,忽而心下一转,扭身对着裴洛意一福身,“大人,这奴婢所告不知是真是假。大人乃是大理寺正,断过无数案子。小女私心,想请大人来处置此案。不知大人可能赏小女一个面子?”
——等你看到那尸体,看你还如何维护这贱人!
苏浩然也是满心兴奋!暗道,真是天赐良机!有大理寺人在场,苏念惜便是想躲也躲不过去!
到时只要秋霜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下自梅园挖出,再有冬雪的纸人,他的嫌疑就能彻底摆脱!
而且苏念惜涉及命案被抓,再无自由之身,今后如何,还不是任凭他们一句话的事儿?
也不必等赏莲宴了,眼下只要坐实了苏念惜杀人,这国公府大把的富贵,还有他大好的前程,全都有了!
他立时上前一步,一脸公正地说道:“请大人主持公道!六娘虽平素里娇纵,却绝不会做出这种杀人之事,定是这婢子诬陷!”
冬雪立马磕头,“奴婢没有诬陷!前些时日,秋霜受罚,是好些人都看见了!郡主恼她,不能容她,所以才杀了她!奴婢不敢撒谎!大郎君救命!救命啊!!”
苏浩然拧眉,“这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随意打杀奴婢?到底是一条命,你断不可胡说!”
冬雪心知苏浩然这是在做戏,只为将苏念惜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到先前苏浩然让她栽赃苏念惜时许诺的好处。
她信誓旦旦地说道:“就是郡主杀了秋霜!奴婢亲眼所见!”
苏柔雪的脸上闪过一丝快意,看了眼冬雪,又望向裴洛意,却露出犹豫神情,“大人您看?涉及人命,我们也不好随意处置,还请您出面,也好还六妹妹一个清白。”
兄妹二人不过眨眼就是另一副嘴脸,还有那婢子的演技,比起宫里那些,实在拙劣。
然而裴洛意却毫无理会他们的意思。
面上依旧是淡然清冷的疏离,视线微转,最后落在自那婢子出现后就再无动作的苏念惜身上。
鬓发在风中肆意略过她琼玉色的面庞,她的眼神,无波无澜,只这么静静抬着,朝他看来。
他再次缓缓拨动了一颗念珠。
静声问:“郡主有何吩咐?”
这句话,竟是将自身摆到了低位。
纪澜低低一笑。
青影终于忍不住撞了下玄影,被他无视了,只好朝纪澜身边凑了凑,小声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纪澜捂嘴,朝后仰头,凑到青影耳边,低声道:“还能有什么,心疼了呗。”
——哈?
青影拧眉看向纪澜,那表情分明再说,你在说什么天方夜谭?殿下自幼无情无念,乃是雪巅凌霄,不知人间爱恨情欲。
他会心疼人?
纪澜看出他的心思,撇撇嘴,道:“不然你说为什么?”
青影想了想,摇头。
纪澜嘿嘿一笑,一副早就看穿的模样,笃定点头,“就是心疼了!苏家长房这么没完没了地欺负这小狐……平安郡主,谁看了不心疼?”
“……”
青影顿时看白痴一般看他——这么个心疼的意思?
“你那什么眼神?”纪澜瞪眼。
青影摇摇头,站回去,就听玄影面无表情道:“让你别跟他玩了。”
“……”
纪澜嘴角抽抽,你俩当我聋是吧?
而那边。
苏念惜却没回答裴洛意,而是走到了凉亭的边缘,垂眸,看着跪在雨里的冬雪,问:“冬雪,你当真看到我杀了人?”
冬雪一颤。
苏浩然厉色道:“六娘,你也不必吓唬她!你有没有杀人,自去梅香馆一查便知!”顿了下,又道:“也别叫这婢子冤枉了你!”
“正是。”苏柔雪附和,又看向裴洛意,“为防止府中有人做手脚,还要劳烦大人了。”
还要暗示苏念惜会动手遮掩,非要叫这个苏念惜一心勾引的男人亲手揭破她的丑态!
然而,裴洛意却依旧没理睬她,只垂眸看着苏念惜。
少女的神情太平静了,平静到让人怀疑。
——她为何不惊不慌?
然而,裴洛意却知晓,她早已布置好了满是倒刺的陷阱,等着苏家这对兄妹,跳进去,被扎得血肉模糊。
察觉到裴洛意的眼神,她缓缓抬眸,对上裴洛意那双无喜无悲好似佛龛上的佛祖悲悯望来的目光时。
她沉默两息后,倏而弯唇浅然一笑。
“三姐姐与大哥哥既然想让大理寺来查,”苏念惜忽而转身,道:“那便查吧!”
说着,再次抬眸,看向裴洛意,点漆的黑眸中,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森森笑意,“请大人,还我一个清白。”
婉转娇音,似鬼轻语。
分明是笑着的,可裴洛意却瞧见了这张芙蓉月色的面庞后,那狰狞的嗜血之意。
——她在请他,做一回她的刀。
他看着她,捏着那颗似拨未拨的玉石念珠。
那一道道脆嫩的声音,从早已忘却的记忆深处浅浅地浮起。
——大哥哥,我要吃那个果子!你给我摘!给我摘嘛!
——大哥哥,你生病了么?念念的糖给你吃,要快快好哟。
——大哥哥,谁欺负你了?我去打他!
——大哥哥,呜呜呜,你别走,别丢下念念,你不要念念了么?
——大哥哥!念念等你来娶念念哦!你别忘了!念念等着你!
苏柔雪瞧见两人对视的一幕,恨得咬牙切齿,眼底满是恶毒,刚要开口。
‘咔嗒’一声玉石轻碰,捏于指尖的念珠被拨下。
裴洛意侧眸,对身后淡声吩咐,“去查。”
“夸嚓。”
一道惊雷,陡然从天而降!
第79章 明知陷阱
电闪雷鸣的瞬间,泼墨的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一片昏暗。
夏莲侧身,替苏念惜挡住吹进来的雨水,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潮湿。指尖触碰时,发现那雪玉般的面颊冰冷一片。
夏莲顿时心疼地轻唤,“郡主。”
几步外,裴洛意微微侧眸,瞧见了苏念惜的面色欺霜赛云,视线落在那胭脂点染的绯色樱口上,脑中募地又响起一声似软似娇的笑。
不知言词,却有憧憧轻语,在那场极致的炼烧与厮磨中,不断拉扯他往深不见底的幽暗处沉沦。
“咔嗒。”
他募地拨动一颗念珠,转眸,看向亭外雨幕。
一旁,纪澜抱着胳膊挑起嘴角。
苏念惜回神,朝夏莲笑了笑,转脸,看跪在亭子外的冬雪。
无人唤她起身,瓢泼的雨将她淋得瑟瑟发抖,她哀怜地看向苏浩然。
可苏浩然却站在苏柔雪身旁不知在琢磨什么,止不住的兴奋,压根不曾分给她半个眼神。
苏念惜嘲弄一笑,有些乏味地转开脸。
不想,又对上纪澜的视线。
他立时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笑脸,苏念惜客气地朝他弯了弯唇。
就听身后传来苏柔雪文雅的声音,“雨下得大了,还要劳烦大人受累查府上私事。此处不宜避雨,恰巧小女平日烹茶的茶炉离此处不愿,大人若是不弃,不若去小憩片刻?”
这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摆弄姿态。
——是太自信?自信一定会将她再次踩进泥潭里?
苏念惜忽而轻笑一声,不,是太蠢了。
前世,她看着高居后位可随意践踏她的苏柔雪,总觉得这个女子是何等的厉害。可重活回来,她才陡然发现,原来,还没有经过沈默凌条教的苏柔雪,竟是这样的蠢。
“六娘笑什么?”苏柔雪没得到裴洛意的回应,心下暗恼,听到苏念惜的笑声,顿时恼羞成怒,不悦看她:“莫非你觉得死了一个人很有趣?”
苏念惜看着这自作聪明的苏柔雪,忽而又笑了——自己前世竟然能被这蠢货踩成那样,可见,落到那般地步,也是不屈!
苏浩然皱眉,“你这什么意思?!面对嫡姐这般不恭敬!”
苏念惜捏了捏空空的手指,顿了下,随即弯唇,“只是觉得奇怪,三姐姐连秋霜都没见着,如何就笃定人已死了?”
“!”
兄妹二人脸色一变。
苏柔雪下意识看了眼面色淡冷的裴洛意,还要开口。
不想,苏念惜却忽而朝裴洛意笑道:“大人,雨势愈发急了,不若还是去草庐避一避吧?”顿了下,又故意瞥了眼苏柔雪,娇声道:“我有些冷。”
众人被她突然的转移话题给晃得一时没回过神来。
唯有早收到过红影消息的裴洛意知晓,那草庐内,藏着真正要杀苏氏兄妹的刀。
他垂眸看着含笑晏晏的苏念惜,没说话。
一旁的苏柔雪却在听到苏念惜最后一句话时,差点想过去直接给她两个耳刮子!你冷不冷的,告诉个外男做甚?还指望人家给你取暖不成?!不要脸的贱东西!
后头纪澜在兄妹几人身上扫过,眼珠子一转,笑道:“不错,此处也不是避雨之处,大人,咱们不妨换个地方吧?”
腕间念珠在风雨中轻晃微响。
裴洛意依旧垂着眸,看苏念惜黑眸森冽,总是如花笑靥下,那恶意却依旧缱绻难掩。
长久的沉默中。
几人都莫名起来。
苏念惜更是歪头,不解地朝他眨眼,那模样——天真又……邪恶。
似观音坐下的魅影,以幻术现身,迷惑众生。
指间寒凉一颗念珠,缓缓拨动。
他微微颔首。
纪澜立时一拍手,笑道:“甚好,甚好!”
见一行人远去,冬雪愣愣跪在那里,焦急呼唤,“大郎君!大郎君!大……”
却无人理睬。
“哗啦啦。”
大雨如石,狠狠砸下。
距离落云阁不远的西侧小花园内,有座十分雅致的草庐。
苏柔雪姿态款款地摆出一套十二月花神杯,一边吩咐丫鬟烧起茶炉,一边看向裴洛意,笑容温婉:“大人与纪学士请坐。今年春岁时我收集了一瓮春梅雪,煮做茶汤十分香醇。正好烹一壶,给两位驱寒……”
“哈秋!”
不想,纪澜忽然夸张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惊得苏柔雪止住了话头。
纪澜尴尬一笑,揉了揉鼻子,四处张望,“什么味儿?”
苏柔雪愣了下,仔细闻了闻,才隐约嗅到空气中有股腐烂腥臭的恶味。
顿时脸色微涨,连忙转身去点香炉,一边笑道:“想必是雨后泥土潮湿,泛出了草木之气,惊扰纪学士了。”
站在门口的苏念惜忽而也说了句:“三姐姐,你这屋子,有股怪味儿。”
苏柔雪顿时脸一黑!
她存心来找事儿的是不是!
又朝裴洛意看了眼,笑道:“茶道之中亦有药材,些许异味,六妹妹不懂,大惊小怪了。”
苏念惜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左右转了转,还伸着脖子朝两边嗅,像个猫儿一般到处寻那怪味。
苏柔雪差点绷不住面皮——这贱人!分明是故意使坏!
正恼火间。
玄影带着人走回来。
正焦急等着的苏浩然当即上前,“是不是找到了?!”
这话问得太明显了。
玄影看了他一眼,朝裴洛意和苏念惜叉手行礼,道:“不曾找到尸体。”
苏浩然一愣,旋即惊呼,“怎么可能?!”
说完,见几人全都朝他看。
苏柔雪望过来的目光更如刀子!
顿时一颤,干笑了一声,“我我是说,怎么可能六娘会杀人,果然是那丫鬟污蔑……”
“呀啊!!”
忽而,那边转来转去的苏念惜,脸色苍白地踉跄着扑回来,正正好到了裴洛意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裴洛意握着念珠的手一顿。
苏柔雪看着苏念惜那不安分的手就觉得刺眼,当即皱眉呵斥:“六娘,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眸色静寒的裴洛意垂下眼帘,就见这小青果,一边搂着他的手臂,一边轻轻巧巧地抬起另一手,往角落里一指。
“那儿……”
满声的慌张,满眼的得逞,造作夸张地轻呼,“死人了呀!”
“!”
第80章 凶手是你!
所有人神色大变!
苏柔雪一顿——忽而一股寒意陡然从脚底蹿起!
还不待她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时,玄影青影已围拢过去,将角落里的一个偌大的水缸往旁一翻。
一个面容青紫死不瞑目的女子尸体,就这么滚了出来!
“啊!”
草庐内顿时惊呼一片!
连纪澜都被吓了一跳,随即朝苏念惜看!却见她脸上不见恐惧,反而隐隐透着一股子兴奋!
顿时双眼冒光!
——啊啊啊啊!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分明是一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反击局啊!好狠!他好喜欢啊啊啊啊!
偏偏!
这个心狠手辣的小狐狸,还胆大包天地扒拉着太子殿下的手臂,白着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故意装作害怕模样的轻呼。
“秋霜?是秋霜么?”那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哭了。
夏莲沉眸点头,“郡主,正是秋霜。”
纪澜差点叫这主仆二人漏洞百出的模样给逗笑了!
不想,苏念惜居然还来劲了。
“啊!”
她更加夸张地轻呼一声,抱着裴洛意的手臂轻轻一晃,随即猛地回头看向苏柔雪,“三姐姐!秋霜怎么会死在你的茶庐内?!”
手臂陷入一片柔软之中。
纪澜分明瞧见,太子殿下那静深清寒的眼瞳,明显一紧!
他抱着肚子,扭过头,用咳声掩盖了笑意。
“三姐姐!你说呀!秋霜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念惜满脸悲愤,却感觉到被抱着的手臂似乎在用力往外,立时抱得更紧!
裴洛意募地攥紧念珠!垂眸,扫了眼手臂,视线却无意落到那一片白腻绵软之上!
纤浓长睫一颤!倏地转开视线。
对面,苏柔雪静雅温婉的脸已经一片惨白!
“当啷!”她手里的茶壶掉落。
浑身冰冷,如坠寒窟。
看着愤怒斥责她的苏念惜,又看周围慌乱惊叫的下人,再看到裴洛意漠然的眼神,与纪澜一脸的似笑非笑。
忽而转身,恶狠狠地瞪向苏浩然,“是不是你!”
苏浩然也被吓到了,连连摆手,“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苏柔雪募地上前一步,“不,大人,有人害我!秋霜,秋霜不是该死在梅香馆么!是苏念惜所杀!是她害我!她出身卑贱,满口轻浮,放浪没有规矩!大人!大人您不能信她!”
苏念惜顿时娇面盛怒,抱着裴洛意的胳膊反击:“人就在这里,你居然还说是我害你!甚至还羞辱我的出身和名声!三姐姐,你怎能这般,这般……厚颜无耻!”
她说着,还故作委屈地往裴洛意身侧一靠!仿佛这个人已完全是她的依靠!
苏柔雪看着她这副轻贱样子又气又恨,强作镇定,“若不是你杀的,冬雪为何要指认你?她可是你的贴身婢女!”
苏念惜顿时急了,抬头时却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还不是因为她,她跟大哥哥早已私定终身!”
“什么?”苏浩然猛地跳起来,“不是,跟我无关啊!你们别赖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那冬雪一点关系也没有!”
苏念惜气得跺了下脚,柔软在裴洛意的胳膊上一颤。
裴洛意眉头一蹙,想干脆挣开,却不想却又瞧见那双水涟涟的眼睛下,红润一片。
顿了顿,再次转开视线。
苏念惜微微翘了下嘴角,忽然伸手一指外头,“冬雪!你自己说!”
外间,原本跪在凉亭外的冬雪不知何时被人带了过来,也没披件蓑衣,浑身被雨淋透了,本是夏日,并不会很冷,可是她此时却浑身都在抖。
苏浩然分明是过河拆桥!
她该怎么办!若是被认准了污蔑郡主,她也难逃一死!
她盯着秋霜那死死瞪大的眼,募地想到那晚秋霜挣扎着喊的那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忽而跌倒在地,绝望凄厉地磕头,“郡主!奴婢是被大郎君要挟的!是他杀了秋霜!却想栽赃到郡主头上!”
“贱人!”苏浩然大吼,想要冲出去打她,却被青影拦住。
苏念惜气红了眼,却还死死抱住裴洛意的手臂,仿佛在抱着最后一点儿可以支撑的依靠,哆嗦着问:“他要挟你,你就来害我?冬雪,这么多年来,我亏待过你?”
裴洛意握着暖润的念珠,感受到那细微柔软的颤栗,朝身侧瞥了眼。
外间,冬雪哭出声来,雨水混淆了她的眼泪,柔弱的脸上全是水,拼命摇头,“奴婢被他强辱了清白,若是不听他的,他就要以此为由,将奴婢卖去,卖去那最下贱的地方!郡主,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郡主,郡主,您救救奴婢啊!”
纪澜站在风口上方,听着这话都要笑了——方才还口口声声污蔑之语,转脸又求救命。怎么,平安郡主是这么懦弱之人么?
就听苏念惜反问:“你不愿被卖,就能伙同大哥污蔑我杀人?用我的命抵你的命?”
夏莲怒声斥骂,“你也配!”
冬雪发抖,已知今日之事已全盘败露,若是再牵扯人命,她必然没有好下场,只能将罪责全推到苏浩然身上。
便哭着说道:“是奴婢的错!奴婢知罪!可是郡主,奴婢没有杀人!是大郎君杀的呀!”
“贱人!贱人!”苏浩然几乎气疯了!
转脸又去看苏柔雪,“三娘,你知道的,不是我!你给我作证!”
苏柔雪不知道秋霜的尸体是怎么跑到她的草庐内来,却也知晓,她这一回是着了苏念惜的道了。
眼下,想再拖苏念惜下水已是不可能,若为苏浩然作证,只怕自己也难以逃脱。
为今之计,想要脱身,那就只有……
她忽而跪下,泪如雨下,朝裴洛意拜下,“大人,小女确实有错,错在念及手足之情,而包庇了真正的凶手!”
苏浩然一愣。
裴洛意却感觉抱住小臂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许。
他侧眸,看见了苏念惜哀婉怜弱的神情下,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露出了一缕阴寒悚然的笑意。
他眸色微深。
便听苏柔雪说道:“真正的凶手,正是我的大哥,苏浩然!”
“三娘!”苏浩然大叫,“你在说什么!!”
苏柔雪并不看他,只哭声惨然:“大哥,我知你杀人,没有报官,是念着血浓于水。可你苟同冬雪污蔑六妹妹,实是我不能想到!我方才屡次出言阻止你与冬雪,你们还一意孤行。是我不对,是我错了,我不该纵容你这般目无法纪,残害手足……”
苏浩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是他的亲妹,看她口口声声将所有罪责全推到自己头上!
他忽然也跪了下来,高呼:“大人明鉴!秋霜是三娘杀的!不然尸体怎会被藏在这里?她想栽赃我!”
“大哥!”苏柔雪浑身颤抖,“你怎么能这么害我!”
苏浩然恨毒看她,“就允许你害我不成?”
苏柔雪目眦欲裂,“可人就是你杀的!你伙同冬雪将人溺死,她脖子上的手印,跟你的不是一模一样?”
冬雪在外磕头,“不是我!我没有!是大郎君杀了秋霜!”
“你们!!”苏浩然差点一口血喷出,扑过去就要打死苏柔雪!
草庐内顿时被撞翻一片!
苏念惜站在裴洛意身侧,看着这对兄妹狗咬狗的场景,只觉浑身通泰,恨不能当场大笑几声!
前世那样磋磨她的人,这一次,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她踢进了深渊里。
这对兄妹流着同样的血,自然也是同样的自私自利,当面对生死存亡的难关时会如何抉择,根本都不用苏念惜去猜他们的选择。
“砰!”
刚被拉开的苏浩然的头被苏柔雪用茶炉砸破!
他嘶吼一声,再次冲过去就要掐死她!
两人身后,是瞪着眼发出尸臭味的秋霜,有蝇虫在她脸上飞来飞去。
这场景,当真……是人间仙境!
苏念惜歪头看着,一双秋瞳流光溢彩。
忽听身畔传来清离低声,“解气了?”
——嗯?
第81章 大人可有妻室么?
苏念惜眼睫一掀,对上裴洛意垂望下来的眼,静波无澜,似古潭,幽深莫测。
仿佛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撩拨起这双寒眸中的一丝涟漪浮动。
她眨了眨眼,倏而一笑。
道:“大人,我能问您一件事儿么?”
不远处是丑陋至极的撕扯谩骂。
可这站得极近的二人却若琅嬛,尘泥难仰。
裴洛意看着她,没说话。
苏念惜也不在意,只攥紧了他的小臂,微微踮脚,几乎是挨着他的肩膀,凑到了他耳畔。
然后,带着毫不掩饰坏意地轻笑问:“大人,可有……妻室?”
裴洛意攥着念珠的手背倏而细微一绷。
他侧眸,看向依偎在身侧,抬起一双笑眼,娇意绵绵看向自己的苏念惜。
宛转蛾眉,粉腮杏面。
似是期许,又带娇羞,一双乌眸中还带了几分怜求,仿佛正在向心上人吐露情丝,只盼着他能给她哪怕丁点回应。
若非……眼下这充斥血腥谩骂与尸臭气味的情景下。
裴洛意几乎要当真以为她对自己有了什么心思。
他的眼底依旧凝寒深冷,静静地握着念珠,垂眸看着眼前乌珠顾盼的苏念惜。
两人间似乎慢慢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屏障,将四周充斥的谩骂与撕打怒吼全都隔绝了出去。
苏念惜好像听到了这人不见半分紊乱的沉稳呼吸、心跳、脉搏。
那双眼底,没有受到她半分的撩拨触动。
——怎么会呢?
这天下怎么可能会有无情无欲之人呢?
她就是想看这高洁沾染尘埃,弄脏了堕落了,撕开了伪装,露出赤裸裸的欲念,才更有趣不是么?
她忽而又靠近了些许,一手攀附他的手臂,一手莹白手指伸过来,轻轻一勾,也如那一夜勾住他的衣领那般,勾住了裴洛意手中的念珠。
随即轻笑靡丽地转过侧脸,曼声笑:“大人这般为我主持公道,当真叫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呢。大人……可有什么想要的?”
那夜的幽香,裹挟轻软,扑入鼻息。
短短的一截玉石念珠,被两人各自牵扯两头。
裴洛意看着那顾盼生辉的眼底藏不住的缱绻恶意。
片刻后,淡声问:“某想要什么,郡主都能给?”
苏念惜眼波一转,恶意几乎瞬间涌裂而出!
那一瞬间,裴洛意似乎窥探到了恶意之后掩藏的苏念惜真正的面目。
随即,就听苏念惜轻笑道:“自然。大人想要什么呢?”
一边说,一边又轻轻拽了下裴洛意手中的念珠。
如蛊如惑的话语,轻微的拉扯,仿佛要将他拖拽去往不可逃脱的何处。
裴洛意依旧无起无伏地看着她,静默两息后,道:“那就请郡主……”
“大人。”
后头,玄影忽然上前道,“全都抓起来了,是否送往大理寺?”
裴洛意的话语声湮没在唇齿间。
他的目光在苏念惜骤然嗔怒的眸子里停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然后转脸,淡然道:“羁押去大理寺。”
“是。”玄影应下,转身就见站在门外的纪澜一脸愤愤地瞪他!
他莫名望他,又被纪澜恶狠狠地无声骂了句什么。
“……”果然不能睬这傻子。
玄影默默地又转了个身,走到一边,对手下道:“都送去大理寺。”
“不!我不去!我没杀人!你们凭什么抓我!”苏浩然大吼。
苏柔雪也慌了,满脸可怜地看向苏念惜,“六娘,我真的不知大哥要害你。此事与我无关啊!你,你不能这般残害手足,你不要名声了么?”
苏念惜正恼火方才的打断——只差一点,就能将这仙儿的欲念勾出来了!如此才有机会能将这个能被沈默凌深深忌惮之人拿捏在手中!
如今打草惊蛇,下次还不知机会在何处!
猛地转脸,瞪向苏柔雪!
眼神凌厉,令苏柔雪陡然一噤!
随即见她又笑起来,一派纯真地说道:“三姐姐可真是体贴,这般为我考量。我会保护自身的,多谢三姐姐呀!”
苏柔雪看着那无辜含笑的美丽面孔,一点点扭曲,最后化作了青面獠牙的恶鬼,朝她森森吐着血气!
“啊——”她忽然尖叫一声,拼命撕打周围人,却死死按住,直接堵住嘴,给带了出去。
大雨瓢泼,将她淋得宛若落水的野鸡。
身后跟着苏浩然,还有被抬出去的秋霜的尸体。
那只僵青的手掉落下来,手指上的污垢被雨水冲刷,一路滴落而去。
苏念惜站在门内,看着狼狈的几人,弯唇浅笑。
“郡主,某就此告辞了。”身旁忽而传来那位大理寺正清冷的声音。
她回过神来,转脸来,瞧见人已转过身去。
忽而一勾手指——那念珠还在自己指尖。
裴洛意一顿。
苏念惜笑着晃了晃手指,“大人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该谢大人的。”
裴洛意垂眸,扫了一眼,道:“职责所在,郡主不必挂怀。”顿了下,又道:“还请郡主松手。”
说完,似乎听到隐约的一声啧舌。
他抬起眼帘。
苏念惜已松开手,退后半步,没有了先前刻意蛊惑的亲近,她的脸上,多出了一派端庄得体的笑容。
“今日辛劳各位大人了。夏莲,送一送。”
“是。”
裴洛意瞧着她骤然疏离冷漠的侧脸,片刻后,不疾不徐地握住青玉念珠,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轰隆。”
半空滚雷又动,雨势更大了。
然而昏暗的天,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苏念惜走出草庐,抬眸,看那云雨遮盖的天。
忽而惬意地深吸了一口气,雨水夹杂泥土草木的腥气钻入鼻息,并不好闻。
她却满心舒畅。
笑着朝身后道:“把这儿拆了。”
……
一辆外表寻常却十分宽阔的马车行出了槐花胡同,朝朱雀大街上行去。
纪澜掸干净了身上的雨,在侧面坐下,一抬眼瞧见小方桌上放着的玉石念珠,顿时笑起,道:“平安郡主,还挺……有意思的。”
裴洛意面不改色地将帕子换了一面,又垂眸擦手。
纪澜自顾说道:“从前只听说她卑怯懦弱,是个没主意的。”
裴洛意擦手指的动作微缓。
纪澜自顾倒了茶,又道:“没想到啊,居然是这样一个性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被冒犯了就敢张口咬下一块血肉来,啧啧,这哪儿是小白花,根本是吃人的虎狼吧?”
放了一盏在裴洛意手边,又道:“今日有她布置这一出,您说沈默凌会不会发现是故意做戏?”
裴洛意将帕子放下,伸手要去拿念珠,却倏而顿了下,转手端起茶盏,缓声道:“饵为假,却也能钓出真鱼。沈默凌还没到可在这南景朝一手遮天的地步。”
纪澜了然点头,正要喝茶,忽而又‘嘶’了一声,“殿下,您说平安郡主有没有想到这一点?”
哪一点?
玉真观背后之人还没能完全压住手底下之人的点?
热茶入喉,热意涌入四肢百骸。
他倏而想起那夜的香——千眠香,沈默凌秘制之毒。她知晓,并且会解。然而暗影卫所查,她与沈默凌并无交集。
握着茶盏的手指擦过釉面上浮莲的花纹。
见他不说话,纪澜又道:“可平安郡主跟摄政王似乎也没什么交恶吧?”
裴洛意放下茶盏,手指悬在念珠上,停滞一瞬后,又握在了手心里。
触手生暖。
他摩挲着光滑圆润的珠子,道:“用你的法子,去查查。”
纪澜一听,便察觉不对——太子殿下自己已经查过了?
他眼神微转,看向面前的裴洛意,顿了顿,问:“殿下对平安郡主,是否……有意?”
第82章 你不想报仇么?
裴洛意寡淡清寒的深眸内陡然微波一绽。
掌中念珠‘咔嗒’一响。
他掀开眼帘,朝纪澜看去。
纪澜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平安郡主,挺……合我心意。”
裴洛意看着他,那双冷凌凌的深眸无起无伏,纪澜这出人意料的话,似乎并未让他生出半分在意。
南海暖玉的念珠捏在指尖。
片刻后,他淡缓开口:“她是女子,莫要用此等轻狂言语,浮她声名。”
纪澜挑眉,“那是自然。我也就与殿下说说,您也知晓,我如今也算功名在身,该说个亲事了。”
捏着念珠的手指无意收紧。
那张如雪入画的面容霜冷缓覆。
他垂下眼,语声淡冷:“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你若中意,自可回去禀明双亲。不必在此与孤私下议论。”
纪澜盯着他淡漠寒凉的脸,扬了扬眉,笑道:“成,那我回家跟我爹娘商量去。”
裴洛意没再说话,指尖缓缓松开。
纪澜捧着茶盏喝了一口后,又问:“那赏莲宴,您还去么?您近日来出宫频繁了些,圣人那边已起了疑心。若是再去梁王府,怕是圣人又会削您的权?”
念珠倏而拨动,玉石轻微撞击。
裴洛意的眼前又浮现方才那冰冷疏远的面孔,水涟涟的眸子里,全是不高兴。
又一颗念珠拨动后,静缓道:“去。”
……
“呜呜呜——”
护国公府,竹园内,一片哭声。
“郡主,您看这……奴婢实在劝不住。”
夏雨来得急,走得也急,水泊倒影如洗碧空,一道霓虹天际隐现,自这水光,落入凡尘。
“啪。”
青色的绣鞋踩过水泊,踩散了那天上人间一座桥,又拨开去,匆匆往前头去。
站在竹园门口的晴儿苦恼地福了福身,“香儿她们几个自打听到家人的话,都哭得不行。还有招娣,说她娘没了,她也不想活了。”
苏念惜走进去,便瞧见坐在庑廊下哭着的几个女孩儿。
见到她,哭声骤消。
几人纷纷起身见礼。
苏念惜笑了笑,抬手,“与我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谢郡主。”
又有人低声哽咽,‘噗通’一声跪下,“郡主,我枉费您一片好心,救我回来给我这样好的住处,没有报答郡主,却还要带累郡主被我大哥和阿娘那般,那般逼迫,我实在无颜面对郡主,自请出府……”
正是香儿,她说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亚男也跟着跪下,哭道,“我爹娘走得早,原先阿兄阿嫂就不待见我,我本没想着能从玉真观活着出来的,我,我愿意给郡主做牛做马,我阿兄阿嫂若是再来,我去与他们拼命去!绝不叫郡主为难!”
旁边的招娣只是哭,她是最小的那个,可身上的伤却是最重的。
碧桃曾将晴儿打听到的与苏念惜说过,玉真观有个客人最喜欢亵玩童女,招娣是他最中意的一个。若是苏念惜举报得再晚些,怕是人已被折磨死了。
苏念惜看着哭成一片的女孩儿们。
想到前世她看到的几个人中,唯有封辰儿熬到了一年后,其余的,皆已消香玉陨了。
可那玉真观的后院里,却还有大批的女孩儿就那么破破烂烂地躺在地上,被点名时就直接拉去洗漱一番直接塞进一个个人皮畜生的手里。
她当时不敢看,沈默凌就掐着她的下巴逼迫她看。
她还记得,沈默凌当时将她按在怀里,从后方贴着她的脸,与她一起看那些连家禽都不如的女孩儿。
阴鸷扭曲地笑:“看清楚了,念惜。若不是我,你会落得跟这些人一样的下场!你还想跑么?”
她浑身发冷,却并非恐惧,而是深深的悲哀。
——被沈默凌当作玩物的她,与她们,又有何不同呢?
手指募地攥紧!
不!这一世!她绝不能再走上那样的路!
玉真观的案子,就算不能将沈默凌拖下水,也至少要打断他一年后的那些左膀右臂!绝不能让他再如前世那般把控朝堂,玩弄权势,对她,对人命,肆意如草芥!
她走到庑廊下,伸手,摸了摸招娣的头。
招娣睁开一双无神的眼看她。
苏念惜温和一笑,蹲下来,摸了摸她嘴角的伤痕,然后缓缓抬眸,道:“我不会劝你必须要活着。”
众人齐齐一静!
走到竹园门口的封三募地站住!
接着就听苏念惜那娇柔如绵的声音又不急不缓地响起,“有时候,人活着,确实更痛苦。万念俱灰若行尸走肉地活着,倒不如死了。”
“郡主……”封辰儿有点急了,想开口,却被碧桃按了下。
招娣愣愣地看着苏念惜,眼泪已停了下来,随后点点头,“多谢郡主,我会寻个离国公府远远的地方。”
给苏念惜磕头,就要起身。
却忽而又听她轻声说道:“只是,就这么死了,你甘心么?”
招娣一滞,空洞的眼睛里浮起迷茫,似是不懂苏念惜的话。
所有人都看向那蹲在庑廊下身姿秀丽宛若清莲的少女。
就见她笑了下,问了句:“你不想报仇么?”
竹园内,一瞬寂静。
跪着的招娣,眼眶一点点睁大!
嘴唇急促地哆嗦了一下,仿佛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可那死灰一般的眼睛里,却陡然亮起了一簇光芒!
封辰儿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顿时浑身发麻,止不住地吸了一口气!
郡主一句话,就将招娣从求死的意志里给拽了回来!
“我……”招娣哆嗦了好几下,终于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颤音,只这一个音,就将她压抑绝望窒息的满腔情绪骤然划开了一个口子,所有的愤懑恐惧压抑顷刻喷涌而出!
她猛地抓住苏念惜的手臂,尖声道:“我不甘!我不甘!!郡主!我阿娘死了!阿奶说她是为了找我的时候掉到河里死的!我不甘!我不甘啊!郡主!郡主!!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我阿娘那么好的人,为何,为何我们要遭遇这些啊!”
苏念惜伸手,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
笑道,“那就报仇吧。”
这一刻,那个满脸死灰的小女孩儿的脸上,迸发出了滔天的恨意,与生机!
竹园门口,封三看着抱着招娣满脸温柔的苏念惜,眼底的情绪汹涌翻滚!
“大哥?”
片刻后,几人扶着昏过去的招娣进了屋子后,再出来时,瞧见苏念惜身前站了两人。
正是封三与那老秀才。
最后面站着的那个文文静静的小娘子忽然一颤,面色发白,差点直接摔倒下去!
惊得晴儿赶紧将她扶稳,“玉珍,你怎么了?”
玉珍仓皇地扶着她的手,却没回答,而是朝前方的老秀才看去,嗫喏着唤了一声,“阿,阿爹。”
晴儿一惊,连忙看过去,果然瞧见那老秀才一脸严肃,一看就是个不通人情的老古板。
顿时急了,想将玉珍拦在身后,生怕老秀才来训斥她。
她实在不想看玉珍也跟香儿几个一般,在受了那般可怕的折磨之后,还要被最亲之人伤害。
就见老秀才拧着眉道,“玉珍,你过来。”
语气并不和善。
第83章 是爹啊!
玉珍一颤。
晴儿着急,连忙道:“先生,玉珍她……”
却被走过来的碧桃拉开,她不解,碧桃却朝她摇了摇头。
她不安,又下意识去看郡主,发现她走到一边,似乎在欣赏园子中湿漉漉的花,并不担心的样子。
莫名心头微松。
封三已拉着封辰儿去了另外一边。
玉珍白着脸,走到了老秀才身前,两只手攥在一起,几乎都要发起抖来。
她娘去得早,她是阿爹一手带大。阿爹是个读书人,最讲究规矩,自小就严格要求她行不露足笑不露齿,连说话都一次不得超过几句,若是犯了错,更是要受不知多少戒尺。
她落入玉真观后,寻死过几回,只因一身的书香之气十分得人喜欢,屡屡都被那强行灌药给救了回来。
后来在京兆府时,被宋沛河的话刺激,想一头撞死也没成。
眼下,她看着自来规矩严苛的阿爹,知晓自己这般不洁之人是给他爹的脸抹了黑,让他临老了也要抬不起来头。
惊恐中,再一次生出了死意。
她的手指几乎掐破青紫的手背。
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阿爹是何等愤怒的脸。
只等那狂风暴雨的责骂与训斥兜头降下。
谁知。
寒颤的视线里,却出现一只苍老枯瘦的手。
手上,拎着一个包袱,朝她递来。
玉珍愣了愣,不太明白这是何意,犹豫了下,不安抬头,却对上阿爹一双满是血丝的眼。
她眼眶一颤!
老秀才却还是那副严肃略显刻薄的脸,只将手里的包袱又往前递了下,道:“我让隔壁的刘婶给你收拾了几件衣裳鞋袜。里头还有一些碎银子。”
玉珍的眼里浮起了惊讶。
老秀才看到,转开视线,似乎不知如何面对她,顿了顿,又道:“好生养伤,有,有什么需要的,让人去家里告诉我。”
说出这两句话似乎已耗尽了他平素里教授课业时款款而谈的所有言辞之力。
玉珍却还是看着他。
这时候,才注意到,阿爹的鬓发,全白了。
从前,并没有这般啊!
阿爹什么时候,竟已苍老到如此地步了?
那边,封三看见父女二人沉默的情景,对封辰儿说了几句话。
封辰儿惊讶,回头也看了一眼,点点头。
“多谢……阿爹。”玉珍终是伸手,接过了包袱。
老秀才收回手,又匆匆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脖颈上的伤痕上扫过,黯淡的眼底闪过痛色,往身上摸了摸,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又递过去。
玉珍不知是什么,却不敢问,只小心接过。
老秀才这才垂下手,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走出了院子,再没多说一句。
玉珍本有些期冀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
苏念惜笑了笑,却没多说什么,朝封三瞥了眼,出了竹园。
封三又赶紧跟封辰儿说了几句,匆匆离去。
园子里的几个女孩儿立时围拢过来。
晴儿瞧见玉珍灰败的神情,有些不高兴,“你爹怎么能这样?说几句好听的不会啊!真是……”
却被封辰儿打断,她瞅了瞅玉珍手里的油纸包,道:“我阿兄刚刚告诉我,说你失踪这三个月,你阿爹几乎将整个内外城都找遍了。还曾拿了一百两银子请我阿兄帮忙。”
玉珍猛地抬头——她家里一共的积蓄不过六十两!这一百两,阿爹从何处来的?!
晴儿的话顿时卡住,也是惊讶地张大嘴,“真的?”
封辰儿点了点头,“这有什么作假的?有的人就是不善言辞,你爹还知晓给你送衣裳,可见是将你放在心上疼的。瞧我这阿兄,除了给我带银子,啥都不会!气死个人!”
“呸呸呸,不许乱说。”晴儿也笑了,点头,“那倒是,真正疼爱你的爹娘,是会将你的吃饱穿暖放在心里的。”
又问:“你爹给你的这是什么?闻着有点儿香呀!”
玉珍听着封辰儿与晴儿的话,还有些茫然——阿爹没有怪她?阿爹心疼她?
慢慢地打开手里的油纸包。
顿时一颤!
——刘锦记的红豆糕!
她小时候吃过一次,就一直惦记,可阿爹说不可贪口食之欲,仅仅只会在除夕之时才会给自己买一块儿!
可这里,有足足一大纸包!
“哇啊!红豆糕哦!”“还热着呢!肯定是刚出炉的!”“刘锦记刚出炉的糕点,要天不亮就去排队哦!”“至少得排两个时辰呢!”“玉珍,我能吃一块儿么?”
“啪嗒!”
一滴泪水,忽而打在那红豆糕上。
女孩儿们的声音全都停下。
她们看着玉珍,封辰儿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玉珍抬起头,满脸是泪。
忽而屈膝,朝着竹园门口,跪了下去!
竹园外。
偷偷回头的老秀才猛地看到女儿朝他跪下的一幕,身子一僵,立时转过头去,片刻后,抬手,擦了擦眼角。
然后转身,朝苏念惜深深拜下,“文冠青多谢郡主大恩!”
老秀才名文冠青。
苏念惜笑了笑,需扶了一把,道:“文先生不必客气,我也不曾出什么力。只是,要给玉珍她们求个公道,单靠大理寺去查,怕是还有曲折。”
文冠青与封三对视一眼,“郡主的意思是?”
苏念惜走到那一排雨后青翠欲滴的竹子前,伸手抚了抚那柔弱的竹叶,道:“玉真观一案,京兆府尹都敢杀人灭口,可见牵扯之大。玉珍几个虽是证人,可也要在案子能被公开公正审理的情况下,才能成为指认对方的武器。而隐在幕后之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此案按下。”
封三若有所思。
文冠青点头,“郡主所言不错。”
“所以,”苏念惜笑了笑,将那枚竹叶摘下来,道:“我想请先生帮忙,写一篇檄文。”
“檄文?”文冠青微惊。
苏念惜颔首,“让所有人知晓,玉真观一案中,那些女子受过的残害与屈辱。让这个案子,闹到昭昭青天下,再不能被遮掩。”
她话语轻柔,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意。
可字句却若雷霆,震进了文冠青与封三的耳中!
文冠青的眼中陡然迸出精光,“郡主放心,我必写出这檄文!”
封三攥拳,点头,“我会找人拓印,扩散!”
苏念惜看着二人,默了一息后,又道:“只是如此一来,几位女娘的名声……”
第84章 挖了狗眼
“郡主。”文冠青忽而道,“与其遮掩,倒不如大大方方摆出来。受害的是我们,为何受议论责骂的还要是我们?真正该死的,是那些混账才是!”
这一刻,封三又一次看到了独属读书人的风骨与节气。
他笑了下,点头,“我与文先生是一个意思。”
苏念惜看着二人,微微屈膝,朝两人行了一礼,“此番之行,凶险难料,还望二位切记顾全自身。”
两人连忙回礼,“郡主客气,我等本就是为家人求公道,不若郡主大义。”
大义么?
我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命啊!
……
国公府外,封三与文冠青出了槐花胡同,刘其与小猴就凑了上来。
笑着朝文冠青叉了叉手。
刘其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小猴鬼精地笑开,问:“三爷,怎么样,见着小娘子了?可还好么?七哥可担心了!哎哟!”
被刘其拍了一巴掌。
封三笑着点点头,“她瞧着还算精神,郡主将她照料得很好。”
刘其松了口气,看了眼已走到一边的文冠青,压低声音道:“已经安排石头出城了。大理寺那边却说抓到了刺客,正在严刑逼问。”
说着,朝封三看去,“三爷,郡主和大理寺这一出,到底是何意?”
封三沉着脸,想到方才苏念惜的话,隐约猜到了这一次安排人的真正用意,道:“多给石头一些银子,让他跟着商队去塞外走一趟,短时间内不要回来。”
“好。”刘其答应,看封三朝另外一头走去,问:“三爷要去何处?”
封三摆摆手,“送文先生回去,我有事儿,别跟来。”
他脚程快。
不过一个时辰就来到了三七巷,买了一包薄荷叶,蹲在墙根,瞅着不远处大理寺的衙门口。
雨后的晌午依旧炙热,汗意滚滚从额间落下,他也毫不在意,嚼着薄荷叶,慢吞吞地等着。
直到晚霞淡去,天色擦黑。
几人呜呜咽咽地从偏门走了出来。
封三将剩下的薄荷叶往怀里一塞,抓了一把灰尘往汗湿的脸上一擦,站了起来,跟上其中两人。
“娘!这事儿绝不能这么罢休!哎哟,疼死我了!”
“来来,我扶着你。不是我说你,那时候还耍什么心眼子?那可是郡主,真要冒犯了,不杀了你?”
“你懂什么!就是郡主,才最重名节!你想想,那国公府只一个园子就那般奢华,可见多富贵!再有那么个大美人儿做你的儿媳妇!你可就是郡主的婆婆!皇宫都能出入的贵人了!”
后头,封三冷笑一声,看着前头步履蹒跚做着荒谬美梦的母子二人,攥紧了拳头!
妇人遥想了下,也是满脸贪婪,又为难道:“可这回咱们被赶出来,要再进去,怕是艰难啊!”
汉子哼了一声,“我自家妹子就在国公府里头,总不能不给我见吧!”
妇人一拍手,笑着点头,“不错!香儿可是我闺女!做娘的去看闺女,天经地义!儿啊,你到时候,可得拿准了,最好叫那郡主对你服服帖帖,以后咱可就是富贵人啦!”
“放心吧!阿娘!这一回是有那些狗官差挡了我的道儿!下回保准能叫那郡主美人儿对我俯首帖耳!”
妇人又不放心,“她那样子,看着挺不好教训的。不然娘去花姐那儿买点那个药?”
“不用!你看这是啥!”
汉子伸手一举,一柄金光闪闪的折扇在夜灯下泛出璀璨的光泽。
封三定睛一看,正是先前苏念惜砸这汉子的那柄扇子!
“她要是不听话,我就拿着这个在外头说是她送我的!说她要与我私定终身……啊!”
汉子得意洋洋的话还没说完,忽而后背挨了重重一下,整个人直接飞出去,一头撞在河堤边上!
妇人吓了一跳,惊呼着扭头,就见一孔武有力的男子大步走来。
顿时吓得惊叫,“救……”
“啪!”封三一个巴掌甩过去,直接将妇人扇得满嘴是血,头晕眼花地摔倒在地!
“杀人……啊!”
汉子大叫!却又被封三狠狠踹了一脚!
顿时闷哼着抱住肚子,蜷缩起来!
两人行到的这一处偏僻寂静,入了夜后基本没有行人,便是喊了两声,也没闹出动静。
封三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汉子,一团破布塞进他嘴里,然后抬脚,又踩在他的腿上!
“咔嚓!”两下!
“呜呜——”
汉子的两条腿全断了!
他痛苦地扭动起来,却又被封三抓着头发半提起来。
就看见封三手里提起了一柄短刀。
“呼!呼!”他惊恐地瞪大眼,不住摇头,发出哀求的呼声。
“歘!”
一刀自左往右划过!
血色迸溅!
他双眼一黑!跌落下去!
鲜血汨汨地从他眼底涌出!
“儿啊,儿啊……”妇人虚弱地喊。
封三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随手将刀子在汉子身上擦干净,收回后,走到一边,捡起地上掉落的洒金折扇。
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又翻开干净的里衣擦了擦扇柄上沾着的泥土。
然后收进了放着那枚捏扁的金元宝的荷包里,转身,大步而去。
夜风掠过,血腥气缓缓荡开。
河水淙淙,流过长街。
悬月如钩,悬于皇城屋顶金瓦之上,冽艳清辉如梦似幻。
瑞兽狞目,邪祟隐遁。
东宫中。
“殿下,已有人先动了手。”玄影走到条案边,低声道。
暖煦的宫灯旁,裴洛意微微抬眸,扫了过来,淡声问:“怎么回事?”
“灰影找到人时,发现他已被割了一双眼珠子,叫巡城的武侯发现,送去了医馆,万年县衙受了案,尚未找到凶手。”
裴洛意眉心微蹙,将手里的折子放下,刚要开口,却忽而又转过脸。
“咳咳……”
玄影忙端了热茶过来,有些担忧地低声道:“殿下今日受了雨寒,似乎咳得又厉害了些。不知是不是那千眠香的余毒还没清除干净,可要叫闻大夫进宫来?”
裴洛意却摆了摆手,接了茶慢饮了两口后,才放下手,道:“去万年县吩咐一声,此案不必查了。那对母子,丢出城外,此生不得入京。”
玄影面不改色应下,又问:“曹仁问,苏家长房,怎么处置?”
裴洛意再次拿起一本折子,淡然道:“按律处理。”
“是。”
宫灯如水,洒在台阶下。
夜归于静。
……
大理寺内。
“放开我!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苏柔雪被几个衙差拉到了角落。
第85章 没教养的东西
“嘶啦!”
身上单薄的褙子被撕开,露出雪白的肌肤!
她吓得肝胆欲裂,朝一旁的苏浩然与苏高氏爬去,“大哥!阿娘!救我!救我!”
苏高氏颤抖着想过去,却被苏浩然抓住!
他带着报复的快意瞪着被抓回去的苏柔雪,阴森森地低声道:“阿娘,你过去,就不怕被那群畜生也……”
苏高氏一颤,猛地缩了回去!
苏柔雪目眦欲裂地看着这对自私的母子,就察觉有那油腻的手摸到了她的裙子内!
她尖叫起来。
“干什么呢!”忽然有人在外呵斥。
几个狱卒一回头,立时松开了苏柔雪,其中一个讪笑着走过去,低声道:“少卿大人,这不是按着您的吩咐……”
这位少卿,却并非曹仁。而是另一位大理寺少卿,李达。
此人一双三白眼,满脸的凶狠,朝那狱卒扫了眼,狱卒立马白着脸跪下,吓得另外几人也是哆嗦着往后缩了缩。
李达也不理他们,只走到那衣衫褴褛爬到角落的苏柔雪跟前,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道:“起来!”
苏柔雪一颤!抱住胳膊,泪水涟涟地看向李达。
李达的目光里却无半分怜悯,只伸手,一把将她抓起,直接拽出了审讯室!
拖进了旁边的一间密室内!
苏柔雪如坠冰窟,看着这虎狼一般的壮汉,咬了咬牙,伸手,试探地去抓他的腰带,却被他一推,跌在了一双漆黑皂靴旁。
她愣了愣,转过头,看到一双寒如射星的眼。
顿时一个寒颤,下意识往后缩去!
却听身后的李达喝道,“老实回答王爷的话,不然待会儿将你丢给那些不老实的寡汉子!”
苏柔雪立时跪了下去,朝那椅子里一身玄衣若松涛,满面阴狞狠戾却难掩起俊朗贵气的男子磕头下去。
颤巍巍却带着娇婉的声音哭道:“小女,小女定知无不言,求大人饶命!”
俯身时,本就被撕裂的衣裳恰到好处滑落,露出她那一截莹白诱人的肩背。
李达龇了龇牙。
朝椅子里的沈默凌看了眼,道:“何人指使你去寻玉真观那些妓子的家人?!”
苏柔雪一愣,没想到这人居然是为着玉真观一事而来!
心下一转,含泪哽咽道:“小女只是怜惜那些女娘。六娘……平安郡主是个好大喜功又没有轻重的,存了心地利用那些女娘搏名声,小女不忍那些女娘惨遭凌辱还要被这般糟蹋,便想着给她们寻来家人,至少有个安慰……啊!”
话没说完,身前坐着的玄衣郎君忽而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势又粗鲁地将她的脸抬起来!
苏柔雪被迫抬头,便对上了那一双凌厉狠意的眼,浑身一寒。
却见他唇边掠起一丝残忍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问:“所以,那刺客,也是你安排的?”
苏柔雪吓了一跳,下巴在这人手里几乎被捏碎!
拼命摇头,“不,不是我,那是,是苏念惜故意的!”
沈默凌眼神一沉。
苏柔雪瞧见,眼底神色一闪,旋即说道:“就是她!故意诱骗我去寻那些妓子的家人,然后安排刺客,想彰显自己为了保护那些脏东西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又一次没说完,被丢到了一边。
沈默凌起身,接过李达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抬脚要走。
衣摆却被抓住。
他冷眼低头,李达抬手便要扇去!
苏柔雪吓得一缩,立马缩了手,却还是看着沈默凌,满是恨意地说道:“大人,梁王府的赏莲宴,是梁王特意为苏念惜准备的!他看上了苏念惜!只要您救我出去,我能保证,到时让苏念惜身败名裂,为大人掌控!”
话音刚落,便看到沈默凌一双眼厉色如刃,几乎要将她洞穿!
她心下一缩!
抓紧了满是糟污的裙子,却看沈默凌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顿时满心绝望!
——不!她不能死!不能被那群下等的东西糟蹋了!她是要成为贵人的人啊!
李达走回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她拼命地挣扎,就听他道:“王爷给你一次机会,找出平安郡主背后指使的人。不然……”
王爷?!
苏柔雪一惊,猛地抬头!
李达瞧着这张如花似玉却满是贪婪的脸,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将人推出了密室。
“哐啷。”
是牢门被打开的声音。
……
大雨过后,天气愈发炎热,尚未过辰时,这日头便晒得紧了。
苏念惜懒洋洋地坐在花窗下,写写停停地正记录着什么。
就听院门外一阵动静。
扭头一看,竟是她那位多日不曾见面的大伯——苏文峰。
眼前倏然划过前世里,她不愿再被他们利用,命人去长房赶他们离开国公府时,这个素来懦弱无能的大伯拿着那沓阿爹与外族好友来往的亲笔书信,一脸凶狠地要挟她时的模样。
捏着笔杆的手指骤然一紧!
“六娘。”
苏文峰站在院子里,为了避嫌也不进屋,只语气不善地喊道,“你出来!”
伺候在一旁的夏莲眉头一皱便要出去,却听苏念惜道:“去把这几日记好的账簿拿来。”
夏莲心下一动,转身去了里屋。
碧桃给苏念惜系了件外衫,又整理了一下发饰,待夏莲拿了账簿出来,主仆三人出了屋子,苏文峰早已不耐烦。
见了苏念惜便喝骂道:“长辈召见,你竟这般怠慢!你的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
——你这种拿着侄女儿换前程的畜生也算长辈?
苏念惜冷笑一声,并不理会,只施施然地在庑廊下的圈椅里坐定,道:“大伯是在跟侄女儿论身份么?”
苏文峰顿时一僵!
苏念惜可是圣人亲封的从二品平安郡主!他个从六品的工部员外郎在她面前,本是该磕头请安!
可他自诩一家之主,又在苏念惜跟前颐指气使惯了,更何况手里还捏着苏无策那么大一个把柄,丝毫不将苏念惜的身份放在眼里。
拧着眉便现了怒意,“没教养的东西!今日之内,你亲去大理寺,将你大伯母和大郎三娘接回来!”
第86章 露出马脚
夏莲和碧桃齐齐变脸。
苏念惜几乎要被苏文峰的理所应当给逗笑了,拿了碧桃手里的骨柄小团扇慢慢地摇了摇,才笑着说道:“大伯这话,倒是叫侄女儿不明白。您让我去接,我如何接?”
苏文峰满心的不耐烦,这几日为着家里的事儿,他在外受尽冷眼和挤兑,连衙门都被为难不知多少回!
都是这商户之女自作主张!要是不跟宋家闹僵,哪有如今这些乱子!下贱的东西就是下贱!
毫不掩饰厌烦地说道:“那大理寺的人不是你让人带来的?你跟你爹简直一个模样!对家人冷血无情!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们犯错了,你只管来与我说便是,却让官府来抓了他们!拖累了我,以后你还指望旁人给你依仗不成?”
依仗?!
哈!
苏念惜倏而抬起团扇挡在了面前,遮住满脸恨不能扑过去一刀捅了这畜生的煞意!
落在苏文峰眼里,却是她根本不想理会他的意思!
顿时怒不可遏,“你放肆!你可知外头如今都在议论你无情恶毒,蛇蝎心肠!这般无规无矩,我明日便可将你送去道观里做姑子去!”
夏莲一下攥紧了拳头!
椅子里,苏念惜却低笑一声,缓缓将团扇放下,朝前瞥了眼,道:“大伯让我去接大伯母他们倒是也不难,只是,去之前,还请大伯看看这个。”
夏莲将账簿递过去。
苏文峰不解,接过去,翻开不过几页,顿时神情大变!
苏念惜笑着摩挲团扇上的狮子狗,道:“大伯母引刺客前往竹园,大哥哥和三姐姐则是互相指认杀害秋霜。案子都没查明白,大理寺也没个说法。想要接回来,只怕少不得银钱走动。”
苏文峰脸色发青,看着账簿上足足十万两的开销以及无数摆件物品甚至御赐贡品的挪用,只觉后背阵阵发寒!
偏生苏念惜却娇声轻软,继续说道:“可国公府不过表面看着风光,其实内里并无多少银钱走账,更何况,大伯母主持中馈这几个月来,几乎将中公的银子全花销尽了,大伯,我手里也并无多的闲钱了。您看,这如何去大理寺接人呢?”
苏文峰只觉那笑音更恶鬼的索命调似的!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里头几乎一般的开销,都是他所用!
猛地攥住那账簿,抬头喝道,“银子花了便花了!你手里还有贺家的东西!随处置些不就出来了?对了,朱雀大街上不是还有一间胭脂铺子?你卖了至少也能得银几十万两!有何艰难?”
这回不止夏莲,连碧桃都满眼的愤怒!
——怎么还有做长辈的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苏念惜却丝毫不恼,早看过这人更下作的面目,眼前这般,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笑了起来,摇着团扇,问:“凭什么呢?”
苏文峰满脸冷色,忽而朝两边看了一眼,上前,将手里的一个物事丢了出去。
苏念惜视线下落,摇着团扇的手倏然一僵——一封信!
瞧见她神色,夏莲当即将那信封拿起,送到了苏念惜跟前。
苏念惜接过,却并未拆开,而是看向院子里的苏文峰。
苏文峰冷笑了一声,“你若是看不懂,就让老二留下的那个老奴才来看!我告诉你,这东西,我手里还有很多!我念着你是老二唯一的骨肉,所以对你还有几分顾念之情。可若是你再不老实,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一甩袖子,大步离开!
夏莲沉着脸看了眼,忽听碧桃轻呼,“郡主!”
立时转身,就见苏念惜一张琼玉色的面庞阴沉如墨云,眼中皆是煞气!
两人一惊,上前。
就听她低声道:“好!终于逼你露出了马脚!”
账簿,大理寺,更早的宋沛河与苏秀清的苟且,诸多种种,就是为了逼苏文峰拿出这信!
如今苏念惜终于能确定,这些信,就在苏文峰手里!
她冷笑一声,缓缓松开攥着的椅子扶手,对夏莲道:“去唤方叔过来。”
半个时辰后。
方叔一脸惊愕地看向苏念惜,“这便是日前郡主让老奴找的信?”
苏念惜坐在凉榻上,点头,“方叔,这信上到底写的什么?”
方叔扫了眼左右。
夏莲立时去门边守着,碧桃转身关了窗户。
方叔将信放到小几上,指着最末尾,道:“这是塔塔族四皇子,仓木措的落款。”
“!”
苏念惜瞳孔一缩!猛地看向方叔!
方叔亦是面色沉重,道:“信件倒是寻常,不过只是仓木措对将军提到近日前往南疆时遇到的一处邪神古刹的妙趣。”
苏念惜掐住掌心,不解地问:“方叔,阿爹怎会与仓木措相识?”
方叔叹了口气,看苏念惜一脸受惊,亦是心疼,压着嗓子道:“将军戍守风凉城时,常会带军士们前往周边勘察地形。有一回,都入了四九天儿,将军带着我们巡猎回来,从雪地里挖出来个半大的孩子,见人都冻僵了,便带回来,当时并不知他身份,照顾了几日后,待人醒了就让他走了。”
“谁知这孩子自己去了中原后,便时常给将军写信,将军起先并未理会,后来偶尔会回上几句,直到数年前塔塔族进犯,使臣前往谈判后带回来的消息,将军才知晓,这仓木措,竟是塔塔族的四皇子!”
方叔说着,又皱了眉,“当时我亲眼看将军将这些信扔进了火炉里,怎么会……”
苏念惜指了指信纸一角——被火焰燎过的痕迹。
方叔脸色骤沉,“有内鬼!”
苏念惜的心也往下降,阿爹身畔有内鬼!有人想用这些信要挟阿爹!会是苏文峰么?
方叔攥紧了拳头,“我去拿住苏文峰!强逼他交出信来!”
苏念惜按着那薄薄一张却足可毁了整个国公府的信纸,摇头,“苏文峰没那个能耐能从阿爹手里拿到这些信,我只担心他背后另有人。若是如此,咱们贸然动作,只怕会打草惊蛇。”
真要逼得对方揭破阿爹曾与仓木措有往来……
方叔只觉一股寒意陡然蹿上头皮!
他满腔惊怒,咬牙切齿道:“是哪个黑心眼的杂碎敢背叛将军!”
夏莲和碧桃早已吓得白了脸,站在一旁满心惊惧。
苏念惜看着信纸上那骨锋犀利的外文笔迹,只觉这一笔笔的字犹如利剑,悬在头顶,随时都有掉下来扎穿她天灵的危险!
她的食指无意识在小几上摩挲,片刻后,问:“方叔,塔塔族四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叔眉头一拧,“此人乃是塔塔族大王与一个女奴所生,听说……”
话未说完,夏莲忽而轻咳一声。
方叔立时收声。
苏念惜转脸,就听小菊在门外脆生生地说:“夏莲姐姐!三娘子回来了!”
第87章 来吧,来自相残杀吧!
“什么?!”夏莲大惊!
屋内,苏念惜猛地起身,走到门边:“怎么回事儿?”
小菊看到苏念惜便眼睛一亮,却没有笑,圆墩墩的小脸也很是不高兴,“方才从西角门进来的。奴婢去问了看门的婆子,说是用软轿抬到门口的,几个看着挺凶的汉子,也没多说话,人放下就走了。”
说着,忽而一拍手,“哦!对了!婆子说,有个汉子的腰上挂着个这样的牌子,嗯……这样的!”
她一指屋檐横梁上描绘的花纹。
几人抬头一看。
正是一团绣球花。
苏念惜长睫一颤——那是沈家的家徽!
苏柔雪,是被沈默凌送回来的?!
他们二人,如何又勾搭上了?
一道灵光陡然掠过脑海!
她一把扶住夏莲的胳膊——玉真观!杀了那十五个女娘的,是沈默凌!!
是他!想借此案,拉拢那些烂到发臭的东西做势力!
是他!为了自己的权势,又一次随意践踏了这些无辜女孩儿的性命!
是他!!是他!!!
他满脸是血的狞笑,他袒露身体的刀疤,他得意扭曲的嘶吼,他纠缠她入玉望海的兴奋。
无数画影,犹如浮光,铺天盖地压向苏念惜!
她骤然窒息!朝后倒去!
“郡主!”“郡主!”
所有人齐齐惊呼,正要去扶她时,不想,她却死死抓着夏莲的手,抬起头来。
几人抬眼,瞧见她的脸色,顿时齐齐一颤!
面白如鬼,唇若饮血。
这哪里是个活人?分明是地府里头的幽罗,前来索命来了!
小菊张大嘴!碧桃一把捂住她的眼!
方叔拧眉。
夏莲颤声扶住她冰冷的手,“郡主……”声音已然哽咽,“您别着急,定然,定然是有什么差错……”
苏念惜摇头,那个莲花池里出尘端方的谪仙面容一闪而过。
她心下呵笑——到底是又犯蠢了,怎能指望别人?
抬起头,环顾一圈,咧开唇,竟露出个诡意森森的笑容来。
娇声嘶哑,轻慢道:“大伯说的没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怎能一个人独好?”
看向方叔,“去拿张银票,到大理寺,将我那大伯母和大哥哥赎回来吧!”
她转脸,看向小几上的信纸。
——就让这一家子,来她的极乐门,自相残杀吧!
……
皇城,东宫。
“咚!”
曹仁跪在地上,满头是汗,以额贴地,“都怪臣忙着追查玉真观牵扯之人,竟忘记了苏家长房一家,竟被李达钻了空子,将那苏家三娘放了回去!苏家长房夫人和大郎也被赎回!臣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裴洛意站在窗边,日光透过窗外花树,洒在他窗棱上,将他一身烟青色宝相花缂丝长衫映染的浅光粼粼。
犹如九重灵霄上一身法衣翩然行走的仙,周身尽是飘渺清冷的不染尘埃之势。
只是,今日这清冷之中,又多了一重不怒自威的寒冽。
他没有说话,只垂眸翻着手边的一册佛经。
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却让在大夏的天儿里冒了一身汗的曹仁的后背都凉了。
青影拧着眉站在旁边看他,小声嘀咕:“你说说,你还能干什么事儿?”
“……”曹仁满脸颓废,小心地觑了眼还站在窗边翻着佛经的裴洛意,颤巍巍道:“臣当真未曾料到李达竟会是摄政王的人。不过此番动作,他暴露了身份,臣对他也会多加提防……”
“啪。”
裴洛意合上了手里的佛经,放在身侧的多宝阁内,拿起一旁的青玉念珠,转过身来,看向噤声的曹仁,“苏高氏与苏浩然,是何人赎回?”
曹仁道:“国公府……”忽而一顿!
苏文峰可没那个财力与势力。
也就是说——人是平安郡主赎回去的?
“为何啊?”曹仁不解地看向太子殿下,“这一家子欺负平安郡主到这般地步,她为何还要这般护着他们啊?莫非是被拿住了什么把柄不成?”
裴洛意却想起了那双恶意盈满又毫无生机的眼。
缓缓拨动念珠,心下已然明了。
苏柔雪被沈默凌送回,便证明大理寺无力对抗摄政王。
——她,不再信他。
所以,她要自己举刀,去杀人了。
“咔嗒。”
青玉念珠拨下。
曹仁跪在地上正不知所措,就听太子殿下问:“苏家婢女被杀案如何结案?”
他立时抬头说道:“有苏家大郎和苏夫人的指认,平安郡主也未曾提告,李达已将那婢女定为凶手,人……受不住刑,直接打死了。”
裴洛意面色静寒,片刻后,转身,淡声道:“告诉红影,近日若平安出门,及时来报。”
青影纳闷,又有些担心,“殿下您又要出宫么?”
漆眸抬起。
青影一凛,“是。”
……
最喜晚凉风月好,紫荷香里听泉声。
国公府,莲池水榭前的九曲回廊上。
苏念惜懒懒靠在围栏上,拨弄着就近一株盛开的粉荷。
碧桃在旁打着一柄芭蕉扇,替她扇去靠近过来的蚊虫,残阳的余晖自国公府高耸的墙头掠过,若暗金的流水,浸染了这一方青翠氤氲的池塘。
“郡主。”
夏莲从回廊的另一头走过来,入目便是这燃尽余晖的璀璨中,慵懒祸国的靡色。
心下微颤,上前,温声道:“郡主,大理寺的人来问,冬雪的尸体是否要送回来。”
碧桃摇着扇子的手一顿,片刻后,咬了咬唇,微微红了眼眶。
苏念惜瞥了她一眼,冷淡道:“怎地来问我?她如今可是大哥哥的人了,让门房领了,直接送去大哥哥的院子里。”
“是。”夏莲脸色微变,随后应下,又道:“西苑这两日闹得没个消停,大郎君日日地去砸落云阁的门,大老爷也说要休了大夫人,倒是二娘子那儿,没什么动静。”
“哼——”苏念惜轻戳荷花尖上沾染的水珠,直到葱白指尖也变得湿漉漉的,才低笑着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嗯……大伯母健忘,该提醒她,是谁害她落到这般地步的呢!”
语音娇柔,却阴狠如刀。
碧桃再次摇起芭蕉扇,没说话。
夏莲道:“奴婢去安排。”
“嗯。”苏念惜弯唇,揉搓着潮湿的指尖,笑了笑:“让我看看,这一家子,撕破这身上的画皮后,能露出个什么样的妖魔面孔出来吧!”
夏莲碧桃对视一眼,夏暮犹热,郡主身侧,却已寒意缕缕。
“郡主。”
小菊又蹦蹦跶跶跑过来,“方叔传话来,说您让打听的已经打听到了。五日前,秋霜姐姐曾去过西市的一间当铺。”
苏念惜募地抬眼。
片刻后,眼中狞意一闪,道:“让方叔安排车,明日,我要出府。”
……
第88章 是她!
西苑。
清月居。
“啊!这是什么!抬走!抬走!”
苏浩然看着面前血肉模糊的尸体,吓得往后一倒,竟一屁股摔在地上,惊惶大喊,“抬走啊!!!”
方叔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就听苏浩然在后头嘶声怒骂,“啊啊啊啊!苏柔雪!我跟你没完!!!贱人!贱人!”
“贱人!”
西苑主屋内,苏高氏又砸了手里的杯盏,失控发疯地尖叫,“贱人!贱人!都是你们害我!是你们害我!”
屋子内外,丫鬟婆子跪了一大片。
苏高氏又猛地转身朝外喊,“来人!来人!去打死那个水性杨花的庶种!都是她下贱勾引男人,才害得我这般!去打死她!!”
外间无人敢应。
唯有冯嬷嬷,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低声道:“大夫人,动怒伤身,您万不可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啊!”
李嬷嬷被带去大理寺后再也没回来,冯嬷嬷便成了苏高氏身边唯一的亲信。
苏高氏一把抓住她的手,哭道:“他们是不是恨我?可我,我也全是为了他们啊!那挨千刀的,居然还想休了我!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嫁给这样一个烂了肚肠的畜生啊!”
冯嬷嬷扶着她在一旁坐下,道:“夫人别伤心,老爷也只是一时气恼。只要夫人能握住整个国公府,老爷自然便消气了。到时大郎君与三娘子也只有依靠您的。”
苏高氏转过脸来,不过短短几日,大理寺一遭,竟让她满面憔悴老了至少十岁!
她含着泪摇头,“有那贱人在,我如何能掌握国公府!那不要脸的东西,做事那般轻狂,我如何跟她计较?”
“夫人。”冯嬷嬷的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压着嗓子上前,“只要她死了,自然就……”
苏高氏猛地朝她看去!
冯嬷嬷上前,低声道:“郡主明日要出门,夫人,这可是您的机会!”
苏高氏眼眶一颤,死死掐住了冯嬷嬷的手!
……
“郡主,到了。”
方叔将马车停在了西市一间名叫金石斋的当铺前,苏念惜却并未下车。
片刻后,一个身穿长褂的朝奉立在车边,觑了眼那马车上精美繁复的花雕,心知车中必是贵人。
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贵人的话,贵人所提的那件猫眼石莲子米的钗子,不巧,于昨日已被卖了出去。”
车内,苏念惜毫不意外,顿了顿,问:“是何人买去?”
那朝奉犹豫。
窗内,丢下一片金叶子。
朝奉眼眶一颤,一把抓了塞进袖子里,上前两步,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苏念惜眼神一闪——竟是她?!
片刻后,摆了摆手,方叔坐回车辕上,马车离开西市,为避开人群,往一处偏僻小路上行去。
“郡主,您的钗子,是被秋霜拿到此处典当了?”车内,夏莲给她倒了一盏饮子。
苏念惜点了点头,摇着天雨晴的团扇没说话。
夏莲想到方才听到的名字,有些疑惑,问:“这位娘子不像是会缺首饰的人,为何会买一件典当的首饰?”
苏念惜笑了笑,接过饮子,慢慢饮下,片刻后,开口时,柔软的嗓音透着冰色。
“自然是,有着她所图谋之利。”
不错,前世,戴着这枚钗子参加梁王府赏莲宴的少女,就是顶替她,冒充了长公主真正的救命恩人!
她将空了的莲花茶瓯放回小几上,转过头,撩开车帘,看向人迹稀少的长街上,片片高墙掠过,眼前浮起前世道道光景。
前世里,她曾陪同阿娘去万佛寺给远在风凉城的阿爹祈福,夜里留宿万福寺时,曾救过一名妇人。
彼时不知那妇人是谁,阿娘又担心她夜里出门被人知晓会坏了名声,便将此事死死瞒下。
直到后来,她被沈默凌囚禁成为他的掌中玩物后,从无意从他口中得知,那一年同样的夜晚里,当今圣人唯一的嫡姐,尊贵无比的长公主殿下,曾在万佛寺后山赏月时,无意跌落矮崖,被一个少女救下。
沈默凌还说,后来长公主曾派人四处打听这少女,直到在梁王的赏莲宴上,凭借一件猫眼石的首饰,认出了那少女。
猫眼石的钗子,正是那日她去万佛寺时所戴之物。
她当时便猜到——有人冒充了她。可惜,那时她已无力也无法再为自己去向长公主争求什么。
然而这一世,她却早已有计!
既然能冒充,便说明此女知晓长公主在凭此钗子寻找救命恩人。
而前世,这个钗子曾被秋霜偷走了。
她前世未曾在意,今生收到梁王府赏莲宴的帖子之后却在想,首饰很少有一般无二的,便是那夜昏暗,可后来到了寺庙后院,凭当时的光线与长公主的眼界,也不会将一枚钗子看错。
那就只能说明,那少女当时戴的,就是自己的这件首饰。
秋霜会偷一些她平常不用的首饰,所以,这一次她故意将这猫眼石的钗子半遮半掩地藏在显眼处,果然,再一次被秋霜偷走!
她这一世,想要让长公主成为她对抗沈默凌的另一层庇护,就必然要让这个前世冒充了她的女子再不能占了自己功劳!
如今,这个女子的名字,已握在了她的手里。
她便要用那枚对方以为是凭证的猫眼石钗子做利器,扎穿这个冒充自己的虚假之女,让她成为自己将长公主这座靠山牢牢笼络在自己手里的助力!
然而,猫眼石的钗子已被偷走,她又能如何让长公主知晓,那夜在万福寺的人,正是自己呢?
她单手拖着下巴,丰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侧脸。
脑中忽而冒出一句话来。
“多好的裙子,竟这般糟蹋了。孩子,待回去后,我再送你一条新的。”
黑露珠般的眼睛倏而流离一闪!
是了!裙子!
她募地笑开,对夏莲道:“回去后,将我去岁陪阿娘去万福寺为阿爹祈福时穿的那条四喜卍字纹的裙子找出来。”
夏莲一愣,想了想,道:“那裙子被树枝刮烂了裙摆,虽缝补好了,可到底没有新的好,奴婢就收在箱底了,怕是已经不清爽了,郡主是要穿么?”
苏念惜弯唇,心情甚好地颔首,“嗯,我要……”
“咴——!!”
苏念惜一下从座上跌落下去!
第89章 杀了郡主!
“郡主!”
拉车的老马忽而受惊,嘶鸣着高抬腿!
方叔死死拉住马缰,才控住两匹马没有惊走!
不想,旁边的暗巷里忽而蹿出十几个蒙面人!旁边零星路过的行人吓得扭头就跑!
蒙面人当下分为两拨,其中七八人早有预谋地抽出长刀就到了车前,直接朝方叔和马屁刺去!
方叔不敢松开缰绳,硬生生挨了两刀!
“噗!”
“方叔!!!”
夏莲撩开车帘一见,登时目眦欲裂,拔了腿上的短刀就要上前!
方叔却一下将她撞了回去,大吼,“带着郡主走!往人多的地方跑!快!快走!”
夏莲跌回车内,就见另外五六人想上车来,却都被方叔给踹了下去!
夏莲急匆匆转脸,看到苏念惜拔下头上的簪子攥在手里,一下扎在扑到窗边的黑衣人手臂上!
“噗呲!”
鲜血喷溅在她琼玉色的面庞上,无端诡艳!
夏莲眼眶微瞪,又看了眼已满身是血的方叔,一咬牙,爬起来,扶住满手是血的苏念惜,一脚踹开马车后门,跳下去,转身又将人抱下,拉着她便拼命朝前跑!
“站住!”
蒙面人穷追不舍!
方叔大吼一声,松开缰绳,扑了出去,一把抓住离得最近的两人,狠狠往后一扔!
不想,后头又一人的刀砍了过来!
眼看就要劈中方叔的脖子,方叔绝望之下,却死也不肯松手,拼命地用马缰套住另外两人,宁死也要阻拦这些人去追击苏念惜!
“歘!”
带着杀意的刀锋几乎割破肌肤!
“当!”
忽而,一道清脆撞击,震荡神识!
方叔猛地抬头,就见一个腰间系着红色腰带的少女,犹如鹞子,轻盈越过他的头顶,手中一柄方锏,往前一甩,震开那挥杀过来的砍刀,然后,又极其随意地一挥!
“咔嚓!”
那人惨叫着捂住碎裂的胳膊,跌倒在地!
少女像一片叶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看向满脸震愕的方叔。
方叔扫了眼她手里至少十多斤的方锏,忽而跪了下来,颤声道:“求恩人,救救我家郡主!”
红影点点头,转身要走,忽而又看了眼四周围拢的黑衣人,苦恼地皱了下眉。
方叔嘶声大吼,“求您!救救郡主!”
红影迟疑了一瞬,从后背抽出一柄三棱刺,丢了过去,转身,腾空而起,朝前追去!
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拔脚要追。
方叔一把抓住三棱刺,艰难站起,挡在那些黑衣人的面前!
鲜血顺着他腰腹的伤口汨汨流下,他的脚底一片血泊。
死死地瞪着那群人,大吼一声,扑了过去!
“呼!呼!”
苏念惜自小便是个身娇体软的弱骨头,从未这般激烈奔跑过!
不知跑了多久,她已眼前发黑,却还是死死咬牙朝前跑去,不肯拖累!
但是夏莲却很快察觉了她的体力不济,心知这般逃跑根本无济于事。
正迟疑间。
忽然,苏念惜猛地拽下夏莲腰间的荷包,左右看了看,瞧见了一处高台,不顾一切地爬上去,将荷包打开,用力朝外一洒!
几十片金银的叶子,瞬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风朝四处散去!
原本散落街道两边的人群忽而便躁动起来,惊叫着蜂拥过来!
苏念惜站在高台上高呼,“四条巷!有个财主在散金叶子!快去抢啊!”
那些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天上掉金子的大好事儿,抢到的没抢到的,顿时疯了般地朝马车被截停的四条巷涌去!
追击而来的蒙面人顿时被挡住!
苏念惜拽着夏莲便道:“两条街外有间武侯铺……”
夏莲却只扭头在看那拼命拨开人群朝此处本来的黑衣人,猛地一拉苏念惜,身子一拐,将人推入到拐角一处闲置的货摊后,翻开路边的一个大竹篓就往她头上盖!
苏念惜拿手一挡!
夏莲却按住了她,目光凌厉,“郡主,在这儿别出声,奴婢去引开他们!”
苏念惜眼瞳一缩,眼前骤然浮现前世,夏莲口鼻冒血地躺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立时摇头,“不,不行!夏莲!发生如此骚乱,望楼必然能见,武侯很快就能……”
夏莲忽然伸手,点了她的穴道!
她猛地僵住,瞪大了眼睛看向夏莲。
夏莲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将她扶着坐在角落,又理了理她的额发,低声道:“一个时辰后,穴道自然会解开。到时候别来找奴婢,去宫里,去大理寺,去人多的地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郡主。”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苏念惜的眼角朝外滚——不!夏莲!无需你这般自舍!有办法的!我有办法的!
破旧的竹篓被扣在了她的身上!
她透过那斑驳的缝隙,看到夏莲朝前方跑,跑了几步,又回头,朝她看了眼,然后一握手中短刀,毅然地朝来时的路跑去!
——不!夏莲!不要!
——我发过誓的!这辈子,我要保护你!不能让你死!
——不要!不要!不要啊!!
鲜血在苏念惜的口中漫开,她浑身颤栗!
为何!为何重活一世,还是什么都护不住!她这个废物!废物!
不要!
“噗!”
忽然,一口血喷出!
她猛地朝前一扑!
穴道解开了!
一下掀翻身上竹篓,她刚要爬起来,却突然眼前一黑——强行冲破穴位,伤了心脉!
然而她却顾不得了!
挣扎着爬起来,朝前方跑去!
夏莲!方叔!不要死!不要死!我不要你们又一次为我死!
前方,忽然传来数道凄厉惨叫!
“杀!杀人了!”
“死人了!”
“!!”
她顿觉五雷轰顶!青天白日里,周身瞬间如被冰封!
周遭所有的惊呼与议论全都不见!
她再次陷入了五感全消的绝望中!
僵滞地伸手,拨开一个人,又拨开一个人,跌跌撞撞,逆着惊慌退散的人群,朝那前方奔去!
血。
有鲜红的颜色映入眼帘。
她唇齿打颤,又推开前方一人,想要上前去,看清那血泊里躺着的,到底是……到底是……
模糊的视线里,却出现了一团云白。
下雪了?
不对,这三伏的热天,哪里来的雪?
她下意识伸手想拨开那团云,伸出的手腕却被捉住。
一片干燥的温暖,沉着而冷静。
第90章 别怕
苏念惜抽不开手,又侧过身,想绕过这团云,去看那血,那地狱,那荒唐可笑的重生。
谁知。
眼前忽而一暗。
那温暖宽大的手掌,覆住了她的眼。
黑暗笼罩下来,她却陡然从那无知无觉的绝望水面中浮出!
无数人的惊叫与议论,犹如万千憧憧的鬼语,瞬间钻入她的耳,她的脑,她的神海!
痛!
好痛!!
她倏而颤抖起来,只觉浑身都要被这恢复的绝望荆棘给拉扯着,要被撕裂,要被扯碎!
好痛,我好痛……夏莲,方叔……
“别怕。”
忽而,一道煦如春朝的声音,越过那些鬼语,坚定地流入了她冰冷撕痛的灵壳中。
她被覆着的潮湿长睫倏然一颤!
裴洛意察觉到掌心里剧烈的颤栗,垂眸,便见她,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逆行混乱的人群忽而狠狠撞来!
他当即抬手,顿了下,又将人轻拢在怀中,一个转身,落到了角落。
站稳后,刚要松开手,却倏而察觉到怀里的小女孩儿……抖如筛糠。
微微凝眸,垂眸,看掌心下,那苍白若雪的面孔。
以及那覆盖雪色之上的清霜粼粼。
片刻后,微微收拢手臂,将她按在胸前,低声,温缓开口:“别怕,念……平安郡主。”
苏念惜什么都看不到。
只能闻到那一股好似雪山凌霄的清幽雅意,带着悯渡世人的慈悲,将她从万念俱灰的深渊里,渡回了红尘中。
听到那声‘别怕’,她无意识抓着一片衣襟的手指又收紧几分。
唇畔微噏,似乎想说什么。
“郡主。”
身后陡然传来夏莲的声音!
她浑身一颤,一把推开身前拢着她的人,转过身去,就见夏莲衣衫染血地站在数步外!
顿时心头发紧,仓皇地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
才说了一个字,喉咙陡然一涩!
一股血气涌上来!她瞬间噤声!
几步外,裴洛意长眉微蹙,视线掠过她嘴角的血渍。
夏莲劫后余生,却没察觉她的不对,立时反手扶住她,哽咽道:“奴婢没事,都是别人的血。是这位小娘子救了奴婢……”
苏念惜抬头,却没瞧见人,只看见了地上横躺着的几个蒙面人,心头微微一跳!
夏莲回头,也是一愣,正疑惑时,又听苏念惜哑声问:“方叔,方叔怎么样了?”
夏莲也变了脸,“奴婢这就去……”
“郡主不必担忧,那位老伯无碍。”青影蹦出来,笑眯眯地朝苏念惜叉手行了一礼,“只是受了刀伤,不好轻易挪动,已吩咐人去请郎中处置了。”
苏念惜瞧见他,有些意外,视线下意识往他腰上一扫——又挂了金鱼钩!
想起方才护住自己的那一缕清规雅逸的幽香,她转过脸。
果然瞧见了那位‘大理寺正’大人,正立在街角,垂眸与身边的另一个曾经站在纪澜身后面色冷硬的侍卫说话。
注意到她的视线,青影笑道:“我等今日随大人外出办差,正好碰见此处骚乱,瞧见了郡主的家奴,这才出手相救。”
这话听着像是解释相遇乃是意外,可落在苏念惜的耳中,却无端多了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暗意。
她黛眉微蹙,正要开口,忽而胸口一疼,眼前骤然一黑!
“郡主!”夏莲轻呼,立时伸手扶住她。
苏念惜却已自己站稳,转过脸,就见前方,那一身云锦广袖长衫,翩然若九重尘的大人,侧脸过来,朝她的方向望来。
四目相对。
苏念惜再一次瞧见那双若临渊之暗的深眸,不见情念难辨情绪。
无悲无喜,拒人千里。
那眼神冷漠的,仿佛众生万灵于他,皆无不同。
可那句‘别怕’,却犹然清晰在耳。
“别怕。”
苏念惜倏而弯唇,朝他露出个比这盛夏的日光还璀艳的笑容。
远山芙蓉,倾国倾城。
裴洛意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却才想起自己今日收到红影消息后,出宫甚急,并未带念珠。
他静眸无澜地转开连,瞧见前方奔来的禁军。
就听玄影道:“大郎君,红影留了三个活口。”
裴洛意眼神微凝,又扫了眼那边已转过身去的玲珑身影,目光掠过周围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和不远处的血泊与死尸。
顿了顿,道:“你亲自去审。”
玄影微讶——有人行刺当朝郡主,按理可向三司直接报案。可殿下这意思,竟是要东宫来管?
看了眼裴洛意的神色,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办。”
叉手行礼退下。
裴洛意立在原处,面若雪埃,不知在思忖什么。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软娇怜仿佛还带了几分委屈的轻唤。
“大人。”
裴洛意垂眸,随后又抬起,转身,平静如常地微微颔首,“郡主。”
视线落在她侧脸上已然凝固的迸溅血珠上,再次不着痕迹地浅淡划开,正要朝一边走去。
不想,垂在身侧的袖子就被轻轻一拽。
他脚下骤滞。
垂眸,便见那一只小手小小地捏着自己的袖子一侧,葱白的指尖上,鲜红的颜色刺目。
不过掠了一眼,又掀开眼帘,看向身畔已靠近过来的苏念惜。
便见她丰唇微撇,眼底红红地抬目朝他望来,可怜兮兮地轻声道:“大人,我好怕。”
——“别怕。”
那句安慰仿若缥缈,已从口中散去,却缠绕唇齿不散。
裴洛意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眸中却依旧平淡如静水,淡淡道:“凶嫌已然捉拿,郡主不会再有危险,还请……安心。”
这疏离冷漠的模样,仿佛刚刚那个搂着她低声安慰的人不是他似的!
呵。
苏念惜望着他,忽然又小小地上前一步,揪着他的袖子晃了晃,道:“大人,为何我又会遇到刺客啊?今日若非遇到您,我只怕就要死在这群坏人手里了。”
听到‘死’字,裴洛意的眉心微微一紧,视线再次扫过去,发现她的发髻与衣衫都已凌乱,可想而知,先前经过怎样的惊险危难。
朝她看了一眼,又道:“不会。”
——怎么?多说两个字会要了你的命不成?
苏念惜咬牙,瞥了眼不远处分明训练有素的护卫,以及青影身上的金鱼钩,再看面前这人通身贵然缥缈如仙尘的气度。
以及能让沈默凌忌惮到不惜用千眠香对付的人,会是什么身份?
心下已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
可她又不能确定,毕竟前世今生,两人都从未蒙过面,而且传闻那位,身娇体弱从不出宫。
她又怎能三番五次地碰上呢?
她可不信这全都是巧合。
这人,为何要接近自己?
莫非莲花池那夜种种,身中千眠香的他,竟然能记起?
怎么可能呢?没有人,能够在千眠香的蛊惑下,保留人性的羞耻与底限。
她心念微动,面上却愈发的单纯可怜,像被惊着了的小鹿儿,又往裴洛意身侧靠了靠,整个身子几乎贴到了他的身上。
轻声问:“不会什么呀?”
第91章 郡主,请自重
清莲的香味萦绕而来。
裴洛意的眼前倏然浮起那月色下波光粼粼的莲花塘。
倏然往旁侧开一步,拉开了与苏念惜的距离,道:“郡主,此间人多眼杂,不宜久留,还请郡主尽早回府。刺客事宜,之后会有人与郡主禀报。”
终于多说了两句话。
可没一个字眼儿是苏念惜想听的!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儿——实在没料到,自己的美色居然还有折戟的时候!
偏生非要弄清这人对她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是否能被她笼络以做庇护。
水涟涟的眼珠子一转,忽而一闭眼,往裴洛意怀里一倒!
裴洛意下意识伸手,将人一把按在怀中!
“郡主!”夏莲大惊失色,当即奔过来,伸手就要将苏念惜从裴洛意怀里抢回来!
谁知刚靠近,就见双眸紧闭的苏念惜突然迅速朝她横了一眼!
夏莲一怔!
愣愣看了看苏念惜,又看这漂亮得跟个仙官儿似的郎君。
忽而福至心灵,一下朝旁歪去,一脸痛苦地轻呼,“啊!我的腰!”
接着又夸张地扶着旁边的柱子,十分为难地朝裴洛意道:“劳烦大人,帮忙将郡主送到马车上。”
裴洛意漠然地看着这站得稳稳的奴婢,再垂眸,看怀里抿着唇,死死抓着他衣襟的小姑娘。
——若是当街拉扯,还不知成何体统。
不远处,青影也瞧见了此处一幕,正要去人群里将躲在角落里拎着大鸡腿吃得喷香的红影拽回来去扶一把‘昏迷’的平安郡主。
谁知,就见,太子殿下,伸手,将平安郡主,抱!了!起!来!?
他一下瞪大眼!
人群里,红影满嘴是油地鼓动着腮帮子,歪头瞧着那嘴角浮起一抹坏笑的平安郡主,又咬了一口鸡腿。
一众太子亲卫,面面相觑。
就见,四大皆空的太子殿下,将那美得跟个祸国妖魅似的平安郡主,给抱进了马车里。
“哐啷。”
车门被夏莲从外头给推上。
裴洛意回头,微微蹙眉,将苏念惜轻缓地放在软缎上,转身就要离去,不料,身下的小姑娘,忽而重重地一拽他的胳膊!
他猛地一沉,整个人坠下,另一手往侧壁一撑!
鼻前顷刻充斥那勾人心弦的丝缕幽香。
如绸的黑发自他云色的肩头落下,发梢轻抚过身下的曲眉丰颊,靡颜腻理。
裴洛意纤浓如鸦翅的睫毛轻然一悸。
漆眸微落,落在了那双宜嗔宜喜的眼睛里。
近在咫尺的呼吸,一道莲意肆掠,一道檀香空远,无声无息地纠缠、厮磨。
苏念惜慢慢地勾起了唇。
裴洛意倏而垂下眼帘,撑着侧壁的手一个紧绷,就要起身。
不想,身下半靠半躺的小姑娘,忽而伸手,一双曲臂绕过来,环住了他的……腰。
他浑身骤然紧绷,眉眼顷刻霜色密布,掀开眼帘看向面前故意使坏的小姑娘,冷声道:“郡主,请自重。”
苏念惜像是被吓住了,定定地看着他。
裴洛意的视线再次扫过她脸颊的血渍,微微蹙眉,转开视线,又一次要起身。
谁知,小姑娘的双手却忽然一紧。
裴洛意按着侧壁的手背骤然筋骨紧绷!
冷眸看过去,片刻后,漠然问道:“郡主到底要如何?”
苏念惜轻笑了下,一只手松开,探到身前,缓缓撩起裴洛意垂落在自己面前的一缕发丝,在他冰冷的注视下,一点点划过。
那动作轻缓,似是轻抚发丝,却更像在掠夺他的身体。
裴洛意一直平稳无波的呼吸,微微凝急。
仿佛又闻到了千眠香的气味。
他的眼神愈发寒冽。
苏念惜却毫无所惧,终于在发丝即将坠落指尖时,又轻轻地捏住那一尾发梢,然后缓缓撩开眼帘,对上裴洛意几乎能冻死人的目光,轻声道:“大人怎地来问我要如何?”
她轻笑一声,牵扯着那发丝,一寸寸抬头。
裴洛意眼瞳微缩!
苏念惜的鼻尖,停在了他的下颚前。
几乎抵着他的呼吸,柔软又轻缓地笑道:“大人救我数回,我曾答应大人,无论大人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大人的。”
她再次朝前靠近了些,唇珠几乎要贴到他的肌肤上,吐声如丝,勾媚绕魂地低低道:“大人……不想要么?”
那本该是清雅淡爽的清莲香味,此刻,却若硝烟,无声而强势地疯狂侵占裴洛意的每一寸呼吸之处。
“轰!”
冰冷的心湖上,轰然点起了一簇疯狂的冰蓝火苗!
他猛地将苏念惜一按!
苏念惜一下靠回了软缎里,却毫不挣扎,只抬眸,安静又柔软地看着上方神色冷冽犹如天伦山巅之雪的裴洛意。
她知晓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也知晓,什么样子,最能让男人疯狂。
小小的姑娘躺在那锦色的软缎中,发髻凌乱,衣衫松散,像一朵饱受摧残的花萼,不堪摧残,落入红尘,只待无情的掠夺。
这样乖顺的姿态,几乎能激起所有野兽本能的凌虐与凶残!
苏念惜勾着唇,恶意在心底翻涌——撕开你慈悲怜悯的外皮,露出内里真正欲壑难填的面目吧!变成恶鬼,成为我的驱策……
“嘶。”
她看到他抬手,伸向了自己的袖子。
满眼恶意,诡笑森森。
张口,正要发出‘可怕委屈’地尖叫。
不想,他的手,却抽了回去。
苏念惜到了嘴边的‘惊吓’顿住,不解地看他的指尖——正捏着自己的梨花照水的帕子。
还不等反应过来。
裴洛意再次伸手过来,然后,将那帕子,系在了她的眼睛上!
“???”
苏念惜眼前骤然一片朦胧色,想要伸手去拽下帕子。
却听裴洛意冷如清泉的声音,“别动。”
她的手顿住——听出了他嗓音里的暗哑!
与那夜极致的克制如出一辙!
她按下了想唤夏莲的心思,笑了起来。
心底已升起胜利的旌旗。
男人啊,在欲念的掌控下,便你是仙是魔是人鬼魑魅,又如何呢?
她等着这位‘谪仙’撕破虚妄后下一步凶残真实的举动。
不想,却被扶着坐了起来。
视线被遮蔽,其余的感觉便异常敏锐。
她能清晰地察觉,肩侧的外衫被一只手轻缓地拉拢,接着又有茶盏轻碰,水声淅沥。
这是要做什么?
还有别的花招?
倏而想起了沈默凌曾用一根活口的绳索勒着她的脖子,将她按在身下。
只要她躲闪或者咬牙,他就会将绳索收紧,勒得她窒息濒死,不得不张开嘴,被迫接受他的凌辱。
她的心底骤然浮起一股嗜血的狂躁,猛地抬手,刚扯下帕子一角。
不料,却有一团湿漉漉的东西贴在了她的嘴角。
第92章 她的欲,他的念
苏念惜抬起的手顿住,只露在外头的大半只眼睛抬起,便瞧见了跪坐在身前端方如青竹的男子。
他垂着眸,手里提着一块沾湿的帕子,正在轻轻擦拭她的唇角。
似是察觉她的目光,他微微撩开眼帘,看了她一眼,又平如静云地垂下眼睫,继续往上。
擦到了她的侧脸。
帕子上染着茶意的檀香,顺着脸颊的轻触,徐徐散开,萦入鼻息。
那幽然静远的气味里,夹杂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苏念惜露在外间的那只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垂眸,瞧见了面前的帕子上,那氤氲开的血色。
沈默凌,绳索,不堪,耻辱。
忽如烟云,无声散去。
这一刻,苏念惜心底有个声音在轻声呢喃——他认出你了。
认出了,所以,故意这般接近?
是在怀疑她为何知晓千眠香?还是想探究她与沈默凌有何干系?
潮湿的帕子擦到了眼角。
苏念惜黑如蝉翼的睫毛一颤,看着近前这人俊美冷瑶的面容。
忽而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裴洛意停住手,垂眸,看着虚圈着他半个手腕的丰白小手,那掌心的温度——凉意透骨。
指尖尚有血色。
视线扫过,缓缓抬起,看向面前之露出一只眼瞳,安静纯然地瞧着他的小姑娘。
随后,缓缓将帕子收拢掌心,往后退了些许,面色寻常地说道:“郡主不必这般……委屈自己。”
委屈?
苏念惜一怔,对着这双无悲无欢仿若菩提的深眸,忽而清浅笑开。
声音愈来愈大,最后,竟笑得前仰后合,她几乎再次跌进裴洛意的怀里,又抓住他的胳膊,从下往上,难抑嘲弄地问。
“原来大人眼中,方才我竟是刻意讨好,委身以求庇护么?”
裴洛意垂眸,看帕子从她眼前掉落,重露人间的瞳眸深处,痛意未散,又浮潮红,似喜似哀。
那湿漉漉的眼波,若春日的雨,轻透如雾,拢入荒野。
握着湿帕子的手微微收紧,没有避开,而是就这么看着这双眼睛,静缓道:“佛言道,念念无相,念念无为,一念离真,无为妄想。”
念念,念念……
苏念惜眼瞳微缩,看那薄如菱花的唇,不轻不重地吐出自己的乳名。
抓着他胳膊的手指微微收紧。
裴洛意似无所察,只看着她眼底绽开的涟漪,如同佛堂静坐的佛子,缓缓沉沉再次开口:“某的意思是,郡主想要问什么,只管明示。”
苏念惜的呼吸错了一瞬,看着眼前这个不见情念的男子,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真慈悲,还是假正经?
她唇边忽而漫起一抹浅笑,缠缠软软,含娇带惑,盯着裴洛意的眼睛问:“我问什么,大人都能告知?”
裴洛意静然颔首,“某知无不言。”
苏念惜面上的笑意骤深,眨了下眼,轻缓地哼了一声,笑着开口:“那么,请大人告知,那一夜……”
裴洛意知晓她已发现自己认出了她,以为她会问自己的身份,问他为何会中千眠香,甚至会问他到底为何这般接近于她。
诸多种种猜测皆在心中滤过。
谁知,却见这小姑娘,含着笑,慢悠悠地问:“那么,请大人告知,那一夜……大人,可欢愉么?”
“!”
无悲无喜的佛祖法相骤然崩裂!
他长睫一颤,募地抬眼看向对面的苏念惜,便猝然瞧见了那双纯澈如晨露的眼睛里,尽是恶劣!
这撩撩拨拨的一句话,犹如烈油,灌入心湖,那一丛快要熄灭的冰火,顷刻火舌肆虐,朝他枯朽的四肢百骸焚燃而去!
他几乎是仓皇地移开了视线,试图强压下这浑身骤起的燥热。
不想,下巴却被那冰凉的手指捏住。
他眼下微紧,接着,被迫缓缓转过脸来。
对上那小姑娘尽态极妍的脸。
她跪身而起,缓缓靠近,唇边带着风月难掩的笑,轻声又问:“所以,大人那夜,到底,快不快活?”
裴洛意推住她靠近的肩膀。
苏念惜挑眉,不掩恶劣地瞥了眼,又一次看过来,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人,可是允诺过我,知无不言。”
他要清高不染尘埃,她偏要撕下他的袈裟,拉他堕这无间妄念海!
裴洛意察觉到,这小姑娘,在玩弄他。
她满心的恶意,满身的毒刺,要扎穿每个别有用心朝她走近之人。
——就这么讨厌他么?
裴洛意抬手,如同苏念惜方才做的那般,宽大手掌虚虚拢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道:“苏家长房之事,确是我疏忽。”
苏念惜眼神微变,这是……在跟她赔罪?
随即笑着挣开手腕,不满地嗔道,“大人缘何顾左右而言他?苏家长房?有什么事儿么?”
裴洛意垂眸看去,那笑,疏离虚假。
数日前那顷刻冷漠的面容一闪而过。
原来恼了,就是这般样子。
裴洛意垂眸,数息后,声如静水,缓缓开口:“某那夜……”
苏念惜揉着手腕的动作一顿!
“叩叩。”
车门外,传来玄影的声音,“郡主。”
一瞬间,苏念惜差点想冲出去直接杀了这不长眼的玩意儿!
只要催出这仙儿的欲念,就能握住他的软肋!
——啊啊啊!这混账,她要缝了他的嘴……
“那位方老伯送过来了。”
“……”待会儿再缝。
苏念惜当即起身,拉开车门,急切问:“在何处?”
裴洛意瞧着她脸上一瞬的气急败坏,眼底笑意如那碎星点泽,飘忽闪烁,隐于云尘之外。
车外,玄影抬眼,瞧见苏念惜,还没开口,又看见自家殿下在她身后走出。
一张面孔灼若芙蕖,一张容颜清雅离俗。
仿若火与雪,极度的矛盾,然而却又无端叫人觉得……相称。
心念微动,朝太子殿下扫了眼,让开一步。
苏念惜朝前看去,果然瞧见方叔靠躺在一张板车上。
立时下车奔了过去,“方叔!”
本闭着眼的方叔缓缓睁开眼,瞧见苏念惜,有些艰难地笑了,“郡主,您没事儿……就好。”
苏念惜鼻尖一酸,强攥住车沿,又转脸去看他身上。
青影在旁说道:“中了六处刀伤,幸而未伤及要害,将养一段时日就能好了。”说着,又‘啧啧’两声,笑道:“老伯可真是老当益壮,一个人杀了三个,伤了四个,咱们的人赶……碰上的时候,他一步一个血脚印子,还纠缠着两个……哎呀!”
没说完,被玄影从后头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一把捂住,扭头瞪他!
玄影无视他,走到近前,低声道:“大郎君,问出这帮刺客的幕后主使了。”
裴洛意尚未开口,苏念惜已转过身来问:“是何人主使?”
玄影又看了眼太子殿下,见他深眸静寒,并未有阻拦之意。
便说道:“启禀郡主,那些刺客并非专门的杀手,而是西市一个专门收银子帮人做事儿的闲派,昨儿个夜里,有人花了五百两,让他们……”
他微微一顿。
苏念惜眉梢微挑,朝他看来,“让他们做甚?”
玄影说道:“让他们,将郡主绑去城外,女干杀。”
第93章 陪我捉凶手去吧
裴洛意眼帘一抬。
夏莲已怒叱:“混账!到底何人!竟这般算计郡主!好生歹毒!”
不止要害郡主性命,身世连郡主的身后名都要一并彻底毁了!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能做出此等恶毒的谋算来!
夏莲气得声音都劈了。
玄影朝她看了眼。
苏念惜垂眸看向车上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方叔,只觉这盛夏的光都变得斑斓迷离,日影渐渐消失,暗翳从天地之际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的无间,骤然降临。
恶鬼群鸣,狞兽嘶吼,到处是火,是血,是忘川看不到尽头的悲流。
原来是因为她啊!都是因为她啊!
她的胸膛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生生撕开,痛得撕心裂肺。
却倏而笑出声来。
这笑声实在太突兀,连玄影都被吓了一跳,心道——平安郡主莫不是被吓昏了头?怎么还能笑出来的?
身后,裴洛意垂眸,看小姑娘侧眼角下,那宛若画皮一寸寸剥开的狞貌。
“所以,这买凶要害我的,是何人?”她轻笑着问。
玄影又看了眼裴洛意,却见太子殿下只垂眸看着身侧的平安郡主,那神情专注的,仿佛在瞧什么稀罕的佛经似的。
外间的一切都入不了他此时的入定之界。
他心下微动,朝平安郡主看了眼,道:“买凶之人蒙着面,并未瞧见容貌。”
夏莲眉头一蹙。
“不过,”玄影接着又道,“说是个婆子,手背上有块疤,像是早年被烫过的。”
夏莲募地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已弯唇,笑了起来,“哦?烫伤?”
“不错。”
“郡主!”夏莲猛地上前一步,满脸杀气,“奴婢去杀了她!”
裴洛意也听出了其中之意——分明是她们知晓之人。
会是谁?
便见苏念惜转脸,一双莲眸俏生生抬起,看了过来,笑着说道:“大人,可否随我走一趟?”
裴洛意眼帘微抬,对上那双似笑却恶的清眸,一息后,淡缓开口,“不知郡主有何事?”
苏念惜弯唇,唇畔噏动,吐出一句话,“自然是去捉凶手呀!”
……
“嘎吱。”
马车停在了国公府西偏门外。
守门的婆子乃是苏家长房的下人,打开门骤然瞧见为首的夏莲,立时伸手一拦,“哎哎哎!这是做甚?东苑的人何故要从西苑入府?还有没有规……”
“啪!”
夏莲一个巴掌扇过去,那婆子惨叫一声,就滚到了一边。
夏莲冷冷地喝道:“狐假虎威的东西!整个国公府都是郡主殿下的,郡主想从哪儿走轮得着你来多嘴?!滚!”
婆子一抬头,瞧见了门外款款走进来的苏念惜,想起这商户之女素来的卑懦,登时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奴婢只是一个看门的,郡主不高兴就这般欺辱下人么……”
“聒噪。拖下去,打二十板子,丢出府去。”
苏念惜连眼风都没丢给她一个,抬脚径直朝西苑主屋走去。
身后,玄影看了眼身侧的太子殿下,却只见太子殿下只看着前方径直而去的平安郡主,神色静和,并未有半分的异色。
他心念微动,后背就被戳了下。
瞥过眼去。
青影正对他挤眉弄眼——殿下什么意思啊?干嘛要掺和国公府的事儿?
玄影默了默,扭过头,没搭理他。
青影气得跺脚。
护国公府,西苑,主屋内。
苏文峰今日难得来了苏高氏的屋子里,正在与她说到后日的赏莲宴。
“那日你切记,莫要让三娘贸贸然去长公主殿下面前行走。那位殿下尊贵无双,轻易不好攀扯。你只管与梁王妃……”
“夫人!夫人!不好了!”
突然,珍珠冒冒失失地跑进来,一脸的惶急,“郡主带着人,闯进西侧屋,将冯嬷嬷捉出去了!”
“什么?!”
苏文峰一惊,又一脸的莫名其妙,“她疯了?捉冯嬷嬷做甚?”
苏高氏却骤然色变,猛地站了起来,“她把冯嬷嬷怎么样了?!”
说着,就抢先出了屋子!
苏文峰在后头皱了皱眉,直觉不妙,立时跟了过去。
出了主屋的院子,一到西侧屋,当先看到了一群佩刀的侍卫!
立时唬了一跳!
刚走过去,还不等问这些十分气势不同的侍卫是何来历,就听西侧屋前,传来苏念惜的声音。
“冯嬷嬷,你买通西市地痞,意欲将我掳至城外女干杀之事,你认,还是不认?”
“!”
苏文峰骤然只觉头顶仿佛被大棒子狠狠打下!
猛地想起方才苏高氏的反应,顿时后背生寒——这蠢妇!这蠢妇!!!
忙不迭拨开人群走进去。
就见冯嬷嬷被夏莲死死按着跪在地上,苏高氏浑身颤抖地扶着珍珠的胳膊,颤声骂道:“你,你这是不敬尊长!你,你忤逆!我,我要去官府告你!”
苏文峰只觉眼前一阵昏花,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嗤。”
苏念惜看着苏高氏惨白的脸,笑了一声,反问:“大伯母,我抓一个奴婢,您搁这急什么呢?”
苏高氏一晃,还要开口。
“啪!”
苏文峰大步走过来,一个巴掌扇在了苏高氏的脸上!
成婚多年,苏高氏还从未被苏文峰这般在人前下过面子,登时双目充血,恶狠狠地瞪向苏文峰,“你敢打我!”
“你给我闭嘴!”苏文峰满面怒色,瞪着苏高氏,压低了嗓子骂道,“你要是不想死,最好别再开口!看看六娘身后都是什么人!”
苏高氏转脸一看,顿时浑身一抖!
那一个个的,分明都是带着刀的!
不由往后一退!
苏念惜冷笑一声,转过身,又看向冯嬷嬷,“你认不认?”
冯嬷嬷满目狰狞,瞪着苏念惜吼道,“我认又如何!你这个贱人,毒蛇!该下窑子被野男人玩死的烂货!你害死了我儿子!我要你偿命……”
“砰!”
夏莲实在没忍住,上前,一脚踹在她的胸口!
冯嬷嬷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却还是恶毒地瞪着苏念惜,嘶声喊:“骚蹄子,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你……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就见苏念惜抬手,抽出了夏莲腰间别着的短刀。
然后,一步步走到她的身前。
在众人都以为她只是想要恐吓冯嬷嬷的时候,突然抬手,狠狠扎在了冯嬷嬷的肚子上!
第94章 这世间,怎会有佛
冯嬷嬷惨叫凄厉!
苏高氏浑身一颤,失声高喊,“六娘!你疯了?!”
苏文峰惊怒交加,“住手!苏念惜!你想杀人不成!来人!来人!拦住她!”
几步外,站在树影下的裴洛意,面无起伏,跳动的火光落在他深墨般的眼瞳里,跃动之下,是缓流的暗渊。
他微微抬了下手。
青影立时上前,领着一群人,将苏家长房的下人齐齐拦住!
“噗!”
一刀扎下,冯嬷嬷想挣扎,却再次被夏莲死死按住!
苏念惜蹲在她身侧,垂眸看冯嬷嬷痛到扭曲的脸,笑着一把抽出!
“噗嗤!”
温热的血渍浸染上了她的手背。
她却连眼皮子都没抖一下,又一次狠狠扎下!
冯嬷嬷痛到失声,终于涕泗横流,“我错了,郡主,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吧!”
苏念惜却不理,拔出刀,拎着滴血的刀尖,笑道:“这可不成呢,方叔足足中了六刀,你还差着次数呢。”
冯嬷嬷惊恐睁眼。
就看面前这小女子,笑若春花,天真无邪,可她身后,那巨大的鬼头,青面獠牙,残目嗜血!
“啊啊啊啊!”
又一刀扎下!
冯嬷嬷已不知是痛是怕,叫声都变得失真,不住朝苏高氏方向抓去,“夫人救我!夫人救我!救命!救命!”
苏高氏面色发白,看着手上血淋淋的苏念惜,不住后退!
苏文峰亦是满脸铁青,死死攥着拳头,喝道:“你们到底是何处的官差!竟任由她杀人不成!快让她住手!”
青影翻了个白眼儿,只当没看见!
苏文峰气急,忽然大吼:“你们若是不阻拦她,我便去告你们!”
“啪。”
苏念惜抬起的手,忽然被捉住。
她缓缓抬眸,对上一双静邃清远的眼。
耳旁同时传来苏文峰的呼声,“不错!拦住她!别叫她行凶伤人!坏了我苏家的名声……”
苏家的名声?
是怕冯嬷嬷买凶杀她的事儿暴露出去,本就已陷入水深火热的苏家会彻底身败名裂吧!
举起的刀尖上染着的鲜血凝落,顺着苏念惜的手指,落到了握在手腕上的修长如松竹的手指上。
身旁的冯嬷嬷也哭泣着喊道:“救命!大人救命!郡主疯了,你们快把她抓走……”
苏念惜忽而晃了晃被攥着的手腕,嫣然一笑,问:“大人这是要拦我么?”
分明笑着,可眼底的狞狠,却毫不掩饰。
裴洛意没说话,攥着的手指却更加收紧。
苏念惜眼神一冷,刚要抬手朝那张如冠似玉的脸上扇去。
忽而,手腕被扯着往下一按。
正要抬起的手一顿,接着,那刀尖就往下,对准了冯嬷嬷腹部的一个位置。
她眼睫一颤,便见那原本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擦过她手背上黏腻的嫣红,覆住了她的整个手掌。
然后,握住她手中的刀,带着她,一寸寸往下。
苏念惜垂眼,看着那刀尖,一点点没入冯嬷嬷的身体,听她发出了惨绝人寰的惊悚叫声。
苏文峰的怒吼,苏高氏的尖叫,火把的猎猎,夜风的轻柔,全都消失了。
苏念惜的无间里。
唯有身后那人,带着佛香檀意的呼吸,若青莲,一点点,坠入了她的修罗炼狱。
她弯起了唇。
后背发麻,血液在躯肉里颤栗。
她双眼灼灼地看着那刀尖渗出的血。
忘川鲜红的河水沸腾,无数幽魂伸出鬼手,抓住了她赤裸的脚踝。
她贪享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享受这与佛尘共享的疯狞沉沦。
忽而就听身后传来那人无悲无喜的声音,“此一刀,乃人身极痛之处,入之,便若九死无还。”
苏念惜低笑。
——果然,是人便有恶欲。这世间,怎会有佛……
却又听那悠远之声若梵音,自九重之外落下,“只此一刀,便罢了,郡主。”
苏念惜笑容骤消!
眼帘一抬,眼中森意一闪,拔出刀便又要扎下!
谁知,却被他拉扯在半空。
她怒极侧脸,“松开!”
裴洛意垂眸,目无悲欢,“郡主,因果……”
“因果报应,终有轮回么?”苏念惜怒极而笑,拿另一手去扇他,“滚开!本郡主无需你来教化!伤了我的人,就该知晓报应不爽!这才是我要的因果!”
另一手却又被握住。
她双目皆鸷,张口便要唤夏莲。
谁知,裴洛意却垂首微微靠近,在她耳旁低声道:“郡主,那夜,某很欢愉。”
“!!”
苏念惜指尖一颤,募地抬眼!
裴洛意已抬身,再次垂眸,说着欢愉,面上却无半分情念欲动。
“郡主,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万般不去,唯业随身。”他缓缓抬起眼帘,对上苏念惜的瞳眸,“某只想告诉郡主,因果轮常,若不空去,便成造业。”
所以,他在说,事了便毕。她此时的恨,可随这刀了去。他那夜的欲,也可随这一声‘欢愉’忘却?
苏念惜看着这双眼。
静如深海,无波无澜。
——万事皆空?
想扭头就忘?做梦!
“噗!”
她的手腕忽而往下狠狠一扎!
“啊!!!”
随着冯嬷嬷的尖叫,鲜血涌没两人依然交握在一起的手指。
裴洛意不曾垂眸,只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得意又报复地挑起了眉。
他没有再开口,而是又一次攥紧了她纵使被滚烫的血液浸染也依旧冰凉的手,一点点地包裹在手心里,又一点点地,拉离那万恶不堪的糟污。
苏念惜蹙眉,看着被握住的手,看那粘稠流下的鲜血,忽而心生厌烦。
“当啷。”
终于松开手,将满是鲜血的短刀扔在地上,冷漠地看向裴洛意,“行了么?大人?”
裴洛意却并未松手,而是牵扯着她起身,朝院外走去。
“?”
苏念惜被他拉扯得一个踉跄,想要挣脱,却挣不开去,瞪眼怒斥,“做甚?松手!”
“郡主!”
夏莲着急,扔了软烂如死狗的冯嬷嬷就要追上去,却被玄影青影一起拦住。
……
“你到底要做什么?还不松手?松手!好痛!”
身前一直拉着她往前走的人忽而顿住,微微侧眸,朝她看了眼后,终是缓缓松开了手。
苏念惜得了自由,转身便走。
却听那人在背后说道:“郡主当真没认出某么?”
第95章 牺牲色相
苏念惜脚下一滞。
——若是承认,他必然会疑心自己那晚到底为何救他!
她如何能与旁人解释她与沈默凌的前世血海深仇?
面上神情几变后,她徐徐转身,倏而露出个娇媚至极的笑容,往裴洛意身前一靠,极其亲昵地伸手去勾他的脖子。
语气轻浮地问:“怎么?大人说的万事皆空,却还惦记着那夜的欢愉不成?若是惦记,只管说来,总归我与大人,也并非第一次了……”
“郡主。”
裴洛意按住了她的胳膊,平静地将她推离,又后退两步,再次看向满脸虚情假意的她,淡然道:“某唯有一求。”
苏念惜眼神一闪,歪靠在一旁的雕花红柱上,懒洋洋地看他,“哦?”
头顶的灯笼投下昏暗的光,晕染得那明媚皓齿宛若林魅。
裴洛意看着她,无起无伏地说道:“请郡主告知,千眠香的解药。”
他不曾问沈默凌,却又什么都问了。
“嗤。”
苏念惜忽而笑出来,依旧靠着柱子,打量着对面青骨若素无念空悲的男子。
视线掠过他指尖的鲜血,又抬眸,慢悠悠地问:“不知大人要用什么来换呢?”
裴洛意下意识要拨动念珠,可掌心空空。
他微微扣紧指尖,平缓问:“郡主想要什么?”
苏念惜眼底,浮起掠夺的快意,嫣若曼珠的唇慢慢勾起。
轻飘飘吐出一个字。
“你。”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五蕴织盛苦。
掌心空空。
心念已焚。
寂静如镜的深眸下,冰封的蓝火,染上一缕血色。
他看着面前满眼恶劣,唇角狞忍,肆意玩弄人心的小姑娘。
缓缓上前,问:“郡主是要某,还是要某手中之物?”
他手中有什么呢?
能令所有人疯癫变成恶鬼的权与势。
苏念惜笑着抬眸,看走到近前的仙尘。
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他垂眸,宝相平静。她仰脸,妙目勾缠。
昏暗风灯下,无声夜幕中。
这一幕,犹如妖孽,缠住了佛前的信徒。
她要拖他,堕入七情六欲轮回道。
她凑了过去,轻声问:“大人和大人手中之物,不能都给我么?”
裴洛意看着她,没有动,没有应。
苏念惜却快活地笑了——没想到啊!拿捏这个人居然这般简单?不过千眠香的解药罢了!他竟然愿意牺牲色相!
她太清楚了,这样的人,责任比天大。他已知悉,千眠香于朝堂有何危害,以他之位,便不能不顾。纵使被她胁迫,也愿意委身。
而她,只要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对他来说,她便是他永远不能推去的责任!
只要能将这位高高在上的谪仙掌控在手心里,要杀沈默凌,便容易多了!
她眼底的笑越来越浓。
只觉一丛烈火在胸口燃烧,烧得她浑身都在疼。
她却毫不在意,踮起脚尖,朝他的唇畔凑过去。
莲香,檀意,血气……
她的唇珠近在分毫。
呼吸的颤栗与潮湿扑入鼻息。
裴洛意低垂的长睫不着痕迹地轻微悸动,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寸寸收紧。
忽而,眼前的小姑娘猛地往前一扑!
唇珠擦过他的下唇!
“!”
裴洛意眼瞳一缩!
不料,苏念惜却整个人都朝下坠去!
他当即伸手,一把将人抱起来,低头一看,鲜血从她的口边漫出!
面白如纸,人已昏迷过去!
“平安,念念。”
……
“念念。”
苏念惜募地睁开眼,脑中还回响着那一声陌生又清越的唤声,视线却已落在床罩上挂着的百蝶穿花锦缎香囊上。
安神静心的香味,萦绕鼻前。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先前记忆骤然纷杂涌入脑中。
刺杀,冯嬷嬷,那个仙儿……
“郡主?”
碧桃端着香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本想看看床帘后的苏念惜如何了,见她已然睁眼,顿时大喜过望。
立时走进来,“您醒啦?可还有哪里不适么?”
苏念惜微微颔首,抬手,碧桃立时往她后背垫了迎枕,又歪头仔细打量了下她的脸色,长呼了一口气。
笑道,“大夫说您今早能醒,居然真的醒了!奴婢从未见过医术这般厉害的大夫呢!”
苏念惜眼神一闪,“我昏迷了几日?”
“才一夜呢!”
碧桃转身又去倒了香汤来,让苏念惜漱口,一边转身拿口盂,点头,“大夫说您先前被封过穴道,强行冲破,伤了心脉。也不知您昨日是怎么硬撑了足足两个时辰,要不是那位大理寺的大人见您昏迷后嘴唇发紫,在您后背上拍了一掌,您只怕要因淤血堵住,堵住……”
她拧了拧眉,实在回想不起那位仙风道骨的老大夫的话,便省略后直接说道:“反正,就是那位大理寺大人帮您拍出了淤血,又请来那位大夫给您扎了针。说是后面不要大喜大悲大怒,休养几日就没事儿了!”
说完,见苏念惜拿着缂丝的双鱼绣帕子擦唇,并未说话。
眨眨眼,将手边的东西放下,又问:“郡主,您饿了么?”
苏念惜摇摇头,看了眼窗外,道:“方叔如何了?”
碧桃立时说道:“昨夜起烧了,正好那个大夫在,一剂药下去,人立马就不烧了。夏莲安排了小柱子在伺候,哦对了,大理寺来提审竹园的几位娘子,夏莲去支应了。”
“嗯。”
苏念惜点头,又问:“昨儿的事之后如何处理的?”
提及昨日之事,素来温厚的碧桃脸上浮起一抹怒意,“冯嬷嬷被官差带走了,大夫人说不知情,没有证据也没法抓她。不过听小菊说,大老爷原本要休了她,是大郎君去求的情,如今大老爷罚她禁足主屋,不许出门,她又将二娘子拉去主屋打了一顿……”
苏念惜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三姐姐依旧不曾出落云阁?”
“嗯。”
这就奇了。
自打大理寺被送回来后,她这位三姐姐就仿佛与世隔绝了似的。
可苏念惜知晓,她这位三姐姐,可绝不是什么轻易服软的主儿。
她能攀上沈默凌,必然会有谋划。问题是,她到底,在谋划什么呢?
会是后日的赏莲宴么?
正琢磨着。
就见碧桃将一件素雅清淡的衣裳捧过来,问:“郡主说的,可是这件衣裳么?”
第96章 你未曾信她
苏念惜靠在床头,闻言,抬眼,目光落在那四喜卍字纹的刺绣上,水涟涟的眼瞳中微波荡开,点了点头,“嗯,就是这件,拿海棠梨的香熏好了,赏莲宴那日穿。”
苏念惜从前受苏柔雪那些女德束缚,一直以自己的相貌自卑,甚少在穿戴衣饰上费心。
碧桃还是头一回听她吩咐这样仔细,有些疑惑,问:“郡主,这是去岁您陪着夫人去开福寺为将军祈福时穿过的衣裳,去梁王府的赏莲宴,这件怕是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要的就是这条在开福寺时穿过的一模一样的裙子与熏香。
她再次转过头,看向夏莲手里。
只穿过一次的裙子依旧崭新如初,苏念惜摩挲着上头丝丝缕缕的精美刺绣,眼前骤然浮现上一世她穿着裙子时,阿娘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说她好看的温柔神情。
十几年的囚禁折磨,对于别人来说还十分清晰的记忆于她却早已遥远模糊。
然而,这一刻,在看到这件衣裳时,阿娘的音容眉眼,以及在发现她受伤后惊白的面孔以及额头涌出的冷汗,都倏而变得清晰无比!
她倏而眼眶一涩,放在裙子上的手微微一颤。
碧桃察觉,朝她看来,“郡主?”
苏念惜却弯唇笑了下,道:“你去回春堂,让大夫配一瓶静心丸。”
碧桃问:“郡主可是哪里不适么?奴婢去请大夫来府里一趟吧?”
苏念惜摇了摇头,“我自有用处,去吧。”
碧桃这才应下,出门去吩咐小菊赶紧找夏莲回来伺候,便去了耳房。
苏念惜靠在床头,转脸,看搭在衣兀子上的裙子,再次想起前世。
那一夜,万福寺漆黑森幽的山路上,她背着长公主往山上爬时,曾被树枝勾破了一缕裙角。
当时,崴了脚的长公主曾惋惜地说:“多好的裙子,竟这般糟蹋了。孩子,待回去后,我再送你一条新的。”
新的裙子。
比起那枚被盗用的猫眼石钗子,这条裙子,才是真正可以拉拢长公主的杀手锏!
她如今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杀沈默凌,有苏家长房的纠缠,也无法避开这前世的厄运。
那便只有借助这些真正的天潢贵胄做庇护,好在真正面对这人时,能有法子,将他碎尸万段!
长公主,便是她的图谋之一。
所以,后日的赏莲宴,纵使心知苏柔雪怕是有图谋,她也必须要去!
这是她能笼络住那位尊贵无双连沈默凌都十分忌惮的长公主殿下唯一的机会!
她的目光从裙子上挪开,投向菱花窗外。
垂落的花枝摇曳,清香馥郁。
她的眼前,又浮现起那人翩然仙貌。
——“念念。”
念念无相,念念无为。
是幻听么?
她垂眸,片刻后,抬起素白手指,有意无意地轻碰上自己的唇。
“郡主。”
这时,夏莲走回来,见着她便跪了下来,“请郡主责罚。”
苏念惜回神,看着床边跪着的夏莲,却没叫起,只问道:“为何要罚你?”
夏莲满脸后悔,“若非奴婢强行封了郡主的穴位,郡主不会受伤……”
苏念惜依旧面无表情,“不对,夏莲,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她本以为直性子的夏莲并不会知晓这一回她行事到底何处不妥。
谁知,她却张口说道:“奴婢没有信任郡主。”
苏念惜面上浮起诧异,尚未开口。
夏莲已红着眼睛抬起头来,“郡主分明已有了对策,可奴婢却私心里觉得郡主不能保护奴婢与方叔,强行封了您的穴位,并以身涉险,做下了当时最不妥的办法。”
这一回,苏念惜已不是诧异,而是惊讶了。
她坐了起来,看向夏莲,“这话,是谁教你的?”
夏莲没有遮掩,满脸懊恼地说道:“是那位大理寺正大人。”
是他?
苏念惜心念一动,问道:“他如何与你说的?”
夏莲的脑中浮起那位白衣若雪通身清贵雅重的大人,站在屋檐下,神色寡淡地看着不远处被拖走的冯嬷嬷,无起无伏地说道:“你该信任平安。”
“下月夏日祭,为保京城安全,禁军会提前一月进行全城戒严。内城三百步设一间望楼,十二时辰皆有禁军把守。郡主洒下金银叶,制造混乱,望楼必然能见。即刻传令于武侯,不过一刻钟,最快的武侯铺便会有人赶到,你们只需拖延时间,必然能安虞。”
这是大理寺正大人身后那位面色严肃的侍卫所说。
那一瞬间,她便什么都懂了!
——是她武断!是她不信任郡主!是她自作主张,心中还以为郡主是那个卑弱无能需要她庇护的小女孩儿!
是她,害了郡主这般重伤!
她的眼里漫起泪水,哽咽道:“奴婢无用!请郡主责罚!只求郡主……别让奴婢离开,奴婢,奴婢答应过将军和夫人,要护您一生周全……”
话没说完,床上的苏念惜忽而起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指,然后,将她的袖子往上一推!
一道道狰狞的鞭痕清晰入目!
苏念惜骤然色变,“你!”
夏莲立时收手放下袖子,“是奴婢没保护好郡主,这是奴婢自罚……”
“夏莲!”
自打大病过后,这是第一次,夏莲听到苏念惜真正对自己动了怒。
她眼睫一颤,心如死灰,“是,奴婢不该奢求,奴婢这就……”
“你的命既然是我的,就不该这么自作主张惩罚自己!”苏念惜打断了她。
夏莲一怔,抬目看她。
貌若攀花的面上孱色犹在,可那双眼里却并无半分她以为的恼怒生疏不满。
只有她不曾想过的不忍与心疼。
苏念惜蹲下来,再次推开袖子,轻触碰上那一道道血痕。
夏莲一颤,想躲,却被死死抓住,又不敢挣脱,只愣愣地看着她。
苏念惜的指尖触过那漫出的血丝,只觉那伤仿佛扎在自己心上。
她知晓夏莲对自己忠诚,却不知,这忠诚到底为何而来?
在沈默凌身边见惯了尔虞我诈背信弃义,人人只为自己,怎会有人因为她只不过吐一口血昏迷就如此惩罚自己?
她抬起眼,看着面前恨不能自戕以谢罪的夏莲,又想起她前世死在自己怀里的凄惨模样。
抬手,缓缓将她抱进怀里。
第97章 苏柔雪的秘密
夏莲一僵,忙扶住她的胳膊,“郡主,奴婢身上污秽……”
“夏莲。”苏念惜的声音低软,带着轻微的沙哑,分明是……哭了。
“!”
夏莲脸色一变,“郡主!”
“夏莲。”
不想,比她还小两岁,一直娇软似稚子的郡主,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犹如长者抚慰一般,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不要为了我,这般伤害自己。”
夏莲咬唇,眼眶通红,“郡主,都是奴婢不对……”
苏念惜摇了摇头,“我的好夏莲,你并非是我的附属。”
夏莲募地抬眼!
——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是不要她了么?
苏念惜松开她,便对上她茫然有带了几分害怕的眼神,心知这孩子前世今生都只为她而活,这样的话,她确实一时难懂。
笑了笑,摸上她的脸颊,“记住我的话,好好地想一想。”
夏莲皱了皱眉,却还是点头,扶着苏念惜站起来,道:“郡主,大理寺今日来提审竹园几位女娘,是因为文先生那篇檄文,被传出去了。”
苏念惜走到梳妆台边,闻声朝她看去。
夏莲给她端来热水,“封三倒是很有几分脉路。”抬头却见苏念惜微微蹙眉,“郡主?”
苏念惜净了脸,道:“太着急了些。”
“什么?”夏莲抬头。
苏念惜拿着帕子擦手,微垂的眼帘下掠过森冽寒意——太快了,沈默凌必然会察觉不对。以他的性子,必然会猜到这幕后定有推手。为查出这么个人,他必然不会放过这其中至关要紧的参与者!
她将帕子丢在描绘锦鲤戏莲叶的珐琅水盆中,道:“去告诉封三,即刻将文先生送出城外。”
夏莲微惊,立时应下,转身就要出去。
小菊来到门口,“郡主,二娘子求见。”
夏莲眉头一皱。
苏念惜却早有所料地笑了,起身拢了外衫,就这么散着头发起身走到外间,道,“让她进来吧。”
几日不见,苏秀清却已是饱受摧残宛若老妪的憔悴模样。
她望着美得跟个天仙儿似的苏念惜,眼底闪过嫉恨,可更多的,却是不甘。
默了好半晌,道:“大伯母虐打我的事儿,是不是你撺掇的?”
苏念惜笑出了声,“二姐姐这是来问我要说法来了?”
苏秀清神色一僵,没想到苏念惜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她抬起头,才发现,原来苏念惜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随她欺压懦弱无能的性子了。
然而,这般冷漠到近乎残忍的模样,又变得太过匪夷所思。
她默了片刻后,又说道:“你是故意利用秋霜的死,想让他们母子三个身败名裂。却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全须全尾地地出来。是不是?”
没想到经历这一出,苏秀清也比之前聪明了。
苏念惜笑着坐在凉榻上,没说话。
没听到她的回应,苏秀清便明白了她的默认。
她看着苏念惜那张粉若桃杏的脸,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忽而问:“你有把柄在大房手里?”
苏念惜眼神一闪,却随即垂眼轻嗤,并未回答,而是伸手拨弄茶几上摆着的金制的鲁班珠,金玉碰撞叮叮当当,显出了她并不想理会苏秀清的心思。
苏秀清面色微白,知晓自己在苏念惜眼里已经连个亲近的下人都不如了。
她实在不明白,短短的时间内,苏念惜怎么会变成这般,她能在她面前撑起的高人一等已完全被她踩在脚底,不屑一顾。
这样的苏念惜让她心悸,总觉得她的心里还有更加可怕的东西没有释放。
可她纵使害怕恐惧,事到如今,也已没了退路。
咬了咬牙,又说道:“他们能出来,以后就会继续欺辱你。你可知,前几日苏柔雪去看我的时候,跟我说了如何才能让阿爹同意让我留在家中?”
苏念惜挑眉,手指捏着一颗鲁班珠,侧眸朝她看来。
见她意动,苏秀清继续说道:“她要我在赏莲宴随她一同前去,然后给你送一碗茶,再将你引去梁王府后院的一处芙蓉阁中……”
她本以为说了这话,苏念惜就算不怕,至少也会慌张愤怒。
可谁知,她竟连分毫的惊讶也无,反而勾唇轻笑一声,将手里的金珠子往玉碗里一丢,笑道:“如此做来,你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未婚先孕还能说她糊涂被宋沛河那个如今恶臭满身的渣滓哄骗了,可若是再给她下药坏她一个堂堂郡主的清白,莫说律法会如何处置她,残害手足的恶毒名声,就组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处!
苏念惜手指在小几上轻轻一点,有些好奇地看面色憔悴枯黄的苏秀清:“你被她拿捏了什么把柄?”
苏秀清看着苏念惜,通身自然贵重,再无从前卑怯瑟缩,真正的郡主姿态。
纵使知晓苏柔雪的算计,也毫无慌张。
心下的迟疑渐渐变得坚定,她跪了下来,说道:“不管你信不信,宋沛河最开始来接近我,我并没有答应,是三娘带我与他见了几回,这才……”
苏念惜不耐地轻拍了下桌子,“别废话。”
苏秀清一滞,面色有些难看,嘴唇张合了数下,才再次开口,“我姨娘在她手里。”
苏念惜眼中露出几分错愕——苏秀清自小在苏高氏跟前养大,也一直奉她为至亲,原来对自己的亲生姨娘,竟有这般挂念?
手指又点了点小几,道:“所以,你来找我,是想我做什么?”
苏秀清咬着下唇,看着高高在上的苏念惜,磕下头去,“我想求你,救救我们。”
肩背轻颤,好不可怜。
夏莲眼神微沉,刚想劝苏念惜别答应。
就听苏念惜笑了起来,毫不掩饰厌恶地说道:“二姐姐,我看着像是寺庙里的菩萨不成?”
受你拜拜,便能不计前嫌地让你许愿?
苏秀清脸一白,按着地面的手指微微抠紧,片刻后,忽而抬头,道:“我若拿三娘的秘密与你交换呢?”
苏念惜眼中流光一闪,弯唇,好整以暇地看她,“你不若先说来看看?”
“你先将我姨娘……”
“苏秀清。”苏念惜笑着打断了她,“你眼下有与我谈判的资格么?”
苏秀清眼底一颤!
夏莲放心地站了回去。
攥着的指甲几乎掐破掌心,她知晓自己今日之举,无非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换个人把控她的性命罢了。
可相对于那阴狠恶毒的苏柔雪,她其实私心里,更愿意将自己的命交给苏念惜!
至少,至少……她没有残害过无辜的性命!
她再一次抚上硬出的小腹,终于下定决心,猛地抬头,道:“你娘的死,或许与三娘有关!”
苏念惜动作一停。
夏莲却瞬间脸色大变,募地上前,“二娘子此话何意?!”
又匆匆忙忙去看苏念惜,却见她只是垂着眸,静静地看着苏秀清。
心下诧异——郡主这反应,倒好像是……早已知晓?
顿时皱了眉。
苏秀清显然也没想到苏念惜竟会这般镇定,原本十拿九稳能用来换她们母女性命的条件顿时也不笃定了,语气不稳地说道:“我,我有证据。”
第98章 你想活么?
苏念惜放在小几上的手倏而一扣。
面上却依旧淡冷漠然地问:“是何证据?”
“我……”苏秀清再次迟疑起来。
苏念惜明白她的担忧——底盘交出,便会被抛弃。
扣着手指,道:“证据交出来,换你或者你姨娘一条命。”
“!”
苏秀清一颤,仓皇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勾唇,“你自挑一个。”
自私如苏秀清,又怎会将唯一的救命机会让给别人?
她想做个有良心的人?怎么可能呢?上辈子,这个人,何曾给过她半分良心?
苏念惜知晓,苏秀清这个人,但凡有半点能踩她一脚的机会,就绝不会对她有半分怜悯。
所以,别想在她面前装好人,她不会让她好过,就是让她背负内疚与自责,一辈子不安!
苏秀清脸上各种神色纠结而过,不甘愤恨内疚痛苦,嘴唇张张合合。
终于开口,“换我……”
苏念惜唇边浮起讥诮笑意,眼底冷意蔓延——看着这又毒又蠢的东西,自跳深渊。
却听她说:“换我姨娘。”
“……”
苏念惜眼睫一掀!连夏莲都露出意外之色。
苏念惜说出后,眼中的不甘也彻底散去,脸上却已灰败一片,颓软地跪在地上,又说了一遍:“换我姨娘的命。你将我姨娘保护起来,我会把我手里的证据交给你。”
说完,却不听苏念惜的反应。
立时慌了,“你不是想反悔吧?”
苏念惜回神,看着苏秀清,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人,半晌,忽而莫名笑了一声。
也不知在想什么,眼底浮起一抹悲凉,手指在小几上无意识地点了几下后。
抬眸,朝夏莲道:“去找个由头,将柳姨娘送到南郊的庄子上去。”
“是。”夏莲出去。
苏秀清顿时松了口气,那庄子,是苏念惜阿娘的陪嫁之处。
她眼中微湿,却很快抬手擦去,再次看向苏念惜,道:“二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三娘总来探望她。有一回我与她约了一起来府上,便提前去寻她。便瞧见她在带给二夫人的食盒里洒了些药粉。”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瓷瓶,递了过来,“我留个心眼,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将这药瓶偷了来。这里头还有小半瓶药粉,你或许可以查查来源。”
苏念惜看着那拇指大小的瓷瓶,浑身冰冷。
阿爹下葬后,阿娘确实病得很重,可是她有段时日,大夫却说,阿娘已好转许多,却在后来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再次恶化,继而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她听过冯望的话后,怀疑过高家联合苏高氏母女动了手,却没想到,苏秀清竟然拿到了药!
伸手,拿过那药瓶,凝眸看了会儿后,打开塞子,凑到鼻前,却并没有闻到任何气味。
苏秀清又道:“这药粉,无色无味,极易融化。我其实打听过了,没有人知晓这里头到底是什么。”
按着苏秀清的能耐,最多也只能隐蔽地问问寻常的大夫。
苏念惜将瓶子攥在手里,眉眼覆霜。
苏秀清看着她,还有些不放心,“这个,能换我姨娘的命吧?”
苏念惜缓缓抬眸,看着她,片刻后,道:“二姐姐,你,想不想活?”
苏秀清一颤,神色骤变,“你,你什么意思?”
苏念惜的指甲抠在瓷瓶光滑的釉面上,仿佛能破开那坚硬的表面,死死地掐破进去。
然而面上却依旧一片清美的娇软,再次开口时,话音里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将苏柔雪的计策告诉我,无非就是想让我对付苏柔雪,如此一来,你便可夹缝生存。是不是?”
苏秀清强装的镇定陡然破功,身子一晃,猛地白了脸!
她惊惧瞪眼道,“我……”
“可你又怎知我定然会对付苏柔雪?我若不去对付她,又多了提防,叫她那日计谋不得成。以她那样的心思,自然会发现你两面三刀。就算没了你姨娘挟制,她也能有无数的法子折磨你,到时,你能活?”
苏念惜的话轻轻巧巧,却如毒刃,一下扎穿了苏秀清最后一点希望!
她双目发颤,止不住地慌乱无神,想到苏柔雪的手段,顿时浑身发冷。
看着苏念惜似笑非笑的神情,忽而膝行着爬过去,咬咬牙,深深拜下:“六娘……郡主,我不想死,求你……救救我。”
苏念惜看着犹如乞儿趴在自己腿边的苏秀清,前世那趾高气扬满脸鄙夷的面孔一闪而过。
笑着伸手,拨开她鬓边的乱发,“那就要看你……听不听话了。”
那手指冰冷,犹如眸中冷血的蛇虫,缓缓划过她的额角侧脸,吓得苏秀清止不住地颤抖。
她的眼角浮起惊恐,看着面前的苏念惜,犹如在看个恶鬼,轻轻哆嗦着点头,“我听郡主的吩咐,只要你救我,让我做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苏念惜弯唇,指尖在她眉心点了点,“好,记住你说的话,二姐姐。”
……
苏家长房买通匪徒谋害苏念惜的毒计并未引起几分波澜,倒是一篇‘十问宋家’的檄文,迅速在京中茶馆、酒楼,各种诗社,甚至烟柳之处迅速散播开!
其中言辞犀利,句句在问宋家身为清流却行污浊丑陋,句句却是揭破这南景朝表面花团锦簇实则内里腐朽溃烂,国将不国的岌岌可危之状!
一时掀起轩然大波!
无数为国一腔热血满心赤诚的书生、百姓开始到京兆府前逼问玉真观一案的处置结果,后来甚至流落街头的乞儿无赖,都参与进来!
其状已近乎达到沸反盈天之境地!
摄政王府。
“咚!”
新任京兆府尹孙恩满脸发白地跪在地上,额上冷汗如泥浆滚滚,不住颤抖,“王,王爷,下官实在顶不住了!抓了一批人,又多了更多的人,现在连那些闲汉懒人都跟着出来闹事,下官担心,若是再这么闹下去,怕是,怕是要引起民乱啊!”
背对着他站在多宝阁前的沈默凌转过身来,剑眉入鬓,鼻梁挺直,面容俊朗,偏而一身玄衣,又衬得他周身气质阴戾。
尤其那双眼,犹如鹰隼,鸷色逼人,垂目望来时,似是凶兽俯瞰猎物,冷漠残忍,叫人浑身发冷。
第99章 助兴之物
孙恩的汗都湿了后背。
沈默凌转到桌边,将手中的一张纸放下,道:“你先回去,发个告示,就说五日后,会公开审理玉真观一案。”
孙恩大喜,也不问沈默凌安排,立时应下,便退了下去。
沈默凌垂眸,看着那指上洋洋洒洒的字迹,指尖摩挲那略显粗糙的纸面。
屏风后走出一身穿长衫四十左右面相十分普通的文人,朝沈默凌叉手行礼后问道:“王爷当真准备公开审理玉真观?”
沈默凌冷笑一声,没说话。
钱明点点头,“太子这次捏住玉真观,定不会轻易放手。曹仁已经打着捉拿刺杀郡主的刺客名义,抓了不少涉及玉真观之人。只要公开审理,再加上玉真观那几个妓子的证词,朝堂之势,怕是要有大变动。”
玉真观一案,坏就坏在没能及时彻底灭口,给了太子以此为刀的机会。
他又道:“属下已派人去查过,尚未查出到底是何人在这个节骨眼派人去行凶。另外,”
他也看向桌上的那张写着‘十问宋家’的檄文,“这份檄文,显然是东宫有意在背后推动。就是要逼迫京兆府公开审案,以此斩了王爷的手脚。”
“王爷,属下之意,当断则断。譬如这宋家,虽丢了着实可惜,但此案中他们想脱身已然不可能,不若将他们推出去做靶子,先安下民心,再谋后续。”
可一通话说完,却不见沈默凌有反应。
“王爷?”
沈默凌的手指在那纸上无意识地点着,垂眸道:“这一局,不太像咱们这位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的手笔。”
“什么?”钱明眉头一皱,“若非太子殿下,还有何人能做到这般地步?”
沈默凌看着那篇檄文,道:“这位殿下,被中宫那位皇后娘娘养得太过端正,胸怀魄力皆有,唯独缺了身为掌权者的阴谋之私。设计假刺客,利用民心,推百姓为他做枪,这不是他能用出的法子。”
钱明想到那位冰冷犹如凌霄的太子殿下,顿了顿,迟疑道:“是否会是东宫哪个长史的谋略?”
沈默凌哼笑一声,“若是东宫有这么厉害的人物,如今这朝堂焉能有我的位置?”
钱明一愣,旋即深以为然地点头,又道:“那这一局会是何人布置?”
沈默凌拎起那檄文,晃了晃,笑意森冷:“钱先生不觉得,这一局,更像是我会用的法子?”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假刺客会不会被抓住?被煽动的百姓会不会被打入大牢?玉真观几个女娘的名声?写下这篇檄文之人的安全?
毫不在意!只要达成能重创对手的结果,死伤一些人,又有何妨?
这样的布局,可真是太合他的心思了!
“!”
钱明一震,旋即色变,“莫非是王府有内鬼?”
沈默凌眼底掠过一抹暗翳,抬手将那檄文扔进香炉内,看着火舌一卷,将那满篇犀利言语燃成了灰烬。
笑了一声,道:“找出写下这篇檄文之人。不论任何代价。”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
护国公府。
封三侧身坐在在花厅下手的座位上,恭敬道:“按着郡主吩咐,文先生已同石头一起前往边关,用了新的身份文牒。”
苏念惜手持一柄猫蝶图红木罗面绣团扇的苏念惜坐在玫瑰圈椅里,笑着点点头,“辛苦了,三爷。”
“不敢。”封三忙躬了躬身,又道:“文先生本不愿走,小的转达了郡主的话,他能安然,玉珍才能好好地活着。他这才松口答应前往边关暂避风头,还让小的将此物转交玉珍。您看?”
说着,将桌上放着的小包袱往前推了推。
苏念惜看了眼,笑道:“待会儿你去竹园一趟,交给她便是。”
封三应下,又道,“另外,苏大郎昨儿个悄悄地去了一趟回春堂,说是去找王大夫,没找见人,转道去了平康坊附近的一条暗门巷子,待了不过半个时辰就出来了。小猴儿故意跟他撞了下,从他袖子里摸出此物。”
说着,将手中的一个小瓶子奉上。
一旁的碧桃正要伸手来接,封三却又微微垂下,扫了眼苏念惜,低声道:“此乃暗门之女为客人助兴之物。”
夏莲一顿,顿时皱了眉。
苏念惜却笑了起来——王大夫,助兴之物……嗯,苏浩然想必是发现自己的力不从心了?
扫了眼那小瓶子,摇了摇扇子,又问:“苏柔雪什么动静?”
封三道:“昨日傍晚去了高永家中,待了一个时辰后便离去。只不过,”他微微一顿,道:“出来的时候,乃是高永的长子送出门来,两人间有些拉扯。”
“哦?”苏念惜顿时来了兴致,往前凑了凑,笑着说道:“高家的长子,苏柔雪的表哥?我记得他叫……”
“高丛。”封三看着那娇媚面庞,声音放轻了些许,垂眸,视线掠过那红木映衬下葱白的手指,道,“三个月前入的国子监,一直对外说是郡主的表兄。先前与宋沛河关系颇为亲厚。”
“嗯——”苏念惜哼了一声,嗓音娇软,却又带了几分恶意,“这个时候他在家中,莫非是被赶出来了?”
封三也跟着笑了下,点了点头。
苏念惜仔细回忆了下,这才隐约想起,苏柔雪这个表哥,前世仿佛是做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替沈默凌管着整个南景朝的银子。
举起团扇,在脸侧敲了几下,极低声地自语道:“这倒是歪打正着了。”
算是无意中让沈默凌又丢了一个前世的臂膀?
想到此,她又心情甚好地笑起来。
封三静静地看着苏念惜,一副少女明媚天真的娇俏模样,笑起来时,眉眼间的神采比这盛夏的日头都还要熠熠生辉。
站在后面的夏莲瞧见了他的眼神,微微皱眉。
封三察觉,垂下眼帘,面不改色地说道:“另外,这几日查得,高永与摄政王府的一个管家往来颇为亲密。”
苏念惜笑意骤敛,颇为讶异地看向封三。
沈默凌虽统领神策军,可高永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奉车都尉,前世也是因着她被苏家长房进献给了沈默凌,高永一家子才顺势攀到了沈默凌的眼前。
未成想,高永竟这么早就巴结到了沈默凌的门前?
略一沉吟后,问道:“能否查到他们私下里都有何交谈?”
封三点头,“小的安排人。”
苏念惜心下暗叹,果然,前世能被沈默凌那般器重之人,手段就是了得。
满意地再次扇起扇子。
又听封三道:“还有郡主前两日吩咐小的去查的药粉。”
第100章 她端坐钓鱼台
苏念惜眉眼一抬。
秋眸之中,森然一闪而过。
封三心头微凛——还从未见过苏念惜有过这样的神情。
对那药粉又多了一层思量,恭声道:“小的无能,遍寻京中名医,也没打听出这药粉到底是何配方。”
苏念惜眉头一蹙。
这一蹙,仿佛叫封三的心头瞬间压了一块巨石。
他再次说道:“只不过有位老大夫说,或许有一人能看出这药粉中都有何配方。”
苏念惜募地抬眼。
封三立时说道:“南景朝最好的大夫,名叫闻三五,医术极高,素有阎罗敌之称。”
苏念惜皱了皱眉,又是个耳熟的名字,阎罗敌?前世在哪儿听过?
问道:“此人在何处?”
封三顿了下,道:“在东宫。”
苏念惜的扇子一停!
阎罗敌,闻三五,名字正是取自那句‘阎王让人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就是要跟阎王爷抢人!
此人一生极其跌宕起伏,前半生一直是赤脚游医,名声不显十分穷苦,不想南景朝十年前一场席卷全国的瘟疫,差点整个国家覆灭之际,让他一张方子给彻底治好了。
之后名震天下,连圣人都亲去请他入宫做御医。谁知他却死也不肯,只愿在民间救苦救难。
直到三年前,不知何故,被皇后娘娘请入东宫,眼下正在东宫专门为太子调理身体!
竟是他!
苏念惜的心却渐沉了下来。
原因无他,而是这位阎罗敌闻老大夫,前世,死在了今岁夏日祭上。
而也是他故去后不久,太子殿下的身体每况愈下,直至一年后,被沈默凌以千眠香暗中毒死。
苏念惜的眼前募地浮现那个岩岩玉山般的高远身影。
“郡主?”
见苏念惜的脸上几乎寒霜一片,封三微惊,轻声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苏念惜攥住团扇手柄,默了片刻后,抬眸道:“三爷可有法子,能让我见一见这位闻老大夫?”
封三想了想,“闻大夫常年在宫中,身侧守卫森严,郡主要见,只怕还需得入东宫。”
也就是说,以封三如今的能耐,还够不到那处。
苏念惜拧住眉头,也知晓不能强人所难,点头,“好,这边我自想法子。”
封三看着她不虞的面色,拳头微攥,又道:“是,小的继续派人盯着长房与高家。”
“嗯,辛苦三爷。”
自打方叔受伤后,苏念惜外间之事,几乎全交给了封三。
笑着点点头,“去过竹园后,再去一趟门房,我已吩咐小柱子支取些银子与你花销。”
“不敢,郡主不必与小的见外。”封三立时站起来,“为郡主效力本是小的职责,岂有让郡主出银子的。”
“三爷惯会说话。”
苏念惜又笑了,却道:“你方才也说了,是为我办事儿,调动人手,打点上下,日常花销,哪里不是银子?”
说着,又半玩笑地点了点周身华丽摆设的花厅,“如三爷所见,我还算有点儿家财,养你们一个堂口的人,也能养得起。不必与我推辞这些。”
封三眼底微紧!垂在身侧的手指微攥成拳。
如此大气言语,比他从前办事所见那些男子不知高了多少格局。
每与她多接触一回,便愈发觉得,此女,绝非浅滩之姿!
“去吧。”苏念惜笑着催了一声。
“是,小的替弟兄们多谢郡主赏。”封三不再推拒,恭声应下。
看他大步离去,夏莲皱了皱眉,还是没忍住低声道:“郡主,封三他对您……”
苏念惜笑着摆了摆扇子,“我知晓,不必理会。他有分寸。”
夏莲一顿,看着郡主浑不在意的淡然模样,心下忽而莫名对封三多了几分同情。
摇摇头,跟着苏念惜往回走。
就听苏念惜道:“我去瞧瞧方叔。”
日头西斜,暮色微沉,拉长的影子拖曳至暗金的晚霞中。
“殿下。”
皇城,东宫。
玄影走进中庭,就见一身白衣胜雪,眉眼淡离若云雪的太子殿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一串小紫檀木的念珠,正站在中庭的那棵梧桐树下。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投影在树下纷纷的落叶之上。
他避开影子走过去,叉手行礼,道:“查出来了,檄文出自崇贤坊一间明安堂的教书先生之手。”
裴洛意转过脸,瑰美的晚霞落在他的侧脸上,如云尘一般的谪仙,半身落入这红尘靡靡之中。
“明安堂?”
“是一间善堂,专门教失怙儿童读书写字的先生。”
玄影垂首道:“他的女儿,便是玉真观的受害者,也是那活下来的几人之一,如今正住在……”微微一顿,“护国公府。”
护国公府。
裴洛意手中念珠倏而一顿。
那雪白紫唇呼吸骤停的面容骤然扑入识海。
“咔嗒。”
他拨动了一颗念珠,面上古井无波,淡声问:“人可带回了?”
“人消失了。”
裴洛意烟眉微蹙,看向玄影,“没有查出踪迹?”
玄影道:“我们的人只查到他出了城,之后踪迹一概全无。”
说完,却不见裴洛意有回应,想了想,又道:“殿下以为,当是有人借机在暗地里借机搅弄局势。看此布局,怕是想让摄政王一派以为檄文乃是出自东宫,好挑起摄政王与您的争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裴洛意却依旧没开口,缓缓拨动手中念珠。
想起那小姑娘,手举赤金令牌,跪在京兆府大堂时,茕然一身却毫不退让的模样。
步步为营,步步杀机。
她的棋盘里,原来不止宋家,苏家,还有沈默凌,与……他么?
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时,纪澜走进来,脸色不大好,进了院子瞧见裴洛意,立时过来行礼,旋即耷拉下了脸,懊恼道:“殿下,您要去赏莲宴的事儿,叫师父无意说给皇后娘娘听到了。皇后娘娘方才还凶我呢,说我就会带着您学坏,要罚我俸禄。”
裴洛意正沉吟中,并未听到纪澜的话。
纪澜拿胳膊撞了撞玄影,小声问:“怎么回事儿?”
玄影低声说了。
纪澜惊讶,摸着下巴道:“那檄文言辞犀利,然而文采却并未有多斐然。京中如今动静,显然是有人推波助澜。当是就为了让玉真观的事儿能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眼下来看,对方或许并未有恶意。只是这手段……”
纪澜‘嘶’了一声,“够狠的啊!”
利用最赤诚之人的热血去抛洒,以达目的,根本不曾想过那些人的性命会如何。
说完,就见本垂眸思索的裴洛意抬眸,朝他看来。
纪澜眨眨眼,忽然一瘪嘴,“殿下,娘娘要扣我银子。我都快穷得吃土了,您要为我做主啊……”
却听裴洛意道:“到底受了什么委屈……”
纪澜一顿,立马眼睛发亮地问:“啊?委屈?谁受委屈了,值得太子殿下这般记挂?”
裴洛意眸色霜寒地扫了他一眼,只问:“阿娘是否说了不许我去赏莲宴?”
“……”纪澜讪笑,“是师父说漏嘴的,不关我的事儿啊!那什么,双月姑姑应该就在来的路上了。”
裴洛意看着他,道:“拦下双月姑姑,我许你两坛醉千金。”
醉千金,御贡的花雕酒,有价无市!
纪澜眼睛都亮了,拍着胸膛应下,“交给我!”
玄影看他扭身就走,直摇头。
就听裴洛意道:“将那位教书先生的踪迹引到东宫来。”
玄影抬眸,意外看了眼太子殿下——为何要让摄政王怀疑东宫?
却并不敢多问,应下,便转身离去。
裴洛意依旧站在梧桐树下,看那树杈上方斑驳的晚霞长空。
再次缓缓拨动念珠。
——棋盘纵横捭阖,她端坐钓鱼台。宋家已废,苏家长房乃是挟制之肘。那么,他与沈默凌,谁才是她拿捏在指尖将要落下的棋子?
她的对面,又是何人?
“咔嗒。”“咔嗒。”
是念珠缓缓拨动的声响。
梧桐树叶,悠然飘落。
肃静的宫廷中,唯有夜风缓缓掠过。
……
转眼便到六月二十八这日,梁王府举办赏莲宴,便邀京中权贵。
第101章 赏莲宴
护国公府,西苑。
苏秀清攥了攥袖子里的小瓶子——那是昨夜兰香园的小丫鬟送来的。
脑中正回想那小丫鬟带来的苏念惜的话。
“嘎吱。”
前头,紧闭了数日的落云阁的院门被打开。
许久不曾露面的苏柔雪,缓步走了出来,
苏秀清抬眼一瞧,顿时神色一变——只见她一身水雾绿绣兰草齐胸襦裙,半挽同色蝉丝轻纱,头梳飞天髻,斜插一支青翠莲花簪,耳边同是碧绿荷叶耳铛。
眉眼描绘精致无双,甚至还点了一朵青白相间的花钿在印堂之上。
整个人眉如弯月,身如幽莲,飘逸自然,好似那花间的仙子施施然降落人间。
苏秀清惊得眼睛都微微瞪大。
苏柔雪已走了过来,扶了扶鬓边的花簪,开口却是一片冷漠:“六娘可出发了?”
苏秀清顿时回神,后背隐隐一寒,点头,“听说一刻钟前就已出门了。”
苏柔雪朝东苑看了眼,面若青素的脸上微微一狞,随后转身道:“今日按着我的吩咐行事,事后,我保你能嫁个好人家,以后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苏秀清眼神一闪,面上露出几分讨好,“是,三娘,我今后就全靠你了。”
苏柔雪不屑地转过身。
苏秀清赶紧跟上。
两人到了侧门外,却只瞧见一张略显破旧的马车。
苏浩然抱着胳膊,站在旁边,一脸阴狠地瞧着苏柔雪,“哟!我的好妹妹,这是准备去攀龙附凤了?得了好处,可别忘了大哥我啊!”
说着,又一拍袖子,大声笑道:“是了!我家妹妹记性最好了,有什么事儿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了,是不是啊?”
苏秀清一脸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苏柔雪面无表情地看他,“大哥若想耽误赏莲宴开罪梁王,就尽管在此与我纠缠。”
苏浩然脸色一变,自然知晓她说的什么事儿!
冷笑一声,伸手点她,“这好处可是我卖了脸才得来的!你休想讨便宜!”
说完,转身离去!
苏柔雪死死盯着他纵马而去的背影,片刻后,抬脚,走向马车。
安仁坊,百花大街。
一辆紫楠木车身,富贵无双的四驾马车停在了梁王府专供女眷出入的侧门前。
正要进去的宾客纷纷驻足,看那精美帐幔垂挂,香气氤氲的马车,正疑惑这里头坐着的会是何人?
就见两个丫鬟先后下了车,摆上车凳后,恭敬伸手,从车里,扶出了一位耀如春华、尽态极妍的少女。
一身四喜如意卍字纹长裙,颜色极其素雅,却反而将她那张脸,映衬得光艳逼人。
原本,这种太盛的相貌在贵人眼里乃是不够庄重,让人轻浮。
然而少女却又仪静体闲,雍容雅步间只显贵重,那过分美丽的相貌便成了助其姿态的锦上添花,反而更加赏心悦目。
尤其那纤纤细步挪动中,长裙上卍字纹缓缓摆动,在日光下,仿若步步莲花,叫人愈发见之忘俗。
有人悄悄议论起来。
“这是哪位贵人?从前竟没见过?”
借着,就听那门前迎客的管事高唱,“平安郡主到!”
平安郡主!
众人顿时哗然。
正是最近被议论的那位救了玉真观几个女娘的平安郡主?
她竟生得……这般模样?
有人惊艳,有人不屑,也有人暗藏嫉妒。
苏念惜行走在各种各样不同的注视中,神色静然,不慌不忙地随着管事的婆子,走进了梁王府中。
门外,有个女子低低骂了声,“真是麻雀飞上枝头了!阿娘,从前她不是看到人只会打哆嗦么?如今借着几个破烂妓娘得了点儿名声,瞧瞧,就张狂得没个人形了!真是恶心!”
高何氏拍了拍身边的女儿,看了眼不远处走进梁王府的苏念惜,眼底亦是闪过一丝不悦,张口却说道:“休要胡言乱语。你是正经世家出身的千金,怎可自堕身份与这种商户之女计较言行?”
高淼撇撇嘴,又左右张望,“表姐怎么还没来……啊,表姐!”
她招了招手。
不远处,苏柔雪领着一个丫鬟,身后还有个虽精心装扮过,却依旧难掩憔悴的苏秀清,从巷子那头徒步走来。
三人已热得头上皆是汗,连妆容都有些散了。
高淼纳闷地伸头看了看,“怎么走来的?你家那架红花木的大马车呢?”又嫌恶地瞥了眼旁边的苏秀清,拽了一把,“怎么把这不要脸的东西也带来了?”
苏秀清垂眼。
苏柔雪一笑,道:“瞧着人多,便让马夫先回了,省得让舅妈与你等许久。”
说着,掏出请帖。
高淼顿时眼前一亮,也不在意马车和苏秀清了,上前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还是你有心,走吧!就等着你的帖子进去呢!刚刚苏念惜已经进去了!”
苏柔雪眼神微闪,“六娘已来过了?”
高淼一脸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没瞧见苏念惜刚刚那副张狂样子,恨不能叫所有人都看到她多富贵似的。一个人还坐那么大的马车来,生怕别人不知晓她一身的铜臭味!呸!”
“二娘。”高何氏轻斥。
高淼又撇了下嘴,挽着苏柔雪的手走到门前,将帖子一拽,递过去,扬了扬下巴,眼中浮起几分傲气。
然而那管事看了眼帖子,视线在她与苏柔雪两人间隐晦地扫视一眼后,笑着对身后吩咐,“请苏家的客人去后院。”
并未传唱,来迎客的也只是个普通的小丫鬟。
高淼顿时不乐意了,皱着眉道:“你们怎么这般捧高踩低?我们拿的可也是贵宾的帖子!”
管事的一愣,随即笑道,“不知这位娘子是何意?”
苏柔雪要拉,却已拦不住,高淼已说道:“方才苏念惜来时,你们又是传唱又是安排管事婆子迎接,怎地到了我们,就这般轻慢?莫非到你们是看中苏念惜那一身黄堵之味,便这般捧着脸去逢迎不成?”
她自小在家中受到的教养便是高人一等,下人完全不用放在眼里。
本又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不曾想过宰相门前七品官。只以为自己做了梁王府的客人,这些下人就该好好地敬着她端着她。
哪里愿意被这么区别对待?还是被压在了她一直看不起的苏念惜的底下?
第102章 冒充之人
旁边的不少人都跟看傻子似地看她。
高何氏在后头掩了掩口,却没说话。她出身不俗,只不过因为家中没落才嫁去了高家,自以为风骨傲然,不可能随意跟人低头。
苏秀清更是躲在后头只做什么都不知道。
唯独苏柔雪,拧着眉,一脸歉然地看向那管家,正要赔礼。
那管家却笑着,“郡主乃是圣人亲封之尊,这位娘子不知是何出身,要与郡主论高下?”
“你!”高淼被这么一问,顿时满脸涨红,“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商户之女,也配与我论身份?”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阵哗然。
原本站在她们附近的女眷也纷纷避开得远了些,生怕被这人的蠢气给沾染了。
苏柔雪的脸色也变了。
她今日计划需要有人打遮掩,所以才故意挑了高淼这么个好利用又对苏念惜极其嫉恨的草包。
可她虽知晓高淼是个蠢的,却不成想竟然蠢成了这样!这根本就是在坏她的事儿!
果然,那管家上下打量了一圈高淼,笑了笑,朝外抬手,“原来娘子竟是这般贵重之人,梁王府门庭太矮,实在不敢请您这样的大佛,娘子也不必纡尊降贵了,还请自便吧。”
他的话看似客气,却一点儿不客气,就差直接赶人了。
高淼眼睛瞪大,连高何氏都皱了眉,正要开口。
苏柔雪也顾不得体面了,当即将高淼往后一挡,朝那管家歉然笑道:“我这表妹性子直爽,一直当六娘是自家姐妹,说话这才没个遮拦,还请大管家莫要计较,她也不曾存着坏心,不过玩笑几句。”
高淼气得瞪她,还要说话,却被高何氏拉了下,低声道:“别闹了,真要被赶出去,咱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高淼愤愤地住了口。
苏柔雪又朝那管事说了几句,管事的这才一抬手,让方才那小丫鬟领着人进了门。
等她们都绕过抄手游廊走走进去后,又招了招手,对身边的小厮道:“去告诉王爷,苏家的人和平安郡主都到了。”
小厮应了一声,转身朝主院跑。
另一头。
高淼还在指责苏柔雪,“一个下人,也值当你一个千金大小姐朝他低头?你莫不是跟苏念惜住几天,跟她学得一样变成软骨头了?”
苏柔雪眼神微冷。
高何氏也不满地说道:“咱们可是梁王请来的贵客,凭他一个管家,也敢将我们赶出去?无非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狗仗人势罢了。你倒能舔下脸,连带我们都没了面子。”
苏柔雪强忍了一口气,道:“舅母,苏念惜再出身卑微,背靠国公府,又有圣人亲封的郡主称号,表妹却公然这般羞辱她,岂非是在议论圣人?方才我若不打个圆场,在场那么多夫人娘子,传出去了,表妹以后还要如何议亲?”
高何氏一顿,用帕子掩了掩口,干咳一声,没再开口。
到时高淼十分地不高兴,“我又不像你,是坐过牢的,名声好好的呢,怎么会嫁不……”
后头一直默不作声的苏秀清眼神一闪。
“二娘。”高何氏在后喝了一声。
高淼撇撇嘴,小声嘀咕,“我又没说错,不然她今天干嘛不自己来?还不是想攀着咱们家的面子来讨好贵人么。”
苏柔雪气得几乎想当场甩她一个耳光。
不想身旁的高淼忽而上前几步,惊呼道:“那便是举办宴席的莲花台么?”
梁王府有一座造价极其不菲的巨大五瓣莲台,花蕊正中乃是深挖下去的莲池,其中种植着从入春便能盛开到立冬时节的各色莲花。
五片花瓣则是宽敞的五座各色样式的亭台楼阁,可让人从不同位置观赏这满池的莲花,在不同季节里的摇曳生姿。
南北两道水渠,环绕整座莲台,淙淙之声,与莲台下的凉棚中正弹奏的丝竹之乐融为一体,高雅与超然脱俗气派,尽显无余。
这样巧夺天工的造物,实在令人目不暇接,满心赞叹。
来往的宾客被分为两派,一派在南面两个亭台中,皆是女眷。另一派则是在北面,多为郎君们。
还有最中间那座精美的八角凉亭,乃是给皇亲国戚的贵人们所用。
苏念惜踩上那以白玉石雕刻莲花纹的台阶,抬眸,看向前方那个前世让她跌落万丈深渊的位置,缓缓勾唇。
一步一步,再次走了上去。
“咦?”
凉阁中已坐了不少年轻的女娘,其中一个圆脸杏眼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娘抬眼瞧见苏念惜,惊诧地呼了一声,对身旁的女娘道:“芙姐姐,她的裙子跟你的裙子好像哦!”
苏念惜眼神一闪,抬眸,便瞧见了坐在凉阁上方靠近主位右侧的一个身穿浅绯色宝相花纹齐胸襦裙,外罩一件银色滚胭脂边外衫的女娘。
容颜清丽,姿态端雅。
听到身畔女娘疑问时,也抬眼朝她看来。
晃得鬓发间那柄猫眼石莲子米的钗子熠熠生辉。
在看到苏念惜时,眼神明显一慌。
目光又在她身上的卍字纹长裙上扫了一圈,微微蹙了下眉,笑了起来,“这倒是巧了,这位妹妹今日的妆饰竟与我这般相似。”
说着,又无奈对身侧笑道:“早知今日的穿着又会泄露出去,临出行前我便该换一件的。”
这话仿佛是在暗指苏念惜跟旁人打听了她今日的穿着,故意模仿了似的。
苏念惜眉梢微挑。
看着这个前世曾恨她入骨,时时刻刻想要杀了她的女子。
——太常寺卿周礼之女,周雅芙。
前世,沈默凌的王妃。
另一侧坐着的身穿水绿绣金蓝裙子的少女厌恶地瞥了眼苏念惜,大声说道:“谁让芙姐姐是这京中最会妆扮的人呢!连沈贵妃都是夸赞过的呢!总有人要用尽法子去学芙姐姐的妆饰,难不成还以为这样能压芙姐姐一头不成?”
圆脸杏眼的那个拽了下她,小声道:“别说了,许是意外。”
“什么意外?”蓝裙少女冷哼,“意外能穿得这般相似?”
夏莲在后头沉下了脸,碧桃担心地看着苏念惜。
苏念惜却笑了。
前世她胆小怯缩,跟着苏柔雪进了亭子后便一直躲在角落里,直到喝了下了药的茶被扶出亭子,都没看清亭子里有哪些人。
不曾想,那个冒充自己占了长公主救命恩情,并在后来用尽无数手段要杀她的人,居然就近在眼前。
慢步走过去,笑道:“几位莫不是在说我?”
第103章 不是敬她,是害她
众人都是自诩世家出身教养克敛的千金闺秀,便是故意议论人,也没有当面质问的。
被苏念惜这么直接一拳打过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坐在中间的周雅芙脸上一瞬提防戒备,不过很快又笑起来,起身福了福身,道:“从未见过这位娘子,失礼了。我乃太常寺卿之嫡孙女,闺名雅芙。不知娘子是?”
不曾见过?
买到这猫眼石莲子米钗子的时候,她难道不会打听来处?
苏念惜太知晓周雅芙这个女人了。
比苏柔雪更会装模作样,苏柔雪惯会拿腔作调张扬自己浅薄的家世,手段直接而粗暴。
可周雅芙却是个真正的毒蛇,她会披上温柔娴雅的外衣,叫旁人以为她不过是一朵惹人怜爱的小花。
却会在人放下戒心,完全亲近过去时,狠狠张口,撕下你的血肉!让你痛不欲生!
为何要装不认识呢?只有一种原因,为了遮掩头上的钗子。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眼底暗藏戒备的周雅芙,目光故意在她鬓间游走一圈,笑着看她明显一僵后,才不紧不慢地还了一礼,道:“家父护国公。”
蓝裙少女还没想出这是谁,只觉得一个生面孔竟然敢这般怠慢周雅芙,当真无礼!
站起来便喝道:“你懂不懂礼数?芙姐姐与你行礼,你就这般敷衍……”
“啊!”
那个圆脸杏眼的忽然一拍手,“护国公,苏将军?你是苏将军唯一的女儿,圣人亲封的平安郡主,是不是?”
蓝裙少女话音骤消!
脸上的不满瞬间变为惊讶!随后浮起一丝惊慌来!
平安郡主!怎是她可随意呵斥的?!
而周雅芙也眼神瞬间一暗,旋即笑道:“竟是平安郡主,近日当真大名如雷贯耳,总算见得真人了,快请上座。”
说着,便热情又得体地让开身,请苏念惜入主座。
瞧着是敬重她。
可苏念惜却知晓,不一会儿,长公主就会到这凉亭里来,若是瞧见她连主家都没来,便私自先坐了主位,会如何看她?
——不懂规矩!张狂自大!
这不是敬她,是害她!
她弯唇一笑,不为所动,“我年纪小,不过占了阿爹的功名忝得郡主之称,都是圣人爱惜,哪里就敢在诸位姐姐面前托大了?”
蓝裙少女神色一松,接着又暗暗撇了下嘴,小声嘀咕,“算你识相!”
可旁边的杏眼少女却欢喜地看过来,一双眼亮晶晶的,对苏念惜显然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样。
周雅芙暗暗看了眼一脸单纯的苏念惜,笑了笑,又道:“可你到底是郡主,不好乱了尊卑……”
没说完,苏念惜忽而上前一步,顺势挽住了周雅芙的胳膊,亲热地笑道:“我瞧着姐姐与我妆饰这般相似,仿佛瞧见了另一个自己,当真心生欢喜,想与姐姐说说话,不若同坐?”
说着,还要拉周雅芙往主位上去。
周雅芙心下一沉,忙按住她,面上却一派亲和地笑道:“我与郡主也是一见如故,不如就一同坐在此处吧?”
说着,又让出身旁两个少女,“这是宣州刺史家中的嫡女,近日随刺史大人回京城述职,闺名何芳,家中行四。”
身着蓝裙的何芳撇了下嘴,暗暗翻了个白眼,朝苏念惜福了福身,“见过郡主。”
苏念惜眉梢微挑——还真是冤家路窄。
前世周雅芙的闺中好友,帮她毒害自己的最大助手。后来她不堪其辱,以千眠香设计她钻去了沈默凌的书房的一幕被周雅芙亲眼看见。
不过短短数日后,就听见了她被流匪劫走后凌辱致死的消息。
目光扫过此时亲密如同手足的两人,低低一笑。
周雅芙瞧着她的笑就觉不对,却依旧一副温雅娴静的姿态介绍另一个杏眼少女,“这位是昌伯爵府的小娘子,闺名林霜。”
林霜立时笑开,屈膝福身,“请郡主妆安。”
此女苏念惜没见过,但是……她曾听伺候她的宫女们聊天时听到过不少昌伯爵府的闲话。
昌伯爵府,原配离世后,妾氏为妻,逼走元配嫡长子,将其嫡次女嫁给沈默凌麾下神策军里一位骁勇善战却残暴至极的将军,却不过半年,香消玉殒。
后来这位嫡长子竟在军中建立奇功,回京后,沈默凌为拉拢他,将昌伯爵继室拴在马后拖行数十里,直至拖死!
当时她听了,只如听话本子里的故事一般,只叹这嫡次女可怜,不想,今生竟有缘得见。
先前种种听闻,立时便有了实感。
这样明媚天真的少女,最后竟会落到那般可怜境地。当真是……时也命也。
见苏念惜一双眼只盯着那伯爵府的林霜看,何芳登时不满,暗暗翻了个白眼,凑到周雅芙近前,低声道:“果然是商户出身的下流胚子,不过一个伯爵府,瞧她稀罕的,都恨不能去给林霜磕两个头了!”
夏莲耳目聪明,听了个七七八八,微微皱眉,暗睨了眼那何芳。
周雅芙安抚地拍了拍何芳的胳膊,转过脸,笑道:“郡主往日里甚少出门,我们也难得相见,今日当真是有缘,不妨坐下说话?也好与我们说说,玉真观一案。”
一听‘玉真观’,旁边原本其他几个事不关己的少女也齐齐看了过来。
苏念惜莞尔,看了眼周雅芙。
先说她没见识没交往,后提及玉真观,看似捧她,实则暗示她背后有人替她操作名声,就是为了让她得意忘形再出丑。
若非前世与这人太多纠葛来往算计,知晓她每一句话里都藏着刀锋,她可能又要上当了。
浅浅一笑,在林霜左侧坐下,接了碧桃奉上来的飞花点翠檀香扇,不紧不慢地摇动着,说道:“无非是一些清白女儿家的可怜之遇罢了,何必说来?”
周雅芙嘴边的笑意一僵!
周围原等着听议论的几个少女也是齐齐神色一变!
林霜则是瞪大了眼,旋即脸上露出几分惭色——不错,那些女孩儿本就已经很可怜了,却还要成为旁人好奇议论的话柄。她们同为女子身,实在不该这般轻浮轻贱她们!
第104章 他不该打么?
何芳瞥了眼周雅芙,随即皱了眉,“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玉真观一事可是你闹僵出来的,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晓了,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假模假样的慈悲?”
她看不起苏念惜,纵使因为郡主身份有几分忌惮,可话语里的不屑却还是十分明显。
后头夏莲又朝她瞥了眼。
苏念惜却并不在意,如今的何芳在她眼里不过就是跳梁小丑罢了。
漫不经心地笑道:“以何娘子的意思,莫不是我该任由宋家欺辱到头上,忍气吞声继续婚约,任由宋家拉扯我国公府一块儿身败名裂才是好的?”
“……”何芳顿时哑口无言!
林霜一脸感同身受地点头,“若是我有这样下作……这样的未婚夫,我也恨不能跟他拼命了!本就该退婚,郡主没做错。”
都是女子,婚姻等于未来一生,哪个不想嫁个良人?
另外一边的一个身穿黛粉长裙头上簪着金翼蝴蝶簪的少女也点了点头。
又有个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女眨巴着眼睛,脆生生地问:“郡主,我听说,你那天还拿着先帝赏赐护国公的赤金令牌,以天子之恩,为那些玉真观女娘们请命,是真的么?”
她身后的嬷嬷忙不迭地拦,却没拦住。
苏念惜一笑,朝她看去,“不错。”
见她没生气,小女孩儿眼睛更亮了,又问:“郡主,你当时害怕么?我还听说你要养那些女孩儿一辈子呢!真的么?”
她的话,让亭子里所有的贵女们的视线全都投向了苏念惜。
亭台外,一道玄衣身影缓步停下。
就听里间传来一道轻软如云,带着一点点笑意与蜜糖滋味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是啊!”
沈默凌眉梢一挑,朝亭台内扫去。
——这嗓音,倒是难得入耳。
亭子内。
周雅芙眼神一扫,发现原本以她为中心的少女已全都聚向了苏念惜。
眼底暗翳一闪,在那少女又一次开口前笑道:“我也曾听说,郡主为玉真观女娘们请命那日,宋家二公子也感念于郡主厚德,曾磕头赔罪求饶?”
苏念惜摇着的扇子一顿。
亭子外,沈默凌眼带玩味地朝里间看去,隔着曼曼竹帘,只隐约窥见几道纤细玲珑的身影。
“是啊!”
不等苏念惜说话,刚刚被落了脸面的何芳忽而反应过来,立时再次趾高气扬地开口,“听说宋二公子已然道歉,你却还咄咄逼人,甚至要大理寺的官差将他打了一顿。”
她说着,又带了几分不屑地看向苏念惜,“平安郡主,你莫不是故意利用那些玉真观女娘博个好名声,好利用她们公报私仇吧?”
原本在旁人眼中的大义之举,经她口简单几句话,便扭曲成了苏念惜自私的手段。
苏念惜再次摇动香扇,笑了起来——所谓利口诛心。造谣中伤,从来都是伤人罪简单的凶器。
可何芳这话着实不好回答。
若说不是,有些冠冕堂皇。若说是,又将那些玉真观女娘置于何种境地?
夏莲和碧桃皆是脸色不好。
亭子里所有的少女也都朝苏念惜看去。
只见那少女以扇掩住半面,翠色之下,一双眼眸潋眸宛若新月,浅莞一弯,随即轻声笑道:“宋沛河,难道不该打么?”
众人一静。
亭子外,沈默凌眉眼一抬——倒是个聪明的。
不把自己和玉真观女娘牵扯进这问话的陷阱里,只推出个如今臭名昭著的宋沛河转移所有人的仇恨。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不会在意她到底利用玉真观一事做了什么,又或者想要做什么。
亭子内,听到苏念惜的笑语,周雅芙脸上的笑容也是微微一僵。
而那小女娘已点头,“那种混账!打死都是活该……嬷嬷!侬又拉我做撒?”
小女娘身后的嬷嬷尴尬地缩回手。
一旁的林霜也深以为然地附和,“郑小娘子说得不错,宋家二公子这样的人,当真枉读圣贤书,可惜那日我不在场,不然我也要骂几句解恨!”
苏念惜笑着再次晃了晃扇子,道:“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眼神一转,看向对面的周雅芙与何芳,“两位说,有没有道理?”
周雅芙微微一笑,没说话。
这话分明在骂她们慷他人之慨,替苏念惜和玉真观的女娘原谅宋沛河,你们也配?
何芳的脸上如同挨了一个用力的巴掌,连眼角都涨红了,却还是不忿开口,“便是他该打,那也轮不着你来教训……”
“啧!”
那郑小娘子显然是个直爽的脾气,当即拧眉斥道,“侬十三点啊?你未婚夫是这种斯文败类,你不打他?”
又被后头嬷嬷拽了下,干脆不耐烦地起身,嗒嗒嗒地跑到近前,在林霜的下手坐下,笑吟吟地看她,“郡主,你跟传闻中的很不一样哎!”
苏念惜笑着看她,“哦?不知传闻中,我是什么模样?”
郑小娘子的嬷嬷吓得又想拉她,郑小娘子却一把将她的手打开,笑道:“传闻说你是个绣花枕头,虽然长得美,可肚子里全是稻草。”
那老嬷嬷脸都吓白了,这个年纪的女儿家最要面子,哪里能被人当众这么指摘?
谁知。
苏念惜却一遮扇子,笑了起来,“哈哈。看来对我的样貌倒是评得高。”
那笑声轻婉,带着几分娇意,绵绵若清流淌过诸人心头。
不少人都跟着笑了。
那老嬷嬷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觉这平安郡主着实大气。
周雅芙笑得静雅,何芳满眼恼怒。
外间,沈默凌听着那笑音,嘴角微微勾起。
“摄政王殿下?”
身后忽而有人轻呼。
亭子内笑声一顿!
苏念惜的笑容瞬消!攥着团扇的手指猝然用力到几近发白!
她转脸,朝竹帘外看去!
便瞧见帘缝之间,玄衣身影若隐若现,接着,那让她化作厉鬼也忘记不了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了进来。
“免礼。”
苏念惜眼瞳骤缩!
这一声,犹如无状的惊雷,将前世种种,瞬间劈开!
赏莲宴的初遇,被送入摄政王府的绝望,被他按在八仙桌上承受痛苦欢愉的挣扎……
这一道寻寻常常的声音,却仿佛诅咒,将她再次砸入漆黑无边的深渊中。
她浸入了冰冷的沉水中,窒息,失重,无依无靠,浮沉流离,满心惊惧。
满心,恨意。
第105章 仙姿玉色
“郡主,郡主?”
苏念惜蓦然回神,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接着就看到林霜满眼的担心。
郑小娘子在旁惊讶地问:“郡主,你可是哪里不适么?怎地一下出了这样多的汗?”
夏莲与碧桃俯身过来,挡住了其他人的窥探。
苏念惜胸口起伏,这才察觉自己后背已然汗湿一片。
还不待开口。
身旁的周雅芙忽然起身,朝前方福身行礼,“拜见摄政王殿下。”
周围人全都起身行礼。
夏莲和碧桃立时扶住苏念惜,然而往上一托,却未见她有半分动作,正疑惑间,却发现苏念惜的胳膊竟微微颤抖起来!
抬头一看,苏念惜那张方才还春花秋月的面庞,一瞬惨白如雪!
两人脸色顿时一变!
“郡主?”夏莲小声轻唤,“可是伤势发作了?”
不想,苏念惜却忽而死死抓住了两人的小臂,然后,一寸寸地站起来,朝前方,垂首屈膝。
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福礼,“见过……王爷。”
沈默凌沉冷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那个盈盈福身的女娘身上。
微微俯下的侧脸,可见靡颜腻理仙姿玉色。
眉心微微一跳,眼底暗流涌起。
温和一笑,抬了抬手,“不必多礼,是本王叨扰诸位雅兴了,都起身吧。”
一众贵女纷纷抬头,看向沈默凌的眼神里比起畏惧,更多的只有好奇。
苏念惜扶着夏莲的手,缓缓立直膝盖,却依旧垂着眼帘,不曾朝前看去。
她只怕自己只要抬起眼,看到这个前世以身为笼囚禁了她十二年的恶魔,就会恨不能现在就扑过去与他同归于尽!
她的指甲戳到了夏莲的手背,夏莲忍不住朝她又看了眼。
身旁的周雅芙已笑道:“前番听阿爹说到王爷近日因玉真观一案殚精竭虑,不想王爷今日也来参加赏莲宴?”
她的嗓音虽听着静雅恬谧,可对周雅芙熟悉无比的苏念惜却立时听出了她话音里掩藏的刻意亲近与欢喜。
心下微动——原来,周雅芙这时候就已对沈默凌情根深种了?
垂着的眼底掠过一丝暗芒,却并未动声色,只是随着林霜朝后站了站。
沈默凌十分亲和地笑了笑,瞥了眼往后避去的苏念惜,道:“听闻梁王府有一株稀世难得的九瓣莲花,机会难得,自然要来观摩一二。不想路过此处,听闻诸位娘子议论玉真观一案,颇觉有趣。”
——有趣?
苏念惜垂眸,听着沈默凌的声音,脑中却募地想起前世。
那个已权势滔天、人人畏惧的摄政王殿下,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串金色的铃铛,绑在她的脚踝上。
每撞击一次,那铃铛便‘叮当’地响成一片。
与周雅芙大婚那夜,他让周雅芙站在院子里,听着她脚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一夜。
之后,还摸着她泪湿的脸颊,笑着说,有趣。
有趣么?
玩弄一个女子的命,糟践一个女子的情。
恨意犹如毒蛇,募地在她心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攥紧指甲!死死地咬住舌尖。
夏莲察觉她的不对,再次靠近过来,微微支撑柱她轻颤的后背。
那边,周雅芙已走到了沈默凌近前,掩不住眼底柔情地朝他笑道:“女儿家的一些浅薄之言,当不得什么道理,叫王爷见笑了。”
倒是一个人把所有人都贬低了。
其他人未语,唯独那郑小娘子暗暗翻了个白眼儿。
沈默凌温笑,“周大娘子谦虚了,女子亦有巾帼不让须眉之举。譬如此番,玉真观几位女娘,若非平安郡主援手相救,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众人一惊,万没料到这其中居然还有如此关窍,纷纷朝苏念惜看去!
苏念惜却是心下狠狠一缩!
——果然。
赏莲宴男宾的会客厅在莲花台的对面,沈默凌不可能无缘无故走到此处来。
前生,她会撞进沈默凌怀里完全是意外。今生,他却出现在此处。
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冲着与玉真观牵扯极大的自己来的。
在将宋沛河扔进玉真观的时候,她便已料到今生两人必有再遇,此时之景,是她意料之外,又是她预料之中。
听闻沈默凌故意的试探,她低垂的眼帘下,翻涌的暗汐退去。
弯了唇,缓缓撩开眼帘,对上那双前世纠葛十二年,此生恨不能将其剥皮抽骨之人的眼。
他狠戾的,他疯癫的,他大笑的,他亢奋的,他吸入千眠香后,欲生欲死的眼神。
如走马灯花,一瞬浮涌于眼前。
沈默凌看着那双流盼清眸,一股莫名颤栗陡然自骨髓攀升!
似是兴奋,又更像是面对危险的极致防备。
他眉梢一挑。
随即,却见面前如花似玉的小女娘,莞尔一笑,樱口缓开,慢悠悠地说道:“王爷谬赞,不过举手之劳,想必在场的诸位娘子,都不会坐视不理。”
落落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所行,还顺带抬举了一把亭子里的其他几个贵女。
沈默凌低低一笑。
果然,另外几人,也都附和着点点头,连周雅芙都朝苏念惜看了眼,附和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同为女子,自然是要互相帮忙的。”
随即又瞥了眼看着苏念惜的沈默凌,“只不过如郡主这般大公无私的,当真世间无两,确实叫我等心生敬佩。”
这会子又要在心悦之人面前装大方,顺带将她捧到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再拉拔不下么?
苏念惜含笑,并不应声。
却听沈默凌道:“听说宋沛河曾状告郡主将其绑架送入了玉真观?”
众人一惊,纷纷朝苏念惜看去。
玉真观到底为何会被揭发,内里乾坤,外人知之甚少。当初因着假证人之事,宋沛河状告之词也被不了了之。
沈默凌此时提及,分明是要逼问她对玉真观到底知道多少。
苏念惜太明白沈默凌的多疑了,若是避开回答,必然会引起他更大的怀疑。
她此时,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与他正面冲突。
看着沈默凌看似温和实则暗藏凶兽的眼,笑了笑,道:“确……”
“哈哈!二郎,怎地到了此处?让我好找!”
第106章 他看上苏念惜了?
亭外忽而又传来一阵大笑,众人纷纷转身,就见一个大腹便便通身富贵的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苏念惜转脸,神色如常,可掩在袖子里的手指却再次掐进了掌心。
——梁王。
这个无耻的色胚,仗着权势,一句‘看上’,便毁了她前世的下作东西!
而那边,走过来的梁王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行礼的苏念惜。
与那日一身孝服娇弱惹人怜惜不同,今日她虽依旧素色满身,可面色却比先前丰润,夏日本就衣着单薄,那卍字四喜的裙子根本遮不住这尤物通身玲珑的身段!
目光扫过那雪白的颈段,想象这抱在怀里是何等的冰肌玉骨,梁王当真恨不能立时就将人搂在怀里好生地怜惜一番!
旁人都垂首,唯有沈默凌,发现了梁王看向苏念惜时赤裸裸的眼神。
想到苏柔雪之前的话,低低一笑,道:“王爷怎也来了此处?”
梁王暗暗咂了砸嘴,不舍地收回目光,笑道:“人都到齐了,说要去赏那九瓣莲,偏你不知去了哪儿,我这不亲自来寻么?”
沈默凌扫了眼一旁垂眸的苏念惜,笑着摇头,“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过既然王爷特意来此,不若就请诸位女娘一道前往,也好共赏这稀世之莲的美景。”
梁王一顿,随即哈哈一笑,“女眷自有王妃那边安排……”
沈默凌却朝他看了过来,目下似笑非笑。
梁王一噤,干笑了一声,转过脸,又扫了眼苏念惜,道:“那便请诸位小娘子一道前往?”
几人本以为需得等到午后,盛夏此时去赏莲,不是游玩更像受累。如今听闻竟能提前去观赏,自然喜不自胜。
周雅芙满眼喜意地看向沈默凌,“多谢王爷体恤。”
可沈默凌的一双眼却始终落在前方扶着婢女的手,慢悠悠走着的苏念惜身上。
她随之望去,只见那女子步履端雅,宛若闲庭散步般走在梁王府华贵奢靡的后花园中。
那通身自然而贵重的气质,哪里像个商户与草莽出身的卑贱之子?不知晓的,只怕都要以为是宫中教养出来的贵人!
沈默凌的嘴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来,无意识地转动起拇指上和田玉的扳指。
周雅芙瞧见,眼底一瞬狞色浮动!
——这分明是摄政王动了心思的小动作!
他看上了苏念惜?
不!不可能!谁也别想抢走她的人!
她眼底狠毒乍现,扶了扶头上的猫眼石莲子米钗子。
转过脸,却与何芳笑道:“听闻平安郡主不习水性,今日赏莲乃是登船入湖,你水性好,待会儿护着些郡主。”
何芳眼神一闪,看了眼周雅芙,笑着点头,“放心,待会儿我定然‘好好地’护着郡主。”
周雅芙轻笑,转过身去,面上娴静温柔。
……
“你这孩子,真是不叫人省心!”
梁王府的后院,一处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厢房前,身着宫服的女官打发了前来问候的梁王妃,转身进了屋子,就见长公主殿下一脸担忧地瞧着面前端方如轻云的太子殿下。
她笑了笑,上前,替两位殿下斟了茶,轻声劝慰:“殿下莫要责怪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日日待在宫中,难得想出门散个心,您何必还这般阻拦?”
长公主殿下摇头失笑,“他也不过就是小时候在我那儿住过几个月,倒是叫你惦记上了,成日里地护着,连我这做姑母的说他两句也不成么?”
无双笑了笑,也不扭捏,看了眼那边端起茶的太子殿下,道:“太子殿下体弱,奴婢到现在还记着那时候小小的孩子,病成那般,也不哭不闹的,只牵着奴婢的手,说想吃奴婢做的七返糕。女婢当时真是心都恨不能揉碎了给太子殿下呢!”
长公主殿下笑了起来,点了点她,又道:“他这几日又病了,还叫闻老进了宫。他娘千叮万嘱地不许他出东宫,要是知晓我偷偷儿地将人给带出来,少不得又要埋怨我。”
“姑母。”裴洛意放下茶盏,面上却依旧静和清宁,可目中却有隐约笑意浮动,温声道:“只要您不说漏嘴,母后不会知晓。”
“……”长公主气得轻拍桌子,“什么话!我是那么守不住话的人么!”
裴洛意微微弯唇,再次低头喝茶。
无双也笑起来,给长公主端来梁王府准备的点心,道:“方才梁王妃来说,王爷已带着女客们去了莲花池。请您也一同前往,您要去瞧瞧么?”
长公主撇嘴,道:“一朵破花儿有什么好瞧的。我不过是想来打听打听万佛寺那夜的小丫头罢了。也不知那丫头到底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就老实成这般,风声都放出去了她也不来找我。”
吃了口点心,随即嫌弃地放下筷子,擦嘴,“不过,五弟不是招待男宾么,好端端地又去招惹小姑娘们做甚?”
说着又是眉头一皱,“他该不会又起了什么龌龊心思吧?”
裴洛意放下茶盏的手一顿,随后握住茶几上的暖玉念珠,捏在指间拨动数颗后,问道:“去赏莲的,都有何人?”
无双笑道:“自然都是今日的贵客。哦,听说那位平安郡主也来了,正与摄政王等一起,要去莲花池那头坐船去赏莲呢。”
“咔嗒。”
青玉念珠拨下,发出不轻不重的撞击。
裴洛意朝长公主殿下看去,“姑母,既然来了,不若便去瞧一瞧那九瓣莲。或许也能瞧见那一日救了您的女娘。”
长公主一听,也觉得有道理,扶着无双便站了起来,看了眼跟出来的裴洛意,又皱了眉,“不成,你这副样子出去,你娘那儿还怎么瞒?无双,给他脸上遮一遮。”
裴洛意一抬头,无双已笑着走过来,不容他拒绝地将一块淬着芙蓉香气的帕子系在了他的脑后。
他抬起眼。
丝帕如薄雾,笼罩住半面,只露出一双静泉凇漓的眼,长廊微风起,撩起帕角和他宽大的袖角。
一派的出尘仙姿。
无双忍不住轻叹,“殿下当真好样貌。”
裴洛意眼底浮起一丝无奈,看对面哈哈大笑的长公主殿下,轻摇了摇头,随着一行,朝莲花池走去。
……
第107章 你才放肆!
“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精致的画舫上,梁王瞧着站在船舷一侧正与身侧婢女说话的苏念惜,一派骚人墨客姿态地吟诗一首。
引来周围人一片赞声。
但是他想引起注意的苏念惜却置若罔闻,丝毫没有被这边吸引半分。
他皱了皱眉,朝外头扫了一眼,瞧见苏浩然站在岸边,心下微恼——要不是被摄政王临时提议打断了计划,这小美人儿眼下说不定已在自己怀里了!
眼珠子一转,笑着要朝苏念惜走去。
一片的摄政王忽然笑道:“王爷,听闻那九瓣莲乃是万佛寺如来佛坐下受灵圣物,本是要进献东宫,不知王爷是如何请来府中?”
梁王脚下一顿,强压下心头恼火,转脸却笑起来,“此事说来倒是有个缘故……”
不远处,苏念惜瞧见转身的梁王,黛眉微蹙——沈默凌,似乎是故意绊住梁王。
为何?
“六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唤,“你也来参加赏莲宴了?怎地不与我同行?”
苏念惜眉梢一挑,转过身,瞧见了精心装扮犹如一朵幽兰花的苏柔雪。
分明之前被她亲手塞进大理寺监牢,可此时见了她居然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
笑了笑,道:“二姐姐自打大理寺回府后,一直闭门不出,我还当你不来参加赏莲宴了。”
苏柔雪说她不念姐妹情谊没有规矩,她便揭她的伤疤顺带撒一把盐。
看看谁捅得更厉害?
果然,苏柔雪脸色一变,不等开口,身后的高淼已不满道:“你怎么跟嫡姐这般说话?梁王邀请,那也是看苏家长房的情面,才给你送的帖子,你沾了光,却反过来把表姐丢在一边,这般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莫不是那贺家教你的规矩?”
她自小娇惯,家中武人居多,性子张狂又粗莽,开口便是一通高高在上的训斥,还只把苏念惜当那个唯唯诺诺胆小瑟缩的商户之女。
说完,还洋洋得意地瞥向四周,一副‘便你是郡主又如何?还不是要乖乖被我教训’的脸色。
不想,就听对面苏念惜轻笑一声,问身旁伺候的王府管事婆子,“不知嬷嬷可能告知,咱们王府里,以下犯上,是个什么规矩?”
高淼一愣。
站在后头的高何氏眉头一皱,刚要说话。
那婆子已笑道:“王府的规矩,若是冒犯了主子,掌嘴二十,逐出府去。”
高淼眼睛一瞪,还没说话,高何氏已在上前呵斥,“放肆!苏念惜,你仗着郡主身份,竟要欺压自己的表姐?张狂作势,成何体统!”
这般呵斥,根本就是将苏念惜的体面丢在地上踩。
不远处的林霜和郑嫚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却被何芳与周雅芙拦住说话。
另一头,沈默凌眉梢一挑,朝那边瞥去,梁王顺着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自己心尖上的小美人儿被欺负了,立时拉下了脸。
船舷这边,被当众责骂,周围不少看好戏的眼神。
高淼又得意起来,高傲地抬起下巴,嘲弄地看着苏念惜。
不提早已沉了眼的夏莲,连碧桃都动了怒,正要上前。
苏念惜却摇着香扇,笑了起来,“在梁王府,似乎还轮不着高夫人来说体统?”
高何氏顿时动了怒,“苏念惜!你放肆……”
“本王瞧着你才放肆!”
梁王已从后头走了过来,径直走到苏念惜身侧,不悦地看向高何氏,“你是哪家的?在王府大呼小叫,呵斥本王的客人,谁教你的规矩?!”
高何氏纵使骨子里有几分傲气,可面对真正的天潢贵胄却一点儿也撑不起来,当即白了脸,“王爷恕罪,臣妇只是教训家中晚辈……”
“晚辈?”
梁王转脸,不想竟瞧见苏念惜正抬眼朝他看着,那眼睛含情凝睇,只一眼,就将梁王的心都看化了!
登时生出一股英雄气概的豪勇,往前上了一步,几乎将苏念惜整个挡在身后,斥道,“晚辈?苏将军嫡女,乃是皇兄亲口赐封平安郡主,你又是哪里来的蛮妇,也配称为郡主长辈?”
这是要与皇族论平?
若是承认,岂非有不臣之心?
高何氏顿时满面惊恐,拉着高淼就要跪下,“王爷恕罪!臣妇失言!臣妇只是……”
“分明是苏念惜她不懂规矩没有礼数在前!王爷为何不训斥她,却反过来责骂我们?!”一旁的高淼突然抢了一句!
她今日盛装而来,本是打算备受追捧奉承,不想先被王府下人刁难,又被王爷这般训斥,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要给苏念惜跪下。
给这个她最瞧不起的下贱东西下跪?她的脸面全都没了!
“住口!”高何氏呵斥。
可高淼却死也不肯给苏念惜低头,红着眼骂道:“她一派的轻浮,不敬尊长,毫无教养,王爷为何要护着她?就因为她的身份,便要叫我们这些没有品级之人随意受辱么?”
这话竟是将梁王都骂进去了!
不止周围人,连原本还想劝几句的苏柔雪都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人群里,后面的苏秀清更是满脸被蠢到的惊讶。
唯独沈默凌,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瞥了眼站在梁王身后的苏念惜。
芙蓉美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瑟缩地藏在丑陋恶心的梁王身后,仿佛那攀附大树的藤萝,只求庇护。
他眸色微暗,低笑了一声。
果然,梁王动了怒,“放肆!没有教养的东西!来人,将她们轰出去!”
高淼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看向梁王,“王爷,您莫不是被苏念惜这狐媚子给迷惑了?她分明……”
“住嘴!”高何氏想拦,却已来不及。
画舫上伺候的婆子已走过来,抓住高淼和高何氏就朝后头走去!
高淼被拖起来,终于知晓害怕,可一抬眼,瞧见苏念惜站在梁王身后,眉梢挑起,一副‘你能拿我如何?’的神情。
顿时一股恶意自胆边生出!
猛地推开身侧的婆子,一下朝苏念惜扑过去!
第108章 念念,念念
“啊!”
一众尖叫之中。
“砰!”
竟是梁王被推入了湖中!
“王爷!”
整个画舫全都乱了!所有的护卫全都跳下了湖里!
高淼被几个婆子按住,浑身发抖不断摇头,“我,我是想推苏念惜,不是推王爷……是她!是她!!”
可她话没说完,本是站在船舷边的苏念惜,却被身旁人一撞,也跟着掉下了莲花池中!
“郡主!!!”
碧桃失声惊呼。
夏莲一把抓住旁边故意撞来的那个女娘,“你!”
何芳瞪大了眼不断后退,“你做什么?我不是故意!放开我!救命!救命!”
周雅芙当即上前,皱眉斥道,“你这婢子好生无礼!王爷落水,众人惊慌,有些碰撞也是难免,你与其在此纠缠,不若赶紧去救你家郡主。”
“郡主!”碧桃趴在船舷上,已准备跳下去!
夏莲猛地推开何芳,走过去拉住了她,“你不会凫水,我去!”
“可你也不会……”
“我可闭气。别声张,赶紧拿好衣裳去岸边等着!绝不能让外男瞧见郡主!”
“好,你千万小心。”
“砰!”
夏莲跳进了莲花池中。
可池中此时全是跳下去要救梁王之人。
夏莲沉入水中,便瞧见一道银光熠熠的衣裙在水底一闪而过,立时艰难地朝那边游过去。
画舫上,苏柔雪瞧见夏莲努力朝苏念惜游去,皱了皱眉,正犹豫要如何下手时。
就听身后传来沉沉低音,“苏娘子,本王给你一次机会,可别白白浪费了。”
苏柔雪猛地回头,就见沈默凌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瞧见那张俊朗如笔墨勾勒的面庞,脸上一热,紧张惊惧之余又多了几分控制不住的倾慕羞赧。
她张了张口,低声道:“王爷放心,待靠岸后,我自有谋划。到时王爷只需去瞧见她与梁王之事,她的把柄便能落在王爷手里,为名声,她便不能不听从王爷安排……”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沈默凌却笑起来,点点头,“好,本王等着苏娘子的好消息。”
说完,转身离去。
苏柔雪暗暗松了口气,可随后又生出几分隐约的欢喜期待来。
有了摄政王的器重,护国公府,苏念惜,甚至阿爹阿娘阿兄又能算什么呢?
她高兴地转过身,却对上一双犹如毒蛇的眼睛!
心下一颤!
再看去时,那边的几位贵女却并无人朝这边看来,她皱了皱眉,转身,朝苏秀清走去。
不远处,垂眼周雅芙抬头,朝她森森望来。
……
“哟,这是闹得什么事儿啊?莫不是那莲花成了精,这般大的动静呢?”
岸边,长公主殿下扶着无双的手,好奇地张望着。
梁王妃身边的贴身嬷嬷着急忙慌地过来解释,“启禀长公主殿下,乃是画舫之上有那没规矩的庶民,冲撞了王爷,将王爷撞下了画舫。王妃担心惊扰殿下,特命奴婢来禀告一声,还请殿下勿怪。”
长公主殿下一脸的惊讶,“这有何怪罪的?五弟可有碍?”
“回长公主殿下,王爷已然被救起,送去苍云阁。”
“那怎么还有这样多的人在水里头啊?”
“回长公主殿下,乃是平安郡主也意外落水。因着莲花池水乃是引的活水,约莫是将人冲走了,所以多派了些人手。”
长公主殿下扫了一圈,摇摇头,“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好叫这些奴才去寻。你们多安排些会水的婆子丫鬟,别平白无故地损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是。”那嬷嬷应声离去。
长公主殿下转过身,一脸的扫兴,“就说老五不靠谱,突然办个什么赏莲宴,大热的天儿,瞎折腾,我去瞧瞧他……哎?”
走了两步,扭头朝四周看,“大郎呢?”
无双扭头一看——哪里还有太子殿下的影子?
……
“咕噜。”
一口带着泥土腥气的水淹入口鼻,苏念惜当即便陷入窒息的痛苦中。
然而,愈挣扎,愈沉陷。
漂浮无依,沉没,混沌。
起初还能听到纷杂的人声,夏莲与碧桃撕心裂肺的叫喊。
可渐渐地,一切都归于平静。
耳边只有潺潺的水声。
她闭上眼,想起了小时候。
阿娘总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坐着,笑吟吟地看着阿爹将她抗在肩头。
她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鸟儿,放肆地伸手去够阿爹为她垫起的苍穹流云。
“念念。”
她回过头,就见树下,阿娘的身影不见,一个眉眼都被薄雾笼罩的少年,朝她伸出手。
“念念。”
“念念。”“念念。”“念念!”
她募地一颤,一口水骤然蹿入鼻息!
她的胸腔仿佛要炸裂!
突然。
一张被薄雾笼罩的面容探了过来,柔软的唇覆盖在她的唇上。
一口气息被渡进来。
窒息的胸腔得到缓解,她挣扎的四肢被坚实有力的臂弯抱进了怀里。
混沌中抬眼。
只看到那薄雾掀开的角落下,微抿的唇单薄又寡凉。
她眨了眨眼,伸手抓住那薄雾用力一掀,想要看清氤氲后到底是怎样一副面容,却在下一刻,陷入黑暗之中。
水下,裴洛意看着怀里濒死还不安生的小姑娘,将人抱紧,朝岸上游去。
“郡主!”
岸边,力竭的夏莲一把推开将她从水里救出的玄影,跌跌撞撞地扑过去,瞧见裴洛意怀里昏迷的苏念惜,顿时肝胆俱裂,“郡主!”
“莫慌。”
裴洛意看了她一眼,将人放在了梧桐树下,朝旁扫了一眼,青影立时带着几个暗卫散在这荒院的四周。
“溺水昏迷,需得尽快将胸腔之水拍出,你可会?”
夏莲浑身发颤,摇头,“奴婢,奴婢不会。”说着又朝裴洛意磕头,“求大人救救郡主!求大人!”
不过两下,额头便见了血。
玄影皱了皱眉,走过去,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低声道:“大郎君自有办法,你与我回避。”
夏莲瞪大眼,心知这位大人已救下郡主数回,并无恶意,担忧地看了眼地上的苏念惜,想要站起来,却踉跄朝旁歪倒!
被玄影一扶,半护着,带到了院墙外。
梧桐树下,裴洛意单膝跪地,伸手探了探苏念惜颈侧微弱的脉搏,又看了眼她湿润苍白的脸颊。
微微垂眸,随即,捏住她秀气小巧的鼻尖,迫她张开嘴,俯身。
第109章 让她身败名裂
蹲在墙头的青影百无聊赖地回头,登时眼瞳一颤!差点从墙头跌落!又赶紧转过头来,一脸的不可思议!
“噗!”
一口浊水喷出!
苏念惜猛地朝旁歪倒,接着呛咳不断!
院墙外,浑身紧绷的夏莲骤然听到声响,立时绕过来,一见此状,登时喜极而泣,扑过来跪下,一把将人抱住,“郡主!郡主!”
苏念惜奄奄一息,听到夏莲的哭声,努力睁眼,恍惚瞧见一个仙姿佚貌的郎官儿,张了张口,却头一歪,倒在了夏莲的怀里。
“郡主!”夏莲惊呼。
裴洛意已然起身,瞧见小姑娘虚弱的面庞,下意识拨动念珠,却再次捏了虚无。
顿了顿,道:“溺水气短,故而昏迷。所幸并未伤及根元,休息片刻便能恢复……”
话没说完,墙头上的青影忽然打了个低低的呼哨。
接着,听到外间有婆子的声响。
裴洛意话音一顿,道:“对外只需说是你自己救下郡主,不必提及外人。”
说完,转身。
夏莲抬眼时,一众人已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心下感念,知晓这位大人是在顾及郡主名声,擦了擦眼睛,将苏念惜抱紧,对外喊:“来人啊!”
院墙那边,碧桃抱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宽大披风冲了过来!
……
“所以,这件披风,是林霜给你的?”
半个时辰后,苏念惜躺在软榻上,问一旁眼睛红肿的碧桃。
碧桃还未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点点头,道:“咱们准备的衣裳都太单薄了,林二娘子说这是她给家中姊妹准备的,本是要拿去缝改,恰巧郡主落水,就吩咐身边的婢子拿来给奴婢了。”
苏念惜倒是没想到,不过一面之缘,这林霜竟能这般帮自己。
众目睽睽,从水中被救出,夏日衣衫本就单薄,可想而知若是露出个什么不好,会被人议论成什么样子。
她瞥了眼旁边米黄撒花的披风,缓缓吐出一口气,“倒是承了她一个大人情了。”
转过身,瞧见一边正摆弄衣裳不言不语的夏莲,目光落在她额头的伤口上,默了一息,道:“夏莲。”
夏莲手上一顿,转身,却跪在了软榻边。
碧桃瞧见,赶紧也跟着跪下。
苏念惜看到夏莲如死灰的面色,心下叹气,坐了起来,道:“今日意外,谁都无法预料,不是你的错。”
夏莲猛地攥紧拳头,随即开口,声音嘶哑,“奴婢又没有护住郡主!”
刺杀的心结还未过去,这一次又添新案,苏念惜几乎可以想见夏莲此时到底有多自责。
她想了想,也不叫她起来,只问道:“夏莲,我是被谁推下水的?”
夏莲当即面色凌厉,“何芳!”
苏念惜轻嗤一声——果然是她。
何芳那个蠢脑子,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下手,唯有她背后那个惯会以高雅示人却心如恶鬼的周雅芙。
她看向搭在衣杌子上的那件卍字四喜如意裙,片刻后,低低笑了。
转过脸,对夏莲道:“何芳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害我。夏莲,待会儿,我给你机会,让何芳身败名裂,你愿不愿意做?”
夏莲募地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侧身一靠,懒笑看她,“她在那般情境下推我下水,就是要我身败名裂。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
无冤无仇,你便这般害我。那便别怪我,要伸手,拖你进这人间极乐的炼狱欢场了。
看着她嘴角残忍森冽的笑意,夏莲目色微凝,片刻后,用力点头,“郡主放心,奴婢必然办妥!”
一边,碧桃看到夏莲脸上的灰败褪去,报仇的恨意让她重新燃起了支撑郡主的希望。
她又看向靠在软榻扶手边,散着乌黑长发,神情慵懒垂目看着夏莲的郡主殿下,心下隐约明白了什么。
笑了笑,转过身,去收拾一边的小衣,道:“郡主,前头好像快开始宴会了,您要不要收拾一下,直接过去?”
因为救治及时,苏念惜昏迷不过小半时辰,又因着前头梁王落水,赏莲宴便被推迟了些许,眼下快到晌午,还未开始。
苏念惜颔首,转过脸,却瞧见碧桃拿在手中的帕子。
眼前倏然闪过那站在树下的少年,疏眉冷目,砌如青玉。
她伸手拿过那帕子,凑到鼻前一闻,却闻到一股极其浓郁的海棠香。
蹙了蹙眉,正疑惑间。
就听夏莲道:“郡主,那位大人也来了赏莲宴。”
苏念惜一愣——大人?
随即长睫一抬,眼底潋滟流光陡绽,“哦?”
夏莲此时已没有先前那般心如刀割的自责内疚,这才想起要紧之事,立时说道:“奴婢不习水性,眼看郡主沉入水底,却已来不及赶去相救,是那位大人突然跳入水中,将郡主救出,并为郡主拍出胸腔之水,救了郡主性命后,又为顾全郡主声誉,很快离去了。”
说完,就见苏念惜的嘴角高高翘起。
分明先前提及何芳谋害时,都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可怎么眼下又这般高兴了?
夏莲微微靠近,“郡主?”
苏念惜的眼前募地浮起一道模糊的光影。
她溺于水下,于一片黑暗中,窒息濒死。
广袖仙衣的郎君自斑斓迷离的光影中朝她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俯首,渡了一口续命的仙气。
她粉润的手指碰上自己的唇。
眼底浮起恶劣的笑意。
——这一回,可是你主动送上门的。
“夏莲,你去打听打听,那位大人今日在何处赴……”
“六娘可在此处么?”
厢房外,忽而响起苏柔雪的声音。
苏念惜话音一顿,眼底笑意散去。
外间守门的王府丫鬟说道:“平安郡主正在此间休息,不知娘子是?”
“我是她三姐,这位是她二姐。”
“嘎吱。”
门被打开,碧桃站在里头,请两人入内。
“六娘,你没事儿吧?”
苏柔雪一脸关切地看向已换了一身丹碧纹纱大袖长衣,面上毫无溺水后虚弱的苏念惜,捏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放开,上前笑道:“方才瞧见你落水,我与二姐吓得魂儿都飞了。奈何我们都不会水,只能干着急。幸而见你被救起,我便立时去求了王妃,给你求了一碗珍珠汤来。你快些趁热喝了,我也好安心。”
身后,苏秀清捧着托盘上前两步。
第110章 长公主的救命恩人
苏念惜扫了她一眼,失笑,转脸又看向苏柔雪,“不知三姐姐可知道一句话?”
“什么?”苏柔雪不解。
“黄鼠狼给鸡拜年。”苏念惜弯唇。
——没安好心。
苏柔雪神情一变,拧了眉,“我是当真担心你,你为何还要这般揣度我?”
苏念惜往侧面靠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三姐姐,在你眼里,我便这般蠢么?”
苏柔雪的脸上露出几分怒意,“六娘!你别不识好人心!你我姐妹,你在梁王府受了伤,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哈哈。”
苏念惜没忍住,直接笑开,“三姐姐,在你眼里,原来我也算得姐妹么?”
“你!”
苏柔雪气红了眼,一甩手上的帕子,一股幽香散开。
她怒道:“我不过是担心你,过来探望。你既如此不识好歹,只当我是白走了这一趟!罢了,二姐姐,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我们不配做她的姊妹!走吧!”
说着,一扭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苏秀清看了眼苏念惜,见她朝自己挑眉,眼底一颤,将托盘放下,又朝苏念惜轻微地摇了下头,然后转身,匆匆跟着苏柔雪出去了。
“啧。”
苏念惜捂住口鼻,吩咐碧桃,“打开窗户。你俩过来。”
夏莲与碧桃依言,推开窗户后走过来,就被苏念惜在曲池穴各扎了一针。
两人不解,朝她看去。
珍珠汤里并没有下药,真正的药粉,包在了苏柔雪刚刚挥开的帕子里。
苏念惜却没解释,只拿了扇子,用力地扇面前还残余的香味。
——千眠香。
苏柔雪,果然又和沈默煜勾结到了一块儿。
沈默煜既然给了苏柔雪千眠香来算计自己,只怕还有后招在等着她。
她眼神幽暗,想到了前世赏莲宴上发生之事,默了片刻后,对碧桃说道:“替我梳头,我要去赴宴。”
……
“王爷,您可算来了?身上可有妨碍?”
梁王几乎是落水当场就被人救了起来,除了当时有些狼狈外,连水都没有呛几口,此时换了一身衣饰,瞧着依旧一身富态。
笑呵呵地与围上来的人寒暄了几句,便转身走到沈默凌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二郎,今日我可是承了你的情了,改日我做个东道,你可务必赏光,咱们不醉不归。”
救起梁王的人,正是沈默凌的随侍。
沈默凌一笑,“举手之劳,王爷不必挂怀。”
梁王哈哈大笑。
这时王府的管家走过来,在梁王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隐约传来‘平安郡主’‘落水’几句。
沈默凌垂眸,唇角微勾。
梁王顿时满脸疼惜,“人可伤着了?”
管家又说了两句,梁王点点头,转脸又对沈默凌笑道:“女宾那边今日有长公主出席,我需得去招呼一声,先失陪了。”
不想,沈默凌却一笑,跟了过来,“我也许久不曾见长公主殿下了,今日倒是凑巧,不妨与王爷一同,去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梁王偏过头,不爽地撇了下嘴,转过头却笑着答应,“那自然是极好不过。”
宴请女宾的客厅位于梁王府莲池的东南角,此时虽日头高悬,此处有假山碧水环绕,四周布置冰釜,倒也十分清凉。
宴会厅内嫣红柳绿花枝招展,到处都是轻盈欢快的说笑声。
其中最为热闹的,便是长公主殿下所在的主席处。
梁王与沈默凌到来时,长公主殿下正拉着身旁一个身着浅绯色宝相花纹齐胸襦裙的女子。
一边拍她的手,一边上下打量她,满脸慈爱地笑道:“好孩子,可算是让我找着你了。你说你,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瞒得这样紧?”
周雅芙恬静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羞红,发髻上的猫眼石莲子米钗子熠熠生辉,“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怎劳殿下这般记挂?”
长公主立马瞪眼,“怎么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万佛寺那夜,若非你,我这一把老骨头说不准就要……”
“殿下。”周雅芙立时抬眼,略带惊慌地打断她,“不可胡说。”
说完,又察觉到自己言语的不妥,脸上更红了,慌慌张张要跪下,“臣女失言……”
“好孩子!哪里值得这样小心翼翼的?快起来!”
长公主却爱极了这孩子的乖顺温柔,想起那一夜她为了背自己上山,伤了腿脚也死死撑着,再度将她拉到近前,爱怜地说道:“你的腿没事儿了吧?”
周雅芙一顿,随即腼腆摇头。
她的身后,何芳暗暗翻了个白眼。
长公主却笑弯了眼,拉着周雅芙坐下,“这孩子,怎么就老实成这样。”
跟在梁王身后的沈默凌微微挑眉——没想到长公主招了数月的救命恩人,竟会是周家嫡女。
想起周雅芙先前看他的眼神,再看长公主对她的爱护之意,他笑了笑,随着梁王上前。
“长姐。”梁王笑呵呵地凑过去,“这就是您要找的小娘子啊?可算是了结一桩心事了!瞧瞧,我这赏莲宴办得没错吧?”
“臭小子!”长公主笑着斥他,“怎么莲花池的水没给你这脑子洗得干净些?成天到晚地尽琢磨没用的玩意儿!边儿去!”
梁王嘿嘿一笑,果然站到旁边,让出了身后的沈默凌。
瞧见沈默凌,长公主脸上的笑意骤敛,淡淡地点了点头,“哦,摄政王也来了?”
明显的疏冷,沈默凌却毫无芥蒂,笑着上前行礼,“给殿下请安,许久不曾问候,还请殿下恕罪。”
长公主撇撇嘴,“摄政王贵人事多,我一个老婆子,哪里要劳动您大驾来问候。”
话没说完,被身旁的周雅芙轻轻拽了下。
长公主朝她看去,周雅芙带着几分讨好地朝她看去,又满是羞意地瞥了眼沈默凌。
长公主惊愕,随即拧眉,片刻后,想着女子情思艰难,到底是给沈默凌了个好脸,“摄政王也坐吧!”
沈默凌一笑,朝周雅芙深深地看了眼,在她身侧坐下,手臂无意识地碰上她的身侧。
周雅芙眼睫微颤,瞥了眼那手指上轻轻转动的扳指,欢喜几乎溢出心眼。
客厅外,苏念惜将这一幕幕尽收眼底。
眼底浮笑——还真是……不出所料。
沈默凌这种只爱权势的冷血之人,为何会娶周雅芙这么一个太常寺卿之女?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
当今圣人,好修仙问道,性格软弱又多疑,最信任的,只有这位当年在夺嫡之争中舍命将他护下的长公主殿下!
她转了转握在掌心里染了檀香的珍珠手串。
身后忽而传来笑问:“郡主,你来啦?”
第111章 护驾!
苏念惜侧身一看,正是林霜与郑嫚结伴而来。
瞧见苏念惜,两人都是一脸喜色,郑嫚活泼些,不顾身后嬷嬷地阻拦,径直跑了过来,抬着头笑吟吟地看她,“你没事啦?”
林霜落后一步,瞧见她的脸色,也是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苏念惜朝她福了福身,“还要多谢二娘子的披风。”
林霜立时摆手,“小事小事,郡主不必客气。”
三人站在廊下欢声笑语,早就叫梁王注意到,他听着苏念惜那娇娇绵绵的声音,就觉得蜜糖儿化在了心头,腻歪得他都跟着忍不住想与她一起化成一滩水去。
立马走了出来,笑道:“平安郡主,今日是敝府失礼了,惊扰郡主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这番做派,叫长公主都惊了下——她这弟弟,还能有这样客套谦逊的时候?
抬眼一瞧,就瞧见个丰腴玲珑的小女娘,不过半面对着厅内,都能见那面容何等的国色天香!
当即心下隐怒,这王八羔子,十成十地又动了坏心思!
眉头一皱,刚要吩咐无双去将这混账叫回来。
“啊啊啊啊!”
忽然,外间伺候的下人忽然发出连续惨叫!
厅内原本热闹欢笑的一众宾客当即吓得花容失色,纷纷朝外看!
长公主身上一颤,当即捂住胸口,无双立时上前扶住她,轻声问:“殿下,可要用药?”
长公主摆了摆手,朝外间看去。
无双也转过头,却见周雅芙几乎缩进了沈默凌展开的臂弯里,完全没有在意长公主是否受到惊吓,不由皱了下眉。
“怎么回事儿?”廊下,梁王呵斥。
就见花园外,好几个下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其中一个指着后头,“王爷!王爷!外间,楚家小将军发狂了,已经伤了好些人人了!”
“什么?!”
梁王大惊,猛地上前一步,“楚家……莫非是楚巍的那个傻儿子?!”
“是,是……”
“啊!!”
又是一道凄厉惨叫!
众人抬头,就见一个身高近六尺,肥壮若小山的壮汉,一把搡开拦在身前的王府下人,满面赤红地就朝宴会厅这头撞来!
“啊!”惊叫声此起彼伏。
“保护王爷!”“保护长公主殿下!”
客厅内人群当即四散奔走!
“郡主!”夏莲当先一步,挡在苏念惜身前,“快走!”
几人就在廊下,若是那壮汉扑来,首先就会伤到苏念惜几人!
林霜与郑嫚已在丫鬟婆子的保护下,匆匆随逃跑的人群朝另一头避让!
可苏念惜却轻轻按住了夏莲的胳膊,反迎着宴会厅跑去!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护着周雅芙的沈默凌注意到那突兀的身影,猛地站住脚。
“王爷?”周雅芙抬头,满眼爱恋。
沈默凌眉头一皱,锐利目光在人群中迅速扫过,发现原本该出现之人竟未出现,而苏念惜却已到了主席近前。
他神色一变!一把推开周雅芙,就朝内里急速奔去!
却已来不及!
“啊啊啊!”小山般发狂的莽汉已扑到了宴会厅门口!
一把抓住门口的花坛,高高举起,往门口重重一砸!
“哐!”
巨响震得地面炸裂!
本已呼吸艰难的长公主再度受惊,猛地倒吸一口气,直直朝后倒去!
“殿下!”无双大惊失色,忙不迭倒出手中药丸,刚要送进长公主口中。
“啊!”
被周雅芙丢在后头的何芳猛地撞过来,一下撞翻了无双!
无双手里的药和药瓶全都滚落在地!
“你!”
无双怒目而视,却来不及喝骂,爬在地上就要找药!却接连数颗都被人踩踏踢远!
“殿下!”
另外扶着长公主的宫人忽然惊恐大叫。
无双立时爬起来,一眼看到长公主嘴唇发紫,已呼吸微弱,立时如同五雷轰顶!
扑过去使劲揉搓长公主胸口,一边疾声道:“快去找大郎!药!找药!殿下!殿下!”
而宴会厅前,那壮汉又挥开了数人,直冲厅内走来!
左右张望,猛地瞧见长公主这边,顿时眼前一亮!就要走来!
“护驾!护驾!”无双嘶吼,又要去背长公主。
可她到底年纪大了,哪里还能背得动,身子一歪!眼看主仆二人将要磕上那宴会的桌子!
“!”
一双手突然从侧面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她心下一喜,猛地抬头,“大郎……”
却瞧见了一双犹如明珠般美丽的眼睛,愣了愣,“你是?”
苏念惜朝她弯了弯唇,迅速将手里的养心丹递过去,道:“殿下情状,似我家中长辈之病症。此乃京中回春堂所制养心丹,或可救急。”
说着,又道了声,“失礼。”
然后伸手,抽出了长公主头上的九羽凤尾镶金珠流苏簪,往旁跑了几步,高高举起。
无双正不知她要做什么时。
就见她高喊了一声,“喂!”
那正冲着长公主去的壮汉猛地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她手里晃悠悠的金珠子。
“想要这个?”
苏念惜笑着又摆了摆手,转身就跑,“过来拿!”
壮汉发出一声狂吼,跟着追了过去!
“啊!小心……”无双轻呼,却见那漂亮的小丫头,跑到宴会厅的另一头,将簪子使劲往前面的水渠中一扔!
“砰!”
偌大壮汉,追着那簪子,便扑了进去!
水渠下皆是软泥,他当即陷在里头,再不能脱身!
——好聪明!
无双看得头皮发麻,只觉浑身都颤栗一层,忽又见那小丫头转过身来,满头是汗地指了指她身后。
她立时一震,连忙将长公主放下,打开手中的药瓶,闻了闻,果然与殿下常用之药气味相似。
往自己口中倒入一颗,片刻后,一咬牙,又倒出一颗,塞进了长公主发紫的口中。
“啊啊啊!”
池子里,那壮汉陷在软泥里,爬不上来,不断地狂吼。
王府惊恐的下人慢慢围拢过去,做抵御状。
周围的宾客见状,也一个个回头看过来。
沈默凌站在人群中,看那边被控住的楚家傻子,又看宴会厅里,缓缓睁开眼的长公主殿下。
最后目光落在宴会厅门口,立于一片碎石皲裂之上,犹如旱地幽昙的苏念惜。
片刻后,突然低低笑开。
“郡主,郡主。”
林霜与郑嫚从另一头挤过来,小心地看了眼水渠中不断打水的壮汉,心有余悸地颤声问:“您没事儿吧?”
苏念惜轻笑着摇了摇头,对旁边的王府下人道:“楚小将军瞧着不大对劲,快请宋将军与府医来。另外,去告知王妃,给长公主安排一间厢房休息,我记着今日仿佛在府门前瞧见李太医了,若是他还在席上,速去请来。”
说着,转过身,就见林霜与郑嫚两人四只眼,亮晶晶地朝她看。
她顿了下,随即失笑,“这么瞧着我做甚?”
郑嫚刚要开口。
“请问可是平安郡主殿下?”
第112章 人心啊
几人身后,无双姑姑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苏念惜转脸,便瞧见那边,周雅芙扶住了起身的长公主殿下,一双泪眼涟涟,满脸的担忧害怕,长公主殿下怜惜地拍了拍她的手。
她心下轻嗤,面上却是一派的天真烂漫,笑着还了一礼,“正是。”
无双姑姑心下暗暗赞叹,不愧是苏大将军的女儿,如此惊慌之中,竟能这般勇敢果决,当真巾帼!
愈发客气地说道:“方才多谢您出手相救,长公主殿下请您过去。”
苏念惜扫了眼四周虽仍旧惊慌却已不再纷乱的人群,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不远处走来的沈默凌。
手指微紧,微微颔首,同无双姑姑来到主席前。
抬眼便对上周雅芙戒备忌惮的视线,唇角不易察觉地轻扬了下,福身行大礼:“小女苏念惜,拜见长公主殿下。”
“好孩子,方才真是多亏你了。”长公主殿下受惊过后,声音还有些沙哑,面上带着几分倦色,朝苏念惜伸手,“过来,到我跟前儿来。”
一旁的周雅芙顿了顿,往后让开。
苏念惜上前,笑着握住长公主殿下的手,发现触手寒凉,知晓这是心疾发作后的症状,站到近前,便揉搓了几下长公主的手指和掌心。
长公主一愣,看了眼那温温柔柔揉搓自己手掌的小手,丰满白皙,手背上还有一个个肉窝窝,看着像个小白馒头似的。
脑中下意识浮起那夜,在漆黑的山脚下,月光昏暗里,那双使劲揉搓自己手掌和双腿的手,分明自己都害怕地在发抖,却还在她耳边努力地唤,“嬷嬷,您别睡着了,我一定带您上去,您别睡啊!千万别睡啊!”
她下意识看向苏念惜。
一张小脸桃羞杏让,曲眉丰颊,风鬟雾鬓。
额角还有些汗湿,可面上却萦着温软的笑意。
她心思一动,下意识回握住她的手,问道:“不怕么?”
这话仿佛在问方才情境。
可站在一旁的周雅芙却神色一变!当即察觉这话只怕事关万佛寺救命之恩的关窍!
当即上前,哽咽道:“方才当真要多谢郡主舍命相救,若非您,长公主殿下只怕要被歹人伤及!我,我替长公主殿下多谢郡主之恩!”
说着,竟膝盖一屈,当即就要跪下!
苏念惜瞥了眼身侧,夏莲立时上前将人扶住!
周雅芙眉头一皱,还要强行跪下,谁知这婢女的力气竟这般大!
她被迫强行起身。
就听苏念惜笑道:“周娘子言重了,王府这样多的护卫,哪里就是性命攸关了?我瞧那楚小将军也并无恶意,不过是见着长公主的首饰心里稀罕,这才鲁莽了些。实在不必周娘子这般担忧,快快请起。”
沈默凌走过去,便听到了这番话,当即眉梢微扬,朝那乖巧立于长公主身旁的小女子看去。
捧了王府,又为楚家那傻子求了情,打压了周雅芙,还彰显了她的单纯善良。
好厉害的话术。
便是沈默凌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到这般话语周全的地步!
他深深地看着苏念惜,眼底的兴味越来越浓。
一旁,周雅芙恬雅的脸上一瞬狞色——这一席话,根本就是将她做踏脚石,尽显苏念惜的大方无邪了!
向来都是她踩压旁人,何时被人这么践踏过?
更何况,还有‘万佛寺救命之恩’一桩,她绝不可能让苏念惜抢走属于她的东西!
抬起头来,却是眼眶通红,满脸的感动,“是,若非郡主心细如发,那般忙乱之下,如何能辨出楚小将军发狂乃是看中了长公主的发簪?当真叫人佩服。”
这话分明就是在暗指楚小将军是被人故意引来针对长公主的!
在场的众人皆是深宫大宅里走出来的,一句话里便已绕了无数个心思。
——为何要让这么个傻子冲进来?无非就是想得好处!而方才,有了对长公主救命之恩的,唯有苏念惜!
难道楚家傻子是苏念惜故意引来的!
当即不少人原本对苏念惜的感激变成了怀疑,纷纷目含不善地看向她!
何芳更是站在周雅芙身后斥道,“就是!要不是早就知道,怎么会晓得那傻……那楚家小将军是为了长公主的钗子来的?我看啊,这根本就是故意安排的!”
说着,还故意瞥向苏念惜,“这人还真是歹毒!为了自己的好处,差点害死长公主,按罪该处死才是!”
夏莲眼神一厉,握住袖中的短刀,碧桃自身后朝苏念惜靠近了些,小心地护住她。
沈默凌站在一侧,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周围人全都噤声。
唯有梁王,方才受了惊一身狼狈,想上前说话,却又眼珠子转了转,在苏念惜身上一扫,没动弹。
苏念惜环顾一圈,看这些冷眼旁观之人,眼底寒色渐凝。
还真是……与前世一模一样。
被沈默凌抱在怀里一幕叫人撞破时,无论她怎么解释,那些人看她的眼神都如同在看罪大恶极之人似的。
分明她什么都没做,更甚于,这一世,她还出手救了他们。
只因一句挑拨,人心便这般轻易动摇。
——呵,呵呵。
她眼神冰冷地弯着唇,刚要说话,忽听人群里一人说道:“我们当时慌乱,没发现异状也就罢了。可不能因为郡主救了我们,反以为郡主是故意谋划吧?”
苏念惜一愣,转过头去,就见林霜拧眉走了出来。
她身旁,郑嫚也跟着点头,上前一步,道:“若是以何娘子这般小人之心来揣度好人之行,那以后,见到凶险,大家都不要出头好了。不然还要被如此怀疑,岂不寒心?”
这一回,她身后的嬷嬷没有拉她。
苏念惜抬头,怔怔地看着两人。
接着,手背就被轻轻地拍了下,她低头,对上长公主的眼,见她和蔼慈善地笑道:“不错,这世上就没有做好事还要平白无故被旁人怀疑指摘的道理,别害怕,有本宫在这儿呢,谁也欺负不了你去。”
林霜与郑嫚的话无足轻重,可堂堂长公主殿下的话,却直接将何芳的脸面扇在了地上!
她顿时面色发白,踉跄着往后站了站,不敢再开口。
偏苏念惜却没准备放过她。
第113章 仙女姐姐
她轻笑开来,温柔地看了眼长公主与林霜郑嫚,最后,对上周雅芙的眼睛,又微微一笑,转向何芳,不疾不徐地说道:“多谢长公主殿下信重,不过,既然何娘子怀疑,我也该给诸位解惑才是。否则,不清不白的,以后叫人多嘴,岂非又多出无端是非来?”
非但不急不恼,还能这般大方回应。
不止长公主,连无双等人都生出几分赞许——当真大器。
何芳面色一僵,梗着脖子低声道:“你,你要怎么解惑?难不成还能让那傻子做证人不成?”
苏念惜一笑,轻轻松开长公主的手,走到廊下,刚要开口。
就见厅门前,又站了几人。
视线扫过一双雾霭凇冽的双目,脚下一顿,再次看过去。
隐在几个护卫身后的那人,却并未躲闪,而是对上她望过去的眼。
轻纱覆面,一双深眸静如寒泉,冷离而疏远,无悲无喜无贪无念。
可苏念惜却倏而轻轻勾唇,朝他……眨了下眼。
有点儿戏谑,又有些俏皮,还有些故意使坏的,恶意。
捏着青玉的手指微微一紧,在小姑娘挪开视线后,又不轻不重地拨下一颗念珠。
——这明摆着又是她的局。
这一回,她要摆弄的,是哪一颗棋?
“可否劳烦王爷,安排几个护卫与我?”她走到梁王跟前,含笑行礼。
梁王眼神一亮,眼睛在她那白嫩嫩的脸蛋上扫过,立时挺胸,“你们几个,跟着平安郡主!”
苏念惜只做不察,道谢过后,带着人走到水渠边。
那楚元因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此时已累得站在水渠里几乎要倒下,只是依旧面红耳赤,见到苏念惜靠近,顿时如野兽般,猛地一吼!
岸边的下人们吓得纷纷后退。
苏念惜却扶着夏莲的手,笑吟吟地接过捡回来的凤尾簪,在楚元的面前晃了晃。
楚元眼睛一瞪,当即伸手。
众人本以为苏念惜会躲开,谁知,苏念惜却反而往前靠近,将簪子递了过去。
短短一截簪子,只要楚元用力一抓,就能将那小小的人儿给直接抓下去!
沈默凌挑眉。梁王瞪眼。
裴洛意握着手中念珠,静静地看着那小姑娘。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用这簪子来引诱这傻子说出有利自己的话。
却见她。
将簪子,轻轻地放在了楚元摊开的手心里。
不少人神色倏变,周雅芙更是眼神骤毒!
水渠中,满身是水的楚元大喜,一把拿过簪子,高兴地举起来,对着阳光晃起来,亮闪闪的光斓映在他痴憨的脸上。
他兴奋地喊了一声,“阿娘!”
原本还有些纷乱的宴会厅内外,齐齐一静!
长公主扶着无双的手,走到了门前,惊讶地看向那把玩着簪子满脸高兴的痴儿。
“这……”
苏念惜转身,看向在人群后躲躲闪闪的何芳。
不错,她确实知晓楚元会发疯一事,却不是因为此事是她安排,而是前世这桩事儿亦是在赏莲宴上发生过的!
当时长公主受惊濒死,是被旁人所救。后那人在长公主的举荐下,做了东宫侍卫,不过半年后,太子殿下‘病重不治身亡’。
唯有她知晓,太子,死于千眠香,而那东宫侍卫,是沈默凌的人。
步步为陷,步步杀机。
为了夺权,无所不用其极,便是沈默凌!
她的目光扫过沈默凌,果然,瞧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阴鸷而偏狞。
她指尖微扣,又朝楚元笑道:“楚小将军。”
拿到簪子的楚元已没有先前失狂疯癫的模样,转过头,看着苏念惜,忽然手掌一拍,“仙女姐姐!”
众人一顿。
周雅芙几人皆是嫌恶皱眉。
谁知苏念惜却笑了起来,依旧满目温和地看着楚元,道:“楚小将军,水下寒凉脏污,我让人拉你上来,但是你不可再伤人了,好不好?”
楚元歪了歪脑袋,忽然一把将那簪子背在身后,警惕地瞪她,“这是阿娘的!不给你!”
苏念惜含笑点头,“好,不要你的。你乖乖听话,我带你去找阿娘,好不好?”
“真的?”楚元眼睛一瞪!
苏念惜笑开,点了点头。
楚元立时高兴了,伸出手,“元宝要找阿娘!带我找阿娘!阿娘!阿娘!”
他欢喜地踩动水花,惹得周围人又是纷纷避让。
何芳忍不住骂道,“有病么?拉上来又要伤人,她担待得起么?”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沈默凌忽而朝她扫了一眼过来。
那眼神阴狠如刀,叫何芳顿时后背一寒!
旁边,周雅芙发现,不满蹙眉,低声道:“闭嘴!”
何芳咬了咬牙,站到了后头。
岸边,楚元终于被好几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拉了出来,腰下全是水和泥土,脏兮兮地像座大铁柱子站在苏念惜身边,欢欢喜喜地扯住苏念惜的袖子,说道:“仙女姐姐带我找阿娘!”
苏念惜被他扯了个踉跄,夏莲要拦,却被她摇头阻止。
她笑着任由楚元牵着,抬手,道:“弯腰下来。”
楚元歪歪头,蹲下,几乎与苏念惜齐平。
苏念惜失笑——前世只听说这孩子高大,没想到竟养得这般虎虎生威的。
拿着帕子将他脸上沾染的水渍和泥土擦去,动作温柔又仔细。
楚元呆呆看着她。
就听她温声问:“刚刚为什么生气了?”
她的声音不低,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厅外,人群里的裴洛意眸色静缓,看着那立于楚元身前的小姑娘。
她的身后,是神色各异的面孔,她的头顶,是华丽不照的光幕。
她的脚下,是凌乱不堪的裂痕。
她的眼中,是混沌难辨的,善恶。
“大郎君。”一旁的玄影忽而朝他示意了一个方向。
他侧眸望去,就见不远处的长廊中,闻讯赶来的楚巍和他的嫡次子楚去寒,正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楚元和立在他面前的苏念惜。
他眼神微凝,似是想到什么,再次朝那广袖纱衣,若落尘之瑶的小姑娘看去。
“元宝。”她笑着擦掉他眼角的泥,“为什么生气了?”
所有人都道这傻子发狂了,唯有苏念惜问的是,为何生气。
楚巍看见了儿子眼中的迷茫,上前一步,却被楚去寒轻轻拉住,摇了摇头。
这边,楚元看着苏念惜,忽而委屈地举起手里攥得紧紧的簪子,“阿娘的簪子,被偷走了!元宝,元宝想拿回来!”
厅门前的长公主微微瞪眼。
苏念惜又问:“谁告诉你,阿娘的簪子,被人偷走了?”
第114章 又是千眠香
沈默凌的眼神骤然凌厉。
人群中,裴洛意朝他看来。
楚元可怜巴巴地指着外头,“一个哥哥,穿蓝衣裳的哥哥!”
立时,所有人便明白楚家这傻子出现在此处,根本与苏念惜无关!而何芳刚才的怀疑,更像是挟私报复的污蔑!
何芳瞧见所有人看她的不屑眼神,当即面色涨如猪肝,登时喊道:“一个傻子的话,怎么能信!”
不远处,楚巍脸色一沉,刚要走过去。
站在楚元身前的苏念惜倏而转过脸来,冷目喝道,“谁告诉你楚小将军是傻子的?”
何芳此时恼羞成怒,已失了冷静,当即反驳,“他这个样子,谁都能看出他是个傻……”
“啪!”
苏念惜手里沾了泥水的帕子忽而直直砸过来!
砸得何芳一愣,旋即火冒三丈,“苏念惜!你疯了?!”
苏念惜嘲弄,“我看你才疯了。楚小将军不过心若稚童,思念亡母才被有心之人算计。到了在你这种恶毒之人口中,竟成了痴傻愚笨?人言如刀,杀人无形!何娘子出身豪门,却怎地不懂非礼勿言,人言可畏的道理么?”
“你!”何芳气急。
旁边,夏莲忽然朝长公主跪下,“长公主殿下,奴婢要状告何娘子意图杀害我家郡主!”
“什么?”长公主殿下一愣。
夏莲已厉声道:“奴婢亲眼看见,是她,将我家郡主推到了水下!”
“我没有!”何芳失控尖叫,不断摇头,又猛地看向周雅芙,“大娘子,你知道的,不是我,不是我……”
周雅芙蹙了蹙眉,为难地看向长公主,“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长公主原本就不喜欢这个狭隘刻薄的姑娘,可听周雅芙求情,到底还是生了几分动容。
不想,另一边,又走来两人。
为首一个张口便道:“我也亲眼看见了,就是这位娘子将我六妹妹推下了水!”
苏念惜嘴角一弯,转过脸——还真是都到齐了。
来的正是苏柔雪和苏秀清。
“拜见长公主殿下,梁王殿下,摄政王殿下,小女苏柔雪,乃是平安郡主的堂姐。画舫出事时,小女就站在郡主妹妹身边,亲眼看见是何娘子动的手!”
苏柔雪端着后背,一派的世家之范,起身时,朝沈默凌看了眼。
周雅芙顿时面色阴狞。
旋即又一副害怕模样,站到长公主面前,轻声道:“当时混乱,我也没看清。何娘子,你怎能这般谋害郡主?”
“周大娘子!你怎能这般背弃我?分明是你……”何芳大叫。
可她的话却被周雅芙打断。
“你休要再胡乱攀扯,我不过受阿爹嘱托,才带你出来玩耍。郡主与你无冤无仇,你怎能如此害人?”
她说着,也朝长公主跪下,刹那间泪眼婆娑,“殿下,是臣女不妥,不该带她来赏莲宴。若早知她是这般心思歹毒之人,便是阿爹的吩咐,我也不会理会的,还这般伤及了郡主,我当真心里难安,呜呜……”
何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转瞬翻脸不认人的周雅芙!
分明之前,她还要与她义结金兰,怎么会?怎么会?
一边的苏念惜看着何芳惨白惊恐的脸。
心下嗤笑——所以,周雅芙和苏柔雪前世时情同手足的好姐妹。拖累自身的人,不论是谁,都能被她们毫不留情丢下。
“简直岂有此理!”长公主殿下也是少见地动了怒,一拍桌子,“来人!将她送去京兆府!再去个人告诉刺史夫人,若是不会教女儿,就别带出来丢人现眼!如此歹毒,可见家风!”
“不!我不要!我不去!”
何芳恐惧地大叫起来,入了京兆府她的名声就全毁了!还被长公主这般评论,牵连全家,她就算能回家也必然也会是全家的罪人,今后也是生不如死!
“不!不!周雅芙!你这个贱人,你害我!我不会放过你的……唔唔!”
苏念惜转脸,看挣扎的何芳被王府的下人直接堵住嘴拖了出去。
上一世仗着高高在上的身份,将她做那青楼楚女羞辱的人,如今,也不过就是她手里轻易碾死的蝼蚁罢了。
眼底痛快的笑意一层层地浮涌上来。
——何芳,欢迎你,来到这人间极乐的,地狱门。
沈默凌垂眸,就瞧见了那张琼花玉貌下,几乎压抑不住的狞残之色。
一股莫名亢奋的颤栗忽而从脊椎骨疯狂蹿起!
这平安郡主的真面目,竟是这般?!
他眼底一瞬暗涌翻滚,倏而朝苏柔雪看了眼。
苏柔雪心下一颤,随即走到苏念惜身侧,刚要开口。
不想,旁边的楚元忽然再次叫喊起来,“阿娘!元宝想要阿娘!仙女姐姐,我要阿娘!我想阿娘了!”
他又一把抓住苏念惜的胳膊,偌大手掌,轻巧地将那纤细的手臂攥进掌心里,只要一个用力,就能轻易捏断!
夏莲与碧桃匆忙上前!
林霜与郑嫚亦是惊呼!
长公主更是着急喊道:“快救下郡主!”
“元宝!”
忽而,长廊那头,传来楚巍的声音。
楚元一愣,猛地抬头,就见阿爹和兄长大步走来,却眼睛一瞪,仿佛知晓自己做错了事儿,竟将苏念惜一个翻转,直接推着挡在了自己面前!
“郡主!”夏莲和碧桃赶紧伸手。
苏念惜哭笑不得,却摇了摇头,“无碍,别吓着他。”
走过来的楚去寒听到这句,朝苏念惜看了眼,转身,朝长公主等人行礼,“是下官约束不力,惊扰几位殿下,下官替愚兄给各位赔罪。”
长公主殿下叹气,看了眼那满心满眼都念着亡母的孩子,摇了摇头,还没开口。
被苏念惜护在身后的楚元忽而发出惨烈的叫声,猛地一推身前的苏念惜。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苏念惜登时扑了出去!
人群里,裴洛意猝然抬脚!
可苏念惜却已一头撞进了……早刚好站在她对面的沈默凌怀里!
裴洛意眼底深寒骤起,看向分明早有准备的沈默凌,又看了眼那边捂住胳膊惨叫的楚元。
再看被沈默凌揽进怀里的苏念惜。
捏着念珠的手指寸寸发白!
而这边,苏念惜猝不及防,撞进一道坚实的胸膛里。
仓促抬头,对上沈默凌那黑如墨海的眼,顿时瞳孔收缩!
上一世惊惶奔逃,撞进沈默凌怀中,以为遇到救赎,却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幕在脑中轰然炸开!
她立时抬手便要推开沈默凌。
谁知,鼻前却倏而散开一股熟悉到令她骨髓与灵魂都恐惧的香甜气息!
——千眠香!
她眼睛骤瞪,狠狠一推!却力气不及,整个人朝后仰去!
“郡主!”夏莲和碧桃匆匆本来。
可就在身后的苏柔雪忽而上前扶住她,担忧地问道:“六妹妹,你没事吧?”
苏念惜的眼前已开始昏花,看着苏柔雪的脸,恍惚见到了幽冥里恶鬼,桀桀笑着,獠牙血口。
“夏……”
“哎呀,六妹妹!”苏柔雪打断她,手里的帕子又往她脸上一挥,随之惊呼,“六妹妹,你没事吧?”
更加浓郁的香气钻入了鼻息,苏念惜已感觉身体明显软了下去。
她努力睁大眼,模糊的光线里,她仿佛瞧见了梁王的觊觎,苏柔雪的恶意,沈默凌的……阴鸷。
倏而,一双冽如寒雪的目光投了上来。
她张了张嘴,随之,软倒下去。
第115章 我的小美人儿
“郡主!”夏莲一把将人抱起。
苏柔雪立时担忧说道:“六妹妹大病初愈,今日这番惊吓,怕是又动了病气,快扶她去歇着。”
长公主也在旁边点头,“是是,老五,赶紧安排厢房,让小姑娘好生歇着,李太医呢?让他去瞧瞧!”
梁王看着软倒的美人儿,哪里有不应的,赶紧转身去安排。
很快,苏念惜被扶走。
裴洛意看了眼站在梁王身侧慢慢转着扳指满目笑意的沈默凌。
侧身,对玄影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离开。
“楚巍,你养的好儿子!”梁王满面怒色,指着楚元,“不仅在我府上到处撒野,还这般惊扰我的贵客!”
楚巍自知理亏,刚要赔罪。
一个侍卫忽而到了长公主身侧,低声说了几句话。
“慢着。”长公主吃惊,当即开口,“楚小将军受惊之事颇为蹊跷,老五,你莫要慌,让人去找今日赴宴宾客中身着蓝衣之人……”
旁边,周雅芙分明听到方才这侍卫提及‘大郎君’,心下一动,想去告诉沈默凌,谁知,却见他走出了宴会厅外。
她皱了皱眉,朝后退了两步,跟了出去。
……
还是方才的那间厢房内。
夏莲‘砰’地一声,将房门关上,挡住了想要一起进来的苏柔雪和苏秀清。
苏柔雪却也不恼,笑着吩咐旁边的王府丫鬟,“还需得劳烦姑娘去告知一声王爷,六妹妹此处需得太医诊治。”
丫鬟点点头,赶紧跑了。
苏柔雪看了眼空荡荡的走廊,满心痛快地笑开。
转过身,进了对面的厢房,听着里头的动静,对苏秀清说道:“待会儿,你只需将苏浩然引来,让他将苏念惜与梁王苟且一事嚷开,回去后,我就会与我舅母说,让我表哥娶你。”
苏秀清垂着眼,一副惶恐模样,点点头,给苏柔雪倒了一盏茶。
苏柔雪对她的上道很满意,接过茶抿了一口,入口一股怪异的甜腻味,她皱了皱眉,看了眼,低声道:“堂堂王府,就拿这些下等的东西糊弄人。”
说着,又喝了一口,才放下,道:“你去吧。”
苏秀清看了眼那茶盏,转身出去。
苏柔雪转身,来到梳洗台旁,对着铜镜整理了一番仪容,想到沈默凌,心下满是春潮。
——只要做成此事,她就是摄政王的人了。
苏念惜的名声她当然要毁,却不能将她交给摄政王。以她的姿色,想要勾引男人太容易了。
她要苏念惜身败名裂,如此,摄政王才不会对一个满身恶臭的烂肉动心思。
而她,也好拿捏苏念惜,获得摄政王更多的在乎。
她扶了扶鬓发,只觉浑身燥热。
不耐地扇了扇脖子,朝门口走去,心下琢磨,是否先请摄政王到此处小坐……
“砰。”
双腿一软,整个人倒在了门口。
她张口想呼救,奈何今日有谋算,她根本连个丫鬟都没带!
察觉到身体不对时,意识已然模糊。
“哐啷!”
房门忽然被打开。
苏秀清走进来,看着已然开始发作的苏柔雪,将人艰难抱起,放进了床内,用被子盖好,又放下床帐,悄声退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后。
虚掩的房门再次被打开。
梁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一眼看到放下的床帐,激动得满身肉都在颤。
“我的小美人儿……”
而对面的厢房内。
苏念惜仿佛沉沦于一片妄海之中。
周围尽是炼火,无数的贪婪之鬼,从无尽的欲壑里伸出手来,将她一点一点地往下拖拽。
她感觉自己要被烧焦了,可血肉残留于世间,灵魂抽离不去,又被那黑色的火焰,一遍遍地焚灭,重塑。
“唔。”
她难耐地抓住了身下的被褥,猛地咬破舌尖。
剧痛骤袭,叫她猝然有了短暂的清醒。
她一把抓住了碧桃拿着凉帕子的手,哑声道:“回府!”
“可郡主你……”
“先扎我的曲池穴放血,然后回府……”
苏念惜没说完,那熟悉到识海都随之颤栗的炙热再次从尾椎骨疯涌而来!
她赤着双眼,死死盯着碧桃,“快放……”
话没说完,眼前一片轰然血海。
她被彻底拖拽进去,沉沦贪婪,念壑不满,神识全是欲望。
欲望之下,是控制不住的恐惧。
前世,无数次的纠缠折磨,万念俱灰的绝望,无声无息又密不透风地充斥在这生不如死的贪享中。
她的眼角落下了泪。
无助地伸出手,想去抓住什么能救命的东西。
可。
足足十二年。
她一次又一次,抓到的,只有虚无,羞辱,与沈默凌变态扭曲的玩弄。
“阿爹,阿娘……”
颤抖的手放弃了挣扎,她慢慢地缩了回去,试图抱紧自己。
“哒。”
无助的手指,忽而被轻轻握住。
肆意喧嚣的炼海陡然寂静!
她茫然抬眼,血雾笼罩深暗半空,不知何时,忽有一道冷月萦萦而升。
高洁的清辉无声洒落。
攀缠于她周身的魑魅魍魉欲念痴嗔,全都窸窸窣窣地归于海水底下。
“啪嗒。”
有鲜血滴落床侧。
腥甜的气息散开。
碧桃捧着染血的帕子微微发颤,含泪问侧坐于榻边,正握着苏念惜光洁的小臂,自曲池穴放血之人。
“大人,我家郡主没事吧?”
裴洛意垂眸,看着那血一点点变得鲜艳,再看苏念惜汗意淋漓红如鲜果的面庞,微微垂眸,静声道:“去找王府伺候之人,去厨房要一碗醒神汤来。”顿了下,又道:“王府人多眼杂,你亲去端来。”
碧桃赶紧站起来,刚转过身,又担忧地回头,“可……”
郡主身边不能无人伺候,况且孤男寡女,若是被人撞见,岂非坏了郡主名声?
“郡主安危要紧啊,姑娘。”旁边,青影笑声道。
碧桃目光落在裴洛意身上,那通身的姿态矜贵端雅如雪,她方才听夏莲说过,这位就是先前救过郡主数回的大人,不会伤害郡主。
咬了咬牙,转身跑出去,与门外伺候的王府下人一起朝厨房赶去。
站在门口的青影瞧着坐在榻边的太子殿下,眼珠子一转,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哐当。”
门内。
裴洛意垂眸,将帕子系在那还微微渗血的伤口上,缓缓放下推上去的半截青纱衣袖。
垂眸,又看那呼吸渐渐平稳的小姑娘,看她潮湿的鬓角。
倏而想起方才那涟涟流下的泪水。
千眠香之苦,他切身体会过,自知其中难压之欲。本以为这自小就娇气的小姑娘会受不住磋磨,谁知,竟会是这般痛苦之状?
他静静地看着她温软的眉眼,再次拨动腕间念珠。
“咔嗒。”
——到底受过什么样的伤害,才会委屈成这般?
又见那长睫簌簌,晶莹的泪珠再次滚落,洇入枕边。
他捏着念珠的手指顿住,片刻后,抬手,探向那潮湿的眼角。
“咔。”
握于掌心的暖玉念珠被人从另一头勾住。
第116章 佛于心中
他探出去的手指停在那缓缓睁开的眼睫前。
潮湿的眸光潋滟空蒙。
眼帘徐徐抬起,对上裴洛静波无澜的双目。
虚掩的雕花窗扉前,一束素白的茉莉,晃悠悠探于廊风中。
雅香散逸,丝丝缕缕,绕于满室,沁人心脾。
苏念惜瞥了眼近前眼前的手指,忽而微微侧过头,将脸贴在了那温凉的指尖上,然后,再度闭上了眼。
像是终于安心了般,哑着嗓子,娇娇软地唤了声,“大人。”
“咔嗒。”
分明念珠不曾拨动,心弦却轰然震荡。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贴上的温香软玉,微微一屈,想要收回。
不想,苏念惜又贪婪地蹭了蹭,累极了地呼出一口气,又沙沙软软地撒娇道:“大人,我好难受。”
裴洛意一顿。
垂眸,看着毫无防备地蜷在自己眼前的小女孩儿,冷离的目光扫过她潮湿的鬓发。
默了一息后,淡声道:“某可再为郡主放血。”
闭着眼的苏念惜‘噗嗤’一声笑开,又一次睁开眼,抬头,看裴洛意不为色相动摇半分的脸。
道:“大人当真不知我是何意么?”
裴洛意收回了手指,转过身道:“郡主既然已大安,某便……”
手中的念珠却被用力一拽!
他不得已转回去,不想,就对上苏念惜猝然凑上来的脸!
眼眶微瞪,立时朝后仰去,可苏念惜却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继而又不由分说地将身体一横,竟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
裴洛意轻蹙眉头,抬起的手,想推开她,却又不知放在何处,只得僵硬地仰着脖颈,沉声道:“郡主!”
然而,苏念惜却仿佛就是赖上了他,没有半点儿扭捏瑟缩地羞赧,反而将脸顺势歪在了裴洛意的肩膀上,额头抵在他的脖颈里,又软绵绵地窝下去。
裴洛意捏着念珠的手背一瞬绷出青筋,随后又缓缓松开。
面上一片静冷,只如一尊石像坐在榻上,抬眸看着厢房的角落,淡然道:“郡主何意?”
苏念惜笑了笑,捞起他掌心的念珠随意地拨弄了两颗后,轻声道:“我不信大人手持佛珠……便是观音了。”
沙哑的嗓音娇腻粘人,仿佛钩子,在引诱裴洛意往他不曾去探问过的极乐里徜徉。
他感受到掌心的念珠被轻轻拖拽,面上却毫无所动。
只淡缓道:“佛于心中,无相……”
“念念无相,念念无为……”苏念惜轻声接口。
裴洛意话音一顿,隐秘仿佛被窥破,他终于垂眸,对上怀中软如柔云的小姑娘那双,含笑如明珠的眼。
随后,见她嫣唇微噏,又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即是学佛。”
——念念无相,念念无为,即是学佛。有缘而来,无缘而去。
——念念,念念。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掌心的念珠抽了出来,送到了唇边,就这么看着他,然后,将那颗他捏于掌心的顶珠,一点点地,咬在了口齿之中。
“咔嗒。”
玉石晃撞。
明媚烂漫的双目后,那掩藏不住的恶意与欲念如琼花绽放开来。
她微微直起后背,伸出手,捧住了裴洛意愈发冰冷无情的脸颊,含着念珠,凑到他的鼻息前。
媚笑嫣然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一寸寸地压近。
裴洛意低着眼,看那唇内欲吐还休的白色顶珠。
茉莉的幽意已被千眠香的纠缠而覆蔽。
无间的炼狱门,缓缓打开了通往极乐的欲念之路。
顶珠,送到了唇前。
“拜见摄政王殿下。”
房门外,忽然传来青影的声音。
裴洛意眼睫一掀,猛地握住苏念惜的胳膊。
可苏念惜却仿佛丝毫不曾听到门外动静,依旧朝他唇上靠来。
门外,沈默凌明显阴狞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在此?”
裴洛意眼神微凝,一个用力,将还要凑近的少女按住。
本已要得手的苏念惜募地抬眼,娇眸中,煞气毕现!
裴洛意静默,却依旧将她朝后推离。
苏念惜恨极看他这张犹如冰封不惊的脸,忽而吐出顶珠,用力往前一凑,一下亲住了裴洛意的唇!
“!”
裴洛意猝然抬眼,抓着她手臂的双手用力一收,当即要将她拉扯开!
谁知,苏念惜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张口,咬住了他的下唇!
他愈用力!她便愈咬紧!
唇上刺痛,血腥味散入彼此舌尖。
裴洛意抬眸,对上一双报复又恼怒的双眼。
门外絮絮的说话声不断。
门内唇齿欲念嫣红的纠缠难分。
片刻后,门扉被敲响。
沈默凌的声音再次沉沉传来,“听闻大郎君在此休息,特来拜见。”
裴洛意看着面前娇眸含怒,死死咬着自己下唇的小姑娘,漠然垂眸,片刻后,缓缓松开了抵挡的手。
苏念惜这才满意,弯了弯唇,抱住他的胳膊,松开贝齿,含着那血腥味,正要探入。
不想,却被裴洛意猛地捏住插住腋下,直接托起来!
这一幕,叫她猛地想起前世,沈默凌将她当作玩物,直接丢进那价值千金的拔步床内,如恶狼般扑过来的景象!
再听着门外他含笑阴狠的声音,顿时颤栗惊惧恨意齐齐涌上心头!
立时就要挣扎!
却被他,轻轻地放回到了榻上!
她一愣。
就见裴洛意朝她看了眼,然后起身,往门边走去。
“啊……”
她刚张口,又立时噤声,抬着手,想告诉他,你的唇……
“嘎吱。”
门却被拉开。
沈默凌笑着抬眸,“拜见大郎君……”
话没说完,笑容骤消!双眸骤森!
一旁,青影眼睛一瞪,随即干咳一声,龇牙咧嘴地指了指自己的唇!
裴洛意面不改色,抬手,擦拭了下,扫了眼指尖的血色,又看向沈默凌,冷声道:“孤今日随姑母出宫散心,不欲惊扰旁人。摄政王不必特来请安,退下吧!”
里间,苏念惜听着这话,眼底浮起戏谑。
数年后权势滔天的沈默凌,此时竟会被太子殿下压制至此?难怪要如此精心布局,置太子殿下于死地了!
看来,这位殿下,她无论如何要笼在掌心里了。
门外,沈默凌却不曾告退,他看着裴洛意唇上明显的伤口,朝门内扫了一眼。
想到方才苏柔雪命人给梁王传去的消息——苏念惜就在此间休息。
转了转拇指上扳指,笑道:“大郎君难得出宫,怎地就在此休息?不若同去前厅,观赏那难得一见的九瓣莲?”
第117章 臣势在必得
裴洛意淡漠道:“不必了。”
说完,便要阖门。
“砰。”
沈默凌突然抬手,按在了门扉上!
“放肆!”青影募地握住腰间佩剑!
沈默凌身后的随侍也立时做防备状!
裴洛意站在门内,垂眸,看走到门槛前的沈默凌,凛若冰霜地开口:“王爷这是要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简简单单几个字,便将两人的身份直接剖开。
沈默凌握着门扉的手指一攥,嘴角微狞。
随即却笑开来,又朝前逼近一步,低笑道:“大郎君恕罪,臣是想着,那九瓣莲本是供奉东宫之物,却被梁王索来,实在可惜。大郎君既然前来,不妨去瞧瞧,这本该入东宫的圣物,落入旁处,是否亦能安好?”
里间,苏念惜微微眯眼——沈默凌是在要挟太子!
他知晓自己在这里,警告太子别对他的人动手!
冷笑一声。
沈默凌果然就是这样霸道阴狠的性子,只要看中的,无论人或物件儿,哪怕毁了,也不允许旁人染指半分!
他这话,竟已将自己归为他的掌中物了?
哪里来的脸?呸!
就听裴洛意不留情面地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摄政王,不属于你的,便是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亦是竹篮打水罢了,不若及早放手。”
苏念惜差点笑出声来,没想到这个对她寡言少语的太子殿下,怼起沈默凌来居然这样不客气!
沈默凌怕是要气死了吧?
门口,沈默凌的笑容果然扭曲了几分,朝室内瞥了眼,又笑道:“大郎君怎知,强扭的瓜便是不甜?”
裴洛意垂眸,刚要开口。
身后忽而有人急急跑来,在沈默凌耳边低语了几句,沈默凌脸色一变。
满面阴霾地朝室内扫了眼,又掠过裴洛意唇上明显的伤口,冷笑一声,松开手,笑道:“大郎君既然无此雅兴,臣便不强求了。只不过,臣看中之物,势在必得。今日这九瓣莲,臣便要带回王府了。”
裴洛意看着他,嗓音淡凉,“王爷若是有此能耐,自是请便。”
冷漠的话语,并无嘲讽意味,却更叫沈默凌认清自己如今空有权利并无实力的窘境!
心下恨极!
面上却陡然笑开,忽而拔高声音道:“那我便告辞了,还请大郎君,好好休息!”
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裴洛意站在门边,看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想着方才隐约听到的‘楚将军’‘找到’‘已扣押’几句。
正沉吟间,忽听身后传来轻软的脚步声。
眸光微落,抬手,关上了门。
果然,一双手从后头,环住了他的腰。
他按在门扉上的手指倏而绷紧,随即垂下,按住苏念惜的手腕,朝两边拉开。
转过身,正要说话。
那小姑娘忽而又扑过来,脚尖一踮,再次朝他的唇上亲来!
他立时朝后退了一步,同时将人按住,微微偏头,待她不能再鲁莽上前时,才淡淡道:“郡主既然已无恙,某便告辞……”
“大……郎君。”
苏念惜却举起了手里的念珠,笑道:“这个,您不想要了?”
这是裴洛意的贴身之物,自然不可能留置人前。
他扫了眼,目光落在那白莹莹的顶珠上,抬手,道:“劳烦郡主归还。”
“我不。”
苏念惜往后退开两步,“偏不还你!”
谁知,脚下一软,忽而朝后倒去!
裴洛意当即上前,一把将人揽住,身子一转,带到桌边,立时又要松手,怀里的苏念惜却再次攀附上来。
他动作微停,垂眸。
便看她丰白手指点在他下唇渗血的伤口上,笑吟吟地说道:“大郎君,不该对我说些什么吗?”
那指尖并未用力,轻轻落下,更像是恶意挑逗的玩弄。
被咬破之处,刺痛细微,本不过轻略。可被这软绵绵的指尖轻轻一触,便忽如受蛛矛扎入。
戕人心魄的毒液顺着血流渗入心脉,叫他四肢百骸都漫开无声无息的轻颤。
他眉眼皆霜。
裴洛意单手按在她的后腰上,垂目看脸上不染一丝情念的笑意。
默了一息后,问:“郡主到底想要某说些什么?”
苏念惜抬眸,看他冷如巅雪的眼。
忽而指尖用力一按他的唇伤!
鲜血立时渗出!
裴洛意却不曾躲,依旧垂目静立,任由她磋磨唇畔。
苏念惜解了心头郁气,这才抬起指尖,轻飘飘地扫了眼那白腻上灼目的鲜红。
又带着恶劣的报复抬眸,轻笑:“大郎君,男女授受不亲啊!您自己说,您已然……”
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亲了我几回?”
裴洛意长睫如蝶翼轻颤。
虚虚拢着人,面色淡如山岚,平静道:“郡主是想要某如何?”
苏念惜气极而笑。
这人,还真是个冷玉棒子?怎么就这般难撬开?
将那价值连城的暖玉念珠挂在了裴洛意的脖颈上,另一手勾住顶珠一端,若牵扯阎罗殿前谛听神兽的鬼女,满目笑意地看着他低垂下来的冷目,道:“大郎君怎地又来问我想要如何……”
话没说完,胸口忽而一窒。
燥热再次从尾椎蹿涌而起,炼狱的焚烧无声四野。
她心下知晓,这是千眠香没有完全解开的缘故。
千眠香毒,虽以曲池穴放血可能缓解,可真正要解毒,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欢愉。二是硬熬。
眼下之境,想要硬熬,就需得回府静避。
可若是就此放过眼前之人,下次的机会便会更难得!
她已然得了先机,如今只要勾动他的欲念,让他为自己掌控,就能足够的力量去对付沈默凌!
她将裴洛意一点点地拉下来。
笑着再次贴过去,道:“大郎君救我数回,该是我问问,大郎君,想要我如何报恩呢?”
裴洛意依旧不语,只看着她再次泛起流霞胭色的脸颊。
苏念惜不曾注意他眼底的黯色,只轻笑凑近,似蛊语轻喃:“大郎君,不想将我据为己有么?”
侵略的香意扑面而来。
裴洛意垂着脸,看少女眼中的冰冷。
忽而抬手,将人打横抱起。
苏念惜心下骤悸,猛地抓住手中的念珠。
瞥向愈来愈近的罗汉榻,片刻后,垂眸,慢慢地勾起唇角。
到了榻边。
第118章 若我要你娶我呢?
裴洛意将人放下。
苏念惜依旧垂着眼睑,柔软地垂首。
裴洛意看着她,这副模样,仿佛真的很情愿被他任意如何一般。
视线落在她轻轻抓紧的念珠上。
良久,转过身道:“某救郡主,只为千眠香解药,别无他谋。”
苏念惜募地抬眼——这人!这人!!
还真是佛前转动九转经轮的信徒不成?!当真四大皆空无有欲念了?!!
娇白面容顿现恼色,一把撒开手中的念珠,“大郎君若只是为千眠香解药,自有无数法子迫我交出,何必这般迂回接近,屡屡施救?莫不是我这般模样,还入不了大郎君的眼么?”
裴洛意垂眸看砸回胸前的念珠,顿了顿,又淡声道:“郡主不必这般委屈自己……”
“我不委屈!”
“若不委屈,为何方才,却要对某说‘救命’?”
苏念惜瞬间哑声!
被沈默凌下了千眠香后,她确实对这位太子殿下求过救。
可她并非真的想要他来救命,而是——
“还是说,郡主那一声‘救命’,不过是要引某前来,好做郡主挡住摄政王的障眼法?”
裴洛意忽而转脸,神色寡凉地看向榻上蓦然抬眼的苏念惜。
——他居然猜到了!
苏念惜看着他疏远如远雾的目,倏而轻笑,“是啊,我故意的。可大郎君,不是……也来了么?”
她再一次露出那恶若幽罗的鬼面。
抬手,将脖颈上挂着的念珠拿下,缓缓缠绕于掌心后,再次说道:“今日楚家大郎之局,郡主是否早已知晓其中隐情?”
苏念惜早就料到,以这位殿下的城府,必然能猜出自己在其中牵扯。
她抱住榻上软枕,点头:“不止知晓隐情,还知道此局是摄政王布置。我还抓住了一个他早准备好用来救长公主的暗桩。”
笑着抬眸,“大郎君想要此人么?”
拿到此人,便能拿住沈默凌的一个大把柄。
裴洛意看着那一张小脸陷于锦绣之中,抬起的眸中,是漠然的冷笑。
一瞬间,便从纠缠的妖,化作无情的魔。
他缓缓拨动念珠。
须臾后,淡声道:“玉真观一案,今日以楚家为饵诱长公主之局,皆有郡主牵扯其中。以摄政王素日行事之状,只怕已怀疑上郡主。”
“呵。”
苏念惜笑开,又大咧咧地盘起双腿,抱住软枕,强压下心头躁动,慢悠悠地说道:“大郎君何必这般委婉,摄政王今日给我下千眠香,分明已是对我动了杀机了。”
裴洛意听到了她嗓音里的微哑,扫了眼她额头再次涌出的汗渍。
道:“某可尽力庇佑郡主。”
苏念惜一顿,没想到他竟会这般许诺。
她知晓,这人一旦答应,势必一言九鼎。
可……
她却无法再信人心。
她要的,是这个人能完全被他掌控,对她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她要这样的刀,能为她,毫无顾忌地斩杀沈默煜!
抬眸,看这双似怜似悯又无悲无喜的眼。
她倏而满心烦躁,转过脸,冷声道:“大郎君要怎么庇佑我?”
裴洛意看着她不耐烦的神情,指尖碰到那颗雪白的顶珠。
眼前倏然闪过那顶珠噙于朱唇一幕。
微微蜷缩手指,避开那颗顶珠,道:“尽郡主所求……”
苏念惜猛地抬头,看向裴洛意,“若我要大郎君娶我呢?!”
裴洛意指尖一颤!
少女的眼神里,没有恶意,没有玩弄。
她竟是……真心的。
蜷缩的手指再次扣上顶珠,缓缓一拨,攥于掌心。
他张口,却道:“某……不能娶妻。”
“嗤。”
苏念惜安静的眼神瞬间被嘲弄覆盖,她嫌恶地丢开软枕,朝另一边躺下,“我累了,请大郎君出去吧!”
——气恼了。
裴洛意微微蹙眉,看着她浮红汗湿的侧脸,刚要开口。
外间忽然传出一阵哄闹。
“平安郡主可是在此间休息么?”
竟是长公主的声音。
苏念惜转过头,看到裴洛意,顿时生出一股恼火,故意说道:“大郎君是想让人撞见你我共处一室么?若真如此,将来大郎君不愿娶我也不行了!”
不是不愿,是不能……
可裴洛意这话,却无法与这少女解释。
他不再说话,转过身,走到侧间的窗户边,作势要离去。
“!”
苏念惜几乎气死,一下将软枕砸了出去!
——这个人!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心火骤起,体内的燥热再次翻滚而起。
她扑回软榻上,又烦躁地一脚踢翻了边上摆着的香炉。
就听外间传来周雅芙的声音,“殿下,您瞧,那不是郡主的姐姐?”
苏念惜眉眼一动,朝门口看了眼,终是爬起来,凑到虚掩的窗边,朝外看去。
就看到周雅芙扶着长公主,自她这偏房门前的廊下折身,朝另一头走去。
她瞧见了苏秀清正端着水盆从对面的长廊经过,低低一笑,干脆拖了一张条凳,在窗边坐下,支着下颚看起好戏来。
却不曾想,身后窗户那边,本该离开的裴洛意,又侧眸,朝她看来。
“苏二娘子。”
对面的廊檐下,周雅芙扫了眼那紧闭的房门,笑了笑,问:“郡主可安好么?”
“啊?我,我……”苏秀清吓了一跳,手里的水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水花迸溅。
无双姑姑当即皱眉,“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长公主往后避开些许,瞧了眼慌慌张张的苏秀清,问:“可是平安有何不妥?你不必害怕,只管说来。”
她言语温和,不想苏秀清却更加慌张了。
“小女,小女……”
不停地朝房门看去,却说不出个究竟来。
这回,连长公主也皱了眉,朝无双看了眼。
无双立时便要去敲那合着的房门,谁知,苏秀清忽然扑过来,挡住了无双姑姑,“不!不行!你们不能进!”
这个样子,便是个稚儿,也能看出不对劲了。
苏念惜趴在窗边,咧唇笑开——没想到啊,二姐姐几个还有这样的能耐。
侧间内,裴洛意看着笑若春鬼的苏念惜,捏着念珠,静眸空寒。
对面长廊内。
无双沉着脸看向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苏秀清,呵斥,“放肆,长公主殿下来探望平安郡主殿下,你何故这般阻拦?”
第119章 你们不能进去
苏秀清不断摇头,“不行的,你们不能进,她,她……”
一旁,周雅芙忽然轻声道:“莫不是郡主眼下有何不便?”
顿了下,又似是自言自语,却又让在场所有人刚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方才瞧见梁王殿下似乎也来了此处……”
苏秀清一僵,顿时面白如纸,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公主顿时面色发青!
——老五这混账!昏了头不成!连苏无策唯一的女儿也敢碰!
看了眼跪着的苏秀清,又扫向紧闭的房门,强忍了怒意,对无双摇了摇头。
无双知晓,这事儿闹大,对梁王来说不过多了些麻烦,可对空有名号无权无势的平安郡主来说,却是天灾地灭。
朝后退了一步,对苏秀清道:“既然郡主此时不便,殿下便改日登门探望。你好生照顾郡主吧。”
苏秀清含着泪,点点头。
长公主转身欲走,谁知,旁边的周雅芙却一脸担忧地问:“殿下,我方才瞧着郡主伤得不轻。当真不需要让李太医来看一看么?”
这副天真单纯的模样,好像方才提及‘梁王’的不是她似的。
窗后,苏念惜笑起来,低声道:“周大娘子,这就急着露出狐狸尾巴做甚呢?”
刚说完,忽然听到‘咔嗒’一声响。
她心头一跳,猛地转脸,就瞧见身侧不远处竟站着个人影,心头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那人早有所料,立时靠近,掩住了苏念惜的唇!
苏念惜抬眸,看这人淡若兰云的瞳,眨了眨眼,忽而张口,狠狠咬住那修直的手指!
捏着念珠的手一紧!
裴洛意垂眸,看着少女眼中浮起的冷怒。
四目相对,苏念惜又用力咬了几分!
裴洛意静默,片刻后,伸手,点了点窗外。
苏念惜侧眸看去,心下微寒——长廊的另一头,本已离去的沈默凌不知何时返回,正站在阴影里,无声地窥探对面。
眉头一拧,松开口,将旁边的花瓶挪到近前,挡住自己的脸。
裴洛意看着,片刻后,在她身侧坐下。
苏念惜嫌恶地白了他一眼,继续朝外看去。
廊檐下,没有一个人是蠢的。
长公主虽心性随和,可也是深宫长大经历过夺嫡之争的,周雅芙前后言语,她怎可能听不出其中刻意暗示?
朝身侧扫了眼,可又想起她先前万佛寺那般舍命相救,心下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道:“郡主既然不便,自然不好打搅……”
话没说完。
不远处,又有几人大步走来,为首的一个一脸焦灼,“李太医,我妹妹就在这里,您快些!”
窗后,苏念惜眼前一亮——正是苏浩然领着太医赶来!
长公主眉头一紧,尚未开口。
周雅芙却立时上前两步,关切道:“可是李太医么?郡主就在这里!怎么这时候才来?”
苏浩然一愣,瞧见长公主一行气势非凡,正不知身份时。
李太医已经一撩衣摆跪了下去,“拜见长公主殿下!”
苏浩然一惊,也赶紧跟着跪下请安,“草民苏浩然,拜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看了眼周雅芙,眼底的亲近已冷淡许多,抬了抬手。
无双在旁扶住她,道:“免礼。郡主此时正在休息,不好多打搅。”
苏浩然意外,看了眼站在门旁边的苏秀清,见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立时笑道:“启禀长公主殿下,草民乃是平安郡主长兄,方才听闻郡主受了冲撞,故而特请来太医院的李大人为郡主看诊。郡主先前大病初愈,身子一直十分柔弱,长公主殿下关心郡主,草民十分感激,只怕耽误太久,郡主的婶子受不住。”
这边厢的窗后,苏念惜笑开,摇了摇头——这一套套说得,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兄妹之间如何的深情厚意呢!
身旁,裴洛意侧眸看了她一眼。
这边,长公主摇头。
无双又道:“既如此,那李太医留下,诸位就先退下吧!到底郡主闺阁女儿家,身子不适,也不好叫太多人瞧见……”
“哎呀!”
原本站在门边的苏秀清突然朝后一倒,‘哐’地一下砸开了房门。
无双脸色一沉,刚要呵斥!
谁知苏秀清却抬手一指,“你缘何要推我!”
众人看去,瞧见一个丫鬟正惊慌地朝后缩去!
不是旁人,正是周雅芙贴身伺候的婢子!
见众人看来,连忙摆手,“奴婢没有,奴婢只是踩到水脚滑了……”
周雅芙一脸歉疚地上前去扶苏秀清,“对不住,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冲撞了你,没伤着何处吧……啊!”
她忽而轻呼一声,似是被吓到了,直勾勾地看着房间里头。
接着,众人就听到房内传来一阵靡靡之音!
男子粗鲁的喘息,女子承欢的申银。
还有谁听不出这屋内此时到底是什么场景?
周雅芙猛地一颤,匆匆转脸,一下跑到了长公主的身后,满面赤红地轻轻拽着长公主的袖子,低声道,“殿下,我们,我们快走吧!”
这边厢窗后,苏念惜差点笑出声来。
——前世总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妃架势的周雅芙,还会做出这种小白兔儿的模样呢?
裴洛意再次转脸,就瞧见了她面上狞狞毕现的恶相。
阿罗朝人间伸出手,抓住了让她满心欢喜的猎物。
“咔嗒。”
念珠拨下。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
廊檐下,长公主身后,除了周雅芙,还有一些跟随来探望平安郡主的臣妇和贵女。
众人听那不堪声音,皆是神色骤变,纷纷避让,唯有林霜郑嫚脸色大变!
郑嫚当即就要上前,却被身后嬷嬷死死抱在怀里!
林霜更是面色发白,几乎站不住地扶着身边的丫鬟,手指都在颤!
敞开的房门前,长公主面色铁青,朝无双扫了眼。
无双上前,正要将房门带上。
谁知,苏浩然忽而满面惊惧地朝内扑去,“六娘!到底是谁!竟敢这般害我妹妹!畜生!”
无双想拦,却根本拉不住他!
眼睁睁看着他冲进屋内,忽然大呼一声,“梁王殿下?!”
第120章 纳郡主为贵妾
长公主顿时只觉天旋地转,被无双立时塞了一粒苏念惜给的药在口中,这才缓过劲来。
屋内同时传来梁王的喝骂,“混账!滚出去!!”
苏浩然立时退了出来,甚至还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转过头,一脸‘难过’地擦了擦眼角,道:“惊扰长公主殿下和诸位夫人娘子了,我,我家六娘不在此处,是梁王殿下在休息,我,我先前弄错了……”
他这副样子,就差直接说明是梁王与平安郡主在此苟且了!
不少人面面相觑。
周雅芙心下大笑,面上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站到长公主身边,低声道:“看来是弄错了,殿下,兴许郡主在别处休息……”
没说完。
旁边有个妇人轻斥,“她这堂姊可是在此呢!”
苏秀清一颤,立时低下头去。
另外又有人低声道:“这苏家还真是好门风,都是勾搭男人的下作东西……”
被旁边人一扯,声音掩了下去。
长公主满面怒色,扭头就要走。
谁知,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打开,梁王竟从里头走了出来!
脸上那副餍足模样,叫不少妇人皆看红了脸,皆是退后。
长公主大怒,伸手指向梁王,“你这混账!”
梁王也有些无奈,拢了拢衣裳,扫了眼四周,最终视线落在苏浩然身上,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他本不过是想偷偷摸摸玩一把美人儿,这货色居然还敢带人来故意撞破?
当他不知这卑贱的东西打的什么主意?
面上却是无奈,朝长公主道:“长姐息怒,我本也只是过来问候一声平安郡主。谁知郡主却说心口疼,非要拉着我瞧一瞧……”
“简直胡扯!”郑嫚终于扒开嬷嬷的手,怒道:“郡主高雅典持,如何会行这等娼妇之行?分明是梁王你……唔唔唔!”
嬷嬷满面惊恐,一把将她按住,忙不迭朝梁王跪下。
梁王恼火,冷笑一声,“郎情妾意的事儿,倒是叫你们说成这般不堪。若是平安郡主当真不愿,你们以为本王能做出这等强辱之事?”
说着,又故意瞥了眼屋内,笑道:“不过既然已成了我的人,总不好叫她太过委屈。正好长姐在此处,不若给弟弟做个见证,弟弟要纳平安郡主做贵妾。”
“嗤。”
这边窗后,苏念惜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朝身侧瞥了眼,果然撞进裴洛意那静深缓涧的眼。
勾着唇,毫不掩饰恶劣地道:“梁王殿下要纳我堂堂圣人亲封的平安郡主为贵妾呢!大郎君说,有不有趣?”
裴洛意捏着指尖温润念珠,看着这个噙着笑却冷着眼的小姑娘。
片刻后,低声道:“我在,他不敢。”
苏念惜眼睫一颤,又嗤笑一声,听到那边动静,再次转脸看去。
瞥开的眼瞳下,酸涩一闪而过。
“你在胡说什么!”
长公主气得心口发疼,“她是苏无策唯一的女儿,圣人亲封的郡主!你怎么敢!怎么敢的!”
梁王却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空有名号而已。况且苏无策都死了,她一个女人能守住这么大个国公府?能入我王府,才是有了依仗,是她的福气……”
“还不住口!”长公主甚少动怒,这回却被气得不轻。
无双一看她情形不对,立时将人扶住,“殿下息怒,莫要伤了身子。”
一旁,苏浩然跪了下来,一脸的诚恳,“蒙王爷能看重六娘,小子感激不尽。只是,纵然与王爷有情,六娘也不能这般蓄意勾引王爷,坏了自身清白,毁了二叔身后名誉。”
他一脸的义正言辞,再次磕头在地,高声道:“是小子没有教导好妹妹,都是小子的不对。还请王爷莫要以此轻贱了六娘!”
这番话,将苏念惜彻底踩成了个勾引梁王的荡妇,并顺道彰显自己身为兄长的宽厚仁慈!
苏念惜冷笑一声,揪下旁边的月季花瓣,在指尖揉搓。
裴洛意垂下眼睑,看那鲜红染就嫩指,一如方才鲜血萃浸之色。
“怎么,苏大郎这话,是说做贵妾,是轻贱了你妹妹?”
梁王对苏浩然的不满又添了一层,狗东西,这是想以此拿捏坐地起价?
不过,想着方才床帐里那尽兴滋味,再想到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哼了哼,道:“到底是苏无策的女儿,要不就给个侧妃……”
不远处,在前头操持的梁王妃正好赶来,听到这句话,顿时眼神暗狠!
长公主瞧见她,喝道:“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侧妃是你想封就封的?”
梁王妃却走过来,笑道:“就说王爷去了何处,原来又寻到花丛里头去了。”
一派端庄大方地朝门里扫了一眼,“不知王爷这回又得了哪朵美人花?”
她的身后,立时几个婆子便扑进厢房里去!
梁王眉头一皱。
周雅芙轻呼,“王妃不可,里头可是平安郡主……”
话没说完,察觉失言,连忙噤声,站回了长公主身边。
无双朝她看去,眼底冰凉。
还跪着的苏浩然立时恭敬道:“启禀王妃,小子该死,没教导好妹妹,让她做出此等带累王爷声誉之事,小子回去后定好生教导!”
梁王妃垂眸看着他,满眼嘲讽。
掩了掩口,张口却是笑语:“一桩良缘,何来带累?苏大郎说笑了了。”
不止苏浩然,连梁王与长公主,还有后头那些人都意外,梁王妃似乎一点儿也不气恼?
这边窗后,苏念惜也好奇地点了点侧脸。
就听身旁裴洛意道:“梁王妃当是沈默凌请来。”
苏念惜一滞,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沈默凌知晓那屋子里的并不是自己!
她黛眉微蹙,心念刚动。
裴洛意再次淡缓开口:“梁王不会这么轻易认错人。”
不过一句话,苏念惜却瞬间明白!
——这一局里,有沈默凌的掺合!
他给苏柔雪千眠香,便是已知晓梁王对自己之意,本是想借机拿捏自己。
可今日宴会厅设计长公主失败,叫他对自己动了旁的心思。
于是,他用计让梁王将苏柔雪认成了她,自己则来到中了千眠香的她的厢房。
届时,苏浩然安排的一出闹开,他再顺势出现。那么自己这一世,将不可避免地又一次与他纠缠到一起!
当真完备又残忍的算计!
每一步毒计里,都没有考虑过旁人性命半分!
苏念惜的后背一寸寸寒栗,面上却止不住地笑起来。
——还真是他!不愧是他!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募地攥紧窗棱。
裴洛意垂眸看去。
就听她森声道:“既如此,顺势将我推给梁王未尝不是好主意,缘何又要引梁王妃前来?”
当真聪明,一点即透。
裴洛意抬眸,却只看向窗外,片刻后,淡缓道:“某亦不知。”
苏念惜眯眼,却从那冰冷如霜的面容上看不出半分破绽。
忽听对面传来尖叫,只得再次看过去。
身侧,裴洛意微微侧眸,朝她瞥过,又转开视线,看向那边。
正朝此处凝视的沈默凌。
——生性嗜血的豺狼对猎物起了怜悯。
——是动心?还是占欲?
“咔嗒。”
念珠拨下,清声空空。
“啊!不,不要——”
对面厢房内传来女子的尖叫,“放开我!还不放开!放开!!”
第121章 怎么会是你?
外头众人皆是皱眉。
不少人满脸鄙夷。
周雅芙却借着掩口,藏住了翘起的嘴角。
——只要毁了她的名声,那么她就再抢不了自己对长公主的‘救命之恩’,还有摄政王,会稀罕要这么个破鞋?
长公主一脸的不忍,却碍于梁王,没有开口。
唯有林霜与郑嫚,满脸焦灼。
郑嫚被嬷嬷死死按着,挣脱不开。
林霜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道:“王妃,既然事已定局,不若找个僻静的地方,好生商议……”
周雅芙却开口打断了她,“如此大事,众目睽睽,若是私下处置,岂非委屈了平安郡主?”
林霜眉头一皱,看着素来亲密的周雅芙,只觉陌生,还想说话。
门内,一个露着大半肩膀的女子被拖了出来。
苏浩然一见,立时扑过去,担忧又气恼地说道:“你这混账!怎能做出如此寡廉鲜耻的事儿来!苏家的名声都让你丢尽了!”
说着,又伸手去扯那少女,“还不快给王爷王妃磕头,求他们饶恕你的罪过!”
不少人都讥笑出声。
林霜郑嫚转开眼。
周雅芙也轻声道:“郡主,你身份高贵,要什么男人没有,怎能这般蓄意勾引有妇之夫……”
不想,话没说完。
院子里,传来恭敬请安声:“拜见长公主殿下。”
众人一转脸,也是意外。
居然是平安郡主身边伺候的贴身婢女。
周雅芙一脸担忧地说道:“你这婢子,好生疏忽。不伺候郡主,跑哪里去了?叫郡主做出此等,此等……”
她似是羞于启齿。
碧桃被她说得莫名其妙,看了看廊檐下这乌泱泱一帮人,伸手指了指,“长公主殿下是来找郡主么?郡主在此间休息。”
众人一愣,顺着她的手看向对面。
周雅芙神色骤变,“不可能!平安郡主不是在此处么!”
话音落下,就见长公主朝她看来。
顿时一缩,又震惊看向那半身赤裸的女子,“那这是何人?”
一旁,梁王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猛地上前,抓住那女子往上一提,“本王也想看看,本王方才怜疼的,是哪一个美人儿!”
这话说得粗鲁又低俗,惹得周围不少人掩口。
长公主更是脸黑如锅底,不满地看他。
“啊!怎么是你?”有人轻呼。
众人望去,一张清新脱俗的脸被迫抬了起来。
泪光盈盈,虽不如苏念惜那般春华颜色,却也独有一番怜人滋味。
梁王心头的火顿时消了一半儿。
梁王妃瞥见他神色,冷笑一声。
“这不是……苏家三娘子?”一旁,郑嫚一下推开呆住的嬷嬷。
一边跪着的苏浩然也傻了,不可置信地看向苏柔雪,“怎么会是你?你,你……”
一抬头看到梁王阴沉沉的脸色,忽而伸手一指,“你这贱人!知晓自己去过大理寺,名声坏了,竟耍出这般下作心思,如此算计王爷妄图攀权附贵!你这么做,可曾考虑过爹娘?!考虑过苏家?!”
若是苏念惜,送给梁王,能做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自然是大大的好事一桩。可苏柔雪,却跟他是一母同胞的妹妹,这般坏了名声,牵累的是他自己啊!
他义正言辞,满脸愤怒。
苏柔雪朝他看去,看他满面的狰狞,一副恨不能与她断绝关系的模样。
忽而伏在梁王脚下,大哭,“王爷,王妃!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进了屋子就昏倒了,醒来就发现王爷……我,我,呜呜呜……”
她哭得梨花带雨,倒是把梁王剩下的怒气又哭去一大半儿。
他干咳一声,扭过头,看了眼梁王妃,又对长公主笑道:“长姐,你看这事儿……”
长公主气得胸口又一阵阵地疼,猛地一甩袖子,“你自己做下的丑事,自己解决!”
说着,扭身要走,又看到站在院子里一脸老实模样的碧桃,顿时想起苏念惜。
皱了皱眉。
无双道:“殿下,不若顺道去瞧瞧平安郡主?”
长公主心知方才这番动静,苏念惜也遭了不少非议,若是她就此离去,只怕会叫在场的人以为她因此连苏念惜也厌弃了。
京中贵人圈子里素来看上头之人的眼力捧高踩低。她一个无助无依的女儿家,再如此被人轻慢,只怕以后会更加艰难。
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去吧。”
无双一笑,上来就要扶住长公主。
一边的周雅芙却抢先一步,要去扶长公主的胳膊,一边柔笑道:“臣女陪殿下同去。到底都是苏家的女儿,这般被牵累,还不知气恼成什么样子。殿下正该去安抚郡主一番才是。”
一说苏念惜时故意不出来露面,有心看苏柔雪出丑,心性恶毒。二说她借机攀附长公主,轻浮虚荣,令人不齿。
长公主朝她瞥了眼,顺势扶住无双的手。
周雅芙微僵,随即又满面笑意地跟上。
窗后,苏念惜讥笑,慢悠悠地看向身边的裴洛意:“大郎君,还不走么?”
裴洛意没动,只抬眸看她。
苏念惜眉梢一挑,故意朝前凑过去,轻浮又懒慢地笑,“大郎君真不走?叫长公主殿下瞧见,您可就真的说不清了哦!”
裴洛意缓缓拨动念珠,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若曼若珠的面容,以及眼底那刺骨冷意。
忽而抬手,在她眼角,轻轻一点。
如同蝶翼落入湖面,涟漪轻展。
苏念惜一滞,不解看向他的手。
裴洛意也顿住。
看了眼自己的手,再次抬起。
苏念惜就就感觉头顶被轻轻按住。
她抬眸,便对上裴洛意古井无波的眼神。
愈发疑惑,还不等问。
便听裴洛意淡然说道,“便是瞧见,也无妨。”
苏念惜眼睫一颤!
——他这话是何意?
被瞧见两人共处一室,会造成什么后果,他不可能不知!
但是他却说无妨!
难道说……
苏念惜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就这么得手了?
心头微热,带了几分期冀地问:“大郎君……愿意娶我?”
裴洛意看到这双眸子里的疏离褪去,明媚的光华灼目如荼,叫人无法直视。
他缓缓松开手,再次看向窗外,长公主已领着一群人朝这边走来。
不远处,沈默凌目如鹰隼,森森望来。
“咔嗒。”
念珠落下。
第122章 将心比心
裴洛意只看着外间,静缓道:“某说过,会护郡主周全。”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苏念惜当场被气笑了,‘大逆不道’地狠狠推了他一把,“谁要你的周全?不能娶我就走!走!”
裴洛意被她推得歪了一下,愣了下,随即侧眸。
苏念惜已站起来,冷笑连连,“空口之诺,与那苍穹浮云有何分别?此时信誓旦旦,转过身,风吹而散。大郎君,我不信人口齿之词,所以,也不必劳烦大郎君这般费心为我操持。您几次救命之恩,我自会报答,还请大郎君离开吧!”
裴洛意站了起来,听着这满面冷离厌烦的小姑娘压抑不住悲苦的般般话语。
于她来说,誓言皆为荒唐。
他握着念珠,抬眸看她——为何会害怕人间至如此地步?
到底……受过什么委屈?
门外的声音愈来愈近。
苏念惜忽然扯着他的袖子将他推到侧间窗户前,“快走!”
若是再不走,她今日最重要的安排可就彻底白瞎了!
见裴洛意还是跟个冷柱子似地杵在那里。
顿时气恼!
——这人,方才逗弄,他扭头就走。此时要他离开,他又不动了!
到底是要做甚!
咬了咬牙,忽然凑上前低声道:“大郎君想不想知晓宫中那位莲蕊真人,是何出身?”
裴洛意募地抬眼。
苏念惜勾了勾唇,又推了他一把,“想知道,就先离开。快走!”
长公主的声音赫然已在门外!
裴洛意微微蹙眉,扫了眼门口的方向,又看小姑娘拧着眉一副着急的模样。
终是踩着窗棱,跃了出去。
苏念惜立时掩上窗门,微松了口气,躺回了软榻上。
“郡主。”
碧桃推开房门,快步来到榻边,“长公主殿下来瞧您了。”
苏念惜这才恍惚睁开眼,也不扭捏娇柔,而是大大方方地扶着碧桃的手就要下地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一见她那小脸儿白得跟纸似的,快走两步过来,扶住她的胳膊笑道:“好孩子,难为你了,身上难受着还这么知礼,快起来。”
苏念惜一弯唇,起身恭敬道:“本就是我自个儿失足跌脚,却叫殿下费心,还特意来此探望,实在惶恐。”
半句不提突然失狂将她推出去的楚元。
身后跟进来的一个妇人笑道:“平安郡主好生大方,这般维护楚家那憨儿呢。”
阴阳怪调的,正是方才在对面门前嘲讽苏念惜的一人。
无双扫了一眼,皱了皱眉。
苏念惜却笑了,毫不在意地点头,“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什么?”那妇人嗤笑,“平安郡主与楚小将军将心比心?那位楚小将军可是年过二十的成年男子了……”
话没说完,忽然见长公主朝她瞥了眼,顿时一噤。
旁边,郑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脑壳瓦特了,瞎讲什么乌七八糟的。”被后头嬷嬷悄悄扯了下。
周雅芙看着与苏念惜十分亲近的长公主,眼神微狞,随即上前,笑道:“郡主当真宽和,对楚家小将军这般有心。”
这话说的,仿佛苏念惜对楚元有什么不一般的心思似的。
众人皆是神色各变。
若是传出去,楚家怕是立时就能向国公府提亲了。
无双看着周雅芙的眼神已彻底冷下来。
林霜皱了皱眉。
郑嫚一脸嫌恶,刚要开口。
却见苏念惜笑着点了点头:“说是有心也不错。”
众人一愣。
——这平安郡主,是当众承认对一个傻子有意?
却见苏念惜又转向长公主,娇音带柔地轻声道:“今岁春上时,我在万佛寺给阿娘做水陆道场,正好遇见楚将军在给楚夫人送灵。楚小将军当时悲痛欲绝,叫我实在难忘。”
万佛寺!
周雅芙猛地攥紧帕子!
长公主叹气,拍了拍她的手,“所以,你是怜悯那孩子?”
怜悯?
也许有吧!
她不过是带着前世记忆,想利用这孩子,给自己博个出路罢了。
苏念惜带着涩意笑了笑,“听说楚夫人生前极为宠爱楚小将军,撒手人寰之际想必亦是极为放不下他。叫我想起阿娘,所以我便对他怜惜了些……”
她垂下眸,眼角的泪水恰到好处地洇开,滚落。
这副隐忍思念亡母的模样,可比苏柔雪方才的梨花带雨更加楚楚动人!
连方才那个刻薄的妇人都变了脸。
更别提本就心善又对苏念惜很有好感的长公主了!
当即攥紧她的手,用力拍了拍,“好孩子,别难过。你娘若在天有灵,也定然不舍得见你这般难过的。”
苏念惜抬起头,一双眼睛红润水涟,伤感又感动地看向长公主,“多谢殿下……”
“是啊!”
周雅芙擦着眼角也走过来,笑道:“定是苏夫人虔诚信佛,如此才有佛祖怜悯,令苏夫人在天之灵保佑郡主今日免遭此劫。”
苏念惜抬头看她。
周雅芙又笑道:“听说苏夫人从前常去西城的浮云寺上香……”
话没说完,旁边的碧桃忽然捧着衣裳过来,道:“郡主,方才那件衣裳脏了,这件还能应付,您看是否……”
话没说完,长公主募地起身看向那裙子!
苏念惜转脸,看着周雅芙微瞪的眼。
四目相对,她勾了勾唇。
周雅芙瞬间心下顿时‘咯噔’一声——不对!苏念惜为何会是这个反应?!
这模样,仿佛在说,“你完了哦!”
她后背顿时蹿起一股寒意!
随后,就见长公主带着震惊回头问:“这是你的裙子?”
苏念惜方才恶意盈动的脸上浮起几分莫名,站起来点点头,“正是。”
长公主忽而上前,上下看了看她,又问:“你去岁可曾去过万佛寺?”
周雅芙顿时神色大变,当即意识到,这裙子只怕也是关键!
立时笑道,“听说苏夫人最喜欢去浮云寺……”
却被无双呵斥,“殿下不曾问话,休得擅自开口!”
周雅芙顿时面色一白,暗恨地睨了眼无双,却做一副摇摇欲坠的神情朝后退了一步,很一副可怜样子。
苏念惜瞥了她一眼,朝长公主笑道:“是,去岁夏末之时,我曾随阿娘去万佛寺给阿爹祈福。殿下怎地知晓?”
周雅芙一把攥住身旁丫鬟的手!
长公主也握住了苏念惜的手,再次问道:“可曾救过什么人?”
第123章 救命恩人是苏念惜!
苏念惜一瞬惊讶,随即抿唇,笑了笑,摇头。
周雅芙眼眶一颤,微松了口气。
长公主失落。
不想又听苏念惜轻声道:“阿娘不许我说。”
周雅芙顿时神色崩裂!
苏念惜瞥着她精彩纷呈的脸,心下几乎要放声大笑!
太好玩了!周雅芙,原来前世这个能随意揉搓我的摄政王妃,也有可被我玩弄心绪的一天啊!
——哈哈!哈哈哈!
而长公主眼中也迸出了喜悦。
上前一步,道:“这有何不能说的?佛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人是大好事儿,缘何隐瞒?”
苏念惜脸颊微红,低笑道:“因着那夜太晚了,阿娘担心旁人知晓我夜里出门贪玩,被人议论,所以不叫声张,第二日就匆匆离去。”
——如此说来,一切便讲得通了!
难怪找不到这孩子!原来是故意隐瞒了!
她忽然又想起周雅芙,回头,目光落在她鬓发上的猫眼石莲子米钗子上。
微微皱眉。
按理说,她不会记错。可这两样东西,怎会在两个人身上?
周雅芙立时笑道:“原来郡主也曾去过万佛寺,还真是凑巧了。我那段时日也在万佛寺游玩过几日,竟不曾碰见郡主。”
在暗示她说谎。
苏念惜莞尔,却不接话。
瞧着仿佛心虚。
可长公主此时心里却对这知礼大方勇敢善良的孩子更加亲近,想了下,又问:“你救下的那人,可有印象么?”
苏念惜眨了下眼,想了想,道:“不是记得很仔细了……”
周雅芙轻笑,点头:“这么多时日了,记不住也是有的。”
长公主蹙了下眉。
就听苏念惜轻笑道:“因着我的裙子是新做的,那位嬷嬷曾说过,要赔我一条新裙子,我却是记住了。”
“好孩子!别说一条!便是十条百条!嬷嬷也赔给你!”长公主顿时热泪盈眶,一把将她搂住,激动地直拍她的后背!
这话,她找人时不曾宣扬,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冒充。
唯有她的小救命恩人知晓!
——就是这孩子!就是她!
窗户外。
静默而立的裴洛意微微抬眸。
到此时,终于明白。
这一子,她要摆弄的,竟是权贵。
沈默凌的布局,被陷害的楚家,梁王府,长公主,甚至于意外出现的他。
全都在她翻云覆雨的棋盘里。
“长公主殿下,您是说……那夜的嬷嬷,竟是您么?”故作的惊喜那样明显。
可除了他,却仿佛无人能察觉。
裴洛意捏着念珠,此时才明白。
原来她方才,并非真心。
并非真心,想让他,娶她。
她只是想要权势,要庇护,所以才会那么迫切地驱逐他。
在她眼里,原来自己,居然连姑母的权势都不如。
“咔嗒。”
素来轻缓的玉石,忽而重声拨下。
另一头的廊檐下。
沈默凌转动着扳指,低低笑开。
——原来如此。
坏了他多日的谋划,为她自己铺路。还从没有人,能从他手里夺走过东西。
从玉真观,到赏莲宴,这位平安郡主,还真是……有趣。
屋内。
周雅芙的手指几乎攥破丫鬟的掌心!
这个贱人!她怎么敢抢她的救命之恩!一个下贱出身的东西!谁给她的胆子!
“对了。”
高兴极了的长公主忽而转过脸,看向周雅芙,“你说的万佛寺救人之事,是怎么回事儿?”
周雅芙脸一白,无助说道:“殿下,兴许是误会。小女所言句句属实,小女确实也在万佛寺救过一位贵人。小女的婢女可以作证。”
一旁的臣妇贵女们全看明白了——原来长公主的救命恩人是苏念惜!可是周雅芙却提前冒充了!
郑嫚顿时双眼发亮地看好戏!林霜则惊讶地微微瞪眼。
周雅芙的婢女跪了下来,“真的,我家娘子真的在去岁八月初二,在万佛寺的后山脚下,救过一位贵人!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
“八月初二?”
长公主不解,她去万佛寺乃是八月初四,又看她鬓发上的钗子,“那你这件钗子是怎么回事儿?”
周雅芙垂眸,扫了眼一直没开口的苏念惜,道:“此乃我家中姊妹所赠……”
长公主皱眉。
却听苏念惜笑道:“倒是巧了,我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簪子,也是家中姊妹所赠。”
周雅芙募地抬脸,“竟有这样巧合之事?那你的簪子在何处?”
苏念惜笑了笑。
“郡主莫不是拿不出来?”有人问。
苏念惜却依旧没开口。
立时有人低声道:“还真拿不出来?莫不是平安郡主才是故意冒充?”
长公主皱了皱眉。
周雅芙掩口,一副大方模样笑道:“郡主若是想亲近长公主殿下,只管拜见便是。何必要耍出这般手段?我自是不会计较郡主先前言语陷害,可长公主殿下却是凤体尊贵,岂容你这般胡乱欺瞒……”
“启禀长公主殿下。”
话没说完,旁边的碧桃忽而跪下来,道:“郡主不愿说出簪子下落,是因为,那簪子,被偷了!”
不少人哗然。
周雅芙眼神微沉,却又笑道,“拿不出来,也不必这般搪塞,只管承认便是,长公主殿下仁慈,必不会怪罪的。”
碧桃却红了眼睛,哽咽起来,“启禀长公主殿下,那簪子确实是被郡主先前最为信重的伺候之人给偷走,并且典当了出去。奴婢没撒谎,那当铺的朝奉就可作证!”
周雅芙万没料到,苏念惜竟然连当铺都能寻到!帕子死死一攥!
随后笑道:“一枚簪子,何至于如此劳师动众。你这婢子,说得仿佛我这簪子就是你家郡主的似的。”
不想,碧桃脖颈一抬,硬着声儿道:“是不是郡主的,一验便知!”
也不等周雅芙说话,便直接朝长公主磕头道:“郡主的簪子,乃是去岁生辰时三娘子所赠。郡主因着极其喜欢,特命匠人在那猫眼石里雕刻了一个苏字,对着日头便能照出来!殿下不妨命人查一查!”
周雅芙顿时神色大变,下意识去摸头上的簪子!
却瞧见周围人全都朝她看来的……鄙夷怀疑嘲讽的眼神!
尤其郑嫚,几乎就差把‘恶心’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她猛地看向身后丫鬟!
那丫鬟一颤,当即跪了下去,哭道:“大娘子恕罪!是奴婢不小心打碎了您的簪子,怕您责罚,就偷偷去买了个相似的回来。是奴婢错了,大娘子恕罪……”
周雅芙顿时又气又恼,“一枚簪子,我何至于会罚你?你可知,因你糊涂,差点叫长公主对我生出误会……”
“嗤。”
不想,没说完,就听苏念惜突兀地笑了出来。
众人不解,纷纷看过去。
周雅芙只觉不对劲。
第124章 郡主药性又发作了
果然,就听苏念惜慢悠悠地说道:“我这丫头记错了,刻了字的,是另外的簪子。这一枚猫眼石的钗子,没有字儿。”
“!!!”
轻轻巧巧的话语,却若当头棒喝,直将周雅芙最后的体面全都踩在了脚底!
若她当真有一枚极其相似的簪子,何必三番五次的遮掩?!
分明是她故意买了簪子,试图假冒长公主的救命恩人!
“好下作!!”郑嫚骂道,“分明拿了郡主的东西,却还口口声声说郡主不对!你哪里来的脸?我呸!没见过侬这种不要面孔的……”
她还要骂,却被身后的嬷嬷给拽了回去。
一旁的林霜亦是一脸的震惊,“周大娘子,你怎能……”
那阴阳怪气的妇人更是张口便斥,“听说周大娘子端庄娴雅,原来周家的女儿,竟是这般的端庄?端着别人拿命换来的东西,自己坐庄?”
“……”苏念惜看这无差别攻击的刻薄妇人忽然顺眼了点。
周雅芙面上青紫交加,张惶看向长公主,跪了下来,“殿下,我真的不知晓这簪子是怎么回事儿……”
长公主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边暗恼自己方才竟然被蒙骗了,一边又庆幸这周雅芙的算计败露了。
心下对这佛口蛇心的女娘愈发不喜,摆了摆手。
早对周雅芙满心厌恶的无双立时上前,对两旁道:“殿下此时不便见客,还请诸位散了吧!”
这哪是不便见客,是不便见周雅芙吧!
周雅芙顿时泪水落下,“长公主殿下,我冤枉,您不能只听郡主一个人的言辞,这真的是我的簪子……啊!”
却被门外进来的婆子给直接拽起来,丢出了门外!
众人本是想借赏莲宴机会能跟长公主多几分亲近,谁知竟被周雅芙带累,一并被赶了出来,当即不少人对她满心不悦。
那嘴毒的妇人更是讥诮道:“周家还真是好家教!为了攀附长公主,连女儿都能拿出来当枪使唤!如此贤女,以后也不知哪家会得去享福呢!这样的美名,我可得回去好好地宣传宣传。”
郑嫚快意地笑开,拉着还皱着眉的林霜走了。
周雅芙站在廊下,泪如雨下,却满心恨毒。
——被长公主厌弃,她此生彻底毁了!苏念惜,你这个歹毒的贱人!为何要害她至此!贱人!贱人!
她死死地盯着那紧闭的房门,忽听身后有人道:“周大娘子,摄政王殿下有请。”
她脸色一变,顿时露出又羞又欢喜的神情,转身,跟着那人,匆匆离去。
门内。
苏念惜扫了眼离去的周雅芙,心下冷笑,身败名裂怎么够呢?上一世你对我做的一切,这辈子,慢慢地受吧!
转过头,就对上长公主笑吟吟的脸。
这样慈爱的眼神,让她想起了阿娘。
滞了滞,强压下满腹燥热,回握住长公主殿下的手。
长廊尽头的一处阴凉中,裴洛意看着那头离去的周雅芙,又转眸望向那小姑娘所在的房间。
此局,本可转圜,可苏念惜却不曾给周雅芙半分挽尊之机。
从一开始,她没有揭破周雅芙头上的簪子,之后步步算计,就是为了逼她彻底失信于长公主。
而她,有了这虚假冒充之人的鲜明对比后,便能顺势踩着这块垫脚石,直接得了长公主的更多喜爱!
玩弄人心,拨转云雨。
为达目的……物用其极。
这样的手段,让裴洛意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一个名字。
——沈默凌。
沉吟间。
忽听玄影在身后低声道:“殿下,郡主药性又发作了。”
他募地抬眼。
就见窗内,苏念惜满面赤红地倒在长公主的怀里。
……
华贵的国公府马车停在梁王府侧门前。
侧门内,长公主担忧地问:“真的不去我那儿?我让徐院判给你瞧瞧?”
苏念惜笑着福身,“多谢殿下关心,我只是身子疲乏了,回府休息一些时候便好了。只是可惜这赏莲宴,竟不得参加,还带累了您跟着担心。”
长公主对苏无策的印象就是个性子直爽又没什么心眼的憨厚之人,没想到他的闺女竟这般端庄知礼。
她拍了拍苏念惜的手,道:“不能参加倒好,什么污糟的东西都来扎堆,平白叫人添堵。”
苏念惜叫她逗笑了,弯着唇,因着药性发作,面颊赤红,便映衬那笑容若流霞晕染。
长公主看着这美得跟天仙儿似的姑娘就高兴,又道:“今儿个是老五做得不厚道,幸而你避了开来,往后有我在,你放心,他绝不敢再动歪心思!”
苏念惜轻笑,要的自然便是您的庇护。
不然,她何至于费尽心力地安排了这样的局?
“多谢殿下。”她带了几分濡慕地应声。
长公主想到今日种种,对苏念惜满心怜疼,又揉了揉她滚烫的手指,道,“还有你家长房那兄妹,心术不正,只怕爹娘也是家教不好的,这样的亲人靠不住,不若早些请出府去。”
苏念惜面上的笑容倏消,似是被长公主的话吓到,愣愣抬头。
长公主忙叹气,以为她失怙后无依无靠,舍不得这些亲人,便软了几分语气,“我说这话也是多嘴了,只是,你定要小心那一家子。”
苏念惜本只想要个靠山能对付沈默煜,并未想从什么人那里得什么真心爱惜。
不曾想过,众星捧月尊贵无双的长公主,竟会对她说出这样真心实意的话来。
沉默片刻后,笑了笑,点头,“多谢殿下,我记住了。”
“那就好,去吧!”
苏念惜出了侧门,又回头看了眼门内,长公主殿下笑着对她摆摆手。
她抿了下唇,想说什么,却眼前一昏。
立时握紧碧桃的手,道:“回府!准备……”
不想,推开车门,刚抬头,声音骤消。
碧桃不解,“郡主?”
苏念惜却突然松开她的手,道:“你先在外头候着。”
然后自己一头钻进去,关上了车门。
碧桃不解地回头,看旁边拉着车的小柱子,两人面面相觑后,老老实实地坐在了车辕两边。
“咔哒咔哒。”
马车前行。
苏念惜瘫坐在车内,微喘着气儿抬眸看对面的裴洛意,眼神冰冷。
片刻后,倏然笑开,一摆袖子,靠在小几上,懒洋洋地问:“大郎君就这么着急?”
第125章 你想给我解毒?
裴洛意没出声,只伸手,将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
苏念惜瞥了眼,拿过来,打开一看,一瓶碧绿琼浆在里头莹莹晃晃,凉爽的药香味儿沁开。
她挑挑眉,勾着那瓶子的底儿,撩开眼帘朝上看。
“此药可缓解千眠香之苦。”裴洛意再次握住念珠,淡声道,“无毒。”
苏念惜眉梢一挑,笑着捏着瓶颈晃了晃,“大郎君这般殷勤,就为了一个莲蕊真人的身份?”
裴洛意静冷的目光落在她潮红的脸颊上,汗珠一颗颗落下,连鬓发都已湿透,分明身处药性正煎熬中,她却还能这般强自压制。
可见隐忍。
一个被娇惯着长大的娇娇儿,到底是什么样的磋磨,才会让她生出这般的心性?
他拨动念珠,嗓音依旧无起无伏:“郡主还是先用药……”
“砰。”
瓶子却被丢开,琼浆流到小几上,药味散逸开来。
裴洛意垂眸看了眼,又抬起眼帘。
苏念惜方才还如花的笑魇,此时已一片冷嘲:“大郎君救命之恩,小女说过会报答就定然会报,大郎君不必做出此等刻意亲近之举来,反叫人误会。”
裴洛意静默——原来还是在气恼方才自己言辞之拒?
可她,并非真心想嫁与他,不是么?
他再次捏住念珠,片刻后,缓缓拨下,问:“不知郡主会误会什么?”
“……”
若不是这人先前那般冷漠拒绝过自己,苏念惜几乎都要以为他在刻意勾引自己了!
当即讥笑一声,点了点那桌上摊开的琼脂,然后举起染了碧绿药汁的手指晃了晃,道:“人说,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大郎君以为——”
她说着,将手指轻轻搭在唇边,然后张口,伸出软红丁香,一点点地裹缠进去。
又撩开眼帘,将湿漉漉的手指竖起来,朝裴洛意点去,“是什么误会呢?”
车厢内,一瞬寂静。
裴洛意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苏念惜。
苏念惜满目春色地抬着头,恶意地勾着唇。
无波无澜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丰唇上,白皙的脖颈上,鬓边的汗水上。
以及……指尖,那清润的水渍上。
“咔嗒。咔嗒。”念珠不疾不徐地拨下。
苏念惜忽而眉头一蹙,一股热意猛地蹿了上来,她忽而往前一扑,死死抓住桌子边缘!
随后又意识到对面坐着这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只觉此时这般失态的自己在他面前宛若跳梁小丑一般!
她不喜欢这种没有掌控的局面!
登时伸手,一把掀翻了小几,起身就去推身后的小门,压着浑身颤栗地说道:“我此时不便招待大郎君,还请大郎君离……”
“啪!”
手腕却被从后方捉住。
另一边已经够到车门的指尖顿住,她愣了愣,回过头。
对上的,依旧是那副无情无念的脸。
顿时一股恼火蹿上心头,当即怒叱,“大郎君这般作态,莫非还是想给我解毒不成……啊!”
一声轻呼,她整个人被拽着朝下扑去。
下一刻,跌落在这不修人间有情道的谪仙怀里。
气血翻涌,顿时周身更如炼火炙烤!
她竭力想保持清醒,可思绪却被火海一寸寸吞噬。
下意识攥紧了裴洛意的衣襟,咬牙抬头,“你到底想做甚?”
既不想娶她,又要捏着她不放。
那便是跟沈默煜一般,想把她当个物件儿随意把弄不成?
这皇权尊贵之上立着的神佛们,原来揭开尊严慈悲的法相后,内里的血肉都是这般妖魔姿态?
她伸手要将裴洛意推开。
却听头顶传来冰冷淡漠的声音,“郡主要如何解开这千眠香之毒?”
苏念惜眼瞳一缩,顿时满心嘲弄!
——哈哈!原来如此!
这位殿下如此殷勤,竟是为了千眠香的解药!
也是。上回连美色都愿牺牲了,不过今日趁虚而入献些殷勤,能不费功夫得来千眠香解药,何乐而不为呢?
她气得笑出声来!
抬眸,看裴洛意冷若寒潭的眼,视线下移,落在那薄唇清晰血色的伤口上。
眼神倏而一戾!
猛地凑过去!
裴洛意长睫募地掀开!
握着苏念惜手臂的手指同时猝然收紧!
下意识想将人推开,可下唇上的伤口又被死死咬住!
刺痛与血腥再次漫开。
他眼底微颤,须臾,垂眸,缓缓放开手指,垂落身侧。
察觉到的苏念惜低低一笑,松开了他的唇,往后退了些,看向他,哑着嗓子轻颤着说道:“就是这么解毒啊!”
裴洛意募地掀开长睫,一直无所情绪的眼底浮起了明显的沉色。
“嗤。”苏念惜倏地笑了,拿手指勾住裴洛意的衣领。
“啪嗒。”
严丝合缝的内扣被解开,露出了他那清晰凸起的喉结。
苏念惜笑着点住那一处凸核,又抬眼看他,“我不知晓解药,大郎君失望了?”
喉结微微动了下。
裴洛意抬手,握住她作乱的手指,嗓音又添寒冽,张口问的却是,“郡主准备找何人如此解毒?”
苏念惜此时意识已快被这千眠香的毒性给烧糊涂了。
她实在太知晓这药发作的时候,人会被欲壑之海吞噬变成怎般丑陋模样。
她不愿在这时候,让这个她要掌控的人反过来掌控她。
所以,她要想尽一切办法先将他逼走。
并未仔细去想裴洛意这话里的质问到底来自何处。
而是再次凑过去,用尽一副轻浮放浪的模样笑道:“是何人,与大郎君又有何干系呢?还是说,大郎君,想来替我解毒不成?”
她一边说着,又伸手,勾开了裴洛意衣领下的另一个扣子。
夏衣本就单薄。
如此已能隐约见他常年藏于冰雪之下的肉体。
可他居然还是不动。
苏念惜深吸一口气,忽而伸手,撩开那一片衣襟,然后朝那胸口轻吹。
软风带着千眠香的味道,如翎羽扫过肌肤。
裴洛意眼下一紧,垂眸。
苏念惜恰巧抬眼,见他垂下的眼帘内,若穹夜万里,不见半点人间的烟火。
顿时心头一寒。
面上却陡然笑开,往后靠去,“大郎君既然不愿,便请自行离去吧……”
话没说完,却一股热意喷涌而来。
她身子一软,被身侧人一拽,再次扑了回去。
下意识按住他的胸膛,只觉入手一阵起伏紧实。
愣了愣,抬头。
第126章 是噩狱
便见谪仙依旧一副无情无欲的模样,那冷淡的眉眼,好似高岭的寒雪,便是山下春色千般,也融化不了他半分的漠离红尘。
苏念惜忽然就再次笑了。
高洁,佛子,虔诚。堕落,恶鬼,欲壑。
她偏不信,这世上,有人真的能四大皆空!
极乐之门打开,死死压抑的浴火毁天灭地。
她的眼,迷上了色妄。
她伸手,环住了她的念欲。
“呼。”
她张开的贝齿下,滚烫的气息犹如地狱的油锅,将裴洛意拖拽进去,同受着煎熬的欢愉。
裴洛意的手,虚虚拢住了如柳枝摇曳的玲珑。
脖颈忽而一痛。
他眉心一蹙,侧眸,就见那沉浸念海里的小女子,张口,咬住了他的血脉。
像一只嗜血的妖兽,噙住了她的猎物,正贪享着如何将他一寸寸吞噬入腹!
他绷紧了后背,再次垂下眼睫,任由命脉被控。
“不……”
忽而,怀里的小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呻音。
他刚要抬眼去看,脖颈却突然传来剧痛!
接着,耳畔传入一道痛苦到极致的欢愉之声!
他瞬间眼瞳凛冽,募地抬眼!
千眠香的气味一瞬浓郁到叫人窒息!
怀里轻盈的身影也犹如蝶翼,剧烈震颤起来!
他拧眉垂眸,却是一顿。
本该是入了仙境的欢愉面颊上,却落下了一行行清透的泪水。
他凝视着她抬起的双眼里。
泪如深海,迷茫麻木。
手指,一点点攥紧念珠。
——这欢愉对她来说,竟是噩狱。
“念念。”
浓香散不去,他在这萦绕如枷锁的蛛网中,张口,哑声轻唤。
看着车顶的空洞眼睫轻轻一颤。
更多的泪水涌出来。
随后,眼睛一闭。
裴洛意虚拢着的手一环,将人抱住。
“念念。”
可臂弯里的苏念惜却毫无回应。
他默然地垂眸许久后,抬手,以指背,轻碰了下她的眼角。
萦蓄在那儿的一颗泪珠,无声落下。
忽听她低低唤了声。
“沈……默凌。”
……
“哭什么?”
“王爷,不要……”
“不舒服么?”
“不,王爷,您放过我吧……”
“真不乖,这样好的事儿,怎地还不知晓与本王共享?来,我教你。”
“不,不要,不要!!”
“不要!沈默凌!!”
尖锐的叫声猛地扎入梦境,那荒诞可怕的一幕骤然碎裂!
苏念惜倏而睁开眼!
尚未从虚无中抽离出身,忽又听凄厉喊声。
“不!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苏念惜皱了皱眉,转过头,问:“怎么回事儿?”
碧桃立时走进来,看她醒了,面上一喜,随即轻声道:“是三娘子,大老爷要将她打死,大夫人正闹着。”
若是在西苑,这动静不至于闹到她的屋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显然是在故意折腾给她看呢!
苏念惜心下嗤笑,坐了起来,道:“给我更衣,我去瞧瞧。”
……
“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有何脸面活着!赔了我们一家子的命给你算了!”
苏文峰手里拿了一根工尺,对着苏柔雪就要抽下去!
苏高氏一下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嘶嚎着瞪他,“你要想打死她,不若先打死我算了!”
“你这蠢妇!”苏文峰气得满脸发紫,看了眼不远处的兰香园,怒道:“她做下这等败坏门风之事,分明是要葬送我们全家!你还护着她!来人,拖开夫人!”
苏高氏死死将苏柔雪抱着,尖着嗓子喊:“三娘自小便习女工女德,最是知晓女子言行规矩!今日分明是被人恶意算计陷害了!你不去找那黑心窝子的恶人,却要来打死我的三娘!你还是她爹么!你不若连我一起杀了算了!”
苏文峰直抖,举着工尺瞪眼,“好!你说她是被陷害的,是谁陷害的?!”
苏高氏转过身就去扑打旁边跪着的苏秀清,“就是你这个贱人!三娘可是你的亲妹妹,她将你视作亲生姊妹,你怎能这般害她!”
她尖利的指甲一下抓破了苏秀清的脸。
苏秀清闷哼一声,捂着脸趴倒在地,颤声道,“我,我……”
“这大半夜的,闹这么大的动静,也不怕叫打更的听着,以为我这国公府出了人命官司呢!”
苏家人一静。
苏秀清猛地抬头,满是期冀地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扫过她血淋淋的脸,又抬眸看那边七窍生烟的苏文峰,笑了笑,走过去,道:“大伯这是在为白天的事儿发落三姐姐?”
苏文峰冷哼一声,“姊妹几个一起出去,唯独郡主一个好端端地回来了,还真是福人自有天佑。”
“天佑不敢受,幸得长公主殿下垂怜,多关照了些。”苏念惜直接搬出了现成的靠山。
果然,苏文峰神色一变,显然也听说了苏念惜曾救过长公主的事儿。
攥着工尺的手紧了紧,又道:“既然你得了长公主的关照,为何不帮你三姐一把?任由她在梁王府受人算计,名声败坏。你这般自私歹毒,也不怕叫长公主不喜?”
他仗着有苏无策的书信就拿捏了苏念惜的把柄,对她言语十分不客气。
苏念惜轻笑,垂眸,掩下眼底的杀意。
随后又抬眸看向底下一脸恨毒地瞪着自己的苏氏母女,笑道:“大伯这话,似是在说长公主不辨是非善恶,一心偏帮我这恶毒之人了?”
长公主可是连圣人都敬着的,谁人敢置喙半句?这话若是传出去,别说苏柔雪名声败坏牵累苏文峰前程了,他的命都可能不保!
苏文峰当即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说长公主殿下如何了?分明是你,眼见着自家姊妹受难,却只顾保全自身,你这般行径,分明是在害三娘!”
苏念惜听这颠倒黑白的血口喷人之词,竟直接笑了出来!
苏文峰脸色一沉,怒道:“你疯了不成?笑什么!莫不是觉得你三姐受此大辱,你很高兴不成!”
他举起工尺,竟是想苏念惜也想打!
碧桃吓得立时挡在了苏念惜的身前!
苏念惜却将她摆到了身后,笑吟吟地看向苏文峰,“只是觉得,大伯这话说得有趣。莫不是,大伯以为,这害了三姐姐的人,是我不成?”
第127章 手足相残
苏文峰还没开口,苏高氏已尖声骂道,“不是你又是谁!那梁王分明是要你……”
话没说完,旁边的苏浩然喊了一声,“阿娘!”
苏高氏一顿,猛地噤声!
一旁,苏柔雪缓缓回头,恶毒地看向苏浩然。
苏念惜瞧着这母子几人,笑了起来,转而又对苏文峰道:“事情前后,我大约也是知晓一些。我若说自己无辜,大伯只怕也不会信。不若,大伯问一问当时在场的几人吧!”
苏文峰眉头一皱。
苏念惜已看向苏柔雪,“三姐姐,事发时,你缘何会在那间屋子里?”
苏柔雪看着站在台阶上的苏念惜,高高在上,高贵自然,美得倾国倾城。而她,沦落泥沼,身败名裂,成了阶下之丑!
她猛地攥紧手指,瞪向苏秀清,“是你!你给我下了药!是不是!是不是!”
苏秀清猛地摇头,满脸惊恐,“我,我不是……”
“还说不是你!”苏高氏又扑过去撕打她,“你这不要脸的娼妇!该下地狱的下作胚子!自己没了名声,竟还敢害我三娘!我跟你拼了……”
“是大哥哥逼我的!”
又被抓了数道伤痕的苏秀清忽然高声喊了出来!
全场一静!
苏念惜眼底的狞笑一闪而过。
苏浩然眼睛一瞪,“你胡说什么!”
苏秀清一把推开苏高氏,朝台阶前扑过来,“阿爹!真的不是我要害三妹妹!是大哥哥说,只要我把这药下在三妹妹吃的茶里就好了!还说,我若是不做,他就能让阿娘杀了我!阿爹,我只是不想死啊!阿爹,您救救我……啊!”
身后的苏高氏忽然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朝后拽,“贱人!贱人!大郎为何要害三娘?你根本就是胡扯!我撕烂你的嘴!”
“救命!”
苏秀清捂住头发,挣扎着朝满面震惊的苏文峰说道:“是因为大哥哥记恨三姐姐之前指认六娘的贴身婢女秋霜是大哥哥所杀之事,大哥哥便说,不若将三姐姐献给梁王,反正梁王好色,说不准还能将事情闹大,逼梁王能许他一个前程……”
“啪!”
苏高氏一巴掌甩在苏秀清的脸上,“你!你胡说什么!大郎怎会,怎会这般害自己的亲妹妹!”
这分明是他们对苏念惜的谋划!怎地就换到苏柔雪身上了?
苏浩然更怒吼,“胡扯!分明是你告诉我,那屋子里的是……”
忽然顿住!
苏念惜不解地看他,眼底笑意恶毒,“大哥哥,你说什么?二姐姐告诉你那屋子里的是谁?”
苏浩然张着口说不出话来——若说出苏念惜,便等于承认他们在谋害当朝郡主!苏念惜若是闹开,他第一个别想好!
可这副说不出来话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分明就是心虚无法辩驳。
苏柔雪看着他的神情一点点扭曲阴冷。
苏文峰气得眼前发黑,“你这孽障!孽障!”
苏浩然猛地扭头,“不是我!阿爹!二娘分明是故意害我!我纵使恨二娘,可她到底是我的手足,我怎会残忍至此?她空口污蔑,阿爹您不能信她!”
谁知,他话音刚落,那边满身狼狈的苏秀清忽然举起手里的小瓶,“我有证据!阿爹!这就是大哥哥让我下在三妹妹茶水里的药!我听他说过,是从平康坊的暗门巷子里弄来的,阿爹去一查便知!”
苏浩然一看那瓶子,顿时大惊,“你从何处拿到的!”
周围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苏柔雪骤然满目森毒。
苏高氏一脸惊骇,“大郎,你……”
苏浩然立时摆手,“不是我,阿娘,是她,不,是你!”他猛地指向苏念惜,“是你勾结了三娘害我!是你!”
说着,他竟猛地站起来,朝苏念惜扑来!
碧桃立时挡在前头!
蹲在墙头正看热闹看得两眼冒光的红影正要翻身下去。
“扑哧!”
刀刃入肉!
苏浩然一下僵住。
慢慢回头,就看,原本跪坐在一边始终没出声的苏柔雪,站在他的身后。
他缓缓低下脸,看到了握在她手里的刀柄。
鲜血,一点一滴地落下。
他猛地抬手,一巴掌将苏柔雪扇出去!
“我的儿啊!”苏高氏惨叫着扑了过去!
苏文峰更是大惊,连声喊,“去找大夫!找大夫!”
下了一步,就要过去,却眼前一黑!
几乎就要晕过去时,胳膊却被人从旁扶了一把。
“大伯,您这时候可不能晕呀。”
他扭过头,看身旁,若一朵出水芙蓉笑眼盈盈的苏念惜,顿时满心怒意,“你!”
抬手就要打她!
却被碧莲一把拦住!
他怒极就要抬脚去踹碧莲。
却听苏念惜道:“大伯还想要前程不要?”
苏文峰猛地顿住,瞪眼看她。
苏念惜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边乱成一团的苏家众人,还有站在一旁,满脸阴森恶毒的苏柔雪。
道:“您也知晓,侄女儿如今得了长公主的几分青眼,在殿下跟前,能说上几句话。”
苏文峰一滞,看了眼流血的儿子,皱了皱眉,转过身来,问:“你能帮我在长公主面前美言?”
苏念惜弯唇,瞥了眼那边满眼不可置信失望的苏高氏,笑道:“自是不难。”
苏文峰一喜——有把柄在手,这贱丫头就能随他操控!
却听她说道:“只要大伯将阿爹的信给我。我保大伯,平步青云。”
苏文峰顿时脸色一变,“你休想!”
果然。
苏念惜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站住!”苏文峰忽然道,“我给你一封!你帮我去给长公主说情!”
“五封。”苏念惜回头。
她急得前世苏文峰拿出来全部的书信也不过七八封,要他全部他定然不肯,况且,今日也只是为了试探。
“两封。”
苏念惜不再言语,下了台阶。
“四封!”
苏念惜眼神一闪,朝暗处瞥了眼,随后笑道:“大伯就是爽快。还请尽快取来给我,毕竟此事不好拖延,夜长梦多,谁知明日京中权贵人家对苏家长房,又要多出什么议论呢?”
苏文峰最近已是焦头烂额,又添这一桩,要是有御史台的奏折呈上御前,他恐怕立时就要被摘了顶上乌纱!
恶狠狠地瞪了眼苏念惜,转身便去!
苏念惜又朝角落瞥了眼,暗处,两道身影暗中跟了出去。
院子里,苏高氏难以置信地看着竟然丢下受伤的儿子离去的苏文峰,顿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又听身侧传来娇柔笑声,“大伯母,哭哭啼啼的有何用呢?我若是大伯母呀,这时候干脆直接打死这对糟心的儿女算了,省得这般不知检点心肠歹毒,败坏了苏家的家风呢!”
这话,可是前世苏高氏对她说过的。
——哭什么哭?你自己不检点,叫人撞见,如今带累整个苏家的名声,还有脸哭?我若是你,直接撞死算了!
“贱人!”
苏高氏扭头就想撕打苏念惜。
苏念惜也不惧,再次笑道,“大伯母就不曾想过,大哥哥为何会去暗门巷子买这种药么?”
第128章 殿下生气了?
苏高氏一滞,随即想起之前苏浩然受的伤,满脸惊骇,“你!是你!”
苏念惜一脸无辜,“宋家干的事儿,大伯母可别想将这盆脏水泼到我头上哦。不过么……”
她唇角一弯,天真又单纯,“大伯母也不必太过担心,大哥哥若真是有了什么问题也不碍事,大伯又不是不能再生了,您努努力,再给大伯添一个就是。”
苏高氏猛地抬头。
苏念惜已笑着转过身去,扫了眼那边被婆子按住的苏柔雪,对上她恨毒的目光,笑着掩了掩唇,走了出去。
……
“郡主。”
二更过半,兰香园的烛火还摇曳着。
苏念惜坐在凉榻上,手边的小几上放着几封拆开的书信。
下午自从苏念惜中药后便一直没现身的夏莲正站在榻边,低声道:“书信应当藏在大郎君的院子里。”
苏念惜眉梢一扬,朝夏莲看去,“看清楚了?”
夏莲点头,“大老爷去了清月居后,手里便拿了这几封信。”
苏念惜转过头,看信上阿爹的笔迹,片刻后,无声冷笑,“难怪先前方叔找不到,他倒是聪明。”
夏莲问:“封三已进去摸过一遍,时间仓促,没找到可疑之处。倒是翻出来了这个。”
她将手里一个荷包递上去。
苏念惜也没接,就这么垂眼一看,登时笑出声来,“这是……大伯母跟前那个婢女,叫什么来着?”
“珍珠。”
“是她的东西?”
“是。”
苏念惜嗤笑,又问:“里头是什么?”
夏莲低声道:“是养胎丸。”
“哦??”苏念惜立时来了兴致,坐直看过去,“养胎?大哥哥的孩子?”
夏莲没说话。
可这东西在苏浩然的屋子里,已说明了一切。
苏念惜手指在小几上轻戳,又扫了眼手边的几封信件,略一沉吟后,道:“将东西送给苏柔雪。”
夏莲眼神微凛,恭声应下。
苏念惜心情大好地歪过身,又问:“今日楚家是如何处置的?”
今日夏莲不曾跟在苏念惜身边,就是为了破坏沈默凌陷害楚家的谋划。
前世,他以今日之计,一箭双雕。
在长公主身边安排暗桩,算计了楚家。
楚巍,与阿爹本是官场上的对头,她前世不曾注意,后来才知晓,沈默凌被封摄政王后,虽执掌神策军,却并无兵权。
他曾试图拉拢楚家,奈何楚巍是个硬骨头,怎么都不肯臣服。
所以他在以楚家憨儿算计了这一出后,顺势将楚巍的兵权剥除,拢到了自己手中。
再加上太子离世,沈默凌大权在握,权势滔天,再无人撼动。
所以,这一世,她要想报仇,让沈默凌死无葬身之地,就不能让他拿到这最重要的兵权!
夏莲低声道:“幸而有郡主吩咐,封三的人提前抓住了那挑唆之人。奴婢后来故意将人引去,很快便解除了误会,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女官也不曾计较楚家,只将那挑唆之人带走了。只不过……”
苏念惜挑眉看她。
夏莲上前一步,“那个暗桩,被人抢走了。”
苏念惜神色一变。
夏莲立时跪了下来,“奴婢没办好差事。”
苏念惜想了想,问:“封三受伤了?”
夏莲略迟疑后,道:“他自己说不碍事,可奴婢瞧着怕是伤得不轻。”
苏念惜颔首,封三的功夫她心里是有底的,能从他手里抢人只怕对方也颇有势头。
唯一的可能,只有沈默凌。
她垂着眸,娇面寒色轻覆,片刻后,道:“打听他的住处,我去瞧瞧他。”
夏莲有些意外,却也没多问,再次应下,“是。”
不久后,灯火熄灭。
长夜归于漫漫。
抱着竹奴的苏念惜抬起手,看自己莹白的指尖。
片刻后,又摸向自己的唇。
那冰冷漠然的注视,那不见欲念的面容,那拒人千里的言语。
她猛地抽回手,翻个身,闭眼!
蹲在房梁的红影打了个哈欠,在屋顶上躺平,丢出一只灰色的鸽子。
鸽子轻盈地掠过夜空,从京城鳞次栉比的街坊上空划过,飞过打更人的头顶,越过高耸的城墙,一直来到一座巍峨又肃穆的华美宫殿后方。
刚刚落下。
就被扑过来的矫捷身影一把抓住。
“咕咕。”
鸽子啄了下他的手背。
“嘶!”
青影咧嘴,拽下它腿上绑着的字条,却并不往正殿走去,而是身子一转,绕进了一条偏僻的深巷里。
悄无声息地不知走了多久,推开一间冷宫的宫门,到了侧殿,推开破旧的壁橱,走了进去。
宽敞的密室内,灯火通明,淡淡的铁锈气漫开。
青影走过去,正要上前,被旁边的玄影拉了一把,朝他摇摇头。
他站了过去,抬头,就见广袖长衫白衣胜雪的太子殿下,站在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面前。
淡声问:“还不说么?”
他手持念珠,眉眼素淡,垂眸的神色似带怜悯。
可青影却募地打了个寒颤,往玄影身后蹭了蹭,玄影扫了他一眼,漠然地往旁边挪开一步。
“我什么都不知……”
话没说完,一张冰冷的手忽而掐住了他头顶!
手背经络骤然崩出!
修长高洁的手指,一瞬成了索命凶残的鬼爪!
清晰的骨头错位声响起!
男子的天灵仿佛要被人活活捏碎!
痛不欲生地惨叫起来,“我说,我说!”
然而,那只手却并没有松开。
直将男子掐得双眼暴突,面容涨紫,浑身抽搐着昏迷过去,才丢开在一旁,又伸手,朝一旁。
站在一旁的灰影递上一块帕子。
裴洛意拿过,缓慢地擦拭了掌心后,将帕子轻缓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火光跃动,那满桌的刑具森狞可怖。
裴洛意转过身来,抬目便锁定了还在往玄影背后缩的青影。
青影顿时一僵,讪讪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说:“属下不是有意打扰,是红影来了信。”
话音刚落,裴洛意已走了过来。
青影愣了下,被玄影一拐,连忙把手里的字条奉上去。
裴洛意持着念珠将字条打开,看过后,又神色寡淡地转过脸,对灰影道:“问清楚后,搁下舌头,丢进摄政王府。”
灰影应下。
“嘎吱。”
东宫侧殿,裴洛意推开门刚走进去,就咳了几声。
青影想问是否要伺候汤药,却看殿下已走进去。
歪过头,看向玄影,不解问:“殿下很少亲自动刑了,发生何事啦?你办坏差事惹殿下生气啦?”
玄影翻了个白眼,“你何时看见殿下因为咱们办错了差动这么大的怒火?”
最多只是冷处理或者直接处罚,何曾这般发泄怒意?
青影莫名,“那能是为什么啊?总不能是被平安郡主惹恼了吧?我看郡主娇娇弱弱的,不像是能欺负到咱们殿下头上的样子啊?”
玄影仔细想了想。
殿下何时动怒的?
从郡主的马车上下来时,殿下就已一片冰冷神色。
莫非……真的跟平安郡主有关?
两人正满心疑窦时,忽然殿门又被打开。
“给长乐府送信,明日孤去拜见。”
长乐府,是长公主所住之处。
“是。”
青影玄影对视一眼——又要出宫?
这段时日,殿下出宫的次数,可比先前数月出去的次数都多!
太极殿那边,怕是又要坐不住了吧?
……
翌日。
日高微辨楼台影,人静遥闻鸡犬音。
京城大雾。
苏念惜站在东苑的花圃里,一边挑选入眼的花卉,一边笑着说道:“所以,三姐姐的意思,竟是要我帮你?”
第129章 自寻死路
离她不远的花圃门口,苏柔雪双眼乌青,面色惨白,不过短短一夜,就从清新怡人的兰花儿败落成即将枯萎的梨梢。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纵使一身素服,可俯身时却依旧难掩满身万种风情的苏念惜,道:“你让人将珍珠的荷包给我,不就是想利用我毁了苏浩然么。我可以帮你做事,只要你帮我进梁王府。”
她已被梁王糟蹋了身子之事已是众所周知,可是梁王府却始终没个说法,若这么拖下去,她不是被绞了头发做姑子,就是要被她爹远远地打发去个偏远的地方了此残生。
她怎么甘心!她苦心修习世家女子典范,难道是为了这样的下场?
眼藏恨意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罪魁祸首,心下当真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可她不能!等利用她达成目的后,她绝不会放过这贱人!
垂下眼帘,一副无助模样,淡声道:“况且,我进了王府,于你自然也有百般好处。”
“哦?”
苏念惜仿佛被她说动了,拈起一朵盛开的山茶花,扭头望来,“三姐姐不妨说说,你进梁王府,对我有何好处呢?”
往日都是她身处高位对苏念惜百般看不上,如今调转身份,实在叫她满心不爽。
她攥紧手指,道:“梁王乃是当今圣人与长公主唯一的胞弟,你如今虽有二叔名头庇佑,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若是我进了梁王府,你就有个梁王府的靠山,到时旁人自然也不敢随意辱没你去……”
“哈哈,哈哈哈。”
话没说完,苏念惜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苏柔雪被打断,神色一狞,顿了顿,抬头看她,“你笑什么?”
苏念惜摆了摆手,将山茶花丢在旁边的花坛里,笑道:“只是没想过,三姐姐自己都这般艰难了,还如此为我考虑,当真是疼爱我,心下实在高兴。”
这话怎么听着怎么阴阳怪气的。
苏柔雪咬牙切齿,又不得不低头,“我自是要多为你考虑。阿爹只顾前程,阿娘眼里也只有大哥,只有你与我才是姊妹……”
“噗!”苏念惜又忍不住笑出来,赶紧转过脸,歉疚地笑道:“昨夜没睡好,脑子不大清楚,三姐姐勿怪。”
苏柔雪的脸变了几变,终于不再纠扯,只问:“你到底能不能帮我?”
苏念惜又想笑了。
这苏家的姊妹当真好玩,一个个的,将她当什么呢?前脚害她,后脚又来求她救命。
她瞧着就这么良善,不,蠢傻不成?
不过么……
她笑了笑,“三姐姐进梁王府,当真会让梁王多多帮衬国公府?”
“那是自然!”苏柔雪眼前微亮。
苏念惜弯唇,看她苍白又扭曲的面孔,片刻后,朝身旁吩咐,“去打听梁王最近会去何处。”
“是。”夏莲应下。
苏柔雪却皱了皱眉,“你不去求长公主?”
苏念惜眉梢一扬——瞧瞧,这就又藏不住狐狸尾巴了。指着用她与长公主的人情,来给她做好处?发什么梦呢?
也不理她,只吩咐旁边的下人,“将这几盆花,送去长乐府。”
一听长乐府,苏柔雪立时不说话了。
待她离去后。
夏莲蹙眉道:“郡主当真要帮她?”
苏念惜又挑拣了一些花苗,笑道:“为何不帮?”
“可她进了梁王府,必然不会帮郡主,说不准还会害郡主呢!”碧桃也在旁边不高兴地说。
苏念惜惊讶抬头,随即笑开,“哎呀,我们的碧桃想事情都这样周全了呀!”
“郡主!”
碧桃羞得一跺脚——分明她比郡主年纪还大,最近却总被郡主当小孩子。
“这些送到竹园去。”
苏念惜又点了点旁边几个花盆,花匠立时搬到另外一边。
主仆几人走出花圃,笑道:“梁王府,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外人都道梁王府里美人无数,可谁又知,那些美人在梁王的后院里,连春日里的花期都熬不过。
梁王妃手里的人命,可不比那上过沙场的将士少。
苏柔雪自己上赶着找死,她又何必拦着?
慢悠悠地来到竹园门口,就见一群女孩儿也不要花匠忙活,自个儿正乐呵呵地将一盆盆的花搬进竹园里。
唯有最小的招娣,坐在台阶上,愣愣地看着她们。
晴儿走过去,将一盆兰草放在她手上,不知说了什么,小姑娘站起来,木木地跟过去,将兰草放在了花坛里。
玉珍几个都轻笑开,香儿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浓雾散尽,晨光自云色后落下,照亮了立在花丛前,每个少女对未来充满期冀的脸。
碧桃擦了擦眼。
夏莲看向苏念惜。
那双总是幽深冷然不似活人的眼睛,映照着潋滟晨晖,光斓万千。
“郡主。”
这时,封辰儿回头,瞧见了站在门口的苏念惜,当即欢喜地唤了一声。
一众人纷纷行礼。
苏念惜笑着抬了手,走过去,道:“后日便是玉真观公开审理了,你们可做好准备了?”
这几日,大理寺曹仁将几人带去了几回,问了许多关于当时玉真观常出入的恩客之事。小柱子听说,外头抓了不少人。
封辰儿一脸郑重地点头,“郡主放心,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怕!”
苏念惜莞尔,抬手,摸了摸招娣的头顶,道:“若是这一关过了,我给你们送一份大礼。好不好?”
招娣抬眼看她。
其他几人对视一眼,看着美若天仙的平安郡主,只觉惶恐,不敢开口。
唯有封辰儿性格坚韧也活泼,笑着问道:“郡主准备送我们什么大礼呀?”
苏念惜却弯了眉眼,满是神秘地说道:“自是……好东西。”
一众围在苏念惜身畔的女子都笑了起来。
花坛里,百花柔弱,却努力绽开,盛放独属她们自己的瑰美色彩。
……
长乐府。
无双走进阅微坞,正听长公主在问:“你这嘴怎么回事儿?”
含笑福了一礼后,道:“殿下,国公府送来许多花儿。”
正低头调试琴弦的裴洛意手指微顿。
长公主却并未察觉,只是惊讶转身,“国公府送来许多花儿?怎么说的?”
第131章 万死不辞
无双又笑开,“奴婢方才当着太子殿下没说,怕他担心。这是国公府并着那些山茶花一起送来的,说是上回瞧见您吃着有效,便送了两瓶来。”
“两瓶?”长公主好奇,哪有人给人送滋补的药丸就送两瓶的?
无双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还有一张方子。”
长公主明显讶异,拿过去看了看,眉头却皱了起来,“瞧这方子,这孩子,看出我这乃是心悸病了?”
无双点点头,前些年不过还只是偶尔心慌,只不过这几年严重了些。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找大夫问诊,以免被有心之人知晓借此牵扯。
拖到昨日,若非苏念惜的药,差点酿成大祸。
长公主有些怔然,抬眸看着远处在盛阳下怒放的鲜花,忽而笑开来,“这孩子,送花是假,送这方子,才是真的。”
又转过头看无双,“难怪你这般愿意给她说好话。”
无双眼眶微红,“真是个剔透又良善的姑娘,只怕昨日瞧见您的症状便猜到了您不愿声张,那般慌乱之下,救了您,还护了满屋子的女客和那楚家的小将军。这满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周全又勇敢的贵女了。”
长公主笑,“看来你是真喜欢她。”
无双弯了眉眼,也不否认,只道:“殿下纵使不去,不若回一份礼吧?”
长公主收礼,还就是几盆花儿,何需回礼?若是回礼,就在告诉旁人,这孩子很得她看中。
那苏家长房想动她,自然就要掂量掂量。
长公主想了想,却道:“我记得你上回提过一嘴,玉真观快公开审理了?”
无双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点头,“奴婢去打听具体时日。”
“嗯。”
……
西市后头的安居巷子里,一间颇为潦草的小院内,小猴和刘其掩不住惊诧地跪在院子里。
小猴还不时抬眼打量不远处廊檐下站着的夏莲,又瞥了瞥她身后敞开的房门。
屋子里正清晰地传来苏念惜轻软又好听的说话声。
“瞧见你没事儿,我也就安心了。”
“郡主不罚,还亲自来探望,小人愧不敢受!”
封三要爬起来磕头谢罪,却被苏念惜轻轻按了回去。
他看着那只素白的手从眼前划过,眼底巨颤!
又听她轻叹道:“这回是我安排不周,带累你受伤了。”
封三浑身一绷,抬头便瞧见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浮起的愧疚与不安。
当即一股血冲到头顶,不顾阻拦地跌落下床,朝苏念惜跪下,“是小人没办好差事,耽误了郡主的安排!”
苏念惜嘴角微勾,却又一副担心模样,伸手要去扶他,“你还受着伤,快起来……”
封三只怕唐突,跪着往后退了几步,大声道:“请郡主责罚!”
外间,小猴和刘其对视一眼——他们在西市横行霸道的三爷,怎么在一个娇滴滴的郡主面前,这般……小心翼翼?
屋内。
苏念惜叹气,只好收回手,却低着声音道:“现下罚你,在你那弟兄面前,到底损了你的威信。”
幽若清莲的香味顿时扑面而来!
封三瞳孔骤缩,猛地攥住拳头,张口,却发现自己已哑声。
顿了顿。
又听苏念惜高声道:“你好生歇着,待伤养好了再去国公府回话。我这边,还缺不了人。”
封三以头磕地,“小人为郡主万死不辞!”
院子里的小猴和刘其一起磕头。
待那高贵优雅的郡主如一支木芙蓉掠过这乱糟糟的小院子远远地离去后,小猴和刘其忙不迭进了屋。
一抬眼就看到那满桌子精贵的补品,正‘啧啧’中,扭头却见三爷还跪在床边。
“三爷?!”小猴吓了一跳,忙扑过去,将人扶起来,“没事儿吧?从前受过的伤可比这回这个重多了,怎么就爬不起来……”
话没说完,被封三一个眼刀过来。
刘其笑了笑,道:“打听到了,三爷,那天动手的,是神策军。”
“神策军?”封三眉头一皱,略沉吟后,道:“看来是权贵之争。”
小猴和刘其皆是变脸。
小猴有些担心,“那咱们会不会……”
封三摇了摇头,“既然决定投在郡主门下,就该做好被牵扯入朝局的打算。更何况……”
他眼神骤厉,低声道:“富贵险中求。”
小猴瞪眼,刘其笑了笑,点头。
封三看两人神色并无抵触,又朝外扫了眼,招了招手,道:“郡主方才吩咐了一桩十分要紧的事儿。”
两人立时凑近,“三爷吩咐。”
“刘其,你挑上十来个口风紧的弟兄,今晚上,去国公府西门,寻方叔。”
刘其还没开口,小猴已问道:“方叔不是受了伤?”
刘其看了他一眼,问的却是:“除了口风紧,还有什么其他要求么?”
封三赞赏地点头,又道:“事关玉真观。”
刘其神色一变,点头,“我知道了。”
小猴指了指自己,“那我呢,没事儿要我做的么?”
封三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就继续在这转悠。”
小猴愣了下。
刘其已说道:“郡主怀疑,有人盯上三爷了?”
小猴眼睛一瞪,没想到郡主来看望三爷,为的竟是通风报信?!
拳头一攥,“我去揪出来打他一顿!还敢监视咱们三爷?!”
封三眼色微厉,却摇了下头,“郡主要我做障眼法,你我老实听安排便是。”顿了顿,轻声道:“玉真观一案,也该了结了。”
……
“叮铃。”
马车与驼队擦肩而过,驼铃晃动,清远空旷,分明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却叫人仿佛瞧见了大漠孤烟直的寂寥。
苏念惜侧靠在窗户前,瞧着那面容粗犷的胡人,忽而想起了阿爹。
那个在她眼中永远若巍峨高山一般的存在,她从未想过,这座高山会以那样猝不及防的方式从她的一生中坍塌。
“停车。”
赶车的马夫立时拉了马缰,恭谨地朝后看去,“郡主有何吩咐?”
夏莲当先下了车,转身,将戴着帷帽的苏念惜扶出来,径直朝旁边的一间胡人的商铺走去。
“大郎君,那不是?”不远处,青影惊讶地看向进了胡人铺子的主仆俩,笑了起来,“这也太巧了。”
后头,玄影默默地看了眼这二傻子,没出声。
第132章 你还想强行掳人不成?
裴洛意站在屋檐下,神色静然,看着那已步若莲水的身影——看来已安然无恙了。
手中念珠轻轻缓拨动,随即转身,正要离去。
青影忽而一抚掌,“啊,我想起来了,郡主先前收服的那个西市帮闲老大,似乎就在这附近。郡主莫不是来看望他来了?”
裴洛意脚下一顿,侧眸,朝他看去。
青影眨眨眼。
玄影觑了眼殿下,问:“少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呀!”青影很是无辜,“昨儿个摄政王抢人的时候,把那小子伤得不轻,还是我救了他一把呢!而且那小子扣着那么关键的人,肯定是为郡主做事。郡主仁善,知晓他为此受伤,亲来探望,也很寻常……啊!!”
话音未落,惨叫弯腰,抱住脚,愤怒抬头,“黑子!你踩我做甚!”
玄影看了眼自家殿下静寒如潭的脸,干咳一声,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
青影站起来,撸袖子——今天就弄死你做老大!
谁知,本是垂眸静默无声的太子殿下,忽而道:“孤有要事询问郡主,将人请去西楼。”
东西市各有一楼,东楼品茗,西楼听曲,乃是京城两座名声极大的取乐之处。
玄影转身便去。
青影撇撇嘴,又看向胡商铺子,嘀咕:“郡主是去给那手下买补品么?这也对人太好了……”
一抬眼,对上太子殿下的眼。
分明半分情绪不见,可青影却只觉……后脖颈凉飕飕的。
他下意识缩着脖子回头瞧了瞧,转过头,裴洛意已朝前走去。
赶紧跟上。
……
“将这些都包起来。”
那掌柜的是个官话极其流利的胡人,今儿个迎来个大客户,高兴得满脸的络腮胡都在抖,见苏念惜看向柜台上摆放着用来装饰的傩面具。
立时笑道:“尊贵的客人,这是我们沙漠尊贵的神女问天神祭祀祈福时会佩戴的面具。象征着无人能敌的圣洁与高贵,与您十分的相配。您若是喜欢,这件面具,便赠与您。”
苏念惜被逗笑了,看那面具狞目獠牙,一副凶憎模样,却原来是他们的神女祈神时所佩?
她左右看了看,将面具合在脸上,转身,却瞧见了站在几步外的眼熟之人。
隔着面具,微微眯了眯眼。
玄影恭敬叉手,道:“请娘子福安,我家郎君在西楼恭候。”
夏莲看他,倒是没有面对旁人的戒备,转而看向苏念惜。
却没想到上回还故意亲近那位大人的郡主,竟转过脸,置若罔闻地对那胡人掌柜道:“那就多谢了。东西都送到外头的马车上吧!”
“是。”胡人掌柜的兴高采烈地吩咐去了。
苏念惜拿着面具扫了眼夏莲,夏莲立时上前,将帷帽替她重新戴上。
主仆转身便走。
玄影错开一步,夏莲登时厉目而视,低喝,“放肆!”
玄影依旧垂首一副恭谨神态,“请娘子移步。”
夏莲猛地一握袖中短刀,神色里再无半分刚刚的亲近。
苏念惜低笑一声,看向玄影,“这是准备强行掳人不成?天子脚下,你家郎君好大的胆子。”
这分明是指桑骂槐。
玄影垂着眸,见苏念惜绕开道朝另一头走去,忽而低声道:“大郎君自中千眠香后,已吐血数回。”
苏念惜脚下一滞。
玄影立时接着说道:“大郎君幼时便屡屡受人毒害,九死一生伤了身子,如今……”
“关我何事?”却被苏念惜冷声打断。
玄影一愣——卖惨装可怜居然没用?
这位平安郡主不是最柔善的么?
正疑惑间,苏念惜已走了出去。
他皱了皱眉,还想跟出来,却被夏莲一挡,满目冷厉地喝道:“再敢纠缠不休,别怪我不客气!”
玄影一顿,就见苏念惜已上了马车。
皱了皱眉。
忽听马车那边,夏莲吩咐道:“去西楼。”
他募地抬眼,忽而想到什么,转身,匆匆朝西楼跑去。
……
“烟深水阔,音信无由达。唯有碧天云外月,偏照悬悬离别。”
西楼的三层厢房中,苏念惜歪靠在凭栏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一柄山水墨团扇,懒洋洋地摇着,听着底下悠扬婉转的曲调声。
“嘎吱。”
身后的厢门被打开。
她却连半分的动作也没变,依旧这么摇着团扇看着底下唱曲儿的歌女。
裴洛意站在门边,看她软如藤萝的身躯,倏而想起昨日她攀附自己往极乐之巅而去的剧烈。
缓缓垂下眼帘,开口,“郡主。”
苏念惜摇着扇子的手转了个方向,点了点身后的桌子,“莲蕊真人的身份在桌上。”
竟是头也不曾回。
裴洛意垂眸,看到红木圆桌上果然放着一张对折的字条,走过去。
苏念惜靠着凭栏,听身后的脚步声,嘴角讥诮。
却不想,那脚步声,竟然没停。
笑容微敛。
纵使歌女唱声响亮,可她还是清晰地听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一直越过了圆桌,最后,停在了自己的身后。
微微皱眉。
那人又无起无伏地唤了声,“平安郡主。”
苏念惜一听这冷漠的声音就想起昨日他那般拒人千里的疏远,冷笑一声,却依旧不理会。
再次摇起团扇。
“啪。”
手腕却被捉住。
她愣了下,随即皱眉,往外挣去,下一刻,却被拽着朝后一转,差点扑进那人怀里!
下意识抵住他,抬头。
四目相对。
裴洛意入目的,却是一张狞目血口的鬼面。
他眸色一瞬黯深。
苏念惜的声音已响起,“大郎君这是做甚?”
还是那带着恶意的娇音,却因隔着面具而带着失真的沉闷。
他垂眸,看着眼前凶恶的面具,片刻后,缓声道:“郡主便这般不愿见某?”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只怕全是叫人生腻的轻浮。
偏他面若冷玉,不见半分情念之动,仿佛开口询问的不过只是一句极其寻常的谈话,让人根本生不出半分涟漪之乱。
苏念惜隔着面具看他无念无欲的模样,两息后,嗤笑一声,道:“我纵不愿见,又能如何?大人要见,我还能躲开不成?”
分明已知晓身份,他不揭穿,她便只藏在这层窗户纸下,肆无忌惮。
裴洛意垂眸,看着那面目可憎的面具,躲在里头的她,此时会是什么表情呢?
这么想着,他抬起了手。
捏住面具的一角,微微掀开。
苏念惜也不躲,任由他掌心垂落的念珠摇晃着,摇晃着碰到了她的脸颊。
鬼面掀开,露出底下琅嬛半面,佛珠半垂,挂落人间欲壑仙色。
外间,是曲调声咿咿呀呀。内间,是情念时起起伏伏。
“嗒。”
念珠碰在了鬼面侧处。
第133章 求真心
苏念惜忽而勾唇,一把掀开面具,对着裴洛意唇上的伤口就咬去!
却被裴洛意按住了额头。
她眼帘一抬,抓下他的手又踮脚凑过去。
再次被按住!
她恼火皱眉,伸手一推,那人没动,自己却朝后仰去!
眼看失重要跌落。
对面这人却再次伸手将她揽住。
她当真恨极这人的这般作态,一张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
痛意传来,裴洛意不过垂眸看了眼,又看这眼角都红了的少女。
任由她咬着,问道:“郡主缘何气恼?”
——缘何?
苏念惜几乎被气笑了,又死死咬下。
这一回,裴洛意终于微微蹙了下眉。
苏念惜见状,松开了唇,满是嘲讽地笑道:“还以为大人乃是那佛龛上端坐的菩萨,不知凡人悲苦呢。”
裴洛意垂眸看了眼湿漉漉的袖子,又抬眼,看向苏念惜,“郡主可是气恼某昨日冒犯之举?”
冒犯?
苏念惜尚未明白。
裴洛意已说道:“郡主当时中毒已深,若不解毒,只怕有损根元……”
“等等!”
苏念惜忽而打断他,“你说什么?解毒?”
裴洛意垂眸看她,片刻后,明白过来——她并不知晓昨日马车上到底与他做过什么?
所以,那句沈默凌,并非故意,而是……情难自抑时真心的宣之于口?
他倏而垂眸。
苏念惜虽未听到他的回答,却已渐渐揣摩出来。
碧桃说到了王府后她就在车里睡着了,她当真以为自己熬不住昏过去了。
所以,昨日,她最后,是在他眼前,彻底堕入了千眠香的欲念之毒里?
“……”
她缓缓朝后退了一步。
在裴洛意眼里,这样的举动,却是明白的拒绝。
所以,她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沈默凌?
而他,才是她的棋子。
这样的事,对自小便身陷权谋算计之中的他来说,早已是寻常,他根本不会在意,不会气恼,不会……
他蓦地伸手,握住了苏念惜的胳膊。
苏念惜一缓。
抬眸,对上裴洛意垂下的眼眸。
依旧无波无澜,但那静深之黯,却叫苏念惜心头微提。
“郡主躲什么?”他面无表情地问。
苏念惜顿了顿,却不愿在此时露怯反被他掌控了局面,反笑道:“躲?我怕是我这不堪之人,糟污了大人这一身的圣洁。”
闻言,一直神色淡漠的裴洛意微微蹙眉,终是露出了一丝不悦,“郡主何必妄自菲薄。”
“嗤。”
苏念惜又上前一步,伸手,摸向裴洛意的唇,“既然大人不觉得我不堪,缘何却要屡次三番拒我如此?”
裴洛意没躲,柔白的指尖碰上了伤口,刺痛犹如虫蚁啃噬,不痛,又痛。
他垂眸,看着似笑非笑满眼冰冷的苏念惜,淡缓开口,“郡主并非真心,某要如何答应?”
苏念惜手指倏蜷。
随即撩开眼帘,满是不解地看向裴洛意,“真心?大人好生奇怪,若非真心想要嫁与大人,我又何必要只纠缠大人一人?”
可这话,却没让裴洛意动容半分。
他只是盯着她天真无邪的眼,字字清晰缓慢地说道:“郡主并非真心……欢喜于某。”
“!”
假做的无辜烂漫瞬间崩裂。
苏念惜看着他,眼底的伪装一点点被撕烂,她忽而扶着裴洛意的胳膊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真,真心欢喜?”
她笑得脸都红了,一脸的不可置信,再次看向裴洛意,满是恶毒地问:“贵重如大人,也会相信情爱真意么?”
分明是嘲弄的,讥笑的,不屑一顾的。
——可你为何,却眼角湿润,满目悲凉,一副……要哭的模样呢?
裴洛意静立不动,任由她拉扯着自己,笑得荒唐。
“咔嗒。咔嗒。”
念珠在摇晃中,一声声地碰。
“所以,大人,想要我的真心,才能娶我?”苏念惜忽而再次踮起脚,凑过来,带着笑问。
裴洛意侧眸,面不改色,却问:“郡主为何要嫁与某?”
那沈默凌又算什么?
苏念惜勾唇,微微后撤,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轻笑道:“自然是因为,大人有我想要的东西啊!”
权,势,还有这世间无两的美色。
裴洛意垂眸,没有再开口。
苏念惜又凑近了些,道:“大人,就不想试试么?除了莲蕊真人,我还有大人意想不到的……”
“若是某所有之物,旁人也有。郡主会也如这般,去”他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嗓音微低,“痴缠么?”
痴缠?
苏念惜歪过头,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点头,“或许吧。”
可惜,这般合她心意的,举世难再寻了吧。
“大人不若……”
还要再开口,却对上裴洛意望过来的目光。
无波无澜的深海里,仿佛是巨大的漩涡要将人吞噬。
她心头微悸,还要再看时,裴洛意已垂下眼帘,问:“郡主想如何试?”
苏念惜一听,立时将方才的错觉抛之脑后,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地笑道:“这么试。”
脚尖一踮,吻上了那冰凉单薄的唇。
握着念珠的手微微一攥。
随后,又缓缓垂落。
他静默地站立着,没有推拒,任由她的唇,胡作非为。
楼里的曲儿换了一首缠缠绵绵。
厢房的一人唇齿交合纠纠缠缠。
苏念惜只觉自己仿佛一只野兽,在啃咬一个无动于衷的木头,映衬得自己粗鄙又下作。
她直接被这人冷淡的反应给气笑了。
瞟了他垂落的长睫一眼,忽而张口,丁香朝那冷漠的唇上一舔。
“!”
果然,长睫剧烈一掀!
苏念惜当即恶劣地笑开,张口,意欲往里再探。
谁知,却被这人握住胳膊,一下推开!
口中柔软瞬空,她慢了一息,缓缓抬眸,看向裴洛意,片刻后,舔了下潮湿的唇畔,笑问:“大人这是何意?”
裴洛意垂着眸,暗声开口:“郡主既然已试过,可否告知,沈默凌,到底与国公府,有何纠葛?”
你对沈默凌,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苏念惜眼底的炼火却倏然熄灭——哦,原来这般舍得牺牲色相,还是为了探知她与沈默煜之间的干系。
这么不信她么?
她弯唇,却毫无恼意。
也是,位高权重之人,哪个不是生死场里杀出来的,怎会轻易信人?
眼底笑意更盛——如此,才更好利用呀!
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唇,“大人总要先让我尽兴了,我才能说呀。”
裴洛意一顿,随即眼瞳倏紧!
苏念惜勾唇看他,“不愿意?那算了……”
转身,手臂却被握住。
她瞬间满眼得逞的恶意——对,就是这般。高高在上的佛子,受我玩弄,受我操控,来我的极乐,入我的炼狱,与我一起堕落成鬼吧!
第134章 不知身是道场
含笑转身。
手臂被抬起。
她笑着配合。
随后,手腕却被套上了一串冰凉之物。
她看过去,正是裴洛意方才一直握在掌中的念珠,赤红的菩提子上雕刻着繁复的经文,古老而贵重。
她垂眸看了会儿,又抬头,看面前无悲无喜的裴洛意。
不等开口。
他已轻缓说道:“终日拈花择火,不知身是道场。”
苏念惜弯唇,“大师,请说人话。”
裴洛意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手放开,“某与郡主说过,某不能成婚。”
“……”
苏念惜这回却没生气,而是眨眼笑道:“大人便这般厌恶我?”
裴洛意摇了摇头,侧过身道:“某虽非万人之上,但,答应郡主之事,绝不会反悔。”
“所以?”苏念惜觉得好笑,这人,为了拒绝自己,还真是什么话都能许诺。
分明之前她也曾同他说过,她不会相信任何人的口头承诺。
耳畔却传来一句话,“所以,郡主不必如此委屈自己。郡主想要的,某都会竭尽所能。”
苏念惜一怔,抬头,看这人俊美无涛却又若高岭之雪的侧脸。
笑着摇摇头,“可我不愿意。大人若不能娶我,我便不能信大人。”
看着凭栏外的裴洛意转脸,看着苏念惜。
苏念惜朝他挑了挑眉。
裴洛意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
苏念惜笑起来。
裴洛意却再次转过脸去,淡声道:“后日玉真观公开审理,郡主莫要现身。”
不管你对沈默凌是何心意,一旦坐实玉真观背后牵扯与你有关,沈默凌必然要杀你。
苏念惜咬了咬牙,这人,怕不是佛子,是石像!她都投怀送抱了,他居然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冷笑:“若我偏要去呢?”
裴洛意微微蹙眉,转脸看她。
苏念惜往后一靠,坐道圆桌旁,将袖中的一个小瓶子放到桌上,笑道:“殿下想问我与沈默凌到底有何纠葛,就先帮我把这东西查一查。”
裴洛意看向那不过拇指大小的瓶子,“瓶中何物?”
苏念惜勾了勾唇,“害死我阿娘的毒药。”
裴洛意眼神骤凝,朝她看去。
苏念惜这一回总算瞧清了这位冷得跟佛像似的殿下脸上清晰的神情。
淡淡一笑,道:“我要知晓,这药粉的配方,最好能配出解药。只要查出来,我与沈默凌之间到底有何,届时我会一一告诉大人。”
裴洛意看她唇角的笑意,伸手,拿起了药瓶。
告辞后正要离开时,忽听苏念惜在身后问:“大人真的不愿娶我么?”
裴洛意停下脚步,侧眸,看撑着下巴笑吟吟朝他看来的小女孩儿。
静默数息后,问:“某若娶了郡主,郡主就会信某么?”
苏念惜一眨眼。
反应已尽收裴洛意眼底,他微微攥紧手中药瓶,收回目光,“告辞。”
桌边。
苏念惜看着被合上的房门。
片刻后,倏而轻笑开,伸手去拿桌上的糕点吃,却才发现腕间血红的念珠。
收到眼前,歪着脑袋瞧了会儿,伸出手指勾了下。
“咔嗒。”
……
“殿下,您的念珠呢?”
街上,青影好奇地问:“那可是皇后娘娘特意从南海给您求来的五百年的菩提树木所打磨而成,说是能护您尘世情缘,举世罕见呢,该不会丢了吧……哎哟!”
他猛地扭头瞪身边的玄影,“你欺负我欺负顺手了是吧?来,咱俩干一架,老子弄不死你!”
玄影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这二傻子,上前道:“大郎君,按着您的吩咐,已将‘厚礼’赠与摄政王殿下。”
裴洛意点点头,将手里的药瓶和字条递给他,顿了下,又只单独将药瓶留下,道:“去查查这字条里的人。”
玄影打开一看,素来稳重的脸上神情一变,“殿下,这是?”
——莲蕊真人的出身?
他们几经周折却都不能从摄政王手里头查出蛛丝马迹,殿下又是如何得知?
倏而想到,方才太子殿下唯一见过之人,乃是平安郡主!
“是平……”
刚开了口,就被裴洛意打断,“不得声张。”
他微微侧眸,扫了眼身后的西楼三楼某处,又道:“你亲自去查,万务仔细,莫要打草惊蛇。”
玄影眼底闪过喜意,若这字条里莲蕊真人的身份乃是真的,那平安郡主可就帮了东宫与皇后娘娘大忙了!
当即应下,“是,属下定小心查探。”
青影难得见玄影这般激动,正好奇,又听裴洛意道:“青影去见左思。”
青影应是,见裴洛意朝另外一头走,连忙问:“大郎君去何处?”
裴洛意将小瓶收进袖中,“我去一趟回春堂,不必声张。”
回春堂,正是闻老开的药堂,京中鲜有人知。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
摄政王府。
沈默凌看着眼前桌上打开的木盒子,满眼阴戾。
那不过巴掌大的木盒子里,正装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舌!
血腥味夹杂腐臭味散开。
大热的天,旁边站着的几人皆冷汗淋漓。
好一会儿,沈默凌终于抬头:“太子殿下倒是好手笔,这是在警告本王,别多嘴多舌?”
一个身穿武服的粗犷男子皱眉问道:“这是何意?太子莫不是觉得王爷在朝堂上权重过高了,这是在要挟?”
另一个竹青色长衫的中年文士却摇了摇头,“只怕是为了玉真观一案。”
沈默凌冷笑一声。
那中年文士姓吴名羽,乃是沈默凌跟前一个十分要紧的幕僚。
看了眼沈默凌,道:“后日便是玉真观公开审理,此案牵扯极广,不少人找到王爷寻求庇佑。太子殿下这分明是要公开处置这些人,以昨日此暗桩为要挟,要挟王爷不得插手!”
“他敢!”那武将面色一狞,“一个废物,也敢要挟咱们王爷?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他脸了!”
他言语里对当今东宫储君毫无敬重,可在场几人却毫无反应。
吴羽又看向沈默凌,“王爷,太子敢将断舌送来,就说明那暗桩定然已吐露了能坐实昨日之事的铁证,若是轻举妄动,得罪了长公主,只怕……”
话没说完,沈默凌的眼神已彻底阴沉。
——偷鸡不成蚀把米。便是沈默凌此时的处境。
没算计成长公主,反被裴洛意拿捏了把柄,若是戳穿昨日他的计谋,他便直接得罪了楚家和长公主。
楚家倒也不足为惧,可长公主背后却有圣人!若是圣人知晓沈家居然敢这么算计他敬爱的长姐,会如何不快?
他沈家如今的权势全都靠着圣人对沈贵妃和莲蕊真人的宠爱而来,在沈默凌没有站稳脚跟之前,万不可让圣人对沈家有半分芥蒂!
沈默凌死死捏住手中的扳指。
自打受封摄政王之后,他对太子的对峙之中,就从未如此屈居下风过!
“得罪了便得罪了!怕她个鸟!”那武将又吼道:“一个没用的寡妇,用不上直接杀了便是……”
“还不住口!”吴羽低喝一声,看了眼神情难看的沈默凌,道:“王爷,眼下怕是不得不暂退一步?”
可这退一步,便是对先前已应下那些人的失信,对沈默凌今后在朝野的掌权有多大的影响,无人能知!
见沈默凌不说话,吴羽已明白,后退一步插手行礼,“那我便吩咐下去,玉真观一案,不得擅动。”
一行人正要离开。
“张霖。”沈默凌忽而开口。
那武将转过身来,“王爷有何吩咐?”
“去查昨日抓了暗桩的到底是何人。”沈默凌满脸戾气。
太子手里的影卫明显是黄雀在后,而先一步抓走暗桩的则是另一批人。
到底是谁,竟能知晓他的密谋!
“是!”
……
转眼两日过。
玉真观之案公开审理这一日。
第135章 鬼蜮,人间
不过辰时,京兆府大门前就站满了人,不止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更有许多衣着朴素的寻常百姓,许多日夜为生计奔波之人都放下了今日的劳作,来到了京兆府门前,想看一看这玉真观之案,官府到底能给那些个受害的无辜小姑娘们一个什么说法。
信任的京兆府尹孙恩看着大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后背又开始冒汗。
扶了扶官帽,小声问:“摄政王殿下还没到?”
旁边的是京兆府少尹,上回刘全被大理寺抓走他可是亲眼目睹,眼下见此阵仗依还心存余悸,白着脸摇头,“不知怎的,从前儿个起就撤了人手,派人去打听也一概不见。”
孙恩眉头一皱,只觉不对劲。
他是被摄政王扶上京兆府尹的位置,也知晓如今自个儿就是摄政王手里一杆枪,指哪儿戳哪儿。
摄政王明显是要将玉真观一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突然间这么避而不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总不能让他一杆枪自个儿发挥吧?
正疑惑间,忽而有个衙差跑来,压着嗓子气喘吁吁地喊:“大人,来了!来了!”
孙恩一喜,忙上前问:“可是摄政王殿下到……”
话没说完,就见前头的走廊里,走过来一行人。
为首的那个,一身云罗广衣,一头长发以一根莲花子午簪盘于头顶,露出朗若璃月的眉眼,款步走来之时,姿态闲雅贵重,周身装饰,除了手上那串古朴圆润的青色念珠再无其他。
这似佛似道,高冷出尘的周身气度,不是东宫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又是哪个?
而最让孙恩惊愕的是,摄政王殿下竟然也跟在太子殿下身后!还有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以及中书令……
他当即上前跪下,“拜见太子殿下!摄政王殿下,诸位大人!”
裴洛意淡淡抬手,道:“听闻今日玉真观一案审理,孤前来旁听。搅扰孙大人了。”
孙恩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沈默凌,又不敢在此时说什么,只赔笑道:“不敢不敢,不曾听说太子殿下与王爷和各位大人会过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又吩咐身旁少尹,“还不去大堂安排座椅……”
却听裴洛意道:“我等微服而来,孙大人不必声张。”
“这……”
孙恩愕然,又看向沈默凌。
沈默凌冷声道:“太子殿下如何吩咐,孙大人如何做便是。”
孙恩连忙应下,转身便又安排几人进了侧堂,自个儿又去了前头。
大理寺卿高卢是个硬脾气,冷笑一声,“孙大人瞧着不像是咱们南景的父母官,更像是摄政王门下的一条狗。摄政王一句话,比太子十句话都惯用。”
沈默凌坐在太子的左手下首,面不改色地扫了他一眼,“高大人说笑了。”
高卢冷哼一声,又道:“下官听说,最近摄政王府门庭若市,前往拜见王爷的人里头,不少是曹仁这回抓到的那些畜生的家中之人?”
沈默凌嘴角微微一抽,看了眼上头静默垂目转动念珠,当真宛若一尊法相的裴洛意,眼底闪过一丝狞意。
“空穴来风之言,高大人居然也信?”
“无风不起浪,摄政王的手伸得未免也太……”
旁边的和事佬中书令孔岩看了眼面无波澜的太子殿下,笑着说道:“咱们不过是来旁听的,证人证据俱全,自然是一个都逃不了。两位大人不必忧心,和气,和气嘛!”
另一边的刑部尚书呵呵一笑,捋着胡子没说话。
倒是沈默凌,想起前几日的血舌,看了眼这高雅圣洁的太子殿下,低笑一声,道:“也是,有太子殿下亲自坐镇,魑魅魍魉自然一个也逃不掉,高大人何必多心?”
高卢眼睛一瞪,还要说话。
一直垂着眼拨动念珠的太子殿下忽而抬眸,淡淡道:“魑魅魍魉易抓,衣冠禽兽却难现行。孤今日便是要在这里看着,这南景的朗朗乾坤之下,到底是牛鬼可行的鬼蜮,还是正道必存的人间。”
话音不轻不重,却若雷霆,在这寥寥几人的偏堂内轰然砸下。
“说得好!”高卢抚掌,哈哈大笑。
沈默凌按着扳指,阴狞地看着裴洛意,片刻后,笑了声,刚要说话。
外间忽而响起潮水般的欢呼声。
“来了!”“玉真观的几位女娘来了!”
高卢是个急性子,率先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虚掩的门扉。
几人抬目,便看围在京兆府门前的众人,竟自发朝两边退去,敞开的中路里,一行人缓步走来。
“那是……”
高卢一眼瞧见为首的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先愣了下。
随后听到人群里有人暴喝。
“平安郡主!”“是平安郡主!”“郡主也来了!!”
高卢猛地反应过来,“平安郡主?她竟亲自护送人过来了?”
沈默凌眼睛一眯,朝窗外看去!
裴洛意拨动念珠的手指停下,抬眸,晚月般淡离的目光落在人群最前方,那款款而行的玲珑身影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银细花纹底的长裙,热烈的晨光落在她身上,折射出万千斑斓的璀璨。
夺人眼球,又灼人心神。
“咔嗒。”
念珠再次缓缓拨下。
“孙大人,下官大理寺少卿曹仁,奉太子殿下之命查办玉真观一案。”
众人进入大堂,曹仁上前叉手行礼,秉公职守地说道:“这几位,乃是玉真观受害女娘幸存者,共五位。”
在场的人纷纷转脸,就见貌若天仙的平安郡主身后,五个高矮不一的女娘齐齐拿下自己脸上的帷帽,坦然大方地将自己展露于人前。
不少人的目光落在最小的招娣身上,皆是议论纷纷。
“还真有个孩子。”“真是畜生!”“造孽。”
曹仁又挥了下手,衙差们再次推出数十人,却并未进入大堂,而是站在了台阶下。
为首的正是一身狼狈早没了先前风华的宋沛河。
他满是恶毒地看向那里头娇美如生花的苏念惜,众人簇拥下宛若新月高高在上,而他,却被她算计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登时破口大骂,“苏念惜!你这个贱人!你害我如此!你不得好死!!”
第136章 一丘之貉
侧堂里。
沈默凌勾了勾唇。
裴洛意捏着念珠,无悲目静静地看着满脸狰狞的宋沛河,片刻后,扫了眼侧首的沈默凌。
“咔嗒。”
玉石微重。
一旁的孔岩瞥了眼,笑了笑,继续朝外看。
“混账!大堂之上,岂容你随意放肆!”孙恩重重一拍惊堂木,觑了眼苏念惜神色,又喝道:“还不住口!”
宋沛河却知此生已彻底完蛋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便是死了也要拉苏念惜这个贱人垫背!
挣扎着喊道,“你们以为她多高洁?多大公无私?不过一个商户之女!当初为了讨好我,甚至愿意脱光了让我睡!我瞧不上她才没睡她!现在倒是来装贞洁烈女了,我呸……啊!”
话没说完,被人群里早忍不住的封三冲出来就一脚踹了出去!
本就虚得随风晃的瘦柴哪里经得住封三这十足的脚力,旁边的衙差都没拽住。只听人惨叫一声,直接磕在了台阶上。
当即额头便见了血。
孙恩大惊,连拍惊堂木,“放肆!放肆!公堂之上,岂容尔等随意行凶!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封辰儿一看大哥要被捉住,当即扑出来,拿着手里的帷帽就朝宋沛河头上身上拼命地砸!
一边砸一边骂,“畜生!就是你这个畜生!糟蹋了我的清白!还那般折磨我!我跟你拼了!跟你拼了!!”
本只是为了护兄长,可骂着骂着便想起了这些天被她刻意忘却的那些可怕记忆,眼泪夺眶而出!
“还不快拉开她!”孙恩快疯了,这案子还没审,便闹出的这是什么动静!
京兆府衙役还没上前,苏念惜身后的婢女已走过去,将封辰儿半拉半抱地拖到了身后。
封三松了口气,看了眼站在堂内的苏念惜,垂眼,默默退回了人群内。
宋沛河喘着气地被人拖拽起来,也没了力气骂人。身后那些人看着他脑袋上的血,全都往后缩了缩。
孙恩清了清嗓子,坐直,一拍惊堂木,高声道:“今日本官受理玉真观一案,状告者何人?”
玉珍几人看了眼苏念惜,见她眼中的微笑,只觉心底再次充满了力量。
点点头,揭开头上的帷帽,然后相互扶持着,走了出来,跪在了众目睽睽的大堂内。
“民女文玉珍。”“民女李招娣。”“民女封辰儿。”“民女王香儿。”“民女张亚男。”
“状告玉真观恶人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状告玉真观恩客凌辱良家子,丧德败坏!状告京兆府前府尹刘全,以权谋私,滥杀无辜!”
五道细细弱弱的声音,放在何处,都能被随意吆喝的粗声与谩骂掩盖。
然而,这一刻。
这五道声音凝结成一股,犹如晴天霹雳,轰然炸开整个京兆府,震得无数人头皮发麻!
所有人都看向那几个纤细得不堪一折的身影,不知她们哪里来的勇气,要将自己遭受过的耻辱与不堪,这般赤裸裸地撕开呈现于天地之间,任由世人评判议论。
人群里,封三看向立于角落若静兰的苏念惜,缓缓攥紧了拳头。
侧堂内。
沈默凌挑眉,转动扳指。
裴洛意的目光,却顺着封三的眼神,落在了苏念惜的身上。
随后,又缓缓拨动指下清凌凌的暖玉念珠。
“民女状告祭酒之子宋沛河,强辱民女清白,虐打,羞辱,谩骂。”“民女状告光禄寺府二郎君,逼民女做牲畜取悦。”“民女状告张校尉伙同他人轮番凌辱……”
一个个人名从她们单薄的口中吐出,分明是轻转娇娥的声音,吐露出来的话语,却叫在场的许多人都满心震骇!
强辱清白,虐打,以女做牲畜,轮女干少女?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还是这些衣着华丽出身不俗的世家之子孙?!
有人大骂起来!
被拴着的那些人有的面红耳赤,低着头,恨不能将自己藏起来。有的却满面扭曲,转过头跟那些人对骂。
气得不少人撸袖子想学封三方才那般上去跟这些人皮畜生打架!
京兆府大门前差点又起混乱!
好容易被镇压过后,孙恩喘着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止不住朝侧堂看了眼。
心底直犯嘀咕——摄政王难道真的不准备管了?
一旁,苏念惜注意到他的眼神,朝侧堂瞥了眼。
孙恩又不敢擅自做主,咳了一声,道,“供述之情本官俱已知晓,既然状告,可有证据?”
人群里,封三脸一沉。
这孙恩是何意?玉真观一案公开审理便是公开定罪之意,他这是想拖延不成?
此人,与之前的刘全莫非是一丘之貉?
一旁,曹仁上前一步,冷声道:“大人要的罪证,下官已集齐,且除了这些苦主外,另外还有证人上堂供述!”
说着,手一挥,“带上来!”
孙恩往底下一看,就见一个狼狈却不掩面容秀丽的女子和几个婆子壮汉被推上来。
看见那女子身上穿的衣裳竟是道服,还愣了下,“这是……”
“玉真观的老鸨!”曹仁话音一出,又引起一阵哄乱!
那女子惊慌抬头,又白着脸低下头去,瞬间多出一股风尘之态,愈发坐实了她的身份。
“这几个是她的打手和专门负责看守玉真观受害女娘的婆子。玉真观往来恩客有哪些人,还有那些恩客都对女娘们做过什么,他们一清二楚,问过便知诸位女娘说得是否属实!”
众人哗然,全都看向孙恩。
孙恩又瞟了眼侧堂。
苏念惜也挑眉朝那边扫去。
侧堂内。
高卢得意地看向沈默凌——看你们还如何狡辩!
沈默凌却毫无在意,反而朝高卢笑了笑。
那眼中神色,分明……极其不善。
高卢眉头一皱。
上首,裴洛意看着沈默凌的神色,捏着暖玉念珠,朝侧面看了眼,玄影无声退去。
大堂上,孙恩再次咳嗽一声,“堂下何人,所犯之罪,老实……”
“大人!”
突然,人群里有人高呼,惊得所有人都扭头看去。
就见一个衣冠楚楚留着八字胡的文士,噙着笑,走上了台阶,将手里的一张卷纸递给孙恩,又插手行了一礼,笑道:“大人容禀,学生姓胡名言,乃是京中一名不见经传的状师。受诸位苦主委托,今日特来为冤屈之人辩护。”
第137章 如何玩弄的?
众人一愣。
苏念惜侧眸,朝这人看去。
侧堂内,裴洛意掀开眼帘,对上沈默凌似笑非笑的眼神。
——不让我多嘴?我让人来多嘴!
裴洛意眉眼静冷地看着他,片刻后,淡然抬手,触上唇畔。
沈默凌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唇上的……伤口上,视线陡然一凌!
再次抬眸。
这位素来无情无欲一心修炼无情道的太子殿下,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可这古井无波的神情,却更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和来自上位者随意碾压的蔑视。
沈默凌的眼神冷了下去,扫了眼他唇上的伤口,转过头,看向窗外,立在角落里那个美得勾人心魄的小女子。
片刻后,又转了转念珠。
对面,中书令孔岩扫了圈两人,呵呵笑了声。
……
大堂内。
“状师?”孙恩也有些糊涂,看了眼那些跪着的女娘,“这些苦主已有大理寺做主,护国公府护持,你是……”
“学生是这些苦主的状师!”
胡言猛地转身,一指台阶下被拴着的那些恩客,满脸的义正言辞,“便是家务事,也要叫人说白清楚!如此大案,大人怎可偏听偏信,由着这些女子随意状告,便定了我的这些苦主之罪么?!”
众人一时愕然,差点没叫他这话给说糊涂了。
接着,又看他红着眼,大步走到大堂门口,指了指满头是血的宋沛河,“他们一个个,不说家中权贵,也是饱读诗书钟鸣鼎食出身!何种财富美人见不着?需得去那样的小地方败坏名声?只因是男子,顶着男子的骨气,被胡乱攀扯污蔑,便只能沉默忍受,不许他们开口辩驳了么?”
孙恩傻眼。
曹仁眼睛一瞪,“胡扯!何曾不许他们辩驳了!人证物证俱在,他们要如何狡辩?”
“什么人证?什么罪证?”
胡言又转过头来,急促走到曹仁跟前,一双绿豆眼上下一打量他,又仰天大笑,“就凭她们几个女子随意胡扯的么?大人便是这般办案的?”
曹仁眉头一皱,“你在胡扯什么!”
“胡扯?我胡扯?”胡言放声大喊,“只因她们是女子,瞧着可怜,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们弱势,便她们有理了?这天下,还有没有公平可言了?!”
他说着,又扭头看向底下站满了众人,满脸的愤愤,“只因你们是男子,便不能对女子随意喝骂,哪怕一点粗鲁也要被世人诟病。只因你们是女子,便可随意卖可怜装惨,露出一点点的伤势,便叫人觉得你们受尽了委屈,是非黑白全都任由你们随意编排?!”
满场寂静。
胡言的眼底浮起一丝得意,又嚷道:“你们弱,那是你们没用?凭什么要叫我们这些撑起一个家族在外受尽风浪之苦的男子汉大丈夫来为你们的没用顶罪?不过只是寻欢问柳的小事罢了!你们倒是委屈上了!还闹得人尽皆知!不就是想以此图谋多讹诈些银子?做了表子还要立贞洁牌坊,你们也不怕头顶三尺上的神灵降雷劈死你们这些蛇蝎心肠的毒妇!”
不过短短几句话,便将玉真观女娘们遭遇之事全都扭曲到了受害者有罪的立场上。
那些丧尽天良的加害者,被他完美地掩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这些受尽凌辱的无辜女娘身上。
方才还为这些女娘抱不平的不少人都变了脸色,眼底明显产生怀疑。
几个跪着的女娘宛若被刀割,这样的眼神,比玉真观更可怕,只若凌迟,要将她们生生剥皮抽骨,叫她们生不如死!
“啊啊啊啊!”
叫着的招娣忽然爆出尖叫,她双眼赤红地瞪着满嘴喷粪的胡言,发了疯地叫起来,“就是他们,他们不把我们当人!看我最小,把我当个玩意儿,几个人一起玩弄……”
封辰儿忽而扑过来捂住她的嘴,泪如雨下!
这样再一次诉说当时所受之苦,无异于将招娣再次推入生死门内,叫她此生都再无可以活的希望!
玉珍香儿亚男全都围过来,将浑身发抖的招娣抱在中间,愤怒地流泪,死死地瞪着胡言。
许多人都沉默了。
——就算有了公道又如何?
她们往后,是否还要面对如胡言这样的人的胡言乱语随意辱骂恶劣诅咒?
她们的往后,还能如何活着?靠国公府护着?可国公府又能护得了几时?看,就算胡言说得这般下作,平安郡主不是始终不发一言么?
侧堂内,沈默凌低笑,转了转扳指。
高卢愤怒起身要说话,被中书令拉住,摇了摇头。
青影等人皆攥住拳头。
唯有裴洛意,依旧面无波澜,那双瞳孔宛若夜幕中静悬的晚月,空远冷离,不可琢磨。
大堂内。
胡言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他忽而走到几个女娘跟前,一脸油腻又恶毒地看着招娣的眼睛,笑问:“几个人玩弄?如何玩弄的?你倒是仔细说来,不然如何辨别真假?”
又朝亚男望去,“你说二郎君不把你当人,将你当作牲畜,是怎么当作牲畜的?如何玩法的?可说得出来?”
挑了挑眉,再次看向封辰儿,“你说宋家公子强占你清白,谁知你到底是不是干净的身子,就这般污蔑宋家二公……”
“咚!”
忽而,一个重物,从上方,直接狠狠砸在了胡言的脑门上!
已议论纷纷的大堂外瞬间一静!
凑在几个女娘身前的胡言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一个仰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头上剧痛,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便看到了满手的鲜红!
他愣愣抬头。
就见平安郡主手里拿着一块染血的方物,笑若春鬼,抬手,又狠狠砸下!
“啊!!”
这是堂下众人齐齐惊呼。
“砰!”
苏念惜又狠狠砸了一下!几个女娘跟着一抖!
“啊!!”胡言惨叫着往后一倒。
堂外众人齐齐往后一退!
全都惊恐抬头。
就见那貌若天仙的平安郡主,笑颜如花,慢悠悠地走到满面惧色不断后退的胡言跟前,缓缓举起染血的手,犹如举起赐福苍生的琼枝。
再一次,重重砸下!
第138章 本宫够不够?
“咔嚓!”
清晰的骨头碎裂声响起!
这分明是要将人活活砸死!
侧堂内,沈默凌豁然起身,抬脚就要出去,却被青影一拦!
沈默凌身后的随侍立时就要动手!
就听身后一直面若止水的裴洛意淡然道:“摄政王这是做甚?”
沈默凌满脸狠厉,“太子殿下要坐视平安郡主当众杀人不成?”
裴洛意静缓掀开眼帘,看那双手染血,笑意盈盈的小姑娘,又转过脸来,无起无伏地问:“杀人?”
沈默凌眉头一蹙,戾笑,“众目睽睽,太子殿下还想包庇不成?”
裴洛意却无波无澜地转动念珠,根本不予理睬,只看向大堂。
沈默凌转脸,却发现苏念惜已将手里的物事放回了怔愣住的孙恩面前的条桌上。
——竟是惊堂木!
她不急不忙,依旧一副温雅妍美的姿态,含笑朝孙恩福了福身:“对不住大人,给您弄脏了,待会儿我让人给您送个新的。”
自始至终,她不曾露过一丝阴狞可怖凶恶残忍的神情。
就这么笑着。
可孙恩却好像看到了她背后站着一个獠牙狞目的巨形恶鬼,手持镰刀,血水渗落。
一刀一刀!收割人命!
他下意识去摸那惊堂木,却碰到了满手的黏腻,低头一看那鲜红上站着的白浆。
猛地打了个寒颤!
“郡主,这……”
不想,就见苏念惜往后退了几步,裙子一掀,跪在了那群女娘身前。
她将她们护在自己身后,抬起脸,看高高在上的孙恩,看他头上悬着的‘明镜高悬’几个大字。
认真道:“我苏念惜,以圣人亲封郡主之称号,以家父战功、护国公之誉为保,证明这些女娘所说,句句属实!”
“!”
孙恩募地站起来,“使不得使不得!郡主快起身!快快起身!”
苏念惜没动。
身后,封辰儿几人全都哭了起来,泪眼模糊里,眼中只有这个将她们一次次从炼狱里头拉出来的平安郡主殿下!
侧堂内,沈默凌满脸铁青!
自苏念惜毫无征兆地出手重伤胡言,玉真观这一案,就已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大堂内,孙恩一脸的为难,没说话。
曹仁总算明白先前吴方对这位平安郡主大义之勇的赞不绝口到底从哪儿来的了。
他一掀衣摆,也跟着跪下,“下官亦能作证!”
京兆府门前,那些看过先前苏念惜为这些女娘请公道的不少人只觉这一幕何其熟悉!
可内心的震撼与颤栗却如潮汐,再次涌向他们的良知!
他们可是亲眼目睹了这些可怜的姑娘们被救出来时那一身的伤势!
封三还不等动作。
旁边眼熟的书生已先跪了下去,扯着嗓子嚎,“我也能作证!我看见了!”
“擦!又叫这小子抢了先!我也能作证!”
“我也亲眼看见了!我还听见宋沛河那狗杂种自己承认了!”
宋沛河猛地回头!
封三挡住那些人,也跪了下来。
人群哗啦啦跪下一大半,孙恩头一回见到什么叫民心所向,也算知晓刘全是怎么倒台了。
颤抖着站在条案后,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张了张口,念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为难道:“可只是你们作保也是证据不全,给人定罪到底还是要罪证属实……”
“他们不够格给这些女娘作证,那本宫够不够?”
一道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孙恩一愣。
侧堂内,不止沈默凌,连一直笑呵呵的中书令等人都猛地起身!
“长公主殿下?!”
孙恩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扑了过来,当头跪下,“下官拜见长公主殿下!”
这一下,京兆府内外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所有人都惊了——长公主殿下?素来不问世事的长公主殿下缘何会来?
不等孙恩询问。
长公主殿下已走到了苏念惜近前,爱怜地扫了眼那些满脸是泪的女娘们,又慈霭地看向苏念惜。
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本宫听平安郡主提及玉真观一案,今日特意前来旁听,不想刚到门口就听孙大人提及罪证不够?”
孙恩此时只觉脑袋都凉了。
什么摄政王!他哪里还顾得上!得罪了长公主,他才是连全族都护不住啊!
忙不迭磕头,“下官,下官……”
“既如此,那本宫便为平安郡主做个担保。证明她所说之语,句句属实。如此,可够了?”
长公主笑呵呵的,可说出的话,却无一人敢置喙!
人群中围观的还有不少人皆是权贵之家,有看热闹的,有家中人乃是牵扯其中来观察情形的。
听到长公主的话,全都惊得心头直跳。
长公主殿下对平安郡主竟这般看中?不仅亲自现身由平安郡主牵扯出来的玉真观,更为她担保?
长公主虽不问朝政多年,可圣人对长公主的敬重却是有目共睹!京中想攀附长公主的人何其多?有几个能得长公主殿下如此看重?!
不少人在心里对这位无权无势空有美貌却被人议论纷纷的平安郡主又多了几分其他思量。
尤其是,侧堂内的沈默凌!
他满目阴森地看着满脸濡慕地望着长公主的苏念惜,捏着扳指的手指隐隐发白。
裴洛意看着亲近的二人,毫无意外,眼角扫到回来的玄影,见他微微朝自己点了下头。
——已安排妥当。
又拨了下念珠。
人群里,一人抬头,正要说话。
跪着的苏念惜忽而开口,“多谢长公主殿下为我担保。只是,孙大人秉公办案,倒是也不好叫大人为难。免得今后被人说咱们以权压人,女娘们的声誉岂非又要遭人诟病了?”
长公主微讶,低头却见苏念惜朝她眨了眨眼,愣了下,随即失笑——这孩子,真的善良,也是真的大胆。
笑着点点头,“你身子弱,别跪着,起来说话。”
孙恩嘴角抽了抽——他这主审还得跪着,听平安郡主来替他问案子。
“孙大人要罪证,也容易,且问问玉真观的这些人便是。”
苏念惜笑着走到那一直不曾开口玉真观漂亮老鸨近前。
前世的多年后,这位老鸨风华依旧地站在玉真观的长廊下,提着灯笼,如挑拣货物般随意地踢打着院子里那些求死不能的女娘们,何其得意?
她笑了笑,对那老鸨说道:“最后一次机会。这些人,你指认了,便能让你有个全尸,如何?”
第139章 被掩埋的罪恶
老鸨在贵人圈里游走惯了,又想着先前那个自称摄政王手下之人的许诺,当即冷笑:“呸!她们都是自愿的!污蔑贵人,却要拉我下水!我才不会被你威胁……”
“啪!”
后头夏莲抬手就扇了她一个耳光!
她猛地歪过脸,张嘴就要朝苏念惜吐血痰,却被夏莲又一巴掌扇过去!
她登时扑在地上大哭,“你们屈打成招!我冤枉!我冤枉啊!”
长公主皱了皱眉。
——这关键之人死不开口,如何能给那些畜生定罪?
人群里那些被牵扯的权贵之家中人也暗暗松了口气,摄政王到底还是兑现了承诺。只要这老鸨死不松口,就绝不可能任由那些妓子攀扯自家,如此,哪怕定罪,将来周转也还能将人救出来!
被拴着的那些人也轻松下来。
侧堂内,沈默凌勾了勾唇。
玄影朝裴洛意靠近一步。
却见他只是抬眸,看着堂内对着那老鸨轻笑的苏念惜。
拨动念珠,缓缓摇首。
玄影做了个手势,门口的青影背过手。
很快,京兆府门前人群内那个跪着的人看着藏在暗处之人传来的手势,再次安生地跪回去,看向大堂内。
“也好。”苏念惜笑着起身,毫不掩饰恶意地说道:“你不开口,也省得我压不住气恼,后悔要给你全尸,做那出尔反尔之人了。”
老鸨一愣——这话何意?
长公主却听明白了,差点笑出来——这丫头,根本就没打算轻饶这个无恶不作之人。还故意这样说,是要气死人不成?
果然,那老鸨顿时神色扭曲!看着苏念惜的眼神恨不能吃了她似的!
苏念惜却毫无在意。
径直走到大堂门前,对着外头无数百姓高声道。
“玉真观,本为升道坊一间名声不显的女观。五年前,经由现任这位玉真子接手,改为专供贵人们享不为人知之乐的逍遥窟。此番玉真观本救下二十一名女郎,却被先京兆府尹刘全勾结幕后之人意图灭口,杀害足足十六人!”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着这站在大堂门前的苏念惜。
她的身前,是夏日盛烈浓郁的光,她的背后,是暗里光照不进的黑影。
她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
面若春晖,语如长羽,刺穿阴阳两岸,荡涤红尘污浊。
“可你们仅仅知晓的,是玉真观中这五位生还的女娘和十六位不幸惨死的女娘。而那玉真观受万人供奉,祈求庇佑的三清真人的坐像底下,却还埋着足足二十九具无辜女娘的尸体!”
“!”
沈默凌募地抬眼!
裴洛意神色倏凝。
“什么?!”长公主满脸震惊,“平安,你说的可是真的?”
京兆府门前。
所有人都惊骇地抬头看着苏念惜,仿佛她说得是天外之音。
——怎么可能呢?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有这么可怕的地方?
一众寂静之中。
苏念惜又一次开口。
“诸位,请让一让。”
就在门口的众人回头,有经历上回的,看到那个上回救人的老奴,当先抬着一个木板。
木板用白布仔仔细细地盖着。
正朝里间走来。
人群再次自发分开。
一张木板,两张木板,三张……
足足二十九张!
侧堂内,玄影眼底皆是震惊,低声道:“殿下,郡主怎会知……”
却见沈默凌看来,立时噤声。
大堂内外,不少人已猜到了什么。
他们惊恐地看着那足足排满整个京兆府大院的二十九张白布。
“开吧。”苏念惜握住了长公主微颤的手,低声道。
方叔一抬手。
小猴和刘其等人齐刷刷掀开板上白布!
“啊!”
惊惧声响起一片!
却都不足有足足二十九具尸体出现在眼前这般震撼!
饶是有的已变成了白骨,可还有将近一半能看出生前备受凌虐的痕迹!
盛阳当空,京兆府这几乎万人空巷的门前,却阴冷森寒,犹如地府现世。
长公主身子一晃!
无双立时送上药。
苏念惜小心地扶着她,满是歉疚,“都是小女之错,叫您也跟着受惊了。”
长公主经历过宫变,也是见过尸骨成山血流满地的,却都不及眼前这些惨不忍睹的尸骨这般惊怖可怕。
她面色微微发白,摇了摇头,“是本宫自来,你何错之有?这些……全都是玉真观里挖出来的?”
苏念惜点了点头。
转过脸,看着那满面不甘的玉真子。
玉真子咬牙,“不是我做的!你休想诬赖……”
不料,苏念惜却走向她身后的那些婆子打手,“你们家中想必亦是有家人的,此案涉及,已不是简单刺字发配,株连全族,是少不了了。”
“郡主饶命!”“不是我们杀的人啊!”“我们也只是打打下手!真的没杀过人!”
可苏念惜怎么会信呢?
都在鬼蜮里头的,哪有不做妖魔的?
她不见笑意地弯了唇,点了点那底下惨绝人寰的无数尸骨,道:“你们自个儿的命呢,已是保不住了。可要是能供出这些尸骨是被何人所害,或许能戴罪立功,能给家里留点血脉……”
“我说!我说!”
一个婆子不等苏念惜说完,便忙不迭爬出来,“我家里还有小孙孙,求郡主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苏念惜笑得如那佛龛上的圣女,温柔地点头,“好,你只管说来,你的家人,我自会与官府的差爷们,好好招呼一声。”
裴洛意看着这笑着蛊惑凡人献祭灵魂的少女。
再次拨动念珠。
满堂内外。
似乎只有他,听出了她的那句‘招呼’,何其阴森。
“是他!”
婆子猛地转身,指着站在宋沛河身边一个刚刚与人对骂最凶的那个,“他掐死过两个人!我亲眼见到一个脖子都被他活活掐断了,他还不解气,还拖着死人行那种事……”
人群里,这位郎君的家里人顿时眼前一黑,只觉五雷轰顶!
——完了!完了!他们家的名声,全完了!摄政王拿了家里那么多好处,到底干什么吃的!
又一个打手扑出来,“我也交待!求郡主给我儿子一条活路!”
也不等苏念惜答应,伸手指着一个缩着脑袋的文弱男子,“他!他喜欢用针扎那些女娘的脑袋!看她们叫得厉害就快活!说是家里的婆娘跟母老虎似的,他抬不起来头,就来咱们观里折腾那些女娘们……”
人群里,那文弱男子的大舅子当即双眼喷火!
“畜生!”
第140章 杀了这些畜生
“猪狗不如的东西!”“丧尽天良!”“打死他们!”“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一个个指认,将那些人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
但凡有几分良知之人全都愤怒了,再加上被眼前这一具具尸骨刺激的,群情激昂,扑过去,恨不能杀了这些畜生!
一时间,京兆府内一片大乱!
孙恩急得大吼,“都住手!住手!”
侧堂内。
玄影满目震惊。青影目瞪口呆。
连中书令几位见惯了风雨的老臣们也皆是神色变换不停。
良久,高卢叹了声,“高啊!”
当真是高!
女娘呈供,手砸状师,逼问罪证,都只不过是她的铺垫!
难怪方才她能那般气定神闲!
这二十九具尸骨,才是她真正的杀招!
至此,玉真观一案牵扯中的这些人,再无脱身可能!甚至那些婆子打手为了保命,还可能供出比这些女娘知晓的更多之人!
刑部尚书捏住下巴,很是惋惜地咂了砸嘴——这平安郡主怎么不是个男子!!多好的刑侦之能!比曹仁那呆瓜能干多了!
中书令捋了捋胡子——可惜啊!这要是个男儿身,怎么地也得抢到门下做学生!妥妥做官的料子啊!
唯有沈默凌,已满面阴云!
裴洛意转着念珠,看那站在混乱之上的女孩儿。
从将宋沛河丢进玉真观,救人,造势,抛饵,再有今日这一出。
环环相扣。
没有给任何一人逃脱的机会!
莫说沈默凌手眼通天,便是他一人之下,也绝不能从她这一局里抢走半颗子!
“当真厉害!”
高卢赞了一声,又看了眼那边脸都快扭曲的沈默凌,快活得差点大笑出来。
朝裴洛意拱了拱手,道:“殿下,既然案子已水落石出,那下官便回去继续后续案子整理,还要调查其余的受害者……”
“不急。”
不想,却见裴洛意摇了摇头,“此番尚未了结。”
高卢一愣,“还有事儿?”
正欲转身而去的沈默凌脚下一顿,刚要抬头。
就听大堂那边,再次传来苏念惜的声音。
“诸位。”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京兆府衙役根本压不下来的众人很快安静下来。
“今日本有件事儿要当众宣布,正好,”她弯唇,看向身旁,“长公主殿下也在,想请您与诸位先生一起做个见证。”
长公主朝她温和一笑,点了点头,“什么事儿,你说。”
语气中的亲近一目了然。
底下的不少人也跟着附和,“得郡主看重,是我等荣幸,吾等都愿为郡主见证。”
“是,郡主有何事,只管说来。”
“请郡主吩咐!”
孙恩喘着粗气扶着京兆府少尹的手,看着底下一群眼巴巴朝上望来的人,又看含笑站在大堂门边的苏念惜。
满头大汗,却心底发寒。
事到如今,苏念惜俨然已成为这些人眼中的神女!
若她一呼百应,要问他的罪,那他的官路岂非到头了?!
孙恩从未有此刻这般后悔——当初就不该投效摄政王!
正心慌间。
却见苏念惜转身,走到了那几个还跪在地上的几个玉真观女娘跟前。
一众罄竹难书的嫖客的罪行落实后,几人心底支撑的恨意也尽数褪去。尤其方才被胡言一通讥讽地逼问后,对生活的期许都变得迷茫,连眼神都空洞下来。
旁人还能勉力支撑,唯有最小的招娣,已面若死灰。
不少人都看出,这孩子,已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纷纷皱眉。
长公主亦担忧地望着那孩子。
却看到,苏念惜伸手,将招娣拉了起来。
招娣此时已如行尸走肉,方才发疯地尖叫仿佛耗费了她短短十来年人生里所有的灵魂。
她木木地被苏念惜牵到了大门口。
看到那几个常玩弄她生不如死的人满身狼狈地倒在地上,空乏的眼睛里,忽而落下泪来。
可哭着,却又笑起来。
笑声凄厉,疯疯癫癫,似要失狂。
侧堂内,几位大人都纷纷摇头,知晓这是大仇得报没了生念。
却是不明白,平安郡主此时将这孩子推到人前是要做甚?
长公主实在不忍,正要上前安慰招娣。
牵着人的苏念惜却笑了笑,单手按着招娣的肩膀,看着底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
朗声说道:“今日,请诸位见证,我国公府,将会在京中开办南景朝第一所平民女学。”
低低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招娣瘆人的哭笑声消失。
她缓缓抬起泪眼,便对上苏念惜低下来的含笑眉眼。
“而这几位玉真观女娘,便是这所女学的,第一批女学生。”
她柔声如春风,破开三九的寒冽,吹进冰冻的原野。
有光,融化了苦涩的霜雪,拽出了掩藏冻土之下,勃勃的生机。
招娣的眼睛越瞪越大!
封辰儿几人全都捂住嘴!
——这就是郡主说的,要给她们的惊喜?!
玉珍刹那间泪如雨下。
旁人不知,可她却明白,郡主给了她们什么!
在这只有男子与贵人能读书的世道里,郡主在竭尽自己所能,给她们这些没有前路终将被践踏成泥的卑贱之身,一个能靠自己见朝阳的机会!
难怪她要将事情闹大!难怪她要亲自出面!难怪她要将国公爷的令牌拿出来!
原来,是为了造势!为了让所有人见证!
为了这把开弓的箭,再没有回头路!
“咚!”
玉珍重重跪倒在地!
她的眼前闪过阿爹无数次看着她时眼底闪过的担忧。
提起毛笔,只能记账。拿起书本,只有女戒。
女子无才便是德?
不!
不!
女子亦可闪闪发光!女子亦可璀璨如宝!
女子亦可乘清风,上青云!
“小女,谢郡主,大恩大德!”玉珍哽咽大呼!以头磕地!
封辰儿几人也跪了下来,朝苏念惜俯首,声音颤抖,“谢郡主!谢郡主!”
招娣死死地抓着苏念惜的手,不敢置信地问:“郡主,我……我也能读书么?”
苏念惜俯身,擦去她脸上的泪,笑着反问:“为何不能?”
招娣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旁边,早已跟着哭了的长公主也大声道:“为何不能!男子能读书,女子自然也能!别说读书了,便看数百年前,我南景还有能护卫边疆的巾帼女英雄!又比那些须眉差到哪儿去了?能读!只管去读!”
又对苏念惜道:“既然你请我做见证,这开办女学的事儿我就应下了,只管去办!有麻烦就来找我!”
侧堂内,裴洛意握着念珠,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姑母这是完全被这小姑娘拿捏在手心里了。
苏念惜笑开,一脸的感激,“有您这句话,我便踏实多了。”
可不是,有长公主允诺,这收纳平民女学生的女学,已成了一半儿!
人群里站着的宋家人皱了皱眉,看了眼那边犹如丧家之犬的宋沛河,再看高站京兆府大堂门口的苏念惜。
想到昨天递进家里的那个字条——想保住宋家剩下的人,明日京兆府,站好队。
所以,这队莫非是……
第141章 绝杀
想起最近家中因为宋康与宋沛河遭遇的种种,他咬了咬牙,心一横,猛地出声,“郡主要建女学,没有书本不成!我宋家愿出三百,不!八百本书籍!无偿赠与女学!”
一片哗然!
侧堂内。
沈默凌神色骤变!
裴洛意薄如菱花的唇角,漫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宋家?哪个宋家?”“八百本书?!”“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宋家吧?!”
大堂门口。
苏念惜‘惊讶’,朝那人看去,“这位是?”
“在下宋常,与郡主不曾见过。在下乃是……”那人上前,叉手行礼,看了眼宋沛河,一脸的痛心疾首,“这混账的小叔。”
宋沛河大叫,“小叔!你怎能支持这个贱人?!还把家里的书赠给她!你疯了不成?是她害我们家变成……”
“你住口!”宋常大怒,“害我宋家的是你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枉我宋家百年清流,家中子弟无不以君子品行修行自身,唯你枉读圣贤书,将家中规矩教养视作无物,做出此等丧德无良之事,还敢指责郡主!你何来的脸面!”
说着,觑了眼苏念惜的神情,又上前一步,高声道:“今日不妨当众告诉,前几日族老已开宗祠,将你与你爹划出了族谱!你们已非宋家人!”
“什么!你说什么!”宋沛河顿时疯了,“你们怎么敢!我爹是族长!宋家都是我爹撑起来的!你们怎么敢……噗!”
他急怒攻心,话没说完,一口血喷出,当即面若金纸倒了下去!
然而,在场却无一人同情。
苏念惜更是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赞许地看着一脸义愤填膺的宋常,笑道:“到底还是百年清流世家,虽有不肖子孙,可家风严谨,名不虚传。”
如今在场不少人都将苏念惜之语视作圭臬,一听这话,对宋常倒是有了几分好脸。
有人还说:“也是,宋家那么多人,也不能因为这么一个畜生,就带累家里其他人。百年清流世家,风骨还是有几分的。”
听到这话,宋常大呼出一口气,暗暗攥手——赌对了!
人群里,好些人面面相觑。
忽有又有两人站出来,分别道。
“郡主要建女学,不知可定好位置了么?我家中在城北郊区有一块空地,可供郡主建学。”
“郡主,女学建设要好生规划,我家中略通风水建筑,愿为郡主效一臂之力。”
那两个出声之人的家中子弟,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们,他们却视若无睹,只对苏念惜满脸赔笑。
看来这两人也瞧出来了,只要讨好苏念惜,在女学上出力,就能挽回家中被连累的名声!何必还要绞尽脑汁地去巴结摄政王?
可还有大部分的人在踌躇犹豫。
苏念惜目光一扫,莞尔一笑,转脸对身旁的长公主笑道:“诸位大人这般热心,倒是叫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还请殿下帮我拿个主意,您看这样成不成?”
长公主看这孩子眼底明显闪过的狡黠,心下一乐,点头,“嗯,你说,我帮你参谋参谋。”
苏念惜亲热地握住她的手,道:“建学并非小事,也不好叫诸位大人白出力。您看,不若谁家在何处出力就给谁家在那一处题字如何?譬如书馆,就由宋氏写个牌匾,以后入学的女学生也能知晓,这书馆里的书,多是宋家捐赠的。阅书习字时,能念及宋家的恩德,也叫后人知晓宋家百年清流世家的慷慨无私。”
宋常一听,眼都亮了!
这可不止挽回一星半点名声那么简单了!若是长久了,宋家的名声只会更上一层楼啊!
立时开口,“郡主言重了,益国益民的好事,宋家身为清流之首,自然要一马当先。我愿回去与族内交涉,为女学再添五百本书籍!”
“一千三百本书?!”
寻常读书人家便是看书都要去借阅,如宋家这般百年清流世家的藏书不知经历多少代才慢慢积累起来。一千三百本书,便是京城上好的书院只怕也不过这些数量了。
“宋家这是豁出去了啊!”“流芳百世的事儿,傻子才不肯出头!”“不知咱们有没有机会去借阅……”
大堂门口的长公主却笑开,心里已明白,这小丫头是想空手套狼呢!利用这次机会,给那些活不下去的玉真观孩子们一条生路啊!
满目赞赏地拍了拍她的手,点头,“这主意甚好。既然你有如此打算,那便让我也出一份力,到时也留个地方给我题个字,成不成?”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您今日可是当众说的,以后我找您题字,您可不许赖账哦!”苏念惜笑着逢迎,却不叫人觉得谄媚,反而率真得可爱。
长公主愈发高兴,拿手点她的额头。
底下,迟疑的那些人也彻底动摇。
只需抛弃一个连累家人的废物,就能博得这流传百年的好名声,为何不做?
当即又有人开口。
“我家愿为郡主的女学捐一栋楼。”
“不知郡主建学,可需教书先生?”“我家有些会木作的匠人,可供郡主差遣!”
“大哥!”“阿爹!”“舅舅!”
被拴着的嫖客们愤怒大叫!出声的几人却根本不予理睬。
“咔嚓!”
沈默凌手里的扳指竟被他生生捏碎!
“哈哈!哈哈哈哈!”高卢放声大笑,一边竖起大拇指,“高啊!实在是高!”
以为那二十九具尸体已是杀招,谁知,她后头居然还准备了绝杀之计!
这些人,只是被罚了还没什么,有家人护着说不准过两年疏通疏通还能回到家中继续做那逍遥富贵人。
可女学这一招出来,无异于给了各个被连累的家族一条活路!
既然能走活路,为何还要被累赘牵累?
如此一来,这些人一旦被家族抛弃,便必死无疑!此计不止杀人,更诛心!
当真厉害!!!
这般不动声色的,便让罪人得到惩罚,给那些受辱和被害的女娘得了公道与活路!
刑部尚书悄悄扯了中书令孔岩的袖子,低声道:“你看,我能不能请郡主去刑部做个行走的官职……”
没说完,见裴洛意朝他看来。
目光平静,他却后背一寒。
干咳一声,松开孔岩的袖子。
孔岩失笑,摇摇头,继续捋胡子。
大堂内。
苏念惜看着底下一个个争先恐后的世家之人,亦是满脸笑意。
这些,可都是上辈子沈默凌的人脉,助他在朝堂一手遮天!
可这一次,没了能够挟制的拖累,沈默凌,我看你还怎么拿捏这些人,做你将来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你的权势,我就是要一步步摧毁!
这一生,我也要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高兴么?”
身旁,长公主忽然温声问道。
第142章 您想让郡主入后宫?
苏念惜一愣,转过脸来,便对上长公主慈霭的目光,她伸手,理了下她鬓边的头发,笑了笑,“今儿个我若是不来,你后面还得费多大的力气?”
鬓边微痒,她看着长公主目中真切的心疼,忽而心头一涩,下意识攥住手指,笑道:“也没有……”
“傻孩子。”
长公主却打断了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你是做好事,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的。”
苏念惜眼眶倏然一红,眼前陡然浮现了那个时时刻刻都把她当作小姑娘的阿娘。
抿了抿唇,再开口时,声却含着笑,“多谢殿下,我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幸而如今局面还算圆满,全因得了您的相助。我替那些女娘们谢您一片维护之心。”
长公主失笑,摇摇头。
这时,孙恩上前,颤着声儿问:“长公主殿下,郡主,这案子后续……”
长公主脸上没了笑,冷眼看他,“后续莫非也要平安给你出主意不成?”
孙恩‘咚’地一下又跪了。
长公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转过脸对曹仁道:“案子转给大理寺来查,务必查清楚所有受害之人以及害人者。一个月内,本宫要看到结案陈词。”
“是!谨遵长公主殿下吩咐!”曹仁应声!
孙恩只觉当头棒喝!
——完了!他要成为京兆府任职最短的一届官了!
苏念惜转过脸,看底下被重新盖好的二十九具尸骨,被大理寺一众小心翼翼地抬出去。
那些被拴着的嫖客身后,无数人群跟过去一路谩骂。
眼神渐渐地凉下来。
——这一世,总算能让她们得见天光。也是给自己前世无力的内疚,一个交待吧!
“郡主。”
招娣小心地拉了拉她的手,“真的要建女学么?”
苏念惜回神,眼底的寒意散开,温暖的笑意漫开,拉住她的手,笑着捏了捏,“招娣想学写自己的名字么?”
招娣想了想,道:“我想给阿娘写一篇悼文。”
苏念惜一滞,又笑着点点头,“好啊,等你入学了,好好地学习,以后每年都可以给你阿娘写一篇悼文。”
招娣笑开,眼泪再次滚落,却用力点头,“嗯!我一定努力学习!”
她的眼底不再灰败,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
“真是个厉害的孩子。”
长公主坐在马车上,对身旁的无双感叹,“看她动手砸人的那一刻,我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瞧着柔柔弱弱的,下起手来是真果断。”
无双给她打着扇子,道:“要奴婢说,那种猪狗不如满嘴糟污的畜生,凌迟都是轻的,这般作践那些可怜的小姑娘们,挫骨扬灰才能解恨!”
长公主失笑。
无双又看了长公主一眼,道:“平安郡主若是不当场打杀那胡言,只会让旁人以为那些孩子没人依靠可随意欺辱,真这样下去,她们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她那番情境下动手,也是为了保护她们。”
长公主笑着摇头,“你啊!对她倒是上心,除了大郎,还不曾见你这么喜欢过旁人。”
“殿下才是奴婢最喜欢的呢!”无双笑道。
长公主点了点她,笑了一会儿,又道:“这孩子,聪明果敢,大气,有谋略,最难得的,是这一片柔善之心。”
无双点头,“居高位者,对下位者怜悯常有。可能见他们苦痛,为他们出头者却稀少。平安郡主,有大善。”
长公主笑了笑,“这样的心性,若为官,必是一代贤臣……”
话没说完,忽而一顿。
无双看她,“殿下?”
长公主忽而轻轻抚掌,“平安这性子,若是为尊为贵,对我朝是否……”
无双愣了下,猛地反应过来,眼睛一下瞪大,“殿下是说?”
长公主点头,“若宫中有这样的人辅助帝王,我朝必能百年传承不倒。”
无双脸色都变了,匆匆朝车外看了眼,凑近过来,“您想将平安郡主送去与莲蕊真人打擂台?”
“啪!”
忠诚的老仆难得被打了下,长公主气恼地笑着推她,“你糊涂了不成?!我是那等丧心病狂的么?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送给那混账糟蹋去?也不怕天雷劈……”
“啊呸呸呸!是奴婢说错了话!”无双赶紧阻止了长公主嘴边的话,却又皱起了眉,“您说太子殿下?可殿下不是说,此生不能娶妻么?”
“什么不能!”长公主一拍腿,这回真的恼了,却不是对无双,而是恼那不成器的大侄子,“那孩子,成日里就会胡说!哪个男子不能娶妻?我可问过徐院判了,他好好的呢!能生娃娃!”
“……”
无双难得被长公主的虎狼之词给震了震,也跟着疑惑起来,“那殿下为何总说他不能娶妻?”
长公主拧紧眉头,想了想,道:“不管了,他就算真准备出家,我也得让他还俗!过两日去万佛寺,你想个主意,把他引过来!我就不信了,平安那样的姿色,他还能无动于衷!”
无双失笑——殿下这是准备强按太子殿下的头啊!有好戏看了!
“奴婢这就去安排!”
……
“砰!”
沈默凌一拳砸翻了身后跟着的随从。
“属下该死!”那随从立时爬起来,跪在地上,“属下万没料到平安郡主竟能找到的玉真观底下的尸骨!属下……”
沈默凌又是一脚踹过来,那人被踢得满脸痛苦,趴在地上,还想说话,却被身后走上来的人堵住嘴,直接拖了下去。
“王爷。”吴羽从旁边走上来,神色也是不大好,“郡主这一招釜底抽薪,根本没给咱们反应的机会。这下各个世家那边怕是……”
沈默凌募地朝他看来。
吴羽噤声,觑着沈默凌阴寒的脸色,知晓他已是怒极,想了想,又道:“为今之计,只有让那女学办不成。各世家讨不到好处,自然只有回来再求王爷。到时,还能以此逼迫他们彻底交出手中权柄。”
吴羽的话叫沈默凌有了几分反应,他摊开手,看着手指上被扳指割破的血渍,片刻后,阴森道:“玉真观、赏莲宴,这两桩,瞧着像是巧合?”
都有苏念惜的掺合。
吴羽皱眉,“可若说是有心设计,也太过牵强。玉真观乃是有宋沛河牵扯,赏莲宴本就是梁王打了郡主的主意……况且,赏莲宴上设计长公主之谋,平安郡主如何知晓?”
第145章 以万物为刍狗
“偏不回!”
苏念惜真讨厌他这样无动于衷的冷漠,又往他怀里钻了钻,黏糊糊地说道:“我就想要抱抱!你要是不给抱,以后我就不理你了!”
自打认出这姑娘以后,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恶意的、狡诈的,做作的,任性又不讲理的,却从未有过这般……娇娇弱弱的痴缠状。
裴洛意忽而意识到什么。
垂眸,越过发髻,看向她花月色的面庞,忽而抬手,以指背轻轻地碰了下。
苏念惜没动,闭着眼问:“干嘛呀?”
触手寒凉。
束在他腰间的手很紧。
裴洛意静默片刻后,低声问:“害怕么?”
闭着的长睫疏忽一颤。
小姑娘却没睁眼,也没说话。
无声的反应,已是回答。
裴洛意看着这个撒娇的小丫头,便是害怕,也只会用这种刻意做作的方式掩盖。像是不敢叫人瞧出她的脆弱。
分明不久前,她还立于众目睽睽之前,坦然自若游刃有余之状。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盘棋局,纵横纤陌,看似轻松,却是她殚精竭虑之果。
偏偏她一个字也不说。
若非今日他拦路,过了明日,谁又会知晓她此时的……不安?
按着她肩背的手微抬,须臾,轻轻地拍了拍。
“别怕。”
那低醇的声音,熏入喉头。
苏念惜忽而有点想念阿娘酿制的青梅酒。
感受着后背上安抚的轻碰,笑了笑,将脸在这人的肩下轻轻蹭了蹭,软声道:“也并非是害怕。”
裴洛意垂眸。
苏念惜的声音有些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话若是在旁处说也就罢了,可当着东宫太子的面,却已是大逆不道。
这可是对皇权的不满。
可裴洛意却没出声,只是按着她肩背的手,微微收紧。
苏念惜弯了弯唇,又道:“权贵之人作恶,能受到的惩罚太少。一时苛责,转过眼来世事变迁,他们有庇佑还能活得好好的,可被害的那些人,又有几人能记得?”
她又将裴洛意抱得紧了些,似是想寻个依靠又似是发泄一般气恼,声音却冷得厉害,“譬如玉真观一案,那些受害的女娘,若无人替她们出头,大人,你说,她们会落得什么下场?”
裴洛意看着不远处浸泡在琉璃茶壶中模糊的卷叶,浮浮沉沉,无所定处,执壶之人随意倾倒,便能将它们冲往任何一处。
比如沈默凌安排的杀人灭口,随意诋毁的状师,毁灭的证据,强改的证词。高高在上的权贵,想要毁去一个草芥之命,太过轻易。
他垂下眸,淡缓道:“死无葬身之地。”
“不错,死无葬身之地。”
苏念惜靠着裴洛意,闻着他身上清雅的檀意,脑中却浮起上一世所见那一处比炼狱更可怕的魔窟,那些惨绝人寰的凌虐场景。
轻声道:“所以,我便想让那些人皮禽兽们也尝尝,生不如死万念俱灰的痛苦,是什么样的。”
“可要让他们走死路,最好的办法,不是将他们当作把柄要挟他们背后的家族,而是逼着家族主动将他们放弃。”
她又往裴洛意怀里蹭了蹭,声音暗哑:“生存与累赘面前,没有人会选择后者。所以,这一局,我赢了。”
赢了?
赢了何人?
裴洛意想到了沈默凌今日站在侧堂时几乎扭曲的脸。
那么,这一局,你是要赢沈默凌?
他再次垂眸看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的小姑娘。
——为何要这般费尽心思地对付沈默凌?
“哒。”
他伸手,将小小的药瓶放在条桌上。
苏念惜看过去,发现是她先前给他的那瓶药粉,神色微变,抬起头来,“这么快?”
裴洛意垂眸,看着依旧抱着他自下而上看来的小姑娘,转开视线。
“嗯。”
苏念惜又问:“解药和配方呢?”
裴洛意倒是没推诿,又拿出来,放在了药瓶边,道:“皆已在此。”
苏念惜暗叹——不愧是闻三五,医术当真高超!
立时松开裴洛意,将那单子拿来,眯眼仔细地瞧。
怀中骤空,方才还缠绵不松,可抽离时却毫无留恋不舍。
分明盛夏,却满腔缓凉。
裴洛意缓缓握紧念珠,余光看向身侧不再看来的姑娘——果然,她并无真心。
“咔嗒。”
念珠轻碰。
苏念惜将东西收起来,满意地转身,瞧见这位贵人依旧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儿,暗暗龇牙。
——怎么就这般不近女色呢?还真是出了家的佛子不成?
笑了笑,道:“大人帮了我这么个大忙,我该谢谢大人才是。”
裴洛意平静抬眸,看她:“还请郡主告知,先前约好之言。”
“约好?”
苏念惜顿了下,这才想起先前气恼他时答应过的事儿。
——告诉他,自己同沈默凌到底有何干系。
弯唇,再次靠近过去,撩住他掌中的念珠,往自己跟前轻扯,抬眸看他,“大人想知晓我与沈默凌有何瓜葛?”
千眠香,玉真观,赏莲宴……
诸多事宜,实在不能用巧合来搪塞。
可前世今生,谁又能信?
苏念惜看着这人静若缓水的眼,片刻后,忽而踮脚,在他嘴角用力地亲了下!
“啾!”
裴洛意眼瞳一紧!募地垂眸!
苏念惜已坏笑着落了回去,往后退开一步,娇声道:“谢礼。这药粉于我有大用,多谢大人费心啦!”
说完,转身就要跑!
“啪!”
却被抓住小臂。
她郁闷地‘啧’了一声,回过头来却又笑如春花,直直朝裴洛意扑过去,“一次不够么?那我再给大人亲一下?”
裴洛意眼睫微颤,立时往后退开。
苏念惜趁机又扭身想跑。
却被裴洛意再次一把抓着拽了回去!
“你!”
她挣脱不开,气恼地伸手,再次‘以下犯上’地打了太子殿下一下!
裴洛意却并未觉疼痛,只看着面前满脸躲闪的小姑娘,道:“郡主是要食言?”
苏念惜拧眉,鼓起一边腮帮子抬头,却瞧见这双从来都是静冷沉稳的眼眸里,浮起了少见的执意。
愣了愣。
不再挣扎,片刻后,问:“大人为何想知晓?”
第146章 你亲口答应
裴洛意眉眼不动,只说道:“郡主亲口答应。”
我需要知晓,若沈默凌是你挑选那人,你是否亦会对他这般……恣意随性。
“好吧。”
苏念惜妥协,动了动手臂,“你抓得我好疼,先松手,我告诉你。”
裴洛意看了眼掌中不堪一握的手臂,缓缓松手。
不想,苏念惜忽而扑上来,抓着他的衣襟,对准他唇上的伤口就用力咬了一下!
“!”
无欢无喜的法相一瞬失色!
他下意识后退,再次撞上身后条桌!
“哐啷!”歪倒的摆件落地。
喜怒不形于色的佛子冰封的心念也随着落地之物四分五裂。
他抬手就要去抓这个又对他胡作非为的坏蛋。
谁知,这坏蛋却募地朝后退开,坏笑着对他舔了下嘴角的鲜血,转身,跑了出去!
他才要去追。
玄影已走了进来,看到屋中狼藉,有些惊讶,叉手行礼,“大郎君,可有何吩咐?”
“……”
门口的脚步声已小跑着远去。
裴洛意立在碎片之中,半晌,缓缓垂眸,微抿住……被这坏姑娘再次咬破的唇,“去国公……”
“大郎君,太极殿急召。”
青影忽然匆匆走进来,脸色微狞,上前一步,低声道:“摄政王半个时辰前进宫了。”
玄影眉头一皱。
裴洛意走到窗边,看着那小姑娘上了马车,车架平平稳稳地朝前方行去后,才缓缓收回目光。
“回宫。”
……
护国公府,东苑。
苏念惜悠悠醒转已是快第二日的晌午。
自打重生后,她难得睡了个好觉,睁眼看到熟悉的床帐时,还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然。
“郡主。”
碧桃听到声响掀开床帐一看,顿时笑开,“您醒啦?”上前扶她,“楚将军在花厅侯了您一个多时辰了呢!”
苏念惜挑眉,“何时来的?”
“辰正左右便到了。”
此时已巳时了。
——还真是……不负她所望。
想到赏莲宴上那一出,苏念惜低低一笑,“给我洗漱。”
之后便前往花厅,不想,还未到门口,便瞧见她那位便宜大伯正殷勤地与通身戎武气派的楚巍说着话。
“六娘那孩子自小便没规矩不懂事儿,您特意来一趟,她却让您等了这许久,当真失礼!回头我定好生责罚她!”
苏念惜低笑。
就听里间楚巍道:“郡主昨日为玉真观一案辛苦筹谋,本该好生休息。是我擅自上门打扰,太过失礼。”
约莫是顾及苏念惜,话音里还给苏文峰留了半分客气。
苏文峰顿时得意起来,只觉这楚巍都对自己十分有礼,看来他在这官场还是有几分脸面的。
又笑道:“那也不该如此怠慢您,这孩子就是缺了些教养。从前她没人教导,如今二弟离世,我自当担起教养她的责任……”
不想,话未说完,对面又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苏大人的家教?这几日颇有耳闻,当真令人佩服。”
苏文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楚校尉谬赞了。”
楚去寒满脸讥讽:“亲生子女做出诸多妙事,京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大人这般家教,还要去教导郡主,莫非是想将郡主也教成您那几个子女不成?”
苏文峰顿时神色脸上涨红,募地瞪向对面,“楚校尉!下官虽官阶不如你,可到底是年长者,你便这般与我说话?”
又看向楚巍,满目不悦——这就是你家的家风?
不想,楚巍却面无表情地看着花厅内挂着的四方山水图。
对面,楚去寒不掩凌厉,“年长者本该对晚辈仁爱慈善,可苏大人自打进了这处,对郡主口口声声皆是诋毁污蔑,莫非当我爹是傻子不成?”
端坐圈椅里的楚巍挑眉看了眼自家小儿子。
他的旁边,楚元正扒拉着桌上的糕点,玩得不亦乐乎。
苏文峰被挤兑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我将你们视作贵客,你们却在我家中这般放肆,我国公府不欢迎你们……”
“国公府何时成苏大人的了?”楚去寒毫不留情地嘲弄回去,“据我所知,苏家长房早年为夺家产,早将苏将军一家逐出了苏家,如今看着苏将军夫妇双双离世,倒是舔着脸在这儿公然侵占国公府了。不知苏将军夫妇在天之灵看到自家兄长这般欺辱唯一嫡女,会做何想?”
“你!你!”苏文峰是个文人,口舌素利,没想到遇着个莽夫居然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当真秀才遇着兵,有理不说不清!更何况他还没理!
一句反驳的话说不出来,眼看着快要气晕过去。
“仙女姐姐!”
旁边的楚元忽然高兴地吼了一声,接着站起来,张着双臂就朝门口扑去!
站在门边的夏莲眼看小山一般的楚元径直跑来,下意识将苏念惜挡在身后。
“元宝!”
没搭理苏文峰的楚巍低喝制止,接着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朝门前插手行礼,“郡主。”
身后楚去寒同样一脸的恭谨俯身。
相较于方才对苏文峰的态度,可谓天差地别。
苏念惜走进去,朝凑过来却不再激动大叫的楚元笑了笑。
转脸就瞧见苏文峰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心下乐得不行,面上却是一派惊讶,朝楚家父子还了一礼,“不知楚将军大驾光临,劳您久等,是我怠慢了,还请恕罪。”
哪有半分苏文峰所说的毫无教养不懂礼数?分明端庄娴雅一派贵重!
楚巍起身,素来肃穆严肃的脸上满是笑意,“是我让贵府下人不要惊扰郡主休息。本是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苏文峰的脸又黑了下去,见他们言语融洽,强忍了怒意,上前对苏念惜喝道:“来了贵客,你也不知招待!平素里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当着楚家父子的面,这分明就是故意在践踏苏念惜的尊荣好彰显他的身份。
苏念惜从前还未觉得这个大伯是个蠢的,如今瞧他这副狐假虎威的模样,笑了笑,道:“不知大伯教了我什么?”
“你这不敬尊长的东西!”苏文峰大怒,故意瞥了眼楚去寒,抬手就要打苏念惜!
有那信件在手,她敢反抗?
就让这对狗眼看人低的父子好好瞧瞧,这国公府到底谁做主!
第147章 做我护卫
夏莲面色一变,当即上前!
不想,旁边亦步亦趋跟着苏念惜的楚元突然抬手,狠狠地一推苏文峰,一步挡在苏念惜身前,大吼,“不许伤害仙女姐姐!”
“咚!”
苏文峰豆芽菜一般的身子,哪里能顶得住楚元这一推,整个人直接朝后飞出去,一头撞在旁边的柱子上。
眼前一黑,喉头顿时涌起一股腥甜!
当即一口血吐出来,惨叫连连!
“大老爷!”“老爷!”门口苏文峰的随侍扑了进来!
“元宝!”楚巍怒喝!
楚元吓了一跳,立马缩到了苏念惜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阿爹。
楚去寒上前,按住苏文峰的脉搏,片刻后转过头,冷声道:“没什么大碍。”
“……”苏文峰又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苏念惜一脸关切地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大伯怎地这样不小心,自家的路都能走摔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大伯扶下去歇着?”
分明话语担忧焦急,可看向苏文峰的眼睛里,却是赤裸裸的嘲笑与不屑。
“你,你们……”
苏文峰被下人扶起来,抖着手指他们。
苏念惜又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苏文峰怒不可遏的眼,柔声说道:“大伯还是少说两句吧!昨儿个就听说如今御史台对您已经十分不满了,要不是看着国公府的情面还压着折子,如今您的官身都要没了。若是今日您冲撞楚将军的事儿再传出去,那便是凭着阿爹的名声,怕是也护不住您了。”
语音温柔,可落在苏文峰的耳里,却如毒蛇吐信,一字一句皆是森毒!
分明是他们动手打人,这个贱人却敢颠倒黑白污蔑他冲撞!
他瞪着苏念惜,“你别忘了,你爹的……”
“送大伯去大伯母那儿。”苏念惜笑着打断了他。
几个下人忙不迭将人抬走。
不远外的楚去寒朝苏念惜看了眼。
“呜呜,我错了,阿爹别打我……”
几步外,楚元蹲在地上抱着头,身边正是举着手要揍他的楚巍。
“楚将军。”苏念惜笑着走过去,将蹲着都快有她高的楚元挡在身后,“方才元宝也是为了护我,您这般罚他,莫不是想叫他瞧着我被打而无动于衷不成?”
楚巍一僵,放下手,“郡主,这孩子没轻没重,着实失礼。”
苏念惜瞥向楚元,对上他可怜兮兮看过来的眼神,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他满心赤诚,很招人喜欢。”
分明楚元还比苏念惜大几岁,可她瞧着他仿佛就在瞧一个孩子。
那种与她年纪外貌极其不相符的沉淀韶光的悲缓气息,无声涌现,又很快消失。
楚去寒又朝苏念惜看去。
楚巍脸上却浮起几分动容,叹气摇头,“难怪这孩子回家后就一直嚷嚷着要来寻您。”
“元宝要找我?”
苏念惜示意几人落座,吩咐重新上了茶盏点心后,看了眼赖在自己身边不走的元宝,笑问:“所以楚将军今日来是为?”
楚去寒立时将桌上摆放的一个礼盒送到了夏莲手里。
楚巍道:“赏莲宴那日,若非郡主机智心善,元宝此时怕已没了性命。今日冒昧拜访,一来,是为了谢您。二来,也是这孩子这几日在家中为了见您着实吵闹。我也被他吵得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厚着老脸带他来叨扰,还请郡主勿怪。”
一个武将,说话做事粗犷中不失礼节。不愧是武将世家出身,教养规矩都十分得体。
苏念惜打开夏莲捧过来的盒子,入目便见一颗硕大夜明珠,夏日灼亮,可这夜明珠居然还渗透一层幽幽水蓝光泽,若海色迷离,似梦似幻。
饶是她见惯了奇珍异宝,也被这稀罕之物给震得愣了愣。
惊讶看向楚巍。
楚巍已笑道:“此乃先前在东海抵抗倭贼之时偶然所得,家中无人欣赏,放在库房也只是落灰。并不值郡主救下元宝之恩,还请郡主笑纳。”
这话直接把苏念惜逗笑了,“如此价值连城之物,在楚将军眼中竟也不过是个玩意儿。”
她摸了摸那夜明珠,知晓楚巍这是想用此物将赏莲宴之日所欠恩情两清。
到底是执掌一方的将领,哪有傻的?
笑着又道:“既然楚将军有心,我便也不推辞了。”
楚巍见她居然不夹缠就这么收下了夜明珠,心下又多了几分欣赏,站起来,道:“今日叨扰郡主,便不多打搅了……”
哪想,话未说完,旁边的楚元忽然一下冲过去,一把抓住了苏念惜的袖子,紧紧挨着她,警惕地瞪着楚巍,“我不走!仙女姐姐答应带我找阿娘!我不走!我不走!”
楚巍顿时脸一黑,“元宝!”
楚元一抖,可是对阿娘的思念却战胜了对阿爹的敬畏,又忘苏念惜身后缩了缩,大声叫:“我不走!”
苏念惜的椅子都叫他挤得‘咯吱’着朝旁边歪,夏莲赶紧放下盒子将人护住。
楚去寒也皱了眉,“大哥,别胡闹,快跟我们回家。”
楚元露出几分害怕,看了看苏念惜,见她温和地朝自己笑着,忽然又大了几分胆子,梗着脖子道:“我不回!我要找阿娘!你们都不带我去!仙女姐姐带我去!”
“元宝!”楚巍真的动了几分怒气。
楚元一颤,抓着苏念惜的手指下意识松开几分。
一脸委屈地刚想放开手。
谁知,苏念惜却突然出声问:“不知元宝是否习过武?”
几人皆是不解。
楚巍道:“会些拳脚,只是他天生力如蛮牛,怕他伤人,也只教了皮毛功夫。”
说完,就见苏念惜唇角微弯,似是在思忖什么,片刻后,再次抬眸道:“若是楚将军愿意,可否让我雇佣元宝做我贴身护卫一段时日?”
“什,什么?!”楚巍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连冷面罗刹的楚去寒都眼露愕然。
苏念惜看了眼元宝,又转脸望向楚巍,笑道:“昨日京兆府一事,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楚巍不解,却还是配合点头,“郡主大义,为救玉真观女娘要开办女学一事已传遍京城。”
第148章 大夫人要打死二娘子
苏念惜却含笑摇了摇头,“您也瞧见了,如今要开办女学,我少不得在外走动,可玉真观一案我不知得罪多少人,身边缺个能护我周全之人。元宝虽为男子,可心性纯净,无人会有遐想,正是合适。”
楚巍心下微动——外人都觉得自己这憨儿痴傻凶残,唯独这平安郡主,只把他当做稚童,言语里皆是温和。
又听她柔声柔气地说道:“方才见他这般护我,我才动了这个心思。只是这事儿到底是担了凶险,楚将军若有顾虑,便全当此事我不曾提及。还请勿怪。”
苏念惜说完,便笑着静等楚巍的回复。
可楚巍尚未说话,楚去寒已明显露了几分焦色,低声唤:“阿爹!”
楚巍没理楚去寒,只朝苏念惜深深地看去。
便是他再对苏念惜有所防备,却也能看出,苏念惜此举,分明是在给他这大儿子铺路!
若真的护着平安郡主在外行走一段时日,人人都会知晓这孩子并非蠢傻。若再有机缘露了功夫,说不得还能以此为机,在军中谋个职位!
自打夫人离世后,他此生唯一的心结便是这人事不知的大儿子。总不能等他马革裹尸了,还要拖累二郎吧?为此,他不知操过多少心。
而如今,平安郡主就将这能让楚元自立的机会送到了眼前!
是接?还是推?
正沉吟间。
楚去寒又压着嗓子低声道:“阿爹,给大哥谋职这事儿咱们自己不能做,旁人会怀疑楚家别有用心,郡主这么安排却是顺理成章……”
没说完,被楚巍瞪了一眼。
主座上,苏念惜笑了笑。
楚巍已抬头朝她看来,脸上的生疏散去,多了两分凝重,问道:“郡主缘何对元宝这般照顾?”
苏念惜莞尔,又看了眼身旁蹲着的大犬儿一般的元宝,温声道:“今岁春上,我阿娘的水陆道场,是在万佛寺做的。”
楚家父子俩一愣,皆是想到什么。
就听苏念惜又道:“那日我万念俱灰,一度想随爹娘一起去了。是元宝路过后山,给我捉了一只蝴蝶,告诉我,阿娘跟蝴蝶飞走了。”
她眼眶泛红,语声哽咽,却依旧笑道,“是元宝,救了我一命。”
美若秋露的眼瞳里泛起点点泪意,瞧得人心酸又可怜。
楚巍顿时动容,难怪她对元宝这般照顾!竟是因为这桩无人知晓的旧故!
面上浮起几分歉意,“竟还有此番缘故,是我先前小人之心了,郡主勿怪……”
苏念惜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羞赧地摇了摇头。
楚巍又看了眼紧紧挨着苏念惜的楚元,片刻后,终是下定决心,“这孩子能得郡主看中,是他的福气。郡主若是不弃,就请让他跟随郡主左右,护卫郡主周全!”
——成了!
苏念惜眼底一抹笑意转瞬即逝,面上却满是感激,“楚将军这是答应了?”立时起身,“是我该谢将军才是。”
“不不,我该替他谢郡主青眼……”
“将军太客气了……”
两人一番客套过后,最终定下,楚元跟随苏念惜做护卫,直到楚家能给他另谋取到出路为止。
楚巍上了马后,吩咐随从回家给楚元收拾暂住国公府的一应物事。
想了想,又问身旁骑在马上一直一言不发的小儿子,“你说是不是还得给国公府准备些伙食费?毕竟你哥一个人顶十个人的饭量。”
说完没回应,“二郎?”
楚去寒募地回神,“嗯?阿爹安排就是。”
楚巍看他,“琢磨什么呢?”
楚去寒的眼前挥散不去的却是方才苏念惜含泪盈盈若雨下海棠般美到几乎破碎的无助娇态。
垂下眸,攥紧马缰,道:“阿爹,将大哥留在国公府,无异于昭告旁人,我楚家与国公府站在一块儿了,只怕……”
楚巍却笑着摇摇头,“你啊!担心太过。”
楚去寒看他。
楚巍骑在马上,看远处望楼站着的禁军,沉声道:“如今的国公府,不过空有苏无策的虚名,并无实权,不足以叫人以此来攻讦你爹我。”
楚去寒微微皱眉,“可就这么把大哥交给平安郡主……”
楚巍扫了他一眼,眼底露出几分意味深长:“这位平安郡主,不仅大器果敢,还是个记恩的!你且瞧着,她绝非浅滩之姿,你大哥在她身侧,对我楚家,未尝不是好事儿。”
“自然是好事儿。”
护国公府,演武堂。
苏念惜指了指不远处的石锁,看着楚元直接将那数十人都抬不起的数百斤物事直接高高举起,目露赞叹。
转而回答夏莲的疑惑——郡主缘何要欺骗楚将军,将楚小将军留在咱们府上?
不错,与长公主说和楚巍说的万佛寺那段,全都是她……编的。
装可怜做娇弱,一派大方,机智救人,都是她步步精心设计的局!
而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楚元留在自己手里,然后以他为质,拿捏如今握着兵权的楚家!
她笑着朝楚元招了招手,又道:“你不必多问,只管吩咐下去,府内任何人不得怠慢元宝。”
夏莲应声。
楚元已凑过来,笑眯眯地喊:“仙女姐姐!我要找阿娘!”
苏念惜拿着帕子,让他弯腰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好,我带你去找……”
“郡主!”
小菊从旁边跑来。
看到站在苏念惜跟前高大壮硕的楚元,惊讶地张大嘴。
“何事?”夏莲问。
小菊这才回神,又震惊地看了眼楚元,这才说道:“大夫人在春雨阁,说要打死二娘子。”
春雨阁。
“放开我!放开……唔唔唔!”
苏秀清被几个粗壮的婆子堵住嘴,直接拖出门去。
苏高氏站在台阶上,面色狰狞地看着她:“贱人!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居然敢做出这种忘恩负义之事!果然是养不熟的畜生!当时就不该留你一条命!给我打!”
苏秀清拼命挣扎,却还是被按在那条凳上绑住了手脚。
“啪!啪!”
几棍子下去,她登时痛得浑身发颤!
一个婆子拽下她口中的破布。
苏高氏厉声问:“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谋害我三娘?!”
苏秀清两眼发黑,身上全是冷汗,抬头看向苏高氏。
苏高氏满目阴冷地看她,“你老实说出来,我可饶你不死,还能让你做苏家堂堂正正的二娘子!”
苏秀清死死地咬住下唇。
院子外,苏念惜勾唇,瞥向里间——来吧,苏秀清,让我看看,正生死关头的末路上,你是选择下地狱,还是堕鬼窟呢?
“说!”苏高氏声音尖利。
第149章 你想打杀长辈不成?!
“没有人指使我!”苏秀清忽然大喊,“就是大哥哥逼我的!我若不做,他也会杀了我!”
院外,苏念惜眉头一挑。
院内,苏高氏愤怒叫骂,“你这个贱人!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下贱的胚子来!给我打!打死她!贱人!遭瘟的烂种!我要你给我三娘偿命!”
苏秀清趴在凳子上,费力地仰着头看着居高临下看她犹如烂泥的苏高氏。
竟凄声笑了起来,“烂种?是啊!在你们眼里,我不过就是个随意差遣的贱人罢了!三娘嫉妒六娘,便利用我勾引宋沛河。你想要六娘的家产,就唆使我去抢夺二婶留给六娘的嫁妆。还有大哥哥和爹,利用国公府的名声给自己谋前程,你们比之我更加不要脸……”
“还不快打死她!”
苏高氏哪成想这个从前只敢在自己脚边匍匐讨好的卑贱庶女居然敢这么骂她,气疯了地冲下来,抢过婆子手里的板子,举起来,劈头盖脸地朝她身上打去!
“啪!”
苏秀清又生生挨了数下,却一声不吭,只把嘴唇咬得鲜血直流!
满心绝望,心知今日必死无疑。
一时心头悲苦悔恨——卑微讨好这么多年,还不是说打死就打死?可恨她醒悟过来已太晚,若是少些贪婪,是不是如今还能去陪陪姨娘。
缓缓闭上眼。
“这样热的天儿,大伯母还真有闲情逸致。”倏而,娇娇绵绵的声音自院外传进来。
苏秀清浑身犹如雷劈!猛地睁开眼!
就见,院门口处,一身湖色襦裙的苏念惜,不急不缓地走进来,朝她看来。
视线交接时。
她看到苏念惜朝她……淡淡地笑了下。
眼瞳一缩!
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笑,却让苏秀清知晓——她不会死了!
苏念惜居然,居然真的会来救她?
她愣愣地看着那个缓步走进来的纤细身影,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砸出眼眶。
“六娘!你是不是疯了!”
苏高氏一眼便看到走在苏念惜身后壮如铁塔的男子,“你怎能带外男进入女子内宅?!你不要名声了!还不让他滚出去!”
苏念惜晃了晃手里的六菱宫扇,笑道:“名声?原来大伯母竟还知晓顾及名声?”
苏高氏眉头一拧,“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将这外男轰……”
“养出一对攀龙附凤的好儿女,还要活生生打死自家的庶女,大伯母的名声,怕是快要响彻京城了呢!”
“你!”
苏高氏一下被堵得脸色发紫,指着苏念惜气喘如牛,“我教训自己的女儿,还轮得着你来插手?!”
苏念惜却没搭理她,施施然地走到廊檐下的美人靠边坐下,才笑吟吟地看向苏高氏道:“自是不该我来插手的。”
苏秀清眼睛一瞪,抬头看向苏念惜。
苏高氏心气儿稍微平了几分,扫了眼身旁,“还不动手……”
不想,苏念惜又笑道:“只是,您这要在我的国公府打死人,就关我的事儿了。”
苏高氏猛地转头!
苏念惜摇着扇子,看那边松了口气的苏秀清,慢悠悠地又说了句:“要不您换个地儿?”
苏秀清再次愕然瞪眼!
这般情绪来回起伏,当真好玩儿。
苏念惜差点笑出声来。
苏高氏却满脸怒意,“你这是要护她?”
带到别处去罚?生怕外人不知晓她如何苛待庶女,议论她歹毒?
这贱人分明是故意的!
苏念惜歪了歪头,只做无辜地笑,“大伯母说这话可有意思,我缘何要护二姐姐呢?”
苏秀清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儿。
可苏高氏已明白,她分明就是要护苏秀清!
登时怒道:“六娘!你可别忘了,是她勾引了宋沛河!也是她抢走了你娘的许多嫁妆!你就这般菩萨心肠?还是说,你有把柄在她手里,不得不护她?”
“噗嗤。”
不想,话音未落,苏念惜居然笑了出来。
“你放肆!”苏高氏气得气血上涌,“尊长说话,你竟这般轻浮张狂!你可有半分教养?!”
她这副狰狞样子,吓得旁边的楚元小心翼翼地往苏念惜身后躲了躲。
苏念惜安抚地用扇子拍了拍他,又转脸道:“大伯母,我只一句话,你对二姐姐要打要罚,我管不着。可这国公府,却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她话语轻软,却不容置喙。
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让苏高氏体面全失!
自她执掌国公府中馈以来,何曾公然丢过这么大的脸!
她怒极,张口便喝道:“不容我放肆?我是你的伯母,掌着国公府!这儿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地方!我今日就是要打死这贱人,你又能如何?”
说着,满目狠意地朝左右道:“给我打!”
两边的婆子只听苏高氏吩咐,当即拿起杖刑的棍子,举起来就朝苏秀清身上打!
“六娘!救我!救命……啊!啊!”
又被连续打了好几下。
苏高氏满脸扭曲的快意,瞪着苏念惜,“便你在外何等风光又如何,我是你的尊长!这国公府,也只有我说了才算!”
撕去假惺惺的慈爱,露出的贪婪獠牙,就是这般妖魔面容。
苏念惜看着这满面贪婪狰狞的苏高氏,却毫无恼意,仿佛瞧见了什么极其有趣的风景,反而弯唇轻笑起来。
她慢悠悠地抬起菱扇,朝身后的楚元招了招,低语了几句。
苏高氏皱眉,正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时。
就见这个铁塔般的傻汉,忽而从苏念惜身后走出来,朝她们这一处走来!
“你!你想做什么!”苏高氏吓得连连后退!
楚元却径直越过去,直接到了苏秀清跟前,铁砂掌般的大手一边一个,提溜着那五大三粗的婆子,往旁一丢!
“啊!”
几个婆子摔得七荤八素,登时趴在地上惨叫连连,爬都爬不起来!
“你!你放肆!”苏高氏吓得面如土色,颤声叫嚷。
楚元朝她看去。
她一抖,一下跌落在地,又猛地朝苏念惜看去,凄厉喊:“苏念惜!你想打杀长辈不成!!”
“哈哈。”
苏念惜却捏着扇柄,笑出了声儿来。
她秋瞳潋滟地看着瑟瑟发抖的苏高氏,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大伯母,我呢,今儿个心情不错,就多给你说一遍。”
第150章 没有下次
她翘起二郎腿,毫无仪态地斜依在美人靠上,晃着宫扇,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国公府,是我爹的命和我娘的银子所造,如今呢,它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我。明白么?”
苏高氏眼底巨颤!
她看着悠悠笑着的苏念惜,这一刻,终于确定,这个贱人,不再是那个她能随意揉搓的孬种了!
死死攥住指甲,被下人扶着站起来。
就见苏念惜又朝她瞥来,笑道:“既然话赶话地说到这儿,我就顺道提了。中馈就不劳大伯母操心了,三日之内将账簿兑一遍,便将钥匙和对牌都拿回到兰香园来。”
苏高氏猛地抬头,“你,你不会理账。若我不管,你这府里开支根本就入不敷出,你……”
“大伯母,我发现与你说话总是要多费几遍口舌呢!你瞧着我是在跟你商量的意思么?”苏念惜笑着看她,眼底的冷意却凝如实质。
旁边的楚元挪动了下脚步。
苏高氏一缩,立时道:“我交还给你便是!只是,你以后有什么做不好的!可别来求我!”
苏念惜讥笑,又摇了摇宫扇,“大伯母记着,交接的时候,将长房这段时日从我这儿拿走的各项物事全都归还回来。”
苏高氏再次神色骤变!
苏念惜翘着唇角看她,“另外还有长房从国公府中公上支出的花销,也一并算清楚。”
苏高氏终于绷不住了,“你什么意思!是要赶我们走不成?!”
苏念惜心道,若非阿爹那几封信在苏文峰手里,此时国公府还有你们放肆的地儿?
真要将这一家子轰出去,无法再利用上国公府,苏文峰手里那剩下的几封信怕是立时就会被他拿去卖给更能给他好处之人。
眼底戾气一闪而过。
面上却满是疑惑:“大伯母这说的什么话?怎会是赶你们走呢?我只是不想旁人再议论你们公然侵占国公府财产,这才要将东西苑的支出划分开。况且,三姐姐之前也说你为了贴补我花费了不少自己的体己银子,我只是想将这帐算清楚了,不叫你为难。怎么落在大伯母耳中,竟成了我要赶你们走了?莫非这帐,有何不对么?”
最后一句,叫苏高氏的神色明显慌乱了几分。
她想到那帐,再顾不上此时惩治苏秀清了。
咬了咬牙,道:“账目繁杂,三日不够……”
“大伯母。”苏念惜皱了眉,“拖久了,只怕外头不知又要议论什么出来呢!昨儿个长公主还问我,我都不知如何与殿下说起。大伯母耽误一日,就是害大哥哥与三姐姐一日哦。”
“……”
苏高氏此时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简直要被噎死!
死死地瞪着苏念惜。
忽而,一个下人跑进来,眼见里头阵仗,愣了下,匆匆到了苏高氏近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高氏一惊,扭头看了她一眼,转身便冲了出去!
她一走,春雨阁里聚集的下人便做鸟兽散去。
一个小丫鬟扑过去,哭哭啼啼地将苏秀清的手脚解开。
苏秀清跌落在地,只觉后背痛到似乎要断裂,正坐在地上喘息。
就看见视线里出现一双精美的雨色绣花鞋。
她抬起脸,瞧见苏念惜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日头下,美得不可方物。
忽而有些恍惚——分明从前,她并未美到如此夺目地步,到底是哪里变了?
“三日。”
淡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三日内,她无暇来找你。”
苏秀清愣了愣,眼眶倏而一瞪!
苏念惜已将一个荷包丢在她手边,“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不会再来救你第二回。”
苏秀清抓住那荷包,轻飘飘的,打开一看,里头竟是几张银票。
她立时抬头,院子里却早已没了苏念惜的身影!
朝门口看去,浓烈的日光投在地砖上,反射的斑斓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攥住荷包,良久,屈膝跪地,朝兰香园的方向,俯首拜下。
屋顶上,红影咬着笔杆子,想了想,写下几笔。
……
“咕咕。”
东宫。
青影拿着字条回到正殿,就见纪澜正一脸郁闷地蹲在槅门前。
他忙走过去,焦急问:“殿下还没回来么?”
纪澜没说话,抱着胳膊依旧蹲着。
青影皱眉,刚要说话,就听外间传来疾声:“臭小子!快来给我搭把手!”
两人当即蹦起来,冲到宫门前,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裴洛意浑身湿透,面白如纸地靠坐在肩與上,俨然已是奄奄一息之状!
“殿下!”青影扑过去!
旁边一个鹤发老者一把将他挥开,“别挡道!去烧热水!快!”
一行人急急忙忙将人抬进寝殿。
纪澜抓着玄影就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玄影面色难看,“昨夜殿下被圣人罚去冷泉,跪到方才皇后娘娘听到消息赶去求情,才将殿下放了出来。”
纪澜脸色大变,“冷泉?”
冷泉,乃是皇宫一处寒潭,专为圣人服用丹药后缓解浑身燥热之用,内里寒气瘆人,可比深秋之境。
正要说话,就听里头传来吼声,“臭小子!滚进来!”
纪澜脸色一变,深吸一口气,起身,推开门,刚要走进去。
“砰!”一个物事砸过来!
纪澜敏捷躲到玄影身后!
“啪!”
那物事直接砸在了玄影的脑门上,他低头一看——一只臭鞋子。
“……”
拳头攥得咯吱响,扭头看纪澜。
纪澜看都没看他,直接捡起鞋子走过去,一脸的无奈,“师父,我也不知晓圣人这回会发这样大的火啊!竟然让殿下去冷泉跪了一夜!他怎么想出来的?”
坐在床榻边的鹤发老者转过头来,张口便骂:“他怎么想出来的?还不是他身边的那妖精出的主意!这宫里头谁不知晓太子体弱?让他跪冷泉?跟要他的命有什么分别?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倒好,被个妖精蛊惑的脑子都……”
“师父!”纪澜忙不迭扑过去捂他的嘴。
闻三五却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还有你这臭小子!明知夏日祭将至,那老王八蛋正敏感着!你居然还敢帮着太子出宫!你的脑子是不是也被猪吃了?!”
“……”
第151章 宫外有妖精勾了你的魂儿?
纪澜捂着肩膀龇牙咧嘴,“沈默凌那阴险的混蛋!玉真观一案没得到好处,居然就去告阴状害殿下!不要脸!”
“他不要脸,你没脑子,你们正好做配!”闻三五气得又要打她。
“闻老,咳咳。”
靠在床头已缓过劲来的裴洛意哑着嗓子开口,“莫要让阿娘知晓……”
“晚了!是娘娘求的情,您才能从那要命的地方出来!”闻三五转脸,又恼道,“您要出宫便出宫,何必当着沈家那狼崽子的面?这不是故意给那老王八蛋找不痛快么!”
裴洛意没说话——若他不出面,沈默凌只会怀疑所有的事都是那小姑娘一人筹谋。以沈默凌的性子,这样的威胁,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铲除。
那小姑娘,瞧着凶得很,可实则是个披着狼皮的小兔子,哪里能是沈默凌的对手?
想起她昨日紧紧抱着自己的依恋,还有眼底那层层的水光,他微微蹙眉,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闻三五立时起身给他扎针。
纪澜在旁边搭手,一边说道:“玉真观一案牵扯那么多,殿下身为储君前去旁听,本也没什么能让人置喙的。还不是沈默凌那坏种耍了阴险手段!”
被自家师父又瞪了一眼。
他撇撇嘴,看裴洛意,“殿下,这阵子要不还是安生些吧?夏日祭前就先别出宫了,免得又让那边抓住什么,借机生事。”
裴洛意端过青影送来的姜茶,扫了眼托盘边摆着的卷条,没说话。
本就疏离的面容此时因为受寒愈发显得清冷岑寂。
闻三五拧眉,“怎么,这宫外莫非也有什么妖精勾了你的魂儿不成?”
青影眨眨眼。
玄影想到什么,也看了眼他手中托盘里的卷条。
“罢了,我也说不动您了。待会儿皇后娘娘指定还要来,您自个儿与她说去吧!我去配药。臭小子,你过来!”
闻三五一脸心累地起身,扭着纪澜的耳朵就将人拎走了。
青影上前,将卷条送过去。
裴洛意打开,看完后放进旁边的香炉内,眉眼寒冽。
片刻后,唤了声:“灰影。”
不一时,一道毫不起眼的身影出现在殿内,“殿下。”
“左思怎么说?”裴洛意问。
“苏将军确实在与塔塔族战前便身子不适,当时只以为是连日劳累及旧伤发作,并未在意。并且,左思还说,苏将军的近侍说过,苏将军曾一度面容发青,基本可确定是中了毒。”
玄影青影皆是色变,对视一眼。
裴洛意凝眸,片刻后,说道:“苏无策身边有内奸。”
殿内一片寂静。
只有内奸,才能人不知鬼不觉地给苏无策下毒。
裴洛意又想起字条上所写。
苏家长房那般挑衅,那个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小姑娘缘何却还要这般压抑忍耐?
看着不远处笼在灯罩下模糊的灯火。
再次开口:“去查,苏无策身边,有何人与苏家长房走得近。”
“是。”
……
“郡主,问清楚了。”
兰香园中,苏念惜吃了晚食后,正坐在秋千上乘凉,碧桃在她身后给她轻轻地推着。
夏莲端着熏炉在旁边驱散蚊虫,一边说道:“白日里,大郎君带人去将三娘子的院子砸了,还提刀去杀三娘子,被大夫人赶去拦住了。”
苏念惜眼都亮了,笑得不行,“苏浩然的伤好得没这么快吧?就这么着急给自己报仇?还真是不叫人失望。”
又对碧桃道:“把梁王的行踪告诉落云阁。”
碧桃点头,“是。”又道:“今日还有不少拜帖送进来,奴婢按着您的吩咐让小柱子都拒了。听小柱子说,还有不少帖子送到长房那边去了。”
“嗤。”
苏念惜点着脚,摇头:“女学一事,想凑一份子占便宜的人只多不少。长房那边如今为图挽回名声,只会坐不住。”
夏莲转过头来,“那他们要是借此生事,岂非会坏了郡主的安排?”
“不要紧。”苏念惜却满目轻松,“就是要他们生事。”
这样,才好将他们逼入走投无路的绝境。
她想起那谪仙给她的药粉以及解药,眸底冷意湛湛,又问夏莲:“可搜过清月居了?”
夏莲摇头,“已暗中找过两回了,还是没发现那些书信。”她看向苏念惜,“会不会被转移了?”
苏念惜没出声,苏文峰手中剩下的几封信定然有能拿捏她命脉的关键,如此要紧物事,他定会仔细再仔细地藏好。
“郡主。”
小菊蹦蹦跶跶地跑回来,手里还抱着个油纸包,边吃边行礼,鼓囊着腮帮子道:“元宝安顿在方叔那儿啦!他说明日要您带他去找娘亲。”
苏念惜掩下心绪,抬眸看她,“吃什么呢?”
小菊立时献宝似地将手里的油纸包举起来,“元宝家里送来的,说是江南的小食,嘎嘣嘎嘣的,可香了,您吃不吃?”
苏念惜拿起一个,入口果然十分脆香,笑着分了小菊一半。
一边吃着,想了想,对夏莲道:“下月初便是阿爹生忌,让方叔在万佛寺那边安排一场祈福会,我要去给阿爹阿娘点长明灯。”
夏莲应下。
苏念惜起身,将小食放在石桌上,又对碧桃道:“再去竹园说一声,过两日我要去瑞彩堂定首饰,她们要是愿意,可随我一起去散散心。”
玉真观一案虽尚未了结,可那些女娘已算得国公府之人,故而如今依旧住在竹园内。
“是。”碧桃扶她进了屋子。
石桌上,那盘小食就这么放在那里。
倏而,一道身影无声落下,瞧了瞧那小食,又瞅了眼主屋的方向。
迟疑片刻后,伸手,抓了几颗,又迅速归拢回原样。
正动作间。
“嘎吱。”
她立时缩手,往树上一躲!
苏念惜走出来,到了石桌边,看桌上的小食盘子。
红影蹲在树杈里,眼睛都瞪大了。
谁知,苏念惜却又伸手,将那盘子端走,一边对里头说道:“碧桃,把这个收起来,怪好吃的,明儿去街上问问可有何处卖的。”
红影呼出一口气,放松了坐回树杈上,抬起手里的小食,往嘴里一丢。
“咔嚓!”
忙捂住嘴,偷偷往底下看。
没人发现!
安心地吃起来。
“当。”
屋内,苏念惜将盘子放下,看着她放在最顶上那个猫耳朵形状的吃食已然不见。
片刻后,侧过脸,看向门口,眯起了眼。
——果然。
……
第152章 贪她的银子
兰香园内早早地熄灯,浸入夜色静谧的安然里。
可西苑这边,却是水深火热。
苏高氏砸了手边的算盘,瞪着面前一排排的婆子管事,怒不可遏,“短短半年!你们居然敢贪墨公银这么多!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一众人纷纷跪下求饶。
苏高氏只觉两眼发黑——三万八千两!如何能补得起来!
这些奴才贪墨的还只是小数,主要是大郎和三娘花销了将近两万五千两!
她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大郎君。”
门口,珍珠红着脸打起帘子,苏浩然走了进来,还咳了两声。
苏高氏皱了皱眉,挥退了一众奴才,忙迎上去道:“伤还没好,怎么不歇着?”
苏浩然面色发青,扶着上前来的珍珠的手坐下,朝她瞄了一眼,转过脸,问:“阿娘方才让婆子去我那儿要银子是怎么回事儿?”
苏高氏顿时面露尴尬,掩了掩唇,道:“那贱人要收回中馈,先前你拿去打点的还没周转上,我想着那么多银子,你一时也花不完,不若先拿来填补上,之后阿娘再给你?”
苏浩然却是脸色一变——那些银子他早花完了,哪还有能拿出来的?
拧眉看向苏高氏,“好好的,她做甚要拿回中馈?”
苏高氏一提起来就满肚子的火,“谁知道她又打什么下作的主意!仗着如今有了一点儿名声和长公主的看重,满身的轻狂!国公府在她手里,早晚败落!”
苏浩然却沉了脸,道:“阿娘,如今她得了长公主的青眼,咱们更不能与她撕破脸了。这银子若不还,她在长公主跟前说一句,那我可就真的没出路了。”
赏莲宴上,说起来毁名声的只有苏柔雪,他不过被牵连,可若真的被长公主厌弃,整个京城可就再无他能投靠的门路了。
苏高氏也是又怒又愁,“可这亏空得也太多了。你那儿还有多少?先拿给我,我好歹堵住她的嘴,后面再想法子……”
苏浩然却忽然想到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张拜帖,放到了苏高氏跟前,“阿娘你看。”
苏高氏疑惑,打开一看,竟是户部侍郎府上的拜帖!
顿时一惊!户部侍郎,那是什么门第?怎会给他家送帖子?
朝苏浩然看去,“你从何处得来这个?”
苏浩然道:“他家小儿子,也是玉真观里头的恩客。”
“!”苏高氏眼睛一瞪,想起这几日国公府络绎不绝的拜访之人,“你是说?”
苏浩然点点头,“他们给那贱人递帖子拜见,那贱人却仗着有长公主撑腰,没搭理。我从前与他家大郎有过几分交情,所以这帖子就送到我手上来了。”
苏高氏捏着那拜帖满脸的震惊,“所以,户部侍郎这是何意?”
苏浩然往前凑了凑,拉扯到后背伤口,痛得皱了眉,珍珠赶紧扶住他。
他又扫了她一眼,然后道:“我方才已见过他家的大管事了。他们府上的意思是,那贱人准备办女学,他们愿意出银子,只要到时女学给他们也留个地方题个牌匾便成。”
如此,便可洗脱被不成器的子孙拖累的名声,倒是好打算!
只是……
苏高氏皱眉,“可那贱人如今对咱们都防备得很,只怕不能答应……”
“阿娘!”苏浩然打断了她,“户部侍郎府许诺,给女学资助三万两,事成后,再给咱们家一万两。”
苏高氏满目愕然,“这么多?!”却又道:“三万两,白白送上门的,就换个牌匾,想必她也不会拒绝。”
谁知,苏浩然却朝门口扫了眼,等周围下人都离去后,他再次凑到苏高氏跟前,低声道:“总共四万两,可能解阿娘燃眉之急?”
“怎是四万两?”苏高氏一愣,忽而瞪眼,“你是说?!”
苏浩然眼中精光迸射,点了点头:“反正是那贱人自己不愿见人的,户部侍郎送来的银子,我们只说那贱人收下了,也答应了题字的事儿。这银子,咱们不声不响地拿下来,阿娘还用被那贱人这般逼迫?”
苏高氏面上一时愕然一时犹豫,片刻后,问道:“不会出岔子?”
苏浩然一脸的不以为意,“能出什么岔子?总归那女学还不知要建到何时,真要到时候,人家送牌匾去,她还能拒绝不成?就算揭破了,我们只咬死了是那贱人自己拿了银子却不肯认,她还能找到证据是我们吞了不成?”
苏高氏本是迟疑,可一想到这亏空的账目。
顿时把心一横,“成,那就按你说的办!你可一定要小心,莫要让人察觉了。”
苏浩然一笑,点头,“阿娘你就放心吧!”准备离去时又回头警告,“此事不可让阿爹和三娘知晓。”
“我省得。你慢些,珍珠,让人准备软轿送大郎回去。”
“是。”
苏高氏转过头,看着这一摊子烂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慢慢现出狠毒。
……
苏念惜没想到,不到两日,西苑居然就将账簿与对牌送了过来。
“你且看清楚,这账簿一清二楚,之后若有什么事儿来找我,我可是不认的。”
苏高氏一脸的趾高气扬,可一转脸看蹲在屋檐下与几个小丫鬟玩石子儿的楚元,又僵了僵。
苏念惜笑着将账簿递给旁边的账房先生,又问:“那长房之前借走的那些物事,不知大伯母何时归还?”
苏高氏顿时脸色一僵,又道:“你急什么。这两日对账,不得空整理这些。等过两日,定然都会还给你!就算没有能拿回来的,也会折成银子给你,成不成!”
苏念惜挑眉——底气这么足?
“有大伯母这句话,我自是放心的。大伯母这两日辛苦了,吃杯茶吧?”
苏高氏现在看到这贱人就心头恨得慌,只想着转过这一段时日,再好好地收拾她!总要将这偌大国公府彻底握在手里才行!
目送她离去背影,苏念惜支着侧脸瞅着蹲在屋檐阴凉处玩得正高兴的楚元,忽而道:“不对劲啊!”
身旁,与账房先生核查账簿的夏莲抬头:“郡主说什么?”
苏念惜的指尖在脸颊侧处轻轻敲了敲,若有所思:“大伯父就那么点俸禄,高家也不算什么大户,他们哪儿来的银子填补的?”
第153章 帐有蹊跷
她分明记得前世这个时候,长房这一家子正大把大把地花着她银子给自己充门面,光看瑞彩堂那欠的帐,就知晓这账簿亏空至少几万两。
苏高氏如何能在两日不到的功夫里将帐填平的?
“郡主。”旁边的账房先生忽然出声,“这儿的帐有些蹊跷,您瞧。”
苏念惜转过身去,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却没看懂,眨了眨眼。
账房先生失笑,仔细给她解释道:“这儿,记的是大郎君这几个月的开销。从二月份他们住进来,到四月份这两月都还算寻常。只是,从四月下旬,到半月前,大郎君一人,就花去了两万二千三百多两。”
旁边的夏莲和碧桃都惊了。
苏念惜也挑眉,“这么多?”
她接过账簿翻了翻,“买笔墨纸砚就有一万两?苏浩然读的莫不是什么天书不成?那墨水能是龙嘴里吐出的胆汁?”
“噗嗤。”碧桃一下被逗笑了。
夏莲也蹙眉,“这明摆着就不对劲。可大夫人却不掩饰,直接将帐平了,咱们也没法去问。”
苏念惜指尖搭在账簿上再次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忽而抬眸,问:“这几日给长房送拜帖的都有哪些人?”
碧桃一愣,道:“奴婢去问问小桂子。”
“嗯,问仔细些。”苏念惜想了下,又道:“记得打听清楚有没有专门给苏浩然送帖子的。”
碧桃应下。
夏莲隐约猜到些,没多问,继续与老先生核帐。
“哈哈!我赢啦!”
屋檐下的小菊忽而大笑起来,手朝楚元跟前一伸,“拿来吧!”
楚元也跟着嘿嘿乐,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
小菊打开,就见一串都已经快化完的糖葫芦。
她也不嫌弃,咬了黏答答的一颗,又递给旁边的小姐妹。
几人轮流吃了一圈后,最后剩下一颗。
小菊抬眼一瞧楚元眼巴巴地瞅着,笑得不行,举起来,“最后这颗最大,元宝,给你吃!”
楚元顿时眼都亮了,接过去一口吃下。
几个孩子蹲在一块儿,彼此看看,又哈哈笑成一团。
夏日这叫人烦躁的炙热里,这清脆夹杂憨厚的笑声犹如铃铛轻响,透着爽快轻松。
红影趴在枝繁叶茂的树杈上,很是羡慕地瞧着。
“郡主。”
晴儿走进兰香园就听到了连串的笑声,一眼瞅到被几个小丫鬟围成一团拽来拽去的壮汉,也是一惊。
可随后就发现了那壮汉脸上如稚子般的表情,顿时想到了先前碧桃特意来说的公主雇佣的护卫——元宝。
顿时也笑开,朝几人点点头,走到台阶下,扬声道:“郡主,都准备妥当了。封娘子让奴婢来问问,什么时辰出发?”
树杈上,红影头一抬。
苏念惜已应声,“嗯,准备好了就出发吧。元宝,你跟着我。”
楚元笑呵呵地将扒拉着他胳膊的小菊放下来,点头,“嗯!”
……
朱雀大街上。
挂着‘护’字牌的偌大马车缓缓行过。
车内,封辰儿推开半扇车窗,贪恋地瞧着外间熙攘热闹的街市,脸上全是笑。
可她的身旁,亚男玉珍同香儿却是一脸的忐忑。
玉珍性子内敛些,没有开口。
亚男已担心地说道:“郡主,我们这样的身份,人家只怕会厌弃的吧?”
香儿也点头,“郡主好心带我们出来游玩,可若是被我们带累,岂不是……”
声音越来越小。
“这样的身份?”苏念惜笑着看了眼旁边紧紧挨着她的招娣,又问对面几个女孩儿,“什么样的身份?”
亚男一愣。
香儿满脸的窘迫自卑,“我们都是脏了的身子,许多地方不待见……”
又说着说着便没了晟儿。
封辰儿扭头,一脸的无奈,“郡主,我也是好不容易劝她们别浪费了您的一片好意,谁知她们还这样扭捏。”
又瞪亚男,“不是说好了么,有郡主在,什么都别怕么!怎么又敲退堂鼓了?”
亚男微红了脸,“还是怕郡主也因为我们被人笑话。”
封辰儿皱眉,还想说话。
前头赶车的小桂子已笑道:“郡主,到了。”
苏念惜微微一笑,看了眼对面愈发不自在的女孩们,没说什么,牵着招娣率先下了车。
客如云来的瑞彩堂门前。
张掌柜早在地得了信,那可是高兴得不行,瞧见马车停下,忙不迭迎上去,亲自抬着小臂,护着苏念惜下了车。
十分殷勤地笑道:“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快请!”
一回头,瞧见跟着下车的几个女娃娃,面上的笑意更热切了,又是叠声地招呼,“还不安排二楼的雅间,让贵客好好地挑选!”
亚男几个皆是一愣。
封辰儿也有些意外,可看前头贵雅自然的苏念惜,忽而心底涌起一股力量!
她挺起了腰杆,跟着,走了进去。
玉珍几个在瑞彩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贵宾招待。
临行前,瑞彩堂的掌柜甚至还多送了她们每人一副精美的耳铛。
话里话外全是逢迎。
“以后还请诸位多多光顾敝店,小人在此恭候大驾啊!”
便她们是寻常之身时,也不曾受过这般讨好,晕晕乎乎地上了马车。
跟着苏念惜又去了一间胭脂水粉铺子,一间刺绣铺子,一间女红铺子……
见到的人,无不对她们热情之至。
她们从开始的瑟缩小心,到后面眼睛越来越亮。
直到再一次坐在马车上,亚男已掩不住满脸的兴奋,“郡主,他们并未将我们当作卑贱之人看待!”
香儿也一个劲点头。
连招娣都小脸红扑扑地举起手里精美的荷包,“郡主,这是方才那位大婶送我的!她还说我乖巧漂亮!”
苏念惜轻笑,接过那荷包看了看,点头。
抬起头,却瞧见玉珍和封辰儿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弯了弯唇,道:“想到什么了?”
玉珍瞧了眼苏念惜,犹豫了下,却没开口。
倒是封辰儿心直口快,道:“我觉得,那些人对咱们客气,并非是因为咱们。”
这话有些绕,亚男几个还没明白。
玉珍已点点头,轻声道:“他们看重的,是郡主。”
几人一怔。
苏念惜笑开,将荷包放回招娣手里,又看向玉珍,“仔细说说?”
第154章 不能自己喜欢自己么?
招娣接过荷包,一脸不解地也转过脸去。
见所有人都朝她看来,玉珍顿时紧张起来,到了嘴边的话语全黏在了口齿中。
下意识低头,后背却被轻拍了下。
转过脸,就见封辰儿笑着朝她点点头。
她瞪了瞪眼,抬头,对上苏念惜温和的笑容。
那僵住的唇齿终于一点点松开,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口,终于吐出了声。
“在他们眼中,其实我们是什么人,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今日领着我们登门的,是如今在京中名声大盛,还受了长公主喜欢的平安郡主。”
声音很轻,可马车里却很静,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听着玉珍的话。
她看着几人,嗓音一点点抬高。
“因着我们如今是郡主所护之人,所以,他们招待好了我们,自然就得了郡主的高兴。”
亚男几个恍然大悟!
封辰儿也笑着点头。
不想,玉珍看了眼苏念惜,迟疑了一瞬后,又说了句,“而且,让郡主高兴,或许也能得郡主在长公主跟前夸奖几句。也就是说,讨好了我们,说不准,就能得来长公主的一句夸赞,对他们,是百利无一害的。”
封辰儿眼睛一瞪。
“啪啪。”
苏念惜已轻抚掌,笑着点头,“说得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玉珍顿时面颊生红。
她从前根本不敢这般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怕被周围那些邻居婆婶们议论她无事找事,故意显摆。
今日大着胆子直抒己见,就得了她奉若神明般的郡主这般夸赞。
高兴得心里都快开了花了!
亚男呼出一口气,露出了几分沮丧:“原来是因为这般啊!我还以为,他们真的不嫌弃我们呢……”
封辰儿却满脸坦然,“我们这样子的,旁人有几分怜悯就算不错的了,怎还能指望人家逢迎讨好啊。”
亚男更泄气了,一时间,连拿到新首饰衣裙的喜悦都散去了大半。
唯有招娣,捏着手里的荷包,想起那个婶子看向自己的慈爱眼神,问道:“郡主,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能被人喜欢了?”
这么一想,几人的面色再次迅速灰败下去。
苏念惜笑着摸了摸招娣苍白的小脸,指尖拂过她眉梢下青紫的淤痕,道:“为何要让旁人喜欢呢?”
招娣目露不解,却觉得眉眼上的手指犹如春风,温温柔柔的,拂过脸颊,很是舒服。
“郡主是说……”封辰儿问。
苏念惜抬头,看了一圈几个饱受凌虐与世间恶意的女孩们,笑道:“自己喜欢自己,不可以么?”
“!!!”
话音轻软柔和。
却如当头棒喝,直瞧得封辰儿几人头晕目眩,浑身一层颤栗!
连头皮都在发麻!
玉珍一把抓住自己的袖子!亚男几个瞪大了眼!
半开的窗户外,日光从她的身后洒下,金灿灿的,犹如神祇。
她目色悲悯,俯瞰着在泥沼里匍匐的她们,轻轻地笑道。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今日,我带你们出来,是为了叫你们瞧清楚,无论你的过去经历过什么,人的眼睛,永远只会看他们想要的利益。”
“你们的苦痛,旁人看不到,也不必去求他们的怜悯。”
“你们要做的,是让自己变得强大。”
“强大到,他们要伏低做小,刻意讨好。”
“到时候,还用担心没人喜欢你们么?”
几个女孩儿从未听说过这种论调,在这种男子当权的朝代下,女子本该是依附男子而生的附属品。
可郡主却在告诉她们,不必自怜自艾,要独立要自信,要成为一个强大的不容别人欺辱的人!
车厢里寂静无声。
良久,玉珍发颤的声音响起,“郡主,我,我们……能做到么?”
苏念惜揽住招娣,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几人一愣。
她又笑道:“所以,我们一起努力吧!”
几人看着含笑晏晏的苏念惜,浮躁的、卑微的、瑟缩的、害怕的心,一点点地落到一处安宁又平静的坚实处。
火苗,自那一处无声燃起。
眼底,有光与热,在无声蔓延。
“吁!”
小桂子再次拉停马车。
苏念惜推开窗户看了眼,笑道:“走累了,正好,一起去用个午膳。”
一行人下了马车,进了位于百花大街的一座宽敞精致的酒楼内。
立时便有食客发现了他们,顿时议论起来。
“我好像没看错,那是平安郡主吧?”
“是那个为玉真观一案出头的平安郡主?”
“听说她要建平民女学?”
“哪有那么容易的!我看啊,八成是当时为出风头故意这么说的!”
“哪有人会轻易许诺这种事?”
“怎么不会?要是真的能建,怎么不见她有什么动作?我可听说了,好些大家族给她送拜帖,她可一个都不见呢!”
“这不明摆着拿女学当幌子,故意给自己抬身价么!瞧着吧!这女学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啧啧,没看出来啊!平安郡主竟打得这般心思?”
不绝于耳的议论声传到了刚落座的几个女娘耳中。
封辰儿一拍筷子,当即就要起身,满脸怒色:“一群只会胡说八道的狗东西!我去撕了他们的嘴!”
招娣蹦起来就要跟上她。
玉珍几个也起了身。
几人一副要去拼命的样子,倒是把苏念惜给逗笑了。
让夏莲拦住人,对旁边的酒楼掌柜的抬了抬手。
掌柜的笑着叉手行了一礼后,走到二楼的台阶上,高声道:“诸位,今日本店就此打烊,诸位的酒菜钱就当赔罪,一概不收取了。还请诸位离店吧!”
众人一头雾水。
方才议论最凶的那几个站起来。
“怎么?不过议论平安郡主几句,这饭都不让人吃了!你们这店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
“就是!我可要回去好好地宣传宣传,这可是店大欺客!以后谁还敢来吃饭?”
“岂止店大欺客?我看他们分明是要讨好如今京城人人称赞的平安郡主!便将我们不放在眼里呗!”
“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们讨好人,就能赶我们走?我偏不走!”
“就是,这店又不是她平安郡主一个人的!凭什么她来了就不让我们走!”
封辰儿拳头都捏紧了,上前一步!
那几人还梗着脖子瞪回来,“怎么?想仗势欺人不成?!”
外间,正帮着小桂子将马车停好的楚元正好走进来,一见这情形,立马攥起榔头般的大拳头,扭头就朝那几人走去!
“哐!”
第155章 女学之处
“你!你做什么!”
“平安郡主要杀人了!”
几人顿时忙不迭往后退!所有人都惊惧地看着即将闹出人命的一幕!
却听那边厢,一道柔软轻慢的声音响起,“元宝。”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楚元顿时站住脚,扭过头,就见苏念惜朝他招招手,“不许打人,过来我这里。”
他立马憨厚一笑,转过身就大步走了过去。
一场凶险顿时消散无形。
方才没瞧见苏念惜面容的不少人一抬头,就见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站在栏杆边!顿时眼都直了!
恰好,那站在台阶上的掌柜也笑着开口,“几位客人休要蛮缠。敝店的东家,正是平安郡主。”
“什!什么!”那摔倒的几人立时瞪眼,“不可能!从前怎么没听说过!”
旁边有人笑起来,“人家东家是何人,还要同你们汇报不成?在人家店里议论人家东家,要是我,我也不给你们饭吃!还不快滚!”
那几人恼羞成怒,大叫起来,“凭什么!就算她平安郡主是东家!也没有开门赶客的道理!今日要是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就不走!”
旁边人皆是摇头——简直不可理喻。
封辰儿气得不行,还想说话。
掌柜的却已笑着开口,“客人方才想是没听清,敝店今日打烊,不做生意了。还请客人速速离去吧!”
那几人干脆往桌边一坐,“不做生意?难不成关门大吉了不成?哼!休想要搪塞……”
“确实关门了。”掌柜的依旧笑吟吟的,朝那几人道:“明日起,这店就不开了。”
“?!”
几人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掌柜的,又瞪苏念惜,“平安郡主还真是财大气粗,仗势欺人,就因为我们几句口舌,竟然连一个店都能关了!佩服,实在叫人佩服!”
封辰儿气得都快冒烟了,上前一步就骂,“你们瞧着也是人模狗样的,怎么张嘴就这么臭呢?莫不是茅坑里的粪吃多了,不会说人话?!”
“……”
酒楼内一瞬鸦雀无声。
几人大怒,当即想上前来打人。
谁知后头楚元往前上一步!
他们往后一缩,又骂道:“我们何处说错了?平安郡主说要建女学,这几日你可见她有动作?缩在国公府里只等着旁人都去拜见讨好!”
“一个女人,想建女学?简直痴人说梦!真以为这女学是张张口就能来的?”
“这满京城,就没地方能给她建女学!”
这话落下。
不等封辰儿又骂回去。
站在台阶上的掌柜的再次笑道:“这就不劳客人费心了。女学所建之地,我家郡主已选好地方了。”
那人一愣,随即大笑,“不愧是做生意的,信口拈来的本事真是一绝!这地儿你说选好就能给你家郡主不成?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地方啊!”
他们认定这掌柜的是信口胡诌。
就见那掌柜的笑着抬了下手,道:“正是诸位所立之处。”
“???”一众看热闹的食客。
“!!!”几个寻衅滋事之人。
“……”回不过神来的封辰儿几人。
“不可能!”那逼问地方的人满面涨红,大叫:“凭什么这地方要给你们建女学!”
“……”
掌柜的难得没保持住笑脸,顿了顿,小心道:“凭这地儿是我家郡主的?”
“哈!哈哈哈哈!”
人群里,忽而爆出大笑声。
苏念惜抬眸,眉梢一挑——是个熟人。
一身风流俊美招人的大才子,纪澜纪大学士。
瞧见苏念惜的目光,他笑着叉手行了一礼。
苏念惜弯唇,终于起了身,走到栏杆边,对一众食客笑道:“今日是我失礼,搅扰了各位的雅兴。为表赔罪,敝店的酒水可免费给各位提供一壶,还请各位见谅。”
这酒楼的酒水乃是上好的江南花雕。
不少人都高兴起来——不要银子吃了一顿饭,还得了一壶好酒!谁不乐意?
有人高声问:“郡主,真的要在此建女学?”
苏念惜笑着点头,“已去衙门登记了,今日一早便下了文书,允准将此处改为学院。”
方才那人还说苏念惜这几日是缩在家中只等人去讨好,没想到她其实早已开始着手女学建设!
甚至还将地址定在了自家的酒楼处!
常到此处来吃饭的食客可都知晓,这酒楼生意极好!每日的进项定然不少!平安郡主竟舍得拿出这样的地方来建办女学!可见其真心!
直把那些说她想利用女学给自己抬高身价之人的脸都打烂了!
不少人都骂了起来。
那几人早已待不下去,灰溜溜地捂着头跑了出去。
苏念惜也不在意,看着义愤填膺的众人,又柔声问道:“诸位觉得此处建女学,如何么?”
本已定好之事,便是有不妥也轮不着旁人来多嘴。
可苏念惜却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叫不少人的虚荣心都得了膨胀,立时称赞起来。
“此处临着百花大街,虽处闹市,来往车马人流却不多,算得幽静。”
“考虑此处乃是女学,附近有一栋望楼两间武侯铺,将来上学的女学生安全也有考量。”
“且这百花大街后面便是翰林街,全是纸墨笔砚的铺子和书舍。”
“酒楼后头还有花园,改造一番,不失为一处风景得宜的读书之所。”
诸多议论纷纷,虽偶有两个不赞同的声音,可多数却是夸赞这女学选址极好的!
纪澜在后头捧腹无声笑得不行——可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了。
封辰儿几人全愣愣地看着苏念惜。
没想到郡主为了她们竟然这般用心!
玉珍更是捂住嘴,再次哭起来,“郡主……”
苏念惜失笑,看了眼大堂内人群散去后,依旧站在那边的纪澜,对走回来的掌柜道:“带她们去转转。若是她们有什么主意,记下来。”
“是。”掌柜恭敬俯身。
……
“纪大学士。”
苏念惜微微福身,“多日不见,纪大学士风采依旧。”
“哈哈。”
纪澜回了一礼,看向那边跟着掌柜朝酒楼后花园走去的女娘们,有些感慨,“这些女娘,倒是与当初十分不同了。”
岂止不同。
当初从刘全手里救下来时,她们满身疮痍面若死灰,仿若行尸走肉。
可眼下,她们却一个个鲜活的,明妍的,蓬勃的,仿佛春天里盛开的花儿一般,看着就叫人心生愉悦。
苏念惜弯了弯唇,朝街上扫了眼,道:“纪大学士怎会在此?”
纪澜微笑,心道,我当然不会告诉你是某位身娇体弱的殿下让我来瞧瞧你是否安全啊!
“刚好准备去后头的云墨斋,就瞧见了国公府的车架,故而来瞧个热闹。”
又打量苏念惜身后高如小丘的楚元,“这位是?”
第156章 谢礼
苏念惜笑道,“楚将军府上的大郎君,楚元。”
楚元一听他的名字,立时上前一步,欢喜地应:“仙女姐姐!”
纪澜惊讶,没想到这壮汉居然是楚巍家那个‘大名鼎鼎’的憨儿子!
他方才可是亲眼看见他对苏念惜的言听计从模样。
不掩意外地问:“楚小将军?他缘何……”
苏念惜拍了拍楚元的胳膊,他立时又退了回去,有点儿无聊地左右看了看,听到后花园那儿传来笑声,忍不住地张望了几眼。
苏念惜轻笑,朝他点点头。
他立时高兴地跑过去。
纪澜再次扬眉。
苏念惜已大大方方地说道:“因着赏莲宴那日之事,楚小将军对我有些亲近。恰逢我近日需得经常出门,身边没个护卫,便聘请楚小将军做我护卫一段时日。”
纪澜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苏念惜聘请楚元当护卫?这代表什么?!
楚家这是要跟国公府站一块儿了?!
这朝堂里多少人想拉拢世代武将执掌南疆兵权的楚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苏念惜拿到手里了??
为何?
赏莲宴那日之事虽有风声传出,更多的却是苏家长房嫡女与梁王之事,楚家与长公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无几人知晓。
他实在想不明白,楚家为何会轻易地与苏念惜结成了同盟。
“纪大学士若无要事,那我便先不陪了。”苏念惜看纪澜面上神情变化,自然知晓他在疑惑什么。
她要的就是所有人都以为楚家成了她的靠山,自然不会戳破,笑了笑,便要离开。
纪澜却突然说道:“对了,郡主,玉真观一案尚未彻底完结。女学虽要筹建,却也不是一时之事,郡主这段时日,还是少出门吧!”
那位殿下也不知什么个意思,非要他来叮嘱这一句做甚?
这平安郡主可不是傻的,瞧瞧,不声不响地,把楚家这力大无比的神人都给弄到身边做护卫了!
苏念惜眼神一闪,忽而想到先前那谪仙与纪澜曹仁一起出现在国公府之事。
笑了笑,道:“有劳纪大学士关心,多谢。”顿了下,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玉真观一案后续,可是那位大理寺正大人在查么?”
纪澜一愣,这才想起,上回太子殿下可是装作大理寺正去的国公府。
呵呵一笑,摇头,“那位大人这几日病了,都是曹仁在办。”
“哦?”苏念惜站在那儿没动弹,面上依旧一副妍美娇人的笑意,淡淡问:“病了?”
神色不见半分端倪,饶是纪澜也没察觉那话语里细微的起伏。
道:“可不是,受了寒,病得就剩一口气了。全凭老神医吊着命,如今是连身子都不能起了,哪里还有时间来办案。”
他不想让苏念惜怀疑那日太子的身份,免得说漏嘴叫有心人察觉对太子不利,便故意说了这么一句。
苏念惜倒是好奇起来,“受寒?这大热的天儿?”
纪澜被她这副震惊的样子给逗笑了,一边陪着她往酒楼后院走,一边道:“那位大人幼时被人算计大冬天的落进水池子里差点没活过来,之后身子就一直很弱,受不得寒气。偏生前日里他……惹恼了家中老父,被罚去家里的寒泉跪了一天一夜,故而旧疾复发。”
寒泉?
苏念惜想到前世里,曾听沈默凌提及过宫中有一座冷泉,里头堆着天山的雪,乃是圣人与那位莲蕊娘娘一同修仙的瑶池仙境。
所以,那仙儿,是在冷泉里跪了一天一夜?
“郡主?”见苏念惜不说话,纪澜笑着看过来,“郡主对那位大人倒是上心。”
苏念惜一笑,“上回多亏那位大人相助,才不至于被人栽赃污蔑。心里总想着要报答几分,不想始终无缘得见。”
纪澜嗤笑一声,心道,这辈子你们怕是都少能见了。
摆摆手,“本就是分内之事,郡主不必挂怀。”
不想,苏念惜却对身边的夏莲低声吩咐了几句后,又笑道:“可受人之恩却不报答,非我家中规矩。既然无缘亲见那位大人,还要劳烦纪先生,替我转告一声谢意。”
纪澜一愣,便看苏念惜的丫鬟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个盒子,盒子上有一枚小巧的铜锁,并不知里头装的什么。
“这是……”
苏念惜将一把小巧的钥匙放在盒面上,道:“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纪先生转交那位大人。”
纪澜惊讶,这盒子一看就十分贵重,里头的东西怕是也价值不菲。
有些无奈,又笑:“郡主当真太客气了。那位大人怕是不会……”
不想,苏念惜又指了指柜台上摆着的酒坛,“有劳纪先生辛苦跑一趟,这一坛千金醉,便算作我请纪先生走一趟的辛苦费。”
“成!不就跑一趟么!不麻烦!”纪澜抬手就接过盒子,仔细地将钥匙收进荷包里,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目送纪澜拎着酒坛喜滋滋离去,苏念惜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他为何会被圣人如此责罚?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殿下,莫不是处境比她所想得更为凶险?
“平安郡主?”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笑唤。
那熟悉到几乎刻入到苏念惜骨髓里的声音,在第一个字的瞬间便让她知晓了身后之人是谁!
——沈默凌!
她眼瞳骤缩,手指猛地攥进掌心,一瞬全身紧绷,连面色都瞬间苍白!
一旁的夏莲立时察觉了苏念惜瞬间的不对,当即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轻声询问:“郡主?”
分明头顶夏日炎热,可苏念惜却如坠冰窟。
前世困缚她的大网,再次无声无息地笼罩而来。
她下意识地抓住夏莲的胳膊,几乎窒息。
——不管她如何做好准备,不管她怎么去努力抬头,无论多少次,她都无法,无法坦然又平静地去面对这个曾折磨了她十二年的仇人!
“平安郡主这是……不愿见到本王?”
后头,沈默凌见苏念惜迟迟不转身,挑眉笑道。
“郡主?”夏莲扶着苏念惜,“可是不适么?”
苏念惜深吸一口气,只觉那人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利刃,一下一下,刺进她的灵魂与血肉里。
她痛得浑身都在发颤,想扑过去,拔出身上密密麻麻的尖刃,与他同归于尽!
沈默凌已迈步走过来。
第157章 他总是这样
苏念惜死死咬住牙关,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十分寻常,却怎么也压不住这瞬间被激起的满心杀意!
“咚咚咚!”
忽然,前头一阵又重又急的脚步声!
众人一惊。
沈默凌站住脚,就见,一个黑熊般的身影径直冲过来!
到了近前,直接挡在了苏念惜的身前,一张手臂,犹如护住小鸡的老鹰,防备地瞪着他们,一脸的凶悍,“不许靠近仙女姐姐!”
——阿爹说了,他的任务就是要保护仙女姐姐!不许任何人欺负她!
仙女姐姐刚刚都快哭了!
他要把坏人赶走!!
这么想着,他努力又瞪大了眼,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沈默凌看着这熟悉的面孔,脸上神色不定,“楚小将军?”
他的身后,吴羽几人也是震惊。
——楚元为何在此?!
而就是这么一个岔子,苏念惜终于将心头翻天倒海的恨意死死压制下去,翘起嘴角,扶着夏莲的手转过身来,轻笑道:“元宝,不要紧,站到我身后来。”
楚元迟疑了下,低头瞧见她好像又开心了,这才放下手臂,憨声问:“不害怕了么?”
沈默凌眉梢一挑。
苏念惜弯唇,摇摇头,“不害怕了,多谢你。”
楚元立时露出几分赧然,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着站到了苏念惜的身后。
吴羽几个皆是心下疑窦丛生——这楚家的傻子,怎么会这么听平安郡主的话?
而前面,苏念惜已朝沈默凌微微屈膝,端庄娴雅地笑道:“不知摄政王大驾,方才多有失礼,实在惶恐,还请恕罪。”
沈默凌看着这张妙如鲜藕的脸,还有这娇软轻绵的嗓音,眼底暗涌翻动。
笑着抬手,“郡主不必多礼,是我唐突,惊着尊驾了。”
“不敢。”
苏念惜弯唇,垂着眼帘看到沈默凌食指上戴着的扳指,东海玛瑙石,募地想起前世里,他让自己咬着这枚扳指,任由他……
猛地一攥夏莲的手!
夏莲微惊,朝她看去。
细微的动作,落入紧紧盯着她的沈默凌眼中,他微不可查地掀了下眼帘。
便听苏念惜笑道:“不想竟会在此处遇见王爷。”
勾唇,看向旁边的酒楼,道:“今日国子监祭酒大人到任,本王去道贺,恰巧听闻郡主要在此处建办女学,故而来观瞻一番,不想这般巧,竟遇见郡主了。”
他话语和睦,听着倒是平易近人。
可越是这般,苏念惜便越警惕——前世里,他总是这样。
每一次,她以为他心情不错时,他总会在夜里发了疯地折腾她。后来才明白,这人,越是藏着怒气,面上就越亲切。
心下愈发警惕,面上也跟着笑起来。
“那确实是巧了。不想王爷日理万机,竟还对这些小事这般上心,当真辛苦。”
分明方才还一副防备的样子,可转眼便笑若春女,勾人心魄。
沈默凌转了转扳指,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再次笑道:“既然巧遇郡主,不知可否有幸,能请郡主为我介绍一番此处?”
苏念惜顿时脑中万千根弦都崩了起来!
她抬眸,对上了沈默凌的眼睛。
两世光阴,不过数月之别。
她临死前,沈默凌抱着他双目充血阴鸷扭曲地喊着不许她死的神情依旧清晰无比。
难黏腻又难闻的千眠香混杂着血腥的气味仿佛再次充入鼻息。
她缓缓弯唇,松开了夏莲的手,道:“蒙王爷相请,自不敢推辞。王爷,这边请。”
沈默凌看着眼前这虚假的殷勤,笑了笑,单手背后,跟了过去。
“此处仓房本是放油米之处,之后准备改成书馆,供女学生们借阅书册,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一行人走到了离厨房不远的仓房处,苏念惜神态自若地与沈默凌介绍着初步打算的各处。
说着又吵沈默凌笑道:“宋家准备了一千三百本书册,实在帮了我的大忙。故而我想着,这书馆的牌匾,便由宋家题字。也好叫后人瞻仰学习学习这百年清流的风骨,王爷以为如何?”
宋家,前世可是沈默凌左右清流的尺竿,这一世,却已成了人人喊打的斯文败类。
沈默凌扫了眼身侧粉面含春的女子,笑了笑,转着扳指,道:“郡主倒是对宋家毫无芥蒂。”
苏念惜弯唇,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宋家是宋家,宋康父子已然被划出族谱,便非宋家之人,我与他们的恩怨,早在京兆府大堂上诉说分明,再无瓜葛。”
好一个再无瓜葛。
沈默凌眉梢微扬,又看了她一眼,笑道:“说起宋康父子,郡主可知晓,宋沛河已然死在大理寺监牢里了?”
“什么?”苏念惜意外转脸,对上沈默凌那双分明笑着却暗藏阴鸷的双眸,后背微寒,却面不改色,依旧露着惊讶地问:“宋沛河死了?”
这样子,不像是害怕不忍,更多的是十分寻常的意料之外。
沈默凌看着她露珠般的眼睛,笑道:“不错,前日公审过后便不行了,他那般戴罪之身自然不会有多少人上心,天没亮就没了气。宋家倒是还有几分人情,派个下人领走了尸体,也不知会葬到何处。”
他似是老友般与苏念惜随意地聊着,可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盯着苏念惜的脸色。
可苏念惜此时却在恍惚——宋沛河,居然就这么死了。
前世里,那个将她卖给沈默凌,求荣华富贵的畜生,他,终于,饱受煎熬地死了!!
哈哈哈!
宋沛河,下地狱去吧!那些被你折磨而死的少女冤魂,都在等着你呢!
“郡主似乎很高兴?”沈默凌突然问。
苏念惜眼睫一掀,再次撞进沈默凌意味深长的视线里,顿了顿,也不掩饰,就这么点头,道,“是挺高兴的。”
后头几人皆是色变!
这平安郡主,还真够心狠的!
吴羽没忍住说道:“好歹也曾是未婚夫,郡主这般,未免太无情。”
刚说完,见沈默凌侧眸过来,眼神冷戾。
他干咳一声,刚要退后。
前头,苏念惜好笑地转脸看他,“这位先生倒是仁善,会给该遭雷劈的畜生收尸?”
“……”吴羽顿时面红耳赤。
“哈哈。”沈默凌却笑开,点头,“郡主说得不错。那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该死无葬身之地,对不对?”
最后三个字微低,无端添了几分缱绻。
苏念惜的脑中又蹦出几个十分厌恶的前世画面,并未理会,转身,朝前走去。
“郡主!”“仙女姐姐!”
第158章 他欺负郡主!
不想,前方却有一处被踩踏的空处,苏念惜一脚踩进去,身子踉跄一下,分明可以站稳,可下一刻,小腿一麻,当即整个人朝旁歪倒!
偏偏那旁边就是酒楼里特意引进来的渠水!
眼看着苏念惜就朝那水中掉入!
旁边的夏莲,楚元全都扑过来!
她侧过眼,看见沈默凌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依旧单手背在身后,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的狼狈不堪。
就像前世无数次,他高兴了气恼了,都会用尽一切磋磨手段,让她哭让她哀哀求饶,好满足他扭曲变态的欲念。
心底恨意滔天灭地!
她闭上眼,任由自己朝下跌落!
却被人抓住了胳膊。
接着,整个人被大力拽了回去!
还以为是夏莲或者元宝,谁知,鼻息里却猛地钻入那极淡的香甜气味!
她募地睁开眼!
眼底的煞气一瞬涌出!正好扑进了沈默凌垂下来的眼瞳里!
他眼睛一眯。
接着就被苏念惜狠狠推开!
可他却改了主意,立时抬手,一把将人重新压进了怀里!
那柔软的腰肢,几乎腻进了他的掌心!
眉眼中阴戾骤现!
他笑着低声开了口:“郡主怎地这般不小心?”
暗哑的语调,犹如魔鬼的嬉笑。
苏念惜的心口登时翻江倒海地反胃起来,一把推开沈默凌,转过头,便干呕起来!
“……”
沈默凌游刃有余的面庞一瞬铁青!
被他碰一下,就这么恶心?!
扑过来的夏莲立时将人扶住,楚元更是抬手就要来打沈默凌!
“放肆!”“大胆!”
几个护卫拔刀上前!
楚元怒极,“你欺负仙女姐姐!我,我要打死你!”
“元宝。”
苏念惜掩住口,哑着嗓子低唤,“不要紧。”
她不怕元宝能打死沈默凌,却知晓他身边这几个随从乃是绝顶高手,以元宝的功夫,只会被反杀。
楚元委屈巴巴地扭头,“可他欺负你!”
连一个憨儿都看出来了,旁人又怎会不清楚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堂堂摄政王,趁人之危,占平安郡主的便宜!
吴羽几个对视一眼,皆默不作声。
夏莲满脸怒意,瞪着沈默凌。
唯独沈默凌,挑眉笑道:“哦?我如何欺负平安郡主了?”
“你!”
夏莲就要开口,却被苏念惜轻轻一拽。
她强压下心底的恨毒——此时,她还没有足够的势力与沈默凌对峙!更不能让他瞧出端倪,有了防备,她就更加难以复仇了!
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沈默凌,片刻后,垂眸,微微屈膝,“多谢王爷方才出手相救。”
沈默凌看着她攥紧帕子的手指,倏而低笑出声,却没戳破,反而道:“郡主娇弱,这坦途大道都走得不稳,若是遇着疾风骤雨,只怕更无法前行。”
苏念惜听出了他的话中语,再次抬起眼帘。
沈默凌看着那双冰冷的眼,再次笑道:“不若寻个屋檐,不受日晒雨淋,还能遮风挡雪,岂不快活?”
他在暗示……她去投靠他?
饶是这辈子她有了长公主的青眼,有了玉真观一案的名声,有楚元站在自己身后,还有国公府的依仗,他居然,还是对她起了心思?!
那双看着她的眼,分明同前世她撞进他怀里时,他看向自己的神色一模一样!
苏念惜眼底微颤,指甲几乎掐破帕子。
面上却倏而嫣然一笑,再抬眸时,目色盈盈地看向沈默凌,“多谢王爷良言,我定会好好找个舒心的屋檐,快快活活地享福呢。”
沈默凌目色一凌,随即轻笑,鸷眸死死盯着苏念惜,笑道:“不知郡主想要何种舒心的屋檐?”
苏念惜笑了笑,刚要说话。
忽有人上前来,在沈默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沈默凌脸色陡沉,朝那人扫了眼,又对苏念惜笑道:“今日叨扰郡主了,本王公务在身,不好久留。下一回,本王做东,请郡主去王府一坐,还请郡主务必赏脸。”
苏念惜弯唇,只微微屈膝,“恭送王爷。”
从酒楼离开后,坐进马车里,吴羽便迫不及待地开口,“王爷,楚家这是投靠了平安郡主?”
沈默凌却毫无焦色,朝车外酒楼的方向看了眼,才收回视线,慢悠悠地说道:“她倒是好算计,用个痴儿拿捏楚家和长公主。”
吴羽一愣,却更加诧异了,“您是说,赏莲宴上,她故意救下长公主,是为了借此拉拢楚家和长公主?她想做什么?!”
沈默凌捏住扳指,却下意识想到掌心里方才按住的那软若琼脂的腰肢。
慢慢地转动起血红的玛瑙,道:“不为权,便为势。苏无策死后,她一人难以支撑国公府,自然要找些依仗。”
吴羽皱眉。
又听沈默凌道:“你去见见苏家长房那个……”
吴羽立时反应过来,“苏家长房家主,工部员外郎,苏文峰?”
“嗯。”沈默凌捏住扳指,道:“拿住他一二把柄。”
吴羽看着他的动作,想到方才酒楼后院内沈默凌对平安郡主所做。
点头,“是。”
……
酒楼内,苏念惜转过身,看着方才那踏空的地方,再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腿。
心底的恨意与恼火如毒蛇死死咬住她的脊椎骨!
她猛地抬手,一巴掌拍在身旁的柱子上!
——还不够!她如今的势力还不够!不够!!不够去跟那个魔鬼拼命!
她这一世,绝不能再沦落为他的玩物!
绝不能!!
“郡主。”夏莲站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她。
楚元看了看那红柱子,问:“仙女姐姐,是要把这个拆了么?元宝力气大,元宝来拆!你别打,会手痛的!”
苏念惜看着一脸单纯的楚元,忽而笑开,摇摇头,“不拆。谢谢元宝,今日是你保护了我。”
今日若非楚元在场,以沈默凌那起了心思就绝对要据为己有的心思,只怕就成可能都会当场将她强行带走!
楚元顿时眼睛都亮了,很高兴地问:“真的么?元宝保护了仙女姐姐?!”
苏念惜笑着点头,“嗯。所以,为了谢谢你,我请你吃好吃的,怎么样?”
“哇啊!我!我要吃,吃莲蓉糕!我阿娘最喜欢吃那个!”楚元高兴地叫起来。
不远处,走回来的封辰儿几人听见,也欢喜地奔过来。
叠声地问:“郡主,要吃饭了么?”
“我也饿了呢!我想吃桂花鸭!”“谁问你啦!郡主,您想吃什么?”
“我爹给我留了些银子,郡主可有想吃的,我,我可给郡主买。”
“我也要!”“玉珍姐姐不许偏心郡主,我也要!”
几人嘻嘻哈哈挤作一团,元宝跟着嘿嘿笑。
苏念惜看着重拾光明的女孩儿们,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缓缓落了回去。
弯了弯唇,笑道,“你们家郡主有银子,今日啊,便请你们去登仙阁吃一顿好的,如何?”
“哇啊啊——”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
东宫,主殿。
面若碎雪的裴洛意靠在床头,听纪澜的喋喋不休。
第159章 这俩人,还真有意思
“您是没瞧见,那几人听到郡主说酒楼要改做女学时灰头土脸的模样!哈哈!实在太有趣了!这平安郡主身边就是有好乐子!”
“咳咳。”他咳了几声,问:“派人去查查那几个闹事的。”
纪澜一听就明白了,失笑,“您也太小心了。不过啊,我瞧着,那平安郡主可不是个会轻易吃亏的主儿。您肯定猜不到,她请谁做护卫了!”
护卫?
裴洛意看着纪澜兴奋的神情,脑中倏而闪过赏莲宴那日她自一片凶险中逆人流而去的身影。
“楚元?”
“……这都能猜到?!”纪澜瞪大眼,又凑过来打量他,“莫不是真修出了法力,能未卜先知?!”
裴洛意没理他,眉心却微微蹙了下。
——原来,她那日之局,并非只是单纯地救下楚家,而是为了将楚家笼络身后?
楚元虽心智若稚童,却是楚巍的掌中宝,只需拿捏他,便能拿住楚巍的命脉。
所以,赏莲宴时,沈默凌才会设计楚元,想以此挟制楚巍。
可如此秘辛,非大量暗卫调查,鲜有人知,那小姑娘又是从何处得来?
玉真观,赏莲宴,楚家……
“咳咳。”裴洛意再次咳起来。
视线里忽而出现一个精致的锦盒。
他不解抬眼,就见纪澜站了回去,笑道:“平安郡主说谢您前些时日护她不被家中兄长污蔑,让我给您带了份谢礼。”
裴洛意静默,片刻后,问:“她如何说的?”
纪澜想了想,学着苏念惜的语气,捏着嗓子尖声道:“上回多亏那位大人相助,才不至于被人栽赃污蔑。心里总想着要报答几分,不想始终无缘得见。”
始终无缘得见?
裴洛意的视线落在那小巧的铜锁上,又看站在床尾捏着兰花指一派轻浮的纪澜,抬起手。
“……嗯?做什么?”
裴洛意又扫了眼那铜锁。
“哦对!”
纪澜立时从荷包里倒出钥匙,递过来,道:“差点忘了,这钥匙给您。您放心,我没打开看过啊!”
说着,却还伸着脑袋,不想,太子殿下接过钥匙,却并不打开,而是就这么握着盒子,问:“平安不曾疑心?”
“疑心?”纪澜想了想,摇头,“她还以为您是大理寺的官差,听说您病着,只叫我将此物交给您,没说其他的,应当是没怀疑。”
“……”
裴洛意从没怀疑过纪澜的聪明才智,毕竟是当朝状元,可怎么有时候,他这脑子就像是被什么给蒙住了似的?
顿了顿,又问:“她不曾疑心你为何会出现?”
“哦!这个啊!”纪澜笑道:“这有何怀疑的?反正我总是喜欢在京城大街小巷看热闹,郡主也知晓。”
“……”裴洛意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平静转脸,朝后靠去,淡缓道:“既然无碍,你便下去吧。”
不想,纪澜却站在床尾没动。
他再次看去。
纪澜捏着下巴,琢磨道:“这女学筹建可是个好由头,我也得找点儿什么给人送过去,说不准还能多见郡主几面……”
没说完,就看到裴洛意冷如寒雪的眼神。
“……”
他嘴角抽了抽,插手,“那臣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正好郡主给了臣一坛子好酒,得趁着师父发现之前赶紧去尝尝。臣告退!”
行完礼,转身便跑。
带上槅门时,脸上殷切的笑意淡去,朝门内看了眼,嘴角慢挑,浮起个玩味的笑来。
——这俩人,还真有意思。
转过身,优哉游哉地走了出去。
门内。
裴洛意垂眸看着掌中的锦盒。
她知晓了自己病重,所以,借着纪澜的手送来了此盒。
会是什么?
抬手,将钥匙插入铜锁。
“咔嗒。”
铜锁摘下。
修长手指捏住锁片,缓缓打开。
垂眸。
看向那盒子里,却……空无一物。
静冷持重的太子殿下难得愣了一瞬,又静静地看着那空空的盒子,良久,伸手,轻轻地按了下。
没有暗格。
也没有奇特之处。
他看着那盒子,忽而想到什么,将盒子再次盖上。
锦盒面上,绣的是……夜莲。
夜莲。
那夜,夜莲摇曳,满池乱水。
所以,这盒子的意思是——
来见我?
他眼睫微掀,捏着锦盒的手一瞬收紧,刚要掀开身上薄被。
“咳咳。”
“今日的药莫非还没吃么?”
槅门被推开,雍容华贵的女子走了进来,瞧见床上要起身的裴洛意,微微皱眉,“不好好躺着,又要做甚?”
裴洛意顺势将锦盒放在枕头内侧,起身,“阿娘。”
殿外。
青影捏着卷条走回来,瞧见院子里乌泱泱站着的一群人,立马往后一缩,左右看了看,拉住路过的宫人,问:“皇后娘娘来了?”
“嗯,方才到的。”
青影皱眉,看了看手里的卷条,一转身,去找玄影了。
……
“噗咚。”
国公府,东苑,莲池中,游走的锦鲤蹦出水面,又落了回去。
九曲回廊中的水榭内,明灯暖室。
苏念惜懒洋洋地趴在凉榻上的小几上,拨弄着面前玉色的骰子,骰碗旁边摆放着一个精贵的掐丝珐琅提盒。
碧桃走进来,放下夜宵,低声道:“郡主,春雨阁没人了。”
“嗯?”
苏念惜抬眸,“何时走的?”
碧桃摇头,“晌午说是还瞧见喜鹊去厨房领午膳,晚上就没人去了,如今西苑还无人发现。”
苏念惜低笑一声,将指尖的骰子丢回去,叮铃哐当地响了一圈后,道:“别声张,西苑若来问,也只说不知便是。”
碧桃知晓,他们瞒过一时,二娘子逃走便能多出一时。
看着面色冷漠的郡主,笑着点头,又道:“小桂子说,三娘子今日去了天音坊。”
天音坊,是梁王常去之处。
苏念惜脸上掠过讥讽,“嗯。”了一声,又抬眸,“可问过拜帖的事儿了?”
碧桃点头,“您没接帖子,往长房那边走门路的有四家,其中有一家给大郎君送了帖子,小桂子说,大郎君还请人去他院子里坐了有一个时辰。”
苏念惜再次抬头,“哪一家?”
碧桃道,“户部左侍郎,孙大人家的大管事。”
第160章 为何不来?
“户部?”苏念惜募地坐起身来,“户部?!原来如此!这对豺狼母子!他们怎么敢的!”
碧桃扶了她一把,见她面色一瞬阴霾覆加,只觉心颤,低声询问:“郡主?可是有何不妥?”
不想,下一刻,苏念惜却笑了起来,“好好好,这地狱门,看来你们是偏要闯进来了。我自该是,好好地准备一番,迎着他们才是。”
分明是笑着,可眼中的癫狞,却叫碧桃后背生寒。
她默默地垂下头,给苏念惜盛了一碗绿豆酿。
苏念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接过来,
待吃完后,又擦洗一番后,看了眼旁边的滴漏,道:“你去旁边睡吧,有事我唤你。”
碧桃点点头,收拾好床榻,便在床头留了一盏灯,扶着苏念惜躺下后,去旁边的侧室内歇下了。
残月悬空。
莲池内悄然无声,唯有鱼水之欢,偶尔泛起层层涟漪。
苏念惜披着外衣,推开窗户,朝外看了看。
万籁俱寂。
她撑起下巴,歪了歪头——真的病得起不来么?
还是……故意不来见她?
想着那个冷面冷心的佛子,苏念惜觉得,更大可能是,他不愿见她?
可就算不愿见他,好歹也给个信儿,让她知晓他如今到底如何了吧?
有点儿郁闷地磨了磨牙。
这家伙,难道是讨厌她了?这是要跟她彻底断绝关系了?
啊啊啊!上回真该把他的嘴咬得更狠一些才是!
鼓着腮帮子揭开手边的提盒盖子,一股浓郁的药味立时扑面而来。
拿起最上面一块儿,恨恨地咬了一口!
将那折腾一下午做出来的药糕当作那人的嘴,用力地嚼!
……
“喝了药就睡吧。”
皇后娘娘看着裴洛意重新躺下后,又吩咐宫人仔细照顾,这才面带疲色地离了东宫。
内殿。
“咳咳。”
“殿下,”玄影上前,扶着他起身,“夜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裴洛意朝窗外看了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末了。”
裴洛意脚下一顿,长眉微蹙,略一沉吟后,又朝外走去,不想,刚到了殿门前,就见凤宁宫的掌事黄门崔福笑眯眯地迎上来,打着千儿地问:“殿下,这个时辰了,是要往何处去呀?”
裴洛意站在门内,看他:“你怎地在此?”
崔福笑容可掬,“娘娘担心东宫的宫人们伺候得不够尽心,故而吩咐奴才这段时日在此照看殿下。”
裴洛意目色静深。
玄影朝他看了一眼,又垂下眸,面无表情地站在后头。
崔福又笑道:“殿下受了寒,不好操劳。娘娘特意叮嘱奴才,不叫殿下太过费神,先好好地养着身子,好歹等过了夏日祭。”
说着,又朝裴洛意躬了躬身,“殿下,娘娘慈母之心,还望殿下体谅。”
夏日祭需得携带储君前往天坛祭祀天地,昭告全国,国本无恙。这对最近对中宫母子愈发忌惮的圣人来说无疑不是头顶上悬着的利箭,愈发忌惮戒疑。
这一回裴洛意被罚,已是他发作征兆。若是再让他察觉出东宫有什么动作,只怕真能下了狠心废黜或者……杀子!
裴洛意抬眸,看了眼半空,弦月挂于飞檐,夜色深重。
想起那小姑娘的气性……
片刻后,收回视线,道:“崔中人辛苦了。”
崔福立时俯首,“殿下言重了。奴才只盼着娘娘与殿下洪福齐天。”
“不早了,你也早些歇着吧。”裴洛意丢下这句,便转身走了回去。
崔福抬头,微呼出一口气,朝左右守门的小黄门扫了圈,却没动,只走到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
内殿。
玄影朝外看了眼,上前,正准备服侍裴洛意休息。
不想,他却走到条案边,拿起了毛笔。
玄影走过去,见他提笔正要写什么,将旁边的宫灯挪得近了些。
“殿下。”
青影从窗户边蹦进来,埋怨地瞪了眼玄影,“殿下身边就缺你一个不成?你好歹出来跟我碰个面啊!”
玄影拧眉看他,“有何要紧之事?”
青影撇嘴,将手里的卷条递上来。
裴洛意笔尖一顿,搁下,结果卷条,打开,就瞧见了上头一行字。
——半月酒楼,摄政王对平安郡主动手动脚。
纤浓长睫倏然一掀!
原本捏在指尖的字条骤然皴紧!
下一刻。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震得灯火晃动!
“殿下?”门口,崔福小声询问。
裴洛意握住桌沿,强行忍下,却只觉喉头一阵腥甜,接着,一口血涌出!
“殿下!”
玄影惊呼,崔福立时破门而入!
本已归于寂静的东宫登时再次忙乱起来!
……
护国公府,莲池环绕的水榭内。
娇软的小娘子翻了个身,一双雪白藕臂一把捞住旁边的竹奴抱在怀里,鼓鼓囊囊着腮帮子,也不知是在梦呓什么。
而距离皇城几十里外的一处名叫三溪山的庄子前。
想偷偷来找柳姨娘的苏秀清被人推推搡搡地到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身后的喜鹊吓得跪在地上,“大哥,您放过我们吧!大夫人真的会杀了二娘子的!”
她抱着那人的腿,又朝旁喊:“二娘子!你快跑啊!”
苏秀清愣愣地看着这个自她出事后就一直不离不弃地照顾她的小丫鬟,募地想起了曾经毫不犹豫背叛她的绿翘。
登时泪如雨下,扑过去,也跪下来,将身上的首饰都扒拉下来,“你放过我们,这些都给你,求求你……”
“清儿!”忽而,车内,传来悲哑唤声。
苏秀清猛地转身,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姨娘?!”
眼底惧色更甚,发了疯地给那男子磕头,“大爷,你放过我姨娘!是我偷偷来找她的!她什么都不知晓!你放过她!放过她!”
喜鹊也跟着磕。
男子咂咂嘴,往后退开两步,压着嗓子吼道,“都闭嘴!”
柳姨娘扑下来,一把将苏秀清抱在怀里,“清儿,不是的,这是,是郡主安排保护我的人!”
“什么?”苏秀清不可置信地抬头。
男子已将一个小包袱丢在了柳姨娘的脚边,“再多嚷一会儿,人就该都来了!拿着东西,赶紧滚!”
苏秀清瞪大眼——真的是苏念惜安排的人?
柳姨娘已抓住那包袱,忙不迭给那人磕头,“奴婢多谢郡主大恩大德!”
男子转身要走。
“慢,慢着。”苏秀清忽然道。
第161章 好赌者常无足食
男子不耐烦地扭头。
苏秀清咬咬牙,起身,走到男子跟前,低声说道:“永宁坊,柳叶巷子。劳烦,带给郡主。”
男子募地朝她看去!
苏秀清深深地行了一礼,没再多说,扶着柳姨娘起身,喜鹊笨拙地想牵起缰绳,却被苏秀清拉着摇了摇头。
男子看着那三人走入夜色,转过身。
露出了封三那张冷厉的脸。
……
如此过了两日。
平安郡主已将女学所建地址定下的消息便彻底传开。
送往护国公府的帖子也如雪花片般飞到了苏念惜的手里。
她翻看着手里的帖子,果然瞧见了户部左侍郎府上又一次递来的帖子,瞧见里头十分随意的语气,笑了声。
将帖子丢在一边,问不远处站着的封三,“查到了?”
封三插手俯身,“回郡主的话,那苏浩然近日常出入靖康坊的一间地下赌坊。”
“哦?”
苏念惜募地抬头,“赌坊?”
前世,她可未曾听说苏浩然还有赌钱的毛病。
封三沉声道:“小猴跟了他几天,听说他从前就喜欢没事儿就摸两把,不过都是小打小闹。自打四月份后,就突然大手大脚起来,说是一掷千金都少的。只不过半月前,忽而就没了银子,只不过赌坊知晓他背靠国公府,就随他继续欠债,共欠了两万多两后,三日前,忽然就还上了。近日里在那赌坊又是大把地撒银子,比之先前更有过之而不及。”
苏念惜歪过身,支着侧脸,仔细地听着,纤白丰腴的手指在柔嫩的脸颊边轻轻地敲着。
这副姿态慵懒又透着媚色,像极了打着晃儿的狸奴。
封三不过抬眼觑了一瞬,就立时垂眸,盯着地面,再不往上看。
“原来如此。”苏念惜不曾在意封三的神色,只弯起了唇,笑道:“三爷可曾想过,他这银子从哪儿来的?”
封三听着那话音软软绵绵的,比那街口糖人老张熬的糖汁儿都甜。
喉头动了动,道:“只怕他,打着郡主的名义,大肆敛财。”
苏念惜顿时笑开,满是欣赏,“我果然没看错三爷!”
封三眼眶一颤,下意识抬头,瞥到那翘在一旁的豆青色绣花鞋,立时又垂下眼来,道:“玉真观牵扯多为权贵,有了宋家领头,不少人都想在郡主所建的女学上找门路,郡主这边求不上,自然会想到如今住在国公府的苏家长房。”
苏念惜点点头,“不错,苏浩然的银子多半是这么来的。”又看向封三,“所以,三爷觉得,这一局,我如何破?”
封三一听,脸上神色明显起伏——这是郡主在考他?
能布置出玉真观之局者,怎会连个小小的苏浩然都对付不了?这显然在给他机会挣功。
他心念微动,并没急着开口,默了两息后,才说道:“十个赌徒九个输,倾家荡产不如猪。苏浩然好赌,那便让他继续赌。”
苏念惜笑了起来,依旧支着侧脸,瞧着封三,“好赌者常无足食。然后?”
“让他赌到不得不再想法子去弄银子,”他垂着头,沉稳道:“逼他走入绝境,郡主便可出手,一招制敌。”
“哈哈。”苏念惜抚掌,点了点头,“不错,那这事儿,就交给三爷了?”
封三立时又躬了躬身,“郡主放心,这事儿好安排,十日内必然办妥。”
“好。”
苏念惜心情愉悦,有了这么一个好手,当真省事许多,又对夏莲道:“去给三爷拿些银子。”
封三眼神微暗,却知推拒不了,又道:“另外,还有一桩事,需得禀告郡主。”
“嗯?何事?”
“日前二娘子临走前,曾留下一句话。”
苏念惜眉梢一挑,看向封三,“哦?”
苏秀清可是已走了好几日了。
封三道:“三娘子留下了个地址,永宁坊,柳叶巷子。小的这两日让刘其去打听了一圈。”
苏念惜弯唇,没应声。
“那巷子里总共住了三户人家,皆是外来的商户。”
苏念惜捧着茶盏,饮了一口,问:“何处不对?”
封三顿了顿,道:“明面看着并无什么不妥。不过,其中有一户,来自江南,内宅妇人,自称夫家姓……贺。”
“当。”
苏念惜放回去的盖碗发出清脆声响。
她含笑如花的面庞一寸寸冷霜覆加,转过头来,看向封三,“贺?”
封三听出了那声音中的阴寒,心下微惊,低着头,道:“时间仓促,尚未来得及查仔细,不过,已得知这一家乃是去岁冬末来的京城,苏大老爷曾去过几回。”
苏念惜一把攥住椅子扶手,却没说话。
去岁在得知阿爹战死时,外祖母就立时派了舅舅一家前往京城,直到春上吊唁完阿娘后,他们就已经回去了。
为何如今还会有贺家人在京城?
脑中倏然浮现前世,她在摄政王府第一次自尽不成后,舅妈抱着两岁大的外甥跪在她面前,哭着求她好生伺候摄政王,千万别寻死时的情形。
还有舅舅一脸悲痛地说着外祖母为她已病重卧榻,只有看到她亲笔书信才能得缓的模样。
她被苏文峰手中的书信要挟,又挂念外祖母安康,在沈默凌极端的凌虐下,生不如死地熬了十二年,直到最后得知外祖母早已离世后,才万念俱灰,饮下鸩酒而亡。
重生回来,她并非不挂念外祖母。可当务之急是先将阿爹的书信拿回来,以及处置了长房这一家,才好安心地将外祖母接到京城来团聚。
如今却骤然得知贺家竟然还有人在京城!还与长房暗中有关联?!
他们到底在谋算什么?
“让人盯好了那一家。”苏念惜的声音森寒。
封三微微抬眼,便看到那攥着椅子把手发白的手背,眼神一凌,道:“是。”
“郡主。”
待封三离去后,夏莲沉着脸上前,“会是贺家?”
苏念惜垂眸,片刻后,道:“你亲自去看一眼。”
当晚,夏莲便回到兰香园,低声道:“大夫人,那柳叶巷子里住着的,确实是舅夫人。”
第162章 为何这时才来?
苏念惜虽已有猜测,可真的听了夏莲的这句话,还是止不住浑身一寒!
又听夏莲道:“奴婢在四周打听了一圈,只说那宅子里的男主子不常见,倒是女主子似乎有孕了。”
苏念惜攥着手指,想起舅母应当就是这时候有了二郎。
她从前只以为舅舅舅妈是被沈默凌逼迫,为了自保才不得不那般舍了她。从未想过,贺家和长房,竟会私下有勾连!
这其中是否还有她不知晓的阴谋诡计?
重生回来,她一直不得安宁。忌惮苏文峰手里的书信,防着赏莲宴的暗害,想着玉真观那些女娘。
为了让自己不沦入前世那般被玩弄的命运,拼尽全力找到一切能庇佑之势。
可如今,前方又骤然张开獠牙血口,看不见的凶兽蛰伏暗处,只等着将她拆骨入腹!
她满心惊惧,却无处可躲。
“唔。”忽而头痛欲裂。
“郡主!”夏莲大惊,冲过来扶住她,“您怎么了?”
便见她面白如纸,一脸的痛苦,登时急了,“碧桃!碧桃!去传大夫……”
苏念惜靠在她的臂弯里,缓缓地闭上眼。
夏莲与碧桃焦急的声音似乎离得很远。
她又一次浸入了深水里。
窒息,绝望。
脱不开的深渊,将她一点点地,蚕食进去。
她伸出手去,想去够水面上模糊的光。
却被拖拽着,沉沦,堕落。
“念念。”
忽而,清缓的唤声在耳边响起。
她努力睁开眼,仿佛瞧见了阿爹与阿娘的脸。
眼泪登时夺眶而出。
死死地抓住他们的手,颤着声儿问:“为何……为何这时才来?”
床榻边。
病态萦眉的裴洛意看着小姑娘满面的泪水,眼瞳倏紧!
他以为她再见他会气恼,会埋怨,会嗔怪,会纵了心性地又来折腾他。
却不知,竟会看到她如此痛苦的模样。
发生了何事?
看她眼角泪水洇入鬓发,他垂眸,片刻后,将她轻拢入怀。
低声道:“对不住,那夜并非我不来,是……”
“阿爹。”低低呢喃,打断了他的低语。
裴洛意一顿,垂眸。
又看小姑娘依恋地闭眼,轻声道:“阿娘,我好想,好想你们……”
细语绵绵,缠人心扉。
可那话语中的缱绻,却并不是为他。
裴洛意垂眸,看着被抓得很紧的手,没再言语。
窗外有声动。
他转脸,瞧见是,夜幕里,细雨轻落。
……
天光微亮。
玄影站在后殿门口满脸焦急,眼见着伺候的宫人就要进门来,殿下怎地还没回?
“咳咳。”
“殿下!”
玄影一喜,立时循声找去,就见裴洛意站在侧殿,正脱下身上的夜行衣,他忙上前接过,一边低声道:“崔公公来过一回,被青影糊弄回去了。您快些进殿吧!”
裴洛意点点头,往内殿走的时候,又顿住,想了想,道:“让人去查查这几日国公府发生了何事。”
“是。”玄影应下。
心下却不免暗叹——昨儿个夜里收到红影的消息,得知平安郡主突然病倒,殿下便怎么也待不住,好容易设计引开崔福,看来果然是去了国公府。
殿下对平安郡主,确实是……太关心了。
不想又听裴洛意道:“平安的状况不太好,我需得再出宫一趟。”
玄影意外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才见过,殿下居然又要为了平安郡主出宫。
想了想,道:“圣人和娘娘都盯得紧,只怕近日都难……”
“莲蕊真人的身份查得如何?”裴洛意问。
玄影摇头,“相关人等已尽数被灭口,难查。”
裴洛意在条桌边坐下,喝了青影端来的药,又咳了几声,道:“沈家既然准备了这么一把好刀,自然不会轻易留把柄。再顺着平安给的线索往下查。”
“是。”玄影应下,顿了下,还是问:“殿下,沈家既然收尾得这般干净,平安郡主是如何知晓莲蕊真人的身份?”
裴洛意没说话,想到之前诸多巧合,默了片刻后,道:“先去查。”
玄影点头。
青影收了空碗,问:“殿下,平安郡主好些了么?”
正拿起折子的裴洛意一顿,想起她彻夜喃喃的低吟。
有苏无策夫妇,有她身边侍奉的奴婢,有苏家长房,甚至有……沈默凌和宋沛河。
唯独,没有他。
垂眸,神色静寒地翻开手里的折子,没有言语。
青影还要再问,被玄影爆了一个栗子。
“你!”青影扭头,咬牙切齿!
玄影面无表情。
“太子殿下。”
这时,崔福领着伺候的宫人进了殿,瞧见太子殿下已处理起公务,立时上前笑道:“殿下身子未愈,怎地也不多歇歇?”
玄影青影退到一旁。
裴洛意看着折子道:“国事不可耽误。崔中人有事?”
崔福笑眯眯地说道:“娘娘吩咐,今日雨后定然燥热,特准备了清火润肺的药膳,请您待会儿上完朝了,去凤宁宫与娘娘共用。”
裴洛意淡然点头,“知晓了。”放下折子,走到一旁的衣架前,“更衣吧!”
崔福忙上前伺候他更衣。
他伸出双臂,套上一件淡墨色如意纹朝服,愈发衬得素面如云,眉眼空净。
转眸,瞧见窗外半探进来的花枝,枝头水露轻盈,欲坠不坠。
就像……昨夜里,那姑娘眼角挂着的泪珠。
他静默地看着。
“殿下,该上朝了。”
他收回目光,低咳一声,握住青影捧来的暖玉念珠,走了出去。
……
护国公府,东苑。
“六娘,二娘不见的事儿,你果真一点儿不知晓?”
苏念惜放下药碗,看面前咄咄逼人的苏高氏,笑着擦了擦嘴,“大伯母这话说得有趣,二姐姐怎会不见了?”
苏高氏恨恨地盯着她,片刻后,忽而又道:“过几日便是你爹的生忌了,这府里还一样都没准备起来,这可你爹第一个生忌,就这么打算敷衍过去?”
苏念惜眼神微冷,朝她看去,默了一息后,道:“万佛寺已安排了水陆道场,大伯母是准备随我一同去给阿爹磕头么?”
“……”
苏高氏一张脸又被噎得发紫,眼看着又想骂人,可想到大郎拿来的四万两添补完国公府的帐之后,就没剩几个银子。
瑞彩堂那边几个又见天地来催账,手中银子实在周转不过来。
于是生咽下这口气,道:“到底是你爹头一回生忌,怎好在万佛寺做?好歹我先前打理了你娘的丧事,你没经验,不若交给我,也省得外头人议论你不上心。”
第163章 谋算
苏念惜几乎要被这一派冠冕堂皇的说辞给逗笑了。
拿起旁边的芭蕉扇,摇着看向苏高氏,“大伯母,这是打量我傻呢?”
——再把中馈给你?好让你们拿我的银子享乐快活?
苏高氏脸色一变,“六娘,我我交给你的帐可是一清二楚!这回也是为着你的脸面……”
苏念惜一副被恶心到的神色,刚要开口。
外头,珍珠忽然匆匆从外间跑进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
苏高氏脸色骤变,猛地回头,“他们怎么敢……”
接着意识到地方不对,瞥了眼苏念惜,起身,“你若不想丢你阿爹的脸,这生忌一事,还是找个稳妥的人操办更合适。我还有事儿,不与你多说了,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匆匆离去。
苏念惜她侧过脸,笑了声,摇了摇扇子,碧桃走进来,低声道:“郡主,封三爷给您传话,说那边的银子已经输完了。”
苏念惜惊喜抬头,片刻后,轻叹,“还真是好手段。”
这才多久?居然就办妥了。
苏念惜再一次为重生后能将封三这个好手拢在手里而感到满意。
起身,道:“去给户部左侍郎府上回个帖子,请侍郎夫人去半月酒楼。再告诉封三一声,让他安排好。”
“是。”碧桃扶住她,“郡主不头痛了么?”
苏念惜眨眨眼,揉了下额角,笑着摇头,“许是梦着爹娘的缘故,这几日总觉得是爹娘抱着我睡的,已是好多了。”
碧桃松了口气,含笑点头,“瞧着郡主气色也是好多了。您切不可太过操劳了,今日便好生歇息吧?”
苏念惜笑着往外走,路过水榭旁时,忽而又想起什么,朝莲池那边瞧去。
碧桃跟着看过去,“郡主看什么呢?”
苏念惜想起那个满目清冷的仙儿,抿了下唇,问:“这几日,除了帖子,没有什么其他的消息送进来?”
碧桃疑惑,“郡主说的是?”
苏念惜摇摇头,似乎并无在意地走过去,只是路过九曲回廊上时,瞧见一株歪过来的荷叶,忽而生气地拿芭蕉扇打了一下!
惊得碧桃眼睛瞪了瞪,“郡主?”
苏念惜撇嘴,转过脸。
“郡主!”
前头,小菊忽然满脸是汗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小山一般的楚元。
见着苏念惜,两个都是傻呵呵的一脸乐。
“仙女姐姐!”楚元的发髻上还插着一朵鲜艳的山茶花。
苏念惜一看就被逗笑了,摇摇头,问:“怎么了?”
小菊兴奋地上前,压着嗓子道:“您知晓西苑发生什么事儿了嘛?”
苏念惜想起方才苏高氏匆匆忙忙离去的模样,很是配合地好奇问:“发生何事啦?”
小菊的八卦心立时被满足,当即笑道:“瑞彩堂的张掌柜带着好几个别家的账房,去找大夫人要账去了呢!”
“……嗯?”
苏念惜倒确实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碧桃惊讶问:“怎么回事儿啊?”
苏念惜朝她看一眼,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就,就有些惊讶。”
苏念惜失笑,摇摇头,看向小菊,“你哪儿听来的消息?”
不想,小菊却指了指楚元,“元宝跟方叔上街给我们买好吃的,瞧见的!是吧,元宝?”
楚元立时点头,“元宝瞧见的!那个老丈一直哭,说要银子!还账!”
苏念惜眼睛都亮了几分。
——难怪了,苏高氏竟然打起她阿爹生忌的主意来。
她摇着芭蕉扇,朝西苑的方向看了眼,对小菊道:“去告诉小桂子,西苑若是来人驱逐,就帮忙拦一拦,就让他们在门口哭去。”
小菊满脸兴奋,用力点头,“奴婢这就去!”
……
西苑。
“砰!”
苏文峰砸碎了手里的茶盏,怒指苏高氏,“要账都要到门口来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还要再吼,忽而又剧烈咳嗽起来。
楚元那一推,伤了肺腑,这养了几日好容易好些,结果今天又被上门要账的给气了个气血翻涌!
苏高氏脸上也不好看,愤恨道:“若不是那贱人将中馈收了回去,我也不会填不上银子!他们根本就是跟她串通好了!不过就拿几个银子的欠账来故意羞辱我们!”
苏文峰一拍桌子,“我不管你怎么做,今日之内必须将那欠银补上!不然,我这苏家,也容不得你这种败坏家中名声的命妇!”
说完,起身要走!
“老爷!”
苏高氏气得也站起来,尖叫,“那银子里有多少是给你花用的,你不知晓?如今只叫我一人添补!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不料苏文峰却半点怜悯愧疚也无,只不耐地回头看她,“你的命管何用?我记得高家从你这儿拿了不少国公府的东西,你赶紧想法子要回来,添补上这欠银才是!”
说完,一甩袖子离去!
身后传来苏高氏发疯的尖叫,他一脸的厌恶,深吸一口气,又咳了两声,对身旁的大管事低声道,“安排车,我去一趟柳叶巷子。”
谁知,马车刚出了槐花胡同,就被人拦住。
苏文峰满心疑惑地被人请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琴阁内,抬眼看到个文弱的中年书生在里头。
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当初跟着摄政王来吊唁苏无策的先生!
“咚!”
当即满面惊惧地插手俯身,“下,下官参见摄政王殿下!”
想到近日家中发生种种,他只觉那砍头的铡刀都架在了脖子上,颤声求饶,“下官治家无方,还请王爷恕罪……”
“苏大人莫慌,王爷并不在此。”羽笑着上前,将他扶起来,“今日请您前来,是为了跟您聊聊。”
苏文峰一愣,看向吴羽。
心下一动,试探地问:“不知先生的意思是?”
吴羽对苏文峰笑道:“苏大人家中近日颇为艰难吧?”
苏文峰想到了家中如今被苏念惜死死压住不得翻身的困境,脸上顿时不太好看。
干笑了两声,道:“先生不妨直说。”
吴羽捋了捋胡子,看了眼苏文峰,笑道:“平安郡主芳华正茂,与宋家的婚约已然作废,苏大人没有替她考虑别的婚事?”
苏文峰一愣,随即眼眶微瞪,“王爷是想娶……”
不想,吴羽却笑着摇了摇头,“王爷的正妃,必得是出身权贵。只是身边缺个暖床之物罢了。”
苏文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这是想让苏念惜去做暖床之物?
他有些迟疑,到底是苏无策唯一的女儿,若是经他手送去给人做玩物,只怕……
吴羽一笑,又道:“苏大人可是准备去柳叶巷子?”
苏文峰登时一脸惧色,“先生如何得知?”
吴羽一脸居高临下地笑道:“苏大人,我今日来与你商议呢,是王爷还愿意给你几分脸面。不然,柳叶巷子那事儿戳出去,你以为,这头上的乌纱帽,还能戴得稳么?”
第164章 出尔反尔
苏文峰登时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吴羽。
片刻后,再次重重跪下,“下官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吴羽再次将他扶起,笑道:“苏大人是个识时务的,王爷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这样,过几日,王爷安排一场酒席,请梁王吃酒,苏大人将你那一双儿女带上吧!”
苏文峰顿时满脸惊喜!
梁王辱了三娘清白,却始终没个说法,留着这么个名声净毁的女儿在家,叫他不知受了多少议论!
若是梁王能大大方方地将人抬进门,再封个侧妃,那不止三娘和苏家的名声能恢复,他岂不是也跟着水涨船高?
而这,只需要送出一个苏念惜!
再合适不过的买卖了!
立时深深俯身:“多谢王爷栽培!下官愿为王爷随意差遣!”
吴羽笑了笑,朝一旁看去。
屏风后,沈默凌勾唇,把玩着手中的鼻烟壶。
拇指掠过那光滑的瓶面,似乎又触碰上那软腻如水的腰肢。
低低笑了一声,将鼻烟壶送到近前。
闭眸,贪餍地深吸。
……
护国公府,西苑。
苏浩然回去后就直接去了苏高氏的院子,张口便道:“阿娘,先前送来的四万两是不是还剩几千两?先拿给我应急。”
苏高氏正烦躁着银子如何来,气急道:“哪里还有银子!你到底在外头做什么,怎么这般花销?”
苏浩然恼道:“还不是为了家里!三娘那个没用的,糟蹋了名声还要带累我!我不大把的银子花出去,怎么谋前程!”
苏高氏一僵,咬咬牙,从床头的柜子里翻出一个体己盒子,翻出一张银票给他,“只有五百两了,你可千万要省着花。”
苏浩然眉头一皱,“这点银子,够什么用?您再去那贱人那儿拿一些不成?”
苏高氏顿时满面恨意,“别提那个贱人!要不是她,如今咱们家怎会落到这般窘境?!大郎,待你寻了好前程,可一定要把这贱人赶出去……”
苏浩然却听得心不在焉——五百两,够什么用?看来还是得借着女学的名义再去要点儿。
敷衍完了苏高氏后,转身出了院子,就见珍珠含羞带怯地等在路边。
“大郎君,我好像……”
“大郎君。”
夹道旁,苏浩然的随侍跑过来,低声道:“又有人给您送拜帖了。”
苏浩然眼前一亮,对珍珠挥挥手,“之后再说!”
便匆匆离去了。
珍珠懊恼地跺了下脚,又小心地抚了抚小腹,满是爱意地笑开,随后,左右看了看,小心离开。
不远处的花树后,苏柔雪静静地立在那儿,看她离去的背影,又看不远处满脸兴奋的苏浩然。
转过身,问身旁:“今日王爷可去天音阁了?”
“打听到今日夜里会去。”
苏柔雪想着方才苏浩然在阿娘跟前说的那些话,眼底闪过一丝狠毒。
片刻后,低声道:“今晚让来婆子留个门。”
丫鬟小声应下,“是。”
……
如此又过了几日。
半月酒楼,已被清空的酒楼却并不冷清,不少木匠泥瓦工正在前厅后花园热火朝天地修建着。
有几个衣着体面之人正立在戴着帷帽的苏念惜跟前,毕恭毕敬地说道。
“郡主,您看看,这是我家大人特意去寻青云观的风水大师求的手帖,只要郡主吩咐一声,奴才这就回去转告大人,请青云大师过来,给咱们女学好好地瞧一瞧风水。”
苏念惜一笑,身旁的夏莲上前接过手帖。
那人顿时满面生光——平安郡主先前可是从不接帖子的!今日竟然接了他们家的!他回去终于能交差了!
其他几人立时纷纷上前!
“郡主,我家兄长特吩咐了,书院一应用的桌椅,可由敝府提供……”
“郡主,建设女学不能没有先生,我父亲识得几位大儒……”
“哎呀!可是平安郡主?”
忽而,一道略显尖锐的妇人声音传来,打断了几人的话。
众人纷纷回头,就见一位穿金戴银十分华丽的妇人笑着走进了楼内,脸上不同其他人的恭敬小心,很有些自来熟的亲近,到了跟前,就上前来拉苏念惜的手。
被旁边的楚元一挡。
妇人立时不满皱眉,看着楚元,却到底有些忌惮,道:“我可是郡主特意请来的,你这奴才,好没眼力!还不下去!”
楚元却就是不让,只‘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妇人脸微白,又转向苏念惜,“这便是郡主的待客之道?”
苏念惜微微一笑,抬了抬手,楚元往后退了一步。
妇人这才松了口气,道:“哎呀,郡主,您这面儿,可比宫里的贵人还难见呢!真是送供奉容易,求神不易呀!”
这话说得,旁边几个都是精明的,立时察觉出不对劲,各自对视一眼,皆看向那妇人。
妇人脸上很是得意,朝后又招了招手。
立时有几个下人抬了一块红布包着的巨大物事过来。
妇人上前,笑着将那红布当众揭开。
‘清风阁’几个金色大字,立时现于众人眼前!
不少人瞧见了底下的题字——孙据。
孙据?
户部左侍郎,孙大人?
对了,他们家是有一个儿子犯了玉真观的事儿。
这孙家已将牌匾做好,莫非是已走通了郡主的门路?
可平安郡主先前分明连他们的帖子都不接!为何只接了一个小小的户部左侍郎家中的帖子?!
几人看向苏念惜的眼神立时变得不一样了。
那妇人自然也瞧见了众人神色的变化。
更是傲气——大笔的银子砸开的路子,是你们能比得的?
瞧着苏念惜,笑道:“郡主,您瞧,这牌匾,挂在何处合适呢?”
一边说着,一边左右瞧瞧,最后直接一指入门处最显眼的地方,道:“我瞧着挂那儿就不错!你们,去挂上!”
几个下人立时就要动作。
却听始终不曾开口的苏念惜笑道:“且慢。”
那妇人莫名看她,“郡主这是要做什么?说好的事儿,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帷帽下,众人看不清苏念惜的神情,却听她低笑了一声,道:“不知孙夫人所说,是何事?”
第165章 真没拿
孙夫人没想到苏念惜居然真的敢当众毁约,立时双目一瞪,“郡主!纵使您身份金贵,又有长公主撑腰,可也不能拿着女学一事儿狮子大开口吧!您既然答应了让我加题个牌匾,如何又要这般言而无信?”
众人惊讶——平安郡主竟然真的答应了孙家?
立时有人不高兴了。
“郡主,若是我记得不错,孙家那小子,可是掐死数条人命的,您居然答应了这样的人家题字?莫不是打着女学的幌子,借此收取好处吧?”
这话一出,不少人也变了脸。
“我家公子可是只去玉真观几回,还不曾闹出过人命呢,郡主这般,是否太厚此薄彼了?”
“郡主想要多少好处,直接明码标价便是。何必如此吊着咱们?我父亲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郡主这么做,就不怕以后在京中受人非议?”
“就是!这分明就是故意搞出个女学来给自己搏名声,偏咱们各个府上还被她这般戏弄……”
一群人说得十分难堪,站在后头的夏莲几人脸都黑了。
楚元更是瞪着眼捏着拳,随时想上去与人拼命!
可帷帽下,苏念惜却轻笑着开了口,“孙夫人,我不知何时答应了你题字一事。今日请你过来,也是为着您接连几日送帖子去府内一事,想与你说明。”
孙夫人一愣,众人话音一顿。
“没答应?”还有那没开口的疑惑问道。
“不错。”苏念惜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今日便是要当着孙夫人的面,告诉各位,家中若有犯了人命的子弟,也不必往国公府送帖子了。女学不会接纳这样的人家所赠的牌匾。”
孙夫人脸色陡然一变,声音已带了怒气,“郡主怎能说没答应!您分明收了我家八……我家银子!”
“郡主收了银子?”人群顿时爆出惊呼!
纷纷看向苏念惜!
帷帽下,苏念惜琢磨着那个‘八’,八万两?苏浩然,你可真敢收!
默了两息后,上前,带了几分焦灼地问道:“我确实不曾收过孙夫人所说的银子。不知孙夫人说的银子,是交给了我府上的何人?”
孙夫人满脸怒意,“贵府长房的大公子,苏大郎君!他可是说了是郡主答应的!”
“……”
苏念惜微微晃了下,帷帽跟着荡开水纹,接着轻呼,“大,大哥哥?”
这副弱不禁风受了惊吓的模样,叫孙夫人一个劲皱眉,“郡主莫不是拿了银子却不想认?”
苏念惜摇头,“我当真不曾拿到孙夫人的银子,而且,我许久不曾见过大哥哥了。确实不知晓大哥哥缘何会答应孙夫人这样的话。”
孙夫人眉头一皱,下意识觉得不对,可到底为了这牌匾家里几乎都被掏空了,若是没个着落,一家子都不好过!
立时喝道:“郡主!天子脚下,王法森严!你这莫不是伙同家中兄长,坑蒙拐骗不成?!”
苏念惜顿时急了,“孙夫人!断没有的事儿!我大哥哥,他,他……”
孙夫人怒道:“郡主还有什么说的?今日要么把银子吐出来!要么就让我将这牌匾挂上去!”
这竟是打着强买强卖的主意了!
眼见她身后几个下人直接上前,苏念惜身后的楚元猛地上了一步,两拳像榔头一般往下一砸!
“哐!”
硕大牌匾当即碎成两段,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掉在了地上。
孙夫人脸都青了,怒瞪楚元,“你们!你们这是要公然欺压不成!我家虽官阶不高,可也是户部堂堂官吏!告到衙门,我看你国公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眼见她一副不远善罢甘休的架势。
苏念惜手腕微抬。
这时,人群里忽有人道:“孙夫人莫非不知,苏家长房与郡主不睦已久?”
这话一出,后头几个冷眼旁观之人也是神色一变!
孙夫人登时扭头看那人,“你这话何意?”
那人嘲讽道,“还能是何意?孙夫人走国公府的门路之前,就没打听打听近日里苏家长房那些丑事儿?”
孙夫人也不是个傻的,其实心下已隐约猜到了几分。
看着周围人的模样,便知今日怕是捞不着好处了!
心下又恼又恨,若是再晚上一阵子,等这女学真正建成众人都送牌匾过来之时,她顺道一起塞进来,有苏浩然收了银子之事,这平安郡主为了女学名声,定然得收下!
偏生今儿个闹开无法逼迫,强行挂匾已不成,连家里的名声只怕又要被带累几分!
咬了咬牙,终是退了一步,问:“郡主当真没拿我家送的银子?”
苏念惜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退让,笑着摇了摇头,帷帽下的声音柔和又温善,“孙夫人若是不信,可去查查。您家给的若是银票,通往了何处。”
孙夫人身子又是一晃!
平安郡主都敢这么说了,这银子只怕是真的没收了!
又听苏念惜轻声道:“孙夫人,不知您给了我大哥哥多少银子?我大哥哥平时会出入赌坊……”
孙夫人顿时僵住——足足八万两!全给了赌徒!会是什么下场?!完了!全打了水漂了!
眼前当即一黑!
而她身后,有几个同样走了长房门路之人也是彻底变了脸,急匆匆地便跑了出去!
帷帽后,苏念惜看着满脸铁青被扶走的孙夫人,无声轻笑。
经封三所查,孙夫人这娘家,可是跟绿林有些关联。
——苏浩然,这地府的黄泉路,你终于,要踏进来了啊!
半月酒楼里。
不少人看见,面面相觑。
片刻后,又退去了至少一半人,剩下不过四五人,有个瞧着还算清雅的管事定了定神,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上前恭谨道:“郡主,我家中乃是……”
而另一头,赌坊中。
苏浩然一脸癫狂地将头上的簪子拽下,拍在赌桌上,道:“押大!”
旁边,一人朝暗处的封三看了眼,笑道:“苏大公子,这点儿东西,不够本啊!”
苏浩然瞪着眼,“你说什么!我这簪子可是御赐的!你可别不识货!”
第166章 绑走
那人为难,“御赐的咱们就更不敢收了啊!您这还倒钱着咱们赌坊一万两呢!要不,您还是换了银子来?”
苏浩然指着他,“你看清楚,我可是护国公府的大公子!这么点银子能还不起?”
“自然知晓您是能还得起的!”那人笑着弯腰,“可咱们赌坊也有咱们的规矩,您还是先拿了银子来吧!”
见这人居然油盐不进,苏浩然瞪了半晌,最后只能气哼哼地一把抓回簪子,骂了几句,转身便走出了赌坊。
一边对身后的随侍道:“再去给户部侍郎府和那几家送个信儿,就说银子不够,苏念惜还要五万……不,十万两!”
随侍连忙应下。
苏浩然又撇撇嘴,得意道:“这贱人还是有点儿用的,有个女学的名头,这银子可是轻而易举地到手……啊!”
忽而,从天而降一个麻袋,直接将人套住!
那随侍大惊,正要回头,被人一拳放倒!
待回醒过来,哪里还有苏浩然的影子!
随侍吓得魂都没了,想往国公府跑,可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人若是没了,只怕他自己回去也没命了!
眼珠子一转,调头就朝城外跑去!
……
护国公府,莲池,水榭内。
苏念惜趴在小几上,拨弄着染了水露的莲花,听着夏莲低声道:“封三亲眼瞧见,人被带到了永安坊的一间卖山货的铺子里藏了起来。封三查过了,那铺子,是孙夫人的陪嫁。”
“倒是动作快。”苏念惜失笑,将染了露水的手指收回来。
夏莲捧上帕子,道:“是封三提前动了手,将人放倒,让他们捡了现成的。”
“哦?”
苏念惜意外,擦了手,又笑着摇摇头,“他做事,倒是周全。”又问:“苏柔雪那头如何了?”
夏莲脸色微变,低声道:“三娘子与梁王,怕是……又有了几番露水之缘。”
苏念惜眯眼,将帕子丢在小几上,低声道:“她这是想做什么呢?”
她本以为苏柔雪得了梁王的行踪后,会用尽手段想让梁王将她迎进府中,如今看来,她这位三姐姐,还有别的谋算呢。
“也是,到底是能坐到中宫之位的主儿,自然不可能这般坐以待毙。”
她低喃的声音并没有让身旁的夏莲听清。
“郡主。”碧桃捧着托盘进来,“把药吃了吧。”
苏念惜顿时挂下了脸,郁闷地抬头看她,“我这不是都好了,连着吃了好几日的药了,能不能不吃了?苦得很。”
碧桃轻笑,郡主如今处事大器沉稳,却总会在一些小地方闹性子。
走过来,温声安抚,“最后一剂了,今夜喝完便没了。您身子弱,得仔细些。瞧,奴婢今儿个还给您准备了莲子蜜呢。”
苏念惜鼓起腮帮子,听得是最后一次药,这才勉强喝了,皱着嘴巴吃了莲子蜜,又问:“后日去万佛寺的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吧?”
“嗯。”
碧桃与夏莲一起伺候她洗漱,一边道:“方叔都安排妥了。他说要跟您去,我传了您的话,让他在府内好生养伤。有元宝与封三陪着,万佛寺又常出入权贵世家,应当不会有什么凶险。”
苏念惜趴在水桶里,任由那温热的水流浇过细腻琼脂般的后背,舒服地闭眼哼哼,“嗯,万佛寺一来一回少不得要有个两三日,我不在府中的时候,你只管锁上东苑的院门,谁敢来闹事儿,就让方叔直接打出去。”
“嗯。”
她想了想,只觉眼下要处理的事儿还有许多。
捏在苏文峰手中书信,苏柔雪,还有那个她如今尚无法对抗的沈默凌。
如今又冒出个藏在京中的大舅母,叫她眼前之路变得更加扑朔艰难起来。
看来还是缓不得,需要再冒险一把,将阿爹生前的书信尽快拿到手。
就……从她下手吧……
这么想着,慢慢地闭上了眼。
碧桃夏莲瞧着她又迷迷糊糊的样子,小心地将她扶到床上躺着,熄了灯,去了隔壁守夜。
“咯嗒。”
床上的竹奴被踢了下来,一截藕臂翻出了锦衾。
一只手伸过来,将竹奴捡起,轻缓地放在一旁,修长手指又捏住那薄衾往上拉了些,盖住了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
深眸微垂,看着安睡的面庞,出尘面上冷离清寒。
“唔。”
睡着也不安生的小姑娘不知又梦到了谁,鼓起了腮帮子,片刻后,气哼哼地嘟囔了一声,“坏蛋……”
立在床边的裴洛意凝眸,小姑娘却又没了声音。
他静静地看着她,青果一般的面庞,无处不透着鲜妍蓬勃。
而他却这般生机渐逝……
“咳。”
他募地转身,出了屋子,直到远处,才松开强压的喉头,一阵低低的咳嗽声顿时压抑着迸出。
他放下手中的帕子,看了眼内里的嫣红,又将帕子攥住。
“殿下。”
红影从旁边的屋顶上蹦下,借着月色瞄了瞄他的脸色,道:“郡主后日会去万佛寺,您不如那时候去见她呗!”
也不必这般天天夜里偷偷摸摸地来了。
堂堂南景太子殿下,世人口中雅洁如仙佛的储君殿下,谁能知晓居然会做出这种里爬窗夜窥的行径啊?
红影悄摸摸撇嘴。
裴洛意看了她一眼,刚要说话,口中却一片苦涩。
顿了顿,道:“孤自有安排。去万佛寺中,你务必护好她周全。”
红影点点头,想起最近时不时落在院子里的各色吃食,又问:“殿下,我能不能涨月俸?”
裴洛意看她。
她热切地说道:“我要买好吃的。”
裴洛意难得静默了片刻后,点头:“去告诉玄影。”
红影立时笑开,见裴洛意要走,又将怀里的一个油纸包掏出来,递给他:“殿下,这是郡主晚上吃药时配着的莲子蜜,您拿着润润嗓子吧!”
她瞧见了裴洛意方才的咳血,也听出了他嗓音犹如刀割的沙哑。
裴洛意垂眸看去,散开的纸包里飘出的清甜气味,与方才那榻上熟睡的小姑娘身上淡淡萦绕的气味一般。
第167章 万佛寺
红影乐呵呵说道:“郡主没吃完的,她院子里的小丫头们都会分着吃。这是多的,您拿着吧!”
她才不会告诉殿下,这好像是郡主故意给她留下的。
裴洛意没再多说话,接了纸包,朝后门走去。
经过西苑旁的夹道时,就听那头传来哭天喊地的叫骂声。
他瞥了一眼。
正在角门等着他的青影低声道:“苏大郎叫人掳走了,绑匪跟苏家长房要赎金十万两。如今正闹腾呢!”
裴洛意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上了马,又道:“京中要务繁多,传令京兆府与各府衙,以要务为重。”
要务为重?
所以,这苏家长房丢个人,不过就是琐碎小事了?不必耗费官府差力调查?
哦哟!那这苏浩然,不是死定了?
青影嘿嘿一乐,应下,“是。”
悄无声息地进了宫,又是天光微亮时。
裴洛意收拾好后,刚从内殿走出,就见崔福站在门口,笑吟吟地说道:“殿下,今日休沐,皇后娘娘请您去凤宁宫用早膳。”
“咳咳。”
“这怎么都吃了好几日的药了,还不见好转?”皇后娘娘将亲手盛的药膳放在裴洛意面前,道:“闻老怎么说的?”
裴洛意接过碗,摇了摇头,“不过是沉疴一并复发,仔细养着便能好。阿娘不必太过担忧。”
皇后娘娘皱着眉,瞧他脸色白得跟那冬日里的霜似的,实在揪心。
叹了口气,又道:“近日沈家与那妖道动作不断,一门心思地想在夏日祭上拿捏我们娘俩。你委屈些,这些时日就在宫里待着。待到夏日祭后,阿娘去跟圣人求情,让你去城郊的汤泉避暑养病……”
“娘娘。”
这时,凤宁宫的掌事姑姑走进来,行了一礼后,道:“长乐府的无双姑姑求见。”
“她怎么来了?”皇后娘娘意外,“传她进殿。”
裴洛意放下碗,转脸,瞧见俯身行大礼的无双。
“快免礼。你这大清早的过来,可是长公主有事儿?”皇后娘娘笑问。
无双笑着起身,道:“启禀娘娘,奴婢今儿个来,是受长公主殿下吩咐,问问皇后娘娘,明日可能让太子殿下随长公主殿下出行一趟?”
裴洛意眼帘微抬。
皇后娘娘笑意微敛,“长公主是要去往何处?还需得大郎作陪?”
“知晓太子殿下前些时日受了寒始终不见好,长公主殿下也挂心得很。四处打听后,得知万佛寺的开元住持医术颇为高明,故而特意送了拜帖过去。昨儿下午得了开元住持的回帖,说明日得空。”
万佛寺。
裴洛意放在桌上的手微蜷,看向无双。
无双依旧笑看着皇后娘娘,道:“故而长公主殿下命奴婢今日来与皇后娘娘说一声。明日可否请太子殿下随长公主殿下去一趟万佛寺?”
这显见的是为了裴洛意的身子要紧。
皇后娘娘自然不会阻难,只是……
“圣人如今还在气头上,大郎只怕不好随意出宫去。长公主可曾与圣人说了?”
无双又笑,“请皇后娘娘放心,长公主已命人去禀告圣人了。”
也就是说,已得了圣人的允准。
皇后娘娘心喜,转过头来,看神情依旧淡离冷然的裴洛意,一时又觉心涩。
——堂堂太子殿下,出入宫廷居然还要受如此掣肘,比那最底层伺候的小黄门都不得自在。
压着不忍,笑道:“既然长公主特意为你安排,你明日便陪长公主走一趟吧。”
裴洛意起身,插手俯首,“是。”
转过身,就见无双对他笑吟吟,好似完全不知晓明日万佛寺会去何人似的。
他想着那一日,在茶楼,她张开手臂,软绵绵地对他说着‘要抱’时的娇模样。
还有这几日,她夜夜梦中呢喃的‘沈默凌’。
片刻后,垂眸。
面若冷云。
……
古寺静坐山巅,香烟缭绕触青天。
万佛寺在开国初期本只是个普通的寺庙,因着当时的住持无意救下差点在乱军中被砍死的太祖皇帝。后来在建国时,便被封为了定国神寺,只是因着当时住持不愿太过招摇,故而一直以‘万佛寺’闻名。
纵使如今因圣人修仙,道教盛行,可这万佛寺依然在这世外之处屹立不倒。
到了山门前,便能见那偌大香炉内香烟熏天,来往出入皆是衣着光鲜之人。
苏念惜看着大雄宝殿上笑容可掬的弥勒佛,心下一片酸楚。
前世随阿娘跪拜于此,听她低低念诵经文,祈祷远在风凉城的阿爹无痛无灾平安周全的情景模糊又清晰。
夏莲将苏无策夫妇的灵牌摆在了供桌前的小供台上。
她望着那一对灵牌上再无生息的名字,虔诚跪在莲花蒲团上,深深俯首。
哽咽低声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
寺内烛火猎猎,檀香幽幽,外间水陆道场的钟声荡然缓慢,沉重悠远。
殿内素衣清雅的女子闭目,泪水无声盈落,往生咒遍遍盈于口齿。
随着外间的钟声落下,她抬起头来,看着那来世佛,低声道:“慈悲愿佛陀,普渡众生度苦厄。愿爹娘往生西方净土,永远离苦得安乐。”
“阿弥陀佛。”苍老的佛偈声自身后响起。
苏念惜转身,便瞧见一位身穿袈裟眉眼慈善的老僧走了进来。
夏莲忙扶着她起身。
“开元住持。”苏念惜俯身,做佛家礼。
来者正是万佛寺的住持,开元法师。
“我佛慈悲。”他含笑还以一礼,温和地看向苏念惜:“郡主,多日不见了。身子可好些了么?”
苏念惜鼻头微酸,差点再次落下泪来。
想起这位慈悲满怀的高僧,在她被圈进摄政王府后,曾不避世人非议,上门想将她讨要出来,却被沈默凌下令脱了僧衣,赤身绑着游街,最后满身污名,被活活折磨而死。
只因阿爹曾救过开元住持一回,他便那般舍去性命地也想要护住她。
她满腔的酸楚再次被无尽的内疚淹没。
前世里蠢笨的她,欠了许多人太多,太多……
“多谢住持关心,我一切都好。今日又要劳烦您了。”她含笑道。
开元住持听她声音哽咽,眼底却是真切笑意。
笑容愈发和善,点了点头,“郡主客气,此番因是国公爷头回生忌,贫僧命寺里准备了内坛和外坛。内坛诵《信心铭》,贫僧亲自主持念诵。外坛则念诵《药师经》《妙法莲华经》等七部经法,郡主看这般安排是否可行?”
如此设法坛,比之皇家的水陆法会也不遑多让了。
第168章 静心
苏念惜明白开元住持是叹息阿爹亡世的缘故,心下自然感激,“多谢住持费心,一切全凭您安排。”
开元住持又笑着点点头,看向小供台上苏无策夫妇的灵牌,低低念了句佛偈,又道,“安排妥当还需半日,郡主不妨先去禅房休息。待诵经开始,再请您过来点灯。”
内坛诵经时,苏念惜会为爹娘点长生灯,一百零八盏,祈求父母来世自在安乐。
为表诚心,过程不得经旁人之手,长达数个时辰,乃是极其耗费体力精力之事。
故而开元住持才有这么一说。
苏念惜自然不会拒绝对方的好意,跟着沙弥到了禅房,抬眼便看到桌上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糕点。
“郡主,”夏莲将包裹解下,打了水来给她擦拭换了件衣裳,一边道:“奴婢听闻住持大人已避世许久,不想这回经愿意亲自主持国公爷的道场。”
苏念惜坐在桌边,看那桌上的糕点,微微一笑,却没多说,只问:“元宝他们可安置妥了么?”
夏莲点头,“元宝在您隔壁的院子。封三几个在外间进出方便的偏房住下了。”
苏念惜颔首,朝门外看了眼,问:“让你打听的?”
夏莲眼神微变,压低了声音,道:“郡主所料不错,长公主确实已于昨日便到了。梁王今日一早也从内城出发,约莫晌午便会到。”
“落云阁可有动静?”苏念惜端着茶盏喝了口,问。
“听说已动身了。”夏莲道。
苏念惜放下茶盏,低笑:“苏浩然被掳,长房必然乱作一团,倒是给了她空子。去告诉封三,好生安排。她既然不等过河就想拆桥,我便也该叫她知晓,这桥拆了,她会落个甚好下场才是。”
“是。”夏莲应下,转身。
“长公主那边……”苏念惜忽而开口。
夏莲转身,“郡主有何吩咐?”
苏念惜抿了下唇,想到那个已有多日不曾见过的无尘念无心欲的仙儿,默了一息,才只做不在意地问:“只有长公主前来么?”
小桂子送花那日回来,分明说长乐府还有一位十分年轻却贵气非凡的郎君。
还故意问了阿爹的生忌。
她猜着会不会是他呢?
夏莲摇了摇头,“不曾听说有何贵人随长公主同行。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苏念惜却倏然落下了眼帘,摇摇头,“不必了。按着计划安排下去吧!”
“是。”夏莲出去后,拉上了房门。
苏念惜透过窗户,看她先去隔壁唤了楚元,才转身出去。
心下想着,如今出行多依仗的只有夏莲一人,还是得再找个有功夫又值得信重的贴身婢子才是。
又喝了口这万佛寺清苦的茶水,便懒洋洋地躺在了旁边的禅榻上。
旁边的三角莲纹炉内,混杂安魂香的檀意袅袅绕绕。
叫她又惦记起那日抬手,按着她的脑袋,低声说‘别怕’的仙儿。
那如水墨精致描绘的长眉,那静离冷色的瞳眸。
那淡色唇畔上,破裂的伤口,微微渗透的血渍。
以及那垂看下来时,似悲似悯又古井无波的眼神。
她募地咬住下唇,舌尖似舔舐般擦过那片唇珠。
若隐若现的腥甜,浮于梦境。
“不要……”
“念惜,你睁眼瞧瞧,这里头的你,多美……”
“不,不……”
“哭什么?睁眼。”
冰凉的手指从后头轻轻勒住她纤细的脖颈,食指往上,强迫抬起她的下巴。
她颤栗着睁眼。
看到落地的西洋镜中,朦胧的梨花色,以及站在她身后,禁锢般圈住她的那人。
那张脸。
出尘琅嬛,俊美之姿,世间无两。
一双本该无悲无喜的眸,欲壑如渊,疯魔地看向镜子里的她。
“!!”
她募地睁开眼!
一颗心几乎迸出了嗓子眼儿!
惊悸地盯着不远处悬挂的偌大‘静心’二字,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在万佛寺的禅房内。
室内檀香熏染,室外佛像森严。
她居然……
“咚!”
门外忽而传来一声闷响。
她眉头一蹙,转脸,就听夏莲的疾声:“怎么了?”
“哦,我翻石墩子玩儿,没拿稳。”楚元憨憨回答。
苏念惜推开窗户,便瞧见元宝脚下滚到不远处的石凳子,无奈笑了声。
拿起旁边的芭蕉扇,轻轻地摇去满身的黏腻。
一颗乱跳的心,慢慢地落了回去。
想起梦境中,那张似仙似魔的脸……
“郡主。”
夏莲走进来,瞧见她颊生红云,鬓发间全是冷汗,吓了一跳,忙上前,“您怎么了?可是哪儿不适?”
苏念惜摆摆手,“热得慌,无妨。”
夏莲这才松了口气,道:“开元住持那边准备好了,吩咐奴婢来请您过去。”
“嗯。”
苏念惜起身,“更衣吧。”
“至道无难,惟嫌拣择。
但莫憎爱,洞然明白。
毫厘有差,天地悬隔。
欲得现前,莫存顺逆。
……
“言语道断,非去来今。
证道境界,无以言说;一念顿悟,三心不得。”
梵音之经,缓慢沉远,若上古佛语,渡红尘苦众。
偌大的观音殿内,西侧足足四十九名僧人盘坐念经,东侧一百零八盏长明灯,在苏念惜缓慢的行走中,一盏盏被点亮。
明灿的灯火下,光圈飘渺,在肃穆庄严的经语与法相下,少女的身影仿若那佛前供奉不染一丝尘埃的信女,迷离梦幻,好似仙寰。
长公主扶着无双的手站在不远处,瞧着一步一停,小心地点燃手边的长明灯后,又不疾不徐地起身,再点燃下一盏灯,脸上毫无厌烦疲累的少女。
良久,轻叹了口气。
转身。
“殿下不是来寻平安郡主么?”无双轻声问。
长公主摇了摇头,“这时候,别打搅她了。”
无双回头看了眼,无数被点亮的灯火中,少女神色静宁,可幽然的灯火下,眉眼间的悲色,却依旧清晰可见。
她忽而想到了多年前,驸马与世子先后离世时,长公主殿下长跪佛前悲痛欲绝的模样。
亦是心头一酸,轻声道,“那奴婢陪您四处走走?”
长公主听出她话音里的暗沉,看她一眼,笑了笑,“都过去多少年了,我啊,没那么软弱。”
第169章 故意折磨
可无双却唰地红了眼,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了哽咽,“您从不说,可奴婢知晓,您心里一直都惦记着驸马与世子……”
长公主笑容微敛,片刻后,请拍了拍她的手,“都过去了。”转而又道:“倒是没想到,开元住持竟然还会主持水陆道场。”
无双压下情绪,也点头,“是啊,听说他已避世多年。莫非与护国公府有何旧故?”
长公主站住脚,朝观音殿看去,片刻后,问道:“大郎何时到?”
无双恭谨道:“奴婢一早就让来喜去长安门前候着了,这会子当是在路上了,慢的话,最迟不过晌午也能到了。”
“嗯。”长公主点头,又慢慢朝前走去,“若不是大郎,我只怕熬不过安儿离世那段日子。如今我只盼着他能好好儿的,有个能陪着他一心爱护他的人。”
无双揶揄,“所以您就瞧着平安郡主合适?”
长公主轻笑,摇了摇头,“我瞧着合适不行,得平安乐意才行啊。这孩子,有手腕有魄力,心思沉稳又温柔良善,当真是不可多得的贤内助。若能瞧得上大郎,是我裴家往后百年之福啊!”
无双也跟着笑,“就不考虑殿下的心意啦?”
长公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要是敢看不上平安,我就给他头拧下来。”
“哈哈!”
无双笑得不行,打趣道:“那太子殿下可得努努力,不好叫殿下拧了头才是呢。”
长公主也跟着笑。
主仆二人顺着大雄宝殿后方安静的长廊,慢慢地走过去。
不远处的宝刹后,吴羽与张霖走出来,对视一眼后。
张霖狞笑,“还真是天赐良机。既然两个都在,一并料理了呗!”
吴羽想了想,点头,“平安郡主那边没什么得用之人,也无需许多人,你安排几个口风紧的,直接将人带走就是。长公主这边,需得仔细些。”
张霖攥得拳头噼啪响,“哼哼,两个女人,小事一桩。”
吴羽看了他一眼,有些头痛,“你别掉以轻心。”
张霖撇撇嘴,转身走了。
吴羽皱了皱眉,招来身后之人,低声道:“去给王爷送个信,就说……”
“咚!咚!咚——”
钟声缓慢而沉重,在寂静的天坛上,震荡回响。
烈日当空。
重若千钧的天钟之下,一身云色广袖长衣的裴洛意,扶着巨大的钟锤,往前一撞。
“咚!”
浑厚的钟声响起,震得天坛底下的众人皆耳鸣难忍,更何况近在咫尺的裴洛意!
玄影满面怒色,青影急得团团转!
纪澜攥着拳头,却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冷漠道:“王中人,这夏日祭还有十来日,且撞钟素来有钦天监安排,圣人为何突然吩咐太子撞钟?”
一个面相阴冷吊梢眉眼很有几分女气的黄门看了眼上头默默无声撞钟的太子,笑了笑,瞥向纪澜:“纪大学士这是担心太子?”
纪澜嗤了一声,道:“我是怕他撞了一半撂挑子,断了这祈福钟声,有晦气。”
王古跟着讥笑,朝纪澜凑近了些,道:“是咱们莲蕊真人的主意。她同圣人谏言,这祈福啊,最好是继承一国根本的太子殿下来做,才能彰显皇室庇佑万民之心呢!”
纪澜垂着的眼底怒意骤起——什么庇佑?根本就是故意折磨!
太子今日要前往万佛寺看病的消息自然瞒不过太极殿,莲花宫那位便又想着法子来要太子的命!
见王古抬头,跟着笑,素来风流俊雅的脸上露出几分谄媚,“真人高招。”
王古眼带得意,低声道:“真人仙力非凡,为圣人分忧,自是应当。”
纪澜笑了笑,听到上方又一声钟响。
王古上前一步,阴阳怪调地说道:“太子殿下,这钟啊,不可轻了,不然福泽传不出,不能惠佑四方啊!”
“你!”青影猛地转头,被玄影拦住!
王古嘲弄看他一眼,又道:“太子殿下,圣人说了,一百零八声钟,敲不完,就请皇后娘娘来给您搭把手。您是最孝顺的,想必也不愿让皇后娘娘费心吧?”
青影目眦欲裂,连玄影都满面怒意。
天坛上。
裴洛意汗意如雨,面白胜雪。
如火的灼空之下,犹如那冰雕的仙尘,完美,却又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
病气萦绕的眉眼清冷含霜无波无澜。
纵使身陷囹圄,也只见他贵雅平和,不受忧怖之困。
他疏冷的眸看着前方,想起那个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的小青果。
静默地握住垂索,再次往前,推出钟锤。
“当——”
空远的晚钟缓慢敲下。
云天外,古刹钟声雾霭中,夕阳迟暮晚,佛光普照寺楼红。
苏念惜站在观音殿前,抬目,瞧见暗堇色的天穹下,飞鸟振翅而过。
她的目光落在那被晚霞层层渐染的云扉上,耳中充斥殿内回荡沉穆的诵经声,神色静谧。
“郡主。”
开元住持走过来,脸上隐有疲态,浑浊慈悲的双眸却矍铄精神,朝苏念惜道了声佛偈,笑道:“今夜会继续诵经至天明,后两日便是外坛道场,郡主可不必出面了。”
内坛祭祀,外坛祈福,行的是布施道场,以护国公府的名义行善,为亡者集福,自是不必苏念惜亲自布置。
她含笑点点头,“今日有劳住持。”
开元微微俯首,转身离去。
苏念惜也扶着夏莲的手慢慢地往禅房去,蹲在长廊下跟小沙弥分着吃松子糖的元宝立时站起来。
走到后山林脚边,就见封三几人守在小路边,见着苏念惜,其他几个立时俯身行礼,封三迎了上来,插手行了一礼后,道:“郡主,苏三娘子两个时辰前到了。”
苏念惜眸色一闪,朝他看去,“哦?她现在何处?”
“梁王在夏堇园那边摆了茶台,说是要赏夜景。”
“我那三姐姐没过去?”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声音,“六娘。”
苏念惜眉梢一挑,转身,便见一身水蓝色齐胸襦裙,清新淡雅宛若夏日幽兰的苏柔雪,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
封三垂首,退到了后头。
楚元却依旧站在苏念惜身后,好奇地看着。
第170章 王爷怎会在此?
苏柔雪走近,扫了他一眼,有些嫌恶,却很快接着掩口的姿势遮了下去,笑着看向不说话的苏念惜,“我到了寺里才听说你今日也来此了,怎么二叔的生忌也不同家里说一声?正好我们也同路,不若作伴了。”
苏念惜嘴角浮起一抹似笑非笑,“就不辛苦三姐姐了。”
见她不接茬,苏柔雪眼神微恨,很快又笑道:“既然我来了,也该给二叔磕个头才是。不若……”
“不必了,今日道场已毕,我也乏了,想回去歇着了,就不陪三姐姐了。”苏念惜笑着颔首,转过脚就朝后山走去。
苏柔雪眉头一蹙,错开一步将她拦住,“六娘!”
夏莲立时上前!
苏柔雪放下手,往后退开些,笑了笑,道:“我是瞧着这万佛寺夜色甚好,你我都难得外出,不若一同到园子里赏玩一番?”
自己找死,却偏生要拉她下水。
苏念惜看着这个不遗余力想毁了自己的血肉手足,垂眸,低笑一声,眼角狞鸷一闪而过。
随即抬脸,笑得烂漫又娇俏,点头,“三姐姐说的也是,美景难得,我便同三姐姐一起去走一走吧。”
苏柔雪一喜,上前就想挽住苏念惜的胳膊,却被夏莲冷冷挡开。
她却不以为忤,依旧对苏念惜笑道:“我瞧着那边有一片夏堇开得正好,一同去瞧瞧如何?”
苏念惜瞥着她不露半分破绽的脸色,朝旁瞥了眼,封三立时朝后做了个手势。
后头,相貌斯文的刘其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离开了众人。
夏堇园,梁王此时正是满心期待。
这位与当今圣人一母同胞的王爷,权势富贵样样都有,却唯独对女色尤其贪恋,仗着皇家身份,看中的女子也有用过不干净手段得来的。
可往往得到的都很容易,抛弃得也轻易。所以对轻易到手的苏柔雪,他并无半分怜惜,甚至连个名分都懒得给。
偏偏这女子是个心思大的,自个儿找去天音阁歪缠不休。
对送上门的美色,他自然不会拒绝。快活了几回,瞧见她,便又惦记上了赏莲宴那一日惊为天人的苏念惜。
要说这苏念惜也不过将将过了及笄年纪,纵使生得是冰肌玉骨清无汗,可没有男人滋润,怎么偏偏骨子缝里都透出一股压都压不下去的媚态呢?
旁人看不出,梁王阅女无数,却还是被这青涩未褪下的妖精味儿给勾得心痒难耐。
纵使上回赏莲宴闹得不太干净,可对着满心谋算的苏柔雪,还是动了苏念惜的心思。
他答应苏柔雪,只要她能让他尝尝苏念惜的味儿,就会立时以贵妾身份接她进门。
苏柔雪倒是个比她那废物哥哥能干,很快便送来了苏念惜今日会到万佛寺为亡父祭祀祈福的消息。
至于后续……
梁王站在园子里,瞧了眼周围的护卫,很是快意地笑了——只要苏念惜进了此处,便跑不掉!
“六娘。”
夏堇园外,苏柔雪看了眼不远处约好的位置,指了指面前花团锦簇的夏堇,“你瞧,这花开得多好。”
苏念惜瞧着眼前一团松散凌乱的小花朵儿,有些好笑,瞥了眼不远处靠近的身影,又看向苏柔雪:“三姐姐,你放心,今日我定会替你做主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刚好穿过花丛叫后头走过来的梁王听见。
苏柔雪一愣,没明白苏念惜的意思,“六娘说的是?”
转眼,却瞧见苏念惜看向她的眼——不屑嘲讽,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讥诮。
她心里陡然‘咯噔’一声。
正要说话。
就听另外一头,传来梁王的笑声,“这可真是巧了,不想竟会在此遇着郡主。”
苏柔雪眉头一蹙,下意识又看向苏念惜。
不想,就见这个素来对着外人惯会装模作样的苏念惜,转过头竟十分没有礼数地朝走过来的梁王皱眉,“王爷怎会在此?”
“放肆!”梁王身后的侍从呵斥。
梁王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呵呵地上前,盯着苏念惜那张晚霞里犹如春妖的脸,只觉此女如今已落入自己掌心,便毫不掩饰贪意地笑道:“郡主以为本王缘何在此?”
苏念惜眼神一沉,看向苏柔雪。
苏柔雪朝后退了一步,再不遮掩心底的恶意,低声道:“能给我铺路也算你的荣幸,只能怪你自己蠢……”
“啪!”
不想,面前的苏念惜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一愣,还不等反应过来。
苏念惜已高声道:“三姐姐你放心,说了会为你做主,我便豁出去所有也会护着你!绝不会任由你被梁王欺辱!”
“什么!”苏柔雪猛地抬头,立时察觉不对,挣扎后退,“你在胡说什……”
“王爷!”
苏念惜抓着她,扭头就看旁边皱了眉的梁王,“赏莲宴上,你欺辱我堂姐,毁她清白,害我堂姐在名声尽毁,就没有个说法么!”
她生得一张纯然无辜的眼,不想怒目呵斥他人时竟颇有几分威势。
梁王纵使心悦美人,可也从未被人这般冒犯过,登时拉下了脸,朝苏柔雪瞥了眼,冷笑道:“你们想要什么说法?”
苏柔雪眼眶一颤,只觉得苏柔雪是疯了,敢这么挑衅梁王。
又不住朝梁王摇头,“王爷,我没有……”
“三姐姐别怕!”苏念惜再次打断她,冷目看向梁王,“王爷这话怎地还来问我们?我三姐姐好歹是朝廷命官嫡出的女儿,打小便是贵人的教养,平白无故被您糟蹋了,您不给说法,难道还要我们去王府讨要公道么?”
梁王只觉好笑,看着义愤填膺的苏念惜,只觉这美人又蠢又笨,“就凭你,想要本王给什么说法?”
又瞥向苏柔雪,“原来三娘子存了这样的心思?”
苏柔雪一颤,只觉苏念惜简直蠢出生天了!她一个空有封号毫无实权的郡主,也敢这么逼迫梁王?当真被一群贱民捧了几句就觉得自己厉害了?这是又想拿自己给她垫名声?
万不可被她拖累!
立时哭道。
第171章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
“王爷,我冤枉。我当真不知她怎么突然间这般为难王爷。是她听说了王爷在此,说要来拜见,我才陪她来的……我真不知晓她竟存的这般心思……”
苏念惜瞥着封三给她做的手势,心下冷笑,面上却是一副不可置信,“三姐姐,你在说什么?梁王糟蹋了你,你对他还这般小心奉承做甚?你先前在家以泪洗面,盼着梁王府给哥说法,还寻到我跟前求我帮你的话,莫不是都是胡说的?”
她的声音不低,又急又气,一张脸都涨红了。
这副模样惹得原本梁王心头又是一动,朝苏柔雪瞥了眼,忽而道:“要说法也容易,只是此地不好说话,不若请郡主随我一同去别处详谈?”
苏念惜眉头一拧,十分忌惮地看他:“王爷,我乃是尚未出阁的女儿身,不好与王爷单独共处一室,还请王爷在此,给我三姐姐一个说法!”
梁王没想到这商户出身的低贱坯子这般难缠,终于没了耐心,抬手一挥,“带走!”
身后的侍从立时上前。
“大胆!”
夏莲猛地上前,一下挡在苏念惜身前。
接着,园子外围,封三几人立时现身,尤其楚元那铁塔似的身影一出现,当即就掀翻了两个正要拉扯苏念惜的两个王府侍从。
“放肆!”“护驾!”“还不退下!”
幽静雅致的园子里,立时一片混乱,两边的侍从打成一团。
梁王面色铁青,瞪着苏念惜,“你好大的胆子!以下犯上!我看你国公府上下是全都不想活了!”
苏念惜亦露出了几分慌乱,可看了眼苏柔雪,还是咬了咬牙,一狠心,道:“我说过我要护住我三姐姐,王爷这般肆意妄为,便是到了御前,我也不怕……”
“啪!”
谁知,话音未落,苏柔雪一下将她推开,朝梁王扑去,“王爷,我没有让她护我,是她自作主张,她以下犯上,与我无关,求王爷明鉴!”
苏念惜一个踉跄,被夏莲扶住,不可置信地看向苏柔雪。
梁王冷哼,看了眼惨遭背弃的苏念惜,道:“不必留手,行刺本王者,格杀勿论……”
“老五!”
林子外,又一行人快步走了进来,“佛门重地,你在胡闹什么!”
为首的那位通身雍华之人,不是长公主殿下,又是哪个?
苏念惜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转过头却是明显的惊讶,“长公主殿下?”
封三夏莲几个立时跪了下去。
苏念惜也反应过来,也跟着屈膝要跪。
长公主已走了过来,一眼瞧见苏念惜那微微泛着红丝的眼睛,再看对面的梁王与苏柔雪,想到方才所见所闻,顿时满脸的心疼。
伸手将她拉住,温声道:“好孩子,方才之事我都听到了,别怕,站到我身后来。”
一听这话,苏柔雪便控制不住地身子一晃。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长公主缘何在此??!
不想,抬头就对上梁王不善的眼神,顿时后背一寒。
梁王却已没再搭理她,而是上前,插手行礼,“阿姊怎地也来了万佛寺?”
长公主殿下几乎要被这糊涂弟弟给气死了,指着他骂:“我倒是想问问你,今儿个分明是你媳妇儿的生辰,你为何会在这儿?!”
苏柔雪眼眶一瞪,看向苏念惜,就见她微不可查地朝她勾了勾唇。
顿时脑子‘嗡’的一声!
先前诸多种种,顿时盘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从她去找苏念惜寻求帮助时,苏念惜就没打算放过她!
透露梁王行踪,随时敞开任由她出入的角门,万佛寺的道场,引诱来的梁王,还有突然出现的长公主!
她不动声色地布置了一座陷阱,任由她自己,一脚踏入,再无回转!
她张了张口。
长公主已再次说道:“我有没有警告过你?”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
可苏念惜却察觉到什么,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这个牢牢实实将自己护在身后的长公主殿下。
对面,梁王看着长公主,片刻后,笑道:“弟弟这不是想来给王妃求个平安福么,恰巧遇见了平安郡主,就多说了几句话……”
“你是打着我年纪大了,以为我糊涂了是不是?”
长公主这回却没打算给梁王留面子,素来慈善的眉眼此时一片凌厉,不客气地说道:“你的事儿,我本不想理会。可平安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几次三番这般谋算,是将我置于何地?莫不是将来我要去给救命恩人道谢,还得寻到你的后院里去不成?”
这话一出,梁王顿时变了脸——他虽惯是个仗势欺人的,却也是个欺软怕硬的。
长公主这话,分明是将苏念惜拢到了自己的羽翼下,他还能怎么动心思?
虽有些不甘心看中的美人被长公主这般护着,可他更不想因为一个有些新鲜的贱坯子得罪了自己的长姐。
笑了下,道:“阿姊言重了,当真只是巧遇。弟弟今儿个原本也是有美人相伴的。”
说着,扫了眼旁边早已面色惨白的苏柔雪。
见梁王看来,苏柔雪此时已知自己退无可退,便上前一步,恭顺又小意地福礼,“小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本就不喜这个轻浮又心胸狭隘的苏家长女,淡淡地免了礼后,又道:“你自个儿明白就行……”
没说完,袖子忽然被轻轻一扯。
转过脸,就见苏念惜眼眶红红地看着长公主,轻声道:“殿下,我三姐姐她是无辜的……”
一句‘无辜’却如五雷轰顶,狠狠地砸在了苏柔雪的天灵上!
她顿时抬目!
接着就听苏念惜颤巍巍地说道:“她好好的一个女儿家,这般没了名声。总要请王爷……请王爷给她一个说法才是啊!”
此话一出,几人皆是变了脸!
苏柔雪浑身发冷,看着这个对着长公主泫然欲泣满脸悲痛的‘单纯天真’的少女,只觉她含泪可怜的面皮后,那獠牙血口,正滴着涎水,将她当作血肉,一口口吞噬!
第一次,她看着苏念惜,生出了恐惧之心!
苏念惜哪里在替她求说法,分明是在要她的命!
梁王此时定然只觉得今日这一出乃是苏念惜和她合谋,就为了利用长公主权势逼着梁王答应给她名分!
堂堂梁王,何曾被人如此逼迫过?
若是她真的这般进了门,只怕往后只有生不如死!
苏念惜!苏念惜!
这个贱人!为何要如此害她!
第172章 今儿就抬进门去吧
苏柔雪也不敢看梁王彻底阴沉的脸,立时跪在地上,“不敢劳烦长公主殿下,小女,小女身如草芥,不敢奢求王爷青眼。”
那边,长公主却并未理她,而是无奈地看着苏念惜,摇了摇头,“她方才那般害你,你还……”
不想,苏念惜一颗泪珠顿时落下,打湿了她的袖子,她却还是倔强地说道:“到底是自家姊妹,她做她的,我却不能问心有愧。如此,也对不起阿爹阿娘生前对我的诸多教导。”
要将苏柔雪踩进地狱里头,没了长公主的做主可不成呢!她拉开的极乐门,总要让苏柔雪彻底踏入才行啊!
她轻轻握住长公主殿下的袖子,颤着声儿道:“殿下,我亲缘浅薄,只盼他们都能好好的……”
一句‘亲缘浅薄’,叫长公主顿时感同身受,将苏念惜的手拉过来拍了拍,点头,“好孩子,行,这事儿,今日我就替你拿个主意。”
转过头,看了眼趴在地上一副楚楚可怜模样的苏柔雪,道:“你说你不敢让本宫做主,今儿个本宫看着平安的情面上,就给替你做回主。你的身子给了梁王乃是众所周知,如今,梁王府没个主意,却还要让你个姑娘家不清不白地跟着,着实不像话。”
苏柔雪身子颤了颤。
梁王脸色难看,“阿姊,我……”
“你住口!”长公主殿下难得的疾言厉色,又看向苏柔雪,“今日,只要你开口,我就能替他做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还是入梁王府,你自选吧!”
苏柔雪眼底一颤!
她拖苏念惜下水,虽有嫉恨,也想让她身败名裂,可最重要的却是为了能进梁王府!
可她要的是梁王亲口兑现迎她进门的诺言,而并非这般被长公主强压着让她进王府!
有了前番苏念惜的那一场闹腾,此时她若是开口,梁王必定以为她是故意算计,逼他答应,之后必定恨她入骨!
她可不想,尚未进门,便遭了厌弃!
抓了抓手指,心下又犹豫起来。
但若是今日机会错过,她怕是再不能进梁王府了。她如今名声尽毁,唯有进了梁王府才能转圜,事后再徐徐图谋,未尝不可。
咬了咬牙,俯身下去,“小女心悦王爷,但求能常伴王爷左右……”
梁王顿时满面狰狞,“你!”
长公主毫无意外地点了点头,道:“既如此,老五,今日便将人抬进门去吧。”
梁王抬头,“阿姊,我王府如何能留这种……”
“我三姐姐也是正经官宦女儿,被王爷糟蹋了身子,如何就进不得王府了?”苏念惜抢白了一句,又恼火地说道:“以我三姐姐的身份,本是连侧妃都做得的,如今却被王爷这般作贱,王爷少不得给我三姐姐一个贵妾之位!”
“贵妾?!”
梁王简直气笑了,看了眼长公主,知晓苏柔雪进府已是板上钉钉,压着满腔的怒火,说道:“既然阿姊开口,弟弟后院里也断不缺这么一张嘴的。只不过郡主所说贵妾却不能。她这样的名声,贱妾足矣。”
苏柔雪身子一晃,抬头,“王爷……”
梁王今日偷鸡不成蚀把米,心情已恶劣到极点,再不愿看这叫他厌恶的贱人,朝长公主一叉手,转身便走!
苏柔雪难以接受地转脸,看他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就听长公主说道:“让她跟着梁王的马车回京。”
有两个婆子上前,将苏柔雪直接拽起来。
她扭过头,对上了不远处苏念惜的眼。
没有嘲讽讥弄,只有冰冷的漠然。
仿佛此时的她,只是一具……死物。
她眼瞳一缩,张口便骂:“贱人!你不得好死,这般害……”
想要扑过去,却被婆子不知捏了何处,顿时浑身发麻,一句话也说不出,颤抖着软了下去。
然后,就被拖出万佛寺丢进了梁王的马车里。
一抬头。
“啪!”
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她一颤,还没爬起来,又一个水壶砸下来!
脑袋顿时见了血!
鲜血与茶水淋了下来,她看见梁王怒不可遏的面容。
终于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险境!
眼见梁王又要动手。
忽然爬过去,一把抱住梁王的腿,大喊:“王爷!王爷!妾罪该万死!您打死妾都是应该的!可是妾怀了您的孩子啊!您要罚妾,也要顾着您的骨肉啊!”
“什么?”
梁王一愣,低头看她,“你有身孕了?”
苏柔雪含泪点头,“尚不足一月,还做不得准,故而不敢事先告知王爷。还请王爷看在孩子的份上,饶过妾这一回……”
梁王没有子嗣,不知这不过二十来日如何就能诊断出喜脉,却并不妨碍他怒意全散,惊喜地抱住苏柔雪,抹掉她头上的血。
“我的乖乖,怎么不早说?瞧本王这没轻没重的,没伤着本王的孩儿吧?”
苏柔雪满脸柔弱,靠在了他的怀里。
眼底却闪过一丝狠意——苏念惜!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
帘子外,苏柔雪的贴身丫鬟听到里头的话,满脸惊恐,抖着手朝后退了退,对马车最后的婆子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婆子脸色一变,立时离去。
“有孕?”
万佛寺的后厢房内,苏念惜愕然抬眸,片刻后失笑摇头,“她还真是……自寻死路。”
将筷子搁下,漱了口后,对夏莲道:“让封三将苏柔雪有孕的消息送去梁王府。要在梁王回府之前。”
“是。”
是夜。
梁王府,主屋。
生辰之日空等一宿的梁王妃,看着面前送来消息的大丫鬟,片刻后,冷笑一声。
理了理鬓发,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倒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去,传令府中,王爷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将府里布置起来,全府的人都去门口迎着咱们王府的大恩人。”
那大丫鬟眼底闪过精光,恭声应下。
梁王府如何张灯结彩迎接苏柔雪进门乃是后话,按下不提。
只说万佛寺中。
长公主殿下在无双的伺候下,又换了一身简便的衣裳,一边看外间的天色,“大郎怎地还没来?”
无双正要回答。
第173章 各取所需
外间匆匆进来一个丫鬟,在两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后。
长公主顿时回头,“你说什么?!”
无双一看她面色不对,立时拿了药过来,长公主却没接,而是一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那丫鬟立时扶住她:“殿下莫急,张阁老等几位大臣都已入了太极殿,想必圣人不会再为难太子殿下了。”
长公主身子晃了晃,无双连忙将药塞进她的嘴里,两人扶着她坐下,等她面色恢复了些许后。
才轻声道:“太子殿下并非第一次被这般刁难,定然能应对。殿下莫要太过惊慌,伤了自己的身子。”
长公主睁开眼,却是眼底通红,抓着无双的手,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妖妇!这般害大郎!就不怕天雷劈死她!”
她少有这般恶语之时,可见是被真的气狠了,又问那丫鬟,“琳琅,宫里可说大郎如何了?”
琳琅恭声道:“殿下安心,张阁老等人入宫就是太子殿下安排,想必无碍。”
长公主缓了口气,点了点头,又叹气,“怪我多事了,本想让他出宫散个心,也能跟平安见一见。谁知,那妖妇竟又使出这般毒计,害我大郎身子未愈又受折磨。我这心里实在……”
无双给她端来热茶,轻声道:“殿下一片好意,太子殿下必能体谅,您千万不可多虑。”
长公主接过茶,叹了口气,“这孩子跟他娘一般,都是太过朗正,对这等毒计不知应对,若是有人能……”
忽而一顿,眼前再次闪过苏念惜那张含怒带‘蠢’却眼底尽是嘲弄的脸。
想了想,将茶盏放下,对琳琅道:“你去问问平安可歇下了,若是没歇下,本宫请她去后山走一走。”
“殿下这是何意?”待琳琅走后,无双问道。
长公主起了身,道:“你觉得,今日那苏家三娘,是自己犯蠢撞到了本宫手里么?”
无双一滞,想到了方才那小沙弥过来,说前头平安郡主有请之事。
摇头,“奴婢总觉得,她是自作孽。平安郡主可并非蠢笨之人,怎由得她如此算计?”
长公主露出了几分笑意,点了点头,“不错,平安怕是早就察觉了她跟老五那混账的恶毒念头,所以才将计就计,将我请过去,给她压阵,反将了他们一军。”
无双见她笑了,松了口气,她颇为喜欢苏念惜,实在不愿她招了长公主的厌弃。
温声道:“平安郡主颇有几分城府。”
长公主再次笑开,“哪里是几分城府?她这一出,分明就是不想让那苏家三娘在老五府上好过。”顿了下,又道:“有几分狠心思。”
无双瞧着她的神色,道:“殿下倒是颇为欣赏平安郡主这般谋算?”
长公主端着茶,喝了一口后,道:“我原先觉得她大气沉稳,却太过良善,如今见她还有这般魄力,倒是觉得更好了。”
“殿下是说?”
长公主放下茶盏,看向门口,眼神一点点地冷了下来,“皇宫那地方,杀人不见血,全是阴刀子。大郎母子两个,只会明来明往,早晚会被算计得骨头都不剩。他们需要一个助力,能替他们谋算,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杀回去。平安这样的……就很好。”
良善,又不失心机。这样的人,才能在宫里头走得长久。
无双看张工的眼神,心下微惊,“殿下当真打算让平安郡主进东宫?可……平安郡主未尝愿意。”
长公主却摇了摇头,站起来,道:“先前我还担心她或许不愿。可今日这一出,她分明是在告诉本宫,她想要权势。”
无双惊讶抬头。
长公主走到门边,看着天际悬月如镰勾,慢声道:“她若想藏身,根本不必让人提及她的名讳来请本宫。在堇园时,一派的可怜模样,却毫不掩饰要将她那姐姐踩死的心思。她知晓我能看出她的算计,也知晓,我能助她。我表了我的态,之后,就看她如何来跟本宫求取了。”
权势谋算,救命之恩不过是个引子,各取所需,才是真正目的。
她的视线里,身着素色留仙裙,通身无华饰却缓缓如清月的少女朝她慢步走来。
到了近前,粲然一笑,屈膝行大礼,“苏念惜拜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看着她,亦是满眼笑意,走过去,亲自伸手扶起了她,柔声道:“好孩子,来,随我一起走走。”
……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在昏暗的官道上行过,扬起的尘土犹如夜色里纷扬的精翅磷粉,在碾压而过的车轮后,四散又落下。
宽敞华贵的马车内。
“咳咳,咳咳咳。”压抑的咳嗽声响起。
青影看着裴洛意鬓边的汗水,以及满脸的苍白,心下焦灼,低声道:“殿下,您好歹休息一会儿吧!”
裴洛意朝窗外看了眼,咽下口中腥甜,只问道:“还有多久能到?”
青影道:“方才过了凉山,约莫还有五里,快到了。”
裴洛意点点头。
“咔嗒。”
车门忽然被推开,玄影蹿身而入,到了近前单膝一跪,便疾声道:“殿下,红影过来了。”
裴洛意募地抬眸。
满脸憨厚的少女跪在了车门边,“殿下,有秘密人马在万佛寺周边集结,其中有一人,与摄政王麾下神武军郎将张霖极为相似。”
神武军?
裴洛意寒眸倏凝,“因何集结?”
红影摇头,又道:“不过,长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曾与其暗中见过一面……”
话没说完,身前人已掠出马车,直接拉住外间玄影的马,一甩马缰。
“驾!”
马蹄疾驰而去!
“殿下!”
玄影红影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咕咕。”
不知何处的夜鸟被惊扰好梦,振翅飞起。
万佛寺后山的小路上,苏念惜朝那边看了眼。
就听身旁的长公主笑问:“明儿个可还要去祈福么?”
苏念惜摇了摇头,“多谢殿下挂怀,明日布置外场祭坛,便不需我去了。”顿了下,又道:“方才多谢殿下回护。”
长公主眉眼微动,朝她看去。
第174章 刺杀
苏念惜一脸的真诚感激,轻轻道:“方才冒昧请殿下前往,本已是失礼。殿下毫无介怀,还替我那般出头,我实在感激,不知以何为报。”
方才长公主那番言语,看似无意,实则一来直接将她称为自己的恩人,彻底断了梁王的心思,二来,逼迫苏柔雪自己选择,将梁王的恨意全都不动声色地转移到苏柔雪头上。
不愧是宫中最终胜利者,看着慈眉善目,实则玩转谋算的手段,游刃有余。
长公主笑了,果然是个聪明的。
却并未接话,而是说道:“转眼又快一年过去了,我日日素净只觉白马驹隙。倒是你这一年里,受尽了委屈辛苦。”
外人眼中一年,于她来说,早已是前世今生十几年。
其中何止辛苦委屈?绝望与恨,早已将她撕扯得面目全非。
苏念惜笑了笑,没说话。
长公主看着前头,又道:“当初我本只想一人去后山悼念亡夫,谁知无意迷了路还伤了腿脚。若非你,那夜我一人落在山里头,要是被豺狼盯上,只怕……”
苏念惜笑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是我,也会有旁人相助。”
并不将这救命之恩挂在嘴边,时刻惦记。
一旁无双低低一笑,眼神里又多了几分赞赏。
长公主也笑,拍了拍一直握在手里的苏念惜的手,道:“这也是你我的缘分。若非你有意躲着,如今啊,说不准你我都亲如家人了。”
家人。
想到自己方才提的那句‘不知以何为报’,苏念惜心头陡然轻微的‘咯噔’一声。
眼前倏而浮现那个总是冷冰冰的仙儿。
长公主作为他的姑母,莫非跟自己存了一样的心思?
却转念又想到他这许多日来不露一面的拒人千里。
不过就是食言不曾告知与沈默煜的关系,不过就是趁他不备又咬了他一口。
至于连信儿都不给递一个么?
心里恨得牙痒。
——好!你不要我?我偏不放过你!
面上立时带了几分羞赧地说道:“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若是能得殿下赏识,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闻言,长公主朝无双笑看了眼——瞧瞧,多会说话。
无双含笑。
长公主转过脸来,笑道:“既如此,我正好有桩媒……”
“咻——!”
忽而,一道破空之声陡然袭来!
苏念惜当即头皮发麻,下意识抱住长公主往前一扑!
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就看一枚利箭,擦着苏念惜的肩膀划了过去!
夏衫单薄,苏念惜顿觉一阵肉疼,扭过头来,果然见臂膀处渗出了血!
“郡主!”“殿下!”
周围人顿时惊呼起来!
无双与夏莲立时挡在两人身前!
“护驾!”
自打长公主去岁迷路失踪过后,但凡出行,身旁必有侍卫随从!
短暂的慌乱之后,立时训练有素地将四周围拢起来,警惕地看向暗箭射来的方向!
封三楚元几人也迅速靠近,将苏念惜遮了个严严实实!
“带两位殿下回庙内!”
长公主亲随侍卫长厉声道,只是,话音未落!
“咻!咻!咻!”
又是数十道暗箭!
伴随一片惨呼,长公主的亲随立时伤了一大半!
封三看着旁边被伤到的兄弟,眼神一厉,拔出一个倒地侍卫的佩刀,打了个手势,便领着小猴几人朝林子内奔去!
侍卫长一见,当即组织人将长公主与苏念惜护住,同时钻入另一侧林中,借着掩盖,迅速往万佛寺方向跑去!
身后,又有几道惨叫声响起。
却再无暗箭袭来!
众人心头微松,正要奔出林子朝山路上去。
谁知,前头忽然又出现了一队人马!
“哪里跑!”
手持大刀的张霖狞笑着挡在了山路上,指着被围在中间的长公主,吼道:“来人!取老贼妇首级者,赏黄金百两!”
对阵杀敌之语,却用来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之言!
苏念惜募地抬头——张霖?
所以是沈默凌设计的暗杀?还是针对长公主?为何?
不过一瞬,她立时明白过来!
赏莲宴!
他设计长公主却被截胡,必然知晓自己的把柄被旁人捏住,为了不让此事成为掣肘,他干脆直接杀了长公主?!
顿时满心寒意——她只知晓沈默凌是个喜欢凌虐她的变态,也知他手段残忍,却没料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
也是,为了保住玉真观那些畜生,能连杀那么多无辜性命灭口之人,早已丧尽天良!还有什么事儿是他不敢做的!
没想到沈默凌对长公主竟已忌惮到如此地步!
拧眉看着那边满面凶恶的张霖,正思索着如何脱身。
忽然被长公主往后推了一把!
她踉跄转脸。
就见长公主掏出一枚玉珏塞进她手里,快速道:“平安,这些人不是冲你来的,你赶紧逃!去皇宫!这个能让你进宫,去找太子或者皇后!他们能护住你!快跑!”
苏念惜一瞬错愕,看了眼手里的玉珏,又看长公主,“殿下,您……不走么?”
长公主看着那边虎视眈眈盯着她的张霖,摇头,“他们既然敢来,就必然设好了重重包围。我有护卫,还能周全。但刀剑无眼,你在此必然会被波及,快走!”
苏念惜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金尊玉贵的殿下。
有她在,说不准还能拖延时间,可她却让她先逃?
为何?
重生一世,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的莫名善意。
“歘!”
旁边忽有罡风袭来!
身旁的楚元将她一拽,一脚踹开扑过来的刺客!
长公主又疾声催促,“快走!”
此子或可救中宫母子,挽回南景正统,她绝不能让她在此出事!
长公主又推了她一把,不想,手腕却被一拽!
身子一跄,接着,就被苏念惜拽着朝林子深处跑去!
“平安,你……”
“殿下,别这么轻易放弃。我的人已去庙里传消息了,很快就有人能过来救咱们。您跟我来,我知晓林子里的地形!”
虽这么说,可苏念惜与长公主都是身娇体弱的,又兼之天黑地杂,几人的速度越来越慢。
后头的张霖怒吼着的声音越来越近。
无双忽然上前,拽下长公主的外衫,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又对两人道:“殿下快走!”
第175章 快走啊!
夏莲见状,也想去拿苏念惜的衣裳。
却见她朝自己摇头,断然道:“夏莲,我绝不可能让你再次为我舍命冒险!”
夏莲一震!想到了上一次,她没有听信郡主的话,以致郡主强行冲破穴道吐血之事。
巨大的动摇之后,她最终走到了苏念惜的身边。
下一刻。
“啪!”
长公主扇了无双一个不重的耳光,“你这是做甚!”
无双满脸是泪,“殿下,快走!奴婢来引走他们……”
却听苏念惜道:“姑姑这般也是白白送命,殿下便是将来能活,心里也不能痛快。”
无双猛地抬头。
长公主已说不出话来,无双见状,立时将怀里的药瓶摸出来。
苏念惜听着愈来愈近的追杀声,又看了眼身旁的楚元和侍卫长几人。
咬了咬牙,忽而抬头朝高处喊,“你还不现身么!”
几人色变。
却不见任何身影出现。
苏念惜微微皱眉——不在?还是故意不现身?
身旁的楚元好奇地抬头看了看。
就听苏念惜道:“元宝,你背上长公主。这位大人,请吩咐两个身形灵活的,负责往另一头闹出动静,无需正面对抗,只需将人引开。”
“咕咕!”
不远处又有惊鸟飞走。
苏念惜回头看了眼,又对几个侍卫点点头,“小心行事,走!”
两边立时分开。
几个侍卫闹出动静朝另外一头跑去,很快隐没身形。
张霖一听动静,便知这边分开两路。
骂了几句,一挥手,身边的人也分了两队,各自追去!
“咔嚓。”
脚下枯枝断裂。
苏念惜差点一头栽倒,被夏莲一把拉住,立即起身,气喘吁吁地还要往前跑!
“咻!”
不想,又有暗箭放出!
苏念惜被夏莲直接拽开!
“啊!”
前头却有个侍卫中箭倒地!
几人立时停下,警惕看向四周,就见一群黑衣人从林子里蹿出,手中森光凛冽,直冲长公主而来!
侍卫长领着剩余几个侍卫迎击而上,两方立时缠斗到了一起!
苏念惜扶着夏莲,瞥了一眼,当机立断道:“走!”
楚元立时背好长公主,跟着苏念惜还要往前跑去!
不想,无双忽然惨叫一声。
“啊!”
几人一惊,回头,就见琳琅一把抽出手中染血的匕首,举着就朝楚元身后的长公主刺来!
“啪!”
却被夏莲箭步上前,直接挡住!
不料,这琳琅居然也是个有功夫的,竟与夏莲打在了一起!
“无双!”伏在楚元后背上的长公主惊呼,陡然一口气没提上来,顿时面色发紫!
苏念惜焦急只若置身火海,浑身都火辣辣的痛。
扑到倒地的无双跟前,看了眼她的伤势,匆匆掏出药瓶,转回身就要朝长公主跑去。
谁知,后头却忽有人一把抓住她的头发!
她轻呼一声,往后仰倒,就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她瞳孔一缩!
对面楚元立时放下长公主,大吼:“放开仙女姐姐!”
苏念惜被拽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接着听到身后传来粗鲁狞笑:“方才还没瞧出来,这不是楚家那傻子么?怎么,你爹你弟弟都是战场上响当当的杀神,你却成了只会逃跑的狗熊?咱俩比划比划?”
是张霖!
看着满面焦急的楚元,她忽而道:“元宝,别理他,带上长公主,走!”
她要楚元做护卫不假,却不能要了他的命,否则与楚家就并非施恩而是结仇。
长公主与楚元,两个都不能有事。
否则她重生的筹谋将功亏一篑。
而以她对张霖性子的了解,到他手里的人质,无用的,早一刀砍了。这般架着自己,定是另有用处。
也就是说,她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几步外,楚元惶急地看她,“仙女姐姐!”
苏念惜咬了咬牙,“走啊!”
地上,奄奄一息的长公主,惊愕地看着被擒住的苏念惜!
楚元犹豫着回头看了眼,终是转身,正要朝长公主走去。
忽听那边又传来苏念惜一声低呼。
他扭过头。
就见张霖一把将苏念惜扔在地上,拿着刀去挑她的衣裳,一边淫笑着说道:“哦,原来是个只听女人话的软蛋!既如此,就让我好好地操弄操弄这美人儿,看你是不是还能忍……”
“混蛋!”
楚元听不懂‘操弄’,却看出了他对苏念惜的伤害,立时涨红了眼地扑过来,嘶吼着抓住张霖的刀往旁一扯,“不许伤害仙女姐姐!”
张霖得逞一笑,将楚元往旁一压!一刀擦过他的胸前!
楚元惨叫一声!
“元宝!”苏念惜惊呼!
楚元面皮都在颤抖,心智不过五六岁的孩童,看着满脸惊慌的苏念惜,又看再次朝苏念惜走去的张霖。
心口痛得好像要裂开。
却忽然一个蹿身,一把抱住了张霖,将他一下死死压制在地上!
张霖挣扎不开,发了狠地肘击他的胸口伤处!
楚元痛得面容扭曲,额头冷汗如瀑,却还是用尽了浑身力气地按着他,一边抬头朝苏念惜看去。
大叫,“姐姐!姐姐!你快跑!快跑啊!”
苏念惜浑身发抖地站起来。
——她对他不过存了利用之心啊!他怎地连命都这样给了她呢?
“放开我!小畜生!”
“啊——”
张霖忽然抓住了楚元的伤口,凶狠一扯!
楚元惨叫,手脚下意识缩起!立时就被蓄势待发的张霖一下掀翻!
他抓起旁边的大刀,直接起身,转过头,看倒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楚元,狞笑着骂了句,“狗崽子!”
举起刀就朝楚元砍去!
“噗!”
刀刃入肉!
楚元下意识抱住脑袋!却没有预料的疼痛!
不远处,吴羽忽然惊呼,“张将军!”
举着刀的张霖愣愣回头。
就见方才那个被他轻易撂倒根本没当一回事的平安郡主,双手攥着一把短刀,死死扎进了他的腰部!
在他回头的时候,又拔出来,再次疯狂扎下!
“噗!”
鲜血喷溅,她素美若仙的面颊、衣衫,袖角,裙摆,全都喷洒上了诡魅的鲜红。
可她却毫无怯懦。
一次比一次更快地拔出,扎下!
像疯了一般,不过数息的功夫,就在张霖的腰间扎了数十刀!
“啊!!!”
张霖忽然大呼,痛到癫狂地大叫,踉跄着后退,捂住被扎成了窟窿的腰部!
吴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抓住平安郡主!抓住她!”
一枚暗器打中了苏念惜的小腿,她一下跪在了地上!
对面,张霖举起了手里的刀!
不愧是沈默凌看中之人,中了如此多刀居然还能举刀!
“平安!”“郡主!”“仙女姐姐!”
“歘!”
带着杀意的刀锋掠下!
第176章 不得让人靠近
“当!”
半空一道虹光若月,强势震开了张霖的刀!
接着刃面一翻,冽光毫不留情地往前一推!
“噗呲。”
苏念惜清晰听到肌肉被割开的声音。
接着,那方才还欲要夺她性命的张霖,发出一声破风的低低嘶鸣,往后,轰然倒地!
苏念惜看着他脖颈里汨汨流出的鲜血。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绣着万事如意吉祥纹的僧鞋。
她气喘吁吁地抬头。
被鲜血染红的视线中,弦月如猫爪,悬在那人隐于暗处却难掩琅嬛的眉眼旁。
她眨了眨眼。
只觉浑身烫到近乎发疼——是太久没见到他的缘故?怎么一颗心都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她张口,刚想说话。
“殿下!殿下!”
那边,无双已爬到长公主殿下身边,急促地摇着人。
她募地回神,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袖袋,却惊觉方才撕扯中药瓶已掉落。
忙转脸去看草丛中,像爬起来,却一下又歪倒。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她染血的手臂,清冷的视线在她上臂的伤口处扫了一眼,将人拉了起来,交给匆匆跑来的夏莲。
苏念惜靠着人,转过头。
就见这人纵使身在炼狱,也依旧通身出尘。面无喜悲地走了过去,精准地捡起了地上的药瓶,递给了无双。
长公主一颗药喂下的功夫,林子四周战局已定。
逃走又被抓住的吴羽被押到了裴洛意近前。
看着突然出现的太子殿下,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分明今日已与宫中商议好将太子困在宫中,他怎么能现身的?!
“太子殿下私自出宫,意图谋反,就不怕圣人……”
“啪!”
青影一个巴掌甩过去,冷笑,“威胁太子殿下前,还是先想想摄政王的罪吧!”
吴羽吐出一口血牙,被拖了下去。
那边,长公主也已慢慢地恢复了几分气力,抬眼看到裴洛意,顿时心头一松,“大郎。”
裴洛意上前,将她扶起来,“姑母,是我来迟。”
长公主摇摇头,刚要说话。
那边,夏莲突然轻呼一声,“郡主!”
裴洛意当即回首。
苏念惜靠着夏莲,缓缓软倒在地。
然而,不等完全倒下,就被人打横一下抱了起来!
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瞧见那双漠然的眼,伸手,死死地揪住了他的衣襟。
裴洛意垂眸,静冷目光扫过那双鲜血的手。
“大郎。”后头,长公主让无双扶着,走过来,瞧见昏迷的苏念惜,顿时满面怜疼,有气无力地说道:“可怜见的,是我拖累了她。想必是吓着了,大郎,快带她去寺里找人给她瞧瞧,可别吓出什么来,那可是我的罪过了。”
裴洛意朝长公主看去。
她摆摆手,“刺客都抓住了,你的人也这儿,我还能有什么危险?快去!”
她如今是真心将苏念惜当作自己半个女儿了。
原本虽有疼爱,却到底还是心里存着想让她能入宫的心思。可方才她宁愿舍身也要让她脱险可是真真切切!
这样一心顾全她的孩子,她怎能不在意?
裴洛意点点头,又吩咐了玄影几句后,转身便朝林外走。
夏莲抬脚就要跟上,却一个跟头,直接栽了下去!
一旁的玄影一把将人抓住,才避免她的脑袋磕在石头上。
入手一阵湿濡,低头一看,眉头一皱,“你受伤了!”
夏莲的腹部,全是血!
她想起方才被刺的一下,虚弱地摇摇头,“郡主身旁缺不得人……”
却眼前一黑,倒在了玄影怀里。
玄影抱着人,想了想,唤了声,“红影。”
红影跳下来,一脸懊丧——她不该擅自离开,以致郡主遇险,是她失职!
玄影看了她一眼,将夏莲交给她,“带她去处理伤口。”
转过头,看到抱着郡主离去的太子殿下,又对青影道:“调几个长公主身边的宫女过去伺候。”
青影应下,转身离去。
……
“阿弥陀佛,郡主这伤并无大碍,只是,观其症状,想必乃是这伤人兵器中,喂有毒药。”
刺客有备而来,分明是存了必杀之心。
开元住持满面凝重,收了手,转过脸,视线微顿,又道:“所幸伤口不深,毒素尚未入血脉,及时清除,便可无碍。”
“如何清除?”裴洛意坐在罗汉榻旁,静声问。
开元住持淡淡吐出两个字:“放毒。”
裴洛意静眸微澜,朝开元住持看去。
开元住持道:“一为放血除毒,二为以口吸出毒素。只是郡主体弱,放血恐伤元气。以口吸出毒素,需得找个会有功夫之女,以内劲吸出毒血,方可解毒。”
他站起身,“殿下需得尽快安排。若迟了,只怕郡主受不住。”
裴洛意看着榻上汗水淋漓的苏念惜,片刻后,颔首,“孤知晓了,有劳住持。”
“我佛慈悲,贫僧告退。”
开元住持虽是出家人,却也不好在女子禅房待太久,又看了眼裴洛意的胸前,行礼过后便告辞离去。
榻边,裴洛意也缓缓垂眸,看着依旧紧紧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分明已经难受到这般地步,还这么不愿松开。
他垂眸,轻轻抚上那血迹微干的手背,修长的指尖亦黏腻了一层猩红。
指下一片冰凉。
分明冷汗如雨,手上却冷成这般。
他抬手,似要拢住这双冰凉的手,就听门上传来扣动。
“殿下。”
是青影在外,“长公主近前的宫女到了。”
眼底的波纹归于冷寂,他放下手,道:“红影何在?”
青影一顿,“带着郡主的婢女去山下治伤了。”
裴洛意顿了下,又问:“宫女中可有会内功者?”
片刻后,青影再次叩响房门,低声道:“殿下,问过了,宫女中没有会内功者。”
裴洛意长眉微蹙,再次看向身旁的小姑娘。
忽见她颤了一下!
抬手一摸,身上的热度已明显高了起来!
眸色倏沉。
看向她肩膀的伤口,忽而说了句,“不得让人靠近此处。”
门口青影一愣,抬头,就见门内烛火倏暗!
疑惑地歪了下头。
忽而想到什么,猛地瞪眼!
立时朝后退去,同时吩咐两边离开数十丈外,将院子看得严严实实!
第177章 不要碰我!
禅房内。
大部分的烛火俱已熄灭,唯有供奉欢喜佛的小小神龛前的一对烛火燃着朦胧的光,将整个禅房内映染得模糊又昏暗。
夜色如止,将一切声响全都屏蔽出尘嚣之外。
本就幽然的禅房内,愈发寂静。
裴洛意垂着眸,罗汉榻上的小姑娘身形已融于烛色,唯有那煎熬的喘息声,清晰入耳。
那娇声带了嘶哑,十分的痛苦。
空气里,禅意,莲香,血腥,混杂交织。
若天网,搂住一人,往不知名的妄念海坠入。
染血的手指微抬,握住那纤细的胳膊。
“嘶。”
箭羽划破的袖子被撕开。
幽幽光线下,那裸露在外的臂膀琼白如脂,绵腻粘糯。
一道血口正横在雪肌之上,狰狞扎眼。
裴洛意垂眸看着,手指轻抬,缓缓抚上那伤口边侧。
流出的暗色鲜血,从伤口处流出,又流过他的指尖。
他微微抬眼,并不去看此时的苏念惜到底会是何种神情,终是俯身,以唇,覆盖上那伤处。
入口之软,叫他眼睫倏然一颤!
随即盖下眼帘,用力一吸!
毒血一口一口被吐出。
终是鲜红的血迹流出来,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垂眸,拿起上药,又仔细地处理起伤口。
包扎好后,正准备将人放下,吩咐宫女进来伺候。
“啊!”
不想,原本该是重伤昏迷的苏念惜,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募地惊恐至极地叫了起来!
那叫声惊得数十丈外的青影都是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回头瞄了眼那禅房——殿下该不会是兽性大发,对郡主做了什么吧?
这么想着,又是一个哆嗦,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缩着脑袋捂住耳朵当自己是木头桩子!
而禅房内。
裴洛意也被苏念惜这猛的叫声吓到,转身,就见本意识全无的小姑娘竟然已经醒来,正拳打脚踢地朝罗汉榻后缩去!
这副样子,分明是……被吓着了!
他立时上前,“平安,莫怕,已无……”
“啪。”
苏念惜的手指却挠过他的下颚侧处,刺痛传来。
他微微一顿。
苏念惜却又抓起了罗汉榻上的软枕,拼命地朝他砸来,“不要碰我!你这个畜生!禽兽!不要碰我!沈默凌!不要碰我!!”
裴洛意眼神陡变。
——沈默凌?
俯身望来,看见苏念惜分明已错乱的眼神,微微蹙眉。
一点点靠近,并不强行控住她的动作,而是虚拢住她,任由她挥动的软枕砸在他的身上脸上,直到将她整个人都圈住。
才缓声道:“念念,别怕。是我。”
苏念惜急促地喘着气。
脑中不断浮起的是上一世,被大伯送进摄政王府后,她不甘受辱,以剪刀自戕不成后,反被沈默凌压在八仙桌上一下一下舔舐伤口最后彻底强行占有的可怖之景。
恨意滔天,可刻在灵魂里的恐惧却无所遁形。
被这个满是禅意清雅的臂弯拢在怀里,还是止不住地颤栗。
抬起头,对上那双静深无念的漆黑瞳眸时,明知上辈子的绝望已离她远去,可骇怖却缠绕不休。
“别怕。”裴洛意看着她,语声温淡。
怎能不怕?怎能不怕?
今日面对刺杀时的毫无反抗的挫败还是再一次深深地扎穿了她。
她重生一世的费尽全力,全是徒劳么?
连长公主都对抗不了的人,她怎能对抗呢?
她还能不能报仇?还能不能避免前世受尽玩弄的命运?
她该怎么做?
她看着眼前的裴洛意,忽而心头一颤——是了!太子殿下!只有他!只有他才能对抗沈默凌!
她要他的权,他的势!
她要拥有他的所有,才能将沈默凌千刀万剐!
裴洛意看着她愈来愈白的脸,垂眸掩下眼底情绪,静缓道:“平安,你受了伤,伤口需得包……”
怀里的小姑娘忽然往上一凑!
静如春泉的话语陡然消失!
裴洛意募地抬眼!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明眸,随即唇上传来一阵软糯。
——这姑娘,竟然将自己的丁香探了进来!
他眼瞳骤缩!下意识想将人推开!却又募地想起她胳膊上的伤口,微微一滞!
就这么短暂的一瞬。
苏念惜已伸手,抓住了他腰间的系带!
他今日为敲钟,穿的是一身宽大的云锦僧袍,只在腰间以系带绑紧。
被这姑娘伸手一拽,单薄的夏衫立时松散开来!
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太子殿下顿时出现了一丝慌乱,抬手不知是按住衣裳还是按住那作乱的手。
只得试图往后退。
谁知,苏念惜却整个人扑上来,咬住他的下唇不让他躲开,一边双手又顺势扯开了他的里衣!
冰凉的小手立时钻了进来,摸到了他的腰腹部,似乎是想拽他的裤带!
他自诩的定力彻底崩裂!
一把抓住苏念惜的手,想说话,奈何刚张口。
那早就蓄势待发的丁香便立时就钻了进来,胡乱地在里头一通搅扰。
裴洛意只觉呼吸都快窒息。躲不开,又没法狠下心去咬她让她缩回去。
原本虚无空渺的心也跟着掀起了七情六欲的众生炙热。
焦躁,着急,慌乱,不安。
不知如何摆脱这突然像疯魔了一般的小姑娘。
双手死死按着她贴在自己腹部的冰冷小手,垂眸,忽见她眼底的决绝与绝望。
微微一怔。
——为何会是这样的神情?
倏而想起上一回在马车上解毒时,这小姑娘痛苦落泪的模样。
人间的欢场,对她来说,仿佛更似无间的折磨?
可为何,还要对他这么做?
——“不要碰我!沈默凌!!”
脑中忽然响起方才那惊恐至极的尖叫。
他眸色微暗。
看着小姑娘眼底的万念俱灰,他垂眸,片刻后,松开手。
苏念惜的手立时往下。
却不料,腰窝被一张大手从后一按。
她双手一困,下意识抬头,后脑勺却又被另一张大手拢住。
她微微抬眼。
就见,无念无欲的清冷上仙,微微侧过脸,朝她看了眼,又落下眼帘,片刻后,终是抛却仙身,张口,将她强行探入的堕海花,给吃了进去。
她眼睫一颤,募地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犹如攀住最后一根活命的稻草,哪怕是下地狱入血海,也要将他一起拖进去。
第178章 渎佛
她抵死纠缠。
他尽数吞没。
她抬眸,看到了他清霜的眼角处,嫣红沉沦。
不远处的欢喜佛,法相慈悲,怜悯地注视着他虔诚的信徒,被她这个无间的恶鬼一点,一点点地,玷污,毁灭。
她的手,再次往下。
却被握住了手腕。
那宽大的掌心,滚烫如火。
她被烫得轻哼了一声。
纠缠一顿,片刻后,唇齿便被松开。
分离之时,一缕细弱银丝,勾扯而落。
裴洛意抬起的眼帘募地落下。
苏念惜察觉到,握着她手腕的手忽而收紧。
她抿了抿微痛的唇,看着面前面前这个垂眸不见神色,似乎再次恢复清冷静离九重仙的殿下。
张了张口,正要说话。
面前的仙儿抬起了眼,看向她,须臾,松开手,清寒的嗓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暗哑,问:“还害怕么?”
苏念惜一愣。
随即却勾起了唇,反笑着问:“大人方才,竟是在安慰我?”
她刻意摆出一副最能媚惑男人的姿态,靠近过来,手指慢慢下移,顺着那敞开的衣衫,落在紧实劲瘦的身躯之上。
一寸寸拨弄,一边笑着说道:“大人这般安慰人的法子,我很喜欢呢!大人不若送佛送到西,直接再给我一场好风月吧……”
话音未落,裴洛意按住了她的手指。
她抬眸,再次对上那双拒人千里的冷漠双眼。
分明两人方才还那般缠绵悱恻,转脸他居然就能摆出这般绝情模样!
莫不是对于他来说,欲念也是可随意玩弄的手段么?
苏念惜不甘,还想说话。
裴洛意已说道:“郡主想要的,当真是风月么?”
苏念惜一僵,抬头,看着这张无起无伏的脸,深冷的眼眸太过安静了,仿佛早已看穿了她心中所贪,念中所欲。
这一瞬间,苏念惜忽然有种无可隐匿的难堪。
她陡然恼火起来,一把抓住裴洛意敞开的衣裳,将他往跟前一拽,森笑道:“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么?大人,哦不对,太,子,殿,下。”
她知晓身份一旦揭破,她在他面前再不可肆无忌惮。
可这一刻,她偏生又造作地想要试探他的底限。
她想要掌控这个人,却总是被他拿捏情绪。
她不喜欢这样!她要反击!
手腕再次被握住。
裴洛意平静地看着满面愤愤的苏念惜,看她一双水涟涟的眼眸里再没了先前的绝望与灰暗,看她丰润的嘴唇嫣红如蔷薇,看她气鼓鼓的脸蛋鲜活又蓬勃。
顿了顿,道:“郡主想要,某未尝不可答应。”
苏念惜眼瞳一颤,不可置信地抬眸,“当真……”
“只要郡主,拿真心来换。”
“?”
苏念惜万万没料到,堂堂太子殿下提出的要求居然是——真心?
先前提过两回,她也只当不过是他刻意拒绝的由头,如今这回,明摆着她露了破绽,他逼问沈默凌之事说不得能从自己嘴里套出些什么来。
怎么居然又提及了‘真心’?
她狐疑地看向面前这个说着‘真心’却依旧一副四大皆空模样的仙儿,问:“殿下说真的?”
裴洛意抬眸,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某从不虚言。”
苏念惜脑子一转,心道,管他真的假的呢!先糊弄了再说!
立时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笑意,点头,“我对殿下自然是真心的啊!不信,殿下尽可来摸摸看呀。”
说着,居然还牵着裴洛意的手往胸口上贴去。
裴洛意眼底一紧,按住了她的手,看着她虚情假意的笑颜,静声道:“郡主,某虽修佛,却并非情念不通。”
苏念惜一愣,抬头。
眉心就被裴洛意点住,依然炙热的手指戳在她冷冰冰的印堂上。
静声如凌霄的云雪一片片落下,“郡主的这里,没有人间。”
苏念惜眼瞳巨颤!
她没再动弹,任由他撤回手,又下了榻。
看着他背过身,仔细地整理了衣衫。
视线落在他衣袖上沾染的鲜血上,忘仙之人,纵使被她拖入妄念海,却依旧不染尘埃半分。
她看他走到一边,俯身点亮一颗颗油灯。
昏黄的光影下,他清冷的面容仿佛多了一层烟火气。
忽而问:“殿下要我的真心,那殿下的真心呢?”
裴洛意点燃烛火的手微顿,侧眸,就见苏念惜坐在暗影里,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静默片刻后,伸手,将那一根灯芯点燃,道:“郡主有真心,某,自然也有。”
榻上。
苏念惜忽地发出一声轻嘲的笑声。
转过身,不再看他,只伸手,推开窗户,看半空清冷的月,懒洋洋地撑起下巴。
裴洛意又点亮一盏灯,光影闪烁下,他微微侧眸,看抬眸望着天,半身清辉半身烛光的小姑娘,片刻后,低低一笑。
高高在上的佛迹,多了念欲,终是垂首俯身,踏入红尘。
……
“平安那边如何了?”
长公主的禅房内,她满面疲惫地靠在榻上,问身旁伺候的琉璃。
琉璃给她揉着腿脚,温声道:“殿下放心,是珍珠带着人亲自过去伺候的。包扎了伤口又洗漱过后,还吃了些东西,便睡下了。住持说,晚上若是不发烧,便无碍了。”
长公主听着,神色又是一绷,“那让珍珠在那边好生盯着。”又问:“无双那边呢?”
琉璃立时小心道:“太子殿下的人护送着先回城去疗伤了。您别担心,太子殿下亲看过了,无双姑姑的伤看着严重,实则并无什么大碍,好生将养着很快就能恢复了。”
长公主这才松了口气,连念了几声佛祖保佑:“幸而大郎来得及时,不然我这条老命可……”
“这话殿下可不兴说呢!”琉璃笑着扶她起身:“殿下乃是大福大贵之人,凡事都可遇难成祥呢!”
长公主走了几步,摇头,“你啊,惯会嘴甜。”顿了下,又问:“琳琅如何处置的?”
“玄衣卫一道带走了。”琉璃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怒意,“背主的贱婢!要是奴婢见着了她,定要与她拼命!”
长公主失笑,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本宫可不是个有仇不报的,你去给大郎传个话,就说……”
正说着,就听门上被人敲响。
第179章 还敢狡辩!
“进来。”
进来的是长公主身边另一个给无双打下手的姑姑,名叫无丹。
琉璃很有眼力价地躬身退了出去。
无丹上前,低声道:“查清楚了,殿下,是摄政王下的手。”
长公主眼神骤厉。
无丹朝门口看了眼,又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琳琅将您今日要来万佛寺的消息透了过去,所以摄者王联合宫里头,故意拦住了太子殿下。”
这样歹毒的算计放到旁人身上定会引来震怒,偏长公主却只不过冷笑一声,略沉吟后,问道:“沈家不会无缘无故对本宫下手,可问出缘由了?”
无丹却摇头,“琳琅只是一个听命行事的暗桩,并不知晓内里乾坤。”
长公主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让大郎过来一趟。”
“是。”
无丹正要退下,不想,琉璃又敲了门,道:“殿下,太子殿下吩咐人来传话,平安郡主突发高热,殿下先带郡主回城了。”
长公主一惊,“怎地还是起了烧?莫非是毒素没清干净?不行,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吩咐下去,启程回城。”
闹腾一宿,此时已过了上半夜,马车上了官道天边晨曦已渐渐露了头,萧杀与凶险无比的暗夜霎时被天光驱散。
裴洛意看了眼窗外金红遍染的天际,又垂眸看着怀中滚烫如火的小姑娘。
将人抱得紧了些。
对车外道:“快些。”
玄影一甩马缰。
“驾!”
金乌东升,一日又新。
今日的早朝,沉溺修仙的圣人照例没有出现在含元殿,而太子殿下也因为身体不适,同样告了假。
昨日太子撞钟一事朝中也有不少人知晓,想到这位殿下素来体弱多病,倒也寻常。
唯独让他们意外的是,今日摄政王居然也告病在家!
原本已准备好当朝逼问摄政王缘何要纵容妖道祸乱超纲的一群朝臣顿时没了目标,下了朝又有无数奏折如雪花片一般涌入了中书省。
而他们不知的是,沈默凌今日不上朝,并非躲避众臣责问,而是被圣人传去了太极殿,此时正跪在那琉璃仙鹤前,承受圣人怒不可遏的大骂。
“朕给你权力,是让你替朕管理朝堂,替朕分忧!你倒好,竟敢把心思放到阿姊头上!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杀朕的阿姊!”
一身明黄道袍的南景皇帝裴明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俊贵重的面容,与裴洛意有五分相似,却比他更显精神蓬勃,两只眼都因为怒火泛着异常明亮的光。
一旁鹤羽点缀的宽椅里,正坐着满脸憔悴惊悸未消的长公主殿下。
闻言,不由心酸,擦了擦眼角。
裴明道看了眼自家阿姊泛红的眼眶,猛地朝旁喊道:“今日朕就拿你的狗命给阿姊赔罪!来人!”
殿外的侍卫刚要进入。
一旁,另一个身着水红宫裙满身珠翠艳丽无双的女子立时哭着跪在了裴明道的脚下,“圣人!圣人!这其中定有误会!您知晓的,默凌对您忠心耿耿,怎会让人去刺杀长公主殿下?定是有误会……”
话没说完,就听一旁的长公主哑着嗓子道:“误会?那神武军没有摄政王调令,谁能轻易使唤?本宫倒是不知晓,本宫素来修身念佛不染朝堂,又是哪里惹了摄政王的眼,要派下这等重兵来围杀?若非昨日太子记挂,夤夜赶去万佛寺,今日……”
她辛酸地看向裴明道,“三郎,你看见的,便只有阿姊的尸首了。”
“啊!”还抱着裴明道腿的沈贵妃被一脚踹开!
裴明道怒发冲冠,转身,抓起旁边三足蟾蜍的香炉,对着沈默凌就砸了下去!
“咚!”
功夫不弱的沈默凌却丝毫没有避开,任由那香炉将额角砸破,鲜血流下来,才俯身贴地,沉声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臣惹了圣人不满,自该领罚。只是,长公主遇刺一事,臣不能认,还请圣人明鉴。”
长公主落泪,“三郎……”
“还敢狡辩!”
裴明道气得浑身哆嗦,几步下了台阶,直接走到沈默凌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还不解恨,又连着踢了好几脚。
被旁边扑过来的黄门和沈贵妃一起拦住,又气喘吁吁地抓起旁边的玉如意砸过去,怒骂:“阿姊是朕的至亲!你杀她,同杀朕有和分别?乱臣贼子!该诛杀!”
长公主眼底一亮!
沈贵妃大惊失色,扫了眼不远处依旧端坐的长公主,眼中冷厉一闪,再次跪了下来,哽咽道,“圣人,您息怒,您万金之躯,不能为了这些小事伤了身子啊!二郎确实该死,管不好底下人,惹来这天大的麻烦,不必圣人责罚,嫔妾也绝不能饶他!”
长公主看着这位凭借一己手段走到贵妃之位的女子,心知此人着实不容小觑——这话分明是在说她故意热闹圣人,罪该万死呢!
刚收了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踉跄着也下了台阶,“三郎,云奴说得对,你身子贵重,是阿姊不该给你添麻烦。”
沈贵妃闺名沈云,长公主为表亲近曾称呼她云奴,如今分明来告她弟弟,却又摆出一副与她亲密,赞同她话语之意。
分明是为了她要咽下这被刺杀的恶气。
裴明道哪能听不出阿姊受的委屈?
当即冷笑,指着两人,“你们姐弟沆瀣一气,以为朕不知晓你们存了什么心思?杀了阿姊就轮到朕了……”
沈贵妃恨得牙痒,手刃了这老虔婆的心思都有!
这时,外头,一个小黄门瑟瑟发抖地传话,“圣人,莲蕊真人在外求见。”
长公主眉头一皱。
沈贵妃却是眼底精光一闪,朝身旁的沈默凌瞥了眼,立时俯额贴地,颤颤巍巍道:“沈家罪该万死,求圣人责罚。”
裴明道指着她,“好,好好!这是认了?来人,传旨……”
“三郎。”
一身素青道袍,面若妙玉,眸含水瞳,头戴白玉莲花冠,通身气质静雅出尘若九重圣女的二十来岁女子迈着莲步,不急不缓地走进太极殿。
第180章 掌嘴!
只见她单手拈起,行了一道家礼后,也不看四周之景。
神色清冷,丝毫不为外物影响地只走到裴明道近前,慢声道:“仙丹已成。”
裴明道到了嘴边的话立时散了,满腔的怒意也抛到了九霄云外,惊喜地看向面前做女坤装扮的女子,“成了?”
莲蕊真人微微弯唇,托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红木盒子,打开,就见里头一枚拇指大小的红色丹药。
一股馥郁的香味顿时散逸殿内!
长公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而裴明道更是欣喜若狂,抬手就要拿了那丹药服下,谁知,莲蕊真人却将盒子盖上,朝他摇了摇头。
“三郎,仙丹难得,当前往仙境,辅以阴阳双修,渡得天地之气,方可羽化尘身。”
说着,又将手放在裴明道的心口,抬眸,水瞳泛起勾人心弦的涟漪,“我会助你。”
裴明道闻着那空气里缱绻的香味,几乎如痴如狂。
不自觉点头。
搂住莲蕊真人就要走,就听身后长公主轻唤,“三郎?”
他脚下一顿,顿时从那仙气缭绕的芳香中抽离,顿时浑身燥热,下意识就想吼骂回去!
却转眼看到了满脸担忧的阿姊。
刚要说话,又听身畔莲蕊真人轻声道:“三郎,仙丹服用不可耽误。”
他顿了顿,才说道:“阿姊不必担心,朕不会绕过他们姐弟俩!来人!”
御前侍卫统领立时领人进殿。
“传旨,令刑部彻查长公主万佛寺遇刺一案。案子没查清楚之前,摄政王协理国事之权暂交给中书省。”
沈贵妃闻言,暗松了口气,好在没将权力全都交回给东宫。如此拖延一段时日,必能将摄政之权拿回来!
不想,又听裴明道下一句道:“另,沈贵妃降为妃位,禁足安乐宫三月,无召不得出宫。”
她猛地抬头!
裴明道却在看向长公主,“阿姊,刑部尚书龚磊是个刚正无私的,定能查明真相。你看朕这般安排可行?”
长公主看了眼还趴在地上神色不明的沈默凌,以及满脸惊愕被剥夺贵妃之位的沈妃,最后视线落在神色清冷仿佛毫不相干的莲蕊真人身上。
最后,微微一笑,感激屈膝福身,“多谢圣人,全凭圣人做主。”
裴明道高兴地点头——很喜欢阿姊对自己的顺从。
又吩咐了几句‘严查’后,便与莲蕊真人离了太极殿。
一片狼藉的殿内,沈默凌缓缓抬首,一张俊美面庞上血痕狰狞。
他森目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却毫无所惧——索性撕破脸皮,便再无需敷衍客套。
冷笑一声,“摄政王怕是没想到,本宫可不是中宫那对没用的母子,任由你们阴谋诡计地磋磨。想动本宫?也要看看圣人答不答应!”
沈贵妃,哦不对,如今已是沈妃了。
恨恨起身,道:“长公主殿下好大的口气!”
长公主嘲弄,“怎么,你们伸手的时候,就没想过本宫会活下来,会还击?”
沈妃咬牙切齿。
就听沈默凌道:“殿下还是莫要太过嚣张。东宫那位,还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
这一句话犹如毒刺,猛地扎入长公主的心,她募地抬手。
“啪!”
沈默凌被直接扇歪了脸。
“你做什么!”沈妃怒斥。
长公主冷笑,直接对外道:“摄政王,哦不对,沈家二爷,言语冒犯本宫,来人,拖出去,掌嘴二十!”
“你敢!”沈妃一把将沈默凌挡在身后。
长公主看着她,“只要本宫还是圣人的阿姊一日,本宫就敢!来人!给本宫拖出去!打!”
不等侍卫上前,沈默凌已自己起了身,擦了擦嘴角,看向长公主。
片刻后,阴狞道:“长公主,还望你记着,再深的情谊,也比不过利益的威胁。”
说完,不叫人来拉,自己走了出去。
沈妃跟了过去。
长公主走到太极殿长长的庑廊下,看那边前往刑房的沈默凌,终于撑不住地踉跄了一下。
一旁的无丹立时扶住她,“殿下,您没事儿吧?”
“混账!这个混账!”
长公主却忽地低骂出声,“为了修仙,他竟真的妄顾朝堂!他怎能这般糊涂……”
“殿下!”
无丹立时听出了她这是在骂圣人,立时打断了她的话,往两边看了看,低声道:“殿下,隔墙有耳,咱们回府吧!”
长公主却摇了摇头,“今日我贸然进宫,本就是想打沈家这对姐弟一个措手不及。谁知那糊涂东西竟然被一个妖精迷惑成了这般,虽剥除了沈家的摄政之权,可到底没有动及根本。必须趁他们还来不及转圜之前彻底将这对姐弟给压死!”
无丹微微蹙眉,“殿下是想……”
长公主想了想,“去东宫。”顿了下,又道:“先回府。”
无丹不解,看了眼长公主,却没多问,立时安排下去。
……
而此时的东宫,议事的侧殿内。
十几个东宫属官立在长条案桌前,众人议论纷纷。
坐在条案后通身玉立一派霞芷兰云的太子殿下,正拿着奏折,仔仔细细地听着众人的话语。
门外光影晃动,有个小黄门探着脑袋看了眼。
青影走了出去。
正提起朱砂笔的裴洛意扫了眼,又再次垂眸。
在折子上批示几字之后,抬头,道:“其余诸事不必过究,眼下要紧乃是如今驻守在风凉城的军队,诸位以为,推举何人做守将合适?”
众人一静。
苏无策战死已有大半年,风凉城如今驻守的守将乃是苏无策的副将,朝廷还需另外再派一名大将去领军才是。
为争夺这一支军权,朝堂之上争论不休,至今没个定论。
太子府詹事陆静上前道:“沈家最近与关外侯见过几面,只怕……”
东宫中庭,烈日灼灼,草木疏影,一片幽静。
因着夏日炎热,打开了南北两边的小门,贯穿的风从长廊那头拂来,倒是带着一股子凉意。
苏念惜趴在美人靠上,有点儿犯懒地打了个哈欠。
身旁伺候的宫女立马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郡主,您身子才好。大夫说了您要多休息,奴婢伺候您再回去歇一会儿吧?”
第181章 这血有问题
苏念惜转过脸,一双眼因着哈欠水光潋滟,美得跟那水里头的妖精似的,看得人心头直颤。
她摇摇头,“我不想躺着了,骨头都酸了。难得能进一趟东宫,我想各处瞧瞧,可以么?”
宫女为难。
她本只是长乐府宫婢,因着昨夜被临时调拨来伺候平安郡主,哪里敢拿东宫的主意?
正要小心再劝。
后头青影走过来,笑着插手行礼后,便让那宫女退下了,指了指身边跟着的小黄门,道:“郡主,他叫来喜,是殿下跟前伺候的。您要是想走走,让他陪着您。”
居然一点没防备她?
苏念惜有些意外,却不知青影自打昨夜听她那声‘尖叫’后,就认定太子殿下对她做了什么。
如今看着平安郡主,就跟看他们太子妃娘娘差不多。
自家女主子,要防什么?
来喜机灵上前,一脸谄媚地笑:“奴才来喜,见过平安郡主,郡主万福金安。”
那毫不掩饰讨好的模样,把苏念惜直接给逗笑了。
点点头,“好,那你带我随处逛逛吧?”说着便要起身。
来喜立马跑过去,一甩袖子,让苏念惜搭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才仔细退后,笑着问道:“郡主可有想要去的地儿?”
一边又站到上风口,替苏念惜挡住风,一边笑道:“前头明德殿,是殿下议事之处,咱们不好过去。不若奴才领郡主往后头走走?”
苏念惜瞄了眼岁数不大却周全聪慧的小黄门,心情不错地点头,随着他一边往后走一边问:“后头有什么?”
“回郡主的话,后头有的那可多了!不说旁的,后头的园子里,有一棵五百年的银杏树,是外头见都不见到的古物呢!还有殿下日常修身养心的佛堂……”
青影瞧着人越走越远,朝两边点点头,有几人便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他转过身,正要回明德殿。
就见闻老大夫皱着眉从前头走来。
他还甚少见这位老大夫有过这种神情,心里一沉,立时迎上去,“闻老,可是殿下又有何不妥?”
今日回宫后,太子又咳了血,只不过没几人知晓。
闻老摇了摇头。
青影心头一松,不等说话。
却听闻老又道:“平安郡主呢?”
青影刚落下的心又提起来,“去后面看银杏树去了,怎么?郡主莫非……”他微微一顿,声音微低,“有何不好?”
闻三五揪了揪胡须,想了想,道:“不是小事儿,殿下何时得闲?我亲自跟他说。”
青影一想也成,转身去了明德殿,正好看属官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
退到一边,等人都散尽了,才准备进殿,不想就见太子殿下也走了出来。
立马迎过去,“殿下。”
裴洛意揉了下额角,问:“平安如何了?”
青影立时笑道:“闻老出手,自然无碍。现下正由来喜陪着,去后头看银杏树去了。”
裴洛意微讶,随即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这么热的天,她也不怕晒得慌。到底小孩儿心性。
点了点头,正要往后头走。
就听青影说道:“殿下,闻老让您得闲了,过去一趟。”
裴洛意脚下微缓,“只让他配药便是,孤会配合治疗。”
青影有些意外,从前殿下对闻老的苦口婆心甚少放在心上的,这怎么突然就这般配合了?
却道:“好像是平安郡主的事儿。”
裴洛意立时站住,眼底的温和已散去,看向青影时,眸色骤深,“平安怎么了?”
青影心头微凛,“闻老没说,只请您过去。”
“这是老朽先前从她那伤处放出的血。”
东宫的南边一间偏殿里,闻老端着一小薄盏的血,放在桌上。
一抬头,瞧见裴洛意皱了眉,嘴角抽了抽,道:“一点儿血,要不得命!”
裴洛意想着她昨夜才……被自己吸毒时流了那许多的血,脸都白了,如今又被放了这些血。
微微扣紧腕间念珠。
寒声问:“这血怎么了?”
闻老听着这声儿,暗暗翻了个白眼,又道:“你闻闻?”
裴洛意朝他看了眼,见他并非是戏弄自己的模样,微微凑过去,除了鲜血的腥甜味外,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莲香。
与那小姑娘身上时常散发的香味一般。
他抬身。
闻老已说道:“闻着莲花味儿了吧?”
裴洛意点头。
老爷子的脸色可谓难看,挥了挥手,等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才坐下来,用芭蕉扇使劲扇了扇,说道:“这味儿若是我料得不错,乃是合欢莲。”
“合欢莲是何物?”裴洛意问道。
闻三五皱了皱眉,朝裴洛意看了眼,道:“房中助兴之物。”
裴洛意微顿过后,眼睫倏然一颤,朝闻三五看去!
闻三五摇着扇子,又道:“倒也不算毒药。这玩意儿,本是青楼里调教不听话的姑娘用的。中了之后,只要被男人破了身子,便就无碍。可平安郡主身上这毒,坏就坏在,中了至少有一月了,不得破……咳,不得解开,药性便贯穿全身。且随着时间长久,药性会越深,以致最后对男子做出失狂失态之举,都是有的。”
老爷子脸色倒是淡然,毕竟行医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只是顶着太子这一双越来越寒气逼人的眼,就觉得脑瓜子凉飕飕的。
这扇子也不扇了,丢在一边,又点了点那血,道:“这回也算阴错阳差,她身上这伤带出了血味儿,叫我闻出了不对。哦对了!”
说着,又一拍手,看向裴洛意,道:“她这伤口的毒瞧着像是吸出来的?若是不小心沾染了郡主的血,怕是少不得会被刺激得心浮气躁,你吩咐底下人看顾着些解毒的丫头,莫要让小姑娘家家的失态了,惹人笑话。”
裴洛意登时想起昨夜,他纵开心锁,吞噬念欲之兰的堕落。
手指又扣紧了念珠几分,问:“此药可解?”
闻老点点头,“可解。”
裴洛意抠着的手指微松,“那便请……”
“需得一月。”闻三五竖起一根手指。
裴洛意拧眉看他。
闻三五撇嘴,“合欢莲每种配方都不一样,且郡主中药时间太久,需得仔细配方才好精准配药,不然偏差了,损了人小姑娘的身子,到时候可没得弥补。”
他医者仁心,很是不愿意叫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为着这种龌龊手段伤了身子。
裴洛意看了眼那已微微凝固的血,“不能再快些?”
闻三五想了想,“我尽力吧!”
说着,又瞄裴洛意,“只是,配药这段时间,你让小郡主最好自个儿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我瞅着她身上着莲味儿,药性至少发作过两回了。若是再发作,只怕控不住,真被什么混账占了便宜,只怕……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第182章 笑起来真好看
东宫靠西北边确实有一座十分幽静的园子,一棵古老的杏树屹立其中,苏念惜站在树下,看那葳蕤繁茂的枝叶,笑着伸手,抱住了粗粝的树干。
来喜在另外一边同样抱着树干探头,笑呵呵地说:“郡主,您瞧,是不是三四个人都环抱不过来?”
苏念惜含笑,没有说话,眯起了眼。
裴洛意站在不远处的庑廊下,看着那抬起的脸蛋,素白柔软,光影斑驳地落在上头,明媚又迤逦。
与昨日那抓着自己的衣裳,疯魔一般索取的女孩儿,仿佛完全两个人。
片刻后,对身旁的青影道:“去查查,一个月前,国公府有何事故发生。”
“是。”
“殿下!”
那边,松开树干的来喜一转身就瞧见了站在廊下的太子殿下,立时跪了下去。
原本躲在角落里保护平安郡主的宫人也都俯首跪地。
唯独苏念惜,缓缓松开大树,看着朝她走来的裴洛意。
夏日灿烂的盛光之下,这人却满身霜雪,似那高不可攀的神佛,不容她半分的觊觎与玷污。
她弯了弯唇,屈膝,就要跪下。
手臂却被轻轻一握。
抬眼,对上那双不见喜悲的眼,短暂的沉默后,笑道:“小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这几个字,仿佛从唇齿里被含着吐出来。
带着刻意的戏弄与恶劣。
裴洛意松开手,握住腕间垂下的念珠,道:“不必多礼。”
来喜一众早已规矩地退了下去。
苏念惜歪着头看着一派云尘之相的太子殿下,眨了眨眼,又问:“殿下不怪罪小女先前冒犯么?”
裴洛意本已转身去看身侧的杏树,闻言,淡淡问:“何处冒犯?”
苏念惜轻笑,也不在意身旁有没有人看到,胆大地拽了下他的袖子。
裴洛意垂脸。
就见小姑娘踮着脚凑近过来的脸。
心下顿时涌起‘果然如此’的预料,伸手,按住了她的额头。
将那‘无法无天’的坏心思给按了回去。
苏念惜却没料到他居然能猜到自己想干什么,惊讶地瞪大眼。
瞧见她这圆溜了一圈的眼睛,裴洛意竟募地笑了一声,方才还沉冷压抑的心思,疏忽散去不少。
再看过去时,不想,看到这小姑娘的眼睛又圆了一大圈。
像是被吓到了一般,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他眉梢微动,唇边笑意一散而去,问:“可还是何处不适?”
却不想,苏念惜后退一步,发自肺腑地长叹一声。
然后,说了句,“太子殿下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
这回,轮到裴洛意顿住了。
他眼底愕然一瞬,看苏念惜满是真诚赞叹的神情,片刻后,转过脸。
平静无波地看着不远处树影的晃动,淡然道:“休得胡言。”
更远处的廊下。
皇后娘娘王钊斓一手捂着嘴,一手不停地拍打身旁的崔福,激动地低呼,“大郎是不是笑了!是不是笑了!是不是!”
崔福连忙扶住失了端庄的皇后娘娘,压低了嗓子跟着笑:“可不是!娘娘!奴才刚刚看得真真儿的!殿下就是笑了!没错儿!”
皇后娘娘激动得一跺脚,又赶紧小心地往后缩了缩。
探头,见裴洛意领着人朝另一外一头走去,有点儿想跟过去,却被崔福拉住,“娘娘,靠得近了,怕是要叫殿下发现了。”
王钊斓一脸的不甘心,“可本宫好久不见他这般开怀了……”
崔福看了眼,道:“看来殿下颇为看重平安郡主。”
王钊斓心下一动!
今日一早听崔福说太子悄悄带了个女子回东宫,可给她吓了一跳!立时命人打听,才从长乐府的无丹姑姑那儿听说乃是平安郡主。
又听说了昨夜万佛寺,这位平安郡主舍身救下长公主一事儿。
她便想着大郎是不是为了全长公主的心意,才将人带回来看顾。在东宫多有不便,不若接去凤宁宫。
谁知,却看到了刚刚那一幕!
知子莫若母!
王钊斓激动地对崔福小声道:“大郎何止看重这姑娘!他定然是动了凡心了!”
“啊?”素来在人前夜十分威严的凤宁宫大总管一脸的惊讶,“殿下修佛多年,什么美色不曾见过,怎会对一个小姑娘轻易动心?”
一国之母皇后娘娘却拍着胸口道:“本宫绝没看错!”
说着,又喜不自禁地说道:“这下好了!我总不用担心他身边无人,连个后都没有了!我得赶紧下懿旨……”
崔福疑惑地看了眼,还是觉得不太放心,赶紧打断她,“娘娘,您别再擅自做主了,还是先问问殿下的意思吧!”
皇后娘娘皱眉,想了想,点头,“成,那我先见见平安郡主。你去安排。”
“……”
崔福心说,奴才说的好像是殿下?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古杏树另外一头。
裴洛意扫了眼后方,又收回视线,眼角余光落在身旁闲散走着的苏念惜身上,刚要说话,便看她毫无仪态地打了个哈欠。
抬头时,四目相对。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放下手,笑道:“殿下偷看小女呢?”
总是这般,只要对着他,便随时随地对他使着坏心思,逗弄他,折腾他。
裴洛意收回视线,道,“前头便是我素日修习的佛堂,还算凉爽,可要去坐坐?”
苏念惜自然没有不应的。
不过一会儿就进了一间无论摆设与装潢都只能说得上朴素的小佛堂,看着上头略显寒碜的佛祖法相。
苏念惜一脸难言地看向尊贵的太子殿下,“您也不给菩萨塑个金身么?”
“……”
裴洛意发现这姑娘说话总是这般跳脱,与她相处一处时,总是不知她下一句会说什么。
眼底笑意浅慢浮起,又无声掩下,请她在落地的矮桌边坐下,倒了一盏茶在她手边,道:“佛祖想必不会怪罪。”
苏念惜撇撇嘴,心说,佛祖要不吃香火,也要饿死了。
闻了闻那茶盏,倒是清香,端起喝了一口,咂咂嘴。
她自小是被精贵养着的,吃东西很是精细,这样御贡的好茶在她口中不过一般,喝了一口后就丢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又看向佛堂外。
第184章 谈不成
苏念惜想起前世沈默凌的诸多残忍手段,低笑一声,道:“这位摄政王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除了威逼利诱,便是拿捏把柄。”
顿了下,又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安宁侯夫妇与世子,全是死在他手里吧?”
言语中,对沈默凌的厌恶只多不少。
裴洛意眉眼间覆盖的寒霜无声无息散去,语声再度恢复了平和,“此人刚愎自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是视人命为草芥,这样的人若把持朝堂,南景必将……覆灭。”
苏念惜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裴洛意视线微落在她把玩念珠的指尖上,那葱白的肌肤上有昨夜持刀杀人时留下的伤痕。
嫣红如凌霄,刺目又夺目。
他淡然转开视线,又道:“影卫查过,安宁侯夫妇与世子,当是被千眠香所害。而朝堂上最初依附他的那批人,也是被此毒……”
“殿下。”苏念惜忽然转过脸来,握着念珠的手撑住下巴,笑吟吟地看向风姿秀逸的太子殿下,“那些人的死活,与我有何干呢?”
仿佛没料到这话会从苏无策的女儿口中说出来,裴洛意缓缓抬眸,没有开口。
苏念惜挑着眉,依旧一副笑颜如花的神情,慢悠悠地说道:“殿下心怀天下苍生,江山社稷,那是殿下的事儿。可殿下却不能拿你的君子约则来强迫我吧?若我不拿,殿下是不是要说我无视无辜,心性恶毒?”
裴洛意本无此意,可听了她的话,却并没反驳。
他确实想问这小姑娘要千眠香的解药,好挟制沈默凌的诸多暗害手段。可却从没想过要逼迫她,更没想过她恶毒。
这女孩儿若是恶毒,就不会那般跪在京兆府大堂下,为身后那些枯骨,求个公道。
见他不说话。
苏念惜撇撇嘴,作势起身,“既然殿下没别的话说,那我便……”
“平安。”
清声如禅音,骤震心头!
苏念惜眼底一颤,募地抓紧手中念珠,缓了两息,才转过脸,一脸无辜地眨眼,“怎么?”
裴洛意抬眸,看她,道:“东宫太子妃之位,太危险。”
原来她还知道自己要什么啊!
苏念惜顿时气笑了,直接站起来,道:“小女商户出身,只懂物有所值。殿下想要解药,也该拿出对等的诚意来,不然啊,这生意,谈不成。”
看着不为所动的太子殿下,气得牙根痒,“小女乏了,就不扰殿下清静了,告退。”
说完,转身就走。
裴洛意静静地坐在矮几边。
不想,那走到门口的小姑娘突然又‘噔噔噔’地跑回来。
他心头微提,抬起眼帘。
怀里就落下一物。
“还给你!”
不等看过去,小姑娘又转身跑了,这一回,脚步一直跑出去很远,再不曾回头。
他微微垂眸,看着怀里落下的暖玉念珠。
伸手拿起。
淡淡的莲香,缠绕檀意,纷纷散散。
……
“郡主,郡主,您去哪儿呀?”
来喜小跑着才追上一肚子火的苏念惜,觑着她的脸色,笑道:“春堂那边摆了膳,您要不先……”
没说完,忽然神色一凛,忙躬身行礼,“奴才见过崔总管。”
苏念惜正气着呢,闻言,转身瞧过去,就见一个面向白净身材微胖的黄门走过来,笑容可掬地朝她行了一礼,道:“给郡主请安,奴才是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崔福,奉娘娘的命,请郡主往凤宁宫一趟。”
苏念惜是认识崔福的。
她往年也随阿爹阿娘参加过两回宫宴,虽都不巧没碰见过时常病弱不能见人的太子殿下,却是见过圣人与皇后。
不过前世十二年的囚禁,让很多人都从她的记忆里模糊了。
比如只有数面之缘的崔福,还有眼前这位美得不可方物的皇后娘娘。
“臣女苏念惜,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钊斓听着她的自称,心下一动——苏念惜乃是圣人亲封的平安郡主,本可以皇家称号自称以示亲近。
可她偏生提及了护国公……
她笑了笑,示意贴身伺候的女官将她扶起来,上下一打量,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眼底闪过惊艳。
当即笑道:“许久不见,倒是没想到,你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都快叫本宫不认识了。”
苏念惜一脸的天真烂漫,笑道:“臣女倒是一直记着娘娘呢!娘娘风姿就像那天上的月亮,叫臣女每回见着了,就好像看见灵霄宝殿上的仙人似的,心里欢喜得很。”
王钊斓顿时被逗笑了,对着两旁的宫人道:“这孩子,怎地就这般会说话?快到近前来,让本宫瞧瞧?”
苏念惜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上前,任由皇后娘娘端详。
便听她问:“听说你昨儿夜里在万佛寺被吓着了?”
苏念惜立时点头,一副后怕的模样,“是啊,皇后娘娘,您不知晓,那些人真的好凶!要不是太子殿下及时赶到,我现在都见不着您了呢!”
王钊斓见这小姑娘小脸都有些白,也闻到了她身上的药味,露出几分心疼,“可是伤着了么?”
苏念惜点头,“嗯!”又笑开,“不过太子殿下吩咐大夫帮我医好啦!太子殿下跟您一样,都是像神仙一样的人呢!”
王钊斓又是一阵笑,心下却是活络开,想到先前在东宫见到的那一幕,故意笑着问:“你瞧着太子殿下,也十分欢喜么?”
苏念惜眼睛一眨,忽然脸就红了,抿了下唇,适时地露出了几分女子情思难言的羞涩。
笑着看了眼皇后娘娘,轻轻地点了下头。
王钊斓顿时大喜,却不好太过直白,起身,拉住苏念惜的手,越来越高兴地说道:“你对太子殿下可是……”
没说完,崔福忽然匆匆进殿,低声道:“娘娘,不好了,圣人在冷泉那儿晕倒了!”
皇后娘娘一惊,“怎么回事!”
崔福朝旁扫了一眼。
苏念惜立时退后,“臣女告退。”
出了凤宁宫,便瞧见宫道上不少宫人匆匆朝各处奔去。
她蹙了蹙眉,回到东宫,却听青影道:“郡主,殿下去了太极殿。吩咐属下送您回府。”
“……”
第186章 不够
苏念惜回神,看了她一眼,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不好好地回来了么。夏莲呢?”
她只听青影说夏莲伤了,却没想到她居然伤到了这般地步。
站在耳房的床边,看夏莲腹部洇开的血迹,她的眼就彻底冷了下去!
“郡主,奴婢没事儿,皮外伤,瞧着吓人,其实养几日就会好的。”
夏莲一看苏念惜的眼神不对劲,立时就要起身,却因为拉扯到伤口,痛得一颤。
碧桃赶紧扶住她,“大夫说了你这几日不能乱动,你快躺着吧。”
苏念惜想起了前世,夏莲身中沈默凌的亲兵射中的十几支长箭,口吐血沫地倒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只觉心一下又一下地揪紧!
沉默地站在床边,身体也忍不住发抖。
“郡主,郡主?”夏莲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奴婢真的没……”
不想,苏念惜忽然转身冲了出去!
“郡主!”碧桃立时去追!
却没想到郡主竟然跑得这样快。
直到莲池前的九曲回廊前,便瞧见郡主拿着一截花枝,发了疯地朝面前的假山抽打着!
没有出声。
却叫碧桃仿佛听见了她憋在心中许久的愤懑与尖叫呐喊。
她默默地走过去,站在一旁,等到苏念惜将一截花枝上的花叶全都抽断,力竭地朝后倒去,才赶紧上前,将人一把抱住。
她以为郡主在发泄地哭泣,不想,转过脸,却看见了郡主眼底的血丝。
恨意与杀意毫不掩饰,惊得碧桃后背瞬间一麻!
她下意识轻唤,“郡主……”
苏念惜已闭上了眼,良久,哑着嗓子,低声道:“不够。”
“不够什么,郡主?”
万佛寺的刺杀虽非针对她,却也叫她知晓,如今的她,对上沈默凌,只有死无全尸。
她的权势,不够。
东宫那个人,她必须得到手!
沈默凌,她也必须要杀!
靠在碧桃肩头,摇了摇头,再开口时,却已压下了满腔的愤怒,轻声道:“照顾好夏莲。”
“嗯,您放心。”
……
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
游人如织,商贩成群。吆喝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挂有‘摄政’二字的马车行过时,周遭皆是一静。
路人纷纷避让,马车通畅行过。
车内,本是俊美无双的摄政王,此时面颊肿胀,失了平时沉稳的风度,唯独一双阴鸷的双眼愈发森冷慑人。
“王爷,您擦一擦吧。”一旁伺候的侍从也不敢看他,小心地将干净的帕子奉上去。
沈默凌接过,按了按生疼的额头,鲜红的血液又流下来。
侍从一惊,刚想开口。
“滚下去。”
“是。”
车门轻轻合上。
沈默凌猛地将手里的帕子砸下!
不料脑中忽而轰鸣作响!
他顿时眼前一黑!一把捂住额头伤口,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去!
只觉头痛欲裂!
正要开口唤人时,眼前陡然出现一幕。
他跪坐在一间精美奢华的女子闺房内,抱着个身着御贡南疆蚕丝彩裙的女子,不住地嘶吼着,“不许死!谁准许你死了!不许你死!不许!!!”
沈默凌看着他自己满是血红的眼里,一颗颗泪水滚落,只觉惊骇。
他怎会这般失态?那女子是何人?
下一瞬。
就听跪坐的自己嘶吼,“念惜——”
他瞳孔骤缩,低头看去!
就见,被他死死搂在怀里,口吐鲜血早已气绝的女子竟是……
“叩叩!”
车门忽被敲响。
沈默凌募地抬头!
“王爷,黎先生求见。”侍从的声音在外响起。
他惊骇未定,只觉荒唐。
那张脸,怎会是……苏念惜?
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爷?”
强压下疑惑,“让他进来。”
黎肃乃是沈默凌身旁另一个幕僚,先前吴羽更得沈默凌看重,这一次吴羽与张霖全都折在了万佛寺,他便成了沈默凌身旁的第一人,也是他出主意,让沈默凌绝不能认下这主使刺杀之罪。
进入车厢,看见沈默凌额头和脸上的伤,微微皱眉,上前,将帕子又递给沈默凌,低声道:“王爷,您没事儿吧?”
沈默凌攥着帕子,将苏念惜的脸从脑子中抛出去,朝黎肃看了眼,再次按住额头,道:“安排的如何了?”
黎肃点头,“属下已去见过吴羽,他已收了千眠香,只求王爷能保他一家老小性命。”
沈默凌放下帕子,看了眼上头的鲜血,道:“让安楠去处理。”
黎肃微惊,安楠是沈默凌手里专门负责暗杀事务的。
看了沈默凌一眼,“王爷不准备留吴家活口?”
沈默凌冷哧,“留着让东宫抓住把柄,反要挟吴羽来对付本王么?”
黎肃皱了皱眉,随后点头,“王爷思虑周全,属下不及。”
沈默凌又问:“宫里安排的如何了?”
黎肃道:“王爷放心,莲蕊真人出手,旁人不会怀疑圣人晕倒一事。如今只需中宫将汤药奉上,便万无一失。”
“嗯。”沈默凌眼底阴鸷,冷笑:“以为抓住吴羽就能将我拉下马了?东宫这位太子,还是太天真了!”
黎肃含笑逢迎,“王爷手段,无人能及。”顿了下,又道:“今日计划,可需告诉贵妃……沈妃娘娘?”
沈默凌扫了他一眼,又道:“只会坏事的蠢人,告诉她,这段时间就在安乐宫好生待着,照顾好三皇子,她的位份,本王自会帮她拿回来。”
“是。”黎肃应了,刚要退下。
又听沈默凌在后头道:“去查一查平安郡主。”
黎肃一愣,回头,“殿下是说……护国公府的平安郡主?”
沈默凌想到方才脑中闪过的画面,那股因为怀中之人死去的悲愤,依然充斥胸腔,让他恨不能叫全天下人都给她陪葬的怒火虽不强烈,却让他很是不痛快。
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你亲自去查。”
黎肃神色微变,看了眼沈默凌,点头,“是。”
……
皇宫,太极殿内。
宫人进进出出,却无人敢出一声大气。
供奉着仙家天尊的内殿龙床上,当今圣人裴明道意识全无地躺着。
长公主站在一旁,满眼焦灼,她虽恼火这弟弟为修仙妄顾国本,却到底心疼自己的手足。
转过身来,朝旁扫了一眼。
无丹当即上前。
“啪!”
一巴掌就扇在了旁边的莲蕊真人脸上!
第187章 送药
那张妙白柔嫩的脸上立时浮现红痕,她踉跄一下,却依旧眉眼清冷,转过头来,淡声问:“长公主殿下这是做甚?”
长公主冷斥,“淫秽后宫媚惑天子的妖魅,来人!拖去刑房!杖毙!”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
皇后王钊斓坐在龙床边,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莲蕊真人和长公主,眼神一闪,什么都没说,继续给圣人擦拭额头。
莲蕊真人被捉住,也不慌乱,只看向长公主,道:“长公主殿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圣人醒了,您以为圣人会饶恕您这般私自用刑么?”
长公主却下了狠心要在今日借此由头将这妖妇诛杀,理都不理,直接说道:“带下去!”
莲蕊真人立时被拽走。
谁知,到了门口,却被迎面而来的人给拦住。
“长公主这是要矫召杀害莲蕊真人?”正是沈云!
她命人将莲蕊真人从宫人手里救出,径直走进殿内,看了眼坐在龙床边的王钊斓,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又笑道:“这朝堂内外谁人不知圣人最是宠信莲蕊真人。长公主却要趁着圣人昏倒杀了莲蕊真人,这是不把圣人放在眼里了?”
长公主面色一冷,“沈妃,圣人今日一早才下旨让你禁足安乐宫,你居然敢抗旨不遵?”
沈云却不慌不忙,“圣人龙体有恙,本该后宫都要侍疾。嫔妾身为妃位,怎可不来?若圣人要罚,嫔妾也认了。”
长公主眉头一皱,不再与她纠缠,只对两旁说道:“还愣着做甚,将这妖妇拖下去,杖毙!”
两边的宫人又要上前,却被沈妃的人拦住。
太极殿内立时一片混乱。
“都住手!”王钊斓忽而喝了一声。
众人一转脸,就见她伸手,竟扶起了本是昏迷的裴明道。
长公主眉头一蹙,立时上前,道:“三郎,你没事儿吧?”
莲蕊真人眼底闪过一丝轻蔑,挣开旁边的宫人的手,径直走到龙床边,行了一道家礼,道:“无量天尊赐福,三郎历经阴阳之气洗涤,仙体已入臻化之境了。”
裴明道也觉得此时浑身仿佛充满了力量,当真大喜!
一抬头,却见莲蕊真人那白嫩嫩的脸蛋上明显的掌印,还有被扯乱的衣衫以及歪倒的莲花冠,顿时眉头一皱。
“你这是怎么了?”
莲蕊真人却清浅一笑,完全不为在意的模样。
可沈云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立时上前道:“殿下,是长公主,方才想趁着您昏迷,将莲蕊真人杖毙!”
裴明道骤怒,看向长公主,“阿姊!你怎可如此对待莲儿!”
长公主一听这称呼就觉得恶心,当即皱眉道:“她害你晕倒,损伤龙体,自是该罚。”
裴明道恼火,“可你也不该要将她杖毙。”
“是啊!”
沈云想到今日他们姐弟被长公主一招打得措手不及,丢了摄政权,没了贵妃之位,就恨不能杀了这老虔婆,火上浇油地说道。
“莲蕊真人分明以己仙身一心助圣人修炼得道,长公主却不由分说,想要杀害莲蕊真人。知道的,要说长公主是担心圣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长公主是不想圣人得长生之体呢!”
“胡言乱语!”长公主怒斥,“本宫怎会有谋害亲生手足之意!”
沈云却撇撇嘴,故意朝龙床靠近,“那谁能知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你!”
“圣人,长公主断不会如此的。”一旁,王钊斓温声道。
裴明道此时才发现她站在龙床边,皱眉,“怎么还惊动你了?”
沈云朝王钊斓看了眼,眼底皆是嫉恨。
王钊斓微微一笑,一派的典雅端庄,“圣人昏倒乃是大事,臣妾心急便来了。见着您没事,也安心了。”
圣人看了她一眼,点头,“你身子不好,往后无事不必过来。”
王钊斓微顿,随后微笑,“是。”
长公主眉头紧皱,上前,“三郎,皇后也是担心你……”
“长公主与皇后这对妯娌倒是关系亲近,这般互相说好话呢!”沈云忽然阴阳怪气地说了句。
长公主一顿,就见裴明道果然沉下了脸。
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三郎最是多疑。被这般挑拨,只怕愈发要怀疑中宫了。
立时想要开口。
门口,忽而传来动静,“圣人,太子殿下给您送药来了。”
内殿皆是圣人后宫女眷,裴洛意并未入殿。
站在一旁的莲蕊真人淡淡地垂眸。
门外,裴洛意将正要将药递给御前大黄门赵旺海,就见前头台阶下,一个身影忽然朝他用力摇了下头。
他微微一顿。
赵旺海愣了下,接着,就见原本该递到手边的药碗,陡然落空。
“哐啷!”
描绘紫金龙纹的药碗顿时四分五裂,褐色药汁迸溅。
赵旺海一颤,立时跪倒在地,“奴才该死,手滑没能接住,请太子殿下责罚!”
“咳咳。”
裴洛意眼底寒意一闪而过,面上却一副羸弱不堪之症,捂着嘴咳嗽,竟咳出了血来!
里头的皇后与长公主也听到了声响,走出来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圣人!太子殿下在外咳血了!”一个黄门惊恐地喊了声。
莲蕊真人眉头一蹙,转过脸,朝殿外看去。
沈云开口就骂,“喊什么!没规矩!没瞧见圣人抱恙么?不嫌晦气!退下!”
然而,龙床上的裴明道却已起身走了出来。
瞧见裴洛意果然咳得鲜血不住,脸白如纸,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下微动,挥了挥手,“既然太子不适,就回东宫去吧!这段时日也不必处理政务了,安心歇着吧!”
“圣人!”长公主抬头。
王钊斓也朝他看去。
裴明道扫了她一眼,转过身,不容置疑地走回了殿内。
王钊斓垂下眼,吩咐左右,“送太子回东宫。”
立时有宫人上前来扶住几乎要歪倒的太子殿下。
一人在他耳旁快速道:“殿下,药不对。”
裴洛意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着,低声道:“再以沈妃的名义送一碗过去。”
“是。”
一个宫人,悄无声息后退,往后跑去。
太极殿内。
沈云听见太子等人离去,撇撇嘴,就见圣人走进来,忙赔笑迎过去,“圣人,您没事太好了。刚刚嫔妾在宫里听见,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朕何时准许你出宫了?”裴明道在一旁坐下,朝莲蕊真人招了招手。
第188章 怎知
沈云一滞,瞧见裴明道似乎并未动怒,旋即说道:“嫔妾实在担心圣人安危,又怕皇后与太子会趁机做什么威胁圣人。您不知道呀,方才要不是嫔妾,莲蕊真人都要被长公主拖出去杖毙了呢!是不是啊,莲蕊真人?”
裴明道看向身旁素雅清静的女子。
莲蕊真人朝沈云微微俯身,“多谢沈妃娘娘援手,无量天尊必将保佑娘娘万福金安。”
沈云一喜,得意地看向裴明道,“您看!”
裴明道笑着摇摇头,牵住莲蕊真人的手,感慨道:“朕今日尤觉体内阳气充足,精元充沛。那仙丹果然了得,多亏你了。”
莲蕊真人微微一笑,平素不怎么有表情之人,这一笑,便陡如莲池花开,满庭春色绽放,叫人难以挪目!
轻缓道:“是圣人自有仙福。”
沈云也在旁边邀功,“圣人,说起来,莲蕊真人还是默凌请进宫来的呢!他对您当真是一片忠心。如今太子这般体弱,这国事总不好全都交给中书省处理,不若还是将他叫回来,哪怕给您扫个台前尘土,他必定也是极其高兴的。”
绝口不提万佛寺刺杀一事。
裴明道迟疑。
沈云一见,又道:“趁这个时候,您正好与真人好生修炼,早日得道才是正经呀!”
莲蕊真人行道家礼,微微俯身,“无量天尊。”
裴明道一笑,点了点沈云,“你啊!这样,让刑部三天内结案。便让那小子回来吧!”
沈云大喜过望,立时跪地,“多谢圣人!”
这时,赵旺海又端了一个汤盅过去,赔笑道:“沈妃娘娘,这是您先前吩咐的汤药。”
沈云来之前确实吩咐了御膳房准备了滋补的汤羹,立时接过,笑着上前,道:“圣人,这是妾身亲手熬制的药膳,您尝一口?”
裴明道此时满身精气充沛,摩挲着莲蕊真人的手,很有些意动,接过沈云递来的汤盅,一口饮下后,摆了摆手。
沈妃看他盯着莲蕊真人的模样,就知晓是何意了。
瞥了眼那依旧一派假模假样的莲蕊真人,撇撇嘴,往后退了一步,“那嫔妾就告退了,圣人您好生休息。”
朝外走去。
才要出了殿门。
忽然听到里头‘咚’的一声响!
她和赵旺海都吓了一跳,立时跑回去!
就见圣人倒在地上,口中全是血!
而莲蕊真人,道服半敞,露出的雪白肌肤上全是鲜血,正抱着圣人。
见到沈云,眼神一厉!
沈云一见,当即察觉不对。
“来人!抓住沈妃!她给圣人下药!”
“莲蕊真人!你怎可谋害圣人!”
太极殿内,一片大乱!
……
东宫。
裴洛意看着又匆匆而去的阿娘和姑母,又咳了两声,从床上坐起。
面上虽依旧虚弱,却已没了先前不堪支撑之态,屈指敲了敲床头。
青影玄影立时从殿外走进来。
“如何了?”他哑声问。
青影插手行礼道:“回殿下的话,那药本没毒性,只是与圣人所服金丹相克,索性分量都不大,圣人吐出了汤药后,只不过有些虚弱,不曾伤及性命。”
见裴洛意沉吟,又道:“沈妃与莲蕊真人当时为保全自身互相抵赖,算是撕破脸皮了。”
最后这句颇有些幸灾乐祸。
玄影朝他看了眼,道:“沈家与莲蕊真人勾连,一直占着圣人的信任算计殿下,经此一遭,两边就算为了利益不得不继续合作,怕是也要心生嫌隙,再不能如先前稳固。倒是能给我们下手的机会。”
青影一个劲点头。
靠在床头的裴洛意却问:“你是从何处知晓汤药不妥?”
青影立马道:“是平安郡主提醒!”
裴洛意眼睫一掀,“平安?她如何知晓?”
青影摇头,“属下送郡主回府时,她突然说的。”
裴洛意眉头微蹙,“不曾见过旁人?”
青影想了想,再次摇头,“不曾。可当时郡主说得极其要紧,还说这药要是拦不下来,只怕殿下要危险。属下便不敢耽搁,立时回宫,幸而拦了下来。”
说着,他还露出几分心有余悸——若真是让太子殿下将那药送进殿内,只怕如今怎么也说不清了。
裴洛意却想到了更多。
圣人生性多疑,对自己和阿娘尤其忌惮,若是今次的汤药经由他们母子二人任何一个的手入了他的口,必定要大怒。
届时沈家与莲蕊真人再一联手,攻讦中宫与东宫,怒极之下的圣人,是否会做到……弑子的地步?
他摩挲着手指。
看向玄影,“务必拿到吴羽口供。再让让孙春和、纪澜、高鹏山来见我。”
玄影应是离去。
裴洛意又看向青影:“护国公府今日是何动静?”
青影说道:“红影送来消息,说苏家长房的大郎君被人剁了手指,要苏家长房给十五万两赎银。苏文峰逼郡主给银子,郡主没给。”
裴洛意垂眸,想到方才坐在小佛堂内,怒极看向自己的小女孩儿,心潮轻漫。
青影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殿下,这苏家长房这般欺辱郡主,依着郡主这性子,怎么就这般能容得下?莫非真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不成?”
裴洛意神色微凝,略一思忖后,道:“给姑母送信,这两日,给我找个能去长乐府的由头。”
青影立时明白过来,摄政权被夺,沈妃涉嫌毒害陛下,沈家绝不会这么坐以待毙,让殿下就这么拿回监国之权,所以定然会加派更多人手盯紧东宫以找攻讦之柄。
郑重应下,“是!”
待他也下去后,裴洛意终于松了后背,缓缓朝后靠去。
又闷咳了两声。
“殿下,吃药了。”
进来送药的是来喜,他小心地伺候着裴洛意吃了药,正要退下。
就听裴洛意文:“平安郡主今日在东宫,都做了什么?”
“啊?”
来喜愣了下,随即回神,立马跪了下来,“殿下恕罪,奴才……”
“罢了,退下吧。”
“……是。”
……
翌日。
威远将军府。
“仙女姐姐,你别哭呀!我,我真的不痛!呜呜呜,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躺在床上的楚元看着红了眼眶的苏念惜,也跟着掉眼泪。
第189章 她的来意
旁边的楚巍看得又好气又心疼,低喝,“哭哭啼啼的!可有半点男子气概!还不住口!”
楚元被他吓得一缩,只好憋着嘴强忍泪水。
苏念惜擦了擦眼角,朝楚巍深福一礼,“此番多亏元宝舍命相护,我当真无以为谢。特意前来,也是要对楚将军致歉。元宝全是因着为护我才这般伤重,将军若是责怪,我绝无……”
“郡主。”
楚巍立时打断了她,示意旁边的婆子将她扶起,也还了一礼,道:“他身为您的护卫,做到了应尽之责,不过一些小伤,您当真不必挂怀。”
苏念惜微愕,“可元宝伤重如此……”
楚巍又笑着摇了摇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大儿子,“沙场之上,一个不慎便是性命之伤。他弟弟身上那么多伤,也不曾见他流过半滴眼泪。我楚家的男儿,以伤为荣!”
“……”
苏念惜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这句话,看了眼后头站着一直未开过口的楚去寒,实在没法想象这个看上去跟自己年纪差不多之人,身上会有多少的伤疤。
对上她的视线,楚去寒微微绷直了后背。
“仙女姐姐。”
躺在床上的楚元忽然扯了扯苏念惜的袖子,“我很快就会好的,你叫小菊把那个松子糖还给我留一包哦!”
苏念惜听得心头一软,笑着点头,“好,我让她给你留着。”
楚元顿时欢喜。
楚巍瞧着两人间温情的互动,再想到先前打听到的万佛寺那夜所发生之事。
知晓其实若非苏念惜不顾安危杀了张霖,元宝差点就死在他手里了。
可今日来,苏念惜却一个字也没提及。
心下对这位郡主倒多了几分欣赏。
随即听到苏念惜说要告辞,便亲自送人出府。
与花团锦簇的护国公府不同,威远将军府的庭院大开大合,没有多少精致奢华的妆饰,目光所及之处,最多的便是宽阔的演武场与梅花桩等练功之处。
苏念惜一路走着,脑中思忖。
眼见同往大门的影壁就在前头,她忽而说道:“楚将军对风凉城驻扎的苏家军归属,可有何见教?”
后头楚去寒募地抬眼!
楚巍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及此,心头重重一跳!
朝苏念惜看去,目如寒刃。
苏念惜一见,便心里有了数,却面不改色,笑道:“苏家军到底是家父属兵,主将一直未定,我也心中挂念。”
楚巍何等聪明之人,当即明白了她话里的暗示,却并不表态,只说道:“主将自有圣人定夺,我等只需遵从圣命便是。涉及国土安危,圣人想必是要斟酌仔细之后再定。”
苏念惜见他不漏破绽,也不着急,一边朝外走,一边笑道:“苏将军说得极是,圣人思虑周全,想必也是要广纳谏言再行定夺最合适的人选。”
说着,又轻叹道:“听说摄政王先前倒是提了关外侯,只可惜如今摄政王理政之权被压,沈妃又涉嫌毒害圣人,这事儿倒是被按下来。”
“沈妃毒害圣人?”饶是楚巍,也被惊到。
圣人昨日晕倒之事不少人知晓,可之后发生之事却被封的死死的,恰逢今日休沐,楚巍还当真不知圣人竟还吐血了!
苏念惜听他惊呼,扭过头来,随即微微瞪眼,“楚将军不知晓?啊,这……”她为难地皱了眉,“是长公主告诉我的,没想到居然是为秘要。我不该胡乱议论才是。”
楚去寒看她水涟涟的眸子里一片慌乱,垂在身侧的手指微攥。
楚巍却是眼神一闪,道:“郡主放心,此话不会出了将军府的门。”
苏念惜这才松了口气,又朝楚巍笑道:“楚将军人品贵重,我自是信的。将军留步,告辞了。”
看着护国公府的马车离去,楚巍回到书房,便沉了脸。
楚去寒跟了进去,关了房门便问:“阿爹,若沈家当真涉嫌谋害皇室,这是机会!”
上前一步,略有急切,“您可以通过张阁老等人游说圣人……”
不想,话未说完,楚巍却摇了摇头,“若是通过张阁老,那咱们父子俩的命,就要交待在京城了。”
楚去寒脸色一变!
武将勾结朝中把权重臣,可不是小事!
自打今年春上阿娘离世,他们回京奔丧,就被圣人一直以各种理由扣留京城,其中暗意,如何不令人心惊?
他皱眉,“那难道就要这般坐死在京城?”
楚巍看了他一眼,却问了一句:“你没瞧出今日平安郡主来意?”
楚去寒一怔,下意识道:“不就是来探望元宝……”却猛地一顿!
他并非蠢人,自是想到了苏念惜方才提及的几句!
猛地看向楚巍,“您是说,她……”
楚巍点头,“她是借着探望元宝的由头来告诉我,她能帮我,拿下苏家军。”
楚去寒脸色骤变,“她能办到?”眉头皱得更紧,“她缘何要助咱们家?阿爹手中可是有西北军,圣人不会轻易将苏家军交给您的。平安郡主,是否只是随口提及?”
他还是不太相信,那美丽如海棠的女孩儿,会有这般的心思。
楚巍却摇了摇头,走到书桌边,道:“这位平安郡主,怕是咱们都看走了眼。”
“阿爹是说?”
楚巍却没说话,看着桌面上摆着的东湖石镇纸,片刻后,道:“元宝不能去的这段时日,你去给郡主做护卫。”
“……什么?”楚去寒一愣。
抬头却对上阿爹深厉的目光,心下一震。
就听他低声道。
“她接近长公主,只怕,图谋的,是东宫那位。”
楚去寒眼眶一颤!
——东宫,南景储君,未来天子!
苏念惜图谋那位,莫非是要想……
他震惊地看着楚巍。
片刻后,点头,“我去!”
……
马车里。
苏念惜摇着团扇,神色淡懒。
心下思量——楚巍是个聪明的,怕是已明白自己递出去的意思了。
今日探望楚元是假,拉拢楚巍才是真。以楚元为引,苏家军为饵,将这位威远大将军拢到自己身后,她的权势才能再涨。
如此步步筹谋,握住能对抗沈默凌的权柄,才不会再发生先前万佛寺那般生死全凭他人支配的无力。
碧桃将小冰釜放在她的脚边,接过她手中的团扇摇着,柔声道:“郡主,您歇一会儿吧?”
凉意近身,很是舒爽。
苏念惜笑了笑,靠在窗边,看窗外纵使烈阳下也络绎不绝的人群。
重生回来后,她总是往外跑,就是因为喜欢看这繁华的热闹,这喧沸的人声,才让她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
有小孩儿牵着大人的手哭喊着要吃路边买的果子,惹来大人一顿暴打,小孩儿干脆趴在地上打滚不起身。
苏念惜从前没接触过孩子,瞧着新鲜。
正贪眼望着。
忽听长街那头传来一阵惊呼!
第190章 又见她
苏念惜愣了下,扭头就见远处一个身着宝蓝绸衫之人纵马跃过长街,撞翻了一众摊贩,眼看便朝那趴在地上的小孩儿踩来!
那孩子吓傻了,要爬起来已然来不及!
“虎子!”
孩子的娘亲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朝那边扑过去!
“滚开!”
纵马之人猛地一甩长鞭,直朝那娘亲抽去,同时马蹄直朝那孩子踩去!
苏念惜猛地坐直身子!
眼看那孩子即将丧命马蹄之下。
忽而!
一道身影募地从她的马车之后掠出,一脚将那纵马之人踹下了马背,直接抓住马缰,往后一扯!
“咴——”
马声嘶鸣,马蹄高高扬起!
打着旋儿往后回转,马蹄骤然砸在小孩身前的方砖上!
小孩儿吓得魂都没了,直到娘亲扑过来将他抱住,这才回了心神,尖声嚎哭起来!
被惊到的百姓也纷纷围了过来。
大声赞扬那马背之上的人。
那人调转马头,露出脸来。
苏念惜眉梢一挑——哦?
竟是纪澜。
她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有如此高的功夫。
这么一瞧,救人的竟是如此风流俊俏的郎君,周围人的赞声愈发多了起来。
纪澜一笑,跳下马,将缰绳交给冲过来的禁军。
又指了指那边纵马之人,“当街纵马,扰乱京城治安,该治个重罪。”
那人怒吼,“我是平南王府的世子!谁敢!”
禁军果然站住,朝纪澜看去。
纪澜却笑着摊手,“这事儿可不归我管啊!”
说完,便朝街边走去。
苏念惜转眼,就见路边一个抱着琴的歌姬,正含情脉脉地望着纪澜。
纪澜走到她身边,低低一笑,不知说了什么,两人便并肩而去。
她支着下巴,看了看那女子,又看那边哭泣跌坐的母子,愤怒大叫的平南王世子。
食指在窗棱上敲了敲,收回视线,道:“去女学瞧瞧。”
……
沈府,书房。
沈默凌坐在条桌后,面色阴鸷地看着眼前的密报,“所以,那日的汤药,本就是给东宫准备的那份?缘何最后却成了沈妃所奉?”
跪着的黑衣人道,“听说太子犯病,将药打翻了,重新奉上后,沈妃便以亲手熬制之名送给了圣人。”
“这个蠢货!”沈默凌一拍桌子,随后却目色一狞,“不对,沈云不会这么蠢。分明是东宫有意设计。”
裴洛意早不发病,晚不发病,偏偏那时候发病,莫非是察觉到了汤药的不妥?
可是,汤药并无毒,除非知晓金丹的药性,不然任何人都不可能察觉!
而这金丹的药性,也唯有他和莲花宫那个知晓!
莫非?
又皱眉——不对,莲花宫那个今日虽为自保污蔑了沈云,却还没胆子背叛他。
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
他的眼前忽然又闪过一幕——他掐着一截柔嫩的脖颈,俯身凑过去,喘息着在那脖颈旁舔舐撕咬,耳畔传来女子痛苦的低吟……
“王爷?”
沈默凌募地抬眼!
那娇嫩缠绵声音,分明就是,苏念惜!
眉头紧皱,以指敲着桌面,片刻后,说道:“去查,莲蕊真人最近跟何人接触过。”
“是。”
黑衣人退了下去,与进门的黎肃擦肩而过。
黎肃到了近前,低声道:“王爷,属下去查过平安郡主了。”
婉转娇娥在脑中一瞬闪过。
沈默凌心头微提,朝他看去。
黎肃道:“平安郡主,除了最近因为建女学偶尔出门外,大多时候都在家中,没什么异样。倒是住在护国公府的苏家长房,最近出了一桩要紧的事儿。”
沈默凌没出声。
黎肃便继续说道:“苏家长房的嫡子,被绑匪绑架,被剁了一根手指,要苏家长房给赎银十五万两!”
沈默凌眉梢一挑。
黎肃又道:“属下查出,绑匪与户部侍郎府和平安郡主都有些关系。”
“哦?”沈默凌敲了敲手指,“怎么说?”
黎肃立时道:“孙侍郎的小儿子乃是玉真观常客,因着郡主要建女学给各家题牌匾的机会,孙家便走了苏家长房的门路,被那小子中饱私囊吞了七八万两。原本估计是打算瞒到女学开学,不想却被郡主提前揭破。孙家得知被骗,就将那苏家小子给绑了。”
沈默凌想起先前孙据给自己送的银子,冷笑一声,“他孙家倒是有钱。”
黎肃赔笑一声,点头,“可不是,如今这银子白花了,孙家哪里肯吃这个闷亏,威胁苏家长房,不给银子就撕票。苏家长房近日正着急忙慌地筹银子。”
“十五万两,不是小数目。”沈默凌敲着桌子,眼前再次浮起刚刚脑中出现的一幕,默了两息后,道:“你去见见苏文峰。”
黎肃是知晓吴羽先前接触过苏文峰的,如今见沈默凌将此事交给自己,心下暗喜——这分明是要将吴羽先前之位给自己了!
恭谨应下,退了出去。
沈默凌依旧坐在条案后,伸手,拿起桌上的紫毫笔正要蘸了墨汁。
脑中忽然再次闪过一道画面!
一模一样的书桌上,那孱若细柳的小女子被他按在上头,一点点地剥光了身上一匹百金的云纱衣,琼玉色的肌肤泛着诱人的水光,在他的指下,颤栗,瑟缩。
他拿着手中的紫毫笔,蘸着彩墨,在那美人画布上,一点点描摹。
“不,不要……王爷……”
“啪嗒。”
手中紫毫笔的墨汁滴落在信纸上。
沈默凌骤然回神,猛地往后一靠!
桌上,除却那整齐分类的公文以及笔墨纸砚,再无其他。
他的眉头皱得愈来愈紧。
盯着那滴洇开的墨迹,许久没有再动作。
……
时入伏日,天儿愈发的酷热。
日头尚未三竿,人便是一身的汗水。偌大的护国公府里,都少见奴仆走动。
可苏念惜却已绕着东苑的长廊走了大半圈了。
碧桃扶着满身汗水的她,不住给她打扇,心疼地说道:“郡主,您歇歇吧!”
苏念惜却并未停下脚步,依旧迈着酸软的小腿朝前快走着。
——自万佛寺被刺杀那夜,她才深觉自己体力不支。就算身有护卫,可若当真遇到凶险,她不能自保却也不能做那个拖累!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前头,忽有朗朗读书声响起。
第191章 好机会
苏念惜停下了脚步,诧异地看过去,发现声音竟是从竹园的方向过来的。
碧桃也听着了,见她停下,立时笑道:“郡主可要去瞧瞧?是竹园的几位女娘们在学千字文呢!”
苏念惜来了兴致,脚下一转,便朝竹园走去。
不想刚到门口,就见晴儿领着两个丫鬟拎了食盒过来,一见苏念惜,立时便要行礼。
苏念惜摆摆手,站在门口,看了眼竹园里头,脸上又露出几分惊讶。
原本的竹园,是个清幽雅致的别院,因着偏僻并无多少装饰,可是如今却大变了模样。
空旷的院子四周种上了各色鲜艳的花朵,中间的梧桐树下摆了一张大大的桌子。
招娣几个就坐在那桌边,每人手里捧着一本书,跟着站在一旁的玉珍,一字一句地念诵着。
她们的身后,还有两个小丫鬟,蹲在地上,手里虽没书,却也跟着轻轻地念。
辰时的日头,透过树枝,像细碎的金块儿,落在每个朝气蓬勃的脸上。
汗水从她们的鬓角落下,可她们却毫不在意,心无旁骛地捧着书,像被抛到岸边又遇活水的小鱼儿,竭尽全力地朝前游去。
“郡主。”
晴儿在身后小小声地唤,“您不进去么?”
苏念惜转过身来,问:“她们何时开始读书的?”
晴儿道:“从您说要将半月酒楼改成女学那一日。亚男姐姐说,她们是女学的第一批女学生,不能叫外人小瞧了,堕了郡主的名声,所以就让玉珍姐姐先教了起来。上午读书,下午写字。最近她们每日至少都要练五百个大字呢!”
后头一个丫鬟也说:“招娣都会写一百个字了!还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了呢!”
碧桃笑起来。
苏念惜又朝院子里看去。
晴儿又问:“郡主,您用过早食了么?”
苏念惜摇摇头,收回视线,道:“不必说我来过了。你们得空,也可跟着玉珍一起念书。”
就是说,今后采买书册笔墨,她们这些伺候的丫鬟也能有份!
晴儿和身后两个丫鬟一起瞪大眼!
目送着苏念惜款款而去的背影,两个丫鬟忽然抱住晴儿的胳膊,哽咽道:“晴儿姐姐,郡主莫不是天上的神仙吧?”
晴儿亦是眼眶通红。
这世道,男子为天,女子便是那随意使唤的物件儿,活得十分艰难。
晴儿到现在都记得,那赌鬼阿爹将阿娘典给旁人家生孩子后,拿着银子时的贪婪模样。还有那个糟蹋自己的冯望,仗着自己那微末的权势,对满府跟她一般的女孩儿肆意凌辱。
只因他们是男子,女子成了他们的归属,便能随他们糟践。
他们蒙上了女子的眼,断了女子的骨,绑着她们,踩着她们,不让她们能看见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好以此彰显,他们懦弱的强大,虚张声势下空空如也的皮囊。
晴儿攥着手指,看着远去的苏念惜,低声道:“郡主是菩萨,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哈秋!”
坐在浴桶里的苏念惜忽而打了个喷嚏,碧桃赶紧地加了半桶的热水进去,给苏念惜烫得一缩,无奈看她,“这大热的天儿,你是想给我煮了不成?”
碧桃一顿,讪讪放下热水,“晨起露寒,您又出了那么多的汗,奴婢担心您受了凉。”
苏念惜失笑,摇摇头,道:“往后每日我都要晨练,你记得唤我哦!”
“啊?”碧桃担心,“您身子骨弱,累着了可怎么好?”
苏念惜无奈看她,“正是弱才要多练练呢。”
也不与她多解释,转而又道:“竹园那边,你去公中叮嘱一声,别拘着买笔墨的钱。既然都要读书,府里若是有乐意的,得闲都可跟着一起读读书写写字。”
碧桃一听,自然知晓这是天大的好事,也是欢喜,正应着。
就听净房门外传来小菊的声音。
“郡主,封三爷求见。”
封三这时候来?
苏念惜起身,哗啦啦的水珠顺着赤峰落下,碧桃看得耳根一红,忙上前用浴巾裹住。
“给郡主请安。”
封三如今对苏念惜时愈发恭顺。
万佛寺那夜,他带人解决了放暗箭的刺客后,立时便朝苏念惜离去的方向追赶,可夜深林乱,他们慢了一步。
赶到时,恰巧看见苏念惜一刀扎进张霖的腰间!
面对比她凶残高大许多的狠猛之人,她居然一点儿都不害怕,一刀又一刀扎下时,脸上的神情冷静得……
叫封三如今想起,都后背发麻。
那眼神,根本就不是一个闺中女儿家会有的!那种冰冷阴狞,就跟,就跟什么妖鬼索命似的!
那种奇怪又悚然的感觉,让封三如今看见纵使满身素雅清贵的苏念惜时,总觉得眼前浮现的是她那夜遍身染血,宛若夜叉的诡艳之状。
他垂眸看着花厅精致的地砖,也不等苏念惜问,张口便道:“郡主,苏大爷去了柳叶巷子。”
“哦?”
正端着茶的苏念惜抬眼。
柳叶巷子,可是住着她的那位身怀有孕的舅母。这个时候,大伯去找她?
“苏大爷在那儿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又携带苏夫人去了高家。昨儿个下午,高夫人身旁的一个婆子拿了几件物事去了南城的一家典当行。小人悄悄打听过,他们典了几件死当,小人托关系,赎出来这一件。”
他说着,奉上一个盒子。
碧桃接过去,在苏念惜面前打开。
苏念惜的眼睛顿时眯起——这是一件凤头钗,乃是去岁外祖打造准备让阿爹进献给皇后娘娘的。
可惜阿爹离世,这件价值连城的首饰便放在了阿娘的库房中。之后被苏高氏借去,说要开开眼。
没想到,居然去了高家?
这可是当今皇后才能戴得起的凤头钗,高家想做什么?
她冷笑一声,不用问,都猜到高家在典当行还典当了哪些东西。
敲了敲手指,随即低笑:“倒是给我送来了好机会。”
还在想着怎么将高家拉下水好去查阿娘被害之事,没想到他们自己主动撞到她手里来了!
“叫小柱子过来。”
第192章 让他生不如死
小柱子几乎是跑来的,到了跟前,就见苏念惜将一个金翡镶嵌华丽雍容的凤头钗递给他,道:“等苏浩然回来,你便去京兆府报官。就说,高家偷了我国公府准备进献皇后娘娘的贡品。”
小柱子瞪大了眼看那一瞧就十分贵重的首饰。
封三已将当票递了过去,“这是证据。”
当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何人何时典当,高家绝无抵赖。
封三一听就明白了苏念惜的打算,这就是要将苏家长房逼上绝路之意!
这手段,可真够狠辣的。
又听苏念惜道:“再劳烦三爷,待苏浩然回来后,再去外头散个风声,就说苏家长房嫡女有了梁王的孩子,如今已被梁王接入府中,封做贵妾了。”
苏柔雪进梁王府的事儿,至今苏家长房都没个动静,想必是还不知晓。
若是知晓他们焦头烂额之际,女儿却抱了高枝自顾快活去了,苏家长房这对夫妇还有那蚂蟥一般的高家,又会做什么呢?
她冷冷勾唇,瞧着仿佛是在笑,封三却只觉心下颤栗。
想起万佛寺深林中,那立于幽色中,满身鲜血漠然残忍的少女。
微微蹙眉。
默了片刻后,道:“是。郡主可还有吩咐?”
苏念惜缓缓朝后,靠在了圈椅里,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椅子扶手,看着外头炙热的日头。
只觉心头一股股的躁火,要将她焚烧殆尽。
凤头钗又一次让她想起了前世,高高在上的苏柔雪鬓发间这枚钗子熠熠生辉通身荣华的高傲模样。
那一次,苏浩然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按进三九天的冰水里。
她闭了闭眼,忽而道:“去把我屋里的黒木匣子拿来。”
黒木匣子里装着数十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还有一串鲜红菩提木串成的念珠。
苏念惜打开时看见那念珠时还愣了下,眼前旋即浮起那双清霜色的眼。
按下心思,将那念珠拿出,示意碧桃将匣子递给封三。
封三接过,也是一愣,看向苏念惜,“郡主这是?”
苏念惜握着念珠,轻轻拨动一颗后,淡然道:“三爷跟我说句实话,是否知晓绑架苏浩然的是何人?”
封三眼底一颤,旋即垂眸,“是。”
苏念惜一笑,再次拨下念珠,“这几颗珠子,给人送去。”
封三震惊,“郡主要救人?”
苏念惜却笑了一声,摇头,“告诉对方,苏浩然可以活着回来。但是我要他,生不如死。”
封三微惊,看着手里的珍珠,价值虽没有十五万两,却也足够买苏浩然半条命了。
垂眸,不再多问,恭声应下,退了下去。
苏念惜坐在花厅中,看窗外炙烤的日头,心头那股躁火被手中菩提木散开的幽幽檀香缠绕。
她一颗一颗地拨动过去,良久,缓缓垂目。
……
是夜。
护国公府,西苑,主屋。
苏文峰坐在桌边,苏高氏不停地来回走,不时朝外张望一眼。
惹得苏文峰烦躁不已,“你能不能安生些!”
苏高氏一顿,旋即恼火转脸,“大郎生死不知,你倒还能坐得住!连银子都不肯出……”
苏文峰一拍桌子,“休要胡言乱语,我舍下这张老脸借来的三万两不是银子?!”
“三万两够什么!要不是我哥哥送来十万两……”
“老爷!夫人!”管事的忽然从外头跑进来。
两人立时迎了出去,“如何了?人呢?可回来了?”
管事的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用力点头,“回,回来了!”
苏高氏大喜,立马朝后看去,“人呢?”
就见几个小厮扶着个人跌跌撞撞走进来。
不是苏浩然又是哪个?
“大郎!”苏高氏喜极而泣,奔过去就要伸手扶人,不想,到了近前,却忽然顿住,“大郎!你这是……”
苏文峰后一步赶来,看到眼前的苏浩然也是神色大变!
除了被斩断的一根手指外,苏浩然身上还算是完好,唯独那张原本颇为英俊的脸上,被刺了一个清晰的‘奴’字!
南景,只有犯下滔天罪行罚作奴才的罪人才会被刺下这样的字!
这哪里是放苏浩然回来,分明是要他生不如死啊!
“混账!混账!”苏文峰暴跳如雷,“我要去报官!这群丧心病狂的歹人!混账!这是要毁了我儿啊!”
而苏高氏,更是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西苑一片混乱。
消息传来苏念惜耳里,她正靠在凉榻上吃井水湃过的寒瓜。
“刺字?”
听到小菊的话,她倒不是意外,而是失望。
当初故意请孙夫人去半月酒楼,可不止为了揭破苏浩然阳奉阴违吞没银子的事儿。更是为了让孙夫人在人前丢脸。
前世,这孙据便因为家中子女被骗了银子,利用孙夫人娘家那些混迹三教九流之人的手,将那骗子抓去活生生剥皮而死的事儿闹过公堂。
她原本想着,生不如死的程度,至少该让苏浩然成个废物。没想到,居然还让人手脚健全地回来了。
不过也是,这般有个‘奴’字,身为官宦出身的苏浩然已成了废人,可不就是生不如死么?
撇撇嘴,又舀了一勺寒瓜送进嘴里。
甜滋滋的味道下去,倒是消了心底不住蹿起的燥意。
歪过头,对碧桃道:“让小柱子和封三明儿个动起来吧!”
对面的假山上。
红影瞧着那鲜亮的瓜瓤,吞了吞口水,抓了毛笔,写了几个字,放飞了一只鸽子。
“咕咕。”
窗内,苏念惜听到动静,瞥了眼,哼笑一声,继续吃瓜。
东宫。
偏殿内,裴洛意衣衫褪到腰间,露出洁白劲瘦的胸腹,正微垂首坐在凳子上,任由闻三五在他后背扎下一根又一根金针。
青影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原本不想惊动。
不料却听裴洛意文:“护国公府有何事?”
青影忙上前,将纸条打开,放在裴洛意眼前。
后头,闻三五伸头瞄了一眼,有些惊讶,“哦哟,郡主这一手,是不给苏家长房活路啊!”
裴洛意示意青影将纸条烧掉,道:“她怕是有其他动作,不能容苏家长房了。”
闻三五看他,“殿下要帮她么?”
第193章 自尽了
“高武乃神武军奉车都尉,沈默凌麾下。倒是可以趁机敲他一敲。”裴洛意想了想,对青影道:“去京兆府说一声,涉及中宫,务必严惩。”
青影嘴巴一咧,应声离去。
裴洛意还要说话,忽而眉头一蹙,猛地攥紧拳头,不过两息,额头就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闻三五扭头看了眼,皱眉,“倒是比先前好一些,却还不如中了千眠香那之后几日的效果。莫非那千眠香还有催除寒毒的功效?”
他摸着下巴,瞄了瞄眼前这素雅清寒的太子殿下。
裴洛意一看便知他在琢磨什么,缓缓松开拳头,“不可再胡乱给孤用药。”
“……”闻三五一僵,随即撇嘴,“小气。”
伸手又去拔针,“这套九行针法,虽能催出殿下体内寒意,可到底太痛苦。若是有良药辅助,可事半功倍,殿下也能免除这般次次煎熬,何乐不为呢?”
金针完全拔出后,裴洛意的脸已白的连一丝血色都不见。
他拉起上衣,接过闻三五递来的帕子擦拭额间冷汗,道:“千眠香害人不浅,必须铲除。孤会尽量从平安那儿拿到解决之法,你尽快配制出合欢莲的解药。”
清润的嗓音沙哑无力。
闻三五看了他一眼,心下叹气,这位殿下,还真是死撑。这一套针法走完,一般人早昏死过去了,偏他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惦记这么多事儿。
点点头,将药碗递过去,“行了,我知道了。吃了药,歇一会儿吧!”
裴洛意接过,刚送到嘴边。
玄影忽而匆匆走来,神色冷峻,插手道:“殿下,吴羽留下一份认罪书,在刑部大牢自尽了。”
裴洛意募地抬头。
……
摄政王府。
阴沉了数日的摄政王殿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对黎肃点头,“做得不错。”
吴羽一死,案子了结,摄政之权很快就能回到他手里了。
黎肃立时跪下,“为王爷效劳,是属下本分,不敢叫王爷挂心。”
旁边几人看着他,神色各异。
沈默凌挥挥手。
黎肃起身,就听他问:“苏家长房如何了?”
黎肃忙小心躬身道:“回王爷的话,是属下失算,完全没料到苏家长房这短短几日内能凑齐十五万两,将人带回去。还没找着机会,给苏文峰传话……”
“当。”
话没说完,就听茶盏不轻不重地放下。
黎肃立时大片:“属下没办好王爷吩咐之事。”
沈默凌也没说话,转动着扳指,目光森幽地看着黎肃,道:“你觉得我要见苏文峰,是为了区区一个苏浩然之事?”
所以,苏浩然回来了,自然就没事儿了,连话都没传过去。
“是谁教你自作主张的?”沈默凌笑了声,问。
黎肃后背一寒,再次跪下,“属下该死!”
沈默凌看着他,片刻后,道:“也罢,吴羽的事儿你办得漂亮,便将功抵过了。苏文峰那儿,你再去传话。”
“是。”黎肃好不容易立了功,哪成想转眼就成了戴罪之身,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恭谨应了,退到一边。
一旁,有人上前,“王爷,沈妃与莲蕊真人这一回彼此指认,怕是不好揭过。您看要如何处理才好?是否要威慑一番莲蕊真人?”
沈默凌冷笑一声,“不必理会。只要莲蕊真人的秘密把持在本王手里,她就不敢对沈妃如何。”
“另外还有那几家……”
众人围在桌前,低声商议。并未想过,沈默凌的摄政之权还未拿回。
翌日。
天刚蒙蒙亮。
“咚!咚!咚!”
京兆府大门前的鸣冤鼓就被人狠狠敲响。
担惊受怕好几日的孙恩昨夜好容易睡了个好觉,谁知就这么大清早地被吵醒了。
气急败坏地走出来,怒喝:“谁在敲鼓!”
一个衙差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指着外头,“大人,护国公府报案!”
“……你再说一遍?”
孙恩死死瞪着衙差,那模样仿佛在说,你要再敢替护国公府几个字,老子就宰了你!
衙差缩了缩,小心翼翼道:“护,护国公府,报案。”
“!”
孙恩眼前一黑,完了!这位郡主殿下!又弄什么幺蛾子啊?
急匆匆将小柱子唤进来一问,一看那金光四溢的凤头钗,登时也是吓了一跳!
护国公府要进献给皇后娘娘的凤头钗,被高家偷了?!
他高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疯了?!
再看那当票上明明白白地盖着高家的印戳,根本就是证据确凿。
眼珠子一转,就动了心思。
因着先前玉真观一案,他正每日里都惴惴不安,生怕长公主殿下动怒,撸了他的官身还好,只怕被怀疑与摄政王勾连,要了他全家的命!
眼前这一桩,若是能办好,说不准平安郡主满意,能在长公主殿下跟前说他几句好话?
立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高家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从护国公府盗窃如此贵重之物!来人!去将高家一干人等抓来查问!”
旁边的少尹低声道:“大人,那高武可是神武军中人。”
神武军,那可是摄政王执下!
孙恩一听,果然又心下打惴。
跪着小柱子一见,立时道:“大人,这钗子可是咱们郡主准备进献给皇后娘娘的!高家这么一偷,分明是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啊,您可要……”
“放肆!中宫也是你能随意议论的!”孙恩立时起身,朝皇宫方向行了一礼。
转过身时,心下却又是一转——万佛寺刺杀一事经长公主一闹,案子交由刑部已并非秘密,如今沈默凌摄政之权被暂扣。
而各世家贵胄因着玉真观一案,沈默凌的无作为也颇为恼怒,竟也没有一个出手相帮的。
这摄政王到底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还真不好说。
正迟疑间,又一个衙差跑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还递上一物。
旁边的少尹一看——暗龙藏影,暗影卫。
暗影卫,东宫专属护卫。
心下一惊。
孙恩脸色大变,募地朝那衙差看去,“果真是……”
朝皇宫瞥了眼。
衙差点点头。
孙恩再不犹豫,立时怒道:“本官乃是京城父母官,岂能因权贵便偏私办案?纵使他是神武军又如何!皇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来人!去高家抓人!”
第194章 抓起来!
而此时的高家。
高何氏正将面前的几件极其精美的首饰装进红木匣子里,眼眶通红,不时擦泪。
高武皱眉,“怎么我给你的都还在这?那你拿的什么物事去典当的?”
高何氏一顿,还没说话,高武的脸一下沉了,“你不会把护国公府那些东西拿去典当了吧?”
高何氏眼神微变,却立时抬头,哽咽道:“这些都是老爷送我的,我哪里舍得。小姑子送来的那些东西,都是从贺家来的,满是铜臭之气,哪里有这些东西在我心里头重要?”
高武看她如此,语气微松,“我知你对我情意。可二娘如今有难,你也该……”
高何氏抬手一盖眼睛,哭了起来,“老爷,小姑子嫁了人就是苏家的人了。这几日我不止典当了她送来的那些,还有好些我自己的陪嫁,才得了那一万两银子,都让你送过去了。咱们家也艰难,莫非都要掏空来给他不成?您也要顾念顾念自己的几个儿女啊!”
高武叹气,“罢了,一些不入眼的东西而已,也至于你哭成这般。你若是喜欢,这两日我再去国公主,叫那贱丫头挑些好的,送你便是。”
高何氏心说,人家现在可是长公主跟前的红人儿,上门去讨要,不怕别人议论?
继续哭哭啼啼,“老爷也知那些是护国公府的东西,怎知小姑子自己又拿了多少?怎地她夫妻不去典当那些,却要来我家要我们帮扶?不就是自己不想掏银子救儿子,这才来逼你这个做舅父的么!都是你这个做舅父的大方,我倒小气……”
高武摇摇头,“好好好,都是我小气。我记着你喜欢的那幅十二面的象牙屏风,还在二娘那儿摆着,我明日便让人抬回来,给你搁在屋里头挡暑气,好不好?”
高何氏这才笑起来,瞥了眼旁边的红木匣子。
底层还压着厚厚一沓银票,全是她当了苏家送来的那些宝贝得的。
既然留不住,不如早早变成银子落到自己的手里才好,凭什么要去帮扶苏家?他们也配!
面上却丝毫不显,靠在高武怀里,正要做些什么时。
门外忽而响起高淼惊恐的尖叫,“阿爹,阿娘!救命!啊!”
高武猛地起身,冲出门外,一见来人,当即怒喝。
“何人胆敢在高府放肆!我可是神武军奉车都尉,乃摄政王麾下!还不住手!”
京兆府新任的法曹参军却并不理会,领着一帮衙役扑进高家。
高声道:“高家盗窃护国公府进贡中宫凤头钗,罪证确凿。全都抓起来!”
就在高家全都被抓去京兆府审问之时,西市里最热闹的茶楼里,评书先生正说起了‘梁王殿下得新宠,添丁进口双喜临门’的风流话本。
国公府,西苑。
苏高氏双眼红肿地擦拭着苏浩然的额头,碰到那个难看的‘奴’字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一遍遍哀哭,“我可怜的儿啊,你别怕,娘一定找到那些畜生,杀了他们给你报仇……呜呜呜!”
哭着扑倒在了苏浩然的怀里。
“啊!”
原本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的苏浩然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推开苏高氏,惊恐地往后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苏高氏被一下推在地上,来不及痛呼,就惊疑不定地看着苏浩然的模样。
再次上前,“大郎,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不要碰我!畜生!”苏浩然突然抓起旁边的玉枕砸了过来!
幸而旁边的婆子拽着苏高氏躲开。
“哐!”
重重的砸地声,吓了送汤药进来的珍珠一大跳!
眼见着药汁洒出大半,她皱了皱眉,走进内室。
就见苏浩然忽然扑过来,跪在地上,抱住苏高氏的腿,大哭,“阿娘,阿娘,你救救我!他们,他们把我当玩意儿,折腾了几宿啊!!!”
满屋的人全如晴天霹雳!
“当啷!”
珍珠手里的药碗砸碎。
众人募地回神,齐齐变脸——完了!听到大郎君这番话,夫人不会放过他们的!
珍珠立时跪在了地上,道:“夫人,奴婢有了……”
“夫人!不好了!”
外间忽然传来惊叫声,“京兆府来人,说高家告您偷盗郡主的东西,让您去京兆府对峙!”
“什么?!”苏高氏再次被当头一棒!
急急忙忙走出去,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回事儿?高家为何会告我?是不是说错了?”
那婆子也说不清,只焦急地说道:“真的!夫人!高家一家子都被抓去了!奴婢听说,他们偷盗了郡主给皇后娘娘准备的凤头钗,想典当换银票,被郡主发现了!”
后头跟出来的珍珠身子一晃!
——那枚凤头钗,她亲眼看到是夫人偷偷去东苑库房拿走送给高家的!
完了!
完了!!
她止不住地哆嗦,眼看着苏高氏被人搀扶着往前走,又回头看了眼疯疯癫癫的苏浩然。
忽然一咬牙,转过身,就要朝外院去找苏文峰。
却在半途被个小丫鬟拦住。
她笑吟吟地看着珍珠,道:“珍珠姐姐,我家夫人愿意给珍珠姐姐一个出路。只要珍珠姐姐答应,今后,荣华富贵样样皆有。”
东苑,莲池旁。
苏念惜趴在美人靠上,懒洋洋地朝水里洒下一把鱼食,瞧着那一条条贪婪争食的肥鲤鱼张开的嘴,恶心地撇了撇嘴,又洒下一把。
腕间,血红的念珠绕成几圈,在日光下盈润涟涟。
长廊那头,小菊跑过来,气喘吁吁,却满脸兴奋:“郡主,您真是料事如神!珍珠姐姐真的跟着人走掉了!”
苏念惜眉梢一挑,笑了起来。
那一日,苏柔雪说出有孕,她就知晓是假的。若是当真有孕了,以苏柔雪的性子,早拿捏着至今无子的梁王抬她进门了,何至于还要来暗算她?
可有孕毕竟不是小事儿,她总不能凭空变出一个孩子来。
能想到的,唯有这个至今隐瞒身孕的珍珠了。
她让人盯着珍珠,果然,瞧见了苏柔雪的人将珍珠带出了国公府。
不出所料地,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苏念惜打开的幽冥大门内。
她洒着鱼食,笑了起来,低低道:“偷换皇室血脉,苏柔雪,你可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走进来吧,苏柔雪。这魑魅极乐的地狱,欢迎你的加入。
忽而想起什么来,扭头问小菊,“珍珠连犹豫都没有,直接走了?”
小菊一听,小脸上立时浮起一抹古怪来,左右瞧瞧,看了眼不远处摆弄莲花插瓶的碧桃。
凑近过来,小声道:“据说,大郎君被绑匪掳走那几日,被当作……那个了……”
第195章 谁都躲不掉
“那个?”苏念惜难得懵了下,“哪个?”
“咳!”
小菊瞧着郡主美得洁白无瑕的脸,实在不敢拿那些糟污的话来脏她的耳,跺了跺脚,忽而想起来,猛地一拍手,道:“对了,南风馆!”
“小菊!”碧桃听见,立时转脸,“在郡主跟前胡扯什么?”
“南风……难道……”苏念惜也瞪大了眼。
那圆溜溜的眼睛,清如琉璃,单纯天真得叫人心悸。
小菊红着脸点点头。
“……”苏念惜眨了眨眼,忽然‘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孙家,果然没让她失望!这手段,可比剥皮厉害多了!
前世想将她当玩物送给权贵谋前程的苏浩然,这一回却做了被人玩弄的栾物,还真是……报应不爽啊!
带着恨意的笑声惊得不远处林子里的鸟儿都飞了起来。
红影探头看了看,又在纸条上唰唰几笔。
一个管事婆子来到水榭前,恭谨道:“郡主,楚家二郎君求见。”
红影一顿,抬头。
“楚去寒?”苏念惜有些意外,“他来做甚?”
婆子含笑:“楚二郎君不曾言明,只请郡主一见。”
苏念惜想到了前几日透出去的口风,笑了笑,却并未动,只对身旁的碧桃说。
“我记着厨房今儿个准备了橙皮糕,去拎一盒给楚二郎君,告诉他,我晨起不适,就不见客了。”
楚去寒未曾料到苏念惜居然拒见了他,待看到盒子里的糕点时,眼神一闪。
关问了几句苏念惜的身体后,便告辞回府。
进了书房,便将糕点摆在了楚巍面前。
两人一看——橙皮糕,糯软香甜。
取首字,乃,承诺之意。
楚巍抚掌,再次轻叹,“这位郡主,心机当真了得。”
楚去寒看着眼前鲜亮软糯的糕点,再次想起那张鲜妍美丽的脸,问:“郡主既然承诺会帮咱们家拿到风凉城主将之位,为何却拒绝见我?”
楚巍斜睨了他一眼,“傻子,郡主要的,可不是你这一个护卫。”
拿到苏家军主帅之权,那这位平安郡主想要的,只怕就是他整个楚家之势了。
她先给了承诺,之后,就要看他们的诚意。
楚巍优哉游哉地吃了一口糕点,点头,“护国公府的吃食果然不错,难怪元宝惦记。让他赶紧养伤快些回国公府去,省得一天到晚地闹腾,吵得老子头疼。”
而楚元,就是他们交给平安郡主的诚意,与把柄。
日光灼灼,这南景的京城依旧繁华富贵,长街熙攘热闹非凡,端的一派盛世之景。
享于乐世的百姓看不见的是,那腐朽溃烂的根里,早已支撑不住这硕果腐烂的皇朝。
楚家要想活,便必须踩进这泥泞里。
谁都躲不掉。
……
香茗楼,二楼的雅间内。
苏文峰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自打上回吴羽见过她,提到摄政王看上苏念惜后,便再没了联系。
他还以为因着赏莲宴的事儿叫摄政王撂开了心思,又不敢擅自上前攀附,实在没料到摄政王殿下居然会亲自召见自己!
他又是激动又是惶恐,以额贴地,道:“下官愿为王爷驱策,只求王爷帮下官渡过此番难关!”
沈默凌单手搭在茶几边缘,淡淡地看着地上趴着的苏文峰,只把玩着扳指,没说话。
黎肃则皱眉,道:“苏大人,能见着王爷已是你的脸面,怎地一开口就求王爷办事儿?懂不懂规矩?”
苏文峰也是急得不行,一听这话,顿时一抖,也知自己有些托大了——摄政王亲自来见,必是对苏念惜真动了心思。
他自以为拿捏,却不曾想,摄政王是他能拿捏的?
立马说道:“实在是下官的亲子受那般奇耻大辱,只觉这些匪徒太过猖狂!王爷执掌神武军,怎能容如此匪徒在京中为非作歹!”
这话倒是又将沈默凌恭维上了。
他冷哼一声,瞥了眼冠冕堂皇的苏文峰,转着拇指的手停下,道:“匪徒自是要剿,也无需苏大人来求。”
苏文峰一听,心下一喜,“多谢王爷……”
不想却听沈默凌道:“今日邀苏大人前来,是想问问,苏大人手里,拿着平安郡主的什么把柄?”
苏文峰心下‘咯噔’一声,神色大乱!
幸而他一直低着头,并不能叫沈默凌看破,然而不过顷刻间,额间已是冷汗淋漓。
强撑着说道:“下官不知,不知王爷说的什么……”
沈默凌低笑:“苏大人想好了再说。”
若是从前,传闻那个懦弱草包的平安郡主,被苏家长房随意拿捏,他还能信。可玉真观,赏莲宴和万佛寺,先废了他在国子监的安排,后让他识趣对世家贵胄的掌控,甚至坏了他拿捏长公主的计谋,这样的人,会是个草包?
那么,不是草包的苏念惜,为何又要容忍苏家长房这般在她头顶上作威作福?
他眼眸微深,手指在茶几上轻轻一敲。
苏文峰一颤——信的事儿若是暴露,那人也绝不会让他活!
咬了咬牙,道:“王爷若是想要人,下官有法子,可将她送给王爷。”
“放肆!”黎肃当即怒喝,“王爷面前,休要胡言乱语!王爷岂是这种贪花恋草之人!”
苏文峰为了遮掩那几封信的事儿,也是豁出去了。
募地抬起头,看向面色阴霾的沈默凌,心下打了个寒战,却继续说道:“王爷,苏念惜好歹也是苏无策的女儿,他的旧部对她就算不亲近也有好感,此为其一。其二,她背后乃是贺家,贺家江南首富,家中存银可敌半国!再有其三,她如今为着开办女学,名声极好,还牵制了不少世家贵胄。若是能将她收进房中,对您也是如虎添翼!”
他心知沈默凌原本对苏念惜只是动了美色上的心思,所以加重她的分量,好能借她跟沈默凌讨要自己所想要的!
果然,沈默凌点着茶几的手停下,目色森鸷,朝他看去。
脑海再次浮现先前莫名出现的旖旎画面。
那种熟悉感,总让他觉得……原本的苏念惜,就该是那种不堪一击的菟丝花儿,任由他,按在掌中,随意享用。
良久,就在苏文峰几乎以为沈默凌根本不会答应时。
听他问道:“所以,苏大人,想要什么?”
第196章 一个人?
苏文峰眼前一亮!
黎肃却是讶异了一瞬,看了眼沈默凌,识趣地没开口。
苏文峰看了眼沈默凌,道:“下官在工部已有十数年,一直盼着能进吏部……”
“苏文峰,你休要放肆!”黎肃一听就知他是狮子大开口,“吏部掌管南景所有官员调动,你一个工部员外郎,也敢想着进吏部?!”
机会就这么一次,若不狠心搏一把,怎么能得来前程!
擦了擦额角的汗,道:“若是下官进了吏部,定能为王爷更好的出力!”
黎肃瞪着他,简直是大开眼界。拿自个儿侄女的清白换前途,还能如此冠冕堂皇的人,他自问是从未见过!
皱着眉,低声对沈默凌道:“王爷,这种心肠歹毒之人,不能用!”
沈默凌却没应,只看着挺直后背的苏文峰,倏而笑了声,再次慢悠悠地转动扳指,道:“苏大人,莫非忘了,柳叶巷子。”
“!”
苏文峰顿时面色大变,“王爷,那只是……”
沈默凌已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森然道:“我给你三日,苏念惜或者你手中之物,送来给本王。”
说完,也不等苏文峰说话,径直走了出去。
苏文峰跌坐在地上,冷汗淋漓,正惶惶不知如何是好时。
门外的常随忽然焦急地冲进来,“老爷,不好了!夫人又让官府的人给抓走了!”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心神恍惚的苏文峰直接给炸醒了。
惊愕转脸,“你说什么?!”
常随上前去扶他,“您快去看看吧!这回可不是小事儿!是高家偷了郡主的凤头钗去典当叫人发现了!”
苏文峰趔趄着朝外走,“高家,高家的事儿,与我家何干?”
“高家说,那凤头钗是夫人送给他家的,要偷也是夫人偷的!”
苏文峰眼前一黑,刚要说话,一口血直接呕了出来!
“老爷!”
苏文峰死死抓住他的手,面色青白,道:“去,去追摄政王,快去!”
……
“郡主!郡主!”
日影西斜,晚霞金灿灿的余晖渲染了京城大半的天际,这座热闹繁华的京华熄没白日的喧嚣,沉入夜色绚烂的瑰丽。
苏念惜坐在兰香园的秋千架上,正看着长乐府送来的请帖,就听小菊咋咋呼呼地从外头跑着进来。
笑了笑,将请帖递给旁边的碧桃,道:“明儿一早给公主府回帖,就说我后日一准去拜访。”
“是。”碧桃应下,又扭头瞪小菊,“好好地走路,当心摔着。”
小菊到了近前,喘着气,吐了下舌头,“碧桃姐姐越发像夏莲姐姐了。”
不等碧桃说话,又连忙对苏念惜说道:“郡主,大老爷回来了。”
“嗯。”苏念惜踮起脚,荡着秋千,问:“一个人?”
“对!一个人!”小菊点头,又道:“回府不久就叫了大夫!”
“嗯……”苏念惜哼了声,又扫了眼眼前这肥嘟嘟的小丫头。
旁人看她都道是个贪吃的傻丫头,可苏念惜却知晓,这丫头借着这副皮相,在府里就没人会防备她。
慢慢地混成了个包打听,国公府的事儿,就没有她问不到的。
可见机灵。
点着脚停下秋千,道:“小菊,我给你分派个任务怎么样?”
小菊一听眼都亮了,立时点头,“好啊好啊,郡主您说!”
苏念惜笑,“你这几日,就负责盯着大伯,看他可有单独去过府里什么地方,若是有,及时来报我,也不能让别人知晓。若是能做到,嗯……便允准你每日跟厨房点一样点心吃。”
小菊一听眼睛几乎迸出光来,小鸡啄米地点头,“奴婢一定不负郡主所托!”
说完,转身就跑了。
苏念惜话还没说完,只看见这丫头蹦蹦跶跶的后脑勺了,失笑摇头,又荡了一会儿,道:“碧桃,把苏柔雪的事儿传去西苑那边吧。”
……
苏文峰一夜无眠,第二日又告了病假不曾上职。
昨日高武夫妇与高氏在京兆府大堂撕扯,互相抵赖,不想却被人察觉,他们是合起伙儿来骗苏无策夫妇留给孤女的遗产。
简直要叫求着摄政王去说情的他无地自容!
他到现在都记得摄政王最后看自己时那眼神的冰凉,吓得心头一阵哆嗦!
苏家连连出事,妻子皆让他丢尽脸面,上峰同僚不知阴阳怪调地讽刺过他多少回。
若不是眼下他还有个护国公府的依仗,只怕早丢了官职。
恨得掀翻了常随捧来的汤药,怒吼:“休书!我要休了这蠢妇!”
常随往地上一跪,哭丧着脸道:“老爷,夫人好歹为您料理后宅,生儿育女了。如今高家攀扯,您不救夫人,反而要这时候休妻,人家会说您薄情寡恩啊!”
“砰!”
苏文峰又打翻了手边的花瓶,伸出的手直颤,“难道就要任由这个蠢妇拖死我们全家不成!”
常随跪在地上,想了想,小心道:“老爷,要不……您找三娘子说说呢?”
“三娘?”苏文峰疑惑看他,“同三娘能说得上什么?”
常随一愣,没想到苏文峰竟然不知晓!
立马说道:“老爷还不知晓,三娘子已去了梁王府?”
“什么?!”
苏文峰募地站起身,眼前一黑,又跌坐回椅子里,不可置信地看那常随,“你说什么?三娘去了梁王府,我怎么不知晓?!”
毕竟是嫡女给人做妾,还是先坏了身子。常随以为这事儿到底不光彩,所以苏文峰夫妇才没有声张,也不叫下人议论。
谁知他竟真的不知。
也是脸色不好,急忙道:“外头都传遍了,三娘子有了梁王的子嗣,被梁王接去王府做贵妾了!这可是梁王的第一个孩子,一旦出生,三娘子说不准都能成为侧妃呢!”
苏文峰的眼睛越瞪越大,“三娘不是去了万佛寺……”
话音未落,想起来,自打那日后,苏柔雪就没回来过!
他为着苏浩然的事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他这闺女竟已经被梁王悄摸摸地带回自己屋里了?
甚至连个招呼都不曾给家里说一声!
被羞辱的气愤盖过了一切,他猛地站起来,怒道:“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嫡女就这么被梁王不声不响地带走!他,他简直欺人太甚!”
第197章 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常随一见他激动,忙扶着他,说道:“老爷,您千万息怒,现在可不是生气的时候。三娘子如今得了梁王的看重才是好事啊!”
苏文峰看他。
“不能总让高家这般攀咬着夫人,凤头钗的事儿必然要去了结。以郡主的性子,怕是不会帮您去救夫人。眼下只有三娘子能帮忙了。”
苏文峰眉头一皱,说实话,虽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却很是不喜欢苏柔雪这般自甘下贱的姿态。
常随又道:“夫人是三娘子的亲娘,她于情于理都该伸手。便是到梁王跟前求情,也不会得罪王爷。若是有梁王说情,想必夫人很快就能没事了。”
苏文峰满心冒火,很是不想去救苏高氏。
可夫妻一体,他这时候背信弃义,外头会将他说得更难堪。
毕竟已经有御史参过他了,皆被摄政王暗中压了下来。
他想了想,道:“行,你给梁王府送个帖子,就说我要见她。”
常随忙应下,“是。”
捡了碎瓷片,不想刚一打开门,就见苏浩然站在外头,一双眼阴沉沉的,完全没有往日爽朗气度,短短几日,形销骨立,尤其脸上一个‘奴’字,十分瘆人。
“大郎君……”
“你说,三娘什么时候去的万佛寺?”
阴森森的嗓音,惊得常随后背一寒。
苏文峰已走了出来,看到大儿子这般模样,亦是心疼,伸手拉他,“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我问你,苏柔雪是不是在我被掳走的时候,自己跑去攀梁王府的高枝儿了?!”苏浩然一把打开苏文峰的手!
苏文峰眉头一皱,“你在胡闹什么?你妹妹有了梁王子嗣,自然要去梁王府!回去歇着!”
“好好好!”苏浩然忽而凄厉大笑,“苏柔雪!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转身冲了出去!
“老爷,这……”常随担心。
苏文峰摇头,“不必理会,你先去给三娘递帖子。”
“是。”
……
翌日。
两张帖子自护国公府门房被送出去,一张去了长乐府,一张去了梁王府。
小柱子的消息送进去的时候,苏念惜正在跟刚回到国公府的楚元说话。
听说了帖子的事儿后,心情甚好地伸了个懒腰,对小菊道:“也就这几日了,盯好那边。”
“好嘞!”小菊鼓着腮帮子翻看楚元带来的大包裹,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问:“元宝,还有啥好吃的?”
楚元刚要蹲下,拉扯到还没完全恢复的伤口,咧着嘴指了指,“那儿!那儿!有牛肉干!那个好吃!你们吃!”
一群小丫头立时围了上去。
苏念惜看着有趣,托着腮帮子轻笑。
就听身后问:“郡主,是有办法赶走西苑那些人了么?”
苏念惜一惊,扭头就见夏莲白着脸站在身后,碧桃也唬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她。
“怎么起身了?”苏念惜问,“小心些,坐下说话。”
夏莲笑着摇头,“本就不是多大的伤,躺久了也不舒坦。心里也实在惦记着郡主。”
苏念惜不满地横了她一眼,亲给她倒了一盏花茶放在她手里,道:“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当我是小孩子不成?我如今身上是非多,没你们在身边,我可不会犯傻随便出门呢。”
“可您明日还要去长乐府……”
苏念惜笑,“长乐府在安兴坊,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皇城门口寻衅滋事?安心,不会有事儿的。”
况且,她还有个杀手锏呢。
瞄了眼外头屋顶的方向——那躲在暗中的人,她已猜到是何人安排的了。
又听楚元和小菊在抢食。
“这个不给你!”“元宝小气!”“这是给仙女姐姐的!”“啊?好吧!那这个给我!”
她莞尔侧眸,伸手,拿着团扇,摇了摇。
只觉这天儿,当真是太热了,就算冰釜在侧,她也觉得心里烧得慌,总有一股子燥意蹿得她浑身难受。
又伸手去拿冰碗,被夏莲给挡住。
眼睁睁看着碧桃将冰碗端走,气得撂开团扇趴在了软榻上。
惹得旁边几个小丫头哈哈大笑。
与护国公府的热闹欢笑一团的气氛不同。
梁王府的承喜阁内,一片鸦雀无声,端坐罗汉榻上的梁王黑着脸,梁王妃倒是神态自然,却也没有出声。
众人皆屏声静气,不住朝那屏风之后望去。
不久,屏风后传来脚步声。
梁王妃淡定地放下茶盏,抬眸,看向走出来之人,笑问:“陶太医,如何?”
陶太医一笑,朝榻上两人抱手,“恭喜王爷王妃,小夫人已有一月身孕。”
“哈哈!”梁王的脸顿时转阴为晴,猛地站起身,走进了内室,“我的乖乖心头肉,你就是我的福星啊!来来,快让本王好好地摸一摸我的宝贝儿子!”
屋内一片恭贺道喜声。
梁王妃端庄得体地道了赏,送着陶太医出门,顺口道:“先前寻了几个大夫都摸不出喜脉,还是陶太医千金圣手,一诊便得了喜讯,我要替王爷谢您。”
陶太医笑着摆手,“王妃客气了,本就是下官分内之事。”顿了下,又道:“不足一月的滑脉有时不好诊断,也是正常。”
梁王妃笑了笑,又问:“我这孩子,足有一月了么?”
陶太医一听,心里便咯噔一声。
他是个千金圣手,行走内宅后宫颇多,见过的阴私几箩筐都装不完。
赏莲宴之事,也听当时在场的同僚李太医说过。
算算时辰,可不是还差那么几日才一个月么。但是刚刚那个脉象,分明是一个多月了!
他脑门上登时就现了汗。
最近京城里疯传梁王有了后,这若有人混淆王室的事儿被自己揭穿,凭梁王那喜怒不定的性子,怕是当场就能砍了自己!
到底是行走皇宫的太医,很快镇定下来。
笑了笑,含混其词地说道:“这脉象也做不得准数。有些人脉象好,会强劲些。有些人体质弱,脉也就跟着弱些。总归小夫人这胎,不过一月前后。产期的话,算着小夫人上回的小日子,该是明年开春时节了。”
这就说不得准了。
梁王妃也不会想到苏柔雪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短短时日内弄个有身孕的人来糊弄他们,更何况,她破身那天的血渍可是明明白白留在厢房的床榻上。
便不再疑心,点点头,吩咐人包了厚厚的封赏给陶太医,刚准备去承喜阁,就见管事的拿了一封帖子过来。
“王妃,这是护国公府送来的。”
第198章 蠢妇!
护国公府的帖子,门房自然不敢慢待。
梁王妃接过,打开一看,发现是苏文峰要见苏柔雪的帖子。
倒是敢打着护国公府的名义。
冷笑一声,刚要丢开,忽而又想到什么,递给那管事的,道:“给小夫人送去。”
管事的忙应下。
梁王妃擦了擦手,转而对身后的心腹道:“去给七郎说一声,苏高氏养出这样的好女儿,我梁王府上下感激不尽,可要好好地招待她一番。”
梁王妃有个堂弟,在京兆府做司法参军。
“是。”
承喜阁内室。
苏柔雪含羞带怯地送走了梁王,转回屋子,进到里间,看到站在旁边小心翼翼缩着的珍珠。
笑道:“害怕了?”
珍珠也没想到苏柔雪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冒充皇室血脉!
她牙关打颤,惊恐地看向苏柔雪,“三娘子,这可是王府,奴婢怎敢……”
“啪!”
苏柔雪一巴掌就扇在了珍珠的脸上。
珍珠被打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又被苏柔雪扶住。
嗔怪地笑道:“当心些,摔着我的孩子,我可唯你是问。”
珍珠一颤,抬头,就对上苏柔雪温柔如水的眼神,仿佛刚才那个二话不说便扇她耳光的是旁人似的!
她后背一寒,下意识要后退,却被苏柔雪死死攥住胳膊。
痛得低哼一声。
就听苏柔雪道:“珍珠,你也知晓,这是王府。若是这事儿被王爷知晓,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么?”
珍珠一颤,何曾没想到这点,此时后悔已来不及,却还想着苏柔雪能大发慈悲,放过她一马。
哀求道:“三娘子,若是事发,咱们都得死。奴婢卑贱之身,怎能以腹中之子混淆王爷的孩子,求求您,放过奴婢,奴婢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脸颊猛地被掐住!
苏柔雪尖尖的指甲几乎掐进珍珠的脸蛋里,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想活,就给我乖乖听从安排!不然,我死之前,一定叫你生不如死!”
珍珠害怕得直哆嗦,眼泪涌了出来,颤颤出声,“奴婢错了,三娘子,奴婢,奴婢一定都听您的。”
苏柔雪这才满意,笑着松开手,又轻柔地摸了摸她发硬的小腹,温声细语地说道:“别吓着我的好儿子了,乖乖哦……”
珍珠直颤,却不敢躲开,任由那手,放在她的身上,一遍一遍地摸。
“雪姨娘。”
这时,一个婆子走到门口,唤了声,“有护国公府的帖子。”
苏柔雪眉头一皱,扭头看去,“护国公府?”
她并未派人送信回去,他们怎么知晓她在这里?
猛地想到苏念惜,恼火地骂了一句‘贱人’,转身,走了出去。
珍珠猛地呼出一口气,跌坐在床榻边。
“雪姨娘,可要回信?”
苏柔雪看着帖子里居然是她那父亲的笔迹,里头写着有要事见她,依旧一副颐指气使的语气。
冷笑一声,丢开,道:“不必理会。”
婆子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雪姨娘,听说您的娘亲涉嫌偷盗平安郡主的凤头钗被京兆府带去衙门审问了。”
苏柔雪眉头一皱,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她那阿娘居然又惹出事端来。
心里暗骂,蠢妇!尽会拖后腿!
看了眼那管事婆子,笑道:“我如今有了身孕,也不大好多走动,阿娘的事儿多谢嬷嬷告知,待晚间王爷过来,我会求王爷帮我去问问的。”
王嬷嬷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到了主院,朝梁王妃一跪,将方才苏柔雪的话说了。
梁王妃低笑一声,“倒是个聪明的。”
这时候跟苏府联系,只会被那乱糟糟的一家子拖累。
王婆婆却撇撇嘴,“奴婢却觉得这雪姨娘心狠得很。听说苏夫人最疼这亲生女儿了,不想如今出了事儿,她方才居然半点焦急也不见。不过好在还说了要去求咱们王爷帮忙问问,可见还有点良心。”
梁王妃翻开账簿一页,轻笑:“她不会求王爷的。”
“啊?”
梁王妃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所以说她聪明。”顿了下,又道:“盯好了她。”
“是。”
……
不提苏文峰在家等了整整一日没有收到苏柔雪的回信,如何暴跳如雷。
转眼隔日。
苏念惜扶着碧桃的手走出主屋,守在外间的夏莲便是眼前一亮。
因着守孝,苏念惜平素里的装扮皆是清雅素淡,今日虽依旧是素色,却着了一件白底绡花衫子,配一条极淡玉兰色长裙,走起路来,宛若水波荡漾,花色浮漫。
尤其平素不喜妆容的郡主今日还略施粉黛,更将那本就般般入画的面容点缀得清颜无两。
夏莲上前来,笑着说道:“郡主今日倒是用心了。”
苏念惜摸了摸鬓发,道:“怪重的。”
碧桃赶紧按住她的手,“都没戴几个首饰,哪里就重了?您别乱摸,乱了就不好看了。”
苏念惜撇撇嘴,看了眼日头,道:“夏莲你别去了,让碧桃跟着。”
夏莲眉头一皱。
苏念惜却按了下她的手臂,“我琢磨着,大伯没收到苏柔雪的回信,怕是要等不及了。我今日出门,他想必会放松警惕,你跟小菊,今日盯紧些。”
夏莲眼神一变,点头,“是,郡主放心。”
“嗯。”
苏念惜笑了笑,“自己当心身子。我回来时给你带王婆婆的肉馍。”
马车出了槐花胡同去,碧桃朝外瞧了瞧,道:“郡主,封三跟在后头。”
“嗯。”
楚元和夏莲受了伤,方叔也不能行走,如今出行只能依仗封三。
摇着团扇,有些烦躁地说道:“这天儿太热了。”
碧桃有些疑惑地看了眼外间,“今儿阴天,确实有些闷热。奴婢给您倒一盏凉茶?”
“嗯,多倒些。”
马车穿过热闹的长街,驶入北城,巡街的禁军明显增多,街道两旁也清静下来,大片华贵的府邸坐落。
“叩叩。”
小柱子上前,敲响了长乐府镶嵌铜钉的朱红大门。
“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第199章 拜见太子殿下
长公主牵着苏念惜的手径直入了早吩咐人布置好的小花园里,一边拉着她坐下,一边上下打量她,见她额角汗意涟涟,只当她身子还虚弱着。
关切地问:“身子可还好么?”
苏念惜笑着点头,“不过一些小伤,倒是让殿下记挂,实在惶恐。”
长公主嗔怪地拍了下她的手,“与我还这般生疏做甚?”又叹气道:“我这阵子太忙了,也没早些去探望你,还叫你跑着一趟。先前太子没吓着你吧?
苏念惜想起那三番五次拒绝了自己的仙儿,弯唇,“太子殿下很温和。”
长公主觑着她的神色,见她当真不甚在意的模样,心下有些失望——看来她对裴洛意当真没什么心思。
可几番经历后,她愈加打定了主意想叫苏念惜能助东宫一臂之力,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朝外扫了眼,见无丹对自己点点头,转过脸来又笑道:“你前阵子送给我的花儿,可想去瞧瞧么?”
苏念惜眼波一转,站了起来,“蒙殿下喜欢,小女配殿下一同去瞧瞧。”
“好好。”长公主又携了她的手,朝花园走去。
两人来到一处背阴的凉亭下,便瞧见不远处花团锦簇错落有致的花坛里,种下的,正是苏念惜先前派人送过来的茶花。
花朵热烈而灿烂,可见是被照料得很好。
微风一吹,满园馥郁。
苏念惜轻叹,“殿下的花园,当真漂亮。”
长公主一听就乐了,笑着又拍拍苏念惜的手,“我年纪大了,就喜欢这些漂亮的花儿。看着鲜亮的颜色便高兴。上回为着我的事儿,带累你受伤,我心里实在不好受。所以啊,我就去宫里,告了那摄政王一状!”
她这话已说得有些深了,当然,也存了试探之心。
苏念惜自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本就存了拉拢长公主的心思,此时自然不会躲避装傻。
转过脸来,认真地看向长公主,道:“殿下,您太冒险了。”
“嗯?”长公主倒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有些意外,“为何这般说?”
苏念惜扶着她在凉亭中坐下,亲手执壶倒茶,放在长公主手边。
轻声道:“殿下依仗,无非是圣人对殿下的手足之情。圣人对殿下敬重爱护,听闻您被摄政王算计,必然责罚。可这,并非是长久之计。”
长公主端着茶,看这丫头如花似玉的脸,笑了下,道:“如何便非长久之计了?举国皆知,圣人敬重本宫,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旁人可替代不了。”
苏念惜莞尔,看向长公主,“可皇家无亲情,更何况,再浓厚的手足情,也经不住长时间的猜疑与算计。”
长公主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圣人继位二十年,可从未与本宫红过脸。”
这便是沈默凌忌惮长公主的真正原因,一旦被长公主记恨,便相当于在圣人那儿永远得不到最大的信任。
苏念惜微微一笑,看着笃定的长公主,道:“可这一回,圣人却并未下令废了摄政王。”
长公主笑容骤然一顿!
片刻后,缓缓抬目,看向身旁这娇娇气气像个小桃子似的小丫头。
那双黑澄澄的眼睛,纯澈自然,带着对世事懵懂的天真。
偏生说出来的话,却一针见血,叫人心颤。
“圣人若真的为殿下所想的那般对殿下极其看重,那么,在知晓摄政王指使刺客暗杀殿下的那一刻,即便不下令处死摄政王,也会将他重罚。可是……”
她弯着唇,对上长公主的眼睛,甚至还调皮地眨了下,道:“除了暂时交出摄政权和降了贵妃的位份以外,圣人却并未对沈家做出什么更重的处罚。”
她的话音还带着几分孩子般的娇气,却好似重棒,在长公主心头重重一敲!
她下意识想开口。
就听亭子外有人说道:“平安所说不错。姑母先前在太极殿,意图杖杀莲蕊真人,也叫圣人对您起了不满。您不可再这般冲动了。”
那声音醇和优雅,没什么起伏,若盛夏里一捧清霜,骤然落入苏念惜的心尖上。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骨就蹿到了天灵,叫她连指尖都跟着微微一麻。
这么算起来,两人自打上次分别,已有半个多月不曾再见。
分明没有多久,可苏念惜转过脸,再看到那身着广袖大衣,自烈日下若轻云缓来的身影,还是觉得仿佛阔别再见。
对上那双漆黑淡然的眸,她心头微悸,垂眸屈膝,行大礼,“拜见太子殿下。”
不见从前的亲近与随意,只有客套的生疏与远离。
裴洛意微微攥紧念珠,道了声,“免礼。”
走进凉亭,“姑母。”
长公主一看这二人疏离陌生,当真失望,却也不气馁,招呼道:“平安莫怕,他就是个面冷心热的。坐我旁边来。”又转头看裴洛意,“怎么这个时辰才来?”
东宫让她寻个由头,她便想好了借机再让两人好好地见一面。原本是打算让裴洛意到长乐府好生打扮一番等着苏念惜来的,谁知这孩子偏生又迟了这许久。
瞧瞧,又把小丫头给吓得拘谨了起来!
裴洛意在石桌另一边坐下,扫了眼垂眸只做乖顺模样的苏念惜,道:“有事耽搁了,姑母这几日可还好么?”
长公主笑着点头,“我自是一切都好,宫里头呢?你娘那边还安生吧?安乐宫跟那妖道两个听说打起来了?”
她这明显是故意当着苏念惜说的。
裴洛意的视线又落在依旧垂眸不看他一眼的苏念惜脸上,片刻后,淡然转开,道:“禁军查出,药物并无问题,乃是与丹药药性相克。两边都是无心之失,圣人下令禁足。”
长公主皱了眉,“三郎当真是糊涂了。损害龙体,何等大罪,竟然只是禁足?这让前朝如何议论!”
裴洛意看那小姑娘只低头喝茶,根本没有搭腔的意思,缓缓转动念珠,再次说道:“朝堂之事,姑母无需担心太多,我自有安排。”
长公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朝堂之事我自是信你能周全。可后宫那几个,各个都盯着你娘俩的命!你身边又没个人能帮衬着,哪日里真遭了那黑心的算计,我看你何处后悔去!”
顿了下,又故意朝苏念惜瞥了瞥,道:“你要是早点儿成亲,后宫有个帮衬你们母子的,我也能省点心。”
当着平安郡主在场便说这话,意思实在明显不过。
第200章 只能是妻
裴洛意转眸,便瞧见小姑娘放下茶盏,淡定地擦了擦唇,又转过头看亭子外的风景,似乎刚刚姑母那明显的暗示,她根本没有听懂。
缓缓拨动念珠,淡然道:“姑母,我不能成亲。”
“啪!”
长公主几乎要被他气死,一拍桌子,“当着平安,说什么混账话!没得叫人以为你哪儿……咳,你好好的,做甚不能成亲!”
裴洛意眼角的余光落在小姑娘那边,她神色平和,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
是放弃了想让他娶她的想法么?
心口忽而如被针扎了一下。
疼痛转瞬没入血海,他连察觉都不曾。
“你今日不说清楚,就别想走!”长公主显然是气狠了。
裴洛意瞥着那小姑娘,一颗一颗拨动手中念珠,随即,缓声道。
“圣人,沈家及其势,皆不会准许我娶妻。”
“胡扯!”长公主怒了,“他们不准,你就不娶了?再说了,东宫立妃,乃是皇典!你要娶妻,他们敢阻拦,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哪儿都没这道理!”
苏念惜看着不远处姹紫嫣红的花朵,缓缓眨了下眼。
耳边再次传来裴洛意轻缓如冷泉的声音。
“东宫立妃自然是合情合理,也无人能阻拦。可若我得了妻族助力,圣人与沈家,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会想尽办法,铲除所有能助我的羽翼。并……”
他转过脸,似是去看外间的景致,视野里却只有那摇曳如幽兰的小姑娘,淡缓道:“竭尽全力,谋害我的妻。”
“……”
长公主惊住,好半晌,才难以接受地问:“所以,这才是你对外说不能娶亲的真正缘由?就为了……不牵连妻族受难?”
裴洛意看着小姑娘依旧端坐冷离的侧影,捏住指尖念珠,片刻后,拨下一颗,道:“不错。”
小姑娘依旧毫无所动。
长公主扶额,万没想到,这大侄子竟然光风霁月到了这般地步!
又问:“那你修身念佛,也是为了避嫌?当真要渡入空门?”
拨动念珠的手指一顿,他看向长公主,随后低声道:“姑母,我念佛,为的是静心。”
“哦对。”
长公主都被气糊涂了,这才想起,裴洛意打小就跟着皇后念佛,是为了静心养身,克制寒毒发作之苦。
又一拍桌子,“险些说岔了!皇权争夺,哪有不见血光的!你说不牵连妻族,那你东宫的那些属官呢?朝堂里支持你的那些老臣呢?难道你都能不要?”
这分明是胡搅蛮缠了。
裴洛意有些无奈,“姑母,朝堂权党利益纠葛,怎可与我近身之人相提并论?”
长公主翻白眼,“你的妻族就没有权党纠葛了?”
“不,姑母。”不想,裴洛意这回却毫无迟疑地摇了摇头,“我的妻,便只能是我的妻。”
他没明说。
可长公主与苏念惜却都听了出来。
——他会把妻子当作爱人,不愿叫她与自己,共陷险境。
“……”
长公主知晓被人真心爱护的美好,一时竟无法再说教这朗朗如明月的大侄子。
正思忖如何再说动他时。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念惜忽而款款起身,朝两人福身,笑道:“两位殿下似乎有要紧事相商,臣女便不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哎?”长公主焦急,“这怎么就走了?我还留了午膳呢!吃过再回吧?”
苏念惜垂眸,娇声柔软道:“承蒙长公主殿下好意,今儿天热,臣女有些气闷,怕坏了您的兴致,还是下回再来。臣女告退。”
“这……”长公主站了起来,“不若让府医给你看看?”
苏念惜却只是清婉一笑,还要坚持告辞,一边,裴洛意也站了起来,道:“我刚好也要告辞了,送一送平安郡主。”
长公主一听,顿时怒上心头,心下大骂——你这犟孩子!现下献殷勤有什么用!方才那些话都叫人听进去了!人家还会亲近你?!
果然,听到苏念惜道:“不劳烦太子殿下了。臣女告退。”
说完,扶着碧桃的手离开了凉亭。
长公主连忙道:“无丹,你亲去送一送。”转过身,一巴掌就拍在了裴洛意的胳膊上,“你是要气死姑母不成?!”
裴洛意被打了下,也没动弹,只看着离去的苏念惜背影,又被打了下,才低头看向气哼哼的长公主,语气温和,“姑母,您当心身子。夏日祭之前,莫要进宫了。”
长公主跺脚,“你都不听我的,我做甚要听你的。”
“姑母。”裴洛意神色微凛,“圣人此番吐血后,身子便有些顶不住了,脾气也变得易怒起来,太极殿已连杀了三个宫人。”
长公主一惊,皱眉,“怎会如此?”
裴洛意又道:“您安心在长乐府,无需担心其他。我暂时需要离开几个时辰,若宫中有人来探,还要劳烦姑母替我遮掩一二。”
长公主点头,目送他离去后,便坐在亭中发呆,见无丹回来禀报说平安郡主已打道回府后,愈发难受。
深深叹气,“这孩子,怎么就这般拗劲!平安多好的孩子,若是叫旁人娶去了,我可要呕死了!”
“殿下,忌口呀。”无丹小心地扶住她,“儿女自有儿女福,您担心不来的。”
“唉……若是他俩能成了,我愿意给万佛寺的佛祖们通通渡一遍金身!”
……
“嗒嗒嗒。”
马车驶离安乐坊。
碧桃看着苏念惜捧着碗‘咕咚咕咚’一大口喝下,很吓了一跳。
“郡主,您没事儿吧?”
苏念惜放下茶碗,长呼了一口气,却还是觉得心头的燥意跟一团火似的,烧得她难受。
尤其是那冷冰块儿方才说的话。
——“我的妻,便只能是我的妻。”
“笑话!”她不掩嘲弄地讥笑,“贵胄之家,哪个娶的妻是真心实意的?皆是利益纠葛!他一个东宫太子殿下,还指望有个真心以待的妻子?简直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难怪上辈子死在沈默凌手里,就是太蠢。
偏她今日猜到能见他,还特意装扮了一番,全白费了心思。
又冷笑道:“浪费了我的好衣裳好胭脂,当真是做给瞎子看。以后也不必如此为这位殿下费心思了,总归他眼里是看不上我这个无情无义之人了。”
外间,抬手正要敲门的小柱子都傻眼了。
看了看身边站着的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再看了眼紧闭着的车门,以及里头不断传出的郡主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语。
一咬牙,敲门,“郡主,太子殿下召见。”
“……”
第201章 来见我
碧桃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让郡主别说了,又转身要去开门。
却听苏念惜冷声道:“不见,回府。”
小柱子嘴角都快抽筋了,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身边郎艳独绝的太子殿下,一狠心,转身就要去拉马缰。
却被玄影拦住。
“平安。”
清冽声音穿过紧闭的车门,“我要见你。”
苏念惜瞥了眼车门,透过缝隙仿佛能见那人不染红尘半分的谪仙姿态,冷笑一声,道:“太子殿下召见,我就一定要见么?”
碧桃震惊地看向自家郡主——您跟太子殿下怎么这般凶啊?他会不会一生气就砍人的头啊?
苏念惜却并未在意裴洛意会有何反应,又敲了敲侧壁,“小柱子,还不走?!”
小柱子想推开玄影,可哪里是他的对手!
不远处,守在外间的封三几个见状,想过来,不料,也被人给拦住。
眼看就要惊动巡城的禁军。
裴洛意再次说道:“我出城不能让宫内知晓,否则会带累姑母。你见我一见,上回你离宫太急,我还有话未曾与你说。”
苏念惜瞧见马车未动,便猜到什么情况,没想到他今日竟会这般强势,分明方才言之凿凿不会娶妻,这会子又这般纠缠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依旧不动如山地坐在车内,冷冰冰地说道:“你的事儿,跟我有甚关系?总归太子殿下心有乾坤,重情重义,自然不怕小人算计。可别再来同我说话,反叫我这蝇营狗苟之流给玷污了。”
“……”
裴洛意轻叹,没想到她在长乐府那般平静,原来竟为着他的话气恼到这般地步。
本该生气,可心中却浮起一抹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隐秘欢喜。
她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不在意。
上前一步,再次说道:“见我一见,平安。”
不等苏念惜回答,又道:“禁军过来了,我需得先行离开。长宁坊的杨树胡同有个朱门小宅,我在那儿等你。”
顿了下,又道,“来见我,平安。”
“……”
苏念惜猛地推开车门,可外间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眼里顿生一股恼意——他把她当什么?!
被吓得不轻的小柱子站在一旁,颤声问:“郡主,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苏念惜咬牙,本想一走了之。
偏生想到裴洛意方才清冷寡凉的语气,恼得心口又冒起一团火来。
深吸一口气,道:“好,想见我?我便去与他分说清楚。”
他救了她几回,她便将这恩情报了,以后两人桥归桥路归路,她就不信这南景唯有这一人能对抗沈默凌!管他生死!
“去长宁坊!”
长宁坊距离安乐坊不远,同是靠近皇城,住的多是贵胄世家,也不知这位被囚禁深宫的太子殿下是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弄到这么一座宅子。
三进的院子不算大,更没有特别的装潢过,园中的树木也不过简单修葺,并无特殊布置,一路走过去,倒是颇有几分野趣。
虽各处简单,但是长廊洁净,门窗仔细,可见此处是有人专心打扫,证明主人时常到访。
苏念惜心下思忖着此处怕不是裴洛意的秘密据点,就被引进了一处书房内。
进门就先看见了那广袖大衫轩然霞举的太子殿下,正站在条案边看着手中的书信,听到动静,微微侧眸。
瞧见了进来的苏念惜,深眸微涟,将书信放下,抬手,“坐。”
苏念惜撇嘴,摇了摇团扇,左右看了看,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道:“热得很,殿下有话就赶紧说,男女有别,我不好多待。”
说着话时,也不看裴洛意,只侧眸望着窗外。
青影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与玄影退开远远的,见碧桃和小柱子站在日头底下一脸的担心,笑着招呼两人去树下阴凉的地方一起等。
“嗒。”
一盏清茶被放在苏念惜身旁的小几上。
摇着的扇子的手一顿,她瞥了眼,没做声,又转过头,继续摇扇子。
接着,眼角的余光就瞥见这人坐在了对面,伸手,将敞开的窗户掩上。
“……”
她蹙眉转脸,道:“殿下,您这儿的规矩也忒大,连风也不让吹?”
裴洛意静眸沉缓,看她绯红的脸颊和额头上的汗珠,淡声道:“外间风热,郡主喝些清茶,可去热降燥。”
苏念惜却生了反骨,就不愿听他的安排,往后一靠,道:“茶就不喝了,殿下有何话要说?”
裴洛意握着念珠,看窗影下满脸不悦的小姑娘,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气喘吁吁,汗湿的鬓角叫她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浸透过一般。
湿漉漉的脸,湿漉漉的眼,这副模样出去,若是被人瞧见……
他拨动念珠,道:“方才郡主缘何斥某连三岁小儿也不如?”
分明都听到了,搁这装什么呢!
苏念惜心下的一团火烧得愈来愈旺,听了他的话也没耐心分辨他到底想说什么。
只随着心意嘲弄道:“殿下心知肚明,何必来问我呢?皇家无情,殿下却求一人真心,着实有些……痴人说梦。”
她自知大逆不道,对太子殿下这般言语不恭敬。
可她就是想看看,这位殿下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言语冒犯而动怒。
是不是真的四大皆空?又是不是真的对她毫不在意?
不想,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被嘲讽‘痴人说梦’竟也毫不在意。
只淡定地拨动着念珠,瞧着苏念惜,道:“郡主嫁人,就不想求夫君真心爱护疼惜么?”
苏念惜一滞,脑中忽而浮起前世沈默凌对她做出的种种残虐行径。
看着裴洛意不以为忤的神态,心下那点子最后的希望也算落了空。
嘲弄地笑开,“殿下修佛法,当知晓一句,万法唯心。”
她摇了团扇,靠在圈椅里看着对面静冷如山雪的太子殿下,慢缓道:“这世间,情爱动人,却若烟花短暂。真心容易,厮守却难。”
裴洛意没说话,只看着她悲凉的眼。
“山盟海誓那一刻,多少人恨不能剖开胸口表丹心,可这世间,最容易变的,却也是这一颗心。日子长久了,不过就是利益纠葛骨肉牵扯,哪里还有什么真心厚意?凡间多如此,更勿提皇室了。”
她讥诮地挑起唇,看着面前的人,道:“所以,殿下娶妻,求真心,太难。不若放下这镜花水月的虚妄,寻个能真正帮你的,才是正道。”
第202章 你要选谁?
苏念惜自问今儿个已经是剖开真心与他说了实话。
这位殿下也并非什么单纯蠢笨之人,自然也会明白她说得意思。
不想,这位目色静冷的太子殿下依旧只是平淡地看着自己,却再次说道:“我的心意不会变,我的妻,只能是我的妻。”
东宫太子妃之位太过凶险,他确实不能将他心爱之人放到那个位置上,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苏念惜忽而嗤笑了一声,道:“原来,在太子殿下眼中,你的妻,只能是菟丝花一般,攀附你的庇佑,享受你的爱护,却不能与你同甘共苦,助你苍树高擎,攀看云霞?”
裴洛意一滞,握住念珠,再次看向苏念惜,眼底笃定淡然的神色忽有波澜。
苏念惜转着手中的团扇,瞧着太子殿下不见起伏的脸色,忽而就失了再多说话的兴致,嗤笑医生,捏住团扇起身便要走。
却被裴洛意伸手拦住,“平安。”
她蹙了眉,也不看他,还想再走,却听他说:“是某说错了话。”
苏念惜一愣,惊讶地垂眸,似是没料到裴洛意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裴洛意却依旧面色平静,抬眸对上小姑娘微微瞪圆的眼,再次开口。
“可某依旧以为,身为男子,本就该保护自己的妻儿。”他再次拨动念珠,淡缓道:“若是男子理所当然地让自己的妻生儿育女,并分担苦难,这样的男子……不嫁也罢。”
苏念惜听到最后一句,忽而笑了一声,点点头,道:“殿下说的对,那我便去找这样的男子嫁吧!”
又用团扇拍了下他还挡在身前的手,“还请殿下放手,臣女告退。”
可裴洛意非但没收回手,反而也起了身,站到了苏念惜的身前。
他垂眸看着眼前侧脸看着别处的小姑娘,又问了一句:“郡主今日这番装扮,是要给我看么?”
听到他的自称,苏念惜有些意外,却只觉这话更多的是在揭破自己先前丑角一般的自作多情。
冷笑一声,道:“殿下不喜,我今后也不必费心了。还请殿下让开,我要回去了。”
“放弃我,你要选的,是楚家么?”裴洛意忽而又问。
苏念惜脚下一滞,一直强行压住的恼火与失望骤然破开了最后一层舒服。
她募地抬头,怒气难遏地瞪着眼前这个依旧不为半分悲喜所移之人,冷笑道。
“是楚家又如何?殿下吩咐那个藏在我家暗中盯梢的人怕是什么都告诉殿下了吧?那想必也知晓,楚家二郎君可是主动要给我做侍卫!楚家家大业大,二郎君又年轻又英俊,不知多好……”
“平安。”裴洛意忽而伸手,按住了苏念惜的额头,“安静下来。”
“……”
苏念惜一滞,满腔的燥意被这平静的话语压下几分,可更多的不甘却随后蜂拥而起!
她看着眼前垂眸望来的裴洛意,看他静冷目色里的无悲无喜,看他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谪仙姿态。
视线扫过他唇角愈合后还留有极浅颜色的疤痕。
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拽!
团扇落地,同时踮脚。
唇畔触碰。
她闻到了幽然清雅的檀香,只觉身体里的燥意骤然化作星火,瞬间点燃,燎过她的血脉,滚烫的血液直冲入心腔,又疯狂地撞入四肢百骸。
她死死地抓着衣襟,浑身颤栗,只以为会被推开。
却不想,身前的人,居然一动未动。
她浑身犹如被火烧,纵使脑海一片乱麻,理智却还残存,已然知晓,自己这情形——怎么像是中了千眠香?
这种被药物操控的欲念简直犹如毒蛇缠身,让她下意识抗拒恶心,纵使竭力忘记却早已深入灵魂的恐惧再次重重翻涌上来。
她松开了手,往后退去,却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往后一倒!
被伸过来的大手圈住了后背,整个人被禁锢在了一团幽然的檀香中。
她知晓眼前人是谁,却还控制不住地想起沈默凌。
咬牙道:“我何时……中的千眠香……”
方才还嫣红如流霞的脸颊此时一片惨然,圈在怀里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对千眠香的恐惧太过激烈。
裴洛意微微蹙眉,握着念珠的手也缓了过来,将她打横一抱,放在了凉榻上。
苏念惜此时连意识都被烧了起来。
身体里似乎有一只为非作歹的手,在操控她,去贪求着什么。
只觉不对劲。
千眠香会控制人的欲念,但除非用药很多,否则不会这般药性暴躁激烈。
她的手无力地抓挠,浑身都是汗。
难忍地张口,发出了一声……低咛。
端着清茶走过来的裴洛意脚下一顿,捏着杯盏的手募地收紧,再看凉榻上已被药性纠缠,难忍痛苦的小姑娘。
伸手,将她揽起。
“不,不要……”她浑身无力,却还死死绷着最后一根弦,竭力抗拒,“别这么对我……”
谁会这般对她?
裴洛意垂眸,将加了药的清茶送到她口边。
可小姑娘却怎么也不肯张口,死死咬着下唇,不住摇头。
眼看唇畔都要被咬破。
裴洛意只得低声道:“平安,是我,莫怕,吃了药就会好了。”
可这话根本落不入此时已被烧糊涂的苏念惜耳中,她几乎要将唇畔咬破。
裴洛意看得皱眉,放下茶盏,以手去抵开她的牙关。
不想,指尖刚刚探入,苏念惜却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物事,募地朝后退去,“不要,我不,别……”
这副样子,与万佛寺禅房那一幕何其相似。
到底经历过什么,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以身求天下公道的小姑娘才会害怕成这般?
他按住了苏念惜,将她拉到了自己近前,看着她的眼睛道:“念念,你醒一醒,看着我。”
这一声‘念念’,似乎唤醒了她的几分神智。
她睁开眼,在看到裴洛意时,短暂的茫然后,忽而眼眶泛起了潮水般的红晕。
泪水滚落。
她死死地揪住裴洛意的胳膊,颤声道:“别叫我再跟以前那般……”
只能如发青的牲口,匍匐在沈默凌脚下,卑微求欢。
第203章 不要胡闹,平安
裴洛意微微蹙眉,扶住她的后背,低声道:“别怕,念念,不会有人再来伤害你……”
话音未落,唇却再次被吻上,苏念惜失控地抓住了他的衣衫往外拉。
“你要了我,裴洛意,你要了我!别让我被他,被他再……”
纵是做娇做魅,杀人,算计,拨弄人心,看她肆意玩弄人命,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到她。
可眼前的苏念惜,却是真实的脆弱与恐惧,求他要她,为了躲避这欲念带给她的更大深渊。
裴洛意的唇被毫无章法地撕咬,原本愈合的伤口又隐隐地生疼。
看着这慌乱无措已失了神智的小姑娘,片刻后,安抚地扶住她颤栗的后背,回吻了过去。
果然,唇上细致轻缓的触碰让惊惶的苏念惜渐渐安静下来。
她闭着眼,手伸向那被拉开的衣衫内里,触碰那温热的肌肤时。
扶着她的裴洛意忽而一顿,接着手腕一抬,按住了她的脖颈,抬起了头。
苏念惜募地睁开眼帘。
裴洛意垂眸,便瞧见了那双眼底明显混乱的情动,一汪春水,皆是凌乱。
他心头微紧,伸手,将放在一旁的茶再次端来,送到她的唇边,低声道:“喝下这个。”
苏念惜却不肯,“殿下,你救救我……”
“听话,喝了。”
“殿下,殿下……”
“你喝下,我救你。”
已被烧得只剩本能的小姑娘再次抬眸,看着他清冷无念的眼。
终是张开口。
裴洛意将茶盏再次举起,看她擒住杯口,竭力地大口吞没。
咽不及的茶水顺着嘴角滚落,洇湿了她单薄的衣衫。
她一杯饮尽,转开脸,又朝裴洛意看来。
他转身欲要放下茶盏,却被再次抓住了胳膊。
那只手又伸进来。
他顿了顿,按住了人。
“殿下。”苏念惜抬眼看他,“您说好的……”
可裴洛意却将她的手拽了出来,看着她的眼,道:“此时应当没那么难受了。”
苏念惜一怔,接着,感觉到体内的燥热明显熄灭下去。
不过一瞬,就明白过来,那盏茶里有药。
看来,裴洛意早知晓了她为何会这般。是在东宫那次,闻三五诊出来的?
又抬眸看面前的太子殿下,分明满面霜色,禁欲无情,可偏生这般不染纤尘的模样,叫苏念惜又忍不住动了想要狠狠地糟蹋他,看他失控看他疯癫看他能因为自己放纵贪欢的模样。
她在心里想,大约真的是因为跟沈默凌在一起太久了,她在这一方面的病态偏执,似乎与他也并无什么分别。
都是恶人。
视线落在他被强行扯开的凌乱衣衫上,眼神一闪——如此大好机会,放弃岂不可惜?
一下扑过去,装作依旧糊涂的样子,去攀他的脖颈,往他的嘴角亲去。
“殿下,我……”
却被捂住了嘴。
“?”
她抬眸,对上了裴洛意依旧静波无澜的眼神。
就听他淡淡道:“不要胡闹,平安。”
“……”
苏念惜眨眨眼,抵着他的掌心,闷闷问:“殿下说什么?我好难受,殿下,您帮帮我。”
温热的气息与柔软的触碰摩擦过肌肤,掌心的酥痒直达心底。
裴洛意看着那一双望着自己的眼睛,毫不掩饰内里直白的贪婪和觊觎,让他如芒在背,却又……浑身发麻。
喉结不易察觉地滑动。
他松开手,避开那炙热的目光,道:“闻老诊出你中了合欢莲,刚刚服下的茶里有暂缓药性的解药,是闻老亲自所配,服用即有效。”
也就是说,别装了,我知道你现在不难受了。
“……”
苏念惜恨得牙痒,立马道:“可殿下方才分明说会救我。你骗我?”
裴洛意自小到大都是品性高洁的修养,当真是头一回骗人,还是哄骗这小姑娘。
顿时有些难堪,侧眸看着别处,并未开口。
苏念惜见他又这般不言不语,气得环住胳膊:“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
“……”
裴洛意终于看向苏念惜,“平安,我并未剃度。”
苏念惜扯着嘴角,“那就是带发修行?”
这姑娘的嘴,利索起来是真厉害。
裴洛意自不会跟个小姑娘拌口角,抬手,拢起衣衫,道:“你体内的合欢莲乃是月前所中,玄影查到,你月前曾大病过一场?”
苏念惜眉头一皱,忽而明白过来——原来先前那场大病,是因为被下了药!
这合欢莲的药性,八成是那种药!能给她下这种药的还能是谁?自然是长房那几个想要将她送给梁王做玩物的畜生!
冷笑:“腌臜东西!”
裴洛意听她如此说,就知晓她已知晓自己是如何中了算计,也不再多提及,下了凉榻,伸手整理衣衫。
一边道:“合欢莲的解药,闻老已然在配制。这药发作起来……有些凶险,这段时日,你莫去旁处。我会让红影给你送暂缓药性的药,不舒服时,泡入清茶饮下便可。”
苏念惜坐在榻上,看他衣衫轻摆,抬起的手修长如玉,身材欣长,想到方才瞄见的内力也是紧实劲瘦的,并不像他表面给人看上去那般羸弱。
忽而心里又有点儿痒。
勾了勾手指,道:“殿下,真的不跟我做么?”
“!”
裴洛意手指募地顿住!眼睫剧烈一颤!
似是没料到,这小姑娘还能说出这般虎狼之词!
捏着衣带的手紧了又紧,片刻后,再次垂眸,道:“休要胡言乱语。”
苏念惜撇嘴,“谁胡言乱语了?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瞧着殿下的皮囊欢喜,想跟殿下做一场风月之欢,有何不可?”
“……”
裴洛意几乎想捂住这姑娘的嘴!
素来不动如山的心神被这几句话搅弄得翻天覆地。
什么春宵?什么欢喜?什么风月之欢?
那雪白的耳尖,竟隐隐泛起一抹红润。
他强行松开绷紧的手指,再次将腰带系紧,走到桌边,倒了一盏清茶,也不回头,就那么坐下,慢慢地饮了。
苏念惜见他不驳斥自己,念头愈盛,刚要下榻,手边摸到一物,拿起来一看。
是太子殿下常盘在腕中的念珠。
想必是刚刚纠缠时落下的。
眼睛一眨,握住那念珠,走到桌边,伸手,拿了裴洛意捏在指尖的茶盏。
第204章 你毫不在意
裴洛意抬眸看她。
便见她,顺着自己碰过的杯沿喝了下去。
他眼下微缩,转开头,又伸手去拿茶壶,手背却被按住。
接着,手被拉起,冰凉的物事套在了手腕上。
——他的念珠,竟忘了。
刻意隐蔽的慌乱心思似乎被堪破,他看着那套回来的念珠没动弹。
接着,就见那小姑娘,将自己软软小小的手指,插进了他的指缝里。
眼帘一颤,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苏念惜已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
对上他静深的眼,也不在意。
微微弯唇,笑着问:“殿下,若是不想娶我,那不若咱们只做欢愉之乐?”
裴洛意抬眼看这并不将寻常女子闺阁之则放在眼里的小姑娘。
静声问:“郡主何意?”
从念念,到平安,如今又是郡主。
苏念惜磨了磨后槽牙,伸手点他又紧紧扣住脖颈的衣领,道:“就是字面意思呗。我中意殿下的皮囊,殿下瞧着,也并非对我毫无心意。既然不想娶我,不若就享受自在欢愉……”
“平安。”
她话没说完,就见裴洛意原本还算温和的眼神冷了下去。
苏念惜还是头一回看到裴洛意这般……动怒,微微诧异,挑眉看回去。
就被他握着腰肢,放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随即俯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然后往前一凑,在她唇上,轻轻一碰。
苏念惜一惊,募地抬眼!
裴洛意已坐了回去,侧眸看着旁处,强压下心头那一阵翻涌的血热,才转过脸,看向苏念惜。
道:“我如此对你,你是欢喜,还是气恼?”
苏念惜眼睛一眨,立时笑道:“自然是欢喜……”
“不,”裴洛意却打断了她,直视着她毫无情念的眼,道:“你毫不在意。”
苏念惜话音骤顿。
裴洛意已再次说道:“欢愉,男女,真心,你都不在意。你想要的,不是凡人的七情六欲爱恨痴嗔。”
苏念惜脸上的笑意消失,她看着裴洛意,片刻后,再次笑起,“我从未掩饰过,我想要的,是殿下的权势和……身子,不是么?”
“……”
面对赤裸裸的调戏,裴洛意并无半分愤懑不满。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念惜,道:“是,郡主不曾遮掩。那么,孤为何又要答应呢?”
苏念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愣愣抬眸,似乎没听懂裴洛意的话。
裴洛意依旧那般古井无波的神情,再次缓缓开口,“郡主也说过,世间往来皆为利。既如此,郡主想要权势,想要……孤的身子,就要拿郡主所能对等的价值来换,不是么?”
他摆出了条件,比先前的平静拒绝更加冷漠,可苏念惜的眼底却渐渐漫起了笑意。
她歪过头,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似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冰清玉洁的神仙人物。
莞尔一笑,“所以,太子殿下想要从我这要什么?莲蕊真人的真相不够么?又或者那晚没送进太极宫的汤药还不足够证明我的用处?还是说……”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脸上笑意加深,“千眠香的解药,才能换这东宫太子妃之位?”
这些外人鲜能得知的秘密被她堂而皇之地摆上台面,无论哪一条,都足够让权势争斗之人动心。
可面前的裴洛意依旧无动于衷,他只是看着她,不开口。
苏念惜的笑容淡了,手指又敲了几下,再次说道:“再加上贺家的钱财,楚家的依靠,还有女学带来的声名,太子殿下以为,这东宫太子妃,我坐不坐得?”
争权夺利,钱权兵名,哪一样都少不了。
苏念惜以为自己放上桌面的筹码已经足够多了,谁知裴洛意却抬手,将那串念珠拨下,微微摇了摇头。
“砰!”
苏念惜一拍桌子,猛地起身,怒极而笑,“殿下原来是耍着我玩?”
罢了,他不愿,自寻死路,她又何必强求?
这世上,难不成就只有这位太子殿下能对抗沈默凌不成?
抬脚就走!
手腕却被握住。
她皱眉就要甩开,却丝毫不能挣脱。
气恼低头就要骂人。
却听裴洛意道:“平安,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我可以都给你。”
苏念惜一下顿住,不可置信地看着端坐着的裴洛意,被拒绝已成了习惯,很有些怀疑自己听到了承诺,“真的?”
裴洛意抬眸,对上她怀疑的眼。
心知,今日若是依旧这么放走她,只怕这倔脾气的小姑娘,真的就不会再回头了。
那她会去寻谁?楚去寒,还是她总是会唤的……沈默凌?
若是旁人,会疼她、念她么?
他微微握紧掌中的手腕,平缓开口,“只要你,再加上一样。”
苏念惜黛眉一拧,“什么?”
裴洛意道:“你的真心。”
“……什么?”苏念惜又问了一遍。
裴洛意依旧看着她,平静的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认真,“你若答应,夏日祭时,我会请阿娘赐婚。”
苏念惜的眼睛一点点瞪大——还真的答应了?
她紧紧地盯着裴洛意的眼睛,再次确认,“你真的会去请懿旨赐婚?不是又来哄骗我?”
“嗯。”
裴洛意点头,“我保证,可立字据。”
苏念惜一听,哪里能放过这好容易得来的允诺,当即拽住裴洛意的胳膊,将他推到条案边,按着他坐下,又抓过纸笔放在他面前,拍了拍,“写!”
那样子,似乎就怕煮熟了鸭子飞走了。
裴洛意扫了她一眼,提笔,慢条斯理地蘸了蘸墨汁,问:“如何写?”
苏念惜摸着下巴,仔细想了会儿,道:“就写,裴洛意答应娶苏念惜为妻,不离不弃……”
没说完,见裴洛意抬眸看她。
“……咳。”
她清了下嗓子,换了个姿势,道:“你写,我看着。”
裴洛意垂眸,嘴角微扬,落笔,不疾不徐地写下——苏念惜以真心换取东宫太子妃之位,裴洛意亦以真心待之,不离不弃。若违背此约,必受天谴。
写完,又看向旁边支着下巴趴在桌上看过来的苏念惜,“可否?”
小儿戏言般的字据。
第205章 自然高兴
苏念惜却觉得比什么都有用,点了点头,看到旁边有朱批用的朱砂,顺手一按,在那墨迹尚未干的苏念惜上按了个红手印,又拿过裴洛意的毛笔,写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塞回给他,抬了抬下巴,“一式两份。”
裴洛意一笑,又写了一份。
两人各自署名,按下红手印。
苏念惜如获珍宝地举起自己那份,上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心头重担已被卸了大半,笑得见牙不见眼。
裴洛意看她笑过很多回,还是头一次笑得这般真心实意。
坐在桌边看着她,问:“这样高兴?”
“那是自然!”苏念惜直白点头,“能嫁给殿下,我也算偿所愿,自然高兴。”
不同喜欢矜持内敛的女子,她对能嫁给他,是真切的欢喜。
这份大方的喜悦,也叫裴洛意跟着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苏念惜一低头,瞧见了,眼睛一眨,忽而起了坏心思,弯腰凑过去,故意问:“殿下其实能娶我,也很高兴吧?”
裴洛意朝她看去。
苏念惜伸手,勾了下他的下巴,“还说什么不娶妻。口是心非!”
看她洋洋得意,一副小狐狸的狡黠模样,裴洛意又轻笑一声。
轻摇了摇头,道:“你即已得偿所愿,那么,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几桩规定。”
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么快就给她定规矩了。
苏念惜撇撇嘴,倒是没说什么,拖了个凳子在他身旁坐下,抬手,“请殿下吩咐。”
又变成了不高兴的小猫儿。
裴洛意眼底笑意不减,拨动念珠,慢缓说道:“第一,合欢莲未解开之前,尽量在府里待着。”
苏念惜眼睛一眨,歪过脑袋,道:“春要而已,殿下帮我解了不成?反正您也要娶我了。”
“……”
裴洛意握着念珠的手一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第二,不得再对我生这般……风月之意。”
苏念惜一下瞪大眼,“你说什么?!”
言语里都没了恭敬,显然是恼了,“殿下自己做菩萨,还要我跟着六根清净不成?我就是馋你的身子,才想嫁给你!不然我不能去找别的男人?殿下也太过分了……”
“平安!”
那一句‘馋你的身子’直叫高冷静寒的太子殿下倏然心头点火,头皮都跟着发麻,难得语声微重地轻喝,“不得胡言。”
“我哪里胡言了!”苏念惜不高兴了,抓住他的念珠,往自己跟前扯,强迫他转过脸看向自己,指了指她的脸,“您看我,像是能忍住的人么?您要是叫我苦守空房,可别怪我给你戴绿帽……”
“平安!”裴洛意少见气急,“成婚之前!”
“……啊?”苏念惜眨了眨眼,抓着念珠歪过脑袋,“什么意思?”
裴洛意看着她又变得茫然的眼睛,心下念了几句静心咒后,才压着恼羞,缓声道:“成婚之前,不得再……对我动手动脚。”
“……”
苏念惜嘴角抽了抽,说得她跟什么流氓似的。
对上裴洛意沉默的注视,嘴角又抽了下。
不过……好像,确实,她对这位太子殿下,一直挺不老实的。
瘪了瘪嘴,小声嘀咕,“那也不能怪我不是?谁让你头一回落到我家水池中就亲了我?刚好又长得这般合我眼缘?我不馋你馋谁?”
“……”裴洛意的耳朵整个都红了,想到那夜那场身不由己的放纵,攥紧念珠。
又听苏念惜道:“我难得寻到个称心如意又有权势的郎君,自然得用点手段据为己有。我阿爹说过,这世间所有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先前我都舍了身子给你,你都无动于衷,害得我还真以为你色即是空……”
“平安。”裴洛意闭了闭眼,觉得再让这小姑娘胡言乱语下去,他整个人都要被点燃了,哑着嗓子低声道,“别再说了。”
“……哦,好吧。”苏念惜看他好像要生气了,想着这时候还是别说得太过了,便乖顺了一把,问:“还有呢?”
裴洛意却摇了摇头,“只这两桩。”
“啊?”苏念惜愣住,忽觉不对,“真的就这两桩?”
“嗯。”裴洛意颔首,想拨动念珠,发现另一端还被苏念惜攥着。
苏念惜看着他,忽然眯了眯眼,“殿下不会又在糊弄我吧?”
裴洛意一顿,看着念珠的视线挑起,对上苏念惜狐疑的视线,面若轻云,问:“糊弄你,对我有何好处?”
苏念惜一想,也是。
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捏着被裴洛意攥着的念珠一颗一颗拨弄过去,道:“我打算请长公主殿下在夏日祭上为楚家说情,让楚巍去做风凉城的主将,殿下看如何?”
见她将楚元收拢身侧,裴洛意便已猜到了她的打算,点头,“楚巍领兵作战之能十分了得,如今被沈家算计兵权被剥受困京中,想必也是要寻出路。若是领兵风凉城,正好与他的西北军连成一线,手中少说便是五十万大军。圣人不定能答应。”
苏念惜的手指已抵到了裴洛意的指尖,调皮地戳了戳。
裴洛意一顿,低头看过去,“平安。”
——说了不许动手动脚,怎又胡闹?
苏念惜撇嘴,收回手,道:“若是再加上莲蕊真人相助呢?”
裴洛意募地抬眼。
苏念惜弯唇,抬眼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你亲我一下,我告诉你。”
“……”
裴洛意心思素来沉稳,可面对着小姑娘却愈发坐守不住无以喜悲的心境。
静默地看着她,“我们说好的……”
苏念惜眨眼,“是啊,说好了我不能对殿下动手动脚,可殿下能对我动啊!”
“……”
裴洛意看了她片刻,忽而侧眸,扶住眉心,轻叹了口气。
还是头一回,苏念惜看这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露出这样无奈姿态。
顿时乐了,歪过头凑过去,问:“怎么啦?我又没说错。”
却被裴洛意抬起一根手指,戳住额头,推得远了些。
她被迫仰着脑袋,抓住他的手指,拽下来,还要说话。
就听裴洛意道:“你想利用莲蕊真人和沈妃之间的争斗,让莲蕊真人投靠东宫?”
第206章 还不夸我?
“哇啊。”
不愧是太子殿下,虽不屑阴私算计,可却一点就透。
她立时拍马,“夫君好聪明!”
“……休要胡言乱语。”裴洛意好容易按下的心思又被她挑拨得涟漪阵阵。
抽回了被她握住的手,看过去,道:“可她与我阿娘结怨许久,不可能被轻易拉拢。”
苏念惜却弯唇,“东宫可不止殿下一人,”指了指自己,“还有我这个太子妃呢!”
裴洛意神色微凝,“你想让她投靠你?”
“错啦。”苏念惜笑得不怀好意。
当着他的面露出这般故意憋着坏的模样儿,满是心计,却又可爱得叫人怜惜。
裴洛意捏着念珠,配合地问:“哦?你有何妙法?”
苏念惜漂亮的眼睛顿时熠熠生辉,“不是让她投靠我,而是,让她来拉拢我。”
这回裴洛意倒是真有点意外了,抬眸看着她,颇为专注。
苏念惜笑开,倒是也不故弄玄虚了,直接说道。
“殿下先放出皇后娘娘有意将我赐婚于殿下的消息,让莲蕊真人知晓我的身份。而我背后不牵扯任何势力,也就意味着能被任何人拉拢。她一个没有子嗣更没名没分的后宫,一旦失去圣人的宠爱便再无用处。若想活命,自然要先谋算好。而我,作为东宫太子妃,未来皇后,若是能被她拉拢,就成了她今后的保障,不是么?”
她说着,又眨眨眼,“我无权无势更无依仗,正是可以被拉拢利用的好时候。她若动了心思想要我去投靠她,自然要摆出她的能耐。届时,我提出楚将军之事,岂非顺理成章?”
小女孩儿侃侃而谈,在他面前从不掩饰她真正的心机与欲念。
娇声娇气地说着自己要做未来皇后的模样,直白又可爱。
裴洛意慢慢转动念珠,想着她先前所说,女子并非菟丝花,她亦可助爱护之人登轻云,见山巅。
轻笑一声,颔首道:“好计。”
“是吧?”
苏念惜又得意起来,抬着小下巴,“而且,能将莲蕊真人握在手里,沈家就好对付多了。圣人那边,也说不定能个助力。这样殿下以后在宫内外行走或许就能便利许多,是不是?”
那副骄傲的样子好像是在说——还不夸我?
裴洛意忍俊不禁,垂眸,将念珠拨下,又握住。
随后又看向苏念惜亮晶晶的眼睛,缓声道:“可莲蕊真人的身份,尚未查明。”
“……什么?”
苏念惜傻了眼,震惊地看着裴洛意,“我不是给你们消息了么?还没查到?”
虽未明说,可那拧眉的表情显然在嫌弃,你手下那些人这么没用么?
裴洛意道:“相关人等,悉数被灭口,证据难寻。”
苏念惜一想也是,沈默凌既然能将莲蕊真人送进宫里,自然不会留线索叫人查到。
不过,以他的手段,不可能不留把柄能拿捏莲蕊真人。
倏而抬眼,道:“不若去查沈——摄政王身边的人?”
裴洛意也反应过来,看向苏念惜,“你是说,证据会在摄政王府?”
苏念惜点头,“嗯,就算不在摄政王府,也必定在摄政王附近且隐蔽之处。”顿了下,又道,“不过,若是我的话,灯下黑才是最容易叫人疏忽之处。将这最能要挟莲蕊真人的证据藏在众目睽睽之中,谁又能猜得到呢?”
说完,就见裴洛意静眸深凝,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她心下‘咯噔’一声,忽而想起,自己对沈默凌太了解了,明面上她跟这位摄政王可是没有半点儿交情,怎能猜出他行事手段?
可随后,裴洛意却转开视线,给她斟了一杯茶,道:“确是好方向,我会让玄影卫去查摄政王身边之人。”
苏念惜眨眨眼,捧过茶盏,又看了他一眼——真的没怀疑么?
裴洛意自然看到了她试探的眼神,垂眸,往自己的茶盏中添了一些茶水,又道:“可便是放出你将为太子妃的风声,以莲蕊真人如今之势,想必还会不至于会拉拢你做助力?”
苏念惜捧着茶盏却笑了,抬头看裴洛意不说话。
那笑盈盈的眼睛瞧过来,仿佛在瞧什么让她极其欢喜的……物件儿。
裴洛意看着她,语声淡和,“我又说错了话?”
苏念惜却笑了一声,摇摇头,“长公主殿下说殿下是朗月入怀一般的人物,不懂后宫算计阴谋。所以,我想着我的计谋,殿下怕是不好接受呢。”
裴洛意墨眸微暗——朗月入怀?他?
垂眸看了眼手中念珠,道:“沈妃与莲蕊真人之争,你可知因何而起?”
苏念惜略迟疑了下,说道:“圣人吐血,乃是沈妃所奉药物所致。若是我所料不错,当是殿下未曾奉上那一碗?药物与圣人服用的丹药相克,沈妃与莲蕊真人自然是互相抵赖。”
她坦然承认了自己所知晓的,可见,这份尚未兑现的‘婚约’,已叫她对他多了三分的信任。
裴洛意眼底闪过一丝温色,再次缓缓转动念珠,道:“那碗药,是我让人以沈妃名义送去太极殿。”
苏念惜微讶,抬眸看向对面这渊清玉絜的太子殿下。
依旧那般心念空净的神态,可……清冽的远雾淡去,他展露在自己面前的,好像,并非只是那不沾红尘的高冷姿态。
若当真如此,前世,他又是怎么死的呢?
歪了歪头,问:“真的么?”
并未被他的话吓着,水涟涟的眼眸里,盛满了好奇与新鲜。
他垂眸,再次握住念珠,却问道:“先前太极殿奉给圣人的那碗药,你如何得知会有凶险?”
苏念惜转了转眼睛。
前世今生这事儿,她没法告诉旁人,也不想让人知晓反添了自己凶险。
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笑道:“阿爹在宫里有几个暗桩。有一个给我送了信,听到了沈妃与莲蕊真人合谋,欲要以龙体安危陷害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
瞧着像是解释,实则什么都没说。
若是沈默凌,被她这般敷衍,早动了怒要杀人。
可裴洛意却自然地接受了她的这个似是而非的解释,依旧神色平静地捏着茶盏喝了一口,道:“嗯。”
“……”
第209章 去瞧热闹
夏莲一眼就瞧出了这是那日救了她性命的小娘子,很是惊讶。
“你叫红影?”苏念惜记得裴洛意当时是这么唤她的。
红影高兴地点头,又立时摇头,“换了主子,就要请新主子赐名。请郡主赐名!”
声音很脆,面上却是一副呆憨模样儿。
夏莲瞧着一笑,低声问:“太子殿下给您送来的人?”
苏念惜弯唇,摇着手中的绿色纳纱妙花蝶扇,问:“你觉得如何?”
夏莲立时点头,“武功高,也没心机,还一心为主,这样的贴身护卫,外头可是求都求不来,还是太子殿下有能耐。这样的人能跟在郡主身旁,以后出行,可就安全多了。”
苏念惜笑着瞥了她一眼,“你倒是对他推崇得很。”
夏莲已听碧桃说过郡主与太子殿下签了‘不离不弃’的真心字据之事,此时她的眼里,只觉这太子殿下就是未来郡主的夫君,自然是极其敬重的。
听了苏念惜的话,却是笑开,“郡主莫要吃味,在奴婢这儿,谁都越不过您去。”
“哼。”苏念惜撇嘴,又看红影,想了想,道:“你原本可有名么?”
红影愣了下,没料到苏念惜居然会来问她,却很快大咧咧一笑,摇头:“属下四岁就进了宫,早就忘记以前的名儿啦。请郡主赐名。”
蹲在亭子外跟小菊几人拿石子砸水漂的楚元扭过头来,惊讶地看着那小丫头,忽而举手,道:“叫来福!”
“……”
四周瞬间一寂——国公府的厨房有条大黄狗,就叫来福。
小菊一拍他的手臂,“元宝!你又胡说!人家小姐姐怎么能叫大黄的名儿?”
楚元揉着被打的地方,无辜道:“来福,就是有福气的呀!她从小就没了爹娘,却能长到这么大,不是很有福气么!”
周遭又是短暂的一静。
小菊张大嘴看着楚元,很是惊讶。
亭子里,苏念惜看着红影,笑道,“元宝说得倒是不错,宫中艰难,你不仅好好地活了下来,还练得这般通身的本领,可见是个福气厚重的,不过,来福这名儿却不适合你,不若就叫……良辰,如何?”
“良辰?”红影歪了歪头。
苏念惜摇着团扇,望着湖面上被石子砸开的圈圈涟漪,慢悠悠地说道:“往日不堪无需忆,来日良辰尽可追。”
红影愣愣看着苏念惜。
夏莲还以为她听不懂,便笑着说道:“郡主是说,盼你以后,日日都是好光景。”
日日都是好光景,天天都是欢喜时。
不过简简单单一个名儿,可从前生死里无数次的挣扎,好像就真的成了她如今能遇见这样美好之人的福气,叫她对往后的日子,莫名多了许多的期待。
“良辰……”
红影,不,良辰咀嚼着自己的新名字,抬目看着这斜依在石桌上,懒洋洋毫无仪态的平安郡主,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良辰多谢郡主赐名!”
那跪地的声响,听着苏念惜都觉得膝盖疼,笑着摆了摆团扇,又问:“殿下没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良辰站起来摇摇头,将药放在桌上,道:“殿下说,这个药需得服用三次,一日一次。用药期间,郡主最好不要出门。”
苏念惜默默翻了个白眼,扒开瓶塞闻了闻,倒是一股子清幽雅致的香味。
直接倒了一颗吃下,然后看向良辰,“可我今儿个下午必须出门一趟呢,怎么办呀?”
苏柔雪要去私下里见苏浩然,她直觉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笑着问道:“你要去禀告太子殿下?”
良辰却摇头,“殿下说过,属下如今是郡主的人了,以后什么都听郡主的。”
原本还因为这人没带话给她心里有一丝不忿,却被这一句话给平息了。
撇撇嘴,却没多说什么,只对夏莲道:“让封三安排好。下午,咱们去瞧个热闹。”
……
苏柔雪与苏浩然约的时辰是酉末。
夏日昼长,此时已晚霞飞天,金紫的暮色渲染了整座京城。
苏念惜靠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又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外头日渐暗沉的天色,问:“还没来?”
话音刚落,隔壁传来苏浩然吼骂贴身常随的声音。
苏念惜听着那些糟污的言语,挑眉轻笑——前世那个威风凛凛一派尊贵模样的苏浩然,如今,竟成了这般狼狈丑态。
这堕入深渊的滋味,想必是极不好受的吧?
心情不错地把玩起手中的菩提念珠。
良辰跟拿着一盘糕点的楚元站在后头,一边伸手那他盘子里的糕点吃,一边好奇地看着——这好像是太子殿下最喜欢的那串佛珠哦?
又听那边传来声响,不一时,苏浩然竟拉开门走了出去。
苏念惜意外。
片刻的功夫,封三匆匆走进来,低声道:“郡主,苏大郎从后门出去了。”
苏念惜眼神一闪,握住念珠便跟着起身。
封三领路,一行人很快就绕到了一条僻静幽暗的小巷子里。
刚要折过拐角,就听那边苏浩然冷嘲热讽,“三妹如今是攀了高枝儿了,都忘记家里这被人毁了一辈子的哥哥了!”
苏念惜站住脚,一脸兴味地瞧过去。
便瞧见多日不见的苏柔雪,做普通妇人的装扮,正背着身站在苏浩然面前。
“大哥哥,我也是不得已。我只是一个妾氏,梁王不答应,我便是跪断了腿也救不了你,你与其在这里埋怨我,不若问问攀上长公主的六妹妹为何当时不伸援手?”
封三脸色一沉,良辰朝那巷子里扫了一眼。
楚元还在乐呵呵地抠着旁边墙缝里的小草。
“那贱人我自然会去找她!可你也别想糊弄我!你可是有了梁王子嗣的妾氏,在梁王跟前就这么点儿体面都没有?”苏浩然经历挫折后,倒是聪明了些。
听他提及‘子嗣’,苏柔雪眼神一厉,没说话。
苏浩然一看她神情,心知自己听到的,怕是八九不离十的真了!
这不要脸的表子,居然真的拿他的骨肉去做梁王的血脉?!
不过么。
他却不恼火,反而觉得这简直是天掉的馅饼!
讥笑一声,故意说道:“三妹妹,你肚子里的可是梁王唯一的孩子,以后可是要继承王府的!我这做舅舅的,以后跟孩子可就是最亲的。你说是不是?”
什么最亲的?
苏柔雪哪能不明白苏浩然的心思——这厮居然妄想借着她的手,觊觎王府不成?!
做梦!
她费尽心机铺好的路,凭什么让他来踩?!
看着苏浩然,不再虚与委蛇,“大哥哥究竟想要什么?”
第210章 去报案
苏浩然看她这般,就明显是要摆脱自己的模样,哪里能让她得逞。
道:“这孩子还没出生,舅舅也不指望他孝顺。倒是你这做娘的,可以先替他表示表示。”
上下打量了一圈通乔装打扮的苏柔雪,视线落在她腕间的镯子上,笑道:“我如今手头紧,三妹妹先拿个五万两给我吧!”
不止苏柔雪变了脸色,连拐角处的苏念惜都微微挑眉。
这苏浩然是把苏柔雪当钱袋子了?
自以为拿捏住了苏柔雪,便能狮子大开口。可苏柔雪会任由他要挟?
果然,苏柔雪并未动怒,反而是温和说道:“我眼下手上没有这么多,等我凑够了……”
“三妹妹!”
苏浩然一副无赖模样,“你如今可是身在富贵窝里,区区五万两,对你来说,不过拔一根头发的事儿。明日,若是凑不够,我呢,就去梁王府坐坐。想必王爷与王妃,是不会拒绝我这个未来世子爷的舅父上门做客吧?”
苏柔雪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里,看着无耻下作的苏浩然,良久,低声道:“好,你今日先回去,明日我让人送银子给你。”
苏浩然顿时满心得意!
他虽为长子,可打小在苏柔雪跟前就矮一头,如今能将她踩在脚下不能反抗,当真是高兴得不行!
得寸进尺地上前,伸手拍了拍苏柔雪的脸,嘲弄:“你好好听我的话,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以后啊,有这世子傍身,这梁王府还不是你说了算……”
“噗!”
拐角处,苏念惜眼瞳募地一缩!
封三下意识伸出胳膊!回头却见良辰将苏念惜护到了身后。
楚元则是捏着一截小青草,纳闷伸头,随即也是吓得眼睛一瞪!
巷子里,苏柔雪不知何时握在手心里的匕首,已扎进了苏浩然的心口!
他的手还贴在苏柔雪的脸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颤抖着去抓她。
苏柔雪已退后几步。
“砰!”
苏浩然一下仰倒在地!颤抖了几下,倒在地上,再不能动弹!
鲜血很快从他身下蔓延开。
苏柔雪站在旁边看着,听到动静的常随从外间跑进来,一见地上的苏浩然,顿时吓得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好容易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就想朝外跑。
却被苏柔雪从后一把抓住了衣裳。
他一扭头看她脸上迸溅的鲜血,顿时瘫倒在地,大叫着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
苏柔雪面色一狞,扒了簪子又要动手!谁知,一边的巷子中忽然传来货郎卖货的吆喝声!
她脸色一变,瞪着那常随道:“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能说人是你杀的!梁王可不会允许你个奴才随意污蔑未来世子妃的生母!”
常随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吓得胆都破了,直打哆嗦,连连点头。
巷子口的吆喝声越来越大。
苏柔雪一把抓住旁边的石块,照着常随的脑袋一砸,将人砸晕,起身便毫不迟疑地跑进了另一条巷子。
这边。
粗着嗓子吆喝的封三走进来,看了眼苏柔雪离去的方向,又走过去,探了探常随的鼻息,抬头看也走进来的苏念惜,“人还活着,郡主,要如何安排?”
苏念惜亦看着苏柔雪离去的巷子,勾唇低低声道:“以前还未发现,我这位三姐姐,还当真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
走到躺在血泊中的苏浩然的身边。
看到那双眼还狰狞地瞪着,死不瞑目的模样,可悲又可笑。
前世,这个人每次享受凌虐她时的自傲模样多猖狂啊,这辈子,居然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这么一个糟污的巷子里,脸上带着‘奴’字,身上全是卑劣。
多……有趣呢!
“郡主?”
封三只以为苏念惜被苏浩然的死状给吓到了,上前想将她挡开。
不想,抬眼却见苏念惜眼底疯狞的笑意!
悚然一惊!
顿时站住脚,又看了眼,才确信——没看错。
有些疑惑地看向地上的苏浩然,皱了皱眉,再次朝苏念惜看去。
却见她已掩唇转身,道:“将人弄醒,送他去京兆府报案。”
封三看着苏念惜眼底闪烁的狞恶,问:“郡主要他如何报案?”
苏念惜弯唇,果然是聪明人。
又扫了眼那边胸口扎着匕首的苏浩然,道:“就以他苏家长房家奴的身份,告梁王府贵妾苏柔雪杀害同胞兄长苏浩然。”
封三的脸色又变了几分,迟疑了下,再次问道:“可若是梁王府一力庇护,怕是伤不及她半分。”
苏柔雪敢动手杀苏浩然,必然也存了这样的心思。
梁王如今已年过四十,好容易有了子嗣,怎会允许人伤苏柔雪半分?
不过一个苏浩然,哪里比得过他梁王的血脉?
苏念惜轻笑,“梁王庇护,还有梁王妃不是?苏柔雪为何要杀害一母同胞的兄长,梁王顾及子嗣有心袒护,旁人就不会怀疑了么?”
封三恍然大悟,插手行礼,将昏迷的常随抗在肩头,径直离去。
苏念惜转脸,又看向地上面目狰狞的苏浩然,嗤笑一声,转过身,朝外走去。
暮色四合,覆盖了这个前世踩着她的血肉一步步登上权贵之巅的兄长。
暗夜如潮,涨起,淹没。
退去后,一切,归于虚妄。
“走,咱们逛街去。”
苏念惜忽然兴致颇高地拽了良辰的手,径直往平康坊去。
夏日祭将至,城内已布置起了各色的花灯彩绸,连平康坊这样烟柳之处,都装点起了十分别有风味的夏日祭典色。
不止红灯花样,就连那依靠凭栏揽客的妓娘们,都戴着不同的狐仙妖魅面具,娇滴滴地甩着手绢,招呼路人。
苏念惜前世今生唯有一次记忆,是随着阿爹到此处开眼,进过一间唱曲儿的小楼。后来阿爹被阿娘掐着耳朵拽出了小楼,唱曲儿的漂亮姐姐还跟着起哄的情形,叫她对这样的地方,总是平添一股亲近之意。
也不坐车,就这么兴高采烈地走在路中间,已不知被几个老鸨和龟奴招揽了。
“小娘子,可要看舞么?我家有波斯来的舞娘,腰肢可软了!”
“小娘子,来楼里坐一坐呀!今儿个咱们楼的花魁会登台献艺哦!”
“这位娘子瞧着便是文雅之人,不若来我们秦楼听曲啊?”
最后这个,成功地勾住了苏念惜的脚。
听曲儿。
她转脸,瞧着面前这个面容静秀,与其他龟奴十分不同的青年,只觉那去处想必也十分清爽。
笑着点头:“好,带路。”
那人眼前一亮,立时殷勤抬手。
良辰和楚元立时兴冲冲地跟上!
后头几个老鸨龟奴对视一眼,皆是神色复杂。
“怎么挑了那去处?”“没想到,小姑娘家家的,竟还有那种癖好。”“啧啧。”
而仅仅一街之隔的对面阁楼上。
纪澜瞪大了眼,手里的酒盏‘哐当’一下,落了地。
坐在一旁的裴洛意低咳一声,侧眸望来,“怎么了?”
纪澜目瞪口呆地指着底下,“我好像眼花了……”
第213章 不守约
裴洛意眉头微蹙,侧眸。
苏念惜将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眯着眼笑:“不过殿下这般吃味,倒是叫我很高兴呢!说明殿下对我,是有几分心意的吧?”
裴洛意长睫微动,却还是没开口。
苏念惜却并不在意他的冷淡,继而笑道:“看在殿下吃味的份上,那我就告诉殿下一个秘密。”
裴洛意拨动念珠。
苏念惜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撒娇一般哼哼了两声,道:“苏浩然死了。”
裴洛意眼帘微抬。
看到了苏念惜眼底真真切切的痛快。
有一种,大仇得报的高兴。
“怎么死的?”他看出了她想要分享自己隐秘欢喜的心思,配合地开口询问。
果然,苏念惜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又往他耳边凑近些许,压低了嗓子,故作神秘地说道:“苏柔雪杀的!”
软乎乎的热气拂在耳侧,胳膊被抱在柔软里。
冷情禁欲多年的太子殿下,垂眸看了眼似乎毫无知觉的小姑娘,问:“报仇雪恨了,所以这般高兴?”
“嗯!”
苏念惜漂亮的小脸都快开了花,“可开心了。”
她在他面前,也从不掩饰她满心的恶念。
裴洛意点点头,“那就好。”
不问,不疑。
纵使她释放了自己最恶劣的一面,他给她的,也仅仅是一句——你高兴就好。
苏念惜看着眼前这个面若中秋之月的太子殿下,明明这样高贵典雅之仙尘,为何却肯捧住她这样一个满手鲜血的恶鬼呢?
她轻笑一声,又道:“我让人去京兆府报案了,国公府此时怕是已乱成了一锅粥。我不想回去被长房恶心,就躲到这里来啦!”
这已是在承认,她确实有把柄能被长房要挟,甚至能以此逼迫她去救苏柔雪。
这一句话,让裴洛意隐隐窥探到了这小姑娘,终于对他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端倪。
疏冷的神色微缓,再次拨动念珠,道:“西市也有琴楼。”
还在耿耿于怀?
苏念惜失笑,“可是已经宵禁了呀!而且……”她歪过脑袋,靠在裴洛意的肩膀上,道:“我记着小时候,阿爹带我来过平康坊听曲儿,很是热闹。”
有那么一瞬间,太子殿下的神色差点崩裂。
第一次对自己曾经忠心的部下有了怀疑——苏无策竟然这么不靠谱么?带着自己闺女上青楼?
却听苏念惜又低笑道:“那时候唱曲儿的姐姐很温柔,还给我糖吃。阿爹也说,她们都是可怜人。我以为平康坊都是那样的地方,却没想到,今儿个来的,会是这样的风月之所。”
虽是笑着的,可话音里对父亲的思念,却又听得人心疼。
裴洛意垂眸,握住念珠,片刻后,道:“此处到底不宜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出入。你若是想听曲,下回让纪澜安排。”
“哈哈。”
苏念惜笑,抬眼看因为她一句伤疼便神色温和下来的太子殿下,点了点头,“好,殿下说的,我可记住了哦。”
裴洛意颔首,看着她笑吟吟的面庞,正又要说什么。
怀里的小姑娘,忽而一抬头,亲在了他的嘴角。
他话音骤消!
垂眸看去。
苏念惜已笑道:“我又不遵守约定啦,殿下是想毁了字据么?”
裴洛意静默,片刻后,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下。
“唔!”苏念惜无助脑袋。
裴洛意转开脸,淡缓道:“食言的惩罚。”
苏念惜抬头,眨了眨眼,忽而一凑脑袋过来,“那你多敲几下。”
裴洛意不解,垂眸看她。
苏念惜一脸的认真,“我做不到看着这般美色还能忍得住。等下我还要亲你,你先罚了,我多亲一会儿。”
“……”
手中的念珠倏而被攥紧!
清润雪白的耳尖骤然红晕如血!
裴洛意下意识就要起身,却被苏念惜一把抓住!
眼看她凑过来就要亲他,裴洛意立时按住她的额头。
苏念惜伸手就去抓他的痒痒,裴洛意一颤,就被这野猫儿扑住。
眼看就要叫她得逞。
“叩叩。”
青影的声音在外响起,“大郎君,那边有动静了。”
裴洛意立时松了口气,“好,我这就过……”
话音一下被堵住。
他眼帘蓦抬,怀中的小姑娘,不管不顾地纠缠上来!
丁香一裹,吞了他张开的气息。
他握住她的胳膊,要将人推开,却又被她死死抱住腰。
急切地咬了几口。
才被强行推开。
裴洛意只觉唇上又有些犯疼,微喘着气低头,就见小姑娘唇畔红润,眼底皆是色域。
那眼神,仿佛要将他活吞了似的。
心下轻颤,歪过脸,深吸一口气,对外道:“我立时过去。”
然后转脸,又看了眼苏念惜,道:“你又毁约。”
苏念惜撇嘴,“那你罚我嘛!”
“……”裴洛意对这胡搅蛮缠的姑娘已没了辙,还要开口,忽然咳了一声。
在苏念惜跟前,他素来都是强行压制,很少有这般因心绪激荡控制不住之时。
这么一咳,便一下如同崩了堤,愈咳愈烈根本忍不住!
“这是怎么了?”苏念惜也被吓了一跳,忙给他拍背,又掏出帕子递过去。
不想,裴洛意忽而转脸,一口血咳了出来!
苏念惜顿时脸色一变!
“殿下!”
门口,玄影青影也冲了进来。
一见裴洛意这般,忙伸手扶住人,就要往外走。
谁知,裴洛意却转过头,看向瞪着眼仿佛被吓到的苏念惜,强忍咳疾道:“无妨,都是老毛病。此处不宜久留,我让人送你回去。”
苏念惜皱眉,看向玄影。
玄影看了眼太子殿下,道:“确实是老毛病了,郡主不必担心。”
苏念惜这才点点头,知晓裴洛意微服出宫,必然不会带很多人。
便说道:“不必给我留人,去办你们自己的事儿吧。我一会儿悄悄地回府就好了,有良辰和元宝在,不会有事儿。”
门口,良辰指了指自己,“郡主给我赐名,良辰。良辰美景的良辰!”
裴洛意点点头,哑着嗓子道,“好,你早些回去。”
说是如此,却还留了两个暗卫在楼外,只等苏念惜出来后,护送她回府。
秦楼里。
苏念惜却并未着急离开,而是又坐回了桌子边,拿着没送出去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看向良辰,“太子殿下的病,是怎么回事儿?”
第214章 为何不来见我?
前世并无接触,也只知晓这位殿下身娇体贵,常住东宫不见人,却是沈默凌最大的政敌。后因中宫带累被囚禁东宫,是被沈默凌的千眠香毒死,而非病死。
今生见他数回,除了面色经常看上去病恹恹的,很有一番离世清冷之感,并未想过他竟然已虚弱到这般地步。
若是这般,纵使躲过沈默凌的下毒设计,能躲得过身体上的孱弱么?
那还能支撑到她报复沈默凌那一日么?
她的眉头越锁越紧,良辰看着却觉得她是在担心太子殿下。
立时说道“殿下小时候好像被人下了一种慢性的药,皇后娘娘发现的时候,药物已经浸透到骨子里了。常年累月下,就成了寒毒。便是闻大夫也只能以行针驱除寒毒,不能尽除。”
“不能尽除?”苏念惜眉眼一抬。
良辰点头,“如今靠着闻老的调理,其实已经大好了。可前一阵子殿下不是被罚去冷泉么,又受了寒,这就又发作了。最近每三两日就要驱除一次寒毒,属下听青影说,驱除寒毒可痛苦了,也只有殿下能熬得过来呢!”
她将知晓的全都告诉了苏念惜,本意还有点儿想让郡主更加心疼他们家殿下。
谁知,苏念惜心里头却‘啧!’了一声。
“居然真是个病秧子,还以为他为避开圣人忌惮故意装的……”
“郡主说什么?”
苏念惜摇头,又问“那这病,没法根治么?”
良辰想了想,道“闻老好像找到什么方子了,但是还在试药。属下听青影说,好像跟前阵子殿下中的什么药有关,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中的药?什么药?”苏念惜问。
良辰摇头,“这个闻老没细说。”
苏念惜皱眉,心下已是转了无数圈。
本想借着这人的势去对付沈默凌,如今看来这病美人儿还不知能熬到什么时候。若是他半路撂挑子自个儿去极乐了,她要如何收局?
不然此时放手,换别人?
她手指轻敲桌面,又懊恼地拍了下团扇——那字据就该晚点儿再立!如今要反口,那玩意儿可是个把柄!
蹙了蹙眉,还是得想法子骗回来才成。
转念又想起那张脸,还没吃到就这么放了,实在有些不舍得……
咬牙又‘啧’了一声。
良辰和楚元两个看着郡主殿下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愤愤不平,又惋惜叹气,又满是惆怅。
良辰还以为她是为着太子殿下的病情愁肠难解,道“郡主不必太担心,有闻老在,只要殿下配合治疗,足保安虞的。”
不想这句话,又叫苏念惜的心往下沉了沉——圣人戒备忌惮,沈家虎视眈眈,满朝皆是算计。
这位殿下前世就是早死,这一世,真的能逃过么?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就听门边传来温和声音,“怎地这样愁恼?难道方才那位大郎君,惹贵人不高兴了么?”
苏念惜转脸,瞧见琪官儿端着漆盘走进来,笑着招了招手,“琪哥哥,来。”
又从荷包掏出几枚银叶子递给良辰,“带元宝去外边玩。我记着来时瞧见隔壁好像是卖小食的,你去瞧瞧,有好吃的带些回去,分给大家一起吃。”
俩吃货二话没说,扭头就出了门。
琪官儿关上门,转身回来,瞧见苏念惜含笑的模样,顿了顿,跪了下来,道“奴拜见平安郡主。”
刚说完,被苏念惜一扇子给砸过来。
他伸手捡起。
就听苏念惜道“少跟我来这套,过来坐着。”
低低一笑,捧了团扇放在她面前,温声道“我在此间,也听说了你许多的事儿。你如今可是得了女菩萨的名号呢。”
“菩萨?”苏念惜失笑,摇头,“妖怪还差不多。”又睨向琪官儿,“你既然知晓我如今处境,为何不来见我?”
琪官儿笑容微敛,看着苏念惜若春日昭昭的眼,摇了摇头,“我这样的身份,如何去见你?”
苏念惜皱眉,“你什么身份?你是先皇德元年间探花之孙,扬州城里惊才艳绝的流云公子,无数闺阁女子倾慕,诗词传遍江南……”
“念念。”
琪官儿轻声打断了她,嗓音苦涩,“我是罪臣之后,举家为奴,男子之身入风尘,早已卑贱落了泥。如今,是个娼倌儿。”
一直笑着的苏念惜陡然红了眼,“琪哥哥!”
她一把攥住琪官儿的手,声音已然哽咽,“我给你赎身!别在这儿待着!我给你清白之身!”
琪官儿亦红了眼睛,反手握住苏念惜的手指,轻拍了拍,又抽回去,温声道“圣人当年金口玉言,我宋家三代为奴,不许脱籍。谁都不能为我赎身的。”
苏念惜眼下一颤,又道“那就假死脱身!换个身份,我来帮你……”
手背再次被轻轻拍了下。
琪官儿温和地看着她,道“你方才问我缘何到了此间。”
摘下脖子上挂着的半枚月牙状的玉佩,道“可还识得此物?”
念惜点头,“这是你跟蓉姐姐的定亲之物,还有半枚在蓉姐姐那里。”忽而抬眸,“蓉姐姐她怎么样了?”
琪官儿笑了笑,摩挲着手中的玉佩,道“宋家出事后,我便立时与她解了婚约。可谁想,我入了江南的官家教坊司后,她却找了法子来看我,将这玉佩塞给我,说此生只认我一人,还想法子让我假死,想让我换个身份不受折辱地活下去。”
五年前,宋家出事后,阿爹也曾寻过法子,可惜京城距离江南太远,阿爹又并无根基,根本插不上手。
等再收到消息时,宋家已因贪墨织造司采买生丝的官银而被罚。
三代入奴籍,还不许脱籍,此等重罚,当时还在京中掀过轩然大波。
“那你为何……”
“她想救我,得走家里的路子,自然就被知晓了。她家里怕她惹事连累,很快将她送到京城强嫁了人,想断了她对我的心思。谁知她却不肯低头,在夫家亦是寻死觅活。于是她家人便将我送进了京,入了此处,让她亲眼看我伺候男子的模样。”
“啪!”苏念惜猛地砸了手里的茶盏,怒地一下站了起来,“杨家这帮畜生!”
第215章 我没事儿
琪官儿却是满脸平静,甚至还笑着拉她坐下,又道“杨家人还勒令我不能死。只有我还这般卑劣低贱地活着,才能让蓉儿慢慢死了惦记我的心。若是我死了,他们也会想法子让蓉儿也死去,免得她辱了杨家名声。所以,念念,我现在,哪儿都不能去。”
为着杨蓉,他只能日日待在这吃人的鬼蜮里头,受尽折辱,还要心爱的人看着他这副丑态,不能轻生,不能放弃。
而杨蓉,也不能轻易去寻死。因为,她一旦死了,杨家人必然不会放过宋琪。
苏念惜死死咬住牙关,呼吸都在颤抖,瞪着宋琪,难以想象,前世今生,这二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
她紧紧攥住琪官儿的手,几次想开口,却都没能出声。
倒是琪官儿,如小时候那般,笑着按了按她鬓边的头发,轻声道“没事儿的,总能熬到头的。”
“哪里……”苏念惜终于开口,却已是嗓音沙哑,“哪里就能熬到头了。”
每一日都是头,每一日,都要熬。
她太清楚这种犹如日日凌迟的痛苦了,生不如死,万念俱灰。却因心有挂念,不能死,只能形如枯木地活着。
颤着声问“蓉姐姐嫁给了何人?”
琪官儿道“她夫家姓郑,是扬州刺史的近亲,如今在京中任鸿胪寺右寺丞。”
扬州刺史?
苏念惜的脑子里忽而浮起一个人来——郑嫚。
难道是她家?
再次看向琪官儿的脸,一别多年,曾经名扬江南的风流少年,如今已岁月侵身满目沧桑。
年少时的欢乐,早已风化在无数逝去的光阴里。
她若不是今日偶然到了此处,今生的琪官儿,还要受多久的折磨?又会落到怎样凄惨的下场?
强压了心头的难受,道“我会去打听打听。”
“别冲动。”琪官儿却不愿叫她冒险,“你虽是郡主,可苏伯伯与伯母都不在了,杨家到底背后有刺史大人,若是叫他们察觉,只怕亦会对你不善。”
苏念惜听着这话,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琪哥哥还是像从前那样,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疼爱。
来了京城落入囹圄,却不曾向她求助。显然是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肯拖累她和阿娘。
朝他笑了笑,道“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琪官儿看着她,片刻后,温声道“不必为我操心,我没事儿的。”
苏念惜被这人的温柔给说得落了泪。
扑过去,抱住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琪官儿眼底泛着潮湿,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真没事儿,不过不一样的活法罢了,我并不在意。”
抬起的胳膊上袖子滑落,露出小臂处道道的伤痕。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
半个时辰后,眼眶红肿的苏念惜自秦楼的后门悄然离去,几个影卫暗中跟随。
二楼的厢房内。
宋琪看着离去的轿子,目光一直送出很远。
身后,身形微佝的老奴颤声道“七郎君为何不求郡主帮忙?她方才分明念着旧情……”
“住口。”宋琪轻斥。
老奴顿了顿,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国公爷战死沙场,圣人多有体恤。她又得了长公主的青眼,如今因着女学很有些名声。想从杨家救下你,并非不能……”
“德叔。”
宋琪转过身,温和的面上一片冰冷,“杨家宫里有人,郑家牵连扬州刺史。你让她为了救我,孤零零一个人去与他们犯险?是想逼死她么?!”
德叔一僵,片刻后,凄然道“可是七郎君,如今能救您的,只有郡主啊!”
宋琪闭上眼,摇了摇头,“我宋家当年本是要被罚株连三代的,若不是苏伯伯暗中斡旋,如今宋家三代内连一个活口都已没有。我不能忘恩负义,别提了。”
德叔愣愣地看着宋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哐。”
这时,门忽然被砸响。
有人不怀好意地在外讥笑,“老货,你那位常客又来了!赶紧出来接客!”
德叔脸色大变,趔趄着走过去拉开门,“琪官儿昨夜才接了客,按规矩今日该休息……”
“滚开!”外头那人一推德叔,嘲讽道“客人点了他的名,他敢不去?又想挨鞭子?!”
德叔差点摔倒,被宋琪从后扶住。
他淡定地看着方才与他一起去见苏念惜,又在门外骂他的倌儿,道“我去便是。”
总归已是人不如狗,只要能保住蓉儿的命,他便是苟延残喘也还要撑着这口气。
浓郁甜腻的香味充斥整间厢房。
琪官儿站在屋里,看着面前肥头大耳正在挑拣桌上合适器具的男人,慢慢地垂下眼。
男人最终拿了一根手腕粗的棍子,在手里掂了掂,因笑着转过身来,看到琪官儿还这么站着,恼火地骂道。
“还不脱了?等爷来伺候你不成?!”
琪官儿垂眸,手指微蜷,随即缓缓抬起,解开了衣裳。
一件件落地。
露出了满是疮痍的上身。
男子得意地走过来,‘啧啧’两声,举起棍子朝他后腰处戳了戳,“快脱!”
琪官儿闭眼,握住腰带。
正要解开。
“哐啷!”
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重重踹开!
肥胖男人吓了一大跳,扭头就骂,“哪个不长眼的来坏爷爷的好事儿……”
话没说完,就见一眼下带着疤痕一副凶戾模样的年轻男子领着几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三爷,这琪官儿还在接客……”秦楼的老鸨赔着笑跟在后头。
封三却理都没理,朝里头扫了眼,目光在琪官儿的身上定了一瞬,又挪开,朝还在骂人的肥胖男子抬了抬下巴。
后头的小猴立马蹿了过去,抬起手,“啪啪啪”几个巴掌就扇的人踉跄着摔倒!
肥胖男子转了个圈儿,一下倒在地上。
跟在老鸨身旁那个方才讥讽琪官儿‘老货’的倌儿立时扑了过来,“大官人!”
扭头瞪眼,“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可是官老爷……”
“啪!”小猴子又一巴掌扇了过去,“废什么话!敢打你就是不怕你!滚一边儿去!”
他们可是得了郡主的信,好好地替‘故人’出一口恶气。
这不得把横行霸道的架势拿足了?
小猴捏了捏手指——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滋味,简直要爽翻了啊啊!
那被打的倌儿本就养得娇嫩,这么一巴掌下去,半边脸直接肿了,还想哭嚷,却被老鸨直接骂了一顿。
转脸又对封三笑,“三爷,三爷,有话好说。您看,咱们楼也是正经做生意,跟您西市是井水不犯河水。您有什么指教,都好商量。”
不想,就见封三将一张银票直接拍在了桌上,点了点那边满身伤痕的琪官儿,道“这人,我包了。”
第216章 好好玩玩
“啊?”
老鸨以为封三是来找茬的,没想到居然是来快活的!
一见那五百两的银票,立马换了一副更殷勤的嘴脸,笑着搓手,“三爷,不瞒您说,这琪官儿身份特殊,上头又有交待……”
“啪!”
封三又拍下一张,“三个月,够不够!”
老鸨凑过去一看,足足一千两!
激动的脸皮都在颤,立马点头,“三爷照顾,是咱们秦楼的脸面!琪官儿,好生招待三爷!要是敢怠慢了,我可拿你是问!”
说着,又朝封三打千行礼,“三爷您好好玩儿,我让人给您送好酒好菜。”
转身瞧见桌上的器具,顿了下,笑问“这些……想必三爷用不上?”
封三扫了眼,就知晓是怎么回事儿了。
这琪官儿分明是被人控制了,郡主想护住人还得通过他的手,可见是要遮人耳目。
这老鸨的话里明显的试探。
哼笑一声,拎起其中一道带刺的项圈,掂了掂,“留着,给弟兄几个好好玩玩。”
琪官儿脸一白。
老鸨却笑了起来,忙点头,“好好,那就祝三爷玩得尽兴。”
说着,又踹了下那倌儿,“还不扶大官人出去!”
那倌儿艰难将人站起,虽脸被打肿了,却还是十分兴奋,扫了眼如狼似虎的封三,朝琪官儿鄙夷讥笑。
然后扶着人走了出去。
“哐啷。”
门被刘其关上,小猴扭脸就看到他黑着脸,疑惑问“你怎么了?”
刘其没吭声——琪官儿,跟唤他似的。
屋内,封三丢下那项圈,捡起地上的衣裳。
宋琪感受到人的靠近,攥紧了拳头,只以为这些人又是杨家找来要折辱他的人。
正想一拳挥过去。
肩上却是一凉。
他微微抬起的拳头一滞,转脸,就瞧见那年轻的郎君,将衣裳披在了自己身上。
不解抬眸。
封三已退了几步,道“我等效命于平安郡主。”
宋琪短暂的愣神后,骤然睁大了眼!
不过一瞬,眼眶便红了,哑了嗓子问“你们是……”
小猴嘿嘿一笑,刘其看向桌上那些还沾着血的东西,皱了皱眉。
封三笑了笑,点头,“不错,郡主方才命人传信与我。还给了两千两银票,让我务必护住郎君这段时日。还请郎君莫要露了破绽。”
可宋琪却露出了几分焦色,“我身为官奴,又有几家纠葛,念……郡主这般,是否太过凶险?还请转告郡主,我在此处并无不妥,实在不必这般费心。”
一番话,引得几人都朝他看来。
封三看着这个沦入风尘的男子,随即脸上的笑真了几分,道“我等也只是听从郡主吩咐,郎君的话,我会带给郡主。至于郡主如何安排,我等也不能置喙。”
宋琪张嘴,还想说什么。
封三却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此时宵禁,怕是不好再出去,要叨扰郎君一夜了,小猴。”
宋琪还不知是何意时,就听身后那少年忽然捏着嗓子叫唤了一声。
“啊!”
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又见那斯文男子拿起旁边的凳子朝门上砸去!
“哐啷!”巨响。
接着是封三粗着嗓子的吼声,“给老子老实些!”
“啊!大爷!饶命!”“哐哐当当!”“爽不爽!嗯?!说话!”
“……”
宋琪拢着衣裳,站在一片喧嚣之中,忽而闭上眼,紧紧地攥住衣襟。
……
翌日。
做了一夜噩梦的苏念惜恹恹地趴在水榭的凭栏边,听着封三的回话。
眼底的神色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所以,琪哥哥身上的伤很重?”
封三听她对此人称呼,眼神微变,垂眸道“小的打听过,秦楼老鸨受人指使,只让宋郎君接待有凌虐癖好的客人。不过,因着他并不是十分的……乖顺,故而身上多半的伤势都是被楼里调教之人打的。打得也有分寸,不会要人性命,却能让人日日疼痛。”
杨家这是存了心地想让宋琪受尽折辱!
苏念惜冷笑着转过脸来,一掌掀翻了手边的鱼食。
碧桃吓了一跳。
夏莲立时上前,轻扶住她,低声道“郡主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苏念惜深吸一口气,又看向封三“秦楼那边可有怀疑?”
封三道“这倒不曾,小的按照郡主吩咐,已用一千两包了宋郎君三个月,又留了个人在那边看着,一来能免老鸨阳奉阴违地还让宋郎君接客,二来也能帮忙照顾宋郎君。有小的在西市的一点名头做掩护,那老鸨倒是也不敢多说什么。”
说着,将剩下的一千两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
苏念惜看着那两张银票,想到昨日宋琪那张黯淡无光的脸,便觉心如刀绞。
想了想,又递了一张给封三,道“给他买些药,有什么缺的也别短着他。另外,再去查查,盯着他的是什么人,住在何处。”
封三应下后,又道“另外,昨日京兆府接了报案,已派了人前去梁王府和苏家长房问话,苏浩然的尸体也送回了长房那边。”
这事儿苏念惜倒是知晓,毕竟昨夜西苑闹了一宿。
点点头,“苏家长房的事儿你不用理会了。去办我交代你的事儿吧!”
“是。”
待封三离去后,苏念惜又趴回了凭栏上,看着水池中游来游去的鱼。
碧桃收拾着地上的鱼食,问“郡主,宋郎君竟落到这般田地,当真可怜。”
苏念惜的手指敲着凭栏,没说话。
夏莲给她扇着风,问“郡主是想怎么救下宋郎君?”
夏莲与碧桃七年前随夫人和郡主去过江南的贺家,也在那儿见过当时鲜衣怒马的宋家郎君,那是何等的风流俊俏。
五年前听说宋家落难举家为奴时,她们还难以置信。
不想此番竟还有这般物是人非的重逢。
当年郡主在江南差点被拍花子拐走时,正是这位宋郎君和他的未婚妻将郡主找了回来,所以夏莲知晓,郡主一定会救宋郎君的。
果然,就听苏念惜道“杨家这一招着实歹毒,以这二人真心为软肋,两边要挟。逼着琪哥哥生不如死也只能硬熬着活着。我想救他,还是得先从蓉姐姐那边入手才成。”
杨蓉不得安全的情况下,宋琪绝不可能单独苟活。
她忽而歪过头,看向夏莲,道“我怎么老觉着不对劲?”
夏莲看她,“郡主是说?”
第217章 哀求
苏念惜点着手指,道“蓉姐姐并非是个温顺性子,当年为了救我就敢将拍花子的腿都给打断,两人的婚约在扬州也是人尽皆知,就算解除婚约,那夫家也不可能一点儿不知晓。”
夏莲一听就明白了,“就算杨家拿着宋郎君的性命要挟蓉娘子嫁了人,可以蓉娘子的性子,必定也会闹开来。缘何这夫家竟能容得下?”
苏念惜眉头皱了起来,“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蹊跷。”
夏莲想了想,道“奴婢让封三去打听?”
苏念惜却摇头,“我有更好的人选打听。”看向碧桃,“去拿一封我的拜帖,给扬州刺史家的郑小娘子送去。”
“是。”
碧桃离去后不久,苏念惜又困了起来。
正准备回主屋再歇一会儿,不想,良辰跑进来,说“郡主,苏大老爷来了。”
苏念惜倒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早,毕竟苏柔雪那边还没真的闹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转过脸,就见她那位好大伯,一点儿没避忌地直接大步走进来。
到了近前,看着依旧一副优哉游哉享受快活的苏念惜,苏文峰登时心头一股怒火。
喝道“你还有这闲心快活!”
苏念惜每次面对这人总会被成功地恶心到,挑了眉看过去,“大伯这话说的人不明白,我怎么就不能闲心快活了?”
苏文峰怒斥,“你大哥哥死了!你竟一点不着急不难过?”
苏念惜心道,我恨不能仰天大笑三百次呢!
蹙眉做惊讶状“大哥哥死了?何时的事儿?是被害了,还是想不开自尽了?大伯可是准备办丧事?”
苏文峰一瞪眼,还不等开口。
苏念惜又一脸的为难“那可得回你们自个儿的宅子办啊!国公府不好再挂丧了,没得叫人以为我出了事儿,传到圣人耳里,多不吉利,是不是?”
“你!”苏文峰被气得差点撅过去,伸手指着苏念惜,就被夏莲和红尘一挡!
他抖了抖手指,道“有人报案,说你大哥哥是你三姐姐杀的。”
“啊?”苏念惜又夸张地惊呼。
苏文峰面色铁青,又道“你三姐姐有梁王府护着自然不会有事儿。只是这事到底牵扯苏家名声,你在长公主那儿能说得上话,让她吩咐京兆府,将此案压下,莫要再提。”
理所应当的语气,哪里是求人,简直把她和长公主当成随他摆布的工具了!
简直笑话!
也不瞅瞅自己的脸有多大。
苏念惜冷笑一声,做出苦恼样子,“大伯,你这可是强人所难。若大哥哥真是三姐姐所杀,那可是人命官司,您让我去求长公主,莫不是要长公主徇私枉法?您以为,长公主能答应?”
苏文峰瞪眼,“你三姐姐本就有梁王护着,不会有事儿,长公主不过做个顺水人情,有何不可?你莫不是不想帮你三姐姐?”
不等苏念惜道,“你别忘了,你三姐姐如今可是怀着梁王唯一的子嗣,将来承袭王府的!咱们一家子以后都要指望你三姐姐庇护!你现下帮她,以后还能少得了你的好处?”
苏念惜差点被说笑了,这厮当她蠢呢!
若子女真的犯了杀人罪,他这当爹的头一个要被牵累!他这根本就是在为自己谋算好处。
笑着问“大伯这么说,看来是三姐姐许了大伯好处了?您如今因着她与大哥哥先前那些不光彩的事儿,官场行走十分艰难,三姐姐可曾帮您请梁王周转过么?”
“……”
若是苏柔雪肯回信帮忙,苏文峰何至于还要受苏念惜的拿捏,用先前那些信件换她去长公主那儿说好话?
他恼羞成怒,“让你去就去,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苏念惜弯唇,“去也可以,大伯,你知晓我要什么。”
阿爹与仓木措的书信,还可有几封捏在苏文峰手里。
苏文峰双眼喷火,“你就这么想苏家被毁?我告诉你,苏念惜,要是苏家被毁,这些信,我就亲自交给摄政王!”
苏念惜双目骤冷!
苏文峰又道“让京兆府压下案子!不然,有你好看!”
说完,甩袖离去!
夏莲厉眸瞪着苏文峰的背影。
良辰捏了捏手指,道“郡主,需不需要属下去宰了他?”
苏念惜转过脸,揉了揉眉心,片刻后,道“夏莲,去告诉大伯母,珍珠腹中有大哥哥的孩子。”
夏莲立时应下离去。
良辰看了看,问“郡主,没事儿给我做么?”
苏念惜看着她,略迟疑后,道“你去给太子殿下送个信,就说我要见他。”
为防止苏文峰鱼死网破,必须得提前下手。
她转过脸,又趴在凭栏上,看着莲花池下,四处摇曳的锦鲤。
看似风景正好,实则内里泥泞不堪。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太难,太难。
歪过头,将脸枕在手臂上,缓慢地闭上眼。
想起那年扬州,秦淮河画舫摇曳,江南水乡,吴侬软语,肆意欢笑,尽情快乐。
何等的自在。
一晃经年,再不见。
唉。
……
拿到郑嫚约她去曲江吃鱼的回帖时,良辰也带回了太子殿下的回复。
说是后日可在安乐坊的私宅一见,正好在郑嫚约好的前一日,苏念惜也不耽搁,收拾一番便要往安乐坊去。
谁知,刚出了兰香园,就被人拦住。
苏念惜看着满头白发神情恍惚的苏高氏,一瞬间还有些恍惚。
记忆里那个衣着华美总是一副高傲姿态的大伯母实在印象太深了,实在没法与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老妇认作同一人。
她笑着看向被良辰和夏莲拦住的苏高氏,问“大伯母这是做甚?”
苏高氏颤抖着看她,“你,你帮我找一找珍珠。”
苏念惜眨眨眼,笑了,“珍珠不是大伯母贴身的婢女么?人不见了么?”
苏浩然死了,珍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唯一的血脉,苏高氏是绝对不能放任她私逃在外!
她如今求不到高家,又被苏文峰厌恶,唯有她这个还算有点权势的郡主能帮她找人。
瞧,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苏高氏点头,“她,她有了浩然的孩子,却私自跑了。你帮我找到她,多少银子都成!”
苏念惜笑了,“大伯母有银子?”
连嫁妆体己都前段时间用来赎苏浩然了,她哪里来的银子?
苏高氏顿时面如土色,道“那我把你的那些东西都还给你……”
“大伯母,你拿本属于我的东西,来求我办事儿?”苏念惜好笑看她。
第218章 求人
苏高氏瞠目,良久,忽而‘咚’地一下,朝苏念惜跪下,哭了起来。
“六娘,从前是我猪油蒙了心,处处算计你!是我不对!可如今大郎死了,三娘又是那般不堪名声,全当是我造孽得到的报应,成不成?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
若是报应这么简单,那这天下的公道就成了笑话!
前世的自己遭受过的那些,是这几句话磕这几个头就能了的?
做梦!
苏念惜看着将头都磕破了的苏高氏,佯装害怕,“大伯母这是做甚?快快起来,我受不起呀!”
苏高氏抬起头,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她悲戚地看向苏念惜,“六娘,我们母子罪大恶极,不求你原谅。可珍珠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啊!那是大郎唯一的血脉,绝不能让大郎就这么断了后!算大伯母求你,你去将她找回来,好不好?求求你了!”
这副模样,看着真可怜。
可前世她也曾这么跪着求过苏高氏,她又是怎么做的呢?让人扇她的耳光,让她跪在大雨里,让她被人唾骂羞辱。
她嘴角翘得更高了,无奈道“这我如何去寻啊?”
苏高氏泪如雨下,“六娘,你行行好……”
苏念惜看她,顿了顿,道“也罢,那我就去找一找吧!”
苏高氏立时激动道“六娘,多谢你!多谢你!大伯母定会感激你一辈子!”
一辈子?
以后可别记恨她一辈子才好呢!
苏念惜轻笑,出了府,上了马车。
夏莲疑惑问“郡主,珍珠如今在梁王府里头,三娘子只怕将人看得死紧,您要如何将人弄出来?”
苏念惜含笑指了指窗外,“这不就求人来了?”
她求人可不像苏文峰那般理直气壮,自有求人的讨好态度。
亲自捧了茶送到裴洛意跟前,一脸逢迎地笑“您就帮帮我嘛!”
裴洛意正垂眸翻看手中的奏报,扫了眼奉到手边的热茶,再抬眼,瞧见小狐狸大大谄媚的笑脸。
顿了顿,盖上奏报,道“孤与王叔并不亲近。”
苏念惜立时一鼓腮帮子,“谁让您光明正大地去要他后院里的人啦!这不有损您光风霁月太子殿下的名声嘛!您手里不是好手多?去将人偷出来呗!”
裴洛意看她。
苏念惜眨眨眼,一副做作的‘天真’模样。
裴洛意摇摇头,端起茶盏,垂眸慢饮。
苏念惜看他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呼出一口气,拉了小凳子在他身边坐下,道“殿下还记得先前我请你让闻老大夫查的那个药粉的配方和解药么?”
裴洛意抬眸,放下茶盏,道“闻老说过,那是一种可令心脉衰竭的药物,本是用来药死害病的牲畜,亦可令人死而不见端倪。”
苏念惜有些意外,“您既然知晓,却还把药给了我,不怕我害人啊?”
裴洛意微顿,扫了她一眼,淡然道“你不会谋害无辜之人。”
“……”苏念惜歪头,眨了下眼,忽而伸手,揪住裴洛意的一根小手指,捏了捏,道“殿下还真看得起我。”
轻柔的力道更若瘙痒,却将裴洛意所有的心神都给勾了过去。
他垂眸,视线落在那不安分的小手上,心想,字据约束的条件对她来说,根本无用。
又听她道“大伯母用那药粉,害死了我娘。”
裴洛意募地掀开眼帘,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对上他深凝的眼眸,微扯了下嘴角,道“大伯母是从高家手里拿到这药粉的。珍珠如今是大伯母救命的稻草,我要将珍珠攥在手里,能逼迫我大伯母承认她伙同高家杀害了我娘。”
她语气轻缓,并没有诉说血海深仇的激动,可裴洛意却还是从这双清如秋水的眼瞳里,看出了她想要血刃对方的恨意。
“可靠我自个儿是没法将珍珠从梁王府弄出来,所以……”
“我知晓了。”
一直没出声的太子殿下翻过手,轻盖了下苏念惜冰凉的手指,又收了回去,淡缓道“我会安排人给你。”
苏念惜眼前一亮,差点没控制住要笑出来,却知晓装可怜在这位殿下面前一试百用,依旧强压着嘴角,装作伤心的模样,问“真的么?殿下不怪罪?”
裴洛意侧眸过来,便瞧见了这小姑娘眼底藏都藏不住的兴奋。
唇角微微一勾,伸手,戳了下她的眉心,“也不装得像样些。”
“哎呀!”
苏念惜被戳得朝后仰了下,顺势抱住裴洛意的手掌,又凑过来,道“殿下真好!”
裴洛意低笑,刚要说话,忽而又咳了一声。
苏念惜笑意一顿,瞧见他雪白的面孔,从前觉得仙气飘飘,如今看着……病美人一朵。
脸色变换几下,最后含笑关切问道“还咳着么?没吃药?”
事儿都求完了,才想着来关心。
不知说这小姑娘是太精明还是太冷漠。
裴洛意压下喉头不适,“无妨,吃了药已大安了。”想喝茶,可手掌却还被抱着,顿了顿,道“夏日祭那日早些去,阿娘要先见你一见。”
“啊?”
苏念惜一愣,歪过头,“娘娘要见我?为何?”
裴洛意微滞,转眸,看向苏念惜。
——这小狐狸,不可能不知晓阿娘在这个节骨眼儿要见她是为了什么。
为何要装傻?
偏苏念惜仿佛看不出他眼底的深凝,还一派‘懵懂’地眨眨眼,问“殿下跟娘娘说了想娶我的事儿了么?”
裴洛意的深眸已暗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不见一丝雀跃的苏念惜,数息后,问“你不想嫁给孤了?”
苏念惜立时瞪大眼,“哪有!是殿下说得太着急了,我没做好准备嘛!”
哪里是没做好准备?分明就是推搪之词。
他看着小姑娘欢喜面上暗藏闪烁的眸,转脸,将桌上的念珠握住,也不拨动,就这么一寸寸握紧后。
淡然开口,“你若害怕,便无需去见。”
苏念惜心下一提,总觉得这话音太冷,可瞧着他的神色却又不见如何恼怒不满。
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第219章 后悔了
她如今还要用他手里的权势,却又不想彻底与这不知能活几年的病秧子绑在一起。
知晓自己这番心思实在恶劣甚至歹毒,对这位太子殿下也着实不公平,所以不好坦然揭破。
眼珠子暗暗一转,凑过去,讨好地问“郎君生气了么?”
这便是不打算去中宫了。
裴洛意握着念珠的手背一绷,并不去看身侧软意绵绵的苏念惜。
道“无妨。本也只是口头之约,你若不愿,不必强求。”
苏念惜立马说道“不是的呀,殿下!”说着便站了起来,凑到裴洛意面前,伸手去掰他的脸,娇弱弱地说道“殿下,您看着我!看看我呀!”
裴洛意的脸被她小小的双手捧住,又软又凉,带着一股子幽幽莲香。
强硬地转过来,对上她俯视下来的眼。
他就这么无波无澜地看着。
苏念惜歪过头,却没说话,反而是毫无征兆地突然低头,在他眉心处亲了一下。
“咔嗒。”
念珠一撞,裴洛意眼瞳微收!
苏念惜已靠坐回了桌沿,依旧捧着他的脸,无辜道“我是真心喜欢殿下的呀,可是……”她看向裴洛意的眼睛,轻声道“殿下并没有真心想娶我。不是么?”
裴洛意的眼睫再次轻颤。
他知晓这小姑娘聪明,却没想到,她竟聪慧到猜出了他的意图!
微微蹙眉——以她的性子,居然没有跟他闹腾,而是这么曲折委婉地说破?
苏念惜又道“既然殿下不想娶我,那这婚约自然可有可无。我并非想要强迫殿下,今后若是殿下愿意,我们可以合作。”
裴洛意看他,“合作?”
苏念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点点头,“嗯。可用我手中情报,助殿下铲除沈家。殿下也可在我需要时借我些权势……”
话没说完,捧着脸颊的手被拉开。
裴洛意起身,走到了一边,背对着苏念惜,不知是何神情,只是说出口的声音依旧淡凉寡寒,“你上回便已猜到了?”
苏念惜捏了捏手指,看着这人的背影,莫名有点心虚,没吭声。
裴洛意却缓缓地垂下了眼。
猜到了却还执意立下字据,显然当时是一心算计只为嫁他,可这不过短短几日,她就突然变了心思。
到底是看出他不想娶才毁约,还是寻到旁的靠山?亦或者是,短短十数日内,她便有了真正心悦之人了?
他的眼前募地闪过秦楼里那坐在她身侧的倌儿。
苏念惜看着他的神色,分明与旁人不同。那种天真自然的亲近,他从未见过。
可他却不能质问,更不能发怒。
因为,是他,从始至终,都没真正想着要娶她为妻。
手中的念珠,再次被缓缓拨动。
他说道“郡主乃苏将军唯一子嗣,我自会尽力相护。”
一句话,便将两人先前种种纠缠绵亲密全都划分了干净。
苏念惜看着那冷肃疏远的背影。
不知为何,心下居然像是被什么玩意儿给咬了一口般,痛得她五脏六腑的血都凉了下来。
她舔了舔牙尖,却没多说什么,提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起身,道“这是这回殿下帮我抓人的谢礼。”
又看依旧不曾转身的裴洛意,道“那我就……告退了?”
裴洛意依旧没有回头,只淡然地说道“去吧。”
苏念惜又眨眨眼,侧过头看这人冷冰冰的仙颜,当真有点儿不舍得。
可她大仇要报,岂能耽于男色?这仙儿若真的还会在一年后死了,那她还怎么对付沈默凌?
狠心一咬牙,屈膝,朝后退开,离去。
听那匆匆走远的脚步声,一直站着不动的裴洛意才微微侧脸,看向门外的夏日,太过浓烈,灼得人眼睛生疼。
玄影走进来,朝外间看了眼,素来肃穆的脸上多了一丝愤愤。
“平安郡主未免也太过分了!拿殿下的感情当儿戏么?她说要便要,不要便丢开!自己算计,却还倒打一耙说殿下不想娶?殿下若是不想娶她,何必要去皇后娘娘那儿替她铺明路……”
“玄影。”
裴洛意轻喝。
玄影话音顿住,看向神情漠然的裴洛意,到底忍不住,又道“郡主这分明就是拿您做……”
“孤本就不能成亲。”裴洛意再次打断他,走到桌边,拿起桌上苏念惜留下的纸,道“她先前纠缠太过,孤才不得不答应。如今她愿意退一步,倒是两全。不必着恼。”
低头一看。
纸上写着的正是——千眠香的解药。却只有半张药方。
裴洛意垂眸。
明白她并非刻意隐瞒,而是当真只知晓这半副药方。当初那般刻意隐瞒,只怕就是为了做饵吊住他。
如今却就这么将手中最大的护身符交了出来,可见她已是铁了心地想要解除两人先前的约定。
静冷视线扫过那簪花小字,将纸折起来收进袖子里,道“回宫。”
挂着长乐府牌子的马车低调地从嘉福门进了东宫。
刚入了主殿。
皇后与长公主便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
皇后还没说话,长公主已满脸是笑地问道“平安可答应了么?”
皇后已笑着示意崔福将手里不小的匣子打开给裴洛意看“大郎,你瞧瞧,这里头都是娘当年陪嫁的首饰,娘挑了最好的,你看哪件给平安做见面礼合适?”
长公主扭过头去看,认真道“簪子是不是合适些?我记得你刚嫁给三郎时,有一枚玉蝉的簪子,正适合年轻的小姑娘们戴。”
“是不是这个?”
“对对!就是……”
“不必了。”
走入了内殿的裴洛意淡然地打断了皇后与长公主热切的讨论,在椅子里坐下,将手里的纸递给玄影,“拿去给闻老。”
玄影接过便退下。
皇后与长公主围了过来。
“大郎你什么意思?”
“什么不必了?”
“你说清楚!”
裴洛意抬着茶盏喝了一口,神色平静道“我并不想娶她。今日已与她说清楚了。”
“什么?!”长公主一下瞪大了眼,登时捂住胸口朝后倒,被身后无丹赶忙扶住,喂了药丸。
皇后更是气得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你!你这个……你是要气死我们两个老人家,是不是!是不是!”
裴洛意瞧着姑母没有大碍,又道“东宫太子妃之位太过凶险,我这身子也不知能熬过多久。娶她是害她,阿娘,姑母,以后莫要再提了。”
第220章 念念相应,念念佛
“你,你……”长公主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皇后倒是好些,却是一下哭了出来,“你怎么能这么咒自个儿?闻老都说了,你这病再养个一年就能根治了!只要你将来继位,她便是这南景最尊贵的女子!只有享不尽的福气……”
裴洛意却看向皇后,“阿娘身为中宫,过得快活么?”
皇后一顿,忽而瞪眼,“你又不是你阿爹!”
长公主捂着胸口跟着点头。
裴洛意沉默,片刻后,起身,冷声道“此事已定,不必再提。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就不陪阿娘与姑母了。”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平安多好的孩子啊,你这样,是要伤她的心啊!”
“难道你想要一辈子不娶妻不成?”
“平安要是嫁给了旁人,我看你何处后悔去!”
走出去的裴洛意听到最后一句,微微垂眸,依旧神色平静地走了出去。
入明德殿,如寻常般处理公务召见属臣。
直到傍晚,群臣离去,宫人点起了东宫各处的灯盏,唯有明德殿依旧殿门紧闭。
宫人只怕太子殿下还有要事,不敢随意进入打扰。
玄影便提了灯走进明德殿,但见殿内一室昏暗,不见太子殿下身影。
“殿下?”玄影立时往里寻去。
刚走进内殿,忽而脚下一顿。
肃穆的脸上霎时一片骇然!
只见殿内,云袖白衣清尘如仙的太子殿下正静默地坐在侧殿临着花园的菱花窗边。
他的脚下,那座价值连城的黄花梨莲花螭纹大屏风,被生生撕碎,砸烂,散落各处,一片狼藉。
昏暗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坐于暗处的太子殿下周身。
他似乎浸透在这火焰里,又仿佛,要被这悲凉的余烬带走最后一丝生机。
“咚!”
玄影猛地跪了下去,铁打的男儿第一次哽咽,“殿下……”
裴洛意抬眸,看着那终被黑暗淹没的晚霞,缓缓拨动念珠。
净心之要,无如念佛。一念相应一念佛,念念相应,念念佛。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护国公府,兰香园。
苏念惜翻了个身,脚边的竹奴滚下床去,咕噜噜撞在了不远处的凳子上。
她睁开眼,看落在窗台上的如水月光。
半晌,又烦躁地闭上眼,翻向里间。
翌日,倒是难得一个多云天,日头没有那么紧,天儿便舒爽许多。
因着今日还要赴郑嫚的约,碧桃便将满脸倦容的苏念惜硬生生从床上挖了起来。
正伺候她洗漱时,夏莲走进来,低声道“珍珠已经带出来了,一早送到了城外的别庄里。”
苏念惜顿时抬眼。
“这是她的贴身之物。”夏莲将一枚银锁放在梳妆台上。
苏念惜拿过来看了眼,低低一笑,放回夏莲手里,“给大伯母送去。”
莲很快又转身离去。
碧桃转过身,碰了下凑在旁边看苏念惜首饰盒子的良辰,无奈拍了下她,将她挤开,给苏念惜梳头,一边笑道“不愧是太子殿下的人,身手就是利索。”
不想,却没听到苏念惜的回应,意外地看向西洋镜里,就见苏念惜一副蔫巴巴的样子。
顿时担心起来,“郡主可是何处不适?”
苏念惜嘴角微抿,看到良辰坐在一旁歪头看碧桃梳头,心下更难受了。
怎么会不痛快成这般?
她皱了眉,实在不喜这种心绪被控的难受,转脸又问旁边端着水盆准备出去的小菊“外间可有什么消息?”
小菊看她脸色不佳,本想等她吃完早食再禀报的,见她询问,忙递了水盆给外间的小丫鬟,道“柱子哥说,京兆府派人去梁王府问过话,倒是没带三娘子去衙门。长房那边也没办丧事。”
“自然不会办。”
苏念惜对她那位大伯太了解了,如今苏柔雪才是他的指望,若是大肆办了苏浩然的丧事,再加上先前京兆府的报案,让人怀疑这位梁王府的贵妾,他的前程岂不是全没了?
低笑一声,“我这位大伯,倒是从来都不让我失望。”又问“他这几日没有去柳叶巷子?”
“不曾。”小菊摇头。
“嗯。”
苏念惜点头,慢条斯理地擦着香膏,看向西洋镜中的自己,道“珍珠不在,我那三姐的身孕也瞒不了多久了。你要盯好了他,只要发现他形迹可疑,就立时来报。”
苏柔雪的算计一旦被揭穿,便只有死路一条,苏文峰再无依仗,为了他视作命根的官身,那几封信,就是他唯一能跟自己做交易的筹码了。
小菊应下。
旁边,良辰好奇地看苏念惜手边的香膏盒子,苏念惜看着一笑,递给她。
小菊立时凑过来,仔细地教她怎么用。
曲江,位于城南的皇家芙蓉园西边,是京中达官贵人们常来游玩散心的好去处。
周边闹市,马球场,琴台楼阁,上好的酒楼鳞次栉比。
纵使如今盛夏,此处的车马也络绎不绝。
护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曲江边上一座临湖的酒楼前,掌柜的亲自引着头戴帷帽的苏念惜上了二楼的雅间。
刚进了门,便听里头传来热情的招呼声,“郡主!可算把侬盼来了!快来坐快来坐!”
苏念惜揭下帷帽递给身后的良辰,抬眼便笑了。
不止招呼的郑嫚,连林霜也含笑迎了过来,屈膝行礼,“见过郡主。”
苏念惜浅浅回礼,扶了郑嫚的胳膊,道“叨扰你了,还要你费心安排。”
郑嫚立即鼓起腮帮子,“郡主说的什么话!阿拉正好在家里待得闷,趁机约林姐姐一起出来玩耍,不知多快活!”
身后老嬷嬷无奈摇头。
林霜笑起来,看向苏念惜,“赏莲宴一别多日,又听说了郡主的许多事。听说女学已经选定地址在修建了?郡主行事当真利索。”
郑嫚也双眼亮晶晶地望向苏念惜,“我听说您把家里一个生意十分好的酒楼腾空做女学啦?就因为那处位置靠近望楼和武侯铺,清静安全通行又便宜?郡主,侬真的好大公无私哦!”
第221章 救命之恩
苏念惜叫她这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官话给逗笑了。
摇了摇头,拉着两人一起坐下,又看向林霜,道“女学建成还有一段时日。不过女学的先生却得先考虑起来,你们也知,我家根基浅,阿爹阿娘在这一块儿确实没什么人脉。你们两家,若是有好的女学先生,可能给我引荐引荐?”
两人没想到这样的好事儿还能分给她们,要知道,真的能给这满京关注的第一所平民女学引荐先生,不止那先生能博得名声,连她们家中也是能受到赞誉!
林霜立时笑着应下,“郡主既然开口,我回去定当与家中仔细商议。”
郑嫚却道,“那我要写信回扬州哦!扬州倒是有很多女先生,才情也是不输京城的。就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来呢!”
“叫郑小娘子费心了。”苏念惜笑道。
郑嫚一摆手,“郡主又跟我客套。”
堂客端来茶点,几人坐在窗边,说说笑笑。
江面夹杂水气的风穿堂拂来,倒是清凉又自在。
苏念惜放下茶盏,看了眼郑嫚,道“听说何芳被送回宣州了?”
郑嫚立时翻了个白眼,“赏莲宴上她那般丢人现眼,还招了长公主的嫌恶,差点吃上官司,几乎被她爹打死。送回宣州都是便宜她了!不过么,这辈子也别想再来京城了!”
说着,又一脸的幸灾乐祸,“你们不知道吧?她到京城来,本是要说亲的啦!如今闹了那样的丑事,京城的显贵人家哪个能看上那个十三点哦!”
被身后的老嬷嬷拉了下。
林霜笑了笑,没说话。
苏念惜亦是一笑,喝了口茶,又顺口问道“郑小娘子可有打算何时回扬州?”
郑嫚笑道“我要等我爹回京述职时,再随他一起回扬州去呢。”
“那敢情好,你在京城多待些时候,我们也能常往来。”苏念惜笑,又道“对了,我听我家门房说,送帖子去你家府上时,府上的门房却说你如今住在亲仁坊?”
亲仁坊已经快靠外城了,京中权贵大多住在内城之中,越靠近皇城越彰显身份贵重。
郑嫚倒是也没瞒苏念惜,大方点头,“我四叔在京中鸿胪寺任职,俸禄不高,家里人又多,所以只在亲仁坊购了一间大点的宅子。他担心我一个人住阿爹的那间院子寂寞,就让我住他那里了。”
“鸿胪寺?”苏念惜有些意外,“莫不是鸿胪寺右寺丞府上?”
郑嫚眼睛一瞪,“郡主认识阿拉四叔哦?”
苏念惜笑着摇摇头,“我与郑大人并不相识,只不过,我有一个相熟的姐姐,夫家是鸿胪寺右寺丞郑家。”
郑嫚一下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巧了!郡主相熟的姐姐,不知是我哪一位嫂子?”
苏念惜笑了下,掩住眼底神色,道“扬州知府的嫡次女,杨蓉。”
不想,郑嫚却愣了下,过了会儿,才眼眶一瞪,神色很有些复杂地看向苏念惜。
“郡主说的是我五嫂?”
苏念惜一看她的神色,心里就‘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道“原来蓉姐姐是郑小娘子的五堂嫂么?”
郑嫚听她称呼,脸色又变了变,犹豫了下,往苏念惜跟前靠近了些,问“郡主与我五嫂是如何相识的?关系很好么?”
苏念惜放下茶盏,微微一笑,“你也知晓,我阿娘本是金陵贺家出生,我少时随阿娘去外祖家时,曾在扬州住过一段时日,与蓉姐姐便是那时相识。”
嫚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这样的。”
苏念惜扫了她一眼,又道“我那时不懂事又贪玩,差点被拍花子拐走,是蓉姐姐救了我。”
“啊?”
郑嫚又瞪大眼,明显紧张起来,“救命之恩啊?”
苏念惜点头,“嗯。”
又笑道“先前只听说她嫁了人,倒是不知来了京城。前些时日偶然得知她夫家乃是鸿胪寺右寺丞府上,一直说去拜见,可我戴孝之身,也不好轻易打搅。没想到这么巧,蓉姐姐竟与郑小娘子是一家人。”
说着弯唇看向郑嫚,“我蓉姐姐如今可还安好么?”
郑嫚一张小脸顿时涨得有点儿红,想开口,似乎不知怎么说,倒是身后那个老嬷嬷迟疑了片刻后,轻声道,“郡主勿怪,二老爷府上的事儿,我家小娘子也不好多议论的。”
苏念惜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本以为她们不会随意开口。
不想,郑嫚忽而道“五嫂在二叔家,过得并不太好。”
老嬷嬷拦都没拦住。
林霜讶异抬眼,却识趣地没开口。
苏念惜脸上的笑淡了下去,问“可否请郑小娘子告知,蓉姐姐如何过得不好?”
郑嫚张了张嘴,似是在琢磨怎么开口。
不想,那老嬷嬷又道“小娘子性子单纯,有些事儿说不清楚。奴婢斗胆,请问郡主,与五夫人关系可是十分亲近?”
虽说有救命之恩,可嫁来京城却不曾与苏念惜来往,想必这其中还有什么其他曲折。
苏念惜朝这位老嬷嬷看了眼——果然姜是老的辣。
却也不心虚,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放下后,才笑道“不知嬷嬷贵姓?”
老嬷嬷赶紧屈膝,“不敢,奴婢姓吴。”
念惜点点头,笑道,“吴嬷嬷既然问,我也不瞒你,我虽不知她缘何嫁来京城却不告与我家中,可我心里,是将蓉姐姐当做亲姐姐的。”
吴嬷嬷神情微变,郑嫚也瞪了瞪眼。
倒是林霜,找了个由头,带着几个下人出了雅间。
苏念惜朝林霜笑了笑,又看向吴嬷嬷,“还请嬷嬷告知,我蓉姐姐在贵府,到底如何?”
吴嬷嬷现了为难,朝郑嫚去。
郑嫚一咬牙,张口就要说话,却被吴嬷嬷轻轻按了下,立时不高兴地扭头,“嬷嬷,侬又做啥呀?捏个事不好瞒着郡主的呀!”
吴嬷嬷脸色有点难看,想了想,又朝苏念惜行大礼,然后说道“二老爷府上之事,其实我家小娘子知之甚少,也与她无关。还请郡主莫要怪罪我家小娘子。”
苏念惜一听,一颗心彻底沉下去——未言明便请罪,足以说明,蓉姐姐如今的境遇怕是比琪哥哥知晓的更糟糕。
点点头,温声道“我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
第222章 女子艰难
吴嬷嬷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又朝郑嫚看了眼。
郑嫚眨了下眼,这才说道“蓉姐姐都小产了三回了。”
“什么?!”苏念惜募地抬头!
女子小产何其伤身,她前世也是经历过的。一想到蓉姐姐居然经历了三回,便觉那撕心裂肺的疼是落在自己身上一般。
见她一双妙如莲花的脸蛋骤然冷厉,郑嫚竟被吓得不知怎么开口。
还是吴嬷嬷轻声道“郡主息怒,我家小娘子得知五夫人小产,还送了上好的山参血燕等补品。”
苏念惜轻呼出一口气,对郑嫚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知我蓉姐姐缘何会小产三回?”
郑嫚犹豫了下,道“我听二婶说,是她自己肚子留不住孩子。所以……二婶很不喜欢她,这一回刚出小月子,就让她去立规矩,我看她脸都白了,实在不忍心,劝了二婶几句,可二婶好像听不进去。”
说着,捏了捏手指,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不住啊!要是早知道是你的阿姊,我肯定会多劝二婶一些的!你放心,我回去后定然再跟二婶说说!”
苏念惜赶紧地拍了拍郑嫚的手,却看向吴嬷嬷,“还请嬷嬷告知实情。”
郑嫚讶异回头。
吴嬷嬷心下发沉,知晓自己刚刚说漏嘴,那句‘我家小娘子知之甚少’,让这位七窍玲珑心的郡主猜到了,郑嫚知晓的并非真实原因。
叹了口气,道“奴婢也是听了院子里的下人说,五夫人是被……五郎君打的小产了。”
“什么?!”竟是郑嫚一拍桌子蹦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我五堂哥?他打的五嫂子?为何啊?他,他……”
郑嫚百思不得其解,“他瞧着很老实的呀!还会给我买六福斋的糕点,带好玩的玩意儿,他为何要这样打五嫂子啊?”
苏念惜单手敲着桌面,一双眼沉如深潭,静静地看着吴嬷嬷。
吴嬷嬷亦被眼神盯得后背发寒,低声道“奴婢也知晓得不甚详细,不过听说,二老爷府上的下人都挺看不起这位五夫人的。”
顿了下,又道“奴婢听说,五夫人好像是……”她看了眼苏念惜,“婚前失贞,所以招了五郎君的厌弃。”
“啊?”郑嫚的脸又变了几变,扭头看苏念惜,“这……”
苏念惜的指尖抵在桌面上,却没开口——她知晓琪哥哥这个人,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绝不可能做出有辱家门和蓉姐姐声誉的事儿来。
那这流言又从何而来?
想了想,看向郑嫚,“郑小娘子,若我蓉姐姐真是婚前失德,五郎君自可一纸休书休了她,缘何却要留在府中这般折磨?”
郑嫚一愣,也反应过来,看向吴嬷嬷,“可不是?为何啊?”
吴嬷嬷心下又叹了口气——这位郡主,果真心思灵敏。
朝苏念惜又行了一礼,道“奴婢当真不知晓许多,只是看着五夫人实在太过艰难,这才逾矩多嘴。还请郡主莫怪。”
郑嫚蹙眉,还想埋怨几句。
不想,苏念惜却起身,朝吴嬷嬷还了一礼。
吴嬷嬷当即一头跪下,诚惶诚恐间。
就听苏念惜柔声道“我本以为嬷嬷是个心冷的,不想竟这般慈善。多谢你,关照我蓉姐姐。这是我替蓉姐姐谢你的。”
吴嬷嬷一颤。
郑嫚瞪大了眼,没听明白。
苏念惜已笑道“刺史大人与郑夫人能让郑小娘子一人进京,必定是对吴嬷嬷极其信重。蓉姐姐小产亏空身子,郑小娘子一个女儿家哪里知晓需要哪些补药?还不是吴嬷嬷的安排?”
郑嫚惊讶地看向吴嬷嬷。
苏念惜又道“方才吴嬷嬷虽有担忧,却到底还是开口告知了蓉姐姐在府上的艰难,可见心善。郑小娘子,你有一位好嬷嬷。”
“……啊?”
郑嫚从前只觉得嬷嬷烦人,没想到,在她最喜欢的平安郡主眼里,嬷嬷竟这样好啊?
她转头看还跪在地上的吴嬷嬷,又朝苏念惜看去,见她朝自己笑着点点头,走过去,伸手,将人拉起来,嘀嘀咕咕道“侬不是膝盖骨痛么,老跪着不凉嘛?快起来啦!”
吴嬷嬷抬头,看郑嫚脸上的亲近,心下一软,朝苏念惜感激地笑了笑。
苏念惜摇摇头,等郑嫚又坐下,才说道“郑小娘子,我怕是得麻烦你个事儿。”
郑嫚立时点头,“郡主请吩咐!”
苏念惜说道“过几日便是夏日祭的宫宴,不知郑小娘子可否带蓉姐姐一起去宫中?我想与蓉姐姐见一面。”
不想,郑嫚却微微瞪眼,“郡主不知晓么?”
苏念惜不解,“知晓什么?”
郑嫚道“五嫂的妹妹,是宫中的悦嫔娘娘啊!夏日祭宫宴,她自然是要进宫的呀!”
“什么?”苏念惜惊讶抬眼,“悦嫔娘娘?六公主的生母,悦嫔娘娘?”
“是呀!”郑嫚点头,不过随后想起来,道“我也是听二婶提起才知晓的。说要不是因为五嫂的妹妹是悦嫔娘娘,就因着她生不出孩子这一条,就能将她休了。”
苏念惜却蹙了眉,暗觉棘手。
若只牵扯一个大理寺丞,她想救蓉姐姐还有几分余地。可若是牵扯到宫里,还是一位公主的生母,这背后能转圜的地步就很小了。
手指再次无意识敲起来——只是不知,这位悦嫔娘娘到底知不知晓蓉姐姐在家中遭遇?
郑嫚瞧她眉头紧锁,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麻烦的呀?”
苏念惜抬眸,笑了笑,摇头,“倒是没想到蓉姐姐的妹妹,竟是宫中的娘娘。不过还是要劳烦郑小娘子,若是那日与蓉姐姐一道进宫,可否让我与她见一面?”
郑嫚点头,“这个不难,交给我吧!”
苏念惜笑“感激不尽。”
这时林霜敲门,笑道“我听掌柜的说今日有从曲江现捞上来的鱼,十分新鲜。不若吩咐做了鱼脯来吃?再配些新鲜的果酒如何?”
郑嫚抚掌,“好好好!如此好风好景好吃食,自当浮一大白!”
一日嬉闹。
第二日,苏念惜醒来时,已将近午时。
第223章 宫中娘娘插手
捧着清茶一口气饮了三大杯才缓过劲来,无奈对夏莲道“再不同那两个疯丫头吃酒了,也太厉害了些。昨儿个要不是你机灵,我险些半条命都交待给她们了。”
夏莲轻笑扶她下床洗漱,“那是您酒量浅,果酒并不十分醉人,不过后劲大些。郡主以后多吃几回,便能好些。”
苏念惜斜眼看她,“你倒不拦着我吃酒?”
夏莲微笑,将她丰腴双手浸在滴了香露的水盆中,道“良辰与我说,人生得意须尽欢,郡主日子过得苦,吃吃喝喝若能高兴,何必拦着?只要不伤身便好。”
苏念惜意外转脸瞧不远处蹲在廊檐下,拿一片树叶飞出去砸树枝的良辰,楚元小菊碧桃和几个小丫鬟蹲在旁边,看那树枝被轻飘飘的树叶砸得直晃,便大呼小叫个不停。
良辰得意的一张脸都在闪光。
她轻轻一笑,道“看来是读过书的孩子,倒是我先前小瞧她了。”
夏莲点头,“太子殿下给郡主您安排的当真是极好的人。”
太子殿下。
苏念惜笑容微敛,眼前募地闪现前日里,自她露出悔意后便始终不再看她的那道背影。
心下忽如落入一汪苦海,涩然涌喉。
垂眸看着水盆中莹莹晃晃的光影,片刻后,转开脸笑道“今儿个穿那件素云纱的裙子吧?”
“那件拜佛时用的素服?好,奴婢去准备。”
夏莲应下,正服侍着苏念惜在梳妆台前,准备招呼碧桃来梳头时,忽听外间一阵闹哄。
当即沉了脸到门口呵斥,“闹什么?!惊扰郡主,是想挨板子么!”
外间一个守门的婆子急匆匆跑进院子里,小心道“夏莲姑娘,是二夫人来了,说要见郡主,非要硬闯。您看……”
夏莲脸一沉,就听身后传来苏念惜慢悠悠的笑声,“我这兰香园是什么菜市口的店铺不成,她想进就能进么?轰出去吧。”
夏莲当即斥道“让你守门是叫你随便让人打搅郡主么?若是做不好,便换了你,自有更好的能替郡主守门!”
那婆子一听,立时告罪,扭头就气势汹汹地去轰苏高氏了。
果然,不一会儿,外间便没了声儿。
碧桃拿起一枚珍珠玲珑八宝钗,问“郡主为何不见二夫人?珍珠如今在您手里,不是正好能拿捏二夫人的时候?”
苏念惜笑着换了一枚檀木雕兰花簪,道“火候还不到。且让她在熬着吧!”
珍珠肚子里的孩子如今就是二夫人的救命稻草,一日不得一日惶惶不可度日。
分明拿了把柄,却还要将人折磨到断了骨头的地步。
碧桃看着西洋镜中苏念惜的轻笑,嫣然似春月,眼底,却狞色难掩。
抿了抿唇,问“厨房熬了甜汤,郡主要吃么?”
苏念惜嗜甜,自然那是点头。
不想这时,小菊蹦蹦跶跶到门口,“郡主,封三爷求见。”
苏念惜扶了扶鬓发,“让他去偏堂。”
封三走进奢华贵重的偏堂时,抬眼瞧见的便是正坐在圆桌边用饭的苏念惜。
心下一惊,忙俯身行礼,“不知郡主正在用膳,是小的叨扰。”
苏念惜却摆摆手,并未应话。
夏莲在旁问“三爷来是有何事禀报?”
封三垂着眼,恭敬道“郡主先前吩咐的,已查到些许头绪。”
也不等苏念惜问,便自行说道“盯着宋郎君的,乃是千牛卫中一名禁军。”
“禁军?”苏念惜募地皱眉,看向封三。
封三抬眼便瞧见苏念惜微鼓的腮帮子,心下一颤,迅速垂眸,说道“此人姓杨,乃是宫中悦嫔娘娘的远房堂弟。是他买通了秦楼的老鸨,特别‘关照’宋郎君,并且他自己还时常会带人前去秦楼,对宋郎君……”
他言而未尽,可在场的几人都听明白了——除了傻憨憨歪头的楚元。
“当啷。”苏念惜摔了筷子。
碧桃忙上前,“郡主,消消气。”
苏念惜看着手边精致的佳肴,忽而没了胃口,摆了摆手,又看向封三“所以,此事是悦嫔背后指使?”
封三道“小的还不能确信到底悦嫔娘娘是否有干系。不过,这位杨校尉平时乃是负责皇城巡防,常为悦嫔娘娘私下购买一些宫外之物。”
“也就是说,两人私下往来甚密。”苏念惜指尖划过桌面,又看向与楚元一起蹲在门口托腮望天的良辰,问“良辰,这悦嫔你可有了解?”
良辰转过脸,想了想,只说了一句“圣人很喜欢六公主。”
苏念惜顿时变了脸。
这句话意味着,悦嫔在圣人面前颇有几分脸面。
苏念惜的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本还抱着一点儿希望,以为这高高在上的云嫔娘娘不会计较娘家姐姐与曾经情郎之事,却没想到,折辱这对苦命鸳鸯的事儿居然是这云嫔娘娘一手安排。
那么,苏念惜想救人,便难上加难了。
见她面色冷凝,封三又道“郡主,小的能让宋郎君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他还不知杨蓉在其中的牵扯。
苏念惜并不愿将一个女子被这样腌臜的算计糟蹋了一生的事情叫外人知晓,摇摇头,说道“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不是麻烦,最难的是琪哥哥的户籍。他是上了官册的奴籍,若是宫中有人盯着,不好消籍。”
封三觉得让人换个身份也不是不可行,可听苏念惜这般说,便猜到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点头道“那小的再去查查那位杨校尉。”
“好,当心些。”苏念惜疲惫地揉了下额角。
封三看了眼,又说道“还有一桩事儿,郡主。”
“嗯?你说。”
“梁王府今日换了个大夫入府。”
苏念惜当即抬脸,“梁王妃换的人?”
封三点头,“正是。”
苏念惜的眼眶又瞪大一圈,两息后,倏而低低笑开,“好,苏柔雪,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这地狱的死路,你也总算,要走到尽头了。
又对封三道“若是有处置了,及时来报。”
“是。”
眼见她明显高兴了几分,封三的心头微松,犹豫了下,掏出了怀中的一个颇为精美的胭脂盒子,恭敬奉上,道“这是红妆馆的新品胭脂,听说京中的娘子都颇为喜欢。小的斗胆买了一瓶,给郡主撒撒鞋袜。”
“嗯?”苏念惜有些意外。
胭脂可是贴身用的,封三不可能不知晓这东西不能随便送人。
他这是想做什么?
第224章 去把她打一顿
封三已退了一步,脸上完全看不出什么神色,依旧一派公事公办的神情道“小的听辰儿说,郡主特意给她们准备了笔墨纸砚,还让人教她们读书。小的是个粗人,不知如何感激郡主,一点小小心意,还请郡主笑纳。”
苏念惜失笑,捏着胭脂盒子看了看,慢条斯理地说道“都是她们自己上进,我不过添些笔墨罢了。”又转脸吩咐碧桃,“这香粉闻着颇为清爽,倒是适合这个时节用……嗯,给竹园的女娘们都备一份。”
刚浮起几分喜色的封三一僵,那点子不该起的心思瞬间被压死在心底。
片刻后又笑了笑,声音低了几分,“小的从小没念过书,走到如今这般全靠一股子蛮力。此生有幸得郡主赏识,连同辰儿都受郡主大恩,实在不知以何为报。今后这条命,只要郡主吩咐,小的愿双手奉上。”
一旁,夏莲和碧桃对视一眼。
楚元跑出去抓麻雀了。
唯独坐在台阶上的良辰,转过脸看打开胭脂盒子闻了闻的苏念惜,又看低着头的封三,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封三攥紧的拳头。
片刻后,挠了挠下巴——哦豁~
“郡主。”
待封三离去后,碧桃又问苏念惜“再用些吧?您方才也没吃多少。”
苏念惜搁下胭脂盒子,摇头站了起来。
走到偏堂门口,看着外间湛蓝的天,灼热的风扑在面上,她却只觉浑身都缠着一股冷气。
“郡主?”夏莲走到一边,替她挡住外间晒过来的日头。
她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夏莲,我不能坐视琪哥哥这般受辱而无动于衷。”
夏莲皱了眉,“可若是悦嫔娘娘伸了手,怕是连长公主也不好说项吧?”
毕竟宋家当年是惹了圣怒,又有悦嫔在其中搅和,若要救人,牵扯太多,长公主即便能开口,也是顶着忤逆圣意的风险。
苏念惜不可能让她冒这个得不偿失的险。
看着外间,道“如今想要救琪哥哥,唯有寻一个能不惊动圣人,让后宫忌惮,还能调动官府势力之人。”
话音刚落,夏莲道“不若问问太子殿下?”
苏念惜眼帘一抬,转头看过去。
夏莲一脸的认真,“郡主所说之人,奴婢想着,除了朝中几位权势极重的阁老,那便只有摄政王与太子殿下了。如今太子殿下与您又有了那般约定,您若求情,想必殿下是愿意为您解忧的。”
说完,却见苏念惜神情古怪。
“郡主?”她忽而浮起几分不安,忙福身,“是奴婢逾越,不该随意议论太子殿下。”
“……”
苏念惜却摆摆手,转过身,无语地再次看向半空飘过的大云朵——是,只有这个人,能帮她。
可她出尔反尔,真的没法再理所当然地去跟他开口啊!
“啧!”
暗恼转身,走了两步,忽然一脚踢在旁边的红柱子上,顿时痛得弯了腰。
“郡主!”“郡主!”
夏莲碧桃连忙冲过来扶她。
后头,良辰疑惑地摸了摸那柱子——碍着郡主眼了?
一抬脚。
“咔嚓!”
弯着腰的苏念惜与夏莲碧桃齐齐回头。
就见那柱子,裂开一道大大的缝隙。
上头横梁,簌簌落灰。
良辰挥开了灰尘,转脸,嘿嘿一笑,“郡主,我做得好吧?”
“……”短暂的沉默后,苏念惜点点头站起来,“做得很好。你俩,去把她打一顿。”
“啊?”
……
“哐。”
梁王府,苏柔雪一个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浸湿了衣裙,她连忙站起来,笑道“请王爷、王妃恕罪,容妾身换一件衣裳再来……”
“把脉又不是见客,你自去那帘子后头坐着,不碍事。”梁王妃却笑着打断了她。
苏柔雪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梁王妃身后几个健硕的婆子给连扶带押地送进了内室。
梁王坐在一边皱眉,“你当心伤着我儿子。”
梁王妃无声讥笑,却没多说,只朝旁点了点头。
很快,有人引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走进来,给梁王和梁王妃磕了头便进了内室。
梁王听到里头苏柔雪似乎喊了一声什么,立时起身便要进去,却被梁王妃唤住,“王爷,这诊脉呢。您若进去扰了大夫,万一诊的不准,伤了大郎,可如何是好?”
梁王一下站住脚,却也坐不住,团团走了两步,恼道“你也太过小心了,先前的大夫诊的好好儿的,做甚又要换人?雪儿又是个胆小柔弱的,若是受了惊,吓着我儿子可怎么是好?”
梁王妃淡定地喝了口茶,笑道“王爷,这可是京中有名的千金圣手,我可是费了力气请来的。大郎是您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难道我会害他?”
梁王一听也没了言语,想想也是,王妃多年无所出,苏柔雪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她唯一的血脉,她自然不会有坑害之心。
转过身,正要坐下。
就听屏风后有脚步声,梁王立时转身,见到出来的大夫,问“如何?”
大夫笑着行礼,道“请王爷王妃安心,小夫人身子康健,不过有些忧思不宁肝火旺盛,待草民配些清火去热的药来,吃个几副便能好了。”
梁王松了口气,点头,正要说话。
却听梁王妃问道“清火去热的药多寒凉,对她腹中胎儿是否不妥?”
“胎儿?”
大夫愣了下,“小夫人不曾有孕……”
话未说完,大夫猛地一颤,立时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当即跪了下去,以头贴地,“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可梁王已铁青了脸,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拽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夫吓得抖如筛糠,不断求饶,“王爷饶命,草民什么都不知晓,王爷饶命!”
梁王满脸狰狞,还要质问。
却听身后梁王妃慢悠悠地说道“王爷若是不信,尽可再换大夫来诊脉。”
梁王猛地推开那大夫,扭头看梁王妃,“你早知晓?!”
梁王妃正要说话。
“王爷!王爷!”苏柔雪忽而从内室扑了出来,跪在地上抱住梁王的腿,“妾身真的有孕!是王妃联合外人来骗您!就是为了不让妾身生下您的子嗣啊!王爷!王爷!您要替妾身做主啊!”
第225章 苏柔雪之死
梁王紧锁眉头,看着满目凄厉可怜的苏柔雪,忽而又道“太医总不可能欺瞒本王,雪儿先前分明是有孕的喜脉!”
梁王妃用帕子掩了掩唇,道“不错,所以王爷与我先前都是被她骗了。带上来吧!”
先前专门伺候苏柔雪的小丫鬟被打得满脸是血,跪在了地上,哭道“王爷,先前雪姨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有孕的娘子,太医诊脉那次就是那娘子在帘子后假扮雪姨娘的!之后诊脉那个大夫也是被雪姨娘买通的!王爷!都是雪姨娘逼奴婢帮她隐瞒的!她说,奴婢要是不听她的,她,她就杀了奴婢……”
“胡说!”
苏柔雪尖叫着朝她扑去,却被按住,只尖声喊道“我怎么敢杀人,你……”
“雪姨娘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敢杀,还有什么是不敢的?”梁王妃打断了苏柔雪的话。
苏柔雪一僵,立时泪如雨下,看向梁王,“我没有!王爷,我是被冤枉的。”
“敢做不敢当,只会说冤枉。总归有咱们王爷替你遮掩,合着王爷不是身份贵重的皇室子弟,而是替你收拾烂摊子的冤大头?”梁王妃嗤笑一声。
梁王顿时面色漆黑,一脚踢开苏柔雪,怒道“你到底有没有身孕!”
“妾身……”苏柔雪刚要张口。
梁王妃又道“雪姨娘,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苏柔雪一颤,她本来做得天衣无缝,可谁知珍珠居然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如今人不在,直凭那小丫鬟一个人,绝无可能扳倒她!
咬牙一颤,哭了起来“王爷,妾身的腹中真的有您的骨肉啊!您不能相信王妃,她,她存了心地要害妾身……啊!”
却被梁王又踹了一脚!
梁王怒不可遏地指着她,“你这毒妇!来人,将她……”
“王爷。”
梁王妃笑着上前,按住了气喘吁吁的梁王,“莫要气坏了身子,交给我处置吧!”
苏柔雪立时顾不上疼痛,惊恐瞪大眼,扭头喊“王爷!妾身真的……”
梁王却已大步离去。
她不可置信地想要追出去,却又被旁边的婆子推倒在地。
梁王妃走到她近前,用帕子掩住口鼻,笑道“是不是不明白?”
苏柔雪盯着她。
梁王妃轻摇头,“便是你再装的得体大方,却终究不是世家大宅的出身,骨子里的小器始终上不得台面。”
她像是在对待临死的人一般,多了平素里从没有过的耐心与细致,甚至还伸手压了压苏柔雪凌乱的鬓发,“这个府上,除了王爷,最希望你能安全生下孩子的,便只有我。”
苏柔雪满眼恨意,“你少假慈悲!你就是不想我能分了你的宠爱,有子嗣会要挟你的地位……”
“啪!”旁边一个婆子冲过来,直接一巴掌将苏柔雪扇得歪过脸去,“怎么跟王妃说话的!”
苏柔雪恨得重重一捶地面!
梁王妃看得好笑,道“所以说你上不得台面。我与王爷,本就并非宠爱维系,世家之间,更多是利益往来。而且你以为这么多年没有子嗣,王爷为何不休了我?”
苏柔雪扭头,“必是你拿捏王爷……”
梁王妃笑着摇摇头,凑近了苏柔雪,低声道“因为,不能生的,是王爷。”
“!”
苏柔雪猛地抬眼,“不可能!”
若是梁王不能生,缘何一开始却无人揭穿她?!
梁王妃哈哈大笑起来,“可惜啊,我也盼着是老天垂怜,当真能给我们一个孩子。谁曾想,竟是你做的局。”
苏柔雪开始恐惧,心中最后一丝期冀被彻底撕碎,她开始颤抖,不断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
梁王妃看着她这副害怕的模样有些嫌恶,站了起来,道“那个被你关在府中冒充你身孕的丫鬟,去哪儿了?你若老实交待,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苏柔雪哪里知晓珍珠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偌大的梁王府逃走的?
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人影,立时凄声喊道“是苏念惜!是那个贱人!是她!不想看我好!是她害我!”
梁王妃讶异,随即笑了声,“你倒是看得起那商户之女。将一个大活人从我梁王府悄无声息地弄走,她能有那个能耐,也不至于会被你们一家子欺辱到不敢还手的地步了。”
说着,摆摆手,道“看来你是不准备说了,也罢。”
转身出了屋子,就瞧见了跪在院子里冷汗淋漓的大夫和几个下人。
笑了笑,道“今日劳烦张大夫了,宋嬷嬷,好好地送张大夫出去。”
一个婆子看了眼梁王妃的神色,眼底厉色一闪,垂首道“是。”
待人被领向荒无人烟的小院时,又一个婆子上前,问“娘娘,这雪姨娘,是否按着老规矩……”
“别弄出动静。”
梁王妃笑了笑,“再去寻个刚怀孕的妇人来,确保是个男胎,好生在后院里养着。”
婆子一听便明白了,又有些担心,“只怕王爷不会同意……”
“我会与王爷说,去办吧。”
“是。”
入夜,梁王府一座荒凉的后花园中,‘嚓嚓’的铲土声响起。
月影西斜,满园阴森。
呜咽的风声,盘旋高墙之内,逃离不去。
……
苏柔雪的消息送进兰香园时,苏高氏正跪在东苑与西苑的夹道上哭。
苏念惜听着她的哭声,乐悠悠地荡着秋千架,有些疑惑地转脸“没动静?”
夏莲点头,“不止没有处置的消息来,连请进去的大夫都没能出来。而且封三爷的人瞧见,王府的一个嬷嬷带了个妇人进府后也没出来,封三爷亲自去查的,知晓那妇人才刚刚被查出有孕。”
苏念惜募地点住秋千,转脸看向夏莲,“又带进去一个有孕的妇人?!”
夏莲点点头。
苏念惜的眼睛越瞪越大,一下从秋千上站了起来,“竟是如此!”
她快速朝前走了几步,又猛地转身走回来,握住夏莲的手臂,道“原来如此!不愧是世家出身的千金!这般的心机,我当真自愧不如!”
“郡主?”夏莲见她心绪这般起伏,怕她惊着了,忙扶住她,“您慢点儿说。”
苏念惜深吸了一口气,道“若是我猜得不错,梁王妃,还想借着苏柔雪有孕的名头,给梁王府和她自己添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夏莲眼眶一瞪,万没料到这梁王妃竟然为了家族做到这般地步!
“那……郡主可要揭穿王妃算计?”
苏念惜却笑了一声,摇摇头,又往后退了两步,“她养她的儿子,我何必去招惹。”
夏莲疑惑,“可三娘子还在王府……”
“苏柔雪必然已死了。”
苏念惜太知晓这位梁王妃的狠辣手段了,苏柔雪这种心思多不好把控的,她绝不可能留。
如今,她的鬼魂,只怕早已落了忘川河了。
坐回秋千上,望着天边的晚霞,倏而笑了起来。
虽是笑声,却满是荒凉。
蹲在枝头上摘果子的良辰伸头看了看,将手里几颗又红又大的丢给底下翘首以盼的楚元和小菊几个。
“去请大伯母进来吧。”
第226章 利用
“六娘,六娘!”
曾经自诩高贵不可一世的大伯母几乎是膝行到苏念惜脚边,哭着求道“你是不是找到珍珠了?大伯母求求你,你把她交给我,不论你要什么,大伯母都答应你,行不行?啊?六娘?”
苏念惜的脚尖悬空轻晃,轻轻地踢到苏高氏的身上,她也不敢躲。
苏念惜看着,只觉好玩,一个晃荡,一脚踹过去,直接将人踢得歪倒在地!
苏高氏立马又爬起来,再次跪好,哑声道“六娘,只要你能出气,便是踢死我也绝无怨言!只是,珍珠肚子里的孩子还要人照顾,你权当留着大伯母一条命,等照顾那孩子长大,大伯母立时给你偿命……”
“偿命……”
苏念惜哼笑一声,脚尖点在地上,看着满脸哀切叫人不忍的苏高氏,道“大伯母做了什么事儿,都要到偿命的地步了?”
苏高氏一僵,登时心虚地偏开视线,“我,我只是想让你息怒,胡,胡乱说的。”
一旁,落下来的良辰抛了抛手里的果子,忽而朝前一砸!
“啪!”
果子狠狠砸在苏高氏身前,果肉果汁迸溅她满身满脸,吓得她惊叫着往后一仰!
不等回神。
便见夏莲端着个托盘走过来躬身送到依旧懒洋洋坐在秋千上的苏念惜跟前。
苏念惜捡起里头的拇指款小瓶子,往苏高氏身前一丢。
苏高氏拿起来,疑惑地问“六娘,这是……”
苏念惜弯唇看着她,眼底森鸷一片,“你给我阿娘喂的好东西。”
“啊!”
苏高氏一颤,手里的瓷瓶掉在了地上,不住后退,“我,我不知你说的是什么!”
“不知么?”苏念惜遗憾地瘪了下嘴,对良辰道,“那拿去喂给珍珠吃吧!”
良辰正要上前,苏高氏忽而扑过去,一把将瓶子攥在手里,再次朝苏念惜跪下,“六娘,郡主,你高抬贵手,放过珍珠吧!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大郎就这么一个孩子,你不能让他一点儿血脉也不留啊……”
苏念惜歪头看她,“大伯母不是说不知这是什么吗?”
“我……我……”苏高氏唇齿发颤。
苏念惜低笑“大伯母,你要珍珠,可以。”
苏高氏顿时眼前一亮,不想,就见苏念惜点了点她手里的瓶子,“吃下这个。”
苏高氏眼眶骤瞪!
“并不会立刻就死,不是么?”苏念惜笑。
苏高氏又是剧烈一颤。
苏念惜握着秋千藤,又晃了晃,看着远处,道“要珍珠肚子里的孩子,就拿你自个儿的命来换。大伯母,你的命,与大哥哥那唯一血脉的命,到底谁更重要呢?”
她最喜欢看的,就是人在性命与他人之间的抉择了。
那种丑态被撕破后鲜血淋漓的模样,当真有趣!
苏高氏已抖得不成样子,看着这漫不经心的苏念惜,只觉眼前的这根本不是人,就是那吃人的恶魔。
犹不死心地说道,“可,可我若是死了,那孩子该怎么办……”
“嗤。”
苏念惜讥笑着站起来,“罢了,大伯母看来还是更看重自个儿……”
“我吃!我吃!”
苏高氏一下跪直,拽开瓶塞,将那药粉灌进了嘴里,然后呛咳得想要吐出来,被旁边的良辰一掐脖子!
“咕咚!”所有的药粉全都吞了进去!
她惊骇转脸,良辰已甩着手嫌弃地退到了一边。
她脸上阴晴不定了好几下,终于再次转向苏念惜,道“现在能将珍珠给我了吧?”
不想,苏念惜却摇摇头。
苏高氏一下站起来,“苏念惜,你言而无信?!”
苏念惜轻笑,勾着唇角看她,“大伯母莫非第一日知晓的性子?”
苏高氏顿时脸上一片涨红,深觉自己此时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她苏念惜刀割剪刺。
浑身发僵地站在那儿,就见夏莲将托盘又端到近前。
她看到里头还有一个白色的瓷瓶。
就听苏念惜道“这是解药。”
苏高氏脸色大变,伸手要拿,却被夏莲避开。
“你到底要如何!”苏高氏几乎要疯了。
苏念惜却乐得笑了声,苏高氏这副被她随意揉捏的模样实在太解气了!
接过碧桃奉上的团扇摇了摇,道“两件事,大伯母做好了,这解药和珍珠,我双手奉上。”
苏高氏紧紧地瞪着她。
“一,大伯与外族有书信往来,我需要知晓那书信被藏在何处。”
苏高氏这段时日早已看清了这个自私自利的狗男人,又听他竟然敢胆大包天地跟外族勾连,登时脸都变了!
迟疑了下,就听苏念惜道“我不过拿着做把柄,株连九族的事儿,我可不傻。”
苏高氏眼下已恨透了苏文峰,听说不会危及自身,自然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苏念惜一笑,又道“二,找到书信后,再去京兆府告发高家伙同大伯父谋害我阿娘,大伯母,你就是证人。”
“!”
苏高氏猛地抬头!
苏念惜笑道,“大伯母,我在给你自救的机会。”
苏高氏颤声,“可我若是这么做了,就等于背弃了整个高家,名声也全毁了……”
“大伯母,你眼下还要名声有何用?”苏念惜笑得风轻云淡。
苏高氏沉默。
片刻后,咬牙道“那你让我先见一见珍珠……”
“不可能哦,大伯母。”苏念惜含笑看她,“这桩交易,大伯母,你已没了跟我谈条件的资格了呢。”
苏高氏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
苏念惜吩咐小菊盯紧了她后,又对夏莲道“将苏柔雪已死的消息,传给苏文峰。”
夏莲意外,“郡主不是说不去与梁王府为难么?”
苏念惜摇头,“他不敢去梁王府闹的。”
所以,只会窝里横的苏文峰,在得知最后的依仗也没了后,必定会着急,那么,势必会去找他能依仗求助之势。
如此,苏念惜才能抓住他背后站着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如何拿到了阿爹的信,又跟贺家到底有何干系?
解决了此桩,了结后顾之忧,她才能彻底放心地去对付沈默凌。
……
西苑内。
被上峰要求休职在家的苏文峰,正在用国公府的名义又一次给苏柔雪递帖子。
前段时日偶尔还有一两封回信,这几日却半点儿消息都没有。
他心焦如焚。
如今因着儿女之事,他在衙门备受议论,上峰指责不说,还办坏了几个差事,受尽排挤冷眼,再这么下去,别说借着梁王府的势再进一步,就是自己的官身都要不保了!
一边写,心下又是一阵恼火——若非摄政王那边拿捏了他的把柄,他即便送了苏念惜也捞不着好处。他何至于要去低头求自己的女儿?
提了笔,正等着墨迹晾干,忽而,外管事的匆匆走了进来。
一脸的惊慌,“老爷,不好了。”
第227章 木盒
苏文峰没好气地抬头,“何事大呼小叫?”
管事的压低了嗓子,道“奴才听闻,三娘子在梁王府病故了。”
“啪!”
手里的毛笔掉落,苏文峰惊骇抬眼,“什么?怎么可能?何时的事儿?我怎么不知晓?”
管事的又道“奴才这不是奉您的吩咐去打听雪姨娘为何没有回信么?无意间听那门房上的伙计说的。说是前儿夜里悄悄抬走的,都没人知道扔去哪儿了。”
“!”
苏文峰只觉‘嗡’的一声,一时天旋地转,差点没站稳!
苏柔雪若是死了!那他以后怎么办?
不顾管事阻拦,急匆匆赶去了梁王府。
好声好气地求见苏柔雪。
先前他来求见,五回也能见上一回,便是不见,也有内宅的人来说几句好话。
可这一回,那门房去通传,内宅只回了一句‘人在病中’将她打发了。
无论他好说歹说怎样拿出一片慈父之心,内宅总是不松口。
苏文峰哪里还不明白?
他那没用的嫡女,怕是真没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老爷,现在可怎么办啊?”管事的扶着他,声音都在颤,“活生生的一个人,还是咱们家的嫡娘子,就这么让他们王府糟蹋了,咱们要去官府报案啊!”
苏文峰猛地回过神来,“胡说什么!”
管事的吓了一跳,“老爷?”
苏文峰一把将他推开,怒道“王府并无死讯报来,我若擅自去报案,届时若是三娘还好端端地在王府待着,你让我如何承受梁王的怒火?”
“可三娘子……”
“别说了!”
苏文峰大步朝前走去,心下想着的却是,苏柔雪死了的事儿若是传出去,那些还顾忌梁王府的同僚,怕是要将他踩在泥里去!
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在苏柔雪的死被爆出来之前,他必须尽快找到另外的办法来保住官身!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回了护国公府西苑,进了书房,关了房门。
将书桌推开,翻开底下的一块青砖,掏出了里头的一个木盒子。
打开。
里头赫然正是苏无策与外族私通的几封书信,却不止三封!
他拿起来,眼神变换。
咬了咬牙,正想往怀里揣。
忽听外间传来苏高氏的声音。
脸色一变,立时将书信放了回去,重新压上地砖,推起书桌。
打开房门,瞧见满脸憔悴犹如疯妇的苏高氏,不耐烦地问“你有何事?”
苏高氏进了书房,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后,在那微微错开的书桌底下略停了停,道“我来与老爷商议大郎的身后事,到底该是个什么章程?”
苏文峰登时皱眉,“京兆府还在查凶手,你这时候铺张丧事,是要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你一对儿女手足相残么!”
“老爷!”苏高氏猛地站起来!
苏文峰已道“他受刺‘奴’字,已不配为苏家子孙,入不了苏家祖坟。你自去无极观寻个地儿将他埋了便是。”
“你……”苏高氏一口气没提上来,朝后仰倒,摔在了椅子里。
苏文峰厌恶地转开脸,又道“这些琐碎小事不必再来问我!回后院去。”
苏高氏却捂着胸口站不起来。
苏文峰总不好当着下人将自己的夫人丢出去,皱了皱眉,道“我还有事,你一会儿自己回去。”
说着,便径直出了门。
苏高氏脚步声越走越远直到听不见,又等了一会儿,猛地起身!
扑到桌子边,左右看了看,双手撑住桌子边缘,费劲推开,便瞧见了那并不十分显眼的地砖。
拿了簪子撬开,果然发现一个木盒!
立时掏出来,打开一看,里头的信件上所写的却是她不认识的文字。
一想到苏念惜所说——他这位同床共枕二十余载的夫君竟然包藏祸心!便满心惊慌!
立时将木盒揣在怀里,又艰难恢复了书桌原样,便匆匆离开。
本是想往东苑去。
谁知,路过人工湖时,忽而又迟疑起来。
掏出木盒看了看。
若真是苏文峰与外族私通的信件,交给苏念惜,岂非是送了挟制与她?
不若自己拿在手里,还能用来要挟整个苏家。到时候,还怕苏念惜不交出珍珠?
眼神转了几转,脚尖一转,就要往自己的屋子回。
谁知,刚转身,就察觉不对!
惊愕抬头,尚未看清。
后脖颈骤然一痛!接着,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夏莲伸手捡起地上的木盒,打开看了眼,将里头的信件拿出,又放了另外几封一模一样封皮的信件在里头,合上,重新塞回苏高氏的手里。
然后对不远处的小菊点点头。
小菊立马招呼几个婆子上前,将苏高氏抗回了自己院子。
不提苏高氏醒来后,如何恍惚以为自己当真只是昏倒了,将还在怀里的木盒藏起来之事。
兰香园中。
苏念惜听着方叔念出这几封信件的内容,一颗心几乎都蹦出了嗓子眼!
那几封信写的竟是仓木措揭露身份,并向阿爹求娶她的意思!
连方叔都惊了,很是难以置信地捏着手里的信道“郡主,军中弟兄们虽不少人知晓将军家中有一爱女,却从未有人起过半分冒犯心思。从先前信件来看,这仓木措与将军也不过寻常之交,缘何会突然向将军求亲?”
方叔都不明白,苏念惜就更不知晓军中之事了。
她只觉这仓木措实在是个棘手的麻烦,突然求娶也太过蹊跷,想不通只能暂时按下,指了指最后那封,道“这里头写了什么?”
方叔拆开,看了一遍后,骤然色变!
苏念惜还从未见过方叔这般惊慌,一颗心瞬间提起,问“方叔,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方叔的手几乎将心知攥烂,咬牙切齿地抬头,不过一瞬,眼眶通红,张了张嘴,才哑声道“郡主!将军,将军他恐怕不是战亡的!”
“什么?!”
苏念惜顿时如遭雷击,猛地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差点歪倒!
幸而夏莲与碧桃齐齐将她扶住!
她攥着夏莲的手,死死瞪向方叔,“这是什么意思?阿爹不是战亡,那能是为何?”
她脑中已有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
方叔已道“信上说,他知晓军中有人要谋害将军,若将军答应将您许配给他,他能帮将军将人找出来。”
“哐。”
是苏念惜一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她想上前去拿过那信纸,可伸出手才发现手指抖得厉害,连蜷都蜷不起来。
“郡主。”碧桃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您别急,听方叔怎么说。”
第228章 苏文峰妥协?
苏念惜闭了闭眼,又看向方叔。
方叔也强压了心头惊骇,再次看向信的后面,道“信中提到,要害将军的人,乃是京中某个权势,再具体的就没有了。”
他抬头看向苏念惜,“郡主,将军难道真的是被……被人所害?!”
苏念惜抓着夏莲的手又紧了几分!
“京中……京中何人要害阿爹?”她喃喃低语,“阿爹在京中并无根基,又不与其他家族利益牵扯,一心护卫边疆,是碍了谁的眼?”
眼看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夏莲和碧桃都急了。
“郡主,您别着急,慢慢地想。千万不可伤了身子。”
苏念惜靠坐回椅子里,转头又看桌上放着的几封信,实在想不通,是什么人要处心积虑地害死阿爹?这些信为何又会在苏文峰手里?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是她前世今生都不曾发现的关窍?
“唔!”
头忽然剧烈地疼了起来。
“郡主!”几人齐齐惊呼。
碧桃转身就要去传大夫,却见小菊从外间走进来,瞧见里头情形也是愣了下。
惊讶地问“郡主怎么啦?”
碧桃问“怎么了?”
小菊连忙道“是西苑的二老爷,让我给郡主传个话,说明儿个蓬莱酒楼,请郡主过去。”
苏念惜抬起头,露出一张不见血色的脸,沙着嗓子问“还说了什么?”
小菊也被苏念惜这脸色给吓了一跳,忙轻着嗓子道“还说郡主想要的,他都会拿去。”
看来他已确定苏柔雪的死,这是没有办法,想用最后的筹码来跟自己换他最在乎的前程了。
苏念惜看了眼手边的信,苏文峰只怕还没发现他的那些信早已被苏高氏拿走了。
冷笑一声,道“去回话,就说我明日必定到。”
“郡主。”夏莲不放心地说“眼下已无必要留着他,何必还……”
苏念惜摇头,“他能拿到信,便必然对阿爹当年的死知晓几分。我明日要逼他说出背后到底有何人。”
苏文峰没有去找背后依仗,说明与那人并非合作关系。更有可能,是根本求不到那人跟前。
可无论如何,阿爹身亡,此人必有关联!
见她神情,夏莲便知劝不住,想了想,道“那奴婢去安排明日出行事宜。”
里间,方叔对苏念惜道“郡主,若真有人谋害了将军,只怕京中势力不小。您若有所动作,只怕……”
苏念惜何尝不知,点了点头,“我知晓,方叔,别担心,我如今还有长公主庇佑,想必对方也会有所忌惮。”
可方叔却担心地看着她,“郡主,便是长公主,只怕也不能全然相信。”
苏念惜一滞,随即明白了方叔的言下之意——若真是京中权贵谋害了阿爹,那么任何一个手握权势的贵胄都不能相信。
不对。
还有两人,绝不会想要毫无各方利益牵扯一心为国的阿爹出事。
当今圣人,与东宫太子。
太子……
苏念惜握着椅子扶手,看向方叔,“我有分寸,方叔。”
方叔这才松了口气,看着不过才十六岁,本该是欢喜自在年纪的苏念惜,如今为了支撑国公府门庭,对付苏家长房,还要防备各方觊觎这般辛苦,心下实在难受。
放软了声音道“您也别太着急,对方既然一直没动,想必暂时也没打算对付您的意思。咱们慢慢来。”
念惜朝他笑了笑,“方叔你伤还没好,先回去歇着吧。”
入夜。
夏莲安排了车马后,回到兰香园,进了内室,便瞧见了坐在灯下,眼眶红肿的苏念惜。
心下一揪,朝旁边的碧桃看去。
碧桃朝她摇摇头。
夏莲轻叹气,自然知晓郡主心中为何难过,走上前,低声道“郡主,明日一应已安排妥当。只是不知为何,去传封三明日护卫的人并未回来。”
苏念惜按了按眼角,将眼前小几上阿爹的蹀躞放进匣子里,道“怕是有别的事儿支转不过来,无妨,明日安排家里的护卫跟着就行。”
蓬莱阁位于东市,距离护国公府并不远,又是权贵出入的地方,治安巡防都极其严谨。
苏念惜如今出行虽小心,可也不至于到风声鹤唳的地步。
还有楚元与良辰随行,她也没想那么多,只吩咐了一声,“明日若是还没回应,就让小柱子去问问,别是出了什么意外。”
却不想一语成谶。
此时的封三,正腹背受敌!
西市的一条暗巷中,他气喘吁吁地靠在一座波寺庙的土墙上,看着眼前握着刀满面狰狞的胡柏。
冷声道“白老虎,西市地下九街,咱们各凭本事拿!你有你的过墙梯,我也有我的张良计!如今你这般暗中算计,就不怕我背后的主子?”
“哈!”
胡柏大笑,“你有个鸟的张良计!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就是投靠了护国公府那个美貌的郡主娘娘?”
封三猛地抬头——他从未对外人提过苏念惜,更不许小猴与刘其对外说。胡柏是如何知晓?
胡柏看他神色,‘啧啧’两声,“还真没想到,堂堂封三爷,居然能去给个柔柔弱弱的小娘子做奴才。是不是那郡主娘娘床上伺候的功夫好,才叫封三爷这般死心塌地……”
话没说完,原本靠着墙似乎快没了力气的封三忽然满面戾气,猛地朝前一扑!
“噗!”
一刀扎进胡柏的肚子,趁周围人没注意,又迅速扎了几刀后,一把抽出,转身,便跳进了波寺庙中!
胡柏身后那些乌合之众,眼看人倒在血泊里,顿时大惊失色,乱如散沙!
倒是人群里走出来一人,冷漠地看了眼死相凄惨的胡柏,道“还不追?”
那些人这才回过神来,匆忙冲进波寺庙中。
那人冷漠地哼笑一声,转过身来,一直站在阴影里的黎肃走上前,道“高校尉,王爷还吩咐了,这地痞在西市的其他势力都要扫除。”
被沈默凌从府衙大牢放出来的高武立时插手躬身,“请先生转告王爷,属下定当讲西市这帮地痞扫除干净,绝不留下任何一个毒瘤!”
黎肃满意地点点头,扫了眼胡柏,道“处理干净,别牵连到王爷。”
“是。”
月盘微缺,清华撒长阶。
长夜幽幽。
启明星微亮。
皇城,东宫,后殿的小佛堂内。
一身僧服的裴洛意裹挟一身檀香缓步走出,刚穿过那棵百年的老杏树,青影忽然迎上来,附在裴洛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洛意长眉微蹙,“消息属实?”
第229章 难道他也?
青影点头,“知晓那封三是给郡主做事的帮闲,属下就安排了两个暗桩进去。昨夜,高武突然带兵围剿了他们平日聚集的武馆酒坊等几个地儿。那封三身受重伤下落不明。”
裴洛意记得,封三乃是上回帮苏念惜抓住沈默凌意欲算计长公主暗桩之人。
此人当是那时便被沈默凌盯上了。
可缘何要在此时动手?
又问“平……护国公府有何消息?”
青影眨眨眼后,道“红影,哦不对,良辰自打跟了郡主后,说她就是郡主的人了,不好把主子的消息传递给咱们,就没送过信了。”
裴洛意看着他。
他嘿嘿一笑,又道“不过属下确实在国公府里安插了两个人,听说,昨儿下午郡主那边安排了马车,说是今日一早要去蓬莱酒楼。”
青影安排的人也只是在国公府外围护卫,内宅的消息除非传出来,其他也不好探听。
裴洛意垂眸,拨动念珠,片刻后,又道“去查沈默凌今日行程。”
沈默凌被收回摄政权后,暂时也不必早朝,故而每日得闲。
玄影卫的动作也很快,裴洛意刚下了朝,青影就得了消息。
明显神色焦灼,“殿下,摄政王今日也安排了前去蓬莱酒楼,会不会是去找郡主的啊?”
他还不知晓私宅里那次苏念惜毁约之事。
玄影站在后头,闻言看了裴洛意一眼,道“殿下,属下过去看看……”
不想,裴洛意却道“孤去一趟。”
“殿下!”玄影忽而微抬了声音,“她分明已经……您何必还要这般仔细护着?”
青影惊讶地看着玄影,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跟殿下说话?
裴洛意却并没有动怒,而是淡冷道“我答应过她,会护她周全。”
玄影却眼底赤红,“属下带人去,也能保郡主安虞。”
裴洛意却已转身朝前走去,“那是沈默凌,除了孤,其他人,他不会放在眼里。”
玄影看着裴洛意毫无迟疑的背影,攥了攥拳头。
——不过都是想去见平安郡主的由头罢了!殿下身为堂堂东宫储君,竟如此为情所困!这平安郡主,实在,实在太过分了!
青影一头雾水地看他,“你吃坏东西了?”
被玄影推开,“你这傻子。”
殿下夜夜不得眠,日日不安食,眼中连半点光彩也没了的样子,这傻子是一点没看见!
“你才傻子!你全家都傻子!”青影气得跳脚,“你别走!我要跟你比试!谁赢了谁当老大!你给我站住!”
……
“贵人,当心脚下台阶。这儿就是花间阁了,您请进。”
蓬莱酒楼不愧是东市权贵云集的地方,内里布置,比之许多官员的府邸都精美奢。
奢贵中还不失风雅,待客周到仔细又不嫌谄媚,叫苏念惜头一回感受到了宾至如归这一词的恰当。
笑着打赏了伙计一角银子,便在桌边坐下。
很快有人上了茶壶糕点,便关了门出去。
雅间的门一关,外间的动静倒是丝毫都听不见了。
夏莲站在桌边服侍苏念惜用茶,楚元与良辰两个就绕着雅间转悠起来。
“哎!元宝!你看这个画里,全是桃子哎!”
“看着就好吃。我想吃桃子了,良辰。”
“待会儿带你去买。咦?这挂着的是宝剑啊?”
元拽开一看,“是假的。”
“啧!没劲。”良辰又往里间翻了翻,“哎呀!这里头还有张床啊?干嘛在吃饭的地方摆张床?”
苏念惜眉头一蹙,扭过头去,刚要说话。
“嘎吱。”
房门被推开。
夏莲扭头一看,当即一个错步,挡在了苏念惜身前!
十多步开外的良辰也一个纵身飞扑过来,楚元‘咚咚咚’地跑到了近前便立时伸手挡住了身后三个女子。
‘恶狠狠’地瞪着门口带着七八个护卫的沈默凌,“走开!你不是我家仙女姐姐要见的人!”
良辰察觉到了护卫里有一人内力极其强劲,瞧瞧伸手,握住了背后的短锏。
那人也看向良辰,脚下一动,朝此间扑来!
楚元立时就要抬手,却不及良辰动作快!
“当!当!当当当!”
金戈交击,火星迸溅!
短短两息,两人便对了十几招!
楚元想上前帮忙,却被四五个护卫缠住!
夏莲护着苏念惜急速往后退,然而,此处唯一的出口就是沈默凌堵着的门口。
看着好整以暇双目死死盯着自己的沈默凌,苏念惜还能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苏文峰!原来这一世,你又打算将我卖给沈默凌换前程?
倒是没料到,凭他自己,居然还能攀上堂堂摄政王。
还真是小瞧了他!
不远处,沈默凌则看着苏念惜,脑中再次闪现着多日来,数次在梦中、恍惚时瞧见的细碎画面。
全都是眼前这个小女人。
她婉转莺啼地躺在皇宫的冷泉中。她面色绯红地跪在他面前朝他乞怜的。她张开红唇细细密密地包裹着他。她光洁如玉美不胜收任他亵玩的肌肤。
一切都叫他心动,一切,又叫他陌生。
可那陌生中,又莫名涌着一股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这个女人,就该归属于他。
沈默凌的眼神,让苏念惜毛骨悚然。
那种疯狞的占有欲,让她陡然想起前世被他无数次折磨的惨怖之痛!
灵魂中的恐惧让她如坠寒窟。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陡然升起——难道他也?
不!不可能!
若他与她一样重生而来,为何不在她还没攀上长公主之前便将她囚禁起来?
还有先前屡屡的试探与居高临下的打量,分明不是前世里那将她视作玩物的随意。
“当!”
那边,良辰与那护卫双双震开,良辰落到了苏念惜身后,嘴角噙着恶笑,呼出一口气,低声道“郡主,他们有备而来,怕是善不了了。待会儿奴婢会用全力托住这些人,夏莲,你同元宝护着人朝外跑。只要跑出去,这楼里全是贵胄,没人会坐视他当庭杀人!”
夏莲点点头。
良辰又抽出一把短锏,交叉一击,抬眸,朝对面狞笑一声,下一瞬,轰然扑去!
“元宝,后退!”
楚元立时往退到苏念惜身边,与夏莲左右相护,撞开围上来的两人就朝门口强势行去!
苏念惜踉跄往前,忽而瞧见沈默凌嘴角微翘,满是戏谑地垂着眸,正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心下当即‘咯噔’一声!
这分明是沈默凌成竹在胸的神情!
外间此时只怕也是天罗地网!
与此同时,站在沈默凌身后另一个一直没动的护卫抬起头,朝良辰看去。
一股寒意陡然蹿上脊椎骨!青影点头,“知晓那封三是给郡主做事的帮闲,属下就安排了两个暗桩进去。昨夜,高武突然带兵围剿了他们平日聚集的武馆酒坊等几个地儿。那封三身受重伤下落不明。”
裴洛意记得,封三乃是上回帮苏念惜抓住沈默凌意欲算计长公主暗桩之人。
此人当是那时便被沈默凌盯上了。
可缘何要在此时动手?
又问“平……护国公府有何消息?”
青影眨眨眼后,道“红影,哦不对,良辰自打跟了郡主后,说她就是郡主的人了,不好把主子的消息传递给咱们,就没送过信了。”
裴洛意看着他。
他嘿嘿一笑,又道“不过属下确实在国公府里安插了两个人,听说,昨儿下午郡主那边安排了马车,说是今日一早要去蓬莱酒楼。”
青影安排的人也只是在国公府外围护卫,内宅的消息除非传出来,其他也不好探听。
裴洛意垂眸,拨动念珠,片刻后,又道“去查沈默凌今日行程。”
沈默凌被收回摄政权后,暂时也不必早朝,故而每日得闲。
玄影卫的动作也很快,裴洛意刚下了朝,青影就得了消息。
明显神色焦灼,“殿下,摄政王今日也安排了前去蓬莱酒楼,会不会是去找郡主的啊?”
他还不知晓私宅里那次苏念惜毁约之事。
玄影站在后头,闻言看了裴洛意一眼,道“殿下,属下过去看看……”
不想,裴洛意却道“孤去一趟。”
“殿下!”玄影忽而微抬了声音,“她分明已经……您何必还要这般仔细护着?”
青影惊讶地看着玄影,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跟殿下说话?
裴洛意却并没有动怒,而是淡冷道“我答应过她,会护她周全。”
玄影却眼底赤红,“属下带人去,也能保郡主安虞。”
裴洛意却已转身朝前走去,“那是沈默凌,除了孤,其他人,他不会放在眼里。”
玄影看着裴洛意毫无迟疑的背影,攥了攥拳头。
——不过都是想去见平安郡主的由头罢了!殿下身为堂堂东宫储君,竟如此为情所困!这平安郡主,实在,实在太过分了!
青影一头雾水地看他,“你吃坏东西了?”
被玄影推开,“你这傻子。”
殿下夜夜不得眠,日日不安食,眼中连半点光彩也没了的样子,这傻子是一点没看见!
“你才傻子!你全家都傻子!”青影气得跳脚,“你别走!我要跟你比试!谁赢了谁当老大!你给我站住!”
……
“贵人,当心脚下台阶。这儿就是花间阁了,您请进。”
蓬莱酒楼不愧是东市权贵云集的地方,内里布置,比之许多官员的府邸都精美奢。
奢贵中还不失风雅,待客周到仔细又不嫌谄媚,叫苏念惜头一回感受到了宾至如归这一词的恰当。
笑着打赏了伙计一角银子,便在桌边坐下。
很快有人上了茶壶糕点,便关了门出去。
雅间的门一关,外间的动静倒是丝毫都听不见了。
夏莲站在桌边服侍苏念惜用茶,楚元与良辰两个就绕着雅间转悠起来。
“哎!元宝!你看这个画里,全是桃子哎!”
“看着就好吃。我想吃桃子了,良辰。”
“待会儿带你去买。咦?这挂着的是宝剑啊?”
元拽开一看,“是假的。”
“啧!没劲。”良辰又往里间翻了翻,“哎呀!这里头还有张床啊?干嘛在吃饭的地方摆张床?”
苏念惜眉头一蹙,扭过头去,刚要说话。
“嘎吱。”
房门被推开。
夏莲扭头一看,当即一个错步,挡在了苏念惜身前!
十多步开外的良辰也一个纵身飞扑过来,楚元‘咚咚咚’地跑到了近前便立时伸手挡住了身后三个女子。
‘恶狠狠’地瞪着门口带着七八个护卫的沈默凌,“走开!你不是我家仙女姐姐要见的人!”
良辰察觉到了护卫里有一人内力极其强劲,瞧瞧伸手,握住了背后的短锏。
那人也看向良辰,脚下一动,朝此间扑来!
楚元立时就要抬手,却不及良辰动作快!
“当!当!当当当!”
金戈交击,火星迸溅!
短短两息,两人便对了十几招!
楚元想上前帮忙,却被四五个护卫缠住!
夏莲护着苏念惜急速往后退,然而,此处唯一的出口就是沈默凌堵着的门口。
看着好整以暇双目死死盯着自己的沈默凌,苏念惜还能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苏文峰!原来这一世,你又打算将我卖给沈默凌换前程?
倒是没料到,凭他自己,居然还能攀上堂堂摄政王。
还真是小瞧了他!
不远处,沈默凌则看着苏念惜,脑中再次闪现着多日来,数次在梦中、恍惚时瞧见的细碎画面。
全都是眼前这个小女人。
她婉转莺啼地躺在皇宫的冷泉中。她面色绯红地跪在他面前朝他乞怜的。她张开红唇细细密密地包裹着他。她光洁如玉美不胜收任他亵玩的肌肤。
一切都叫他心动,一切,又叫他陌生。
可那陌生中,又莫名涌着一股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这个女人,就该归属于他。
沈默凌的眼神,让苏念惜毛骨悚然。
那种疯狞的占有欲,让她陡然想起前世被他无数次折磨的惨怖之痛!
灵魂中的恐惧让她如坠寒窟。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陡然升起——难道他也?
不!不可能!
若他与她一样重生而来,为何不在她还没攀上长公主之前便将她囚禁起来?
还有先前屡屡的试探与居高临下的打量,分明不是前世里那将她视作玩物的随意。
“当!”
那边,良辰与那护卫双双震开,良辰落到了苏念惜身后,嘴角噙着恶笑,呼出一口气,低声道“郡主,他们有备而来,怕是善不了了。待会儿奴婢会用全力托住这些人,夏莲,你同元宝护着人朝外跑。只要跑出去,这楼里全是贵胄,没人会坐视他当庭杀人!”
夏莲点点头。
良辰又抽出一把短锏,交叉一击,抬眸,朝对面狞笑一声,下一瞬,轰然扑去!
“元宝,后退!”
楚元立时往退到苏念惜身边,与夏莲左右相护,撞开围上来的两人就朝门口强势行去!
苏念惜踉跄往前,忽而瞧见沈默凌嘴角微翘,满是戏谑地垂着眸,正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心下当即‘咯噔’一声!
这分明是沈默凌成竹在胸的神情!
外间此时只怕也是天罗地网!
与此同时,站在沈默凌身后另一个一直没动的护卫抬起头,朝良辰看去。
一股寒意陡然蹿上脊椎骨!
第230章 纳妾书
电光火石间,苏念惜猛地想起——这是沈默凌那个后来总戴着面巾的贴身护卫!大内第一高手,图典!
“良辰!回来!”
她疾呼出声,同时一把抓住夏莲往后一推,抢到楚元身前,以她单薄如柳的身影护住了他们。
“歘!”
一道森光擦过回撤的良辰脸侧,扎进了不远处的墙壁上!
良辰神色陡变,落到苏念惜身边,看着站在沈默凌身后那不显山不露水之人,一抹血水从她脸侧流下。
苏念惜又往前一步,将三人挡在身后。
看向沈默凌,前世的仇恨与恐惧交缠在心口,让她五脏六腑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栗。
她却还是坚强地挺起后背,冷声开口:“不知我何处得罪,竟要王爷这般大动干戈?”
沈默凌却没说话,森狞的目光落在苏念惜妍丽若丹的面上。
比之他所见的那些画面中的苏念惜,眼前的小女人,少了几分刻骨的妩媚与妖魅之态,多了些似冷月秋雪的高傲。
却,叫他比梦中更心悸了。
他又转了两下扳指,笑道:“郡主何必明知故问?”
苏念惜一听他这种懒洋洋的的语气便后背发麻——这态度,比先前几回见面多了肆意。
叫她控制不住地想起前世被他作弄糟蹋的屈辱幕幕。
这是已然笃定了她会成为他的掌中物不成?
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说道:“还请王爷恕我愚昧,不知王爷到底是何意。”
沈默凌不信这个三番五次能坏自己好事的小女人猜不到,却因着那些恍若前世的画面对她多了几分纵容宠溺。
笑道:“苏大人担心郡主一人支撑门户不易,托本王来给郡主做个帮衬。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帮衬?”
苏念惜带了几分嘲讽地看回去,“不是卖了我来跟王爷换他的前程?”
沈默凌顿时笑开,摇了摇头,“郡主说笑了。有些事不必说破,彼此留些遮掩,大家面子上也好看些,是不是?”
“呵。”苏念惜冷笑一声,指甲几乎掐住掌心。
这一世她蛰伏图谋,步步小心,并没想过会这么快招惹上沈默凌。
可缘何,他竟会自己找上来?
她再次看向沈默凌,凭她前世对他的了解,知晓这人骨子里的扭曲自大,便是行那事也更喜欢用千眠香逼迫她屈膝讨好,不会真的在此间强行辱她。
定了定神,故意讥讽:“王爷今日这般,莫不是想强抢了我不成?”
沈默凌眉梢一挑,笑道,“自是不会。”捏着扳指又笑道,“本王今日前来,不过是与郡主说明本王之意。”
说着,抬了下手。
图典掏出一张纸,走了上来。
良辰立时攥紧双锏戒备!
图典淡漠地将纸放在桌上,回到沈默凌身边。
夏莲和楚元都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苏念惜垂眸,就见那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纳妾书。
眼瞳骤缩!
沈默凌看她霎时变色的侧脸,低低一笑,道:“郡主,这份纳妾书,签字画押,你们便可安然离开此间。”
“你休想!”夏莲当即怒斥!
图典募地抬头,下一瞬人已到了近前,抬手就朝夏莲脸上扇!
良辰和楚元齐齐上前!
一个挡住图典,一个朝后将夏莲拽在怀中护住!
“砰!”
是良辰被图典掐着脖子按在了旁边的柱子上!
“良辰!”夏莲呀呲欲裂!
“住手。”苏念惜转脸,看向沈默凌。
沈默凌低笑一声,“图典。”
图典立时松手,良辰落地,朝旁干呕了一声,又立时攥住双锏要杀过去!
“良辰,回来。”
苏念惜单手按住那份‘纳妾书’,道:“王爷是想强逼我做妾?为何?”
沈默凌胜券在握,看着垂死挣扎的苏念惜只觉心情大好,笑道:“郡主才智过人,容貌倾城,令本王一见倾心。这样的理由够不够?”
夏莲几个齐齐怒色。
苏念惜更是胃中一阵翻涌,差点当场吐出来!
一见倾心?不过如同上一世那般,对她见色起意罢了!
按着桌面的指尖微微一颤,又蜷缩攥了起来,好笑道:“既如此,王爷为何拿来的只是一份纳妾书?”
沈默凌挑眉看她。
“一见倾心,便该许以正妻之位不是么?”苏念惜抬起头,道:“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才对得起王爷这份心意啊!”
“明媒正娶?哈哈!”沈默凌听着,忽而放声大笑起来,片刻后,又低头看苏念惜,朝她走来,直到近前,挑眉带着戏谑的笑垂眸道:“你想做本王的妻?”
夏莲几个想要上前,却被苏念惜抬手拦住。
她直视着他那双前世令她瑟瑟发抖的狞目,道:“王爷想说我不配?”
沈默凌勾唇,微微俯身,看着她如珠玉生辉的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哪里配?”
苏念惜长睫一颤!
沈默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近前,夏莲几个立时围上来,却被图典等人拦住!
苏念惜抬头,看着逼视下来的沈默凌。
就见他带着嘲弄可笑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本就该是我的玩物,不是么?念,惜。”
——他也是!
——他也是回魂而来!
苏念惜眼眶骤瞪,猛地往后退去。
当即做出被戏弄的愤怒,斥道:“王爷你疯了么?我可是护国公唯一子嗣,圣人亲封平安郡主,在长公主面前也有几分薄面。你敢强纳我为妾,就不怕圣人怪罪,和百姓的悠悠之口么?!”
沈默凌看她气红了的脸,微微眯眼——猜错了?
这小女人没有与他一样的那些画面?难道真是凭借东宫那病秧子之手才坏了他几次好事?
心下微转,又笑道:“那又何妨?你我两情相悦,被人撞破,索性揭开。旁人又能议论什么?”
“!”
苏念惜募地抬眼,剧烈挣扎,“放手!”
“放肆!”“放开仙女姐姐!”“住手!”
夏莲几个呵斥上前,良辰再次与图典缠斗成一团!
苏念惜被沈默凌拽着一点点往他怀里拖去。
“放开!”她抬手推搡,前世被强迫的无数记忆翻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一把攥住藏在腰间的匕首,正要抽出与这人同归于尽时!
第231章 没把她当人
“放开她。”
一道冷淡呵斥自门边响起。
乱成一片的屋内瞬间寂静。
沈默凌转脸看过去,眼神一变。
门边,广袖大衣容颜胜雪的太子殿下,正面无表情地朝里间走过来。
越过撕缠的摄政王府护卫,径直来到两人跟前,伸手,握住被他攥在手里的苏念惜的小臂,无悲无喜地朝他看来。
道:“她让你放手,听不懂么?”
这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不屑红尘欲壑的太子殿下,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现了专属帝王之相的不怒自威。
沈默凌眼睫一颤,下意识要将苏念惜拽过去。
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青影狞笑,“王爷,属下劝您……”话没说完,又一把刀朝他指来。
他扬了扬眉。
后头,玄影带着一众玄影卫,齐齐抽刀,图典眉头一皱。
青影得意笑了声,再次看向沈默凌,“识趣些。听从太子殿下的吩咐。”
刀刃一转,已贴近了沈默凌的命脉!图典的刀再次靠近过来!
青影却看都没看。图典已被玄影的刀对准了心口。
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苏念惜转脸,看见站在身侧的裴洛意,那张脸,冷若冰山。她的视线又顺着那手臂缓缓下移,落到他坚定地握住她的手指上。
借着这个姿势,他的半身都侧过来,将她前世的噩梦阻挡在另一头。
这一回,他又一次地,在她即将再次堕落入深渊时,抓住了她。
她眼睫轻颤,忽而痛呼一声。
沈默凌募地收紧手指,森目看向裴洛意,“我若不放,太子殿下还敢当众杀了我不成?”
苏念惜痛得脸都扭曲了,咬牙强忍。
裴洛意垂眸,看到了她眼底的红晕。
沈默凌嗤笑,“太子殿下既然不敢,就请松手。这可是本王将要进门的妾……”
“啪!”
裴洛意忽而抬手,一巴掌扇在了沈默凌的脸上。
四周一瞬静默!
沈默凌微微偏过脸去,不可置信地微微瞪大眼,扭头便骂:“太子殿下,你居然敢……”
“啪!”裴洛意又一耳光打过来。
沈默凌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当即恼羞成怒,甩开苏念惜就要上前。
“唰!”
青影横刀挡住了他的去路,冷笑:“摄政王想以下犯上?!”
玄影卫再次往前一步。
萧杀气势瞬间充斥整个屋子!
苏念惜被裴洛意半揽进了怀里,他漠然地开口道:“沈默凌,圣人赋予你权力,乃是叫你维护朝堂安稳,并非狐假虎威以权谋私。”
沈默凌气的胸口起伏,看着波澜不惊的裴洛意,又看乖乖蜷缩在他怀里的苏念惜。
只觉心头一股熊熊烈火在烧!
这女人分明是他的!她怎么敢!怎么敢对裴洛意投怀送抱!
阴狞森然地看着苏念惜,忽而笑道:“太子殿下怕是误会了什么。平安郡主已由苏家长房家主答应,许给臣做妾。太子殿下这般搅和进臣的家事,才是以权压人吧?”
苏念惜立时抬头,刚要说话,肩头却被轻轻一握。
接着,就听裴洛意道:“据孤所知,苏家长房二房早已分家,苏大人当是没那个身份也没那资格给堂堂平安郡主做主婚事。”
沈默凌却笑着将那纳妾书拿起,笑道:“太子殿下说的可不算,这上头可是盖着苏家家主的印鉴。”
苏念惜几乎快吐出来——拿着苏文峰的印鉴不过就是寻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就想将她当玩物收拢到自己手里!沈默凌,跟前世一样,根本就没把她当人看!
这个畜生!到底什么时候回魂的!
她张口便道:“便是改了印鉴又如何?不是我阿爹阿娘的印鉴,又没有我的签字画押!哪个官府能认?!”
“官府不认,圣人点头就行。”沈默凌好笑地看着苏念惜,“郡主,入我王府,是你高攀。你不是个糊涂的,当明白,这南景你如今该依仗的,到底是何人。”
言下之意,东宫太子不行了,苏念惜要是聪明,就该知道他沈默凌才是真正手握权势的那一个。
这已是明晃晃地踩裴洛意的脸了。
苏念惜咬牙,还要开口。
身旁,裴洛意忽而淡声道,“如何就能断定这印鉴并非伪造?”
沈默凌顿时哈哈笑了,“太子殿下怀疑臣造假?一个妾罢了,臣还不至于这般下作。”
说着,将纳妾书递到裴洛意跟前,“请殿下明鉴。”
裴洛意当真接过,垂眸看去。
苏念惜气急,“太子殿下,这纳妾书根本没用!便是印鉴属实,我不答应,他就是强抢!”
裴洛意侧眸看了她一眼,“你不答应?”
沈默凌理所当然地说道:“她为何不答应?她本就是我的……”
苏念惜面色发青,被他的话刺激得胃部一阵阵绞痛,斩钉截铁道:“我便是死,也绝不可能入他沈府的门!”
沈默凌话音一顿,听清苏念惜的话后,顿时满眼阴鸷,森然道:“苏念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念惜却并不看他,只盯着裴洛意。
便见裴洛意抬头,道:“印鉴确实属实。”
苏念惜惊愕瞪眼,一颗心瞬间跌入冰窟,不敢相信地抬头,“殿下你……”
沈默凌亦是嗤笑一声,施施然上前拿回纳妾书,“多谢殿下明鉴。平安郡主,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有太子殿下见证,你今日便同我回王府……”
不想得意洋洋的话还没说完,裴洛意却转身,揭开旁边花几上的香炉,然后,一抬手,将纳妾书丢了进去。
火苗骤扑!
一张纸瞬间被吞噬!
“你!”本是笃定今日能带走苏念惜的沈默凌一顿,随即勃然大怒,“太子!你在干什么!”
扑过去,那纳妾书也只剩下了一个边角。
苏念惜也被惊到,看着那被烧毁的纳妾书,又看面色疏冷静离的太子殿下。似乎没料到,朗月入怀的太子殿下,还会行这等……无赖之为。
裴洛意淡然地拈了拈手指,对上沈默凌不善的目光,平静道:“好叫摄政王知晓,便是你再拿出十封百封的苏家印鉴也无用。平安郡主的婚事,她不点头,任何人,包括圣人,也不得强迫她。”
苏念惜长睫倏然一颤。
沈默凌冷笑,“殿下好大的口气!我便立时去宫中求圣人赐婚,你又能如何?”
裴洛意垂眸,看着森目湛湛的沈默凌,淡缓道:“摄政王尽可试试。”
沈默凌抬脚便要走。
就听裴洛意又道了一句:“玄影卫听令,沈妃下药谋害圣人,乃是死罪,立时斩杀于安乐宫。”
第232章 孤亦是男人
沈默凌募地转身,“你敢?!”
“摄政王敢,孤自然也做得。”裴洛意说着,并不去看沈默凌的神色,只对身旁青影道:“送郡主回府。”
然后转身,就要离去。
沈默凌僵在原地,知晓裴洛意若真的以谋杀之罪杀沈云,就算被圣人苛责,朝臣也绝对会支持!
他如今尚未大权在握,少不了宫里沈云和三皇子的助力!
自他被封为摄政王这一年多来,裴洛意是头一回这么明晃晃地当着自己面强势地宣示了他身为东宫太子的权力!
为何?
他扫了眼走在他身后的苏念惜。
忽听阴森笑道:“太子殿下这般拦着臣纳苏念惜为妾,莫不是自己动了凡心,想强抢臣妻不成?”
苏念惜当即一股怒火从心头起——这是要逼太子殿下当众否认对她无意,断了她入东宫的路不成?!
歹毒的狗东西!比前世更下作!
转脸便道:“摄政王殿下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
不想,前头本已走出去的太子殿下却站住了脚,转过脸来,眼角的余光落在那面色惨白的小姑娘身上,淡然开口,阻拦了苏念惜的斥骂。
“一则,平安郡主并非摄政王之妻。如此轻浮言语,有辱女子清白闺誉,摄政王还请谨言慎行。”
与这位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比起来,满嘴糟污的沈默凌实在太过丑陋。
他顿时面色一狞,还要挤兑。
裴洛意忽朝苏念惜看去,道:“二则,孤亦是男人。”
原本瞪着沈默凌的苏念惜猛地转脸,对上裴洛意沉沉冷目,脑中仿若被晨钟重重一催,‘当’的一声,耳晕目眩!
沈默凌也骤然色变!
所有人都看向这个静心寡欲二十来年的太子殿下!
这话?何意?!
唯独玄影,攥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
看着又惊又呆地盯着太子殿下的平安郡主,又看分明说着惊天言语却又毫无情念欲望之表的太子殿下。
心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送郡主回府。”裴洛意说完,转身离去。
苏念惜回过神来,拔脚就跟了出去。
身后。
“哐!”
沈默凌一脚踢翻了桌椅。
苏念惜闻声,嫌恶地皱了皱眉,又小跑着朝前追。
“殿下,太子殿下,殿下……郎君!”
裴洛意加下倏滞,又继续往前走去,只是,步伐却不易察觉地放缓了几分。
苏念惜终于追上,喘了口气,正要说话。
忽又发现不对。
抬头一看——整个蓬莱酒楼就没有其他人!
登时吃了一惊!
裴洛意垂眸,瞧见她的神情,顿了下,道:“你不知晓,蓬莱酒楼是沈家的产业?”
“……”
她要是知道还自投罗网,那她就是死也不冤!
难怪方才那么大动静也没惊动人!今日若不是裴洛意,只怕她还真的要闹个血溅当场了!
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地牵住裴洛意的袖子,小声道:“我真不知晓,幸而殿下来了,不然我可就,我可就……要被他强抢了!”
说着,居然要哭了!
裴洛意看了眼自己被又一次熟练牵住的袖角,再看她憋着嘴巴一副要哭却没眼泪的模样。
继续往前走。
苏念惜默默撇嘴,却不撒手,就这么扯着他一直到了马车近前,又做出一副可怜样子眼巴巴瞅着他。
裴洛意也不回头,只说道:“郡主回府吧。有玄影卫护送,郡主不必再担心。”
“可……”苏念惜拽了拽他的袖子,“我想殿下送我一程。”
分明先前还恨不能立时从他身侧逃走,这时候却又娇缠上来。
裴洛意只觉这小姑娘的心思,当真比那六月里的天儿更叫人难猜。
垂眸,道:“孤还有公务……”
不想,苏念惜却已自己抬脚,爬上了车,小小的滚圆对着自己,裴洛意立时转脸。
片刻后,就听那小姑娘唤,“殿下,快上车呀!”
转回头,就见她在车里头朝他招手。
“……”
玄影看了眼,走过来,默默地放下脚凳。
他扫了眼,玄影低头。
“嗒嗒嗒。”
马车驶离蓬莱酒楼。
二楼一扇窗后,沈默凌阴沉沉地盯着那离去的马车,道:“去把苏文峰找来。”
马车里。
苏念惜揉着手腕子,看对面神色静寒地看着窗外的太子殿下,眨了眨眼,挪到对面坐下。
裴洛意眼睫微垂,扫了眼,又继续看向外间。
苏念惜见他居然没呵斥,又小心翼翼地往他跟前凑了凑,然后又凑,再凑,直到快挨上时……
裴洛意忽而起身要朝对面去。
苏念惜赶紧一把抓住他的衣衫,哀声可怜:“殿下~~”
裴洛意微顿,想拂开她的手,却瞧见她手腕上的红痕,抬起的手停了停,转过去,坐在侧面,依旧不看她,只说道:“郡主不必这般介怀小心,孤本就答应要护你周全,自不会食言。”
“可殿下亲自来了。”
苏念惜自然知晓这人一言九鼎,不然不会当时想尽一切办法要占他便宜让他对自己负责了。
笑着又往他跟前靠近,“分明您的玄影卫也可以来,可您还是冒着被圣人责罚的风险来救我了。我真的……好开心呢!”
最后几个字,若呢喃,娇软带糯,黏糊糊地落进了裴洛意的心头。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下意识去拨弄念珠,一动却才发现掌心空空,只得蜷曲。
“孤本就出宫有要务,不过路过此间。”他淡漠道。
“有要务却还专门来救我呀?”苏念惜眼睛弯起,再次捧心,“我更感动了呢!”
“……”
裴洛意自知在这小坏蛋面前是绝对说不过她,便垂眸不再开口。
苏念惜却不在意他的冷漠,看着这张琅嬛无双的脸,只觉这几日所有经历的糟心事儿全都一扫而净,身心甚至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尤其是被沈默凌逼迫准备与他拼命的那一瞬,他陡然出现的那个瞬间,叫苏念惜乍然想起了阿娘曾经给她念过的话本子——
她的英雄,踏着七彩祥云,来救她了!
什么病秧子,什么不治之症,在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从绝望的暗壑里拽出来时,都成了云烟,消散在九重天外了。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明白了。
她不可能离了他。
无论是对付沈默凌,还是救琪官儿,甚至是以后许多她会面临之事,都不可能在手无权势之时完成。
依靠他人,终归不稳妥。只有将那真正能呼风唤雨的权势变成自己的,才是真正的强大。
裴洛意就算身子骨弱又怎么样?只要在他病逝前,将他手里的权势攥到自己手里,不就行了?
可要如何让他的权势落入她的掌中?
首先,就要让他忘记前几日她的那场‘临阵脱逃’!
见他不说话,她又笑起来,道:“殿下,这几日不见,您想我不曾?”
第233章 我们试一试吧
裴洛意微曲的手指又是一紧,自然不会回应她这‘莫名’的戏弄。
苏念惜也不泄气,锲而不舍地再次靠近过来,几乎贴着他的肩膀,轻笑道:“我几乎夜夜梦里都能见殿下呢。殿下知晓,我梦到殿下都做了些什么吗?”
见太子殿下依旧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脸,她笑着伸手戳了戳他绷着的胳膊,极尽暧昧地说道:“我梦见殿下将我按在御花园太液池边的假山山洞里,脱了我的衣裳,将我,唔。”
胡言乱语的嘴忽然被捂住。
裴洛意不过迅速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收回手去,转过脸看别处,道:“休要胡说。”
耳尖已然滚烫,连放回去的手指都在轻颤。
苏念惜撅嘴,“我说的是真的嘛!我那么喜欢殿下的身子,殿下难道一点儿也猜不到么?”
心口仿佛被热油泼下,烫得他浑身发麻,心尖儿抽疼。
他并不理会。
苏念惜叹气,又扯住他的袖子晃了晃,小声道:“殿下,您还在生气么?”
裴洛意感受着手臂上轻微的摇晃力道,喉头微滚,道:“孤不曾生气。”
苏念惜立时瞪他,“出家人不打诳语。”
裴洛意一顿,“……孤并非方外之人。”
苏念惜立时又笑开,“对哦,我忘了,殿下刚刚当着摄政王的面说了嘛,您是个,男,人。”
裴洛意神色微僵,又一次无了声。
苏念惜却得了便宜,凑过来卖乖,“所以,殿下方才对沈默凌说的那话是何意?您要……强抢臣妻?”
不想,话音刚落,一直看向外间的裴洛意忽而转脸看过来,道:“你愿意嫁给沈默凌?”
苏念惜眨眨眼,‘噗嗤’一声笑了,一把捧住他的脸,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得意地轻笑:“殿下吃味了,是不是?那话是故意气那个老畜生的,对不对?”
确实是因为在门口听到她要求沈默凌三媒六聘去她为妻的话后气恼而失了计量脱口而出的荒唐话。
他按着苏念惜亮如璨星的眼,神情无起无伏,“郡主此番,又是何为?”
苏念惜轻笑,歪头看着这张赏心悦目的脸,忽而抬起脸,在他眼睛上亲了下。
裴洛意下意识闭眼,手背骤然青筋迸出!
随着那柔软离开时,睁开眼。
就听苏念惜问:“说您自个儿也是个男人的这句话里,有没有几分您的真心呢?殿下?”
裴洛意没说话,只看着她。
苏念惜心知这人并不会轻易动情动念,他总要求自己付出真心,可其实他自己又何尝明白真心是什么?
不过两个不通人间情念的笨蛋在稀里糊涂地彼此试探罢了。
笑了笑,道:“殿下,我们试一试吧!”
裴洛意眉心微动,还是没开口。
苏念惜的手指在他脸颊处轻轻摩挲,弯唇轻声道:“先前我悔约,是我生了退缩之意,我也知晓那般行径太过分,本没想过今日遇险殿下会现身,可您却来了。”
她望着他若一汪深泉的眼,语调轻软亲昵,“您不知晓,您出现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分明我做了那样该重罚的错事,您却依旧信守诺言,前来救我于水火。所以,我……”
话没说完。
却被裴洛意拉着手腕给轻推到了一边。
他垂眸,理了下袖角,又抬起头,对上苏念惜的眼睛,道:“孤本就不欲娶亲,郡主先前所说合作,孤倒觉得是极为合适的。”
苏念惜眼睛微瞪,“可是我……”
裴洛意抬了下手,“郡主莫急,听孤说完。”
苏念惜咬住下唇,楚楚可怜地看他。
他语声微顿,随后瞥开视线,道:“今日郡主也有所见,沈默凌并未对孤这个东宫太子有多少忌惮。究其缘由,一则,因圣人对东宫颇为忌惮,沈默凌知晓即便当真得罪了孤,圣人也不会重罚,故而有恃无恐。”
苏念惜心下暗骂,这狗仗人势的混账!
“二则……”
他微微一顿,又道:“是因孤的身子。”
苏念惜眼神微变,看着他冷白清冷的脸,握住手指。
“所有人都以为,孤活不过弱冠之年。如今虽依旧行立于世,却不知哪日沉疴爆发,最终彻底药石无灵。”
他说着,忽而低咳了两声,刚要伸手去拿帕子,一方绣着夜莲的丝帕已递过来。
他看了眼,又瞧见苏念惜忽闪着讨好的眼睛,顿了顿,还是未接过,拿出自己的帕子微掩了口,再次说道:“所以,沈家并不惧怕孤这个即将会死的东宫,朝廷诸多势力,也多是观望之态。”
苏念惜瘪嘴捏着自己的丝帕。
裴洛意扫了一眼,继而道:“而只要孤活着,沈家便不能做大。两相挟制,对圣人与朝堂来说,都是最好的。可若我娶亲,有了妻族助力,这平衡便会被打破,不止沈家圣人会忌惮,连朝堂都不知会发生何种变化。咳咳。”
刚压下喉头不适,抬眸,就瞧见一盏茶又被送到跟前。
苏念惜委屈巴巴地说:“总不好连杯茶殿下都要拒绝我吧?”
裴洛意心下微紧,默了一息后,道了声:“多谢。”将茶端过来。
苏念惜坐回去,看着垂眸静静饮茶的裴洛意,想了想,问:“那殿下先前不与沈默凌争锋,也是因着自个儿的身子么?”
裴洛意喝茶的动作微缓,没想到这小姑娘的聪慧竟已超出他所料。
将茶盏放下,略一沉吟后,点头,“不错。”
苏念惜眉头一皱,“沈默凌并非良善,任由他蚕食朝堂势力,对南景并非是好事。”
刚说完,就见裴洛意正定定看着她。
顿时一个激灵,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来掩饰。
裴洛意已道:“他行事虽非光彩,可对南景并无残害之心。”
苏念惜一想,前世翌年春日里太子离世,直到她自尽的十二年间,沈默凌虽独掌大权手段残忍,可南景倒的确一直没出过什么争乱。
不甘地咬了咬牙,又道:“可他能用千眠香毒害您,就能毒害其他朝臣。若南景皇朝为他所控,只怕也是祸患掩埋,早晚皇权颠覆。”
这话已是大逆不道,她却还是想叫裴洛意知晓,沈默凌一人做大后只会更加专横跋扈。
裴洛意倒是有些惊讶于她的这番言辞。
想起她对沈默凌异于寻常的在意,沉默着没有开口。
第234章 了不起
苏念惜瞧见他垂眸再次没了言语,只以为他并不赞同自己的话,又道:“况且,殿下娶我,其实也不能获得什么助力吧?”
裴洛意转脸。
苏念惜歪着头指了指自己,“阿爹不在了,我不过空有名号,完全就是个无权无势的草包郡主呀!不然……”
她自嘲一笑,“沈默凌怎会这么随意地想强逼我做个玩意儿?”
裴洛意眉心微蹙,道:“你并非一无是处。”
“嗯?”苏念惜看他。
裴洛意只觉‘玩意儿’那三个字实在刺耳,摩挲着空空的指尖,道。
“你以一己之力救下玉真观受害女娘,在民间声望极高。又是为国捐躯的护国公唯一嫡女,在军中许多人的面前你的名号比旁人都好用。背后更有江南首富贺家做靠,娶你为妻,便等于收了一个宝库进门。”
他说着,又看向苏念惜,“如此种种,郡主还觉得自己无权无势么?”
苏念惜微微瞪眼。
若非重生,她根本不会去救玉真观那些女娘。若非重生,阿爹的身后名声也会被她糟蹋殆尽。而贺家,如今不知舅舅一家跟苏家长房又有何勾连,到底能否可用。
可此时的她,在旁人眼中,便是名声、兵权与财富的集合。
看着裴洛意认真的眼神,忽而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笑起来,“原来在殿下眼中,我竟这般厉害么?”
柔软贴附而来,裴洛意半身骤僵,下意识往后靠。
苏念惜却又往前凑了凑,脸上的笑变成了愤愤:“若非殿下提点,我还真是当局者迷呢!原来沈默凌那老色胚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亏他先前还敢说是对我一见倾心呢!我呸!差点没给我恶心吐了!”
裴洛意往后仰的动作顿住,垂眸朝面前很是恼火的小姑娘看去,墨眸深凝,“你这般不喜他?”
“那是!”苏念惜毫不掩饰自己对此人的厌恶,“只会下作手段来挟逼迫旁人的一个小人,登了高位就兴风作浪,真以为全天下都该任由他作践似的。我呸!”
还夸张地做了个恶心的鬼脸。
原本冷着脸的裴洛意嘴角募地翘了翘,很快又压下,按着她的脑袋将她推得远了些,道:“总之,郡主身份,若为东宫太子妃,沈家与圣人都不可能应允,且对郡主来说,太过凶险。所以还是如郡主先前所言,你我合作,我护你周全,助你做你想做之事。”
只说助她,却并未提需要她做什么。
苏念惜的心里忽然难得地生了几分惭秽——为她先前卑劣的算计,为她至今依旧想夺他权势的图谋。
她看着裴洛意淡冷却温和的眼,忽而道:“若是我想做的事,是杀了沈默凌呢?”
裴洛意垂眸。
苏念惜望着他的眼,轻声问:“殿下,还愿助我么?”
重生以来,除了夏莲几个,她并未再信过任何一个外人。
而这一刻,她想试探,这人,值不值得她,付出一点儿……相信。
裴洛意没说话。
然而,就是这沉默,却将苏念惜刚刚鼓起的一点勇气彻底浇灭下去,她自嘲一笑,松开手便朝后退去,道:“我乱说话的,殿下莫要怪罪……”
小臂却被握住。
她身子一顿,抬眼。
裴洛意依旧看着她,道:“孤会杀他,你不要冒险。”
“什么?”苏念惜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为着南景国势安稳,对所有外界的算计谋害隐忍至今的太子殿下,竟会开口说要杀沈默凌?
她又立时凑过去,仔细地盯着裴洛意的脸,“殿下不是在说笑?”
裴洛意松开她的手臂,道:“孤本以为此人即便行事不够磊落,可好歹能为朝堂利益为己任。然今日见他对……你如此逼迫,可见此人为一己私欲能为所欲为。管中窥豹,足见其今后手段。”
所以,他就决定,不留沈默凌了?
苏念惜眼睛迸光,心底一丛小小的火苗燃烧了起来,笑着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杀了他!”
裴洛意的视线几乎被那光彩熠熠的双眸给吞没进去,再次微扣手指,道:“死他一人容易,孤要废除的,是沈家在宫内外所有的势力。沈默凌,是障眼法。”
苏念惜当即翻了个白眼,一点儿没遮掩。
眼底的光也没了。
裴洛意静静地看着她,又道:“在此之前,孤还要再培养一个能代替沈默凌之人,能在我死后,从圣人手中护住阿娘。”
苏念惜一下就明白了裴洛意的意思!
——他要做的是兵不血刃朝局变动。瓦解沈家,偷梁换柱!
只有国本安稳,朝堂才不会内忧外患,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她再一次深深地看向裴洛意。
说实话,因着上一世的早逝,以及今生他屡屡的隐忍,让苏念惜总对他有一点儿不经意的轻视。
觉得他弱,觉得他清高,觉得他不像一个储君,更适合做个不问世事的佛子。
所以总想着法子去折腾他,亵渎他,想叫他变得卑劣变得丑陋,露出他无能的一面。
可今日,他揭开了自己清高的面皮,却让苏念惜窥见了他多年为国为民的隐忍之器。
或许旁人还会骂他懦弱,可苏念惜却觉得,在皇权与父权的极致压迫下,顶着这样一副羸弱的身子,还能做到扛着各方算计谋害,将朝堂稳定到如今局面的裴洛意。
真的了不起。
她再次歪过头:“所以殿下并未任由沈家之势蚕食朝堂势力。瓦解沈家的事,其实早就已经在布置了吧?”
裴洛意神色未变,道:“郡主聪慧。”
苏念惜弯唇,专注地看着裴洛意这张俊美的面庞,轻摇了摇头,“可殿下的手段,对沈默凌和他身后之势来说,太温和隐忍了。”
裴洛意看她。
苏念惜指尖轻敲了敲裴洛意的手臂,笑道:“先前玉真观一案,想必殿下已查出是我在背后摆局?”
裴洛意颔首,看了眼她的小动作。
“殿下以为此局如何?”
短暂的沉默后,裴洛意道:“兵行险着,出其不意。”
“哈哈。”苏念惜笑出了声,揉了揉自己的侧脸,“殿下直接说,那一局,我利用人心,撺掇舆论,不曾将人命与世道安稳放在眼中,做的不够磊落便是。”
裴洛意看她被揉红的脸颊。
第235章 又胡言乱语
苏念惜往后靠了靠,似乎有些热,又扇了扇脸颊,道:“可棋局不管如何摆,胜在有效。宋家被废,离间沈家与被他要挟的权贵,还拉拢了他想利用的助力。是我赢了,对不对?”
她说这话时,脸上却没有从前一点点胜利便骄傲自满的肆意神情,反而透着一股子悲凉的嘲弄。
裴洛意微微抬起的手又落下,点了点头,“不错。”
“还有赏莲宴,分明知晓他算计长公主,我将计就计,得了长公主的青睐。这些手段,于殿下来说,都不光彩吧?”
苏念惜轻轻一笑:“可对付沈默凌,却实实在在有效。”
这一回,她没有看向裴洛意,而是转脸朝车窗外望去,声音浅淡:“我确实不懂殿下说的真心是什么。可我却知晓,我要的是什么。我要沈默凌死,与殿下的目标一致。请殿下不妨考虑考虑我做东宫太子妃,我会竭尽我所能,助殿下,铲除沈家。”
裴洛意看着小姑娘的侧脸,这么一大番话说完,她都始终不曾朝他看来。
仿佛不愿让他瞧见她此时袒露自己‘无情歹毒’时真正的神情。
这副样子,对这个一直以来都对他百般做戏的小姑娘来说,也算是另一种‘真心’袒露了吧?
马车外,长街热闹,人声鼎沸。
马车内。
许久的沉默后,裴洛意道:“若我娶了你,待沈家铲除,亦或我病发离世后,你又要如何?”
苏念惜一愣,转过头来。
裴洛意看着她,静缓道:“入皇家宗碟,便再无划出可能。若我当真没有几年寿命,你又何必非要冒险接下东宫太子妃之位?依你先前提议,暗中合作最为妥当……”
话没说完,苏念惜忽然再次凑近过来。
裴洛意话音骤停。
苏念惜的手按在了他的心口上,抬眸,朝他看来,问:“除了思量今后、凶险、局面这些。殿下,您问过您这里,到底是何念么?”
裴洛意长睫一颤。
苏念惜红唇微噏,“就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地,想娶我?”
裴洛意漆眸骤深,颚边骨线紧绷。
片刻后,张口道:“郡主……”
只这两个字,苏念惜便知他还是要拒绝自己,哪能给他开口的机会。
立时熟练地瘪了嘴巴打断他:“殿下莫要又跟我说什么真心不真心。我都说了,我是真心喜欢殿下的身子呀!也喜欢殿下的脸!除了殿下,我也不想嫁给旁人了!”
裴洛意到了口边的话叫苏念惜的虎狼之词给一下噎了回去。
看她一副故意胡搅蛮缠的模样,低斥,“又胡言乱语。”
“哪有!”苏念惜不高兴,按了按他的心口,“殿下不娶我,沈默凌能放过我么?要我去伺候那么个下作混蛋,我不若现下就一头撞……”
鼻尖忽然被戳了下。
她话音卡住,鼓起来的脾气一下被戳破,抬眼。
裴洛意已收回手去,淡淡道:“忌口。”
她撇撇嘴,又道,“您既然不打算娶我,又做甚要叫沈默凌误会呀?”
裴洛意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之下说了那样的话语,怼沈默凌倒无可在意,却叫这小姑娘因这一句痴缠不放,着实头疼。
那日请阿娘见她一见本也只是想退一步,一来免了阿娘与姑母日日念叨,二来也能让她暂时安稳,省得又去冒险。
如今虽沈默凌却不知为何盯上了她,不过好在能叫她行事更加小心,倒是免去了再回冲动犯险的担忧。
如此,便实在不必将她摆到太子妃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位置之上。
默了几息后,道:“是我失言,对不住。”
“……”苏念惜眨眼。
裴洛意又道:“我病弱之身,如何好耽误你的终生……”
“啊!到家了!”苏念惜忽然一声轻呼,不等他说完,就推开车门,往外一蹦!
惊得他立时就要伸手去拉。
人却被被外间的夏莲和良辰一起抱住。
她站稳后,回过头,朝车内的裴洛意笑道:“殿下再考虑几日。三日后的赏莲宴,届时小女再去拜见皇后娘娘。”
说完,也不等裴洛意说话,扭头便领着护国公府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门。
马车边。
玄影眼睛一点点瞪大——拜见皇后娘娘?!
猛地转头,“殿下,郡主这是?”
裴洛意却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轻叹,“平安行事太过随心所欲……罢了,先去纪府。”
玄影不解,看了眼护国公府的方向,吩咐人,调转马头。
……
护国公府内。
苏念惜进门便喝:“去把苏文峰给我抓来!”
看在阿爹唯一兄长的份上,留他一分脸面,没想到她到底还不如这人皮禽兽歹毒!
不想,刚走到西苑的夹道处,就见小菊迎面跑来。
“郡主!郡主!”
夏莲忙上前几步拦住她,“当心些,别冲撞了郡主。”
小菊吐了吐舌头,朝苏念惜行礼,道:“半个时辰前,苏大爷突然冲进大夫人的房中将她打了一顿,还将那木匣子抢走了,之后人就没回来!”
苏念惜顿时反应过来——一个时辰前,怕是太子闯入蓬莱酒楼时,苏文峰就在楼里,见状不对,立时回家拿了保命符,却发现东西不见了。苏高氏那日行事并不低调,能被苏文峰立时查到倒也正常。
冷笑一声,“倒是跑得快!大伯母如何了?”
小菊眨眨眼,“大夫来看过了,说是断了一条腿。”
“断了一条腿?”苏念惜皱眉,正要往西苑主院去。
小柱子忽然从另一头跑来,到了近前连礼都没行,急匆匆道:“郡主,奴才刚刚跟着苏大爷出门,瞧见他,他进了摄政王府!”
苏念惜脚下一顿。
苏文峰这时候拿了那些替换了的书信去沈府,必然只有一个目的——作为筹码,跟沈默凌谈条件!
阿爹被害,沈默凌不曾参与,可是并不代表他若是知晓苏文峰手里有那些信的话,是否会利用信件来做攻讦护国公府的筏子?
但那些信却被换过了,苏文峰一旦交给沈默凌必然会暴露。
正要说话,不料方叔也被个年轻的家丁扶着急匆匆走来。
到了近前便道:“郡主,不好了。封三出事了!”
第236章 生死不知
苏念惜脸色骤变,“怎么回事?”
方叔立时说道:“封三那边有个常在咱们府门前转悠的小娃娃,是他安排在这守着能替郡主传话过去的。昨儿个他回去传郡主今日出行的事儿却没回,方才却突然一身是血地跑来,说西市那边一直跟封三不对付的白老虎领着一批神武军,打着搅乱京城治安之名,将封三的几个地盘都围剿了。”
他说得急,不免牵扯尚未痊愈的伤口,略停了停,才继续说道:“两边发生了不小的冲突,那白老虎听说被封三当场杀了。神武军如今正以追缉杀人凶手的由头,在全城搜捕封三。而封三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苏念惜的眼神已彻底沉了下去。
——神武军,沈默凌麾下之军。
问道:“封三如何了?”
方叔摇了摇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苏念惜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所以沈默凌是恢复了前世记忆,知晓了封三的厉害,想先折了她的臂膀?!
若当真如此。
有着封三与先前种种,沈默凌只怕猜到她也是还魂而回的了!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封三是她此时最大的助力与依仗,绝不能让他出事!
又问:“神武军何人在追缉封三?”
方叔的语气里也压着怒意,“是高武。”
苏念惜眼帘一抬。
方叔道:“前几日,有人替他交了赎银,将他赎出去了。”
苏念惜又一次想到了沈默凌。
神武军那么多人,他哪个不用,偏要用高武来对付封三。
以她对沈默凌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了解,这分明是想让高武又一次来恶心自己!
她朝西苑主院看了眼,忽而心下一动,对夏莲道:“去找几个婆子将大伯母抬着,去京兆府,让她做证人,告高家伙同苏文峰杀害我阿娘。”
夏莲立时应下,转身便朝西苑主院走去。
良辰跟到苏念惜身后,问:“郡主,有没有我要做的?”
苏念惜迟疑了一瞬——信件的事儿若是让裴洛意知晓,身为储君的他,是否会对她以及驻守风凉城的苏家军心生怀疑?
她不能冒这个险。
顿了顿,道:“你去一趟柳叶巷子,盯着那边的动静。”
良辰的点点头,也立时出了府。
苏念惜回到兰香园,有管事的和各处账房早已侯在花厅。
她满心官司却不能不理会,进了花厅,开始处理各处事务。
不提苏念惜这厢如何忙碌整合苏府内外事宜。
只说京兆府府尹孙恩一听‘护国公府’几个字,手里刚端起的香茗顿时都变难以下咽。
苦哈哈地来到前堂,就见那才被放出去不过十来日的苏夫人断了一条腿,坐在护国公府下人抬着的椅子上面色狰狞,像个夜叉似地瞪着他。
他吓得一个激灵,干笑着问:“护国公府今儿个,又是何事啊?”
苏高氏死死攥着把手不肯开口。
夏莲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大夫人,想想你体内的毒,不想活着去见珍珠肚子里的孩子了么?”
苏高氏一颤!猛地抬头!
夏莲已站起来,后退一步。
苏高氏看了看自己被苏文峰生生打断的腿,一咬牙,张口便哭:“求大人为臣妇做主!臣妇要状告夫君,工部员外郎苏文峰,伙同高家谋害护国公府正二品诰命夫人苏贺氏,被我发现后要将我打死之事!”
“!!”
孙恩只觉自己被当头棒喝,以为自己听岔了,“你,你说什么?”
夏莲双膝一屈,哭着带领一众护国公府孔武有力的下人大喊:“求青天大老爷为我家大夫人做主!!!”
原本人抬进京兆府时就已是大张旗鼓,门前早已围拢了不少人,如今这喊声一出,内外顿时炸开了锅!
“你说什么?”
摄政王府,沈默凌森目骤阴,看向前来禀报的管家。
老管家浑身一哆嗦,跪了下来,“启禀王爷,千真万确,孙府尹现下就在前厅,说要请苏大老爷去京兆府受审。”
沈默凌的下方,本是坐着的苏文峰‘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呼,“王爷!定是苏念惜知晓下官来了王府,想伙同贱妇逼下官露面!下官一旦现身,那些信就势必会被她夺去!请王爷相助!”
沈默凌盯着他,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既如此,你将信交出来,本王自会助你出城。”
苏文峰脸色一变,保命符交出来,他还有活的可能?更何况,他要的可不止能活命!
立时道:“王爷,这些信,只有出自下官之手,才能让人信以为真。”
“呵。”
沈默凌冷笑,抬眸扫了眼苏文峰,“苏大人是在逼迫本王?”
“下官不敢!”苏文峰只觉这摄政王的眼神阴狞得像一条毒蛇,盯得他浑身发抖,牙关轻颤地说道:“下官也只是想搏个前程,求王爷相助。”
沈默凌静静地看着他,一下一下敲击桌面的手指像催命的鼓槌敲在苏文峰的脑袋顶上。
他冷汗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沈默凌道:“三日后夏日祭宫宴,本王会安排你入宫面圣。”
苏文峰募地抬头!
沈默凌又道:“你用你所说的那些信,揭发东宫太子指使苏无策勾连外族密谋造反。”
苏文峰眼眶骤瞪!没想到摄政王居然要他直接告到圣人面前!还涉及当朝太子,这其中牵扯太大!
若是惊动当初给他信之人,只怕他一样难逃一死!
顿时迟疑起来,“可仅凭手上几封信,无论如何牵扯不到太子身上……”
“这有何难。”沈默凌森然道:“事后太子卸磨杀驴,灭了苏无策的口,你费尽心思才从苏无策的遗物中藏下了这几封信。”
苏文峰骇然,“王爷,您是要下官凭一己之力将太子拉下马?”
沈默凌撩着眼帘看他,“富贵险中求,苏大人既然想要前程,就该放手一搏。”
“可王爷若是助我,势必……”
苏文峰话没说完,忽而对上沈默凌的眼神,一瞬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残忍地勒住了脖子,惊得他剩下的话完全卡在了嗓子中!
他颤抖地张着嘴。
第237章 你只能是我的
沈默凌却又靠了回去,讥笑一声,道:“苏大人想来是误会了,本王不是什么人送上门,都会收为己用。”
苏文峰又是一个哆嗦。
他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道:“想为本王所用,苏大人总要先证明自己的能耐不是?”
分明自个儿比这黄毛小子大了一番有余,却还是轻易被他的气势给压得满心惊恐。
苏文峰一时焦急一时羞恼,更多的是不安惶恐,着急道:“可是,王爷,我……”
“苏大人,本王只给你一次机会。”沈默凌垂眸,看都没看他,只笑道:“夏日祭宫宴上,你若能状告太子谋反,那么,工部尚书的位子,本王替你留着。”
“!!”
苏文峰这一生,只把这官身当作比命还要紧的东西!
一听这话,瞳孔剧颤!工部尚书,正三品!若是真的能坐上,那岂不是一跃飞天?!
强大的诱惑让苏文峰的脸都扭曲了。
他死死盯着沈默凌,忽然重重一头磕下去,“下官愿为王爷驱策!”
沈默凌抬眸,看了眼地上的丑陋之人,眼中忽而闪过那个小女人满眼是泪地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放过她,而苏文峰就站在她身侧,像卖牲畜一般讨好地朝他笑着的场景。
把玩着扳指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摆摆手。
苏文峰很快被人带了下去。
一个幕僚走进门内,朝外看了眼,道:“王爷,若苏文峰手上当真有那信,对您来说可是有大裨益,缘何不将信夺来?反将这首告之功白白送出去?”
沈默凌笑了一声,摇摇头,“因为本王不信。”
“王爷何意?”那幕僚不解。
沈默凌断了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道:“本王不信,苏无策会造反。”
幕僚一震,却沉默下来,许久,又道:“倘若为真……”
“倘若为真,让他去告,苏无策与裴洛意都跑不了。倘若为虚,这诬告之罪,他一人担着便是。”沈默凌搁下茶盏。
幕僚点点头,“王爷思虑周全,那是否需要……”
话没说完,忽见黎肃匆匆走来。
见他神色,那幕僚行了一礼躬身退下,黎肃走到沈默凌身侧便跪了下来,道:“王爷,属下罪该万死。”
沈默凌的眼当即便沉了,朝黎肃看去。
黎肃咬了咬牙,低声道:“高武又被京兆府抓走了。”
沈默凌眉头一拧,“怎么回……”
话没说完,募地反应过来——苏文峰、高家,谋害!
“好。”他忽而笑了一声,随即仰脸大笑,“好,好好!你啊,还敢不承认,你不知晓从前种种?!”
黎肃不知他缘何不怒反笑,却愈发胆颤心惊。
不想,下一瞬。
“哐啷!”
茶盏被骤然摔出,瓷片四分五裂,茶水迸溅到黎肃身上,惊得他立时俯身,“王爷恕罪!”
沈默凌抬脚便将他踹倒,却骂道:“既然记得,却还朝别的男人投怀送抱!是故意要气我?!你就这么恨我?!”
黎肃听得惊骇,忍痛重新跪好,“王爷息怒。”
沈默凌深吸着气,片刻后,道:“高家本就是我送到她手里让她解恨的玩意儿。随她如何折腾,不必理会。”
黎肃脸色大变,“可王爷,高武毕竟出身神武军,若东宫那边……”
“一个奉车校尉,连本王的亲信都碰不着,东宫若是能以此拿捏,本王倒能高看那病秧子几分。”
沈默凌冷声,“你亲去告诉孙恩,重罚!”
他自己将她恨的人交出去,她总能消气了吧?
转过身,走进内室,绕到桌案边,提笔在一副未完成的画纸上继续描画。
细腻笔锋下,那少女端坐花丛中,仰脸望苍穹的侧颜,美得世间无匹。
他凝视着少女的脸,脑中再次闪过一身华美曳地长裙的苏念惜,躺在他的怀中的画面。
那美丽的面庞一片青紫,七窍流血,毫无声息。
撕心裂肺的痛陡然从心底蹿起!
沈默凌募地一攥手指,费尽心力描画的少女顿时褶皱成一团!
他低下头,重重地喘息,良久,忽而双目猩红地注视着桌上少女模糊的侧颜,低声道:“念惜,你只能是我的……”
……
有了摄政王的明确指示,加上太子先前对护国公府十分明显的回护。
这一次孙恩办案可谓迅速干净利落。
因着人证物证确凿,虽苏文峰还没抓到,却已定下了高家谋害护国公的发妻,正二品诰命夫人苏贺氏的罪名。
结案陈词上交刑部的那一日,苏念惜来到了京兆府大牢。
高武夫妇以及高淼满身狼狈地坐在监牢内。
瞧见苏念惜,高淼失控地扑过来,尖叫怒骂:“苏念惜,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苏念惜冷笑一声,却并未理她,只看向高武,淡声问:“高大人,想必你已知晓京兆府尹给你们定的罪了。”
高武秋后立斩,高何氏与高淼流放三千里,家中其余奴仆一律充为官奴。
“苏念惜,我要跟你同归于尽!你这个毒妇,贱人!!”高淼还在尖叫。
被一旁的狱卒隔着栅栏狠狠地敲了一棍子,“安静点!”
“啊!”高淼被打,摔倒在地,捂着手臂又呜呜地哭着扑进高何氏的怀中。
高何氏同时怨毒地看向苏念惜,“郡主这时现身,想必并非大发慈悲来探望。”
苏念惜勾了勾唇,“自然不是。”
招了下手,身后白着脸的碧桃将手中的药瓶丢了进去。
高武看了眼。
苏念惜道:“这是鸩毒。”
几人皆是色变。
高武更是当场怒斥,“苏念惜!你敢在京兆府杀人不成!”
苏念惜瞥了眼旁边的狱卒,狱卒拎着棍子便走了出去。
牢笼内,高家三口齐齐惊骇。
高淼骂道:“你,你们狼狈为奸……”
苏念惜打断了她,只看着高武,“高大人,今日我来,是给你两个选择。”
高淼一顿。
高武戒备地看向她。
苏念惜漠然地看着这前世踩着她和国公府还有娘亲性命得来无限风光的一家子,嘴角倏而轻轻一勾。
露出一个极其残忍的笑来。
“要么,今日你们一人一瓶鸩毒,在京兆府畏罪自杀。要么,说出是谁指使你们杀害我阿娘,我选择你们其中一人死,其他两人得活。”
“!!”
三人顿时神色各异,齐齐看向苏念惜,“你说什么?!”
第238章 一个都不放过
苏念惜以帕子咽了咽鼻前,只朝旁边墙壁上点着的灯火看了眼,道:“看来你们是不想选了,也罢。”
说完,也并不等他们再说话,转身就走。
方才离开的狱卒又带着几人走进来,手上各拿着一个跟地上鸩毒一模一样的小瓶子,作势要开门。
高何氏忽而开口,“我说!”
“闭嘴!蠢妇!”高武怒骂,抬手就一巴掌扇了过去!
高何氏从未被高武这般打过,扑倒在地头昏脑涨,差点没爬起来。
高淼见状,扑过来抱住高何氏,大哭,“阿娘!阿娘!”
又朝苏念惜骂:“你这贱人!为什么临死还要如此害我的家人!你怎么这么狠毒!你娘死就死了,那是她命短!你为何还要来害我家……”
“住口!”高武又斥,瞪得高淼不敢再出声后,又看向苏念惜,“你走吧!没有人指使我!”
苏念惜嗤笑一声,“看来此人着实要紧,高大人连自己妻女的性命都愿意赔上也要护着。”
高武脸色一变。
下一刻,就听高何氏忽然喊道:“我说,是大……”
“咔嚓!”
话没说完,忽而被高武一下推了出去,一头撞在墙上,登时头骨凹陷下去,当场断了气!
满室一片寂静。
唯有壁灯烛火爆裂轻响。
“哔啵。”
“阿娘!”被吓呆了的高淼骤然爆出尖利叫声,扑过去一把抱住已没了声息的高何氏,声嘶力竭地哭嚷。
高武手发抖,看着那边没了气的高何氏,又看静静站在一片火光中锦衣裙摆莹莹生辉的苏念惜。
忽而发现她嘴角毫不掩饰浮起的笑意!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那张脸,一时若高高在上的神女,一时似阴间狰狞的罗刹。
他心头一个寒颤。
就听苏念惜慢悠悠地说道:“高大人,众目睽睽之下,杀害自己结发之妻,便是你背后之人,怕是也护不住你了吧?”
秋后立斩,还有做手脚的时间。
可若是斩立决呢?
高武面色惨白,这一瞬间,他猛地知晓——苏念惜出现的那一瞬间,就从未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他瞪着苏念惜,“你……”
不想,后头高淼突然冲过来!
“噗!”
一簪子扎进了高武的脖颈上!
高武痛得大叫一声!
苏念惜眼角一挑。
一众狱卒大惊,手忙脚乱地开门,高淼趁机又死死地将簪子往里推进去!满面恨毒地骂道:“你为了自己活,就想让我和阿娘为你死!你做梦!要死一起死!”
说着,看到笼门被打开,猛地跳起来,朝苏念惜扑来,“你也别想活……啊!”
却被冲进来的狱卒一脚踹在了地上!
高淼疯狂地大笑,转头,抓了那地上的鸩毒,一下倒进自己的嘴里!
吐出一口血后,疯癫地看向苏念惜,“你等着!苏念惜!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没说完,倒在地上,吐出一大滩一大滩的血。
苏念惜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低笑道:“好,黄泉十八路,高淼,我等着你。”
狱卒们全都围到了高武跟前,可高淼的簪子正好扎进了血脉里,血根本就止不住。
原本在外头的孙恩听到动静进来一看牢笼里横死的一家人,顿时面色煞白。
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又怒又急地着看向苏念惜,“郡主,您说好的,只是来问个话,让我安排人陪您做一场戏,怎么这竟……”
苏念惜睨着高武抽搐的身体,往旁错开些,让身后的碧桃看得更加清晰。
——这个前世里将你凌辱致死的畜生,这辈子,再不可能来伤害你了。
听到孙恩的话,她莞尔一笑,无辜地看过去,问:“我怎么了?”
孙恩一噎!
瞧着面前双眼澄澈,一副天真烂漫的苏念惜,却只觉手脚发冷!这哪里是个活人?分明就是个阴司里索命的阴官!
她来此间,根本就没打算让高武一家子活命!
分明玉真观一案已知晓了她的厉害,怎么转头又信了她这副静若好女的假面皮!
然而悔之晚矣,他想了想,小心问:“高武一家畏罪自杀,郡主今夜……不曾来过?”
苏念惜失笑,能坐上京兆府尹这个常年跟京中权贵打交道位置的人又怎会是真的懦弱胆小之辈?
示意碧桃奉上一个荷包,笑道:“是我叨扰,还请大人恕罪。今夜诸位差爷都辛苦了,算是给诸位的一点子赔罪。”
孙恩一捏那荷包的厚度,心下就是一惊。
忙笑着道:“不敢,我让人送郡主从后门出去。”
眼瞧着人不疾不徐地离去。
孙恩愈发心惊——这位郡主,瞧着可不是个普通人物啊!
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扭过头看一团慌乱的几个狱卒。
将荷包递过去,道:“封好口。再派人去摄政王府和东宫说一声,高武一家畏罪自杀了。”
“是。”
……
“咕咕。”
入夜,护国公府,兰香园后院,一处花团锦簇的精美花园内。
静谧的祠堂中,一丛火焰于火盆中燃起。
苏念惜跪坐在那火盆前,将手里的纸钱丢进去。
看前头阿爹和阿娘的牌位,轻轻声道:“阿娘,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所有害你和阿爹的人,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后头,夏莲红着眼眶,碧桃擦了擦眼泪。
良辰蹲在门外的树下,忽而抬头朝不远处瞧了瞧。
墙头一个黑影朝她摆了摆手,然后一个纵身,消失在黑暗里。
良辰撇撇嘴。
待苏念惜祭拜完从祠堂走出来后,低声道:“郡主,苏文峰这两日都躲在柳叶巷子里。”
“哦?”
苏念惜脚下一顿。
良辰又道:“有摄政王府的人跟着,我没靠近。”
苏念惜微微蹙起了眉——沈默凌没收用他?
旋即摇头。
以她对沈默凌的了解,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这么一个攻讦太子的机会,毕竟阿爹曾是太子部下。
留了人在苏文峰身边便是最好的证明。
只是……
他准备做什么呢?
想了想,又问夏莲,“苏高氏和另外几个人都准备好了吧?”
夏莲应声,“是。”
苏念惜颔首,“好,看好了。明日宫宴,便是分明。”
朝前走了几步,忽又问道:“还没找到封三?”
夏莲摇头,“小猴和刘其都找到了,唯独没寻到三爷,也不知人去了何处。郡主放心,方叔已托了白云镖局的人在暗中寻找了。”
“好。”苏念惜点头,“让他们小心些,莫要让神武军发现。”
夏莲闻言,朝她看了眼,随即点头,“是。”
……
“客官,别走呀!进来玩玩嘛!”
“这位郎君生得好一派风流,想必是个十分懂得诗词歌曲的。奴这楼里有极善琴艺的倌儿,郎君可要来指点指点?”
入了夜的京城蛰伏于黑暗之中,唯有这一座平康坊,乃是这混沌沌尘世里唯一的人间仙境,靡丽华彩,人声车马笑吟歌舞,叫人流连忘返,醉梦浮生。
第239章 躲在此间
南曲西街的秦楼。
揽客殷勤地将客人引进了门,张口便道:“让琪官儿……”忽而又一顿,脸色有点儿难看,随后又笑道:“让月官儿来伺候。”
龟奴应了,立马去找人。
不想一扭头撞着了急匆匆跑过的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娃娃,怒得抬手要打。
那小娃娃跟泥鳅似的,头一低,顺着他胳肢窝底下就钻了过去,蹦上楼梯后还回头朝他做鬼脸,然后嚣张地朝上头跑过去。
龟奴气得骂了几句。
后面那客人笑着调侃:“老张这是不中用了啊!底下的孩子竟这般不服调教啊!”
龟奴忙赔笑,“大官人不知晓,那孩子是一个客人留下的,就为了伺候他包养的倌儿。这总不好随便动手的嘛!”
“哦?什么客人这么阔绰?包了你们楼里哪个鲜嫩的孩子?也叫出来让我们瞧瞧啊!”
龟奴脸色一变,看了眼那边目光不善的揽客,忙笑着打马虎眼糊弄了过去。
有斯斯文文却双眸藏媚的倌儿抱着琴走入大堂,楼内顿时响起一片靡靡哄笑之声。
二楼最深处鲜有人至的一间窄小厢房门前。
“叩叩。”
方才跑过去的小娃娃有节奏地敲了几下房门。
很快,门被打开,琪官儿站在里头,朝外看了眼,将小娃娃放进去,又扫了一圈走廊上,将门关上。
扭头便问:“二牛,如何了?”
二牛一改方才脸上的嚣张痞气,大大的眼睛里露出几分慌乱,“西市那边全是官兵!城里还贴了三爷的缉捕画影。琪哥哥,你说我要不要去国公府……”
“不行。”里间忽然传来嘶哑的阻止声。
两人立时走进去。
那不大的罗汉榻上躺着的,正是失踪了几日的封三!
劲瘦紧实的赤裸半身上包着层层的纱布,有几处还渗着血。
他强撑着要坐起来,琪官儿忙过去扶住他,温声道:“三爷,你伤没好,不能乱动。撕裂了伤口,更不得痊愈,如何还能回去给郡主效力?”
不得不说,琪官儿劝人很能精准抓住要点。
封三果然立时躺了回去,却还扭头看向二牛,道:“神武军乃摄政王手下,对我动手,必然是察觉了我在为郡主做事。眼下你若是公然去寻郡主救我,那便是给摄政王抓住郡主通贼的把柄!不能去!”
二牛是被封三从继母手里救回来的苦命孩子,最听封三的话,立时小鸡啄米地点头,“三爷放心,我绝对不去!”
封三松了口气,躺回去,脸色却并不好看。
琪官儿站在一边,瞧着也是担忧,“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那摄政王与郡主到底何仇怨,竟连神武军都动用起来?三爷可有其他法子脱身?”
封三也不知苏念惜与摄政王之间到底有何纠葛,可他却能察觉,苏念惜,对这位权柄赫赫的摄政王恨意极深!
想了想,道:“我与白云镖局的二当家曾有过命的交情,此人当是可信。宋郎君,怕是还得麻烦您。”
琪官儿忙道:“请三爷吩咐。”
封三道:“我会写个帖子,让二牛以您的名义送过去,请他来此一见,不知是否冒犯?”
琪官儿从天之骄子被打入泥泞这么多年来,除了无止尽的羞辱,已不再从除了德叔以外的人口中得到这般的敬重与体面了。
他轻轻一笑,点头,“三爷何需与我客气,我这便拿了名帖与你。”
平康坊的妓娘倌儿们也是有自个儿的帖子的,若是生意不好,也可请相熟的客人们来帮忙抬个局。
只是琪官儿从没有用过这样的物事,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几乎发黄的名帖。
瞧见封三的伤,又道:“不若我来代笔,三爷落个署名吧?”
说完又觉唐突,涉及人家性命要紧之事,怎好随意探听,正要告罪。
封三已道:“那就劳烦宋郎君了。”
名帖写完,封三却只草草地在上头画了三笔,交给二牛,叮嘱几句。
琪官儿送了二牛出门。
转回来,就瞧见封三又艰难地歪在榻边,忙走过扶住他,“三爷,您……”
却被封三攥住手腕:“城里既然放了缉捕的画影,那这边知晓也是早晚的事儿,我的名头护不住你多久。”
琪官儿却笑了笑,将他扶着又躺回去,道:“能得这几日的安生,我已极快活了。三爷不必费心,多年来都是一样过,总不会更差了。”
封三却皱了眉,摇头,“不行,郡主让我护住你,我定不能让你有事。我是这般打算的,待我走后,让白云镖局的二当家庇护你几日……”
话没说完,门又被敲响。
却不是与二牛说好的暗号,脸色一变,立时将封三盖好,又拉了屏风在罗汉榻前,才整了整衣衫,走过去。
刚打开门,就见德叔慌慌张张地走进来,“七郎君,不好了,杨家那人又来了!”
琪官儿脸色一变!
尚未说话,便听外头传来杨照粗鄙的笑声,“琪官儿,我的心肝儿,你那新上任的好郎君可惜是个短命鬼,如今人都已经死在外头了。这不,听了消息,我怕你寂寞,立时就过来疼你了,还不让我进门?”
德叔想拦,却被人一把推开去。
琪官儿要去扶,却被一双大手粗暴地抓住了头发,一把揪着直接拽了起来!
琪官儿死死咬住牙关,恶狠狠地瞪着杨照。
杨照抬手就扇了他一耳光,“贱胚子,怎么看你男人呢!”
说着,一把将人推进去,急不可耐地拽他的衣裳。
德叔想喊,却被楼里其他人给拖了下去,门也从外间被关上。
“放开我……”琪官儿奋力反驳。
“啪!”杨照又一巴掌扇过去,“浪荡东西!伺候了旁的男人几日,就不愿叫爷碰了?玛德,爷今日就叫你知晓,爷才是你正头的男人……”
他抬手一边将手里的腰带塞进琪官儿的嘴里,一边泻火似地直往前拱腰。
“砰!”
后脑勺忽被重重一击!
他眼前一花,只觉头痛欲裂!恼火回头,不想竟瞧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又站了个人!顿时骇然,张口要喊。
封三双目一厉,手中香炉对着他的太阳穴就是狠狠一击!
第240章 你跟我走
“咚!”
人晃了几下,往后一倒,再没爬起来!
琪官儿惊惧地瞪着眼,忙凑过去,伸手一探,顿时一颤,扭头看气喘吁吁的封三,“人死……”
忽而瞧见封三全身都被血洇湿了,登时爬起来,扶住他,“三爷!”
封三伤口撕裂,巨疼加流血过多,几乎晕厥!
却还死死咬着牙关道:“先把他拖去床上……”
琪官儿回头看了眼,匆匆将掉在地上的裤带拽起系起了裤子,便将杨照往后拽。
多年受辱,当年还能策马驰骋的身子如今早已成了破败的枯木,好容易将杨照拖到里间,却怎么也拽不到床上。
他满头是汗,力竭地坐在床榻上,扭头一看,发现封三竟倒在了血泊里。
“三爷!”低呼一声,再次跑过去,“三爷,您……”
封三睁开眼,气息有些弱,扫了眼横趴在脚踏边的杨照。
拖行过去的血迹蔓延一路。
他吸了一口气,强撑着坐起来,道:“这样不行,只要有人进来,还是会发现。”
琪官儿懊恼地皱眉,“实是我无用……”
封三摇摇头,按住他的手背,又朝左右看了眼,目光落在那燃烧的蜡烛上,眉头皱了皱,道:“你跟我……”
房门忽然又被敲响。
他陡然眼神凌厉!
却听到了熟悉的敲门暗号——是二牛回来了!
琪官儿立时跑去开门,不想一抬眼竟看到个陌生高大男子,顿时惊得一下挡住身后!
二牛却道:“宋郎君莫怕,这是白云镖局的吴二当家。”
琪官儿顿了顿,又看了眼那人很是凶悍的面孔,让开身。
吴勇一进门就闻到了血腥味,大步往里走去,一眼看到满身是血的封三,立时走过来,“三爷,这怎么伤成这样?!”
话音刚落,又瞧见床榻边趴着的尸体,眉头一皱!
二牛也唬了一跳,“这王八蛋又来了?!”
封三摇了摇头,扶着吴勇的手起身,道:“二当家的,今日要叫你涉险了,实在对不住。”
吴勇一抬头,“你跟我说的这是什么见外的话!而且……”话到嘴边,忽而又想到什么,瞥了眼琪官儿,没开口。
封三此时头晕目眩,没注意他的神情,转脸对琪官儿道:“宋郎君,你跟我一起逃。”
“什么?”琪官儿一愣,随即摇头,“多谢三爷好意,我不能走。”
封三眉头一拧。
吴勇看了看两人,神情顿时有点儿古怪。
琪官儿已苦笑道:“我若走了,会有另外的人因我受难。三爷,不必担心,就算杨照死了,他们也不会将我如何,三爷赶紧走吧!”
说着,拽下旁边衣架上的衣裳,刚要给封三披上。
封三再次攥住他的胳膊,“若真的没事儿,为何不早杀了他?”
琪官儿面色一变。
封三哑着嗓子道:“宋郎君,我答应了郡主,绝不能让你出事。”
郡主?
吴勇心下一动——莫非?
立时说道:“三爷,平安郡主花了一万两,请我家大当家的暗中寻你!”
封三募地抬头!
“一万两?!”二牛张大嘴,那是多少银子啊???
琪官儿也变了脸色,随即欣喜,“太好了,三爷,郡主在找你!”
吴勇一听便已确定,这小倌儿跟平安郡主也相识!他是走南闯北历经风浪的,心下隐约猜到了这几人间怕是有什么十分要紧的关系。
又道:“郡主还安排了苏家长房夫人状告高武,如今高武被捕,神武军那边暂时无人顾及到三爷这边。所以方才一得了二牛的消息,我立马就来了,还有一队人马在秦楼后面的巷子里接应。三爷,郡主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快跟我走吧!”
封三面色一瞬无数变化——她竟这般看重他?
刚要开口,便听外头又是一阵动静,分明是有人要往此间来!
“杨照那小子,又自己吃独食!”
“玛德,老子几日没摸过琪官儿了,今儿个倒是叫他抢了先!”
“你还别说,这世家公子哥儿的味儿,就是比旁的那些下贱胚子得趣哈!”
“咱们几个一起上,你说他能放浪到什么地步?”
“哈哈哈!”
污言秽语,将宋琪的脊椎骨一寸寸踩裂。
吴勇皱了皱眉。
几人已到了近前!
封三忽而伸手抽出吴勇腰间的短刀,道:“二当家,劳烦你,去后门接应我。二牛,去找德叔,带去后门!要快!”
说着,一把拽过琪官儿,将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琪官儿一惊,募地抬头!
吴勇与二牛已反应过来,立时从后窗跳了出去!
“哐!”
门被踹开!粗鲁淫秽的笑骂声传入。
封三喘着气靠在琪官儿的耳后,道:“我自有法子叫你周全,也不会牵累到你想护着的那个人,配合我,走!”
琪官儿攥住手,想到杨蓉,却不肯动。
听着走进来的脚步声。
封三拧眉,再次说道:“郡主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你便是不信我,也要信她!她定能救你与你在意那人出这吃人的地方!”
琪官儿顿时瞳孔震颤!
“走,宋郎君!”封三在他耳边粗着嗓子再次催促。
宋琪攥着的拳头微微发颤,看着眼前拖延的血迹,倒在地上折磨了他无数日夜的杨照。
终于,缓缓抬脚。
朝那个会有春日,会有朝晖,会有花落长街的人间明媚,踏出了,第一步。
“啊!”
走进来的几人,忽然瞧见屋内场景,顿时惊恐地朝后退去!
“滚开!”封三一收刀柄,刀刃几乎割破宋琪的脖子。
几人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朝外跑,还有人一屁股摔倒在地,当即哭天喊地求饶命!
宋琪又踏出一步。
他看着这些从前用尽手段折磨他的恶鬼们,丑态毕露的模样,踏出的脚步,忽然变得更大了些!
“三爷,走。”
他轻轻开口,“我跟你一起走。”
封三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将人勒住,做挟持状,经过跪在地上那人身边,直接一脚踹过去!
那人惨叫一声,连反抗都不敢,只一个劲抱着身体瑟瑟发抖!
宋琪看着,忽而轻笑一声,朝门槛外,重重地迈出了坚定的又一步。
“杀人了!”“啊!”“救命!”
楼内顿时一片混乱。
第241章 盼郎君往后顺遂安康
老鸨与龟奴们立时惊慌着跑出来。
“发生何事了?”“何处杀人?”“人呢!?”
方才跑下楼的几人匆忙指了指楼上。
一群人冲上二楼,却只看见趴在地上还在求饶的那人以及杨照的尸体,还有满地的血水!
顿时大惊失色!
有人道:“那人杀了杨照,挟持了琪官儿跑了!”
“快报官!”
而秦楼的后院里,封三忽而朝后一倒!
琪官儿立时转过身将人抱住,眼看封三满脸煞白,立时将手里一直攥着的衣裳给他裹起来。
看了看后方,捡了路边掉落的酒壶,朝他身上倒了许多,又拽散自己的头发遮住面颊,然后将人扶起来,艰难地往外走!
“不好了!前面出事了!”有人匆匆忙忙跑过去!
琪官儿低下头。
又有人跑过去,却又站住,疑惑地回头问:“站住!你是哪个屋子里的?要去哪儿?”
琪官儿低着头,压着嗓子轻声道:“大官人喝醉了酒,闹着要回府,和官儿吩咐我送郎君。”
封三立时配合地骂了几句粗话。
后院有停马车的地方,那人还要在问,不想前头又是几人跑过,还朝他招呼。
他看了眼糊里糊涂的封三,只觉那酒味里腥气太重,虽有疑惑,却到底被前头人催促着离开了。
琪官儿松了口气,扶着封三走出了后院,一路来了朝着后巷的小门,便瞧见德叔与二牛站在那儿焦急地望来。
“七郎君!”“三爷!”
吴勇紧随其后,一把扛起已半昏迷的封三,直接塞进马车里。
琪官儿上了车,却发现德叔并未跟上。
他立时扭头,不想德叔却使劲一拍马屁股!
“咔哒咔哒。”
马车立时动起来。
“德叔!”琪官儿着急就要下车!却被二牛死死拽住!
德叔站在原地,欣慰地朝他笑:“七郎君,老奴留下他们才不会怀疑您逃了。”
“不,德叔!跟我走!我不在,他们不会放过你!”琪官儿眼眶通红,却挣不开二牛一个孩子的力道!
德叔笑着摇摇头,“老奴活着就是为了护您周全,如今看您终于能脱身苦海,也算对得起老太爷生前的嘱托了。”
说着跪倒在地,嘶声道:“老奴恭送七郎君,盼七郎君往后,一路顺遂安康。”
“不,德叔!德叔!!”
琪官儿终于挣脱开二牛的手,冲到门边,却被吴勇一掌敲晕!
二牛探出车窗,看后头还跪在地上的德叔,抬手用力擦眼角滚落的泪水。
马车悄悄离去,秦楼内,一片大乱。
……
皇城,东宫。
佛堂内,沉缓的木鱼声不疾不徐地响着。
青影走到门前,插手行礼。
木鱼声停,跪坐蒲团上的太子缓慢抬眼,问:“如何了?”
青影低声道:“回禀殿下,郡主去过京兆府后,孙恩便写了高武一家畏罪自尽的奏折。”
不想,裴洛意却连神色都不曾起伏半分,只淡声问:“她如何了?”
青影后背一寒,再次躬身道:“郡主回府后,去了护国公府的祠堂祭拜。”
低垂的眼帘缓缓掀开,青墨色的瞳眸中一片霜凝,他静静地凝视着佛龛上慈悲度人的菩萨。
良久,道:“明日,让朱影护她参加宫宴。”
青影微惊,朱影乃是暗影之首,非有机要不会轻易现身。
明日赏莲宴,莫非有何凶险不成?
立时应下,“是。”
木鱼声再次响起。
……
摄政王府。
临案描画的沈默凌头也不抬地问:“所以,高武一家全死了?”
“是。”黎肃与另外两个幕僚站在下首,“半个时辰前京兆府那边传来的话。”
另一人道:“平安郡主的手段倒是狠辣,到底也是沾亲带故的家人,就因为一点私怨,竟这般下狠手……”
“啪!”
沈默凌忽而抄起旁边的青玉卧马镇纸直接砸了过来,一下砸中这人的肩膀,痛得他惨呼一声,立时跪倒:“属下失言!王爷饶命!”
黎肃瞥了他一眼,心说,蠢东西,便是再看不上平安郡主也要看看时机!眼下王爷正对她有心思,这时候下眼药,当真是活腻了!
“滚。”果然沈默凌连半点情面也没给这个誓死效忠的幕僚。
那人不敢再说话,捂着肩膀,趔趄着退了下去。
沈默凌依旧低头描画着手里的画作,又道:“高武一家死不足惜,跟刑部打个招呼,其余高家人全部贬为贱民,三代以内不得参加科考。”
一旁的护卫应声,“是。”
黎肃与另一人对视一眼。
沈默凌终于画好了笔,拎起来,对着灯光看了会儿,满意地颔首,又问黎肃:“明日可安排好了?”
黎肃立时道:“回王爷,都安排妥当了。有图典出手,明日定能将平安郡主请来王府。”
“嗯。”沈默凌看着画中眼含春水,尽是妖娆软弱的小女人,眼底笑意愈发深暗。
“王爷!”
这时,一个护卫大步走来,“方才得到的消息,封三在西市杀了一名千牛卫,又挟持了一个秦楼的倌儿逃走了!”
沈默凌募地转头!
黎肃与身旁之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那护卫也跪了下去,“先前追击封三皆是高武操持,他布置疏漏以致人逃脱,属下也有责任,还请王爷责罚!”
沈默凌放下画。
片刻后,忽又嗤笑一声。
低低道:“裴洛意也就罢了,好歹是个太子,身份在那儿。可这封三算个什么东西,地痞流氓最下贱的野种,也值得你这样费心思?”
手指摩挲过画中女人丰润的面庞与下巴,最终停在那嫣红的唇上。
未干的朱色染红了他的指尖。
他抬着手指捻了捻,道:“全城追缉,要活的。”
“是!”
……
翌日,因着要参加夏日祭,不过卯时,丑时才将将浅睡了两个时辰的苏念惜就被夏莲与碧桃齐力从床上给扶了起来。
净口净面,略带凉意的清水一过,总算清醒了些。
瞧着蒙蒙亮的天,她叹了口气,问:“真有必要起这么早?”
夏莲轻笑,一边用鸡蛋揉滚着她还有些红肿的眼角,一边道:“上午有祭祀,原本是老爷去参加的,可如今国公府只有您一人,便该由您前往。”
苏念惜瘪嘴,“圣人特准了我不必去那日头底下晒着。”
夏莲轻笑,点了点头,“可皇后娘娘在清凉殿举办的祭祀小宴,您却是要去的。”
这个苏念惜倒是知晓,从前都是阿娘去参加。
撑着昏胀的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那也没必要这么早吧?”
碧桃拿了参加宫宴的衣裳过来,道:“参加宫宴不像寻常,您是从二品的郡主,得按品大妆,若非您如今正在孝期不好太过华丽,寅时您就得起身妆点呢。”
苏念惜想起往年阿娘遭的罪,默默地闭上了嘴。
小菊笑眯眯地捧上了醒神的热茶,暖意入腹,苏念惜这才多了几分精神。
正梳着头,良辰忽而从后窗蹦进来。
吓了几人一跳。
碧桃无奈道:“良辰,太子殿下教你们的,进屋子都从窗户蹦么?”
良辰眨眨眼,想了下,又蹦出去,不一会儿,半敞的门上传来‘叩叩’声。
“……”
碧桃脸都红了,夏莲无奈摇头。
小菊哈哈大笑。
苏念惜也是失笑,招了招手,“怎么了?”
良辰这才蹿进来,朝碧桃一乐,又道:“郡主,有封三的消息了。”
第243章 她咄咄逼人?
“郡主。”
周雅芙忽而失态地打断了苏念惜的话,双眼登时浮了泪,“那日当真是误会……”
苏念惜却已不愿再理会她,敲了敲侧壁。
正好前头的马车进了长安门,小柱子立时将马车拉了过去,递了鱼符便入了皇城。
独留周雅芙还立在火辣辣的日头里,垂泪无助,瞧着可怜极了。
太常寺府的马车过来,她按了按眼角,正要上车,却忽然一晕!
周围人顿时惊呼一片!
跟在后头的马车内,如夫人皱了皱眉,道:“这平安郡主,好生猖狂。”
旁边伺候的是个圆眼尖下巴很有些妖艳的丫鬟,名叫喜鹊,附和地点头,“就是!人家周娘子那般与她交好,瞧她那副高傲模样!连马车都不肯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身份多贵重呢!不过就是个商户之女!”
话音刚落,就见如夫人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顿时一慌——如夫人可不就是商户出身么?
正要赔罪。
车门前忽而奔过来一个丫鬟,焦急又讨好地问:“叨扰夫人了,我家娘子气急攻心犯了旧症,马夫需得驱车回家取药,可否借夫人的马车先将我家娘子带入宫内?”
如夫人眉头一皱。
身旁的喜鹊已说道:“既然旧症复发,就该回家才是。”
丫鬟为难:“可我家娘子答应了沈妃娘娘,今日要来为娘娘送香露,总要亲自送去才是。”
如夫人顿时抬头。
她在侯府如今虽做大,可到底上头还压着沈云。因着身份,沈云一直不喜欢她,让她没法完全掌握侯府。
若是能有个接近沈云的机会,说不准能和缓几分两人间的关系。
心下略一思忖后,朝喜鹊扫了眼。
喜鹊立马道:“罢了,既然应了沈妃娘娘,我家夫人也不好坐视不理。带人上来吧!”
前头,夏莲回头,就瞧见周雅芙被人扶着上了安宁侯府的马车,皱了皱眉,对苏念惜说了。
苏念惜立时便猜到了那马车里的是什么人。
——前世里死在周雅芙手里的如夫人。
捏着团扇笑开,原来算计自己这么一出是为了接近如夫人?
低声道:“两个糟心烂肺的东西倒是又凑做堆了。”
“郡主说什么?”夏莲没听清。
苏念惜摇摇头,扶着碧桃的手下了马车。
过了景福门便是皇宫西内苑,马车不能再行,一众女眷纷纷下车。
此处有长廊蜿蜒延伸,巍峨宫殿气势恢宏林立穹宇之下,大片的日头被挡在外间,酷夏的炎热被隔开,清爽凉风从长廊那头吹拂而来。
只叫人顿觉心旷神怡。
苏念惜前世也只是少时随阿爹来过此间数回,后来被囚禁十二年,与世隔离,早已不记得往昔光影了。
与夏莲碧桃一起随着人群往前走的时候,便觉得这壮丽的宫殿十分新鲜,不住四下瞧着。
后头,如夫人眼下鄙夷,对周雅芙道:“不必难过,说到底她也不过仗着护国公身后之名才得了几分脸面罢了,给你这样通身教养的贵女提鞋都不配的。何必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周雅芙垂眸,掩下眼底神色,无奈轻声道:“她在长公主面前很有几分情面,故而这般不将人放在眼里。我也是担心长公主会被她蒙蔽,这才焦急了些。”
如夫人一笑,“这有什么难的。待会儿,我定好好地奚落她几句,叫她在长公主面前露出真面目。长公主还能受她蛊惑不成?”
周雅芙立时摇头,“这万万不可……”
如夫人却牵着她的手笑道:“你这孩子,着实心善,叫我瞧着便心生亲近。你方才说,要给沈妃送香露?宫中不是有御贡的香露么?”
周雅芙腼腆一笑。
后头丫鬟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娘子的妆容首饰,乃至用的香露胭脂,都是京中贵女们最喜欢效仿的。每每得娘子所用之物,很快在京中便能时兴起来。沈妃娘娘也是听说了我家娘子的名声,这才吩咐娘子进献一些好用的香露呢!”
如夫人听得惊异,上下打量周雅芙,心中暗暗寻思。
又道:“倒是我眼拙了,没瞧出你这孩子竟有这么大的能耐。你那香露,可愿意叫我也瞧一瞧么?”
既然沈云喜欢,何不自己准备来了先送去?
周雅芙瞧着她眼底的贪婪,笑了笑,却没应声,而是看向前方:“清凉殿到了。”
清凉殿位于西内苑朝北的一片人工湖后,殿内庭院绿草悠然,百花盛开,分明夏日,却是凉风习习,俨然一派春景之美。
院内各处庭院树荫下早已有三两人群聚集,说笑寒暄声此起彼伏。
苏念惜往年不曾参加这样的宴席,这一次是头一回,也没什么相熟之人,便自顾走进了殿内。彡彡訁凊
抬眼便瞧见一一幅巨形壁画顺着宫殿墙壁延伸铺展。
她目露惊奇,走过去细细地瞧,才发现这墙上绘制的竟是南景开国至今无数大小战争的场景。
工笔细腻,气势恢宏。虽数以万计战士血洒疆场的场景并不能被这小小的墙壁所展现,但那忠骨赤胆却还是有人在用心悼念。
苏念惜一路看到最后,瞧见了一幅最新的画面——风凉城之战。
苏家军旗猎猎迎风展开,高头大马上,提着方天画戟的,正是她的阿爹!
她眼眶发涩,抬手,虚碰着那在记忆里几乎都要溃散的面容。
夏莲和碧桃站在后头,亦是心头发酸。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瞧瞧,不过一幅壁画,竟然眼都瞧直了。”
苏念惜眉梢一挑,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扭过头来,果然瞧见如夫人站在不远处,一副贵人姿态地蔑视着她。
一如前世那般。
夏莲立时上前呵斥,“大胆!我家主人乃是平安郡主,你怎可随意出言不逊!还不速速退下!”
如夫人虽是个妾氏,可如今作为安宁侯府唯一的女主子,又有沈默凌这个依仗,在外素来都是被奉承惯了的。
闻言当即眉头一皱,还不等喜鹊反驳回去。
旁边周雅芙已温声说道:“郡主,这位是摄政王的娘亲,安宁侯府如夫人。论辈分,您该向她见礼才是。”
本并未打算理会的苏念惜闻言转脸,错愕地问:“你说什么?”
如夫人微微抬起下巴。
周雅芙笑道:“郡主,这位是……”
苏念惜却用团扇点了点,道:“你让本郡主,给一个妾氏,见礼?”
此话一出,如夫人的脸顿时一片铁青!
周雅芙的眼底浮起得逞的笑意,面上却露出惊讶,“可如夫人是摄政王娘亲,人人敬重,咱们作为晚辈,见个礼本就应当,郡主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她?
第244章 不开窍的笨驴
苏念惜差点笑出声来,看着惺惺作态的周雅芙,倏而想起前世,她也是这般在如夫人的面前,用最知书达理的言语,将她贬成了无一可是的卑劣。
上辈子,她没法反抗,这一次,她们送到跟前来,就断没有让她们好好站着的道理!
学着如夫人的样子微微抬起头,团扇低着下巴,不掩嘲弄地笑道:“若我记得不错,摄政王的娘亲,当是已故的安宁侯夫人。周娘子这般推出个名不正言不顺之人来大肆宣扬,是不把已故安宁侯夫妇放在眼里,还是将圣人的旨意当作玩笑?”
沈默凌受封世子需得圣意,苏念惜提及圣旨并没错。
殿内本就站了不少人,在如夫人出言时就已看了过来,如今听到苏念惜的话,皆是低笑。
众人不是傻子,对个妾氏顶着安宁侯府女主人名头来参宴本就心生不喜,可顾忌着沈家与摄政王的权势,无人敢做声。
如今有了平安郡主这出头鸟,众人正好乐得看热闹。
如夫人顿时满脸不悦,想说话却不知怎么开口,便狠狠瞪旁边的喜鹊。
喜鹊素来伶牙俐齿,可到底只是个丫鬟,牵扯到圣意,哪里敢随意开口?
倒是周雅芙,又一次帮如夫人说了话,“郡主此言差矣,安宁侯夫妇仙逝,如今能代表侯府女眷的自然也只有如夫人,况且夫人出席今日宴会,也是得了圣人允准。郡主不敬重,岂非不遵圣旨?”
哈,好一个倒打一耙。
苏念惜瞧着周雅芙,心道,苏柔雪跟她比起来还真是差了一大截儿,上辈子自己能在她手里活十二年可谓不容易。
笑着转脸看向旁边的一众女眷,“周大娘子既如此说,那不若请诸位娘子夫人与我一同向如夫人见礼吧?”
众人一愣。
随即有人反应过来,配合笑道:“可不是,我等身份还不如郡主贵重呢!既然不敬如夫人是不遵圣意,那我等也该向夫人见礼才是。”
如夫人顿时勃然色变!
周雅芙眼眶一颤,登时发现话里的漏洞叫苏念惜抓住了,立即要开口。
苏念惜已笑道:“本郡主以为,当得起我见大礼的唯有诸位贵人,没想到周娘子眼中,如夫人竟这般要紧。也是,毕竟摄政王如今权势如斯,连东宫太子殿下都要退让三分,我等若是不礼遇,还不知是否会被治何大不敬之罪呢!是该行礼才是。”
说着,含笑退后一步,作势便要福身行礼。
周雅芙立时上前扶住苏念惜,僵硬笑道:“郡主,是我失言。本只以长幼辈分来论序,哪里说得上治罪不治罪了?快快请起。”
——若真叫苏念惜领着众人这么拜下去,将如夫人架到比东宫太子还贵重的地步,只怕沈默凌会恨死了她!
苏念惜却推开了她,貌似不经意地用扇子拂了拂被周雅芙捧过的地方,笑着抬眼,“周娘子这话说得又让我不明白了,方才说我不给如夫人见礼便是不遵圣意的是你,此刻又改口说不治罪了。我笨得很,实在不知晓,这皇室的规矩,何时由你周娘子在做主了?”
“!”
周雅芙眼眶骤瞪,苏念惜这不止要害如夫人,还要害她?!这下贱的商户之女,仗着一个空名号,好大的胆子!
面色瞬间一狞,又很快笑道:“郡主怎会这般说?我不过是见您入宫少不知礼仪规矩,想帮着您与诸位夫人娘子相熟罢了,郡主既然不愿,我不再多言便是。”
苏念惜暗暗摇头——周雅芙这心机这口才,跟沈默凌还真是绝配。天生就是会颠倒黑白泼人脏水推卸责任。
见她退后,她却并未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
笑着又转向如夫人,“夫人,周娘子说我不给你见礼便是对圣旨不敬,你以为呢?”
周雅芙眉头拧起,“郡主何必这般计较……”
苏念惜淡淡地摇起扇子,“周娘子自个儿将夫人推出来做靶子,见势不对就退到后头,反怪我计较?”
如夫人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可被苏念惜这么一戳,登时也明白过来。
猛地转头瞪她,“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害我?!”
周雅芙今日本意是想利用如夫人,先落了苏念惜的脸,再让如夫人对她生厌,一举两得。
本以为苏念惜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必定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分寸,受她摆布。
谁知她不但不上当,反而害她这般没脸!
当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立时红了眼眶,道:“我是真心敬重夫人……”
“你敬重,却要拿本郡主给你做脸?”苏念惜弯唇,“本郡主乃是圣人亲封,见寻常官员都可不拜,更莫提一个妾氏。”
说着,她团扇一摆,笑意加深,“莫非周娘子家中,对妾氏当诰命的夫人来敬重?”
“噗嗤。”
旁边有瞧热闹的没忍住笑出声来,当即开口,“太常寺卿府上的家教,果然与别家与众不同,难怪养出的女儿这般知书达理,叫人艳羡呢!”
这阴阳怪调的话语……
苏念惜扭头一看——哦,不是那位上回见谁都能刺上两句的夫人么?
大门前,不许宫人唱礼的长公主与皇后娘娘正朝这边瞧着。
长公主笑得眼睛都弯了,低声对皇后道:“瞧瞧,这伶俐劲儿,配大郎是不是合适?这样的儿媳,你不想要?”
王皇后心肝儿都在疼,一脸的怨怒,“我哪里不想要?那个不开窍的笨驴!是他不肯啊!这么好的姑娘,长得又跟天仙儿似的,若是成了我儿媳妇,想想她那张嘴能天天帮我怼沈妃悦嫔那些人,我就乐得梦里都能笑醒!”
长公主一想,好美的梦!
扼腕长叹,“都怪你那时叫他修佛!”
王皇后苦恼,“可他中了那毒,日日受折磨,疼得实在厉害,我便想着能念念佛经静心,哪知晓他还真的……都怪我!”
妯娌俩正郁闷着。
忽听那边。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
周雅芙不知说了什么,被又怒又怕的如夫人直接伸手扇了一耳光!
第245章 帮她出气
原本还有些议论声的清凉殿顿时一静。
周雅芙捂住脸,身边的丫鬟登时上前,“你怎么能随意打人?!”
如夫人眼睛一瞪,指着周雅芙,“包藏祸心的贱人!想害我和我儿!我不仅打她,连她家中父母一样要骂!太常寺卿夫人呢!你出来!怎么教养的女儿!这般恶毒!”
周雅芙顿时落下泪来,“夫人!我阿娘身子不好,今日是我代替阿娘前来,我本是好意,没想到却惹了郡主的嫌恶。一切都是我的错,还望夫人莫要牵扯到双亲。”
如夫人虽恨苏念惜口无遮拦,却也害怕这里的女眷回去会对家中郎君说些不利他们母子的话。
又推了一把周雅芙,“你少在我这里装可怜!既然你娘不在,我就替她好好地教训教训你,什么是规矩……”
苏念惜瞧着周雅芙红肿着脸又被如夫人拽散了头发,满身狼狈的模样,便觉痛快。
她前世就知晓,如夫人本是个走货郎的女儿,凭着样貌被安宁侯无意看中后,不过就是个养在外头的玩意儿。
多年没主母压制,又受了无数人的追捧逢迎,很养成了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被人一刺激,就会做出市井泼妇的姿态。
瞧瞧,自诩教养的周雅芙被她打得,哪里还有半分体面呢?
想着前世里这婆媳两个想尽法子折辱她的姿态,苏念惜真恨不能大笑三声。
“闹什么呢?”忽而一声轻斥。
还在骂着周雅芙的如夫人一顿。
周围劝架的宫人率先跪了下去,苏念惜跟着一起屈膝跪地。
“参见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
如夫人以额贴地,后背已出了一层冷汗。
周雅芙散着头发,垂下的眼帘内,满是恨意。
王钊斓走进来,瞧了眼四周,目光最后落在苏念惜身上,很想上前去将她扶起。
可也知晓儿子对她怕是说了十分过分的话,不好太亲昵反叫小姑娘难做。
便越了过去,在上首坐下后,抬了抬手。
“免礼。”
众人道谢起身。
长公主坐在皇后下首,朝笑吟吟的苏念惜招了招手,待她靠近后,就直接拉着她坐下,笑道:“一阵子没见,瞧着好像又瘦了?”
还有不少诰命夫人站着呢,长公主却先拉着苏念惜坐下了!还这般亲昵熟稔的态度!
不少人心下都是一惊——这何止是传闻中的看重?长公主这架势,只怕没将这平安郡主当自个儿的亲闺女了?
不少人再看苏念惜时,眼底的轻视已散去,心下多了几分思量。
而如夫人更是心惊,更恨周雅芙方才的刻意挑拨!
皇后眼巴巴地瞅了眼苏念惜跟长公主握在一起的手,又看向底下,摆出一副端庄高雅的姿态,问:“方才吵吵嚷嚷的,在议论什么?”
如夫人忙笑道:“回禀娘娘,不过是些误会。都是别有用心之人挑唆,妾身知晓错了。”
倒是能伸能屈。
周雅芙眼睛一眨,就落了泪,再次跪下,“回禀皇后娘娘,是臣女好心办错了事。本是见郡主头回进宫,四处张望有些失仪,便想着引她见一见诸位夫人娘子,也好与大家相熟。谁知郡主却因上回赏莲宴的误会,对臣女多番讥讽嘲弄,臣女当真不是有意挑拨,还请皇后娘娘明鉴。”
话语楚楚可怜,听着通情达理。
仿佛她一点儿错没有,全是苏念惜对她的刻意针对!还巧妙地将如夫人摘了出去。
王钊斓扫了眼苏念惜,没想到小丫头被指桑骂槐了,居然还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不由对她的心性又多了几分欣赏。
笑着刚要开口。
那边,长公主已说道:“诸位夫人娘子若想结识平安,自来拜见便是,何需你引荐?”
言下之意——你是个什么身份?也配在满宫的诰命与贵人跟前周旋?
周雅芙脸一白,“长公主殿下息怒,臣女上回当真不知……”
“过去之事即已过去便罢了。”长公主摆摆手,“你一个女儿家,该知体面规矩,若行差就错一步,牵扯的并非你一家人,往后行事,多些思量。”
长公主虽不喜她,却也不愿轻易毁了她的名声,不愿将先前她有心冒充救命之恩来接近自己的事儿又一次揭露出来,不轻不重地提点了几句。
周雅芙却如遭雷击,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向长公主,仿佛被信任之人背叛了似的。
苏念惜摇着团扇,只觉有趣——周雅芙,一个什么都不缺的贵女,就因为沈默凌,才变成了这般小丑姿态么?
男人而已,何至于?
皇后已说道:“来人,周家娘子受惊,扶她下去休息,让御膳房送一碗珍珠汤过去。”
如夫人松了口气,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心下正暗暗得意——皇后又如何,还不是害怕吾儿权势?
不想又听皇后道:“今日小宴,请的皆是诸位朝臣家眷,安宁侯府虽是摄政王做主,然摄政王却并未娶妻,如夫人在此只怕会叫言官议论安宁侯府不分主次,对诸位夫人也不够敬重。来人,去偏厅单独设一桌,请如夫人就坐。”
“……”
如夫人眼眶一瞪,愕然抬头!
她敢在清凉殿对周雅芙一个小小贵女随意打骂呵斥,却不敢对当着众目睽睽对皇后娘娘有半分的不恭敬!
知晓她这是在打压自己,也无法提出半分反驳,方才的暗中得意早散了个干净,只在心里恨毒了方才将她刺得一无是处的苏念惜。
跪地谢恩后,跟着宫人退了下去。
长公主转脸就瞧见苏念惜翘起的嘴角,忍不住跟着笑,拍了下她的手背,低声道:“皇后给你出气呢,高不高兴?”
“嗯!”苏念惜毫不掩饰,也凑近过去,低声道:“殿下,原来狗仗人势的感觉,这般快活。”
对付一个周雅芙的简单刁难,她空有郡主名号,还要言语仔细,步步为营,可真正的权势在手,想将人轰出去就直接轰出去!多痛快!
“哈哈!”长公主被她俏皮的言语给逗笑了,忍不住捏了下她的嘴角,“原来平安是只小犬儿啊?”
苏念惜故意皱起鼻子,“还是一只漂亮的小犬儿。”
“哈哈哈哈!对,漂亮得紧呢!”长公主虽素来亲善,却甚少笑得这般欢畅。
不少人惊疑不定地看过来。
皇后坐在上首,眼都快看直了——这是她家的媳妇儿!是她儿媳妇!
第246章 有危险?
一场小小的闹剧并不能搅扰祭祀前小宴的举行。
虽说是小宴,可也正经算个午宴了。
美味佳酿摆上各人眼前的小案上,宫人又训练有素地鱼贯而出。
身份高贵的皇后娘娘与长公主又是亲随的性子,众人吃喝说笑,自在热闹。
有那多了几分心思的,敬了皇后娘娘与长公主后,也来敬苏念惜。
苏念惜不胜酒力,吃了几杯果酒后,脸便红得跟那鲜果子似的。
皇后一见,立时吩咐人伺候她去后苑的紫宸殿歇着。
“郡主,吃口茶吧!”
苏念惜靠在紫宸殿的贵妃榻上,接了碧桃捧过来的醒酒茶,慢慢地饮下后,呼出一口气,闭眼躺了回去。
夏莲端着水盆过来为她擦洗,本以为人已睡着了,不想却听苏念惜问:“良辰还没有消息?”
夏莲抬头,看她依旧闭着眼,一边替她擦了脖颈上的汗,一边低声道:“还未有……”
话没说完,就听门上被敲响。
碧桃走过去开了门,抬头一瞧,是个面容秀丽年纪不小的女官。
含笑温柔地朝内间福礼,道:“奴婢朱儿,给郡主请安。今日由奴婢服侍郡主宫内行走。”
入宫会有宫人引路伺候等,却并不会专门一路随行。
苏念惜坐起身,让她进了门,问:“你是哪一处的宫人?”
朱影一笑,并未遮掩,掏出了玄影卫的腰牌奉给苏念惜看,“回禀郡主,奴婢奉太子殿下吩咐。”
原本还有些戒备的夏莲顿时神情一松。
碧桃更是立时带了亲近的笑意,上前道:“原来大人是东宫之人,多谢太子殿下记挂郡主。不知殿下可要见郡主?奴婢这就给郡主梳妆。”
苏念惜瞥了眼碧桃。
朱影轻笑,“姑娘不必着急,午后会有天坛祭祀,太子会与圣人皇后入天坛,至少两个时辰才能回宫。届时自有安排。”
碧桃点点头,转脸就见苏念惜侧支着脸,正意味深长地看她。
不解地问:“郡主,怎么了?”
苏念惜弯了弯唇,又转脸问朱影,“殿下这几日身子可还安好?”
朱影含笑点头,“劳郡主挂心,殿下一切安好……”
话音未落,她募地转脸,手上一道残影便掠了出去!
下一瞬,就听后窗外“哎哟!”一声!接着重物落地!
主仆三人齐齐一惊。
不一时,就看窗后,青影露出个脑袋,举着手里的暗器,无奈道:“朱影姐,我不过奉殿下之命,来瞧瞧郡主是否安好。你这下手也太狠了,要不是我躲得快,脑袋都给你砸开瓢了。”
朱影笑得温婉,“既是殿下吩咐,大大方方敲了门来便是,何必鬼鬼祟祟?”
“……”
青影嘴角抽了抽,心道,殿下吩咐的就是暗中啊!
揉了揉被飞蝗石差点砸断的胳膊,朝苏念惜行了一礼,道:“叨扰郡主了。”
又对朱影招了招手。
朱影朝苏念惜福了福身,走过去。
青影低声道:“天坛那边怕是还有计较,暂时不得安生,玄影卫全调过去保护皇后与太子了。郡主这边,靠你和良辰了……”
说着忽然想起,“良辰那馋丫头呢?不会又去御膳房偷吃的了吧?”
朱影扫了眼后头靠在罗汉榻上打着哈欠的苏念惜,点头,“知晓了,你和玄影,莫要离开殿下半步。”
“嗯。”青影点头,又朝苏念惜行了一礼,纵身离去。
朱影关了窗转回来,瞧见苏念惜脸上的红晕,笑道:“今日午宴用的是春杏酿制的鲜酒,酒力并不十分强劲,郡主多饮几杯清茶便能舒适许多。”
苏念惜瞧着这个温温柔柔的女子,实在难以想象她刚刚一招便将青影制服的厉害。
依旧单手撑着侧脸,笑问道:“朱儿的武力,比起玄影如何?”
玄影卫,顾名思义,玄影为首。她知晓玄影乃是裴洛意手中相当厉害的护卫。
朱影一笑,一边灭了殿中的熏香,一边说道:“殿下手中如今年轻的那些,都是奴婢训练的。”
碧桃不太懂。
夏莲却是神情一震,惊愕地看着这个身段柔软话语柔气的女子。
“哇啊。”苏念惜毫不掩饰赞叹,“没想到,你竟这般厉害呢?”
朱影轻笑,“郡主谬赞。”
就听苏念惜又笑着说了句,“看来今日宫内有凶险?”
“……”
朱影笑容短暂一顿,旋即抬眸看向苏念惜,饶是她居然也中了这看似天真烂漫少女的言语引诱的陷阱,露了破绽。
再次温柔一笑,“郡主不必担忧,奴婢会护郡主周全。”
苏念惜点头,依旧笑着:“将最厉害的底牌用来保护我,看来太子殿下是发现了什么,却并未告诉我呢。”
朱影瞧着少女粲然烂漫的笑脸下,那眼底似恶意又似讥讽的冰冷。
微微屈膝,垂首道:“郡主难得进宫,殿下不想郡主担惊受怕。”
“所以啊……”苏念惜轻软一笑,话语似叹息似埋怨,“既不想我害怕,缘何不提前知会我呢?到底还是把我当作……菟丝花呀!”
当作需要庇护的柔软,并未当作可一起遮风挡雨的丛木,所以只想着单方庇护,不想着互相扶持。
“郡主……”朱影还想说话。
苏念惜却忽而一转身,朝后倒去,“不说了,太子殿下既有安排,我自配合便是。”
朱影微讶,看着苏念惜对太子殿下的态度,竟有些娇嗔的意味。
想到玄影先前提起苏念惜的几番起伏变化。
“叩叩。”
门再次被敲响。
苏念惜又一次被裴洛意推开,心里正不痛快着。
听到敲门声便皱了眉。
不想却传来长公主的声音,“平安,可好些了么?”
苏念惜立时起身,就要行礼,却被长公主扶住。
“殿下怎么也到此间来了?”苏念惜反手扶住长公主的胳膊,不想一抬眼就瞧见长公主脸上明显压着的怒火,不由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扫了眼屋内。
几人立时有眼力劲地退了出去。
殿门一关。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苏念惜知她心疾,立时柔声安慰:“殿下息怒,什么事儿都犯不着您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长公主呼出一口气,强自平复了几分,才握住苏念惜的手,道:“你不知晓,沈家简直欺人太甚!”
苏念惜眉梢一动,伸手斟了茶,只做关心状地问:“可是那如夫人又做了什么殿前失仪的事儿么?”
第247章 沈家想刺杀太子?!
长公主又有些压不住恼火:“这祭祀前小宴,是为施恩官员家眷,往年来的哪个不是名正言顺?他沈家请了圣意,让个妾氏出席,是把在场的夫人娘子们的脸往地上踩!”
苏念惜给她揉了揉后背,“殿下息怒,既有圣意,也无可奈何。”
长公主点头,不好在小辈面前骂自己的亲弟,摇了摇头,“这也便罢了。你也知晓,天坛祭祀,祷告天地,为苍生万民祈福,非国之正统不能入。可沈家今年居然进言,让圣人带莲蕊真人进行祭祀!”
苏念惜脸色骤然一变!
若是记得没错,前世,这一年的夏日祭祭祀大典,因着皇后遇刺重伤性命垂危,还真是圣人带着莲蕊真人进入天坛祭祀天地!
当时在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直接坏了皇后与太子的威信。她自己那时声名受难,不太知晓外间之事,却也听大伯母说过,皇后不配做一国之母的大逆不道之言。因着印象太深,故而一直记得。
皱了皱眉,“圣人缘何会答应?”
长公主一顿,目含赞赏地看了眼苏念惜,随即又道:“沈家以莲蕊真人乃是仙人下凡,足以代替凡人国母祭祀天地为由,坚持要让莲蕊真人进入天坛。可国之根本就是国之根本,怎容她一个妖孽肆意作乱?”
“所以,以张阁老为首的朝之重臣皆谏言圣人不能随意更改国本。圣人本来都答应了,谁想,方才那莲蕊真人不知又做了什么幺蛾子,竟让圣人提前安排,要趁着皇后在招待群臣家眷时,带她入天坛!方才皇后得知消息,立时散了宴席,去往天坛了!”
她喝了口茶,又道:“我来你这儿的时候,听说,大郎已带人挡在了天坛门口。”
苏念惜光是听长公主说这几句,都能想象到这其中风云诡谲权势争夺之险。
正给长公主续茶。
门上忽而又一次被敲响。
这回走进来的是无丹,她眼含惶急,匆匆来到长公主面前,也没避着苏念惜,直接说道:“殿下,天坛那边传来消息,太子被圣人当着朝臣打了。”
“什么?!”长公主猛地站起来!不等再说话,身子猛地一晃!
苏念惜与无丹连忙一起将她扶住,匆忙喂了药后,又在贵妃榻上靠着,发紫的唇这才舒缓过来。
又急又气地说道:“这混账,大郎多好的孩子,他怎么能,怎么能……大郎没事吧?”
无丹摇头,“没说有性命之险。只是天坛那边圣人执意想要带莲蕊真人祭祀,沈家与张阁老在天坛门口就起了冲突。天坛前此时已聚集了不少兵力,再这么争执下去,怕是真的会出事。”
长公主立时就要起身,“我去看看!”
“殿下!”无丹立马扶住她,“天坛您也不能进去啊!”
长公主气得跺脚。
就听苏念惜忽然说道,“殿下,不能任由兵力继续在天坛聚集下去了。”
长公主一愣,转脸看她。
苏念惜一张平素里总是笑意娇软的脸上此时正一片凝寒,她看着长公主,想到朱影的出现,以及那话语里的种种端倪,道:“我担心,沈家要让莲蕊真人进天坛是假,趁机作乱,想刺杀太子和皇后是真!”
“!!!”
长公主陡然瞪大眼,一把抓住苏念惜的胳膊,“你说沈家想刺杀太子?!”
苏念惜点了点头,“让莲蕊真人进天坛乃一箭双雕之计。成了,能让莲蕊真人代替皇后成为国之正统。不成,便可让圣人与太子间的嫌隙变得更大,借此制造混乱,于乱中取国之储君和中宫性命。对沈家与摄政王之势,百利无一害!”
想到前世之事,苏念惜更加确定,这是沈默凌会做出的计策!
简单,狠毒,有效!
长公主只觉天旋地转!
转身就朝殿外去,同时吩咐无丹,“快派人去长乐府,将先皇赐予我的免死金牌拿来!我亲去天坛求圣人勿乱国本!”
苏念惜看着惊慌失措的长公主。
若真的就这么去了,长公主今后,在圣人面前,将再无体面信重。
忽而想到,沈默凌这一局,或许不止一箭双雕。
扶持莲蕊真人,打击中宫,杀太子,废长公主,对他来说,不论达成哪一点,都能将权势绝对地攥回到手里!
这就是权势的争夺么?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着之动,满盘皆变。
当即扶住长公主的胳膊,“殿下,您不能去!您若去了,圣人必会恼怒于您!”
长公主急恼,“你这孩子,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难道要我坐视大郎被害不管么?他要恼便恼,我绝不能让他这般害死大郎!”
说着便要推开苏念惜的手。
苏念惜却再次紧紧攥住,上前一步,道:“殿下,圣人一国之尊,沈家这是故意利用朝臣,将圣人逼到了火架上。此时您若再去添一把火,圣人只怕会彻底不管不顾,真的对皇后与太子做出不可挽回的憾事!”
长公主眼瞳一颤,回头看着神色凝重的苏念惜。
忽而想到她之前玉真观时的大义凛然,想到万佛寺时的临危不惧,还有方才清凉殿面对周雅芙刁难的巧妙还击。
强忍了心焦,转过身来,问:“你这话,是何意?”
苏念惜见能稳住她,松了口气,道:“圣人乃天子,威严之下,怎容许臣属公然忤逆?沈家故意用一个莲蕊真人,将圣人逼到了朝臣的对立面。此番情形,殿下您设身处地去想,圣人会对他们多加维护的太子和皇后,是何态度?”
长公主脸色巨变,片刻后,攥着苏念惜的手,低声道:“若是我,明明讨厌一个人,却有我信重之人哪怕冒着触怒忤逆我的意思也要维护,我会……更加讨厌那个人。”
“这便是摄政王的算计!”
苏念惜用力点头,“国本不能乱,朝臣不可能退步,让圣人更加恼火,更加嫌恶皇后与太子。如此,局面更加混乱,闹到最后,便是沈家达成目的之时!”
长公主只觉后背发寒!
她此时没有去想苏念惜缘何会料到沈家的计策,只焦急裴洛意的安全。
“那也不能任由他们这般作乱!总要想法子先保住大郎再说!”
苏念惜再次点头,“不错,为今之计,是要先稳住天坛那边的动乱,让皇后能顺利随圣人进入天坛进行祭祀才是。”
长公主皱眉,“可圣人此时根本不可能答应。”
苏念惜道:“是,圣人不可能答应,所以,只要有一人主动退出便可。”
长公主惊讶看她,“何人?”
“莲蕊真人。”
“!!!”
长公主与无丹齐齐愕然看向苏念惜!
长公主忽然攥紧她的手,“平安,你是不是有法子?你若有法子,只管使来,我会尽全力帮你!”
说着,声音又隐隐发颤,“平安,大郎不能出事!你若救了她,你以后就是我的女儿!我去求圣旨,将你认作干女儿!”
苏念惜看她发红的眼眶,倏地想起了自己当年受了风寒高烧不止时,阿娘恨不能替她受了病痛的疼惜自责神情。
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请殿下助我。”
……
第248章 对峙
“圣人,您贵为天子,万事应以社稷为重,以万民为先哪!”
“中宫乃国之正,若乱之,必生祸端!圣人,国本不可动!”
“天朝安宁,方可万民无忧!圣人,您身为一国之君,断不可如此肆意妄为!”
“请圣人三思!”“请圣人三思!!”
天坛前,汉白玉雕刻的繁复梵文台阶前,以张逸元阁老为首的一众朝臣跪地苦苦谏言。
他们的对面,一身衮服的裴明道面色赤红,满眼怒意地瞪着跪在张逸元身前的裴洛意。
沈默凌站在后头,冷笑着问:“所以,诸位大人的意思,就是太子的意思?”
这分明就是想将太子推到不忠不孝暗藏祸心的架子上!
张逸元当即要开口。
裴洛意却已俯首行礼,静缓声道:“圣人息怒。”
并未多言,却分明是将身后一众老臣的谏言之举拢在了自己的名下。
“你!”
裴明道怒极,伸手指他,“反了你了!不过一个小小的祭祀,你就敢撺掇朝臣以江山社稷来要挟朕!朕看这皇帝朕也不必做了,直接交给你不是更好?”
“圣人!”
匆匆赶来的王钊斓大惊,立刻护在了裴洛意身前,“圣人息怒!大郎绝无不臣之心!不过是对臣妾的一片维护之意,求圣人怜他一片纯孝,莫要责怪。”
不想,沈默凌却在旁边道:“太子孝顺皇后,便可忤逆圣人,这纯孝的帽子底下,当真没有别的算计?”
“黄毛小儿!口出狂言!”张逸元后头一个年老的武将大怒!
张逸元等人更是纷纷开口。
“摄政王休要挑拨离间!你沈家此番撺掇圣人行如此悖逆之事,又是何居心!”
“敢对皇后不敬,摄政王的规矩又在何处?!”
“不过仗着裙带登了权势,便做出这副小人得志的丑态!祸乱朝纲,安宁侯若是活着,能一刀砍了你!”
“先皇啊!您开开眼,看看圣人这行的糊涂事啊……”
怒骂声一片,渐渐牵扯到裴明道头上。
裴明道气得脸红脖子粗,只觉一股股的怒火蹿上胸口,听到连串的责骂,终于失控怒道:“来人,传旨,废黜太……”
胳膊忽然被一扶。
他话音一顿,转脸,就见站在一旁始终未出身的莲蕊真人目含担忧地朝他摇摇头,“三郎,慎言。”
裴明道眼底一颤,骤然腾起的怒火未完全散去,可一瞬糊涂的神智却已冷静了些许。
——此时若是废黜太子,无疑是让莲蕊成为众矢之的。
不能这么做。
他握住莲蕊真人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又转脸看向那边的太子与皇后,目光在皇后的脸上转了一圈。
见她只盯着裴洛意,根本连半个眼神都不曾朝这边瞧一眼。
心头怒意又升起几分,再次说道:“太子,带着人立时离开,朕还能留你几分脸面。若你坚持阻扰此番祭祀大典,你身后所有为你说话之人,将全部官降一品!”
“!”
裴洛意抬眸。
身后一众老臣皆是惊骇!
王钊斓更是不可置信地转脸,“圣人为一个后宫,竟要如此对待朝之忠臣么?”
裴明道也只是想以此逼裴洛意退步,听王钊斓的话,皱了皱眉,刚要说话。
沈默凌忽而又笑道:“也不知诸位大人忠的是圣人,还是……东宫?”
“!!”
裴明道最忌惮的便是这一条,当即就被沈默凌这句话给戳穿了痛处!
怒不可遏地往前一步,喝道:“来人!将所有拦路之人,全部下入天牢!”
“圣人!不可!”
王钊斓猛地转身,挡在了众人前,看着双目赤红面容扭曲的裴明道,只觉这厮守了二十多年的夫君忽然变得异常陌生。
她深知今日若再这么闹下去,必将君臣生隙,父子成仇。
国将不国,社稷何以为安?
深吸一口气,抬手平额,顿了顿,终是屈膝,朝裴明道行跪拜大礼,道:“臣妾今日身子不适,不宜出席祭祀大典,请圣人……”
一边,沈默凌眼神一厉——皇后想以一身之屈,救今日危难?做梦!
当即朝不远处扫了眼。
一个手持弓弩的神武军悄悄抬起了手。
对准了不远处的皇后。
“咻——!”
暗箭猝然射出!直对准皇后命门而去!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
本跪在皇后身侧的裴洛意忽而身形如电,长臂一伸,将皇后护在了身前!
“嘶啦!”
暗箭直接擦过他的上臂,撕裂了朱红的弁服!
四周一刹寂静!
沈默凌眼神一厉!
——这废物怎么会挡住?倒像是早有预料?
募地对上裴洛意转过来的目光。
无悲无喜,无欲无念,却幽暗深凝得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眉头一拧,只觉不对。
“啪嗒啪嗒。”
鲜血顺着裴洛意的手指滴落。
愣住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张逸元忽然嘶声高呼,“摄政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行刺!”
沈默凌心下一沉,募地想到什么,张口便斥:“张阁老!你跟太子合谋,想栽赃陷害本王?!”
同时眼神朝外一扫。
那个放了暗箭的神武军当即就要悄然离去。
谁知,人群内,忽有一人从后头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另一手同时握住他的手臂,往外一掰!
“咔嚓!”
手骨当即折断!
他痛苦地想要大叫,却被那人点了哑穴,直接从神武军内扔了出来!
张逸元当即喝问:“摄政王还有何话可说?!”
沈默凌瞬间脸色阴沉——原来是猜到了他意图在天坛行事,竟故意以身做靶,引他动手?!
好一招将计就计!
那边,裴洛意已扶着皇后站了起来,纵使手臂鲜血淋漓,却依旧神色淡然,道:“摄政王指使神武军,意图刺杀中宫皇后,罪证确凿,来人,将沈默凌押入天牢。”
玄影卫即刻上前,却被神武军挡住!
两边对峙,庄严肃穆的天坛前,眼看便要血流成河!
裴明道气得浑身哆嗦,“你们!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三郎,平心静气。”一旁,莲蕊真人温声劝慰,“太子亦是为了皇后。”
然而这话,却仿若火上浇油,裴明道愈发火冒三丈,直接拨开人身前的侍卫,冲了过去,怒斥,“太子好大的威风,敢当着朕的面发号施令了!”
第249章 逼退莲蕊真人
裴洛意平静看他,再次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圣人息怒,沈默凌行刺皇后,乃是死罪。”
沈默凌嗤笑,“一个不知哪里丢出来的人就可定本王的罪?太子的手段未免也太低级了些。”
“放肆!”一直没说话的王钊斓忽然扭头,凤眸皆是沉怒,喝道,“贼子包藏祸心,还敢羞辱当朝储君,罪不容诛!圣人,您还要放任这样的人祸害朝堂到几时?”
她为保大局多番隐忍,却导致她儿几乎丧命贼子之手!
看到裴洛意鲜血淋漓的伤口,她真是想让这箭能是扎在自己身上!
素来和善的性子也被激怒,恨不能当场还给沈默凌一刀!
“皇后这是在质问朕?!”裴明道阴沉沉地看着王钊斓抱着裴洛意胳膊的手,满面阴沉。
后头,莲蕊真人微微弯唇。
心满意足地抚着手持的莲花灯盏。
“拜见莲蕊真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问安。
莲蕊真人下意识回头,便见两个梳着双环髻身着百褶如意宫裙的宫女正垂首站在几步外。
当下皱眉——此时怎会有宫女随意出入天坛?
正要询问。
忽见其中一个身段略丰腴的宫女将手中一个成色花样都极其普通的荷包奉了上来。
恭恭敬敬说道:“真人,此物,乃是有位贵人命奴婢转交。”
莲蕊真人朝她看了眼,垂首间不见她容貌如何,却也能瞧出此女肌肤霜白,气度不俗。
捏了捏荷包,问道:“你是何人?”
宫女却并未答,只说道:“请真人一观。”
莲蕊真人一双水眸骤冷,还要说话。
那宫女却又一次含笑道:“真人若不此时瞧一瞧,那奴婢只好将此物转交圣人了。”
莲蕊真人自入宫来,还未被人如此要挟过,下意识察觉不对,戒备地看了眼那宫女,将手中的荷包打开。
倒在手心里的是一枚——粉碧玺平安锁。
素来不以物喜悲的莲蕊真人神色骤然大变!
一把攥住那平安锁,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念惜,“你到底是何人?!”
惊动了周围护卫的禁军。
宫女却并不着急,只朝莲蕊真人低声道:“贵人只想请真人今日回莲花宫好生歇息。”
莲蕊真人死死攥住那枚平安锁,瞪着面前这胆大包天的宫女。
已有禁军靠近,问:“真人,何事惊动?”
同时怀疑地看了眼两名宫女——今日莲蕊真人随圣人出行,并未携带宫女伺候。
宫女依旧垂眼低眉,一副小心恭顺的样子。
莲蕊真人的掌心被那枚平安锁膈得生疼,张口却是温声雅致,“无妨,是我宫中出了要事,这二人来传话。”
禁军闻言,这才松了戒备,插手行礼后,再次退到一旁。
而前方。
裴明道忽然抢过了一名神武军的刀,指向前方一众人,“今日朕就要看看你们谁敢拦朕的路!”
举着刀竟直接就要往前走去!
所有人都没想到圣人竟已暴戾恣睢到了这般地步!看他提刀而来,四周瞬间一片寂静!
后头,那丰腴宫女抬眸瞥望去,视线在裴洛意鲜血肆流的手背上略停了停后,看着身着衮服的圣人径直朝皇后与太子方向走去。
低声道:“真人,贵人不是个好性儿。两息之内,您若不退,小娘子的事儿……”
“住口!”莲蕊真人低喝,“你若敢再多嘴,现下我便命人杀了你!”
宫女一顿,随即轻笑一声,竟往前又进了一步,低声道:“莲蕊真人当真不怕事情闹大?”
莲蕊真人没想到这宫女胆子竟已大到了这种地步!
看到她抬起的一双似珠似露的美眸,电光火石之间,倏而反应过来,“你不是宫里的人?!”
宫女弯唇,又瞥了那边一眼,裴洛意将皇后护在了身前,数个朝臣扑过去跪在圣人的腿前。
分明是为万民祈福的好日子,却因着权势的争夺要变成个阎罗索命的三更天。
她低声道:“莲蕊真人,时间不多了。三,二,一……”转身便要朝前。
“三郎。”
莲蕊真人忽而唤了一声,略显急切,引来所有人的注意力。
双眼赤红,已提刀对准身前老臣的裴明道骤然一顿!
裴洛意与沈默凌也一起看去。
就见,莲蕊真人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衣裙娇嫩,在一众森严的禁军中尤其扎眼的宫女。
其中一个,微微抬首,朝这边看来。
两人齐齐色变!
沈默凌骤然沉了脸,下意识朝挪了半步,却立时又站住!看到那宫女直直望向太子的眼神,满目阴狞!
而裴洛意面上依旧清冷淡离,可在对上那双皎皎若春月的眼时,垂在身侧的受伤手臂骤然紧绷!
伤口受压,更多的鲜血流了出来。
叫满目心疼的皇后止不住的担忧,扶着他手臂忙低声问:“大郎,伤得可重?不若先传太医诊治?”
裴洛意微散了几分注意力,朝她摇了摇头,再次看向站在莲蕊真人身后,一身宫女装扮的……苏念惜。
四目再次相对。
苏念惜突然向他眨了眨眼,那眼神里似乎藏着无数的秘密和调皮的玩笑。
他纤浓长睫一颤,微蜷的手指倏而朝内扣住!
“大郎!”王钊斓叫那一下涌出的血给惊到了,转脸便吩咐,“快传太医……”
不想,就听已走到裴明道近前的莲蕊真人道:“三郎,今日祭祀,乃是祈求天地庇佑你的国土与子民繁荣昌盛,本就应当由你们夫妻二人携手共举灯。你不该为我行这般悖逆天道之举。”
众人一静。
皆震惊地看向将莲灯奉上的莲蕊真人!
分明她方才还一言不发地站在圣人身后,一副等着入天坛的姿态!那想要取代国母之位的面孔昭然若揭。
怎么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下就主动退步了?
发生了何事?
唯独裴洛意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不远处的苏念惜身上。
——是这小姑娘,做了什么?
而另一头的沈默凌,已是恨不能当场掐死这个临时变卦的女人!他费尽心机筹谋今日之局,只为彻底将东宫踩到脚下独掌大权,怎能容她这般坏事?!
满心怒意,却不能当众逼迫,只压着嗓子道:“莲蕊真人,你乃真仙,与圣人一同祈福,可令南朝之祈上达灵霄,是为南朝江山与百姓之福,怎到此时,反而退怯?”
第250章 太子当真以为她是你的人?
他暗藏逼问,莲蕊真人不是听不出。
可那枚平安锁,才是真正要她命的把柄!
纵使知晓沈默凌已怒火中烧,却不能为此冒险得罪那宫女身后的贵人。
微微一笑,朝沈默凌行一道家礼,不卑不亢地说道:“摄政王一心为民,乃是南景之福。只是天地自有天地的道义,为国祈福,本就是国本之责,我一方外之人,怎好随意僭越?”
说着,也不看沈默凌狞怒的神色,只再次转向裴明道,目若莲水地柔声道:“三郎,天地四方皆知你虔诚祈福之心,必会庇佑我朝安稳,百姓乐业。不必再为我强求,反行天道,不宜。”
裴明道深深地看着她,闻着她身上淡雅清新的香味,只觉烧得他五脏俱焚的怒火都散了去。
哑声问:“是为了国运,还是为了朕?”
对面,依旧跪在地上的王钊斓微微一颤,只觉自己此时,仿佛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莲蕊真人神色一软,浅浅含笑。
裴明道哪里还不知她委曲求全的心意?
“当啷”一下扔了刀,点头,“好,朕知晓你的心意了,不会再勉强,你自去吧。”顿了下,又拍了拍她的手,“晚间,朕带你去放天灯。”
“多谢圣人。”莲蕊真人又一笑,俯身行礼,退后。
“传旨,”裴明道转过身来,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王钊斓,还有护在她身前的裴洛意,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道:“皇后随朕入天坛行祭祀大典!”
张逸元一众皆纷纷松了口气,有那方才差点被杀的老臣更是差点瘫坐在地!
围拢的神武军被禁军与玄影卫逼退。
通往天坛的汉白玉梵文古老台阶,让开了一条宽敞大道。
裴明道将王钊斓扶起,朝后退了一步。
王钊斓却站在原地没动。
裴洛意低声道:“阿娘,去吧。”
王钊斓的目光落在他鲜血染就的长衫上,落在那些为国兢兢业业却狼狈满身的朝臣身上,又落在那冠冕堂皇含笑自傲的莲蕊真人脸上,还有那包藏祸心的沈默凌,以及站在台阶上俯瞰众人的……圣人。
忽而低声道,“大郎,我宁愿不做这皇后。”
裴洛意眼底微颤,温声道:“可您现在是南景的一国之母,去吧,阿娘。”
王钊斓咬了咬牙,抬手,扶稳了代表一国之后的九尾凤钗,挺直后背,踏上了这鲜血染就的登天阶。
“当。”
祭祀大典的钟声,终于敲响。
沈默凌募地回头,去找那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莲蕊真人敢临时反水,绝对是她做了什么!!
可人群里,早没了莲蕊真人和苏念惜的身影!
他死死攥住刀柄!
——为何!高家那三口都让她出气了!她为何还要这般来跟他置气!她就不怕他气恼了要罚她么?!
“王爷。”
一名神武军中郎将到了跟前,低声道:“此番布局,大费周章,却未成事。只怕那边会责问,该如何解释?”
沈默凌满目阴狞,片刻后,道:“我自会去解释,你派人,去查莲蕊真人到底做了什么。”
“是。”那人躬身退去。
沈默凌转脸,就瞧见还站在台阶下的裴洛意,正抬手让玄影卫处理伤势,一边同身旁的朝臣说话。
他大步走过去。
那朝臣一见沈默凌靠近,吓得一缩,忙告退转身跑了。
沈默凌到了裴洛意近前。
玄影青影即刻挡住!
裴洛意却挥了挥手,看向目光不善的沈默凌,道:“摄者王有何见教?”
沈默凌看着他这副四大皆空的冷清模样,忽而讥笑:“都道太子殿下六根清净不为尘世欲念牵绊,是个最品行高洁之人,没想到,竟也贪图权柄?”
玄影当即眉头一皱。
青影更是怒道:“殿下身为储君,维护国本,倒成了摄政王口中的贪图权柄了?这话,王爷说给自己听更合适吧?!”
沈默凌目光骤森,朝青影看去。
身后侍卫怒喝,“放肆!”
青影毫不相让,“你们才放肆!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大呼小叫!”
玄影一顶刀柄!
金戈之声骤起,两边立时再次风声鹤唳!
裴洛意依旧目光平静地看向沈默凌,“摄政王这是计策不成,恼羞成怒?”
一句话,差点将沈默凌的面皮直接撕扯下来!
他募地上前一步!
“退后!”青影抽出了刀。
沈默凌却只盯着裴洛意,片刻后,狞笑道:“太子得意什么?当真以为她是你的人了?”
旁人不知这个他是谁。
可裴洛意却明白沈默凌口中提及的她乃是方才出现在这里的那个小姑娘。
他目色清寒地看着沈默凌。
沈默凌又道:“太子殿下想必还不知晓,她是怎么个下贱的东西。尤其在床上,你只要稍微用点力,她就能叫得……”
“歘!”
玄影腰间的佩刀被裴洛意直接抽出,直对准沈默凌悍然刺来!
身后的图典一个错步便将沈默凌拽着连连后退!
沈默凌将将站稳,就见那刀尖直对准眼珠!
若再进半分,就能直接戳瞎他的眼!
图典伸手便抽刀,沈默凌却抬手制止了。
狞笑一声,看裴洛意,“太子想杀我?为那个贱东……”
“沈默凌。”裴洛意眉眼皆霜,冷声道:“这是最后一次,再让孤听到你议论她半句,孤便杀了你。”
“!”
沈默凌眼瞳微缩!
他敢在裴洛意面前这般肆无忌惮,不仅因为有圣人做靠故意打压东宫之意,还有一个缘由,就是如今朝堂的局面,若是被打破,他身为东宫太子,将会是第一个被铲除的对象。
他的性命,可是关系裴洛意及中宫的安危,所以裴洛意几番动作也不过是强压他而并非索命。
可如今,为了一个苏念惜,他居然敢开口说要杀他?!
就为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募地想起方才苏念惜的出现,还有赏莲宴那日从她房内出来是裴洛意口上的伤痕,万佛寺刺杀时突然出现的裴洛意……诸多种种。
一个古怪的念头倏而在他脑中凝现。
他双眸骤狞,森然看向裴洛意,“太子殿下不会不知晓,她可是本王的……”
“当!”
一道寒光如电,利刃带着凌厉的气势猛然扎来!
图典当即上前,抽刀震开!
金戈撞击的火星擦过沈默凌的脸颊,鬓边几根发丝断裂。
浩然的杀意,毫不掩饰地从这位多年来不问世事的太子殿下身上爆发!
性命受到要挟的战栗,叫沈默凌一瞬间头皮发麻!
第251章 我不是你的敌人
他被几个护卫挡在身后,看着数步外依旧神色淡漠的裴洛意,终于发现,披着佛子袈裟底下藏着的,到底是何种沉眠的凶兽。
后背的寒颤尚未休止,可他却忽而发出阴哑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青影玄影戒备看他。
两边的玄影卫与神武军更是一触即发。
然而,沈默凌笑着笑着,忽然抬头看向裴洛意,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幽然道:“太子殿下实在不必这般费劲,这运道啊,天有注定。该死的人,早晚都会死。该是本王的……早晚,都会回到本王手里。”
他说完,意有所指地掸了掸自己的肩头,朝裴洛意瞥了眼,转身大步离去。
一众神武军立时尾随其后。
玄影拧眉,看了眼被震到卷刃的刀,道:“摄政王身侧那护卫武功不低,先前竟未发觉。属下会命人去查此人身份。”
青影撇嘴,“摄政王是不是脑壳有疾?说什么不知四五六的鬼东西?”
裴洛意却没开口。
他想起了苏念惜对沈默凌不同寻常的恨意,想起她极乐时却仿若置身死境的痛苦。
沈默凌与她并无多少瓜葛,缘何对她的态度,会如此不堪?
下意识捻珠,指尖却抹过一层黏腻。
低头一看。
青影低呼,“殿下!”
血流如注!
方才一震之下,将裴洛意的伤口撕裂更深!
“快传太医!”
……
“站住!”
午宴过后,入宫的官眷都会安置在御花园的明珠苑内休息。
苏念惜慢悠悠地穿过彩云阁前的长廊,正要穿过花园往里头走的时候,被后头匆匆追上来的莲蕊真人叫住。
身旁同做宫女装扮的朱影脚步微错,刚好站在了可以护住苏念惜却又不挡着她的位置。
“你到底是何人!”
莲蕊真人已完全没有了在圣人面前那般风轻云淡仙气冉冉的姿态,一双妙若莲子的眼中皆是怀疑与戒备,举起手中的平安锁,质问:“那个赝品便想要挟我?你好大的胆子!”
苏念惜嗤笑,掩了掩口,抬眸看向强作镇定的莲蕊真人:“赝品?可一个赝品却叫莲蕊真人自己退出了国母之争呢!当真是个厉害的赝品。”
时间紧迫,自然不可能拿到真的。可仅凭一个仿品,却也足以让莲蕊真人知晓,她手心里,有莲蕊真人最大的秘密!
莲蕊真人自入宫来,凭借圣人宠爱可谓压遍后宫,还没受过这般胁迫与讥讽,当即变了脸,怒斥,“包藏祸心!来人,将她抓起来!”
身后几个宫女内侍立时就要上前。
可这些人哪里是朱影的对手?在两个内侍被直接踹飞了之后,其余人再不敢上前!
莲蕊真人面色铁青地看着有恃无恐的苏念惜,将那平安锁一下砸在地上,“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告诉圣人?!”
精雕细琢的平安锁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平安’二字,也成了凋零。
苏念惜瞥了眼,笑道:“以圣人如今对莲蕊真人的宠爱,若是知晓真人在进宫前便育有一女,想必还真不会如何动怒。”
不错,这粉碧玺平安锁,乃是莲蕊真人放在自己亲女身上的伴生锁。
上辈子,乃是三年后圣人殡天,要莲蕊真人陪葬时,众人才得知她有个藏在宫外的女儿!
为了她的女儿,莲蕊真人死也不肯陪葬。
当时已独掌大权的沈默凌为了让圣人大行之礼顺利举行,傀儡三皇子能顺利继位,直接掐死了莲蕊真人那不过才八岁的小女儿,然后逼着莲蕊真人一头撞死在了皇陵,这件事才罢了。
她当时被囚在摄者王府的后苑不知是何情形,却听伺候她的小婢女说,莲蕊真人死的时候还攥着她女儿的那枚粉碧玺的平安锁,好生可怜。
这件事,让她知晓了沈默凌的暴戾,怕他也会这般对外祖母,便彻底放弃了反抗,从此成为沈默凌掌心里随意亵玩的物件儿。
她再次抬眸看向莲蕊真人,又不紧不慢地说了句:“若是我将此事告诉摄政王呢?”
莲蕊真人骤然色变!
她有五分把握能拢住圣人的心,却连半分去试探沈默凌的心思都不敢有!
沈家为藏她身份,已将她身边人几乎杀了干净,若当真知晓玉团儿的存在,只怕……
她立时朝身旁的大宫女扫了眼,那宫女便迅速带着所有宫人退下。
莲蕊真人上前一步,直视苏念惜,“我不管你是哪边的人,又想做什么。若是鱼死网破,我必……”
“真人。”苏念惜笑着看向莲蕊真人的怒目,“我不是你的敌人。”
莲蕊真人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苏念惜笑了笑,“我是护国公府嫡女,赐号平安。”
“平安郡主?”莲蕊真人微惊,“破了玉真观之案的那个平安郡主?”
苏念惜一下笑出声来,“没想到真人竟也听过我的名号,着实荣幸。”又往旁走了两步,站在浮雕红柱边,看向彩云阁花团锦簇的景致,道:“真人可知,东宫已查到了东乡县?”
东乡县,正是莲蕊真人出生之地。
莲蕊真人这一回当真是变了脸,“不可能,东宫如何知晓?!”
自然是她说的。
苏念惜微微弯唇,侧眸望来,“沈云为自保,透露了一点点风声出去,就被东宫立时抓住了。只要你的把柄被捏住,东宫头一个要铲除的,自然便是这位外界盛传妖异的莲蕊真人,哪里还有功夫去对付她一个给圣人下药的后宫嫔妃?”
莲蕊真人身形微颤,片刻后,断然摇头,“不可能!我与沈家生死一线,舍了我,沈家再无好处,还会因为我的身份被牵累,他们不可能这么傻!”
因着女儿已被知晓,莲蕊真人毫不怀疑苏念惜已知晓她的身世。
苏念惜看着莲蕊真人,心道,能在后宫走到如今地位的,果然没一个简单的。
笑了笑,只说道:“真人不信也罢。只不过,因着圣人抱恙一事,真人已得罪了沈妃,惹恼了摄政王。再加上今日沈家费尽心力筹谋之局,却因真人前功尽弃,真人以为他们还会对你如何器重?”
莲蕊真人的脸一时白了又青,咬牙道:“若非你……”
“错了,真人。”
第252章 若她成了她的刀
苏念惜摇了摇头,“若非我,真人今后,便是沈家立在朝堂的众矢之的,无数忠心朝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靶子。”
莲蕊真人看着她。
苏念惜笑着转身看她,“真人是个聪明人,在后宫博到如今地位着实令人佩服。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未必都是好事。何不退一步,换个前程谋求?”
莲蕊真人若有所思,满是防备地问:“郡主是说?”
苏念惜莞尔一笑,指向自己,“真人看我如何?”
莲蕊真人一愣,旋即眼神陡厉,“你想进宫?”
“哈哈。”苏念惜轻笑,摇了摇头,又点头,“是进宫,却非真人口中的后宫。”
不等莲蕊真人再问,她已笑道:“东宫。”
一旁一直低眉顺眼的朱影眼帘微抬,随即,想到什么,嘴角忍笑,再次垂下眼去。
而莲蕊真人却是愕然,“你想进东宫?!”
这反应有些超出苏念惜的预料,她看向莲蕊真人,微微歪头笑开,“莲蕊真人觉得我不行?”
莲蕊真人没说话,眼中的戒备已变成了敌意,本是柔婉若仙的美目里皆是阴沉。
冷冰冰地看着苏念惜,道:“为何?”
苏念惜一时还没想明白她这神情为何是这般,只当她对自己想进宫乃是威胁抱有不满。
笑着说道:“我身之处境,真人既然听闻想必也知晓一二。虽有阿爹身后名,却并不能护我一世周全。不若趁阿爹的灶头还热着,谋个好去处。”
只把一副贪图荣华富贵的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想,如此模样,反叫莲蕊真人眼中的恶意又散了许多。
她看着苏念惜,靡颜腻理国色天香,看似纯情可骨子里透出的媚态却藏都藏不住。
这样的女子,不管去了哪个男人身边都必定是受尽疼爱的,唯独那人……
他无情无欲,无念无心,不动凡尘,不染尘俗。
前方有一排巡逻的禁军走过。
苏念惜又笑道:“真人,不若好好思量我的提议。这后宫,不是只有沈家才能助你。若是我成了太子妃,将来,或许有一日,你跟小娘子也能在这后宫里享百年之福呢,是不是?”
莲蕊真人眼底一震!
苏念惜已含笑朝她福了福,转身离去。
窈窕身影,翩然轻云,看似纯美若雪,可那纯粹之下却又难掩媚世之惑,当真世间难寻之美。
——这样的女色,若是成了她手里的刀……
莲蕊真人看着苏念惜的背影,慢慢地攥紧了手指。
而前头。
“噗嗤。”
苏念惜忽而笑了一声。
朱影侧过身来,虚扶了她一把,跟着笑问:“郡主胆色果然非比寻常,是奴婢平生所见少数。”
“哈哈,是么?”
想到沈默凌百般算计,满盘落空,苏念惜便心情顺畅,晃了晃脑袋,道:“那方才的事儿,你能不能别告诉太子殿下?”
朱影弯唇看她,“可否请郡主告知理由?”
苏念惜歪头,想了想,道:“吓他一吓。”
“嗯?”朱影倒是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失笑又问:“缘何要吓唬殿下?”
苏念惜没好意思说,是因为你家殿下不想要我,我这是满盘谋算想要霸王硬上弓呢。
抿了下唇,道:“他整日里总是那副和尚脸,实在没意思。若是知晓我想做他的太子妃,说不准会被吓一跳吧?”
整日里和尚脸?
朱影想起方才在天台的汉白玉台阶前,太子殿下瞧见郡主那一刻,几乎崩裂的神情。
仔细琢磨了下,笑道:“奴婢也想瞧一瞧殿下被吓到的模样。”
“是吧?”苏念惜一拍手,“那说定了,先不要告诉他哦!”
朱影一笑,正要答应。
前方忽而匆匆迎来一行人。
“平安!”
为首的正是几乎喜极而泣的长公主,“我的好孩子!多亏你了!多亏你了!快来,可吓着了你了么?”
她一把握住苏念惜的胳膊,红着眼睛上下一打量,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孩子,天坛前的事儿我已听说了,幸亏你去得及时,否则真要闹起来,大郎只怕……只怕……”
想到宫人所说神武军暗中行刺,裴洛意为护皇后受伤之事,她便声音发颤,将苏念惜的手攥了又攥,“我要替大郎和皇后谢你。”
“怎敢受殿下如此厚意。皇后与太子殿下本就福泽深厚,有上天庇佑。”
苏念惜笑着扶住长公主的小臂,与她一同往明珠苑隔壁专门供给长公主休息的福阳宫走,一边低声说道:“太子殿下想必是看出今日摄政王之谋了,射向皇后那一箭,太子殿下当是故意受下。”
长公主脸色一变,抬了下手,后头无丹领着宫人后退十多步,远远地跟着。
长公主看向苏念惜,“你怎瞧出来的?”
苏念惜想着方才天坛前裴洛意的神情,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又很快掩下,道:“圣人以群臣仕途与性命要挟殿下退步,已失了臣心。神武军行刺皇后乃是众目睽睽,太子受伤,圣人却还执意庇护沈家,更失了……”
她微微一顿。
长公主的眼神已沉了下去,“失了君德。”
她也是宫廷出身,自然也明白了裴洛意的用意,“大郎以退为进,是想以此拢住朝臣之心,好稳住东宫如今岌岌可危之境?”
苏念惜想了想,道:“怕是还有想火中取栗之意。”
“火中取栗?”长公主看她。
苏念惜微微颔首,“我觉得,太子殿下方才,怕是想趁乱取莲蕊真人性命。我那么一去,说不准是坏了殿下的安排。”
长公主愕然,想了想,摇头,“大郎当不会如此冲动。”
苏念惜也觉得奇怪——分明用他查到的平康坊那表妹来要挟莲蕊真人便能化解今日之局,缘何会闹出天坛前这般动静?
她想不通,却并不敢随意将自己知晓的秘辛诉之于口。
与长公主又说了几句,忽有宫人小跑而来,行礼后上前道:“殿下,太子殿下请您去一趟东宫。”
长公主立时点头,“好,本宫这就过去。”又拍了拍苏念惜的手,“你莫去紫宸殿了,闹哄哄的不清净。就去福阳宫歇一歇,我让人给你守门,断无人敢再去扰你。”
苏念惜自然知晓她在说先前周雅芙与如夫人之事,笑着应下。
待进了福阳宫,便瞧见满脸担忧的碧桃与夏莲。
第253章 她哭了?
“郡主!您没事儿吧?”碧桃先冲了过来。
夏莲倒是朝朱影行了一礼,道:“多谢朱儿姐姐一路保护郡主安全。”
朱影微笑,“夏莲姑娘客气,郡主一路辛劳,伺候郡主休息吧!”
两人转身,不想却听苏念惜道:“朱儿,你去告诉太子殿下,今日宫宴前,请殿下务必见我一见。”
朱影一愣,看向苏念惜。
随即转身,朝门外打了个响指,不过片刻便转身回来,朝苏念惜一笑。
苏念惜低笑,摇了摇头,歪倒在凉榻上,懒洋洋道:“我睡会儿,累。你们也歇一歇。”
这些时日她一入夜便是噩梦,白日里又太过思虑,今日去往天坛,瞧着说笑自然,其实前世今生她都不曾面对过这般凶险场景,如何能不怕?
此时松懈下来,只觉浑身骨头都在酸。
闭上眼,也没听到碧桃在说什么,慢慢地便陷入了混沌之中。
夏莲看着苏念惜微微发白的脸,心下已隐约猜到了些许。拉住想要给苏念惜更衣的碧桃,与朱影一起安静地走到外间。
不提福阳宫一众如何小心翼翼不敢打搅苏念惜休息。
只说东宫中。
长公主一见他胳膊上的血,便眼前直发昏,连声斥骂,“三郎那个糊涂东西!再如何,也不能为个外人伤自家孩子!他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我真是……”
没说完,身子又是一晃。
无丹忙上前将药送进她口中。
坐在一旁的裴洛意瞧见,问道:“姑母吃的药似乎与先前不同?”
正给裴洛意包扎伤口的闻三五一听,抬起了头。
长公主顺势将药瓶按回无丹手里,随口道:“平安给的新方子,吃着好便换了。”又凑过去看裴洛意的伤,皱眉:“伤得可重?”
闻三五刚要说话,被裴洛意扫了眼,撇撇嘴,“皮肉伤,瞧着吓人,没什么大碍。”
长公主这才松了口气,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又怒道:“沈默凌这宵小之徒,竟敢用这等下作手段!谋害储君,按律当就地诛杀!”
门外,纪澜单手托着个盒子走进来,附和点头,“殿下说得正是,就该当时杀了这狗崽子,省得他再祸乱朝堂。”
长公主回头看他,脸上带出了几分亲近,“此时祭祀大典尚在举行,你怎地不在天坛,跑到东宫来了?”
纪澜撇嘴,将盒子放在裴洛意手边,委屈地对长公主说道:“还不是因为那莲蕊真人。圣人让我去说服张阁老,结果张阁老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其他几位大人就差没直接动手打我,现下看到我就跟要吃了我似的,我哪里敢去?”
“你啊!”本是满心怒火的长公主倒是被他逗乐了,道:“谁让你要去做圣人的宠臣,这下好了,里外不是人。”
纪澜一张俊俏风流脸立时垮了,“长公主殿下还揶揄我!我都是为了谁啊!”
长公主殿下立马哄小孩一般地笑着点头,“好好,知晓你舍身就义,为了大郎。本宫记着你的好呢,等明日,我让人给你送两坛子上好的女儿红。”
纪澜顿时双眼发亮,旁边的闻三五也眸射精光,抓住纪澜就道:“好徒儿,有好酒可不能忘了师父!”
“……”纪澜嘴角抽了抽。
长公主摇摇头,被他们一打诨倒是彻底消了怒意,转脸见裴洛意打开手边的盒子,里头还有一个不过半掌大小的碧玉盒子。
问道:“大郎,你让我过来,可是有话要说?”
裴洛意点点头。
闻三五立时识趣地拽着纪澜出去。
裴洛意扫了眼那碧玉盒子,问:“姑母,平安能入天坛,是拿了您的鱼符?”
长公主惊讶,“你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又点头,“那时平安猜到沈默凌包藏祸心,怕是想趁乱害你,事急从权,用本宫的鱼符才能最快让平安通行。不过,以我的名义派两个宫女去天坛打听消息,也没什么不妥吧?”
裴洛意单手握住念珠,捻动之时,牵扯伤口有些隐痛,他毫无在意。
只面色平静地问:“为何平安会去?”
长公主并不想瞒他,苏念惜冒了这样大的危险,正该叫这铁石心肠知晓才是!
便故意道:“平安说她知晓能救你的法子。你都没看见,平安晓得你在天坛前叫你爹为难时,那急得,眼睛都红了!”
捻着念珠的手指顿住。
他抬眸,看向长公主,“她哭了?”
“就差……”长公主话到嘴边,忽而心下一转,面露不忍点头,“哭得不行!那梨花带雨的,我看着都心疼!”
裴洛意静静地看着姑母脸上夸张的神情——梨花带雨?那小姑娘,会这么哭么?
停下的念珠再次被缓缓拨动,静声道:“是么。”
看他如此冷淡反应,长公主立时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暗暗撇了下嘴,又道:“可不是,然后她就说,她要去救你!请我准备了一个平安锁,说能劝服莲蕊真人。我本没想到她能成功的,可她竟真的做成了!”
她又刻意加重语气,“大郎,这回平安可是出了大功劳,你可得好好谢她!”
裴洛意垂眸,扫过桌边的碧玉盒,却问:“听说她今日在清凉殿被刁难了?”
“可不是,沈默凌那个……”长公主张口便要应,忽而察觉不对,募地转身朝他凑近了些,“你怎么知晓的?”
若非在意,或命人盯着,不可能这种小事儿能传到他的耳中。
裴洛意拨动念珠,淡然道:“阿娘提起。”
长公主无趣地坐了回去,点头,“这孩子当真好城府,周家娘子那招虽不如何伤人,却恶心得很,平安却不急不恼地就直接将她的脸面扇在了地上。这样的能耐,若是我皇家之人,该多好啊!”
说着又瞥裴洛意,“大郎,你说是不是?”
可这榆木疙瘩依旧一派的古井无波毫无变化。
长公主彻底泄了气,靠回椅子里,叹息:“可怜平安,为了一个不懂情爱的大冰块,这般费心费力,却落不着一句好,唉……”
“姑母不该让她涉险。”裴洛意忽而说道。
长公主立时道:“我自然知晓不该将她牵扯进来,可当时唯有她能救你,我也顾不及那么多……”
话没说完,忽而再次转脸,微微瞪眼看向裴洛意,“你在怪我?大郎?你在为我让平安冒险的事儿,怪我?”
眼里的笑几乎都漫了出来,“你对平安到底是在意的,是不是?是不是?!”
第254章 怀疑
裴洛意依旧缓缓捻着念珠,无波无澜道:“姑母,莫要说笑。她不能为太子妃,您知道缘由。”
长公主一拍桌子,“她缘何不能成为太子妃!”
裴洛意看她,“今日之景,姑母还以为她能做东宫的太子妃么?”
“怎么不……”长公主的话说到一半卡了壳。
沈家当众伤了太子,圣人都能这般明目张胆地护着,若是太子妃呢?沈家不会坐视裴洛意有任何助力,圣人也更不会庇佑她半分!
裴洛意握住念珠,道:“姑母,此事休要再提。”
长公主心愿难偿,一下就没了精气神,颓力地靠回去,片刻后,眼睛又发酸,喃喃道:“多好的一个姑娘,你不知晓,方才回去,明明脸都吓白了,还跟我笑,说没事儿不怕。还同我说,她好像坏了你的安排,很是不安。这么善良,又这么聪明,怎么就不能成我家的人了?”
——‘脸都吓白了。’
“咔嗒。”
裴洛意手中一直捻着的念珠忽而发出清晰撞声。
玄影忽而走进来,朝两人行礼后,到裴洛意身旁,附耳低声道:“殿下,郡主请您宫宴前务必见她一面。”
淡眸微抬。
片刻后,他握住念珠,静缓道:“知晓了,去安排。”
“是。”
玄影离去。
长公主转脸,疑惑道:“我方才恍惚听到‘郡主’?”
裴洛意没应,只说道:“今日宫宴,平安恐有安排,姑母到时帮衬着她些。”
长公主又眯眼看他。
裴洛意却已拿着玉盒起身。
长公主只好应下,又叮嘱他几句当心身子之类的话,便出了东宫。
在她离开后不久。
闻三五同纪澜又走了进来,到了侧殿便瞧见裴洛意正打开那玉盒。
里头放着一颗朱色丹药,正是圣人平时服用的‘仙丹’!
纪澜揣着胳膊凑过去,闻了一下便立时转脸直打喷嚏。
闻三五倒是托起盒子左右瞧了瞧那丹药,问:“确定圣人吃的是这个?”
纪澜一边后退一边揉鼻子,点头刚要说话又打起喷嚏来。
闻三五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看向裴洛意,“殿下,这丹药单是瞧也瞧不出什么来,闻着倒是有淫羊藿,肉纵容同杜仲这些,瞧纪澜这模样怕是还加了什么花粉。再仔细的我得回去研磨开了,看能否得出配方。殿下是要我查什么?”
裴洛意看着那小小一颗朱红丹药,道:“圣人今日,暴戾太过。”
闻三五一听,立时变了脸,“您是说,莲蕊真人给圣人下药?!”
纪澜用帕子捂着口鼻,闷声道:“她一个女人哪里来这种胆子?怕还是沈家搞的鬼。不过,给圣人下药,对他们有何好处?”
裴洛意缓缓摇头,“不过还是孤的猜测,先查此丹。”
师徒二人应下,又说了几句话,外间,又有朝臣求见。
天坛前的一场动乱,虽被化解,可已在无形中,让众人看到了裴洛意身为储君的姿态。
暗潮涌动的时局,开始不动声地逆转。
日色渐渐西沉。
随着最后一声钟声敲响,景康十八年的祭祀大典,在有惊无险中顺利完成。
宫中举办晚宴,群臣携家眷参加,皇城各处开始忙碌。
随着入宫的女眷变多,明珠苑也热闹起来。
唯有福阳宫这边,有长公主的扈从守着,并无人敢轻易靠近。
苏念惜乐得清闲,好好歇了一下午,总算养足了精神。
“殿下瞧见您还歇着,说不扰您,就自去福安宫瞧六公主殿下去了。”无丹奉命来瞧苏念惜,见她醒了,笑着回话。
“六公主?”苏念惜笑道:“我记得,她是……悦嫔娘娘所生?住在福安宫?”
福安宫与福阳宫隔着一座太液池,不远却也不算近。
无丹笑着点头,“郡主殿下好记性,六公主如今随悦嫔娘娘住在福安宫。”
苏念惜眼神微闪——有圣人宠爱,其他人对这位六公主自然也和颜悦色。如此,便也说明,悦嫔在后宫的尊荣想必不低。
这样富贵在手之人,缘何还要对琪哥哥这般残忍?
正琢磨着。
碧桃走进来,道:“郡主,郑小娘子求见。”
郑嫚!
苏念惜立时笑道:“快请。”又对无丹说道:“多谢长公主殿下顾念,因着我还带累殿下不得安歇。劳烦姑姑替我跟殿下告声罪。”
“郡主说得哪里话,殿下怎会怪罪郡主?”无丹笑着,知晓苏念惜要见客了,便告辞道:“奴婢还得回殿下身边伺候。殿下吩咐,待会儿宫宴时,请郡主与殿下同坐。”
以苏念惜的品级可没资格同长公主同坐,她也并未当真,笑着应下,送走无丹,脸上的笑便敛了下去。
走到殿门口等着。
不一时,就见郑嫚带着两人穿过院子径直走来,到了台阶下,齐齐朝她行礼。
苏念惜一抬眼,就瞧见了那个站在郑嫚身后蒙着面纱的少妇。
笑意立时漫进了眼底,下了台阶便迎过去,“何必与我这般多礼,快起来……”
尚未说完,瞧见了少妇抬起的脸,话音骤消,募地上前,直接摘下了少妇的面纱,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郑嫚亦是面色难看,低声道:“郡主,对不住,我今儿一早才发现五嫂竟被……打成了这般。”
她身后站着的,正是当年将苏念惜从拍花子手中救下的杨蓉。
记忆里,这位蓉姐姐与琪哥哥一般,都是那盛开的云月,肆意又烂漫,纵马欢笑,饮酒作乐,无一不欢。
可眼前的妇人,却犹如那枯败的花,双目无神,满面萎黄,半边脸侧,还有明显被打过的淤紫!
这哪里是她记忆里鲜活如迎春的少女?
难以接受地上前,“蓉……姐姐?”
杨蓉一颤,旋即红了眼眶,却微微一笑,屈膝福身,“民妇郑氏,拜见郡主殿下。”
杨蓉的夫君郑成,如今只是京城韩柳书院的一名秀才。
苏念惜立时扶住了她,可一上手,却是脸色再次一变!
那掌心里的胳膊,伶细如柴,轻飘飘得根本没有多少重量!
她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就要推开,却被杨蓉按住。
“郡主。”
苏念惜眼底已漫起血丝,“蓉姐姐,给我看看!”
第255章 你不信我?
杨蓉咬唇,却并不松手。
郑嫚在旁边瞧着也干着急,唯独吴嬷嬷,猜出了杨蓉作为妇人的几分难堪心思。
上前低声道:“郡主,不若进殿再说吧?”
苏念惜此时被杨蓉意想不到的模样给惊得心神皆乱,闻言这才反应过来,朝四周扫了眼,拉着杨蓉便进了殿。
朱影站在门外看了眼,并未进去,而是招来一个小宫娥,吩咐了几句。
“蓉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内,苏念惜已强行掀开了杨蓉的袖子,看那几乎已是皮包骨的胳膊上道道新旧伤痕,满是惊怒。
从吴嬷嬷口中,她也仅仅只猜到杨蓉在郑府过得辛苦,却没料到她竟已被磋磨得成了这副样子!
连郑嫚都没想到,惊讶地站在一旁,拉着吴嬷嬷的手没说话。
杨蓉按下袖子,往后退开几步,朝苏念惜笑道:“并无甚要紧的,劳郡主费心,民妇……”
“蓉姐姐,我已见过琪哥哥了。”苏念惜忽而打断了她。
杨蓉一愣,随后竟急促地靠近过来,满是不安地问:“你见过七郎了?何时见过的?你可知他被人掳走了?”
郑嫚还没听出什么不对来,一旁的吴嬷嬷却变了脸,立时寻了个理由,将郑嫚带出了殿外。
苏念惜按住激动的杨蓉,低声道:“蓉姐姐,你先别慌,琪哥哥眼下并无性命之忧。”
杨蓉一听,登时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几乎跌倒下去。
幸而夏莲在旁,立时将人扶在了椅子上坐下,碧桃又端来热茶。
苏念惜看着她的脸色,皱了皱眉,问:“蓉姐姐,你这伤,是……郑成打的?”
杨蓉一顿,将茶盏放下,下意识又捂住袖子,片刻后,道:“七郎并不知晓,郡主,莫要告诉他。”
“砰!”
不想,苏念惜却一拍茶几,怒道:“他因何要这般伤你?!”
杨蓉的印象里,苏念惜还只是那个玉雪可爱,哭起来会掉大颗大颗泪豆子的娇娃娃,不想一别多年,她美眸怒目,竟已有了如此气势。
一时心头怅惘,轻声道:“没什么……”
苏念惜看着她,忽而问:“因为琪哥哥?”
杨蓉募地抬头,她没出声。
苏念惜却已明白自己猜准了,强忍怒意道:“琪哥哥被挟持失踪,你不可能不着急。郑成知晓了,所以打了你?”
杨蓉双手一颤,又立时紧紧交握住,试图朝苏念惜弯唇笑一笑,却发现扯开的嘴角太过僵硬,便垂下眼,道:“我让丫鬟去秦楼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儿,正好他休沐回家听着了,一时气恼便动了手。”
苏念惜看她半边脸的淤紫,再看她露在袖子外一截的枯瘦手臂,还是觉得不对。
想了想,又道:“蓉姐姐,他打过你多少次?”
杨蓉笑了笑,没说话。
苏念惜瞧她分明是不想与自己多说的样子,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道:“蓉姐姐不信我?”
杨蓉面色一僵。
夏莲和碧桃也是意外,朝杨蓉看去。
杨蓉萎黄的脸上泛出几分难堪,拧着手指,片刻后,摇摇头,苦笑道:“我已是郑家妇,生死如何,便是爹娘都不管不问,郡主知晓了,又能如何呢?”
苏念惜蹙眉,“知府大人对姐姐不管不问?为何?”
见苏念惜分明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杨蓉略一迟疑后,还是站了起来,屈了屈膝,道:“今日得见郡主,民妇已十分欢喜。民妇还要去福安宫拜见悦嫔娘娘,就不扰郡主了。民妇告退。”
说着,便要退下。
夏莲和碧桃都有些着急,眼看杨蓉就要开门出去。
坐在玫瑰圈椅里的苏念惜忽而开口道:“蓉姐姐,今日我见你,是为了救琪哥哥。”
杨蓉按着门扉的手一下停住!
苏念惜看着她单薄到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倒的背影,眼前再次浮起当年那个跨在马上,飒爽乐天的少女。
握着椅子扶手,一字一句道:“不是如今这般让他苟且偷生地救,而是要他今后都能正大光明地行走在这朗朗青天下。”
杨蓉募地转身!瞪大了眼看向苏念惜,“你,你能做到?”
苏念惜看着她惊颤又满是期冀的眼,忽而鼻头发酸——这一对苦命人,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她站起来,郑重点头,“我说到做到。”
门边的杨蓉控制不住地震颤起来。
她看着站在奢贵宫室内的苏念惜,满殿富丽的都压不住她通身的风华。
她就站在那里,像一颗突然出现在她绝望灰暗人生中的明珠,熠熠生辉,叫她控制不住地被吸引,往那有光的地方伸出手去。
“你……真的能救七郎么?”她颤抖着问。
苏念惜认真看她,“我会竭尽全力,蓉姐姐。”
你们是我的恩人,当年能奋不顾身地将小小的我从拍花子手里救出。这一回,我也会倾尽所能,将你们从深渊里,拽出来。
她朝杨蓉张开双臂,“信我。”
瑰美华丽的斑斓下,当年那个只会拽着她袖子哭泣的小娃娃对她说——信我,我来救你们。
“念念!”杨蓉忽而低呼一声,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了苏念惜的怀抱中,紧紧地抱住了她,放声大哭,“念念!念念,你救救七郎,救救他啊!”
苏念惜顿时泪盈于睫,环抱住了这个终于放下所有防备,选择相信她的姐姐。
明明比她大五岁,明明已是怀过三个孩子的妇人,可苏念惜抱在怀里的身形,却瘦弱得如同没有长大的少女。
她满心酸涩,将杨蓉抱得紧了些,低声道,“我会救他,也会救你。蓉姐姐,别怕,别怕。”
夏莲与碧桃皆落下了泪。
朱影捧着药箱站在门外,想了想,放下叩门的手指,转身,守在了殿门前。
夏日灼灼,院内大树葳蕤繁茂,有雀儿振翅落到走廊的横梁上,又发出一声清啼,扑腾着朝远处飞去。
“当年宋家出事后,七郎立时命人给我送来退婚书,是为全我名声。”
一场放肆的哭泣后,杨蓉萎黄的脸上竟多了几分血气,虽依旧颓靡,可眼底却比之前亮了几分。
第256章 趁人之危的畜生
她拉着苏念惜的手坐在凉榻上,轻声道:“我此生本只想与七郎能偕老,根本不在乎这些,可我爹娘却不愿被宋家牵累,拿了退婚书后,便立时为我寻夫家。”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阵悲凉,手指被苏念惜轻轻地揉搓了几下,低头看了眼,又笑了笑。
继续道:“若是被家中这般随意地嫁了人,对我来说,当真生不如死。于是我便想救下七郎,与他一起私逃去关外。可惜,却被信任托付之人背叛,叫我爹娘发现。他们当时本是打算在七郎……接客后便将我剃发或者送去远远的别处,可惜,天算不如人算,我被他们打了一顿后囚禁在后院养伤时,被听到消息摸进院里的郑成给侮辱了。”
“!!!”
苏念惜猛地抬头!
碧桃一把捂住嘴!
夏莲满脸煞气,张口便骂:“趁人之危的畜生!”
然而,如此不堪往事,杨蓉提及却平静得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
她甚至还安慰地拍了拍苏念惜发颤的手背,道:“你大约不记得了,郑成就是当年跟七郎斗诗斗输后,羞恼跳河的那个人。”
前世今生记忆于脑海中模糊翻覆,苏念惜终于想起扬州的那场让琪哥哥声名远扬的斗诗大会。
眉尖一拧,“那人是郑成?他自己输不起,最后也是琪哥哥救了他啊!他怎地做出这等……无耻之事!”
“可不是无耻么。”杨蓉讥笑一声,垂眸道,“对无耻之徒来说,他却只觉得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是他的本事。他夺了我的身子,便自觉比七郎厉害。仗着我爹当时被宋家牵连如履薄冰不敢声张,便逼着我爹答应将我嫁给他。”
“好生下作!”一向憨厚的碧桃忍不住骂。
而苏念惜终于明白之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为何了。
郑成若是不喜欢蓉姐姐,又或者蓉姐姐当真是婚前失贞,他一直休书将人送回娘家便罢了。
要知道,无论哪个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子吧?
他分明是存着报复琪哥哥的心思强占了蓉姐姐,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能随时发泄他变态扭曲欲望的‘工具’?
更何况,只要抓住蓉姐姐,便能叫琪哥哥心甘情愿雌伏男人身下受尽折辱,蓉姐姐又要为着琪哥哥不得不强行忍受他的种种暴虐磋磨。
还有什么比这种报复的手段能更叫他满足呢?
苏念惜只觉心口有一团浓烈的炼火,烧得浑身血脉都在哆嗦。
杨蓉察觉,又拽着她的手拍了拍,道:“我当时因着重伤无法反抗,被他毁了清白自然不可能甘愿,在家中大闹怎么都不肯嫁给他,爹娘怕我闹出事儿来,便给我下了药,将我塞进了花轿。这倒是给了郑成启发,婚后,他一直给我下药,任由他兽欲上头,随时磋磨,直到彻底毁了我的身子……”
说着,忽而又看向苏念惜,顿了顿,摇头,“你到底还是个姑娘家,不该同你说这些的。”
“蓉姐姐!”苏念惜冰冷的手指握住她,目色凝寒,“跟我说,我要知道!”
知道那畜生到底都对她的蓉姐姐做过什么,她才能决定如何一一地还回去!
杨蓉心下微颤,看着苏念惜通红的眼眶,轻呼出一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多说的,不过是我在郑成手里煎熬,七郎在秦楼受苦。他们拿着我们彼此做要挟,我倒没什么,总归只有郑成一人罢了,不过熬一天算一天。只是七郎,他身处那样的腌臜地儿,受尽苦楚,我……”
语声哽咽,攥着苏念惜的手,不住地颤,“我有时候真想一了百了,也可不连累七郎。可我若死了,七郎必然也活不了。念念,我舍不得啊!舍不得他那样好的一个人,活得这般痛苦,又死得那般可怜……都怪我,怪我……”
苏念惜再次抬手,将人抱在了怀里。
从两人的话语里,苏念惜已知晓。
琪哥哥并没有将他遭遇的所有可怕告诉蓉姐姐,蓉姐姐也不愿让琪哥哥知晓她在郑成手里活得如何艰难绝望。
这二人,受尽伤害,却还要竭尽全力,保护彼此。
这样的情爱,她不曾见过,却明白其珍贵。
轻轻拍着杨蓉的后背,道:“蓉姐姐若这样想,琪哥哥这些年的隐忍岂不成了负担?这样的话,不好在琪哥哥跟前提起。”
杨蓉一听,再次抬起脸来,“念念,是你将七郎从秦楼救出来的么?”
苏念惜摇摇头,“阴差阳错。不过,蓉姐姐,你若未安全,琪哥哥不可能一直藏着不露面。”
杨蓉眼眶又是一涩,没说话。
苏念惜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泪水,小心地触碰她脸上的青紫,问:“蓉姐姐今日进宫,是想去福安宫见悦嫔么?”
不然便是夏日祭宫宴,她也不可能会带着一脸的伤进宫。
杨蓉点头,“悦嫔曾吩咐人对七郎多加照顾,我先前只以为他是被江洋大盗挟持,怕他有凶险,便想着今日来求悦嫔,让她找人去官府问问。”
这样的事,夫家自然不可能帮她去探听,只能来求悦嫔。
苏念惜示意碧桃端水伺候杨蓉洗脸,一边问:“悦嫔吩咐的人,可是千牛卫的杨照?”
杨蓉微讶,“念念怎么知晓?他是杨家我跟悦嫔的远房堂弟,悦嫔曾嘱咐他对七郎多加照顾,还让他帮我给七郎送过许多银子和吃食用物。”
果然。
蓉姐姐并不知晓这位悦嫔娘娘对琪哥哥做了什么。琪哥哥也不想让蓉姐姐知晓他的境状,更不可能与她细说。
如此一来,这杨照和悦嫔不知中饱私囊了多少蓉姐姐的好东西在自己口袋里。
苏念惜看着擦脸时忍不住躲闪露出痛色的杨蓉,再次想起她打断拍花子腿骨的英姿。被下药,被殴打,以致如今这般瘦弱伶仃的模样,哪里还能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对手?
要告诉她么……
她再次敲击手指,心下难得犯了为难。
若是告诉,琪哥哥以后要如何面对蓉姐姐?可若是不告诉,便任由蓉姐姐被悦嫔这般欺瞒利用?
她不知悦嫔到底以何心态在面对蓉姐姐,却能确定这内里必然含着恶意。
笑了笑,问:“悦嫔娘娘与蓉姐姐关系这般要好?”
第257章 情爱使人糊涂
杨蓉露出几分笑意,点头,“她从前在家中与我并不十分相亲,约莫是入了宫太过寂寞,倒是将我视作亲姊妹看待,时常传我进宫侍奉。”
——侍奉?
苏念惜眉梢一扬,后宫娘娘传个无品无阶的民妇进宫侍奉,倒是也没得错处可挑。
又道:“不想悦嫔娘娘这般和善。那想必只要悦嫔娘娘吩咐一句,那位杨大人也能将琪哥哥救出秦楼吧?缘何蓉姐姐与琪哥哥如今还是这般艰难境地?”
杨蓉面色微变。
苏念惜歪靠在扶手上看她。
杨蓉抿了下唇,道:“悦嫔不过瞧着风光,实则也是艰难。你不知,她为了我,也去求过圣人。可宋家当年犯下的到底是大错,圣人余怒未消,连带悦嫔都吃了挂落,好一阵子在圣人跟前没脸。”
苏念惜挑眉,“悦嫔告诉蓉姐姐的?”
杨蓉点头,“她在后宫不容易,我也不好叫她太为难。有她帮忙托人照顾琪哥哥,我已十分感激了。”
苏念惜的印象中,这位悦嫔也仅仅只有一个六公主生母的记忆,并不知晓到底是个什么心机秉性之人。
点了两下指尖,又道:“眼下知晓琪哥哥暂时是安全的,蓉姐姐还要去求悦嫔么?”
杨蓉含笑摇了摇头,“既知七郎无碍,自然不会再去麻烦悦嫔。不过前一阵子,悦嫔同我说想念在扬州时常把玩的鬼工球,我托人买了一个回来,今日本预备拿给悦嫔,还是要去一趟福安宫。”
“鬼工球?”苏念惜眼神微冷,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问:“是我当年在扬州见到的金雕九龙的那枚么?”
杨蓉顿时笑开,摇了摇头,“那是贡品,从外到内九条真龙盘旋,遍寻南景也只那一件,早已进贡圣人了,悦嫔说的不过是民间寻常把玩的鬼工球。”
苏念惜弯唇——鬼工球何曾有寻常的?
却露出了很大的兴致,“我也许久没瞧过这稀罕物了,蓉姐姐可能叫我也瞧一瞧?”
杨蓉自然那不会拒绝。
她带来的婢子就在福阳宫外候着,很快有宫人将装着鬼工球的盒子送了进来。
“这便是蓉姐姐准备送给悦嫔的鬼工球?”
苏念惜瞧着里头装着的鬼工球,象牙所雕,纯白剔透之下的海棠浮月刻纹细腻栩栩,当真精妙无双。
不用想,苏念惜都知晓,这鬼工球,非但不寻常,更是价值不菲。
杨蓉点头,“嗯,念念瞧着如何?”
苏念惜一笑,“是好东西,我瞧着都喜欢。”
杨蓉一听,立时道:“念念也喜欢?那回头我再让人寻个给你。”
听她这么说,苏念惜抬头看过去,有些意外,“这东西不便宜吧?”
杨蓉眼神微暗,低声道:“琪哥哥退婚时,曾悄悄塞给了我几个他祖父私下在京城置办的几个铺子和一座京郊庄子的地契,这几年来我经营着,月月进项都很不错。”
——哦?
苏念惜心下已了然,怪不得悦嫔要用琪哥哥吊住蓉姐姐了,这可真是妥妥的冤大头了。
低声道:“郑成知晓么?”
杨蓉摇摇头,道:“我只告诉过悦嫔。”
“……”
苏念惜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为着琪哥哥,蓉姐姐几乎把心肝都交给了这位悦嫔。
还真是,情爱使人糊涂。
又看了眼那鬼工球,道:“悦嫔与蓉姐姐姊妹情深,今日若是瞧见姐姐脸上伤痕,怕是要气恼。姐姐正好将此物送去,让悦嫔知晓郑家对你做了何事,好生责问他们一番,也免得那郑成整日里地欺负姐姐。”
她话语愤愤,一副将悦嫔当作自家人一般同仇敌忾的架势。
可杨蓉听了她的话,却是愣了下。
苏念惜眼底微讽,却做出一副关心样子,看过去:“蓉姐姐,我说错了么?”
杨蓉回过神来,脸上变了几变,随后却转开话锋,“念念,你说能救七郎,准备如何救?可有需要我帮忙之处?”
苏念惜将盒子盖上,道:“琪哥哥挂念的,只有蓉姐姐的安危。所以,蓉姐姐,若要救琪哥哥,我需得先确认你的心意。”
杨蓉抬头。
苏念惜笑了笑,微凑过去些,问:“姐姐,你还想与琪哥哥携手此生么?”
杨蓉不受控制地浑身一颤,紧紧地瞪向苏念惜,嘴唇哆嗦,“我……”
那曾经毫不迟疑的话语到了齿边,她忽然一攥小腹处的衣裳,募地转开脸去,似是自惭形秽地痛苦闭眼,不再说话。
苏念惜静静地看着她,道:“蓉姐姐,近日我安排你与琪哥哥见一面吧?”
杨蓉又立时转回头来,“他可以见我么?会不会有危险?”
自始至终,她都没考虑过自己。
无尽的磋磨,让一个曾经那样神采飞扬的少女,变成了这般连自我都没有的战战兢兢。
苏念惜想起了上一世的自己,为了外祖母,受尽欺凌,却不知挂念之人早已成了黄土一抔。
笑着点头,“可以,只要蓉姐姐听我安排,琪哥哥就不会有危险。”
既然他们能用琪哥哥来玩弄这个只为爱人而活的女子,那便让她,也拿起这把刀,教她如何好好地回敬那些人皮兽心的恶鬼吧!
杨蓉立时点头,“好!你说!”
苏念惜一笑,指尖点在那盒子里,“第一,去福安宫的时候,尽情地哭,求着悦嫔找琪哥哥,并让她派人去斥骂郑成。”
杨蓉一僵,抬头看她,“可……”
苏念惜弯唇,自在悠然地说道:“她乃是六公主生母,圣人宠妃,身居嫔位,莫说郑成一个小小秀才,便是我这般的郡主也是能教导的。替你出个气,还能彰显她身为后宫的尊贵,不必这般小心翼翼。”
杨蓉还有些迟疑。
苏念惜心下叹气,又道:“蓉姐姐,我让你这么做,是要保护你不会因为琪哥哥的消失而被牵累,有悦嫔护你在郑家周全,琪哥哥也能安心藏身。你也不想他再次为了你涉险,对不对?”
杨蓉的眼神瞬间坚定,“好,我听你的!”
苏念惜眼底恶意一闪而过,随即又道:“第二,将你这些年让悦嫔转交给琪哥哥的所有花用还有你送给悦嫔的礼物列个单子给我,我有用。”
杨蓉有些不解,却没迟疑,点了点头,“好。”
“第三,”苏念惜看她脸上的伤,枯瘦的身体,“回去后,专心养好身子。”
第258章 随我来,平安
杨蓉眼帘一抬,看着苏念惜温柔含笑的眼,眼眶一红,攥了攥手指,再次点头,“好,我听你的,我定然好好养身子。”
“嗯,这才是我的好姐姐。”苏念惜笑着握住她的手,“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起来。
绝望无尽的日子,煎熬跋涉的苦难,终于在眼前这个少女出现的时候,降下了曙光么?
她落下泪来,轻颤着笑:“嗯,我信你,念念。会好起来的。”
宫门被敲响。
朱影拎着药箱走进来。
苏念惜一笑,吩咐碧桃与朱影给杨蓉上药。
转脸对夏莲道:“待会儿,你随蓉姐姐去福安宫。”
夏莲眼底厉气未退,低声问:“郡主需要奴婢做什么?”
苏念惜摇头,“今日不用生事,先去瞧一瞧。”
夏莲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
不提杨蓉辞别苏念惜后去往福安宫如何,眼见日影西斜,本在明珠苑内休息的女眷也开始往宫宴举办的麟德殿走去。
宫苑各处已有宫人开始在各处挂灯,宫内虽不似民间那般彩带大戏花灯面具的大肆热闹,可那宫灯上也描画了不同的祈福祭文与诗词。
经过御花园时,还能远远地瞧见太液池边上停放着一座宽大的扁舟,上面摆放着夏日祭供奉的秋神娘娘,宫人们正在秋神娘娘四周摆放花束与蜡烛。
等着晚宴开始时,灯火点燃,扁舟会载着秋神娘娘顺太液池环绕内外宫行去,只要不是十分偏冷的宫室皆能看见,届时阖宫都可向秋神娘娘跪拜祈福。
碧桃往年不曾在此时随苏念惜进宫,还是头一回瞧见尚未燃灯的秋神娘娘,不似夜色烛火下模糊缥缈,这么直观地瞧见,仙家的恢弘肃穆直面而来。
不由连连惊叹。
朱影听她叹声,笑着与苏念惜说道:“说起来,夏日祭本是民间祭祀秋神娘娘,祈求秋收丰沃之意。我朝开国太祖皇帝乃是农家出身,将这一民间习俗带入皇室,渐渐地就成了如今这般场景呢。”
苏念惜倒是也听阿爹提起过这个典故,笑着应声,点头,“国以民为本,民以农为生,皇家重视丰收,便是重视国本,太祖皇帝高瞻远瞩,叫后世深受福泽。”
话音刚落,转过长廊,看到了站在几步外的身影。
一身玄紫色弁服玉树临风,墨色腰封勾勒修长身形,长发以一枚巧夺天工的紫金冠高高束起。
天潢贵胄,威仪自生。
苏念惜眼睛一亮——还以为他会让人来请她,不想竟亲自来了。
原本不过寻常说话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欢喜,绽开了绚烂的笑容。
轻轻巧巧又满是高兴地朝前方唤:“殿下~”
裴洛意眼波微澜,看着春晖在眼前徐徐铺洒,握住手中本松松垂挂的念珠,低缓开口:“随我来,平安。”
“沙沙。”
幽静的梅园正值夏日,便是最无人问津的偏僻之处,连夏日祭这日都没有宫人特意来清扫。
满地的枯叶,苏念惜走在上头,听着脚底破碎的声音,忽然起了玩兴,一脚又一脚,故意踩下。
甚至还跑到路边,去踢那断裂的树枝,不想,那枯枝底下却还埋着碎石,她猝不及防,脚下一崴。
身后,裴洛意伸手,扶住了她的后背。
她仰着脸,四目相对。
眨了眨眼,忽然“哎呀!”,朝他怀里扑!
太子殿下本沉冷的心思忽而浮起一层‘果然如此’的无奈,熟练抬手,按住了她的脑袋,静声道:“这么多人,不要胡闹。”
苏念惜撇嘴,探出半个脑袋看那边看枯枝都快看出花来的一众随行,又转回来,悄悄问:“人不多就能胡闹么?”
裴洛意看她顽劣的笑眼,松开手,继续往前走。
苏念惜无趣地踢开脚边的石子,视线落在他的右侧肩膀上,拎着裙子追过去,问:“殿下,伤口疼不疼?”
裴洛意朝她扫了眼,道:“无妨,一些皮外伤。”
苏念惜鼓着一边腮帮子点点头,跟着走了几步,却不听他开口询问,有些疑惑,想了想,还是自己主动吧。
“殿下,今日天坛之乱,本没必要生出,缘何不以莲蕊真人身世要挟,迫她退步?”
裴洛意抬手,替她推开了头顶垂落的枝头,道:“平康坊查到的那个女子,被杀了。”
“什么?!”
苏念惜一惊,“怎么会……”
旋即瞳孔一颤——沈默凌!
沈默凌若是猜到自己亦是重生,见到她站在了太子这一边,必然会料到自己会助裴洛意拿捏莲蕊真人。
为了避免手中的把柄反成要挟,他是不可能留这么个棋子成为祸端!
不愧是他,下手果然狠绝!
苏念惜募地转身,攥住了裴洛意的手腕,“殿下,莲蕊真人在外有一幼女,沈默凌怕是知晓其存在,才舍得杀了原本留着的把柄。”
裴洛意眼神微凝,看向苏念惜。
分明他尚未告诉杀害平康坊女子之人是谁,他却已猜到了是沈默凌动的手。
苏念惜却还在为自己的疏忽恼怒,并未注意到裴洛意的眼神,只继续说道:“不过沈默凌此时应当还不知行踪。这是能用来控制莲蕊真人最大的底牌,绝不能让那孩子落入沈默凌手中。”
莲蕊真人有幼女之事,她一直不曾提及,必然是她想做棋子利用,可此时,因着知晓他失了一个证人,她便立时将这情报交给了他。
“这便是你今日在天坛逼退莲蕊真人的把柄?”裴洛意问道。
苏念惜顿了顿,知晓这一茬绝不可能敷衍过去。
依旧半握着裴洛意的手腕,道:“嗯,不过我也不知晓那孩子在何处。只知晓她曾留给了那孩子一枚平安锁,便请长公主准备了一枚差不多的,拿去给她一瞧,她果然退了。”
说着又朝裴洛意看,“如此便说明,这幼女确实存在,而且,对莲蕊真人极其要紧。若孩子在沈默凌手中,她不可能今日还受我要挟。殿下,这是机会,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让沈默凌抢先一步了!”
她抬起的眼睛里是焦灼,也是凝重,似乎还有几分不安。
裴洛意看着,两息后,将她的手拿下,道:“好,我会派人去找。”
苏念惜仔细回想着前世的记忆,道:“她人在宫内,又不放下那孩子,必然会想法子让孩子在她能伸手够得着的地方。”
“嗯。”
两人走到了梅园的一处十字凉亭前,裴洛意看了眼苏念惜额头上的汗水,走了进去。
苏念惜进去,果然立时就坐了下来,笑眯眯地揉腿,“跟殿下见上一面真不容易,还要这般偷偷摸摸。”又掸了掸身边的位置,“殿下,坐这里。”
第259章 从未想过
裴洛意扫了眼,却转身,坐在了最近处。
苏念惜撇撇嘴,倒是意料之中,转过脸,朝亭子外头看去。
朱影玄影几人守在不远处,碧桃跟青影两个凑在一块儿不知嘀咕什么。
日光落入天际,余晖遍染苍穹,蘼荼的晚霞,如血如金,泼洒在原本荒凉的梅园之内,狰狞的枝杈一瞬成了似梦似幻的百鬼千影。
若那扶桑国的浮世绘,荒诞中透着华丽,却又诡美得叫人挪不开眼球。
苏念惜撑着下巴瞧着,叹了口气,“真美啊!”
可惜她胸无点墨,不然高低吟诗两首,在太子殿下面前彰显一把她身为贵女的风采。
裴洛意捻着念珠,看她浸染在金辉中笑盈盈的侧脸。
这寻常再不过的晚色,在她眼里,仿佛是从未见过的景致般叫她贪恋。
“平安。”他忽而开口。
“嗯?”苏念惜转脸,眼底笑意不减,微微歪头,“殿下何事?”
杏眼明仁,顾盼生辉。
裴洛意倏然发现——小姑娘的眼中,那与尘世远远隔离的冷漠与悲凉,似乎浅淡了许多。
他拨下一颗念珠,淡声道:“你答应过我,不再涉险。”
“嗯?”
苏念惜微微瞪眼,似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句,分明她知晓的事太过诡异,对沈默凌的心思又踩得太准,缘何他就是不问?
弯唇,站起来,挪到他身边坐下,又抬头看他,笑道:“我何时答应殿下的?我不怎么不记得?”
裴洛意垂眸,眼角余光落在小姑娘笑若春月的脸上,再次拨动念珠,道:“今日若莲蕊真人不肯退,圣人诛杀朝臣,天坛前必有异常争乱。便是朱影在你身侧,亦不能完全护你周全,你不该亲自来。”
苏念惜听着又笑起来,捏了捏指尖——这位殿下,总是将她视作需要庇护的柔弱。
她倒也没有先前那般气恼了,如今隐约已能明白,这位如此,并非看不起女子,而是储君的宽怀与佛法的修行,让他下意识地会将一切依仗他之人庇佑身后。
如同今日在天坛,他庇护那些在圣人眼中比他更举足轻重的朝臣一般。
再次抬眸看向那璀璨的晚霞,道:“可我逼退了莲蕊真人,帮殿下化解了一场危机,对不对?”
裴洛意侧眸,看她眼底碎金的光泽。
“我确实手无缚鸡之力,遇着凶险也的确不能自保。可是殿下,我并不傻,不会明知危险,还要自己撞上去。我今日敢去天坛,不仅因为我知晓莲蕊真人定然会退。还因为……”
她含着笑,转过脸,晶亮的眸子对上那双静深无念的瞳,轻轻声道:“我知晓,殿下会竭尽全力,保护我。”
长睫微颤,裴洛意募地握紧手中念珠。
牢牢扣住脖颈的衣领下,清晰的喉结轻微滑动。有蝴蝶振翅,从苏念惜的笑眼里飘出,落去了他试图再次冰封的心湖。
那棵曾将发芽又断了枝杈的小苗,强势地破开了尘土,透出了更加鲜绿的生机。
他沉默地垂目看着心底枷锁一层层断裂。
面前的苏念惜笑着再次开口:“所以,我去了天坛,瞧见了殿下身为太子的威仪。我从未见过殿下这般风姿,您不知晓,我当时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呢!”
她故意再次凑近,放软了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殷勤与谄媚。
若是旁人,被这般貌美的小娘子如此恭维,怕是早露出了得色。
可裴洛意却知晓这小姑娘在谋算什么主意——她还是不死心,想让他松口,答应,娶她。
轻轻拨动念珠,道:“是紧张,还是害怕?”
苏念惜眼眶微瞪,抬头盯着面如云雪的殿下,片刻后,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凑过去,环住他的胳膊,侧脸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
低声道:“怕呀,怎么会不怕?”
裴洛意侧眸,看她小猫儿一般在余晖中碎发绒绒的额头,被依靠的半侧手臂微微绷直,再次捻住念珠。
然后听她低低软软地说道:“我从未想过,殿下面临的,会是这样艰难的处境。”
说到底,她前世今生都没见过真正的权谋争斗是如何,能做到如今地步,也只是依仗曾经在沈默凌身边听到的那些消息。
今日天坛,兵甲森严草木皆兵,一个不慎便是血溅三尺,那种权势巅峰争夺的极致压迫,是苏念惜不能想象。
皇权间的倾轧,远比她以为的残忍无数。
她如今总算明白,这人总说‘太子妃之位’凶险的真正含义了。
裴洛意没想到她竟说的是这样一句,垂眼再次朝她看去。
“阴谋算计,刀锋见血,连朝之重臣的性命都可碾压做草,只因那人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天子。”苏念惜轻声笑了下。
靠着裴洛意的肩头,看远处渐入瑰紫的晚霞,道:“难怪这权势,叫如此多的人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裴洛意听着她又一次当着他面说出的‘胆大包天’之言,拨下念珠,道:“佛言,人本七情而在,六欲而生,为何求无欲,为何来无求。”
“无欲便无求么?这世上,怎会有这般人……”苏念惜轻叹,静默地看着远处旖旎的火烧云,忽而在那幽幽檀香中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愣了愣,歪过头看裴洛意,视线落在他比之前更霜白的脸上,凝默片刻后,忽而再次歪头笑道:“殿下,我今日若不去,您准备做什么?”
这小姑娘的心性总是这般跳脱,裴洛意倒是不意外她忽而又跳开了另一个话题。
淡然道:“以退为进。”
苏念惜一下就明白了,“圣人为莲蕊真人强逼皇后退让,又重伤太子,甚至为此伤及朝之重臣,传扬出去,必失臣民之心。殿下想以此为力,慢慢架空圣人的君权?”
这小姑娘,比他想得更加聪明。
裴洛意并未打算瞒她,点了点头,“若成事,莲蕊真人必成祸端,群臣不会再留她。沈家图谋不轨,也可趁机打压。”
“一着数得,确实是殿下目前的处境里,可做出的最好计划。”
即可维护朝堂安稳,又可趁机打压沈家之势,笼络朝臣。
苏念惜笑着看向裴洛意,“殿下计划周全,是我坏了殿下的安排。”
裴洛意侧眸,看身侧小姑娘笑盈盈却不含半分内疚的眼,又转开视线,道:“无妨。本也非一朝之谋,今日目的已达。”
眼见天色已暗,他作势要起身。
袖子却被抓住。
转头看去。
就见苏念惜凑过来,笑道:“殿下的计划里,周全了大局,却唯独忘记了一人。”
裴洛意凝眸,“何人?”
第260章 她生气了
苏念惜勾唇,忽而伸手在他另一侧受伤的伤口上一按!
痛楚袭来,他下意识皱眉。亭子外玄影想要上前,却被朱影拦住。
“殿下自己。”
裴洛意眼瞳微缩,抬眸,便见小姑娘依旧是笑着,可眼底竟……浮起了几分怒意?
他心下莫名一颤,“此局我受伤才能达成所图……”
话未说完,苏念惜的手指又往下按了下!
裴洛意话音一顿,玄影要动,被朱影一巴掌扇在后脑勺,只好站住脚。
苏念惜抬眸看向裴洛意,双目冷寒,唇角带笑,慢悠悠地问:“疼不疼?不然再当着圣人与沈默凌的面割自己一刀,让群臣与百姓知晓殿下多大公无私多为国为民,好不好?”
裴洛意微微蹙眉,“平安,别胡闹,不过皮外伤。且今日之局,圣人与沈家已……”
“以退为进,却要自伤。太子殿下,这样的计谋,我不懂,就算成了,有何好处?”
苏念惜松开手,站了起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殿下,恕我说句不恭敬的话,这计谋,确实对大局周全。可对爱您护您之人,又是什么?”
裴洛意抬头,看着连笑意都没了的苏念惜,张了张口,却被苏念惜打断。
“今日长公主听闻殿下为圣人所伤,急得几乎当场晕厥,为救您,想要强闯天坛。殿下不会不知晓,若是长公主今日为了您进了天坛,不管能不能逼圣人退步,她今后在圣人面前,将再无从前恩情依仗。而惹了圣人厌弃的长公主,会落到什么下场?”
裴洛意微微蹙眉,“我已安排人安抚姑母……”
苏念惜闻着鼻前纵使檀香萦绕也压不下去的血腥气,再看裴洛意这白得跟纸似的面容。
气急而笑:“还有皇后娘娘,她为家国臣民宁愿向莲蕊真人低头,可是见了您受伤,她却敢质问圣人。您不曾想过她身为人母,见到孩儿为自己受伤时,是何等心如刀绞么?”
裴洛意眼瞳一颤,张了张口。
苏念惜已转过脸去,声音愈冷:“无论是婚事,是大局,您都未曾考虑过自己,看似为了能庇佑所有人,宁愿自己身受折辱伤害。可这般行径,何尝又不是对爱您之人的另一种伤害?”
“!”
裴洛意眼眶微瞪,看着苏念惜冷冰冰的脸,站了起来,“平安。”
苏念惜却往后退了几步,摇头,“殿下恕罪,小女失言了。”
“平安。”裴洛意道,“你在恼我?”
“小女不敢。您为朝局隐忍,小女不该置喙。”
苏念惜只是不懂——为何这天下还会有这样的人?
分明手握权势,却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分明置身荣华,却无欲无求无贪无婪。
他是可随心所欲玩弄任何性命的天潢,却要竭尽全力庇护身侧每一个他能保护之人。
为何呢?
站在欲望之巅的人,不都是该像沈默凌那般残忍绝情,视人为蝼蚁才对么?
她往后又退了两步,看裴洛意玄紫衣衫映衬得愈发惨白的脸,心头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死死勒住。
不知是恼是疼是……窒息。
只觉此刻若是再跟这人说下去,她那丑陋的满是欲壑的嘴脸会彻底藏不住,会说出更加难听的话来,让两人都再无可回圜。
倏而屈了屈膝,道:“时辰不早了,小女还要去参加宫宴,就不扰殿下了。告辞。”
说完,不等裴洛意说话,转身便出了凉亭。
碧桃瞧见,连忙将手里编了一半的蚂蚱递给青影,小跑着跟了上去。
玄影看得莫名其妙,瞧了瞧还站在亭子里的太子殿下,又看气冲冲离去的平安郡主。
不解皱眉:“还以为郡主是有要事请见,这也没说几句重要的话,怎么突然间就生气走了?”
正要离开的朱影脚下一顿。
回头看了眼这傻乎乎的主仆几个,叹了口气,道:“殿下受伤了。”
玄影一愣,点点头,“是啊!郡主不是知晓么?方才还故意按殿下的伤口呢!”
“……”朱影无奈,不再多说,朝前方已走得远了的苏念惜追去。
玄影一头雾水,“朱影姐这是何意?”
青影捏着一半的蚂蚱凑过来,撇嘴,“你个傻子。”
玄影立时冷目瞪他。
青影缩了缩脑袋,“殿下受伤了,郡主心里头担心,想亲眼瞧瞧殿下伤势呗!”
玄影一愣,又问:“那缘何又生气?”
青影嘴角抽了抽,“郡主不是说了么,殿下不顾自身啊!”
玄影眉头皱得更紧了,“可殿下是为了朝局……”
青影点头,“是啊!可不代表郡主不能生气吧?”
玄影匪夷所思,“郡主怎地如此不讲道理?”
青影眨眨眼,“郡主是讲道理的人么?”
“……”玄影瞬间卡了壳。
亭子内。
裴洛意听着两个近侍的话,低头,看方才被按过的伤口处。
——所以,小姑娘是因为担心,才想要见他么?
不是为了今日之乱,为了沈默凌,为了她想要嫁进东宫的那些诸多算计。
只是,为他?
“殿下,宫宴开始了,皇后娘娘派人问您,今年是否照旧例?”
往年裴洛意几乎从不参加这样繁杂扰人的宫宴。
今年更是已有先前天坛之争,若再现身,圣人忌惮更深,之后宫内外行走必定更加艰难。
可想起方才小姑娘离去时含着怒意的眼,裴洛意微微凝眸,转脸,看向灯火通明的麟德殿方向,数息后,道:“为孤备席位。”
“是。”
……
“郡主息怒。”朱影笑着追上苏念惜,柔声道:“殿下亦是身不由己,身为储君,却诸多掣肘,如今能坐稳东宫已然不易,郡主实在不必……”
“沈默凌这个王八蛋!”
不想苏念惜忽而骂了一句!
朱影一愣。
又听苏念惜道:“不过就是看破他母子二人位朝堂势必会退让,便故意步步相逼。以这种下作手段来抢夺朝权,呵,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朱影看着苏念惜气得脸都红了,骂着摄政王的语气毫不掩饰的厌恶,又想到她方才对太子殿下说的那些话,忽而就眼下一酸。
上前轻扶了她一把,柔声道:“郡主息怒,争权夺利,本就是胜者为王,手段不管如何,只要有用。”
苏念惜瞥了她一眼,“你倒是替那王八蛋说话。”
朱影轻笑,摇了摇头,“奴婢是想跟郡主说,别恼殿下。殿下本就是在阴谋算计暗害中撑过来的,并非不懂沈默凌的手段。只是……”
第261章 你想他死,我就要他活!
她声音压低了几分,“圣人忌惮殿下太过,皇后身为中宫,背后除了殿下无依无靠,性命全系圣人之口。太子殿下,投鼠忌器。”
苏念惜眉头一皱,忽而想到了一个一直被忽略的问题,“太子殿下乃是圣人嫡长子,就算皇权素有父子相争,可若圣人这般忌讳太子的,当真鲜有。为何会这般?”
她从前不知晓,还以为是沈家和莲蕊真人的挑拨暗害,可自打重生后接触裴洛意以来,才发现,太子殿下自小便遭遇无数暗害算计,而圣人的纵容与放任,是其中最大的缘由。
不想朱影却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奴婢被皇后娘娘安排在殿下跟前伺候时,正是殿下中毒后差点没熬过来的时候。”
苏念惜心头一颤,问:“那是什么时候?”
朱影想了下,道:“景元五年,殿下八岁时。”
那一年苏念惜四岁。
太久了,加上前世都几十年过去了,她只知道四岁时,是他们一家被苏家逐出家门的那一年,其他的,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见苏念惜拧着眉不说话。
朱影又笑了下,道:“郡主也不必太过担忧,殿下并非毫无章程。今日不过以此小伤,逼沈家露出野心,换来朝臣信重,当真一本万利。”
苏念惜却想到那冷白到几乎没有活气的雪人面孔,心头一股股的火烧得她浑身都在疼。
咬牙道:“欺人太甚!”
抬头看眼前恢宏壮丽的麟德殿,一身官服的沈默凌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身边围着一群朝臣,众星捧月的姿态,当真显得他权柄在手,高高在上。
她清美的瞳眸中浮起一层冷戾——沈默凌,你要他死又如何?我却偏要他活!
今生,我绝不会再让你这人面兽心的畜生,随心所欲玩弄他人!
“王爷,您看,前儿个说的神武军今年的武招,我儿能否得个便宜?他是个肯吃苦的,就是幼时身子骨不大好,故而贱内娇纵了些,可若是能得入神武军,他必然鞠躬尽瘁,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身旁的官员殷勤地笑着。
本心不在焉的沈默凌忽而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脸,就瞧见了台阶下的前方处,站在一片清冷空旷中,却满身熠熠宛若夜明珠宝的苏念惜。
他眼神骤狞,随即捏住拇指上的绿松石扳指,转过身去,朝她俯瞰而去。
旁边的官员还想说话。
就听他阴森斥道,“武招自有武招的规矩,王大人想来找本王谋个便宜,不若回家好好教育儿子上进才是正理。”
那位官员顿时脸上一片青一片红,在周围同僚嘲讽的眼神中,灰溜溜地离开。
周围人见到沈默凌面色不佳,也纷纷散开,往殿内去。
唯有一身着绯红锦服,面容阴柔的十七八岁年轻男子站在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视线落在那妍姿艳质的苏念惜身上,眉梢一挑。
笑眯眯地问:“这样的颜色,莫非就是近日京中盛名的平安郡主?”
沈默凌看着朝女眷那边走去的苏念惜,眼神愈暗,“不错。”
“传言也不尽属实嘛!”那男子摸着下巴,“这样的颜色,倾国倾城哪里够?分明是风华绝代唯有天姿才对。”
见沈默凌依旧盯着苏念惜看,低低一笑,又道:“她跟宋家的亲事毁了后,就没别的打算?”
沈默凌神色微变,转脸看向身侧,“三殿下何意?”
裴煜赐,沈妃之子,当朝三皇子殿下。
他笑了起来,看着沈默凌明显不对的神色,道:“这样的天姿国色,流落外头多浪费?怎么地也该入宫才是。”
沈默凌的脸色明显阴沉,冷冰冰地看着裴煜赐道:“三殿下已有正妃。”
“那又如何?”裴煜赐饶有兴致地看着那边与几个小娘子说笑起来的苏念惜,道:“本殿的侧妃位置不是还空着么?以她的身世,算是高攀……”
话没说完,腹部忽而被什么硬物抵上!
他垂眸看去,正是一柄短刀刀鞘。
竟也不惧,反而笑起来,看向沈默凌:“摄政王携兵器入宫宴,难道是想谋逆?”
沈默凌冷冷地看着他,“三殿下,别动不该动的人。”
“哈哈。”裴煜赐笑起来,声音尖细似女,推开沈默凌的手,道:“与你玩笑呢!舅舅怎么这么不经逗?”
沈默凌收起短刀,只目含威慑地看了他一眼,道:“三殿下,宫宴快开始了。”
裴煜赐一笑,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又道:“舅舅,今日天坛之局未成,阿公只怕要生气。您有心思放在个女人身上,不若想想之后要怎么跟阿公解释莲蕊真人的反水。毕竟,这人是舅舅招来的。”
沈默凌森鸷抬眼,可裴煜赐已经摇摇晃晃地转过身,进殿内去了。
沈默凌站在后头,一个近侍上前,低声道:“王爷,莲蕊真人直接去了太极宫,我们没来得及将人拦住。”
“宫宴后,将人带去藕香榭。”
“是。”
沈默凌转脸,瞧见苏念惜已随着人群上了台阶,又沉声问:“苏文峰可安排好了?”
“已进宫来,只待王爷吩咐行事。”近侍道。
沈默凌转了转扳指,道:“告诉他,咬死了东宫,本王让他进内阁。”
近侍朝沈默凌看了一眼,低声应下。
殿门前。
苏念惜瞥了眼从沈默凌身边离开的近侍,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朝刚刚回来的夏莲点点头,夏莲也无声退下。
麟德殿内,朝臣官眷出入,灯火亮如白昼,满殿笙歌欢笑。
桌席按着品级排列,里三层外三层地一直摆到了大殿的门口。
苏念惜扶着朱影的手进去,就明显听到靠近门口原本说笑正热闹的几人静了一静。
她转脸望去,瞧见几个隐约熟悉的面孔——似乎上回赏莲宴见过。
莞尔颔首,落落大方地走过去。
倒是叫不少人又面面相觑。
有人低声议论。
“不是说她是商户出身,没教养么?这仪态,挺不错的啊!”
“装的呗!今儿个可是讨好宫里贵人的好机会,她定是费了心思在家练过了。”
“听说她举办女学,可是真的?”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做甚开女学?不过就是为了搏名声,好嫁个好人家。呵,当谁不知晓她的心思。”
一旁,碧桃听得心堵,瞧瞧侧了点头看过去,发现周雅芙也站在那群人里头。
恼怒地皱了下眉。
又听那边有人嘲讽道:“我要是她,被人退婚,还抛头露面给一群妓子喊冤,被一群男人议论,早被家里打死了,哪里还能出来丢人现眼?”
“你可小点声儿吧!她现在可是长公主殿下跟前的红人,方才在清凉殿就将周娘子欺负得不行,别一个不高兴,又来……”
话没说完,原本走过去的苏念惜忽而转身,走了回来。
第262章 众生相
几人一滞,瞬间齐齐变脸,慌乱地避让躲闪。
不想,苏念惜竟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笑盈盈地问:“在议论我什么呢?”
其他几个娘子顿时白了脸——完全没料到苏念惜竟是这种直来直去的路子。
僵硬着不知如何开口。
唯独周雅芙知晓,这个卑贱的商户之女是个根本没礼数的粗鲁蛮人!
却因清凉殿之事,不肯再轻易开口。
苏念惜视线一绕,落在方才那个满口糟践她的粉衣少女身上,笑道:“我与你近日有仇还是往日有怨?”
那少女眼眶一颤,忙福身行礼,“不,不曾。”
苏念惜笑了笑,又看向另外一个鹅黄纱裙贵女,“你呢?我做之事,伤及你家中亲人了?”
那贵女亦是神色惊慌,立时摇头,“不不曾,郡主恕罪,我等只是随口言谈,并未有冒犯之意。”
“未有冒犯之意却也冒犯了。”苏念惜弯唇,摇了摇手里的团扇,道:“我虽出身不显,可以我如今品级,要罚你们,也无人能责怪。”
其中一个方才不过跟着问了几句的女娘立时就要哭了,立时道:“郡主,我们并非有心的,当真只是随意说话……”
“世家教养,当知非礼勿言。几位莫非不曾学过?”苏念惜笑着问。
几人脸上已明显慌了,若是苏念惜真的要罚她们,传扬出去,她们身为世家千金却背后议论人是非,立时就会声名扫地!还会带累家中!
还是那个要哭了的女娘道:“郡主息怒,我等知错了。今后绝不敢再议论郡主半句。”
不想,苏念惜却笑着摇摇头,看向几人,视线落在站在后面一脸平静的周雅芙身上,道:“我行事出挑,便是长公主殿下都会问几句,你们议论又有何妨?”
几人刚松了口气,心下暗道,这平安郡主,倒是大方,跟她们以为的不太一样?
不想,接着又听她问:“只是我不知,我与几位既然无冤无仇,缘何你们要对我这般恶意中伤?”
那粉衣的少女一颤,几乎软倒在地,颤巍巍抬头,“郡主,我,我也只是听说……”
一直没开口的周雅芙忽然笑道:“闺阁之人,不若郡主心怀宽广,言语有失,还请郡主海涵。”
几个少女立时感激地看向周雅芙。
苏念惜却勾起了唇——就等着你开口呢!
看着一派大方温婉的周雅芙,眼底浮起不怀好意的笑,慢吞吞问:“周娘子的意思是,在场的闺阁之人,全是没有见识之人?”
周雅芙神色一变。
其他几人愣了下,随后纷纷朝周雅芙看去。
“郡主何必断章取义,我并非此意。”周雅芙无奈,反倒衬得苏念惜无理取闹般。
碧桃皱眉,朱影看了她一眼。
不想,苏念惜却摇着团扇笑起来,“是啊,这世间太多断章取义之为。只以为自己听到的便是真,不去瞧世间千般态,众生相,各不相同。”
几个贵女有点儿愣,似是没料到苏念惜这样的人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分明她话里藏话,将她们都说了进去,可抬眼却见她神色悠然,容颜出尘,轻妙自然含笑风姿,宛若琅嬛。
好几人心里一时竟忽而浮起几分自惭形秽的羞耻来。
苏念惜却没理会那些人此时会是什么心思。
她看着大殿上方华丽的龙座,道:“这世上,有人纸醉金迷只道何不食肉糜。有人泥地里挣扎苟且只为瞧一瞧外间的阳光暖不暖和。三教九流,千人万相。我走我的路,并不与各位相干。各位却以恶意揣测中伤,是为何故?”
又有几人面红耳赤,嘴唇嗫喏,却说不出半句辩解的话来。
鹅黄裙子的贵女低声道:“我们也只是听闻,不明白郡主缘何要行此般……特立独行之举。”
苏念惜美眸流转,斜睨而来,那贵女一颤,下意识躲闪开眼神。
却听她笑吟吟道:“若不解,先去瞧,再开口。尔等不解,不过因着不曾见过。缘何要以自己的眼光,去否认不明之事?况且……”
她弯唇,对上几个少女震惊的目光,“你们又如何能确定,你们所想的所做的,便是对的,是正义?”
“!”
几个少女面红耳赤,除了那粉衣少女和依旧一,其他几人几乎都要落荒而逃了。
副温婉大方面孔的周雅芙上前,挡在难堪的几人前头,“郡主眼界开阔,乃是巾帼之才,我等自愧不如,今日受教,日后必定谨言慎行,不敢再随意议论是非。”
这般做派,好一副大家闺秀的庇护他人的仁慈姿态!
苏念惜笑起——果然是个厉害的,三言两语便将她又摆在了恶人的位置。
那快哭的女娘声音微颤,“郡主,对不住。我不该议论您,我以后,以后绝对不敢再多嘴了。”
苏念惜弯唇,摇着团扇,道:“罢了,多说无用。今日我只当听了个笑话,诸位,祸从口出,莫要被人当了刀使唤才是。”
几个少女一怔,有几个反应快的,倏而想起什么,猛地朝站在他们前头的周雅芙看去!
周雅芙脸色微僵,温婉的眼神一瞬扭曲,死死瞪着对面的苏念惜。
苏念惜含笑,朝她挑衅地晃了晃团扇,点了点她身旁的其他人,便转过身来,正要走。
不想,抬头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站在门外。
竟是圣人携莲蕊真人,另一侧是皇后娘娘与满脸笑意的长公主殿下!
她微微一愣,随后俯首跪地,“拜见圣人,圣人万福金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本是热闹喧语的麟德殿瞬间一静,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
长公主已走上前来,笑道:“说得好!”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也不敢去问为何唱礼内侍没有通报,纷纷跪下,叩拜高呼‘圣人万福’。
裴明道此时倒是心情不错,摆了摆手,待众人起身后,走到站在长公主身侧的苏念惜跟前,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圈。
点点头:“嗯,鼻子嘴巴像你爹。不过你爹是个憨的,没你这么能说。”
苏念惜立时俯首屈膝,“圣人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圣人别吓唬她,还是个小姑娘呢!”长公主笑着说了句,将人拉到了自己身边。
裴明道跟着一笑,也不往里走,饶有兴致地问:“你方才说,这世上,有人纸醉金迷只道何不食肉糜,有人泥地里挣扎苟且活得艰难。做何解?”
长公主脸色一变——苏念惜这话分明是嘲讽,一个不好,叫多疑的圣人以为苏念惜方才话语里有针对皇室之意,这丫头怕是要活不了了。
刚想开口,手指却被轻轻一捏。
第263章 你到底在谋算什么
接着就见苏念惜落落大方地笑道:“回圣人的话,臣女是想着,同是女子,臣女受圣人恩德庇佑,华服美食,富贵尽享。可那玉真观的女娘们,却被日日磋磨受尽凌虐。心下有些不忍。”
她这话一出,有不少人神情都变了。
玉真观一案,虽闹得大,实则被摄政王压下,在圣人面前不过只是简单一提。可这平安郡主若就这么在圣人面前揭破,那他们这些家族被斥责,以后还如何在朝堂立足?
不远处的沈默凌更是双目阴狞,大步朝这边走来——绝不能让她说出口!
她便是心里对他有气,也绝不能让她就这么为了一个可笑的‘公道’去得罪满京城的权贵!
眼看便要到近前。
站在圣人面前的苏念惜又笑道:“圣人,臣女没读过几本书,见识浅薄。因着玉真观一案,有一事不懂,不知可否请圣人解惑?”
这话一出,沈默凌骤然站住脚!
周围不少人更是一副‘她是不是疯了’的神情!
周雅芙更是心下鄙夷——果然卑贱出身,显摆自己没见识,好博得圣人好感?可笑!当莲蕊真人是傻子?
不料,站在后面的莲蕊真人竟然半句言语都不曾开,甚至还目含平静地看着苏念惜,仿佛在等她问什么。
长公主有些诧异,连挂念着太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皇后都朝她看了眼。
裴明道失笑,跟看小娃娃似的,带着几分纵容,道:“什么事儿不明白?”
苏念惜将手中的团扇举起来,道:“圣人您瞧,臣女的扇子,是极品苏绣,一柄扇子就要足足二百两呢!”
裴明道配合地看了看,点头,“猫扑蝶,挺有趣儿的。二百两,不算贵重。”
苏念惜笑,摇了摇头,“臣女从前也觉得并不算贵重,可近日,臣女料理阿娘留下的铺子,才发现,这一面扇子,绣工极其仔细的绣娘要足足绣上一个月才能出一面,而她一个月的工钱,圣人知晓是多少么?”
众人都好奇地看着苏念惜,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间从玉真观又绕到苏绣的扇子和绣娘头上。
沈默凌微微蹙眉,看着在圣人面前言笑晏晏优雅自然的苏念惜,只觉与梦境中那个只会缩在自己怀里哭的小女子判若两人。
圣人十分配合地认真想了想,笑道:“五十两?”
长公主也点头,“该值这个价。”
苏念惜却笑了,朝长公主看了眼,又转脸望向圣人,轻声道:“回禀圣人,是一两。”
四周一静。
“啊?”长公主轻呼,“一两?”
连皇后都忍不住出声,“竟只有一两?莫不是东家故意克扣?”
裴明道朝她看了眼。
苏念惜摇摇头,“绣娘的工钱已然算高了,就这一两,便足够寻常一户人家老小六七口人一月的嚼用花销。”
一两银子,对于这满宫内外的贵人们来说,怕是连花销都不算。
裴明道看着一脸认真的苏念惜,笑了起来:“你不明为何?”
苏念惜又举起手里的扇子,“若绣这扇子的绣娘,码头搬运的力工,走街串巷的小贩,酒楼的伙计,药堂的学徒,甚至……”
她微微一顿,抬起头来,漂亮的眼睛单纯如鹿,看向圣人,“青楼楚馆里卖笑为生的娼妓,他们做的,也并非什么多下贱的营生,缘何,出力最多,拿的却是最少的工钱呢?”
长公主眉头一蹙,朝裴明道看了眼,拍了下她:“休要胡说!那种腌臜之人,怎好在圣人面前提及?”
苏念惜一笑,屈膝,“是小女失言了,请圣人恕罪。”
裴明道却摆了摆手,一边朝里走,一边朝苏念惜招了招手,道:“你所想,倒是朕未曾去想过。不过你既有所惑,想必心中也有感念。不若说来朕听听?”
见苏念惜居然能伴驾,满殿的人皆神色变化。
沈默凌看着目不斜视的苏念惜,眼底狰狞——她是故意如此!
故意招惹圣人的眼,招惹众臣的注意,以此来加重自己的分量。
这么一来,他便无法再轻易让她做妾。
她难道……还想做他的正妻不成?
不远处,周雅芙看着不错眼珠地盯着苏念惜的沈默凌,指尖一点点地攥进掌心。
她的身后,原本与她还有几分亲近的贵女们面色各异地纷纷离开。
上头,圣人摆手,便立时有宫人在长公主身侧给苏念惜加了席位。
她侧身落座后,朝满眼含笑的长公主看了眼,抬头,对上王钊斓温和的目光,顿了顿,微微一笑,道:“回禀圣人,臣女见识浅薄,只怕叫您笑话。”
圣人大方笑道:“只管说来。”
“谢圣人宽和。”苏念惜顿了下,又道:“人有尊卑,此乃寻常。世间两道路,有人走的通天梯,有人踏的是荆棘路。那是否就意味着,天生尊贵之人便能随心所欲,而石缝草芥之人便又活该被践踏呢?”
“石缝草芥。”圣人咀嚼着苏念惜这句词,点头,“这话倒是有意思。”
然而,旁边的长公主与皇后对视一眼,都觉心惊肉跳。
苏念惜这话太大胆了,一个不慎便会叫圣人以为是故意挑衅,她到底想做什么?
龙座上,裴明道已朝她看来,“你以为你爹出身如何?”
苏念惜眨了眨眼,“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圣人亲封的护国公,战功赫赫的英雄!”
长公主一把抓住苏念惜的手——这孩子,当真不要命了?!
正要开口转圜时,苏念惜却安抚地拍了下她的手背。
“哈哈!”龙座上,裴明道竟笑了起来,指了指她,“你这丫头,这般敬重你阿爹?”
长公主一怔。
苏念惜微微一笑,开口时,语声微涩,“可阿爹已然离世,连同阿娘,都撒手人寰。圣人,我再无爹娘了。”
这小姑娘,在苏无策离世时,都不曾表露过这般委屈可怜,不想今日,却当着当今天子,诉说起自己的难过来。
看得人着实难过。
长公主眼下一酸,轻叹道:“可怜的孩子,别怕,以后有圣人护着,断无人敢欺负你。”
王钊斓也点头。
裴明道又看了她一眼,继而对苏念惜道:“朕已封你为郡主,便不会叫人随便欺辱了你去。”
苏念惜眼睛一亮,立时起身拜谢。
底下,沈默凌眉头一皱,朝上首看去——苏念惜,你在谋算什么?
第264章 她在嘲讽他?
裴明道摆摆手,示意苏念惜免礼后,又道:“你方才说,你爹是英雄,这话不错,于世人来说,他们听闻更多的皆是你爹的战功与英绩,可这些,却是你爹从血海尸堆里一刀一刀杀出来。”
此时底下宫宴已开,众人各自落座,有伶人进入大殿浅唱慢舞。
沈默凌坐在了下手首位,再次看向上头与圣人说话的苏念惜,眉眼森深地转动着扳指——她是想利用苏无策给自己博圣宠?
可又不太对劲。她若想博圣宠,凭那一张脸足够了,何至于要这般大费口舌?
略一沉吟后,对身后近侍道:“去将苏文峰带进来。”
近侍有些意外计划提前,却并未多嘴,低声应下:“是。”
上首。
圣人看着一派单纯可爱的苏念惜,笑道:“你爹当年在苏家也只是一个庶子,以尊卑有序来言,算不上一个体面的出身,后来自己去了军队拼搏,直至拼到苏家军统帅之位。你觉得,他是天生卑下该任由人践踏之人么?”
苏念惜眼眶微瞪,似是没想到自己的爹还有这样的往事,满是期冀地看向圣人,摇头,“不……”
裴明道很久没被一个孩子用这般濡慕的眼神瞧过了,心下微软,笑道:“朕认识他的时候,他还被人叫做泥腿子,按在地上打。你知晓他做了什么吗?”
苏念惜一拍桌子,“阿爹必然要打死他们!”
这等动作这等言辞,在圣人面前,是大不敬!
可裴明道却笑着点头,“哈哈,说的不错。他一个人一双拳头,将那七八个兵痞子打得牙都掉了!朕就是那时候觉得,这汉子有血性,是可造之材。”
苏念惜眼睛都在颤,“真的么?圣人,您慧眼识英雄!”
裴明道又被她逗笑了,摇摇头,饮了一口宫人奉上的酒,道:“所以,你还以为这通天路,是卑下之人也不可走的么?”
苏念惜恍然大悟,旋即脸上浮起明显的光彩来,笑着说道:“所以,没有什么人是活该被旁人蹂蹑欺凌的。圣人修道,以这天道之福,披万生之泽,是我南景大幸呀!”
“好一句圣人修道,护我南景!”一旁,长公主附和而笑,举起酒盏,站了起来,“诸位,随我一同举杯,敬谢圣人,以身入道,换万生福泽!”
满殿的人全都起身,遥遥举杯,山湖海喝的拜声叫裴明道略显浑浊的眼睛泛出大喜的光彩。
他修道至今,不知遇到多少阻挠,还是头一回被摆上这般无上境地。
哈哈大笑,举杯一饮而尽。
对着苏念惜点点手指,“嘴贫。”
分明是斥责,可明眼人都看出来,是宠笑。
靠近的龙座的几个大臣对视一眼,皆看向那站在龙座底下笑脸盈盈满是单纯的少女。
——这平安郡主,不得了啊!
沈默凌及其身后人却觉得不对,这平安郡主这般亲近圣人,莲蕊真人缘何始终不曾有动作?
而方才议论苏念惜的几个贵女皆是面色难看。
——苏念惜这般得圣宠,那她们方才岂不是犯下大错?缘何就轻易听信了周雅芙的言语!当真悔之晚矣!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正要重新落座之时。
苏念惜忽而再次开口。
“圣人道心宽慈,不知臣女可否请圣人一事。”
她声音不低,众人纷纷抬头。
周雅芙冷笑——这下贱东西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招人显眼?
圣人此时心情大好,笑着点头:“说吧。”
苏念惜立时走出来,跪在龙案边,道:“启禀圣人,小女所筹建的书院,尚无院名。小女斗胆,想请圣人,为书院赐名。”
“!!!”
皇后与长公主面露惊讶。
莲蕊真人眉眼平静,心底却已翻江倒海。
而底下,沈默凌瞬间面色铁青!
原来她故意提及尊卑,引圣人说出尊卑并非天定的话语,就是为了这一步!
顺理成章地请圣人为她的平民女学题牌匾!
他一攥拳头,当即起身,“圣人,一介平民女学,何需圣字?郡主也太过小题大做。若是郡主不弃,本王愿请当代儒家大师,为书院题名。”
苏念惜冷笑,回过头来,眼中却露出疑惑:“摄政王殿下,我求的是圣人的字。我家牌匾上的字就是圣人题的,可好看了。那儒家大师的字,能有圣人的字好看么?”
“……”
满场再静。
长公主忽地掩住唇,差点没笑出来!
连王钊斓都忍俊不禁,暗道——当真是个机敏的孩子。
底下的沈默凌更是顿时哑口无言!
这话如何回?总不能说圣人的字不若他人!
他气得眼神凶煞,瞪着苏念惜似乎想上去直接将她揪下来!
“哈哈!”裴明道已笑开来,“一幅字而已,朕写给你。”
殿内,不少人齐齐色变!
坐在席位末尾靠近门口的宋家家主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他宋家翻身有望了!
圣人赐名的女学,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这书院背靠当今天子啊!!
何人还敢小觑?!何人还敢置喙?!
当初他为保宋家仅存名声答应送给女学八百本书,不止受了多少嘲笑,如今看那些人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那宋家家主在底下激动得直颤,看着苏念惜的眼睛都快冒光了——平安郡主!你就是我宋家的大恩人!我再给你的女学加五百本书!
而另一头。
龙案底下的沈默凌,‘咔嚓’一声,竟攥裂了手中的扳指!
圣人为女学赐名,那些被牵扯进玉真观还在观望的各家将不会再犹豫,定然会放弃与他的交易,转而直接断尾求生,去竭尽全力讨得一个在书院留下名声的机会!
她步步为营,只为圣人这一句答应,分明是在故意斩断他的手脚!
她是不是疯了!为何要这般算计他!
他若是败了,对她有何好处?!
抬起眼,不想,竟瞧见苏念惜斜睨过来的目光。
对上他的眼,她忽而勾了下唇。
“啪。”沈默凌手中的随片一下拍在桌上。
——她在……嘲讽他?
对面,周雅芙看着失态的沈默凌,尖利的指尖抠划在桌面上。
第265章 状告护国公
“这孩子,先前还跟本宫求字,如今又来求圣人。就这么怕别人欺负你那女学的几个孩子?快起来!”
长公主自然也瞥到了沈默凌的脸色,只觉心头大快——叫你欺负我家大郎!看我们小平安怎么给你扇回去!
笑着招呼苏念惜起身。
一旁,王钊斓看着语笑嫣然的苏念惜,忽而笑道:“圣人的字,铁骨银钩,确实常人难及。”
裴明道一顿,朝她看去。
长公主也露出几分讶异。
一直没说话的莲蕊真人瞧着圣人的神色,忽而婉声道:“平安郡主怜众生如己身,心有包容,当真难得。”
本已被苏念惜的嘲弄刺激得满腔怒火的沈默凌闻言,眼神又是一狞!
她又连掺和什么!
长公主殿下更是‘见鬼了’一般地瞧着莲蕊真人。
唯独苏念惜,与莲蕊真人对视一眼后,瞥了眼不远处走来的沈默凌,已然明了——她答应了自己的提议。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
心下低低一笑,俯首,“真人谬赞,只盼不负圣人所赐平安二字,惟愿身畔之人,平安顺遂,安康永乐。”
莲蕊真人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淡淡弯唇。
面前,裴明道已点头大笑:“不愧是苏无策的女儿,跟他一样,是个心思良善有教养的。”
这话一出,方才议论了苏念惜那几个正在后悔的贵女瞬间全白了脸!
圣人亲口盛赞苏念惜有教养,那她们这些背后议论她的又是什么?
分明圣人一句不曾苛责她们,可她们今后势必再无声名可言了!旁边的几个大臣脸色也十分不好看,恶狠狠地瞪着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
唯独周雅芙,根本不理会身为太常寺卿的父亲不满的目光,只看着占尽所有好处的苏念惜,目光越来越冷。
莲蕊真人已顺势同裴明道说起话来。
长公主拉着苏念惜在身边坐下,看了眼上首望过来的皇后,笑道:“你这孩子,今儿个怎么这般冒险?方才给我都吓出汗来了。”
苏念惜轻笑,抚了抚她的手背,“叫殿下担心,是我不对。殿下罚我。”
长公主失笑,摇头,“怎么想的?你可不是那等没主意就乱开口的性子。”
旁边,王钊斓放下筷子,往这边挪了挪。
苏念惜笑道:“阿爹已然离世,便是我再吹嘘阿爹如何厉害,圣人也不会忌惮。正好以此,引圣人怜悯,为女学赐名,也可护一护那些可怜的孩子。”
王钊斓眼神微变,朝她看去。
长公主无奈,“你自个儿都是孩子呢!”又轻叹一声,“你啊,为了这女学,可谓殚精竭虑。”
苏念惜想起上一世的自己,纵使富贵加身,却依然薄若浮萍,求生不能求死不成。
轻笑,道:“我只盼着,世间女子也可读书明智,能掌握哪怕一二分自己的命,不再被人随意操控。”
长公主静默。
王钊斓眼眶微颤,紧紧地盯着苏念惜清澈纯净的眼,忽而开口道:“平安,你……”
话刚出口。
殿外忽而传来一声嘶哑高呼,“臣求见圣人!臣要告护国公苏无策!圣人!圣人!臣求见!”
不合时宜的声音陡然打破了满殿的和乐欢笑。
众人纷纷朝外看去——告护国公苏无策?
圣人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御前内侍总管赵德宁立时匆匆跑了下来。
沈默凌握着帕子压住掌心的伤口,看向上方的苏念惜。
见她抬眸看着殿外,狞鸷一笑。
便是得了圣宠又如何?今日此局,你还如何能逃?
届时,唯有我能救你!
“启禀圣人,”赵德宁又跑了回来,回话时,还朝苏念惜看了眼,说道:“是工部员外郎苏文峰大人在外求见。”
夏日祭宫宴,五品以下官员不得参加。
裴明道皱了皱眉,还没开口。
苏念惜已惊诧道:“大伯?”
裴明道看了她一眼,脸上的不悦散去了几分,问道:“何事求见?”
赵德宁面色有点儿古怪,顿了下,道:“他说要告御状,揭发……护国公罪行。”
“!!”
满殿哗然!
几个老臣皆是惊色!
沈默凌勾了勾唇。周雅芙满眼亢奋!
“什么?!”苏念惜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德宁,“什么罪行?你说清楚!”
完全一副被吓到了六神无主的模样。
长公主也惊着了,还没开口,王钊斓已道:“别怕,平安,事实如何,圣人自有定论,你莫乱了手脚,反叫人有可乘之机。”
到底是何情形尚未见,皇后却已一句保下了平安郡主。
周雅芙脸色又阴沉下来!
沈默凌冷冷地看着皇后,冷笑一声,站了起来,道:“圣人,苏大人既然敢在此时入宫求见,怕是有什么急迫。不若将人传进殿内,仔细问询,不管如何,不好叫人污蔑南景的护国英雄才是。”
长公主皱眉,拉着苏念惜道:“别慌,我让人去找大郎。”
苏念惜拉住她,摇了摇头,“还是不要惊扰太子殿下了。”
心下却道——别,这位殿下今日最好别来。我还不想叫他瞧见我这般残忍恶毒的一面。
“传苏文峰进殿!”唱礼太监高呼。
原本哄闹的大殿再次齐刷刷安静。
不一时,众人就见一身官服却满脸憔悴的苏文峰踉踉跄跄地走进殿内。
当着满殿无数双眼睛,他头皮一麻,抬头看龙案后高高在上的天子,差点直接跪下!
就听沈默凌的声音传来,“苏大人,你状告何人?”
苏文峰顿时想到了方才那人给自己传来的话——咬死太子,让他进内阁!
内阁朝臣,是所有官员一生追逐之位!如今,就在他眼前!
他一咬牙,猛地上前,跪倒在地,高呼,“臣苏文峰,乃护国公苏无策长兄,状告苏无策,通敌叛国,意图谋反!”
“哄!”的一声,短暂的沉默后,麟德殿内顿时惊呼炸开!
有与苏无策生前交好的武官大骂,有文官交头接耳,有女眷惊呼不已。
圣人面色铁青。
苏念惜再次站了起来,不受控制地晃荡身子,朝下走去,满眼泪水,“大伯,我爹为国捐躯,世人皆知。你便是恨我不肯接济你一家,也不能这般污蔑我爹身后之名。你们,你们是兄弟啊!”
“什么兄弟!十二年前,他便已是被苏家逐出的外人!”
含着泪的苏念惜嘴角倏而一挑。
第266章 来得太及时
苏文峰恶狠狠地瞪着这个搅得他家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报复的快感叫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他大呼,“我与他虽有血缘,却早已不是手足!你休要以亲情来压我!”
“大伯!”苏念惜泪如雨下,单薄的身躯宛若狂风中站立不住的薄柳,哽咽问道:“可你先前分明说怜惜我爹娘离世,一人支撑门户不容易,想来国公府帮帮我!你们全家住进国公府,吃喝用度全是国公府支应,你说我们是一家人自该如此。这话,竟是假的么?”
什么一家人,分明是看着人家父母双亡,想去吃她一个孤女绝户!这苏文峰,当真不要脸啊!
众人顿时一阵议论。
苏文峰的脸上瞬间涨红,高声道:“我那是为了进国公府找到苏无策的罪证!可你,却害我一双儿女惨死!害我发妻发疯失狂!你们父女,还试图蒙蔽圣人,我绝不能容许你们这般为非作歹!”
说着,也不给苏念惜再开口的机会,转而朝圣人拜下,满是沉痛道:“臣蒙受皇恩,却因顾念兄弟血脉,一直迟疑不敢揭发,是臣愧对皇恩!然臣不能再这般隐瞒下去,任由圣人被欺瞒,以致将贼子做奸臣,令天下将士寒心哪!”
苏念惜面色惨白,不断摇头,“不可能,大伯,我爹绝不可能勾结外族!大伯,你缘何要这般污蔑我爹啊!”
苏文峰看她哭得这般凄惨,心下却只觉痛快——怎么不敢嚣张了?之前不是还得意得很么!一个下贱的东西,也敢来威胁他!
上首,裴明道已眼含怒意,莲蕊真人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底下哭得梨花带雨的苏念惜,倏而垂眸,掩下眼底笑意。
“苏文峰,你说苏无策叛国,可有证据?”内阁首辅张逸元沉声道。
苏文峰立时道:“圣人,臣有罪证,可证实苏无策与塔塔族勾结!”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那一叠信件。
苏念惜一见,身子巨颤,几乎站立不稳,颤声道:“大伯!”
不少人看见她这副反应,便猜到这信怕是有什么蹊跷。
沈默凌森笑,重新用帕子慢条斯理地裹起伤口。
上头,王钊斓与长公主对视一眼,道:“苏大人,你指控护国公通敌叛国。可实则,人如今已然为国战死,且我南景并未受敌国侵害。你这指控,从何处而来?”
到底是皇后,一针见血。
苏文峰脸色一变。
沈默凌扫了面色阴沉隐有暴怒之态的圣人,道:“皇后此言不错。苏大人,你凭何指认护国公意图谋反?”
话是对苏文峰说的,眼睛却是紧紧地盯着苏念惜。
苏念惜捂着嘴,似是哭到停不下来,完全没有主意的样子。却反显得她愈发柔弱可怜楚楚动人。
他的眼神倏而又阴沉下来——做甚这般害怕?自己难道还会让她死不成?哭成这样,当真……叫人不痛快。
再次攥住手指,朝苏文峰冷冷一扫。
正偷眼看着沈默凌的苏文峰一颤,立时举起手里的信,“信中皆有缘由,圣人一观便知!”
“大伯!”苏念惜哭声嘶哑,“你为何要诬陷我爹?为何啊?”
说着,竟支撑不住,摇摇晃晃,眼看便要摔倒在地。
沈默凌下意识就要起身出去,却又想起今日之局,到底忍住,依旧坐在桌后。
不想,一道欣长身影却从斜刺里走出,径直来到苏念惜身后,抬手轻轻一扶她的胳膊,待她站稳,又立时收了回去。
矜持贵雅地站在她的身侧,朝上方拜下,“儿臣来迟,拜见父皇母后。”
裴明道脸色倏冷!
王钊斓与长公主皆是一喜。
王钊斓抬手,“免礼,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淡化了裴洛意方才扶了苏念惜一把的过于亲近的动作。
唯独沈默凌,眼神如刀地瞪着裴洛意碰过苏念惜的手!
站在一侧的苏念惜更是讶异,抬起泪眼,望向身边本不该出现在今日宫宴的太子殿下。
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抽泣。
正要说话的裴洛意一顿,侧眸,瞧见小姑娘满脸的泪水,红肿的眼睛,心头那棵嫩芽忽而一颤——原来,她会这么哭。
收回视线,道:“回禀母后,儿臣今日觉得身子大好,便想着来与众臣同乐。不想,却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说着,又目光冷淡地看向旁边的苏文峰:“儿臣方才似乎听闻,有人状告苏将军通敌叛国?”
王钊斓正要应声。
一直不曾开口的裴明道忽而道:“你怎是来得不是时候,这是来得太及时。”
苏念惜心下惊愕——话语里明晃晃的嘲讽,哪有半分方才跟自己说话那般慈爱和善?
下意识朝裴洛意看去。
却见他神色平静,早已习以为常,只垂首道:“今夜本是举国祈福,确实不该被这等荒唐指控搅扰圣人兴致。请圣人旨意,可否准儿臣审问此案?”
苏文峰脸色大变。
沈默凌已冷笑道:“太子殿下一来,便想接手护国公叛国之案,是生怕众人不知晓,苏无策曾是太子属下?”
一番言语,直接定了护国公的罪,还牵扯了裴洛意。
他怒意难遏,恨不能将这个敢站在苏念惜身边的男人彻底撕碎,却不料,站在裴洛意身侧的苏念惜,忽而朝他看来。
那本该是可怜委屈的眼睛里,全是冷冰冰的……恨毒。
沈默凌眼眶一瞪!
脑子里忽有什么‘咔嚓’一声裂开。
接着,就听苏文峰大呼:“圣人,苏无策想造反,就是受东宫指使!臣以举族性命担保!绝不敢欺骗圣人!”
此话一出,满殿哄堂。
长公主一把捂住胸口。
王钊斓一拍桌子,怒斥,“污蔑储君,你好大的胆子!”
苏文峰此时已退无可退,立时举起手里的信,“罪证在此,圣人一看便知!”
王钊斓气得直哆嗦,“苏文峰,你胆敢这般陷害东宫……”
“是不是陷害,一看便知。”裴明道忽而打断了她的话,挥了挥手,“赵德宁,去,把信拿来。”
第267章 她诬陷!
所有人都盯着赵德宁的动作,空旷的大殿内,除了他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竟连其他一丝声响也不见。
长公主吞了药,坐在椅子里几乎发昏。
王钊斓心头渐沉——既然敢呈上来,便必定有文章。
无数人看过去,只觉那信宛若利刃,是即将插死中宫与东宫的凶器。
周雅芙痛快地笑起来,甚至颇有闲心地饮了一杯酒。
沈默凌却还盯着已背过身去的苏念惜,目光几乎将她洞穿。
这极致紧张压抑的气氛中,唯有裴洛意,神色平静,淡淡捻着手中暖玉念珠。
忽而察觉身侧的袖子被轻轻拽了下。
他侧眸,再度瞧见那泪盈盈的眼,指尖微动。
却看她,朝自己的伤口处瞥了眼,然后做了个疑惑的眼色,仿佛在问——您怎么来啦?
裴洛意自然不会回应。
袖子又被晃了下,他再次看去。
小姑娘不高兴地皱了下鼻子,似乎在埋怨。
他依旧神色冷清。
苏念惜失望地松开手指,正要收回时,小指指尖忽而被轻轻地勾了下。
她眼睫一颤,下意识看去,然而却只看到那玄紫袖角微微晃动。那轻微的一勾,仿佛只是错觉。
她盯着那藏在广袖之下的手指,忽而抿唇,压住了唇角的笑。
然后又一捂口鼻,继续嘤嘤哭泣。
裴洛意瞥了她一眼,再次拨动念珠。
旁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信上头,根本不曾察觉这二人之间极其细微的动作。
唯有沈默凌,一张脸,已经黑如墨汁。
他攥着桌角,双目森狞,像一只即将发狂要朝裴洛意扑过去的野兽!
——谁准许你动我的人!!!
上头已打开信的圣人忽然皱了下眉,道:“易初呢?过来看看这信。”
易初,乃是鸿胪寺卿,专门接待外族来使,通晓各族言语。
一个面皮白净长相斯文的四十来岁男子立时恭敬上前。
接过赵德宁捧来的信,扫了一圈,脸色一变。
圣人看着他,“信里说什么?”
苏文峰张口便道:“圣人,这信里就是苏无策勾结塔塔族的罪证!”
苏念惜又是一颤,几乎哭晕过去,却无人敢去支撑她一把。
唯有太子殿下站在她身侧。
满殿风雨,唯有二人,互相支撑。
就听易初道,“回禀圣人,确实是塔塔族指使收信之人,盗取京城巡防图交给城中塔塔族暗桩的密信。”
此话一出,又是不少议论声。
可苏文峰却脸色大变,猛地抬头高呼,“不对!不是这个!那信里分明是让苏无策将苏念惜嫁去塔塔族……”
“大伯!”苏念惜悲痛欲绝地哭起来,“你害我阿爹不够,还要当着圣人与满朝大人的面,如此坏我名声。我,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要让您狠心至此啊!”
“你!”苏文峰还想反驳。
上头,张逸元已疑惑道:“护国公乃是镇守风凉城的统帅,纵使通敌叛国,也应该是以风凉城为据,何以索要京城巡防图?”
苏文峰已察觉不对,忽然想到了前阵子这几封信曾被苏高氏拿走了。
难道是那时被调包了?!
他募地望向苏念惜!
就看,她掩着眼角,一副悲哭难忍的模样,可望着他的目光,却带着恶鬼般的狞恶笑意!
一股寒意陡然蹿上天灵!
他忍不住一个哆嗦,张口便道:“不是!那信……”
“易大人,不知收信者,是何人?”裴洛意静声问道。
易初咳嗽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道:“工部员外郎,苏文峰。”
“!!!”
“咔嚓。”不知是何处的碎裂声!
沈默凌猝然抬头!
苏文峰面色惨白,猛地朝前爬去,“不!圣人!这信是假的!是伪造的!是苏念惜!是她害我!圣人,圣人,臣冤枉!冤枉啊!”
张逸元只觉荒谬,看着被禁军按在台阶下的苏文峰,皱眉道:“你口口声声说有苏无策勾连外族意图谋反,甚至还指控太子幕后指使,如今拿出的罪证却赫然写着你自己的名字!你莫非当这朝堂是儿戏么?”
苏文峰拼命摇头,“不是的,臣冤枉,这信被人换了!”
张逸元身旁,中书令孔岩笑了笑,无奈道:“苏大人当真糊涂,既然是指控太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事先不把罪证检查清楚?”
惹得旁边暴脾气的大理寺卿高卢瞪了他一眼,斥道:“我看啊,他八成是被人指使!不然,一个小小的工部员外郎,怎么能在今日入得麟德殿,还闯到圣人面前来?”
那边,沈默凌已明白了。
——他,或者说苏文峰,全都落进了苏念惜的陷阱里。
她早已换了信,就等着苏文峰自己今日走上死路!
这分明是奔着要叫苏文峰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去布局!
不仅能将苏文峰与整个苏家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甚至还会将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他牵扯进去!
她是何时想要走到这一步?
她又是何时,变成了这般满心算计,恶毒残忍?
然而此时其他全都已顾不上,他方才没有忍住开了口,眼下便要先将自己摘出来。
听到高卢的话,站了起来,道:“高大人所言不错,他一个工部员外郎,今日本无资格进宫,如何能走到麟德殿来?必有人背后操作!”
苏念惜几乎要被这人果断的抽身给逗笑了。
嘲弄地看着底下一片惊慌的苏文峰,哽咽道:“真的么?大伯,是谁指使你来害太子殿下和我爹?你老实告诉圣人吧!欺君之罪,可是株连九族……”
她声音颤颤,似是担心,又仿佛害怕。
上头,王钊斓看着缩在裴洛意身侧的苏念惜,又看始终立在那儿一步未曾挪动的儿子。
心下倏而一提!
眼神一转,道:“苏文峰,你诬陷东宫与护国功臣,是为死罪。若招出幕后主使,或能免除家人牵连。”
苏文峰一个劲摇头,“臣是被陷害的,圣人,皇后,臣是被苏念惜陷害!是她使了手段,换了信!她蛇蝎心肠,最为歹毒……”
静缓拨动念珠的裴洛意忽而无起无伏地说道:“苏大人指控苏将军时,口口声声罪证确凿,不理平安郡主辩白之词。如今铁证在前,苏大人仅凭空口白牙,便说冤枉。孤不懂刑讯之道,是问高大人,断案之则,莫非仅凭一人说辞?”
高卢嘲笑,“听他胡扯!他说冤枉就冤枉?”又看向易初,“易大人,那信里头还写了什么?”
第268章 该当死罪!
易初看向面色阴晴不定的圣人,见他并未拒绝,便将另外几封信也展开,看过后,脸色也沉了下去:“这信中,写明苏文峰背后,还有一位京中的贵人。”
众人脸色一变!
裴洛意垂眸朝身侧看似无辜无措的小女孩儿看去,手中念珠缓缓拨动。
人群中,姗姗来迟的纪澜一脸兴味地挑起了眉——哦?
沈默凌又朝苏念惜看去,她就这么想害他?
当即冷斥道:“苏文峰,你好大的胆子!诬告太子,欺瞒圣驾!该当死罪!”
苏文峰只觉这话犹如五雷轰顶,他颤巍巍地看着沈默凌,还想说什么,却又听沈默凌道:“圣人,臣定会查出此人幕后主使!”
苏文峰一颤,眼底陡然生出几分希望——若是他落在沈默凌手里,说不准还能求一条生路。
圣人拧着眉,刚要答应。
不想,底下苏念惜忽又弱弱道:“圣人,方才王爷还口口声声说我爹有罪,交给他,他会不会还要污蔑我爹啊……”
“平安郡主!”沈默凌终于忍不住,冷声低喝,“朝堂之事,怎是你一闺阁女子能随意开口议论?”
苏念惜吓了一跳,像兔子一般往裴洛意身后躲了躲。
这样的动作,惹来不少人的注意。
王钊斓瞪大眼,长公主朝前探了探身!
莲蕊真人侧脸看来,美眸深深,不知是何情绪。
龙座上,圣人看着两人,神色阴沉。
众人都不知苏念惜怎会这般胆大,竟拿那位素来生人勿进的太子殿下做遮挡。
不想,这位高冷如仙的太子殿下居然毫无抵触。
不过淡淡扫了身侧的苏念惜一眼,然后看向沈默凌,依旧那副无情无欲的寡淡模样,平缓道:“郡主不过忧心苏将军,摄政王方才言语确实不妥,她有所介怀亦是寻常,摄政王何必以朝政强压她一弱女?”
龙案上首几人皆是神色变化。
而沈默凌更是神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裴洛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在维护苏念惜?!
震怒的目光对上躲在裴洛意身侧的苏念惜看过来的目光,便见她倏而勾唇,朝他挑衅地笑了!
“你!”那笑若毒刺,凶狠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他下意识要踏出去。
那边高卢和孔岩也附和着开了口。
“是啊!人家一个女儿担心亡父,摄政王未免太小题大做。”
“摄政王这般,瞧着倒像是心虚。不然何必如此欺负一个小女娃娃?有失风度。”
这二人是见识过苏念惜在京兆府为玉真观那些女娘强出头的风姿,加上她方才与圣人那番言谈,对她很有好感。
况且他们本就是暗中支持东宫一党,自然是要趁机对摄政王落井下石。
被苏念惜那一笑刺激得不轻的沈默凌气得双目狰狞,几乎要当场发作。
不料,上头皇后忽而也说道:“圣人,方才您还答应了这孩子,会护着她。眼下人都欺负到她头上来了,这根本就是不将皇室之威放在眼中,不可轻饶。”
底下苏文峰抖如筛糠,涕泗横流摇头,“圣人,臣是冤枉的……”
裴明道却看向王钊斓,对上她不满的目光,顿了顿,刚要开口。
就听莲蕊真人笑道:“修身之人本不该开口国运之事,只不过,今日瞧见平安郡主这般蕙质兰心之人要受此欺辱,到底心有不忍。”
裴明道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转脸看她,“你有何想法?”
王钊斓皱了下眉,长公主直接翻白眼。
沈默凌强忍怒火,暗道——只要莲蕊真人开口,此案必然能落在自己手里。
不想,抬眼,却又见苏念惜微微翘起的嘴角。
心下莫名一沉。
接着就听上头莲蕊真人道:“贫以为,不若请太子与摄政王协理。”
“……”苏念惜眉梢一挑。
“!”沈默凌眼神骤冷!
裴明道皱了皱眉,摇头,“欠妥。”
莲蕊真人一笑,并不多言。
底下张逸元倒开了口:“涉及谋逆大事,总不好让一方独审。摄政王本也是协助东宫处理朝政,此案关系重大,由两边同审,内阁与大理寺协查,当是最合适不过。”
这倒是将裴明道担心东宫独大的后顾之忧给解了。
裴明道想了想,道:“那便按着张阁老的主意来,太子与摄政王主理,内阁月大理寺协查。务必找出京中塔塔族暗桩,以及朝中勾连外族之人。”
沈默凌微微蹙眉,只要能插上手,就能让苏文峰彻底闭嘴,略一迟疑后,便没有再出声反对。
而苏文峰已然面如死灰,可到底还存了一线生机,趴在地上颤抖着叩拜圣恩。
苏念惜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心下冷笑。
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膝盖一屈,跪了下来。
她这一跪,便又惹来满殿的注意,裴洛意垂眸看过去。
便见她满脸感激地朝上首望去,哽咽道:“臣女多谢圣人,今儿个若不是圣人,臣女当真不知如何为阿爹辩白。臣女替阿爹,替天下无数为国洒热血的将士们,叩谢圣人!”
明眼人都看出圣人其实已存了疑虑,可苏念惜这么一哭,倒是将护国公又推到了圣人信重的忠臣之位。
张逸元捋了捋胡子。孔岩高卢对视一眼。
长公主此时已缓过劲来,虽不知苏文峰这一出到底为何最后会变成此番结局,却也猜到苏念惜必然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见她这么一哭,心思一转,故意叹气,“可怜的孩子,无父无母,还要被亲长这般欺辱。”
王钊斓闻言,目光在依旧站在苏念惜身边的裴洛意身上一扫,温柔道:“世人皆知护国公是何等为国为民的忠肝义胆,此案会有公允定论,你别怕,快起来吧。”
裴明道朝她看去。
莲蕊真人微微一笑,也轻声说了句,“无量天尊赐福,南景国运昌盛,不会受邪祟轻易侵害。圣人功德加身,定能庇佑子民安康吉祥。”
沈默凌眉眼一凌。
裴明道听了莲蕊真人的话,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又朝苏念惜抬了抬手,“朕自然不会让忠良寒心,起来吧。”
不想,跪着的苏念惜却再次拜下,“臣女多谢圣人仁慈,今日,臣女斗胆,想再求一回圣人的恩德。”
第269章 皇权
裴明道尚未开口。
沈默凌已说道:“平安郡主,今日乃是夏日祭宫宴,怎好为你一人之事三番五次耽误?有何事,待日后本王为你处理。”
这般僭越之言,竟也没叫圣人不满。
人群中,有女声低嗤,“得寸进尺,这是真把自己当成皇家的贵人了不成?”
长公主脸色一冷,朝那边望去。
依旧站在大殿中央的裴洛意握着念珠,淡然道:“郡主何事奏请?”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沈默凌方才的话。
宾客中,纪澜扫了眼不远处方才出声后又因为太子问话瞬间面色扭曲的周雅芙,又朝对面脸都黑成锅底的沈默凌看去,满眼戏谑,笑得轻摇头。
大殿中,苏念惜擦了擦眼泪,一息后,哑着嗓子轻颤道。
“圣人,臣女想求您,为我阿娘还个公道。”
众人一惊!
苏高氏状告一事涉及神武军的奉车校尉,被沈默凌刻意压着,虽先前有些议论,真正倒没透出多少风声,故而知晓的人并不多。
长公主更是满脸纳闷,“平安,你这话如何说?”
裴明道也是不解,“你娘?我记着她是病故?”
不想,苏念惜却用力摇头,猛地抬头道:“我娘,是被大伯大伯母联合高家,给害死的!”
满殿瞬间哗然!
发出的惊声,比方才苏文峰状告苏无策与太子勾结意图谋反更加嘈杂!
莲蕊真人目色一变,迅速朝底下的沈默凌看了眼。
裴明道亦是愕然,“你说什么?!”
苏念惜几乎哭成了泪人,“臣女本不想为家中私事烦扰圣驾,可今日大伯竟然用这般,这般恶毒手段来污蔑我爹,岂知我阿娘骤然离世的背后,是不是也有人暗中指使?”
她‘咚’地磕头在地,“他们杀了我阿娘,又想陷害我已去世的爹,后面会不会又来杀我?圣人!我好怕!我好怕!呜呜呜……”
那哭声呜咽凄厉,几乎揉碎了在场人的心。
裴明道尚未开口。
王钊斓忽然一拍桌子,怒道:“苏文峰,你好大的胆子!苏夫人可是一品诰命!”
苏文峰满头是汗,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惊恐摇头,“我没有!圣人!皇后!她诬陷!我根本不知道……”
苏念惜却已抬头,哽咽道:“大伯还不承认么?非要逼我将证人送到圣驾前么?”
“什么?!”苏文峰一愣。
眼前的苏念惜,哭得可怜叫人不忍,可在他眼里,那泪脸之后,分明是一张张开獠牙血口满目恶意的鬼面!
他浑身一个哆嗦,还想开口。
苏念惜已再次朝上拜下,“圣人,臣女并非污蔑,臣女有证人!”
裴明道只觉头痛,不想一个好好的宫宴居然闹到这种地步,皱了下眉。
就听莲蕊真人道:“圣人,天道仁慈,不见悲难。不若问一问。”
底下,沈默凌满目凶恶,已然明白——苏文峰必死无疑!
苏念惜,根本就没给他能抽身的机会!
她不知用何手段将莲蕊真人拉拢,但存的目的是不仅要苏文峰死,还想逼他一起万劫不复!
为何?!为何?!
她是他的啊!她怎么能这么对他?!
上头,裴明道揉了揉眉头,只觉头痛欲裂,道,“既然有证人,便也不必朕多问了。传旨,苏家满门抄没,苏文峰下天牢,待查出他幕后主使后,斩立决。”
苏念惜一愣,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那么多证人,居然一个都没用上。
这便是皇权么?平常人需要费尽心思去自证的结果,高高在上的贵人,只需简单一句话便能决断。
她满身颤栗,只为这轻飘飘的话语而情绪翻涌。
忽听身旁传来苏文峰惨烈的叫声,“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摄政王,你说话呀!是你……”
“砰!”
话没说完,沈默凌身后近侍,直接抄起桌上酒壶,直接砸在了苏文峰的头上!
鲜血迸溅!他整个人直接倒了下去!
“啊!”
有人尖叫,“杀,杀人了!”
沈默凌脸色一变,扭头就直接扇了那近侍两个耳光!
近侍当即跪地,高声道:“罪臣临死还想攀诬王爷,属下一时冲动,请圣人责罚!”
沈默凌刚要开口。
苏念惜忽而往旁一缩,颤声道:“王爷,我大伯为何要寻您?难道您……”她满是惊恐,猛地转过头捂住了脸,整个人都瑟瑟发抖起来!
沈默凌顿时面色扭曲!
在场的就没几个蠢的。
苏念惜一句话便点了出来——苏文峰方才为何旁人不寻,只去喊沈默凌?莫非这幕后主使,竟是摄政王?!
“圣人!臣……”
不想,裴明道却按着额角摆了摆手,道:“苏文峰的案子,摄政王不必参与了。你那侍卫当着朕的面行凶,实在没规矩,杖毙吧!你亲自去盯着。”
沈默凌眼瞳一缩——圣人分明是对他起了疑心了!而杖毙侍卫更是给他的警告!
他立时朝不远处一直靠在椅子里慢悠悠看戏的裴煜赐看去。
可这位三殿下却只是举起酒杯,朝他遥遥地敬了一下,然后自饮了。
根本没有半分想为他说话的意思!
沈默凌双拳顿时攥如铁石!
又听高卢不掩嘲讽地说道:“摄政王平素不是最遵圣旨的么?怎么还不动?”
沈默凌双目狞沉,一双眼扫过上方事不关己的莲蕊真人,隔岸观火的裴煜赐,还有那些背靠他此时却冷眼旁观的朝臣。
最后,视线落在那边还跪着的苏念惜身上。
——都是她!是她!明知今日之陷,却以身为饵,诱苏文峰做线,将他扯进了这泥潭里!最终惹来圣人忌惮,朝臣避讳!
她如何能做到这般步步算计,满盘落子的地步?!
是谁教她的?裴洛意么!
一个死人!她为何要去投奔?!
依旧跪着的苏念惜似有所察,以帕遮面,转过头来。
两人目光交接。
沈默凌目如寒刃。
苏念惜却迎着那前世今生都叫她下意识颤栗的目光,缓缓张口,无声说了几个字。
——去!死!吧!
“!!”
沈默凌募地抬身,似乎想扑过去。
第270章 担心什么?
那边,裴洛意忽而错开一步,挡在了两人中间,道:“国公夫人身故之案,还请圣人允准儿臣一起审理。”
苏念惜诧异,抬头看过去。
裴明道朝他看了眼,却转脸对大理寺卿道:“高卢,你去查。”
高卢立时起身接旨。
裴洛意似有所料,并未有半分神色波澜,只垂眸静静拨动念珠。
不想,就对上苏念惜抬起的眼。
四目一对,苏念惜下意识躲闪开,再次用帕子按住了眼睛,并不想让裴洛意看到她此时的模样。
裴洛意淡冷目光扫过她通红的额头。
上方,长公主说道:“好好的宫宴,叫这群不长眼的给搅和了。平安,你素来身子弱,别跪着了。来人,扶郡主去福阳宫歇一歇。”
众人都知长公主因着先前的‘救命之恩’对平安郡主很有几分照顾,倒是不觉什么。
苏念惜立时拜谢,起身时,却因跪得太久,双腿发麻,身子一晃。
不想,又被裴洛意扶了一把。
这一动作,再次惹来不少人注意。
有人的目光在苏念惜那张大哭过后犹如水洗碧玉的脸上扫过,暗暗啧舌。
王钊斓更是满心欢喜,朝长公主看了眼。
姑嫂两人的目中皆闪过彼此才懂的心思。
莲蕊真人静静地看着,指甲一点点掐进身边的椅子扶手里。
圣人揉着快要裂开的额头,对赵德宁低声道:“取仙丹来。”
底下。
裴洛意对周围各色反应毫无在意,面色淡然地松开手,朱影与碧桃这才赶紧上前,将人扶住。
苏念惜朝他看了眼,见那副冷冰冰的脸,暗暗撇嘴。
道谢过后,依着朱影,转身,便瞧见了那边已被宫人抬走的苏文峰……的尸体。
双目圆瞪,满面鲜血。
死得这般,凄惨。
她掩住口鼻,似是被吓到。可那帕子后的唇角,却一点点地弯起。
——她的黄泉路,又迎来了他苏家的一位贵客。
且等着吧,不用多久,你们全家,就能在底下,好好地团聚了。
转过身,再次对上站在一旁的沈默凌的目光,似是扫过无物,径直离去。
沈默凌只觉胸腔仿佛被一只柔荑给狠狠撕开。
愤怒之下,却是按都按不下去的痛。
她到底为何,为何要这般对他?
上首,长公主朝裴洛意招手,“大郎,来,坐姑母这儿来。”
裴洛意神色清冷,走过去,安然坐下,丝毫没有负伤之态。
储君稳重仪态,叫不少朝臣暗暗点头。
对面,莲蕊真人扫过那张脸,缓缓松开手指。
殿内的血迹很快被擦去,歌舞伶人再次入殿,笙歌响起,方才的惊心动魄很快便被散去了九霄云外。
人命,鲜血,公道,是非,在掌握命运的权贵眼中,根本无需在意。
纪澜歪靠在桌子里,看面色铁青被禁军‘护送’离去的沈默凌,笑得直揉肚子。
另一边,周雅芙扭头,看到父亲不满的视线,垂下眼帘。
裴煜赐醉醺醺得举起杯子,朝裴洛意走去。
……
福阳宫中。
苏念惜洗过脸后,又重新换了一套衣裳,朱影领着两个小宫女便提了几个食盒过来,笑道:“太子殿下吩咐,麟德殿喧闹,郡主也不必过去了,就请在此歇息片刻,待会儿放天灯的时候,奴婢再陪您去城墙放灯。”
碧桃走过去,与她一道摆出食盒,看了一眼,便笑起来,道:“朱儿姐有心了,这荷包鲊,炮羔,还有这玉露团和乳粥都是郡主爱吃的。”
朱影一笑,朝走过来的苏念惜道:“是太子殿下吩咐。”
苏念惜坐下来,拿了筷子夹了一块玉露团,慢条斯理地吃了后,才道:“太子殿下哪里会知晓我喜欢吃什么?莫要诓我。”
朱影弯唇,“郡主怎么不信?殿下说,郡主方才耗费了心神,吩咐御膳房备些令人心情愉悦的甜食,不然御膳房怎会如此费心打听郡主喜欢的吃食?”
苏念惜轻笑,斜了她一眼,“你倒是会说。不过,今日殿下怎会去宫宴?我记着往年殿下似乎很少参加?”
朱影给她布菜,想到十字凉亭时苏念惜的怒意。
笑了笑,道:“许是因为担心?”
“担心什么?”苏念惜又吃了一口玉露团。
朱影朝她看去。
苏念惜抬眼看她,片刻后,眼睛一亮,“因为我?真的?”
朱影失笑,刚要开口。
夏莲回来了。
“郡主。”她脸上还有些汗,也不敢近身怕熏着苏念惜,便隔开远远地道:“您那边没吩咐来传人,奴婢便让小柱子去传话,告诉方叔将那几人又送回去了。”
“嗯,辛苦你跑一趟。”
苏念惜吩咐碧桃给她打水洗脸,待吃完晚膳后,夏莲也重新拾掇好了过来。
见着她红通通的眼睛还惊了下,待听了碧桃的话才安下心来。
恭声回苏念惜的话。
“蓉娘子前往福宁宫时,确实按着郡主的吩咐,哭求悦嫔救宋郎君,悦嫔答应了。”
“哦?”苏念惜挑眉,问:“真的答应了?”
夏莲想了想,道:“像是答应了,可是话里话外的却透着为难。那意思,好像需要蓉娘子再多花些银子去买通关系。”
她朝苏念惜看去,“蓉娘子答应,回去后再给悦嫔准备五万两银票。”
“五万两?”苏念惜差点被逗笑了,“有这银子,蓉姐姐自己去买什么关系不能成?何必还要走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后宫嫔妃的路?”
夏莲没出声。
苏念惜指尖敲了敲桌面,又问:“还有什么其他的?”
夏莲又道:“蓉娘子待得时间不多,奴婢并未能看出多少不妥之处。只是……”她略一迟疑后,道:“奴婢瞧见六公主了。”
苏念惜眼神微异,知晓夏莲不会平白无故提起六公主,朝她看去。
夏莲皱了皱眉,还是说道:“六公主,容貌实在太过寻常。”
“啊?”苏念惜倒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很是纳闷:“容貌寻常也并非异事,你缘何会觉不妥?”
夏莲想了想,道:“太子殿下金质玉相。”
苏念惜瞬间明白过来。
圣人本就容貌出众,皇后娘娘更是万里挑一,故而生出的太子殿下颜如冠玉。
虽并非说皇室里就没有容貌寻常的孩子,可是能进后宫的女子,哪个不是相貌出挑的?看看杨蓉就知晓悦嫔定也是个美人。
夏莲虽说得隐晦,可苏念惜觉得她不会对一个孩子的容貌言辞太过,必然是留了几分。
这便等于,那六公主的容貌,只怕连寻常都算不上。
“哦?”苏念惜来了兴致,看向朱影,“宫中对六公主的相貌没有人怀疑?”
第271章 谁的把柄
朱影自然明白苏念惜说的意思,笑道:“自然是有的,不过已做了滴血验亲。且悦嫔是足月生产,与彤史的记档相符。”
苏念惜点点头,倒是没再多问,转过脸又问夏莲,“还有什么?”
夏莲道:“其他倒是并无什么。不过,如蓉娘子所说,她在福宁宫做的,确实是伺候悦嫔的事宜。蓉娘子去的时候,悦嫔正是午休后,蓉娘子要跪在榻边伺候她起床。”
苏念惜一听,眼睛就眯了起来,“她福宁宫是没有宫婢了?蓉姐姐竟糊涂成这般,任由她磋磨……”
没说完,又抿住嘴——前世的自己,与蓉姐姐又有何分别?
为了挂念之人,只觉自己忍受那非人的羞辱,便能护住对方。
夏莲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奴婢倒是觉着,蓉娘子倒未尝不是不知。只是顾及宋郎君,只能任由悦嫔这般欺辱。”
“呵!”苏念惜冷笑一声,强忍了怒火,道:“罢了,也不必理会宫里如何。只要琪哥哥能脱身,蓉姐姐便也不必再这般受屈了。”
夏莲点头,“正是如此,也急不来。郡主莫要气恼,可要休息一会儿?”
苏念惜也觉疲惫,今日在麟德殿确实耗费了大精力,正要答应。
“叩叩。”
殿门敲响,一个宫女笑着朝开门的朱影屈膝行礼道:“奴婢是今日御前伺候的,奉长公主殿下吩咐,来请郡主去太液池游船。”
说着,递上了长公主殿下的鱼符。
朱影看过后,问:“不是说去城墙放灯么?”
那宫女笑道:“长公主殿下说城墙人多,郡主身子弱,被挤着了反不美。不若同长公主殿下一同登画舫,随秋神娘娘一同游览皇城风景。待到了拜月阁,再去放灯。”
供奉秋神娘娘的船最后会停靠在拜月阁前的人工湖上,长公主以画舫尾随,确实也会行到那处。
朱影回身请示。
苏念惜想到今日之局,多亏长公主几番暗中相助,自然要去道谢,强撑了精神应下。
一行人收拾一番,随那宫女往太液池去。
而另一头的藕香榭中。
“沈默凌,你好大的胆!敢让人将我强掳到此处!若是圣人知晓,你如何交待!”
被人一把推进只燃着一盏灯笼的屋内的莲蕊真人脚下踉跄,好容易扶着长桌站稳,玉莲色的面容上一片怒意。
而对面昏暗的光线里,沈默凌站在窗边,看远处太液池上,掩身于一片靡丽火光中的秋神娘娘,眼神晦暗不明。
听到莲蕊真人的斥责,他冷笑一声,转过脸来,道:“本王若不行此手段,真人如何肯屈尊见本王一面?”
莲蕊真人自打在天坛前开口,便知这一出是躲不了。
一双秀眉拧起,道:“王爷想利用我,为你沈家再进一步做垫脚石,却不曾想过,我被你沈家推到前头,妄图代替皇后娘娘,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我如何自存?”
沈默凌不掩讥讽,朝前走了两步,“莲蕊真人莫非忘了,沈家才是你的依靠。只有沈家势大,真人才能在这后宫安安稳稳。沈家若是没了,凭着沈家登至如今高位的你,还想活?”
莲蕊真人心下一沉——果然同平安郡主所说一样!
沈默凌,根本就只是将她当作一颗棋子罢了!
顿时怒气上涌,斥道:“所以沈家给我的依靠,就是拿着我表妹,当作随意能拿捏我的把柄么?!”
沈默凌脸色一变,忽而上前,单手直接掐住她的脖子,怒道:“这就是苏念惜今日在天坛要挟你退出的说辞?”
莲蕊真人瞬间窒息,满面青紫,伸手抓挠沈默凌的护腕,挣扎道:“沈默凌,你别忘了!我若死了,你可没好处!”
沈默凌如今受了圣人疑心,想恢复往日圣宠,唯有靠莲蕊真人。
“咚!”
沈默凌忽然一把将人甩开!
莲蕊真人撞在长桌上,深吸一口气,按着桌面不住咳嗽。
沈默凌冷冷看她,“你那表妹,我已杀了。”
莲蕊真人捂着脖子,募地抬头,“什么?”
沈默凌道:“她身份已然暴露,留着是个祸患。”
莲蕊真人脸色一变,心下却已大颤——沈默凌不可能轻易放弃能要挟她的把柄,能杀了表妹,必然是抓住了更要紧的把柄!
莫非他也知晓了玉团儿?
她抠住桌面,看向沈默凌,道:“王爷杀了表妹,就不怕我……”
沈默凌嘲弄,“真人不会以为,你那一家子,我就留了这么一个活口吧?”
莲蕊真人眼眶一颤!
看着像是被沈默凌的话给吓到,可抠在桌面上的手指却陡然松开!
——他还不知晓玉团儿的存在!
看向沈默凌,斥道:“王爷还真是好手段!”
沈默凌看着她,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忽而道:“苏念惜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莲蕊真人讥笑,“王爷为何不去问她?”
沈默凌脸色一冷!
莲蕊真人上下看了他一圈,道:“真没想到,一心只有权势的摄政王,还有这样的一日。”
她是个以色侍人的,最会观察的便是男人看女子的神态言情。
今日沈默凌在麟德殿对苏念惜说的话,看她的眼神,以及方才提起她的种种,分明是——动情了!
当真可笑!
这可是沈默凌啊!一个外室之子,敢弑父夺权的残忍恶鬼,居然也会爱上旁人?
说出去,谁会信?
见沈默凌只是沉着脸居然没反驳,莲蕊真人的眼底又闪过异色。
松了腰肢侧靠在长桌旁,再没了先前那番端雅高贵不可侵犯的仙然姿态。
不掩嘲弄地说道:“可惜,平安郡主却似乎对王爷恨意不浅。”
沈默凌眼神一狞。
莲蕊真人知晓沈默凌还得靠她博得圣宠,便也不惧,弹了弹长长的指甲,道:“王爷不会真杀了护国公夫妇吧?”
“砰!”
沈默凌一拳砸在长桌上!
他实在不明白,那梦境中,他分明不曾伤她至亲半分,更是在她走投无路时将她收留府中,给了她所有女人都不曾得到的他的宠爱。
为何,为何她还要这般恨他?!
竟要对他说出‘去死吧’这样恶毒的话来!
看着沈默凌的神色,莲蕊真人几乎要抚掌大笑!
好啊!天道好轮回!沈默凌对苏念惜的情意,怕是比她以为的更加深厚!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转过脸来看沈默凌几乎扭曲的面庞,忽而道:“王爷想娶平安郡主为妻?”
第272章 她想嫁东宫
沈默凌张口便道:“她也配!”
说完就见莲蕊真人目露诧异。
微微一顿,忽而眉头一皱——他为何对苏念惜会有这般下意识的轻视?
是私心里将她当作了梦境中那个声名尽毁、无依无靠,只能仰仗他的怜爱活着的后院金丝雀儿?
可如今的苏念惜,京中人人称赞,深受长公主喜爱,敢在麟德殿与圣人说笑,甚至能胆大包天地走去天坛,拨弄朝局!
两个完全不同的苏念惜,一时让他产生了恍惚的割裂感。
梦境现实,几乎分不清。
直到脑中那个温香软玉的面孔变得冰冷恶毒,张口对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去死吧。
他忽而抬手,掀翻了长桌上摆着的空花瓶。
“哐当!”
瓷片炸开。
莲蕊真人却连神色都没变一下,反而笑吟吟地看向沈默凌,道:“看来王爷还能分得清孰轻孰重。她平安郡主不过空有名声,便是得了几分圣宠,却也不配给安宁侯府做主母。不过,王爷想要她做个玩意儿,却也难。”
这满嘴言辞,哪里还有半点儿高高在上的天仙之人姿态?
沈默凌却一脸寻常,只抬眼看她,片刻后,问:“真人有何高见?”
莲蕊真人一笑:“女子么,不过清白二字。”
沈默凌眼瞳一缩。
莲蕊真人一看,眉梢挑起,“看来王爷动过手了,没成?”
沈默凌冷冷看她。
她弯唇,朝后靠去,道:“一次不成便两次,总能得手。”
沈默凌瞧着她那清纯可人的脸上毫不掩饰的恶意,冷笑:“看来真人被她拿住了不小的把柄。”
莲蕊真人指尖一颤,朝沈默凌睨去,笑道:“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要挟我。今日之局,总该叫她吃些教训才是。王爷若是想要人,我可助王爷一臂之力。”
只有苏念惜完全被沈默凌毁了,她才能将她的命攥到自己手心里。到时候,还怕她说出玉团儿的身份?
沈默凌看着莲蕊真人,片刻后,道:“不劳真人。真人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儿。”
莲蕊真人笑容微僵,随后又弯唇,“替王爷说几句好话而已,不过小事……”
不想,沈默凌却将一个瓶子放在了长桌上,道:“这个,夏猎时,放在皇后的饮食中。”
夏日祭过后不久就是夏猎。
莲蕊真人眉头一皱,“往年夏猎皇后都要留守宫中……”
“本王自有法子让她去。”沈默凌看了眼外间,有随侍在窗外晃了一下,他转过身,道:“到时候会有人将计划给你。这段时日,本王会压着沈家不来找你麻烦,至于你该如何做,不必再多提醒了吧?”
莲蕊真人没说话,将那瓶子收起,转身,走到门口,忽而又侧脸道,“王爷,看在你看顾我的份上,我给你提一句醒。”
沈默凌抬眼。
莲蕊真人一笑,“平安郡主,想嫁东宫。”
“!”
沈默凌募地朝前一步!
莲蕊真人却没再看他,转身,走出门时,脸上的恶意瞬间消失,又变成了那个优雅温柔的修仙之人,缓步离去。
“王爷。”
随侍进了屋内,低声道:“人朝太液池这边来了。”
沈默凌面色狞狠,朝外走去,“无论任何代价,将人捉住!”
随侍惊讶,“王爷,您要亲自去?可是一会儿便要准备登城墙放灯了。”
往年能在圣人身边放灯的皆是宠信,是沈默凌必争之位。
可今年,他居然要为了一个平安郡主放弃?
见到沈默凌还往前走,随侍立马追上,低声道:“王爷,天坛之事已让家主不满,麟德殿又惹了圣人不悦。若是城墙放灯,您还不在圣人身侧,怕是会引来不好议论。”
沈默凌脚下一顿!
随侍又道:“您如今大权未定,不好让东宫有反扑之力。”
沈默凌转脸,朝他狞目看去。
“属下僭越,请王爷恕罪。”
沈默凌深吸一口气,又朝太液池那边已完全亮起供奉长明灯的秋神娘娘的船,数息后,沉声道:“告诉图典,不可伤她。”
“是。”
沈默凌又看了眼太液池方向,转身,朝城墙方向大步走去!
……
檐牙勾角遮清月,松柏弓躯现老翁。
苏念惜扶着碧桃的手,朝园子里指,“你看,那棵树,像不像个人?”
碧桃转脸一瞧,不甚明亮的花园小道上,那掩藏在松林之后的树影,正活脱脱一个老翁弓背含腰的模样。
顿时吓了一跳,又急又怕,“郡主何苦吓唬奴婢?”
苏念惜失笑,摇摇头,“我以前也被吓过。不过看得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可怕了。你再多瞧几眼?”
碧桃却怎么都不肯再转脸朝那边看去。
朱影看了眼前头领路的宫女,笑着问:“郡主何时被御花园的树影吓过?”
苏念惜笑容不变,道:“好多年前了。”
前世,苏柔雪只要被沈默凌冷落,就会找出各种法子磋磨她。直到她怕黑,就让她在深秋的夜里独自待在萧条无人的偏僻园子里,不许点灯,还不时叫人在外头哭。
她被吓过许多回,后来……也就慢慢地习惯了。
夏莲笑道:“郡主不过才多大年纪?说话老气横秋的。”
苏念惜一笑,正要说话。
前头朱影忽而一个箭步上前,一掌捏住那宫女的后脖颈,低声道:“往太液池的方向明明有大路可走,缘何要带我们走此小路?!”
朱影一直是暗卫,对庞大后宫各路虽不熟悉,却也不至于完全陌生。
那宫女吓了一跳,被掐得差点跪在地上,立时说道:“这儿去太液池最近,奴婢是怕长公主殿下等得着急……”
“咔嚓!”
话没说完,被朱影直接一扭下巴,颈骨清脆一响,便瞪着眼倒了下去!
碧桃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夏莲更是满面惊愕地看向朱影——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宫女姐姐,杀人竟然这般干脆利落!
朱影已迅速回转,扶住苏念惜的胳膊就道:“怕是不妥,郡主,跟奴婢走!”又看了眼夏莲,“带上碧桃!”
说着,半搂住苏念惜的腰就朝来路迅速跑去!
“咻!”
忽而,破空之声凌厉而来!
第273章 直接杀了!
朱影脚下一顿,一转身推开身后夏莲,同时单臂环着苏念惜往后连退数步!
往肩头一扫,一枚暗器扎进了皮肉里!
她将暗器往外一拔,同时用巾帕快速缠住伤口。
“朱儿!”苏念惜轻呼,“你受伤了?”
朱影朝她温柔一笑,将人挡在了身后,抬眸,就见前方有两人从林中走出来。
朱影当即高呼,“你们是何人!敢在宫中行凶!”
图典扫了眼站在朱影身后的苏念惜,又看朱影,没说话。
他身旁那中年男子却说道:“方才那一下可是奔着性命去的。你不仅能救下这几个拖后腿的,还能避开要害,看来功夫不错。”
说着,握住腰间蝴蝶双刀,正要上前。
“噼——啪!”
一枚暗哨忽而被放入半空,炸开一朵璀璨火花!
凤宁宫。
陪同皇后正要前往城墙的裴洛意闻声,转脸,清冷淡漠的眉眼瞬间凝霜!
转身便走!
“大郎!你要去何处?”王钊斓忽而握住了他的手,“今日因天坛之伤,圣人不会再拦你登城墙,这是向天下证明你身为储君不会被轻易动摇的机会!”
裴洛意却按住了她的小臂,又朝暗哨炸开的方向看去,低声道:“阿娘,平安有危险。”
“什么?!”王钊斓眼神一变,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你要去救她?那多带些人。崔福,你带人跟着太子……”
“阿娘,”裴洛意却道,“不必惊动太多人。”
王钊斓立时明白过来——裴洛意并不想让人知晓他与苏念惜关系过密。
皱了皱眉,还想说话。
裴洛意却已纵身离去,速度之快,不过眨眼已过中门。
她话到嘴边吐不出来,只焦急地轻轻跺了下脚,又转脸看城墙方向,低声对崔福道:“你带几个口风紧的,去瞧瞧怎么回事儿。”
崔福今儿个在麟德殿也是见识到了这位平安郡主以身为利,将摄政王给步步逼入囹圄的厉害,也知晓皇后和长公主对她的心思。
立时答应,“娘娘放心,奴才这就去。”
王钊斓点点头,这才坐上凤辇,往城墙行去。
太液池边的松林内。
中年男子脸色一变,看向将空管扔下的朱影,拔脚就要上前。
却被身后图典拽住。
“做甚?!”他不满。
图典上前一步,缓缓抽出腰间佩刀,道:“今夜目的是平安郡主,不可被她拖延时间。你去解决那两个婢女,然后将人带走,这个我来解决。”
他声音不低,夏莲几个脸色一变!立时护在了苏念惜身前!
中年男子怒道:“就不能你去抓人?!”
图典看向前方,面无表情道:“你不是她的对手。”脚下一踩,轰然袭来!
“快走!”
朱影手腕一翻,一柄软剑直从腰间抽出,一把荡开图典的长刀!
“当!”
清越震声竟有雷鸣!
朱影一个翻身,又朝横向一刺!
那偷袭的中年男子一下朝后躲开,“啧!”了一声,怒笑,“果然是个厉害的,可惜,今儿个得死在这儿了!”
又瞪图典,“你怜香惜玉个屁啊!直接杀了!”
说完,蝴蝶刀一翻,再次朝夏莲和碧桃杀去!
朱影怎会给他机会,软剑如蛇,自后方游走而来,直迫得中年男子连连后退,半点儿近不得苏念惜几人!
气得直骂娘,索性翻过身来,朝着朱影就上下飞劈!
图典也从后方袭来!
朱影身形如魅,仅凭一人,硬是撕缠二人不能去追苏念惜半步!
忽而!
她动作一顿!
图典手起刀落!
朱影眼神一暗,往旁一滚!
“当!”刀刃劈在路砖上!
图典转脸,就见朱影肩头血流如注!她单膝跪地,面色已是青紫!
中年男子大笑,转身便朝苏念惜奔逃方向追去!
苏念惜回头瞧见朱影飞身要追,却被图典直朝伤处刺去,不得已回身与他对抗!
眼下发涩,与碧桃几人扑进长廊,眼看前方巡逻禁军闻声赶来,张口便呼。
“救命!”
那中年男子低骂一声!身形如风,竟一个飞扑落在了三人身后几步外!
伸手一抓!
夏莲一把推开碧桃,“快带着郡主逃!”
转身便朝那中年男子扑去!
可她哪里是那男子的对手?这分明是想以身拖延时间!
中年男子眼神凶残,蝴蝶刀转手便朝夏莲脖颈砍来!
“夏莲!!!”
“当!”
忽有一柄短锏从斜方飞转而来!直接将蝴蝶刀砸开!
中年男子竟被震得连退数步,脸色一变,蝴蝶刀还要朝夏莲劈下!
“哒。”
一道小小人影落在了夏莲身前,手中一扬!
一大把粉尘惊得中年男子连连后退!
良辰擦了擦手上的土,抓起掉落地上的短锏,一转手花,朝夏莲笑道:“夏莲姐姐,没事儿吧?”
夏莲后背全是汗,心有余悸地看着良辰,摇了摇头,又猛地转身,“郡主!”
“何人敢在宫中行刺?!”前头,禁军已跑到近前!
中年男子眼见苏念惜已进了禁军的保护范围,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便朝外扑去。
苏念惜当即喝道:“良辰,他们的暗器伤了朱影,有毒!”
良辰笑吟吟的双眼顿时阴森如蛇,一握短锏,直朝那中年男子砸去!
“哐!”
中年男子只觉背后罡风来袭,下意识躲开,短锏砸在身侧墙壁上,竟生生砸出一个洞来!
他眼神微变,回头看了眼扑杀过来面毒如蛇的小丫头片子,只觉后背寒意微起,再次纵身朝暗处飞奔!
良辰还要去追。
苏念惜又在后头喊道:“良辰,救朱影!”
良辰扭头一看!
图典的刀竟对准满面青紫的朱影胸口扎下!
她霎时目眦欲裂!抓着短锏再次奋力掷去!
可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来不及!
眼看那寒光一闪!
一道黑影忽而从上方落下,手中朴刀抡做圆月,直朝图典头颅劈下!
图典当即后退!
“歘!”
刀影如虹,追着图典便杀了过去!
不过眨眼。
“当!当!当!”
数十下交锋已起!
苏念惜定睛望去——竟是玄影!
立马朝朱影那处跑去,却被追上来的禁军拦住,“何人在宫内擅闯!出示鱼符!”
夏莲忙上前将鱼符交出。
那禁军校尉却还是皱眉,怀疑地看着苏念惜,“后宫禁苑,闲杂人等不可随意出入。眼下闹出刺客,还请郡主随卑职前往……”
苏念惜已恼怒斥道:“刺客就在那儿,你们不去捉拿,却在这里盘查我不休。你们……”
忽而,她脸色一变,一把将夏莲往后一拽!
一抹刀影擦过夏莲的身侧!
夏莲募地瞪眼!
第274章 您生气了么?
苏念惜已拽着夏莲和碧桃迅速后退,厉声道:“你们不是禁军,你们是……摄政王的人!”
那穿着禁军校尉收了刀,看向苏念惜:“郡主,识相点就乖乖跟我们走。”
夏莲和碧桃再次环住了苏念惜!
良辰也落在了一旁,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们,“冒充禁军在内宫行走!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人笑了下,“谁说我们不是禁军了?”
也不废话,摆了摆手,“王爷吩咐,活捉平安郡主,其余的,不必留活口。”又看了眼那边与图典缠斗的玄影,厉声道:“速战速决!”
“是!”
身后七八人一拥而上!
良辰抽出另一柄短锏,往前踏出!
“当!”
厮杀再起!
苏念惜被护着连连后退,浑身颤栗——禁军,刺客,宫女,这周详细密的安排,分明不是临时起意!
沈默凌早就打算今日将她掳走!甚至不惜在皇宫动手!
他还以为自己是前世那个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摄政王么?这么不把皇室放在眼里!
“郡主!”
忽而,那校尉忽而从后方落下,一把抓住苏念惜的肩头,直接将她扯了过去!
碧桃压根没防备,惊叫一声,扑过来!
正与人撕缠的夏莲扭头,亦是一惊,然后就被踹了出去,眼看一头要撞在身后的假山上!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按住她的后背,将她往前轻轻一推。
她眼眶一颤,扭头,就见一个灰巾蒙面的年轻男子朝她看了眼,然后身形一闪,朝前方的禁军扑去。
她立马转脸去找苏念惜!
就见那禁军校尉已拖着苏念惜朝前方暗林中行去!
“郡主!”
夏莲和碧桃齐齐往那边追!
不想,才跑了几步。
那禁军校尉的身影忽然顿住!
接着,竟一步一步往后退!
夏莲和碧桃抬眼,就看那暗影里,一身玄紫长衫,面容冷若霜云的太子殿下,缓慢从林中走出来。
漆黑冷眸静静地看着那禁军校尉,道:“松开。”
禁军校尉微颤,忽而举刀朝裴洛意砍去!
“砰!”
身侧,青影直接抬脚,将人踹得飞了出去!正好落在良辰脚下!
脸上沾着血的良辰狞笑一声,一脚踩在他的大腿骨上!
“啊——”
那禁军校尉惨叫痛苦蜷缩,又被良辰直接踹在胸口上,登时痛得连声儿都发不出来!
被推搡开的苏念惜抬眸,看走到近前的裴洛意。
月辉之下,这人的周身仿佛笼罩光洁,缓缓从天上踱步而来,落到她的面前,风姿神韵,叫人神魂颠倒。
然后,就听他清清冷冷地说了句:“留两个活口,其余,格杀勿论。”
“!”
她眼瞳微颤。
高洁圣雅的佛子,这一瞬,化作了无情无仁的弑神。
原本混乱的暗林中,登时响起数道杀戮之声。
连风声儿都没惊动,单方面碾压的杀局已然落幕。
那边,青影扶起了朱影。
玄影落了下来,单膝跪地,“殿下,属下办事不利,人跑了。”
裴洛意看都没看他,只淡声道:“自去领罚。”
玄影立时俯首,“是!”
青影又道:“殿下,朱影中毒了。”
裴洛意依旧面无表情,“送去闻三五处。”
“是。”青影应下,背上朱影就跑。
良辰看了看,见夏莲朝她点点头,立马追了上去。
裴洛意又扫了眼地上倒着的尸体,道:“两个活口带去暗房,其余的,送去摄政王的马车上。”
苏念惜从没见过这样的裴洛意。
虽他从来都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儿活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却从未如眼下这般,不近人情到了……叫人心生畏惧的漠然。
这才是当朝太子真正的面目么?
苏念惜抬眼看着他,忽而伸手轻轻地戳了下他的胳膊。
一直看着不知远处暗色的裴洛意眼神微动,却并未朝身侧望去。
苏念惜歪了下头,又戳了下,手指还没收回。
就听这冷得有些吓人的太子殿下道:“孤让人送你去姑母处。”
说完,转身要走。
袖子却被一把扯住。
他脚下一顿,就听身后传来小女孩儿轻轻弱弱的问声:“殿下,您这是在……生气么?”
他握着念珠的手指倏而一紧,却依旧不曾回头,收回手,径直往前大步走去。
苏念惜看着他,满心疑惑,忽而眉头一皱,提着裙子便追了过去。
“郡主,郡主。”
碧桃和夏莲不敢大声喧哗,只得跟在后头小声轻唤,“您去哪儿啊?太子殿下不是说让您去长公主殿下处么?”
苏念惜却并未说话,追着裴洛意,直到……气喘吁吁地到了御花园东南处。
就见,前方,圣人为首,一行人浩浩荡荡正边观赏宫内景致,边往外宫方向走去。
而裴洛意,不过领着随从一二,迎着这一群人而去。
然后,径直走到站在圣人身侧的沈默凌面前。
抬手。
“啪。”
一巴掌扇在了沈默凌的脸上。
与上回在酒楼的厢房内不同,这回几乎是当着群臣的面羞辱,沈默凌登时面色狰狞,看向裴洛意,怒笑:“太子殿下这是做甚?!”
周围一众人也都惊了,皆朝这位除却朝政鲜少问及俗世,更与人寡有纠葛的太子殿下。
便见他眼神淡漠地看着沈默凌,道:“摄政王似乎忘了孤先前的话。”
沈默凌眼神一厉,随即讥声,“太子殿下想杀我?”扫视一圈,朝前方的圣人看去,“当着圣人的面?”
王钊斓心头一跳,刚要上前。
“噌!”
裴洛意已一把抽出了旁边禁军腰间的佩刀,直朝沈默凌刺去!
“太子不可!”“殿下!”“大郎!”
无数人声登时惊呼!
圣人更是面色铁青,扭头看向竟然真的敢在他面前行凶的裴洛意!
莲蕊真人妙目流转,唇边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歘!”
刀锋掠过沈默凌的脖颈前!凌厉的杀意毫不掩饰!
后退数步的沈默凌瞳孔骤缩,震愕地看向对面竟真的如此肆无忌惮的裴洛意,当即喝道:“太子殿下好生猖狂!这是以为自己大权在握,便再不掩藏狐狸尾巴了……”
“唰!”
不想,裴洛意刀刃又一转,再次朝沈默凌横向劈来!
第275章 罚太子禁闭!
沈默凌大惊!不想裴洛意并非恐吓,而是真的想杀他!连连后退!
可裴洛意却刀锋不敛,直逼而来!
旁边的禁军迅速上前阻拦!
“当!”
裴洛意的刀刃被几人死死架住!
圣人终于大怒,“太子!你想干什么!”
裴洛意看着那边被禁军护在后头的沈默凌,面不改色,淡淡道:“沈默凌,孤从前还真是高看你了。”
一句话,将沈默凌直接踩进了泥尘里!
沈默凌登时神情狞鸷,却很快又狞笑起来——能惹得太子这般气恼,看来人已经到手了!
阴沉沉地讽刺道:“太子殿下不遑多让,臣倒是没发现,原来太子殿下身上披着的,不过也就是一层假模假样的人皮。”
两人针锋相对,却一句都不曾提及苏念惜。
不知内情的众人皆是一头雾水。
“放肆!”王钊斓却觉得儿子此时情形很不对,斥道:“摄政王身为臣下,敢这般羞辱太子,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沈默凌沉眼,还没说话,一旁,莲蕊真人的目光在圣人与皇后之间流转一过,轻笑:“太子殿下是个四大皆空的修士,这般动怒,想必定有缘由?”
这分明是想将苏念惜掀到明面上来!
沈默凌当即眸光如刀,朝莲蕊真人扫去。
裴洛意却神色静冷,依旧看着沈默凌。
一旁,圣人怒不可遏,“太子!你的眼中还有没有朕?!敢当着朕的面前撒野,这皇宫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花树后头,苏念惜看着浑身杀意不休,气势凛然的裴洛意,眼眶一点点瞪大。
他这是……生气了?
他竟然会生气?
为了她么?
下意识想走出去,却被跟着的碧桃和夏莲死死拉着。
“郡主?”忽有人在后头出声。
苏念惜回头,瞧见这圆脸微胖的黄门,不正是皇后跟前的崔福么。
“郡主,此处不宜停留,奴才奉娘娘的命,来带您去凤宁宫歇息。请郡主随奴才前往。”崔福笑吟吟地低声道。
苏念惜犹豫了下,又看了眼那边。
裴洛意提着刀寸步不让,沈默凌躲在人后讥声讽刺,圣人怒发冲冠大声呵斥,众多群臣面色各异。
他孤身一人,面朝囹圄。
想了想,对崔福低声道:“劳烦崔黄门,去跟太子殿下说……”
这边。
圣人双目赤红,“朕看你是要翻天!来人!将太子拿下!”
王钊斓看着只一人被责骂呵斥的儿子,心下只觉酸涩,立时上前,“圣人,双方冲突,您却只问责太子,摄政王以下犯上,您却一问不问。若长此以往,今后君不君,臣不臣,何以尊卑,何以天命?”
“你!”圣人猛地转头!
莲蕊真人已笑道:“皇后说这话,有失偏颇。事端分明是由太子挑起……”
话没说完,前头,崔福领着两个小内侍匆匆跑来,到了近前跪拜之后,恭声道:“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身子不适,想请闻大夫过去瞧瞧,特吩咐奴才来请您示下。”
几个知晓内情的皆神色变化。
王钊斓明白,崔福刚刚是被她调派去照顾平安郡主了,这只怕是那孩子的意思,想先引开大郎,别让他冲动行事。
沈默凌冷笑,这假慈悲的太子,好容易得了嚣张,怎会轻易放手?
不想,那方才便是被圣人呵斥也铁了心要杀他的裴洛意,竟微微侧脸,将手中的兵刃递回给那禁军,然后转身问道:“姑母如何了?”
沈默凌眉头一皱——就这么退下,他岂不是白白受辱?
崔福已道:“女官并未说明,只说仿佛晕了过去。”
裴洛意眉心微蹙,微微颔首,“去传闻三五。”
“是。”崔福应下,立时退下,朝东宫方向去。
王钊斓扫了一眼,道:“大郎,你同我去瞧瞧长公主……”
不想,话音未落,身后沈默凌忽而道:“太子殿下在圣人与诸位大臣面前这般羞辱了臣后,就想扬长离去么?”
王钊斓张口便要斥,却被走到身旁的裴洛意微按了下小臂,朝她淡淡摇了摇头,又侧过脸,冷漠地扫视了一眼沈默凌,无起无伏地说道:“孤要教训你一个臣下,莫非还要挑场合么?”
“!”
沈默凌自打当上摄政王,可谓一步升天,纵使有人不满咒骂,可是被他以手段处理了一批后,如今连内阁那几个老臣都不敢多言,走到哪儿不是被人捧着?
已经许久没有受过这样轻蔑的嘲讽了!
裴洛意这样随意的言语态度,让他再一次想起自己身为外室子的身份,无论他穿得多华丽,走得多高,身份多贵重,他这样的人,在真正的天潢贵胄眼里,就是蝼蚁,是臭虫!
他死死盯着裴洛意,忽而道:“看来太子是没将圣人放在眼里了。”
王钊斓当即怒喝:“摄政王!你也配跟圣人相提并论……”
“赵德宁,传旨,太子御前失仪,罚去冷泉禁闭!无召不可出!”圣人忽而喝道!
王钊斓脸色一变,“圣人,太子的身子尚未好透,今日又受了伤,冷泉苦寒,他如何能受?”
圣人气得直喘气,浑身都在冒汗,只觉浑身的火都在烧,攥着莲蕊真人的手,根本不理睬皇后的话:“将太子带走!”
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王钊斓面色青白,转脸,就见裴洛意已被御前侍卫和赵德宁围住。
她还想说话。
却听裴洛意道:“阿娘,去瞧瞧姑母。”
这姑母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王钊斓眼眶泛红,“大郎,怎地如此冲动……”
裴洛意却没再多说,看都没看一旁的沈默凌,在御前侍卫的押送下,神色静寒地前往冷泉。
沈默凌森森然立在那儿。
就听王钊斓道:“传本宫懿旨,摄政王以下犯上触犯宫规,罚他在太液池边跪着向秋神娘娘为太子祈福,没有本宫的旨意,不得起身!”
沈默凌募地看向王钊斓,“皇后凭何如此罚臣!”
“就凭本宫是皇后!”王钊斓道:“来人,带他去!”
护卫皇后的禁军走过来。
第276章 管我做甚
沈默凌看着满面怒意的王钊斓,忽而嗤笑一声,“臣谨遵懿旨。不过,臣身子素来康健,可不比太子殿下,风一吹便倒了的柔弱。这冷泉,太子殿下也不知能熬到几日……”
“带下去!就跪在半月池边!”王钊斓喝道!
半月池,碎石嶙峋,根本不是能跪的地方。
沈默凌倒是没说什么,被禁军押送下去。
王钊斓忽而朝后摔了一步,幸而被掌事女官扶住。
她深吸一口气,道:“回宫。”
女官担心地问:“娘娘,今日天灯……”
王钊斓摆摆手,“天坛已正名,本宫皇后之位不会变。你亲自去,将那狼皮的大氅给大郎送去,再多带几个手炉。千万别让他冻……”
没说完,又已哽咽,“那样冷的地方,圣人他怎么……”
“娘娘。”女官朝四周看了圈,轻声阻止了她未出口的不敬之言。
一行人回到凤宁宫,却只看到了闻讯匆匆赶来的长公主,并未见苏念惜。
“平安去了何处?她可还好?”长公主满是焦急。
崔福笑了笑,道:“两位殿下不必担心,平安郡主无碍,她去了冷泉。”
……
冷泉,呵气成霜。
苏念惜虽知晓冷泉,却从未想过此处竟冷到了这般地步,一进来便被冻了个哆嗦。
幸而跟来的凤宁宫女官有经验,早早地给了她披了白狐披风还揣了手炉。
她举步朝里走,便见此处修葺得无一处不极尽奢靡,价值连城的汉白玉堆砌的假山,冰晶石做装饰,那雕龙描莲的灯柱上,都摆放着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脚下踩得是海底寒石,屋顶贴的是斑斓宝石装饰。
这哪里像个宫苑,分明就是修建在人间的仙境。
苏念惜越往里走越是目不暇接,心下震撼一层又一层。这满眼的富贵,随处一抓,都是寻常人间见不到的奇珍异宝。
南景的皇室竟然有钱到这般地步?
掀开闪烁光华的鲛珠帘子,再往里去,苏念惜便感觉又冷了一些,不由抱紧了手里的暖炉。
便听里头流水淙淙。
抬眸望去,又是一震。
偌大的白色假山上,冒着寒气的水顺流而下,落入底下一座半圆的大理石池子中。
而裴洛意,外衫尽褪,只着一身单薄中衣,就跪在那池子边。
“咳咳。”
他垂下首,笔直的后背微微弯曲,露出的白皙脖颈,仿若要折断的玉竹。
苏念惜心头一紧,疾步上前,将手里一直抱着的暖炉直接塞进了他的怀里。
裴洛意手心一暖,还当是中宫的人送来物事,转脸看到那熟悉的皎白面庞,长睫一颤,倏地转过头去!
苏念惜却没在意,接了女官抱来的大氅披在他身上,仔细系好带子,将剩下的几个手炉也塞在了他的大氅里,帮他烘暖身体。
转脸四处瞧了瞧,又伸手摸了摸脚下的地砖,皱了眉。
掩不住震惊的女官已递上了一个软垫,看了眼今日居然任由平安郡主折腾也没出一声的太子殿下,低声道:“殿下素来不愿用这些叫人议论,您劝着些。”
苏念惜接过,点了点头,又道:“劳烦姑姑,再去煮一壶热热的姜茶来,还有发寒的吃食,也备一些。”
女官名叫采薇,闻言露出几分笑意,朝默不作声的太子殿下看了眼,应下,“那就劳烦郡主照看殿下,外间奴婢已打点好了,明日天亮前都不会有人过来。”
裴洛意闻言,眉头微蹙,沉声道,“采薇,带她走。”
采薇一顿,苏念惜却一把抓住裴洛意的大氅,瞪眼,“我不走!”
采薇含笑,福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去。
裴洛意的眉间又紧了几分,却并不看苏念惜,只道:“此处乃是禁苑,你擅自入内,若是叫圣人知晓,少不得责罚。回去。”
苏念惜撇撇嘴,试图将软垫往他膝盖底下塞,却见他一动不动。
顿时怒了。
抬手作势要狠狠打他,却又立时想起他的伤,最后落在手臂上的力道却跟轻轻拂了一下差不多。
开口时却是咬牙切齿,“垫着!”
裴洛意却抬手要将系带解开,道:“不必。若我耍滑,圣人只会更加不满,摄政王一方也会借机生事……”
却听苏念惜道:“这是我系的蝴蝶结,你敢解开试试?”
裴洛意一顿,长睫微抬,似是想去看一眼对面小女孩儿此时的神色,却又再次垂下,捏着系带并不松开。
苏念惜冷笑一声,丢下垫子,也抬起手,道:“成,殿下今日偏要受冻是吧?那我也陪着殿下一起受罚!毕竟殿下是因为我才到此遭罪……”
她竟然将身上的披风给解了开来,正要脱下,手腕被捉住。
偏过头去的嘴角一翘,又迅速压下,不满地抬头看向伸手拦住她的裴洛意,“怎么,殿下这是要拦着我?”
裴洛意却仍然不曾看她,只望着不远处那闪烁瑰丽光彩的晶石,淡然道:“今日天坛之乱,圣人早已生怒。有沈默凌做引,正好让圣人借此降罚,不会在之后再变相找出更大的罪责来责难阿娘与东宫。”
苏念惜眼神一闪——原来还有这一层缘由。到底是皇宫养大的孩子,做事果然不可能只有简单的一两三四。
却并不理会,只抬了手又去扯那大氅。
“平安!”裴洛意语气微重,“莫要胡闹!”
苏念惜鼓起腮帮子,“反正殿下也不是为我受罚,那管我做甚。撒手!”
裴洛意却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就是不松开,拉扯数下后,忽而妥协一般地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不脱,你听话。”
苏念惜眼底得意一闪而过,瞥着他,得寸进尺地将腿边的垫子往前推了推,“用这个。”
裴洛意看了一眼,微抬膝盖,正要伸手。
苏念惜立马将软垫塞进去,还前前后后地给拉扯好,左右瞧着确保他小腿膝盖没一点儿碰着脚底的寒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裴洛意终是没忍住,垂眸,就看见白绒绒的狐狸毛里,小女孩儿软绵绵的发顶上,素色的钗环晃动。
又听那娇娇的声音带着不痛快,嗔道:“他们就是想折腾您,偏殿下还跟个傻子似的,净受着!生事就生事呗,反正没人亲眼看见。大不了吵一架,端看谁嘴皮子利索!”
苏念惜说着,抬眸,就瞧见裴洛意掠往别处的目光。
“……?”
眨了眨眼,往前凑了凑。
太子殿下果然又往别处看去。
苏念惜眯眼。
忽而道:“殿下,您方才,是不是生气了?”
第277章 殿下是害怕么?
裴洛意并未回应,只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回去吧。”
苏念惜却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又道:“我一直以为殿下四大皆空,无情无念,是不会生气的呢。”含笑看他,“这样会生气的殿下,好像也没有离我很遥远了。”
裴洛意眼神微凝,下意识想要攥紧念珠,却一握成空。
手指顿了顿,又一点点地蜷缩进掌心。
苏念惜又扯住了他的袖角,轻声道,“殿下,您在看什么?”
裴洛意没说话,也没低头。
苏念惜微微抬起身,强迫自己的身影挤入他的视线,见他又一次要挪开目光。
忽而抬手,捧住了他的下巴。
裴洛意一顿,眼帘微微一颤,却再次垂眸。
苏念惜已凑过来,看着他垂下的眼睛,道:“殿下,自打在御花园那儿救下我后,您就一直不曾看过我。为何?”
裴洛意的手指蜷缩成拳,却只道,“平安,回去……”
苏念惜却一下伸手,将他抱住。
“!”
裴洛意募地抬眼!
小女孩儿带着寒意的身体几乎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清莲的幽然香味夹杂冷意,娇蛮又强势地闯入鼻息。
他抬手,扶住她的腰,又松开,去推她的胳膊,“平安,你……”
“殿下是害怕么?”
裴洛意话音骤消,眼底倏紧,朝脸侧望去。
苏念惜的声音轻轻软软,“怕我瞧见生气时,不一样的殿下?”
裴洛意扶着她胳膊的手指倏而一颤。
不错。
他并不想苏念惜看到那时暴怒中自己的眼神。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道貌岸然的皮相下,凶神恶煞如鬼的模样。
无人知晓,不问红尘的太子殿下修佛问心,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压制内心那恶念难消的罗刹恶鬼。
当年他中的,是可损毁根基的春毒。
皇权倾轧,无所不用其极,对一个孩童便能下如此狠手,幸而苏无策发现及时,又借阿娘之手掩饰成病症类似的寒毒。
他苟延残喘得活,却残毒难消。
人人道他圣洁高雅,却不知他满腹欲念,却只有一副残破之躯了此残生。
世俗观他仙尘莫及,却不知他心生婪壑,却要被这储君枷锁囚困半身。
他不想死,也不想活。
步步行,皆为他人。
不敢去俯瞰内心那颗被炼火洞烧千疮的心。
不想有一日,有个早已被他忘却在旧色尘埃里的小女孩儿,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突兀又蛮横地闯进来,指着他那颗快要焚烧殆尽的心问——
殿下,您就没有一点点想过自己么?
有过么?
有。
但是,他不能。
他身为储君,自有责任。
他不能让人看见他掩藏在无悲无喜的皮相下,真正的自己。
缓缓松开手指,又往前,试图推开这小女孩儿。
不想,又听她低声道:“我方才在麟德殿,也不想叫殿下瞧见我那般歹毒的一面呢!”
推出的手一顿。
裴洛意再次侧眸。
苏念惜轻笑了声,又道:“殿下已然猜到了,今日麟德殿那般唱念做打,皆是我的戏。对不对?”
“我用尽心机,只为逼死流着一样血脉的大伯。这般恶毒,阿爹在九泉之下,不知会不会怪我。”
裴洛意眉心一紧,低声道:“苏将军若是在世,会一刀砍了苏文峰一家。”
“哈哈。”
苏念惜叫他逗笑了,搭在裴洛意的肩上点了点头,“所以,真正关心你之人,并不会在意你发怒时是何丑态,憎恶时又会是何恶念。”
裴洛意微微愕然。
便对上了回身而来苏念惜的目光。
她按着他的肩膀,直直地望着裴洛意那双静如深泉的眼。
莞尔一笑:“在我的眼中,殿下不论怎样,都是天上的神仙,叫我觊觎又贪恋。欢喜卑劣,皆是我眼中妙意,所以殿下,何必害怕被我瞧见呢?”
分明说着叫人心动不已的话,可是出口的言语却又这般……轻浮又任性。
裴洛意看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波光潋滟,诉说关心,却毫无情动波澜。
他分明知晓,分明知晓,这女孩儿,没有心,没有情,更没有对他的爱恋情意。
可此时此刻,周身暖意还是侵蚀了他。
苦修十二年,就这一晌,放纵心念,贪一次人间欢喜吧……
眼帘垂下,再次抬起时,露出了眼底森森寒意。
苏念惜看见,禁欲漠然的仙寰撕下法相,露出了内里蠢蠢欲动的恶念。
却毫无所惧。
一双美眸璀璨流光潋滟,几乎要望进这个陌生却又让她后背一层层颤栗的太子殿下眼睛里去。
她抬手,轻触在他冰冷的眼角下。
手指却被捉住。
抬眸,就瞧见了太子殿下低低垂下来的脸。
眼眶微睁,旋即缓缓闭眼,正要迎上。
“殿下……啊!”青影忽而一声轻呼。
苏念惜转脸,就瞧见鲛珠帘晃动,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失笑,刚要说话。
下巴却被一抬。
接着,唇就被寒凉覆上。
她被握住的指尖下意识一抓,接着,整个人就被圈进了一双带有禁锢之念的臂弯里。
她下意识抬手去推。
唇舌却被毫无章法地裹缠,顿时头皮一麻!
失控地轻哼出声。
欲念骤起的裴洛意一下顿住,放纵的理智迅速回归,几乎是本能地,静心修身的佛语涌入脑海。
那冒头的魔相才浮出半面,又被他死死压制回去。
松开手,想放开怀中隐隐颤栗的小女孩儿,不想,她却突然抬头,再次纠缠上来!
他眼帘一抬!
就见苏念惜眼底的笑意以及满满得逞的恶念。
——终于逼你露出了破绽!
心下不知是放弃多些,还是蠢动更甚。
闭着眼,缓缓,张开了牙关。
仙色堕魔,欲念生香。
潺潺水声若天河,水雾缭绕,恍惚不知身是灵霄或极乐。
“你在这儿蹲着做甚?”
采薇拎了食盒走过来,正要进去,被青影一下拦住,“怎么了?”
青影一张秀气面庞涨得又红又紫,扭捏说道:“反正不能进,姑姑您等会儿吧!”
采薇看他,片刻后,忽而猜到什么,笑着摇摇头,将食盒递给身后小宫女,“拿去温着。”
在青影身边站住,看着宫墙外四方四正的夜幕,圆如银盘的月,还有不远处飘绕太液池的秋神娘娘祭船。
忽而问道:“青影,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第278章 情爱此物
“啊?”
青影吓了一跳,“问,问这个做甚?”
采薇失笑,依旧看着远处,轻缓道:“只不过是觉得,情爱真是这天下,最好也最……伤人的物事了。”
“啥?”青影愣愣看她,“姑姑在念经么?”
“……”采薇顿住,无奈看他,“殿下身边怎么净是这些傻孩子?”
“我才不傻!”青影立马瞪眼!
采薇被逗笑,又摇了摇头。
身后。
冷泉禁苑内。
苏念惜按着裴洛意的肩膀,脸颊生晕,浑身轻颤。
这般肆意的缠绵,竟是如此的叫人色授魂与。
潺潺水声不绝,夹杂莲香檀意的水气缱绻入鼻息。
叫人心醉的气味中,忽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散开。
苏念惜一顿,睁开眼,却瞧见了裴洛意垂下的眼角处,极致的胭脂氤氲。
又仙又欲的神情,简直叫人三魂七魄都被勾着飞走。
她倏地弯了唇。
察觉到她停止的裴洛意缓缓睁开眼,深眸幽暗,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目光,内里似有暗色一闪而过,旋即又要张开唇。
却被苏念惜轻轻一推。
浮动玉海的魔相登时溃散,暗潮涌动的眸光渐渐恢复清冷。
他静了一息后,松口,朝后退开。
视线自那含笑的眼睛下落,看到小女孩儿若春露晶莹的红唇。
眉心一跳。
下意识想要捻珠,却只捻住了她披风下单薄的衣衫。
“殿下。”
情玉过后,再开口,苏念惜都被自己这娇媚的声音给吓了一跳,难得面皮发热,干咳一声,又掀开他身上的大氅,果然瞧见那肩膀处渗出了血。
不由好气又好笑,朝他睨去,“这是用了多大的劲?居然把伤口都崩裂了。”
裴洛意松开她的衣衫,收回了手,道:“无妨。”
说完两人又是一静。
片刻后,苏念惜忽而一揉耳朵——这嗓子,若真有一日彻底放纵,还能好听成什么样子?
小声咕哝了一句,又道:“这伤得处理,咱们先出去吧!”
裴洛意看着她,却未动。
苏念惜眉梢一挑,朝他望去:“别跟我说您要硬抗啊?”
裴洛意缓缓摇头,依旧看着她的眼,道:“平安。”
“嗯?”
“你就不怕,真正的太子,不过是个披着画皮的恶鬼么?”
刚站起来的苏念惜一听,动作一滞。
裴洛意神色微变——果然。
“噗嗤。”
不想,苏念惜却忽而笑出了声来,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来,竟捧腹忍俊不止,看向裴洛意,反问:“殿下说的恶鬼,是连纵情也要强自忍耐,把自己的伤口都崩裂了,也不愿伤害对方么?”
裴洛意心下一颤,抬眸看她。
苏念惜依旧笑着,摇了摇头,道:“您呀,再可怕一些,都不会变成恶鬼。”
那被多年病体折磨受长久欲念撕扯的心,忽而被注入了几分鲜活的生机。
他望向苏念惜,问:“为何?”
苏念惜一笑,伸出圆圆胖胖的手指点向他的眉心,娇娇软软地说道:“因为,殿下这里,装着苍生呢!”
寒色的眸轻颤。
那指尖的温热,自眉心,如春涧,顺着天灵,流入四肢百骸。
他常年冰冷的血脉,似乎都活了过来。
苏念惜看着仿佛愣神的太子殿下,又抓住他的另一侧胳膊,往上拽起,道:“别胡思乱想啦!沈默凌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畜生,才是真正的恶鬼呢!起来,这里好冷,我们去看秋神娘娘。”
门前。
采薇和青影听到身后动静,扭头看见走在笑意满面的苏念惜身后的太子殿下,皆是一震。
青影还傻瞪着眼。
采薇已反应过来,立马吩咐小宫女去拿食盒,又去解开苏念惜身上的披风,笑道:“两位殿下不必担忧,今日祭祀,多数人都去了太液池那儿,此处无人。”
苏念惜自然也是知晓,所以才强拽着裴洛意出来。
感受着周遭盛夏的热意,她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转脸看裴洛意,见他神色清离,撇撇嘴,道:“殿下的伤口崩裂了,青影,劳烦你给殿下换药。”
一直傻眼的青影立马回神,一听这话,嘴角抽了抽,下意识道:“这是用了多大的力道……”
就见太子殿下朝他扫了一眼,迅速噤声。
伤口很快被处理好,食盒也被拿来,摆在了禁苑的四角凉亭内。
苏念惜捧着热热的姜汤,龇牙咧嘴地喝下后,采薇便迅速捧了蜜饯到跟前。
她吃下后,问:“朱影可还好?”
蹲在不远处的青影起身道:“朱影姐防着有毒,当时就封了穴道。不过那毒霸道,又因为朱影姐运功有一点儿游走进了血脉,所以瞧着有些凶险。不过闻老说了,没多大事儿。”
一听这话,苏念惜便放下心来,转脸看默默吃着药膳的太子殿下。
单手撑住下巴,嚼着蜜饯看他。
凉亭边有引向冷泉的寒潭水,带来凉风习习,当真惬意无双。
宫灯下,垂眸吃饭的裴洛意龙章凤姿,贵气尽显,越看……越叫人心动。
苏念惜见他分明发现自己注视,却依旧不动如山的模样,忽而起了坏心,笑眯眯地问:“殿下,这饭食,有我好吃么?”
“哒。”
食不言寝不语的太子殿下的银箸忽而敲在了碗边。
“咳咳咳。”蹲在不远处的青影直接被口水呛住,满面复杂地回头看了眼,蹲着挪向更远的地方。
“又在混说。”裴洛意轻斥,放下碗,拿起一旁的锦帕擦拭后,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府。”
苏念惜抬头看他,“殿下还要回去继续受罚?”
裴洛意没说话。
苏念惜叹气,站起来,道:“殿下,您陪我放天灯吧!”
裴洛意垂眸看她。
苏念惜笑吟吟地拉着他朝外走,“我好多年没有放过天灯了,难得今日正好,放一盏天灯,给阿爹阿娘的在天之灵送几句话,殿下陪我!”
青影扭头,就见自家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太子殿下,就跟那提线木偶似的,被娇娇小小的平安郡主轻轻松松地给提溜走了。
嘴角抽了抽。
采薇失笑,催他,“还不去准备天灯?”
“噼——啪——”
绚烂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京城的大街小巷欢呼声雷动。
随着城墙上,圣人的第一盏天龙灯被送入半空,一盏又一盏形色各异的天灯飞到了天上。
越过高耸的城墙,屋顶,荡过灯火通明的塔楼,飘入夜幕,被夏风轻拂,聚集一处。
无数的火光拢成了点点星辰,在夜幕明月的清辉下,化作银河,贯穿红尘天梯。
冷泉禁苑处。
一盏普普通通的宫灯也被两人托着,一起送上了空。
第279章 许了什么愿?
裴洛意抬眸,看那宫灯越飘越远,朝着无数宫灯汇集的高处飘去,不知想起什么,收回视线。
就瞧见面前的苏念惜,弯着唇角,正看着那宫灯。
天幕中漫天的灯火洒入她澄澈的眼底,璀璨的鲜活气,却都点不暖她眼底彻骨的悲凉与哀伤。
他忽而不忍再见她如此神色,“平安。”
“嗯?”苏念惜眼睛一眨,看过来,“殿下何事?”
那悲色散去,眼前的人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咫尺之侧。
他顿了顿,问:“许了什么愿?”
苏念惜眼睛一眨,没想到裴洛意竟然会好奇这样的事。
笑着凑过去,道:“殿下猜?”
裴洛意看她满面的欢意,忽而问:“眼睛疼不疼?”
苏念惜一怔。
裴洛意手指微蜷后,还是抬手,学她方才的动作,在她还微微红肿的眼角轻轻点了下,似是擦去那眼角早已干涸的泪水。
静声道:“你故意将苏文峰举报之事闹大,不仅是想杀了苏文峰,拖沈默凌下水,更是想要借圣人之口,查明苏文峰背后之人。”
苏念惜抬手摸了摸被触碰过的地方,酸涩的眼角却是一弯,再次笑开,“殿下不是猜到了么,不然不会故意同圣人提出要审理此案。”
正因为裴洛意提出,本不欲重视的圣人不想他插手,才开口说让大理寺卿高卢查办。
要知道,高卢曾经乃是阿爹部下。交给他,苏文峰死了都能从他嘴里撬出几颗牙来。
而裴洛意也是看出了她的用意,才会在麟德殿上看似无意实则刻意地提了那么一句。
她又笑着扯住裴洛意的袖子,道:“殿下不怕么?既然知道苏文峰要拿信来要挟我的事儿,为何不阻止?”
毕竟阿爹曾是东宫蜀将,一旦定罪,沈默凌必然不会放过借此攻讦太子的机会。
而今日之事也证明,他确实这么做了。
裴洛意却神色平静地说道:“我信你,不会害我。”
苏念惜眼眶一颤,随即笑开:“殿下未免太自信了,我呀,可不是什么好人。只有殿下一直将我当作傻丫头。”
裴洛意看着她,“我从未觉得你傻。只是,你的恨意与怒火,需要平息。”
所以,他不曾插手,只为了让她手刃仇人。
苏念惜忽而想到被她轻松逼死的高武一家,朝裴洛意看去,想问,可是到了嘴边的话却又散去。
继而说道:“说起来,还是要多谢殿下。不然,这案子,凭我一人之力,不能叫圣人答应审理。我该怎么跟殿下道谢呢?”
裴洛意见她笑魇灿烂,仿佛真的在高兴。
静默一息后,道:“那就同我说说,你许了什么愿?”
苏念惜歪头,看着这个自打冷泉出来后,仿佛就被这盛夏浓冽熏染了热意的太子殿下。
脚尖一踮,道:“我跟阿爹阿娘许愿,能保佑我嫁给太子殿下呀!”
只有嫁给他,才能借他的权势,弄死沈默凌,查出到底是谁害死了阿爹!
裴洛意看着她眼底刻意的笑,抬手,再次点着她的额头,将她按了下去,道:“说实话。”
苏念惜顺势抱住了他的手,把玩一般地晃了晃,道:“是实话呀!我想嫁给殿下……”
“平安。”
裴洛意打断了她的声音,“今日你也亲眼见我进退维艰之境,如此,你还想嫁我?”
苏念惜笑开,牵着他顺着禁苑幽静的鹅暖小道慢悠悠地往前走着,一边说道:“殿下不曾想过,若我入东宫,或许能解殿下如今困境?”
裴洛意看她,另一手握住腕间方才青影送来的暖玉念珠,慢慢捻动。
此处常年寒意逼人,并无甚虫蛙,倒是远远的一处矮丛中,有萤火点点。
苏念惜脚尖一转,便朝那走去,继续说道:“我既然想嫁进东宫,便没想着是去贪福享乐的。殿下也知,我想要您的权,去杀沈默凌。我虽人微力薄,可有些事儿,却比常人知晓得多些。待我嫁给殿下,您我便是一体,我会竭尽全力,助您成您所想之事。”
多年前那个捧着杏子,软乎乎像一颗小包子的女孩儿,如今走在他的身侧,与他说,我要嫁你,我要助你。
裴洛意看向前方忽明忽暗的萤虫,缓声道:“东宫本就是风口浪尖,今日之乱后,更是如履薄冰。你若……嫁进东宫,我或许不能保你周全。”
又来了。
苏念惜轻笑,站住脚,转回身看他,却不准备再跟他说什么能自保的大话,想了想,道:“殿下,若您不娶我,难道等着沈默凌动手么?”
裴洛意眉眼一凝。
苏念惜道:“今日之后,我与沈默凌也是不死不休了。他对我……只怕存了歹念,不然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地安排太液池那场绑架。”
她看着面若冷霜的裴洛意,有些无奈,“连皇宫都敢动手,更别提在外间了。我便是有良辰,有楚元还有方叔他们,可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都道只有做贼的,没有日夜防贼的。沈默凌若不肯撒手,我如何躲得过?”
裴洛意想起了沈默凌先前提及苏念惜时那副独占又轻贱的语气,眼神愈发寒凉。
宫灯昏暗,苏念惜也没注意,看裴洛意沉默,只当他依旧不愿。
有些后悔——就不该在先前他松口的时候出那场幺蛾子!不然现在这人都已是自己的了!哪里还需费这口舌!
略一思忖后,决定下一剂猛药,道:“殿下,我已同莲蕊真人达成同盟了。”
裴洛意眼帘蓦抬,看向苏念惜,“你何时与她见过?”
那语气里的防备,是苏念惜从未见过。
愣了下,道:“离开天坛的时候。她以为我想害她,我便将先前与您说的心思告诉了她。说我想嫁给您,让她助我。只要成事儿,我就是她后宫里的另外一个依靠。”
裴洛意声音微沉,“莲蕊真人,并非轻易受要挟之人。”
苏念惜又一次笑开,点了点头,“我知晓。若她真容易拿捏,如今就只是沈默凌摆在圣人跟前的一颗随意使唤的暗桩,哪里能被沈默凌忌惮到这般地步?”
听她提及沈默凌这熟稔又熟悉的语气,裴洛意再次拨动念珠,道:“她答应了?”
第280章 别着急,平安
“明面儿是应了。”苏念惜轻笑,“倒是借着她的口,在圣人跟前得了几分青眼。”
裴洛意看她,“你有何想法?”
既然说是明面,就代表她知晓莲蕊真人怕是虚与委蛇。
苏念惜拉着他继续往前走,慢悠悠地说道:“她不是个甘愿受人要挟的,便会想尽办法铲除我。今日这场绑架,说不准她亦知情。”
她说着,又笑起来,“殿下方才要杀沈默凌,只怕叫她觉得我已遭了沈默凌的毒手了。您说,我现在要是好端端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会如何?”
裴洛意不愿去猜旁的女子心思,并未开口。
苏念惜有些得意,“定然牙都要咬碎了。”
她站在了矮丛边,看着浮浮沉沉的绿色萤虫,笑道:“所以,我要用今日之局,再要挟她一把。”
裴洛意朝她看去。
苏念惜松开他,伸手,接住一只落下的萤火,转过来,捧到裴洛意眼前,然后抬眸看他,似是怕惊动了这仿佛要消逝的盛夏流光,悄悄声地说:“我要用她,来解殿下这禁闭。”
裴洛意眼睫一颤,看向在萤火下,迷离瑰美的少女面庞。
她捧了暗夜的光到他眼前,跟他说,她要救他。
他捻着念珠的手指攥紧,那颗自打从冷泉里便开始复苏的心脏,再次毫无章法地撞击胸腔。
蜷缩在内里的嫩芽,肆意疯狂地借着滚烫的血流,伸展枝桠。
他张了张口。
就见苏念惜又朝他笑:“若是我做成了,殿下就收我进东宫,让我做您鞍前马后的小随侍,如何?”
“又胡说。”裴洛意声音微沙,却道:“莲蕊真人并非好相与之人,你与她交锋,并非易事。”
“所以需要殿下借我几个人。”苏念惜露出一副狐假虎威的娇蛮来,坏笑道:“好叫她知晓,我背后可是有大靠山呢!”
裴洛意看她眼底恶意,分明存着别的其他的算计。
却还是在砰乱的心跳声中,听到自己开口,“好。”
苏念惜眼前一亮,“殿下您答应……”
“借你几人。”
“……”
苏念惜瞬间卡声,默了半晌,忽而恼火地拍了他一下!
手心的萤虫惊飞,掠过她气急败坏的眉眼。
裴洛意倏地笑了一声。
惊得藏在暗处的青影扒拉着花枝使劲抻脖子看。
苏念惜恼火,鼓起腮帮子瞪这个冷冰冰的硬石头,“殿下怎么才能答应娶我嘛!”
裴洛意转过身,走到矮从边,伸手拂过那开得盛烈的花枝,藏在内里无数的萤虫便纷纷浮出。
犹如碎星陡然落入凡间。
苏念惜瞧着被环绕在其中的裴洛意,就听他说道:“给我时间,平安。”
苏念惜愣了下,忽而眼眶一瞪!
裴洛意已侧过脸来,手上一朵鲜艳的芙蓉花,伸手,别在了苏念惜的鬓发处,再次静缓开口:“别着急。”
苏念惜摸了摸鬓边,分明这花无味,却有沁入心脾的香意氤氲而来。
她绽开了大大的笑容,看着裴洛意眼底浮动的萤火流光,又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
裴洛意失笑,再次转过身,看向半空。
繁盛的天灯已然飘散去了更远的地方,银河朝着人间,四下散乱。
他从未期盼过的未来,似乎因为这句寻常的询问,多了几分光明。
手心忽然一热。
转过脸,就瞧见苏念惜站在他的身侧,与他一同看那漫天长夜。
远处,秋神娘娘的祭船,停靠在了岸边。
……
凤宁宫。
长公主抓着夏莲的手问:“真的?他俩真的签订那什么以真心换真心的契书?”
夏莲无奈地看了眼捏着袖角,心虚朝后躲的碧桃,道:“回禀殿下,郡主之事,奴婢不能与外人议论。”
“你这丫头,忒没眼力劲!”
长公主斥了一声,却并非生气,反而大笑着转身,对双目生光的王钊斓道:“看吧!我就说她有手段!这契书一定,大郎那么重信重义的人,必然不能反悔!”
王钊斓却有点儿紧张,“可若是真的有契书,缘何大郎先前要说那样的话?”
长公主一顿,索性一摆手,“管他为何呢!总之咱们现在要先将契书找出来,然后逼着他松口!”
王钊斓连连点头,却又迟疑,“平安这是愿意嫁给大郎吧?”
长公主愣了下,朝她看。
王钊斓挥了挥手,待殿内只余她姑嫂二人时,才低声道:“这孩子,怕是对大郎动了真心了。”
长公主不解,“这不是好事?”
王钊斓却叹气,“大郎看似温和,实则最是没心。平安正是二八年华,情意懵懂的时候。这么一腔心思付出,必是盼着能叫郎君多多怜惜疼爱,不然缘何要定个这样的契书?直接索要婚约不成?”
长公主脸色也变了,“平安无依无靠的,如今我就是她的干娘,可不准大郎欺负她。”
“……乱了关系了!您说什么呢!”王钊斓拍了她一下,“我还想要这个儿媳妇呢!”
长公主咳了一声,又道:“那你说怎么办?”
王钊斓想了想,道:“得想个法子,叫大郎心疼平安。”
长公主一听有几分道理,问:“你有主意?”
王钊斓将她拉到近前,两位南景朝最尊贵的女子,头挨着头,跟小童似的,窃窃私语起来。
外间。
夏莲无奈看碧桃,“怎么什么都说出去了?”
碧桃脸上涨红,“我真不是故意的,不知怎么就被套了话。我……郡主不会生气吧?”
夏莲摇摇头。
转过脸,看这凤宁宫华美宫舍,庭院深深,看似华美奢贵,实则步步皆是规矩。
想到自家郡主那懒散娇软的样子,这样的深宫,若入了进来,她当真受得了么?心下又叹了口气。
……
长安门外。
入宫参宴的各家马车井然有序地离开。
沈默凌被随侍扶着,慢腾腾地走出宫门,看到停在前方的摄政王府马车,阴沉的眼底露出几分笑意。
——那车里,他梦里对他极尽缠绵的小女人正等着他。
走了几步,忽而又掀开衣摆,看了眼被半月湖碎石磨破渗血的膝盖和小腿。
伸手,往其中一处狠狠一掐。
“王爷!”随侍惊呼,“奴才给您处理……”
沈默凌看着更多的血流出来,拦住了随侍的动作,想到那小女人若是知晓自己为了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知会怎么难受时,嘴角又翘了翘。
故作艰难地一瘸一拐走到马车近前。
看着摇晃的车帘,低低一笑,抬手,掀开。
身后同时传来柔美女声轻唤,“王爷,您……”
马车内,堆满的死尸面孔狰狞地朝他们瞪着!
时辰尚早,又加今日城中解除宵禁,各处关系亲近的同僚或夫人们说笑着相约再去城中热闹的地方继续吃喝玩乐。
一片欢声笑语中,忽有一道凄厉叫声打破气氛。
“啊——!!”
第281章 你怎么敢!
本是守城的禁军当即警戒,朝叫声处奔去。
“何人于宫门前喧哗!”
便见,太常寺卿之女周雅芙,毫无仪态地跌坐在地,惊恐地捂着嘴,朝不远处站在马车边的摄政王沈默凌看去。
正与人说话的周礼扭头一看,顿时脸色铁青,走过来,抬手想扇她,却又碍于旁人目光,只压着怒火斥道:“还不上车去!”
周雅芙被丫鬟扶起来,战战兢兢地看向满面阴鸷地放下车帘的沈默凌,张口,“王爷……”
周礼几乎要被这女儿给气死,直接示意丫鬟将人扶走,一边朝沈默凌叉手行礼,“王爷恕罪,小女疏于管教,惊扰王爷了。下官回去定重重责罚!”
说着,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不解抬头,忽然见那车帘底下,伸出了一只血淋淋的手!
顿时眼瞳剧颤,差点张口叫出来!
就被旁边的摄政王府随侍给挡住,“周大人,王爷不会怪罪,还请回吧!”
那边的禁军已然走过来。
周雅芙立马说道:“是我失礼了,方才被路边的爬虫惊着了。还望见谅。”
禁军一看没什么事儿,便继续疏散被惊着的其他人。
周礼惊魂未定,不敢再留,转过身便拽着周雅芙上了马车。
而这边,一直不曾开口的沈默凌再次走到马车边,缓缓掀开车帘。
黏腻厚重的血腥气霎时扑面而来!
不大的马车里,竟足足塞满了七八具禁军的尸体!
他捏着车帘,指节发白,忽而扭头问:“图典何在!”
不一时,图典与中年男子先后出现。
“啪!”
沈默凌一掌便扇在图典的脸上,“人呢!”
中年男子一龇牙,忙跟着图典一起跪下。
“启禀王爷,人没捉住。她身侧有东宫暗卫,属下……”
“砰!”
沈默凌又一脚踹了上去!
图典不敢避让,直接被踹得踉跄了下,接着脸上又挨了两巴掌。
身后中年男子看得眼皮子直跳,刚要告罪,也跟着被马鞭抽了两下!他痛得闷哼一声。
“明昌!”沈默凌瞪着两人,嘶声问:“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中年男子便是明昌。
朝旁边嘴角都烂了的图典扫了眼,道:“安排好的人不知怎地被郡主识破,所以没能捉住,加上太子来得太快了,属下等没法强行带走人,便只好暂时先退……”
“啪!”
又是一鞭子抽下,沈默凌阴沉的声音残忍无情,“本王是不是说过,不计任何代价将人带走!”
明昌肩头都见了血,痛得火燎似的,却不敢说他是第一个跑了。
俯身告罪。
沈默凌怒火三丈,还要动手,被身后随侍拦住,“王爷,到底在宫里,众目睽睽,别惹出了事端。”
沈默凌抬眼,就见远处,有些还没来得及走的朝臣及家眷皆都朝这边张望,见他望去,有纷纷避开,匆忙离去。
禁军拦着路,有几人私下窥探。
他攥了又攥马鞭,最后狠狠一甩,转身要上马车,却又猛地顿住。
想到自己方才掀开车帘,本欲瞧见再次落入手心的苏念惜,却不想见到满车尸体时的场景,面色顿时更加扭曲难看。
既然人已经到了他的手里,他在圣人面前闹那么一出,又是为何?!
为苏念惜出气?
这个一肚子假正经的太子会做这种无用功?
忽而想到方才突兀出现的崔福,以及提到的‘长公主昏倒’。
陡然明白过来——不是长公主,是苏念惜!
她在保护裴洛意?
为何?!为何?!
他是个死人啊!苏念惜你是不是疯了!我才是你的男人!你怎么敢!怎么敢去帮其他男人!!
眼看沈默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随侍生怕他在宫门前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低声问:“王爷,可需调查是何人所做?”
“还能有谁!”沈默凌再次看过去,冷笑一声,“装的倒是道貌岸然。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本王?也太自以为是了!”
顿了下,又道:“给那边传话,就说他们的提议,本王同意了。”
随侍一惊,旋即应下,“是。”
沈默凌回头,又深深地看了眼高耸的城门,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
“哈~”
翌日,刚过卯时,苏念惜就被夏莲从凤宁宫偏殿给拽了起来,打着哈欠抱着玉枕不肯撒手。
“郡主,这是在宫里头,不可坏了规矩,快些起来洗漱,还要去给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请安呢!”
满脑子浆糊的苏念惜这才想起,她昨夜非赖着太子不让他回冷泉折腾太久,最后宫里下钥了没法出宫,便被送来了凤宁宫。
立时抬眼问:“太子呢?”
夏莲一笑,给她碰上香汤洗牙,一边道:“您放心,好好地穿着大氅点了暖炉呢。”
苏念惜呼出一口气——本想昨晚去找莲蕊真人,奈何昨夜她陪着圣人‘修仙’去了。
点了点头,就见采薇领着一行宫女进来伺候。
不一时。
苏念惜看着宽大的落地镜中身着烟笼纱衣荷花长裙,云鬓高绾,白玉珠钗下尽显优雅贵重的自己,不由暗暗感叹。
——不愧是伺候皇后娘娘的手艺,太厉害了!
一路来到凤宁宫,含笑正要进去拜见,不想就听到皇后的怒声,“本宫说了没有懿旨不许他起身,他居然敢抗旨!”
苏念惜脚下一顿。
采薇笑着走进去。
里头崔福道:“是圣人的旨意。”
王钊斓顿时声音哽咽,“圣人这般偏袒那贼子,莫不是他才是圣人真正的儿子!本宫的大郎是个……”
“娘娘,慎言啊!”崔福连忙劝阻,又道:“不过,听说昨夜摄政王在长安门外罚了两个奴才,似乎动了大怒。”
王钊斓还要说话,就见采薇走进来,连忙压了火气,朝她道:“平安可还在睡?这孩子昨晚照顾大郎费心了,让她歇着,不许叫人打搅了她。”
外间,苏念惜弯唇一笑。
采薇已道:“郡主来给您请安了。”
王钊斓一惊,立马站了起来,“平安来了?怎么起得这样早?快进来!”
一抬眼便瞧见站在门前犹如一支玉兰花清新摇曳的苏念惜,顿时眼前一亮,亲自去牵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拜礼,将她拉进内殿,道:“好孩子,多亏了你。大郎那个倔驴,往年挨罚,宁愿生受,也不肯半点儿躲懒。这回要不是你,他那病症若是又发作,只怕要不好。来,坐这儿。”
第282章 后宫
苏念惜前世虽见过王钊斓,可也遥远地隔着不过一两面,对皇后这个宝位仅有的印象全是来自苏柔雪。
自持矜贵,寡言少语,端着一副尊贵的派头,做着最肮脏下作的手段。
可眼前的这位太子殿下的生母,人后竟是这般慈爱又略显唠叨的模样,与她的阿娘,似乎并无什么分别。
她半侧身在罗汉榻边的矮凳上坐下,恭谨笑道:“臣女也不曾做什么。只是想着殿下许是……因着臣女才惹了圣怒,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才去求了太子殿下,殿下仁慈,这才答应用了大氅和暖炉。”
说着话,却脸都红了。
王钊斓看在眼里,愈发肯定昨夜的想法——苏念惜是对大郎动真心了。
心下既是高兴又是难过,这么多年,总算有个孩子愿意这般爱重她这个多病又受圣人忌惮的儿子了。
笑着说道:“那也是你的功劳。”略一迟疑后,又问:“平安,你与我说实话,你对大郎是不是……”
没说完,有宫人进来禀话,“娘娘,各宫的妃嫔前来请安了。”
王钊斓皱了下眉,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心下一转,忽而道:“平安,你可愿与我一同出去见见宫里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在皇后身边出现的女子,只有一个可能——这是要进宫的人。
所以,当一众妃嫔在凤宁宫瞧见立在皇后身旁的苏念惜时,皆是神色各异。
这般的绝色,若是进了宫,岂非六宫盛宠?!
皇后这难道是因为昨日天坛之事,终于动了心思,要跟莲花宫打擂台了?!
底下一个身着堇色宫装满头珠翠的宫妃瞥着苏念惜的脸,阴阳怪气地笑道:“倒是不知这位是何身份?瞧这相貌,不像是娘娘家里的亲戚啊!”
这话几乎是等于在暗讽皇后颜色寻常了。
女子哪有不在乎自己容貌的?苏念惜瞥了眼皇后,心道,这都能忍?
可王钊斓却只觉这话不大顺耳,却没听出来其中之意,反而点头道:“确实不是本宫的亲戚,这位是护国公府的平安郡主。”
满殿皆是一静。
苏念惜抿了下嘴——怪道太子是那副性子了,原来皇后竟是这样的没心眼?
不行,你能忍,作为未来儿媳妇的我不能忍。
朝那宫妃扫了眼,那宫妃摇着团扇的动作一顿,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便见苏念惜上前,举止有度地优雅行礼,“臣女苏念惜,拜见皇后娘娘与诸位娘娘,恭祝各位娘娘万福金安,安康吉祥。”
有几个品阶较低的后宫美人起身回平礼。
王钊斓一笑,刚要说话。
不想,苏念惜身子一转,朝方才开口的悦嫔笑道:“臣女惶恐,闺阁颜色,确实不比皇后娘娘一国至尊天下奉养的金凤之态。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露丑,还盼娘娘宽容,留臣女几分颜面。”
悦嫔眼睛倏然瞪大!
方才她分明挤兑的是皇后,怎么到了这平安郡主口中居然成了责骂她颜色无盐了?
当即蹙眉,“你这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是大!混说什么!我何时说你了?”
苏念惜已经,募地抬头,惊讶又害怕,“娘娘方才不是说臣女丑陋,那说的是……”
凤宁宫里一众后宫全都变了颜色。
王钊斓这时也回过味来了,朝悦嫔看去,“悦嫔,你方才那句话,是在嘲弄本宫?”
“!”
宫里讲话,谁不是绵里藏针,让人抓不住话柄?
悦嫔当即起身跪了下去,“娘娘恕罪,嫔妾绝无此意。”
苏念惜心下挑眉——哦?原来你就是悦嫔啊!
转瞬露出哀色,“皇后娘娘息怒,阿爹曾跟臣女说过,容颜不过女子身外之物,品性端庄才要最要紧。皇后娘娘,臣女不难过。”
说是不难过,可眼眶通红,看着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王钊斓还没说话,旁边年纪比较大的容妃已经开口笑道:“好孩子,你这般颜色还若说是丑陋,岂不是要叫我们这儿所有人都露不得脸了不成?莫要听那些心思不善的人胡说,快起来,到本宫跟前儿来,叫本宫瞧瞧。”
这话就差没直接扇在悦嫔的脸上!
她气得直喘气——不过一句话里的破绽,竟就被这看似单纯实则满腹坏水的小蹄子给逮住!这是想跟她作对?!
攥着扇子,道:“是嫔妾失言,不过觉得郡主与娘娘神色不似,这才多嘴问了一句。却不想叫郡主多虑了。”
她仗着六公主得宠,每月都能侍寝几回,在后宫里很有些威风,不然不会连皇后都敢嘲讽。
何时这么与人赔罪过了?
她觉得自己今儿个也算给足了皇后脸面了,不想,王钊斓却还是皱眉,不悦地说道:“身为一宫之主,又是六公主生母,却不修口德,与一个孩子这般计较,你这样的品性,如何教导公主?”
顿了下,又道:“传懿旨,悦嫔行为不端,冒犯中宫。禁足福宁宫一月,抄写静心咒十遍,供奉天坛。”
悦嫔大惊,猛地抬头,“娘娘!”
王钊斓朝她看,“你有不满?”
悦嫔脸色青了又白。
她敢那么说话,除了依仗六公主的圣宠外,还有因为王钊斓虽为皇后却几乎不通后宫弯弯绕绕的缘由。
往日里便是说得再过分,等她转过弯儿来时,早已过了能罚她的机会。
何时有过今日这般直接被落了脸面的时候!
不少在场的后宫看一贯眼高于顶的悦嫔被罚,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悦嫔不敢再说,只低头道:“谢娘娘,嫔妾遵旨。”
起身时,暗含恨意地扫了眼走到容妃近前的苏念惜。
“本宫当年也是见过苏将军的,瞧着黑得跟块碳似的,怎么他闺女竟出落得这般好颜色?”
容妃年纪大了,看漂亮的孩子便自带慈爱,上下打量了苏念惜一圈,又从手腕上拔下一枚青翠欲滴的手镯,递给苏念惜,笑道:“初次见面,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这个是我常年戴着的,你拿着玩吧!”
苏念惜眼眶微瞪,朝王钊斓看去。
王钊斓失笑,“容妃与你阿爹有些旧故,也是你长辈,送你便拿着。”
一句长辈。
后宫这些人精便迅速明白过来——这不是要进后宫。
第283章 小福星
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惋惜。
“多谢容娘娘。”苏念惜满脸娇憨单纯,小心地捧着镯子,“回家我便去家祠告诉阿爹,容娘娘今儿个给了我一个大宝贝!让阿爹在天之灵,保佑容娘娘青春永驻美丽万年!”
容妃一下叫她逗笑了,“哈哈,好好好,你可别忘了哦!”又伸手捏她肉嘟嘟的脸,“这孩子,真是开心果儿!”
有了容妃打头,一众妃嫔也各自拿了佩戴的首饰不等,皆往苏念惜手里塞。连那几个美人,都给了香囊络子不等。
苏念惜捧着这些金贵的佩饰,笑得见牙不见眼,口里的恭维话就没听过,逗得满宫欢笑不断。
王钊斓看得内心感慨,对身旁的采薇低声道:“本宫还是头一回见这阖宫上下这么高兴。”
采薇看着花蝴蝶一般游走各处的苏念惜,又扫了眼那边面色阴沉的悦嫔,低声道:“平安郡主是您的福星。”
“是呀,小福星。”王钊斓满脸是笑。
就听容妃含笑低声问:“皇后娘娘,这孩子,您是准备……往那儿送?侧妃还是良娣?”
扫了眼东宫方向。
王钊斓一笑,摇了摇头,却并未言明。
容妃神色一闪,也跟着笑开,端着茶盏喝了一口。
往日后宫请安不过半个时辰便能散了,今日却整整拖了快两个时辰。
有个美人走的时候,还特意拉了苏念惜的手,念念不舍地说道:“郡主往后要是入宫,得空可来萱若阁坐坐……”
被旁边的美人拉了一下。
苏念惜笑了笑,目送一众人离去,视线落在最后的悦嫔身上。
她仿佛有所察觉,转过头来。
四目一对,苏念惜朝她微笑。
悦嫔脸一沉,扭头便走!
苏念惜撇撇嘴,转过脸,瞧见走过来的皇后娘娘,“来,平安,饿了吧?我让人摆膳。”
不想苏念惜却笑着说道,“谢皇后娘娘费心,只是臣女还想去瞧瞧太子殿下……”
王钊斓一愣,随即满是欣慰地点头,“好孩子,冷泉那头我已让人送了早膳。而且今儿个禁军值守,你也进不去。别担心,待会儿等圣人下了朝,我便去替太子求情。”
苏念惜弯唇,“便是进不去,在外间瞧瞧也是好的。”
王钊斓怔住,看着苏念惜单纯天真的脸,头一回生出了想把那木头儿子给揪出来打一顿的冲动。
吩咐采薇,“你陪着平安去。仔细伺候,别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她。”
苏念惜倒没拒绝,领着采薇到了冷泉,果然见禁军把守,轻易不得入。
一转身,又去了东宫,看了祛毒后在休息的朱影。
对良辰吩咐了几句,便坐在朱影的床边与她闲聊。
采薇一见没什么事儿了,恰逢凤宁宫那边传来消息说皇后去了太极宫,便告辞离开。
不久后,离去的良辰回来。
苏念惜含笑起身,走到东宫侧门,便瞧见面无表情的玄影和朝她嘿嘿笑的青影,还有站在旁边一个穿着堇色宫裙的女子。
良辰道:“郡主,这是堇影。”
苏念惜点点头,弯唇,对几人道:“好,那待会儿几位可要好好助我。咱们一起努力,将太子殿下从冷泉里救出来。”
几人神色一正,玄影深深地看向苏念惜,叉手俯身:“谨听郡主吩咐!”
……
拜月阁前。
昨日祭祀秋神娘娘的船还停靠在水面上,一夜繁华过后,神像被请走,唯有满船的宫灯败花萧索寥寥。
莲蕊真人身着一身云罗纱的广袖长衫走上二楼,迎风而来的凉风拂动衣袖,愈发显得她飘然若仙。
只是……若不看她此时脸上的焦灼隐怒。她的手里拿着一枚与昨日摔碎的那枚相差无几的粉碧玺平安锁。
到了二楼宽大的阁楼上,却不见一个人影,立时蹙眉,喝道:“出来!”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呼啸长风。
她脸色一沉,还要说话。
忽听底下有人轻笑,“莲蕊真人来的迟了。”
她立时走到凭栏处,就见底下的祭船旁,苏念惜正站在岸边,拿着一根花枝拂动船头点缀的稻穗。
张口便道:“来人!将她拿下!”
原本空落落的拜月阁前,忽而蹿出七八个身着道服之人!直朝苏念惜扑去!
站在船头的苏念惜却丝毫不惧,甚至连身形都没动一下。
身后,蒙着面的玄影青影如两只猛禽飞出,直接将那群外强中干的道士给掀翻在地!
莲蕊真人一看情形不对,扭头就要下楼!
却陡然瞧见身后的台阶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女!
不等开口,那少女朝她咧嘴一笑,转而眼神一狞,飞扑而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从凭栏跳了下去!
“啊!”
莲蕊真人惊呼,眼看脸朝地上砸去,立时抱住了头!
却在堪堪距离地面三尺之时顿住,接着,又被掀翻,直接落在了苏念惜身前的人工湖里!
“哗啦!”
水花四溅,震得祭船微微晃动,船上稻穗花束些许掉落。
“噗!”
人工湖并不深,莲蕊真人挣扎着站起身,刚吐出一口水,忽有一只手又按着她的头顶,毫不留情地将她按回了水里!
她来不及呼救,只吐出无数窒息的水泡,两只手拼命地往上扑棱。
就在快要呼吸不过来时,被拎了上来,刚吸了一口气,又被按了下去!
祭船晃得愈发厉害。
苏念惜将手里的花枝丢开,转过身,一旁雕刻如意吉祥云纹的石桌边坐下,摆了摆手。
良辰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问:“莲藕糖糕,郡主吃么?”
苏念惜伸头瞧了瞧,点头:“吃。”
良辰嘴巴一咧,隔着油纸包掰开一半,想了想,将大的递给了苏念惜,然后蹲在她脚边,看人工湖那边,一遍一遍按着莲蕊真人脑袋的堇影。
就听身后传来青影的问声:“吃什么呢?”
良辰回头看了他一眼,警惕地朝苏念惜身旁蹭了蹭,掩住胳膊,“不给你!”
青影嘴角抽了抽,将掉落在草丛里的平安锁放在石桌上。
玄影走回来,道:“郡主,那边几个都绑了起来,堵住了口。”见苏念惜腮帮子鼓鼓,顿了下,又挪开目光,问:“郡主有何章程?”
苏念惜笑了笑,咽下口中甜味,擦了下嘴角,道:“不太能上得了台面,却能奏效的办法。”
几人皆朝她看。
第284章 你敢?!
苏念惜抬手,堇影便拎着奄奄一息的莲蕊真人走了回来。
她捡起桌上的平安锁在指尖把玩,笑着斜睨趴在不远处浑身湿透不断咳水的莲蕊真人。
便听她骂道:“苏念惜,你敢伤我!圣人不会放过你……”
“莲蕊真人。”苏念惜嗤笑,看向她,“威胁对方,也要看看自己的处境。我现在想杀你,易如反掌。”
莲蕊真人眼瞳一颤,不可置信看她,“你敢?!”
苏念惜挑眉,“我为何不敢?”举起手里的平安锁晃了晃,“有人知晓你是来见我的么?”
莲蕊真人看着那平安锁,温柔如水的目光瞬间变得森狞!
今日一早,伺候着圣人起床更衣时,不想竟在床头发现了这枚平安锁!圣人甚至还问了一句!
当时她便知这是苏念惜的警告!
圣人多疑,若非她巧言遮掩过去,被他发现玉团儿,她可怜的女儿定然活不了!
此女当真歹毒!
接着收到苏念惜的密信,约她在拜月阁相见。
她本想着,此女在宫中如今不过有几个能传话做手脚的暗桩,并无依靠,只要将她拿下,便万事俱了!
那几个道士都是她手心里的狗,帮她杀人也不会有二话。所以她便将人全部都带来,只为悄声行事,将苏念惜彻底解决。
谁知,她身后居然还有这样的高手!
一时间,莲蕊真人不知是因玉团儿被要挟的愤怒多些,还是因为被苏念惜反算计后更恨毒多些。
浑身颤栗,道:“便是无人知晓,我若死了,圣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宫中处处是眼线,你出入此处,难道就想瞒过所有人?到时候查出你害我性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你国公府屈屈几人,能顶得住?”
苏念惜失笑,看向莲蕊真人,“真人不愧是能在后宫屹立不倒多年之人,这时候居然还能言语震慑,着实叫我生出了几分忌惮。”
莲蕊真人暗松一口气,继而放缓了语气,“既然知晓,就放我离开。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圣人,你我先前计划……”
“可我既然敢对真人动手,又怎么会不考虑周全呢?”苏念惜忽而笑着打断了她。
莲蕊真人眉头一拧,朝她看去,“你什么意思!”
苏念惜搁下平安锁,垂眸看她,“真人依仗,无非圣人宠爱。可若是圣人厌弃了你呢?他还会为你伏尸百万?”
莲蕊真人的心一下坠了下去,警惕地看向苏念惜,“你想做什么?!”
苏念惜弯唇,朝旁抬手。
良辰叼着莲藕糖糕,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小瓶子,递给苏念惜。
苏念惜一笑,扒开塞子,放在莲蕊真人鼻前轻轻一晃。
熟悉的甜香盈盈而起!
莲蕊真人骤然色变,猛地抬头!
苏念惜已塞好瓶子坐回了石桌边,笑着垂眸看她,“此物,真人想必不陌生?”
问的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这是千眠香!
苏念惜怎会有此物?!
她清美的面孔明显变白,指甲抠着地面,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念惜弯唇,伸手点了点不远处被绑着的七八个道士,慢条斯理地说道:“千眠香,加几个男人,拜月阁这空无他人的幽静处。真人还需我说的更多么?”
莲蕊真人骤然色变,猛地抬头!
但见此女朱唇粉面天真可爱,用这副不通世事的单纯面孔,说出的,却是这样恶毒可怕的言语!
她尖声骂道,“你敢!”挣扎要起身,“救命!来人……唔!”
被堇影一掌捏在后脖颈处,顿时痛得摔了回去,失声痛哭,浑身直颤。
若是旁人,见到此景多少会生出几分顾忌退怯。
可苏念惜瞧着莲蕊真人这副弱态却仿佛极其有趣似的,反而撑着侧脸轻盈地笑了起来。
直笑得玄影几人对视一眼,皆暗觉悚然。
莲蕊真人更是歇了最后反抗的心思,趴在地上强忍了剧痛带来的哭意,颤声道:“我不知做错了何事,要郡主这般动怒……”
“沈默凌绑我的事儿,你不知晓?”
莲蕊真人眼帘一颤,开口就想否认。
苏念惜已说道:“真人,我背后的贵人,也并无想为难你的意思。可你合作的心思却不诚,只以为拿捏了我,便能掩埋了你的秘密。却不曾想过,以我一个弱女身份,如何就能知晓你的秘密呢?”
上回苏念惜提及,莲蕊真人只以为此女不过虚张声势,想以此要挟她。
如今看她手中居然有如此高手,甚至还能拿到千眠香,已是信了她背后确实另有其人。
当即道:“你背后之人是谁?”
苏念惜失笑,“真人怎么犯了蠢?你觉得我能说么?”
后头,玄影青影默默挺起腰杆。
莲蕊真人伏在地上,痛意散去,她又恢复了几分清明,道:“所以,今日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苏念惜轻笑,“与聪明人说话果然简单。”她松开手,微微俯身,看向浑身是水的莲蕊真人,道:“让太子出冷泉。”
莲蕊真人心下一紧!
旋即道:“不可能!圣人……”
“啪!”
粉碧玺的平安锁砸在了莲蕊真人的手边,她话音一顿接着抬头,就见苏念惜已没了笑意,不耐烦地挥手,“没用的东西自然也不必留了,将她跟那几个道士一起关进拜月阁!”
说着,又将那装有千眠香的小瓶子丢给良辰,“动手。”
良辰龇牙一笑,起身就要过来。
莲蕊真人目次欲裂,当即道:“我会劝说圣人!平安郡主!若我真的被圣人厌弃,对你,你背后的贵人便再无用处!你们要挟我,不就是想要一个能在圣人左右之人么!”
良辰脚下一顿,回头看苏念惜。
苏念惜已站起身,垂眸看着莲蕊真人,片刻后,冷漠的脸上又出现了几丝笑意。
略带几分娇嗔地点头,“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选择嘛。何时人能出来?”
莲蕊真人抬眸道,“最迟明日。”
“不行。”苏念惜道:“申时前,太子需得回到东宫。”
莲蕊真人当即说道,“不……”
“嘘!”苏念惜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莲蕊真人的拒绝,不掩嘲讽地低头看她,“受尽圣宠的莲蕊真人,若是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到,想来对贵人来说,用处也不大。”
莲蕊真人一颤,抠了抠指尖,道:“请贵人放心,申时前,太子禁闭必然能解。”
后头,玄影青影皆是暗暗攥拳。
莲蕊真人忽而又问:“你们为何要帮太子?”
第285章 她不会说
苏念惜眉梢一挑,“贵人要办的事儿,用得着跟你解释?”
一句话,就将在六宫盛宠的莲蕊真人踩回了原形。
她顿时面色狰狞,趴在地上,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苏念惜。
夏日的光影从她背后射下,斑斓刺目,将她渲染得仿佛云尘之上不可企及的仙姿。
可分明她才是那个修仙多年,受举国供奉,左右真龙天子之人!凭何要被一个毫无权势的小丫头这般随手一挥,就打回了泥沼中?!
她心头恨毒四起!
不想,就见苏念惜伸手,拿回了那小瓶子,然后蹲在了自己身边。
她按下心头恨意,只抬着一双水涟涟的美眸看她。
苏念惜轻笑,晃了晃小瓶子,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真人,别犯蠢。这东西,你用在了什么人身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我身后的贵人也不知晓。”
莲蕊真人眼眶骤瞪!
苏念惜又道:“想要你的女儿安全,想握紧手里的荣华富贵,就好好地待在圣人身边,帮我达成我想要的。我好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快活。”
莲蕊真人不可置信地看苏念惜——这年纪不大的小丫头片子,野心果然不得了!分明也是别人掌控的棋子,居然还想翻身做主子!
不过,这也是她的机会!
放松了后背,道:“好。”
苏念惜一笑,抬手,爱怜地擦掉她脸侧的水,又轻轻拂了下她垂落的发丝,在莲蕊真人错愕的目光下,站起身,笑道:“那就等着真人的好消息了。”
说完,扬长离去。
拜月阁前,莲蕊真人站起身,潮湿的衣衫紧贴,玲珑有致的身形,便是女子瞧了也会满是羞涩。
她却毫无在意,只看向苏念惜离去的方向,理了理头发,走到那群被绑着的道士跟前,不顾他们觊觎的目光,伸手,恶狠狠地扇在了其中一人的脸上。
另一头。
几人穿过御花园,走到无人的仙鹤园中。
苏念惜忽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良辰跟着嘿嘿直笑,蹦跶着举起那个小瓶子,道:“差点儿就露了馅儿了!郡主怎么知晓莲蕊真人会以为这个是千眠香?”
这是今日苏念惜让良辰用她的方子,去找闻三五配的熏香。
苏念惜看了眼那瓶子,笑了笑,却看向另外几人,“今日劳烦你们了。”
堇影微微一笑。
玄影正要开口,却被青影抢了先,搓着手兴奋道:“不麻烦不麻烦!郡主,以后有这样的事儿,还叫我!那莲蕊真人总欺负皇后娘娘,今日看她被教训,哎呀,给我痛快的……啊!”
被玄影捶了一拳!
他惨叫一声,抱着头瞪过去,“你干嘛又打我!”
玄影却朝苏念惜插手行礼,“今日多谢郡主。”
苏念惜一笑,看着这个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玄影卫首领,道:“不必多礼,别嫌我恶毒就成了。”
玄影心思被戳破,垂下眸,“卑职不敢。”
苏念惜一笑,继续往前走。
又听良辰在身后问:“郡主,您方才最后跟莲蕊真人说什么了呀?我看她吓得嘴唇都哆嗦了!”
苏念惜笑了笑,举起手里的瓶子晃了晃。
千眠香甜腻,气味经久不散。她昨日,在圣人身上闻到了极淡的千眠香气味,便猜测,莲蕊真人怕是用这东西,控制了圣人。
今日用此香一试,果然,才侍过寝的莲蕊真人并未发现端倪。
这便证实她的猜测没错。
圣人愈发的暴戾恣睢,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能让人贪入极乐的千眠香。
沈默凌,你可真是好手段,用这一味毒药,便将这南景的真龙天子攥在手里了?
“郡主?”良辰歪头,“您在想什么呢?”
苏念惜朝她看了眼,“故弄玄虚的要挟罢了。”
然而,她却并不打算将圣人中了千眠香的事儿告诉旁人。
缘何?
只因若是裴洛意知晓,以他的性子,势必会竭尽全力去救人。可她,却并不想让这个昏庸无道的皇帝活太久。
扶持奸佞,热衷修仙,任由一个女子危祸后宫,自顾贪图享乐,对内不德,对外不公。
这样的天子,何必留着?
而且,只有他垂危,裴洛意才能早日登上大宝大权在握,不是么?
朝良辰笑道:“走吧,回东宫,咱们一起等着太子殿下回去。”
可是,苏念惜却并未等到裴洛意解除禁闭,便提前离宫回府了。
……
冷泉禁苑。
鲛珠帘晃动,一道竹青色纤细身影走入其中。
一抬眼,看到只着中衣跪在冷泉边,面白如雪正垂首闷咳的裴洛意,顿时眉头一拧,快速走了过去。
将手里的披风往他身上一盖。
裴洛意还当是苏念惜来了,当即抬眸,却瞧见了一双满含担忧的涟涟水眸。
眼底的波澜当即归于冷彻。
垂眸,掀开身上的披风,道了声:“我佛慈悲,真人,请自重。”
这话说得冷漠又无情,莲蕊真人登时眼眶一红,却强忍着不落泪,伸手将那披风拿起,再次试图给裴洛意披上,柔声道:“便是受罚,也不该这般吃苦。你瞧你,脸都冻白了,皇后娘娘竟然不管不问。”
没等披上,裴洛意抬手一挥。
“唰!”
那披风便从莲蕊真人手心脱飞,直接掉进了旁边的水潭里!
莲蕊真人一僵,咬唇,看他,“大郎可是在怨我?”
裴洛意听她称呼,眉头一皱,声音愈发冷淡,“莲蕊真人,此处非你所能入,请退避!”
可莲蕊真人却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又往前靠近了些,似乎想抚摸他受伤的手臂。
却被裴洛意避开。
他起了身,站到了另一处,脸沉如霜。
莲蕊真人眼中闪过暗恨,又站了起来,道:“大郎,我带来了圣人口谕,解了你的禁闭。”
说着,又朝裴洛意身后走去,“你可知为了求圣人放了你,我费了多少的心思?昨晚我被他折腾得……”
“住口!”素来神色冷离的裴洛意厉喝出声,额头青筋隐现,转身便要朝外走。
却被莲蕊真人直接从后拉住。
“大郎!”
裴洛意顿时眸若寒刃,猛地转身,一把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得往后退了数步。
第286章 只有我真心待你
她被迫仰脸,几乎窒息,却看着裴洛意冷凝暗翳的眼神笑了起来,“大郎,我知晓,你病发了。你放心,此时冷泉只有你我二人,我可助你解了这欲念之苦,不会有人知晓……呃!”
裴洛意眼神骤狞,手指一收!
莲蕊真人顿时满面青紫!一把抱住裴洛意的胳膊!
裴洛意仿佛被什么恶心的东西碰上,一把将人甩开,垂下手,再次朝外走去!
身后却又传来莲蕊真人嘶哑的叫声,“你可知,平安郡主苏念惜,打起了你东宫太子妃的主意!”
他脚下一顿。
莲蕊真人抬头看他,极尽怜弱姿态,轻声道:“她若进了东宫,苏无策的死与你有关的事儿只怕就瞒不住了。那个女人是个疯子,你……”
“歘!”
一道劲风猛地从莲蕊真人脸侧擦过!
“哐当。”璀璨的冰晶石撞在后头的墙壁上,四分五裂。
她眼瞳巨颤,不可置信抬头,“你护着她?”
裴洛意面若沉水,“杨蕊,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莲蕊真人神色一变,杨蕊是她原本的名字。
他是在告诉她,他已经查到了她的身份!威胁她!
莲蕊站了起来,看着裴洛意,却忽然笑了起来:“你敢杀我?你在这儿杀了我,你的秘密,就会被公布天下,到时你还能是如今的东宫?没了你,皇后,还有她背后那个没用的母家,甚至长公主,永乐她们,谁能护得住?”
不想,抬眸却对上裴洛意森冷深眸。
她心下一寒,仿佛一瞬窥见了另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裴洛意。
还想开口。
面前这通身寒意之人已掀开鲛珠帘走了出去。
她皱了皱眉,不甘地再次说道,“大郎,这皇宫里,只有我真心待你……”
人已无影。
莲蕊真人站在冷泉边,看着那晃动的鲛珠帘,片刻后,摸了摸脖颈,想到方才裴洛意眼底的寒色。
片刻后,理了理衣衫,慢步摇曳地走了出去。
……
“殿下。”
一出禁苑,便看见守在夹道处的玄影青影,两人齐齐上前,见他脸色皆是心惊,迅速给他披上衣衫,又喂了闻三五准备的药丸。
“阿娘如何?”裴洛意接过玄影的帕子,擦拭手指腕间,问道。
“回禀殿下,皇后娘娘上午去了太极殿,圣人没见。”
他本以为今日能出冷泉乃是阿娘求情,有昨日天坛之事,圣人只怕会借机责难。
不想,圣人居然没见阿娘。
难道真是莲蕊真人……
玄影看出了他的意思,道:“是平安郡主。”
裴洛意募地抬眼,似是没想到这小姑娘昨日说要做,竟真的做成了!
他拢着衣衫,坐上肩與,咳了几声,顺手将那帕子丢在了一边的水池中,问:“她做了什么?”
玄影扫了眼那被丢弃的帕子,还没说话。
青影已兴奋地说道:“她抓住莲蕊真人,将她往死里虐了一通,还用一枚平安锁和假的千眠香,逼得莲蕊真人跪地哭着求饶,答应回去求圣人,解除殿下的禁闭!”
裴洛意微微愕然,看向玄影。
玄影想起那个坐在石桌旁,言笑嫣然,举止清雅,却轻轻巧巧地将莲蕊真人踩在脚底随意蹂蹑的娇美身影。
点了点头,“是。”
竟真的做成了。
裴洛意想起昨夜,在一片萤火之中,她带着满眼的璀璨光泽看向他,笑着说,“若是我做成了,殿下就收我进东宫。好不好?”
这小坏蛋,又给他下套。
捻了捻空空如也的手指,道:“人在何处?”
青影愣了下。
玄影已道:“一个时辰前出宫了。”
裴洛意眼神一扫,朝他看去。
玄影道:“护国公府出了人命。”
裴洛意拧眉,正要问。
前头,纪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到了近前便道:“殿下,不得了了,苏文峰被下了毒,就剩一口气吊着命,您快去瞧瞧!”
……
护国公府。
苏念惜看着地上了无生气的苏高氏,还有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冯望母子。
方叔面带愧疚,低声道:“怪老奴疏忽,将他们带回来的时候,没想到大夫人忽然发难,要拿簪子戳死冯嬷嬷和冯望。冯望力大,直接将人推得一头撞在墙上,人就这么没了。”
冯嬷嬷跪在地上,不住朝苏念惜磕头,“郡主,望儿真的是失手,求求您,放过我们吧!您要知道的,我们都说了啊!”
为了钉死大房,苏念惜费尽心机将冯望母子藏起来,本想今日呈于御前,让苏高氏与冯望指认苏文峰,谁知圣人一句话就将苏文峰下了天牢。
多日筹谋没用上,索性目的已达到,她便让方叔将人带回来看守着。
谁知,再收到消息,竟是苏高氏死了。
那个前世里拿着她的银子,住着她的屋子,踩着阿爹身后的名声,享尽荣华富贵的大伯母,就这么死了?
苏念惜看着地上那狰狞愤怒的死相,再看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冯望,头一回……觉得这无赖有点儿顺眼。
摆了摆手,道:“杀人犯法,自然该移交京兆府。送去吧!”
冯嬷嬷一愣,猛地抬头,“我不去!郡主你说了!我只要说了大夫人毒死二夫人的事儿,就给我银子让我带着望儿回乡下养老!你怎能言而无信?!”
苏念惜被这话给逗笑了,扭头看她,“言而无信?冯嬷嬷,你莫不是以为,将一切罪责推在大伯母身上,你自己就能干净了吧?”
冯嬷嬷眼睛一瞪,“你胡说!我没……”
“你不曾帮大伯母算计我?不曾侵吞我国公府的银子?不曾想帮着你儿子害我身边侍婢?更不曾为了自己的私欲想害我清白名声?”
连串的逼问,惊得冯嬷嬷面如土色,瘫坐在地。
身后,冯望忽然喊道:“郡主!我没有害您!您放了我,我以后给您做牛做马……”
“对了,还有你。”苏念惜抬眼,看着一脸谄媚讨好的冯望,笑起来,“最该死的,就是你。”
冯望惊恐,“我我……”
苏念惜却不愿与这对猪狗不如的母子废话了,摆摆手,便要走。
身后,冯嬷嬷突然爬起来,冲着苏念惜便扑过来,大喊道:“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我跟你……啊!”
被良辰直接一脚踹飞了出去!张口吐出一口血,眼睛一翻,昏了!
冯望吓得直往后缩,抱着脑袋摇头,“别杀我,别杀我。”
方叔走过来,直接将他拽起来。
苏念惜斜眼看过来,忽而道:“方叔,慢一步。碧桃,去告诉晴儿几个一声。”
碧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立时朝竹园跑去。
良辰不解,但猜到有大乐子,左右看了看,追着碧桃去了。
不多时,就见那憨丫头身后跟着六七个年纪不同的丫鬟,或紧张或害怕地跟在一个看着颇为清丽泼辣的丫头旁。
后头还有五个带着好奇的女娘。良辰一眼看出是玉真观那几个娘子,蹦跶了过去。
一群人走到西苑后门,便瞧见了被方叔按在地上的冯望。
第287章 他也没那么可怕
晴儿第一个瞪大了眼!
后头几个丫鬟更是吓得缩成一团!
就听碧桃轻声道:“郡主吩咐的。”
晴儿一颤,猛地朝碧桃看去,“碧桃姐姐,你是说……”
碧桃点了点头,声音温柔,“郡主说,与其叫你们忍着受着,盼着以后能慢慢地好转,不若让你们自己亲手解开心结。”
又朝后头看了眼,道:“郡主说,尽管打。”
晴儿瞪大的眼睛里浮起了泪水,颤抖着接过方叔递来的一根手腕粗的棍子。
发抖地看着不远处的冯望。
只一眼,就叫她想起那被凌虐折辱的日日夜夜!
她浑身一抖,几乎没握住棍子。
就听碧桃说:“别怕,郡主说了,打死算她的。”
不远处,玉珍几个也猜到了什么,紧张地攥着互相的手,看向这边。
握着棍子的晴儿听到这句话,心底忽而浮起一股颤栗的勇气。
她朝冯望走去。
可刻在骨子里的害怕却叫她浑身发抖,如坠深渊,恶魔深处的手,仿佛要将她撕碎。
她害怕,甚至连面对也不敢,只想逃跑,跑到更远处,用美好的假象掩盖心底无法抹除的伤痕与暗影。
“别怕。”
是谁在对她说?
她终于站在了冯望面前,早已抖如筛糠。
纵使这个恶魔此时看上去根本不能伤害她,可那心底的恐惧,还是深深地拖拽着她。
“别怕!晴儿姐!”不远处的招娣忽然大喊了一声。
“晴儿,别怕!”亚男几人也高声喊道。
玉珍轻颤着捂住嘴。
后面的女孩儿全都看着晴儿。
方叔站在一旁,温声道:“别怕,孩子。打!”
“砰!”
手腕粗的棍子猛地砸下!
被堵着嘴的冯望闷哼一声,猛地抬头,眼神凶恶!
晴儿吓了一跳!然而,一股热血骤然冲上头顶!
她忽而放声大叫,再次举起棍子,疯狂地砸下去!
“啊啊啊啊!!!”
凄厉的叫声,却并非恐惧,而是挣破恐惧束缚的痛快与酣畅!
后面,所有被冯望欺辱过,在日夜的噩梦中瑟瑟发抖的女孩儿,全都扑过来,对着冯望拳打脚踢!
不远处的玉珍几人,泪如雨下。
良辰蹲在石台上,手痒地攥了攥拳头。
许久后,方伯伸手将瘫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冯望拎起来,出了门去。
“哐当。”
晴儿手里的棍子掉落,她攥着颤抖的手指。
就听身旁的女孩儿说:“原来,他也没那么可怕。”
晴儿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几个女孩儿抱在一块儿,哭着又笑,笑了又哭。
护国公府巍峨的牌匾,威严肃穆。
污秽暗障退散。
炙热的阳光洒下,遍地皆是生花。
东苑,兰香园。
苏念惜踢了鞋袜,只穿了一件抹胸的冰绸长裙,露出光洁的肩膀,趴在凉榻上,抱着玉如意贪恋地蹭了蹭。
长呼一口气,“还是家里好啊!”
夏莲端着一盏白釉红绿彩鱼纹碗走进来的时候,便瞧见苏念惜翘着肥嘟嘟的双脚,正往榻边的冰釜上踩。
一见她过去,立马往回一缩,装成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
夏莲轻笑,走过去,将碗放在小几上,又挪开冰釜,拿了蒲扇,给苏念惜扇了扇风。
苏念惜吃着凉露,问:“外间都处理好了?”
夏莲点头,“冯望母子全被送去了京兆府,大夫人的尸首也送回了苏家在京城的宅子。奴婢已吩咐人,将西苑收整出来,其余长房之人,全都会在今日离府。”
苏念惜不关心这些上辈子虽没害她却同样吃了护国公府好处之人的去处,只吃着冰碗,又问:“良辰呢?让她过来。”
夏莲招呼了一声蹲在屋檐下鼓着腮帮子不知又在吃什么的小菊,转回身时,又想起一桩事儿,道:“郡主,您进宫这两日,元宝回楚府去了。可要叫他回来么?”
苏念惜去参加宫宴,往来的皆是女眷,楚元虽心智若童,却到底是成年男子,不好随行。
苏念惜放下碗,摇头,“他难得回去,且让他待几日。楚将军知晓我回府,自会有安排。”
夏莲应下,伺候苏念惜漱口后,见她懒洋洋地又趴了回去,想起这两日在宫中的惊心动魄,走过去,拿着玉捶替她敲打后背。
苏念惜舒服得直哼哼。
就听夏莲问:“郡主,缘何要叫晴儿她们再去见冯望一回?”
苏念惜眯着眼,轻笑,“怪我逼她们?”
夏莲摇头,“奴婢只是不明白。”
苏念惜笑着垫起下巴,看着榻上精美的雕花,道:“有一回我经过竹园时,瞧见晴儿缩在角落里偷哭。”
玉捶一顿,夏莲惊讶地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弯唇,眼底却并无多少笑意,只慢吞吞地说道:“她平素里瞧着开朗大方,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些过往受过的不堪。可这样的事儿,一个才这么大点的孩子,怎么可能轻易忘记?”
夏莲很想提醒苏念惜一句,晴儿比她不过小一岁。
伸手给苏念惜揉了揉肩膀。
苏念惜脚趾都蜷了起来,往旁缩了缩,继而道:“这样的伤害,犹如暗疮藏在心底,时间长了,或许能愈合,可那疤痕却会伴随她一生。不能碰不敢看,轻易一点伤害就会被揭开,血淋淋的伤痛与恐惧,会叫她一辈子都不敢再去接受自己该有的欢喜。”
夏莲没想到曾经不谙世事单纯到有些怯懦的郡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仿佛经历过无数沧桑,回首看,只盼着自己走过的路能平坦些,让那些无意踏上这条坎坷曲折的女孩儿们,能踩着她的脚印,尽量走得稳当。
夏莲眉头微皱,不明白自己怎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又听苏念惜道:“我不想让她们受这样的苦楚。索性有这样的机会,不若好好地面对这个伤害过他们的人。亲自动手打败他,或许,便能知晓,这不过也就只是一个臭虫,以后再不可能伤害她们了。”
郡主的声音娇软中带着几丝轻懒,仿佛只是在说笑,可站在门口的晴儿却知晓,郡主给与了她怎样的新生。
她再次落下泪来,没有进屋,而是跪在了门外,朝里间,重重地咳了几个响头。
声响惊动了房里的主仆。
小菊笑眯眯地说:“郡主,良辰来了!晴儿姐来给您谢恩,顺道一起过来了。”
碧桃走进来,道:“几个人都来了,郡主可要见一见么?”
第288章 德叔垂危
苏念惜做这种事本也不是图她们感恩戴德,想了下,道:“不必了,怪累的。让她们回去吧!今儿个高兴,准允她们休沐一日,再吩咐厨房给她们置办一桌席面,与竹园那几个孩子一起,好好地玩一玩吧!”
小菊一听眼睛都亮了,“郡主,奴婢能去嘛?”
苏念惜失笑,“去吧。”
“哇啊啊!”
小菊大喜,跑出去高兴地将苏念惜的吩咐说了,不想一群女孩子又哭了,一起在院子里给苏念惜咳了几个头后,退了出去。
兰香园重归平静,远远的笑声传来。
良辰扭头看了看,有点儿着急,问:“郡主,您何事找我?”
苏念惜套上碧桃拿来的半臂衫子,看她:“前儿个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她只是让良辰去白云镖局看一看琪哥哥并将封三带去见她,不想封三不仅没带到,还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间。
良辰一拍脑袋,跪了下来,“请郡主责罚,我忘了及时禀报了。”
苏念惜被她这熟门熟路的认错给弄得怔了下。
倒是发现,这丫头与同龄人相比,心性似乎也不大一样。
也?
莫名想到楚元。
她暗暗摇头,拉回心神,道:“这两日宫中事情多,你忘了便罢了。那日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
良辰一听苏念惜不罚她,愣了愣,才露出笑脸,道:“不是很要紧,就是那位宋郎君离开秦楼的时候,身边伺候的老奴为了转移秦楼之人的怀疑,自个儿留下了。宋郎君问我,能不能帮忙去看看他是否安全。正好封三受了伤,不能挪动。我便想着去瞧一眼也不耽误,便应了。”
苏念惜一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接着就听良辰又道:“可我去的时候,却瞧见那秦楼的人将那老奴绑在了后厨的柴房里,逼他承认是宋郎君串通匪徒封三,杀害了千牛卫杨照校尉。”
苏念惜眉头一皱。
“那老奴被打得满口血都不肯承认,然后他们就想强行逼迫他画押。”
“这是动用私刑。”夏莲道:“就不怕官府问罪?”
良辰眨眨眼,又道:“那问话的人,是神武军的。”
苏念惜募地抬眼。
神武军,沈默凌麾下。
她的眼神暗冷下来,“然后呢?”
良辰道:“我要救人倒也不难,那几个神武军我能直接办了。可是那老奴到底牵扯着宋郎君和封三,他们身后又是郡主,我想了想,就在那儿等着。等他们折腾完人之后,将人丢去乱葬岗准备让野兽啃食的时候,才将人带去了白云镖局。”
怪道竟用了那么长的时间。
苏念惜问道:“德叔可还好?”
良辰想了想,道:“我带他回去的时候,吐了很多血。好像是……不大成了。”
“!”
苏念惜猛地站了起来!
良辰吓了一跳。
夏莲也跺脚,“你这丫头,这样要紧的事儿,怎么不早说?”
良辰瞪眼,“一个奴才……”
苏念惜发现了良辰心性不同的根因在哪儿了——除了主子,人命在她眼里,或许跟被宰杀的牲畜没什么分别。
倒不是她恶毒心狠,而是因为,她是被专门培养的暗影,是天生的杀手。
轻叹了口气,按住夏莲,对良辰道:“救了德叔,你做得很好。现在我要去白云镖局,你随我同去。”
良辰还惦记竹园那边的大餐呢,可苏念惜有吩咐,她二话没说,立时点头。
……
“吁——”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白云镖局的后门停下,吴勇一脸紧张地站在旁边,一抬眼看到戴着帷帽从里头下来的身影,立时就想行礼。
却被方叔拦住。
他明白过来,点点头,躬了躬身,朝后退开一步,低声道:“人在里间,请贵人随小的来。”
夏莲扶住苏念惜的手,良辰跟在另一边,三人很快进了门。
吴勇吩咐人去安顿方叔和马车,又朝两边看了眼,迅速关了后门。
还想磕头,却听帷帽下传来少女清甜娇软的声音,“二当家不必多礼,人多口杂。只当我是寻常之身,先带我去见人。”
吴勇立马应下,一边抬手示意路,一边道:“贵人放心,大当家的不想叫人发现不妥,今儿个一早带着人手走镖去了,如今镖局内都是自家人,不会有危险。”
苏念惜点点头,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大当家的辛苦了,等他回来,让方叔请你们吃酒。”
吴勇也跟着嘿嘿一笑,“郡主说的客气话。咱们兄弟俩当初走镖时要不是被苏将军和方校尉救下,如今这条命早埋在那黄沙里了。不过替郡主找两个人,还收了郡主银子,实在过意不去。”
苏念惜跟着他穿过中堂,往西边走,道:“你们也是担着风险,总不好叫你们白干活。况且还有这一大帮子的弟兄家眷都要养,辛苦费总是要的。”
吴勇暗赞,果然大气,不愧是苏将军的女儿。
笑了笑,正要说话。
前头忽然传来一个人影跑过去。
吴勇一惊,忙喊住他,“二牛,你蹿什么呢!”
眼前的正是先前封三留在秦楼照顾宋琪的二牛,他转过头来就红了眼眶,却梗着脖子喊:“德叔又吐血了!二当家的你找的大夫不行,说没救了!老子信他个鬼,我再去找个人来!”
吴勇脸色一变!
身旁,苏念惜已跑了出去!
夏莲从没见苏念惜这般失态过,立马跟上。
良辰却纵身一跃,跳上了镖局最高的屋顶,朝四周看去。
吴勇惊骇,抬头看了眼那小娃娃,又赶紧跟着往西厢房去。
“德叔!”
屋子里,宋琪跪在床榻边,声音嘶哑,拿着帕子不住擦拭床上德叔口中漫出的血,“没事的,很快大夫就来了,德叔,德叔……”
到了门前的苏念惜脚下一顿。
夏莲和吴勇站在了外间,屋内的老大夫看见吴勇,走了出来,低声道:“脾脏被打裂,肋骨也断了几根,恐还伤了其他内脏。二当家的,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吴勇面色发沉,看了眼里间,轻声道:“叫您费心,我送您出去……”
两人刚要走,忽听苏念惜道:“劳烦大夫,给开一碗麻沸汤。”
麻沸汤乃是外伤处理之药,看诊的大夫时常会备用一些在药箱里。
吴勇还有点儿不明白,可老大夫却已反应过来,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二当家的,借贵宝地的厨房一用。”
二人离开。
苏念惜摘下了帷帽递给夏莲,走过去,轻唤了声:“琪哥哥。”
第289章 不是你的错
宋琪早已听到了苏念惜的声音,攥了攥血帕,转脸,露出一双通红的眼。
苏念惜看得心中一揪,蹲下来,“你要骂我打我都可,别憋着自己,好么?”
宋琪一颤,摇摇头,沙哑着嗓子道:“不是你的错,念念。”
苏念惜转脸看床上奄奄一息的德叔,记忆里这位宋家的大管事总是不苟言笑,十分讲究清流世家的教条规矩,却又会在发现琪哥哥带着她和蓉姐姐偷偷去摸水塘里的鱼时,装作没看见,板着个脸从假山后面走掉。
不过短短几年风霜,已将这位面冷心热的老人家磋磨得满头白发,苍老如枯树。
满脸的伤痕,足见受过怎样非人的虐打。
苏念惜的指甲抠进了掌心,尖锐的刺痛也压不下她此时内心的恨意,“若非我想救你,你们不会遇到如今的事儿,德叔也不会死,是我……”
“念念。”
宋琪握住了她攥得紧紧的手指,低声道:“不是你的错,别这么说。是我生了贪心,想活命,我不该……”
“七郎君,”床上,德叔忽而嘶哑着开了口,“咳咳,别,咳咳……”
宋琪忙扑过去握住德叔的手,不住摇头,“德叔,别说话,一会儿药就来了,别说话……”
德叔却颤巍巍地反握住了他的手:“老奴不成了……”
“别!德叔!”宋琪忽而高呼一声,又猝然哽咽低头!
苏念惜满心酸楚,揪住德叔的一抹衣角,似乎这样才能将这人给牢牢地拽着,不让他离开!
德叔浑浊的双眸里透出几分不舍,又有几分欢喜,看着宋琪,哆嗦着说道:“老奴这……辈子,能……伺候您……到死,也算,也算是圆满了。七郎君,往后,别……去想……那些读书人的破……规矩了,要活得自……私些,快活些啊……”
“德叔!”
宋琪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将德叔的手握了又握,“我会的!我会的!你陪我,我们一起过得快活些。”
德叔笑了,嘴角又流出血来。
宋琪几乎要疯了,急促地说道:“咱们好不容易逃出那吃人的地方,以后还会有好日子的。德叔,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最想着以后能找个临湖的小院,闲暇无事时去做个钓鱼翁么?我陪你去啊!”
德叔哆嗦的手轻拍了拍宋琪的手背。
宋琪大颗大颗的泪水掉落。
这时,身后传来夏莲轻轻的声音,“郡主,药来了。”
吴勇站在门外,并未进来。
苏念惜抬起头,嘴唇颤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开口,“琪哥哥,别叫德叔走得太痛苦。”
宋琪猛地闭上眼!
德叔看着宋琪,挣扎着又道:“七郎君,将老奴……埋在能瞧见……去江南的地方吧……”
“德叔。”宋琪肩背巨颤。
德叔满是伤痕的脸上浮起一缕期待,“奴才,念着老大人啊……”
宋琪哭出了声。
颤抖着伸手,接过夏莲手里的药。
然后扶着德叔的头,一点点地喂了进去。
德叔脸上的痛苦慢慢消失,他看着宋琪,最终,带着笑,缓缓闭上了眼。
房内寂静无声。
房外,烈日如火,唯有蝉鸣悠长。
叫苏念惜想起那年江南。
宋府的后院,她跟琪哥哥蓉姐姐并排坐在长廊前,晃悠着小腿吃冰碗。
一身一丝不苟连头发丝儿都服服帖帖的德叔走过来,就跟没瞧见他们惊慌失措拨裤腿的傻样子似的,又径直走过去。
他们几个嘿嘿笑成一团。
夏蝉在树上聒噪地唱,她无意抬头,瞧见德叔侧过脸来时,嘴角微弯的笑。
“郡主,宋郎君,德叔……走了。”夏莲收回探了鼻息的手,低声道。
苏念惜跪坐在榻边,泪如雨下,扯着那抹衣角,颤抖着唤:“德叔,德叔……”
宋琪抱着人,神情怔愣,不肯放手。
门外,吴勇叹气,摇了摇头。
转过身,却被吓了一跳,“三爷,你怎么在这儿?你这伤,还不能起身啊!”
封三却没说话,只朝屋里看去,冷厉目光落在苏念惜潮湿的面庞上,沉默片刻后,又转身离去。
……
大理寺。
光线昏暗的偏房内,裴洛意看着床上面色发青的苏文峰,问:“查出是什么人动的手?”
高卢脸色也很不好看,道:“抓了两个人,一个狱掾,一个录事,正在审。”
裴洛意颔首,俯身看苏文峰的脸,忽而伸手拨开他的眼睑。
高卢看得眉头一皱,“殿下别碰,中的毒也找大夫来问过,说是不太像中原的东西,里头有一味草乌头,来自西域。”
裴洛意眼神一凝,看向高卢,“草乌头?”
高卢见他神色有异,点了点头,“不错。我已派人去查问市场上流通的草乌头。”
裴洛意起身,拿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擦拭手指后,道:“能在大理寺中动手,证明苏文峰怕是真的知晓些什么,无论如何,要将人救下来。”
高卢点头,“臣明白,殿下放心。”
送了裴洛意出去,又问:“殿下,我听说陛下准备在夏猎时定下风凉城主帅人选?”
裴洛意淡眸看去,“高大人有意?”
高卢一笑,摇了摇头,“臣都多少年没打过仗了。不过因着苏将军,不想苏家军这样一支铁血忠勇的军队落到奸佞之手。”
裴洛意看他,“你听到什么了?”
高卢暗道,太子殿下这心思,果然敏锐。
靠近一步,低声道:“沈家似乎想跟林家联手,把林家那个三年前打了败仗的糊涂蛋送去风凉城。”
裴洛意眼神微沉,“何处得来的消息?”
高卢摸了摸鼻子,朝两旁又看了眼,道:“林家先前给沈默凌递了话头,沈默凌没接。前儿个夜里,不知怎么地,沈默凌忽然见了林家老爷子。我估摸着,该是这个事儿。”
却没说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能坐上大理寺卿之位,身边三教九流的关系情报网自是旁人不能及。
裴洛意略一思忖后,道:“孤知晓了,你先查苏文峰,务必撬开他的口。”
高卢一笑,叉手行礼,“是。恭送殿下。”
离开大理寺,坐上马车,裴洛意忽而又捂嘴咳了起来。
玄影立刻拿出丹药。
纪澜坐在一旁看他服药,啧舌,“殿下的病果然好转了,上一回冷泉待一晚,出来就倒下了。这回居然能挺到这时候,我师父果然妙手回春。”
青影蹲在车门边,嘿嘿笑着回头:“可不是你师父的功劳。”
纪澜挑眉,“哦?不是我师父是谁?”
第290章 下三滥
“青影。”裴洛意打断了正要开口的青影,看向纪澜,道:“你去查查,今年夏猎,林家安排何人去。”
纪澜方才就在裴洛意身侧,自然也听到了高卢的话,闻言撇嘴,“林家还真是死性不改,三年前那么多条人命还没吃够教训,如今竟还打上了苏家军的主意。也不怕吃不下反撑破肚子!”
裴洛意捻着念珠,又道:“林家既然能寻到沈默凌处,想必用的不会是什么光明的法子。你这几日将夏猎禁军安排章程拿给孤。”
禁军护卫圣驾,以圣人对裴洛意的提防,是绝不可能将这种排岗让他知晓。
纪澜眉梢一挑,“殿下是怕他们在夏猎上做手脚?”
裴洛意朝他扫了眼,“以防万一。”
纪澜失笑,“让圣人知晓,您又是个意图不轨的重罪。”
裴洛意却并不在意,只拨动开念珠,看向窗外。
纪澜勾了勾唇,又笑着问:“我听说平安郡主昨夜在御花园遇袭?可有抓住凶手?”
裴洛意手指一顿,朝他看来,眼神微寒。
纪澜也不惧,笑道:“信号弹都放了,已是不小的动静,消息怎么可能全压得住?”说着,又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敢在内宫动手,已经不是胆子大不大了,而是根本没将皇庭放在眼里啊!莫非是沈默凌?”
裴洛意眉头微蹙,道:“平安无事,莫要听人闲语。”
“哈。”纪澜笑了,靠回去,戏谑看他,“殿下倒是将郡主保护得好,可惜,这平安郡主啊,注定就不是能守平安的。”
裴洛意眼底已浮起明显不悦,“休要议论女子闺誉。”
纪澜摊手,撇撇嘴,“我说的实话呀!殿下既然不在意,那算了,我就不多嘴了。”
裴洛意朝他看。
两息后,纪澜嘿嘿一笑,朝前坐了坐,道:“郡主手里有个叫封三的帮闲,殿下可知?”
裴洛意颔首。
纪澜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再次说道:“近日,这封三的地盘被神武军围剿,他躲到平康坊的一间秦楼里,被人察觉,在那儿杀了一个千牛卫,逃窜了。”
前一桩裴洛意已知晓,因他这两日在冷泉,封三杀人的事儿还未传达。
眉眼微沉,并未开口。
纪澜笑着看他,又道:“如今神武军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并让人在坊间暗散谣言,说封三就藏在护国公府。”
裴洛意当即抬眸,眼神凝如寒刃,甚少在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身上显露的上位者气势,陡然散开!
纪澜头皮发麻,又往后缩了缩,道:“沈默凌既然盯上了这小丫头片子,以他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怕是不弄到手定不会善罢甘休。殿下要是有意护着郡主,怕是得提前……咳咳。”
没说完,在裴洛意的目光下,干咳两声,指了指外头,“我去办殿下交待的事儿,就不送殿下回宫了。”
说完,叉手行礼,不等裴洛意说话,钻了出去,拽着青影的胳膊,蹦下了马车。
惹得青影一阵恼怒。
他堪堪站稳,差点撞翻路边还在卖面具的小摊,扭过头,看行过去的马车,又‘啧啧’两声,转身,理了理衣衫,捡起一枚五颜六色的狐狸面具,丢了几个铜板给小贩,便将面具盖在脸上,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一条巷子里去。
不一会儿,有人跟上他,低声道:“主子,办妥了。”
“办妥什么?”纪澜轻笑,“苏文峰还没死。”
那人一僵,立时垂首,“奴才该死!”
“高卢倒是有些能耐。”彩绘的狐狸面具后传来他轻松的笑声,“不过倒是不白走一趟。你去,跟老陈说,夏猎那日,将林家那废物给我剁碎了喂狼。”
身后那人眼睛都不眨地叉手,“是。”
狐狸面具悠哉游哉地一直往里走,擦肩而过结伴而行的女娘,他风度翩翩地让到一旁,让两位女娘先行。
两个娇俏的女娘娇笑着跑开。
他回头看了眼,低笑:“谁能想到,六根清净的太子殿下居然真的动了红鸾。也好,有个平安郡主牵住东宫的注意,你才没空来与我作对。”
不知何处的小调,从狐狸面具后,慢悠悠地哼出。
另一头的马车里。
跪坐在一边始终没有开口的玄影看着裴洛意寒色覆加的雪白面庞,道:“殿下,神武军的海捕文书,属下去办。”
没了海捕文书,也就没封三什么事儿,谣言自然不久就散了。
裴洛意却摇了摇头,“以沈默凌之性,就算能强逼他撤案,他也会传出对护国公府更加不利的谣言。”
玄影眉头紧锁,饶是他并非口利之人,最近对这摄政王的所言所行也生出了不耻之心,很想骂几句。
就听门口,玄影小声骂道:“下作的狗玩意儿。”
“……”玄影朝他瞥一眼,头一回对他这随性生出几分欣赏。
“可也不能任由神武军这般诋毁护国公府。”他说道。
裴洛意握着念珠点头,“沈默凌此举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谣言传开,最终受苛责为难的还是平安。”
玄影刚要开口,青影又大了几分声音骂道:“无耻的下三滥!”
玄影嘴角抽了抽,看向裴洛意,“殿下准备做何应对?”
此话分明已是将平安郡主看做自家人了。听到他的话,青影回头朝里间瞅。
裴洛意已说道:“以毒攻毒。他想欲加之罪,那便也让他尝尝何患无辞。”朝玄影看去,“让黑影带人,去坊间散布,沈默凌乃是圣人私生子的消息。”
“……”
玄影青影一起朝他们素来行事太过朗正的太子殿下看。
裴洛意握着念珠,注意到二人视线,淡声问:“有何不妥?”
两人齐齐摇头,玄影退了出去,与青影面面相觑后。
青影忽然兴奋地说:“我跟黑影说去!”
说完,抢着蹦下马车,一溜烟没影了。
玄影咬牙切齿——回来就要揍这臭小子一顿!
车内。
裴洛意再次拨动念珠,手中念珠轻缓撞响,犹如水涧缓缓。
叫他忽然想起冷泉中,那小姑娘垂首望来,以指尖点住他的印堂处,满目认真地说:“殿下,才不是恶鬼。”
第291章 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一直以为,随心所欲是壑念,贪图享乐是腐朽。
每每毒发,极致的欲念想将他拖进深渊时,他都会拼命地克制隐忍。
可他手持佛经,却依旧满心狞色。
不虔诚,又贪乐,所以佛祖才会降下责罚,让他日复一日的在这圣洁的袈裟下层层溃烂。
直到这个小女孩儿出现。
在他面前,她从不掩饰恶欲,不遮盖贪婪,不收敛野望。
她看着尘世的目光分明悲凉而疏离,却又努力伸出手,去够那凡俗里能够落下的暖意。
他再次握住念珠,忽而屈指在侧壁敲了敲。
灰影出现在车门边,“大郎君。”
裴洛意缓声道:“平安怕是察觉到苏无策身亡并非意外。”
不然她不会在麟德殿特意提及,还故意用苏文峰做引子,让圣人派人去查苏文峰。
他看向苏文峰,“苏文峰背后之人当与苏无策之事有关,你亲自去大理寺守着苏文峰,务必保住苏文峰的命。”
灰影一叉手,“是。”
躬身退去。
玄影回头看了眼,“殿下,是否回宫?”
裴洛意刚要点头,就瞧见了路边一个卖七彩灯笼的摊子。
想起前夜。
那小女孩儿口中说着一心一意要助他,要嫁他,可是,却始终不曾问过一句,他可有许愿?许的,又是什么愿。
视线掠过朝后退去的灯笼,忽而道:“那盏灯,送去护国公府。”
……
白云镖局内。
苏念惜见到了重伤卧榻的封三。
他还想起身给苏念惜行礼,却被吴勇给按住。
“郡主恕罪,三爷伤得很重,在秦楼时又不曾细心照料,幸而底子硬,扛了过来,不然如今怕是已经在阎王殿磕过头了,哪里还能肩上郡主的面儿?”
吴勇本是见着苏念惜还红着眼睛,怕她还难过,想插科打诨玩笑两句,谁知说完就见封三脸黑了。
顿时尴尬,清了清嗓子,道:“小的外头还有事儿,郡主您慢坐。”
说完赶紧走了。
封三靠在床上,看了眼桌边苏念惜红意晕染的眼角,再次攥紧拳头,垂下眼,道:“都是小人无用,闯下大祸,牵累宋郎君,也没能护住德叔。”
二牛站在床边,素来有些痞气的孩子瞧见苏念惜这么个跟天仙儿似的贵人,拘谨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一听封三这话,却急了。
立马道:“不是的,郡主!三爷也是没办法!他不杀了那个畜生!宋郎君就要被……”
“二牛!”封三忽而厉喝一声,“出去!”
二牛吓了一跳,一脸的不甘,却又不敢反抗封三,只好绷着脸往外走。
却听苏念惜微沙着声音轻缓道:“三爷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我?”
二牛一顿。
封三皱了眉,转脸,视线在苏念惜脸上一扫,有迅速垂下眼,道:“实在是污言秽语,说了脏了郡主的耳。如今人已死了,总归是小的闯出了祸。小人待伤好些自会想法子出城,绝不会带累郡主。”
二牛还想说话,却又怕惹恼封三,瞪着红红的眼睛。
苏念惜朝他看了眼,又道:“如今神武军全城通缉,三爷想如何出城?”
封三一顿,道:“小人有些门路……”
“看来三爷是不信我。”
封三的话被苏念惜打断,眼下一颤,立马道:“是小人行事不周,拖累郡主……”
抬起头再次看见苏念惜悲伤未褪的脸,顿时心如刀绞,死死攥住拳头,沉声道:“郡主不怪罪,还命人来救小人,小人已然感激不尽。”
苏念惜单手搭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点着。
看着满脸灰败的封三,想起满目绝望的琪哥哥,了无生息的德叔。
良久,轻叹了口气,道:“封三,你是我的人。”
“!”
封三募地抬眼!
就见苏念惜一脸平静地说道:“我信你,便想着你也能信我。若是出了岔子便不管你的死活,你又何必将性命交到我手里?”
封三拳头微颤,“郡主,小的不是不信……”
苏念惜摇头,“你受神武军围剿,本就是因我牵连。秦楼之事更是被我嘱托。无论哪般,我都不能弃你于不顾。所以,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听第二次。”
封三一颗心就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看着苏念惜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脸,他忽然挣扎着下了床,朝苏念惜跪下,“是,郡主!是小人擅自做主!小人辜负了郡主的信任!请郡主责罚!”
这么一动,便露出了敞开的衣衫下那被纱布包裹层层的身躯,鲜血渗了出来。
苏念惜朝二牛看了眼。
他立刻机灵地上前,将封三硬是扶回了床上。
夏莲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在封三的伤口上。
“所以,秦楼那晚,到底发生了何事?”苏念惜问。
封三皱眉。
二牛朝他看了眼,忽而道:“郡主,那个杨照根本就是死有大鱼!”
苏念惜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孩子说的是,死有余辜。
朝他看去。
鼓励的眼神立时壮了二牛的胆子,他也不怕封三责备了,立马道:“杨照明面上打着看管宋郎君的旗号,实则就是个变态的禽兽!折磨宋郎君最狠的就是他!什么恶心的手段都用,有时候还带好几个人轮着磋磨宋郎君!宋郎君一身的伤,都是他作弄出来的……”
“二牛。”封三只怕这不堪之事吓着苏念惜,再次阻止,“别说了。”
可他不知,苏念惜前世,就见过比这更加恶心残忍的折磨手段。
她修剪精致的指甲在桌面慢慢抓过,看着封三的神情却不见半分起伏变化。
只问道:“我的银子和三爷的名头都不管用?”
二牛摇头:“我……小的在的时候他还有点儿忌惮,不过好些小的是听楼里的人说的,宋郎君一个字都不肯告诉。小的一开始还不信,那杨照好歹是个千牛卫,响当当的差爷,怎么会这么下作?直到出事那晚,那畜生要弄死宋郎君……”
“二牛,住口。”封三打断二牛,垂眸转向苏念惜,“那晚杨照得了小人被通缉的消息,来得突然,小人躲不开,宋郎君为护小人,受他胁迫,小人实在看不下去,便动了手……”
第292章 她的苦
之后事宜简略带过,苏念惜却已听出了几人从秦楼逃出何其凶险。
难怪德叔想要留下,为他们拖延一段时间。
想到那位面冷心软的老管事,苏念惜眼底又是一阵酸涩。
轻吸了一口气,压下泪意,起身道:“我知晓了,三爷这段时间就在此好生养伤。至于外头,不必担心。有事我会让人给三爷送消息。”
见苏念惜要走。
封三犹豫了下,还是说道:“郡主,小人那几个手下……”
苏念惜道:“刘其和小猴被方叔收在了我的一间酒铺子里。至于其他人,能保住的如今都平安。”
封三却听着眼神一暗——也就是说,还有不少没保住。
默了一息后,再次起身起身跪下,“多谢郡主!”
苏念惜摇摇头,朝二牛道:“好生照顾他。”
夏莲放下两张银票,又朝封三看了眼,跟着苏念惜走了。
二牛将封三重新扶回床上,一看那银票,眼睛一瞪,回头举给封三看,“三爷!二百两!”
二牛平时在外头做工,一天才几百个大钱,这二百两够他干几十年!
封三朝门外看了眼,神色变换。
哑着嗓子道:“你拿着,去买些香烛纸钱。”
二牛一顿,眼睛又红了,用力点点头。
……
苏念惜主仆两人回到西侧间,就瞧见宋琪坐在屋前的竹凳子上,双目发直地看着中庭的石锤。
吴勇正进进出出地吩咐人收拾里间。
苏念惜看到一人手里捧着寿衣,心下一缩,闭了闭眼,强压下情绪,走过去,轻声唤:“琪哥哥。”
宋琪抬头,神思恍惚,呆了数息后,才缓缓开口,“念念。”
沙哑的嗓子听得苏念惜眼泪几乎又要落下,她顿了顿,才柔声道:“德叔的后事,我让人来办,我会让人找一块风水宝地,让他好生安息。你看行不行?”
宋琪唇畔颤抖,似乎到现在都没法接受德叔已然离世之实。
苏念惜看他身上还有血渍,又道:“你不要担心,先去洗漱,好生休息一晚……”
“念念。”
宋琪却站了起来,道:“我要给德叔戴孝。”
苏念惜抬眸看他。
宋琪转脸望向了房内,削瘦的脸颊上不再见曾经风华少年的意气蓬勃,唯有岁月利刃一刀又一刀割下的伤痕累累。
他强忍着悲痛,低声道:“德叔一家子都葬在扬州了,为了我来到京城,却没得善终。我……欠他……”
声音再度哽咽。
颤抖的手指却被柔软温暖的小手握住。
他转回头,瞧见苏念惜泪光点点的眼,“好,我让人安排。琪哥哥,别害怕,我会帮你。”
离开白云镖局时已是暮色四合。
良辰从墙头直接蹦到马车车辕上,刚要进去,就听里头‘哐啷’一声!
惊了一下,犹豫了下,还是掀开车帘,朝里头看了看。
里间,苏念惜侧着脸正看向车窗外,面前的小桌上茶碗摔翻,夏莲正伸手收拾。
瞧见她,夏莲摇摇头,良辰识趣地退了出去。
“郡主,”夏莲收好桌子后,轻声道:“您息怒。”
“息怒。”苏念惜转回脸来,满面悲愤,“夏莲,我只恨我自己无用,不能手刃了沈默凌那个畜生!”
想到琪哥哥方才绝望的眼神,想到德叔临终前的不舍。
她只觉胸口仿佛被毒矛一下又一下地扎入!
撕心裂肺的痛加剧了心头的恨,想去杀了沈默凌这个畜生!将他碎尸万段!将他抽筋扒皮!将她受过的所有痛楚全都加注他身!让他生不如死!
“郡主!”
夏莲忽然惊呼着扑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强行掰开她的手指,便见她的掌心不知何时已被她掐得鲜血淋漓!
立时掏出帕子,正想告诉方叔去医馆。
却听苏念惜道:“回府。”
夏莲还想说什么,却见苏念惜已闭上双眼,侧头靠在了车窗边。
眼角,泛起点点的泪意。
她握着她血肉模糊的手,只觉心酸。
——郡主说,她想给那些无助可怜走在绝望道路上的孩子们一些依靠,让她们纵使经历过黑暗也能瞧见光亮。
可郡主呢?郡主这般艰难朝前走着的路上,谁又能在她的背后,撑着她呢?
……
夜幕落下,今日月有晕。
碧桃拎着食盒从庑廊那头走过来,瞧见站在屋檐下的夏莲,忙快步过去,朝主屋看了眼,问:“郡主还没醒?”
夏莲摇摇头,也回头看了眼,瞧见碧桃手里的食盒,道:“先拿下去吧,郡主的精神不大好,你吩咐厨房备些舒心解郁的药膳。”
“好。”碧桃忧心忡忡地应了,又道:“郡主这般睡着也不是个事儿,只怕要憋坏了。哪怕发一顿火,也好过这般……”
夏莲没说话,却问:“方才小柱子来说什么事儿?”
碧桃立时道:“郡主不是吩咐小柱子一直盯着柳叶巷子那头么。如今大爷下了大牢,大夫人又没了,西苑那边搬离咱们府的动静也不小,那边便有了动静。小柱子说瞧见那边安排了两个家丁,出了城。”
柳叶巷子住着苏念惜的舅母,苏念惜一直没亲自去料理过,只是派人盯着。
如今苏文峰一有事,他们便有了动作。
夏莲想了想,道:“今儿个就别扰郡主了。”
“嗯。”碧桃拎着食盒转身,“那我去厨房亲自盯着药膳。”
“去吧。”
碧桃刚穿过庑廊,良辰就从墙头蹦了下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七彩斑斓的天灯,落了地就抻脖子朝主屋瞧去。
夏莲道:“郡主还睡着,你有事儿?”视线落在那天灯上。
良辰举起天灯晃了晃,“太子殿下吩咐人送给郡主的灯。放哪儿?”
夏莲意外,没想到太子居然会送给郡主这样的物事。
走过去,“给我吧。”
翌日。
小雨淅沥。
昏睡了一夜的苏念惜突然便起了烧。
夏莲不欲惊动太多人,便让碧桃悄悄地请了大夫。
却得知——郡主的病,乃是思虑过重气机郁滞所致病邪入体。
碧桃和夏莲都听得心惊。
小菊更是不解地问:“大夫,您是不是说错了?我家郡主日日都是笑吟吟的,连恼火模样都少见,怎会是思虑过重?”
大夫最不喜旁人质疑医术,不过倒不至于跟个小丫头斤斤计较。
摇摇头,道:“这病说起来并非多要紧,可若不得疏解,积压成疾,便是无药可解。老夫开个方子,你们记得按时给郡主服下。记得,最要紧的,还是得劝郡主宽慰心绪。”
几人自然无有不应。
恭敬地送走了大夫后,便抓药的抓药,煎药的煎药。
唯有良辰,蹲在门口,瞧着依旧浑浑噩噩躺在床上的苏念惜,想了想,蹦去后苑,从一个乱糟糟的鸟窝里抓住一只肥头肥脑的鸽子。
嫌弃地戳了戳它,然后将它腿上的小竹管打开。
“咕咕。”
胖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到半空,又落下来,像是飞累了。
不想一道身影猛地从后头袭来,吓得它翅膀一振,扑棱棱朝前猛飞。
良辰站在树枝上,“啧!”了一声,蹦下去,瞧见竹园那边正热闹,又溜达过去。
皇城。
随着一声“散朝”,众臣纷纷从含元殿走出。
第293章 谣言
今日圣人不曾上朝,摄政王的摄政之权被收回,如今代理朝政的乃是太子。
沈默凌站在含元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瞧着裴洛意被一众大臣围着正在说话,不由冷笑。
上前道:“太子今日按下臣的奏折是为何意?”
周围人一静。
裴洛意转脸,神色无起无伏,仿佛瞧着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沈默凌眼底微厉,又道:“莫不是为了夏日祭之事,太子要公报私仇?”
裴洛意却毫无所触,漠然道:“查办苏文峰之事本就有圣人下旨,由孤主理,沈王爷却要问询案情,是为抗旨。”
一听裴洛意的称呼,沈默凌的脸迅速沉了下去,阴狠地看向裴洛意,道:“臣是担心太子没办过案子,又不曾处理朝政,忙不过来。若是耽误了圣人的吩咐,只怕圣人要更加不喜殿下。”
周围几个老臣皆是皱眉,只觉这沈默凌实在不像话。
高卢当即斥道:“非议圣人,沈王爷胆子倒不小!”
沈默凌朝他扫了一眼,“本王是为国事担忧,谋逆并非儿戏,太子虽理政,不过素来做的都是迎宾祭祀的小事,此等大事,本就该由可监察百官的神武军全力调查。”
张逸元几个又暗暗皱眉,摇了摇头——到底太年轻。不过一时落了下风,便这般沉不住气了。这般器量,注定也是个起不来势的。
高卢更是嗤道,“神武军现在还有空调查别的事儿呢?不是该全力调查,谁才是王爷正经的亲爹吗?”
沈默凌拧眉看他。
高卢讥笑,“王爷莫非还不知晓?”
沈默凌正要说话,身后一个随侍立马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沈默凌勃然色变,怒目回头,“你说什么?!”
高卢大笑:“王爷,这散播谣言的人当真居心叵测!你可得赶紧抓住人,免得真的闹到了圣人跟前,你怕是不好交待啊!”
说完,就见裴洛意静静地看着他。
他得意抬头——我怼得漂亮吧!
裴洛意收回目光,转脸便见沈默凌铁青的脸。
漠然道:“沈王爷,有道是空穴不来风。圣人对你信任有加,乃是信你对皇室忠诚。可若你生了异心,这南景的朝堂,是否还能有你立足之地,想必你比孤明白。”
说完便不再看沈默凌脸色,冷淡转身,对一旁张逸元道:“张大人,方才提到塔塔族自打开春后便……”
一行人渐行渐远,哪还有人去理会曾经不可一世的摄政王。
沈默凌气得青筋暴突——裴洛意方才那话,分明是在说他就是他裴家的狗腿!敢生出反骨,这到手的权势,他们想收回便收回。
“到底怎么回事!”他猛地回头!
随侍摇头,“奴才也是方才听到消息,说朱雀大街上的茶楼酒铺诗社各处都议论起来了,仿佛是有人在故意散播您是圣人的……咳,谣言。”
“胡扯!”沈默凌脸都扭曲了。
他敢对裴洛意不敬,就是因为他知晓,自己是圣人扶持起来对付东宫的,利益与圣人是绝对一致。
可若是有人散播他是圣人私生子的消息,那便会让圣人以为他也有谋夺皇位的野心!
在他如今还未在朝堂站稳之际,这个消息绝对会让他失去一切!
绝不可能!
他咬牙切齿,猛地转身,道:“去查!务必找出散播谣言之人!”
随侍应声。
又听他道:“让朱家家主来见本王!”
随侍一愣。
除了林家,朱家也跟沈默凌表达过想挣一挣风凉城主帅之位的意思。
这次的谣言,让沈默凌意识到,必须要手中握住实权,才能让皇帝和太子忌惮!不敢再随意将他替换!
他转回身,就见裴洛意站在那头,身后是原本对他敬而远之的大臣。
一个玄影卫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随后,裴洛意与众位大臣辞别,匆匆离去。
走了几步,又捂嘴咳了起来。
沈默凌忽而又笑了一声,狞声低道:“一个早死鬼罢了,且让你再折腾几日。”
那边。
裴洛意握住染血的帕子。
青影看得心惊,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殿下,要不您还是歇着吧!郡主那边,属下送闻老过去瞧瞧怎么回事儿。”
裴洛意却只抬起头,淡定地朝前走去,道:“回宫。”
……
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
急雨打篷声,梦初惊。
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还聚。
聚作水银窝,泻清波。(《昭君怨·咏荷上雨》宋代:杨万里)
护国公府,水榭。
苏念惜趴在窗边,看着莲池中被雨珠泼洒后摇摇晃晃的荷叶,神游天外。
就听身后碧桃笑问:“郡主,不闷了吧?”
晌午吃了药醒了后,苏念惜就觉得屋子里闷得慌,便被一众给送到了水榭处。
碧桃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微微皱眉,“还是有点儿热呀。”
又摸她的脖颈边,“出了这样多的汗。郡主,别在窗边趴着了,当心又吹了风,受了风邪就更难受了。”
苏念惜难得听碧桃这般老妈子般的念叨,朝她笑了笑,转过身,瞧见了放在一旁的七彩灯笼。
伸手拿过来,摸了摸上头并不算精致的描画,问:“良辰可说这是太子殿下从何处得来的灯笼?”
碧桃看她跟个没事人一般,更加心疼不忍,愈发温柔地说道:“说是昨儿个太子殿下从大理寺出来时,在路边瞧见这灯笼,便吩咐给您送来了。殿下当真记挂您呢!”
一个寻常的灯笼而已。
苏念惜轻笑,有些坏心眼地在那灯罩上戳了个窟窿,又问:“太子殿下去大理寺做甚?”
碧桃摇头,“这个良辰倒是没说。不过小柱子说,柳叶巷子那边好像派人往江南送信去了。”
她本不想这时候让苏念惜烦心的,可是又怕不说会耽误她的事儿。
“嗯。”苏念惜倒是神色如常,“让小柱子继续盯着。”
处理了苏文峰,却没动柳叶巷子,就是想用这鱼饵钓出他们背后真正之人。
苏文峰能拿到信绝非偶然,贺家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外祖母如今又如何?
她自打重生苏醒后没多久,就让人往金陵送了信,可如今已过了数月之久,却始终没有回信。
她不敢打草惊蛇,只能蛰伏行事。
“噗嗤。”
灯笼又被戳了个洞。
第294章 不喜欢这个灯笼?
“哎呀,郡主。”碧桃这回瞧见了,顿时急了,“这可太子殿下所赠,怎好随意损坏?快别玩了,给奴婢收着。”
本想带过来,让郡主瞧瞧能宽慰心怀,不想却被她戳烂了。
太子乃是储君,御赐的物事被这般随意损坏,说出去可是大罪!
灯笼被抢走,苏念惜百无聊赖,又趴回了凉榻上的小几上,懒洋洋地说道:“碧桃,我好热。”
碧桃也着急,“您这是流虚汗呢,不能吹风也不能见寒。不然奴婢给您擦擦?”
苏念惜没说话。
碧桃便拿了帕子来,一边替她擦后脖颈处,一边轻声道:“大夫说您思虑过重又加悲痛伤怀,这才病了。郡主,奴婢是个笨的,可奴婢愿意听您说话。您以后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跟奴婢说说,好不好?”
苏念惜轻笑,“胡说,我何时思虑过重了。”
碧桃却眼睛一红——双亲离世,视为亲人的大伯一家却全是虎狼,未婚夫背叛,能依仗的贺家又包藏了祸心,身边还不知有多少觊觎的坏蛋。
这般艰难之境,凭她一个不过刚刚才过了及笄的小姑娘,要撑起护国公府门庭,护住苏家人、宋郎君和玉珍她们,是多么辛苦之事?
缘何她先前就没发现呢?
“啪嗒。”
泪水落在小几上,苏念惜抬头,看到碧桃的泪目。
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真没事儿,只是我这段日子没睡好,养一养便无碍了。”
碧桃的泪水却落得更凶了,“郡主,您别憋着……”
苏念惜微笑,与你们怎么说呢?说她是重活一世的蠢人?前世里,你们都因我而惨死?这一次她竭尽全力想不留遗憾,却还是无法周全?
她开不了口,也无法开口。
拍了拍碧桃的手,道:“我有点儿饿了。”
碧桃一听,果然立时歇了眼泪,道:“奴婢去厨房给您拿。良辰和小菊她们都在外头,您有事儿唤一声。奴婢很快就回来。”
病中不宜嘈杂,所以伺候的丫鬟们都在水榭外围的廊檐下待着。
苏念惜点点头,等她离去后,又靠回了窗边,将那枚七彩灯笼捞过来,一边戳洞,一边静静地看着外头雨幕下,涟漪圈圈的莲池。
她再次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前世,惨死的夏莲,碧桃,方叔。她今生努力保护他们,不让他们重蹈覆辙,可是,却还是有人因她的变故而死。
琪哥哥说,不是她的错。
可……若不是她的出现,前世的此时,德叔会不会还活着?
沈默凌!!沈默凌!!!
哗啦啦的雨声笼罩着水榭,将这一处幽然之境隔绝在了天地之外,寂静之中,苏念惜只听到内心悲愤与恨意都在嘶吼。
同归于尽吧!跟他同归于尽吧!!
脑子里的声音犹如毒蛇,不断地吐着信子,摧毁她的理智。
她一下抓住灯笼,咬住了舌尖!
甜腥味在口中漫开。
混杂着潮湿的雨七与一股幽然清浅的檀意。
……檀意?
她眉心忽而一动,倏而抬眸!
就瞧见窗外,正站着一道修如雅竹的身影。
大雨模糊了光影,周遭一片昏暗,唯有这人,立在混沌之中,一身天青色大衫,在风中徐徐摆动。
犹如仙尘,携带明丽,落入她枯败的世界里。
她愣愣地抬头看着。
就听到那清浅如山涧的好嗓子,不急不缓地问:“不喜欢这个灯笼?”
苏念惜一怔,低头,便瞧见……手里的七彩灯笼,已被她戳成了千疮百孔。
“……”
往身后一藏,无辜道:“没有,您看错了。”
裴洛意看着难得犯糊涂的小姑娘,嘴角微扬,又问:“我可以进去么?”
苏念惜眨眨眼,却不说能不能进,只是问:“殿下缘何来了?”
裴洛意尚未开口,身后,夏莲走出来,旁边还站着个白发面善的老爷子,笑眯眯道:“听说郡主病了,殿下这就着急忙慌地将老夫拽来了护国公府。”
正是闻三五。
苏念惜一直对这种医术极高之人十分敬重,收了脸上的懒色,站了起来,“闻老,快请进。”
裴洛意眉梢微动,朝她扫了眼。
闻三五嘿嘿一笑,得意地朝裴洛意抬了抬下巴,背着药箱就溜溜达达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拱了拱鼻子,左右嗅了嗅,到了那熏炉跟前,伸手招了招,问:“哪儿来的安神香?”
苏念惜去条桌边斟了茶,捧过来放在圆桌上,一转身瞧见裴洛意已站在了门内,夏莲站在后头也不敢乱动,明显有点儿紧张。
微微一笑,道:“是在朱雀大街的雪花轩买的,这些时日我常做噩梦,婢子便时常点着。”
听到‘噩梦’,裴洛意又朝她看过来。
察觉到那股不算炙热,却又十分明显的注视,苏念惜并未回应,而是朝夏莲招了招手,吩咐她去准备些糕点,才和闻三五一起坐在了圆桌边。
闻三五打开药箱,一边拿出腕枕,一边道:“这安神香不好,闻得久了人会疲累没有精气神,回头老夫给你配一个。”
苏念惜微讶,连忙道谢,闻三五摆摆手,示意她将丝帕搁在腕上,便诊起脉来。
诊脉时也不闲着,往苏念惜脸上瞧了瞧,还叫她吐出舌头看了看,然后又换了一只手诊。
期间,裴洛意就一直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苏念惜脸上端方有礼的笑。
“嗯……”
闻三五收回手,捋了捋胡子,看向苏念惜,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笑意,问道:“小丫头这是跟什么人结了深仇大恨啦?”
苏念惜眼底一颤。
裴洛意朝闻三五看去。
闻三五笑着收回腕枕,道:“心里太苦了,郁郁不得欢,又加肝郁气滞,忽起高热,乃是因怒后不振,气血运行受碍。”
夏莲端着糕点走过来,听到这几句话,脸色都变了,匆忙问:“闻老,郡主这病,莫非很严重?”
闻三五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翻出了针包,道:“情志不舒也就数月光景,算不得重症。”
苏念惜的心口又撞了下——果然是神医,这都能诊出来。她重生回来,确实不过数月而已。
夏莲又问:“闻老,可有调养的法子吗?郡主打一早开始起烧,到现在都没退,瞧着人都没了精神。”
闻三五笑道:“你家郡主先前病了一场,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元气有些亏空。再加上这段时日太过操心,心血消耗,身子本就弱,哪里撑得住?病一场不是坏事。”
最后这句倒是跟先前那个大夫说得差不多。
夏莲暗暗松了口气,将药方拿出来,道:“您瞧瞧这方子?”
第295章 你说过,你信我
闻三五一边掏出金针一边侧头,扫了眼,道:“是些疏肝解郁的药,中规中矩吧。不必用了,待会儿我开个方子,照那个去抓药。”
夏莲大喜,忙不迭道谢,便瞧见闻三五要将那比手指还长的金针往苏念惜头顶上扎。
眼睛瞪大,“这……”
苏念惜已笑道:“无妨,你到一边伺候。”
夏莲忙后退几步。
闻三五一边扎针一边笑:“小丫头胆子倒是大,也不怕我扎坏你的脑子?”
苏念惜朝身侧一直没有开口的裴洛意看去,对上他静冷青墨的眼,莞尔道:“自是怕的,不过,我信殿下。”
裴洛意眸色未变,放在腿上的手却拨下腕间念珠,缓缓拨动。
“啧啧。”闻三五被酸了个牙倒,咂嘴道:“郡主这性子,倒是有几分苏将军的影子。”
“嗒。”念珠拨下,裴洛意朝闻三五看去。
却见他没事人一样,依旧笑呵呵的。
苏念惜已笑问:“闻老原来认识家父?”
“我游历山水的时候,经过关外时被外族所伤,是苏将军带人救下的我,后来做过几年苏家军军医。”说着又撇嘴,“谁知你老子却没良心,我那么帮他,他居然将我卖给了皇后!叫我如今跟个金丝雀儿似的,被囚禁在这皇宫里头,连口好酒都喝不着!”
“闻老。”静默许久的裴洛意终于开口,“纪澜说您心脏不好,不宜饮太多酒。”
“信他个大头鬼!”闻三五立时眉头倒竖,“我是师父他是师父?能不能喝酒,我自个儿的身子,我不比他清楚?”
裴洛意无奈,“上回您一口气饮了半斤梨花白,差点没醒过来……”
“咳咳咳!”闻三五忽而一阵干咳,将金针拔出,道:“针灸这几道血脉,可助郡主退热疏散郁气。”
苏念惜此时确实觉得身上已没有先前低烧时那般酸疼了,忙要起身道谢,却被闻三五按住。
“小丫头,百病生于气。气之在人,和则为正气,不和则为邪气。”他收起药箱,道:“年纪轻轻的,别想太多。没什么事儿是过不去的,再说了,有这位殿下坐在这,谁还能欺负了你去不成?莫愁,莫愁啊!”
慈霭老人的谆谆之语,叫苏念惜听得眼下发热。
她自问重生回来已算得上是个足够冷血恶毒之人,不想却还是这般轻易被旁人的善意打动。
笑着点头,“我知晓,多谢闻老。”
闻三五见过太多病人,一看她这模样就知这孩子心结根本没打开,叹气,又要说话。
苏念惜已笑着开口:“夏莲,去将阿爹留在冰窖里的竹叶青拿一坛上来。”
闻三五刚到嘴边的话一顿,随即眼睛冒光地问:“竹叶青?河东名酒?”
苏念惜失笑,点了点头,“嗯,不算十分稀罕的酒,不过是特意从河东运回来的,窖藏了十来年。如今家中无人饮酒,今儿借着殿下的光,得了闻老的关照,这一坛子酒权当谢礼,还望您莫要嫌弃礼薄才是。”
“不会不会!”闻三五乐得都快蹦起来了,“竹叶青啊!我有些年没尝过正宗的竹叶青了!”
说着又朝夏莲看,“在哪儿呢?快带我去……呃,给你家郡主开药方!”
夏莲朝苏念惜看了眼,见她点头,便笑着将闻三五请了出去。
苏念惜看着这位名动南景的神医被一坛子酒勾得火急火燎的模样,有些好笑。
转过头,再次对上了裴洛意静然的目光。
她眨眨眼,忽而凑上去,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随即微微蹙眉:“殿下瞧着似乎也清减了不少,可是在冷泉那儿受了寒?身子如何了?”
裴洛意看她眼底仿佛不作伪的关切目光,拨动念珠的手顿住,片刻后,缓声道:“我以为你不会问。”
苏念惜微怔,似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裴洛意的视线又落在那边摇摇欲坠的七彩灯笼上,视线在那满是窟窿的灯罩上短暂停留后,又收回来,道:“我无碍,不过是旧疾,吃着闻老的药。”
苏念惜伸手,摸了摸他的手指。
她才开始退烧,身上热意本就比寻常要高,这么一摸裴洛意冰凉的手指便是一惊,立时整个小手都握了上去,“怎么这样凉?”
裴洛意垂眸,看那努力包住自己手指的丰满小手,眸底微澜掀起。
静默数息后,道:“平安,你在害怕什么?”
闻老说她满心愤怒仇恨,可他却问,你在怕什么。
苏念惜握着的小手微紧,随即又想松开,却被裴洛意反手一握,攥在了微凉却宽大的掌心里。
她满手的汗水热意,被这干爽的凉意包裹,只觉半边身子都舒坦起来。
抬头,下意识地笑:“没有呀,殿下在这里,我害怕什么……”
“平安。”
裴洛意将她的手握紧了几分,看着她那藏在笑意后早已被悲伤瑟缩铺天盖地的眼,轻声道:“你说过,你信我。”
苏念惜眼瞳一缩,抬眸,对上裴洛意静和安然的眼。
被攥紧到几乎窒息的心脏忽而重重一跳!
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裴洛意察觉到掌中小手轻微的颤抖,问:“是何事难解?”
良辰传递的字条里只写着苏念惜病了,裴洛意却不会什么不做地到此间来看她。
先是苏念惜出现在秦楼,后封三又在秦楼杀了人。
裴洛意便猜到其中定有关联,派玄影卫一查,便查出了秦楼死去的千牛卫与宋琪的身份。
当年名动京城的探花郎,被派去江南担任布政使司,多年后却因贪墨织造司官银而惹怒圣人,宋家家主处斩头之刑,三族无论男女老幼皆入奴籍。
如今还活着的宋家人,寥寥无几。而这个秦楼里的琪官儿,便是宋家已故家主的嫡孙,曾经名动扬州城,号称流云公子。
想到那日苏念惜与那倌儿并肩而坐时,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玄影卫虽还未查出两人间到底有何关系,可裴洛意也已明白。
念念……极其珍视此人。
再次看向面前满目悲哀的小姑娘,他握着的手指微拢,将她往跟前拉了拉,道:“你若想救他,我来帮你。”
苏念惜眼睫一抖,被痛苦压抑到快要发疯的心脏终于彻底迸开强忍的束缚,冰冷的鲜血疯狂回涌,又摧枯拉朽地朝她身体里的每个角落冲刷。
她忽而朝裴洛意伸出手,哽咽地唤了声,“殿下,抱!”
像个迷了路找不到家的稚童,在寻到终于能够安全依靠的这一刻,迷茫时强忍的坚强崩溃,心底的恐惧与无助便毫无防备地倾泻而出。
裴洛意没有犹豫,伸手,将小姑娘抱进了怀里。
清雅檀意混杂他周身清苦的药味钻入气息中。
苏念惜将脸埋在了他的脖颈处,闭上眼,泪水簌簌自眼角滚落。
本不过无声抽泣,可那只温和的手在她后背轻轻拍过,叫她想起了爹娘,想起了外祖母,想起了前世,想起了再回不去的无忧无虑。
沧海桑田,浮云散尽,往事如光影,掠过脑海。
重生后一直紧绷的心弦在那一下一下安抚的轻拍下,彻底崩裂。
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肆意的哭声透过水榭,穿过雨幕,落在了寂静无声的莲池上。
锦鲤在荷叶下悠悠荡荡地晃。
‘扑通’一声,荷叶上承载饱满的银珠,落进了圈圈莲华的水池中。
第296章 救你的琪哥哥
廊檐下。
碧桃捂着嘴,豆大的眼泪直掉。小菊捧着她端来的食盒,也跟着抽了抽鼻子。
站在两边的丫鬟婆子全都垂着头,无人动作,无人出声。
天地悠悠,雨声落落。
裴洛意轻轻地拍着怀里哭泣的小姑娘,心道,原来她真的会这么哭。
并非麟德殿前矫揉造作,并非噩梦时挣扎恐惧,并非极乐后痛苦难忍。
她藏了这么多的泪,却从未想过示于人前。
裴洛意想起闻三五的话,她心中有仇恨。
是沈默凌么?还是因着知晓双亲身死背后的阴谋?又或者……
清冷克制的太子殿下,头一回知晓,何为心乱如麻。
正胡思乱想间。
怀里的小姑娘的哭声却停了。
他垂下眸,对上那双红肿潮湿的眼,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却并未开口。
苏念惜看了他一会儿,又靠回去,哑着嗓子道:“殿下,你说好的,要帮我。”
裴洛意还没放下的手一顿,看向这时刻惦记着算计他的小姑娘,默了数息后,道:“我既开口,自会应诺。只是,你需得将事情缘由告诉我。”
他本想着苏念惜那般在乎那位宋家七郎,只怕不会轻易开口。
不想,她却已开口道:“我想放了琪哥哥的奴籍,让他跟蓉姐姐能终成眷属。”
琪哥哥。
语气里的亲昵,也是与他说话那般故意捏着嗓子撒娇时不同的自然亲近。
裴洛意将手搭在了桌上,语气平缓地问:“是何人?”
苏念惜闭了闭眼,大哭一场后,郁结胸腔的那股怨毒之火熄灭了,她此时却只觉筋疲力尽。
往裴洛意怀里又轻轻地靠了靠,道:“殿下没查过琪哥哥吗?”
裴洛意眼帘微垂,看到小姑娘红通通的鼻尖,转手从袖内掏出帕子,放在她掌心,道:“德元年间探花郎之孙,却因家主贪墨官银而被罚三代为奴,若是不出事,这位流云公子若是参加科考,或许也能入围三甲,成为宋家下一任的门庭支撑。”
苏念惜举起那一方帕子看了看,通体雪白,除了淡淡的檀香,不见一点儿刺绣纹饰。
她点点头,“嗯,蓉姐姐是她的未婚妻。几年前我随阿娘回金陵见给外祖父送终后,在金陵住过一年,有一回在路上看花神时,却被拍花子给抓走了,是琪哥哥与蓉姐姐救了我。”
她并没有隐瞒裴洛意,可提及往事时,语气里的怀念却又是裴洛意从未见过。
他垂眸,缓缓捻动念珠。
“琪哥哥从前名声很大,获罪后落井下石之人也不少。他所受之苦,乃是常人不能想。以他的性子,便是宁愿死也不肯被这样的折辱,却因为蓉姐姐,他不敢死,也不能死。”
苏念惜默了片刻后,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带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蓉姐姐乃是扬州知府的嫡次女,与琪哥哥本有婚约,后来宋家获罪,琪哥哥立时与她解除婚约,本是不想带累蓉姐姐,却不想蓉姐姐竟想与他黄泉碧落。”
“可杨家怎会愿意被宋家这般牵累?逼着蓉姐姐嫁了个畜生后,又利用二人彼此挂念,竟做出用他们互相性命要挟的卑鄙手段来!”
她再次抬起头,看向裴洛意,“殿下,我绝不能任由他们这般被欺辱!”
裴洛意看着她,缓声道:“杨娘子既然已嫁人,你又要如何让他们厮守相伴?”
苏念惜攥紧帕子,“让蓉姐姐和离。”
相对于她的义愤填膺,裴洛意却始终沉静内敛,连神色都不见几分变化,只淡缓地与她说道:“宋杨两家既有过婚约,杨娘子的夫家想必也是知晓。既然知晓,却还娶了人,只怕不会轻易放手。你想让我利用东宫权势,强逼她夫家放妻么?”
苏念惜眼眶微瞪——裴洛意的语气太寻常了,仿佛只要她点头,他就真的会去做这种会被天下人诟病之事!
有那么一刻,苏念惜真的很想开口。
可……她看着他静深如海的眼睛,抿住唇,摇了摇头。
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指,攥了攥,道:“便是圣人也不能强迫人家夫妻和离,我才不会这般算计殿下呢!”
分明她眼下疯狂的恶念与动摇在闪动,可口中说出的,却是情人间密密切切的娇语。
裴洛意拨下念珠,扫了眼被她攥住的手指,没说话。
苏念惜看了看他,又道:“只是,叫蓉姐姐继续跟那畜生一家,我做不到。殿下不知,那畜生是怎么对待蓉姐姐的。”
又眼角一垂,挂上一副不寒而栗的恐惧神情,道:“他是强占了蓉姐姐的身子,才娶了蓉姐姐。婚后又对蓉姐姐拳打脚踢,打得蓉姐姐都小产了三次!这样的混账,凭什么能够过上好日子!就该叫他下拔舌地狱,被油锅煎炸,受尽……”
“哒。”
没说完,一根手指忽而戳在了她的眉心处。
她一愣,抬起眼,先入眼帘的是裴洛意手掌悬挂的那串价值千金的暖玉念珠。
她隔着念珠的缝隙,看到裴洛意静和的眉眼。
“平安,安静下来。”
这时候,苏念惜才意识到,自己伪装的壳子已经露出破绽。
她看着裴洛意的眼神,忽而抬手,将那念珠从他掌心薅了下来,伸手拨了拨,然后有些任性地说道:“反正我就是想救他们。”
裴洛意掌心空空,看着被苏念惜拨弄的念珠,圆润珠光在那丰腴指尖游走,忽而一股森意从隐秘之处蹿起,心念之寒骤然紧绷!
浑身陡然一痛,喉头紧跟着浮起一股不适!
他面不改色地强压下那股不安分的意念,道:“宋家之罪,乃是圣旨。”
一针见血。
一个圣旨罚下的官奴,一个成了亲的官宦门庭。
两人背后牵扯前朝后宫,无论想救哪个出来都是难于登天。
更何况苏念惜还想两个都救!
苏念惜攥着念珠的手一僵,转脸看裴洛意,忽而娇蛮道:“殿下答应过我!”
撒娇痴缠却未旁人,欲念肆意而起,裴洛意的眼神愈发暗冷,却依旧神色平静地看着苏念惜,微微颔首,“是。所以……”
苏念惜眼睛一亮。
裴洛意看着这双陡然迸射期冀的眼,缓缓攥紧手指,慢声道:“所以……你来帮我,救出你的,琪哥哥。”
苏念惜大喜,根本不曾在意裴洛意这句‘琪哥哥’有多么的不合适!
她一下凑过来,高兴地抓住裴洛意的双手,道:“我就知道,殿下最好了!”
当真一副小女儿痴心表白的情态,却是为了另一个男子。
强压的痛楚蠢蠢欲动,莫名的恼意涌过心头,那股肆意的炼火陡然蓬勃而起。
分明理智在强压,可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却忽而暗哑着嗓子低声问:“只是最好么?”
第297章 若是旁人
苏念惜一怔。
看着裴洛意的神情,后背竟隐隐冒起寒气。
这句话不太对,可又……何处不对?
她太懂情爱一事,却又太不懂情爱一事。
前世死时不过三十岁,从未知晓男子真正爱恋之情是为何。
所以,这一刻,她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裴洛意应该是在向她索取报酬。
毕竟,前世时,她偶尔想要什么,求到沈默凌跟前,总要付出让他欢愉的代价。
于是,她唇角一弯,丢开念珠,就去抱他的脖颈,抬了头便往他的嘴上去凑。
却……
被他捂住了嘴。
她愣了愣,肉乎乎的小脸被他轻松盖去大半,露在外头的一双眼抬起来,茫然不解,好似幼兽。
分明情玉如此随性,却为何又会露出这般无辜之态?
这天真的媚色,分明,就是惑人堕深渊的夜罗。
裴洛意不过看了眼,便挪开了视线,作乱的心绪被理智压下几分,强忍着不适,无波无澜地说道:“莫要胡来。”
苏念惜眨了眨眼,反问:“殿下不是想要亲亲么?”
掌心下柔软的唇擦过肌肤,酥痒直透心底,将那炼火催燃数倍,理智之弦摇摇欲坠。
裴洛意收回了手,指尖微蜷,忽略掌心软意地转开话题道:“宋家当年之案……”
话音未完,被忽然凑过来的唇给堵住。
他眼睫一颤,转过脸。
就见苏念惜已坐了回去,笑眯眯地看他,“谢礼。”
“咔嚓。”
一瞬间,他又听到心湖冰封的枷锁再次断裂,树桠舒展出更加葳蕤的枝杈。
炼火在它周身恣意盘旋,点燃一朵又一朵放肆妖娆的黑色花朵。
分明这玉望之花美到天地失色,可他却被丢于树下冰冷雪白的无妄之海。
一副残躯仿佛被撕碎,痛得灵魂在寂静中疯狂呐喊!
“殿下?”
见他沉默,苏念惜也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太对,歪过头来。
却忽然听到裴洛意沉声问:“若是旁人,你亦会如此吗?”
苏念惜一愣。
似是被他的话惊到,微微瞪眼。
裴洛意却忽而转过头,握住了桌上的念珠,静心咒于脑海中响起,试图强压欲念之苦。
可盛开到极致的玉念之花在这一刻却侵占枝头,嚣张跋扈,耀武扬威。
他痛得心口一阵血气翻涌。
猛地起身,就要出去。
却被苏念惜从后拉住,“殿下,您怎么了?您的脸色……唔!”
原本已要离开的裴洛意突然转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就吻了上来!
苏念惜募地瞪大眼,下意识伸手要推,却又被他按住后脑勺,强压着后退了数步,随即便被裹缠进了失狂疯魔一般的索取中!
一股巨大的恐惧陡然从骨子里蹿起!
她浑身开始颤抖,双手拼命地推打身前这个犹如恶魔的男人!
唇舌躲不开,被撕扯得痛楚,叫她忍不住想起前世!
——不!不要做沈默凌!求你……
她发出挣扎的哼吟。
“唔!唔!唔唔!”
“啪!”
一巴掌扇在了裴洛意的脸上!
痛楚仿佛将他拉回了几分,他微微一顿,抬眼,瞧见苏念惜惊颤的眼神,忽而松手,往后连退数步!
红润的唇上,是他惨白中却难以自容的脸色。
他僵硬地站在那儿。
苏念惜扶住身旁的高几,大口地喘着气。
一边捂住心口,一边朝对面这容止端静的太子殿下看去。
所以,无情无欲是假,先前冷泉也是假,眼前的这个,才是真正的裴洛意吗?
“殿下……”
刚开口,裴洛意忽而侧身,猛地吐出一口暗色的血水!
“殿下!”苏念惜大惊,立马上前扶住他,张口便朝外喊,“谁在外……”
却被裴洛意按住,“莫要声张。”
苏念惜蹙眉:“都吐血了,得赶紧找闻老来看看。可是冷泉时受了寒?殿下,您先坐下。”
此时的小姑娘眼中,终于多了几分真正在意她心绪。
裴洛意自嘲地垂下眼帘,道:“并非寒症。”
苏念惜抬眼,“不是寒症?那您是受伤了?”
裴洛意看了看她,片刻后,道:“残毒。”
苏念惜一滞,“残毒?什么毒?千眠香的毒?怎么会……”
没说完,被裴洛意按了按手背,“八岁时,被宫中之人下了春毒。”
“什么毒?”
苏念惜以为自己听错了,八岁,春毒?
看着裴洛意的脸色,她又知晓,自己并未听错,难以置信地瞪眼,“何人这般狠毒?这毒就没法解吗?!”
“慢性之毒,待发现时,毒已入骨髓,虽清除大部分,可残毒却始终盘缠血脉中。”
苏念惜听得心揪,猛地想起先前朱影的话。
“所以,您在遇到闻老之前,一直是怎么熬过去的?”
裴洛意没想到苏念惜会问出这么一句,愣了一瞬后,才哑声道:“念经苦修。”
苏念惜听出了他话里故作的轻松,却只觉心被泡进了苦水里,涩得厉害。
又问:“连闻老也没法解么?”
裴洛意摇头,“若有法子,闻老早已竭尽全力。”
见苏念惜眉头紧锁,他忽而又想起上回她临时变卦之事。
纵使这小姑娘不曾明说,他其实也已猜到。
她并不想要一个对她无用之人。
而他,病体奄奄,四面楚歌,曾让她犹豫过,退缩过。
虽不知缘何她又改了念头,但……
裴洛意缓缓开口,“如你所见,我身如枯槁,不可碰人间欢场,这才是我不能娶你的真正缘由。平安,我命不久矣。”
他不想,瞒着她了。
那放纵的一己之欲,想拖延着时间,在死前尽可能地独占她的欲念,终该放下。
此时,他宣告了自己的‘罪行’,只待她降下惩罚,抽身而去。
裴洛意看着别处,静等小姑娘再次说出反悔之言。
也罢。
这短暂贪欢,也算……
“可是殿下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
轻轻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冰封的雪山之巅,忽有旭日从山的那一头徐徐升起。
裴洛意长睫一颤,难掩错愕地转过脸来。
就见小姑娘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道:“殿下说的命不久矣,是何时?一个月,一年,还是三年,五年,十年?”
第298章 我问你的真心
苏念惜大约猜到了,前世,裴洛意并非死于沈默凌之手,而是因着这病体所累。
既然还是明年之事,那在这之前,她能利用东宫之名做成的事儿,不是很多吗?
况且……
她看着这张如画容颜,反正这辈子也没打算嫁给旁人,不若找个合心意的!
这样的仙尘,就这么让她放手,她不甘心!
对上裴洛意惊讶的眼神,她伸出手,用那方雪白的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又道:“今后之事,谁能说得准?再说了,您可是与我定好契约了,当朝储君,一诺千金,说了要娶我就要娶我!再敢反悔,我就去菩萨面前告你的状!”
她言笑晏晏,可裴洛意却觉得耳中一阵轰鸣。
什么听不清楚,唯有不知何处落下的天籁之音,轰荡神识。
她真的……不退吗?
他看着那双含笑的眼,长久的沉默后,终是缓缓道:“平安,如你所见,便是娶你,我亦不能与你……”他话音微顿,又道:“你之一世还有许多年,何必因我耽误终身?”
苏念惜却笑开,故意问:“不能与我什么?”
裴洛意神色一僵,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低声道:“又来玩笑,涉及你一生幸福,我不想叫你跟我入东宫,受今后无尽之苦,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苏念惜心道,我早就知晓了呀!可我若不入东宫,这一世,落在沈默凌手里,说不准还没您年岁长呢。
牵住裴洛意的手指,察觉指下比先前更凉,她揉搓了几下,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这是……终于放弃了?
分明是他想要的结果,可……
裴洛意转开视线,想抽回手。
指尖却被攥住,小姑娘再次含笑开口,“若我说,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我还是想嫁给殿下呢?”
裴洛意眼帘一抬,看回来,撞进小姑娘美若琉璃的眼瞳里。
她微微弯唇,毫无躲闪地看着他的眼,道:“殿下在万佛寺时问我真心,我现在告诉殿下,无论殿下如何,无论将来怎样,无论要面对什么,我都真心地想要嫁给殿下。”
“殿下,您愿娶我吗?”
裴洛意怔怔看她,刚想开口。
小姑娘忽然笑着按住了他的胸口,轻轻软软地看过来:“我给了真心,殿下,现在,我要问您的真心。”
裴洛意张开的口中无声。
他俯瞰心海,那棵长在无妄海上的玉望之树,纯黑的花朵,绽开了纯白的花蕊。
枝叶震颤,无数涟漪翻涌。
冰封在海底的心,‘轰’地一声撞向了苏念惜按在胸口的掌心里。
他猝然地吸了一口气,猛地转脸,呛咳起来。
苏念惜立时伸手去扶,“殿下……”
“叩叩。”
门上忽然传来敲响。
青影担忧地探进半个身子问:“殿下,可要服药?”
苏念惜立时一个眼刀甩过去!
“……”
青影一颤,往后缩了缩,迟疑了下,还是说道:“郡主,您别欺负我们殿下了。殿下从冷泉出来就一直不大好,又忙着朝政不能休息,听说您病了更是立马带着闻老就……”
“青影。”这时,喘息过来的裴洛意打断了青影的话,“下去。”
青影立马闪了个没影。
苏念惜眼神微闪,转过脸来,看裴洛意更加不好看的脸色,道:“殿下,要不还是先用药。”
裴洛意没想到,她分明心心念念所求已近在咫尺,却为了他的身子,而选择暂缓。
这小姑娘,并不是个会压制欲念之人。
如此说来,她是真的,交付了真心?
裴洛意抬起头,却对上了苏念惜垂落下来的……眼神。
那一瞬,错乱的心悸,期冀,热切,全都落回了冰海。
他按着桌面的手指一攥,片刻后,又松开,道:“无碍,回宫再用。”
也不等苏念惜开口,再次说道:“我这次来,还要告诉你,苏文峰在大理寺被人下了毒。”
苏念惜果然立时被转开了注意,“人死了?”
裴洛意摇摇头,“他大约自己有所提防,故而中毒不深,大理寺救得及时,如今还有一口气。”
苏念惜已皱起了眉,“看来他背后果然有人,这是要灭口。殿下,或许能顺藤摸瓜?”
裴洛意看她轻易地便从方才深情告白,非君不嫁的情意中抽离,短暂的静默后,道:“已在查。不过,此人能这么快伸手进大理寺,只怕权势不小。平安,这段时间,别孤身出门。”
苏念惜本就想着用苏文峰做饵,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能钓的对方动了手。
眼底闪过一丝阴戾,点头:“殿下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裴洛意看着她的眼,又道:“宋家七郎与那位杨家娘子之事,你有何章程?”
苏念惜想了想,道:“琪哥哥如今虽已离开秦楼,可蓉姐姐一天不安全,他就始终不会安心。我要先从蓉姐姐的夫家,鸿胪寺右寺丞郑家入手。”
“鸿胪寺右寺丞郑理,是个办事颇为务实之人。”处理外族事务本也是裴洛意日常公务之一,故而对鸿胪寺上下官员颇为熟悉,“其兄弟乃是扬州刺史,郑阳。”
苏念惜点头,“蓉姐姐嫁给了他的五儿子,郑成。”
“我让人去查过了,此人虽在数年前就考中了秀才,可自那之后便毫无长进,参加了数回乡试都落了榜,常年流连烟花柳巷,诗社茶楼,结交了一帮游手好闲的书生,整日里吹嘘鸿鹄焉知鸿鹄之志的豪言壮语,或许可以利用。”
谈及算计,她的脸上全是冷离,旁人的生死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裴洛意再次握住念珠,颔首:“你要如何做,我会安排人助你。”
既然答应,裴洛意便不会食言。
封三受伤,手下皆散,苏念惜此时确实无人可用,不客气地点头,“好,那就劳烦殿下安排人,再查一查这个郑家。”
说完,见裴洛意看她,忽而想起方才他评价郑理之语。
笑了笑,牵住他的手,在他身旁坐下,道:“我并非要动您的臣下,只是想看看是否有更合适的法子,能让蓉姐姐安全地离开郑家。”
裴洛意转动念珠,道:“平安,水至清则无鱼。”
第299章 为何不应?
苏念惜想利用裴洛意找出郑家把柄借此生事的心思一下被戳破。
却并不紧张,反而笑看向裴洛意,“殿下,您觉得,郑成那般虐打蓉姐姐,郑家人当真一无所知?”
连郑嫚身边的吴嬷嬷都能听闻,郑家怎么可能一家子都是睁眼瞎?
裴洛意微微蹙眉,已明白了苏念惜的意思。
又听她道:“阿爹曾说过,对内宅不管不顾的男子,就不是个有大能耐的,对妻女子孙不好的,那就更注定一辈子是个窝囊废。”
她看向裴洛意,“郑理办事务实,可若私德有亏,殿下还敢用他?”
裴洛意看她眼底的冷戾,静声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所言,自是有理。可平安,为官之道,并非只有是非黑白。”
苏念惜还要开口。
裴洛意反按住她的手,再次说道:“不过,我会让人去查郑家。”
苏念惜一顿,“真的?”
脸上的怀疑十分明显。
裴洛意轻笑,点了点头,“若郑理当真明知不问,不必你说,此人我也自然要处理。”
苏念惜心下一松,随即却撇嘴,“可殿下方才还说,做官并非只有黑白呢!”
这分明是故意找茬呢。
裴洛意却笑着戳了下她的手背,“做人当有底限,凡是有可为亦有不可为。过了分寸,自然不妥。”
苏念惜一把揪住他的手指,“倒是什么话都让您说了!”
裴洛意轻笑出声,抽回了手,看了眼外间,道:“我此番出宫外人不知,不好耽误太久。你好生歇息,我会让闻老时常过来……”
没说完,手指被一掐,垂眸。
就见苏念惜鼓着腮帮子问:“方才问您的呢?您又想岔过去!”
裴洛意一顿,问:“何话?”
“你!”苏念惜气急,抬手就去抢他念珠,“您要不说,这个东西就给我吧!我去找皇后娘娘,说是您给我的定情信物,请皇后娘娘直接下懿旨!看你怎么办!”
皇后娘娘想给太子娶妻的心思都摆在脸上了!还怕不成事?
裴洛意避开,被扑过来的苏念惜碰到了胳膊的伤处,动作一滞。
苏念惜听到闷哼,当即一缩,快速朝他胳膊上看了眼,片刻后,气鼓鼓地抱着胳膊坐了回去。
怒道:“我明日就去找别人去!”
“不得胡说。”裴洛意看着她气成了小包子,眼底再次浮起笑意,拍了拍她的头,道:“我走了,好生养病。”
“殿下!”苏念惜猛地抬脸!
已转过身去的裴洛意停下脚,侧头看到瞪圆了眼的苏念惜,低低一笑,道:“乖一些,别着急。”
说完,出了门。
“啪!”
苏念惜一巴掌拍在桌上,恼火地喊:“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她虽那么说,可她知晓,太子明年就会登仙啊!她要尽快定了婚事,才能名正言顺地仗着东宫之名,走进皇权中心,去利用沈默凌最想要的东西摧毁他啊!
她气得浑身都是汗,转过脸,却瞧见,莲池上,不知何时,竟架起了一座斑斓的霓虹。
金光朦朦,洒在荷叶的银珠上,靡丽的色彩,盈满眼帘。
抬头,这才瞧见。
竟是雨过天晴了。
外间。
上了马车,青影立时奉了药。
裴洛意吃下后,靠着药性强压下心腹处撕裂的欲动之痛,这才松了口气,缓缓靠在了侧壁上。
青影在一旁瞧着他白得有些吓人的脸,想了想,还是问:“殿下为何不答应郡主?”
他能看出,殿下对郡主并非无意。
裴洛意想起自己失控的那一刻,那小姑娘的恐惧。分明是这般抗拒,却又总是对他做出近乎玩弄的撩拨。
恶劣地撕开他的画皮,然后胆怯地往后退缩。
分明不愿,却为了所图,极尽姿态。
仿佛堕落深渊的绝望之人,一面想要不顾一切地抓住头顶微弱的阳光,一面,又害怕露出贪婪的丑态惊吓尘埃。
她的眼底,矛盾重重,令人难窥。
见裴洛意不说话,青影又道:“殿下想护住郡主,实则放在东宫才是最安全的。摄政王那厮,连皇宫都敢动手,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不要脸的手段来。您不若早早地将婚事定下,定能震慑他!”
裴洛意睁开眼,看向青影。
青影缩了缩。
就听裴洛意道:“风凉城那一战,我朝虽胜却败。护国公身死,苏家军死伤过半。京城这些人虽粉饰太平,可风凉城已不能再受一次敌袭。不止主帅需得尽快定下,护国公的死因也需早日查出。”
青影不解,“可这与您和郡主的婚事并无关联啊。”
这时,玄影走了进来,行礼后跪坐在车门边。
裴洛意拨着念珠,看向马车外举着面具哈哈笑的稚童们,道:“护国公战亡前已身受重伤,也是那时,被人暗中下了毒。”
青影点头。
玄影看了他一眼,继而道:“而苏将军的伤势,则是因为收到一封密信,告诉他塔塔族军粮布置之处,令他亲自带兵夜袭。可没想到,情报有误,苏将军反被塔塔族早埋伏好的敌军围剿,九死一生回了风凉城,却最终还是没躲过阴谋算计。”
青影脸都僵了,他虽为殿下近侍,可因为性子浮躁,有些事儿殿下不曾与他细说过。
今日一听那威名赫赫的苏将军竟然受到这样的算计而惨死,差点拳头都捏碎了!
可随后他又反应过来,“不对啊!苏将军那样精明一人,不能随便收到一封密信,就真的跑去敌营偷袭啊!又不是殿下写的……”
话没说完,他猛地抬头!
玄影道:“那封密信,是殿下的笔迹,殿下的印鉴。”
青影眼眶骤瞪!
裴洛意握住念珠,声音发冷,“孤从未令人给护国公送过密信。”
青影猛地站了起来,“有人借殿下之名,谋害苏将军?!”
难怪自打苏将军战亡后,左思几个便悄悄去了风凉城,原来竟是在调查此事!
他压不住怒意地问:“当真歹毒!勾连外族,谋害苏将军,坑害苏将军数万人马,若是风凉城失守,塔塔族便可长入中原,到时战乱一起,民不聊生,简直……”
没说完,被起身的玄影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安静些,吵着殿下了!”
青影这回没跟他硬头,只红着眼眶瞪他,“你们到底找没找到是谁干的!”
第300章 如何想的?
玄影嘴角抽了抽,道:“殿下疑心对方谋害了苏将军,是为取代风凉城主帅之位。”
青影陡然明白过来,方才太子殿下提及夏猎与风凉城是为何了。
他看向裴洛意,道:“苏文峰背后之人,会是借着殿下名义给苏将军送信之人吗?”
裴洛意拨动念珠,眼眸静冷,“极有可能。”
青影咬牙!
玄影又道:“此人会伪造殿下笔迹印鉴,还不知有什么对殿下不利之物。这些东西若是被呈上御前,殿下只怕……”
玄影没说完。
青影却知,一旦这些东西公开于众,莫说圣人,就是沈家及其背后的三皇子一派,全都会如豺狼虎豹扑过来,将殿下活生生撕碎!
他拳头攥出声响。
玄影又说道:“这种情况下,你让殿下怎么跟平安郡主定下婚事?”
青影难看,明白了太子殿下的为难之处。
没有真相大白前,殿下都是最可疑之人。
若是定下婚事后,被幕后之人揭破,郡主将要如何自处?
殿下的处境已是岌岌可危,可他还是想尽可能地让郡主处于安虞之地。
分明是这样好的一个殿下,缘何,缘何想快活一点点都不给呢?!
他转过头,忽而给了玄影一拳!
玄影被他打得后退一步,瞪眼看他。
青影忽然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玄影嘴角抽了抽,扭过头,再次跪坐下来,掏出一叠纸递过去,道:“殿下,这是纪学士让人送来的夏猎禁军排岗,还有各家参与夏猎的名单。”
裴洛意接过,就听玄影又道:“皇后娘娘也在其列。”
裴洛意眼神陡寒。
……
闻三五不愧是神医,不过几副汤药下去,苏念惜的病便已恢复了大半,再配上新换的安神香,得了几个好眠后,连精气神都比先前更加充沛。
这一日,苏念惜正在与夏莲说着女学的事儿,碧桃走进来说道:“郡主,白云镖局那边送了话来,说德叔今日下葬了。”
苏念惜眼神一闪,放下册子。
城南。
一处野花盛开的草地上,宋琪跪在一座新垒起的墓前,用力地磕了几个头。
吴勇带着二牛蹲在旁边,往燃烧的火盆里放着纸钱。
有风吹过,大片的纸钱掠过浪潮一般浮动的花丛,朝南边儿悠悠飞去。
苏念惜站在后面,视线落在宋琪削瘦轻颤的背影上,又透过他,看更远处似琳琅又模糊的远处。
日影西斜。
马车行上官道,朝内城去。
“念念,多谢你。”
宋琪知晓,若非苏念惜,以他之能,连给德叔一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曾经的荣华富贵被剥去,如今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挫败与不堪。
苏念惜看他面容灰败,眼下发青,就知这几日他有多痛苦,摇了摇头,道:“我让人去寻上好的木材,给德叔做了个灵牌。”
宋琪深吸了一口气,垂首,又要道谢。
苏念惜先开了口,“琪哥哥,今后之事,你是如何想的?”
宋琪看着她,片刻后,哑声道:“念念,我如今下落不明,蓉儿不知会如何。我不能再让人受我所害,怕是还得回去。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
苏念惜却并不生气,她早就猜到了宋琪的选择,不然这样一个傲骨之人,不会隐忍受辱到如此地步。
她略沉吟后,看向宋琪,“琪哥哥可知,蓉姐姐在郑家过得如何?”
宋琪一怔,道:“她一直与我说她夫君对她还算体贴。她是杨家嫡女,就算与我有过婚约,郑家也会顾及她的娘家,不会如何苛待……”
话音未落就对上苏念惜的眼神,眼眶一颤,“难道……不是?”
苏念惜心下轻叹,果然,这二人不想彼此为着自己难过,都隐瞒了自身所受的残忍凌辱。
她看着宋琪,温声道:“琪哥哥可知道蓉姐姐的夫君是何人?”
宋琪自然摇头,他为奴籍,又受监控,能知晓之事,多是德叔或者杨蓉告诉,更不曾见过杨蓉夫君。
苏念惜攥住手指,道:“他是那年斗诗大会上,输给琪哥哥后,自个儿跳了河又被琪哥哥救上来之人。”
宋琪愣了愣,这才想起这个人,却是露出几分喜色,“那他对蓉儿想必……”
“他恨琪哥哥。”
宋琪脸上笑容骤消,不可置信抬头。
苏念惜看着他的脸,心下不忍,却还是开口道:“他输给琪哥哥后就怀恨在心,后趁蓉姐姐被罚后在杨家后院养伤之际,摸进院子里,将蓉姐姐强辱,逼着杨家低头,将蓉姐姐嫁给了他。”
宋琪猛地一颤,“畜生!这个畜生!杨家就这么舍了蓉儿给这样一个斯文败类?!”
苏念惜看他脸都白了,嘴唇直哆嗦,倒了杯茶放在他手边,道:“杨家有个庶女在宫里生下了公主,颇受圣恩。蓉姐姐又没了清白,自然无需再护。”
世家之女,婚姻皆是为家族兴盛所结,如杨蓉这般,被放弃才是正常。
宋琪一拳砸在侧壁上,惊得二牛直回头看,被吴勇拉住。
车内,苏念惜看着宋琪的脸色,索性开口,便也不再犹豫,不如一刀切了这腐肉。
再次说道:“那郑成娶蓉姐姐本就是为了报复琪哥哥,对待蓉姐姐便十分不善。琪哥哥,蓉姐姐已经被他打得小产了三回。”
“什么!”宋琪嗓音都颤了,脸色一瞬发白一瞬铁青,良久,猛地一攥头发,痛苦地低吼,“蓉儿是为我所累!她,她为何不告诉我!我,我……”
可宋琪也知晓,告诉他,又能如何?他连秦楼的门都出不了,还能去找那混账拼命不成?
他猛地捶打起自己的脑袋!
苏念惜眼下发酸,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琪哥哥,为今之计,是要让蓉姐姐离开郑家。”
宋琪抬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看她,“那败类为了折磨她才娶了她,不可能轻易放手。”
多年磋磨耗尽了他的意气,却并非意味着他连心智都变成了蠢人。
苏念惜一句话,他便猜到了这个当年不过短暂情谊的小姑娘想为他们做什么。
苏念惜放下手,道:“所以,我要毁了郑成。”
宋琪眼眶一瞪。
眼前的苏念惜还是记忆里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儿,可是,张口之语,却是这般……冰冷。
他看着苏念惜,片刻后,慢慢坐直,问:“需要我做什么?”
苏念惜弯唇,道:“请宋哥哥,再一次将这王八蛋,狠狠地踩在脚底吧!”
宋琪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片刻后,缓缓点头,“好,念念,请你助我,救出蓉儿。”
小小的女孩儿朝泥沼中的他们伸出了手,他又怎能辜负这一腔穿过经年岁月抵达此时黑暗的善意?
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会,坚定不移地跟在她身后。
苏念惜看着琪哥哥眼底终于微微浮起的光,浅浅笑开。
“郡主,到了。”
宋琪转脸,就瞧见马车停在了一处布衣坊前。
“念念是要买布匹吗?那我便先同二当家先回镖局,不扰你兴致了。”
却听苏念惜笑道:“不是我买,琪哥哥去瞧一瞧吧!”
第301章 一桩旧案
宋琪一怔,随即朝自己身上看了看。那日从秦楼仓促离开,本就没有带行李,之后在镖局里虽添置了些,却也多是二牛去成衣铺子现买的,穿在身上十分不合。
略显局促地抚了下袖子,道:“我如今不好露面,免得带累你。”
苏念惜笑着摇摇头,“这铺子安全,琪哥哥去吧。”
已说到如此地步,宋琪再拒绝便是失礼,戴了顶帽子跟着吴勇进了这布衣坊。
今儿一早被调到此处的小猴见着人,笑吟吟地打了个千儿,道:“客官,请随小的来。”
一路行到后院,小猴在一间厢房门上敲了敲,又朝宋琪躬了躬身,然后同吴勇一同退下。
宋琪已隐约猜到了什么,心下发紧。
抬手,还不待去敲门,门已从里间被拉开。
眼前站着的,赫然正是杨蓉!
他脸色一变,直接走上去,想触碰那青紫伤处,却又克己守礼地放下了刚刚抬起的手指。
低声问:“你的脸怎么了?”
杨蓉泪水夺眶而出,“七郎……”
布衣坊外。
方叔拉着马车往国公府的方向去。
苏念惜靠着侧壁,看着半掩的窗外熙熙攘攘的热闹行人,手背忽而一热。
扭过头来,就瞧见了夏莲关心的眼神。
她轻轻一笑,问:“怎么了?”
夏莲却握紧了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她看着夏莲,片刻后,又转脸,望向车外。
盛阳灼目,车马慢行。
穿过倒行的人流,将过往的江南,丢在了她不会再回首的那一端。
……
夏日祭过后的一场雨,天气开始慢慢变得凉爽起来。
这是要入秋的征兆,也意味着一年一度的夏猎即将要举办了。
不过夏猎乃是皇室的游乐之场,与寻常百姓并无多大干系,近一段时日,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除了议论几句苏家长房那吸血鬼一家被平安郡主从护国公府赶出去的话之外,聊得最多的便是长公主殿下要在芙蓉园举办的马球赛了。
“你听说了没?这芙蓉园说是举办马球赛,实则是要为太子殿下选妃呢!”
“真的假的?太子殿下终于要选妃了?”
“不是说太子修佛,不会娶妻吗?怎么突然间要选妃?别是你胡诌吧?”
“哎你这人真是,不信便不信,何故这般诋毁?去去去!懒得与你这样的小人说话!”
“呸!太子要能选妃,我给你跪下认爹!”
“你等着!!”
而此时的长乐府。
长公主殿下虎着脸看坐在对面的裴洛意,“你这臭小子,管天管地,管到你姑母头上来了!我最近没乐子,想办个马球赛都不成?!”
裴洛意无奈看他,“姑母,那给我选妃的消息,又是如何传出去的?”
长公主心下一虚,旁边无双笑道:“太子殿下当真误会长公主殿下了,长公主殿下只吩咐了,请各家的娘子们都来一起热闹热闹,也不知怎地就传成了这样的话。”
长公主殿下又挺了挺后背,“就是!我又没说!”
裴洛意轻叹,这话跟直接明说有何分别?
他起身道:“姑母,马球赛那日我不会去。”
“……”
长公主眼睛一瞪,跟着站起来,“你敢不去试试?!”
裴洛意没说话,转过脸来平静地看着她。
长公主干咳一声,又换了副语重心长的神情,“你跟平安都写了条子了,总不好一直耽搁人家不是?我这不是给你提供求娶的机会嘛!”
裴洛意耳尖微热,没想到那个一时贪心签下的东西,居然被这么多人知晓。
无声瞥开视线,道:“我自有安排。”
“怎么安排?”长公主凑过来,逼问:“她对你一片心思,我瞧着都不忍心。你好意思?”
裴洛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姑母这般责问。
默了片刻后,道:“她还在孝期……”
长公主一僵,立时又道:“你也不小了,平安过完年也十七了。虽说她在孝期,可我朝也是过了百日热孝后成婚的先例。”
一听就是早打听好了。
裴洛意知晓姑母和阿娘为了自己的亲事一直十分着急,可他从前不愿娶亲,是厌恶那种让他失去理智的欲念之事。如今更是为了念念的安全,不能将她轻易置于众矢之的的凶险之中。
他略一沉吟后,道:“姑母,此事,您问过平安吗?”
长公主眨眼,“她那样欢喜你,还用特意去问?小姑娘脸皮薄,不好吧?”
“……”
裴洛意头一回知晓,百口莫辩原来是这般心情。
那小姑娘,欢喜他吗?
他再次想起那日,她说“我真心想嫁给殿下”时,眼底的情意,那般……疏离。
握住腕间念珠,道:“姑母去问问她吧。”
长公主撇嘴,忽而又怀疑看他,“你该不会是自个儿惦记她,不好上门,这是让我找机会去看她?”
裴洛意微顿,神色间却不见半分起伏,只说道:“今日来叨扰姑母,是为一桩旧案。”
长公主一听公事,立马敛了玩笑神色,点头,“你说。”
裴洛意却并未开口,无双一笑,领着一众侍奉退了出去。
“姑母,六年前那桩生丝案,您还记得多少?”
长公主微讶,没想到她会提及这桩旧故,却没说话,反而端起了茶盏。
裴洛意再次说道:“我记着,当年姑父不过因姑母与宋大人说了几句话,就在朱雀大街把人给打了一顿……”
“咳咳咳!”长公主一口茶被呛住,抬眼瞪他,“宋大人那时都多大年纪了?怎么你也听信旁人闲言碎语?”
裴洛意眸带笑意,看着姑母恼羞成怒的样子,道:“侄儿也是凡人。”
“凡人都要娶妻生子,是问太子殿下,你娶妻了吗?”长公主气不顺,怼了回来。
裴洛意失笑,摇摇头,又问:“姑母,生丝案您记得多少?”
长公主看他,神情微凝:“此案早已了结,你缘何突然翻出来?”
裴洛意没想到长公主竟会对此案这般谨慎,便猜到其中只怕牵连比自己所想要深,本想提及苏念惜,此时也按下了心思。
说道:“近日我奉圣命查苏文峰,行走刑部与大理寺,无意查到苏家长房与江南金陵贺家有往来,而当年那桩生丝案,是贺家所供。”
贺家,乃是苏念惜外祖家。
他又看向长公主,道:“当年那批生丝经织造司监查后,便要走运河送往京城,可不想货却在港口被一把火全烧了,贺家来不及补货,眼看要被罚,是当时的布政使司宋濂宋大人保下了贺家,替他们担了一个月的补货期。”
他嗓音轻缓,说话时无起无伏,却直入人心,叫长公主仿佛想起了当年种种。
第302章 自有他们的缘法
“本来延迟一月,再加紧送货,到京时间打个偏差也不会耽搁几日。偏偏那一年,圣人却问了几回这批生丝,各部不想担责,担保的宋大人便成了出头椽子,圣人命天使去扬州催要生丝,训斥宋大人。不想,却查出了宋大人贪墨织造司购买生丝的官银,那批生丝根本就是一批劣品。而那场大火也是宋大人故意燃放了空船,目的就是为了逼贺家再无偿提供一批极品生丝。”
裴洛意看着姑母渐渐凝重的脸,拨动念珠,道:“消息传回京城,圣人大怒,直接命天使就地处斩宋大人,之后圣旨下到扬州,宋家三代为奴,不许脱籍。”
他微微一顿,声音微沉:“乃是少有的重罚。”
裴洛意甚少一气说这么多的话,缓下来后,端起茶盏。
长公主看着容静端止的侄子,在他放下茶盏时,道:“你以为的重罚,其实已是在京中与宋濂熟识的许多人各相奔走,在圣人跟前求情后的结果了。”
“圣人当年,本是要将宋家满门抄斩。”
裴洛意当年还在万佛寺养身,连外人都难见,京中之事也只能听玄影卫汇报,当时都只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对抗各方刺杀下毒谋害已是艰难,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没想到当年圣人竟会盛怒至此。
蹙了蹙眉,道:“案卷记载,宋大人贪墨官银,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以往惯例,最多掳去官职,重一些或是流放。可圣人原本却想将宋家满门抄斩?
刑律法典并非儿戏,生丝案被判得太过,一直被人刻意压着。
长公主亦不愿叫裴洛意因为这桩旧案再次去触怒圣人,故而方才一直不愿轻易开口。
听他这般仔细提及,就知这孩子已经查到不少了。
略一思忖后,道:“你想问什么?”
裴洛意拨动念珠,缓声道:“姑母与宋大人有旧故,这案子怎么看都透着蹊跷,又牵扯贺家,故而我想问问,姑母可知晓这案卷记载以外的细节?”
长公主心下一动,看着裴洛意,有些无奈,“你这是已猜准了我知晓内幕,才故意来问?”
不然怎会连当年他姑父打了宋大人的事儿都查出来了。
裴洛意浅浅一笑:“侄儿保证不会乱来,请姑母告知。”
长公主又喝了口茶,想了想,道:“我只能告诉你两桩。”
裴洛意神色微凛,颔首。
长公主朝门外看了眼,这才开口:“第一,当年天使,是安宁侯。”
裴洛意眼神微冷,安宁侯正是沈默凌的亡父。
“第二,那批生丝,是圣人特许,给当年刚进宫的莲蕊真人做仙衣所用。”
裴洛意抬头!
长公主看着他,道:“其它的,我也没法跟你说更多了。”
裴洛意忽而想到某种可能,捻了捻手中念珠,声音微沉,“姑母,这桩案子,可有人提出疑虑?”
长公主眼神微闪,片刻后,道:“苏无策当年坚持要查,之后便被任命风凉城主帅,无召不得回京。”
猜测在心底愈发凝实。
裴洛意道:“左右一位从一品大将的任命,沈家当年还没这个实力。”
言下之意,圣人当年还不是如今这般糊涂。
长公主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点点头,“这两桩之间或许并无关联,不过,若是有关联,大郎,生丝案,你最好不要再查。”
裴洛意脸色微变。
若当真有关联,那这案子,要么就是圣人一力强判。要么,六年前,便有人暗中左右!
裴洛意的脸色明显冷了下去。
沉默片刻后,起身道:“我还要去大理寺,就不陪姑母了。告辞。”
长公主也跟着站起来,还是有些担心:“大郎,我知晓你如今有了入仕的心思,这是好事儿,可是万事不能着急。生丝案当年那么多人求情都没保下宋家,背后只怕还有外头人不知晓的事儿,你能不碰,最好别碰。”
裴洛意微笑,“姑母放心,我有分寸。”
“嗯,你素来是最懂事的孩子,我自是放心。去忙吧。”
目送裴洛意转身,忽而又问:“过几日马球赛,你真不去啊?”
裴洛意想起方才心中怀疑,只怕还是得跟那小姑娘见一面,却只说道:“姑母尽兴些,我让人给您备酒水果子。”
长公主顿时恼了,“谁稀罕你那酒水果子!你若不去,我可带平安相见其他人了啊!”
话没说完,裴洛意已出了门去。
见他无动于衷,长公主气得跺脚,对走进来的无双直伸手指,无双笑着扶她。
“您就别操心啦。两位殿下,自有他们的缘法。”
“什么缘法!”长公主瞪眼,“就那木头疙瘩,他要是能主动,我就去给佛祖捐重重的香火钱!”
无双笑着摇摇头,扶着长公主坐下,道:“当年您求着老天爷庇佑太子殿下时,也是这么说的。”
长公主一怔,旋即散了火气,扶着无双的手坐下,轻叹道:“这孩子,为活命蛰伏多年。如今这般露出头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无双笑着给她奉上茶道:“朝堂的事儿,殿下何苦操心那许多?不若想想,马球赛那日,该准备些什么彩头?”
长公主这才被散了心思,与无双说笑起来。
外间,马车行入大道。
裴洛意还在思忖方才长公主的话。
生丝案背后若当真还有别的牵扯,那么,除了沈家,是否还有一方势力蛰于暗中?借沈家遮掩,搅弄朝堂?
本是想用苏文峰的案子拉出生丝案,看是否能在其中操作,能替那小姑娘解决宋琪的奴籍问题,不想却发现了这其中隐藏端倪。
他捻动念珠,片刻后,抬手敲了敲侧壁。
“殿下。”
车外的玄影走到窗下。
“去给平安送个信,近期是否得空见孤一面。”
玄影应下。
马车一路行到大理寺,高卢亲自迎了出来。
……
护国公府,西苑。
苏念惜正站在一间被翠竹包围的小院子前,对身侧道:“竹子清雅,又有四君子的雅号,正适合玉珍这样的清雅之人,以后就给玉珍住吧!”
第303章 第二厉害
周围人皆是笑,唯有玉珍,满是紧张,“这如何使得,郡主。小女在京中有家,怎好以后长住国公府。”
她确实跟其他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娘不同,她爹还等着她回家呢!
苏念惜笑着看她,“你爹短时间内回不了京城,暂时就在这儿住着。不必这般拘泥,她们都有住处了,总不好叫你一人落了空。”
先前住在西苑的苏家长房被赶出国公府后,西苑便空了出来,苏念惜让人重新拾掇一番,便将几个玉真观的女娘安置在了这里。
玉珍还是十分惶恐,“我已受郡主这般大恩,实在无以为报……”
“哎呀!”一边,封辰儿笑着打断了她,“我哥在西市还有那么大一块地盘呢!我也没说要回去呀!怎么!你不想跟郡主住一块儿吗?”
玉珍立时摇头,“不是,我,我只是……无功不受禄,受郡主这般恩赐,实在心中有愧……”
苏念惜笑了笑,朝旁走了两步,道:“倒是有件事,原本想过阵子再说的。今日既然说到这儿,不如就先问问你的意思吧!”
玉珍立时抬头,“请郡主吩咐。”
几个女娘也朝苏念惜看。
她弯了弯唇,看着玉珍,认真道:“玉珍,你可愿做女子书院的先生?”
“什,什么?”玉珍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郡主要让小女做……书院的先生?”
周围一众也全都瞪大了眼。
苏念惜莞尔,点了点头,眼中毫无迟疑玩笑,“你品格端正,看着温和却又内敛坚韧,而且自小读书,我听过你给她们讲解文章,比从前教我的西席先生都要讲得好。”
玉珍没想到在苏念惜的口中,自己竟然有这般出彩,被夸得一张脸全红了。
无措地攥了攥手,下意识朝封辰儿看。
封辰儿正要说话,不想,苏念惜又道,“还有一桩事儿,得问问你的意思,辰儿。”
封辰儿立马看她,“请郡主吩咐,小女愿为郡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苏念惜叫她逗笑了,晃了晃手里握着的折扇,道:“书院再过数月便要开学,采买一应,人员调度,各种杂务,我不可能亲自去盯。所以,我想问问你,可愿意做书院的大管事?”
封辰儿这回眼睛瞪得比所有人都大,指了指自己,“我?郡主您让我做书院的大管事?”
不等苏念惜回答,立时又道:“郡主,我是个粗人,连字儿都是最近才跟玉珍开始学的,您教我跟人打架我保准撸袖子就头一个冲,可这管事,还是书院那样都是读书人的地儿,多细致的活啊!我……”
“别说你做不好。”苏念惜笑,“这间女子书院,一旦落成,必有各处觊觎,到时想往里塞人的必然不少。我需要一个我绝对能信任之人,帮我好好地保护这间书院。”
“绝对信任之人”几个字,叫封辰儿的眼睛都冒出亮光了。
什么做不好,什么担心,什么害怕,通通抛之脑后!
她一拍胸脯,大声道:“郡主放心!交给我,我保准那些坏心思的一个都别想来糟蹋咱们书院!”
苏念惜轻笑,她要的就是封辰儿身上的这股匪气,遭受玉真观那般磋磨都没有妥协的女孩儿,这一回,她要让她,绽放属于自己真正的光芒!
她笑着点头,“好,我会安排人教你管事一应。”又望向一边,“晴儿,你跟着一起学。”
晴儿一颤,毫不迟疑地跪下,“奴婢叩谢郡主大恩!”
说到最后两个字,已是哽咽!
几个女孩儿全都笑了起来。
葱翠竹色幽然。
小菊蹦蹦跶跶地跑了过来,“郡主,元宝回来了!还有,小柱子在兰香园那边候着您了,说有事儿回禀。”
“嗯。”
苏念惜点头,对碧桃道:“你陪着她们,看看各处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不必来报我,自安排下去就行。”
碧桃笑着应了。
兰香园。
苏念惜刚穿过花园,就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由笑开,站住脚,抬眼,果然见小山丘似的楚元从那边冲过来。
夏莲忙微微上前一步。
不知跑去哪儿玩的良辰就从高空蹦下来,一下落在楚元的肩膀上。
方才还一脸憨笑的大家伙猛地一沉脸,抬手便朝良辰脚腕抓去!
苏念惜眉梢一挑。
良辰落了下来,‘啧啧’两声,围着楚元转了一圈,道:“回家训练啦?”
楚元立时垮了脸,委屈地一掀胳膊给良辰看,“二郎打我!”
良辰一看,又‘啧’了好几声,“收拾得不轻。效果倒是不错,你那弟弟,很有几分调教人的本事。”
楚元虽不懂‘调教’是何意,但是却知这话是在夸奖自己弟弟。
立时抬起下巴,一脸骄傲,“二郎是天底下第二厉害的人!”
夏莲笑了,问他:“那第一厉害的是谁?”
“是阿爹!”楚元的大眼睛里满是憧憬濡慕,“阿爹能把我举得这么……高!”
苏念惜抬头看他举过头顶的手,心下暗惊——没想到楚将军年过四旬,竟还如此孔武有力。看来元宝这把子力气,是家学渊源啊!
“仙女姐姐。”楚元放下胳膊,又伸手进怀里掏掏掏,在掏出一堆小玩意儿后,翻出一个已经皱巴巴的信件来,递给苏念惜,道:“这是阿爹让我带给你哒!”
苏念惜接过,打开扫了一眼后,笑着看向楚元,“我让人把竹园收拾出来做演武场了,方叔在那边带着家里人训练,你要是愿意,就去跟着一起练练。”
楚元立时一缩脖子,摇动大脑袋,“不要不要!练功好累,我要去找小菊玩去!”
说完,也不等苏念惜说话,扭头就跑了。
夏莲摇头低声道,“这些孩子,愈发没有规矩。”
“自己家,何必拘束他们。”
苏念惜捏着信走进兰香园,便瞧见小柱子站在走廊下,见了她立时跪下来请安。
她摆摆手,在一旁的美人靠上坐下,问:“可是柳叶巷子有动静了?”
小柱子忙道:“回禀郡主,正是柳叶巷子那头有了动静。昨儿个夜里,先头出去送信的人回了宅子里,今儿一早,舅夫人便带着几人去了怀贞坊的裕华街。奴才打听了,裕华街那边正是舅夫人的姨母家,夫家姓王,官任从七品的门下录事。”
这才多大的功夫,这孩子不仅没让吩咐,自己就打听了这么仔细。
苏念惜笑着点头,“舅母待了多久?”
小柱子道:“奴才吩咐的小子回来送信的时候还未回。”
“嗯……”苏念惜沉吟,没有再问。
小柱子小心地觑了她一眼,又道:“另外,神武军已经去府衙查宋郎君的户籍了。”
第304章 我想离开
苏念惜倒是不意外,查到此间便很快能知晓,宋琪在扬州城的过往,顺藤摸瓜,便能发现,宋家与贺家曾经交谊匪浅。
如此,沈默凌便能猜到,宋琪背后的人,是她。
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后,对小柱子道:“柳叶巷子那边继续盯着,再送一份我的拜帖给扬州刺史之女,郑小娘子。”
小柱子应下,躬身离开。
苏念惜侧身靠在美人靠上,看着日头底下花蝶缠绕的秋千架子,正沉吟间。
方才不知蹿哪儿去的良辰从一棵树冠里倒掉出来。
吓得夏莲眼睛一瞪。
“郡主。”
良辰手里还握着个果子,晃悠悠地说:“太子殿下说有事儿想见您,问您有没有空见一见。”
裴洛意不会无故寻她,苏念惜想了想,看了眼手里的信,道:“今夜得空。”
“嗯。”
良辰应了,也不说怎么见,一个翻身,又缩回了枝叶中。
夏莲纳闷地抬头看了看,心里嘀咕——那树上有什么好玩的,这丫头怎么总喜欢往树上钻?
然而,入夜,苏念惜却未等来裴洛意的身影。
待到第二日,才从良辰口中得知——圣人昨日突发急症,东宫与中宫都被宣召太极殿侍疾。
“急症?”
苏念惜想到上一回在天坛见到的圣人情状,心下莫名觉得这个时机太寸。
而且龙体抱恙,自有后宫嫔妃侍疾,为何连东宫一起宣召?到像是为了故意绊住太子似的。
只不过见不着裴洛意,她的猜测也不得证实。又不能贸然进宫,只吩咐良辰继续去打听消息。
之后便在家中迎来了受到邀约前来拜访的郑嫚,以及被她带出来的杨蓉。
“护国公府真是与我想象的不同。”郑嫚进了兰香园便笑了起来,不客气地说道:“我原本以为这样的府邸一定是漂亮极了,不想这瞧着,还不如我家在京中的宅子好看呢!”
吴嬷嬷在背后悄悄拽了下她。
苏念惜笑着打量了下站在后头略显拘谨的杨蓉,瞧见她脸上的淤痕淡化许多,也不见其他新伤,稍稍放下心来。
示意两人坐下,笑道:“家父是个只会打仗的,这府邸赐给我家也不过几年的光景,家慈在世时也只是忙着料理铺子,只吩咐下人收拾干净就成了,倒是叫你见笑了。”
郑嫚不过随意玩笑一句,却戳到了苏念惜的伤心事,顿时有些讪讪,“我没有取笑的意思,就是……哎呀,嬷嬷,侬又拽我做撒?”
吴嬷嬷一僵。
苏念惜失笑,“吴嬷嬷,我们几个说话,您就别在这边伺候了,耳房那儿也备了茶水点心,你去歇歇吧?”
吴嬷嬷怕郑嫚又说错话,有些不愿,却被碧桃笑着扶走了。
郑嫚见她一走,立马浑身轻松,笑眯眯地看向苏念惜,“还是郡主懂我。对了,郡主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听说悦嫔派人去训斥我五哥了,五哥这几日都不敢打五嫂了呢!”
杨蓉就在一旁,她就这么直剌剌地开了口。
苏念惜弯唇,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杨蓉,声音温和:“并非我的功劳。”
郑嫚惊讶扭头。
自打上回见了宋琪后,杨蓉的心底便生出了一股力量,原本死灰一般的眼睛都亮了几分,整个人看上去鲜活了不少。
朝郑嫚笑道:“是郡主给我想的办法,让我在悦嫔娘娘跟前哭诉,悦嫔娘娘到底与我血脉相连,哪里能看得我这般受磋磨?便派宫人去训斥了。这几日,我着实松快不少,还要多谢郡主。”
“蓉姐姐,我说过了,莫要与我这般生分。”苏念惜一笑。
郑嫚却撇撇嘴,“我看不见得。要是悦嫔真的拿蓉姐姐当手足看,早就帮你骂五哥了,何必等到您开口再不轻不重地训斥几句?”
连个小丫头都一眼明白的事儿,杨蓉不可能毫无察觉。
她捏着帕子没说话。
苏念惜笑了笑,让夏莲奉了茶点后,问道:“蓉姐姐,今日请你郑小娘子带你来,是有件事儿,想与你商量。”
她并未避着郑嫚,毕竟眼下要见杨蓉,还需得她打掩护,苏念惜需得给与自己的诚意才是。
可郑嫚却自个儿站起来,笑道:“我听说玉真观那几个女娘都住在护国公府,不知可能去瞧瞧?”
苏念惜微讶,还以为郑嫚会好奇。
随即一笑,对夏莲道:“陪郑小娘子去见见几位娘子。”
“是。”
脚步声远去,幽香馥郁的院中只有苏念惜与杨蓉坐在了阴凉下。
杨蓉看着苏念惜含笑晏晏的脸,忽而眼眶一红,颤声道:“念念,七郎与我说了,你们想让我离开郑家。”
苏念惜弯唇,看着她的眼,“所以,蓉姐姐想离开吗?”
杨蓉毫不迟疑地点头,“我想!念念!我无时无刻不想离开那里!”她并不想哭的,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地往外滚,捏着帕子的手都在颤抖,“若非为了七郎,我早就一根白绫吊死在他家大门上!”
这时候的杨蓉,有了几分当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豪迈姿态。
苏念惜笑着,心下确实酸楚阵阵,轻轻握住杨蓉轻颤的手,柔声道:“今日让蓉姐姐来,便是想与你商议,今后如何行事。”
杨蓉眼眶微瞪,萎黄枯败的面上露出几分坚毅,抬头,“念念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苏念惜满意,她可以伸手去救他们,却并不想要拖拽着一群拉不动之人。
看来琪哥哥跟蓉姐姐已经说明了。
笑了笑,道:“琪哥哥的奴籍是大问题,如今虽被列为逃奴,但只要不被发现,暂时不会有问题。而眼下置于凶险之中的,是蓉姐姐你。”
杨蓉听到‘逃奴’二字,嘴唇又是一颤,想起那个曾经霁月风光之人,如今竟沦落到只能藏头遮尾的地步,便是满心刺疼。
看向苏念惜,“我不要紧,有悦嫔在,郑家不会对我如何。”
她虽心里怀疑,可到底还是觉得悦嫔这些年帮她护着七郎,还是顾念手足之情的。
不想,却听苏念惜道:“看来琪哥哥还是没将杨照之事告诉蓉姐姐。”
杨蓉一愣,“杨照不是悦嫔吩咐去照看七郎的吗?”
苏念惜嘲讽一笑,看向杨蓉,道:“琪哥哥身上的伤,至少有一半,是杨照弄出来的。”
“哐!”
杨蓉瞪大眼,随即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被带得往后一倒,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门外,蹲在台阶下的楚元小菊等伸头看了看。
门内,杨蓉不可置信地瞪眼,“念念,你说……”
第305章 我撕了她!
“我曾犹豫过是否告诉蓉姐姐,可是,琪哥哥与你为彼此所受的苦楚,我总觉得,不该被这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苏念惜也站了起来,看着杨蓉,道:“蓉姐姐,我已命人调查清楚,你给我的那张单子上写的物件银两,没有一件交到过琪哥哥手里。”
杨蓉的脸已经白了,身体开始颤抖。
苏念惜心知残忍,对于杨蓉来说,在京城这暗无天日的煎熬中,唯一能寄托希望的,只有她挂念的七郎和宫中同父异母的姊妹。
她如今,却要将她一直以为的一点点美好给活生生撕碎,逼她去看她也许早就窥探却始终不曾正视的可怖。
“一边打着保护琪哥哥的名号,哄着你送上无尽的银钱好物供她花销,却对琪哥哥极尽凌虐。一边用蓉姐姐的性命,逼着琪哥哥心甘情愿地受尽折辱。利用你们彼此的爱护之意,做了她手里收紧放长的饵,任由她玩弄。”
苏念惜的声音温软,可吐出的字眼,却犹如毒蛇口中的毒液,几乎要将杨蓉一条命都摧毁。
她抖如筛糠,不住摇头,片刻后,忽而尖叫一声,猛地抓住苏念惜的胳膊,大喊:“毒妇!毒妇!这个毒妇!她怎能,怎能这般害七郎!七郎,七郎!是我害了他,是我,是我啊啊啊啊啊!”
哭喊声传出门外。
却并无一人靠近过来询问。
苏念惜被杨蓉扯得生疼,却面不改色,抬手将她眼角的泪水擦去,道:“所以,蓉姐姐,有你这尊财神爷在,悦嫔不会轻易放你离开郑家,也不会让能用来拿捏你的琪哥哥脱离奴籍。”
杨蓉咬牙切齿,猛地抬头,“毒妇,我要撕了她!!”
苏念惜看着这样愤怒的杨蓉,却轻轻地笑了——她的蓉姐姐回来了。
却笑道:“想撕了她,可不容易,蓉姐姐。”
杨蓉满眼的恨意,再次看向苏念惜,“念念,你教我该怎么做,我全都听你的吩咐!”
真不愧是跟琪哥哥心意相通之人,连下定决心后说出的话都是一样的。
苏念惜笑,握住她的手,却多问了一句:“蓉姐姐,这场苦鸳鸯的棋盘里,与琪哥哥相比,你才是最要紧的那个。要想脱身,不亚于走一条荆棘路,之后你受的苦楚或许比如今还要艰难,你当真能坚持吗?”
杨蓉看着苏念惜,片刻后,握住她的手,用力道:“我能,念念,你信我!”
“好。”
苏念惜不再怀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那第一桩,我要姐姐,与悦嫔撕破脸。”
杨蓉一愣,随即毫不迟疑点头,“好!”
“……”
苏念惜倒是被她的干脆弄得一滞,随即笑出声来,拉着她坐下,道:“蓉姐姐不问为何吗?”
杨蓉问:“为何?”
“……哈哈!哈哈哈!”苏念惜看着杨蓉,忽而没忍住,扶着她的胳膊就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得杨蓉面露担忧,才擦着眼角的泪水,无奈道:“小时候没发现,蓉姐姐是这么个性子。”
杨蓉看着她,片刻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捏了捏帕子,道:“七郎总说我没心眼,做事只知直来直去,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这样的蓉姐姐,很好。”
苏念惜轻叹,看着眼前虽依旧憔悴却已明显有了朝气的杨蓉,倏地想起了从前,那个将她抱在马背上放肆大笑的少女。
莞尔一笑,道:“我让姐姐跟悦嫔撕破脸,是为了断她的银子。”
杨蓉看她。
苏念惜慢声与她分析,“悦嫔一个后宫嫔妃,本就月例,还有赏赐,且因着六公主很受圣宠,后宫更是无人敢怠慢她。你说她衣食住行无一缺,为何偏要盯着姐姐手里的银子?”
杨蓉想了想,道:“人总没有嫌银子多的吧?”
苏念惜一笑,点点头,“这倒是。不过,姐姐,这几年你给她的银子,可是有这个数了。”
她张开了手指,翻了翻,“十二万两。还不算你平时送给她的各种奇珍古玩,珍惜字画。加上她贪下的给琪哥哥的那些,总共可能有个三十万两?”
杨蓉眉头一皱,点头,“只多不少。”
“这么多银子,她一个后宫嫔妃,拿着是要做甚?”苏念惜低笑,“买个皇位?”
杨蓉一惊,赶紧伸手轻拍了她一下——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叫人听见还了得!
苏念惜却并不在意,当着太子的面她都说过很多以下犯上的话了,何况这么一句?
又道:“我怀疑,姐姐的银子,或许,是被拿去另做它用了。”
杨蓉皱眉,“会用做何处?”
话到这儿,苏念惜便不好与杨蓉再往更深处去说了。
借由杨蓉之事,她才想起,这个她并没有多少记忆的悦嫔,在前世直到她死时,都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六公主,都嫁给了有一年春闱的年轻状元郎。
如今有皇后娘娘坐镇中宫,虽被沈妃与莲蕊真人挟制,可到底表面平静,直到后来太子、皇后与圣人先后离世,整个后宫几乎被沈默凌屠戮殆尽。
可这悦嫔与六公主,缘何却能在一手遮天的沈家手里活下来呢?
她朝杨蓉笑了笑,“我也只是怀疑,所以,要先断了悦嫔的银子来源,看她做何反应,就知这之后端倪了。”
杨蓉虽性子直,却并非傻,先前因着宋琪关心则乱,被蒙蔽许久,如今清醒过来,已明白了苏念惜的用意。
点点头,“我知晓了。回去后,我会将那几个铺子挂价售卖,念念,你去买下来吧!”
苏念惜没想到这泼天的银子就这么砸下来,顿时哭笑不得,摇摇头,“姐姐若是不放心郑家人,地契便先放在我这里,我替你保管。”
杨蓉想了想,应下,又掏出一个荷包,递给苏念惜,“这里头是五千两,你拿去买些漂亮的衣裳首饰,瞧你这身上,也太素净了些。”
“……”
苏念惜看着一脸认真加心疼的杨蓉,忽而再次笑开。
几人吃过午饭,又一起歇了晌,日头西斜时,郑嫚才领着杨蓉出了护国公府角门。
还不忘叮嘱苏念惜,“马球赛你可千万要去哦!我听说林霜打马球可厉害了!咱俩去帮她助威!”
苏念惜前世并未与同龄的女娘有过闺中之交,这般邀约着实新鲜。
点头道:“我接了长公主殿下的帖子,本也要去的。”
郑嫚放下心来,笑眯眯地与杨蓉搭了马车出了槐花胡同。
马车绕过街角去,两个做武夫打扮的人从一个凉茶铺子里走出来,看了眼里头护国公府的大门,跟上了马车。
第306章 入局
入夜。
摄政王府。
沈默凌翻看着手里的文书,听到汇报,眼神阴翳,“确定是郑家媳?”
“是。”那人正是武夫中的一个,跪在地上道:“辰时入的护国公府,申时才离府。奴才查过,那郑家媳乃是扬州知府嫡次女。”
扬州。
沈默凌想起了苏念惜的母族,乃是江南金陵富商。
这郑家媳,能在苏念惜拒绝见外客的时候入护国公府这么久,看来与她是有旧故。
略沉吟片刻后,道:“去查查此人。”
那人应下离开。
站在一旁的黎肃上前,小心道:“王爷,大理寺那边已打点好,您看?”
沈默凌将文书翻开一页,道:“明日,我去一趟大理寺。”
“是。”黎肃笑着应下,还要说话。
却听沈默凌问:“那封三还没消息?”
黎肃脸色的笑瞬间消失,瞄了瞄沈默凌的脸色,道:“内外城都查遍了,并无他的踪迹,不知是否早已潜逃出城。”
“不会。”沈默凌看着文书,道:“那种豺狗不会轻易放弃到手的肉。”
黎肃讶异,“王爷是说?”
沈默凌冷笑一声——没人比他更了解从泥沼里爬出来后,不顾一切想抓住权势的贪婪之欲。
这封三本就是个下九流,如今有了登天路,怎可能轻易放弃?必然躲在城内,只等着找去勒索那小女人!
捏着文书的手紧了几分,这蠢女人,招惹一个又一个!一个下贱的脏东西,一个痨病的早死鬼。
非要这般来气他!等他拿到大权,看他如何整治她!
垂下眸,冷淡道:“此人定然还在城内,吩咐下去,务必严查。”
“是。”
……
太极殿。
说是侍疾,其实不过是皇后领着一众妃嫔陪坐在外殿,自有宫人太医伺候。
虽传召了东宫,可为了避嫌,裴洛意只在偏殿静候。
然而,自始至终,圣人都不曾宣他近前,反而吩咐赵德宁给他送来一本《道德经》,叫他誊抄。
这样近乎羞辱的对待,裴洛意却毫无异色,认真地坐在桌前抄写。
日光从亮入昏,青影入内,将宫灯点起。
看了眼桌上厚厚一沓的纸张,伸手研磨,朝外扫了眼,低声道:“殿下,如您所料,高卢被万安县一桩杀人案给调走了,来回至少需得三日。”
裴洛意笔锋未停,问道:“苏文峰的案子交给了何人暂理?”
“李达。”大理寺右少卿。“他是摄政王的人。”
裴洛意微微颔首,正好写完一页,将手中纸张拉开放到一旁,蘸了蘸墨汁,道:“叫曹仁回来,明日去大理寺盯着。”
青影点头,“曹仁怕是拦不住摄政王。”
“不必他拦,只要他记下,在沈默凌走后,何人会去害苏文峰性命。”他语气淡冷平缓,仿佛不过念了一句佛语。
青影却是紧张道,“那明日属下一起过去,绝不会叫苏文峰丢了性命!”
不想,却听裴洛意又无起无伏地说道:“不必。”
“啊?”青影一头雾水,“若有差池,苏文峰死了,岂不耽误殿下的事儿?”
裴洛意却头也不抬地说道:“就是要用他的命,钓一条鱼来。”
青影瞪了瞪眼。
玄影拎着食盒走进来,低声道:“苏文峰本就伤重,又被下了一层毒,雪上加霜,其实根本没得治,如今全不过用闻老的药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引幕后之人动手。”
青影瞳孔一震,“分明之前殿下说的是无论如何保住苏文峰性命!这些时日也常去大理寺审问……”
没说完,猛地顿住!
——做戏!
太子殿下摆出这套龙门阵,就是要让人以为苏文峰如今还好好的!
若是人活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那么幕后之人还能坐得住?
“啊!”他轻呼,又看向裴洛意,“殿下这局布置得当真人不知鬼不觉!”
玄影摇头,“傻子。”
“你说什么!”青影耳朵尖,立时扭头瞪他。
玄影却没搭理他,只将食盒里的膳食摆出来,道:“殿下,该用膳了。”
裴洛意放下笔,净手后在桌边坐下,接了玄影端来的药羮,刚要吃,忽而又顿住。
玄影看到,立时意会,低声道:“郡主没闹,还让良辰传话,请您注意身子,别太劳累。今日扬州刺史之女携郑家五媳去拜访了郡主,待到申时才离开。”
裴洛意一听便知,这丫头是要准备对付郑家了。
看向玄影,“郑理查得如何?”
玄影道:“少不了有些小手脚,公务上却不曾耽搁。至于他对那小儿子虐打儿媳之事,怕是早已知晓。”
裴洛意眼神一冷,片刻后,低下头吃了药羮,道:“让灰影去帮平安。”
玄影倒是不意外,应下。
青影站在槅扇边,听了听外间的动静,又问:“殿下,马球赛您真不去吗?”
裴洛意拿起筷子。
青影撇撇嘴,“长公主殿下给郡主送了帖子,郡主必然要去的。摄政王会不会有动作?”
说完就见玄影瞪他,故意做了个鬼脸。
却听裴洛意道:“他去不了。”
“啊?”青影又傻了,“为何啊?”
玄影看了眼裴洛意,低声对青影道:“苏文峰,活不了了。”
……
大理寺。
沈默凌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苏文峰,眉眼阴鸷,“他这样子多久了?”
李达在一旁道:“先前一直是太子密查,不许任何人接近。今日下官才发现……”
沈默凌突然转脸看他!
李达话音一顿,跪了下来,“下官失职,只是先前确实防得太紧,下官没法接近。”
沈默凌眉头紧皱,再次看了眼苏文峰,道:“想法子找到卷宗。”
李达不敢再疏忽,立时应了。
眼见沈默凌转身要走,他犹豫了下,跟过去低声问:“王爷,不……动手吗?”
沈默凌眼神如刀朝他望来。
李达低声道:“圣人已因他先前胡言乱语怀疑王爷,若是东宫想借此陷害您,只需苏文峰添几句口供……”
“蠢货。”忽听沈默凌低斥,“他死了,本王才真正洗不清嫌疑!本王警告你,若是你敢擅自动手,本王饶不了你!”
李达脸色一变。
沈默凌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今日我来此之事,绝不能泄露出去!”
李达立时插手低头,“是,下官明白。”
不想,两日后。
大理寺左少卿曹仁上报,苏文峰被人暗害于大理寺监牢中!
因着苏文峰背后牵扯巨大,人一死,躲在暗中的黑手再无踪迹可寻!
病中的圣人大怒,严令大理寺彻查!
便查出了大理寺右少卿李达暗中勾连沈默凌去过大理寺之事!
想到麟德殿沈默凌那欲盖弥彰的灭口未遂手段,圣人对摄政王疑心更重。
当即下旨——摄政王沈默凌行事不端,禁足王府!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而这时,青影才反应过来——太子殿下打一开始,就没打算留苏文峰的命!
所以,他才会笃定,沈默凌根本去不了马球赛。
这一场局,从麟德殿沈默凌被苏念惜拉下浑水中的那一刻,站在她身旁的裴洛意就已经算计好了之后的步步之着。
沈默凌,根本早已是这位不入红尘的太子殿下指尖之棋!
……
“哦?”
护国公府,苏念惜也听到了消息,“人死了?”
第307章 马球赛
她正在挑选参加马球赛的衣裳首饰,听到苏文峰的死讯,却是连眉眼都不曾变一下,依旧笑吟吟地问道:“沈默凌动的手?”
夏莲替她拿着挑选的裙子,点头,“说是动手的人被抓了个现行,当场就承认了是受摄政王指使。”
“噗嗤。”
却听苏念惜笑起来,一旁正拎着几个禁步与络子的碧桃扭过头来,就见苏念惜满脸的嘲弄。
“他也有被人栽赃冤枉的时候?”话语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郡主认为不是摄政王杀害的大爷?”夏莲问。
苏念惜点了点碧桃手里的一枚同心结的络子,转过身,慢悠悠地说道:“沈默凌刚愎自用,要杀人惯会直接动手,不会用这种蠢法子。这显然是……”
她话没说完,忽而蹙了蹙眉。
夏莲看她:“郡主?”
苏念惜轻轻一蹙眉,“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好像猜到太子殿下想要做什么了。
弯了弯唇,对门外唤了一声,“良辰,帮我给太子殿下递个信。”
良辰从侧窗探出半个脑袋,手里还举着一只大红色的糖果子,咕哝着问:“郡主要传什么信儿?”
苏念惜一笑,道:“请殿下去参加芙蓉园的马球赛。”
几人一静。
良辰已扭头跑没影了。
夏莲有些担心,“郡主,圣体未愈,殿下未必能出宫。”
“会痊愈的。”苏念惜笑着转身,将首饰盒打开,道:“鱼儿已钓起来,圣人该痊愈了。”
夏莲微微皱眉。
就听碧桃问:“郡主,大爷仙逝,咱们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呀?”
正挑拣首饰的苏念惜笑着斜睨她:“准备什么?”
顿了下,笑道:“也是,该送些丧仪过去。嗯,你让小柱子多准备些,大张旗鼓地送去苏家那老宅子里头去。”
这一家子,如今也算在地府里团圆了,合该好好庆祝一番,不是吗?
碧桃抬眸,就见苏念惜嘴角笑意阴戾,仿佛般若勾唇,残忍森怖。
心头一颤,小声道:“是,奴婢告诉小柱子,定敲锣打鼓地送。”
苏念惜又笑开,点点头,举起一枚碧玉簪子,问:“这个如何?”
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上满是对从未参加过的马球赛的期待与欢欣,方才那抹冰冷仿佛云烟,不过碧桃的错觉。
她笑了笑,点头,“好看!”
旁边,夏莲将裙子搭在衣架上,扭过头,看苏念惜眼角的猩红。
心下酸涩。
……
转眼又是两日。
长公主殿下在芙蓉园举办马球赛,便邀权贵各家内眷子女,场面之繁闹,比之夏日祭时宫宴也不遑多让。
待到护国公府的马车抵达芙蓉园外时,园内的球赛早已开始,锣鼓吆喝之声,沸反盈天。
苏念惜前世今生都不曾参加过这般热闹聚会,自是高兴。
跟着引路的宫人一直到了内场,远远地便瞧见观景台上香幔重重,早已坐满了宾客。
正中最高那处,长公主正站在桌子边,与身旁的一个贵妇人说着话,瞧着十分高兴的模样。
她微微一笑,正要过去。
便听侧面传来唤声,“给郡主请安,郡主安康吉祥。”
苏念惜转脸,便瞧见郑嫚与林霜。
立时笑开,抬手,“不必多礼,你们到的倒是早。”
郑嫚因着杨蓉的事儿与苏念惜多了往来,更亲近些,闻言立时上前,高兴地挽住她一边手臂,点头:“是郡主来得迟啦!林姐姐一会儿就要上场了,郡主差点错过了呢!”
苏念惜目光落在林霜身上的骑装上,发尾高束,英姿飒爽。
露出几分向往与羡慕道:“林娘子当真一副巾帼之范,好生气派。”
“是吧是吧!”郑嫚跟着连连点头,“郡主您不知,我方才见着林姐姐这般,心都快跳出来了!可惜从前竟不知林姐姐还有这般模样!”
苏念惜也跟着笑,很是赞同地附和:“着实没想到,林娘子平素里瞧着文静,竟会有这般身段,瞧着像是会功夫?”
林霜让她俩夸得秀脸通红,不自在地动了下身子,道:“我小时候身子弱,跟着大哥练过几年拳脚,权当是锻炼身子,并不会什么功夫。”
苏念惜点点头,想起前世里林霜的下场,眼底笑意微敛,还没说话。
林霜也上前来,与她们并肩一起往场内走,一边说道:“郡主,您先前托我之事,我有了个人选。”
苏念惜立时看向她。
林霜一笑,说到:“不过此人并非是正经教书育人的先生,而是宫里的一位教养秀女的老嬷嬷,我幼时受她教过几年,为人不算温和,却是最重规矩的。先前郡主提及,我便想到了她,只是不知如今她是何情形,便没有贸然提及。回家托大哥去打听,前儿个大哥说,打听到这位嬷嬷如今就住在万年县,日子……有些艰难。”
“哦?”苏念惜看过来。
郑嫚好奇,“一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怎会过得艰难?”
林霜有些无奈,“她出宫后便寄住在外甥家,只把这外甥当亲儿,谁想那人却是个不成器的,将她的银钱全都抢了去,如今将她做奴婢一般在家使唤。”
她看向苏念惜,“我本不欲叫郡主沾染麻烦,可大哥却说,嬷嬷见识眼界在心中,不过一时落了难,若郡主能伸出援手,必定会对郡主忠心耿耿。这样的人,或许正是郡主所需。故而叫我来问问郡主的意思。”
苏念惜眼神一闪——这位林家原配所生的嫡长子,不愧是前世沈默凌费尽心机想拉拢之人。
笑了笑,道:“多谢你费心,那嬷嬷既是你推荐,想必是极好的。这样,待夏猎过后,可否安排我见一见这位嬷嬷?”
林霜一听,便知大哥说准了,暗暗佩服大哥的同时,笑着答应,“好,到时我给郡主送帖子。”
正说着。
“当!”那边锣鼓一响。
唱球倌高声道,“红方,得分!”
场边一阵欢呼。
林霜抬眼一看,笑了起来,“是大哥进球了。”
苏念惜转脸,正好迎着日头,便见那缕缕金光下,一个浓眉星目的俊朗青年扬起球棒,与身旁人击棒庆祝。
第308章 亲近
郑嫚憧憬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林姐姐,你大哥,好生英俊哦。就像天神一样子,叫人好心动……”
话音未落,被后头神色大变的吴嬷嬷一把捂住了嘴!
“……”
三人短暂的沉默后,忽而笑得挤成了一团。
林霜点着郑嫚的额头,“你呀!不害臊呢!”
郑嫚撇嘴,转脸却见苏念惜脸上止不住的笑意,顿时眼睛又直了,“郡主笑起来好美!好想贴贴。”
“……哈哈哈!”苏念惜笑得不行,摇头问吴嬷嬷,“你家小娘子,莫不是个小色胚?”
吴嬷嬷一脸无奈。
观景台上,周雅芙的目光越过热火朝天的马球赛,落在了场边这处并不起眼的角落。
看着与旁人笑得轻浮放浪的苏念惜,想到那人前夜让人给她递来的话,眼底闪过暗翳。
捏了捏手中的团扇,转过脸,看向主台上的长公主,又四处看了一圈,忽而瞧见不远处一个身材滚圆,正四处乱瞄的年轻男子。
心下一转,招来身后的丫鬟,低语了几句。
“那边是不是平安?”
主台上的长公主也注意到了站在场边的苏念惜,顿时高兴起来,立马吩咐无双,“快去接她过来,她身子不好,这大日头的,别晒坏了她,带着伞过去。”
这仔细关心的,就差没把人当自己的亲闺女了。
站在长公主身边的是定远侯夫人,闻言朝那边看去,笑道:“那位就是救过殿下的平安郡主?听说前几日的宫宴上她靠一己之力挽回护国公身后清名,可惜那日我不曾去,也没瞧见过郡主风姿。”
长公主瞥了她一眼,语气里不掩嫌弃,“你又听哪个碎嘴子的给你念叨这些有的没的?”
定远侯夫人失笑,“今年宫宴那样多的热闹,外头人早议论纷纷了,还不许我打听两句?”
长公主看她,“都议论什么了?”
定远侯夫人想了想,道:“护国公府闹出的哪一桩到底涉及国事,议论的不算多。不过说的最多的都是,太子殿下那日将莲蕊真人逼退天坛之事。加上太子殿下这段时日频频现身,都在猜,太子殿下是不是身子养好了,准备接手国事,打压沈家了?”
长公主顿时翻了个白眼,“你们都是闲的,储君也敢随意揣测。”
定远侯夫人却并不怕她,反而靠近了些,一脸打探意味地问:“还有您这突然举办的马球赛,请的多是女眷。不少人都说,这是太子入世了,您在为他相看太子妃啦?”
长公主拿着扇子就朝她扇了下,“说你闲的,还真是,去去去。”
却没否认。
定远侯顿时眼睛都亮了,不退反而又往长公主跟前凑近了些,“您可从不打无准备之战,这般阵仗,莫非有了人选?”
长公主自然不可能这么直接地将苏念惜暴露出来,更何况她只是太子的姑母,这孩子的婚事,说到底还得由他自个儿的爹娘说了算。
她不过是想给这俩孩子的姻缘铺开一条顺畅些的路罢了。
翻了个白眼,还没说话。
身后传来温软声音:“臣女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长公主还没回头便先笑了,“可算把你等来了,快来,到我跟前儿来。”亲自去携了苏念惜的手,上下一打量,点点头,“嗯,今儿个这装扮不错,小姑娘家家的,就算守孝,也该拾掇拾掇,瞧着多鲜嫩漂亮?”
这人家不过一句话,长公主就成筐的夸赞砸了上去。
定远侯夫人还是头一回瞧见长公主殿下这般,笑得不行,道:“殿下倒是高兴,可把臣妇给忘了。”
长公主立马撇嘴。
苏念惜看去。
“这是定远侯夫人,我打小的手帕交,你只管当自家人看便是。”
虽是语气嫌弃,可一句‘自家人’已叫苏念惜听出长公主与此人的交情,立时屈膝做晚辈礼,“小女苏念惜,拜见夫人。”
“哎哟!”定远侯夫人立马抬手扶她,“你这孩子,这般守礼做甚?快请起快请起。”
定远侯夫人乃是二品诰命,苏念惜又是从二品之身,说起来不必行如此大礼,可她低了头,就说明她将自己摆在了长公主殿下的晚辈之身。
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定远侯夫人扶起苏念惜,心下暗道,难怪能在麟德殿全身而退,这般心机,了不得。
又笑着对长公主说道:“这孩子,难怪殿下喜欢,我瞧着都高兴。苏将军那般人物,怎地偏生出这般精致的闺女?”
刚说完,就见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浅了些。
立时一拍嘴,“瞧我,又浑说,该罚该罚!”
长公主横了她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又拉着苏念惜坐下,摸了摸她的手心:“可饿了吗?我让人给你上些菓子来?怎么手里还有冷汗?无双,去吩咐上一碗珍珠茶来。”
定远侯夫人听得微微瞪眼。
苏念惜笑着看向长公主:“叫殿下费心了,不过是前段时日受了风寒,如今正养着身子,气虚了些,不妨事的。”
长公主一听就皱了眉,“怎么病了?也没人告诉我一声?你这孩子,要是病了,也不必特意来此,若是又受了风可怎么是好?来人,将旁边的帘子放下来,这儿的冰釜搬得远一些,扇子也别扇了……”
“殿下。”定远侯夫人笑:“您看得见臣妇吗?”
“……”长公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哪位?”
苏念惜笑了起来,摇摇头,“殿下,当真不妨事的,臣女已大好了。而且臣女从前没见过真正的马球赛,所以贪玩便来了,若是因此叫您担忧,便是臣女的不是了。”
长公主一听又心疼了,“怎么连马球赛都没见过?”
前世未被陷害时,京城的贵胄不愿与商户出身的阿娘一同作乐,她自然鲜少参加权贵聚会。后来落入沈默凌的囚笼,只被他豢养身侧,见过他拿着球棒虐打不顺从他的朝臣。
那种马背驰骋,为夺球众人酣畅淋漓的比赛,她只在丫鬟与外人的口中听闻过。故而这一次,她特别向往。
笑了笑,弯唇,“多亏有殿下邀请,今日臣女也能开开眼。”
并不遮掩自己的出身低微。
倒是让旁边的定远侯夫人高看了她几眼。
几人正说笑着,就听周边又传来一阵欢呼。
第309章 头彩
朝场中一看,有个球场校倌跑来,笑道:“长公主殿下,七比五,第一轮,红方得胜。”
“好!”
长公主笑着点头,“告诉底下,今日球赛,最终获胜者,可从本宫手里得破晓弓一柄。”
唱声传出,满场哗然!
苏念惜亦是难掩惊讶,“殿下,破晓弓,可是侯爷当年所用那柄弓?”
长公主没想到苏念惜竟也知晓,含笑点头,“不错,正是那柄弓。你如何知晓?”
苏念惜笑道:“阿爹在世时常提及侯爷乃是少有的臂力千钧之人,曾凭一柄破晓弓,数百尺开外取金族首领头盔之翎。”
“哈哈,他哪有那般厉害。”
听苏念惜提及亡夫过往之事,长公主满脸是笑,道:“不过那柄弓倒确实是好东西,自打侯爷离世后就一直在府中闲置。前儿我与无双在说,这般好物,不该因着我的一点私心被埋没了。今日时机正好,不若就拿出来,给真正能用得上它的人,也算对得起它曾跟侯爷驰骋沙场之历。”
定远侯夫人一听,站了起来,笑道:“殿下,我去吩咐我家那两个臭小子一声。这好东西,可不能白白让给旁人了。”
长公主失笑,点了点她,待定远侯夫人离去,不想旁边的苏念惜也道:“殿下,这破晓弓,人人可争?”
长公主含笑看她,“怎么?你也想要?”
苏念惜笑着摇头,“臣女连刀都提不动,哪里能握得住这样的名器?倒是臣女跟前有个力气极大的小孩儿,或许可争上一争。”
长公主转脸,就瞧见了从一开始就蹲在台子下,始终不敢上来的楚元。
对上她的视线,五大三粗的‘孩子’吓得脑袋一缩,慌慌张张避开视线。
——正是赏莲宴那日,差点伤了她的楚家大儿。
顿时明白了苏念惜的用意,朝她睨了一眼。
苏念惜笑着牵住她的手,撒娇一般地摇了摇,“您也知他心智不过七八岁的孩童,那日又是被算计了,心下其实一直害怕您生气呢,就给他个机会呗?”
长公主没绷住,一下笑开,拍了下她的手,朝楚元看去,“你过来。”
楚元吓了一跳,朝苏念惜看去,见她点头,这才战战兢兢地上了台阶,跪在长公主桌边,磕磕巴巴地说道:“拜见,拜见长公主殿下。郡主说,上回……是我,我不对,请殿下不要生气。”
分明壮硕得跟个铁塔似的,可说起话来却是这般稚气未脱。
长公主摇摇头,指了指底下的马球场,“可会打马球?”
楚元立时点头,“会!”
长公主一笑,“好,既然你家郡主替你说情,那你就去替她争一争这柄破晓弓,别叫她失望。”
楚元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又朝苏念惜看。
苏念惜笑道:“殿下不生气了,去好好打球。”
“嗯!”楚元立时开心起来,不伦不类地行了一礼,起身要下去,可刚踩上台阶,又回头看了眼长公主,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殿下,您有点像我阿娘。”
“……”
四周一片寂静。
苏念惜咳了一声:“童言无忌,殿下……”
长公主倒是笑了,看着走出去的楚元,轻声道:“我儿若是还活着,如今,也快这么大了啊!”
苏念惜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握住长公主的手,轻轻地揉搓。
底下。
马球赛来来往往,满场喧闹。
直至林霜随兄长上场,苏念惜终于没忍住,走到台前观看。
身形一现,便惹来不少暗中窥探长公主殿下位置的眼睛注意。
“那是何人?这般风姿,竟从未见过?”
“你不认识?那是平安郡主啊!”
“平安郡主?!护国公唯一嫡女,破了玉真观,创办女学,又在麟德殿大义灭亲的那个?”
“可不就是她!啧啧,我爹先前还说这护国公后继无人,国公府的煊赫门庭怕就是昙花一现。没想到啊,这位平安郡主,凭着一己之力,就将护国公府给撑了起来!瞧瞧这满场的贵女,哪个能像她那般,在长公主跟前伺候?”
“我听说她先前救过长公主。想必因此才得了青眼?”
“你以为救命之恩是张口就能得来的?”
最后说话那人摸着下巴,瞄着那边站在台子边的苏念惜,道:“心智坚韧,貌若洛神,身后还有个护国公的美名做依靠,娶了她可不是一般的好处。也不知宋沛河那厮当时是不是猪油蒙了心,居然都能撒手不要了!”
一听这话,好几人都动了心思,纷纷朝那台子上看去。
不曾注意,离几人不远的一间竹帘半挂的台子后,做寻常护卫打扮的沈默凌站在人后。
他看着站在日光下,浑身散着光晕,仿若神女临世的苏念惜,眼神阴翳,扶着佩刀的手几乎攥裂手柄。
她怎么就这么不安分!这般招摇!又是要勾引谁?!
“哎?你说,要是我娶了她,我爹会不会给我弄个官职?”有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带着几分得意问道。
几个纨绔一阵哄笑。
忽而。
“哐!”
他们身后的屏风竟忽然朝他们倒下!
一众人吓得惊叫连连,幸而护卫及时拦住,这才有惊无险地避开。
几人扭头朝里看,这才发现屏风支架竟不知被何人劈断。
当即大怒,嚷嚷着要查。
外间,沈默凌下了台阶,同样做护卫装扮的明昌从另一头走过来,瞧见沈默凌阴沉的脸,顿了顿,低声道:“王爷,人已捉到。”
沈默凌朝主台看去,苏念惜却还站在外间,就那么直白地迎着所有觊觎的目光。
怒火自他心头蹿起。
他额角青筋隐现,阴沉着嗓子道:“给她送口信去,想人活命,就来见我!”
“是。”明昌插手,看着沈默凌离去的背影,暗暗撇了撇嘴,转身朝另一头走去。
“当啷!”
又是一阵锣鼓响,唱球倌高呼,“红方,再胜一局!”
“好!”
苏念惜抚掌,看着林霜坐在马背上肆意欢笑的模样,很有些羡慕。
长公主看着她这般小心翼翼地望着外间恣意欢笑的少年少女们,自己却不敢上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束缚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忽而生出几分心疼来,低声问无双:“大郎不是说来吗?还没到?”
无双摇头。
长公主皱了皱眉,正这时,有个扈从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长公主脸色一变。
第310章 合作
站在台前的苏念惜察觉,转回身,就听长公主低声道:“后苑那边出了点事儿,我需得过去瞧瞧,你在这儿坐着,想用什么,只管吩咐底下人。”
苏念惜点头,“是。”
眼看一行人匆匆离去,她微微蹙眉——能让长公主殿下亲自去处理之事,怕是不小的麻烦。
何人竟然敢在长公主殿下举办的马球赛上生事?
端起莲花盏喝着茶,瞧见底下楚元骑着一匹黑马上了场,顿时笑开,刚要起身再走近些去看。
台前忽有人含笑道:“郡主,又见面了。”
苏念惜低头一看,竟然是周雅芙。
心道,还真是阴魂不散。
并未理睬,只朝球场上看。
却听周雅芙又笑道:“郡主,我有几句私下里的话,不知可否借郡主一步……”
没说完,夏莲脸色不善地上前挡了一步,“周大娘子,郡主此时不愿见客,还请回。”
周雅芙却并未离去,转而再次笑道:“郡主如今身份高贵,是小女高攀了……”
“你知道就好。”不想再次被高高在上的苏念惜打断。
周雅芙瞬间脸色一沉,抬目看着苏念惜,忽然道:“郡主,宫宴那日发生了什么,我一清二楚。有桩交易,不知郡主有没有兴趣?”
苏念惜终于舍得垂眸看下来。
这近乎施舍的目光,让周雅芙差点没绷住脸上神情,顿了顿,又道:“涉及那一处。”
她扫了眼东边。
——东宫?
苏念惜看着她,片刻后,道:“请周娘子上来吧。”
那语气,仿佛她才是此处的主人。
周雅芙暗恨,面上却挂着无可挑剔的笑,款款走上主台,朝苏念惜福了福身,“郡主。”
苏念惜看她,“说吧。”
长公主的扈从与苏念惜的随侍都在四周,虽离得不远,可马球场嘈杂,压了声音说话,旁人也听不见。
周雅芙顿了顿,道:“今日长公主缘何举办马球赛,郡主可知?”
苏念惜看见底下楚元进了一球,弯唇一笑,“殿下想热闹热闹,有何不妥吗?”
周雅芙看着她,道:“郡主当真不知,长公主这回,是有意给太子殿下选妃?”
苏念惜笑容不变,朝她睨了一眼,“周娘子,若是要废话,还请离去。”
周雅芙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个反应,面色一变,缓了几息后,才说道:“宫宴那日,太子与摄政王屡次起了冲突,可是因为郡主?”
苏念惜摆了摆手,“请周娘子下去吧……”
“郡主!”周雅芙忽而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可知太子是怎么离开的冷泉?”
苏念惜心道——自然都是我的功劳。
便听周雅芙道:“是莲蕊真人替太子说了情!”
苏念惜自然知晓,这本就是她逼莲蕊真人去做的事儿,何至于周雅芙特意来说……
她忽而眉头一蹙,朝身侧看去,“何意?”
周雅芙见她反应,终于满意,笑了笑,道:“这已不是莲蕊真人第一次为太子殿下说情了。”
苏念惜看着她。
周雅芙道:“而且,圣人至今不曾提及太子婚事,亦是因为莲蕊真人对圣人说过,太子殿下的嫡长子,将是可吞紫薇的白虎煞星。”
紫薇乃是帝星。
这话分明就是说太子的孩子会害死圣人。直接堵死了太子娶妻生子的路!
苏念惜终于变了脸色,眼神陡森,“你如何知晓?”
周雅芙一笑,看着她的神情,只觉自己占了上风,语调也变得高傲起来:“郡主不知么?莲蕊真人的天仙观,归家父管辖。”
天仙观是圣人专门为莲蕊真人在宫内设置的一处道观,用来占卜祈福,观星问吉,炼制丹药等。
正处于统辖祭祀之礼的太常寺管辖之内。
苏念惜看着眼下暗藏得意的周雅芙,片刻后,冷笑一声,问:“你想说什么?”
周雅芙知晓苏念惜分明猜到了,却不肯轻易开口,暗恼着贱坯子狡猾,可为了自己所图,只能开口道。
“莲蕊真人对太子有情,不可能放任郡主入东宫,做太子妃。”
不远处,夏莲良辰皆是脸色一变。
苏念惜垂眸,娇美面庞不见波澜,反而带了一丝笑意,可搭在桌面的手指已掐得近乎发白。
她弯唇看向周雅芙,“周娘子可知自己方才,已是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了?”
周雅芙却并不惧,她笃定苏念惜汲汲营营只为权势,不会揭破自己。
笑道:“我想与郡主合作,自然要付出诚意。”
苏念惜眉梢一挑,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没有开口。
周雅芙又道:“郡主,我可助你入东宫。只要你帮我,进摄政王府。”
苏念惜怎么都没想到,前世恨不能将她撕碎了喂蛇的周雅芙,这一次会来寻她合作。
前世,她冒充了自己,成了长公主身边的红人,身价水涨船高,后由长公主做媒,嫁给了沈默凌。
这一次,她一无所有,至今在沈默凌跟前连面都没露几回,如何能嫁给他?
只是……
她的指尖再次缓缓敲击桌面,“周娘子怎会将主意打到我身上?”
若她当真知晓宫宴当晚发生种种,想必也知道,沈默凌对她动了什么手段。
周雅芙看着她,道:“我就是要你亲自将我送到摄政王跟前,绝了他对你的心思。”
“……”
苏念惜难得语塞了一回——这周雅芙,对沈默凌的爱意,都已扭曲了。
笑着看向周雅芙,问:“不知周娘子准备如何助我?”
周雅芙立时道:“莲蕊真人以一个白虎煞星逼得圣人不肯答应太子娶妻,只要再用同样的法子,破了圣人的心结,郡主自然就能得偿所愿。”
苏念惜挑了挑眉,看着成竹在胸的周雅芙,忽而歪头笑问:“周娘子用了什么法子将长公主殿下引开的?”
周雅芙一顿,道:“不过小事……”
“小事可不会叫长公主亲自去解决。”她看向身旁。
良辰上前,道:“方才扈从来禀,后苑里一名宫女被津南伯爵家的郎君给玷辱了。那郎君声称是宫女主动约他,宫女不忿,一头撞在后苑的假山上,当场就没了气。”
扈从虽压低了声音,却并未瞒过耳聪目明的良辰。
苏念惜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周雅芙。
周雅芙脸色变了几变之后,道:“我并未有意伤人,她一个宫女,能进津南伯爵本就是福气,却自己福薄……”
“哗!”
话没说完,忽而被当头一碗甜饮给浇了个满脸。
第311章 别去!别去!
周雅芙愣住,呆了片刻,猛地抬眼!
就见苏念惜一脸冷意地说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周娘子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良辰,将她押去长公主那儿!”
只为跟她说这几句话,就用这样的法子糟践了活生生一条命!这周雅芙,跟沈默凌,还真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你!”
周雅芙顿时神色大变,挣扎低吼,“你就不怕我将你跟太子私相授受的事儿捅出来?!”
“那我也能保证,这辈子,你都别想让沈默凌正眼看你一回。”苏念惜微笑。
“你这贱……”周雅芙还想大骂,却被良辰直接点了麻穴。
顿时半边身子酸麻无比!惨叫着歪倒,却被良辰毫无怜惜地推着出了主台!
这副狼狈姿态又惹来不少人注目。
那边,郑嫚摇着扇子对身旁的吴嬷嬷道,“这个周雅芙,真是十三点。不知又去招惹郡主撒子,瞧,成了个落汤鸡,活该!”
吴嬷嬷看了眼,低声道:“娘子莫要背后议论旁人。”
郑嫚撇嘴:“嬷嬷,侬讲她以前怎么就能装得那般好?阿拉以前真的以为她是大家闺秀呢!谁知道啊,这肚皮里头,全是坏水!”
吴嬷嬷无奈,“娘子以后不要跟她玩了。”
“嗯!阿拉才不跟她玩!阿拉就找郡主和林家阿姊玩!”郑嫚笑开,又四处看了看,问:“五嫂怎么还没来呀?不是讲好今日一起看马球赛嘛?不会是五哥又欺负她了吧?”
吴嬷嬷也回头看了眼,正要说话,就见一个大丫鬟急匆匆跑来。
发髻散乱,明显慌张,可还是硬撑着到了近前,才压低了嗓子开口,“娘子,我家夫人,被人掳走了!”
“什么?”
主台上,苏念惜募地抬头,看向一脸着急的郑嫚,视线落在她身后的丫鬟身上。她记得这丫鬟时常跟着蓉姐姐,当是她信任之人。
“怎么回事儿?”她站了起来。
丫鬟名叫琳琅,明明心急如焚,却还是强忍着慌乱,仔仔细细地说了事发的经过。
“回郡主,马车本是好端端地行在青龙街上,不知怎地突然冒出个妇人,非说咱家的马车碰了她。夫人想着不能耽误今儿个的约,便拿银子给那妇人准备息事宁人。谁知,妇人却不要银子,反而拽着夫人要去药堂看诊。夫人拗不过,只好跟着去了,结果……”
琳琅说着,眼睛泛了红,深吸一口气,焦急说道:“那药堂的大夫说有话单独吩咐夫人,就一个眨眼的功夫,奴婢就跟丢了夫人!奴婢本想去报官,可是又有个人给奴婢送了个口信,说……”
她看向苏念惜,递出了手里的物事,“要想我家夫人活命,就让平安郡主去见这位大人。”
苏念惜低头一看,琳琅手里捧着的,竟是一枚阴阳鱼佩!
眼瞳骤缩——沈默凌!
分明被圣人下旨禁足,却还费尽心机想要抓她!
看她神色,郑嫚急声问:“郡主,可是知晓是何人了?”
苏念惜看到这阴阳鱼佩,就想起前世,沈默凌总喜欢将这玉佩烫得犹如烙铁,在欢愉时往她身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焦尾的双鱼红印。
这一瞬,周遭锣鼓喧天,人声欢呼充斥四方,光影灼烈,夏意正浓,她却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被折磨的痛与绝望,随着这枚玉佩,犹如蛛丝,死死地缠绕住她的四肢,叫她不寒而栗。
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快跑!别去!别答应!他会将你再次拖进那地狱里头,万劫不复!跑!快跑啊!杨蓉就算死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没有你,她只会活得更艰难!别去!别去!
然而。
脑海中却响起那年少女欢快的声音——“念念,别怕!蓉姐姐来救你啦!”
她看着那枚犹如魔蛊的阴阳鱼玉佩,毛骨悚然,涩声开口:“他让我……去何处见他?”
琳琅哑声道:“那人说,郡主自知晓。”顿了下,又道:“郡主!他还说,只给郡主一个时辰!之后过一刻钟,就切掉我家夫人一根手指!郡主!您救救我家夫人吧!”
苏念惜后背一麻,一口血气陡然涌上喉头!
她身子微晃。
“郡主。”夏莲忙扶住她,看她嘴唇发颤,心下担忧:“您没事吧?”
苏念惜摆摆手,强撑着站起来,再次看向琳琅:“距离你家夫人被掳走已过了多久?”
琳琅满面惶急,“已经有半个时辰又两刻钟了!还有三刻钟!郡主!求求您,求求您了!救救我家夫人吧!”
她朝苏念惜跪了下来,拼命磕头。
郑嫚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对方敢绑走杨蓉要挟苏念惜,分明就是来意不善,她不能为了救人而劝苏念惜自投火坑!却又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杨蓉被掳无动于衷。
忽而跺脚道:“我们去报官……”
话没说完,被身后一直没说话的吴嬷嬷拉了下。
她立时不满瞪眼,“吴嬷嬷,人命关天,你怎能还明哲保身?!”
吴嬷嬷看了苏念惜一眼,低声道:“事情闹大,五夫人便是真的没活路了。小娘子,莫要胡来。”
郑嫚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脸色难看,又看苏念惜,道:“那我陪着郡主去!”
吴嬷嬷一惊,刚要开口。
却听苏念惜道:“他是冲着我来的,要见的也只有我。我若带着你们任何一人去,只怕都会成为他手里能要挟我的把柄。”
郑嫚震骇,“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无耻的人!此人到底是谁!”
苏念惜却并没说话。
而是再次看向跪在地上额头红肿的琳琅,道:“我给你个地址,你去,给那儿的人送一句话。”
琳琅焦急,“郡主,我家夫人……”
苏念惜冷目看她,“我会救她,却不是拿我自己的命去填。你若不做,蓉姐姐的命,我亦无能为力。”
琳琅看着苏念惜的眼神,一瞬寒意蹿入天灵!
浑身一颤,哆嗦道:“请,请郡主吩咐。”
苏念惜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琳琅眼睛瞪大,抬眼看她,随即又朝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转身便冲了出去。
郑嫚看得焦急。
就听苏念惜道:“郑小娘子,怕是得借你的人一用。”
郑嫚立时道:“郡主只管讲!有什么阿拉能帮得上忙的?”
第312章 丧心病狂
苏念惜看了眼欢呼声沸腾的马球场,楚元正骑着马于林霜兄妹二人对上,尘土喧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饱受非议的‘痴儿’身上。
——争破晓弓是虚,实则她是想用今日这场球赛,让楚元走到人前。
只有他成为她棋盘上冲锋陷阵的兵,楚家与她才能成为同一阵营。
如此,她才能将苏家军交给楚巍。
夏猎在即,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
她攥了攥手指,收回视线,低声道:“我今日带的人不多,想借郑娘子手下去一趟曲江临街的吉祥楼,将吉祥楼整个包下,一个时辰内办好,不知可行?”
郑嫚还想说话,吴嬷嬷却立时道:“郡主放心,奴婢陪着小娘子亲自去办。”
说着,不由郑嫚多问,将人强行带走。
苏念惜看出她有心出力却并不想让郑嫚多加牵扯之意,并不勉强人留下。
又侧过脸对身旁道:“立时去让良辰回来。”
一脸紧张的碧桃重重点头,转身就跑。
苏念惜又看向夏莲,声音低了几分:“太子殿下答应今日前来,必定会现身。一旦太子殿下出现,立时请他去吉祥楼。”
夏莲一惊,“郡主莫非想单独去吉祥楼?”
苏念惜再次看向马球场上,楚元进了一球后,满场的喝彩。那个曾被人种种非议的楚家大郎,如今纵横马背气势千钧,武将世家的飒然英姿是场上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根本无法抗衡。
场边,站在隐蔽角落的楚巍父子满脸笑意。
她收回视线,道:“绑走蓉姐姐的,是沈默凌。”
夏莲骤然色变!
“他不是被下旨禁足吗?怎么还敢私自离开王府?这可是抗旨!他就不怕圣人知晓?!”
苏念惜没说话。
沈默凌对权势的渴望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可如今他已然惹了圣人怀疑,却还冒着彻底触怒圣人被罢黜的风险绑架蓉姐姐来逼迫自己。
她并不觉得,沈默凌对她的占有欲,会比对权势的贪恋更重要。
所以,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再次看向夏莲,“若是两刻钟后太子殿下还未出现,你就去告诉长公主殿下,说沈默凌违抗圣旨,私自出府,人就在吉祥楼。”
夏莲当即摇头,“不可!郡主!若是长公主殿下撞见您与摄政王在一块儿,必然会怀疑您……”
苏念惜握住她的手,“所以我让你尽可能等到太子殿下。”
她并不喜欢这种再次将命运交付他人之手的感觉,可是,想到那双静深沉邃的眼,他说的那句,“平安,你说你信我。”
是否真的……可以信一回?
略一沉吟后,再次说道:“球赛结束,让元宝立刻赶往吉祥楼。”
“郡主!奴婢陪您去!”
“听我的,夏莲。”
苏念惜看着这个前世今生都恨不能将自己的命垫在她脚底的女孩儿,声音轻微,“我方才所言并非哄骗郑小娘子。沈默凌抓走蓉姐姐,就是因为,他知晓我的软肋,是我的亲近之人。譬如你,除了我,无依无靠,正是沈默凌能要挟我的最好把柄。”
夏莲面色发白,“郡主……”
她明白苏念惜的意思。
却依旧握着苏念惜的手不放,“可上回香茗楼时,也有元宝与良辰在,摄政王依旧敢那般动手,若非太子殿下及时赶到,还不知他能做出什么下作之事来!郡主,别去!蓉娘子好歹是知府嫡女,也是郑家媳,还是六公主的姨母,摄政王不敢真的对她如何的!”
苏念惜在看到双鱼佩的那一刻,不是没有浮现过这样的念头。
可……她不敢去赌,重生后的沈默凌,丧心病狂到了什么地步。
至少上一世,他还自诩风骨,不曾做过这种绑架妇人以行逼迫的龌龊之事。
摇摇头,“我让琳琅带话过去,至少能拖延半个时辰。所以,尽可能让太子殿下赶去吉祥楼。”
“郡主。”
这时,良辰从台阶下一跃而上,衣袂飘动,可见来时之快,却脸不改色地看向苏念惜,“我陪您去。”
“嗯。”苏念惜点点头,又扫了眼马球场边,按了按夏莲的手,转身,正要离开主台时,忽而又想起什么,倏然皱眉。
“郡主?”夏莲忙问。
苏念惜朝后苑的方向看去,低声道:“原来如此……”
她就说,周雅芙只为跟她说那么几句话,就敢在长公主举办的马球赛上行这等恶毒之事,原来是受了沈默凌的指使了。
目的就是转移走长公主,好顺势用杨蓉之事逼她进退维谷,只能受拿捏,去见沈默凌!
“郡主?”夏莲看她。
苏念惜收回视线,看向良辰,“后苑之事如何处理的?”
良辰道:“周雅芙并不承认,说是郡主诬陷。长公主似乎并无彻查的意思。”
苏念惜眼底皆是寒色——津南伯爵亦姓裴,乃是皇亲,一条宫女的命并不能叫长公主对伯爵之子如何惩处,更何况那宫女还是自戕而亡。
事情闹开,也不过是轻拿轻放,并不会深究,如此一来,周雅芙就可顺势脱身。
她就是料准了,才敢这么算计她。
以为她忙着救人没法收拾她?
苏念惜冷笑一声,目光在四处转了一圈后,目光落在那边与人谈笑风生的定远侯夫人身上。
沉吟一息后,将腰间的络子拽下来,递给夏莲,低声道:“装作替我寻此物,去问定远侯夫人,将周雅芙爱慕津南伯爵之子,私下约人却连累宫人丢了性命的事儿透给侯夫人。”
夏莲神色一凛,抬眼瞧见苏念惜满脸的森狞。
点头,“是,奴婢知晓怎么做。”
苏念惜又朝后苑扫去——这一世你还想踩着我来得沈默凌的亲近?做梦去吧!
转身,领着良辰,径直离开马球场,往吉祥楼赶去。
……
吉祥楼是一间十分风雅的酒楼,位于曲江边最热闹的中心处,二楼有一处四面皆空的观江台,平时常为文人雅士举办饮酒品茶斗诗赏画的聚会。
从此处可看曲江粼粼江水波澜壮阔,又可让楼前路过百姓听闻台上人声豪言壮语,是个很有些半遮半掩欲语还休的妙处。
吉祥楼也因为这样一个观江台,很得了不少附庸风雅之人的青睐。
只是今日却是稀奇,往常人来人往宾客云集的吉祥楼,此时竟是空旷冷清,整栋楼里,不见半个吃茶饮酒的客人。
可若定睛看去,那空荡荡的大堂内的桌椅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酒水佳肴!
有人疑惑想要上前询问,却立时被守在门前的掌柜拦住。
笑吟吟地说道:“今儿个是包场,还请诸位改日再来。”
何人居然能包下整栋吉祥楼,当真阔气!
有那止不住好奇之人从大街上踮脚朝二楼望去,果然能瞧见一头戴帷帽的女子立在观江台上!
立时有人哄闹起来。
一身侍卫装扮的沈默凌站在卖泥人的小摊边,看着站在上方,仿佛戏子被人围观的苏念惜,几乎想要纵身飞上去,直接将她撕碎了塞进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她是不是疯了!居然敢这么让人看!她难道忘了,从前她被别的男子多看一眼后,他是怎么惩罚她的?!
居然还敢这么做!分明,分明就是故意惹怒他!
想到方才那奴婢传来的话——曲江坊吉祥楼,太子的把柄,换杨蓉的命。
沈默凌的怒意又散了几分。
罢了,这小女人前世到底是因他而死,气一气他也是应当。虽然故意接近太子,可到底还是心里想着他。
待会儿,与她说几句好话便是。
径直朝吉祥楼走去。
……
第313章 我给你脸了?
芙蓉园。
“啊!太好啦!林家阿姊赢啦!”郑嫚激动地奔向林霜兄妹。
林霜鬓角汗湿,笑着摇摇头。
旁边的林枫道:“楚小将军当真不愧是楚家之后,若非他队友不济,今日当真不知鹿死谁手。”
郑嫚一听,也想起来那个传闻憨憨儿的楚家长子。
不想,一扭头,发现人已没影了。
“什么?仙女姐姐被那个混蛋给绑走了?!我这就去打死他!”
楚元刚下场就被夏莲拽到一边,一听苏念惜有危险,立马拽马就要去救人。
却被随后赶来的楚巍与楚去寒拦住。
“阿兄莫要着急。”楚去寒看向夏莲,“发生何事了?”
夏莲拧眉——这二人不知是否可信……
犹豫了下,道:“郡主如今有些危急,需得楚小将军先去相护,还请大将军与校尉大人莫要阻拦。”
楚去寒一听就知这事不好声张。
便听楚巍道:“你带几个人,跟着你大哥去,务必保证郡主安全。”
夏莲微惊,当真没想到楚大将军尚未知晓到底是何事,就愿意主动牵扯进来。
心下感念之余,却又生出几分踌躇。
郡主受摄政王胁迫私下相见,连长公主都不能告诉,又怎么能让旁人前去?
可若多几个人,郡主的安全是否更有保障?
眼见楚去寒就要去点人,夏莲正左右难抉之时。
忽有一道清寒如冷泉的声音响起,“平安怎么了?”
夏莲顿时如闻天籁,转身便冲了过去,“太子殿下!”
……
吉祥楼,二楼。
苏念惜站在临江的观景台边,听着底下不紧不慢踩到台阶的脚步声,呼吸一寸寸收紧。
那太过熟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下的,不是台阶,而是她前世无穷无尽痛苦的记忆。
“哒,哒,哒。”
那暗无天日的房屋中,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她,犹如玩物,被猎手步步紧逼,满心绝望,无尽恐惧。
“念惜。”
唤声自身后响起。
苏念惜瞳孔骤缩!
——这一生唤,化作毒箭,穿透前世今生折磨十几年,直接扎入了她挣扎求生的躯壳!
她垂下身侧的手指死死钻入掌心。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再次靠近,只觉前世那逃不去的森怖亵玩再次如囚网,朝她缠来。
募地往侧面退了一步。
这样的动作无异于排斥沈默凌的靠近,他倏地停下脚步,蹙眉看向帷帽下若隐若现的小女人,不悦道:“你还要矫情到什么时候?”
那种不同于旁人的熟悉,理所当然地将她当作掌中物的语气,叫苏念惜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寒而栗。
指甲再次掐进自己掌心,疼痛让她分散了独自一人直面沈默凌的害怕。
她不断在心底告诉自己。
——别怕,别怕,苏念惜!你别怕他!
——晴儿她们能做到,你也能做到。
——别怕,苏念惜,别怕!
“你既然已经回来,为何不来找我?反去找裴洛意那废物?难道就因为我跟周雅芙有了孩子?”
沈默凌看着默不作声的苏念惜,只当她还在拿乔,愈发不满,“我是摄政王,自然该有嫡子。后来我不允准你给我生个孩子么!你居然敢自尽?你是仗着我太宠你了,竟敢这般跟我作对?!”
这样的质问,仿佛她还是前生那个受他玩弄随意摆布的无用之人。
“王爷请自重。”
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念惜忽而轻声开口,“我不知王爷在说什么。”
沈默凌脸色一变,当即就要上前,“苏念惜!我给你脸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找死?!”
苏念惜猛地往后再退了一步,身子已经靠近了凭栏,再往后退,就会从二楼跌下!
底下江水拍打,隐隐有人声传来。
沈默凌眉头一皱,忽而抬手。
“唰唰”数下,原本卷在观江台四周的竹帘被放下,瞬间隔绝了外间与此处的视野。
苏念惜呼吸一窒。
就听沈默凌再次开口:“你交出太子把柄,我便不与你计较此次不敬。”
苏念惜心下一提——果然!她猜中了!沈默凌绑架杨蓉,不止为图谋她,更重要的是为太子!
以他的性子,能要挟的把柄一定会死死攥在自己手里。所以,杨蓉定然在附近!
朝角落处瞥了一眼,道:“王爷,杨蓉何在?”
沈默凌眼神阴沉,看着不依不饶的苏念惜,道:“就在楼下,你若要见人,就乖乖跟我走。老老实实地交出太子的把柄,我保证,不会再伤你在乎之人。”
苏念惜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我要先见到人。”
沈默凌又露出了几分怒意,“你还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谁准许你这么跟我说话?”
苏念惜隔着帷帽看沈默凌这张恨到骨子里的脸,忽而嗤笑一声,“王爷不过官身二品,我亦是从二品的平安郡主,怎地,还要跟王爷俯首叩拜不成?”
“你!”
沈默凌被激怒,看着面前的小女人,忽而瞧见那帷帽波澜起伏,分明就是……呼吸错乱所致!
眼神一闪,旋即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苏念惜心里悚然一惊——沈默凌的语气不对!
再次朝角落瞥去,藏在柱子后的良辰已然不见。
她抿住唇,心下盘算救出杨蓉所需的时间,一边故意说道:“不知我该记得什么。王爷,我自问平素行事无有不端,不知如何招惹了王爷。”
沈默凌见她竟然真的不承认,脸色愈发难看,阴沉着问:“不记得了?那玉真观,赏莲宴,还有宋家,你都要说是巧合?”
不等苏念惜说话,他又说到:“赏莲宴是你能入我府最恰当的时机。你不想如从前那般名不正言不顺,自可来与我说,可你居然动了玉真观和宋家。”
他满目森谲地看着苏念惜,“你不知晓玉真观和宋家对我何其要紧?就算恼我,可坏了我掌权的谋算,对你有何好处?”
苏念惜听着他这番恬不知耻的言语,几乎想要仰天大笑!
——与他好处,是让自己再次沦入前世那般牲畜不如的境地吗?沈默凌到底哪儿来的底气,觉得她就活该由他作践糟蹋?
“王爷,”帷幔下,少女的声音轻缓迷离,不太清晰,却夹带一股初霜的寒意,低低道:“今日不过一场交易。既然王爷摆出了条件,我也准备了筹码。王爷若有诚意,就将杨蓉送来,我自会将王爷所要告知。”
第314章 同归于尽
沈默凌非常不喜欢苏念惜这种拒人千里的语气!
那似梦似幻的前世诸多景象中,她承欢娇语,才应该是真正的她!
他冷声道:“念惜,我的耐心有限!别逼我对你动手!”
苏念惜的手又往袖内扣住,嗤道:“不是王爷先动的手吗?”
“你……”
沈默凌话没说完。
忽而,底下传来惊乱,随即有人奔到台阶下,“爷!人被劫走了!”
“什么?!”
沈默凌脸色一变,猛地朝苏念惜看去,“你敢骗我?!”
以太子把柄做饵,自身做线,只为试探杨蓉之处,并拖延时间,让人暗中劫走!
她何时竟有这样的心机了?!
苏念惜理都没理他,转身扑向凭栏处,竟要往那江水里跳去!
不想,脚刚踩上凭栏,手臂就被死死抓住!
骨头几乎都要被捏碎!
她痛得身子一软,一下就被拽了回去!然后就被拢入到那熟悉到作呕的怀中。
沈默凌本不欲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动手,毕竟苏念惜此时名声大显,若是闹开来,不好收尾。
可这小女人,居然这般算计他!
当真以为能从他手里逃脱不成?!
无论前世今生,她都只能是他的!
眼神狞狠,抬手就要劈她的脖子!
“歘!”
一道银光猝然划过!
毫不掩饰的杀意掠过沈默凌的眼底!他眼眶一颤!
下意识将人一推!
“噗!”
尖刃入肉!
肩膀传来剧痛!
沈默凌不可置信地扭头,就见那圆润如珠的小手正死死攥着一柄开刃的压裙刀!
鲜血从他的肩头流下,他眼底巨颤!
——若非他刚刚推了一把,这柄刀,就扎进了他的脖子里!
她刚刚是假装跳水,实则意图杀他?!
她居然想杀他?!
她怎么敢?!
“噗嗤!”
苏念惜猛地抽出压裙刀,双手攥住,又朝沈默凌的胸膛刺去!
“啪!”
却被沈默凌一下攥住了手腕,握刀的手也被推到了半空,整个人半吊着被他连连推着朝后退了数步!
一下撞在凭栏上!
垂挂的竹帘‘哗啦’一声响。
天青纱的帷帽跌落,掉入曲江,随着水面,起起伏伏地飘向远方。
“灰影!”
一道灰色人影募地蹿入观景台,手中一柄短刃,对着沈默凌便直刺而来!
可沈默凌却动也没动。
另一个身影飞身而入,手中兵刃一挥,直接荡开了灰影的刀!
他往后一退,落在了不远处,扫了眼被沈默凌压在凭栏上的苏念惜。
低道:“摄政王抗旨离府,对平安郡主行凶。若是传到圣人耳中,如此重罪,沈家想必不会愿意受王爷拖累。”
对面,明昌手腕一翻,讥笑:“你走得出去再说。”
底下的曲江水,轻缓地扑打着河岸,人声依旧热闹,无人注意此间观景台,这摇摇欲坠的竹帘后,四溢的杀机。
“啪嗒。”
鲜血从刀尖落下,滴落在苏念惜的脸上。
嫣红犹如罪恶的花,盛开在这欺霜赛雪的面庞上。
沈默凌垂眸,看见了他心心念念了两辈子的女人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放开我。”
苏念惜几乎被他禁锢在了怀里,浑身都在叫嚣着逃离,压不住的恐惧化作仇恨,让她已完全无法顾及其他,只想跟此人同归于尽!
可沈默凌却置若罔闻,他不相信他的念惜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忽而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你到底是谁?”
苏念惜只感觉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好像快要腐烂,挣扎起来,“放开我!沈默凌!”
——是她!
沈默凌已然明白,这就是他的念惜!
可她,怎么不爱他了?
他不能接受,“念惜,你恨我?为何?就因为我跟周雅芙有了孩子?你要是不喜欢,这辈子我不要她了就是!我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你,你怎么能恨我?”
苏念惜几乎要吐了,拿脚去踹他,“你个变态!放开我!别碰我!”
眼见苏念惜受困,灰影一动,明昌再次如鬼影纠缠而上!
沈默凌看着满脸涨红的苏念惜,又扫了眼那边明显并非护国公府的护卫。
眼底忽而现出一抹疯狂,“你不想跟我,难道想嫁给裴洛意那个废物?你休想,你是我的,谁都夺不走!”
说着,竟然朝苏念惜亲了下来!
苏念惜眼瞳一缩,只觉五雷轰顶,前世无数凌虐画面翻覆而涌!
极度的恐惧,竟让她陡然生出了无穷的力气!
她竟一下抽出了被沈默凌攥着的手,刀刃擦过他的手掌,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他却毫不在意,张开血手一把掐住苏念惜的腰,将她拖回来。
声音森狞,“跑什么?既然你不想名正言顺,那不如就像从前那样,做个下贱银乱的东西,随我玩乐!”
再次朝苏念惜压下来。
苏念惜满眼猩红,攥着刀,猛地朝前一挥!
“砰!”
忽而一道劲风从旁袭来!
毫无防备的沈默凌一下被掀翻出去,直接撞在了旁边的柱子上。
当即呕出一口血!
抬目一看。
观江台垂挂四周的竹帘簌簌作响,有长风自曲江长贯而来,卷起的天光中,飘然的身影缓缓落于苏念惜身后,宽大的袖角将她笼于其内,不过眨眼,便没入了那似是保护实则昭示主权的怀抱中。
沈默凌募地抬眼,“裴洛意!你……”
“杀了。”淡若冰雪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响起。
沈默凌脸色一变,“你敢!我可是摄政王……”
“摄政王受圣旨责令禁足王府,你是何人?”裴洛意看着沈默凌的眼神,犹如蝼蚁,“当街行刺东宫的刺客,格杀勿论。”
“歘!”
玄影青影连带灰影,齐齐朝沈默凌杀去!
明昌大惊,一把拎起沈默凌。
沈默凌浑身剧痛,看向那边依偎在一起的二人,张口便道:“裴洛意!你以为她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接近你,完全是为了替我找你的把柄……”
“噌!”
明昌一个错身,凌厉刀影倏然擦过沈默凌的脸颊,扎入身后木柱!
一缕发丝悠悠落下!
沈默凌眼瞳骤缩!抬头,对上裴洛意杀机毕现的眼,还有抬起时猎猎晃动的衣角。下一瞬,就被明昌扛起,直接跃出二楼!
数道身影直追而去!
街上此起彼伏的呼声不断!
吉祥楼,观江台。
“咔嗒。”
一张竹帘缓缓晃动后,又垂落下来,空旷的台子上,一片寂静。
本是神色静冷的裴洛意忽而微微蹙眉,看向怀里。
第315章 做得很好,平安
苏念惜在发抖。
她分明知晓自己已不再是前世那般任由这人随意欺凌,可还是控制不住灵魂里对这人的恐惧。
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眼睫一抬,下意识抗拒。
却听身后这人低声道:“别怕,平安,没事了。”
他并未强迫自己转过身去,仿佛知晓了此时她的狼狈,只让她这么背对着,可以肆意地释放此时连压都压不住的不堪。
苏念惜闭了闭眼,手中的压裙刀‘当啷’一声落地。
可身上还是颤抖没法压制,她努力想让自己平静,试图握住自己的手,却不想,掌心一碰,皆是黏腻。
睁开眼,看见自己满手的血。
脑中立时浮起沈默凌朝她亲来的一幕。
顿时往前一俯,张口呕了出来!
然而,腹中空空,她吐出的只有苦水,可再次被这人玷辱的恶心,却怎么也压制不下去。
背后传来安抚地轻拍。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面。
她死死地咬着唇。
就听那淡如山间雪的寒声再次轻缓道:“做得很好,平安。”
潮湿的长睫一颤。
视线里出现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她看着,想抬手去接,却瞧见了自己满手的血。
再次闭了下眼,收回手,站了起来。
抬头,对上了裴洛意明如清辉的眼。
嘴唇轻颤,想说话,却满口涩然,努力了数次,终于吐出颤颤之声来,“殿……”
脸侧却是一软。
裴洛意将那方帕子按在了她脸颊上,轻轻擦拭。
她垂眸,瞧见了帕子上的血迹。
——是沈默凌的血。
厌恶地瞥开视线,却听裴洛意低声道:“有点儿可惜,是不是?”
苏念惜不解,转过脸来。
裴洛意看着帕子上的血,唇角微勾,抬眸对上苏念惜依旧残留惊惧绝望的眼,温声道:“时机正好,可惜没能一刀宰了这畜生。”
苏念惜的眼睛一点点瞪大。
似乎没料到如轻云清冷的太子殿下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裴洛意又弯腰捡起了地上染血的压裙刀,左右看了看,道:“是一把护身的好物,可惜短了些。方才扎在沈默凌何处了?”
苏念惜愣愣地抬手,指了指裴洛意的左肩往下的位置。
裴洛意侧眸,顺势握住了她满是鲜血的手,道:“刺偏了?”
苏念惜的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指上,心神仿佛都被那温意给包裹住,牵扯去。
再次点头,哑着嗓子道:“我想……割他脖子,但是我力气不够,被他推开了。”
听她终于出声,裴洛意暗暗松了口气,又笑道:“已经足够厉害了。这样短的时间内,能做出这般计划,顺利将人救出来,已是寻常不能及。”
苏念惜看他,片刻后,问:“殿下不怪我,以身涉险吗?”
裴洛意擦拭着她手上的鲜血,道:“你拼尽全力想保全珍惜之人,我有何资格指手画脚?”又抬眸看来,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况且,你做得很好,不是吗?”
苏念惜那颗被拖拽进无穷深渊的心,被这一句又一句温和的鼓励与安慰给重新托回了红尘里头。
她眨了下眼,泪珠陡然滚落。
裴洛意一顿,抬手,正要抹向她的眼角。
小姑娘忽然扑过来,埋首在他怀里,并未嚎啕大哭,只是双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仿佛在拼尽全力地汲取生机。
她深深地吸着气,连呼吸都在哆嗦。
那个来自‘沈默凌’这个诅咒的寒栗已在这清幽淡雅的檀意中,被驱散而去。
观江台上,空旷寂静,岸边江水、长街人流,四方之音,簌簌落入此间。
她再次哑声开口,“我做到了,对吗?”
她终于能够直面那纠缠在灵魂骨髓里的暗影了。
他不再是她无法反抗的噩梦了!
她做到了!
裴洛意垂眸,看着怀里的小姑娘,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嗯。”
做得很好,我的念念。
“殿下。”
这时,灰影落在台阶上,单膝跪地垂首道:“沈默凌逃了。”
……
芙蓉园。
长公主阴沉着脸,看着跪在地上的周雅芙,忽而一拍桌子,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到底是谁唆使你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长公主素来亲善,对晚辈也十分宽容,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对周雅芙已厌恶到何种地步。
周雅芙眼眶一红,露出五分的无助七分的柔弱,难过地揪着帕子,“殿下,臣女当真没有做过……”
“还不老实交待!”一旁,津南伯爵夫人怒道:“我儿与你无冤无仇,你因何要这般害她?!”
周雅芙噙着眼泪,虽满身柔弱,却并不显得卑怯,反而抬起头,一副受尽委屈的清高模样,道:“我并未害小郎君,是平安郡主,恨我撞破她的私事,所以才这般污蔑我!”
长公主眉头一皱,不等开口。
津南伯爵夫人斥道,“平安郡主是何私事,竟能被你撞破?”
长公主脸一沉,“休要胡说……”
“她与摄政王殿下,有私情!”周雅芙募地开口!
屋内瞬间一静!
长公主骤然色变,一拍桌子,“胡言乱语!来人,将她给我拖出去,掌嘴!”
无双立时带着宫人上前。
周雅芙满脸倔强,看向长公主,“殿下就算疼爱平安郡主,也不能这般包庇!她私德有亏不守女贞,行为轻浮放浪,不配为郡主之称!更不配有长公主殿下相护!您这般罚我,莫不是要堵人口舌吗!”
“啪!”
无双上前就扇了她一耳光,“放肆!敢非议长公主殿下!”
周雅芙一侧脸颊顿时红肿,却依旧不肯低头。
那副样子,倒是让在场的几位夫人全都生了疑心——莫非真是平安郡主为了遮掩私情,故意借长公主之手来除了周雅芙?
长公主一看便知不对,看向周雅芙的目光已然现了杀意。
正想着如何转圜。
就听门口传来悠悠笑声,“周娘子指控平安郡主与摄政王有私,可有证据?”
几人扭头,就见纪澜含笑从门外走进来,一身银朱猎服映衬那一张脸风流如棠。
他的身旁,还跟着定远侯夫人。
两人径直来到长公主跟前行礼。
长公主被气着了,正吃了药在顺气,抬了抬手,没说话。
纪澜起身,回头看地上一脸高洁模样的周雅芙,笑道:“周娘子说撞见平安郡主与摄政王有私情,不知是何时何地?如何撞破?”
第316章 动了红鸾星啦?
周雅芙心头一沉,本只想拉苏念惜下水,叫她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没想到这个圣人跟前的大红人竟突然出现。
听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向着苏念惜。
强自镇定,道:“夏日祭那日,在宫中……”
“宫中何处?”纪澜依旧笑吟吟的。
周雅芙脸色一变,道:“天太黑了,我不大记得,隐约是在麟德殿附近……”
“哦?”纪澜弯唇,又问:“撞破他二人做甚?”
他分明话语悠悠,却半分不给周雅芙思考的机会。
周雅芙已快绷不住,声音低了几分,似是羞恼,道:“她与摄政王衣衫不整……”
“砰!”
长公主又一掌拍在桌子上。
纪澜又笑了起来,“平安郡主胆子倒是不小,敢在宫中行这种事,那周娘子是如何撞破的?”
周雅芙脸色隐隐发白,“此事纪学士去问郡主便知。”
纪澜挑眉,“眼下是你告平安郡主私行有亏,你不举证?莫不是要长公主殿下与在场的诸位夫人听信你一面之词?”
周雅芙猛地抬头,对上纪澜的眼,僵了片刻后,道:“我无意撞见……”
“无意撞见,却被郡主发现?”纪澜看着她。
句句追问,已叫周雅芙心神大乱,下意识点头。
“哦?”纪澜抱住胳膊,笑了,“平安郡主敢在麟德殿附近与摄政王不清不楚,想必也是无所顾忌了。缘何当时却不对周娘子动手,偏要等到今日,还交由长公主殿下这般公开处置?”
这话一问,被绕晕了几人也反应过来。
长公主更是面沉如水,看着周雅芙。
周雅芙也明白过来自己落进了这位状元郎的言语圈套里头!
双手攥得死紧,只道:“我不知晓……”
不想,却听旁边定远侯夫人与津南伯爵夫人笑道:“方才我听说了件奇事,本是想来与长公主殿下说个趣儿,没想到遇见了您。”
津南伯爵夫人因为最疼爱的小儿子被人算计了,正恼火着,闻言勉力笑道,“不知夫人所说何事?”
定远侯夫人笑了笑,将手中一物递给津南伯爵夫人,“你瞧瞧这个,可眼熟?”
那是一枚翠色平安扣,用金银线打了平安络子,一瞧便知是极富贵之物。
津南伯爵夫人一惊,“这不是我儿的?只是这络子……”
屋内几人都看过来。
长公主意识到此物怕是不寻常,问道:“四郎的东西,怎会在你手里?”
定远侯夫人一笑,摇了摇头:“是我这侄儿。”
她扫了眼纪澜,掩了掩唇,又道:“他无意捡到此物,一打听才知是有位娘子特意为心上人准备的礼物,小六正好见过这平安扣,知晓这是贵府的小郎君之物,便托我送来。”
纪澜在家中行六,亲近之人都唤其小六。
而定远侯夫人,就是他的姨母。
纪澜微微一笑。
周雅芙只觉不对。
可不轮到她开口,定远侯夫人又笑着对津南伯爵夫人道:“贵府这瞧着也是喜事在即,到时可要去讨一杯喜酒沾沾喜气才是。”
津南伯爵夫人愣住,她那小儿子,其实她知晓,是个不学无术横行霸道还贪好女色的纨绔东西,外头的风评很不好,所以都已过了二十却始终说不着亲事。
她在家都快愁白了头发,没想到这天降的喜事就砸了下来。
愣愣看着那平安扣上的络子,忽而望向纪澜,“纪学士,不知这位娘子是?”
纪澜笑了笑,却没开口。
眼神……却扫向了旁边的周雅芙。
津南伯爵夫人一怔。
定远侯夫人掩嘴笑道:“听说你家小郎君将一个宫女误认成了心上人?也难怪了,人家小娘子这般气恼,不肯承认主动约了小郎君。连这定情之物都扔了……”
这话说得,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雅芙顿时脸色发青,一直强自镇定的脸上终于露出惊惧,“不是,这不是我的,我没有……”
可津南伯爵夫人却是心头一亮!
不管事儿是不是真的,她只要儿子能成亲,生下个能传承香火的孩子就成!更何况,这周雅芙还是太常寺卿府上的嫡女!
说给他家,正是门当户对!
今儿个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坐实!
登时笑开,上前一把握住周雅芙的手,打断了她的话,“我的好孩子,怎么你先前也不说?害得长公主与我等都误会了你?这回是四郎喝多了酒,犯了糊涂!是他不对!你放心,我回去定然重重罚他!”
周雅芙脸色煞白,一把甩开津南伯爵夫人的手,“不是!这不是我的东西!你们不能这般污蔑我!我要见我爹!”
她除非疯了,才会看得上津南伯爵家这个废物!
又丑又胖,跋扈蛮横还极其好色!偏偏家里还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听说通房都打死了两个,家里只拿银子给摆平,根本不接约束!京城的世家谁都不愿意将闺女嫁过去!
她爹绝对不会同意的!
津南伯爵夫人被她甩开手,却也不恼,反而笑着对长公主说道:“殿下,您瞧,都是一场误会。请您看在臣妇的面上,饶过我家四郎未来的媳妇儿一回吧!那宫女的家中,我也定会安置妥帖,绝不让殿下费心。”
长公主也没想到,事儿居然还能这么峰回路转一把。
她本就对周雅芙极其厌恶,如今瞧见津南伯爵夫人愿意将事儿揽过去,自然点头答应。
“既是你的家务事,本宫也不便再好插手。只是……”她略一迟疑后,扫了眼周雅芙,又道:“娶妻娶贤,你可要慎重。”
周雅芙如被当头棒喝,长公主一句话,便锤死了她与津南伯爵府的关系!
立马要开口。
却听津南伯爵夫人又笑道:“多谢殿下提点,臣妇明白。”
长公主暗暗摇头,不再多言,领着定远侯夫人与纪澜离开。
就听一众人在后头恭喜津南伯爵夫人喜事临门。
她朝后瞥了眼,问:“谁出的馊主意?”
定远侯夫人一笑。
纪澜插手,“让殿下见笑了。”
长公主殿下摇摇头,“此女虽心思不良,可婚姻到底是一辈子,怎好这般算计?”
纪澜恭谦俯身,“殿下教训得是。晚生想着周大人定然不会轻易答应津南伯爵府的求亲,这才用了这法子,以牙还牙,也叫这周娘子知晓,被污蔑清白是何滋味。今后以此警醒,良善做人。”
长公主一听也有道理,点头,“你倒是考虑周全。罢了,今日倒是要多亏你帮忙,本宫会让平安与你道谢。”
这话里话外,已是将苏念惜做自家人。
纪澜一笑,“不敢叫殿下费心,能为殿下分忧,是晚生的荣幸。”
长公主笑着摇摇头,又问无双苏念惜何在,便自行离去。
纪澜行礼过后,转脸就见定远侯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
他朝她眨眨眼,“姨母这是又打什么算计呢?”
“臭小子!又浑说!”定远侯夫人拍了他一下,又笑:“平安郡主那婢女本是寻我来帮忙,你这么主动跳出来,还不惜得罪太常寺卿,难不成……”
她声音压低了几分,凑过去,低声问:“是动了红鸾星啦?”
第317章 郡主不喜欢
纪澜‘噗嗤’一声笑了。
定远侯夫人又拍了他一下,“你这混孩子,与你说正经的,你又做这副样子做甚?”神色正了几分,“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好整日里在外头胡闹。我看那平安郡主就不错,若你真有意,姨母帮你去探探口风?”
纪澜挑眉看她,“姨母找谁探口风?”
定远侯夫人一听,脸都笑开了花——哎哟!居然没拒绝?
立马道:“如今她与长公主殿下十分亲厚,自然是寻长公主殿下!”
却见纪澜摇头。
刚浮起的笑顿时散了,不满地瞪眼,还不等开口。
又听纪澜笑道:“长公主殿下做不了平安郡主的婚事。”
定远侯夫人一听,立时反应过来,“不错!到底是护国公府唯一嫡女,圣人也偏疼几分。这婚事,怕还是得圣人做主。”
又为难起来,“这便难了。不然……我让你姨父去问问圣意?”
纪澜嘴角一弯,“那就劳烦姨母了。”
定远侯夫人没想到这在外头风流惯了的孩子居然真的动了成亲的心思,顿时喜出望外,想想平安郡主那般容貌气度,只觉怎么都合心意。
立马应下,乐颠颠地就要回府找夫君商量。
而纪澜,目送定远侯夫人离开后,绕过后苑,来到芙蓉园后的一处假山长廊前,就见夏莲急匆匆迎了过来。
“纪大学士。”夏莲福身,有些着急:“烦您费心。”
纪澜一笑,摆摆手,“举手之劳,话已带到。按着你家郡主的法子,津南伯爵夫人,果然相中了周家娘子。”
夏莲面色一松,露出几分笑意,点头,“如此,她便没心思再来算计郡主了。多谢纪大学士。”
她本是想将话传给定远侯夫人,不料纪澜正好在场,居然主动提出要帮忙,好好地惩治周雅芙。
如今郡主交待的事情解决,夏莲也算大石落定。
见她神色轻松,纪澜挑了挑眉,问:“怎地不见郡主?”
夏莲眼神一闪,道:“郡主疲累,去歇着了。多谢纪大学士,奴婢还要去伺候郡主,就不扰您清静。奴婢告退。”
说着,给纪澜磕了个头,便匆匆离去。
纪澜摸着下巴,站在长廊上,笑了一声。
“主子。”
身后,一做寻常护卫打扮之人靠近,低声道:“摄政王私自出府,在曲江的吉祥楼行刺东宫,被当场识破,受重伤后逃离。”
纪澜眉梢扬起,回头看去,“太子如何?”
“没有消息。”那人顿了下,又道:“不过,车架去了安乐坊。”
安乐坊有太子的私宅。
纪澜又捏了捏下巴,问:“太子一人?”
那人道:“护卫森严,不能轻易靠近,只看见太子的车架从吉祥楼离开,并未瞧见车内到底何人。”
“一个护卫森严,一个避人不见……”
纪澜自言自语,“这二人,藏着什么秘密呢?”
片刻后,忽而勾了唇,笑道:“去给三皇子送个信,就说……嗯,沈默凌为见平安郡主,私自出府。”
那人应下,又问:“圣人那边是否需要暗桩透露?”
纪澜笑着摇摇头,“圣体才愈,怎好再添忧虑?夏猎在即,圣人该养好身子才是。”
他分明是笑着的,那人却露出几分畏色,恭声应下,小心离去。
纪澜笑了笑,背过手,慢悠悠地穿过假山,走向人声喧嚣的马球场。
……
安乐坊。
裴洛意坐在书房中,将手中的密信点燃扔进笔洗中,看了眼门外。
玄影一看便知,道:“郡主还在歇息。”
裴洛意又看向天色,青影熟门熟路地说道:“一个时辰了。”
进了私宅后,苏念惜便提出要更衣。
可如今都已过了这许久,却还是不见她从屋中出来。
裴洛意略一沉吟后,走出书房,站在院中唤了声:“良辰。”
两息的功夫,良辰从屋顶蹦下,跪地行礼,“太子殿下。”
裴洛意问道:“平安如何了?”
良辰眨眨眼,朝后排的屋子看去,道:“郡主不让我近前伺候,我方才去瞧了,她还在净房里呢!”
裴洛意眉心一蹙,略一沉吟后,道:“你直接进去看一眼。”
不想,从前对他言听计从的良辰却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不行,郡主说了,不许去打搅,我不能去。”
“……”
青影嘴角抽了抽,瞪她,“郡主都进去多久了!你都不担心?”
良辰疑惑歪头,“又没有刺客,担心什么?”
“……”青影语塞。
裴洛意再次朝后排房看去,须臾后,穿过庑廊,走到了那间紧闭房门的厢房前,屈指叩了叩,温声唤:“平安?”
然而,屋内却毫无动静。
裴洛意朝房门上看了眼,又唤了声,“平安?可是歇下了?”
青影玄影为避嫌甚至都不曾跟来,良辰站在后头说:“没有,自打进了净房后就没出来,我一直听着呢。”
裴洛意再次看她,“你去……”
“我不去。”良辰往后一缩,“郡主不喜欢不听话的小孩,我最听郡主的话了!”
“……”
这间私宅如今除了苏念惜,只有良辰一个女子。
裴洛意想起先前苏念惜那双遮不住悲哀与恨意的眼,蜷了蜷手指后,抬手,推开了房门。
“平安?”
房中果然无人。
屏风隔开的净房内,有隐隐的水滴声。
裴洛意转脸,陡然瞧见那屏风下,有大片的水渍流淌出来!
登时一惊,抬脚便跨了过去。
不想,空荡荡的浴桶中并无苏念惜的身影。
裴洛意心下一沉,快速朝里走,“平……”
话音未出,便看见了衣架后露出的一抹洁白——正是一小截小腿的肌肤。
脚下骤顿,朝那后头看了眼,唤了声,“平安?”
无人回应。
裴洛意略一迟疑后,又朝衣架走了两步,“平安?”
那露在衣架外的结巴往后缩了缩。
见到人有动静,裴洛意微松了口气,朝后退了一步,道:“我让良辰进来伺候……”
没说完,又顿了下,那丫头要是愿意进来早进来了,转而改口,“你先出来,我让良辰给你送些吃食……”
“咚。”
那原本立着的衣架忽而朝内里砸下!
第318章 我做过一场噩梦
裴洛意脸色一变,身形一闪到了衣架旁,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衣架,一低头,顿时眼瞳一缩!
立马错开视线看向别处,静雪的面上顿时绯霞浅浮,扶着衣架的手也是青筋毕露,张了数次口,才出声道:“平安,你先……穿衣,我回避……”
衣摆却被轻轻拽住。
他长睫一颤,想低头,却又生生忍住。
便听到苏念惜含着颤栗的沙哑声音,“殿下……”
顿时眉头一蹙——分明先前在马车上,她已经情绪平稳许多,怎地又这般了?
看着不远处的水渍,低声道:“你先穿衣,等出去再说……”
“殿下,”衣摆却被揪紧着往下拽了拽,那轻颤的声音里带了说不尽的可怜,“您瞧。”
瞧什么?
裴洛意没说话,也没动作。
又听苏念惜带着哭音,低低道:“沈默凌那个畜生……”
裴洛意眼神一凝,下一刻,已低下头,视线掠过苏念惜大片光洁如琼的肌肤,血脉顿时逆流而上!
一把拽下衣架上的衣裳披在她的肩头。
顿了顿,沉声道:“怎么了?”
苏念惜其实并非不着寸缕,她的脖子上还挂着肚兜的系带,被外衫盖住,大半的身子被遮住,她居然又抬手去掀。
裴洛意立马按住她的手,“别胡闹。”
却对上苏念惜一双通红的眼。
微微蹙眉,意识到这小姑娘并非又是要如从前那般作弄她,唯一沉默后,松开了手。
苏念惜抿着唇,掀开外衫一角,侧过身子,露出了腰腹处。
——一团明显的青紫!
便是被圣人以刀刃直指亦毫无波澜的裴洛意骤然色变!
那青紫瞧着,分明就是被人掐出来的手印!
募地看向苏念惜,声冷如霜,“是沈默凌?”
苏念惜的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这样的伤痕,让她又一次想起了前世,被那畜生玩弄肆虐时,周身遍布的无数痕迹,藏都藏不住。
他道那是他疼爱她的证明,可以让别的女子忌惮羡慕她,却不知,这些斑驳只会让那些女子嫉恨,发狂,要极尽手段将她推进万劫不复之地。
这不是疼爱,根本就是恶鬼的诅咒。
她看向裴洛意,满眼通红,“为何那一刀,扎的不是他的心窝?为何啊?!”
裴洛意第一次在这小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凄厉的决绝。
忽而意识到——她与沈默凌之间的纠葛,恐非寻常能料。
想起灰影方才提及沈默凌那些‘匪夷所思’的言语,裴洛意静眸微凝。
看着惊惧中一副恨不能此时投入死境的苏念惜。
片刻后,轻声问:“能告诉我吗?”
一直不曾开口,或许有不愿干涉这小姑娘隐私之意,更多的,却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沈默凌的隐隐嫉妒。
苏念惜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会问出这始终不曾问过的话。
裴洛意抬手,拭去她眼角泪水,道:“我始终不曾问及,是想着你与沈默凌,无论有何瓜葛,都不该被我左右。我问,你自然会说,可那也许并非你愿主动相告。或许等你哪一日,对我完全信任,你便能告诉我。”
苏念惜眼底微颤——他竟一直都知晓,自己并未完全信他。
一边守着戒心,一边利用他。
她看着裴洛意的眼,那静然平缓的眼底,映出的自己,何等卑劣?
揪紧外衫,嘴唇轻颤,半晌,低低道:“殿下,我……做过一场噩梦,啊!”
裴洛意看着她,瞧见她面色隐隐发白,忽而抬手,将人打横抱起。
苏念惜轻呼一声,下意识抱住他。
外衫掉落,大片雪腻冲入视野。
裴洛意喉头一紧,看向前方,目不斜视地将人抱到了外间的榻上,转身走了出去。
苏念惜坐在榻上发愣——不问了吗?
拿了榻上的衣裳慢慢穿上,正犹豫着是否要出去时,就见裴洛意又拎了食盒回来。
见她湿着头发坐在榻上发呆,将食盒打开,道:“吃些东西暖暖身子。”
苏念惜抬眼,这才反应过来。
抿了下唇,走过去,刚端起碗,身后又是一沉。
抬起头,就见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居然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子再给她绞头发。
她又呆住。
裴洛意自上方注意到小姑娘呆呆的眼神,微微弯唇,道:“怎么?弄疼你了?只怕需得忍一忍,换了良辰,她能扯了你这大半的头发。”
苏念惜一直觉得裴洛意是个自持端方沉静内敛之人,甚至连言语心思都与人鲜少计较,不想却会说出这样玩笑般的话语来。
纵使心神恍惚,却也看出他其实在……宠着自己。
偌大汤碗暖意盈手,身后之人力度温和。
她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一点点地落到了温暖之处。
放下汤碗,闻着那鲜香四溢的气味,轻缓道:“殿下,那场噩梦里,我是沈默凌囚禁十二年的禁脔。”
裴洛意的手骤然一顿!
静雪般的出尘之面,骤然神色变化!
他微微瞪眼,看向坐着的苏念惜。
便听她语声平静地说道:“那一场梦里,我众叛亲离,身边所有可信之人全被沈默凌杀害,十二年里,无数次想死,却因着外祖母一直在他手里,不敢轻易自尽。直到后来才得知,外祖母早已离世,所以饮了鸩酒,这才从噩梦里脱身而回。”
她用的‘回’,并非‘醒。’
裴洛意握住她潮湿的发尾,没说话,手背却已迸现青筋。
安静的屋中再次响起苏念惜的声音。
“所以,我才会……用自己的身子,勾引太子殿下,求得殿下的庇佑。我知晓我无耻……”
“哒。”
放在桌上轻颤的手背被覆住,苏念惜转眼,看见裴洛意在身边坐下。
他的脸上并没有被这匪夷所思的言语所惊骇到的神色,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道:“所以,救下玉真观那些人,是因为梦中知晓吗?”
苏念惜看着裴洛意,有些反应不过来般点了点头。
不想,就见裴洛意微微一笑,温声道:“难怪民间如今都说,平安郡主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她怎么会是菩萨?她分明是恶鬼啊!
“可我……杀了大伯一家,让宋沛河身败名裂,还不择手段巴结上长公主,甚至……妄图以女色引诱殿下,利用殿下……”
裴洛意笑开,打断了她的话,“色诱,乃是另一方心不甘情不愿。”
他微微凑过来,静眸中是苏念惜从未见过的缱绻胧色,语声低幽,似神佛俯身,低低私语,渡一节登天道,引凡人自投罗网。
“念念觉得,孤是被色诱了吗?”
第319章 吃味了?
“!”
苏念惜眼瞳骤缩!
募地看向裴洛意,“殿下……”
裴洛意却握了下她冰冷的手,“先用膳。”
苏念惜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裴洛意却已将汤匙放在了她手里。
她只好收回满腹的言语,端起了碗。
裴洛意便坐在一旁看着她,一边为她布菜,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已让人去接你的婢女,姑母那边也自有人打点,你不必担心,今日可在这里好生歇息。”
苏念惜鼓动着腮帮子看他。
裴洛意又道:“你不曾带楚元前去吉祥楼,我便猜到你是另有安排,便让楚元继续参加马球赛。”
苏念惜眼睛一亮,要说话。
裴洛意往她面前放了一块金铃酥,苏念惜瞅了瞅,咽下嘴里的话,夹起来送进口中。
裴洛意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继而道:“只是楚元未曾得魁首,不过却因球赛时进退有度十分骁勇,得了不少夸赞,长公主更是亲口问他,可愿去长乐府任职。”
苏念惜顿时笑开——长公主这么说,分明是故意将楚元捧高,是给她脸面呢!
咽下口中食物,看向裴洛意,“是殿下给长公主传了话?”
裴洛意一笑,见她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将帕子递给她,点头,却问:“楚巍提了什么要求?”
裴洛意并不知晓楚家给她送信之事,却心思敏锐到只通过她一个不起眼的安排便猜到了她的图谋。
苏念惜转身,拿起一边的荷包,看到上头的血渍,皱了皱眉,将里头的一封信掏出来,递给裴洛意,随手丢掉荷包。
道:“我曾与楚将军许诺,助他做风凉城主帅一职,是想以楚家与苏家军做我助力,好让我多一份筹码……做东宫太子妃。”
正看信的裴洛意眼帘一抬,朝她看去。
苏念惜干咳一声,分明先前引诱这人无所不用其极,可眼下却被他轻飘飘一个眼神给看得生出了几分羞赧。
真是难堪。
她故意不去瞧他,只继续说道:“楚元便是楚家给我的把柄,也是我对楚家示好的诚意。只是楚将军也知晓,风凉城主帅之位觊觎之人不少,他若能拿到手势必引来虎狼环伺,到时楚元只怕就成了他的软肋,他要我先将这孩子立起来,有足够的自保,才能出头争夺风凉城的苏家军。”
权谋算计,各人为己利皆是寻常,苏念惜倒是不觉得楚巍这般要求有何不妥。
若非沈默凌今日生事,今日之计,本毫无风险。
裴洛意收了信,点点头,道:“没想到你看中之人,竟是楚巍。”
苏念惜听出了他话里之意,捏着帕子的手顿了顿,声音微低,“那场梦里,楚将军最后还是成了风凉城主帅,后来被塔塔族算计,身死沙场。在……我死之前,是他的两个儿子后来一直守着那里。”
楚巍的丧报传回京城,半城悬挂白幡,所以那时被囚禁的她知晓。
裴洛意的脸色微寒。
他看着苏念惜黯然的神色,忽而问:“你的梦中,我是何时身亡?”
苏念惜眼帘一抖,看向裴洛意,又立刻转开视线,道:“我饮下鸩酒前,殿下还……活得好好的。”
可那一瞬的破绽,却已叫裴洛意明了——苏念惜的那场梦境中,他想必未曾活上许久。
然而,这小姑娘分明知晓,却还选择了她。
就如她正倾尽全力改变自己成为沈默凌掌中之物的命运一样,那么他也该努力去改变早亡的这一生。
如此,才可不辜负这小姑娘,重来一回,坚定不移朝他伸出的双手。
心底一直纠缠彷徨的枷锁,忽而无声地散落。
他看着苏念惜回避的视线,倏而眉眼微弯,道:“那就好。”
苏念惜心下微颤——他分明猜到了,却任由自己再一次欺骗了他。
忽而生出几分后悔,转过脸,想说出事实。
却听裴洛意道:“我本想用沈默凌做饵,一来瓦解他背后沈家与裴煜赐的势力,二来引出幕后指使苏文峰之人。但你若想让他死,明日我便能让他的项上人头落在午门外。”
苏念惜一惊,募地抬头!
她知晓皇权威重,可并未料到裴洛意要杀沈默凌竟然这般简单!
忽而意识到,她或许先前,一直低估了这位太子殿下真正的能耐。
看着裴洛意,问:“可以杀了他吗?”
裴洛意并未应话,而是微微侧脸,对门外唤了声,“灰影。”
门外立时一道身影单膝跪下。
“你带几人,今夜取沈默凌首级……”
“等等!灰影!别去!”
灰影抬头,看向苏念惜,又看了眼瞧着她的太子殿下,垂首,无声消失。
苏念惜疑惑,“他不会真的去了吧?”
裴洛意问:“不想杀他了?”
苏念惜刚要回答,脑中突然‘噌’一声,陡然察觉这话问得不太对劲。
转过脸,看着裴洛意静如深渊的眼,忽而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
裴洛意也不躲开,只任由她打量,一手拨下腕间盘绕的念珠,缓缓捻动。
“殿下这是……”
苏念惜眯了眯眼,“吃味了?”
裴洛意眉眼不动,只看着她。
苏念惜忽而‘噗嗤’一声笑了,伸手在他鼻尖上轻轻点了下,坐了回去,道:“我恨他入骨,将他碎尸万段都难消我梦中十二年所受之痛。可……”
她看向裴洛意,“殿下能杀他,却始终不曾杀他,自然是有殿下的谋划。”
“不必为我考虑。我先前不杀他,本是想着他还算是个得用之人,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苏念惜听着裴洛意居然也会这般背后议论旁人,顿时觉得他离自己更近了,笑着抓住他的手,道。
“殿下身子不虞,有这么个理政能力还不错的人做靶子,挡着圣人的猜忌,平衡朝堂时局,自然是最合适。”
裴洛意看着苏念惜,感受手指被她揉搓的随意,眼底笑意缱绻。
“先前,殿下为顾全大局,任由他们做大,其实并非只是一味退让。我琢磨过了,沈默凌不过就是圣人跟前的一条狗,圣人不会容许狗翻天伤主,必会压制。”
只可惜,前世太子早逝,后随着圣人驾崩,沈默凌最终只手遮天。
这一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第320章 真心
她看着始终不曾言语的裴洛意继续说道:“殿下想用最稳妥的法子,尽可能在不会影响国泰民安的程度上,将祸乱朝纲的势力瓦解剔除,是不是?”
裴洛意不曾想过自己所做之事,连阿娘和姑母都不曾明白,却会被苏念惜看穿。
对上她认真的眼,他握住念珠,道:“我回宫时太迟,又兼心有余而力不足,能做到之事太少,不过,杀沈默凌替你报仇,却还是能够。”
苏念惜笑了,太子殿下,这下是抓着沈默凌不肯放了。
不久前才被前世种种折磨的痛不欲生,随着与眼前这位看似冷清实则处处体贴的太子殿下一句一句说明白时,那些不堪与外人言的苦楚,似乎都如烟雾散在了脑后。
自然还是恨不能叫沈默凌死无葬身之处。
可……
她如今,却更想让眼前这人能高兴些。
手指一缠,勾住了裴洛意的手指,轻轻软软地说道:“可沈默凌,却并非只是沈家与三皇子放在明面的挡箭牌。”
裴洛意视线一凝,看向苏念惜,又听她道:“杀了他,就不能追查害我爹的真正凶手了,对不对?”
裴洛意捻住念珠,片刻后,问:“你何时发现?”
苏念惜弯唇,露出几分得意,“殿下以大伯做局,就是为了引这幕后之人。若沈默凌对他下杀手,那这幕后之人多半是沈默凌。可若不是他,就证明大伯背后当真有其他人。如今看来,殿下设局成功,大伯身死,让圣人愈发猜忌沈家,而那幕后之人也露出了马脚。一箭双雕,当真厉害!”
裴洛意听到最后一句,虽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却浮起了几分亮色。
收紧被勾住的手指,将那软软绵绵的小胖手指拢进扣进自己的手指中,道:“如今可见,还有另一波人,在暗中搅弄朝堂。”
苏念惜看了眼自己的手,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又听裴洛意道:“为绊住我,能灭苏文峰的口,他们不惜算计圣体抱恙。沈默凌受斥责禁足后,圣人身子立即开始痊愈,皆证实我先前猜测。”
他看向苏念惜,“对方之势,比我以为更大,整个皇宫只怕早已渗透。圣人,沈家,可能连我,亦是对方算计之棋。平安,东宫如今,举步维艰。”
以他一身,护南朝江山万里,何其艰难?
苏念惜眼睛一瞪,“殿下又要跟我说嫁进东宫很危险的话……”
“不,平宁。”裴洛意却打断了她,“我想与你说,你若嫁入东宫,需得面对比之与苏家长房、宋家,甚至与沈默凌较量之时,更凶险无数的困境。”
他看进苏念惜的眼睛里,认真又专注地问:“你,当真想好了吗?”
然后,他就看见,面前小姑娘那双朝露般的眼睛,仿佛被晨曦照耀,折射出斑斓瑰丽的色彩来。
她一下抓住他攥紧念珠的手,满脸兴奋地问:“殿下这是,答应要娶我了吗?!”
男婚女嫁,总归有些心意外露的羞涩,寻常人提及总是遮掩大过真心。
可这小姑娘,这欣喜若狂的模样,仿佛恨不能将腔子都剖开,捧出一颗真心给他看。
他被这鲜活的欢喜给浸染,失笑出声,却没回答。
立时又被这小姑娘拽着晃了几下,“殿下~~”
无奈按住她的脑袋,轻声道:“安静些,平安……咳咳。”
一听他咳,苏念惜立时敛了笑容,凑过来紧张地问:“殿下,您那个毒,又做怪了吗?”
发作偏要说成做怪,听着不像是毒,倒像是他的体内藏着什么能被打败的妖怪似的。
裴洛意咽下喉中不适,再次轻笑,看着苏念惜眼底清晰的忧色,安抚地拍了下她的手背,道:“如你所见,我这身子,能做到的事不多。东宫也非你安身的良处。你若想报仇,我可帮你杀了沈默凌,剥皮抽筋碎尸万段,皆可由你高兴。”
他坐直,再次看向小姑娘,“所以,你还决定,要嫁给我吗?”
他说的是‘我’,并非东宫。
苏念惜看着他,那双长夜深深的眼中,分明万里无星,却清风自然,无声无息,飘绕尘埃,落入她这俗不可耐的欲壑心野里。
她抬手,摸了摸裴洛意的侧脸,又问了从前问过的那句话:“殿下,您真心想娶我吗?”
裴洛意长睫微掀,脸边柔夷莲香缱绻。
看着他的小姑娘,在此刻,敞开了一直不愿袒露的心思。
他再次缓缓捏紧念珠,随后,低低开口,“是,我心悦于你,平安。”
“!”
放在脸边的手指一颤。
前世今生两辈子,只有这么一个人,在想拥有她时,给了她足够的体面与尊重。
对她说——我心悦于你。
并非我想娶你,我是真心,而是,我心悦于你啊!
这世间,还有什么话语,比这一句更动听吗?
她眼底忽而酸涩起来,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却总是被一层朦胧遮掩。
张口想要说话。
眼角却被轻轻擦碰。
垂眸,看见裴洛意尚未收回去的指尖,清晰的泪渍。
忽而哽咽道:“殿下,娶我吧!”
裴洛意指尖一滞。
苏念惜抱住了他的那只手,再次朝他看去,“我同您说过,我可以助您。其实我胆子最小,又卑劣,懦弱,而且没见识,不会诗词歌赋,更不懂什么礼仪规矩。我有的就是这张脸,如果殿下喜欢,我一定会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您每天都高兴。好不好?”
裴洛意一下被这胡言乱语给逗笑了,揭开画皮后的小姑娘,露出的不是狰狞獠牙的般若面孔,却是这般战战兢兢努力求生的小鹿儿无辜。
他的一颗心都仿佛被这双噙着泪的眼神给揪住了,心疼得不行。
弯唇道:“好。”
苏念惜眼睛一亮,刚要说话,忽然又想起自己现在披头散发一定很难看,连忙去抹头发。
却被裴洛意握住了胳膊,拉回手,低声道:“平安,别怕。”
苏念惜僵住。
看着裴洛意,半晌,轻轻声道:“我以为,还要做很多很多事,才能让殿下娶我。我……”
“平安。”裴洛意握了握她的小手,“在我这里,想要什么,都不必这般小心翼翼。”
苏念惜眼眶再次泛起湿润——从前,她想从沈默凌那里得到什么,需要付出的代价,根本难以启齿。
眼前的裴洛意这般坦荡清明,而满心暗翳的自己,实在……太过形秽。
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裴洛意将她往跟前拉了拉,道:“平安,你先前想嫁东宫,是为复仇。如今,我知你恨意,亦允诺助你报仇雪恨。所以,我需得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嫁我,还有必要吗?”
第321章 若不强压
分明本来是苏念惜百般算计,可此时,裴洛意却剖白心意,将她立于高处,让她来选择是否成全他的心意。
有多少年了,她都不曾被人这般珍视?
苏念惜看着裴洛意,抿了抿唇,片刻后,道:“殿下,您曾问我真心。”
万佛寺那夜,她以身亵佛,拉佛入炼狱。
佛入六根,却问她,“你可有真心?”
“我其实,并不太明白真心是什么。十二年的噩梦中,沈……默凌也曾与我说过许多回真心。”
裴洛意眼神微幽,并未说话,只以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感受到安抚的意味,苏念惜的声音又恢复了几分轻软。
“可我曾见到的真心,是随心所欲地伤人,将自己的欲望肆意发泄,又或者毫无忌惮地露出最可怕的面目。”
她垂眸,看着裴洛意圈住自己手的手指,道:“这一回,是我第一次瞧见不一样的真心。”顿了下,“我很喜欢这样的真心。”
裴洛意摩挲的手指顿住。
苏念惜抬眸,对上他的眼,弯唇,带着点糯糯的娇意,轻轻道,“所以,我也想试一试,给殿下这样的真心。”
扎根在冰湖之上的那棵葳蕤大树,骤然盛开繁复艳丽的五彩之花来!
裴洛意听到自己的心跳轰隆似雷鸣。
他竭力压制,却奈何剧烈的情绪起伏涌动牵扯血脉之中蛰伏的毒意。
炼火焚烧,他浑身骤然沸腾。
募地错开视线!
苏念惜眼睛微瞪,随即有些懊恼地抿唇——果然还是太自私了吗?可她还是害怕完全将一颗心交付出去任由旁人拿捏。
小小地拽了下裴洛意的手,“殿……唔。”
本转过脸的裴洛意忽而回头,一下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她蓦然瞪大眼!
下一刻,被他单手一搂,坐在了他的腿上,接着,禁锢于一双铁箍般的臂弯里,失控地吞噬,进入,裹缠,厮磨。
她下意识又想起了过往种种,想要将人推开。
却在下一刻,被松开。
愣愣低头,又被他像个小猫儿一般抱回了凳子上,抬头,就见太子殿下转身要离去!
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殿下?”
裴洛意顿住,却并不回头,只哑声道:“我的毒发作了,若是与你在一处,只怕会伤你。你且歇息,我……”
苏念惜却站了起来,看向他,“殿下的身子,是因为这毒,还是因为毒发时总是刻意压制?”
上回知晓裴洛意体内真正中的毒后,她就想起了前世沈默凌以千眠香害人时,那些人最后爆体吐血而亡的场景。
可同样的,她也曾被沈默凌用千眠香逼迫堕入极乐无数回,却不曾落入那般境地。
“殿下。”她扯住裴洛意的袖子,轻声道:“刻意压制,所以气血逆反,伤及心脉,所以您这些年,身子每况愈下,是这样吗?”
裴洛意此时只觉这女小姑娘仿佛精魅,愈发靠近,体内那叫嚣的欲念就重重叠叠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淹没。
没有回答,想要扯开袖子径直离去。
不想,又听她说道:“若是殿下不强压呢?”
裴洛意募地回头。
小姑娘耀如春华的脸就在近前。
黑澄澄的眼睛里,没有畏惧与厌恶,只有自然的亲近与担忧。
他攥着拳头,只听到血液里恶欲的嘶吼,低声道:“你可知,不强压,是何意?”
苏念惜眨眨眼,又往前一步,弯了弯唇,亦是小小声说道:“我知道呀!”
“轰!”
浴火膨烈。
裴洛意从未觉得这毒竟有这般难以压制。
额角几乎浸出了汗意,猛地扭头,却并未甩开那轻松就能挣脱的小手,只嘶哑着再次说道:“不必为我如此。”
她分明,对这种事,极其恐惧。
苏念惜却再次靠近,几乎贴在裴洛意身边,带着笑意蛊惑一般地轻声道:“我说过了,殿下,我也想,试一试付出真心。所以,您要不要试试看,不强压此毒,会不会……唔!”
不等说完,唇再次被堵上。
不同于方才那次的失控,这一次,是真正的摧枯拉朽。
裴洛意俯身下来。
苏念惜的下巴被抬起,唇被再次堵住,整个人朝后仰,不堪重负地连连后退,一直撞到后面的柱子。
下意识闭眼,后脑勺就被一只大手垫住,并未撞击到硬物。
颤颤掀开眼帘,却只瞧见裴洛意半垂的纤浓长睫下,那欲念横生的眼神。
九重天的神佛,堕入她的阿鼻。
竟是这般……惑人心扉。
似是察觉她的视线,半垂的眼帘微抬。
四目相对。
苏念惜想要躲开偷窥的视线。
却忽而腰肢一紧!
接着,整个人被按进了滚烫的怀抱里,双脚悬空,唇上又被更加猛烈地吞噬。
这一瞬间的窒息,叫她陡然生出了几分惧意!
这毒,发作起来,竟这样可怕吗?
踢了踢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的人,往后仰头,却又被很快追逐着吞了进去。
她难受地张口,轻轻一咬。
却反而刺激了他更加凶猛的侵占。
“殿……唔,下……唔,等……等……唔……”
“啪!”
终于抬起一只手,拍在了裴洛意的肩头!
果然,人立时停下。
苏念惜这才想起,他的伤想必还未痊愈!
懊恼皱眉。
却被裴洛意瞧见了这般神情,满心野火顿时熄灭大半,顿了顿,刚要将人松开,不想,小姑娘却又抱住了她的脖子。
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殿下,慢些来,我喘不上气来了。”
“!”
裴洛意僵住,第一回知晓了无地自容是为何意。
垂眸,看到小姑娘红肿的唇,耳尖发热,扶着她的腰肢,哑声道:“我……并不会……”
苏念惜笑开。
自然是不会的,若是会,他便不会是那个修身念佛四大皆空的佛前信徒了。
弯唇,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道:“殿下若不嫌弃,就由我来……”
说着,伸手去碰裴洛意的腰带。
手却一下被抓住。
她抬眸。
对上裴洛意的眼,无辜地眨了眨,“殿下,我们顺着毒意释放一次,或许能……”
第322章 不可
“平安。”
裴洛意嗓音发紧,带着情玉的暗哑,“不可,你我尚未成亲。”
“可是若不解毒,您又要吐血了。”苏念惜的语气太过寻常。
裴洛意很早就意识到——这个喜欢作弄他的小姑娘,在情玉一面,并无太多世俗的束缚。
分明也是养在深宅里娇滴滴的闺阁,却为何会有这样与道德约束悖逆的一面?
——沈默凌,禁脔。
攥紧苏念惜的手,摇了摇头,“平安,我一时半会死不了。”
苏念惜抬头,有些懵,“嗯?”
裴洛意已抬手扶住了她的脸,凑过来低声道:“不必为我这般……舍弃自己。”
苏念惜看着他。
分明可解毒发苦痛,可他却宁愿忍受也不愿轻贱于她。
那种被人碰在手心里仔细呵护的暖意再一次漫上心头,叫她周身的汗毛都跳跃起来。
她笑了起来,看着裴洛意强忍难捱的眼,踮脚凑到他耳边,轻轻道:“殿下,还有一法子……”
她隔着衣衫,往下探去。
裴洛意眼瞳骤缩!
立时要将人推开,却被握住。
“平安,你!”
“殿下,别讨厌我……”
“哗啦。”
主屋,水声淅沥。
青影蹲在台阶下,问旁边的玄影,“殿下是不是被平安郡主欺负了?怎么一头是汗地回来了?脸还……红得跟那大果子似的。”
玄影看了这傻子一眼,道:“追丢了摄政王的事儿,你想好怎么跟殿下解释了?”
青影一下就蹦了起来,“这又不是我一个人丢的!你跟灰影就不算?休想叫我给你俩顶锅!”
蹲在屋顶的灰影默默转头,就见旁边的红影,哦不是,良辰递了个油纸袋子过来,鼓着腮帮子问:“次不次?”
灰影低头看了眼,伸手抓了一把干果。
‘嘎嘣嘎嘣’脆的声响在晚霞铺洒的小院里清晰响起。
青影叉着腰在底下问:“你俩吃啥好吃的呢?没良心!我也要!”
良辰一攥纸包,一个闪身没了影。
青影跳到屋顶,就见灰影将剩下的干果全塞进嘴里。
顿时气得吱哇乱叫。
底下,玄影摇摇头,走进屋内,就见太子殿下已出了净房。
脸上……已恢复了一片清冷。
正站在桌边,看最新送来的暗报。
他走上前,道:“殿下,郡主的婢女与郑氏皆已送到隔壁,是否请郡主过去?”
一听到‘郡主’二字,裴洛意的手指明显一紧。
将暗报放在烛火上点燃,道:“郑氏不宜在外留宿,先将人送回郑府。两个婢女带来此间,再去跟平安……”
话音一顿。
玄影抬头。
裴洛意却已神色如常,淡然垂眸又拿起一封奏报,“去跟她说一声。”
“是。”玄影离去。
裴洛意拆开了信封,然而,眼前的字迹却渐渐飘渺如烟,点燃的灯火摇晃下,他的眼前,再次浮现方才那小狐狸被自己按在怀里时,轻颤的柔软。
欲念于她指尖释放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哒。”
他募地转过头,仓促地呼出一口气,似乎为遮掩什么。
然而,愈想压抑,那一幕幕便如烙印,反复清晰涌现。
他掐住眉心,半晌,轻呼出一口气。
将无心再看的奏报放下,唤道:“灰影。”
“殿下。”
不一时,灰影单膝跪于门前。
裴洛意示意他进门后,问道:“吉祥楼上,沈默凌与平安说的话,你再复述一遍。”
灰影立时说道:“摄政王说……”
——“你既然已经回来,为何不来找我?反去找裴洛意那废物?难道就因为我跟周雅芙有了孩子?”
——“我是摄政王,自然该有嫡子。后来我不允准你给我生个孩子么!你居然敢自尽?你是仗着我太宠你了,竟敢这般跟我作对?!”
裴洛意眉心收紧,再次握住念珠缓缓拨动,又问:“他如何对平安动手?”
灰影道:“他逼迫郡主用殿下的把柄换取郑氏性命,郡主不肯,他便想强行带走郡主,之后郡主动了刀。”
“咔嗒。”
在听到沈默凌要强行将苏念惜带走时,那颗本是被缓缓拨动的念珠猝然砸响。
灰影抬眼,便见太子殿下眉眼皆霜,分明动了怒。
随即听到裴洛意道:“此事不得对任何人提及。下去吧。”
“是。”
烛火一闪,灰影已不在屋中。
裴洛意站在桌边,目光再次落在那奏报上。
他修佛,自然信得前世因果来世轮回,再加上先前种种太过诡异的巧合,所以在念念说出‘噩梦十二年’时,他并未有多少诧异。
只是,他未曾想过,这个看着凶恶实则笨拙不知如何求生的小姑娘,竟曾经受了那般苦楚许久。
纵使她未曾仔细提及,可是一个毫无庇佑却又貌美倾城的女子,落在沈默凌的手里,会遭遇什么,他不用去想,都能知晓,那是怎样的绝望深渊。
而她,甚至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生生忍受了十二年。
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怎么熬过去的?
难怪先前见她时,总觉得她茕茕立于红尘之外,看这人间的眼神,悲凉哀伤,似被重重暗影包围。
“哒。”念珠再次被拨开。
“殿下,”青影站在了门口,高高兴兴地说道:“殿下,平安郡主求见。”
说完便见,太子殿下面色明显变得……窘迫。
窘迫?
平安郡主对殿下做了什么?竟然让不以悲喜的太子殿下只不过听她名号便露出这样的神色。
青影歪了歪脑袋,试探着说道:“属下请郡主先回?”
却见太子殿下垂眼,淡声道:“请她进来。”
“是。”
不一时,身着一件珍珠白齐胸襦裙,在金光熠熠的夕阳下犹如夜色里浮动的精灵似的苏念惜,款款走进屋内。
一抬眼,对上裴洛意正静然望来的目光。
她弯唇一笑。
太子殿下却迅速转开了脸,也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数息后,才缓声道:“是有何事?”
苏念惜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来和殿下一起用晚膳。殿下,饿了吧?”
裴洛意总觉得这小姑娘这句‘饿了吧’意有所指,朝她看去,果然见她眼底又闪着明显的坏意。
顿了顿,道:“让青影进来伺……”
“我伺候殿下不好吗?”
第323章 以后就喜欢我
苏念惜上前,直接打开食盒,一边布置一边道:“怪沉的呢,殿下快来搭把手。”
这份语气太过熟稔。
经历了那一场太过荒唐的耳鬓厮磨后,这小姑娘对他那的一点防备,似乎终于卸下了。
裴洛意握了握念珠,走过去,伸手布置碗筷。
苏念惜扫了眼,笑道:“还以为殿下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裴洛意垂眸,不见波澜地淡淡道:“在浮云寺修身时,身边伺候仅有玄影青影,日常一应,皆需自己动手。”
“哦~”苏念惜还是头一回听裴洛意提及过往,又问:“我不大记得了,殿下是五年前回宫的吗?”
分明不过几年前的事儿,她却说不记得了。
裴洛意心知,苏念惜的记忆,怕是更多都是那噩梦种种。
给她盛了汤,道:“三年前。”
“啊。”苏念惜拿了汤匙,“那也就是说,殿下回宫不久,圣人就封了沈默凌为摄政王?”
提及此人,小姑娘的神色已如寻常。
裴洛意又给她夹了一块藕粉丸子,道:“圣人以我体弱需得静养,不可辅国为由,扶持沈默凌监国,是为压制东宫之势。”
苏念惜嚼着糯糯的藕粉丸子,有些疑惑,看向裴洛意,“殿下,您是圣人嫡长子,缘何圣人对您会忌惮到如此地步?”
她之前只是耳闻,虽觉东宫安然却设立摄政王辅政有些不妥,可到底并未想到更深缘由。直到天坛前亲眼见圣人拿刀对向太子,才惊觉,圣人对太子,远比世人以为的更加防备。
裴洛意端着汤碗,慢慢地饮下半碗后,道:“我亦不知。”
“啊?”苏念惜愣住。
裴洛意放下筷子,淡然道:“幼时他便不喜我,任由宫中之人算计谋害,直到那年我毒发,差点没活过来,也不见他有半句关切言语。”
苏念惜眼睛都瞪圆了,实在不明白,“为何啊?若是不喜,直接将殿下打入冷宫或者流放属地,何必要还放在宫中,纵容旁人欺凌?”
她丝毫没觉得自己对东宫处决说的话是何等以下犯上,还皱紧眉,看向裴洛意,“怎么感觉,圣人像是故意把殿下立在东宫之位上,引着那些坏人来算计?”
当真是一针见血。
这小姑娘,远比旁人以为得机敏聪明。
裴洛意笑了笑,又将那盘莲蓉糕放在她面前,道:“圣人心思难测,我……”
手背被握住。
他抬眼,便瞧见苏念惜鼓起腮帮子,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管有什么缘由,对自己的亲子这般算计,他都不是个好父亲!”
皇权之下,父子相残手足陷害,诡谲算计皆是寻常,纵使被亲生父亲这般针对,世人却只以为不过皇权争夺,从未有人想过血脉亲情。
裴洛意从未听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他看着苏念惜。
又听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殿下幼时至今,从未行差就错半步,却要受这等苦楚,如今更是被害得满身疮痍,我瞧着,都替殿下委屈。”
黑翅般的长睫微微一颤,裴洛意下意识扣紧了手指。
小姑娘憋着嘴再次说道:“他不心疼殿下,殿下也不要喜欢他,以后,嗯,殿下就喜欢我!我一定会对殿下好的!”
她努力瞪大看过来的眼睛里满是认真,像是想要证明她的真心,烛火下莹莹生辉的小脸。
是这般……动人。
裴洛意倏而轻笑出声,反手握住那肉乎乎的小胖手,点头,“好,我以后,只喜欢平安。”
不想,苏念惜却一噘嘴,摇头,“不要叫平安。”
“嗯?”裴洛意含笑看她,顿了下,低低唤了声,“念……念?”
那尾音似钩,幽幽缓缓,落在苏念惜的心尖,一下将她半条魂都给勾了去。
再看面前这含笑温柔的脸,苏念惜忽然觉得,这饭菜都不好吃了!
冷心冷欲的仙佛,揭开无情无念的法相,竟这般的……活色生香吗?
她咽了口口水。
裴洛意瞧她这模样,忍俊不禁,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小色胚,快用膳。”
苏念惜摸了摸鼻尖,眼睛却还不错眼珠地看向垂眸优雅吃饭的裴洛意,想了想,道:“殿下,毒素释放后,您好像变得更好看了。”
“咳咳!”
从未在饭桌上失态过的太子殿下陡然被呛住,仓促端起汤碗,好容易恢复过来,扭头。
就见苏念惜朝他眨眼,一副无辜状——若非眼睛里那点子恶劣太过明显。
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倏而伸手,又在那小巧的鼻尖上捏了下。
“呀!”
苏念惜闷哼一声,抱着他的胳膊就扑过来,张口去咬他耳朵。
裴洛意失笑,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后推,“莫要胡闹,平……念念!”
苏念惜鼓着腮帮子坐回去,瞪他,“叫殿下欺负我!”
不过捏一下就是欺负了?
裴洛意摇摇头,“快用膳,莫要凉了。”
苏念惜瘪瘪嘴,拿起筷子,故意抢走裴洛意筷前的菜,塞进自己嘴里,嚣张地咬下。
裴洛意低低叹气,暗道,这小姑娘,真要进了东宫,还不知会怎么闹腾。
“殿下,夏莲与碧桃已在前院候着。”这时,玄影在门外禀报。
苏念惜立马扭头。
裴洛意道:“让她们进来。”又看向苏念惜,“郑氏乃是有家室之人,不好在外留宿,我吩咐人送她回郑府了。”
“嗯,殿下安排妥当。”苏念惜倒是没有异议。
她方才已问过良辰了,蓉姐姐不过受了些惊吓,人并无大碍。
放下碗筷。
就听裴洛意道:“郑氏这头,你准备如何做?”
苏念惜听出这话音里有些异常,看向他,问:“郑家……可以动?”
还真是一点即通。
裴洛意恰好也吃完了,拿起帕子擦拭,一边道:“玄影卫查得,郑理对郑成凌虐郑氏一事,当是知晓。”
苏念惜的眼神陡然冷了下来,却并未有多激动,点点头,“猜到了。一个屋檐下,蓉姐姐小产三次,身上的伤也不能完全遮掩,便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能不知晓?”
裴洛意看她,道:“这一阵子,灰影会助你。”
第324章 怎么就没捅死他
苏念惜点头,今日前往吉祥楼时,良辰也告诉了她灰影在暗中,不然她绝不会那么大胆地独自去见沈默凌。
想了下,又道:“蓉姐姐背后还牵扯悦嫔,殿下,我还要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娘娘。”
裴洛意颔首,“今年夏猎,悦嫔会伴驾。”
苏念惜算算,不过也就几日了,点点头,“嗯,殿下也要去的吧?”
“嗯。”
裴洛意起身,走到门外,“去消消食。”
苏念惜其实吃饱了就懒得动,抬目见夜幕下这人站在门外,灯影下仿若遗世独立,翩然似仙尘,顿时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跟着走了出去。
“还有一桩事,念念,我想你应当知晓。”
两人顺着廊檐慢慢地朝前走着,清凉的风拂面而来,周遭有隐隐的虫鸣声,却并不嘈杂,反而更显路过之处幽静安然。
苏念惜看向裴洛意。
“宋家之案,其中或许另有乾坤。”
“!”
苏念惜猛地站住脚!
裴洛意亦停下,转脸看小姑娘瞪圆的眼睛,缓声道:“我以查苏文峰为由,查得当年宋家牵扯的生丝案,与沈家和如今宫中的莲蕊真人有关。”
苏念惜神色一变。
前世并未有过‘生丝案’乃是错判的半点议论,更何况此案乃是圣旨所判,她就算觉得宋爷爷不是那样的人,却从未想过其中会有蹊跷。
眉头紧皱,看向裴洛意,“殿下以为,此案,乃是……冤案?”
最后两字轻到几乎听不见。
裴洛意看出她的难以置信,微微摇头,“人证物证全无。我有疑虑,不过因为此案判得太重,个中到底如何,还需得仔细调查。”
他压了下苏念惜鬓边碎发,低声道:“我告知你,是想让你知晓,让宋琪脱奴籍,或许可以从此中做些章程来。不过,此案涉及圣意,你不好行事,不若交给我,如何?”
苏念惜没想到裴洛意竟然会将查到的如此密宗说给她,心下震骇之余,更有被这人信重的暖意。
看向自打说出‘心悦’之后,便一点点在自己面前露出真心的太子殿下。
她点了点头,“好,那就拜托殿下了。”
裴洛意一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一边道:“圣人会在此次夏猎定下风凉城主帅,如今林家和朱家都透过沈默凌,想争一争这主帅之位。”
苏念惜走得有些累了,牵住裴洛意的一抹衣角,道:“林家和朱家?是威远侯和长安伯吗?”
裴洛意点头。
苏念惜立时皱眉,“长安伯我不了解,可那威远侯,不是几年前因为玩忽职守,致使上万大军活生生被冻死在金沙河岸边的罪魁祸首吗?他居然还想要风凉城主帅?圣人是疯了才会把主帅之位给他吧!”
听她义愤填膺,便知这小姑娘对苏家军何其珍视。
裴洛意放慢了脚步,道:“金沙河一案,他虽以副将顶罪,安然回京。可到底惹了圣人恼怒,如今一直荣养,只怕心有不甘,还想争一争这以骁勇闻名的苏家军。”
顿了下,瞥了眼身侧一脸怒火的小姑娘,慢缓缓地说道:“听说沈默凌已经答应助他。”
“这个混蛋!”苏念惜募地骂出声来,“我苏家找他惹他了?算计我不成,还想算计我爹的苏家军!他做梦!”
又咬牙切齿地骂道,“怎么当时就没能一刀捅死他!”
一旁,裴洛意微不可查地翘了下嘴角,再开口时却依旧平静无澜,“林家要拿风凉城,几位阁老也不会同意,圣人就算再……不理朝政,也分得轻重。眼下要紧的,是长安伯。”
苏念惜抬眼。
“长安伯此人为武将不过平庸,可他有个儿子,五岁熟读兵书,十岁便随军上沙场,十四岁便率先锋海军平了南海海匪的老巢,如今替长安伯守着东南的贸易之都海城,据说城内外及周边海域,海清河晏一片欣荣。”
苏念惜微微瞪眼。
“所以,这个人想要争风凉城主帅之位?”
裴洛意点头。
苏念惜又皱紧了眉,“并未听说有这事啊……”
裴洛意朝她看去。
苏念惜拧着眉头抬起头来,“只怕因着我,从前种种都生了变数。殿下,我本以为这一次楚将军定然还能拿到风凉城主帅,我不过顺水推舟,以楚元做个人情,好搭上楚家这条大船得便宜,可若这朱家之子也来争夺风凉城主帅,那我之前算计,全是白费心思了。”
这小姑娘,在他跟前,从不掩饰满心的算计。
裴洛意问:“那你现下想要如何?”
苏念惜咬了咬脸颊内侧肉,再次看向裴洛意,“殿下可知圣人要如何定风凉城主帅之位?”
裴洛意眼底闪过赞意。
纵使知晓先前种种谋划许是毫无结果,这小姑娘却毫无抱怨懊恼,反而立时思忖法子,以图应对。
道:“往年夏猎,会以所得猎物定头彩,今年,圣人或许会以此来定。”
苏念惜又一次瞪大眼,“一军主帅,定得这么随意吗?”
裴洛意再次被她逗笑,摇摇头,“这不过是明面上的由头。实则,圣人心里,应当已有几个人选。楚家,想必也在圣人择选范围内。”
“那就要看最终谁能在圣人心中所得的信任更多了。”苏念惜琢磨起来。
裴洛意看她满腹心思的模样,深眸静然,没有开口打扰她。
片刻后,忽听她道:“夏猎前,我要见一见莲蕊真人,不知殿下可能帮我安排?”
裴洛意眼神微闪,看她,点头,“好。”
苏念惜立时高兴起来,扯着裴洛意的袖子晃了晃,“殿下真好!”
裴洛意摇摇头,还要继续往前走。
就听苏念惜又道:“殿下,您跟我说了这许多,我也告诉您一件事吧!”
裴洛意侧眸。
“这些年,悦嫔从蓉姐姐手里搜刮了至少三十万两白银。”
苏念惜的话轻飘飘的,可裴洛意却神色骤凝!
三十万两,足够国库一月所入!
她一个妃嫔,要那么多银钱做甚?
微微蹙眉,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又道:“在我的那场噩梦里,整个后宫,唯有她和六公主,在我死时,还活着。”
裴洛意是何等聪明之人,一下听出了苏念惜的弦外之音!
微一沉吟后,道:“多谢你告知,我会让玄影卫去查。”
苏念惜笑开,“殿下与我说谢呀?这般见外呢!”
裴洛意垂眸,便瞧见了小狐狸的眼睛又闪起了狡黠的光,顿了顿,低声问:“那你想要什么?”
苏念惜眼角一弯,抬手去摸他的嘴角,“我要……”
第325章 孤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郡主。”
夏莲与碧桃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
苏念惜一僵。
裴洛意垂眸,瞧见小姑娘气急的眉眼,眼底笑意掠过,松开手,道:“免礼。”又对苏念惜道:“时候不早了,你今夜就歇在此处。我还有公务,先回宫了。”
苏念惜撇撇嘴,见他真的要走,忽而又一扯他的袖子,问:“殿下,咱俩的婚事,什么时候定啊?”
夏莲和碧桃在后头齐齐瞪大眼。
裴洛意无奈回头,看这毫无顾忌的小坏蛋,顿了顿,道:“夏猎时,我会请旨。”
苏念惜本以为还要被拖延,不想心心念念所求当真得了允准,顿时喜得差点蹦起来。
抓着裴洛意的袖子又一遍确认,“真的哦?殿下,您说的是真的哦?”
裴洛意瞧着雀跃的她,心下却被轻轻地扎了一下。
分明得了允准,却还是这般忐忑小心,足见……曾经的她,得到所想之物时,何其艰难。
若非如此,为了接近利用他,也不会选择那般极端之法。
点了点头,“嗯,只要你不后悔便好。”
“我不后悔!”苏念惜立时摇头,“我保证!”
裴洛意又笑了下,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身离去。
“郡主。”
夏莲上前,很有些惊疑,“您和太子殿下……”
苏念惜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却已没有先前那般浓烈。
夏莲一怔。
苏念惜揉了揉眉角,道:“回府吧。”
“可是太子殿下说您可以歇在此处……”夏莲小心看她,见她神色不对,立时道:“是。”
皇城,东宫。
裴洛意刚进明德殿就收到了苏念惜已回到护国公府的消息。
“果然……”
静默片刻后,对玄影道:“去告诉阿娘一声,就说,我答应了。”
玄影眼眶微瞪,旋即抱手,“是!”
裴洛意看向宫外,暗幕沉沉下泛着光晕的月亮,低低道:“如今你就算后悔,孤也不会给你机会了。”
“殿下说什么?”纪澜笑着迎出来,“今儿个殿下没去芙蓉园,可是错过一桩趣事。”
裴洛意转身,“哦?是何趣事?”
纪澜压低了几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有人举告平安郡主与摄政王有私。”
裴洛意眼神微闪,朝他看去。
纪澜看着他,又笑开,“不过,长公主殿下压下来了。殿下,你说,这平安郡主跟摄政王,是不是真的有何干系啊?”
裴洛意没应,只往里走,一边道:“夏猎一应,筹备如何。”
夜空卷云舒展,慢慢地遮蔽了半空中残余的半点月光。
浓墨深重下的护国公府。
苏念惜听着夏莲讲述白日种种。
“所以,周大娘子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旁拿着扇子轻轻给苏念惜扇风的碧桃问。
夏莲点头,脸色却并不好看,“若非她有意诬陷郡主,何至于落到如今下场。那津南伯爵府的小郎君,听说是个极其不好相与的。若周娘子真的嫁去,怕是少不得受磋磨。”
碧桃心软,想到一个女子面对如此艰难,露出几分不忍。可又恨她对郡主那般歹毒,便没说话。
苏念惜拨弄着面前的安神香,漫不经心地说道:“周大人就算再糊涂,也不会让周雅芙嫁过去的。我行此招,不过想让她也尝尝名声净毁的滋味。”
又看向夏莲,“倒是多亏定远侯夫人肯帮忙。”
夏莲立时说道:“并非定远侯夫人,乃是纪大学士恰巧在场,是他帮了忙。”
苏念惜扇着香的手一顿,“纪澜?”
夏莲点头。
苏念惜微微蹙眉,“他一个男子,掺和到女子之事做甚?”
忽而又想到先前他在街上救人一幕,看着文质彬彬的人,武功倒是不弱。
“这倒是承了他的情了,该找个机会道谢。”苏念惜放下手,又问:“长公主殿下那边如何交待?”
夏莲道:“奴婢说您不堪暑气,长公主殿下关切了几句。”顿了下,又道:“另外,楚将军托奴婢转告郡主,若郡主能应下先前之允,他有厚礼奉上。”
苏念惜挑了挑眉——楚巍的厚礼?连夜明珠那么大的东西都能随便掏出来的人,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成为他口中的厚礼?
点点头,“嗯,明儿个给长公主殿下送几盆花赔罪,再给郑小娘子送个口信,我要见一见蓉姐姐。还有,书院如今落成大半,让辰儿张贴聘用书院先生的告示。再有,嗯……我想想……”
“郡主,不着急的事儿,明日再说吧。”夏莲上前扶住她。
碧桃跟着点头。
苏念惜散开心神,朝两人笑了笑,露出几分疲态,点头,“也罢,歇了吧。”
“嗯。”
碧桃立时去铺被褥。
夏莲伺候她洗漱,看了她数眼后,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郡主,您与太子殿下,当真要定婚了吗?”
苏念惜含笑看她,“怎么?你觉得不妥?”
夏莲立时摇头,“不是的,太子殿下是奴婢所见,对郡主最好之人。奴婢只是觉得,您似乎并没有……很高兴。”
苏念惜一顿,随即又笑了下,没说话。
夏莲给她篦着头发,问道:“郡主是觉得,嫁去东宫不好吗?”
苏念惜揉着手背上的香脂,弯了弯唇,问:“你为何会这般想?”
夏莲想了想,道:“奴婢以前觉得,世间女子若能得夫君珍爱,便是最有幸之事。可皇家不同,眼下瞧着太子对郡主这般珍重,可若郡主嫁与皇室,权谋争斗,才是真正可怕的。太子殿下虽为东宫,可是他……连自己都护不住,如何能护得住郡主?”
苏念惜听得心头一暖,抬眸看镜子中映出的夏莲,慢声道:“他今日说他,心悦于我。”
夏莲惊讶,当真想不出那个冷冷清清的太子殿下竟然会对郡主说出这样的话来!
苏念惜手指按在梳妆台上,无意识地划拨开,“我是真的很欢喜。”
夏莲心下一酸,看向苏念惜,没说话,只抬手轻轻地按住她的一侧肩头。
苏念惜笑了笑,又道:“爹娘离世,我无所依仗,大伯一家虎视眈眈,宋家居心叵测,我为自保不惜用下不堪手段去掌控他,可他却无丝毫怨怼不满。夏莲,这世上,当真有毫无所求就这般对另一人付出真心之人吗?”
第326章 定情之物
夏莲从未经历过情事,自然不知,只说道:“应当……有吧!太子殿下能对郡主这样好,郡主自是该高兴才是啊!”
苏念惜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想起前世,沈默凌攀登极乐时亦说过无数回这样的话。
轻声道:“是啊!我该高兴,可我……却好怕。”
夏莲眼睛微瞪。
“我好怕,这份真心,是虚假。也怕,此时真心,日后仇恨。更怕,若信了这份真心,最后发现不过一场谎言,我要如何承受?”
“郡主……”夏莲放在肩头的手收紧,声音微涩,“若是这样害怕,那便不要嫁了。”
苏念惜没说话,良久,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我,却不想见他再入灵霄。”
夏莲不解。
苏念惜笑了下,握住她放在肩头的手,慢声道:“他是我生平所见,除了阿爹仅有的一个心怀苍生朗正绝绝之人,为了社稷宁肯自己退让受屈。看着尊贵无双,实则连活着都十分艰难。这样的人,我不想他像阿爹一样,死在阴谋诡计之下。”
“我想让他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去光明正大地做一切他想做的事。”她看向夏莲,“他救我数回,我也想,帮一帮他,夏莲。”
到底是报恩,还是动心?
夏莲看着苏念惜眼底涟涟的光斓,微微一笑,点头,“郡主想怎么做都好,奴婢会陪着郡主。”
“嗯。”
苏念惜点头,轻声道:“夏莲,陪着我,一起往前试着走一走吧!”
“是,郡主。”
……
摄政王府。
“咔嚓。”
烛火之下,大夫将沈默凌身上早被血浸透临时包扎的布条剪开。
一看伤口便皱了眉,“怎么到这时候才来处理?”
明昌也半身是血地坐在旁边,还没说话,黎肃便斥道:“王爷受伤,你竟不带着王爷赶紧回府,缘何耽误到此时?!”
明昌眼底一闪阴狠,旋即一脸无奈道:“先生,当时玄影卫跟疯狗一样死死追着我们,甚至还大张旗鼓地带着守城的禁军等在王府附近堵截,我若带王爷回来被发现,不是坐实了王爷私自出府?到时东宫一句抗旨的问责下来,先生你来担吗?”
黎肃一僵,又道:“那你也不能任由王爷这般伤重!让你去是保护王爷!你却叫王爷受如此重伤!简直失职!”
明昌几乎要气笑了,干脆说道:“我失职?那先生没看住郑氏,就不失职?”
“你!”
“滚出去。”一旁的沈默凌忽而嘶哑骂道。
两人一噤。
明昌起身告罪离开。
黎肃犹豫了下,却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方才宫中暗桩收到消息,说中宫准备了一枚凤蝶金簪。据说……”他看了眼沈默凌,“是圣人与皇后娘娘定亲时,亲手为皇后娘娘簪于发上的定情之物。”
室内一片寂静。
皇后准备定亲所用疯蝶簪,能是为何?
大夫忽然轻呼,“王爷,莫要用力!”
已泛白的伤口处蓦地涌出更多的血!
黎肃心下一惊。
就听沈默凌低声道:“你到底为何要……”
剩下的声音淹没于隐忍的口齿中,他看向大夫,道:“不论用什么手段,夏猎前,我必须能自如行动。”
大夫皱眉,还没说话。
沈默凌又看向黎肃,“给沈妃和莲花宫传信,夏猎我必须参加。”
黎肃立时应下,“是。”
……
月茫茫,水满堂。
淅淅沥沥的雨连着下了几日,这天儿也越来越凉快了。
要说这京中最近有何趣事,那除了芙蓉园马球赛上崭露锋芒入了不少权贵眼的林家长子与楚家那个传闻‘痴傻’实则十分骁勇的儿子外,那便是平安郡主筹办的平民女子书院竟然要招先生了!
且这书院要录用的先生,还不问功名,只看才学品行,更是无论男女!只要能在三日内写完书院发下的试卷,便可报名!
要知晓,这女子书院可是连圣人都夸赞过,甚至要亲笔题匾的!若是能进入此间做先生,对往后声名可是影响深远!
一时间,有自诩清高之人不屑此等虚名,直指平安郡主以女子为教授之师乃是误人子弟的庸举,大肆诋毁谩骂。
也有怀才不遇者,偷偷去书院拿了卷子,以图博个出路。
还有心怀不轨之人,暗中试探,以窥书院谋取私利。
只是不管外间如何议论,这女子书院招聘先生的告示依旧高高地悬挂在半月酒楼大门前,不受半分影响。
“郡主,到了。”
就在这女子书院招聘先生一事在京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之际,苏念惜在林霜的陪伴下,到了永平坊一条颇为杂乱的长街上。
永平坊已是外城,居住之人多是三教九流。
苏念惜与林霜都只做寻常打扮,乘的也是十分普通的马车,饶是如此,进了长街,也还是被路边的乞丐瞧见了,围着上来想乞讨,被楚元三两下喝退。
乞丐们一哄而散。
林霜微微掀开车帘,示意苏念惜看前头那间明显比其他处都要齐整气派些的宅门,轻声道:“郡主,这便是我说的那位嬷嬷如今的居所。我让人请她出来相见?”
苏念惜还未开口。
却听那宅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一个三十来岁满脸横肉的男子掐着个头发半白的婆子径直走出来,张口便骂:“老子是给你脸了还是怎么?看你可怜给你几口饭吃,你倒给老子摆上长辈的谱儿了!给老子滚!”
婆子被推了个踉跄,却并无狼狈之态,堪堪扶住门边的石墩站稳,转过脸却对那男子说道:“二郎,那周家不妥当,书娘不可与他家为妾。”
“老子的闺女老子想让她给谁当妾就当妾!”男子满目凶光,指着婆子,“您滚不滚!”
婆子却无丝毫惧色,依旧毫不退让地站在那里,道:“就因为她是你的女儿,你才不能这般害她。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与人做妾更是一条命拿捏在正房手里。都道宁做平民妻不为帝王妾,这……”
男子忽然又推了他一把,骂道:“周家给了五十两!老东西,你要是不想让她做妾,你给一百两!我就将她留下!”
婆子一颤,终于露出几分痛色,“我的银钱全在你手里,还不能换书娘平安?”
“少特娘的胡诌!谁拿你的银钱了!赶紧滚!不滚别怪老子不客气!”男子说着,扭头抄起旁边的扫帚,举起来就朝婆子身上打!
婆子竟然不躲,眼睁睁看着那扫帚到了近前!
“啪!”
第327章 她们,我买了
一只手攥住了扫帚,另一只手紧跟着朝那男子脸上一呼!
满脸横肉的男子当即被扇得原地转了个圈,晕头转向直接摔倒在地,好容易回过神来,扭头就骂,“格老子的!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来……”
就看见了状如小山的楚元,到了嘴边的骂声顿时化作一声冷嗝!
“我家主子出二百两,买你家的女儿。”夏莲冷着脸从楚元身后走出来。
还晕着的男子眼睛一瞪,“什,什么?”
夏莲扫了他一眼,又看向猛地抬头的婆子,道:“连同这婆子一起。”
“啊?”男子还没反应过来。
夏莲又道,“一百八十两。”
“!”
男子登时顾不上脸上的疼了,‘噌’地一下爬起来,“不是说好二百两!”
“一百六十两。”夏莲面无表情,再次压价。
男子听着,只觉自己的银子被人生生剜去,心疼得本就嗡嗡响的脑子都转不过来了,跳着脚冲夏莲骂:“你住口!你们到底何人……”
“过时不候。”夏莲扭头就走。
“我卖!”男子伸手就想去抓夏莲,被楚元一挡,登时吓得往后直缩,忙不迭道:“二百两,我卖!”
婆子不可置信,“二郎!我可是你的姑母!”
男子立马道:“胡说!你根本就是我家的奴婢!”又冲背过身的夏莲讨好地笑道:“小娘子,说好了,二百两?”
夏莲回过头来,“一百五十两,不卖便罢。”
“卖卖卖!”
男子只觉既能摆脱两个拖累,还能得这么多银子,根本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里还管这其中有没有其他算计!
立马扭头进院子,拉出一个十二三岁哭得眼睛都肿了的小姑娘,往夏莲跟前一推,“一百五十两!不能反悔啊!”
婆子抱住小姑娘,微微蹙眉,看向借了笔墨写契书的夏莲,视线在那文书上扫过,脸色微变,问道:“你是何人?”
夏莲没有回答,只将那文书递给男子,男子不识字,不过草草扫了一眼,就立马抓着笔在那契书上画了个圈,又按了个手印,便接到了夏莲递过去的银票,顿时乐得几乎蹦起来。
婆子看了眼这个丧尽良心的侄子,咬咬牙,拽着还哭着不肯走的小姑娘,跟着马车离开长街。
在马车离开后不久,一群乞丐,便涌进了男子家中,到手的银票还没捂热便被抢走,之后如何哭天抢地艰难过活皆为后话,按下不表。
只说这婆子随着马车出了永平坊,来到最近的一处客栈后,便被请到了二楼的厢房内。
进门就瞧见桌边坐着的林霜,顿时眼睛一瞪,“霜娘子?”
随即拉着身旁的小姑娘就要行礼。
林霜亦是眼眶一红,起身迎了过来,将人扶起,“方嬷嬷,您还记得我。”
婆子姓方,教导林霜时,受一声嬷嬷。
她有些艰难地站起来,恭敬道:“娘子为人温厚恭谦,奴婢自然记得。”
林霜看出她腿脚不便,想扶着她坐下,却被她摇头婉拒,坚持站着说话。
苏念惜在旁瞧着,心道,果然与林霜所说一般,不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却是个极重规矩的。
转了转手里的折扇,问道:“嬷嬷既然如此艰难,缘何不与林姐姐求助?”
方嬷嬷抬眼,看了眼站在苏念惜身后的夏莲,视线落在苏念惜的脸上,一眼便知——此女非富即贵。
再次拉着小姑娘跪了下来,恭声道:“奴婢方翠,携侄孙女书娘,拜见主子。”
林霜有些尴尬地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却笑了下,展开折扇,道:“方嬷嬷既看到了那契书所写,就不必以奴婢自称了。”
那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是将书娘和方翠逐出家门,并非收用为奴。
方翠一顿,却再次规规矩矩地说道:“奴婢与书娘受主子大恩,不敢逾越。”
“方嬷嬷……”林霜无奈,“郡主不是此意。”
郡主?!
方翠脸色微变,却还是跪着不起身,“奴婢拜见郡主殿下,可否请示郡主封号?”
林霜着急,想说话。
苏念惜却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看向方翠,笑道:“家父护国公,我受封平安。”
“平安郡主?!”
方翠蓦地抬脸,“您是……平安郡主?”
苏念惜一笑,微微颔首,“正是。方嬷嬷听过我?”
方翠一直过分刻板严肃的脸上少见地浮起了几分异色,片刻后,又俯下身去,愈发恭谨道:“郡主大名,如今京中无人不知。郡主以身为杆,为天下受苦女子撑起了一方立足之处,乃是大大的功德。奴婢三生有幸,受郡主恩惠。”
苏念惜失笑,看向林霜,“林姐姐说方嬷嬷不会恭维人,怎么这些话说得,叫人想不高兴都难呢!”
林霜也笑,“嬷嬷说得都是实话呀!嬷嬷,您快起来吧!郡主今日,可是特意为您来的呢!”
方翠这回没再坚持,扶着书娘的手站起来,“不知郡主寻奴婢是为何事?”
苏念惜笑了笑,问:“方嬷嬷,我的书院如今在招女先生一事,不知您可知晓?”
方翠点头,“早有耳闻。”
苏念惜也不急着开口,只是又问道:“嬷嬷觉得,招女先生一事,是否不妥?”
方翠没料到这样的事,这位声名赫赫的平安郡主竟然会来问她的意见。
难道特意来寻她,是因为书院遇着难事了?
可她一个早出了宫的宫女,能帮到平安郡主什么呢?
想了想,道:“乃是可利千秋之事。”
苏念惜眼睛微亮,又道:“请问嬷嬷高见。”
方翠看苏念惜一副认真求教的神情,语气愈发谨慎:“奴婢并无甚高见,奴婢在宫中伺候时,见过后宫无数,知晓女子之命,系于男子是何等悲哀之事。分明这些女子,以学识见地,未必比之男子便弱些,可是,却因着身为女子,便要冠上父姓夫姓,一生只困在那宫墙方寸之地,实在太……可悲。”
她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黯,再次说道:“可若要有机会,能叫女子出人头地,奴婢相信,巾帼必定不让须眉。长久以往,女子,亦能撑起这天地半边。”
林霜站在一旁,蓦地想起少时方嬷嬷总鼓励她跟阿兄学骑射,多出去走动,与人交际。
原来,在这位已被岁月沧桑磨砺到连头发都白了的女子心里,竟还留着这样炙热鲜活的向往!
她张了张嘴,不等说话。
就见苏念惜起身,朝方嬷嬷深深拜下,恭恭敬敬地开口。
“不知嬷嬷,可愿去我的书院,任一席吗?”
第328章 夏猎
方翠募地抬头!
她想过找她会为何事,却丝毫不曾想过,竟是想让她做这女子书院的教习!
愕然瞪目,旋即再次深深俯身,“郡主,奴婢不过一介宫婢,何以能担任此等要务?还请郡主收回成命。”
苏念惜走过去,将人扶起,道,“方嬷嬷,书院招收女先生,确是我有意想为女子在世间能有立足之处而刻意宣扬。可到底乃是破旧成新,大逆这世道原本旧俗,能理解并支持者凤毛麟角。”
她诚恳地看向方翠,“方才得闻嬷嬷高见,我便知晓,嬷嬷才是与我真正志同道合之人。”
她握住方翠微微颤抖的手,“嬷嬷,我的书院,需要一个能助我为这世间女子争一方容身之处的人。”
“今日我以南景第一所平民女子学院筹办者之身,请方嬷嬷,入我书院,不论学生清贫窘迫,身份如何,皆一视同仁仔细教导,不知嬷嬷可愿?”
方翠没说话,只觉得双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被侄子哄去所有银钱,备受磋磨时,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在宫里做伺候人的奴婢,卑颜屈膝,在宫外还要被身为家主却恶劣无比的侄子拿捏性命。
就算她出身宫闱,可作为女子,也根本无法抗争。
可谁能想,山重水路柳暗花明,绝望之际一转身,竟有个人站在那鲜花烂烂处,笑着对她说。
“嬷嬷,来与我一起将这春色纳入怀中吧!”
这是怎样一个绝处逢生的欣喜?
“姑奶奶……”身旁,书娘轻轻地拽了拽她,“郡主娘娘是请您去当教书的先生吗?”
方翠还没回答,林霜已笑道:“是啊!”
书娘眨眨眼,又问:“那我可以跟着姑奶奶一起读书吗?”
方翠眼眶一颤。
原本会被生父掌控,为了五十两就送与他人做妾,差点葬送一生的书娘,若是得了机会读书,必然会有不同的前路。
就听苏念惜温然笑道:“自然可以。”
方翠顿时满眼酸涩,轻颤着,再次朝苏念惜跪下来,“奴婢愿为郡主鞠躬尽瘁。”
“嬷嬷快请起!”
苏念惜与如释重负的林霜对视一眼,笑着将人扶起,“今后,书院的孩子们,就要拜托嬷嬷了。”
方翠眼底微红,用力点头,“郡主放心,奴婢会竭尽全力。”
苏念惜弯唇。
之后吩咐人将姑孙二人送去半月酒楼,让封辰儿照顾,便与林霜打道回府。
“不想方嬷嬷那样一个严肃的性子,今儿个竟然在郡主跟前哭了几回,还真是……”
林霜笑着摇摇头,又看向嘴角噙笑的苏念惜,问:“郡主可知周大娘子之事?”
周雅芙?
苏念惜眼神一闪,转脸过来,“她怎么了?”
到底是背后议论旁人,不大光彩,林霜的声音压低了些,低声道:“听说她居然跟津南伯爵府的四郎君看对了眼,在马球场上做了些……咳,不大体面的事儿,叫人当场撞破。前几日,津南伯爵夫人都去太常寺卿大人府上求亲了呢!”
苏念惜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津南伯爵夫人动作这样快。
“周大人应当不会答应吧?”她问。
林霜点点头,“自然是没有答应。津南伯爵府那个四郎君那人,郡主想必不曾见过,说是恶霸都不为过。京中哪里有人敢将自家女儿嫁过去?不怕被人把脊梁骨戳断了呢。”
苏念惜有些惋惜地撇了下嘴。
不想抬眼却见林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话要问我吗?”她直接挑破。
林霜顿时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绞了绞手里的帕子,“郡主,您家中护卫于军中认识的人多,能否帮我打听一个人?”
苏念惜点头,“你说。”
“神武军的虎贲校尉,名叫吕方。”林霜说完,脸上又红了许多。
苏念惜却是眉头一皱,“神武军?”
她记得林霜上一世就是被她那继母嫁给了沈默凌麾下一名十分厉害的属下。
怕林霜看出不妥,笑着故意打趣道:“因何要打听这么个人?莫非……”
“哎呀!郡主莫要胡乱猜测!”
林霜满脸羞涩,眼神却清亮,只说道:“我如今要到了议亲的年纪,听说最近皇后娘娘准备给太子选妃,我母亲说东宫不是好去之处,为避免到时被皇后娘娘挑去宫里伺候,不如提前给我说定婚事。便打听到了这位吕郎君,说是个极不错的。”
她又抿了下唇,道:“可我却有些不放心,又不敢与大哥说,便想着请郡主帮忙打听打听。”
说完,才见苏念惜脸色不太对。
“郡主?”
“皇后娘娘要为太子选妃?何时传出来的消息?”
林霜一愣,想了想,道:“马球赛之后就传开了,说皇后娘娘连定亲的簪子都备好了。眼下不少人家都等着中宫举办的相看宴呢!郡主?”
苏念惜捏着折扇的手指一寸寸收紧,心下有些好笑——这样大的事儿,偏她不知晓。
太子殿下,您该不会又要打着什么保护我的幌子在拖延吧?
敛下心思,对林霜笑道:“我知晓了,会让人帮你打听。”
林霜说到她跟前,只能因为她对自己的继母并非完全信任,这是好事儿。苏念惜闺中能说话的人不多,况且也并非什么难事,自然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按下回府后吩咐方叔让人去打听吕方不提。
只说苏念惜命灰影将‘太子选妃’的消息送去东宫,当夜,便收到了太子的回信。
——稍安勿躁,皆在掌握之中。
心下便猜到,这风声,大约是太子殿下故意放出。
至于缘何要这般造势,她猜测这位殿下必有章程,便不再多问,只专心与宋琪一起筛选书院交上来的第一批卷子。
转眼半旬又去。
初秋临近,一年一度的夏猎也开始了。
圣人的仪仗先行,之后便是各家随后出北城,往皇家郊外园林驻扎。
也有一些女眷会晚些出发。
苏念惜便是那稍晚一些才出城的。
护国公府的马车行了几乎一日,是临近傍晚的时候才随其余几家车马一起抵达了猎场之外。
不等靠近,就瞧见了各处营帐林立,猎旗在空中簌簌作响,猎场周围禁军防守森严。
到处都是马蹄嘶鸣,人声沸腾。
苏念惜前世今生都是第一回参加这样的聚会。
下了马车一路就瞧着眼睛都没停过。
惹得旁边领路的宫人直笑,“郡主,一路舟车劳顿,先休息一夜,明日便是狩猎大会,到时才是真的热闹呢!”
说着在一处营帐前停下,笑道:“此处是长公主殿下特意吩咐给您备下的,请郡主在此歇息。”
苏念惜一看这位置靠近主账大营,便知是长公主殿下费心了,笑着道谢,又打赏了那宫人。
正要领着夏莲等人进去。
就见不远处的营帐中有人推开帘子出来,伸着脑袋一看。
与刚好走出来的裴洛意四目相对。
“……”
第329章 三公主
苏念惜眨眨眼,忽而咧开大大笑脸,正要上前。
“太子哥哥!”
这时,营帐中忽然又跑出来一个与她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儿,一下从后头抱住裴洛意的腰,大声道:“我不要住在那里,你就让我跟你住一块儿嘛!”
苏念惜一下站住脚。
那便,原本神色平静的太子殿下明显神情僵硬了一下,掰开女孩儿的手,往前挪开,蹙眉沉声道:“寿阳,不要胡闹。”
寿阳,当今圣人的三公主。
苏念惜记得这位公主,听说生母是皇后的陪嫁,侍寝一回就有了身孕,却在胎儿八月时摔了一跤,早产诞下一个体弱的女婴后,自己也因为产后大出血撒手人寰。
皇后娘娘怜悯这女婴生下来便无娘亲庇佑,便将她收养在自己名下,还赐名寿阳,只盼她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这位寿阳公主因着出生便克死了生母,名声一直不大好,故而打小便随不怎么出凤宁宫,故而见过她的人极少。
以传闻来说,苏念惜先入为主地便认为这位公主必定是个比太子殿下还孱弱的小姑娘。
没想到……
那圆滚滚跟小冬瓜一般的福娃娃,竟然是三公主。
她又扑过去,抓住裴洛意的袖子使劲晃,“我哪里胡闹了!太子哥哥,你都不知道,阿娘那里好无趣的!宋姑姑每天都不给我吃好吃的,我都快饿瘦了!只有太子哥哥这里才有许多好吃的!你让我跟你一块儿住嘛!要嘛!要嘛!”
身长如松的太子殿下被这不到下巴的胖妹妹给晃得头晕,转过脸,瞧见不远处苏念惜一副双眼冒光巴巴看热闹的模样,只觉一个头比两个大。
按住寿阳的胳膊,道:“阿娘说了,你吃的太多了,并非不许你吃,只是要控制……”
“我不!”寿阳气得一跺脚,“你们都是坏蛋!我就要吃!你们就想饿死我!呜呜呜……”
“寿阳,不得胡言!”裴洛意声音微沉。
胡搅蛮缠的寿阳公主哭声一顿,立马怯怯地看向裴洛意,嘴巴一瘪,眼眶一点点泛红,竟然真的准备掉眼泪。
裴洛意眉头微蹙,正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妹妹时。
忽听旁边传来笑吟吟的问声:“三公主喜欢吃这个吗?”
寿阳一扭头,便瞧见个长得跟画出来的大美人儿站在了太子哥哥身旁。
两张绝世的脸在她的眼睛里形成了强烈的美色撞击,叫她顿时头晕目眩,备受震撼地张着嘴,竟然看得呆住了!
苏念惜被这小福娃呆滞的反应给逗笑了,举起手里的油纸包晃了晃,道:“这是我家里特意给我做的零嘴,您看看喜不喜欢?”
一听到吃的,寿阳公主被美色冲击到失了半条魂的脑袋灵光了几分,眨眨眼,视线落在苏念惜打开的油纸包里。
闻到一股清甜的气味,顿时眼睛一亮,蹦过去,叠声问:“是什么好吃的?!”
苏念惜笑着打开。
裴洛意瞧见——是一包果脯。
宫里倒是有,可寿阳并不喜欢。
不想,苏念惜却并未递给她,而是转手交给了身后眼睛都快盯穿那纸袋子的楚元,笑道:“去我帐篷里,和良辰一起,陪寿阳公主殿下一起吃些茶点。”
楚元忙不迭拿回自己的袋子,连连点头,又问寿阳公主,“你喜欢吃什么?我分给你,但是你不能抢哦!”
寿阳一听,反而急了,立马亦步亦趋地跟着楚元,不住踮脚问:“到底什么好吃的呀!你让我瞧瞧!我就瞧一眼!我也有好吃的零嘴儿!我跟你换啊!”
裴洛意微愕,看着轻易被哄走的寿阳,再看旁边笑眼盈盈的苏念惜,“这是为何?”
苏念惜弯唇,“小孩子嘛,吃不着的才香。果脯清甜不油腻,加些花茶,既不伤身又能饱腹,吃完了还能跟元宝一起玩一会儿,正好消食健身。”
说着,又看向裴洛意,故意问道:“殿下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裴洛意看她说着请罪,却满脸‘你敢怪我试试’的模样,低低一笑,看了眼那边的帐篷,“是姑母将你安排在此间?”
“哇啊!不愧是殿下,一下就猜到了!”苏念惜夸张地点头。
裴洛意又被她逗得笑出了声,摇摇头,道:“那本是姑母的营帐。”
“啊?”苏念惜一惊,“那我住了,长公主殿下去了何处?”
裴洛意想了想,看向主营帐的方向,道:“约莫跟圣人在一处,你无需不安,姑母既然安排,势必不会叫你为难。”
苏念惜点点头,又朝裴洛意笑道:“殿下觉得,长公主殿下缘何将帐篷让给我住呀?”
“……”
裴洛意看她,恰巧此时巡逻的禁军从不远处路过。
裴洛意掀开帐帘,道:“正好有事与你说,进去喝口茶。”
不想苏念惜却抱住胳膊,一副故作矜持的做作模样,娇滴滴道:“不好吧,殿下,众目睽睽呢!”
“……”裴洛意揉了下眉心,朝四周扫了眼,人来人往的,不知多少双眼睛窥探此间,这小姑娘偏又要来折腾他,放低了声音,道:“听话,念念。”
苏念惜心下一抖,朝这俊雅出尘却满是宠溺的脸上扫了一眼,干咳一声,抬起下巴,走了进去。
入眼便瞧见这营帐内布置虽算不上寒酸,可也绝对称不上奢华。
一张床,一张桌子,屏风隔开的净房,以及几件必须之物。
简朴的苏念惜一眼扫过去竟然有些无处下脚,回头看向裴洛意。
裴洛意却淡然地走到一旁,给她斟了一杯清茶,道:“此次夏猎,沈默凌也来了。”
刚想抱怨几句太子殿下住处的简陋,骤然听到这句,苏念惜神色顿时变了。
“他不是被禁足了吗?!”
裴洛意端着茶到了桌边,示意她坐下,道:“莲花宫以圣人今年夏猎有白虎煞星反噬紫薇,需得朱雀星庇佑为由,请圣人解了沈默凌的禁足,并随行到了猎场。”
顿了下,又道,“方才我已见过他了。”
苏念惜直觉这句话不对,看向裴洛意,“他跟殿下说什么了?”
第330章 她没有心
一个时辰前。
裴洛意刚从主营帐走出,就看见了站在营帐一旁软甲加身护卫装扮的沈默凌。
不过漠然扫过,径直离去。
不想,沈默凌却跟了过来,“听说太子殿下要立太子妃了?”
“放肆!”青影对这下作东西很没有好感,开口便斥!
沈默凌后头图典和明昌一起握住刀柄。
裴洛意淡冷转身,清离视线落在沈默凌惨白的脸上,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沈王爷的伤好了?”
一句话,直接撕开了沈默凌的伪装。
他眼神骤厉。
裴洛意已再次说道:“我若是沈王爷,就该知晓自己的身份。主子的事儿,不该问的,别问。”
这位云淡风轻的太子殿下,面对沈默凌,已不掩锋芒与轻慢。
沈默凌的伤疤被撕开,又被这句如利刃的话直接戳在心头,顿时满脸戾气横生,死死地盯着裴洛意,忽而冷笑一声。
道:“太子殿下想娶她,可没那么容易。”
青影几个皆皱眉——这龌龊玩意儿还想干什么。
却听裴洛意神色平静地说道:“孤要娶她,便无难事。”
这句话,已是坐实今日京中‘太子要立妃’的传闻!
沈默凌的眼底几乎漫出血丝,再次说道:“太子殿下,娶妻非小事,更何况太子妃之位,她配得上?”
裴洛意眼神陡凌,看向沈默凌,“她配不配得起,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若沈王爷拦住孤只为说这些废话,恕孤无暇奉陪。”
说完,转身要走。
“慢着!”沈默凌忽而上前一步。
青影几人立时要拦,裴洛意看着沈默凌几乎失控的神情,抬了抬手。
沈默凌靠近过来,低声森然道:“太子殿下不知,那个女人,没有心。”
裴洛意瞥他。
沈默凌带着滔天的恨意,看向近在咫尺的裴洛意,“便是将一颗心都掏给她,她也如弃敝履。她,不会爱任何人。”
那语气,只有与她共度一世的人才能说出。
裴洛意看着沈默凌眼底也许他自己都不会知晓的惨然,倏而低低一笑,不掩挑衅地说道:“是吗?那孤更要试试看了。”
“!”
沈默凌眼底一震,尚未开口。
被刺伤的地方忽而被裴洛意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顿时痛得神色扭曲。
又听裴洛意道:“好好保护圣人,沈王爷。”
居高临下的语气,分明是使唤奴才!
沈默凌骤然抬眼!
可裴洛意已漠然离去。
“殿下?”
苏念惜问出后,却不见太子殿下有回应,伸手晃了晃。
裴洛意回神,看着面前面如春妍的小姑娘——没有心……么?
示意她喝茶,道,“不过就是一些难听言语,你这几日莫要离开身边的护卫。”
“嗯。”
苏念惜自然也知晓此处人多容易生乱,又有沈默凌那哥疯子,她才不会到处乱跑呢!
捧着茶盏喝了一口,又扫视一圈营帐的布置,忽而道:“殿下,莲蕊真人说的白虎煞星,是不是您?”
裴洛意正将桌子上的点心盒子打开,闻言,朝她看了眼,“听谁说的?”
苏念惜撇撇嘴,还真是一点儿也瞒不住他。
道:“周雅芙,太常寺卿府上的大娘子。”
恰巧裴洛意不久前听纪澜提及过此女,微微蹙眉,看向苏念惜,“她缘何与你提及此事?”
苏念惜挑了块桃花酥,一咬开发现里头居然是莲蓉的,不同豆沙馅儿的软糯弹压,惊喜地一整个吃完,才捧起茶盏清了清口。
笑道:“她想嫁沈默凌。”
“哦?”裴洛意将桃花酥那一圈格子转到苏念惜那边,“可我听闻,她与津南伯爵之子似乎……”
没说完,就见苏念惜带着坏笑看着他。
语气微顿,“怎么?”
苏念惜咧嘴,托住下巴道:“从前觉得殿下四大皆空脱离尘世,不想也会打听世俗痴嗔呢?”
“……”
裴洛意不过在这小姑娘跟前才会放松一些,却被她这般揶揄,有些无奈,“我与你说过,我本就是俗人。”
“哪个俗人能长成殿下这般神仙样貌?”苏念惜很不规矩地挑了下太子殿下的下颚,做出一副轻浮的样子,笑眯眯道:“一听说太子殿下要选妃,满南景泰半的权贵都恨不能将女儿送到景春门前给殿下挑选呢!”
本以为与她解释过,不想这小姑娘还恼着。
裴洛意失笑,按住她作乱的手指,道:“真正聪明之人,不会将家中女儿送进东宫。”
苏念惜一听立马不乐意了,“殿下说我是笨蛋?”
裴洛意嘴角噙笑,看着小姑娘鼓起的腮帮子,声音微低,“若非糊涂,怎地非要往我这火坑里跳?”
苏念惜眼下一颤。
一瞬间,有种先前与夏莲所说种种被他窥破的慌张。
故作生气地一把抽回手,端起茶盏便喝,嘟嘟囔囔道:“我是看中了殿下的权势,想借殿下的手找杀我爹的凶手,才不是跳火坑呢!”
这样慌张的模样,当真是没有心吗?
裴洛意虽喜看她无措,却不愿再叫她受困,松开了不着痕迹的紧逼,转而问:“所以,周家娘子与津南伯爵府之事,是你设计?”
苏念惜在他面前从不遮掩自己的恶毒,点头,“她从前害我不够,这一次还处处与我为难。马球赛那日,她为引开长公主好让我被沈默凌逼迫无所求助,便故意利用津南伯爵之子玷污了一个宫女,害得那宫女没了清白还丢了性命。我不亲手去弄死她,已是我心慈手软了。”
可这般毁了一个女子的名声,并将她跟一个禽兽一般的男子绑在一起,其实比杀了她更加残忍。
但裴洛意没有半分置喙她行事手段的意思。
颔首道:“经此一桩,想必她会谨言慎行。”
苏念惜眼底掠过讥讽——谨言慎行?周雅芙要是会收敛的性子,就不会一次次地冲到她面前来找难堪。
不过,这性子倒是给了她能盘活东宫困局的机会。
心下思忖,问道:“殿下,我先前说想见见莲蕊真人,不知是不是有麻烦?”
却听裴洛意道:“今夜她会在猎场西南观星,到时你有机会见她。”
自打上次被苏念惜算计后,莲蕊真人不论去何处都带着大量随从,想要私下安排见面,确实困难。
可裴洛意既然答应了苏念惜,自然不会食言。
苏念惜弯唇,“好,多谢殿下……”
“郡主。”
这时,夏莲忽而在账外疾声道:“方才琳琅来说,蓉娘子被悦嫔传去有一个时辰了。”
第331章 该你的?
悦嫔所住的营帐位于主营帐的西南角,虽与另外几个随驾的美人挤在一块,却因为带着六公主,又比旁人的大许多。
苏念惜跟着青影径直走来,就见到急得如团团转的琳琅。
“郡主!”琳琅立时跪下。
“眼下是何情形?”
苏念惜倒不急,抬手让她起身,朝那宝蓝的营帐看了眼。
如今这猎场权贵云集,人多眼杂,悦嫔不会真的对蓉姐姐做什么。将蓉姐姐传去,怕还是为了银子的事儿。
果然,听到琳琅道:“一个时辰前,悦嫔娘娘派了身边的女官来传夫人,夫人不能不去,便领着奴婢去拜见。谁知,刚进了帐子,悦嫔忽然就发了怒,说夫人如今为着一个男人不念姊妹之情,罚夫人在那帐子都是砂石的地上跪着,还将奴婢赶了出来……郡主,您救救我家夫人吧!”
苏念惜还没开口。
旁边青影‘啧’了一声,不悦地看向琳琅,“郡主过来是念着旧情,可不是给你当救星的。那里头是宫中正经的嫔位娘娘,你张口就让郡主去救,我倒要问问你,郡主拿什么救?”
琳琅一愣,看着青影腰间挂着的金鱼牌便知他是宫里的差爷,瑟瑟往后缩了下,“可郡主先前也救了我家夫人……”
“救了一次就该救两次三次无数次?”青影瞪眼,“怎么,平安郡主欠你家夫人一百零八条命?”
琳琅一下叫他问住了,脸上涨红,讷讷道:“可是,只有郡主才能救我家夫人啊,她若是不救,夫人就很危险……”
“是平安郡主让你家夫人遇险的?”青影又怼了一句,被后头碧桃拽了下。
翻了个白眼,不乐意地说道:“也太把别人的好心当作理所应当了。求神拜佛还要上柱香拜一拜呢,这都得看神仙菩萨乐不乐意帮忙。她倒好,张口就……”
又被碧桃掐了下胳膊。
青影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了,抱着胳膊站在一边。
琳琅的脸已涨成了猪肝色,“奴婢只是没人可求了,郡主,夫人只有您能依仗,您救救……”
“嗤。”青影没忍住,又嘀咕一句,“自个儿忠心,拿别人献祭,还真是好奴才。”
琳琅‘咚’的一声再次跪了下去,眼泪夺眶而出,“郡主!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真的没法子了!夫人可怜,好容易遇着郡主才有了几日笑,求求您,只要您能救夫人,奴婢做牛做马报答您!”
“……”
青影又被碧桃戳了下,看了眼泪如雨下的琳琅,撇撇嘴,转过脸去。
苏念惜摇摇头,让夏莲扶琳琅起身,道:“悦嫔想要蓉姐姐手里的银子,就不会多为难她。你先别着急……”
不等说完,宝蓝的营帐下果然走出一行人。
正是悦嫔与杨蓉!旁边的女官手上还牵着一个虽衣着华美却映衬得一张小脸黑瘦黑瘦的小姑娘。
苏念惜头忽而朝夏莲看去。
夏莲点点头。
苏念惜顿时露出几分不可思议——六公主这长得,跟白白胖胖的寿阳公主,简直天差地别啊!
正想靠近过去。
不想,那六公主突然抬脚,狠狠地踹在了杨蓉的小腿上!转身就跑!
杨蓉闷哼一声,几乎摔倒。
身旁却无一人扶她。
悦嫔站在一旁,眼睛还有些红,似是哭过,轻声埋怨,“阿姊,你瞧,没了新鲜玩意儿,连六娘都不乐意亲近你了。”
苏念惜眉头一挑。
杨蓉将将站稳,垂首道:“都是民妇无用,这一阵子铺子的生意实在不好,还请娘娘与公主见谅,当真拿不出了。”
得知杨照将宋琪害得那般惨,杨蓉杀了悦嫔的心都有,怎么还会无条件地把手里的银钱送给她?
悦嫔脸色一沉,看着杨蓉,“阿姊当真要为个贱奴与我撕破脸?”
杨蓉立时诚惶诚恐地俯身,“民妇不敢,确实是……”
“阿姊,我可是诞下龙嗣的嫔妃,你与我翻脸,就不怕郑家人为难你吗?”悦嫔眸光不善,终于露出几分真面。
杨蓉一颗心直往下沉,却死也不肯再任由这毒妇吸血,正要请罪。
就听身后传来娇笑,“平安见过悦嫔娘娘。”
杨蓉神色一变,低着头朝旁让开,目光快速掠过苏念惜,两人视线一对,她不安的心落了回去。
苏念惜上前,屈膝行礼,笑道:“久闻悦嫔娘娘风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臣女平安,给娘娘请安。”
悦嫔看到苏念惜那张琼花般的面容,眼下微震,随即恢复了一片温和,笑道:“莫不是平安郡主?快免礼,怎地到了本宫这儿来了?”
苏念惜含笑起身,朝旁扫了眼,道:“特来寻蓉姐姐。”
悦嫔一惊,“你与她……阿姊相识?”
苏念惜顿时眼前一亮,“阿姊?悦嫔娘娘与蓉姐姐竟是姊妹吗?呀,我先前竟不知呢!蓉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我幼时在扬州住过几月,外祖家姓贺,娘娘可记得?”
悦嫔一副惊讶状,“贺?莫非是当年差点被拍花子拐走的那小娃娃?你都长这么大啦?”
“娘娘这话说得,您也风华正茂,瞧着不过二九年岁,怎地却把我当作孩子来瞧?”苏念惜说起漂亮话来一套接一套。
没有女子不爱俏,后宫女子更盛。
被哄得脸上笑意不止,摇摇头,“真是嘴甜。”又看向杨蓉,“阿姊,你既与平安郡主相认,该早与我说的。”
苏念惜勾了勾唇——相认。这话说得,仿佛杨蓉故意仗着她的势在摆谱。
杨蓉俯身道:“因缘际会,不够前几日才偶然见到郡主,不敢叫娘娘费心。”
悦嫔眼神微闪,看着站在一旁笑吟吟的苏念惜,又看了眼杨蓉,道:“罢了,既然郡主来寻阿姊,阿姊就同郡主去吧!晚些时候再来伺候。”
当着苏念惜的面说这样的话,显然也是不将她一个有名无实的小小郡主放在眼里。
苏念惜却毫不恼怒,笑着福身,“多谢娘娘宽慈。”
转身时,脸已冷了下来。
杨蓉趔趄着扶着琳琅的手跟在她身边,一直等离开宝蓝营帐很远,才低声问:“念念,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了?”
苏念惜满眼含霜,回头,看了眼那悦嫔的营帐。
冷声道:“悦嫔知晓贺家。”
第332章 打起来了
杨蓉没听明白,“金陵贺家,江南巨富,商铺林立全国,鲜少有人不知。”
却见苏念惜摇摇头,“可悦嫔方才却做出一副不知晓的模样。”
杨蓉顿时反应过来,“是啊!便是旁人不知,出身扬州的她怎么可能会不知晓?她方才是故意那般说的?为何?”
苏念惜抿住唇,没说话。
她忽而觉得,贺家故意隐蔽留在京中,只怕内里当真有她不曾想过的缘由。
悦嫔方才反应可谓迅速,然而越遮掩越可疑。
她从蓉姐姐那儿搜刮了那么多的银子,若是还与贺家当真有何瓜葛……
苏念惜忽而发现,原本荆棘坎坷的前路,忽而弥漫起了一层她看不清的迷雾,雾中,有森森狞兽,无声窥视着她。
她浑身骤寒,下意识想去抱住胳膊。
却有一双手伸过来,将她轻轻揽住。
她抬起眼,看见杨蓉满是关切的眼,“念念,你的脸色很不好,怎么了?”
苏念惜强压下心中惊惧,摇了摇头,又朝悦嫔的营帐看了眼,低声道:“没什么,蓉姐姐,我送你回去。正好有些事儿要问你。”
暮色渐沉,驻扎营帐的四周却是马蹄声不断,远处有权贵世家高声笑语,近处有女眷三两并肩而行。
平素里见惯了深宅大院,一言一行皆以戒规而定的众人,在这微黯的晚霞中,皆透出鲜活自在的神情。
苏念惜站在一座小小的山丘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夹杂着青草泥土腥气的潮湿,转过脸,问同样满脸惬意的杨蓉。
“蓉姐姐可曾想过,宋家的案子,内里另有乾坤?”
杨蓉脸上的松散立时烟消云散,眼眶一颤,看向苏念惜,募地往前垮了两步,“念念,你莫非查到什么了?!”
——果然。
苏念惜心下微沉,朝四周扫了一圈,走到杨蓉近前,低声问:“蓉姐姐,你知道什么?”
杨蓉神色有些紧张,攥了攥手中的帕子,略一迟疑后,拉着苏念惜的手腕往山丘高处走了走,才压着嗓子道,“宋家的案子是圣人亲判,念念,你莫要擅自行事,免得……招来祸事。”
见她首先考虑的自己的安危,苏念新浅浅一笑,说道:“蓉姐姐不必担心,有人帮我。”
杨蓉知晓苏念惜如今已是能支撑国公府门庭,在贵胄间游走亦游刃有余的大姑娘了,可瞧见她这般沉稳冷静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心酸。
不过才过及笄的年纪,其他人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痴缠,她却被迫要这般勉强自己。
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又问:“七郎知晓吗?”
苏念惜摇摇头。
杨蓉微微松了口气,略思索片刻后,说道:“当年宋家因为生丝案获罪,我其实一直是不信的。那是也是凭着一腔子天真,想以一己之力给宋家翻案,就偷偷地去查了你外祖家要供给皇室的那批被烧毁的生丝。”
涉及贺家,苏念惜的心不可避免地浮起几分紧张。
“我记得当时案子说,宋大人为了贪墨那笔购买生丝的银子,故意以劣代好,然后又将运送的船只烧毁,转而栽赃贺家失误,逼着贺家再无偿供给一批好的生丝。”
苏念惜点头,杨蓉所知与太子说的相差无几。
杨蓉皱着眉,继续说道:“若当真如此,贺家不会平白无故吃了这个闷亏。所以我就打着我爹的名义,去找了贺家当时负责提供生丝的管事。”
五年前的事儿,如今想来,却依旧历历在目,她想起那日管事所言,依旧觉得满心悲愤,“那管事却说,贺家是倒了大霉,要被宋大人这般陷害。还说宋大人这样满脑肥肠的人,就该……千刀万剐。”
杨蓉与苏念惜都见过那位须发皆白却依旧难掩旧时风采的老大人,实在想象不出,满脑肥肠这样的词会用在这样一位人物身上。
苏念惜皱眉,“蓉姐姐可记得那管事姓名?”
杨蓉想了想,道:“姓刘,具体名讳不知,这里,”她点了点自己的左脸下方,“有一块指甲盖大的黑痣。”
刘?
苏念惜实在想不起来了,于旁人来说不过数年,于她却是十几年,往昔记忆太多都模糊在那一次次绝望痛苦的凌虐中。
可她却记得,五年前,贺家已是舅父在掌家。
杨蓉又说道:“贺家那边查不到线索,我就买通人,在宋大人被……处斩前,偷偷地见了他一面。宋大人,给了我一个牌子。”
“!”
苏念惜倏然抬眼。
杨蓉亦是神色紧张,“宋大人却并没有与我说牌子有何用,可我猜测那牌子只怕十分关键。本想救出七郎后,再将牌子的事儿告诉他,谁知……就发生了后来的事儿。进京后,我自身难保,更不敢将牌子的事儿告诉七郎,所以,就一直瞒到了现在。”
说着,她露出几分愧疚,“我愧对宋大人的临终托付。”
苏念惜只觉一颗心几乎都浮在了嗓子眼,低声问:“蓉姐姐,那牌子,如今在何处?”
杨蓉左右看了眼,正想说话。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两人一扭头。
就见山丘前头的一处空地上,有两人撕打成一团,一群宫人围成旁边大呼小叫。
在他们不远处。
楚元和良辰一个蹲一个站,看得一身是劲。
“……”
杨蓉收回视线,低声道:“我放在了一处十分隐蔽之处。夏猎结束后,我拿给你。”
“嗯。”
苏念惜点头,“蓉姐姐早些回去歇息吧。这一回是一人来的?”
杨蓉道,“悦嫔派宫人去郑家传了话,只让我一人陪她参加。旁人没跟来。”
那旁人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苏念惜拍了拍杨蓉的手,“再坚持些时日,对付郑成的台子已经搭起来了。蓉姐姐很快就能脱离苦海了。”
杨蓉眼眶一红,点了点头,“一起回去吧。”
苏念惜却朝山丘下方看去,笑道:“我还走不了,姐姐先去回吧。”
与杨蓉分开。
苏念惜走到山丘下方,果然瞧见那与人撕打的,正是本应该在自己帐篷里吃点心的寿阳公主。
而跟她打成一团的,竟然是方才见过的六公主。
“仙女姐姐。”楚元见她过来,嘿嘿一乐。
苏念惜摇摇头,看向良辰,“怎么回事儿?”
第333章 缘何插手?
良辰正给寿阳公主呐喊呢,听到苏念惜的问,又喊了句“三公主抓她头发!”
然后才转身,行了一礼后,道:“三公主吃饱了就想躺着,我跟元宝怕她不消食,就说带她出来抓萤虫,才抓了几只,六公主就来了,非要三公主手里的萤虫,三公主不肯给,六公主就骂三公主是肥猪,三公主骂她是瘦猴,两个人就干起来了。”
“……”
“还真是小孩子。”苏念惜无奈,转身看向那边,“你们也不拦着?”
良辰嘴角抽了抽,小声提醒,“郡主,三公主比您年岁还大。”
苏念惜愣了下,这才回过神来——也是,自己如今,也是个小姑娘呢。
摇摇头,眼见那边有个女官忽而趁着拉架的遮掩,拿手去掐寿阳公主的胸部。
顿时眼神一厉!
张口便道:“良辰,把那狗奴才给我拖过来!”
良辰一抬眼,也是变了脸,当即扑过去,一把抓住那女官的发髻,一下将她拽在地上,任由她惨叫着,直接拖到了苏念惜跟前。
这女官也是方才在悦嫔身边见过的,不过三十多岁,一双三白眼,满脸的刻薄,瞧着就不像是个好东西。
“废了她的手。”苏念惜冷声道。
“你敢!我可是悦嫔娘娘跟前的……啊!”
“咔嚓!”
良辰一脚踩断了的她的手掌,她痛得尖叫起来!
“聒噪,让她闭嘴!”苏念惜再次呵斥。
“啪!”
这回不等良辰动手,夏莲上去,对准她一边脸就狠狠一个耳光扇了下去!
养尊处优惯了的女官顿时头晕眼花,吐出一口血,趴在了地上。
“啊!闻姑姑!”
那边,六公主也不忙着撕打三公主了,扑过来一把抱住人,满脸凶恶地瞪向苏念惜,“你敢打闻姑姑!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打断她的手!”
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朵生疼。
苏念惜微微皱眉。
福安宫的一群宫人上前就想将苏念惜绑起来。
寿阳公主忽然跳出来,挡在苏念惜面前,“我看你们谁敢动!”
苏念惜微讶,朝比她还矮了半个头的寿阳公主看去。
楚元和良辰夏莲几人也挡在了寿阳公主前头。
福安宫这些平时只能在宫里欺凌霸弱的奴才进不了身,根本奈何不了苏念惜半分。
六公主急得跳脚,抬手就扇了一个站在身边的宫女,“没用的东西,一个小小的郡主都拿不住,我养你们有何用!”
“何人喧哗!”
防卫的禁军发现动静,也赶了过来。
苏念惜扭头一看,眉梢一挑——为首的,竟然是楚去寒。
楚元眼睛一瞪,刚要说话,被良辰一把吃食堵住嘴,只好鼓鼓囊囊地朝楚去寒笑。
楚去寒下了马,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卑职拜见寿阳公主,六公主,平安郡主。此为猎场巡防重地,不可喧哗。不知几位殿下因何争执?”
六公主指向苏念惜,尖着嗓子居高临下地斥道:“平安郡主无故打伤了我的贴身女官!以下犯上,是为大罪!你来得正好,将她拿下,我会让父皇定她的罪!”
这等戾气凶狠模样,哪里有半分公主尊贵仪态?
苏念惜却不急不忙,只朝楚去寒说道:“女子间私事,怎好劳烦圣人费心,可否劳烦这位将军,向皇后娘娘禀报一声?”
楚去寒对上苏念惜那双美若秋霞的眼,垂眸,恭声道:“是,请几位殿下随卑职前往皇后娘娘营帐。”
……
主营帐西边的朱红营帐前,悦嫔赶到的时候,就见宫人们在外头跪了满地,脸色一变,刚要领着人进去,就被门口的崔福笑眯眯地拦住。
“悦嫔娘娘,皇后娘娘吩咐了,涉及几位殿下的闺中声誉,莫要叫太多人知晓,您自个儿进去就成了,其他人,在外头候着吧!”
悦嫔眼神微冷,随即朝后点点头,一掀开帐帘,就见女儿跪在一团毛毡上,中宫的掌事女官玉树正拿着戒尺要打她的手板子。
“住手!”她立时扑了过去,跪在六公主身边,一把将人抱住,哭了起来,“皇后娘娘,六娘不懂事儿,都是嫔妾教导无方,一切都是嫔妾的错,还请皇后娘娘罚嫔妾吧!”
“阿娘!”方才还死咬着牙不肯认错的六公主也跟着大哭,一下钻进悦嫔的怀里。
上首,王月娥皱眉,不悦道:“悦嫔,本宫身为嫡母,教导六公主本是应当。你这般阻挠,是不服本宫管教嘛?”
跪在另一边的苏念惜心下轻叹——这位皇后娘娘,还是太慈软了。何必给她留退路?
“嫔妾不敢!”果然,悦嫔哭得更厉害了,抱着六公主颤声道:“娘娘身为一国之母,这全天下的百姓自然都能管教。只是这县令断案,也要讲究个青红皂白,不可全凭各人喜好就断定孰对孰错。若这般下去,如何服众?”
“你!”王月娥猛地一拍桌案,“你说本宫在故意报复你女儿?!”
苏念惜又暗暗摇头,正想说话。
门外传来声音,“悦嫔,不得污蔑皇后。”
众人一抬头,就见身着明黄常服的圣人,微皱眉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太子殿下。
视线交接。
苏念惜眨眨眼,与众人一起拜下。
圣人走到皇后身边,虚扶了一把,示意众人起身后,坐在首位。
悦嫔却依旧跪在地上,哭道,“圣人,嫔妾绝无冒犯皇后之意。只是,公主们间混闹,不过是她们姊妹间的情谊,平安郡主却无故插手,还打伤了六娘的贴身姑姑,皇后娘娘却问都不问,反而还要来罚六娘,嫔妾实在心下不忍六娘这般受委屈,这才出言不妥,嫔妾向皇后娘娘请罪。”
这一番话说下来,苏念惜都要给她鼓几下掌。
难怪一个庶女,竟然能在这满是权贵出身的后宫里杀出一条血路,这份口才就是旁人难及。
王月娥听她牵扯苏念惜,刚要说话。
苏念惜已再次跪下,不急不忙地磕头过后,恭恭敬敬地说道:“圣人,臣女贸然插手公主间的争执,是臣女不对,臣女愿意领罚。”
本以为她会狡辩,不想她居然就承认了!
悦嫔一愣。
可圣人是个多疑的性子,苏念惜的言语里头分明存了话柄。
他曲臂搭在扶手上,看着这苏无策唯一的女儿,问:“那你说说,你为何要插手公主间的争执?”
第334章 下套
苏念惜还未开口,悦嫔已抢着说道:“无论为何,郡主擅自伤了公主的宫人,就是对皇室不敬!”
“是,臣女不对,请圣人责罚。”苏念惜又低下头。
“……”想要混淆视听的悦嫔又一僵。
苏念惜既然敢那么嚣张打人,就不该是个任由人揉圆搓扁的性子啊!她在圣人跟前装这副乖巧是要做甚?!
上首,王月娥也有些懵——这小丫头,方才还镇定自若处变不惊的,怎么这会子就变了个模样?
唯有站在一旁的裴洛意,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这小狐狸,是在以退为进。
扫了眼依偎在一块儿的悦嫔母女,道:“对皇室不敬,自是要罚。只是,悦嫔方才也说了,县令断案,也要讲究个青红皂白。不若让平安郡主说一说,到底因何伤人。也让圣人能做个明断。”
拿她说过的话堵她的口!
悦嫔一直以为这位太子殿下高冷出尘不堪大用,不想张口竟然这般歹毒!
张了张嘴,忽而轻轻推了一把女儿。
六公主一下反应过来,猛地转头朝圣人扑去,“父皇!她们想害我!父皇,我好怕,父皇救我!”
她一头钻进圣人的怀里,抱着圣人的腰就哭,“我不过就想要三姐分我几个萤虫,三姐不给还骂我打我,平安郡主给她一伙儿的,见我反抗,就让人打断了闻姑姑的手!父皇,她们是不是嫉恨您喜爱我,所以要这般害我啊!呜呜呜,父皇,父皇!”
从圣人出现后,就一直鹌鹑一般缩在角落的寿阳公主一听,肉眼一下瞪大,想说什么,可是见着圣人爱怜地抱着六公主的样子,又捏着胖手,可怜兮兮地缩了回去。
苏念惜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六公主,嘴角抽了抽——不仅丑,还恶毒。
不过也看出了这小丑女是怎么笼络圣人的心了。
将自己跟圣人绑成一体,唯有父女俩是这风雨飘摇满是魑魅的宫廷里唯一的依靠。如此,便刻意将她的命与圣人的命绑成了一团。
可真是了不得。
也确实……有些棘手了。
苏念惜垂下的眼帘内,讥笑划过。
就听旁边悦嫔跟着哭,“可怜的六娘,圣人,你要替她做主啊!”
“平安,你有何话说?”圣人搂着六公主,看向苏念惜的眼神里已生了几分冷意。
王月娥立时说道:“圣人,事情并非如六公主所言那般。寿阳本好端端在采萤虫,是六公主去蛮横抢夺,两人这才起了争执……”
“那平安郡主缘何要伤人?!”悦嫔忽而开口,斥道:“皇后娘娘也说了是姊妹间的事,平安郡主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不过得了圣人几句夸赞,就以为连公主都能压迫了?”
这回不止苏念惜听出来,连王月娥都发现了。
——悦嫔分明是故意针对苏念惜!为何?
裴洛意淡然地转着手中念珠,不为所动地问:“平安郡主,悦嫔既然问你为何伤人,你便说说看。”
“……”原本被拉扯到苏念惜身上的话,又被太子轻轻巧巧地转移了回去。
还是用的悦嫔自己说的话。
悦嫔的脸都扭曲了。
苏念惜忍笑,抬起头来,却是一副难以启齿的隐忍,朝圣人看了眼,道:“那宫女,死不足惜!”
若苏念惜还是认错,这般心疼女儿的情形下,圣人还真的会认为她确实有错。
不想,她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陡然翻转的情绪,让账内几人都意外。
“你胡说什么!闻姑姑对我最好了!你才是那个坏人!”在圣人面前,六公主便成了个娇憨无助的小女孩儿。
苏念惜满脸强忍的怒意,却只看向圣人,再次叩首道:“圣人,臣女以下犯上,愿意领罚!可那个闻姑姑,臣女请旨,将她赐死!”
账内寂静一瞬。
悦嫔张口,“你,你怎么敢……”
“平安郡主,赐死并非小事。”太子殿下清清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念惜不为所动,依旧目光坚定地看着圣人,“臣女请圣人,赐死闻姑姑!”
圣人神色微变,看着苏念惜毫无所惧的眼神,忽而问:“为何?”
苏念惜刚要开口,悦嫔再次哭道:“郡主好狠的信,闻姑姑可是打小服侍六娘,你要杀她,就是要六娘死……”
一个‘死’字没出来,眉眼静寒的太子殿下问道:“悦嫔,你三番五次阻止平安郡主开口,到底为何?”
悦嫔眼眶一颤,“嫔,嫔妾没有,只是……”
“你住口。”王月娥恼火,又温和看向苏念惜,“平安,你说。你曾经舍命救下长公主,我信你不会无缘无故伤人,定有缘由。”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可圣人原本看着苏念惜的目光倒是温和了几分。
六公主见状不对,还想说话。
不料,苏念惜却摇摇头,只坚持说道:“圣人,闻姑姑不宜留在后宫祸害公主,必须赐死!”
六公主终于忍不住,一下站起来,怒道:“你胡说什么!闻姑姑是待我最好的,她做的所有事儿都是我同意,你凭什么要赐死她!”
此言一出,苏念惜眼底异光一闪。
一直盯着她的裴洛意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唇,垂下眼帘,拨转手中念珠。
悦嫔尚未反应过来,只下意识觉得不对,还想转圜。
苏念惜已开口问道:“都是六公主授意?”
“不错!”六公主抬起下巴,“你敢杀她,就是在冒犯我!”
这话说得,将个奴婢跟她自己摆在同一位置了,连圣人都微微皱眉,轻斥,“休要胡说。”
王月娥也看向苏念惜,耐心道,“平安,除非死罪,否则无辜赐死带有官阶的女官,有违本朝礼法。”
苏念惜似乎这才被说动,犹豫了下,看向不远处缩着脑袋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胖团子寿阳公主。
随着她的目光,几人一起看去。
原本不为呵呵一直抱着胳膊缩在旁边的寿阳公主吓得又往后退了退,差点撞翻旁边的烛台。
“臣女斗胆,近皇后娘娘跟前说话。”
也就是说,这话不能告诉旁人了。
悦嫔的一颗心直往下沉,可她扫了眼旁边芝兰一般的太子殿下,不敢轻易开口。
就见苏念惜得了允准,到了皇后与圣人跟前,低低说了几句话。
悦嫔想侧耳去听。
圣人忽而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震得旁边的茶盏都洒出了水!
皇后更是不可置信地带着怒意问:“当真?!”
第335章 她的警告
苏念惜点头,依旧压着嗓子道:“那闻姑姑下手不轻,三公主身上必然有伤,娘娘安排个姑姑一看便知。”
王钊斓立时朝裴明道看去。
裴明道忍着怒火,点了点头。
王钊斓站了起来,唤来采薇,犹豫了下,又亲自拉着寿阳公主走到了内间。
裴洛意察觉到什么,抬脚,走到了帐帘边。
悦嫔不知这苏念惜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朝自己女儿看,可六公主却还在抽抽搭搭,做出一副无助可怜的样子。
悦嫔皱眉,不安地攥住袖角。
匆匆脚步声走出,王钊斓大步走出来,到了帐帘前,直接朝外喝道,“将福安宫一等女官闻氏,拖下去,杖五十!”
杖五十,并非只是打五十棍。而是要在受刑者身上足足打够四十九棍不死,直到最后一棍,无论气息多少,直接杖毙!
比起那些乱棍打死,更加残忍,让受刑者受尽痛苦,最后在极度的恐惧中气绝。乃是极重的刑罚。
以皇后娘娘的性子,若非气狠了,绝不会说出这样的刑罚来!
朱红营帐内外,一时鸦雀无声!
六公主愣愣地看着皇后,忽而冲过去,“凭什么!凭什么要打死闻姑姑,你们……”
“孽障!跪下!”里头,圣人怒喝。
六公主一颤,惊愕回头,“父皇,怎么您也……”
悦嫔一下扑过来,将她抱住跪在地上,捂住了她的嘴!
外头,闻姑姑惨叫着“冤枉!”被拖走。
六公主却已丝毫顾不得,她还是头一回面对圣人这样的怒意,瑟瑟发抖,眼泪涟涟地问:“父皇,为何?女儿不知做错了什么?”
“不知做错什么?”
王钊斓扭头就斥,“你……”
却忽然对上苏念惜的目光,随后见她朝自己摇了摇头,又朝悦嫔扫了眼。
愣了下,脑中陡然灵光乍现!一把捂住嘴,做哽咽状,朝内间扑去,“寿阳,我可怜的女儿!”
裴洛意听着阿娘的声音怎么听怎么……生硬,抬目,看压下翘起嘴角的苏念惜,低低一笑,再次拨动念珠。
上首,圣人已被气得微喘。
听着里间王钊斓夸张的哭声,更觉烦躁。
瞪着跪地的悦嫔,怒道:“你说那闻氏凡事都是受你吩咐,那我问你,今日,也是你让她对寿阳下手?”
六公主眼眶一瞪,立时摇头,“女儿没有!三姐姐跟女儿不过临时起了争执,女儿怎么会提前吩咐闻姑姑去伤她?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苏念惜心下暗叹,不愧是宫里头的出身,这样的心机城府,若是前世的自己对上的人是这位六公主,只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处了。
果然,圣人皱了下眉。
苏念惜忽而轻声道:“可闻姑姑到底是六公主的贴身伺候,什么时候说的,谁又能知晓呢?”
“你!”六公主看着苏念惜的目光几乎想将她撕了。
悦嫔拧着眉,忽而问:“圣人,不知寿阳伤在何处?嫔妾瞧着,方才她也行动自如,不大像伤了的样子……”
“砰!”
不想却叫圣人愈发火冒三丈,一把抓了那歪倒的茶盏就朝她砸了过来!
“啊!”悦嫔额头一下被砸中,当即见了血!
“娘!”六公主纵使再有心机,此时也还是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见着这样的动静,已被吓得慌乱,抱着悦嫔哭了起来,“阿娘!”
悦嫔却不敢矫情,颤抖拜下,“嫔妾该死!求圣人息怒,莫要因嫔妾伤了龙体!”
裴明道指着她,“朕将六娘放你跟前,是念着你们母女情深,总比旁人教导来得好。可你,给她安排的是怎样歹毒之人!有你这样的娘亲,六娘早晚会被你坏了性子!”
“圣人!”悦嫔猛地抬头。
就听裴明道对一旁的赵德宁道:“传旨,六公主暂时交由中宫教养,悦嫔禁足福宁宫,无召不得出。”
“父皇!”六公主如闻天雷,死死抱住悦嫔,“我不要跟阿娘分开!我不要……不!”
却被宫人拉开。
悦嫔颤抖着抬起头来,鲜血顺着额头流过一侧眼睛,隔着一片猩红,她看到了苏念惜得逞的笑。
眼瞳一缩!
骤然明白过来——这是她的下马威,更是她的警告!!
她难道,知晓了什么??
一桩公主间的小打小闹,不想却以如此重的处罚首尾。
闻姑姑被杖毙的动静不小,不少营帐都听到,皆议论纷纷。
悦嫔被遣送回京,禁足福宁宫,六公主交给中宫抚养的消息也悄无声息地散开。
皇后娘娘瞧着寿阳隐秘处的青紫,气得直掉泪,也顾不及其他,只吩咐裴洛意好好地将苏念惜送回营帐。
“殿下平时不是不掺和后宫之事吗?今日怎地陪圣人过来了?”分明才经历一场圣怒波澜,可是苏念惜此时的脸上却皆是笑意。
裴洛意随手抬了下,玄影卫立刻朝两边散开,将周围巡守禁军与游玩之人清开。
“正好在主帐议政,楚去寒前来禀报,便跟着一起来了。”
“哦……”苏念惜点点头,看见前头一处空地架起了一个很大的柴堆,好奇地问:“殿下,那是做什么的?”
裴洛意转脸,道:“明日狩猎后,就会举办篝火之宴,届时会将众人猎来的猎物上火炙烤,由圣人亲自分割,与众人同食,以示恩赏。那是用来点起篝火的火堆。”
说完,就见苏念惜瞪大了眼。
那张先前还满是算计的脸上,浮起了对未知事物无限的新奇与向往。
瞧着,单纯又……可怜。
分明是对贵女来说寻常到几乎腻烦的旧例,可她却那样的心动与欢喜。
那噩梦中,她到底……
裴洛意忽而捏住念珠,按下不该有的思绪,问:“今日之局,是为故意刺激悦嫔?”
苏念惜眼底的憧憬一瞬消散。
转过脸,再次浮起裴洛意熟悉的坏笑,“殿下就不能笨一点点嘛?也让我能有个在殿下面前故弄玄虚的机会呀!”
裴洛意轻笑,营帐四周的灯火,映染得这小姑娘面色氤氲似魅。
垂眸笑道:“那请问平安郡主,今日这局,是为何?”
苏念惜‘噗嗤’一下笑开,小小地拍了下太子殿下的小臂,转而继续往前走。
一边说道:“悦嫔身后的秘密只怕牵扯了我外祖家。正好那女官犯在了我眼前,我便顺水推舟,故意步步紧逼,就是为了叫她心生忌惮不安。”
裴洛意静静地走在她身边。
听小姑娘娇娇软软的声音带着操控人心的冷血,慢吞吞地说道:“一旦不安,她就会去找些让她安心的事儿做。这样,她的马脚,自然就会露出来。”
“噼啪。”
路边的一个火坛里,燃烧的柴火爆开。
裴洛意将苏念惜往内侧护了护,颔首,“甚妙。”
苏念惜嘿嘿一笑,露出几分得意来。
裴洛意瞧着,若是有尾巴,这小姑娘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正要说话。
青影到了近前,低声道:“殿下,郡主,莲蕊真人观星完,准备回营帐了。”
第336章 又来要挟
莲蕊真人自打上一回被苏念惜算计后,再出行时,总会带着乌泱泱一大帮随从。
这一回夏猎,她以‘白虎煞星犯紫薇,需得朱雀星庇佑’为由,将沈默凌的禁足旨意解了,便还需要做做样子。
寻了个空旷之处,静坐不过一刻钟,便受不住草丛处蚊虫烦扰,以‘今日不宜观星’为借口,便准备回营帐。
“所以,太子殿下住在主账后的那顶齐紫里?”她扶着宫婢的手,看似无意地问着。
宫婢正要回答。
不想前方提着宫灯的两个小宫娥忽而停住脚步。
莲蕊真人转脸一看,妙目顿时一厉。
前方站着的,不是平安郡主苏念惜,又是哪个?
“真是巧,不想竟会在此遇见真人。真人这是从何处来?若是不弃,不妨同游?”
莲蕊真人的眼神若是能化为实质,此时两个眼神杀了苏念惜的心都有。
冷声道:“你还敢到我眼前来?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苏念惜此时身后仅有良辰与夏莲二人,与身后十几人的莲蕊真人相比,确实势单力薄。
“莲蕊真人说笑了,要是能动手,您还能留我到现在?”苏念惜敢来,自然就不怕莲蕊真人翻脸。
更何况,她手里还攥着莲蕊真人一直不敢动她的底牌呢!
笑了笑,朝旁抬手,“请吧,莲蕊真人。”
莲蕊真人自打入宫,可谓无往不利,可每逢遇到苏念惜,便只有吃闷亏的份。
恨不能撕了她那张故作天真的脸,咬牙道:“圣人召唤,我需得回去……”
“哦?那确实不好耽搁。”苏念惜也不急,看着莲蕊真人,慢悠悠又道:“那我便在此间直接说了……”
“慢着。”莲蕊真人忽而打断了她,上前两步,道:“圣人那边正在议事,倒也不急。今夜月色正好,便与郡主同赏。”
苏念惜眼底掠过讥笑,转过身,抬手,“真人,请。”
不远处,裴洛意抬眸看着朝远处行去的二人,平静地拨动指尖念珠。
玄影站在后头,低声道:“殿下,查到了莲花宫的一个姓孙的女官,每隔半月就会以采买祭祀供奉物品为由,出宫一次。”
裴洛意指尖一顿,道:“你亲自回京,将人秘密扣住。”
因着夏猎,后宫防守都比往常要松懈几分,正是能趁虚而入之际。
玄影应是,即刻离去。
裴洛意再次抬头,目光落在那提着灯笼,悠悠然行于暗夜之中的娇小身影。
燃烧的火坛‘哔啵’作响,火光将他静默而立的身影投映于地,光影晃动,扑朔不止。
……
“你到底想说什么?”
走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苏念惜出声,莲蕊真人终于没忍耐住先开了口。
便听苏念惜一声笑,那笑分明娇俏轻软,可是落在莲蕊真人耳里,却带着几分森森诡意。
果然,随后听到苏念惜问:“让皇后娘娘随行圣驾参加夏猎的提议,是谁的主意?”
“!”
莲蕊真人没想到旁人都没察觉的事儿,苏念惜竟会这般敏锐!
她怎么可能知晓?
借着黑暗,她掩下眼底一瞬的惊愕,随即不悦道:“自然是圣人所提,不然何人能吩咐得了中宫大驾?”
话音刚落,小臂便被捉住,随即脖颈处一凉。
低头一看,顿时色变,“苏念惜!你疯了?!”
苏念惜抬起的指尖,一抹寒色闪烁!
后头跟在不远处的宫人立时就想上前,却被夏莲和良辰拦住。
莲蕊真人声音发紧,“众目睽睽,若伤了我,你必然活不了!”
“嗤。”苏念惜再次低笑一声,指尖压裙刀往上,擦过莲蕊真人清纯的面庞,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我只是无意伤了你的脸呢?”
“!”莲蕊真人眼底巨颤!
“圣人是会为你一个连后宫都不算的妖女脸上这小小的伤痕,来要我这个护国功臣唯一后人的命吗?”
——不会。
莲蕊真人根本不用想,都知晓,她的一张脸,换不来苏念惜的命!
不提她身后乃是战亡的护国公,更有无数朝臣恨她这个祸国殃民的妖道,若能因为毁了脸而被圣人厌弃,他们只怕还会将苏念惜视作有功之人,竭力保全!
她就是有这样的底气,才敢再到她跟前来!
偏她怎么又轻易地上了这蛇蝎的当!
明显察觉放在脸上的刀刃多了几分力道,她却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个不慎她真的划破了自己的脸!
咬牙道:“是沈家的手笔!”
苏念惜心下一沉——果然。
前世,沈默凌为独掌大权,在东宫死后不久,就杀了中宫。在知晓今年夏猎皇后会随驾时,她便猜测,沈默凌无法伤及太子,或许会从中宫下手,以重伤太子一脉。
眼下来看,果然是沈家想在这次的夏猎闹出动静来。
又问:“沈家的计划是什么?”
莲蕊真人蹙眉,“我不过也只是他们的一枚棋子,按吩咐行事。至于他们要做什么,怎会让我知晓?”
刚说完,脸上就是一痛!
她惊骇朝后退,“苏念惜!你想知晓的我已尽数告知,你不可伤我!”
苏念惜确实也只是想吓唬吓唬她。
伤了莲蕊真人的脸,确实不会要了她的命,可是她想嫁进东宫就难了。
松开了手,捏着压裙刀,又问:“莲蕊真人当真不知晓?”
莲蕊真人摸了摸脸,发现没有血迹,这才松了口气,朝后看了眼,摆了下手,让那群正试图靠近的宫人再次退后。
这才说道:“我有何必要瞒你?皇后娘娘安稳坐着中宫,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
苏念惜眼神一闪,点了点头,“这倒是。”
说着,收回了压裙刀。
莲蕊真人又暗呼出一口气,心底方才压下的恼意再次翻涌,看了眼苏念惜,正要说话。
忽听苏念惜再次问道:“那白虎煞星,又是何人教给真人的呢?”
莲蕊真人一顿,警惕地看了眼苏念惜,道:“观星所显,并非刻意而为……”
“呵!”
却再次被苏念惜轻蔑的笑声给打断,“真人,这些话你糊弄旁人也就罢了,糊弄我?”
她转过身来,看莲蕊真人的眼神仿佛在瞧个笑话。“观星?你一个数年前连文墨都不通的卖笑女,懂这天穹七关二十八宿,三台星君都为何吗?”
第337章 借刀杀人
“!!”
莲蕊真人的脸霎时血色全褪,立时朝身后看了眼,瞧那群人并无异样,这才恢复了几分冷静。
强忍着恼恨,道:“我入宫后与圣人一道修仙也已多年,不说浸淫,也学了几分真章,郡主何必这般出言讥讽?”
苏念惜不掩嘲弄,轻笑着摇摇头,“也罢,你为求圣宠行些手段,倒是无可厚非。只不过,白虎煞星,于我并无半分好处,你难道不知?”
莲蕊真人眼神一凝,看向苏念惜:“郡主这是何意?”
苏念惜低笑,“你一句白虎煞星,叫东宫受尽困楚,我嫁过去,难道是去受苦吗?”
莲蕊真人没想到这贱人竟然还存着嫁娶东宫的心思!
脸上一瞬的戾气几乎压不住,很快又垂下眼,道:“郡主身份高贵,自有高门匹配,何必非要进这摇摇欲坠的东宫,受沈家欺凌?”
苏念惜流转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眼底的冷意一层层漫起,手指不受控制地再次捏住那柄压裙刀。
却在莲蕊真人抬眼时,又顷刻恢复笑容。
松开了压裙刀,笑道:“真人如何就断定,东宫势必会被沈家压倒?”
“自然是……”莲蕊真人话到嘴边,忽而顿了下,再次若无其事地说道:“太子殿下的身子,谁都不知晓能撑过多少时候。郡主就算有心想嫁东宫,圣人与皇后也不一定会为太子立妃。郡主还不如……”
“真人还不知吗?皇后娘娘本就打算趁着这次夏猎,为太子立妃了。”苏念惜笑道。
莲蕊真人眼眶骤瞪,“什么?”
苏念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满是破绽的神情,心下倒是对周雅芙多了几分佩服。
她先前丝毫不曾想过莲蕊真人竟会对太子生出那般龌龊心思,倒是没注意她对太子的种种‘不同’,如今被她揭破,这才看出,这莲蕊真人,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继而笑道:“太子身子弱是不假,可若成了婚,能留个后,对皇室也是百利而无一害。我听说,从前是太子不愿,如今太子松了口,这日程不就提上来了?”
说着又看纵使刻意压制却已经隐隐扭曲的莲蕊真人的脸,再次故意说道:“真人就没发现,这回夏猎来的贵女尤其多吗?”
夜色昏暗,缓动的烛火下,映照着莲蕊真人那张冰清玉洁的脸有些狰狞。
她压着情绪,嗓子都哑了几分,低声道:“可若皇后要给……太子选妃,也不一定会选到郡主头上。”
“是啊。”苏念惜略带可惜地点头,“本来我还十拿九稳,不想如今却多了这样一桩麻烦。所以啊,今日特意来寻莲蕊真人,助我一臂之力呢!”
莲蕊真人后背一颤,看向她,“你要我如何助你?”
苏念惜笑道:“真人不是善观星吗?不若就去同圣人说,我是天降福星,可保护紫微星不受白虎煞星侵害,如此,不必皇后开口,圣人自然就会将我赐婚给东宫了。”
莲蕊真人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
——你做梦!
顿了顿,道:“只怕圣人不信。”
“圣人不信,真人不会想法子让圣人信吗?”苏念惜再次上前一步,压低了嗓子,笑道:“真人,玉团儿能不能活,就要看我能不能入东宫了。你可要想好。”
“你!你何时知晓……”
女儿是莲蕊真人唯一的软肋,她万万没料到,苏念惜竟然连玉团儿的乳名都知晓!
苏念惜笑着看她,“我还知晓,真人将她换了个地方安置。”
莲蕊真人不受控制地晃了下。
苏念惜笑着看向她,“真人,别再挑战我的耐心。我入东宫,对你们母女只有好处。是当一辈子高高在上的贵人,还是做欺君的罪人受万众唾骂,端看真人自己如何选择了。”
莲蕊真人浑身发颤,看着苏念惜没说话。
苏念惜朝后退开,满意地笑了下,转身往回走。
莲蕊真人眼底的恨毒终于压不住,阴狠地盯着苏念惜。
不想她忽然转过身来。
她眼瞳一缩,来不及收回表情。
苏念惜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似的,笑道:“明日篝火宴会,我要看到真人的答复。”
说完,扶着夏莲的手,穿过那群低着头的宫人,闲庭散步般地走了回去。
“哐!”
雪白的营帐内,莲蕊真人抬手掀翻了旁边的高几上摆着的花瓶。
花瓶落地,瓷片飞溅,落在一双漆黑的皂靴前。
“她跟你说了什么?”沈默凌走了过来,扫了眼地上的狼藉,微微皱眉。
方才,他收到暗桩消息,苏念惜与莲蕊真人私下见面。
莲蕊真人转过身来,怒极:“王爷要任由平安郡主坏事吗!”
沈默凌脸色一沉,“她做了什么?”
莲蕊真人多年不曾被人死死压制,又想到苏念惜可能会嫁去东宫,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当妇居然想去糟蹋那个高雅圣洁的太子。
便恨不能将她全身的肉一寸寸割下来!
看向沈默凌,道:“她看穿了沈家要在这次夏猎谋害皇后的计划。”
沈默凌脸色一变,随即断然否认,“不可能!”
莲蕊真人怒极而笑,“不可能?王爷是觉得她看穿不可能,还是觉得东宫太子太蠢,发现不了此次皇后随驾太过突兀?这几日你看皇后营帐周围的金吾卫多了多少?”
沈默凌眉头紧皱。
莲蕊真人又道:“王爷,必须杀了苏念惜。”
沈默凌顿时满眼戾色,阴狠地看向莲蕊真人,“杨蕊,你过界了!”
“过界?”
莲蕊真人忽然走到沈默凌跟前,嘲讽地看他,“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对那下贱坯子存了什么心思。只可惜,她一门心思想嫁东宫,跟王爷是绝对的死敌。王爷想收她入房,也要看看三皇子答不答应……呃!”
沈默凌一下掐住她的脖子,“你找死!”
莲蕊真人能感觉到,沈默凌这一回是真的对她动了杀意。
就因为苏念惜?
狐媚子的轻贱东西,勾引男人倒是能耐!
也不挣扎,只看着沈默凌。
随后就被甩到一旁。
她捂着脖子咳嗽几声,转过脸来,道:“王爷既然舍不得,那不如听听我的法子。”
沈默凌冷冷看她。
她站起身,声音嘶哑,缓缓道。
“明日篝火宴会,我会帮她在圣人跟前说好话,让她误以为我已被她操控,然后引她给圣人与皇后敬酒。”
沈默凌神情微变,问:“然后?”
莲蕊真人纯美莲目闪动阴毒光泽,冷笑一声,道,“到时,以她之手,毒杀皇后。”
第338章 给他们机会
苏念惜住的营帐是长春色,与不远处太子营帐的齐紫帐顶交相辉映。
只是不同那处的简陋,这间原本供给长公主居住的营帐布置可谓奢贵堂皇,就算苏念惜见惯好的,都忍不住瞠目。
沐浴后,只着了一件半臂的衫子靠在玉枕上看碧桃拿着熏香四处驱散蚊虫,正拨动着一枚色泽温润的红菩提念珠。
夏莲走了进来,径直来到榻边,低声道:“莲蕊真人那边送来消息,说明日篝火宴会会按着您的吩咐,为您求一道赐婚圣旨。”
——竟比她之前所说的还要直接。
“呵。”苏念惜将菩提念珠握住,坐了起来,“还真是体贴。”
夏莲扶着她的胳膊,问道:“郡主,莲蕊真人会这么容易说话吗?”
若是她愿意,早就在苏念惜第一次抛下诱饵时就上钩了。可经过连番逼迫后,看起来更像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与被迫的答应。
苏念惜坐在梳妆台前,拿了一支挽发的簪子递给夏莲,“她恨不得我死,怎么可能这般替我着想?”
夏莲一惊,拿着白玉簪子惊问:“那她是何意?”又看了眼手里的簪子,“郡主是要出去?”
“不出去,你替我随意收拾一下,让良辰去将太子殿下请过来。嗯……背着点儿人。”苏念惜笑了笑,又吩咐碧桃,“去将我带来的食盒拿出来,再沏一壶果茶。”
半个时辰后,裴洛意掀开帐帘进到帐篷内,瞧见的便是单手撑着下巴坐在桌边,脑袋一点一点,正打瞌睡的苏念惜。
歉然一笑,走过去,刚想轻拍下小姑娘的肩,不想苏念惜的手一划,一颗小脑袋就因为困顿直接往桌面砸去!
他眼眶一瞪,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垂下来的额头。
不想,袖角却碰到了她随意挽着头发的簪子,簪子一松,三千青丝瞬间如流云散落于他的手腕与念珠之间。
隐藏在乌发里的清雅莲香,立时朝他鼻息里无声无息又密不透风地散开。
困顿心口的燥意陡然点起一丛幽微的火苗,他的脑中立时浮现那一日,小姑娘抓着他……
喉结骤滑,募地转开脸!
正想将手悄悄抽回时,腕间盘着的念珠被勾住,垂眸一看,对上苏念惜惺忪懒然的眼。
见到是他,那双眼里的防备顷刻散去,随即露出个软软的笑,娇娇地问:“殿下,您来了?”
那声儿又软又甜,像一股蜜,几乎浸透进裴洛意的心尖。
那股幽微的玉火,竟无声熄灭。
看着面前软绵绵的小姑娘,低低应了声,“嗯。我来迟了?”
苏念惜已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转脸看旁边条几上摆着的漏壶,摇摇头,“是我打扰殿下休息了吧?”
裴洛意看她脸边的红印子,坐下来,摸了下桌上的茶壶,发现还是温热的,打开瞧见是果茶,便给她倒了一盏,道:“本就在议事,耽搁了一会。你此时寻我,可是有要紧之事?”
苏念惜捧着果茶,一口气喝了半盏,才醒过神来,晃了晃脑袋,彻底清醒后,将桌上盖着的食盒打开。
道:“我从府里带来的,殿下还没用宵夜吧?来,尝尝看护国公府的手艺怎么样?”
裴洛意一看,是一些酥饼点心。
有些十分精致,有些……做得实在看不出什么形状。
朝苏念惜看。
苏念惜已将千层糕那一格子拿出来,放在裴洛意跟前,笑道:“这是我做的,殿下尝尝?”
裴洛意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还有这手艺,本来入夜不食的规矩便抛到了脑后,夹起一块厚度不一歪歪斜斜的千层糕,吃进口中后,微微挑眉。
“如何?”苏念惜眼睛亮晶晶地问。
“善。”裴洛意点头,端起果茶饮了一口。
就听苏念惜问:“明日进献给皇后娘娘可行?”
“咳!咳咳。”端方优雅的太子殿下一个没绷住,失态地放下茶盏,看了眼那千层糕,沉默数息后,道:“中宫饮食自有御膳房准备,轻易不会入口进献之物……”
顿了下,忽然察觉不对,这种事儿,苏念惜不可能不知晓。
朝她看去,果然见小姑娘眼底闪着坏笑。
立时反应过来——这小狐狸,又使坏作弄他。
摇摇头,道:“为何要进献食物给中宫?”
苏念惜笑了笑,道:“明儿个,莲蕊真人怕是想借我手,毒杀皇后娘娘。”
“!”
裴洛意募地抬头,随即眼神冷了下来,“他们果然准备在夏猎动手。你方才见她,是为试探她何时动手?”
苏念惜心道,可不止,我还想看看她对你这位谪仙存了多少恶心的念头。
弯唇一笑,点头,“嗯,我逼她为我请旨赐婚,她答应明日会帮我说话。”
裴洛意听出她藏了话,可是苏念惜不愿说,他亦不会去逼问。
点了点头,“莲蕊真人并非任人拿捏的性子,答应帮你不过是缓兵之计,真正杀招乃是明日趁你毫无防备之时。”
苏念惜点点头,“这一次的夏猎,除了殿下要选妃的传言之外,最大的变动便是从不随驾的皇后娘娘来到了猎场。以沈默凌的性子,他谋害殿下不成,势必会寻殿下的软肋动手。而他,最喜欢用毒。”
她指了指手边的食盒,“这个,就是我给莲蕊真人和沈默凌来陷害我的机会。”
裴洛意长眉微蹙,只觉原本安静下去的心扉又再次躁动地翻腾起来,哪儿都不痛快。
不知是因为苏念惜对沈默凌的过分熟悉,还是对这人不择手段如耗子一般于阴暗中不停地恶心手段。
静默片刻后,问:“念念,此番夏猎,我已布局杀沈默凌。”
苏念惜眼睛一瞪,本还想跟裴洛意说她后面的计划以及需要的帮忙,没想到骤然听了这么一句。
抬头看到裴洛意的神色。
募地笑开。
屈指又勾了下太子殿下腕间的暖玉念珠。
在他抬头时。
忽而仰脸,亲在了他的嘴角。
裴洛意眼睫一颤,募地垂眸!
苏念惜已退了回去,笑道:“殿下,杀他容易,可若是坏了如今朝堂平衡,让那害了我爹的人愈发蛰伏下去,我要何时才能为我爹报仇呢?”
裴洛意看着笑吟吟的小姑娘,青丝如云,披散在肩头,映衬得那双秋露色的眼睛,离于尘辉,分明是笑着的,可那眼底,却不见情念,不见生色。
“那你自己的噩梦,要如何解?”
第339章 是为了我吗?
苏念惜一怔,旋即眼底微涩,勾着裴洛意的念珠,却是轻笑。
“殿下杀他,是为了我吗?”
裴洛意没说话。
苏念惜再次笑开,将念珠往跟前拉了拉,轻声道:“怒发一冠为红颜,殿下这是要我做动摇国本的褒姒吗?”
裴洛意眉头微蹙,“又胡说。”
反手握住念珠,连同苏念惜不安分的指尖一起收进掌心中,沉缓道:“古来更朝换代,将罪名强加女子之身,不过是想以此遮掩真正得利者在潜力交替时,那些不堪摆于人前的手段罢了。你不是祸国殃民的人,我也非那儿戏社稷的糊涂之人。”
他看向苏念惜,“沈默凌是沈家摆在朝堂的靶子,真正为遮掩的,是躲在后头的三皇子。”
苏念惜募地反应过来,“沈默凌死了,三皇子便再躲不下去了?”
“是。”裴洛意很喜欢这小姑娘的玲珑剔透,一点即通。
苏念惜却微微皱眉,犹豫了下,还是看向裴洛意,轻声道:“可是我的那场噩梦里,沈默凌一直摄政十二年,还扶持了五皇子做傀儡……”
裴洛意眼神微凝,沉吟片刻后,道:“这便说明,他后来脱离了沈家掌控,并反噬了沈家与三皇子一脉。但他如今,已没有这个实力。”
说着,朝苏念惜微微一笑,“多亏了你。”
苏念惜眼眶一瞪,明白裴洛意在说她先前以玉真观一案挑拨了世家对沈默凌的信任,揭发宋家又让他无法顺利掌控清流一脉,如今更是身陷‘苏文峰通敌一案’备受圣人猜忌。
抿唇,却还是忍不住翘起嘴角,造作地晃了下被裴洛意握住的手指,笑道:“所以殿下想逼着三皇子走到台面上来?”
“嗯。”裴洛意将小姑娘的手握得紧了些,隔着念珠有些膈应,然而奇异的顶触,却叫两人拢在一起的手指仿佛更加亲密。
他继续说道:“还有苏文峰一案背后牵扯的势力,未尝没有拿沈默凌做靶子的意图。”
这件事先前苏念惜与裴洛意也曾聊过。
“是,将沈默凌扶持到高位,以便掩藏他们在暗中真正行事手段。殿下本想着是沈默凌不能动,不然只怕打草惊蛇,缘何突然间又要杀了沈默凌?”
裴洛意看着苏念惜,静默片刻后,道:“念念,你可曾想过,护国公身亡,或许与我有关?”
苏念惜眼瞳骤缩,募地抬眼!
裴洛意看她骤然崩裂的神情,握着她手指的指尖微紧,似是怕她会抽离而去。
不想,那原本被握着的柔软却忽而翻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背。
他眼帘微垂,又缓缓抬眸,看向苏念惜。
小姑娘的面色发白,却并无半分疏冷防备,只是认真盯着他,问:“殿下,我爹身亡之事,您到底知晓多少?”
其实麟德殿那一次,她以密信算计苏文峰,裴洛意知晓却并未阻拦,反而助她一臂之力,她便已隐隐猜到太子殿下怕是知晓些内幕。
裴洛意再次看向被握住的手指。
苏念惜并未疑他。
他长久以来的所谓保护,在小姑娘完全信任的目光下忽而变成了自以为是的笑话。
裴洛意再次看向苏念惜,对上那张有些急切的脸,忽而自嘲地笑了下。
苏念惜一怔,“殿下?”
却忽然被一双长臂揽过去,接着落入满是檀意的怀抱里!
她眼睛一瞪,只感觉圈着后背的手臂很紧,被迫仰起头,有些艰难地呼吸了一下,愈发不解地问:“殿下?怎么了?您难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
裴洛意还是没说话,只将人又抱得紧了些。
苏念惜神情都变了,扶住他的腰,很是戒备地说道:“别以为用美人计我就会投降啊!快老实交待!”
本是难得沮丧的太子殿下忽而被这句话给逗得笑出了声。
那笑声低幽,似林间春雪初融,带着凉意的山涧擦碰过丛林中静然而立的山石,碰撞出来的细小水花,全都洒落苏念惜的耳朵里。
她被激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伸手要去怕他。
却被松开来。
长呼吸一口气,便对上裴洛意含着浅浅笑意的眼。
仙尘展颜,何等惑人。
苏念惜捂住心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有气势地瞪眼,“不许用美色!”
裴洛意又笑了,摇摇头,收回手,道:“护国公离世太过仓促,我实在怀疑这其中另有蹊跷,便于春岁后派暗卫去了一趟风凉城。”
苏念惜神色一凛,方才的玩笑立时散去,再次看向裴洛意,这回并未主动开口。
裴洛意看着她脸上明显的紧张,顿了顿,再次说道:“暗卫查得,护国公在龙虎大战之前便受了伤,在战场上体力不支才被塔塔族敌兵偷袭以致重伤不治。”
就连方叔都不曾给苏念惜说过阿爹最后在战场是怎样遭遇。
听到裴洛意的话,她的眼前仿佛浮现阿爹跨坐马背,于沙场奋勇杀敌的英姿。
早已模糊的阿爹音容笑貌,陡然清晰!
她握着裴洛意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抠紧,指甲戳刺裴洛意的手掌。
他侧眸看了眼,另一手轻轻拍了拍苏念惜的手背,再次说道:“护国公乃是一军主将,重伤不治是个很大的疑点。我令暗卫继续探查,得知,护国公乃是中毒身亡。”
“!”苏念惜眼眶巨颤!
裴洛意不忍看她此时神色,可事情既然说开就不能再让她一知半解,继而说道:“而护国公中毒,则是因为,在龙虎山大战前一个月,受京中密函,令他夜袭塔塔族粮草安置之处。”
苏念惜忽而意识到什么,死死地盯着裴洛意。
裴洛意语声微缓,没有躲避苏念惜的眼睛,静缓开口。
“护国公对那封密函寄出之人十分信任,当即亲自点起先锋兵前往烧毁粮草,不想,却中了塔塔族早已布置下的陷阱,九死一生逃脱回风凉城后,在疗伤时,又被下了毒。”
“念念,那封寄给护国公的密函,是我的笔迹,盖着我的私人印鉴。”
“这世间,无人能仿。”
第340章 他要我
苏念惜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
不是为这事件中牵扯到了裴洛意,而是为她阿爹,为国为民赤胆忠心的阿爹!
她知晓阿爹是被谋害,却不知,阿爹竟然死于这样阴狠龌龊的手段里!
“阿爹……”
她想到阿爹扛着她,在朱雀大街上溜达时,笑眯眯地感叹——瞧这富贵安乐,太平盛世,多好啊!我家念念的好日子,爹爹来守护!
一个只盼着女儿能过着安稳日子的忠厚父亲,就这么,就这么……被,被害死了!
“阿爹,阿爹……”苏念惜喃喃,泪盈于睫,却怎么也落不下来,只抬眸看向裴洛意,无法接受地问:“为何啊?阿爹什么也没做错啊!为何?为何?!”
裴洛意再次将浑身颤抖的小姑娘揽入怀中。
苏念惜双手抓着他的衣襟,闭上眼,颗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
裴洛意垂眸,轻轻地摸了摸她乌发散落的后脑勺,什么也没说。
夜入亥时。
大多数营帐已熄了灯火,主账四周火坛明亮,能听到外间巡逻禁军的脚步,和更远处的马蹄,甚至林间野狗的嚎叫。
烛火幽微晃动,牵扯两人依偎身影如水波轻晃。
“殿下。”苏念惜抬头,“所以,阿爹之事,与杀沈默凌,有何关系?”
裴洛意没想到这小姑娘能这么快从痛苦中抽离出来,垂眸,对上她通红的眼睛,顿了顿,道:“如我先前与你所言,对方之势,不仅渗透御前与中宫,连中宫与风凉城都能下手,可见已庞大到何种地步。若是一味蛰伏,只怕对方真正图谋而起时,我毫无还手之力。”
他抬手,擦去苏念惜眼角的泪水,道:“可对方如今还要借着沈默凌这个靶子做遮掩,就说明他们还不能完全现于人前,所以,杀了沈默凌,逼对方动作。”
他收回手,再次看向苏念惜,“如此,才有可趁之机。”
这一手段,跟苏念惜方才算计悦嫔何其相似。
裴洛意颔首,“不破不立,沈默凌死了,这平衡才能打破。无论是三皇子一脉,还是那蛰伏于宫内的势力,我需要他们露出水面来。”
苏念惜已明白了裴洛意的目的。
心下虽悲涩未褪,已浮起几分敬佩。
受于困境,却不耽于困境。
无论什么局面,他都在竭尽全力应对,试图破局。
纵使毒意伏身,却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人,反而努力压制自己,甚至逼得这一身疮痍难撑。
这样的心性,怎么能是皇室这样龌龊之处养出来的呢?
她抿了下唇,道:“殿下,我从大伯手里换下来的几封信里,有个人曾与阿爹提及军营中有人要害他。”
这些信,涉及阿爹的身后名,以及整个苏家军的忠诚。
苏念惜从未想过,她会这般轻易地就将信的存在告诉了裴洛意。
说完后,却并未有自己所想的忐忑与懊悔。
便听裴洛意问:“何人?”
苏念惜看着裴洛意静如深潭的眼,沉默数息后,道:“塔塔族四皇子,仓木措。”
“哔啵。”
是账内的灯芯轻微爆开。
光影闪动,似何人不安的心绪。
裴洛意抬手,如苏念惜方才那般,握住她的手指,问:“护国公怎会与仓木措相识?”
光影恢复平稳,烛火安静燃于灯盏之中。
苏念惜看着裴洛意,眨了眨眼,片刻后,哑声道:“阿爹无意救过他,本以为不过是个寻常外族孩子,还与他有过一些寻常问候的书信。后来知晓他的身份,阿爹就不再与他来往,直到阿爹被害前,他给阿爹送信,提及军营中,有人要害阿爹,可助阿爹将人找出。”
裴洛意颔首,发现了其中的话锋,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提出帮忙,势必想从护国公手中获取更大的好处,但是却被护国公拒绝了,是吗?”
不然,苏无策不可能最终还是受算计身亡。
苏念惜眼眶再次一红,点了点头。
裴洛意看着小姑娘可怜的模样,心下微软,又问:“所以,他的条件是什么?”
叛国?谋私?荣华富贵?
就听苏念惜道:“他要我。”
本是神色静冷的裴洛意倏地抬起眼。
苏念惜又道:“他要阿爹将我嫁给他,他就会助阿爹找出内奸。”
说完,不见裴洛意回应。
朝他看去,“殿下,阿爹并未答应他。方叔说过,此人狡诈如狐,绝不可信。”
裴洛意看着苏念惜并未有任何异变的神情,强按下心头陡起的燥意。
点头道:“仓木措此举,本就是一盘棋。若得逞,你嫁与塔塔族,护国公身前身后名尽毁。若不得成,他冠冕堂皇置之不理,苏无策同样被害,南景痛失良将,于他一族,百利无一害。”
“果然狡诈。”苏念惜咬牙,眼现恨意,“他根本就是想用我做人质,逼阿爹叛国。可耻至极!阿爹竟然救了这样歹毒之人!”
见苏念惜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血肉,裴洛意压抑在血脉内的沸热竟缓慢地平息下去。
意识到他此时心境中隐藏的诡异,他垂眸,静缓地拨动手中念珠。
又听苏念惜道:“所以,殿下先前总是不愿娶我,是否也有这一层缘由?”
小姑娘本就七窍玲珑心,裴洛意开口时,便知晓不可能瞒过他。
看向那双泪目后水色潋滟的眼睛,点了点头。
苏念惜抿了下唇。
裴洛意看着她,说道:“对方算计东宫与护国公,若我所料不错,便是不想东宫有苏家军助力。然而你我婚事一定,便是苏家军与你已无干系,可以对方如此谋算心思,恐怕不会容你安然嫁入东宫。”
“我本想徐徐图之,可即已答应娶你,我便不能任由对方继续这般于暗中蛰伏。”
“杀了沈默凌,对方若不能现身,便势必会换个挡箭牌,无论如何,这水下之鱼,皆会动作。”
“到时,才是真正争夺之始。”
裴洛意很少一次说出这许许多话,然而不急不缓,入耳沉缓低稳,只叫听得人一颗心都跟着渐渐沉静下来。
他再次握住苏念惜的手,道:“念念,太子妃之位,比你所想,更凶险无数。”
苏念惜抬头,嘴唇微噏,“所以,殿下又要说……”
“所以,我想说,”裴洛意俯身下来,鼻尖抵上她的鼻梁,轻蹭了下,道:“念念,别怕,也别回头。”
苏念惜心下一颤,抬眸,对上近在咫尺的深眸。
耳边传来他低幽如蛊的声音。
“只看着我。”
“看着我,就好了。”
“念念。”
第341章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翌日,猎场四周彩旗飘飘,京城数得上的权贵几乎都齐聚在猎场西南边早搭建好的扇形观赏台前。
有那满脸兴奋的世家年轻子弟拉着身后的高头大马早已迫不及待,也有那满身绫罗衣衫的千金贵女三俩聚首欢声笑语。
长公主从后方来时,一路受无数人参拜问安,笑着一一免礼后,到了最前头的观赏位,就瞧见不远处圣人正跟旁边一身白衣的莲蕊真人说话。
当即暗暗翻了个白眼,对身边的无双道:“这大喜的日子,偏她一身白衣,这也就罢了,偏还摆出一副妖妖娆娆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庄重,圣人怎么就把她带出来了?当着这么多朝臣和命妇们的面,也不怕丢人。”
无双低笑,她不好置喙宫里的主子,便说道:“今儿个日头大,殿下您到亭子里坐一坐?”
长公主却没动,四处张望了一圈,问:“怎么皇后跟平安都没来?”
无双道:“皇后娘娘那儿听说是三公主身子不适,皇后娘娘不放心,正照顾着。平安郡主倒是没听说是怎么回事儿,奴婢遣人去问问?”
长公主蹙眉,“皇后一向把三娘养得很好,还没听说这孩子抱恙过,你亲自去问问怎么回事儿,再让人去看看平安。”
“是。”
无双应下,送长公主入凉亭与圣人说话,便悄声离开。
不久后,观赏台周边本说话热闹的少女们忽而发出一阵一场喧闹。
众人抬眸,只见往日甚少现身的太子殿下,穿了一身不同于以往的玄色劲装,暗金蹀躞束腰,长发高束,露出俊美无暇的面庞,平时瞧着羸弱却修长劲瘦的身段。
通身矜贵自在优雅,款步行于众人目光之下,仿若仙尘下凡,将世间所有光华全都齐聚一身!
凉亭内。
圣人眼神倏冷,长公主满目慈爱。
今日刻意一身白衣本想与那人相映成对的莲蕊真人,看着面若云巅雪的裴洛意,眼底的贪婪几乎漫出。
在人走进凉亭后,垂眸,似是随意地拨弄手中拿着的一个黄金八卦盘,嘴角微微勾起。
而此时猎场西北角的一处帐篷前。
一身精致装扮,却明显面容有些憔悴的周雅芙,看着前方站在一块说话的两人,第一次没绷住世家贵女的姿态。
“她怎么敢?!”
那副狰狞面孔,别说旁人,就是贴身伺候的婢女瞧见,都忍不住害怕。
一旁,苏念惜看着失态的周雅芙只觉新奇,上辈子,这人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高贵无双,何曾这般狼狈过?
摇了摇手里的缂丝纨扇,慢悠悠地说道:“周大娘子,我可曾骗你?你嫡母已经在与津南伯爵夫人商量你的婚事了。”
周雅芙目次欲裂,看那边说话间越来越亲密的嫡母与津南伯爵夫人,恨不能扑过去将人撕了!
攥着手指道,“不可能!我爹不可能将我嫁入津南伯爵府!”
苏念惜轻笑,“周大娘子若是如此笃定,那也不必我多操心了。也罢,今儿个打扰周大娘子了,前头正热闹,就先告辞……”
“慢着!”周雅芙上前就想拦人。
夏莲脸色一沉,“放肆!”
良辰似笑非笑地攥住腰间的短锏。
周雅芙心知这二人都有功夫,不敢真的对苏念惜如何,可看她那副高高在上一脸愚弄的神情,她便恨得犹如被烈火灼烧!
压不住恨毒地问:“都是你的算计,是不是!”
苏念惜失笑,纨扇摇了摇,瞥了眼那边的周夫人与津南伯爵夫人,道:“若非周大娘子自己撞上来,我怎能这么轻易就抓住你的把柄呢?”
周雅芙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苏念惜转过脸来,依旧一副慢声轻语的娇软语调,笑道:“你并非周夫人亲生,生母乃是周大人的表妹,对不对?”
周雅芙顿时满面惊恐,“你,你怎么可能知晓!”
苏念惜弯唇,“我知晓的可不止这些呢。”
她靠近周雅芙一步,又低声道:“我还知晓,你生母乃是在周大人迎娶周夫人之前生下的你,周家为保住周大人名声,去母留子,瞒着周夫人直到她过门生下了嫡子后,才将你送到周夫人跟前,做了她的长女。”
“那又如何!”周雅芙如坠冰窟,却不能轻易再露怯处,强撑着说道:“我就是周家备受疼爱的嫡长女!”
“备受疼爱?不见得吧?”
苏念惜看着周雅芙越来越白的脸,嘴角笑意残忍,“若当真疼你,周夫人缘何要与津南伯爵夫人相谈甚欢呢?”
周雅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下,却依旧摇头,“我爹不可能同意!”
“你爹不同意,那又如何?”苏念惜再次晃了晃纨扇,“你生母能够与你爹在迎娶正妻前便暗度陈仓,可见你爹对你生母是有足够情意。可就算有情,周大人当年为了迎娶周夫人,还是答应了去母留子。”
她歪着头,看向周雅芙,“你当真觉得,你一个身份不干净的女儿,能比得过周夫人带给周大人的好处?”
周雅芙死死攥住手里的帕子,没出声。
纵使被揭穿最大的秘密,她居然还能这么快地冷静下来。
苏念惜对她的佩服又添了几分,笑了笑,道:“其实你自己早就察觉了。不然怎么回自己出来钻营,以图婚事?”
周雅芙看向苏念惜。
数月前在护国公府吊唁时,这个貌若洛神的护国公府唯一嫡女还只会哭泣,满脸都是蠢色。
怎么不过短短时间,竟已玩弄人心到了这般地步?
她早就知晓了自己的秘密,却还任由她撞过去,然后随意布下一张网,就将她拢了进去,无法逃脱,只能任由她拿捏处置。
她沉默地看着苏念惜,忽而道:“你费尽心思布置此局,无非就是想以此来要挟我。”
“要挟?”苏念惜却笑开,不掩轻蔑地摇着纨扇,“周大娘子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句话暗藏的意思就是在说——你也配让我费心思要挟?
周雅芙的心口犹如被利刃剖开,伪装的高雅贵重全都破碎,露出她真正不堪为人所见的卑劣血脉。
然而,纵使如此,她却依旧没有大喊大叫,愤怒反驳,反而愈发冷静地看着含笑的苏念惜。
片刻后,问:“所以,你今日来寻我,是想要我做什么?”
第342章 我可不是那样的女人
苏念惜笑开,纨扇撩起的小风拂开她额边的绒发。
她朝周夫人那边又扫了眼,道:“我能叫你不嫁给津南伯爵府那纨绔子。”
周雅芙眼眶一瞪。
又听苏念惜道:“你让你爹吩咐钦天监的大人,今夜在篝火宴会上,说几句吉祥话。”
周雅芙问:“什么话?”
“怎么说嘛,就看你周娘子的文墨之能了。”苏念惜用纨扇掩面,再次靠近周雅芙,笑道,“而我要的,是圣人,将我赐婚东宫。”
周雅芙脸色一变,募地转脸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已站了回去,分明方才说了惊人之语,可面上却云淡风轻一派自然。
周雅芙心下隐颤,看不出苏念惜到底对东宫存了什么心思。
迟疑片刻后,“你的条件不够。”
不愧是你。
在听到周雅芙这句时,苏念惜竟有种诡异的‘心里期待被满足’的荒唐感。
周雅芙,怎么可能是轻易被人拿捏的人呢?
她就像那无间里的贪食鬼,肚子吃得撑破了,也要拼命地往嘴里塞。贪婪之欲,她根本压不住。
苏念惜低低一笑,也不等周雅芙再开口,便说道:“赐婚之后,我会说动长公主保媒,将你许配给沈默凌。”
周雅芙猛地抬头,差点又一次失态!
顿了顿,才说道:“你所言当真?!”
苏念惜看着对沈默凌这般情深模样,笑了笑,点头,“自然。”
——只要他那时候还活着。
周雅芙的神情明显变得动摇,她不敢信苏念惜的空口承诺,却又不愿轻易放弃这样一个机会。
因着上一回马球赛算计苏念惜不成,她去摄政王府求见,已被沈默凌拒之门外数次。
再这么下去,她若真的被嫁给津南伯爵府那个畜生,岂不是再没有能见到沈默凌的可能?
想到那个寒冬腊月里,曾给她递来一个手炉的俊朗男子。
周雅芙知晓,自己的心思,再一次被苏念惜捏在了指间。
这个笑意盈盈的平安郡主,早已笃定,她会心甘情愿地走进她布置好的棋盘上,做她为达目的的一颗棋子。
片刻后,缓缓松开攥着的帕子,道:“郡主,莫要食言。”
苏念惜眼底幽光一闪,莞尔展颜,摇着团扇看着孤注一掷的周雅芙,点头,“那就静候周大娘子佳音了。”
……
“咻——”
一声响箭放入半空,早就等不及的世家贵胄全都打马进了圈好的皇家猎场内,一众奴仆护卫紧跟各自主子后头。
观赏台上,长公主瞧着裴洛意,露出几分心疼,“这样大热的天,你身子素来又不好,略坐一坐就回去歇着吧!”
裴洛意一笑,正要说话。
旁边,莲蕊真人笑道:“今日风和日丽,正应天象之吉。太子殿下近日瞧着气色甚佳,不妨下场与民同乐,亦是替圣人昭显皇家恩德。”
这话瞧着像是夸赞,实则却精准地戳了圣人的肺管子,他沉着脸,垂眸喝茶。
裴洛意已说道:“儿臣久不曾练习骑射一术,下场若是一无所获,反伤皇家脸面。便不献丑了。”
莲蕊真人看他半分眼神都不给自己,按着罗盘的手指微微扣紧。
再次笑道:“殿下何必自谦,谁不知晓在皇后娘娘的教导下,殿下自小精于六艺。”
长公主的脸已拉了下来,目含警告地看了眼莲蕊真人,转而对圣人笑道:“那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大郎自打去浮云寺,除了经书木鱼,何曾摸过其他的?圣人就别为难他了。”
被这般说,裴洛意的脸上依旧一派清冷淡漠。
裴明道扫了眼这从容贵雅的太子,又饮了一口茶后,抬头,道:“太子不妨也去试一试。”
长公主一急,正想说话。
裴洛意已站了起来,“是,儿臣领旨。”
“大郎,你……”长公主跟着站了起来,却收到裴洛意看过来的目光,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脸色迅速变化,十分‘为难’地再次说道:“林间许有凶兽,你可千万要当心。”
裴洛意垂首,“是,姑母安心,侄儿会小心。”
说完,又朝圣人行了一礼,径直出了凉亭,拉过玄影牵着的马,翻身而上时,飒然英姿,惹得一群贵女们又是呼声不断。
苏念惜刚进入观赏台,就被这异常兴奋的叫声给惊了一下,不想一抬眼,就瞧见了太子殿下跨坐一匹大夏龙雀,宛若子龙在世,朝林间纵马而去!
“?”
她看着那道鸿影直到不见,才缓缓歪头,疑惑地问身旁的夏莲,“方才那是太子殿下没错吧?”
他不是风吹就倒的仙人吗?怎么还能骑马?
夏莲尚未回答。
前头,无双姑姑走过来,笑道,“郡主可算来了,殿下惦记您许久了。”
苏念惜收回目光,莞尔一笑,颔首:“叫殿下久等,实在惶恐。我这就去给殿下请罪。”
去被无双拦住,“郡主莫急,殿下此时正在伴驾,怕您去了不自在。那边有早安排好的观赏台,郡主不妨去那处等候?”
苏念惜一笑,正要应下。
就听身后传来一道不算客气的问声,“你就是平安郡主?”
苏念惜转身,瞧见一身着大红骑装,手持马鞭,瞧着很有些英丽的女子,身旁还跟着几个同样骑装的世家子。
几人目光落在苏念惜的脸上,顿现惊艳。
其中一个正是先前在芙蓉园对苏念惜有点儿‘想入非非’的纨绔,嘴巴一咧,热情上前,“拜见平安郡主,久闻郡主大名,不想今日能在此相遇,实在有幸。”
苏念惜实在太熟悉这种觊觎的眼神了,纨扇一摇,遮住半面,还未开口。
那女子已皱起了眉,不满地横了眼那纨绔:“老三,你怎么回事儿?怎么见了女人又走不动道了?忘了弟兄们今日的赌约了?”
纨绔当着苏念惜跟前被下了面子,有点儿不痛快,皱眉道:“胡说什么?郡主身份尊贵,我等行礼问安不是应当?再说了,你不是女人?”
那女子立时一脸的嫌弃,“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把我同京城那些只会葬花掉泪,见到男子便摆出一副欲拒还迎模样的娇滴滴女子相提并论!”
苏念惜眉头一挑,看了眼手里遮面的纨扇。
不想那女子又转过脸来,朝苏念惜道:“郡主莫要计较,老三向来说话没规矩,我做兄弟的,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纨绔脸一黑,“谁要你替我说话,你……”
话没说完,被女子胳膊肘戳了下腰,痛得一下没了声儿。
她又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鞭子,对苏念惜道:“郡主娇贵,日头晒久了怕是要发昏,我们就不打扰了,还要去猎场上见真章呢!”
看似率性自然,实则耀武扬威。
苏念惜摇了摇团扇,看着一群人进入猎场,问身边的无双:“姑姑,那是?”
第346章 对弈
观赏台上。
苏念惜与纪澜面前正摆着个棋盘,苏念惜执黑子,纪澜执白子,两人正在下……五子棋。
“哒。”
苏念惜放下一颗黑子后,高兴地笑弯了眼,“承让,我又赢了。”
纪澜看这如花的笑颜,亦是心情愉悦,拱了拱手,“郡主棋艺高超,在下望尘莫及。”
苏念惜被逗得笑若银铃,将连线的黑子放进棋盒里,一边笑道:“纪大学士这是让着我呢。”
纪澜一笑,放下一颗白子后,道:“郡主可知,此番夏猎,圣人有意选出风凉城主将?”
苏念惜笑容微敛,看向纪澜,又弯起唇,放下棋子后才说道:“听长公主殿下提过一句。只盼圣人能点个厉害的将军,能好好地带着风凉城的叔叔伯伯们镇守边关,护我南景百年太平。”
纪澜在这张单纯赤诚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破绽。
笑了笑,拿起棋子:“没想到长公主殿下竟然连这样的事都告诉郡主了。”
将白棋放下,堵住了苏念惜连线的三颗子后,又道:“那长公主可曾告诉郡主,皇后娘娘有意为太子选妃之事?”
苏念惜鼓了鼓腮帮子,捏着白子盯着棋盘,似乎不知往哪儿下。
左右踌躇后,放下,这才说道:“听说了。”
看她神色并无起伏,纪澜眉梢微挑,将白棋又随手下到另一处,道:“宫中除了最小的七皇子,其他皇子都早已成婚生子,这些年皇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为太子的婚事一直愁眉不展,不想太子殿下忽而有了立妃的意愿。”
笑着看又连成一线的黑子,慢悠悠地说道:“也不知是不是哪里撞了桃花运,终于叫咱们这位四大皆空的太子殿下动了凡心了。”
苏念惜兴高采烈地收着棋子,点头,“是啊,怎么会突然间就要立妃呢?还真是奇怪。”捏着颗黑子往前探了探,压低声音问:“纪大学士可有听说皇后娘娘看中哪些贵女吗?”
偏过头的纪澜眼底微光一闪,随即失笑摇头,“这等秘事,我怎能轻易知晓。不过,京中待字闺中的妙龄女郎也是不少。”
他的目光扫过苏念惜凝脂般的面庞,“譬如,郡主。”
“我?”苏念惜笑了,轻拍了下棋盘,“休要拿我取笑,这棋大学士还下不下啦?”
纪澜看了眼面前被摆放的杂乱无章的白棋,笑着摆摆手,“甘拜下风。”
“什么甘拜下风?”长公主笑着走进来,一见到苏念惜就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行礼,“天气这样热,难为你跑这么远。昨儿睡得可好?”
纪澜行礼过后,道:“那在下就不扰两位殿下兴致了。”
长公主扫了他一眼,“你今儿怎么不去猎场?”
纪澜摇头,“殿下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去了让别人猎吗?”
长公主哈哈一笑,点了点他。
待人走后,又拉着苏念惜坐下,压着嗓子关切地问道:“大郎要选妃的事儿,可是你与他商议好的?”
苏念惜的目光落在慢步离去的纪澜身上。
听到长公主的话,才收回视线,笑道:“太子殿下竟然没有同您通过气吗?”
长公主失笑,拍了下她,“马球赛那会儿他还不肯松口,哪成想一转身就让皇后准备簪子。这孩子,向来有主意也不告诉人,叫我们跟在后头操心。你可千万别学他!平白叫我们老人家担惊受怕的。”
苏念惜轻笑,“殿下也是怕您和皇后娘娘着急。”
“越不说我们不是越着急?”
“那下回我劝殿下几句?”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最贴心。咦?那底下的野鹿,竟是大郎猎得?”
“呀,还真是的,太子殿下果然神勇无双呀!”
观赏台台阶下,纪澜转脸,扫了眼观赏台上被玄影卫抬出的野鹿,目光一转,又看向上方与长公主一起热切地看着那野鹿的苏念惜。
片刻后,慢慢勾起了唇。
转过台阶,走到一无人处,身后跟过来两个不起眼的宫人。
纪澜背着手,慢吞吞地问:“查到什么了?”
其中一个低声道:“钦天监预备在今夜篝火宴会上进言,有福星可破白虎煞紫薇之凶。”
“哦?”
纪澜站住脚,随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儿。
朝观赏台那边看去,片刻后,轻笑道:“不得了了,我怕是被她瞧出端倪了。”
另一宫人脸色一变,“主子,是否需要杀了?”
纪澜歪过头,想了想,摇头,“难得这么有趣的,杀了有点儿可惜。嗯……不过么,却也不能叫她去了东宫,毕竟是我先看中的人啊!”
转过身来,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后日的计划,提到今夜。”
那宫人脸色不变,垂首应下,“是。”
纪澜背过手,又哼起他那不知名的小调,慢悠悠地朝前方走着,便见一群花枝招展的贵女正聚在一块儿说笑。
他微微俯身,朝众人行了一礼,说不出的风流雅意,惹得一众轻呼。
有人含羞带笑地上前询问:“纪学士,听说你琴艺一流,不知我等可有幸,能听闻一回?”
纪澜一笑,“愿为诸位娘子献丑。”
随着太子殿下的第一只野鹿被送到了观赏台上,越来越多的猎物被送到了观赏台前。
野鸡野兔野鸟最多,还有不少的野狗野狐等,如虎狼那些凶兽,早在夏猎开始前就已被驱逐。
这夏猎本不过是皇家的一场游乐,断不会容许猎物伤了贵人的事件发生。
晌午过后,日头还是热了起来,苏念惜受不住,便回了营帐歇息。
直到日影西斜,才不情不愿地被夏莲从床榻上拖起来。
“殿下,西南广场那边已开始筹备篝火晚宴了,您再不起来就要迟了!”
苏念惜撇撇嘴,用香汤漱口后,迷迷糊糊地问:“今日是谁得了头筹?”
夏莲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说道:“是摄政王。”
“嗯?”
苏念惜皱了皱眉,又问:“太子殿下呢?”
夏莲摇头,“殿下晌午过后便因身子不适回了营帐,之后一直不曾出现。”
还泛着迷糊的苏念惜顿时清醒过来,“怎么回事儿?”
夏莲还不等开口,就听外间有人问:“郡主此时可便见客?”
是青影的声音。
碧桃就站在门口,掀开一看,对苏念惜道:“郡主,是太子殿下。”
苏念惜接过夏莲递来的外衫穿好,随意地将长发束起,点点头,“你们去外面守着。请殿下进来。”
第348章 指环
“咔嗒。”
苏念惜打开那个巴掌大的小木盒,发现是一枚绞丝金指环,做工极其精致,瞧着并无什么不妥。
苏念惜好奇地拿起来,放在鼻前闻了闻,有淡淡的檀木香气。
这时夏莲走进来,瞧见她捏在手里的金指环,有些讶异,“郡主这指环从何而来?”
苏念惜笑着点了点桌上的木盒,“太子殿下方才给的,让我今夜参加篝火宴会务必佩戴。”
说完,就见碧桃瞪大眼,旋即捂住嘴,又喜又羞的模样。
苏念惜叫她闹了个满头雾水,“怎么了?”
碧桃脸红红地低声道:“郡主,在我的家乡,有送指环以表倾慕之意呢!太子殿下送您指环,这分明是向您表白心意呀!”
苏念惜眉梢一挑,“哦?”
再次看向指环,璀璨的晚霞透过帐篷渗进来的一点红光,在金色的指环上泛出一点靡丽光彩。
她笑了笑,将指环往手指上套……套不进去?!
她震惊地看着自己肉乎乎的手指!
夏莲连忙过来,接过那指环,挑了个最细的食指套进去,笑道:“郡主这阵子气色好了许多,是好事。”
苏念惜嘴角抽了抽,竖起食指看了看那缠成几股的指环,片刻后,轻轻笑开,道,“去把那串菩提木的念珠拿来。”
将念珠套在腕间,她理了理身上粉紫大袖襦裙,又理了理头上的发髻,她抬起头,看着在广场上燃起的巨大火堆,轻声道:“走吧。”
另一头,莲花顶的帐篷中。
莲蕊真人抬手理了理身上玄色的道袍,又对着西洋镜摆正头上的白玉子午簪,忽而发现眼角多了一道皱纹,猛地凑近镜前!
身后伺候的几个同样身穿道服的小宫女顿时吓得瑟瑟发抖。
果然,莲蕊真人转过身来,眼色已狞,正要开口。
“唰。”
帐帘被掀开,沈默凌毫无避讳地直接走了进来。
莲蕊真人顿时斥道:“摄政王也太过目中无人!”
沈默凌却根本理都没理,只扫了一圈,“都下去!”
一众宫女立时鱼贯而出。
莲蕊真人冷笑,却到底没有反驳,转而道:“这个时候,还劳烦王爷到我这儿来,不怕叫人多眼杂,传到圣人耳中?”
“圣人由皇后伴驾,已往篝火场去。”沈默凌冷漠道。
莲蕊真人脸色一变,一掌拍在身边梳妆台上。
沈默凌眼底掠过讥讽,又道:“皇后一除,你在宫中地位再无人能撼。所以,今夜机会,绝不能失手。”
“王爷就为这事儿特来叮嘱我一声?”莲蕊真人呼出一口气,又做出一副清淡高雅的姿态,“那王爷未免也操心太过。”
沈默凌看着她,“我来是要告诉你,别动苏念惜,她是我的!”
莲蕊真人心下嘲弄,为了这么个贱坯子,倒是费尽心思。
也没应,只看着他异常苍白的脸,笑问:“王爷今日不顾伤势,在猎场上大显身手,莫不是为了今夜在圣人面前求个恩典?”
往年夏猎,每日狩得猎物最多者,圣人都会格外给个恩典。
沈默凌心思被猜到,却并不想与她废话,只冷冷地看着她,“杨蕊,你如今的命是我给的,我自然也能拿走。我容你放肆,不代表你就能做主子派头。”
莲蕊真人的脸倏地沉了下去。
沈默凌转了转拇指上扳指,又道:“我吩咐你什么,你就做什么。再耍心思,别怪我无情。”
说完,转身离去。
“哐!”
莲蕊真人猛地砸烂了手边价值千金的薄玉胎莲花灯盏。
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宫女刚进去,就听她怒骂,“下贱的东西!也敢来拿捏我?不是我,你沈家跪在长安门前给百官舔鞋都不配。腌臜种!遭瘟的野坯子!”
竟是将从前在市井里学的那些脏话都骂了出来。
那宫女吓得直接跪下。
莲蕊真人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问:“问清楚了?”
宫女连忙点头,“打听清楚了,平安郡主进献的糕点会从御膳房直接提到皇后娘娘那儿。”
莲蕊真人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狞色,将先前沈默凌给她的瓶子交给那宫女,低声道:“你知道怎么做。”
宫女浑身发抖。
莲蕊真人一把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做成了,你在宫外的一家人荣华富贵。做不成,我让人把你弟弟也带进宫里来!”
“娘娘不要!娘娘恕罪!我家三郎才八岁,他,她什么都不懂,您放过他!奴,奴婢去……”
莲蕊真人这才松开手,又理了理自己身上的道服,想到那谪仙今日宛若青松的身影,心如甜蜜,满意地走了出去。
……
“神明鉴此牲口,愿天地祥和,伏望天地先祖之灵庇佑吾皇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广场上,巨大的篝火前,一方长长的条桌上,摆着各类猎物酒水瓜果,裴明道领着王钊斓站在条桌前,持香九拜后,由两人身边的管事宫人将香插入条桌上的香炉内。
之后裴明道解下腰间挂着的络子,王钊斓同样递出一个随身佩戴的荷包,再由宫人扔入篝火中。
火舌一闪。
“祭成——启——”
随着太常寺卿周礼的一声长喝,跪在两边的所有人全都站了起来。
裴明道转身,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不远处一身玄衣的莲蕊真人身上,露出几分惊喜,笑着点了点头,又对四周道:“今日与民同乐,诸位不必拘礼,只把朕当作寻常之人便可。”
一众朝臣皆笑起来。
高卢是个有眼力见的,当即说道:“这可是圣人自个儿说的,诸位大人可都听见了!待会儿臣找圣人拼酒,谁都不许拦!”
几位年纪大的老臣没有来,如高卢这种手握实权的朝臣便成了众臣之首。
楚巍在一旁笑着摇头,“高大人可别小瞧了圣人,圣人当年可也是千杯不倒,哪怕护国公在世时都比不过,就你这酒量,还想跟圣人拼酒?”
“哈哈!”
裴明道被逗笑了,点了点高卢,“你来!朕岂能怕了你了!”
“来就来!来人,换大海碗!”高卢直接站了起来。
随着这一声吆喝,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杀鸡宰鹿,炙烤火热。
苏念惜坐在角落里的小桌前,一边吃着酥山,一边悄悄地对夏莲道:“我怎么瞧着,高大人这一出,像是太子殿下安排的呢?”
第349章 俯首
夏莲轻笑,将她吃了一半的酥山拿走,换了温和的果酒和精美菜肴,道:“郡主待会儿还要进献皇后,莫要贪凉,闹了肚子,耽搁了正事。”
瞧着比自己还紧张的夏莲,苏念惜失笑,将桌上的点心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笑道:“又不是第一回了,别自个儿慌了手脚。”
夏莲还想说话,可嘴里被塞了吃食,无奈看了眼苏念惜,往后退开。
苏念惜单手撑着下巴,朝上方看去。
目光落在莲蕊真人身上,眉梢一挑,眼底冷意浮起。
——素来素雅如莲的莲蕊‘仙子’,今儿个居然换了一身玄衣?
冷笑一声,转过脸,却对上了不远处周雅芙的目光。
她低低一笑,朝她遥遥举杯。
周雅芙一僵,掠开视线。
“太子殿下到——”
这时,唱礼内官高喝。
众人侧目,就见一身华美之色的裴洛意,自篝火边缓步走来。
眉眼依旧清冷含霜,可紫玉发冠束起所有的头发,露出了他往日不曾为外人仔细窥探过的琅嬛五官!
行走间,腰带间悬挂的玉珏如缓水浮动,端的是贵雅自持,流云写意。
猎猎火光下,犹如画里走出的神仙人物。
本是觥筹交错的篝火场上瞬间一静。
有人看呆到手里的酒盏都掉落。
“当”一声响,惊醒了不少人。
苏念惜环顾一圈,忽而极其不爽地低低‘啧!’了一声!
“儿臣来迟,请圣人恕罪。”他插手行礼,微微俯身,那弓起的后背流畅而欣长。
不远处,林燕的眼睛几乎都要贴在太子殿下的身上!
正与高卢饮酒的裴明道扫了一眼,视线掠过那张人间无两的脸,闪过一丝厌恶。
还没出声,就听高卢笑道:“嚯!好香的肉!这野鹿,莫不是太子殿下亲自炙烤?”
众人的目光这才落在那后头由玄影卫抬过来的野鹿上。
炙烤过的肉香浓郁,几乎散逸整个篝火场!
裴洛意微微颔首,“儿臣多年来一直不曾孝敬御前,今日以此薄物,聊表儿子多年愧疚之意。还请圣人莫怪儿臣手艺粗糙。”
这番话,不止圣人与皇后,连莲蕊真人和高卢等朝臣,都露出讶色。
——素来清冷高傲的太子殿下,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讨好圣人的事儿来?
唯有苏念惜,低低笑开,转了转指尖的酒盏。
就听夏莲又轻声道:“太子殿下是为了能让圣人答应赐婚,故意这般服软吧?真是为了您,用尽心思了。”
苏念惜横了她一眼,“你今晚话有点多。”
夏莲轻笑,“奴婢是替郡主高兴。”
高兴吗?
确实是高兴的。
本是云端之上的谪仙,却为她纡尊降贵,为她伏低做小。为她放弃了原本的高傲与清离,入了尘埃,受芸芸众生的七情六欲评判。
可她……怎么这么不痛快呢?
捏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后又一抬手,直接将酒灌进了口中!
“郡主!”夏莲低呼,“您酒量浅,不可这般饮酒。”
“无妨。”苏念惜放下酒盏,摆了摆手,“一杯果酒而已……”
“好!”
那边,高卢带着几分酒意地大笑道:“殿下一番孝心,至真至善!听说今日这第一匹野鹿也是太子殿下猎得,可见我朝国运安稳,实乃社稷之福啊!”
他说得高兴,可没见圣人的脸都沉了下去,还转头大喇喇地催促,“圣人,这鹿闻着就香,您待会儿开得分臣头一份啊。”
被后头楚巍轻拽了下。
长公主坐在一边,笑道:“这头一份哪能给高大人?听说今儿个可是有人猎了足足十九只猎物,乃是这夏猎第一日的头魁,真真是骁勇无双!怎么说,都要将这头一份赏给头魁才是。”
“啊对对对,瞧臣糊涂了,怎好夺头魁之彩?”说着看向赵德宁,“赵总管,今日头魁是?”
赵德宁一笑,躬了躬身,道:“回高大人,是摄政王。”
高卢眼睛一瞪,“哦?”
至此,若是苏念惜再看不出高卢与长公主的一唱一和,便是傻子了。
只是此局,缘何要将沈默凌拉入?与太子杀他计划是否有关?
她又饮了一盏酒,正要看主台前权利中心各人如何机锋回转。
忽见自己套在食指上的指环闪过一道流光。
她愣了下,再看过去时却又是寻常,眨了眨眼,只当自己看错了。
那边,沈默凌已从场外大步走进来。
行礼过后,竟站在了太子身边,气势毫不相让。
苏念惜眼底浮起冷意,再次端起酒盏,被夏莲按住了手臂。
“摄政王今日狩猎得了头魁?”高卢喝得有些大,醉醺醺地走过去,笑着问。
上首,圣人也喝得有些多了,坐回龙椅里。
莲蕊真人正盯着太子今日身上穿的木槿色长衫,等回过神来,那边,皇后已端着醒酒汤送到了圣人口边。
她眉头一蹙,立时想要上前,却被一旁的采薇与玉树齐齐拦住。
眼看着圣人就着皇后的手喝了醒酒汤,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握住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只觉不对,还想出声。
那边,高卢再次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沈默凌的胸口,“一直以为摄政王善权谋,没想到打猎竟也是一把好手!下回若有机会,请摄政王来大理寺的演武场,咱们过过招!让我也见识见识摄政王的功夫!”
他那铁锤一般的拳头打哪儿不好,偏生打在沈默凌的伤口上!
本就因狩猎挣裂的伤口才包扎好,这回又被捶开,沈默凌当即脸色一黑。
往后退开一步,忍痛冷声道:“多谢高大人抬爱,我这几分拳脚功夫不过护身罢了,不敢在高大人面前献丑。”
“摄政王谦虚了不是?这么多的猎物,怎能是一般功夫?”高卢还想上前。
沈默凌忽而插手朝上方的圣人道:“臣今日能狩得诸多猎物,皆因圣人福泽披露四海,南景江山繁荣昌盛,众生可安稳繁衍,臣才能得今日所获。”
高卢一听,嘴角都抽了两下。
这么两句话,直接把太子进献野鹿的功劳给抹了。
龙案后,圣人此时酒意酣然,握着王钊斓的手,脑袋也昏昏然,听了这番话更是正中心怀,龙颜大悦地点头,“今日既然摄政王猎得头魁,按例该赏。不知爱卿想要何赏赐啊?”
沈默凌看了眼一旁纵使被圣人刻意忽略也依旧荣辱不惊的裴洛意。
故意讥笑一声。
随后,跪地道:“启禀圣人,臣今年已过弱冠,却尚未成婚,请圣人为臣赐一桩良缘。”
第350章 七星连珠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周雅芙失态地差点要站起来!被身旁的周夫人扫了眼,只能咬着下唇死死看向跪在场中的沈默凌!
龙案下首,莲蕊真人亦是蹙眉看向沈默凌!
他怎么突然闹这么一出?!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要借今日苏念惜贪图太子妃之位的计划,将苏念惜这个下贱坯子彻底踩到脚底,到时候自然不用再担心一个戴罪之人的威胁逼迫。
更能借此机会,将她送给沈默凌做个玩意儿,讨个沈默凌的好。
可若是沈默凌自个儿坏了计划,请旨将苏念惜赐婚给他,那她岂不是这一辈子都要握在这二人手里了?!
不等圣人开口,便笑道:“圣人,贫道昨夜观星,瞧见天际有紫气东来,乃是大大的吉兆。”
“哦?”
圣人最关心天地之象,闻言果然被转开了注意力,朝莲蕊真人看去。
采薇与玉树无法再拦,莲蕊真人顺势走到龙案前方,俯身行道家礼,一身玄色道袍衣袂飘飘,令她清美面庞无端多了几分妖艳。
圣人一时看得出了神,无意识松开了王钊斓的手,朝她招了招,笑问:“来朕跟前说,是何吉兆啊?”
王钊斓看了眼,垂眸,采薇与玉树对视一眼,皆是沉脸。
莲蕊真人眼底闪过得意,又朝前两步,几乎要与皇后并肩于圣人另一侧时。
人群里忽而传出一阵惊呼。
“噼啪!”
那燃烧的火堆,忽而爆出巨大火星。
不等众人惊慌,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啊!紫,紫气?”
莲蕊真人回头,便见一缕紫色的气息,从那燃烧的火堆里袅袅升起。
立时心喜,暗道,沈家这帮人做事果然靠谱。她不过是递了个话头过去,他们就将为她助了这么大的力。
笑道,“圣人,您瞧,贫道所言吉兆已入南景,此紫烟乃是天道赐福,为圣人……”
话没说完,陡然僵住!
视线顺着一直上升到半空的紫烟往上,便看烟雾散去的辽阔夜幕之下,七颗明星连成长串!
“七星连珠!”
钦天监一位官员忽而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喊:“紫气东来,七星连珠,这是……明主降世!明主降世啊!”
他说着,便朝圣人跪了下来,满脸的亢奋,“吾皇万岁!七星连珠,乃是明主之兆!这是南景的大福……啊!”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
却不料,被沈默凌一脚踹倒在地,“妖言惑众!罪该当诛!”
那年轻官员直呼冤枉,不想抬头,却见上首圣人的脸色竟已铁青!
长公主更是一掌拍在桌案上,怒斥,“放肆!胡言乱语!来人,还不快把这满口荒唐的庸才拖下去!”
禁军立时上前,将那不知所以之人拖了下去。
本是喧嚣热闹的篝火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唯有柴火爆裂,徐徐紫烟燃烧升空,映衬那七星连珠,奇妙玄幻,却又震荡当朝天子权威之力。
在场之人,凡是涉及权势中心之人都知晓,当年,圣人能问鼎宝座,便是以‘七星连珠,明主出现’的祥瑞加身,得到天道承认,才拿到了玉玺与遗诏!
圣人素来以天道之子自称,故而极好修仙问道,是为天道正统之意。
如今,这‘七星连珠’再次当着众目睽睽现于世间,莫非预示‘当今昏庸,要以明主替代’之意?!
而这明主能是谁?
众人目光皆投向站在场中这位近日在朝堂愈发显出储君之威的太子。
到底谁这般恶毒,要如此算计太子?!
长公主募地瞪向方才提及‘紫气东来’的莲蕊真人!
却不知,莲蕊真人此时也已后背生寒,手心冒汗!
素来对她宠爱有加的圣人此时看着她的眼神,分明冰冷如死物!
——为何会出现七星连珠!!那个钦天监的蠢材偏还提及紫气东来,将她牵扯进去!分明是故意害她!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
嘴唇微颤,勉强一笑,轻柔道:“圣人,七星连珠,祥云来……”
裴明道已不再理她,转而看向前方一直云淡风轻的裴洛意。
火光之中,紫气萦绕,头悬七星,赫然一个‘明主’之象!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沈默凌插手,“圣人,方才那根本就是小人蓄谋不轨之言。明珠不过星象,怎能与天道正统想媲美?此等妖异之景,只需圣人正统之道驱除便是!”
‘驱除’二字已让他歹意昭然若揭。
长公主满面怒容,喝道:“摄政王,你好大的胆!”
沈默凌却丝毫不惧,反而讥讽地看向裴洛意,问:“太子殿下以为呢?”
一直不曾开口的裴洛意缓缓抬眸,手中念珠静然晃动。
人群中,苏念惜神色平静不见半分忧色,然而……夏莲垂眸,却看她,捏着酒盏的指尖,已隐隐发白。
“圣人。”
钦天监监正空心法师忽而站起身,躬身道:“圣人,摄政王所言不错,这七星连珠也不过是天道所赐星象,要破星象,并不难。”
众人一惊,又纷纷朝空心法师看去。
沈默凌则是微微皱眉——空心法师怎会为他说话?
空心法师本是浮云寺方丈,后被圣人请入天坛,执掌钦天监,乃是年过半百面容慈善的一位老僧。
他常年于天坛修佛,伴驾之侧也少言语,更不跟其他官僚来往密切,虽是佛门,却兼修佛道两门,法力高深,十分得圣人看重。
见他开口,裴明道立时问道:“如何破?”
“请圣人稍候。”
空心法师走到了那燃烧紫气的篝火边,竖起佛掌默念片刻后,转身问周围的一众宴饮之人,“在场之人,可有哪位是甲午壬申之时生?”
苏念惜愣了下,忽而意识到什么,抬眸,看那边依旧静默立于憧憧火影中的太子殿下。
微微弯唇,与另外几人站了起来。
男女年纪各不同,共七人,来到了空心法师近前。
一旁,沈默凌看到走出来的苏念惜,只觉不对,看了眼那边与几人低声说话的空心发誓,又瞥了眼身旁依旧毫无波澜的裴洛意,皱了皱眉。
那边,空心法师一一询问过几人后,最后留下了三人——包含苏念惜。
沈默凌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下意识上前一步,就听一旁的太子殿下淡声道:“沈王爷,孤劝你,莫要轻举妄动。”
分明语声冷清,可沈默凌却听出了其中毫无遮掩的萧杀之意!
他眼神一厉,横目望去,“你想干什么!”
裴洛意抬眸,对上他的眼,倏而拨下一颗念珠,低低勾唇。
沈默凌眼瞳一缩!
下一刻,就听那边的空心法师肃穆道:“请郡主将贴身物事,置于篝火中。”
前面两人已将各自贴身携带的配饰丢在篝火中,并无任何反应。
苏念惜缓步上前。
看着那艳丽的火色中缓缓升起的紫烟,又看半空中耀耀长空的连珠七星。
弯了弯唇。
将食指上套着的金戒指摘下,丢进了紫烟升腾之处。
火光摇曳。
并无动静。
沈默凌暗暗松了口气,嘲讽开口,“也不过如此……”
“啪!”
第353章 你敢下毒!
王钊斓皱眉,只觉这妖道心思歹毒,定然不存好意,正想拒绝。
却听裴明道说道:“这倒是不错,你要如何赐福?”
莲蕊真人一笑,接过旁边宫人捧来的拂尘,朝苏念惜笑道:“请郡主上前。”
苏念惜看向面上含笑目中藏毒的莲蕊真人,微微一笑,正要走过去。
耳畔传来太子低声,“莫怕,我在这儿。”
她唇角一翘,“嗯”了一声,上前,屈膝拜下。
王钊斓先走到了她的身旁,略含警惕地看向莲蕊真人,“这孩子性子娇憨,又是命定的福星,只怕福泽太厚,反伤其身,真人这赐福……”
“娘娘不必担心,贫道不会伤了您未来的儿媳妇。”
莲蕊真人玩笑了一句,打断王钊斓的话,只将那拂尘往苏念惜周身轻轻一扫,道:“扫除秽尘,以清净之身,入皇家之门。天道赐福,盼郡主顺应天命,为皇家带来绵延福泽。”
这话,分明是说给裴明道听的,暗示苏念惜要好好地为天子克制住太子这颗煞星!
裴明道听着顺耳,笑着点点头,“甚好!”
王钊斓的脸色有点儿难看。
不想,莲蕊真人收回拂尘,又朝她道:“还请皇后娘娘赐郡主一物,可压郡主所带福瑞。”
王钊斓本是准备了凤蝶金簪给苏念惜做儿媳妇的定婚礼,可莲蕊真人这么一出,她的煞费苦心倒给她做了锦绣。
正在迟疑,一旁的苏念惜却已拜下,“臣女恭谢皇后娘娘。”
王钊斓看她黑澄澄的眼里静然的笑意,朝自己的头顶看了眼。
心下一动。
抬手,将发髻间插着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拿了下来,笑道:“此物老气了些,却是圣人赏赐,乃是寻常不可多得的宝物。便当是我们做父母的赠与你,盼你为东宫,为皇家,招福纳瑞,呈祥呈吉。”
圣人听着这话,又笑了起来。
莲蕊真人暗恨,心道,不要脸的老东西,借着儿子的婚事争宠!
却不知,这本就是王钊斓一片真心。
苏念惜低头,让皇后将那代表凤位的簪子插在了发间。
金红生辉,端的是富贵无双!
长公主笑着拊掌,“好好好,这样的天姿国色,正该是我皇家的媳妇儿!”
有那识趣儿的,当即起身,高声恭贺。
一片恭维声中,苏念惜含笑端方,倾国风华,尽显无余!
人群中,林燕咬牙愤愤,周雅芙只盯着满面扭曲的沈默凌,楚去寒垂眸。
姗姗来迟的纪澜,抱着胳膊,看站在权力中心的苏念惜,似笑非笑。
——小狐狸,这条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哦。
“道家有言,福来福往。皇后为郡主压福,郡主也该回赠皇后一物,以表纳福之心才是。”拜声后,莲蕊真人再次开口。
王钊斓蹙眉看她——这妖道怎地这么多幺蛾子?
莲蕊真人已举起酒盏,不容拒绝地递到苏念惜跟前,道:“俗物不足能媲美皇后所赠之物金贵,郡主可以此酒水,聊表心意。”
王钊斓下意识绝对不对,立时道:“俗家不讲究这些,不必如此……”
“娘娘。”莲蕊真人笑道:“礼不能乱,否则压不住福气,若因此反伤天道,是为不妥。”
她一句‘天道’,就像是拿捏了圣人的关窍。
裴明道立时道:“一杯酒水而已,皇后受下便是。”
王钊斓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弯唇,朝她安抚地笑了下,然后举起酒盏,躬身道:“臣女拜谢皇后娘娘。”
王钊斓看着她,片刻后,接过酒盏,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底下,沈默凌眼眶一瞪,死死盯着王钊斓!
却……始终不见她有半分中毒之状!
眉头一拧,朝莲蕊真人看去!
却见她笑道:“赐福礼成,恭喜圣人,恭喜皇后娘娘,得此福星,皇室今后,必定福运昌隆。”
苏念惜听她自始至终不提‘东宫’二字,心下嘲弄。
带了几分娇意地说道:“多谢真人厚爱。臣女今日本是准备了一些糕点,想进献于长公主殿下,只是不知竟有此福运,受圣人青眼赐婚于东宫。方才真人提及心意,臣女厚颜,想以此物,略表臣女受圣恩感激之意。”
莲蕊真人攥着拂尘的手指一紧——好!果然!就等你上钩!
笑着点头,“分食所做之物,确实能共享福气,郡主倒是比我想得深厚。不愧是圣人所选之人。”
圣人也十分高兴,问道:“你准备了何物啊?”
长公主也感兴趣地问:“是给我准备的糕点,怎么就要分给旁人了?”
苏念惜羞涩,朝底下看了眼。
夏莲很快捧着托盘快步走到了太子殿下近前。
裴洛意垂眸,抬手接过,走到龙案前,站在了苏念惜身侧,朝她看了眼。
苏念惜一笑,打开食盒。
竟是一盘千层糕,与一盘……烤好的鹿肉!
圣人脸色变了变。
莲蕊真人笑容也僵住。
王钊斓与长公主却是齐齐笑开——这孩子,是故意要给大郎在圣人跟前讨脸面啊!
苏念惜笑道:“太子与臣女的一点心意,不够精致,还请圣人与皇后娘娘莫怪。”
说着,又看向莲蕊真人,“请真人替太子殿下与我进献御前。”
莲蕊真人暗恼——她凭什么要帮着贱坯子做美!
可看了眼这长身玉立的太子,恼火终究未现。
转而露出几分妩色,上前,故意以衣袖擦过他的手背,却伸手,只将那鹿肉端到了圣人跟前。
又朝旁边扫了眼,有莲花宫的宫女上前,将那盘千层糕,放在了皇后手边。
莲蕊真人抬眸,与那宫女对视一眼。那宫女面色发白,轻轻地点了下头。
苏念惜只当没瞧见那隐晦的小动作,瞥了眼太子如霜覆盖的眉眼,有些好笑,走到他身旁,故意蹭了下他方才被莲蕊真人碰过的手背。
裴洛意察觉,朝她看去,面上寒色褪去,微微一笑。
苏念惜弯唇,朝圣人笑道,“请圣人与皇后品尝。”
这鹿肉方才太子进献时,圣人连理都没理。只因若是尝了,便等于认可他太子之位,助他储君势力长盛。
他并不想见东宫有足够跟他叫嚣的能力,可此时被架到了众目睽睽之下。
看了眼到了近前的鹿肉,微沉着脸。
又听苏念惜笑问:“圣人可是不喜鹿肉吗?”
裴明道朝她扫了眼,小丫头一脸的单纯,又看一旁漠然站立的太子。
若此时不给这小丫头几分脸面,之后她怎会愿意为他所用?
终是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在苏念惜期待的眼神下,微微点了点头,“味道不错,太子有心了。”
“好!”
一片寂静之中,高卢忽而大笑,“来人,将太子殿下亲手炙烤的鹿肉分了!大伙儿都尝尝!”
这便是东宫赏赐了!众人纷纷起身致谢!
裴明道沉着脸,放下筷子,刚要拿起酒盏。
忽而,旁边传来‘哐啷’一声。
扭头一看,皇后手里的筷子掉落下来,扭过头,满脸痛苦,像是窒息一般地咳了几声!
圣人一惊,立时问道:“皇后怎么了?”
采薇与玉树立时上前。
不等开口。
莲蕊真人忽然高呼,“平安郡主!你好大的胆!竟然敢向皇后娘娘下毒!”
第354章 太子的‘把柄\’
刚刚热闹起来的众人又被吓住!
人群里,林燕惊喜抬头!
周雅芙皱眉,又朝沈默凌看去,却看见他脸上几近疯癫的神情,顿时心头一颤——是阴谋?沈默凌为了得到苏念惜,竟然能做到这般地步?!他是不是疯了?!
而沈默凌,看着扶着女官手臂的皇后,当即大步上前,义正言辞地喝道:“来人!将平安郡主拿下!”
身后的神武军立时便要上前!
不想,站在苏念惜身侧的裴洛意忽而抬手,挡在了苏念惜的身前,冷目看向靠近的神武军,淡声道:“谁敢?”
沈默凌看着裴洛意,眼神锐利又狠毒,阴森森地说道:“太子殿下,皇后食用平安郡主所献糕点中毒,你竟然还想包庇她?您此举,是想置皇后娘娘生死于不顾?!”
“放肆!”后头,玄影青影齐齐怒喝!
沈默凌却觉胜券在握,根本不惧,又要上前要去抓苏念惜,却被裴洛意一个错步直接挡住!
“太子!交出人犯!”他张口便将苏念惜定下死罪!
裴洛意却毫无所动,只垂眸看着他,冷淡道:“平安乃是孤未婚妻,无孤的允准,任何人,休想动她分毫!”
这是当着群臣,直接宣布了对苏念惜的独占!
不少人都变了脸。
沈默凌怒急攻心,张口便道:“你这是谋逆!”
“混账!”长公主怒拍桌面,却又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摔回椅子里!被无双无丹齐齐扶住。
那边,圣人扶着王钊斓,转过头,就听裴洛意道:“孤看沈王爷这般迫不及待,倒更像是做贼心虚,意图不轨。”
“太子包庇谋害皇后刺客,是为……”
“砰!”
忽而,一道重物从前方砸来!
沈默凌下意识抬手挥开!
“当!”
落地竟是浮雕龙纹酒盏!正是御用之物!
扭头一看,便瞧见面色铁青的圣人正瞪着他!
而他身旁,王钊斓微微喘着气,扶着女官的手,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
沈默凌眼眶骤瞪——没死?为何没死!?
蓦地看向莲蕊真人。
她没下毒?!
立时跪下,刚要开口。
哪知,圣人转身,又‘啪!’的一巴掌甩在了莲蕊真人的脸上!
宠冠后宫的莲蕊真人竟被圣人当众亲手责罚!
一时间,猎场中所有人全都跪下。
莲蕊真人半边脸红肿,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跟着跪倒在地,同样满心错愕——为何皇后没中毒?分明毒药下进那千层糕里了!到底哪里出了错?
圣人此时已被气得满脸涨红,眼底赤红,喘着粗气瞪着底下的沈默凌,忽而又抄起桌上放着鹿肉的盘子朝他劈头盖脸地砸下去!
沈默凌这回不敢再挡,任由那盘子砸在脑门上,疼痛传来,却都不及那一片片鹿肉落在脸上身上难堪!
他以额贴地,高声道:“圣人息怒!臣是担忧皇后安危,言语间失了分寸!还望圣人明白臣一片忠厚之心……”
“沈王爷是忠厚之心还是趁机作乱,当在场诸多之人都是眼瞎心盲吗?”高卢忽而冷笑开口,走出来。
又看向上首:“皇后娘娘方才是?”
皇后有些无奈地看了眼站在裴洛意身后的苏念惜,“平安这孩子,怕是将盐当做了糖,这糕点咸得发齁,差点给本宫呛着。”
对上苏念惜故意使坏的眨眼,忍了笑,又看向跪地的莲蕊真人,“本宫不过咳了两声,实在寻常。不知为何却叫真人和摄政王以为本宫是中了毒?”
莲蕊真人立时道:“贫道见娘娘神情痛苦,只以为娘娘是中毒……”
“连圣人都只以为本宫是呛着了,真人倒是笃定本宫中毒了。”王钊斓疑惑,“再说了,平安是本宫未来的儿媳妇,缘何要害我?”
吃了药丸平复下来的长公主冷笑,“莲蕊真人与沈王爷方才这一出,倒像是早就料到皇后必然会中毒似的。”
“贫道不敢!”“臣绝无此意!”
两人齐齐出声。
高卢看了眼怒气难掩的圣人,哼笑一声,“沈王爷今儿还真是稀奇,先是夺了头魁,请圣人赐婚。后又阻拦圣人为太子赐婚,方才更是口口声声郡主害人,怎么瞧着,都像是故意跟太子殿下作对呢!怎么?明着干不过,就要用这种下作手段?”
“高大人慎言!”沈默凌募地抬头!
却瞧见了上头站在一块儿的裴洛意与苏念惜。
如同圣人先前所言,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他们是一对!他又算什么?!
苏念惜是他的!是他的啊!
是裴洛意他横刀夺爱!是他耍了阴损手段抢了他的人!
凭何现在他却要被人骂成下作之人?!
他想扑过去将人抢回来,可此时的他,却只能跪在地上,朝两人深深拜下,一字一顿地说道:“臣方才听闻莲蕊真人所呼,担心圣人一道遇险,所以才失了轻重,冒犯了太子与……平安郡主,还请恕罪!”
苏念惜低笑,饶恕你?做梦!
转过头,看向莲蕊真人,有些为难,“真人方才何故那般以为?让沈王爷这样为难。”
沈默凌心下一沉!
莲蕊真人眼底恨意闪过——沈家这群不要脸的孬种!这时候竟然想将责任推给她?!
立时抬头,道:“贫道也是关心则乱……”没说完,便泪水涟涟,看着圣人的眼神,好不可怜!
圣人皱着眉。
莲蕊真人又可怜兮兮地去拉他的手,“圣人,我并非故意的。是摄政王故意作乱,想利用我的一时焦急,意图坏了您给东宫赐下的婚事……”
“莲蕊真人!你这是污蔑!”
“可我方才也只是关心圣人,这才失了章法。摄政王缘何要攀扯?”
“你!”
“圣人,我好怕……”
好一出狗咬狗。
圣人皱了皱眉,略一迟疑后,朝莲蕊真人伸手。
这看着明显又要心软的架势,差点给苏念惜气笑了。
想到上一回天坛前沈默凌公开刺杀皇后,圣人最后一样不了了之的情景。
明白过来,这莲蕊真人,就是要踩着皇后与太子的血骨去夺这荣华富贵呗!
——做你的春秋大梦!
心下一转,忽而从裴洛意身后走出,也跪了下来。
一双秋露般的眼睛里立时浮起盈盈泪珠,委屈无助地看向裴明道,轻颤哽咽,“圣人,臣女福薄,怕是不配为皇家媳,还请圣人收回成命!”
圣人正要去扶莲蕊真人的手一顿,转头,看向苏念惜,蹙眉道:“胡说什么?朕金口玉言,岂能轻易反悔?”
苏念惜的泪珠一下砸落,“臣女得圣人厚爱已是感激不尽。可是,臣女才受圣人恩德,便被这般非议污蔑,甚至差点殃及皇后娘娘!若是当真嫁入皇室,不能为圣人带来福泽,反而招来更多祸端,岂非臣女得罪过?”
说着再次盈盈拜下,“臣女求圣人收回成命!替东宫另选可令莲蕊真人与摄政王满意的佳媳!”
那轻轻颤抖的后背,看着真是如弱柳扶风无限脆弱,叫人心生不忍。
裴洛意看着她,分明知晓她这是在故意做戏,可那副决绝抛弃他的模样,竟叫他心头生出了几分幽幽暗火。
他衣摆一掀,也跪在了苏念惜身侧,缓声道:“平安已是圣人为儿臣定下的妻子,她之过,便是儿臣之过,请圣人责罚儿臣。”
苏念惜哭声一顿,篝火场上亦是瞬间鸦雀无声。
——太子,竟然这样看重他的未婚妻?!
沈默凌看着一副要将苏念惜拢于身后完全保护起来的裴洛意,恨不能上去将他这副假模假样的脸给捶拦!
原本差点就能再次获得圣人怜爱的莲蕊真人更是气得发抖!看苏念惜的眼神几乎要将她切成碎片!
人群里,纪澜看着一众人的反应,颇觉有趣地低笑起来——这两人联手还真是了不得,圣人怕是要中招了哦?
果然,本是面色阴沉的圣人,看着跪在一块儿的苏念惜和裴洛意,忽而眼神闪出几分精光!
却故意皱眉,喝道:“平安无辜受屈,你做她未婚夫婿,不必替她辩解,说的什么糊涂话!”
沈默凌和莲蕊真人齐齐变脸!
苏念惜无辜,那他们岂不是有罪?!
“圣人……”
莲蕊真人想说话,却被太子打断:“是,儿臣无用。”
从未低过头的太子,竟为了一个女人这般俯首认错,圣人的眼神都变了!
垂首的苏念惜垂眸,掩下眼底嘲弄——还真是不出所料。
太子这一跪,让圣人以为,又抓住了他的一个软肋!
而她,作为所谓‘福星’,不仅能帮他克制煞星,还能成为另一个让他彻底拿捏东宫的把柄!
孰轻孰重,这位看似昏庸实则满腹算计的圣人,自然清楚!
为了让她这个‘把柄’能够彻底为他这个刽子手所用,他势必要做出一番表态来!
所以……
他会用哪一个来给她做脸呢?
是宠爱的仙子?还是忠心的走狗?
她唇角噙着冷笑,缓缓抬眸。
就听裴明道说道:“来人,将……”
第355章 地狱无门你偏要来
“来人,将……”
“真人!”
跪地的莲蕊真人忽而往前一扑,低声道:“圣人,我,我有孕了。”
“???”
苏念惜接着眼眶瞪大——什么玩意儿?!有孕?谁?她?莲蕊真人?一个自诩世外的修仙人,怀!了!孩!子!???
嘴角的笑顿时压都压不住,好啊!杨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来!
一旁,裴洛意眼角的余光落在身侧小姑娘的脸上,瞧见她那满眼恶意的笑,勾了勾唇,握住念珠,缓缓拨动。
“砰!”
圣人还没开口,长公主已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不顾眼前发黑地压着嗓子斥道,“妖女,你妄顾人伦,敢如此祸害圣人!圣人!此事若传出去,您名声何在?南景皇室的颜面何存?!”
离得远一些的人并未听见莲蕊真人的话,连沈默凌都不解皱眉。
只看见长公主发怒,皇后傻眼,圣人惊愕。
并无人有喜色,可莲蕊真人却已顾不得了。
她知晓,沈家乃是朝臣,沈默凌摄政可与东宫制衡,圣人绝对不会动沈默凌,那么要要处罚的,必然是自己!
若是此时不以腹中之子自保,她多年委屈讨好所得来的富贵权势将会瞬间付入东流!
而她没了圣人的宠爱,也会成为无数恨她的后宫第一个要谋害的对象!
她绝不能容许自己成为别人的脚下泥!
看向圣人,轻声道:“圣人,这是天道赐下的福子,您的福星啊!他寄于我腹中是,曾托梦于我,说他会庇佑南景,成就您的修仙大道。”
圣人神色明显一动。
长公主一听,几乎要气昏过去——这妖女竟如此恬不知耻!暗结珠胎不止,还想抢了她的平安的福星之象!
当即低声怒问:“若你怀的是福星!那你先前怎么不说?我看你根本就是要假孕以逃圣人责罚!圣人!您还不下旨,处死这心怀不轨的妖妇!”
莲蕊真人含泪看向圣人,极尽他所喜爱的姿态,柔弱无助地捂住小腹,颤抖着说道,“我就是害怕,有孕一事一旦暴露,这孩子便会被人骂做祸害。”
“你!”长公主大怒,想上去打她,却被无双死死拦着。
莲蕊真人垂泪,“圣人,我知刚刚我犯下大错,可这孩子,为了圣人您而来,求您允准,待我生下他,让他能陪伴您左右,为您带来福泽之后,我便心甘情愿受圣人责罚。”
圣人看着这样若秋月面庞上浮起的脆弱可怜,终是心软,叹了口气,刚要伸手去扶她。
那边,看足了戏的苏念惜压下嘴角,忽而郑声道:“圣人,皇嗣并非小事,总不能真人空口便定。臣女瞧见太医院的徐大人今儿个也来了,不妨请他为真人请个脉?”
圣人皱了皱眉。
莲蕊真人愤恨瞪向苏念惜,声音却依旧压得很低,“郡主这是何意?莫非怀疑我假孕欺瞒圣人不成?”
苏念惜快笑出声来,咳了一声,端着姿态,很是严肃地说道。
“既是天赐福星,那便是整个南景的福泽,合该大大方方的,叫所有人都知晓,为我南景降下福泽共贺才是,莲蕊真人何必这般遮掩?”
莲蕊真人神情一僵!
到底是福泽还是祸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
所以她才不想让旁人知晓,只要悄悄地先度过此番难关,之后再图谋博回圣宠。
可若是此时爆出她有孕,不提后宫牵扯的其他势力,单单一个与三皇子一脉连枝的沈家就不会放过他!
苏念惜,这根本就是要她死!
她心头恨苏念惜恨得几乎都要滴血,却不敢硬来,只做出柔弱害怕模样朝裴明道看去,“圣人,我怕……”
“徐太医。”
跪在苏念惜身旁的裴洛意忽而淡冷出声,“烦请上前,给莲蕊真人请个脉。”
莲蕊真人一颤!
跪着的徐院判一头雾水,抬起头来,见圣人并未阻拦,便起身,快步走到了龙案边,小心抬手,“真人,请伸手。”
莲蕊真人咬住下唇,朝圣人身侧缩了缩。
圣人还有些迟疑。
那边,裴洛意已再次说道:“如平安所言,若是福泽,便该享天下供奉才是。儿臣愿为此福星修建一座长生观,享香火受祭拜。”
苏念惜差点要被裴洛意这两句给逗得笑出声来。
——香火祭拜,那是一个无功无德的胎儿能受得起的吗?
可太子之言,却让圣人动了心思,略一沉吟后,道:“给她把脉。”
莲蕊真人面上一白,却被徐院判按住了手腕。
只能轻颤着咬住下唇。
底下,一群还跪着的人不明所以。
沈默凌隐约觉得不对,眉宇间一片阴霾。
人群中,纪澜饶有兴致地勾唇笑着看向并肩跪着的裴洛意与苏念惜——这两人,玩什么呢?
然后,就见上头,徐院正一脸错愕地抬头!
他看了看莲蕊真人,又看圣人,小心地觑着圣人的脸色,一把修剪精致的山羊胡哆嗦个不停。
明明是医术高明之人,此时却因为自己诊出的脉而惶惶不安。
苏念惜悄悄拐了下裴洛意。
裴洛意瞥了眼,握住念珠,沉稳道:“徐院判,此乃喜事,不必紧张。”
徐院判得了这句,立时松了口气,当即跪在地上,扯着嗓子高呼,“恭喜圣人,恭喜皇后,莲蕊真人滑脉如珠,乃是有喜了!”
莲蕊真人身子一晃!
整个篝火场瞬间犹如冷水入油锅,轰地炸开。
“有喜?”有人低呼,“莲蕊真人怀孕了?!”
“天爷!她不是修仙的世外之人么?怎么还能有孕?”
“你是不是傻?修仙不过是她争宠的手段,还真以为是天上的神仙啊?”
“我呸!我要吐了!这是表面装神仙,实则做当妇啊!还不如那平康坊花楼里的花娘们实在呢!”
“小点儿声吧!当心人家仙家一道法力给你劈了。”
“有本事来啊!一个银贱的……唔!你堵我嘴干嘛!”
一众议论纷纷中,沈默凌的眼中已是戾气横生!他已顾不得苏念惜了,死死瞪着莲蕊真人,心里已生杀意!
上首,裴洛意扶着苏念惜站了起来,瞥了眼神情狰狞的沈默凌,又看向底下跪着的一众。
清冷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静冷道:“今日孤定下婚事,又逢莲蕊真人怀有福胎,乃是双喜临门。可见我南景国运昌隆,圣人福泽与天地齐。”
‘双喜临门’,便将莲蕊真人的福星给抹去,甚至还隐带着因为有苏念惜入了皇室,这福胎才会来到皇家之意。
莲蕊真人含嗔带怒地看向那高雅圣洁的人,抿唇,扶着宫女的手一道站起来。
又听裴洛意道:“孤方才已许诺,将为福胎在京中立下长生观,受万民供奉。望诸位与孤一道,为此子祈福,盼他能如莲蕊真人所言,为我南景带来绵绵福泽,护我南景百年国势不衰。”
跪着的众人静了又静。
一个连模样都还没的胎儿,要受他们供奉朝拜?!
纪澜看着上头雅人至深的太子殿下,再看他身侧含笑晏晏的苏念惜。
琅嬛之貌,世间无双。
忽而‘噗嗤’一声低笑开。
——好好好。
原来这一对,才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修罗鬼啊!
第356章 糊涂
夏猎头一日的篝火宴会,就在‘莲蕊真人怀有能保佑南景国运的福胎’的惊人消息中散场。
凡是参与宴会的众人回到各自帐篷如何议论不提。
只说此时朱红色的帐篷里,长公主怒得连喝了三盏茶都没消下火气。
饶是平时修养足够好,此时也忍不住骂声连连。
“妖妇!毒妇!歹毒!圣人糊涂!怎能容许此等恶毒之人在侧!当年我就不该为着圣人高兴,亦是心软留下她,当真酿成大祸!”
旁边,王钊斓无奈劝道:“您身子不好,不可这般动怒,消消气。”
“你最没用!”长公主气急,有些口不择言,瞪着王钊斓,“方才那妖女说有孕的时候,你就该拿出你皇后的姿态来,下令处死这别有用心之人!”
王钊斓顿了顿,脸色也有点儿不好看,叹气道:“可到底孩子无辜……”
“……”长公主一时竟不知如何骂回去,半晌,拍了下桌子,“你到底怎么坐得稳这皇后之位的!”
王钊斓一噎,不说话了。
“姑母莫恼,此番意外,谁都不曾料到。”对面,裴洛意放下茶盏,淡缓开口。
长公主一听他说话,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也少跟我说话!你说你,不趁势弄倒摄政王,居然还要给那妖女肚子里的祸害立什么长生观,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
王钊斓一听她骂儿子,不乐意了,正要开口。
另一边,一只肉肉白白的小手扶住长公主的肩膀,轻轻揉了揉,娇俏声音含笑道:“殿下,您这样气恼太子殿下,臣女要心疼的啦!”
“……”
本是神色静缓的太子殿下一顿,看着俯在长公主肩侧,大大方方说着这样动人言语的苏念惜,片刻后,微微垂眸,面上虽无波澜,耳尖却……泛起了一层薄红。
捻住念珠,垂眸。
长公主也被这句给逗得瞬间散了一大半的火,拉住那小胖手将人拽到跟前,拍了拍,道:“好孩子,今儿幸好你反应快。要是叫那毒妇瞒下有孕的消息,之后还不知能如何作妖。我当时气昏了头,多亏你了。”
苏念惜笑开,在长公主身边坐下,满是濡慕,“您都不知晓,瞧见您直喘气那会儿,给我吓得不行,只怕您昏过去了,可没人给我撑腰。下回可不能再这般动气了,交给我,我收拾那妖道去!您只管坐在后头让我狐假虎威就好啦!”
长公主顿时哈哈大笑,剩下的恼火也彻底散了个干净。
戳了下她的小脑袋,道:“小机灵,幸而是到了我家来,不然若是被旁人家给得了去,我这心肝儿都能恼青了!”
说着,又看对面冷冰冰的裴洛意,“瞧瞧,你这媳妇儿,多贴心!又机敏!今儿要不是她,你娘俩又要白白被那妖道和沈家给欺负了!你还摆出这副木头疙瘩的样子做甚!还不给我家平安道声谢!”
裴洛意抬眸,对上苏念惜狡黠的目光。
握住念珠,片刻后,起身,朝她微微躬身,“今日,多谢……郡主。”
“……”
苏念惜嘴角抽了抽,这人面皮这样薄的嘛?
私下里一口一个‘念念’,当着人却又这般一本正经。
瞧着他这副清高禁欲的样子,苏念惜舔了舔虎牙,也学他的模样,假正经地回了一礼,道:“都是小女该做的,殿下客气了。”
四目一对。
苏念惜无辜眨眼,裴洛意眼底暗涌瞬转。
忽而想到方才这小姑娘跪在龙案前,毫无留恋地请圣人为他令择佳媳的模样,垂眸,握着念珠的手背青筋微绷。
两人间不易察觉的细小燎火并未让其他人察觉。
长公主这会子散了怒气,已冷静下来,拉着苏念惜坐下,再次说道:“莲蕊真人这些年能在后宫无所顾忌,除了圣宠以外,便是因为她不能有孕,所以后宫背后的各家才没有如何对付她。”
她看向王钊斓,“可若是她有孕,便情况不同了。”
王钊斓虽心思单纯,可到底坐了中宫这许多年,再加上脑子并不笨,此时也明白了苏念惜当时非要公开莲蕊真人有孕的用意了。
点头道:“后宫那几个,不会容许她将孩子生下来。”
圣人膝下总共有九子。
除了逝去的二公主外老四老六亦是公主,其余便都是皇子。
长子乃是当今东宫太子,三皇子背靠沈家,七皇子身后则是与长公主关系匪浅的定远侯,八皇子才七岁,是平南将军的外甥。
这几人皆是背靠世家,一旦‘身子骨极差’的太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么,这几人便全都有‘夺位’的机会。
竞争对手已经足够多,他们还愿意让一个自带‘福运’,受圣人宠爱,被太子维护,尚未出生便享万民供奉的强敌出现吗?
苏念惜正是知晓如此,所以才会提出要公开莲蕊真人有孕之事。之后,便无需中宫动手,后宫其他人,便会将矛头对准莲蕊真人!
长公主握着苏念惜的手,点头,“你能明白平安的用意便好。她们的心思都对准那妖道,你在后宫也能轻松不少。”
王钊斓皱着眉,“可那孩子到底……”
“你是不是糊涂!”长公主又喝道,“脏手的事儿不必你去做还不好?你只管趁这个时候,将两个孩子的婚事赶紧安排了。”
王钊斓虽良善,却也不会为着旁人害了自己。
敛下心思,点头,“我知晓,待回京后,我便立时督促礼部去护国公府下旨,尽快挑个良辰吉日,让两个孩子完婚。”
长公主一听,笑着点头,“这才对!”又看向苏念惜,“若是婚期近,你回去后筹备东西可就急了,我回头给你安排些人手。”
苏念惜也不羞怯,大大方方点头,“多谢长公主殿下。”
王钊斓一见,也说道:“我回京后也给你拨些人手,你别怕,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大郎!”
有今日这一出,王钊斓已深知这媳妇儿选得有多好,知晓她的婚事无长辈操办,已下定决心,要给这媳妇儿一场盛大的婚事!绝对不能让外人小瞧了她去!
苏念惜依旧弯唇笑,“是,多谢皇后娘娘。”
对面,裴洛意看坐在那里乖乖巧巧的苏念惜,分明笑容满面,可那种无声无息的疏离空茫,又再一次浮于周身。
她是笑着的,可是背后,仿佛还有一张脸,冷静地看着这个做尽柔顺姿态的她,无悲无喜,无情无念。
“阿娘,姑母。”
正说着话的几人一起转脸,看向忽而站起身的裴洛意。
“天色不早,我送平安回去。”
几个营帐离得并不远,可太子如此提了,两位长辈自然乐见其成。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朱红顶的营帐,却并未朝苏念惜的营帐走去。
此时夜已深重,除了巡逻的禁军,营帐四周并无多少人走动。
苏念惜跟在裴洛意身后,慢悠悠地走着,一直走到先前与杨蓉一起来过的小山丘上。
只闻夜间草木香气,夜虫低鸣。
苏念惜正琢磨着太子这是想做什么,没注意,脚下忽而踩到了一颗石子,身子一歪。
“啊。”
轻呼声尚未出口,就被修长手臂拉了过去。
天旋地转间,被按在了山丘顶的古树干上。
惊魂未定地抬眸。
对上一双暗翳翻涌的眼。
她愣了愣,问:“殿下是……唔!”
唇被堵住。
第357章 他不该
冰冷如霜之人的吻,原来也能这样滚烫。
苏念惜背靠树干,根本无法躲避,只觉唇上仿佛被点燃,炙热烘烤得她周身皆快要融化!
下意识抬手想要抱住他的脖子。
身前一瞬失控的人却募地往后一撤,接着,松开手,又往后退开半步,垂眸,看向地面。
苏念惜眨眨眼,揪住他的胳膊,低声问:“殿下,不亲了吗?”
浓黑长睫轻颤。
那克制不住的毒素几乎要吞噬裴洛意最后的理智,他却死死压制,不允那蠢蠢欲动的恶念冒头。
好一会儿,才终是动了下,却依旧没看向苏念惜,只是哑声问:“念念,你方才,在想什么?”
苏念惜一怔,似是没听明白他的话,想了想,问:“想亲殿下?”
玉望刹那疯狂翻涌。
裴洛意猛地抬眼!
一双深眸犹如嗜血的凶兽,单是看着苏念惜,就叫她浑身汗毛悚立!
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子,问:“殿下,您……毒发了吗?”说着便伸手去碰他的腰带,“我帮您……”
手腕被捉住。
分明亲吻那样炙热,可是手心却冰凉瘆人。
苏念惜眉头微蹙,明白这就是那怪毒又发作了,往回抽了抽手腕,道:“不要紧的,上回释放后不是挺好的吗?我如今是殿下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自该帮殿下做这些,殿下不必顾忌……”
“不,念念。”
裴洛意清寒的嗓音里带了几分暗哑,如磨砂擦过苏念惜的耳朵,直叫她半边身子都酥了。
她缩了缩脖子。
又听他道:“就算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也不必为我做任何委屈自己之事。”
苏念惜懵然抬眼,“不委屈呀!”
看着这位克敛无欲的佛子在自己身前释放极乐,其实让她有种……无端的满足感。
她知晓自己内心扭曲,这种阴暗的念头,万万不能叫太子殿下察觉。
继续装单纯,关切道:“只要殿下安好,我怎样都不要紧的。我帮殿下吧?”
然后就被裴洛意按住了肩膀,再次靠回了树干上。
她抬起头,没有挣扎,完全一副予取予求的天真模样。
裴洛意看着她,好像是完全依附于他,可是那眼神,太暗了,让裴洛意看不见,藏在那暗处的心,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忽而问:“念念,你是真心要嫁给我吗?”
苏念惜眨眨眼,暗处泛开笑意,“当然是真心的呀!”
裴洛意望着她那含笑却无情的眼,心底忽而泛起了一丝痛楚。
直到此时。
他终于看出。
这小姑娘,在用自己以为的方式,对他道谢。
他答应给她太子妃之位,答应让她入东宫,答应帮她复仇,答应帮她找出害她父亲的凶手,皆是因为他情之所念。
可她,却不觉得自己配这样的爱念珍重,所以,纵使不懂这种人间情念,却还在努力用她笨拙的法子,努力的配合他,让他……为所欲为。
她分明这样害怕,他却总还在问她要真心。
殊不知,真心,已是她唯一可藏起来之物了。
心底的欲念无声消散,沉默的苦涩,漫入喉头。
他忽而俯身,将苏念惜抱在了怀里!
苏念惜一下被勒住,被迫仰起上身,有些难耐地伸了伸脖子,不知太子殿下陡然搞这么一出是要做甚。
想了想,问:“殿下,您是因为今天的事在生我的气吗?”
裴洛意闭着眼,摇了摇头。
苏念惜朝旁瞥了眼,“没有吗?”
见裴洛意没有回应,想了想,又道:“那是因为我自作主张算计了莲蕊真人和她腹中无辜的孩子,您觉得我恶毒,不想要我了吗……呃!”
话没说完,束在后背的手忽而收紧!
苏念惜差点没喘过气来。
就听耳边传来裴洛意低低哑声,“我不会不要你,念念。”
苏念惜眼瞳微紧,随即唇角漫开灿烂的笑意。
分明太子这句话比之往常说过的都更加简单,可就像蜜儿一般,直往她心里头灌!
她头一回知晓,满心甜腻是个什么滋味,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又朝旁边望去,问:“那您是怎么啦?”
裴洛意却说不出来。
是悲她无心之痛?是爱她坚韧不屈?是怜她孤身之楚?还是,苦她,难言之苦?
他将她又抱得紧了些。
苏念惜瞪大眼,努力扬起脖子,心想,真的很热哎!
可是,太子好像心里不痛快。算了算了,忍一会儿吧!可怜兮兮的。
抬手,环住太子的腰,轻轻地拍了拍。
裴洛意闭上眼。
山丘下,玄影卫四散各处。
青影跟碧桃蹲在一处,将手里一团乱糟糟的草捧起来,问:“看,我编的像不像?”
碧桃嘴角抽了抽,将自个儿草编的蚂蚱递给他。
夏莲转脸,看那古树方向,只能隐约看到闪动过的衣角,笑了笑,转脸,就见玄影正看着她。
朝他一笑,继续安静地等着。
玄影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咕咕。”
草丛里,有一只黑漆漆的身影跳过去。
苏念惜喘了口气,到底没忍住,问:“殿下,真的不需要我帮您吗?忍着好像不大好……啊呀。”
话没说完,额头被轻轻拍了下。
一直抱着她的太子殿下终于松开了手。
她捂住脑袋,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后背上全是汗,气鼓鼓地瞪眼,“做甚打我?”
裴洛意看着她,片刻后,温声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苏念惜怀疑睨他,“真的不用我帮忙?”
裴洛意失笑,按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去,“回去了。”
苏念惜撇嘴,扶着他的手臂下了山丘,又瞄他那修长分明的手,忽而恍然,“难道殿下是要自己动手,丰衣足……唔!”
被那大手捂住了嘴。
旁边玄影几个都看过来。
少见地看到太子殿下的面上竟露出几分尴尬,连忙朝四下看去。
裴洛意轻轻地给了这故意使坏的小坏蛋一个爆栗,“又浑说。”
苏念惜撇嘴,“下回您可别求我!”
却没有再胡说了,跟着太子一起往回走,又问:“殿下,明日狩猎,您还要参加吗?”
裴洛意顺势牵住她的手,点头,“嗯,明日……”
两人说着话,走入营帐中。
后头的一处火坛旁,林燕走出来,看着携手离去的两人,眼神微沉。
第359章 我陪你去
苏念惜眉梢一挑,看向林燕。
旁边,定远侯夫人笑道:“郡主还不认识吧?这位是威远侯府的十四娘子,威远侯夫人的掌上明珠呢!”
众人对这位性格行事颇为大胆的林家十四娘子颇有印象,皆笑了起来。
苏念惜微微一笑,朝她颔首,“有过一面之缘。”
定远侯夫人诧异,“哦?竟是见过?”
林燕含笑走过去,点了点头,“是,昨日与几位好友下场狩猎,遇见郡主,说了几句话。不想不过一夜,郡主就有了这样的大喜事。恭喜郡主,得此良缘,当真叫人羡煞。”
旁的女儿家可不敢说这样的话。
可林燕如此说,诸位夫人倒是不觉得她这话里有什么其他含义,只觉她率真可爱,又一起笑开。
苏念惜素来对人的善恶都十分敏感,瞧着林燕,片刻后,倏而一笑,转脸,朝上方裴洛意所在的位置看去。
脸上带了几分‘羞赧与幸福’,点头,“是呀!我也没想过,太子殿下这样高不可攀的神仙,竟然要成为我的夫君了。别说十四娘子羡煞,我自个儿都羡慕我自个儿呢!”
“啊?哪有自个儿羡慕自个儿的?”定远侯夫人哈哈大笑,“郡主这是高兴得昏了头了?”
“可不是。”苏念惜瞥了眼笑容微僵的林燕,“能得太子殿下这样的夫君,用民间的话说,是我苏家祖坟冒了青烟呢!我回京后就去给我爹娘磕头去,感谢他们这般念着我!”
“哈哈哈!”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纷纷道,“郡主真是好性儿。”
“皇后娘娘好福气,怎么得了这么有趣的儿媳妇?”
“哎哟,旁人羡煞郡主,我却要羡慕太子殿下了。这样好容貌又有趣的媳妇儿,可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到哦!回头也让我家老头子去求圣人,为我家那两个皮猴子也挑郡主这般性子的好儿媳!我给圣人点长生灯!”
“你少做梦!我可要排到你前头。”
“还有我!哦不对,我家只有这傻闺女。”“阿娘!哪有您这么说女儿的!”
苏念惜也将那气红了脸的姑娘拉到身后,故意拉脸,“就是!夫人不许欺负我这傻妹妹。”
“郡主!”
“哈哈哈。”
其乐融融的气氛,完全没有林燕以为的一群人对苏念惜的谄媚,也没有她骤然坐高位后对旁人的颐指气使。
她看着与一众贵妇千金打成一片的苏念惜,眼底却更加嘲讽。
——要做太子妃的人了,却还要跟这帮子人讨好卖乖,不知矜持,太子的脸都让她丢光了!
面上却笑得爽朗,跟着说道:“从前郡主少出来应酬,也不曾与郡主一起玩过。这夏猎也算得趣,郡主不妨一起去玩玩?”
苏念惜还没说话。
定远侯夫人已笑道:“郡主性子温婉,比不过十四娘子马背上玩惯了的。你自个儿去玩吧!莫要带着郡主受累了。”
林燕当下心里暗骂,人家正主还没说话,你们这群马屁精倒是急着维护上了!也不瞅瞅她是不是能配得上太子的人!
看向苏念惜,却是一脸疑惑,“郡主不会骑射吗?可是护国公不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
那模样,因着苏无策英勇,苏念惜不会骑射就是多大的罪过似的。
原本气氛融洽的众人一静。
方才被苏念惜拉到身后的小娘子是张逸元阁老家的孙女,名叫张静书。
皱了皱眉,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林娘子莫不是以为女儿家都要如同你这般才是庄重?”
苏念惜嘴角一挑,朝她看去——不愧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这嘴巴骂起人可真毒!
明着维护苏念惜,实则骂她林燕的轻浮放荡不守女儿家清名。
果然,林燕笑不下去了,看了眼张静书,气恼道:“难道做女子就要像你们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为嫁人就欢天喜地,见个男子便魂牵梦萦?若是这样的女子,我宁愿不做!”
这哪里是回怼张静书,根本就是骂她苏念惜呢!
一众夫人都皱了眉。
张静书也气得红了脸,还没说话,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骂道:“你是不是有病?谁说做女子就只能嫁人男人两桩事啦?我大嫂救玉真观,开办女学,哪一样不是叫人交口称赞之事?我看你眼里才只有男人吧!”
众人扭头一看,立时俯身行礼。
“拜见寿阳公主殿下。”
来的正是四公主,寿阳。
她瞪了眼林燕,又笑着跑到苏念惜跟前,将她拉起来,乐得直蹦,“我听说啦,你要做我大嫂啦!真是太好了!你跟太子哥哥都长得这样好看,以后生出的娃娃一定跟仙童一样!到时候多生几个给我玩儿!”
饶是苏念惜觉得自己脸皮已经够厚了,还是被四公主给说得十分尴尬,只笑道:“郡主,我与太子殿下尚未成婚,您还不能唤我大嫂。”
旁边的几个命妇却都笑得不行,一个劲附和。
“怎么就不能唤大嫂了?郡主这是跟寿阳公主生分了呢!”
“寿阳公主,让太子殿下多生几个娃娃,到时候东宫就热闹起来了。”
“仙童玉女,哎哟,我想着又要羡慕皇后娘娘了。”
张静书横了林燕一眼,却发现她被寿阳公主骂了,却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眉头一拧,往自家娘亲身边缩了缩,心道,莫不是真有病?
却不知,林燕在看到寿阳公主果然来了后,几乎就要看到苏念惜被朱佳楠抱在怀里,太子殿下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厌恶嫌弃的一幕!
她笑着上前,道:“公主息怒,方才我不过是想请郡主一同前往猎场游玩。不想郡主却并不愿同去,反误会我好意,这才争执了几句。”
在场的除了性子单纯一些的寿阳公主,哪位夫人贵女不是大宅子里走出来的?一听林燕这话,都厌恶地皱了眉。
张静书更是没忍住,再次嘲讽道:“这朗朗青天在上,还真有凭着一张口便能颠倒黑白。还真叫人大开眼界呢!”
林燕眼角一厉,朝张静书扫了眼。
那边,寿阳公主看向苏念惜,“平安你不想去猎场玩吗?可是坐在这里一整日好无聊啊!我刚才求了阿娘,阿娘答应我可以去边上抓野兔,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
林燕眼底一亮!
她昨日正好听到四公主求皇后娘娘的话,今日用来设计苏念惜,可是正正好!
心下狂喜,对四公主道:“公主殿下,昨儿我就抓到了野兔,正好知晓野兔在何处。公主若是不弃,我可为公主引路。”
寿阳公主有点儿嫌弃她,可又抵不住野兔的诱惑。
想了想,问苏念惜,“平安你陪我去吧?好不好?我一个人去,他们一帮人看着我,不许我动这个,不许我动那个,真的好烦!你帮我拦住他们!”
苏念惜失笑,瞥了眼林燕,捏了捏她的小胖脸,“好,我陪你去。”
第360章 我跟孩子就指望太子了
观赏台的龙案旁,皇后瞧着苏念惜跟八公主一道离去,笑着摇摇头,“寿阳这孩子,到底还是去把平安拉上了。”
长公主好奇问:“她们要去哪儿?”
皇后道:“寿阳昨儿个就一个劲求我,说想去捉兔子。她难得出来玩一回,又受了那样的委屈,我就答应她了。”
长公主眉头微皱,“林子里野兽那样多,你也放心让她去?还带着平安,简直胡闹。”
皇后道:“我吩咐过了,只在林子旁边转一转,不会往里头去。有御前侍卫跟着,禁军也在旁边,还有一些会功夫的宫人,不会让野兽靠近他们的。”
长公主一听,倒是放下心来,点点头,“这样倒也周全。”朝那边看了眼,道:“也是,两个孩子都是难得出来玩儿,总是拘着反倒不好。”
又看向裴洛意,“大郎,你再吩咐几个玄影卫去护着……”
没说完,玄影从底下走上来,到了裴洛意近前,低声说道:“殿下,郡主让灰影传话,林家有算计,牵扯了寿阳公主,她跟过去瞧一瞧。”
裴洛意抬眼,看那边已走过观赏台后的一行人,静眸凝寒。
冷声道:“让灰影和良辰务必不离她左右。”
“是。”玄影应声离去。
另一头,又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上来。
皇后与长公主都站了起来,与裴洛意一起俯身拜下。
“圣人万安。”
裴明道身侧,莲蕊真人又换了一身云锦所做的广袖道服,仙气飘飘,出尘不俗。
只是在知晓她有孕后,旁人看她的眼光总带了几分唾弃。
莲蕊真人只当不见,一双眼落在太子身上,瞧见他一身青衫,灌灌如春月柳,俊美无涛,好像因为有了婚约,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一颗心仿佛被泡进了苦水里,酸楚难受得厉害。
裴洛意抬眸,便对上那双委屈娇怜的目光,瞬间雪面覆霜,冷冷转开视线,道:“圣人,今日狩猎一应已备好,请圣人下旨,便可入林。”
裴明道点头,拉着莲蕊真人坐下,道:“太子今日也去吧!”
裴洛意今日本就要入林,听到圣人刻意提及,朝他看去,不等应声。
就听圣人又道:“听说林子里有白狐,你去捉一只活的来,剥了皮毛。”
裴洛意眉头微蹙。
长公主已然问道:“怎地突然要白狐皮毛?我记得前年夏猎,好像得了一只上好的白狼皮,就收在圣人的私库里吧?”
圣人大笑,拍了拍莲蕊真人的手,示意她自己说。
莲蕊真人含羞娇媚地看向裴洛意,一手轻抚小腹,道:“昨日受了惊吓,我这腹中福胎有些躁动。求问天意,说是可以真龙之心安抚。圣人不好亲自下场,便只好由太子出面,替我孩儿猎得可呈天之祥瑞的白狐,以皮毛做衣,可护他安稳。”
一番话,说得长公主差点心疾又要发作。
围坐四周的几位后宫也皆是沉了脸。
王钊斓道,“胡言乱语,徐院判说你不过才一月身孕,怎会有胎动?你这是要故意磋磨太子!”
莲蕊真人也不恼,依旧含笑缱绻地看着裴洛意,道:“许是我这福胎与凡尘俗胎不一样呢?昨日太子殿下说要为我这孩儿建长生观,护他周全,还望太子莫要食言,我跟我的孩儿,就指望太子殿下了。”
裴洛意眉眼寒色。
一旁,有个后宫美人正斜对着莲蕊真人,瞧见她的眼神,忽而暗暗‘嘶!’了一声。
“太子,可听到了?”裴明道开口。
裴洛意垂眸,依旧一副静波无澜的神色,缓缓俯身,寒声道:“是,儿臣领旨。”
裴明道满意点头,起身,走到观赏台边。
瞧见早已候着的众人,目光在其中几人身上扫过,照旧例说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
最后,说道:“今日猎得头魁者,朕重重有赏。我南景的子民,让朕好好地瞧一瞧你们的骁勇!”
这话就像是一个信号,叫早有预谋的几方人皆动了心思。
林飞周嘿嘿一笑,撞了撞身侧的沈默凌。朱佳楠的二弟,朱佳成默然站在另一侧。
不远处是楚巍,身后站着楚去寒。
随后一声哨令,马匹嘶鸣,众人开始各自入林。
观赏台上,裴洛意也走了下来,刚转过拐角,就瞧见纪澜站在路边,与几位贵女笑谈。
见到太子过来,几个贵女脸一红,纷纷行礼,然后忙不迭地退下。
纪澜抱着胳膊,不痛快地‘啧’了一声,转脸埋怨,“殿下!瞧瞧!现在这些姑娘们,眼里只有您这位太子殿下,没有我这个风流英俊的状元郎了!”
裴洛意朝他看了眼,继续往前走,一边问:“何故?”
纪澜撇嘴,“还不是因为你突然入了俗,要成婚的太子殿下,总比那修佛无情的神仙要叫人心生向往啊!”
裴洛意摇摇头,不理会他这胡言乱语。
纪澜追上他,“是真的!您都不知晓,从昨儿赐婚到今早,多少人明里暗里跟我打听,圣人还有没有给太子立侧妃、选良娣的打算。我都快成您这东宫的说媒先生了!”
裴洛意脚下一顿,朝纪澜看去。
纪澜摊手看他,一脸烦恼。
就听裴洛意道,“东宫不会有除了太子妃以外之人,再有人问你,只管如此回答。”
纪澜眉梢一挑,随即一脸八卦地追着问:“啊?太子殿下竟对太子妃这样专情吗?说起来,太子殿下,您先前不是铁了心地不成婚吗?怎么圣人赐婚您就答应了?不会是看中了郡主的美色……”
没说完,对上裴洛意看过来的目光。
寒意慑人。
纪澜眼下微缩,不惧反笑,“哇啊!连说一句都不成?殿下这么护着这位未婚妻啊?臣还以为您不乐意成婚呢!”
裴洛意眉头微皱,继而往前走,淡淡道:“孤是凡人。”
纪澜脚下一滞,看着走出去的裴洛意——什么意思?他是凡人,所以对苏念惜时真的动了情?
心下轻笑,可能吗?多年断情绝爱的人,会突然间爱上一个毫无瓜葛的女子?
低低啧了一声,再次追过去,“殿下,您要去哪儿?师父说您有阵子没去过他那儿了!瞧您的气色,是不是最近不曾发病……”
另一头。
苏念惜换了一身便与行走的胡服和荷叶裤,看着倒是比裙装时多了几分娇俏活泼。
寿阳公主高兴地指着身旁的枣红马道:“平安,我给你挑了一只最乖顺的!太子哥哥刚刚已经进去了,咱们也快出发吧!”
苏念惜想到昨夜裴洛意与自己说过之事,笑了笑,上了马。
旁边夏莲和良辰都没来得及伸手。
寿阳公主好奇,“平安你会骑马呀?”
苏念惜弯唇一笑。
她不善骑射是真的,却并非不会。
阿爹可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大将,怎么可能一点儿骑射的功夫都不教她?
不过是因为前世被沈默凌囚禁太多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重生后又一个劲贪懒,荒废了。
她握住缰绳,试着调转马头转了两圈,熟悉的感觉慢慢恢复,笑着正要开口。
那边,林燕骑着马高调跑来,扫了眼被人小心翼翼护着的苏念惜,笑道:“寿阳公主,我来给你们带路!”
第361章 惊马
因着有皇后娘娘的吩咐,一行人并不敢让寿阳公主与苏念惜往林子深处去。
林燕有心想将人再往里头引一些,奈何寿阳公主虽是贪玩,却知晓分寸,无论她怎么说都不肯再领着人往林子深处去。
林燕十分不高兴,瞧见苏念惜骑着马在旁边无所事事,眼下一转,驱马上前,笑道:“郡主,这外围也没什么猎物,公主殿下胆子小,不敢到里头去,不若咱们到里头去瞧瞧?”
苏念惜瞥她,病不上当,“我本就是来陪公主的,公主不去,便在这四处转转,捉几只鸟雀也是有趣的。林娘子若是觉得无聊,可自去玩去,不必这般委屈陪着我们。”
林燕蹙眉,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这样谨慎!
若是苏念惜不到林子里头去,朱佳楠怎么能接近她?太子怎么能知晓这女人根本就配不上他?
“平安,你快看!那里飞过去一只野鸡!”
前头,寿阳公主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旁边的禁军立时就要过去围捕,却被寿阳公主拦住,“别动!我要自己抓!”
说着,就一甩缰绳,去追那只野鸡。
苏念惜催马跟在后头。
林燕看着,心念一动,忽而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往马身一扎,马儿吃痛,拔开蹄子就朝前撞去!
“啊!”
林燕惊呼,“快让开!我的马惊了!”
这一出当真猝不及防,谁都没想到林燕的马能快成那样,如同发了疯一般直朝寿阳公主的方向奔去!
一时间,所有的侍卫全都围拢上去,挡在寿阳公主身前!
不想,马上的林燕恐撞伤寿阳公主,竟死死一扯马缰!
本就失了控的马儿一下子扬起前蹄!
林燕惊呼一声,登时从马背上滚落,被旁边的御前侍卫一捞,踉踉跄跄退到了寿阳公主的马旁。
喘着气看被禁军围在中间的疯马,一脸的“惊魂未定。”
苏念惜看她站着的位置,微微皱眉,低声对夏莲道:“你立刻去将林娘子带到旁处,别让她待在……”
不想,话音未落。
“咴——”
寿阳公主骑着的马突然也长嘶一声,马蹄一扬,惊得周围宫人侍卫惊呼躲闪。
下一刻,转过头,竟直朝林子中狂奔而去!
“公主!”“救驾!快救驾!”“公主殿下!”
一群宫人与护卫全都没料到这陡生的意外,惊叫着追去!
可双脚怎及四蹄?
眼看寿阳公主的身影转瞬消失在林间,另一道身影忽然从众人身后直蹿而去!
“驾!”
脆声高喝,正是那娇软如水做的平安郡主殿下!俯于马背上,犹如利箭,直追寿阳公主而去!
不止中宫的一群侍卫与宫人,连林燕都惊了!
——她只是想惊走寿阳公主,好以此为理由让苏念惜跟她一起去找人,再将她引去朱佳楠那儿!
反正寿阳公主有人救,她只需要让太子知晓苏念惜是怎样一个水性杨花的贱人就行了。
可这贱人,怎么冲出去救人了?
她逞什么能!
以为她是太子妃,就无所不能了吗!她是不是有病啊!!!
“郡主!”
夏莲脸都白了,想追,可根本追不上!
急得浑身发冷,就听良辰道:“灰影追上去了,别急。我现在就去找太子殿下,你去找皇后娘娘,将方才之事跟皇后娘娘说清楚,千万别给人有机会陷害郡主。”
夏莲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是一脸恼火的林燕!顿时眼生厉色!
……
“哎?朱二,听说你最近又捣毁了一个海匪窝,还缴获了不少好东西?怕是自个儿吃了不少吧?”
林子更深处,林飞周松松懒懒地骑在马上,一脸居高临下地调侃另一边的朱佳安。
朱佳安容貌寻常,常年海上征战,皮肤也粗糙黑红,身材也十分健硕,看着不像是个伯爵府的贵公子,更像是码头常年做劳力的工人。
听着林飞周明显不怀好意的话,也没动怒,只平静说道:“世叔不知从何处听闻?南海风平浪静,海匪畏惧圣人龙威,早已归降我朝。”
林飞周一听,立时嘲弄地笑起来,“朱二,你拿我当傻子呢?海匪要是能归降,你还要争什么风凉城?”
朱佳安朝骑马在前的沈默凌看了眼,淡淡道:“不知世叔何意,我这次回京,是替父亲看看家中可都安好……”
“你那些话糊弄鬼还差不多!”林飞周拿着马鞭点了点朱佳安,“小子,我告诉你,今儿个你一只猎物都不许打!那苏家军是我的!你要是敢坏了我的事儿,我让你们朱家在海城都待不下去!”
说完,一甩马鞭,驾马走了。
朱佳安看着跟在他后头的一群仆从完全消失在林子中,才驱马到沈默凌身侧,道:“王爷这是更看重林将军?”
沈默凌一夜未眠,伤口又崩开,此时脸色十分难看,满脑子还是方才于人群中春风得意的苏念惜。
闻言,压不住燥意地看向朱佳安,“朱世子,林飞周不过是你的垫脚石,你根本无需在意。今日,按着我的计划行事,风凉城,必然是你朱家之物。”
朱佳安心下微定,点点头,“有摄政王这句话,我自是放心。待风凉城之事定下,朱家必有回报。”
沈默凌沉着脸对一旁道:“领世子过去。”
图典沉默着上前。
朱佳安又看了眼沈默凌,插手过后,跟着图典离开。
在他离开后不久,原本已离去的林飞周再次出现,十分得意地瞥了眼朱佳安离去的方向,笑问:“都安排好了?”
沈默凌心下厌恶,看向他,“林将军,胜败在此一举,若是坏了事,你林家,再无翻身可能。”
林飞周脸色一沉,转而又笑道,“摄政王放心,您这安排的妥妥当当,要还不成事儿,那老天爷也不能答应,是不是?”
这话分明是说,若是不能成,也是你摄政王的失误,跟他林家有啥关系?
沈默凌目色骤狞,朝他看去。
林飞周还有点儿憷,干笑一声,用马鞭敲了敲他的肩膀,“放心,拿到风凉城后,我给你说话,保准不叫圣人再为难你!”
说完,也不等沈默凌再说话,让明昌带路,从另一边走了。
沈默凌坐在马背上,看着林飞周离去的身影,神情阴沉得吓人。
——要掌握权势,就要让这样的鼠辈占高堂!当真荒谬!
可是,也只有这种腌臜货,才能为他掌控。而他,只有大权在握,才能抢回来那个小女人……
松开攥紧缰绳的手,跟了上去。
树丛后,楚巍与楚去寒走了出来,对视一眼,无声跟上。
看着他们父子隐入树林间,玄影低声对裴洛意道:“殿下,朱佳安已入了沈默凌布置好的陷阱。”
裴洛意眸色淡然,点头,“将沈默凌引过去,就地诛杀。”
“是!”
玄影应下,刚离去,良辰忽然落了下来。
来不及行礼便道:“殿下,四公主受人所害,被疯马带入猎场,平安郡主殿下孤身前去救援。”
“什么?”裴洛意募地转身!
尚未询问。
“吼!”
林间,忽然发出一声凶兽嘶吼!
第362章 都怪我
“当啷!”
那吼声自林间直扑观赏台,惊得莲蕊真人手里的汤盅都掉了下来。
立时扶住小腹,朝圣人跟前靠近。
不少人也被惊了,纷纷朝林中看去。
“怎么回事!”圣人搂着莲蕊真人,拧眉问。
赵德宁立时吩咐人去打听。
而另一边,夏莲已到了皇后与长公主近前,听到兽吼声亦是变脸,却来不及深究,只低声道,“启禀两位殿下,林中出了变故,寿阳公主惊马,蹿进了深林中,郡主为救公主一起不知所踪。”
“什么?!”长公主与皇后一起站了起来!
“怎么会惊马?”长公主捂着心口,疾声问。
夏莲道:“是林十四娘子所为。郡主怀疑,她有心算计公主。”
皇后与长公主立时想到了今日要定的风凉城主将之事!
对视一眼。
皇后皱眉,“林家竟龌龊到这种地步!想用女眷来要挟本宫?玉树!”
沉稳的玉树上前,“娘娘。”
“去把威远侯夫人扣住!”顿了下,又道:“莫要声张。”
转过头,却看圣人将莲蕊真人搂在怀里,一片温存。
深吸一口气,强忍颤栗,又对长公主道:“我的人不能用,长公主,需得劳烦您。”
长公主明白,这是要保护两个孩子的名声与安全。
看向一旁的无丹,“让王山带人进林子里秘密寻找,切记,万事以两人安危为首。”
王山是长乐府亲兵统领,也是亡故的驸马爷的部下,对长公主忠心耿耿。
无丹领命,悄声离去。
两人站在台上,看向深林处,满目忧色。
“吼!!”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兽吼。
林中大片的鸟儿惊飞。
“咴!”
惊走的马被这吼声吓得马蹄乱转,寿阳公主抓不住马缰,被吓得死死揪住马缰,马儿受痛,忽而扭头朝一截断石上撞去!
苏念惜从后头追上来,看到这一幕,顿时大惊失色!
若是让马这么撞上去,骑在上头的寿阳公主必然会跟着一起撞上,到时必死无疑!
——她若死了,裴洛意会怎么伤心?
“寿阳!”
她猛地一甩马鞭,朝前方追去,“跳马!松开手,跳马!!”
寿阳公主吓得浑身发抖,本就有些糊涂的脑子更如同被蒙了一层浆糊,听到苏念惜的声音,恍惚间看到快速掠过的地面,顿时又惊恐地更加抓紧马鬃!
马儿嘶鸣,蹄下更快!
“寿阳!”
眼看那断石就在跟前,苏念惜忽而直起上身,张开已被马缰磨破的手,努力朝她探去,“过来!别怕!手给我!”
寿阳公主睁开泪水糊住的眼睛,看到那手掌上的血水,瑟缩了一下。
又看向苏念惜。
“快!”苏念惜急得声音都劈了,“别怕!过来!我抓着你!”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巨大的山石距离两人不过数十尺!便是苏念惜自己的马都已停不下来!
她看着努力想伸出手,却又因为颠簸下意识抓紧马鬃的寿阳公主。
再看一眼前方越来越近的巨石。
脑中陡然闪过裴洛意立于火光中,却静寒孑然的身影。
猛地一咬牙!
纵身,朝寿阳公主扑去!
“咴!!!”
两匹马一下撞响那断石,发出痛苦的嘶鸣!
激烈的悉索滚动声后,‘砰’的一下,苏念惜撞在了一棵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哼!
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当场昏倒!
“平,平安!你,你没事吧?”
滚在不远处的寿阳公主也终于回过神来,可怕的变故让她现在只把苏念惜当作了救星,连跌带滚地爬过来,哆嗦着伸手去扶她,“你,你受伤了!”
苏念惜被扶着坐起来,就发现自己的手臂疼得厉害,扭头一看,竟是右侧小臂被划破,血水一个劲往外冒。
她深吸一口气,刚要抬起手臂。
“嘶啦!”
寿阳公主忽而拽出自己里衣的衣角,用力撕下一大截,又颤抖着伸过来,往她伤口上方扎住。
一边扎一边哭,“都怪我,我不该贪玩,让你受伤了。你,你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吼!”
野兽声几乎冲破天际!
寿阳一个哆嗦,惊恐地看向身后。
苏念惜也发现了不对——皇家猎场早被清除过,这林中怎还会有如此凶兽?
忽而想到先前裴洛意提及沈默凌设下的陷阱,当时他并未明说,莫非这陷阱是以凶兽做饵?
“吼!”
又是一声。
苏念惜仔细听着,心里‘咯噔’一下。
这凶兽,距离她们似乎并不远。
看向含着眼泪还努力给自己包扎的寿阳公主,道:“寿阳,此地只怕不能久留,我们得赶紧走。”
寿阳赶紧点头,将伤口用力扎好,扶着苏念惜站起来。
“嘶!”
却听苏念惜轻呼,立时看过去,“你怎么了?”
苏念惜捂着后腰,脸色发白,还没说话。
寿阳公主忽然蹲到前方,“我背你,来!”
苏念惜微微瞪眼。
——她一直以为这位被皇后深养中宫的四公主是个十分娇气的小姑娘,却没想到,遇险后,她就算慌乱恐惧,却没有抱怨亦没有娇纵,而是这样努力。
弯了下唇,伸手,趴在了小胖公主的后背上。
寿阳一咬牙,将人背起,左右看。
“往那边走。”苏念惜大致记得两人奔进来的路,“那儿应该能出去。”
“嗯。”
寿阳公主深吸一口气,一咬肉乎乎的腮帮子,抬脚……颤巍巍地朝苏念惜指着的方向走去。
“吼!”
“世子!快走!”
距离二人不过百米之外,朱佳安狼狈地举着刀,在一众护卫的保护下,连连后退!
而他们的对面,一只足有八尺高的黑瞎子,正张开狰狞獠口,朝前方愤怒一吼,然后猛地朝前一扑,一掌拍飞了近前的一个侍卫!
众人一阵惊呼!
朱佳安黑红脸上又惧又惊,眼看着黑瞎子分明是朝自己而来,已隐约猜到了自己怕是成了别人的垫脚石了。
想走,身后却只有一处不见底部的断崖!
进为死路,退,亦为死路!
攥着刀柄的手几乎发白,死死瞪着朝他们再次咆哮而来的黑瞎子。
“吼!”
猛地上前!
十几个护卫齐齐而上,却根本伤不了这癫狂的黑瞎子半分!一群人非死即伤!
朱佳安被最后两人护着,却同样被拍飞!一口血吐出!
眼看那黑瞎子又要朝他奔来。
他绝望地闭上眼。
第363章 你必须死
“咻!”
忽而前方,有一道利箭从前方射来,正中黑瞎子前方一块空地。
一股刺鼻的气味猛地散开!
方才还癫狂发疯的黑瞎子忽而顿住,接着,竟然惊恐地往后退了退!
“咻!咻!”
又是数道利箭射下,箭头前包裹的药包炸开,更加浓郁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黑瞎子忽而怪叫一声,扭头朝林子里蹿!
不远处传来一声高笑,“哈哈,孽畜,不过也就这副怂样!”
朱佳安抬眼,就见前方,林飞周得意洋洋地骑着马走出来,瞧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啧啧’两声,跳下马,走到朱佳安跟前。
一见他居然还有气,居然笑了起来。
也不吩咐人施救,只蹲在他脑袋边,伸手拍了拍他黑红中透着青白的脸,道:“小子,跟本将军抢东西,也要看你够不够格!”
朱佳安奄奄一息,趴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强撑着一口气问:“为……什么……”
“呵。”林飞周嘲讽一笑,拔出腰间的短刃,放在指尖拨了拨,又看向朱佳安:“本将今日心情好,就叫你做个明白鬼。摄政王啊,根本就没看上你朱家!”
朱佳安早有猜测,亲耳听到,却还是怒意横生,“沈家贼子!”
“哈哈!可不就是个贼子嘛!”林飞周在他身上比画着短刃,又道:“他让你来,不过就是要用你的死,给本将做台阶。只有你死了,我再猎住那畜生,才能让圣人知晓我的骁勇善战,乃是风凉城主将最好的人选。所以……”
他笑着将刀刃对准了朱佳安被抓破的软甲胸前,道:“对不住了,世侄,今儿个,你必须得死。”
刀刃一寸寸往里进,他眼底狞色尽显无余,“你放心,世叔给你留个全尸……”
朱佳安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满眼不甘,却根本无力反抗。
绝望地看向半空。
“歘!”
忽有一道白刃划过他的视野,直接劈向林飞周!
林飞周大惊,忙不迭朝后躲去!
手中的短刃也跟着掉落!
朱佳安猛地深吸一口气!
“当!”
金戈交击!护住林飞周的护卫被狠狠震退数步!
朱佳安定睛一看。
那手持大刀,俊朗飒爽的年轻人,竟是……楚家儿子,楚去寒!
“林飞周!你好大的胆!竟然敢公然杀害长安伯世子!”
楚巍从后头走出来,满脸阴沉,“来人,将他拿下!”
林飞周没想到半路居然杀出个程咬金来,不止恼怒,更有阴私计划被撞破的畏惧。
心下当即只有一个念头。
——绝对不能让他们坏了事儿!
登时吼道:“给我杀了他们!”
同时夺了护卫的刀,朝着朱佳安就劈去!
楚去寒一刀将人荡开,立时被几个护卫围住。
林飞周还想去杀朱佳安,却被另一个从旁冲出来的高大之人给撞得直接滚出去。
扭头一看,竟是楚巍的另一个傻儿子——楚元!
当即大斥:“狗崽子!你找死!”
可印象中那个被人吼一句都要吓得直缩脑袋的怂包,却恶狠狠地瞪着他,捏起拳头还想扑上来!
他吓了一跳。
“元宝!”楚巍却从地上将朱佳安扶起来,道:“将朱世子送出去!”
楚元脚下一顿,扭过头,看了眼鲜血淋漓的朱佳安,又瞪了林飞周一眼,冲回来,直接将人抱起来。
“记住,务必将人活着送到圣人跟前!”楚巍深深地看向楚元。
终于明白,苏念惜让他看着林飞周,并让楚元跟着他的真正用意了。
她在给他楚家做台阶,更是让楚元立功!
只要楚元这一遭在圣人跟前露了脸,再加上先前马球赛反转的风评,这孩子,将来必能在朝堂有一席立足之地!
这大儿子心智不全,未来坎坷,一直是他与亡妻的心病,如今,却被苏念惜一手送入青云端,再加上这回若能拿下风凉城主将之位,他楚家,今后可就必须跟她绑在一块儿了!
这位郡主,拿捏人的手段,当真厉害!
又拍了拍还有些不安的楚元,“爹信你!”
楚元不知这一时半刻的功夫阿爹心中转过多少心思,听到这句‘信’,立时满脸郑重。
转身就朝林子中跑!几个楚家的护卫立时跟上。
林飞周一见,跳脚大呼,“不能让他们走!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楚去寒横刀挡住去路。
楚巍缓缓抽出腰间兵器,走到了儿子身侧。
“砰!”
寿阳公主虽然努力,可到底是金枝玉叶,背着苏念惜穿过一处木丛,已是满头大汗,被一截枯枝绊了下,惊呼一声,朝前摔倒!
苏念惜压在她肉乎乎的身上,并未觉得痛,倒是察觉这一摔并不轻,挣扎着爬下来,伸手去扶她,“寿阳,你怎么样?”
寿阳公主抬脸,刚要说话,只觉鼻子痒得很,随意抹了一把,又要去扶苏念惜,摇摇头,“我没事儿,你没摔着吧?你别怕啊,我带你出去啊!”
苏念惜看见被她抹了半边脸的鼻血,一时不知是笑是哭,掏出帕子给她捂住,道:“这样下去,咱们两个都跑不出去。这样……”
话没说完,忽听前方一阵重物踩地声。
仿佛有什么朝她们这里直冲而来!
她陡然抬头,一把抓住寿阳公主,“走!快走!”
挣扎着就要爬起来!
寿阳公主不知所以,还是伸手想将她背起来。
谁知,刚转身!
“吼!”
就见数十米外,一只状若大山的黑瞎子,朝她们发出嘶吼!
两人顿时面色发白,寿阳公主吓得腿一软,几乎跌倒在地,想转身逃跑,可是又想到身旁的苏念惜,死死抓着她的手,浑身发抖地往后缩。
“平,平安,你快走,快走……”
苏念惜腰上痛得厉害,想走根本走不了,看着那凶狞可怖的黑瞎子,亦是浑身发寒。
看了眼强撑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四公主,压低了声音道:“你别慌,咱们别刺激它,悄悄地往后退……”
寿阳公主眼泪都下来了,听着苏念惜的话,用力点头,扶着她的胳膊,两人一点点朝后退去。
谁知,那黑瞎子却猛地朝她们扑了过来!
“啊!!”
寿阳公主吓得尖叫一声,一下倒在地!带着苏念惜一起摔倒!
“吼!”
黑瞎子扑到近前,抬起厚掌就朝苏念惜拍去!
第364章 放下孤的未婚妻
“闭眼!”
忽而,一道厉喝自半空落下。
同时一捧白色粉末洒下!
苏念惜猛地抱住寿阳公主的头,自己也埋下脸去。
就听身后黑熊发出一声痛苦嘶吼,接着又听清晰的利刃出鞘声。
苏念惜抬头,就见一道灰色身影,正挡在她与寿阳公主身前,普通到落在人群里都发现不了的脸上皆是冷厉。
手中一把三棱尺,泛着嗜血的寒光。
——正是灰影。
“公主,郡主,你们先走!卑下来挡住这只畜生!”
苏念惜咬了咬唇,心知此时她们在这只会拖累灰影,低声道:“你千万小心,打不过就跑。”
灰影目不改色,点了点头,“请两位殿下速速离去。”
苏念惜转身,拍了拍寿阳公主,“快走!”
寿阳公主抬起头,目光发愣地看着灰影,在苏念惜的催促下又回过神来,扶着她到自己后背上。
走了两步,就听身后再次传来兽吼。
差点又是腿软。
强撑着站稳,却还是没忍住回头,就见那其貌不扬的暗卫,犹如飞鸟,落在那黑熊的肩膀上。
眼角皆是凌色,将手上的三棱尺,狠狠地扎入那黑瞎子坚韧粗厚的脖颈内!
“吼!”
黑瞎子吃痛,愈发癫狂,这种最是记仇的畜生,此时眼里只盯着灰影,恨不能将他撕扯成碎片!
寿阳公主看得心惊胆颤。
“走,寿阳!我们走了,他才能尽快脱身。”苏念惜催促。
寿阳公主咬了咬牙,将苏念惜往背上送了送,转身就朝前跑去。
谁知。
刚跑了不过两步,前方突然又出现几人!
苏念惜抬头一看,顿时面色大变,当即道:“放我下来,寿阳。”
寿阳公主不明所以,看着前方的人,有些害怕,刚刚将苏念惜放下,就听耳边传来她的轻声,“朝西面跑!走!”
寿阳公主有些愣,被苏念惜轻推了一下,略迟疑后,抬脚就跑!
前方。
沈默凌看着扶着树站着的苏念惜,对身后道:“还不动手?”
后头,明昌咧嘴一笑,几个纵身扑过去,直接抓住了寿阳公主。
“沈默凌!她可是公主!你想做什么!”苏念惜一声高喝!
那边,与黑瞎子厮杀的灰影闻声,当即飞身而来!
同时,沈默凌身后,图典抽刀迎上!
身后黑熊一起扑来!
灰影前后受阻,根本靠近不了半分!
沈默凌朝苏念惜走去。
苏念惜此时只觉周身寒意,比方才面对黑瞎子时更加颤栗!
她看着前世恶魔的步步靠近,手指一寸寸收紧!
在他到了近前时,忽而一挥!
“啪!”
却被早有所料的沈默凌一把抓住手腕,直接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当!”
手里的压裙刀掉落。
腰间与后背的痛楚让她受不住地闷哼出声。
可沈默凌却仿佛看不见她的痛苦,反而伸手抬起了下巴,似把玩一般摩挲着她的肌肤,低狞道:“以为我还会被你再刺一刀吗?”
苏念惜只觉那手仿佛蛇信,舔舐着她,前世种种磋磨再次浮现眼前,她毛骨悚然,却更恶心难加!
面色发白地瞪着他,“沈默凌!我是太子妃,你敢……唔!”
沈默凌的一只手指忽然插入她的口中!
她眼眶一瞪!
那粗粝的指尖勾刮着她的舌尖,“太子妃?念惜,你忘了?你是我的……”
话没说完,沈默凌忽而眉头一皱!
只因苏念惜死死咬住了他的指尖!
“松口!”
他低喝,想要拔出,可是苏念惜却愈发用力,眼看手指便被咬的出了血,连骨头都几乎被咬断!
沈默凌眼神一沉,一把捏住苏念惜的下颚,用力一收!
苏念惜吃痛,被迫张口!
鲜血顺着唇角一滴滴流下。
本是满身狼狈,可是嫣红浮于花色之上,却是说不出的靡丽惑人。
沈默凌看了眼手指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又看满眼恨毒的苏念惜,视线落在她被迫张开的嫣血丰唇上,神色阴戾。
忽然低头,就朝她唇上亲去。
“啪!”
却被苏念惜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不远处,明昌挑了挑眉。
寿阳公主挣扎着大喊,“你放开平安!我跟你拼了!放开她!”
明昌一把将人按住,笑道:“四公主,卑下劝您老实些。免得找苦头吃……嘶!”
也被寿阳公主一口咬住胳膊!
他抬手一把将人扇得歪倒在一旁!
“寿阳!”苏念惜想过去,却又被抓住胳膊拽了回去。
扭头看见沈默凌的脸。
只觉那恨意犹如烈火,将她完全燃烧殆尽!
她忽然发了疯地撕打着他,大叫:“放开我!你这个变态!你怎么不去死!松手!我杀了你!我跟你同归于尽!啊啊啊!”
沈默凌的脸上脖子上被抓了数道血痕!
好容易将苏念惜的双手控住,震怒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念惜,你就这么恨我?”
苏念惜满眼红丝,却不肯在他面前露出半分软弱,又恨又冷地瞪着他,“对!我恨你!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畜生!”
“!”
沈默凌本就发青的脸又白了几分,看着苏念惜,片刻后,又摇头,“你骗我,念惜。你从前那样爱我,你我那样欢好,你怎么可能恨我?是太子逼你的,是不是?你告诉我,我帮你杀了他……”
“忒!”
苏念惜忽而朝他啐了口血沫,“你强迫我,将我当作玩意儿作践,居然还觉得我喜欢你?要不是为了祖母,为了贺家,我早就死了!畜生!畜生!!”
沈默凌眼眶一点点瞪大——她不喜欢自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看着疯狂的苏念惜,忽而再次低头,朝苏念惜亲去!
苏念惜猛地转头!
那恶心的气息擦过脸颊!
她一阵反胃!几乎要吐出来!
“吼!”
那边,黑熊屡屡抓不住灰影,愈发失狂,连带着图典一起攻击!
灰影得了空隙,握住腰间的信号弹,略一皱眉——信号放出,所有人都会朝这边赶。
若是发现平安郡主与摄政王这番情景,还有狼狈不堪的四公主,会如何……
正迟疑间。
那边,沈默凌忽然将苏念惜按在怀里!
灰影想过去,却再次被图典拦住,不再犹豫,抽出信号弹就朝半空扔去!
“咻——啪!”
沈默凌眉头一蹙,将挣扎的苏念惜牢牢困住,转身就走!
“歘!”
一道白色流光忽而从前方射来!
沈默凌脸色一变,一个错步让开!
一根黑翎长箭,扎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沈默凌,放下孤的未婚妻。”
第365章 用你的命来换
林中,一身玄色猎服的太子殿下,手持黑色长弓,纵马而来。
金乌斑驳,将那马背上的疾风劲影掠成了一道鸿光。
马声嘶鸣,径直扑到挟持苏念惜的沈默凌身前!
“噌!”
不待沈默凌看清,裴洛意腰间朴刀骤然出鞘,直朝沈默凌头顶劈去!
杀意充斥的刀锋如雷霆掠来,沈默凌猛地将苏念惜抓到身前!
“!”
嗜血的刀刃骤然停在苏念惜的脸侧!一缕掉落的发丝掠过寒光湛湛的刀锋,轻易地被割裂,掉落。
苏念惜抬眸,对上了马背上裴洛意几乎凝成霜雪的眼,张了张口。
却被身后沈默凌一抓,再次朝后扑去!
接着,一柄匕首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腰间本就已伤,被拖拽间,露出痛色。
裴洛意的眼神愈发凝寒,翻身下马,看着沈默凌,“放下孤的未婚妻,沈默凌。”
沈默凌戒备往后,靠在了一棵树干上,冷笑:“未婚妻?圣旨未下,婚约未定,太子殿下何来的未婚妻?”
说着又将苏念惜往怀里按了按,带着报复地看向裴洛意,“这可是我的女人,太子殿下不知吧?方才我已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待出去后,就要向圣人禀明……”
“唰!”
忽而一道利刃擦着沈默凌的脸飞过!
他陡然一惊,往苏念惜身后一躲!就感觉自己脸上刺痛传来,接着,有滚热的鲜血流入脖颈!
侧脸一看,一枚拇指大小的柳叶刀扎在了背后的树干上!
他眼瞳一缩,将苏念惜整个放在了身前,高声道:“明昌,图典,还不速速回援!”
可明昌和图典早就被玄影卫围上,根本无暇顾及他!
他不甘地又看向黑熊,却不料那黑熊也惨叫着倒在地上!
满心愤恨,只将怀里的苏念惜勒得死紧,盯着那边提着朴刀步步靠近的裴洛意,忽而匕首一收,厉声道:“退后!再敢过来!我……杀了她!”
苏念惜几乎喘不上气来,眼前阵阵发黑,被迫仰着下巴,听到沈默凌的话,眼底现出嘲讽。
艰难道:“沈默凌,你真可笑。”
沈默凌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苏念惜这样嘲笑!
他一路走到如今的地步,受过无数冷嘲热讽讥诮谩骂,可是他都不在意。唯独苏念惜,这个前世今生都该依附着他,受他完全掌控的玩意儿,怎么敢这么说他?!
登时怒喝,“你闭嘴!我在救你!”
苏念惜勾起唇,朝后瞥去,“救我?拿我当挡箭牌,是救我?”
沈默凌面红耳赤,又吼道:“只有我活着,才能救这南景江山于水火!我才是能保护所有人的掌权人,你比谁都清楚!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激动之下,手上匕首又收紧,锋利的刃口割破了苏念惜娇嫩的肌肤。
鲜血流出。
裴洛意沉声道:“念念,不要刺激他。”
“念念?”
沈默凌此时却已有些疯了,他看着那边本该早死的太子,再看怀里更该为他随心所欲玩弄的苏念惜,忽而以刀尖对准了她的脖颈血脉,低声道:“我便是小人又如何?你的奸夫又是多光明磊落?”
说着,猛地抬头看向裴洛意,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丢过去,狞狠道:“想让我放了她?可以!吃了这个!”
苏念惜眼瞳一缩,她闻到了香味——千眠香!
“不要!殿……唔!”脖上一痛!
沈默凌激动地勒着她,“你敢动一下,我现在就杀了你!”
苏念惜浑身颤栗,那香味犹如毒蛛,悉悉索索地爬过她的脊椎,最后用毒跗扎入她的天灵,叫她前世难以摆脱的噩梦全都一瞬翻涌而现!
无数只鬼手嘶鸣着从被她刻意封印的黑暗中伸出来,抓住她,要将她拽回去!
她已顾不上脖子上致命的威胁。
只盯着那瓶子,满是惊惧地朝捡起千眠香的裴洛意道,“不行,不,太子,你不能吃,会死,真的会死……”
千眠香乃是燃烧的香料,若是直接吞服,不论何人,立时就会受香内毒素刺激,血脉贲张,爆体而亡!
她不住摇头,刀尖扎入更深,鲜血汨汨流下,半边的肩头都已被嫣红淹没。
裴洛意看着满脸绝望的苏念惜,手指收紧,几乎要将瓶子捏碎!
却在沈默凌看过来时,面色淡然地问:“我若吃了,你就能放了她?”
沈默凌喘着粗气,阴狠恶毒地说道:“我决不食言!”
要救人,太子就得吃药,必死无疑。若自保,不吃药,他就让苏念惜看清这个伪君子的道貌岸然!到时候,她还能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无论怎样,都绝不可能让他们能在一起!
他勒着苏念惜,压不住兴奋地说道:“太子殿下要是不想你的未婚妻死,就快吃!”
苏念惜张口想说话,却被他勒得一瞬窒息!
裴洛意眉眼间戾气陡现!
却很快又强行压下,冷漠地看着手里的瓶子,打开,倒了一颗在手里。
那幽幽香味,让他想起,数月前误入莲池,被这小姑娘戏耍的一夜。
那时的他俩,都不曾想过,如今,他们会因为这香,纠葛到这般地步。
抬眸,对上苏念惜惊恐的眼,朝她安抚一笑。
举起了药丸。
“不,殿下……”
“对,快吃……”
却不想,下一瞬,裴洛意忽而将药丸丢在了地上,然后一脚踩上,狠狠碾碎!
沈默凌一愣,随即亢奋大笑,“苏念惜!你看清了吧!这就是你想要嫁的人!他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哈哈哈……”
“咻!”
忽而,一道利箭从后方射来!
一下扎入了沈默凌的后背!
他猛地一颤,下意识松开了手,随即又猛地抬眼,要将苏念惜再勒回去!
下一刻,握着匕首的手臂忽而被重物狠狠敲击!
“咔嚓!”
断骨声清晰响起!
他痛到失语,匕首‘当啷’一声落地!
却还惦记着苏念惜,想将她抓回去!
可是原本勒在怀里的人儿却被前方之人一个长臂捞过去!
他的指尖只堪堪擦过她散落的发尾。
“砰!”
下一瞬,被一脚踢飞,直接撞在后头倒下的枯木上,一张口,吐出一口血水!
第366章 念念,想不想报仇?
“念念,可还好?”
裴洛意将苏念惜抱在怀里,手腕一扬,将朴刀扔给后头的玄影卫,掏出帕子捂住她的脖子。
垂眸,却看见小姑娘惨白如纸的脸。
蹙眉,将她又轻轻地往怀里揽了揽,就听那边寿阳公主战战兢兢地说道:“太子哥哥,平安受伤了,不能走路!”
裴洛意眉头皱得更深,动作愈发轻缓,将人小心托起放在地上,先看了她脖颈的伤口后,又看她手臂上。
然后又要去检查她的腰。
却被苏念惜握住了手腕。
他看到了小姑娘犹在颤抖的手指,顿了顿,俯身,将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后背,“别怕,没事了,念念。”
清雅檀意馥郁而来,落在后背上的手掌宽大安心。
千眠香的气味被覆盖。
那抓住她的无数鬼手,终于退缩,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苏念惜一把抓住裴洛意的衣襟,似怒似哭地嗔道:“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吓我……”
裴洛意的手一停。
缓缓抬头,看到苏念惜泪盈盈的眼,似是不太确定地问:“念念是害怕我会吃下千眠香?”
并非因为遇险而怕,也不是因为沈默凌的逼杀而惧,竟是因为……担心他?
苏念惜的泪忽而从一侧眼角滑落。
她抬起没受伤的手,又打了下裴洛意,“你要是被毒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你怎么能这样坏,你这坏蛋,我不要你了,我……唔!”
嘴巴忽而被捂住。
她抬起潮湿的睫毛,就看裴洛意静冷寒色的眼底,竟是少见地情绪波澜,那幽暗的深瞳仿若漩涡,凝视的神色,几乎要将苏念惜吞噬进去!
她愣愣抬头看着。
这位秋月尘埃的太子殿下忽而俯首,额头轻碰了下她的额头,低声道:“不许胡说。何人准许你不要孤了?”
苏念惜一颤,又要打他。
那边,挣扎坐起来靠在枯树上的沈默凌,看着缠绵悱恻的两人,又呕出一口血来。
怒极而笑,“苏念惜!你看见了吧!他裴洛意,是绝不可能为了你而去死的!这样的男人,也值得你费尽心机地袒护?嫁给他,你就等着被利用到死无葬身之……”
“歘!”
裴洛意忽而抓起地上掉落的匕首,直朝那边甩去!
刀破长空。
一下扎进了沈默凌的肩膀,将他钉牢在身后的枯树上!
他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
苏念惜想朝那边看,却被裴洛意扶住脸转了过来,对上他凝深的视线。
“念念信他说的话吗?”
苏念惜莫名觉得此时的太子殿下有几分危险,然而,她看着他的眼,却并不觉得害怕。
抿了下唇,摇头,“殿下若死了,我更活不了。”
裴洛意眼底暗翳骤然拂过,随即唇边浮起一抹极为浅淡的笑,奖励一般地摸了下苏念惜的脸颊,点头,“是,我不会选择赴死,也不会让你跟着我一起受死。别信旁人,念念,你只需要看着我。”
这样的太子殿下太陌生了,似乎偏执,又多了几分霸道强势,更有隐隐她看不懂的黑暗。
那看着她的眼神,犹如地狱的炼火,要将她淬化于他的视野里。
苏念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袖角。
却因为牵扯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那危险的视线无声散去,裴洛意垂眸,看向她的伤口,正要吩咐玄影卫拿药。
忽而那边。
沈默凌嘶哑着嗓子再次高呼,“苏念惜!你这贱人!我刚刚都亲了你,你是我的!你还敢去勾引……”
“咔嚓!”
裴洛意忽而抄起地上的一颗石子,直接砸在了他的另一侧肩膀上!
沈默凌再次发出惨叫。
裴洛意垂眸,看见了小姑娘再度变得惨白痛苦的脸。
她摇头,“我没有,殿……啊!”
却被裴洛意抱起来。
寿阳公主站在不远处,着急地说:“太子哥哥!他胡说!平安根本就没让他亲!还打了他耳光,还咬了他,你别信他……啊!”
没说完,那边被灰影打得无路可退的明昌忽然朝她扑来!
她吓得脑袋一缩!
“当!”
灰影飞身而来,一把将她搂住一个旋转,放在身后,同时一抬手,挡住了明昌劈下来的刀。
两人再次厮杀一团!
而另一边,图典屡屡想要朝沈默凌那边去,却都被玄影青影左右围攻,根本无暇分身!
“当当当!”
两处厮杀激烈。
而枯树边,裴洛意停下脚步,漠然垂眼看靠在枯树上满面狰狞剧烈喘息的沈默凌。
苏念惜被他圈在怀里。
沈默凌看着几乎连成一体的两人,心中一时不知是恨是苦。
纵使满身狼狈,却还是狰狞笑道:“好一对天造地设的佳人!怎么,看我这副狼狈样子,觉得快活吗?”
他说着,还嚣张地抬起下巴,紧紧盯着靠在裴洛意怀里的苏念惜,“只可惜,就算将我打成这样,太子也不敢杀我!苏念惜,你这辈子,选的就是这样一个窝囊废!”
被当面这般羞辱,裴洛意的脸上依旧无起无伏。
他将苏念惜放下来,蹲在了沈默凌的面前,看着他满身的伤痕血污,平静地问:“沈王爷缘何觉得,孤并不敢杀你?”
沈默凌讥笑,“杀我,圣人会放过你?你娘还有你,不是一直靠我撑着朝堂才活得下去?我死了,你们还能有好日子过?”
本是极尽羞辱的言语,不想,裴洛意竟然点了点头。
沈默凌眉头一皱。
然后,就看裴洛意抬手,握住了扎穿他肩膀的匕首上,慢条斯理地往外一寸寸拔出,一边道:“不错,杀了你,东宫再无宁日。”
“啊啊啊啊——”沈默凌痛苦嘶吼。
“嚓。”
匕首被拔出。
鲜血喷涌。
刀尖的血液一滴滴落下。
裴洛意目色清冷地看了眼,又看向抽搐着喘气的沈默凌,“可这,与你这败家之犬,有何干系?”
寒意瞬间从脚底蹿入颅顶!
对上那双静深双目,沈默凌终于发现——裴洛意真的要杀他!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敢杀我?裴洛意,你疯了?你为了苏念惜杀我?你蛰伏这么久,就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怎么可能是这么意气用事之人?”
“怎么不可能?”
裴洛意看着沈默凌,忽而低笑一声,举起染血的匕首轻慢地转了下,刀尖对准沈默凌,却并未扎下,反而看向一旁的苏念惜,语气近乎温柔地问:“念念,想不想报仇?”
第367章 同心扣处
“!”
沈默凌瞪大眼,似乎没明白裴洛意这句话。
就听旁边一直不曾出声的苏念惜道:“想。”
他眼瞳一缩!
裴洛意轻笑起来,抬起手臂,温和轻缓地说道:“过来。”
苏念惜看了眼,扶住他修长的手臂,一点点地挪过去,随后,就被他一揽,搂在了怀中。
在沈默凌的面前,他从后方,将脸贴在苏念惜的脸颊边,低笑着,抬起了手中的匕首。
轻语如蛊地说道:“拿着。”
苏念惜缓缓抬起手指。
那枚带着裴洛意掌温的匕首,便落进了她的手心里。
然后,那染着血的手指,抚过苏念惜的手背,覆住她的手指,将那匕首,一点点握紧。
然后,带着她掌心的匕首,再次对准了正前方的沈默凌。
沈默凌震骇又愤怒地瞪着苏念惜,“念惜!你别被他骗了!这世上,只有我对你最好!你不能杀我!你忘了吗!你我曾经……啊!”
裴洛意握着苏念惜的手忽而往前一送!
匕首扎入了沈默凌的腹部!
他痛得浑身发颤,却毫无力气躲避!
“嚓!”
匕首抽出,鲜血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指流下,滚烫,黏腻,又畅快淋漓。
苏念惜垂眸看着那刺目的猩红。
耳畔再次传来裴洛意低哑温柔,如妖语的声音。
“怕吗?”
怕吗?
那个她痛恨了无数年,欲要啖肉饮血的畜生就在自己面前,任由她宰割,她……怎么可能害怕?!
她缓缓掀开眼帘,嘴角弯起,露出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沈默凌眼瞳巨颤,不停摇头,“不!念惜!你不想杀我!你爱我,你是爱我的……啊!”
“嚓!”
刀刃再次入肉!
裴洛意感受到手背上流下的滚烫,轻笑起来,“做得不错,念念。下一刀,扎这里。”
“嚓!”
“很好。接下来,是这里。”
“嚓!”
“嗯,有点儿偏了,但是也无碍。下一刀,来,放在这里,好,一点点地用力。”
“嚓!”“嚓!”“嚓!”
沈默凌靠在枯树上,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由苏念惜千刀万剐。
他的眼神渐渐混沌,看着眼前依偎在别的男人怀里,狞笑犹如恶鬼的苏念惜。
脑中忽而闪过一幕幕从前的光影。
赏莲宴上,她一头撞入他的怀里,娇弱如兔。
被一顶小轿送入他的宅子里,她含泪反抗,最终被他压在书桌上据为己有,脆弱似菟丝。
他迎娶正妃后,为让她开心,不顾正妃意愿宠她爱她,她盛开时妖艳若曼陀。
他给她带她想要的吃食,玩意儿,她分明会那样笑,会承欢于他身下,会那样快乐。
她分明是爱他的啊!
为何!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无数的欢愉,最终散去,只有她饮下鸩酒后,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的画面。
一直如浓雾笼罩的画面里,忽而迸开了一道裂缝。
——他的念惜,恨他。
“念……”
模糊的视线又变得清晰,身上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到一丝痛楚,只能感受到身体里有一个利器在扎入,抽出。
他忽而喃喃开口,“我……”
话没说完,头一歪。
“哒。”
手心里攥着的一物滚落。
苏念惜的手一顿,垂眸,看见那滚落到脚边的同心扣,眼瞳一颤!
那是……前世里,沈默凌强行系在她脖子上的挂坠!
他说,同心扣处,缘来生生。
他想要生生世世将她绑在身边,却从不管她是何种绝望恐惧!
“砰!”
她不顾痛楚,一下将那同心扣踢开!
沈默凌灰暗的视线追着那被滚远的同心扣,意识渐渐没入黑暗。
——她,是他前世今生,唯一能摆在手心里的宝贝啊!为何,她要恨他呢?
“当!”
同心扣滚入杂草丛中,再不见。
苏念惜转脸,看低着头已彻底没了气息的沈默凌。
静默良久,忽而松手。
匕首落地。
她虚脱地往后,跌进了裴洛意的怀里。
然后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她靠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
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刹,又朝后看了眼。
目光落在那冷冰冰的沈默凌身上。
头顶传来裴洛意的声音,“摄政王遇野兽袭击,不幸遇难。来人,将摄政王的尸首和黑熊全都带出去。”
那边,明昌脸色一变,看了眼明显没了气的沈默凌的尸首,‘啧’了一声,猛地朝一旁的寿阳公主扔出一枚暗器,朝林间逃去!
灰影扭头便扑向寿阳公主,一把将人拽了过来!
“噌!”
暗器打到旁边的碎石上,落到地上。
寿阳公主缩在灰影怀里,瑟瑟发抖地抓紧他的胳膊。
灰影还想去追,却被寿阳公主抓着不能推开。
低头,便看她崴着腿哭道:“我的腿好痛!好痛!呜呜呜!”
灰影皱了皱眉,看了眼那边已然不见身影的明昌,已有其他玄影卫追去,伸手,将寿阳公主扶了起来。
另一头,图典被玄影一剑刺入背部,又受青影连续两刀劈在胸前,直接倒在了血流如注的黑熊边,挣扎看向犹如破布被拎起来的沈默凌,闭上眼,不久后,也断了气。
“嚓嚓嚓。”
林间,有无数脚步朝此处跑来。
裴洛意接过玄影卫递来的披风,将怀中苏念惜包住,径直迎着众人而去。
灰影被背起了寿阳公主。
另一头,林飞周被楚去寒以长刀架住脖子,愤恨怒骂。
叫楚巍一脚踹得跪倒在地,直接绑了起来。
林外的观赏台前。
楚元将满身是血的朱佳安放在地上,就听他低声问:“为何要……救我?”
楚元愣了下,想了想,道:“仙女姐姐吩咐的呀!”
说完,又朝上方磕头,大声道:“圣人,我爹让我把这个人活着交给您!您收下吧!”
观赏台上一片寂静,随即炸开。
圣人震怒起身,“发生了何事!”
楚家的护卫即刻上前,正要说明情况。
一旁,忽而又传来一阵惊呼。
众人扭头一看,发现十几个玄影卫拖着一个巨大的黑瞎子从林间走了出来!
而他们的身后。
还抬着一个木架子,上头赫然正是摄政王——沈默凌的尸首!
“老二?!”观赏台上,正与人说话的沈鹄震惊起身。
莲蕊真人更是面色大变,疾步走到观赏台边。
长公主与皇后娘娘则是看到了被带出的寿阳公主与苏念惜,直接下了观赏台直奔而来!
裴洛意走到了满身是血的朱佳安身边,只朝他看了一眼,朱佳安便明白了今日这一局。
这位太子殿下,才是,最后的赢家。
裴洛意俯身行礼后,朗声道:“启禀圣人,今日……”
第368章 她终于,将他拽下去了
苏念惜醒来时,已是日落黄昏。
晚霞的金辉洒落营帐,将整个账内都映染成了一片暖橘的光芒。
外间的马蹄与人声遥遥传来,并不嘈杂,倒显得营帐内更加寂静安然。
她转过脸,看到燃烧的香炉内,在橘金的光芒中,升起袅袅的青烟。
脑中忽而回现起林中的一幕幕。
林燕,惊马,寿阳公主,黑熊,还有……沈默凌。
她眼瞳微颤——沈默凌死了。
这个她重生后一直以来恨不能亲手撕了的仇人,真的死在了她的手里。
那鲜血的滚烫似乎还残留在手背上。
她抬起双手,便看到了手臂上包扎整齐的布条,手背掌心细小的伤口也擦拭了药膏。
出神地看着那满是伤痕的双手。
“郡主,您醒了?”
碧桃绕过屏风,惊喜地唤出声来。
外间的夏莲和良辰也立时走进来,亦是满脸高兴,良辰看了眼,转身就朝外跑。
苏念惜放下手,看向两人,“我睡了多久?”
挣扎着想要起身,身上却犹如被人捶打了一遍似的,到处都疼。
碧桃连忙上前扶住她。
夏莲给她腰后垫了软枕,一边帮着让她靠好,一边道:“有四个时辰了。您腰上错了骨,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玉树姑姑来给您正的骨,特意吩咐了要静养。”
苏念惜微挺了下腰,发现已没有先前那般剧痛了,道:“没想到皇后娘娘跟前还有医术这样厉害的女官。”
顿了下,又问:“林十四如何了?”
今日这一出完全是因为这女子来历不明的恶意算计,苏念惜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如今醒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惦记着怎么报复回去。
却听夏莲道:“林家与摄政王勾结,算计长安伯世子性命,又放出凶兽,差点伤了您和寿阳公主,圣人大怒,已将林家所有人收押,等回京后,怕是要抄家了。”
苏念惜有些意外,没想到裴洛意手段竟这般雷霆。
直接就将林家整个掀了。
又问:“那沈家呢?”
碧桃去灶房给苏念惜要吃食,夏莲端了水盆来给她擦洗。
边回答她的问:“沈家家主只说不知摄政王谋算,还严词厉色说要将这孽障划出族谱,又有莲蕊真人替他说话,圣人便令禁军将摄政王曝尸荒野,由野狗野鸟吞食,不许人收尸。”
说完,却没听到苏念惜说话,抬头,瞧见面上一片冷然,有些诧异,“郡主?怎么了?”
苏念惜低笑一声,道:“沈家和莲蕊真人倒是撇得够快。”
涉及朝堂,夏莲不懂也不敢多言,只将苏念惜的脸擦了擦,又看向她缠着布条的脖子,心疼道:“郡主这回可是遭了大难了,往后可不能再这么鲁莽行事了。”
苏念惜笑了笑,拍了下她的手,没再说话。
转过脸,又看向那冉冉妖妖的香烟,脑中却再次想起沈默凌。
前世朝堂叱咤风云的摄政王,这辈子,就落了这么个死无葬身之处的下场。
地狱九门幽冥台,她终于,将他拽了下去。
低低一笑。
刚用香汤漱了口,让夏莲散开头发篦着,就听营帐外又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接着,便传来长公主又喜又急的声音。
“平安醒了?我的好孩子,终于醒了!”
苏念惜还没等看清,就被疾步走来的长公主一把抱进了怀里,痛得轻哼一声。
跟在后头的皇后娘娘顿时急了,也不顾礼仪了,上前就拽长公主,“殿下您慢点儿,平安还伤着呢!”
“哦对对对,”长公主忙不迭松手,往后退开,又仔细看苏念惜,见她一张小脸都没了血色,却还努力朝自己笑,顿时眼眶都红了,“我的好孩子,可怜见的,痛了就哭呀!你笑什么?”
苏念惜一时啼笑皆非,要起身行礼。
又被皇后娘娘按住,“还伤着,快别起来。”
长公主擦着眼角也点头,“是,一家人何必这般拘礼?这孩子,总这样讲规矩。”
看似埋怨,实则句句夸赞。
皇后娘娘无奈地朝她看了眼,“殿下,这是我儿媳妇。”
长公主直接坐在榻边,瞪眼,“要不是我,你哪儿来的这么好的儿媳妇?舍命救下寿阳,还帮大郎挡了摄政王的暗算!”
苏念惜眨眨眼,救寿阳这事儿她知晓,帮太子挡了暗算又是怎么个事儿?
便看皇后娘娘也坐在了夏莲搬来的凳子上,笑道:“这回你立了大功,圣人与我都记着呢,回京后礼部就会去传旨,到时候,我给你大大的赏赐。”
长公主撇嘴,“我家平安什么宝贝没见过?”
那副样子,活脱脱自家小花儿被别人摘走的不情不愿。
皇后娘娘失笑,又道:“寿阳伤了腿,现在不好走动,托我给你道谢。”
苏念惜弯唇,“公主客气了。”
长公主则是问道:“那林十四娘到底缘何要这般算计寿阳?若要以寿阳要挟皇后,也不必做出故意惊马这样太过冒险的举动。这分明是奔着害人命去的?”
苏念惜也不解,那林燕对自己的恶意到底来自何处。
想了想,道:“许是另有谋算。对了,皇后娘娘,臣女斗胆,请娘娘莫要插手林家与沈家之事。”
“什么?”皇后不解,朝她看去,“林家被抄已是必然,无需我去做什么。可沈默凌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沈家和莲花宫那个想全身而退,我怎么瞧着都不甘心。”
果然。
苏念惜一直不明白,这位皇后娘娘若当真心性单纯,怎么可能稳坐中宫这么多年?尤其当年还能在一众算计里将太子的毒偷梁换柱成了寒毒,并成功将他送去浮云寺,以避深宫重重阴谋诡计。
若当真毫无手段,这对母子早已是一抔黄土了。
认真道:“娘娘,若您信臣女,就继续做您……天真无辜不谙世事的模样给圣人看。”
“……”
账内一瞬寂静。
长公主惊讶地朝皇后看去。
皇后脸上的率直单纯散去,一双漂亮的眼睛冷了下来。
这一刻,这张脸,与裴洛意那张琅嬛之貌,出现了惊人的重叠。
长公主瞪了瞪眼。
不想,王钊斓忽而又笑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平安这话什么意思?”
苏念惜丝毫不惧,只盯着她的眼,莞尔道:“先前臣女便发现了,莲蕊真人,其实有几分像皇后娘娘。”
第369章 皇室秘辛
“???”
坐在一边自诩还有几分智慧的长公主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这婆媳两人,打得什么哑巴谜呢?
一旁,夏莲与一众宫人早已退下。
账内只有皇后苏念惜与长公主三人。
皇后依旧笑着,看向苏念惜,道:“你知晓了什么?”
苏念惜摇摇头,“皇家秘辛,不为人探。臣女是真心欢喜太子殿下,也想多活几年。所以,方才那句话,不过是臣女猜测。”
皇后双手交叠落于膝前,端庄贵雅,依旧是那副赤忱毫无城府的模样,可无声的气势已隐隐凌驾于苏念惜上方。
她微笑道:“不妨说说你的猜测?”
长公主微微蹙眉,往苏念惜跟前坐了坐。
苏念惜笑着握住她的手,又看向皇后娘娘,“先前臣女便发现,圣人对您的态度有些不对。像是亲近,却又有些忌惮,还有几分刻意的疏离。想必您二人间,发生过些许不堪为外人言的过往,而这,牵扯到了太子殿下。”
“!”
长公主殿下又惊愕地瞪大眼。
皇后眼底微凉,却依旧笑着,“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苏念惜微微俯首,“娘娘谬赞。”又继续道:“若臣女所猜不错,圣人对皇后娘娘,其实是真心爱恋。”
皇后没说话。
长公主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后,想了想,道:“你家门庭太低,本是连入宫的资格都没有。是三郎当年为娶你,求了先皇近一年,茶饭不思行销立骨,先皇虽不喜三郎却也不愿儿子这般为情所困,这才松了口。”
皇后笑着点头,神情里带了几分回忆,“是啊!三郎对我,用情至深。”
苏念惜看了她一眼,再次开口:“在外人看来,不管圣人如何荒唐,可皇后娘娘对圣人,却依旧是一片丹心,可见深情。所以,圣人也是这般认为的,故而心中虽有芥蒂,却不舍对您如何,反而将心中怨恨都加注在了太子殿下身上。”
长公主一下站了起来!
皇后的笑容缓缓消失,却并无被揭破的恼怒,美丽的脸上只有平静。
苏念惜拉了拉长公主的袖子,“殿下,您别着急。皇后娘娘也并非不疼惜太子殿下。”
长公主殿下皱眉,再次坐了下来,却看向皇后,“到底怎么回事儿?什么样的事儿,能让三郎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这般忌惮怨恨?”
皇后沉默,看向苏念惜,片刻后,温声问:“平安,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念惜一笑,柔柔气气地说道:“娘娘,臣女如今与您和太子殿下已是同为一体,今日斗胆言明,不过是想彼此间可坦诚以待。摄政王势力虽去,可沈家前头还有个三殿下。太子殿下今后要走的路,可谓刀山火海,他的背后,不能有一个拖累他的中宫。所以,臣女想请您,以后凡事,先以东宫为首。”
“你好大的胆子。”皇后斥了一声,却并非责骂,反而面上带着几分笑,“我做皇后的,以后莫不是还要听你一个太子妃的吩咐不成?”
长公主沉脸,刚要说话。
苏念惜却弯起了唇,“怎么能这么说呢,娘娘?等臣女进了东宫,可就是您的儿媳妇,是挡在您身前替您冲锋陷阵的大头兵,万事都得按着您的吩咐来才是呀!”
“哈哈。”皇后大笑起来,点点头,“那我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儿媳。”
苏念惜坦然收下这句‘夸赞’,“臣女也有个好婆母。”
皇后站了起来,“好,你这样聪慧,我倒是不担心以后东宫又会被算计了。不论你接近大郎是为什么,今后,我们是一家人,合该同舟共济。”
苏念惜听出了皇后娘娘的‘允诺’,不顾长公主阻拦地下了榻,俯身行大礼,“是,还请皇后娘娘今后,多疼惜疼惜太子殿下。臣女必定,唯娘娘马首是瞻。”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又朝面色不虞的长公主殿下看去,无奈笑道:“殿下不必着恼,大郎是我孩儿,我不会害他。至于过往,您和平安,都别去问,对谁都不是好事儿。”
说着,微微颔首,“那您跟平安说说话,我还要回去照顾寿阳,就不多留了。”
“恭送皇后娘娘。”苏念惜再次恭谨拜下。
长公主蹙眉看这人一直离去后,扶着苏念惜回了榻上,难以接受地说道:“这么多年,我真的以为她就是个心情单纯太过良善的,没想到……我居然还没你个小丫头片子看得透。”
苏念惜失笑,握住长公主的手,道:“殿下并没有看错,只是越亲近的人,心中便越带着几分爱护。有些事儿,不愿意以冷眼去瞧,自然看不见。”
长公主叹气,“谁能想到她居然藏得这样深,只是你方才说,圣人是因为她才对大郎这般?这里头到底有什么事儿?”
苏念惜摇了摇头,“我当真只是猜测,殿下。”
长公主皱了皱眉,仔细回想也不知这二人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龃龉,只叹息道:“上一辈的事儿,却牵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两个,一个都不心疼大郎!”
苏念惜笑道:“皇后娘娘并非不疼太子殿下。只不过……”语声微顿,“她更爱自己罢了。”
长公主一顿,听出了这其中的人心难堪。
低声道:“她身处后宫,尔虞我诈人命如草皆是寻常,怎么可能一点儿心思手段都没有?大郎,不过也是她固宠的一颗棋子儿罢了。”
有这个儿子替她承受圣人的怨恨,她再做出一副情深圣人的假象,地位便能稳如磐石。
可怜太子,为了这个母后,生受多年圣人厌恨,屡屡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长公主越想越难受,一拍榻沿,“我得去查查她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说完,也不等苏念惜说话,起身便走了。
苏念惜靠在床头,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片刻后,低低勾了下唇。
——这才是她故意当着长公主的面‘猜测’圣人与皇后之间龌龊的真正目的。
嫁入东宫,便是真正走进权势的中心。
阿爹到底因何而死要查,她太子妃的地位也要稳。
步步皆是刀尖的权力争夺中,除了太子以外,她还必须有个足够信任又身份贵重的同盟。
多疑的圣人,假面的皇后,都不行。
唯有这位长公主,才是最好的人选。
而如何让她成为东宫绝对的助力?就是掌握相同的秘密,拥有共同的敌人。
至于长公主能查到什么秘密?
她垂下眸,眼底掠过冷意——想起前世无意从醉酒后的沈默凌口中听到的一句戏言。
“先皇就是个傻子,做绿壳王八都甘之如饴!为此还杀了那么多人,连长公主的驸马都……”
都如何?
苏念惜不记得了,也不愿去费那个心思查探深宫要人命的秘辛。
她只要等着,长公主自己完全朝东宫靠拢过来。
“平安。”
屏风后忽而传来熟悉的静冷雅声,“可方便见我?”
第370章 我让你亲
苏念惜眼底的寒意骤然散去。
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娇软笑意,朝着屏风那边看,“殿下!”
屏风后,裴洛意缓步走出。
身上又是一件豆绿色长衫,映衬一张清疏面庞无端多了一抹春色。
气质清离,却容貌惑人。
苏念惜看着就眨了眨眼,有点儿疑惑地问:“殿下这几日,换了几件衣衫?”
从前见过那么多回,除了那次的朝服,剩下的不是素白的广袖大衫就是朴净的僧袍。可这几日的太子殿下,就跟那……嗯,开了屏的孔雀似的,天天花枝招展地来勾引她。
裴洛意嘴角微浮,走到榻边,伸手贴了下她的额头,道:“可还有何处不适?我让太医过来……”
“殿下。”苏念惜握住了他要收回去的手,又问:“我替您挡下暗算是什么意思?”
裴洛意知晓阿娘与姑母方才来看过她,大约是听她们提及了。
反握住她的手,道:“你的伤需要一个理由。”
所以,他又用自己助她上了一层天。保护太子而受伤,便是于皇家有恩。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圣人会放过沈家吗?”
这时碧桃端了托盘进来,见太子招了下手,忙送到他跟前。
裴洛意看了眼,瞧见是一碗补血的甜羹,端起来,喂给苏念惜吃,道:“沈家到底是裴煜赐的外家,圣人不想见东宫势力大涨,便不会让沈家彻底垮台。”
苏念惜翘着嘴角吃下一口,朝碧桃瞥了眼。
呆愣的碧桃立马回过神,草草行了一礼,赶紧跑了。
苏念惜喝了大半碗,才舒服地靠回去,道:“不会彻底,就是还是起了疑心吧?”
“嗯。”裴洛意又用帕子给她擦了下嘴角,视线落在那肉嘟嘟的小唇上,又掠开,将帕子折起,道:“沈鹄闭门思过,沈妃又被降了一位,如今乃是贵嫔。”
“……”
苏念惜笑出声来,“还真是足不出户,祸从天来。”
沈云这回连夏猎都没来,却无端被降了位分,收到旨意的时候估计能怄死。
裴洛意瞧着她幸灾乐祸的笑脸,淡然道:“一脉连枝,她为沈家女,荣华灾祸,自然都要受。”
苏念惜点头,“这倒也是。圣人降她位份,实则是给三皇子警告。对吧?”
裴洛意颔首:“不错。裴煜赐这些年躲在沈默凌背后得了不少好处,如今没了这个摄政王,加上今日圣人还收回了神武军的指挥权,沈家之势等于被挫去一半,裴煜赐不可能还不冒头。只要他动,就会入圣人的眼。”
苏念惜听出了他的意思,“从前他只是圣人的儿子,可一旦动作多了,可就不止是圣人的‘儿子’了。”
她忽然想起先前裴洛意提出要为莲蕊真人腹中福胎立长生观一事,看向裴洛意,“殿下是要将水搅浑?”
还真是七巧玲珑心。
裴洛意低低一笑,点头,“各方都动起来,圣人才不会只盯着东宫。”他看向苏念惜,“念念,我要让你平平安安地嫁进东宫。”
不盯着东宫,就不会盯着她。
这才是裴洛意真正的图谋。
——这位断情绝爱的谪仙,为了娶她,在下好大的一盘棋呢!
苏念惜眼底流光一转,那股甜蜜滋味又漫上喉头来。
腻到齁人的滋味里,是她一颗怦怦跳的心,一下一下地撞着她干涸又枯败的胸腔。
太过陌生的触感,透过血脉,震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她没忍住,咧开嘴,大大地笑起来。
裴洛意也被她这副高兴的傻样子逗笑了,抬手,将她耳边的长发压到后面,低声问:“这样欢喜?”
“嗯。”苏念惜笑眯眯抱住他的手,“殿下这样喜欢我,我高兴极了。”
裴洛意眼神微深,看着她,凑过去。
苏念惜眼眶一瞪,立时闭眼,静等太子殿下的亲吻。
谁知,鼻尖却被轻轻捏了下。
她疑惑睁眼,却对上裴洛意笑意浮动的黑眸,人已经往后坐去。
她立时来了火,抬手就要抱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躲开,却不想牵扯腰上伤处,痛得一哼。
裴洛意无奈,扶住她的胳膊,“别乱动,当心又伤着。”
被苏念惜一把抓住衣襟,直接拽了过去。
然后,直接亲在了唇上。
他长睫低垂,看得逞后洋洋得意的小姑娘。
深瞳幽微。
苏念惜笑着笑着,神情就淡了下去——太子殿下的情绪,不对。
分明刚刚还是温柔和善的,怎么突然间就满眼皆是暗翳?
她忽然意识到两人间一个一直没解决的问题。
虽不确定,可看着裴洛意暗到让人后背生寒的眼神,还是问道:“殿下在意沈默凌今日强迫我之事?”
面前的人,神情没变。
可苏念惜却明显察觉到,他周身的气势,变得危险了。
心下骤沉,往后退开几分,面上的亲近与随意淡去,疏离又冰冷地说道:“我自始至终亲近之人,唯有殿下。沈默凌今日根本不曾强迫到我半分,我……”
“念念。”
裴洛意忽而低头,轻碰上苏念惜的额头,声音暗沉,“我并未不信你。”
苏念惜却依旧冷着脸,“那殿下缘何要不高兴?”
裴洛意闭上眼,缓缓道:“我只是……”话音停下。
带着檀意的气息缠绕在苏念惜周身,分明那样清雅的味道,此时却被一层看不见捉不着的焦灼燃烧,带着恼人的燥意,叫苏念惜一颗心都要被点燃。
整个人烦恼得不行。
伸手想要推开他。
却又听那低缓声音慢慢徐徐道:“你与他,过往重重,皆是我不曾见。”
苏念惜一顿,蹙眉道:“他已经死了……”
“是,他死了。”裴洛意握住苏念惜的手,掀开眼帘,看着她琉璃般的眼,“我后悔让他死得那样轻易了。”
苏念惜眼睫微颤——那样的死法,还是轻易吗?
动了动唇,问:“那太子殿下想如何?要用我出气吗?”
裴洛意再度闭眼,摇了摇头,“我怎么舍得,念念?”
苏念惜心下一颤,面上的冷意褪去几分,虽然不明白裴洛意此时到底为何这般似苦似恼,却也不愿两人之间因为一个已死之人产生心结。
想了想,问:“殿下到底想要如何?”
不料,裴洛意又摇头,“我也不知。念念,寿阳说他那时想要非礼你。虽未成功,可一想到那种可能,我便满心恨意,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碎尸万段。不,或许让他生不如死才是最好下场。”
一听这话,苏念惜也愁了,原来太子殿下恼火的是没法报复回去了。
心下又觉得有趣,便是这样一个断情绝爱的太子殿下,动了凡念,也是这般孩子心性。
绞尽脑汁想了会儿,问:“要不试试念经?我陪您?”
裴洛意失笑,睁开眼,看一脸无辜的小姑娘,静默数息后,起身,道:“别跟着我受累了,好好休息吧,我还要去……”
没说完,被苏念惜抓住手臂。
他回过头,就见到小姑娘骤然靠近放大的脸。
接着,唇角被亲了下。
他眼帘一抬!
就见苏念惜抿了抿唇,道:“算了,别念经了,亲亲吧!”
他眼底浮起讶色。
苏念惜已又亲了他一下,认真道:“不就是生气他抱过我嘛!我让你亲,亲到你不生气了为止。不过可要说好了,亲完就不许生气了……唔!”
第371章 彼此试探
夏莲轻手轻脚走进来后,就见苏念惜还靠在软枕上,只是面上一片绯红,唇上也红得厉害。
尤其衣领,有些凌乱。
正拿着团扇使劲地扑风。
她上前,伸手替苏念惜整理衣衫,不想却瞧见了锁骨上颗颗清晰的红痕。
顿时面上一热,干咳了一声,将衣领拉好,犹豫了下,还是低声道:“郡主,您好歹……克制些。”
“嗯?”苏念惜被亲的脑袋有些糊涂,想起方才那平日里清冷克制跟个冰山似的太子殿下方才差点失控的模样,就感觉自己又要被点燃了。
不解地看向夏莲,“什么克制?”
夏莲瞥了眼她的肩膀处,虽然害臊,还是本着身为奴婢应该规劝主子的责任,再次说道:“您与殿下到底还未成婚,这般总是引着殿下做这些事,到底有损的是您的闺誉。”
“……哈啊?”
苏念惜头一回知晓有口难辩是个什么滋味。
啊对,是她勾着他亲亲没错,可是,她只说亲亲,没说其他事儿,是他刚刚像被恶鬼附身似的,亲着亲着就往别的地儿去!
要不是她太害怕,拦了一把,她现在差不多就要被那‘谪仙一般的太子殿下’给啃完了!
这臭夏莲,居然说她不克制?!
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夏莲还以为她不服气,很有些担心,“郡主,您若实在喜欢太子殿下,做些亲近之事也,也就罢了。可成婚前,千万不能,不能坏了身子。”
苏念惜嘴角抽了抽,看向夏莲,“不是,你做我的心腹,不该严厉阻止我不许做那些糊涂事吗?怎么还纵着我呢?”
也是个糊涂丫头。
不想,夏莲却笑道:“郡主好容易得了如意郎君,贪恋些也是自然。奴婢盼着郡主能活得高兴些,只是千万珍重自己的身子。便是太子,也并非……全然值得托付。”
苏念惜一怔。
随即笑开,“你这丫头,还真是……”为了她,毫无底线。
点头,“放心吧,我省得轻重。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做玩笑。”
夏莲松了口气,“郡主心中有分寸便好。”又道:“楚元刚刚回来,让我问问您,今日晚宴您去不去?”
苏念惜没想到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儿,圣人居然还要举行晚宴。
忽而想起另一桩要紧之事来。
楚元特意问到,怕是楚巍的吩咐。今日晚宴,该定风凉城主将了。
点了点头,“告诉他,我会去。”
她参加夏日猎,为的就是这一桩,最终目的没达到前,她还不能松懈。
夏莲知晓她的心思,没有劝阻,应下来,转身去吩咐碧桃准备厚厚的坐垫。
一个时辰后。
苏念惜来到了昨日举办篝火宴会的广场,座位却不同昨夜的角落,而是被排到了长公主的下首。
刚被夏莲和良辰扶着坐在软垫上,就有不少人前来嘘寒问暖,连长公主都被挤在了一旁。
她倒是也不恼,反而知晓,这是因为摄政王死后,表面来看,如今这朝中除了圣人,便唯有这位太子,乃是真正的掌权者。
人嘛,都是趋炎附势的。更何况,在有些人眼里,太子性子高冷难以接近,这个年幼又没有依靠的苏念惜,也许是个更好拉拢利用的对象。
不过嘛,却也不能任由这些人随意地轻贱这小丫头。
瞧着定远侯夫人几个说了几句话,便让无双以苏念惜疲累为由,请众人都散去。
苏念惜感激地朝长公主道了谢,坐在桌边好容易喘口气,就听身旁传来轻笑。
扭头一看,眉梢微挑——大学士,纪澜。
随即笑开,“纪学士,原来你的座儿在我旁边。可真是巧了。”
“郡主。”
纪澜插手,行了一礼,款款落座,一派的风流随意,惹得周围不少贵女频频瞩目。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注视,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酒,朝苏念惜举起,“还不曾向郡主道喜。”
苏念惜一笑,举了自己茶盏,“我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以茶代酒,谢纪学士。”
纪澜一口饮下,不再动杯,笑着托住侧脸看苏念惜,视线掠过她脖颈和手腕上的布条,道:“郡主今日真是……容光焕发。”
苏念惜顿了下,忽而‘噗嗤’一声笑了,晃了晃手背上的伤痕,挑眉问:“纪学士是在打趣我呢?”
纪澜摇摇头,“怎敢?郡主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比上午还风华无度。”
苏念惜眼神一闪,笑开,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放下,道:“那看来是给我上妆的婢子手艺不错,回去得赏她。”
纪澜勾唇,见她话语滴水不漏,索性往前试探了一子,悄声问:“殿下说,郡主为救殿下,挡下了摄政王的暗算?到底怎么个事儿?”
苏念惜朝他看了眼,见他一脸单纯好奇八卦的模样,笑着摇摇头:“我当时也被吓蒙了,谁知道摄政王怎么突然间就狗急跳墙了。”
又反过来看纪澜,“纪学士,你说他权柄在手,要什么没有?缘何却要这般贪得无厌?”
纪澜对上苏念惜纯澈分明的美眸,眼底笑意一闪,随即感叹着说道:“这便是欲壑难填了,只可惜这世间啊,若太子殿下这般无欲无求之人,凤毛麟角啊!”
无欲无求吗?
苏念惜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边也露出几分苦恼:“太子殿下当真这般……不染尘埃吗?”
那语气,仿佛跟这位即将要定亲的太子殿下丝毫不熟。
纪澜嘴角微勾,认真又嫌弃地点头,“可不是,这么多年,就没见他对女子动过心。这回若不是圣旨赐婚,怕是真要渡化真身修佛去了。”
说着又看向苏念惜,“平安郡主可真是做了件大功德呢!”
苏念惜心下低笑,眉头却皱了起来,正要说话。
“圣人驾到——”
苏念惜由夏莲扶着,随众人一道跪地叩拜。
“免礼。”
圣人坐到上首,皇后坐在了他的一侧。
莲蕊真人靠右手下侧,本是清新脱俗的脸上多了几分温婉,视线掠过不远处跪地的苏念惜,又看向与他们一起走来的裴洛意,眼底脉脉含情。
裴洛意面无表情,走到了长公主身侧坐下,正好与苏念惜相邻。
在场之人全都瞧见,有人笑起,有人蹙眉。
受了各方不同视线,苏念惜却毫无在意,微笑着朝太子殿下颔首。
那模样,真是……客套。
裴洛意眼神微暗,视线落在她丰盈的唇,绯红的耳珠,白布包裹的脖颈,纤细单薄的肩膀,还有能盈出水汪的锁骨窝处……
分明两人并未靠近。
可苏念惜却觉得那道视线犹如实质,一点点落在她的身上,仿佛不久前那升温的营帐中,她被他禁锢在怀中,寸寸索取的一幕再次重现!
下意识攥紧茶盏,只当没察觉!
一旁,纪澜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喉间发出愉悦的低笑声。
“平安,你上前来。”
第372章 你想要,就来拿
王钊斓笑着朝苏念惜看来。
一句话又让这两日风头大盛的平安郡主成为所有人瞩目之处。
她含笑扶着良辰的手起身,也不掩饰身上的伤处,脚步微跚地走了出来,跪地拜下,“臣女苏念惜,拜见圣人,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王钊斓一笑,“快起来,到我身边坐。”
苏念惜起身,乖顺地走到龙案下首,却并不再往前,更没有逾越地当真跟皇后娘娘坐在一起。
圣人满意地点点头。
王钊斓又笑道:“今儿你救了大郎,实在是大功一件。我与圣人商议,该重重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圣人也颔首道:“不错,你为着太子吃了苦头,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
瞧着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莲蕊真人在另一侧,面色依旧清婉,可眼神已沉了下去。
众人都看向苏念惜。
长公主微微皱眉,随即笑道:“平安,这是圣人与皇后的赏赐,不能不受。有什么相中的玩意儿,只管提,圣人的私库里,可有许多外头瞧都瞧不到的宝贝呢!”
圣人哈哈大笑,看向长公主,“阿姊又惦记朕的私库。”
长公主也不掩饰,直接点头,“那可不,圣人好东西那样多,谁看着不眼热?正好借平安的手,跟您讨要几件宝贝,也能让我开开眼!”
“哈哈!阿姊要什么,还需借旁人之手?待回京后,尽管去朕的私库里拿!”裴明道大方地摆手。
长公主立时起身行礼,“那我可记着了,圣人不许反悔啊!”
圣人再次笑起。
分明今日摄政王已死,威远侯府被抄,长安伯世子差点被杀,朝堂局势明显震荡,可圣人却比往日都要高兴。
长公主朝苏念惜看去,心道,只盼这丫头听出她的暗示,别随意开口涉及朝堂。
圣人又看向苏念惜,“可想好要什么了?”
苏念惜朝身侧看去,对上太子殿下静深如深泉的眼神。
好像在告诉她。
——别怕,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她弯了弯唇。
再次跪了下来,“臣女想好了。”
“哦?”圣人朝前探了探,道:“想要什么?”
苏念惜俯首,恭谨道:“臣女请圣人,赐臣女一张牌匾。”
众人一静。
——牌匾?
圣人也愣了下。
苏念惜抬头,端方一笑,“夏日祭宫宴,在麟德殿,圣人答应臣女,会为臣女的女学赐下一道牌匾,臣女今日,想请圣人亲笔书写,赐予臣女。”
当时在场的不少人皆回过神来!
可不就是有这么一回事嘛!
夏日祭已过去多日,圣人的牌匾迟迟不见,好些人都以为不过是随口戏言,也就把苏念惜的这座平民女学当作了玩笑。
不想,苏念惜今日,竟然放弃能索要荣华富贵的机会,又将这女学抬到了圣人眼前!
有允诺在前,圣人不可能不答应。
这也就意味着,这女学,真的要受圣意庇护了!
不少人看着苏念惜的眼神都变了。
定远侯夫人含笑低声对身边纪澜笑道:“这平安郡主,当真不简单啊!”
纪澜转着手中的空酒盏,似笑非笑地问:“姨母说的什么意思?”
定远侯夫人横了他一眼,又道:“玉真观与女学两样,已让她在民间名声大涨,那女学是什么?做好了能名流千古的功德,不少人已经惦记上了。可若是有圣人赐下的牌匾,她的女学便无人敢动,这便是她最大的依仗。女学在手,入了东宫,她就是太子在民间号召人心的幡旗!只要不行悖乱之事,她的太子妃之位,无人能撼!”
纪澜听着便笑了,附和地点头,“是啊,若是将来太子能登大宝,这位郡主,可就要贵不可言了。”
看似求一枚牌匾,实则给自己的前途垫上登云梯。
一步棋,纵捭阖。
这样的棋盘,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他又倒了一盏酒,送到唇边,笑看那边静眸不错地看着苏念惜的太子殿下。
“可惜了,”身边的定远侯夫人又唏嘘道:“当初看你动了心思,我还跟你娘商量,想撮合你二人。本想她孝期在身也不着急,谁知道啊,没有皇后娘娘手快!”
“咳咳。”
纪澜呛了一下,扭过头,无奈看定远侯夫人,“姨母,这话,如今可不能提哦。”
“是是。”定远侯夫人拍了拍自己的嘴,“是不能提,怪我怪我。”
上首,圣人哈哈大笑,吩咐人准备笔墨,想了想,挥笔写下了‘明珠’二字!
看到这两字,众人神色各异。
“明珠蒙尘终有时,守得善心颜惊世。”长公主赞道,“明珠学院!好名!好字!”
又朝苏念惜看去,“这可是圣人对你这女学的看重,平安,可要收好了!”
苏念惜哪里不明白长公主这刻意在众人眼中昭显之意,俯身拜下,高呼万岁,然后从赵德宁手里接过了那写好的‘明珠’二字。
圣人搁下笔,瞧着这顺眼的‘福星’,忽而瞥了眼那边安然静坐的太子,再次说道:“这是朕本就答应你的赏赐,不算今儿个的,平安,朕允你再要一个赏赐!”
他眯着眼,虽是笑着,可看向苏念惜的神色却有些莫测。
长公主下方,裴洛意目色淡漠,缓缓捻动握在指尖的念珠。
正高兴地瞧着那‘明珠’二字的苏念惜一愣,却朝皇后娘娘看去,似是在问——我可以还要别的吗?
那副懵懂无知又小心翼翼求得长辈做主的模样,当真惹人怜爱。
皇后娘娘一下就笑了,点头,“圣人答应你了,你只管开口。”又故意道:“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跟圣人要点儿宝贝。”
这是顺着长公主方才的意思点拨她呢。
长公主也笑开——到底是一家人。
苏念惜像小兔儿一般眨了眨眼睛,认真思索了片刻,忽而朝太子殿下望去。
圣人眉头微不可查地一拧。
就见苏念惜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轻声道:“那我想要……太子殿下的宝物,可以吗?”
圣人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又扫了眼裴洛意,点头,“你说,只要东宫有的,朕做主,赏给你了!”
这根本没将裴洛意一个储君的尊严放在眼里。
篝火场上静悄悄的。
众人都看着苏念惜。
纪澜再次托起下巴,低笑道:“要权?要利?还是要名?”
千载的良机在前,她费尽心机终于走到了如今踏入皇权的机会,怎么可能放弃这么一个能为自己谋取极致好处的时机?
然后,就听苏念惜轻声道。
“臣女想要太子殿下的……真心。”
“!”
满场瞬静!
莲蕊真人一下神色崩裂,满眼阴毒!
圣人愣住,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唯独裴洛意。
看向苏念惜的深冷黑眸瞬间燃起冽冽念火!
冰封的心房,彻底崩裂!
多年的佛前教化,全都抛却万里!
无数只黑色的蝴蝶从他的心湖中振翅而出,从他几乎压制不住的理智里挣脱,扑簌簌地往苏念惜那头扑去。
他死死捏着手中的念珠,手背迸出青筋。
就听苏念惜又重复了一遍,“臣女想要太子殿下的真心,请圣人下旨,让太子殿下将真心赠与臣女。”
裴洛意的心口,被那燃起的烈火灼烧起,却并不疼,反而浑身都浸入一股温暖的血潮中。
——她在用她自己,为他铺路。
让圣人以为他并不喜欢她,好能够尽情地利用她。
做圣人的棋子,就可以反向为他提供更多的消息与保护。
果然,圣人哈哈大笑起来,有些戏谑地看向眉眼阴沉似‘动怒’的裴洛意,“太子,你看,你这太子妃要你真心,朕总不好命人将你的心挖出来给她。你自个儿说,怎么办才好?”
那些黑色的蝴蝶,钻入了荆棘丛,终于落在了那个满身伤痕却还要努力伸手,牵着他一起往前走的小姑娘的肩膀上。
裴洛意缓缓起身,走到了苏念惜跟前。
四目相对。
小姑娘忽而恶意地朝他眨了下眼。
他幽眸无波,却伸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往自己的心口上按住。
缓声道:“你想要,只管来拿。”
顿时,场内好些人轻呼!有那贵女千金更是羡慕得脸都红了!
纪澜捏着酒盏的手一顿,挑眉——这二人,是在打情骂俏?
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就见小狐狸极其做作地娇羞着,正要开口。
“圣人!”
忽而,一个禁军快步冲了进来,直接跪下,沉声道:“林飞周将军不见了。”
第373章 人已死了
“什么?!”正一脸慈笑地看着太子跟苏念惜两人拉扯的大理寺卿高卢第一个转身,“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圣人、皇后还有长公主等人全都站了起来。
那禁军看了眼圣人并无让他回避之意,便道,“回禀圣人,乃是威远侯府二老爷,林飞周将军,不见了踪影。属下已命人在四周巡查,尚未发现踪迹。”
满场轰然!
高卢脸色一变,“怎么可能?!林飞周不是被扣押了吗?怎么会死了?!你们禁军到底在做什么!”
他下意识觉得不对,先将责任推到禁军头上。
桌边,纪澜轻笑一声,又自斟了一盏。
那禁军听出了高卢的意图,亦是脸色难看,道:“威远侯及其家人皆扣押在西南的马场附近。林将军还因涉嫌谋害长安伯世子,由禁军单独看押。只是,今夜换值时,才发现人不见了。”
顿了下,又道:“换值之前,猎场四周的防守乃是楚将军父子负责。”
苏念惜心头顿时‘咯噔’一下。
林、朱两家出事,这风凉城主帅之位定然要落到楚巍手里。
可眼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由不得她不多想。
只是,缘何是让林飞周不见?为的又是什么?
朝裴洛意看去,却见他依旧是那副月下泠泠的疏离冷清姿态。
稍稍放下心来,低声问:“殿下,会不会是……”
手指被轻轻一碰,裴洛意朝她侧眸,声音幽微,“他们动了。”
果然!
不等苏念惜再问,高卢又对圣人道:“圣人,不妨传楚将军过来问问……”
话音未落,那边,又一个禁军大步走进来,单膝跪地插手行礼,“圣人,找到林飞周将军了!”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圣人沉着脸,道:“将人带上来!”
低头饮酒的纪澜低低一笑。
那禁军顿了下,道:“人已死了。”
“什么?!”圣人神情骤变!
高卢更是直接问道:“怎么会死了?人在何处?!”
禁军张了张口,似乎难以启齿。
高卢看出不对,朝圣人道:“圣人,臣去看看。”
圣人点了点头,脸色阴沉。
高卢匆匆离去。
苏念惜站在裴洛意身侧,忽而晃了下,立马被人握住手臂扶住。
抬眼,对上裴洛意的视线,朝他笑了笑,可察觉有人在看他们,没有说话,只轻扶着她的手臂,努力站稳。
一旁,莲蕊真人看着苏念惜捏着太子袖子的手指,眼神仿佛淬了毒液,想将这手生生切开!
另一边,长公主瞧见苏念惜脸都白了,扫了眼上头无动于衷的帝后二人,又恼火又心疼,招呼两人在身边坐下。
纪澜侧眸,就见裴洛意冷清个脸,却抬着手臂,任由苏念惜抓着,慢步挪到了桌后。
轻笑起来。
这便,终于坐下的苏念惜却顾不上腰间痛楚,惦记方才禁军提及的楚巍父子,朝良辰使了个颜色,良辰立马离开。
她没想到板上钉钉的事儿还能横生枝节,不痛快地咬了咬后槽牙,便看到面前放下的汤盅。
抬头,看到太子殿下收回去的手,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觉得不对,殿下。林飞周其实不必这时候死,他们想用这一出算计什么?”
裴洛意将汤匙放在她手里,却并未将心里猜测说出来,怕吓着这满身是伤的小姑娘,只低声道:“等的便是这时候,他们动了,才能露出狐狸尾巴。吃些东西。”
苏念惜点点头,端起汤盅,乖乖吃了起来。
看得旁边的长公主满是欣慰。
与长公主的欣慰不同,其他人却因为今日连番的突变,以及此时明显震怒的圣人,皆大气不敢出。
好好的篝火宴会,本该是极其热闹,此时却压抑至极。
纪澜坐在桌后,噙着笑看那边挨得极近的两人,慢慢地倒酒,饮下。
不久后,高卢匆匆走回来,脸色有点儿难看。
先朝裴洛意看了眼。
裴洛意一见,便知,自己的猜测应验了。
在高卢开口之前,低声对身旁的苏念惜道:“莫怕,念念。楚巍和高卢是可信之人。”
“嗯?”正放下汤匙的苏念惜心下一提,忽而意识到什么,募地抬头!
那边高卢已说道:“回禀圣人,死的正是林飞周。”顿了下,又道:“在猎场入口处,发现了林将军被人砍断的手臂和双脚……其余部分,尚未找到。”
竟是被人碎尸万段了?!何其残忍?!
“砰!”
圣人猛地一拍桌子,怒问:“是何人所害!”
按理说,这种凶杀案,这时候问这句根本就是白问。
可不等高卢说话。
后头跟着的禁军校尉却上前,将一枚配饰托起,高声道:“这是在林将军的残肢手心里发现的!”
“近前来!”
那校尉立时疾步上前,单膝跪下,将那配饰举过头顶。
几人定睛一看!
“这不是太子之物?!”莲蕊真人忽而高声道,“是太子杀了林将军?!”
那是一枚螭龙玉佩,背面一个‘意’字,正是太子回宫那年,圣人赐下的!
苏念惜眼神骤戾,朝莲蕊真人看去!
要起身说话,却被裴洛意轻轻一拦。
强忍着怒火朝他看去,却只见他眉眼静冷,并无半分惊慌动摇。
知晓自己此时绝不能为他出头!
又听那边莲蕊真人不可置信地问道:“太子!林将军与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为何要将他这般残忍杀害?”
长公主勃然大怒:“莲蕊真人慎言!一个无意丢失的玉佩,怎能断定太子便是凶手?!”
另一边,忽而有个禁军冷声道:“长公主不知,昨日上午,林将军猎得野鹿,却被太子强抢,二人因此发生过争执,太子当着属下等人的面,就要斩杀林将军。”
此言一出,又是满场哗然!
太子的猎物,竟是从林将军手里抢来的?
甚至为了一只猎物,还敢斩杀当时还是朝廷命官的林飞周!何等的嚣张!
莲蕊真人皱眉,“太子殿下,您虽为储君,可是也不能仗着权势这般草菅人命。若传扬出去,岂非让世人议论我南景储君乃是品德败坏之人?将来如何托以重任?”
“莲蕊真人!”长公主几乎要气死,想骂人,却心口跳得喘不上气来。
正恼火皇后居然一句话不替自己的儿子辩驳。
就听身旁传来清清软软的声音,“储君如何,自有圣人定论。莲蕊真人这话,莫不是替你腹中福胎断言?”
裴洛意凝眸,朝身侧看去。
苏念惜朝他望去,低声道:“让我看着殿下被人这般作践却无动于衷,我做不到。”
裴洛意看着她,片刻后,隔着袖子,轻轻地握了下她的手。
龙案边,莲蕊真人脸色一变,募地转脸,看着圣人冷冰冰的眼,心下生恨。
却依旧不愿退让,“人证物证俱在,郡主想包庇未婚夫,也要看看南景的王法能不能容得你们这般作乱!”
长公主气得差点昏倒。
苏念惜却丝毫不惧,朝身侧这个再次被阴谋算计攻讦的太子殿下看了眼,又问:“什么人证?什么物证?哪一个能证明,太子殿下是亲手杀了意图谋害长安伯世子的罪人林飞周?”
一席话说完,连圣人都神色变了下。
第374章 拙劣算计
“厉害。”
纪澜轻叹,“先把林飞周踩在脚底,将太子托于高点。便是杀,也不过杀了个本就该死的罪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这小狐狸,粉饰太平的手段,还真是让人惊喜。
纪澜又转了转酒盏,低笑,“只可惜,怕是不能如你的愿了。林飞周啊,偏就不能死呢。”
一旁,定远侯夫人转过脸,“小六,你嘀咕什么呢?太子殿下被诬陷,你怎么不着急?”
纪澜弯唇,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姑母,您都知晓太子殿下是被诬陷的,我又何必着急?圣人明白着呢!”
定远侯夫人一想也是,点了点头。
不料。
“平安郡主此言差矣!”
沈家家主沈鹄站了起来,沉声道:“林飞周有罪,自有圣人定夺其罪,朝堂律法约束。太子殿下擅自杀人,便是违法!若是人人都如同太子殿下这般,见着有错之人便随意打杀,我南景将还有何律法秩序可言?!”
苏念惜一听,几乎被气笑了,看着这前世不过仅仅见了一面就下令要勒死她的沈家家主,道:“沈大人如何断定太子就是凶手?您看到了?”
沈鹄厉色盯着这个最近搅弄沈家不得安宁的低贱商户之女,道:“纵使不曾亲眼所见,可尸体身边出现了太子的贴身之物,便是瓜田李下,太子也并不能说没有嫌疑!”
苏念惜看了眼那举着玉佩的禁军,忽而将腰间挂着的络子扔过去,道:“拿着吧,我也有嫌疑。”
此举不可谓不荒唐,却叫在场之人皆心明眼亮——这可是再明显不过的陷害了。
高卢点头,“不错,林飞周到底是何人所杀害有待查证,眼下需要先将他的尸首找全……”
话未说完,上头圣人忽然道。
“将太子押下。”
苏念惜蓦地抬头!
长公主面色铁青,“圣人!大郎是被陷害!”
圣人尚未开口,莲蕊真人已说道:“长公主殿下,圣人已有定论,您这是要违背圣意吗?”
长公主殿下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朝后倒去!一群宫人立时围了上去!
苏念惜戾眸盯着莲蕊真人,她也当看不见。
只一派端庄体贴地说道:“如沈大人所说,太子的贴身之物既然出现在尸首边,总有缘由。不管如何,都要调查过后才能排除嫌疑,圣人决断英明。”
分明一个后宫,连皇后都不曾出言半句,她却站在圣人身旁,对朝堂指手画脚。
圣人居然还不曾阻止。
高卢几个重臣的脸色都沉了下去。沈鹄几人却是满意微笑。
禁军上前,走到了太子近前。
苏念惜想说话,却见裴洛意朝她看过来。
视线相交,她眼眶陡然一红!
一直静默无语,冷眼望着这荒唐一幕的太子殿下攥着念珠的手指一紧。
想抬手去摸摸她兔子一般的眼角,却还是生生忍住。
最终不发一言地跟着禁军走了下去。
眼看就要起势的太子,瞬间高台坍塌,好些人都缓不过来。
定远侯夫人低声道:“这么明显的算计,圣人缘何要下旨扣押太子?”
纪澜无声轻笑,将酒盏搁下。
低低道:“因为,他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人知晓了啊!”
“什么?”定远侯夫人又转过头来,“你又念叨啥呢?”
说着往纪澜跟前凑近了些,压着嗓子问:“小六,你常伴驾左右,可知晓圣人缘何要这般忌惮太子?”
纪澜转过头来,脸上的散慢褪去,一双风流多情的眼里皆是苦恼,“姨母也太看得起我了,这我哪儿知道去?”
他叹气,站了起来,“太子被扣押,还不知要受什么磋磨,我得去告诉师父一声,尽早准备着。”
定远侯夫人亦是一脸担心,看他走后,立时起身到了被扶到一边的长公主身边,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殿下,小六也不知圣人为何要如此对待太子殿下。”
长公主喘着气,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用力地攥了攥她的手,朝那边的苏念惜看去。
定远侯夫人点头,转身想让人去将如今亦是处于风口浪尖的苏念惜请过来,免得她再为太子说话惹来圣人忌惮,却见她面色平静地坐了下去。
微微诧异。
上首,圣人一转脸,瞧见王钊斓眼底含泪地看着他,登时又恼又恨,皱了皱眉,看了眼被带走的裴洛意,道:“这案子,高卢,你来查。务必找出凶手,给林家一个说法。”
高卢一听,便知事情有了转机,立时应下。
莲蕊真人朝不远处的沈鹄看了眼,道:“圣人,牵扯东宫,还是多安排些人手吧?免得叫人以为您平白委屈了太子。”
圣人朝她看了眼。
莲蕊真人一笑:“不若就请方才说话的沈大人,贫道听闻他素来是个刚正不阿的……”
话没说完,一直不曾开口的王钊斓哑着嗓子道:“莲蕊真人,你是生怕别人不知晓你跟沈家关系匪浅?”
莲蕊真人脸色倏阴,朝王钊斓看去。
王钊斓已看向圣人,道:“圣人,臣妾想回去了。”
并未提出要去看太子,圣人一直沉着的神色倒是和缓了几分。
抬了抬手,“今儿个就到这吧!都散了!明日回京。”
谁都没想到,一场夏猎,竟会生出这么多的乱子来。
听闻要提前回京,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可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
长公主回到营帐眼泪就落了下来,抓着定远侯夫人的手哽咽道:“大郎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命苦?你说他,好容易得了赐婚,要成婚了,怎么又被他算计了?还是这样拙劣的栽赃,圣人他怎么,怎么就……”
涉及天子,她再身份贵重也不能如何责骂。
定远侯夫人也觉得蹊跷,“圣人不可能看不出这是有意算计太子殿下,却为何要下令将太子扣押呢?”
长公主殿下擦了擦眼泪,朝一旁问:“平安去哪儿了?请她过来。”
无丹去后,很快折返,“启禀殿下,平安郡主不在账中。”
“不在账中?”长公主皱眉,“可知去了何处?”
苏念惜此时在何处?
她站在昨夜与太子一起走过的小山丘上,触摸着那棵粗壮的树干。
瞧着……神色十分静和。
可夏莲却觉得不对,她家郡主素来喜形于色,从来不曾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更何况太子殿下明显被陷害,郡主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正想上前说话。
山丘下,身高体壮的楚元出现,并未往上来,而是用力挥了挥手,像是某个讯号。
苏念惜收回视线,朝良辰伸手。
良辰立时屈膝,将她往背上一背,直朝山丘下奔去。
夏莲一怔,立马跟上。
发现这路径,竟是往莲蕊真人所在的太极营帐所去!
而原本禁军重重的四周,却不见一个巡逻护卫!
苏念惜如入无人之境,直到良辰将她放在了营帐前。
正好有个莲花宫的宫女出来倒水。
猛地抬眼看见苏念惜,惊得刚要出声,就被良辰一掌劈晕!
夏莲隐约猜到几分,上前快步掀开营帐。
扶着苏念惜走了进去。
奢华到几乎刺目的营帐内,一身软纱几乎遮不住身子的莲蕊真人懒懒靠在榻上,享受着宫婢的服侍,一脸的惬意。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回头一看,登时面露惊慌,坐了起来,张口便喝:“苏念惜!你好大的胆,敢闯我的……”
“良辰。”苏念惜平静地开口。
良辰立时扑过去,直接将两边的宫婢踹飞,一把揪住莲蕊真人的头发,直接将她拖到了苏念惜身前。
往下一按。
莲蕊真人被迫跪下,扬起脸。
对上苏念惜安静到近乎冷漠的脸,道:“苏念惜,我怀了龙胎,你敢害我,圣人不会……”
“啪!”
苏念惜忽而抬手,一巴掌扇在她保养精致的白嫩脸皮上!
第375章 人心不可堪
“你!”
“啪!”
“苏……”
“啪!”
“贱人!”
“啪!啪!啪!”
一道道耳光,扇在莲蕊真人的一侧脸颊,那细腻如琼脂的美丽面庞已是一片青红手印,嘴角带血,头发凌乱,衣衫不整。
方才在圣人面前污蔑太子殿下有多得意,眼下的莲蕊真人跪在苏念惜面前便有多狼狈。
她狰狞地看向停下手的苏念惜,“你以为伤了我,你能躲得了?太子如今已是阶下囚!你也跑不掉……”
“啪!”
又一个巴掌扇下来。
莲蕊真人猛地朝侧面一扑,吐出一口血水来。
苏念惜屈了屈发麻的手指,等良辰又一次将莲蕊真人拽起来时,看着她红肿难看的脸,道:“我跑不掉的时候,自然会拉着莲蕊真人一起下地狱。”
莲蕊真人眼眶一瞪,忽而又笑:“凭你?你以为圣人会信你?我如今可是有龙胎在身……”
苏念惜忽而嗤笑一声,“蠢货,你以为我今晚是怎么到你这儿?”
莲蕊真人顿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外间。
苏念惜嗤笑一声,在一边的软凳上坐下,揉了揉手腕,“我无暇与你废话,所以,我只问一遍。”
她冷冷看向莲蕊真人,“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莲蕊真人眼瞳一缩,“我不知你说的什……”
苏念惜淡淡一挥手。
一旁的良辰良辰出手如电,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直将她掐得满面青紫!
她痛苦挣扎,眼看将要窒息,苏念惜敲了下桌子,又被良辰扔到地上。
伏在地上,发出嘶鸣的抽气声。
苏念惜歪着头,漠然地看着浑身颤抖的莲蕊真人,又道:“你的孩子对太子还有用,我不想动。所以,最后一次,别挑战我的耐心,杨蕊。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莲蕊真人毫不怀疑,若非顾及太子,这个贱人真的会谋害她的龙胎!
在自己的荣华富贵与旁人的生死间,她轻易地选择了前者。
“沈家家主,是他让我今夜找机会对付太子。你知晓,我的把柄在他沈家手里,不能不从。”
方才还仗着龙胎硬气十足的莲蕊真人,此时姿态却放得很低。
夏莲在旁看着,心道,倒是能屈能伸。
“所以,今日杀林飞周之事,是沈鹄安排?”苏念惜冷声问。
莲蕊真人摇头,“这我当真不知。”顿了下,又道:“此事与我当真无关。我只是想让太子受些麻烦,并未想过让他落难受死……”
话没说完,就听一声冷笑,她现在听到苏念惜这种阴森森的声音就后背生寒,咬住牙关抬头。
便看苏念惜满脸嘲讽,“你以为太子是被你们算计才受圣人囚禁?”
莲蕊真人一怔。
苏念惜心下苦涩,面上却毫无波澜,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后,冷冷地看向莲蕊真人:“杨蕊,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莲蕊真人眼底恨意浮起又压下,看向苏念惜,并未开口。
苏念惜道:“你自个儿的命,和你腹中胎儿的命,你选一个。”
莲蕊真人募地瞪眼,“你说什么?!”
便瞧见苏念惜眼底狞色不掩,唇边却浮起一抹笑,“若非昨夜走投无路,你不会暴露有孕之事。为何?”
她指尖抵着桌面,轻慢道:“因为你知晓,这孩子,会拖你下地狱。”
莲蕊真人伏在地上,娇弱的身躯剧烈颤抖,看着当真可怜至极。
可这都引不起苏念惜的半分怜悯。
她依旧带着残忍的笑意,看向莲蕊真人,一字一句地问:“所以,你要选哪个?”
莲蕊真人的嘴唇都哆嗦起来。
现在才知晓,肉体上的折磨对心里的摧残来说,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她抬头看着软着腰肢坐在桌边的少女,曲眉丰颊容颜娇憨。
可是垂眸看过来的姿态,却若一个朝她施舍的恶魔,诱惑着她朝可怕的深渊跌去。
她的指尖抠进了掌心。
半晌,哑着嗓子问:“你要什么?”
苏念惜嘴角一勾,道:“沈鹄背后之人的身份。”
莲蕊真人脸色一变,朝她看去,“你是说……”
“不该问的,别问。”苏念惜歪头,“所以,用哪一个来换?”
其实答案很明显。
可苏念惜却非要逼着她亲口说出。
她垂眸,想起了玉团儿,抚上小腹,嘴唇张了又合。
苏念惜也不着急,只用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桌面。
“咚咚”的声响,不清脆,却如鼓点,敲击挣扎痛苦之人的灵魂。
终于,苏念惜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选……我自个儿。”
她缓缓弯起了唇,看着这‘不失所望’的莲蕊真人,点头,“好,拿到我想要的,我会让你平安无事地‘落胎’。”
莲蕊真人又是一颤,伏在地上,竟发出低低的哭泣声。
良辰背着苏念惜走出去的时候,十分不解地问:“那妖道心肠都黑成墨汁儿了,怎么还会因为一个模样儿都不知道的胎儿这样不舍得?莫不是故意做戏给您看?”
苏念惜伏在她的背上,并未说话,神色比方才面对莲蕊真人时更冰冷。
她想起了数月前逼迫苏秀清时,她的选择。
“郡主?”良辰扭头看她。
苏念惜却看向另一头,唤了声,“灰影。”
其貌不扬的灰色身影出现在暗处。
“你立刻回京,去找护国公府的外管事方叔,告诉他,将玉团儿带走。”说着,将一枚六棱角的半掌大玉石腰牌地给他,“让方叔配合你。”
灰影接过腰牌,问:“那郡主左右,何人护卫?”
良辰不爽地瞪他。
苏念惜道:“太子被囚,玄影卫自然为我所用。速去,务必将人带走。”
灰影应下,转身便去。
夏莲一惊,“郡主为何忽然要动玉团儿?”
玉团儿是莲蕊真人那个养在宫外的女儿。前段时日,被苏念惜刺激到的莲蕊真人想将女儿换个地方送走,叫苏念惜抓住了尾巴。
“她能轻易放弃这个胎儿,就也能放弃多年不曾亲自养育的女儿。一切阻挡她荣华权势之人,她都不会留。”
莲蕊真人的眼里,只有她自己。玉团儿对她来若是祸患,她便势必会想法子铲除。
所以,她方才的哭,是已做出了要杀玉团儿的选择。
苏念惜垂着眼,倏而轻笑一声,前世,莲蕊真人的死,到底是为玉团儿,还是走投无路下的最后一搏?
“太子殿下说得还真没错,人心不可堪,太难看。”
在她身后,太极帐顶的营帐内。
莲蕊真人擦去脸上的泪水,对身旁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官说道:“传信去藤花巷子,那边的人,都不必留了。”
那女官脸色一变,“真人,连小娘子也……”
话没说完,对上莲蕊真人狞恶的目光,骤然一颤,立时低头,“是,奴婢这就去传信。”
等她走出去后,莲蕊真人猛地掀翻了面前的药膏,嘶声阴厉地低骂,“苏念惜!你这个贱人!你害死我的女儿!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郡主。”
马场西南边,楚巍父子三人齐齐插手行礼。
第376章 盟友
苏念惜朝马场后方看了眼——那里关押着威远侯一家以及,太子。
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稳下心绪后,看向楚巍,“方才有劳楚将军。”
能毫无阻碍地进入莲蕊真人的营帐,全凭领了猎场巡防的楚巍安排。
楚巍抬头,神色郑重,“郡主有吩咐,下官自当尽力。”
楚巍的官阶比苏念惜这空有虚名的郡主品级要高,却这般自称。
苏念惜朝他看去,微微一笑——这说明,楚巍已主动站在了她的阵营里。
朝那边跟良辰又凑到一块儿并偷偷摸摸掏出烤肉的楚元扫了眼,收回视线时,对上楚去寒的目光。
她微微一顿。
楚去寒已垂下眼,道:“郡主,太子被单独扣押在灶房后的柴火帐中,并未受刑。”
毕竟是储君,又是这般拙劣陷害,将人强行扣押也就罢了,若还用刑,传出去,圣人的君威要受世人质疑了。
她点点头,问道:“可能让我见太子一面?”
楚去寒眼底神色一闪,插手,“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待他离去,苏念惜又朝楚巍看去,“楚将军,如今林朱两家已然出局。”
楚巍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朝一旁扫了眼,几个亲随立时朝后退开,戒备地看向四处。
楚巍朝后退开一步,单膝跪地,插手,朝苏念惜道:“太子妃殿下若不弃,楚家今后,愿为太子妃殿下驱策!”
分明此时太子身陷囹圄,可楚巍却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苏念惜!
这可是手握兵权的世代武将,是沈默凌从前想尽手段也要得到的权势!
苏念惜明白楚巍的用意,圣人忌惮武将宠信文臣,朝中武将能在边关守城的大多是长安伯那等平庸之流。如楚巍这种世代武将之家,统兵之权皆在圣人手里握着。
楚巍就算拿到风凉城,未必能如阿爹那般将兵权握在手里。
他此时直接表明立场,要的,就是太子与她今后,给他楚家足够的权利!
果然是朝堂之谋,与过往那些小打小闹完全不同。
苏念惜垂眸看着满脸郑重的楚巍,片刻后,低低一笑,伸手,将楚巍虚扶起来,道:“楚将军,今后你我,便要与东宫,同舟共济了。”
楚巍没想到,苏念惜竟然真的能替东宫做出这样的允诺!
心下愈发对这位看着花骨朵一般的郡主殿下多了几分敬重,沉声道:“是,愿为两位殿下鞠躬尽瘁。”
苏念惜又一笑,朝身后看了眼,道:“回京后圣人应该就会下旨让您接替风凉城主将之位。”
楚巍暗暗生喜。
却听苏念惜说道:“楚将军,拿到虎符后,圣人若让您即刻启程去风凉城,别答应。”
楚巍喜色骤然散去,看向她,“郡主是说?”
苏念惜有些站不住,扶住夏莲的胳膊,缓了缓腰上的痛楚,才说道:“圣人多疑,您越不上心,圣人才会越相信您。”
楚巍心下一动,想起那个只知道打仗无心弄权的苏无策。
神色凝重,点头,“多谢郡主提点。只是,若一直拖着也并非长久之计,何时动身才是最好?”
苏念惜道:“下月底便是千秋宴。我听说,塔塔族到时会有使者来朝贡,到时楚将军不妨带两位小将军一起会会对方。”
楚巍眼帘一抬!
使者来朝,虽非秘事,可苏念惜特意提及,便说明这来的使者必然身份不凡!这可是外间不能得知的机密。
若是到时两个儿子能做出什么功劳来,他便能将他们一起带去风凉城!
到时他在京中再无牵挂!便不会再受圣人牵制!
可这么一来,苏念惜想要挟制他也同样没了把柄。
他深深地看向苏念惜,再次插手俯身,“下官知晓,多谢郡主。”
苏念惜微微一笑,朝夏莲身上靠了靠,夏莲担心地扶住她的后腰。
这时,楚去寒跑回来。
行礼道:“郡主,安排妥当了。”
猎场的灶房负责的是整个猎场的饮食,便是此时已入深也有人在不断忙碌,准备着明日启程回京前的早食。
苏念惜由良辰背着,走过热火朝天的灶台后,又绕过两个堆放米面的架子,来到了后头堆放柴火的营帐前。
门口有两个禁军看守,见到苏念惜,齐齐行礼后离开。
楚去寒走过去,代替两人站在门边,掀开了帐帘。
良辰将苏念惜送到门口后,退到另一边。
苏念惜扶着腰刚要进去,手边递过来一根小臂粗的树枝,有点儿拐杖的模样。
她转过头,楚去寒垂眸道:“郡主伤势未愈,这个或能减缓痛楚。”
一旁的良辰看过来。
苏念惜又看了眼那拐棍,接过,“多谢。”
步履蹒跚地走进去。
帐帘落下。
楚去寒垂下的眼角目光落在那淡缓如水的裙摆上,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他抬眸,看向前方,慢慢握紧方才被那柔夷轻碰过的手指。
良辰瞥了眼,又转过头,无聊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营帐内。
苏念惜闻到了柴火的味道,不同于精致的香料优雅馥郁,却独有一种生长于岁月的沧桑沉缓。
那种气息,沉淀着漫长的年轮,扑入鼻息,叫人心性也随之悠然。
柴火帐中没有灯火,苏念惜正想开口。
那缓慢的柴火气味中,忽有淡雅檀意靠近。
不等苏念惜转脸去瞧,后背就被揽住,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
“哐当。”
手里的树枝掉落在地。
她转过脸,昏暗中,只看到一张模糊中都难掩俊美的脸。
弯唇一笑,矫揉地轻呼,“好痛,殿下。”
裴洛意朝内走了几步,在窗边一堆还算平稳的柴火堆上坐下,将怀里的苏念惜放在腿上,让她靠着自己。
这营帐不同其他,约莫是为着柴火通风,侧面有个窗户一般的漏洞。
此时,两人正坐在这漏洞底下。月光如水,清清冷冷地洒下。
苏念惜扭头,便瞧见裴洛意那张脸浸透在幽芒之中,朦胧美色,可媲人间绝伦。
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后腰就大掌扶住,轻轻地揉搓起来。
刺痛舒缓,她舒服地轻哼一声,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轻声问:“殿下,为什么自愿被圣人囚禁?”
第377章 为何生气?
裴洛意没说话,只静缓地揉着她受伤的后腰。
苏念惜蹭了蹭脸,像猫儿一般窝在他怀里,瞧着月光下缥缈的尘埃,再次开口。
“是为了我吗?”
裴洛意朝她看了眼,将她额间的乱发理了理,还是没说话。
苏念惜心头的苦涩却已漫开,努力眨了下眼,又道:“殿下想坐实‘福星’可消白虎煞星的占言,让圣人对我完全信任?”
刚刚定婚,沈默凌就死了,反而叫东宫顿时突显出来,圣人定会怀疑这‘福星’真假。可若是太子刚露头,又落了势,是否就应验了先前钦天监所言?
她声音微沙,“何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圣人开口赐婚还能反悔不成?而且我到底是护国公之女,他不会真的对我……”
话没说完,后脑勺被安抚地拍了拍,“护你是一面,另一面,我想看看,这暗藏背后之人,如此算计我,到底是为何。”
苏念惜一顿,抬头,“殿下要以身做饵?”
裴洛意点头,“诬陷的手段太拙劣了,那枚螭龙玉佩,更像是临时加上去。”
苏念惜一下反应过来,“您是说,这些人原本就打算杀林飞周,只是不知为何突然临时想要将您一起牵扯进去?”
说完,却见裴洛意看着她。
她疑惑歪头,“不是吗?”
裴洛意摇了摇头,扶着她的后腰,道:“念念,你是我的未婚妻,与我平起平坐,不必这般说话。”
苏念惜眨了下眼,随即笑了,凑过去,在他唇边亲了下,“谨遵旨意,大,郎,君。”
这随时都能摆弄他心扉的小坏蛋。
裴洛意的目光落在她弯翘的唇角,竟颔首应了,“嗯。”
苏念惜一下笑开——这嗓子,快把她三魂六魄都给钓没了。
抿了抿唇,干咳一声,强制拉回神智,又道:“所以,这一次的事儿,关键在……林飞周?”
裴洛意看着这个每次都能精准抓住关窍的小姑娘,将她往怀里又揽紧了些,道:“若当真要用人命来栽赃我,猎场上有无数个比林飞周更要紧之人,却偏偏选了这么一个已沦为阶下囚的罪臣。”
就像苏念惜先前替太子辩驳的那句——杀一个罪该万死的恶人而已,说不得旁人还要歌颂太子殿下功德呢!
“用这样一个人来陷害,确实太牵强了。”苏念惜抱住裴洛意的腰,道:“那为何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杀林飞周呢?”
裴洛意垂眸,看着身前毛绒绒的小脑袋,再次揉搓起她的后腰,却并未回答,反而问:“念念以为?”
苏念惜贪享着后背的松缓,连声音都有点儿懒,“林飞周显然不是殿下所杀,可是圣人却依旧下旨将您扣押。”
她想了下,又道,“此举,不像是处罚,更像是……忌惮?”
说完,听到裴洛意低笑。
她抬起头,额角便被轻轻点了下,“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苏念惜并非没被人夸过,貌美,端庄,性子好,却都不及这句‘聪明’叫她高兴。
她咧开嘴,只觉心里开了一片片的小花儿,迎风招展得欢。
裴洛意瞧见她的喜色,眼底的笑意愈深,接着说道:“金沙河一案,林飞周本该处死,可圣人却任由林家找了个替罪羊,轻易地放过了林飞周。这一次,林飞周勾结沈,默凌,差点杀了朱佳安,圣人也不过高拿轻放,只说威远侯府抄没,却没动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圣人有把柄在林家手里?”苏念惜募地出声。
裴洛意话音微停,随即颔首,“那么,若是林飞周死在我手里,圣人会如何以为?”
苏念惜脑中的乱麻顺着裴洛意的句句引导,终于抽出了一根清晰的线索。
“圣人会以为,殿下知晓了他的秘密,所以杀林飞周灭口。”
小姑娘侃侃而谈的模样自信又美丽,一双眼瞳,像夜明珠,在月华下,熠熠生辉。
裴洛意笑着点了点头。
苏念惜眉头紧皱,若圣人当真如此以为,太子眼下以退为进的选择确实是最合适的。
又道:“那么,殿下主动踩入陷阱,一来是为护我,二来,是为避免圣人忌惮下生出杀心?”
裴洛意握住了她的手,道:“三来,我被囚禁,便是东宫势弱,而沈默凌也已身死。朝堂长久的平衡被打乱,局势会有如何变动?”
苏念惜的眼眶微微瞪大,看着眼前眉眼疏离不染尘埃的清冷太子,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在看到螭龙玉佩的那一刻,殿下就打算以身为饵了?”
裴洛意托起她的手,“不错。”
苏念惜只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仗着前世记忆以及在沈默凌身边耳濡目染那么多年,自诩也算是个机敏聪慧之人,可比起太子殿下的心智,根本就是米粒之微!
怎么就能仅仅凭借一块玉佩,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便料到这么多,并做出了最准确的应对之法?
她笑道:“殿下真是太厉害了……呀啊!”
倏而痛呼。
低头,就见袖子已被推起,绑在手臂上的布条又见了血,裴洛意轻轻一碰,就痛得厉害。
想缩回,却被裴洛意握住。
“怎么又伤了?”他解开布条,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
苏念惜撇撇嘴,道:“去打了杨蕊几耳光。”
裴洛意手指一顿,又接着动作,问:“为何?”
苏念惜听着他这冷清到有些漠然的嗓音,翻了个白眼,“想打就打了,还有什么理由嘛。”
裴洛意没说话,将染血的布条放在一边,举起苏念惜手臂上的伤口到眼前。
借着月光,能看出那伤口血肉模糊,十分狰狞。丝丝缕缕的寒意刺激着伤口更疼。
苏念惜还想抽回手。
营帐的漏洞处,忽而被丢下一个布包,正好落在裴洛意腿边。
他捡起,打开后,是干净的包扎用布条和金疮药。
苏念惜惊讶地瞪大眼,抬头看那漏洞处。
手臂上又是一痛,她闷哼一声,这一回明显满脸抗拒,瑟缩着朝后躲去,却被裴洛意按住胳膊。
“忍一忍,很快就好。”
苏念惜痛到不行,看着洒在伤口上的金疮药,只觉得有几万只虫蚁在啃咬她的伤处!
泪盈盈地看向裴洛意,“殿下,真的好痛……”
裴洛意一顿,旋即抬眸看她,对上那可怜兮兮的娇弱兔子眼。
忽而想到在篝火场上,他要被带走时,苏念惜瞬间红晕漫开的眼睛。
捏着药瓶的手指微微收紧,片刻后,垂眸,拿起布条开始仔仔细细地包扎。
苏念惜瞧他这副模样有点儿不高兴——怎么突然间又这副无情无念的冷漠样子了?
转过脸看向别处,又听太子殿下冷冰冰地问:“念念为何要去打杨蕊?”
怎么还问?
苏念惜气哼哼地说道:“因为生气,不行吗?”
裴洛意将布条收口,抬头,看着她,又问:“为何生气?”
“为何?自然是因为她污蔑殿下!”
“污蔑我,你就这样生气吗?”
“难道能不生气?”苏念惜说起来还咬牙切齿,“这么个下作东西,也敢糟践我的人?扇她几耳光都是便宜她了!若非她对殿下还有用,我都想直接弄死她!”
“念念。”
裴洛意扶住她的后脑勺,半强迫地让她抬头看向他深深的眼眸,“若是旁人,被这般欺辱,你会这样生气吗?”
苏念惜张口便道,“我吃饱了撑的……嗯……”
面前的太子殿下忽而低头,堵住了她的唇。
第378章 留活口
这个吻,不似之前在营帐中那般失控狂热,摧枯拉朽。
这个吻,沉缓又温柔,并未着急去侵占她的城池,而是顺着唇瓣一点点缠绵而过,细细密密的蚕食着她口中的喘息,直到她受不住地张开牙关,想要呼吸时,那纠缠忽而探入。
裹挟着她无处可躲的丁香,牵扯着,吸吮着,吞噬了她最后的一点清醒。
她闭上眼,彻底沉溺在这让人窒息的亲昵中。
月盘前忽有一朵卷云遮蔽半边,缱绻不散。
灶房那边有两人经过柴火帐外。
“给莲蕊真人的燕窝可准备好了?”
“准备是准备了,可那本是皇后娘娘的,给了莲蕊真人,皇后娘娘可就没得用了。”
“先紧着莲蕊真人,这位腹中可是龙胎,得罪不得。”
“行吧。哎,你说她不是自称仙子吗?这有了身孕,可是坏了仙身吧?老天爷不会降雷劈她?”
“嘘!这种话也是你随便能说的?”
脚步声匆匆离去。
柴火帐中。
裴洛意缓缓抬头,朝漏洞处看了眼。
怀里的苏念惜身子一软,倒在了他的胸前。
他垂眸,看见月下小姑娘晶莹如露的双唇,喉头微紧,抬手,想去碰一碰那唇珠。
就在手指要碰到苏念惜时,静眸陡然一凌,猛地将人抱起,飞身落到了数步外!
“当!”
一枚利箭透过那帐篷上的漏洞,扎在了他们方才坐着的地方!
苏念惜脸色一变!
“嘶啦!”
帐篷忽然被人从外划开!
七八个蒙面的黑衣人一下朝他们扑过来!
裴洛意将苏念惜往怀中一藏,急速后退!
“歘!”
刀刃擦过他的前臂!
另外两人也紧跟其上!
眼看就要刺到苏念惜的身上!裴洛意忽而一抬手!
苏念惜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朝上翻腾而去!
周围所有的景致都因为这骤然的翻腾而变得缓慢。
泛着杀意的寒刃在她面前清晰掠过,她甚至能看到刀身上她瞪大的眼以及身后裴洛意冷冽清寒的脸。
“噌!”
刀刃砍在地上,骤然爆开金光!
而苏念惜已重新落入裴洛意怀中,她瞪大眼抓住裴洛意的衣襟。
就听身后的刺客高喝道。
“福胎降世,灾星必除!否则江山动荡,黎民受害!”
“杀了灾星!”
是刚刚账外说话之人的声音。
苏念惜眉头一皱,扭头看去,却被裴洛意按住了脑袋。
几个刺客高声嚷着,再次围攻而上!
“当!”
外间,一柄长刀探入,直接掀翻了其中一人!
一枚短锏裹挟风声自他耳畔扑入,直接砸在了另一个刺客的脑袋上!
那刺客连哼都没哼一声,倒了下去。
良辰飞身而入,一把抓过落下的短锏,狞狠着看向剩下的几人,问:“殿下,怎么处置?”
“留活口。”裴洛意抱着苏念惜转过身去。
楚去寒扫了眼,提起长刀便迎上去。
良辰朝他看了眼,屈指在唇边一吹,一个响亮的呼哨后,几个玄影卫从各处扑来!
青影看着那群不断嚷嚷着‘杀灾星’的刺客,冷笑,“还真是不出殿下所料。”
转了转手里的刀柄,纵身落入厮杀中!
玄影走到裴洛意身边,看了眼被他按着脑袋藏在怀里的苏念惜,朝那边杀得痛快的良辰唤道:“良辰,送郡主回去。”
良辰一顿,一脸的扫兴,还想装没听到,一扭头对上裴洛意的目光,立马一收短锏,蹦了过来。
顺手在玄影衣服上擦掉手上的血,背过苏念惜,扭头就要走。
苏念惜忽而看向裴洛意,“殿下,刺杀只怕是假,想做戏才是真。您千万小心!”
裴洛意微微一笑,颔首,“嗯,我知晓。回去早些歇息。”
早些歇息?
他受刺客围杀,却叫她安然处之?
她嘴角抽了抽,还想说什么,良辰却已朝旁一跃,直接进了灶房后面的暗处。
另一头。
有听到动静的禁军围了过来。
“灾星不死,国必危之,杀了灾……啊!”
身后传来惨叫声,苏念惜听着那能将裴洛意逼入死境的叫喊,眉头紧皱。
回过头,却只能看到,刀光剑影中,那修长身影,不同流俗,遗世独立。
“郡主。”
刚回到账中,夏莲与碧桃就迎了上来,“听说营帐中进了刺客,您没事吧?”
灶房那边的动静不小,整个猎场都听到了声响,许多人都出了账中探问。
苏念惜示意几人回去,转脸瞧见那边无双站在人群后头,示意良辰去跟长公主殿下报个平安。
回到账中,却神色愈发凝重。
这些刺客来的太过蹊跷,‘白虎煞紫薇’一直是圣人的心头刺,好容易出了她这个‘福星’可化解,缘何突然又有人造出‘灾星祸国’的谣言来?
今日猎场权贵世家诸多,若是传扬开,叫世人以为太子祸国,那裴洛意最近才得的诸多明里暗里的支持,岂不全是打了水漂?
不仅如此,连带她这个即将嫁入东宫的准太子妃,也会受非议,甚至会牵连到她即将开学的女子学院。
这一招,当真歹毒又致命。
她坐在桌边,眉眼深凝——好容易得了喘息之机的东宫将再度身陷囹圄,太子会如何应对?
指尖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
账外忽而传来说话声。
苏念惜抬眼问:“怎么回事儿?”
夏莲掀开帐帘走进来,“是纪大学士,说长公主殿下吩咐他来瞧瞧您。”
长公主怎会吩咐纪澜这个时候来看她?
“恰巧同姨母一起在长公主殿下营帐中说话,听闻刺客,长公主殿下担心郡主受惊,我便自荐而来。”
今夜变故太多,可这位大学士却丝毫不受影响,一身宝蓝色销金云纹团花直裰,看着富贵又风流。
苏念惜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忽而眉头一拧,焦急道:“纪大学士,殿下不会遇险吧?”
纪澜一顿,随即亦是皱眉,摇头,“不曾听闻太子遇险的消息,禁军也去得及时,郡主若是不放心,我……”
却不料苏念惜忽而上前,很是担忧地低声道:“方才我就在柴火帐那附近。”
纪澜眼神一闪,朝外看了眼,“郡主,太冲动了。圣人此时正气恼太子,您这时候去见太子,岂非火上浇油?”
苏念惜红了眼眶,很是无助地看着他,“我也是担心,到底是我未婚的夫婿,他若有个……什么,我以后要怎么办?我已经毁了一桩婚约,若再有殿下这一遭,将来岂非……”
说着,竟语声哽咽。
纪澜看着她,眉梢微挑——原来是为了自己?
第379章 让人惊喜
“郡主不必担忧。”
纪澜带了几分安慰,“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刺客必然不能伤其半分。”
苏念惜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忽而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纪澜,“纪学士,方才我在灶房那边,听到刺客喊了句什么……‘灾星祸国’之语?”
纪澜眉头一拧,随即眼眶瞪大,惊愕问:“什么意思?”
苏念惜摇头,“隔得远,见着刺杀我便立时走了,听得不甚清楚,不过确确实实有听到了一句‘福胎降世,灾星祸国’的叫嚷。”
纪澜的脸色明显地沉下来,“这种谣言乱语,分明是要逼杀太子!当真歹毒!到底何人所为!”
苏念惜亦是惶惶不安,看向纪澜,犹豫了下,还是低声问道:“会不会是……莲蕊真人?”
纪澜眉头一蹙,“刺客虽直接提及福胎,可莲蕊真人也并非傻子。这么做,无异于推自己入火坑,她刚怀了龙胎,若要自保,不会在这时候挑事。”
苏念惜俯首擦泪,垂下的眼帘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接着又可怜兮兮地抬头,“有没有可能她故意这么做,反而让旁人觉得不是她所为?”
纪澜点头,“这倒也是有可能。”
想了想,看向苏念惜,“郡主除了听到那几句,可曾见到旁的异常吗?”
苏念惜认真回忆了片刻后,摇头,“当时刺客出现的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敢细看。”
又望向纪澜,“纪学士,什么‘灾星’根本就是荒诞无稽之言,可圣人却是修仙之身,若当真有所忌讳,你说我,会不会被圣人嫌弃啊?”
纪澜拧着眉,却说道,“郡主过虑了。您乃空心法师定言的福星,又是护国公唯一的女儿,圣人对您素来看重。”
苏念惜却依旧不安,揪了揪帕子,忽而朝纪澜道:“纪学士,我有个不情之请……”
纪澜心头微提。
苏念惜已哀切道:“我如今与东宫已是同气连枝了,太子若不好,我必然也不能有个好前途。纪学士,我知您与太子私交甚密,定然也不愿见太子被人这般污蔑。可否请您……”
纪澜看着她。
便见小狐狸可怜巴巴地问:“去圣人跟前说说,这根本就是旁人刻意算计。求圣人别信这些话?”
她说着,竟要俯身拜下。
纪澜忙扶了一把,又迅速抽回手,为难道:“郡主,我虽常伴圣驾,可并无官职,人微言轻……”
苏念惜满脸绝望,身体晃了晃,一手撑住桌子,一手捂住嘴,低低抽泣,“连纪学士也没办法了吗?”
纪澜一顿,看着苏念惜含泪脆弱模样,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随即道:“不过,我会去向圣人求情。”
苏念惜立刻感激俯身,“有劳纪学士,若太子殿下能摆脱此劫,我定奉上厚厚谢礼。”
纪澜笑着摆了摆手,“区区几句话,郡主不必挂齿。”顿了下,又看向苏念惜,“郡主对太子当真看重。”
苏念惜面上露出几分赧然,“到底是我未来的夫婿。”
娇面飞霞,很有小女儿情态。
纪澜笑了笑,又道:“一直以为太子殿下无心俗世情念,不想也将迎娶正妃了。倒是我,自诩风流多情,至今却是孤身一人。”
苏念惜微笑看他,“好饭不怕晚,纪学士的姻缘还没到呢。”
纪澜摇摇头,看了眼屋中的滴漏,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回长公主,就不扰郡主歇息了。”
苏念惜颔首,扶着夏莲将人送出账外,看着他一直走远,眼中缓缓泛起冷意。
“良辰,来。”
良辰立时凑过来。
苏念惜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去帮我抓个人……”
另一头。
纪澜绕过火坛,走到一处营帐后,一个禁军走到他身后,道:“有两人被捉了活口。”
纪澜脚下一顿,朝那人看去。
那禁军立时俯首,“玄影卫早已埋伏。”
“早已埋伏?”纪澜轻哼,看向柴火帐那边,“该是早有预料才是。”
禁军道:“主子放心,这一批人手什么都不知道,玄影卫纵捉了人,也问不出什么。不过以防万一,奴才会安排人灭口。”
纪澜背过手,又朝前方走,“不必打草惊蛇,本就是为了让谣言传出去罢了。那二人是死是活并无妨碍。”
“是。”禁军应下,“待回京后,奴才会安排人去各处散播风声。”
纪澜低笑,刚要说话,却忽然站住脚,朝他看去。
“主子何事吩咐?”
纪澜问:“你手下那个,处置了?”
那禁军一怔,想起纪澜说的是今日指认太子有杀害林飞周嫌疑的属下。
皱了下眉,道:“担心惹人怀疑,还让他正常巡逻……”
“杀了。”
那禁军一惊,“可若是人此时死了,只怕会……”
猛地对上纪澜凌厉眼神,他立时收住话声,“是!”
纪澜转过身,理了理衣衫,走进长公主殿下的营帐。
半个时辰后出来,便看见那禁军站在不远处。
走过去,就听他低声道:“主子,人不见了。”
纪澜募地朝他看去。
那禁军瞬间后背一层寒意,“查过各处,两刻钟前,他在外场巡防,后被一个自称是莲蕊真人跟前伺候的小宫女叫过去,之后就不知所踪。暗桩回禀,莲蕊真人自打见过平安郡主后,一直没有出过营帐。那宫女也并非莲花宫之人。”
纪澜垂眼,片刻后,轻笑一声,道:“还真是……让人惊喜。这小狐狸,是够聪明的。”
说着,看向明黄帐顶的主营帐,道:“回京后,让杨蕊来见我。”
那禁军一惊,“主子,莲蕊真人至今不知您的身份。此女心思歹毒阴狠,若是知晓您,只怕……”
话没说完,骤然对上纪澜的眼神,分明是笑着的,却叫那禁军头皮发麻。
“你胆子倒是大了,敢质疑我的吩咐。”
那禁军立时跪下,“奴才该死!”
纪澜转过身,朝主营帐走去,慢悠悠说道:“她不想东宫立妃,我也不想那小狐狸嫁了旁人。目标一致,自然可以一用。”
禁军低头,“是,主子思虑周全,是奴才多言,求主子责罚。”
纪澜哼笑一声,朝苏念惜所在的营帐看了眼,笑道:“这后面的戏啊,才开唱呢!”
再次背过手,朝前走去,一边低唱起一段戏词。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啊——!”
太子那间本该空了的营帐内。
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只是才开了口,就被人直接堵住了嘴!
他倒在地上,痛到不断抽搐。身上禁军的衣裳染了大片的血迹。
便听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供出指使,否则,生不如死。”
第380章 令人恶心
“你是谁……”
“啪!”
蹲在他旁边的良辰一巴掌扇过来,狞笑,“问你什么说什么,再多嘴一个字,我敲了你的牙!”
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短锏。
那人猛地想起方才这看着单纯无害的小姑娘,一把匕首直接扎在他的痛楚让他瞬间丧失所有反抗之力的凶狠。
咬了咬牙,道:“我不知你们说的什……”
暗处,苏念惜扶着夏莲的胳膊,看着这人,随后朝外走去。
门外,站了几个玄影卫。
为首的正是玄影。
他朝账内看了眼,插手行礼,神色郑重,“郡主,刺客捉了两个活口,皆没有问出线索。”
看这样子,玄影卫之后要听她吩咐了。
楚去寒站在后头,心下隐震——先前平安郡主替太子允诺时,他还觉得她如今连圣旨都没接,连准太子妃都不算,只怕不能代替东宫。
没想到,玄影卫如今就这么站在她面前俯首听训。
楚去寒朝苏念惜看去,一双俊眸神色复杂。
“圣人那边是何反应?”苏念惜问。
玄影立时说道:“圣人在皇后营帐中,并未出面,只令赵总管吩咐高大人查办。”
苏念惜愕然,“没有派人保护太子?或者送回营帐?”
玄影沉着脸,摇头,“不曾。”
苏念惜杏眸微瞪,片刻后,面上浮起嘲讽,只觉荒唐。
亲生儿子遭受刺客,这一对父母非但不闻不问,甚至连生死安危都不曾在意。
这哪里是血脉亲缘?便是个得力的奴才也不会这般视若无睹吧?
她听裴洛意提及过在东宫处境凶险,也亲眼见过他被圣人忌惮如何艰难,却不想,这宫中的龌龊,竟比她预想的更加恶心。
良久,喉中渗出一声冷笑,“也罢。”
也罢?
玄影抬眼,便看到那张皎月面容上一片森森寒意。
“玄影,帐中这个禁军,我交给你。不论用什么手段,撬开他的嘴。”
“是。”
“青影。”
“在。”
“你带人,在太子殿下周身保护,回京前,务必保证太子殿下安全。”
青影一插手,“是!”
苏念惜抬眸,往日里娇媚无双的眼里皆是湛湛冷意,无助的少女挺起了满是伤痕的身躯,站在了东宫所有人的前方。
平静又坚定地说道:“我会尽全力救太子殿下出此囹圄之境,还请诸位,全力助我。”
说着,深深俯身,朝一众人拜下。
在场的玄影卫,皆是裴洛意的心腹,愿以性命护太子殿下周全。
不止旁人,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可如今,这个即将成为他们女主人的贵女,朝他们俯首,请他们助她,护他们主子。
玄影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青影咧开嘴,满脸的笑。
其他几人对视一眼,皆插手,朝苏念惜拜下。
“谨遵郡主吩咐!”
后头,楚去寒的神情变了几变。
终于明白阿爹说的那句‘此女非浅谈之姿’的深意。
她是弱不胜衣的菟丝,亦是无畏酷寒的红梅。
她俯身可捧三千弱水,仰首可受漫天霜雪。
纵使困难重重,她亦不曾露出分毫畏惧退怯,只会抬起脚,一步一步,朝那荆棘长路踏去。
他主动上前,低声问:“郡主,可有需要在下帮忙之处?”
苏念惜有些意外,朝楚去寒看去,随即笑道:“今日已多劳楚校尉相助,只是最终花落之前,楚家不宜与东宫过多联络。”
楚去寒抬头。
苏念惜笑了笑,“楚校尉,楚家对东宫的助力非在此处。”
楚巍眼神陡变。
他想问,可是苏念惜已转过身,伏在良辰的后背上,轻声道:“太子便拜托各位了。回京前,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一众玄影卫俯身恭送。
“郡主,明日回京,您……”
良辰话没说完,被夏莲轻扶了一把,扭头一看,后背上的苏念惜已闭上眼,沉沉睡去。
良辰立时噤声,将苏念惜托得稳了些,朝营帐走去。
……
翌日。
天际一片清爽,万里无云,湛蓝长空金光璀璨。
端的是初秋时节风高气爽,自猎场吹来的风沁人心脾。
只可惜,却无人在意这秋日好天光。
此番夏猎,林家被抄,摄政王身死,莲蕊真人有孕,太子被囚遇刺,桩桩件件都非喜事。
唯有一件圣人为东宫赐婚,算得上可贺之事。只是又因为太子如今处境,对于护国公府的平安郡主,怕是苦非喜。
不理旁人如何议论,夏猎大队总算拔营回京。
官眷先行,罪臣最后。
当日暮色沉沉时,苏念惜回到了护国公府,一顶软轿进了兰香园。
灰影与方叔已立在了花厅内。
他的身旁,站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怯生生的,正揪着旁边小菊的袖子好奇地看着被抬进来的苏念惜。
夏莲一转脸,看见她的容貌,便是心头一惊。
不必猜,都知晓这小娘子,正是莲蕊真人的女儿,玉团儿!
灰影上前,道:“郡主,属下去救人时,另有一帮人前去灭口,属下捉了两个回来,如今正拴在后院空置的屋子中。”
沉闷多时的苏念惜总算听到了好消息。
点头,却并没有应话,而是看向玉团儿,朝她招了招手。
玉团儿却吓得一下缩在了小菊的身后。
小菊有点儿尴尬,想将她拽出来,又没敢用力,只好说道:“好像被那些灭口的人给吓着了,这两日一直不曾开口说话。”
苏念惜倒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孩子,朝她上下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她过分精致的眉眼上。
道:“小菊,这两日你带着她,别让任何人知晓她的身份。”
小菊应下,领着玉团儿离开。
苏念惜又看向灰影,“想来能让你费心活捉的不会是一般人?”
灰影点头,“是。回禀郡主,其中一人,乃是莲花宫的炼丹道士,道号无尘子。”
苏念惜‘噗嗤’一下就笑了,朝灰影看去,“这个莲蕊真人,还真是步步不出所料。这么主动地给我送把柄,我是不是该谢谢她?”
灰影淡漠的脸上没有变化,只垂首听着苏念惜示下。
就听上方的少女凉薄至极地说道:“砍了他一只手,送去莲花宫。”
“是!”
灰影应下,无声退去。
苏念惜抬眼,看外间四合的天光,问:“太子殿下已入城了吗?”
第381章 轮番刺杀
“当!”
金戈撞击,火星迸溅。
寒刃上,夕阳的余晖如血映染,又擦过持刃之人霜色深静的眉眼。
“歘!”
刀锋一错,朝前方掠去!嫣红血水飞溅!
对面蒙面的刺客闷哼一声,捂住伤口,还想再上前,被后头飞身而来的青影一剑刺入后背!
“嚓。”
青影抽出剑,来到裴洛意近前,问:“殿下,您没事吧?”
裴洛意看了眼前方疲惫负伤的玄影卫,寒声道:“第几批了?”
青影舔了舔嘴角,因为过度的厮杀声音有些兴奋的嘶哑,“第三批。”
自皇家猎场到京城,不过短短大半日车程,押送太子的队伍已被刺客轮番袭击了三回,护送的禁军早已被杀了大半,若非青影带着十几个玄影卫在暗处护送,此时的裴洛意早已生死难料。
他看了眼天色,问:“平安已入城了?”
“官眷最先行,郡主想必早已入城。”青影答道。
他们的前方,还有押送林家的囚车,只不过裴洛意遇袭,他们早已先行离开,如今这官道上,唯有裴洛意一人的马车还滞留原地。
他点点头,又问:“距离京城还有多久?”
“还有十五里路。”青影道:“若是赶一赶,可在城门关闭前入……嘶!”
他忽而看向裴洛意,“殿下,这些人,不会是故意要将您留在城外吧?”
裴洛意没说话,却知晓事情不对。
他遇袭之事,禁军不可能不报圣人。可这连番遇袭,至今无人救援,显然是被刻意安排。
若是今夜不得入城,想必更有凶险。
收刀入鞘,对两旁的玄影卫道:“入城!”
玄影卫立时护在裴洛意四周,朝京城疾驰而去!
不想,眼看城门就在眼前,忽而,又一批刺客从斜刺里冲了出来!
不等最前方的玄影卫反应过来,一刀便砍在他的身上!
“小七!”青影怒吼一声,扑过去,剑光飒然,直接将那人刺了个对穿,同时将被砍伤的玄影卫拽回!
那是个年轻秀气的少年郎,奄奄一息地朝裴洛意看去,“殿下……恕罪,属下不……能护您……周全了,还望……殿下……长久,咳咳,顺遂……”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颤了颤,歪倒在地上。
“小七!”
青影满目血丝,猛地回头,朝那群刺客疯狂杀去!
裴洛意俯身,将小七的眼睛慢慢合上,抬起头,看到筋疲力尽的玄影卫很快被这一帮明显功夫极高的刺客给压制!
一个刺客拿着一柄带刺的弯刀直朝青影的后脖颈抹去!
“当!”
被一柄短刀震开!
扭头一看,瞧见一双寒色深瞳。
竟然一笑,转过身又朝裴洛意杀去!
刺客的人手本就是玄影卫的数倍,再加上玄影卫早已被耗去大半体力,被打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青影生受了一刀,直接杀了一个刺客后,猛地转脸,对正护着另一个玄影卫的裴洛意喊道:“殿下,您先进城!”
裴洛意眉头一蹙。
其他几个玄影卫也拿出了拼死的架势,要为裴洛意开出一条血路!
他转过身,看着这些与他一路艰辛走来的影卫,又看了眼地上早已断气的小七。
忽而一横刀柄,道:“不必,孤与你们,共进退。”
“殿下!”青影瞪眼,“您不能置身险境……”
“佩服佩服!”
为首一人狞笑,“还真没想到,太子殿下这般身先士卒。也好,拿了你的项上人头,足够老子和弟兄们金盆洗手了。来啊!给我杀!”
“当!当!当!”
那些刺客再次绞杀而来!
玄影卫一个个红了眼,誓死抵抗,却还是被逼得节节后退!
眼看太子殿下被四五人包围住。
青影还要上前,却被一人一个勾刺直接扎进了肩膀里!
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就见头顶一柄寒刃掠下!
裴洛意脸色一变,一把掷出手中短刀!
“当!”
砍向青影的刀错开!
他猛地朝前一扑,再次朝前喊道,“殿下,您快走啊!不能让这些人得逞……啊!”
那被震开刀刃的刺客又朝青影狠狠一踢!
裴洛意面色寒厉凝避开两人的刀锋,想要过去,却又被堵死了四路!
眼看青影将要身死!
他素来无悲无喜的眼中陡然爆出厉色,高喝,“青影!”
青影抬头,朝裴洛意微笑。
“歘!”
刀锋无情砍下!
“噌!”
却被远处飞旋而来的短锏一下砸中!
刀刃当即断裂,那刺客虎口瞬间震得裂开!
短刀一下落地,被翻身而起的青影一把抓住,直接回身刺进了腹部!
刺客跌跌撞撞后退,倒地。
便看半空中,一个鬼魅的身影,抬手握住回旋的短锏,又无情甩出!
同时朝另一边的刺客劈头砸下!
“咔嚓!”
那人头颅瞬间爆裂!
血水喷出,洒在那鬼魅的脸上。
抬手,再次握住落下的短锏,转过脸,露出一张稚嫩的少女面庞。
她的身后。
大批的人马呼啸而来。
为首一人高呼,“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倒地的刺客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随后,咽了气。
剩余刺客见状不对,一哄而散!
曹仁坐在马上高呼,“一个都不能逃了!给我追!”
身后一众立时朝四面追去!
脱力的青影坐在了地上,回头看那边太子殿下已被其他人保护起来,松了口气。
转脸看了眼肩上的勾刺,又看站在不远处抓着短锏不断敲打一个早死了的刺客头颅的良辰。
气喘吁吁地说道:“你怎么来了?来帮我一把。”
良辰瘪瘪嘴,将短锏在那刺客身上擦了擦,别在腰间,然后走过来,看了眼他的肩膀,握住勾刺。
青影大惊,“别,我自己来……啊啊啊啊啊!”
良辰一把拽出!
青影抽搐着倒在地上,另一个玄影卫立时跑过来将他的伤口堵住,看着一脸无辜的良辰,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
“殿下,属下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曹仁蹦下马,到了裴洛意跟前就是心下一抖——怎么伤成这样?太子殿下这娇弱身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免礼。”
裴洛意寒凉的嗓音里还裹挟着萧杀的戾气,强咽下喉头腥甜,看了眼四周,问:“你如何得来?”
曹仁起身,道:“是平安郡主命人给臣送了消息。”
第382章 重伤
原来,一个时辰前。
曹仁在大理寺处理了公务,正准备下职回家时,忽有衙差跑来低声告诉他,“大人,平安郡主求见!”
曹仁立马意识到不对。
今日夏猎队伍回京,按理说人一路疲累应该回府歇着了,缘何会来大理寺寻他?
曹仁二话没说,立时将人请到偏厅,一见面,就被苏念惜身上的伤势给吓了一跳。
不等问。
就听苏念惜道:“曹大人,太子恐有凶险,请你带些人手,速速出城支援。”
曹仁怎么也没料到苏念惜开口竟是这么一句。
拧紧了眉,问:“郡主此言可有凭证?若无要案,随意调动人手于宵禁时出城,圣人问责,整个大理寺都会受罚……”
苏念惜忽而抬手,将一枚赤金令牌递给了曹仁。
曹仁脸色陡变——这不是他第一回见此物,这是护国公府的免死金牌啊!
立时跪下!
苏念惜朝他看去,道:“我爹留给我的令牌被我丢在猎场了,此乃圣人所赐,丢失乃是大罪。故而特请曹大人带人连夜前往猎场寻找。这个理由,够不够?”
裴洛意看着曹仁举起的赤金令牌,眼底波澜浮动,伸手,将那令牌接过。
曹仁暗暗松了口气,道:“毕竟是圣人所赐金牌,丢失乃是大罪。臣也曾劝阻郡主,可用旁的理由。可郡主却坚持,说若非此等涉及天恩物事,不足以让守城将在宵禁后敢放大理寺出城。”
他小心地觑了眼太子白得有些吓人的脸色,道:“郡主还吩咐,若是您无碍,也务必要您摆出一副重伤情状,由臣直接送您回东宫,她已安排……”
话没说完。
裴洛意忽而往前一跄,曹仁吓得赶紧将人扶住,抬头,却见太子唇角渗出暗色血水!
大惊失色,扭头就朝旁边喊:“来人!太子遇刺,身受重伤!速速回京!”
正要扶裴洛意上马,手臂就被握了下。
抬头,就听太子殿下嗓音晦涩,低低道:“告诉高卢,不论平安要做什么,配合她。”
曹仁愕然抬头——这平安郡主虽被赐婚东宫太子正妃,可到底没有成亲,甚至连圣旨都没下,太子殿下竟要给她这么大的权利?
不等说话,又听裴洛意道:“护好她周全……”
最后话音虚弱,待曹仁再看过去时,人已昏迷。
“殿下!”曹仁胆颤心惊,方才见着太子好端端站在那儿,还以为这位殿下最近气色恢复,是身子骨强健了,没想到竟是强压着的!
抓起马鞭就使劲抽,“回京!立刻回京!”
马蹄劲起,喧乱深夜。
月盘微缺,隐入梢后。
黎光自天际泛出晓色,日复一日的早市,在京城各处,寻寻常常地热闹起来。
“烧饼!烧饼!热腾腾的烧饼!”
“客官,来一碗羊肉汤啊?一碗下肚,保准身子骨都暖和啦!”
“刚出笼的包子,当心烫啊!”
“让一让!让一让!”
“驾!”
路边的小摊贩们抱着自家的货物惊讶地看向奔驰而过的黑马。
“怎么回事儿啊?这一大早的,都不知多少个官爷跑过去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乱子吧?”
“休要胡说!当心传到官府耳里,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方才疑惑那人缩了缩脑袋,转过头,小声嘀咕,“随口说两句嘛。往日里也不见这么大的动静,谁知道出了个什么事儿。哎,老张头,你兄弟不是在大理寺当差吗?我瞧着方才那骑马过去的,穿得像是大理寺的衣裳。你可知晓发生了何事啊?”
蹲在角落抽着旱烟的老汉敲了敲烟杆,朝前头看了眼,招了招手。
几人立时围了过去。
老汉卷了卷烟叶子,扫了圈挤在跟前的一众脑袋,压低了嗓音开口。
“你们不知啊!咱们南景这位一心修佛的太子殿下,昨夜,差点叫人给杀了。”
“啊?!”
有人惊呼,被旁边的人一巴掌给拍得消了声。
“老张头,这话可不能瞎说啊!”
“我又不是活腻了,敢拿太子殿下说嘴。都是我那兄弟亲眼所见!昨儿个还跟着曹少卿去城外办案,谁知就遇着了被刺杀的太子殿下,人救下的时候,那血吐得……啧啧!还是我兄弟帮忙一起把人送回东宫了呢!”
周围人皆是惊骇,面面相觑后。
又有人问:“为何太子会遇刺杀啊?圣人不管吗?”
“不是,我听说太子殿下不是要娶妻了吗?这个节骨眼儿被刺杀,不会跟这未婚妻有关系吧?”
老张头朝那问的人看了眼,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你不知,这回太子遇刺,是因为天有卜象,言其为灾星啊!”
“什么?!”
街角处,一人看了眼围成一团的人群,转过身,走到路边的一间茶馆里,要了一杯茶,坐下,朝里间坐着喝茶的另一人看了眼,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曹仁丢下一把铜钱,起身,悠哉游哉地出了门去,身形三两下一转,便入了一条无人的胡同。
后头,几个寻常百姓装扮之人忽然跑了出来,可怎么也没发现曹仁的人影!
半个时辰后。
自胡同内消失的曹仁出现在了护国公府的花厅中。
朝上首的苏念惜行礼,“启禀郡主,太子殿下吩咐下官带话,他伤势不重,请郡主不必担心。”
说完,却不见苏念惜有回应。
抬起头,就见苏念惜靠坐在软椅中,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心下‘咯噔’一声。
连忙垂眼,将赤金令牌奉上,“物归原主,请郡主收回此物。”
夏莲上前将令牌收起。
曹仁微松了口气,又道:“郡主,玄影卫此番受损不小,能调动的人员不多。太子殿下吩咐下官全力听从您的安排……”
“曹大人。”
苏念惜忽然打断了他,“您跟我说句实话。太子殿下伤势,到底如何了?”
曹仁神情微僵,可到底是常年跟恶人打交道惯了的,不会那么轻易露出破绽。
只轻松笑道:“当真无碍,全是为了配合郡主故意做的戏。”
“曹大人怕是不知,您一说谎,就会下意识攥拳头。”
曹仁一愣,立马抬手!
却紧跟着脸色一变——上当了!
猛地抬头,方才面无表情的郡主殿下,一双琉璃眸底瞬间泛红。
分明快要落泪了,却还努力强撑着问:“太子殿下到底……到底如何了?”
曹仁叹气,瞧着这小姑娘为了未婚夫这般实在于心不忍,又想着太子殿下对她的信任。
略一迟疑后,低声道:“吐血昏迷,至今未醒。”
刚说完。
就见方才还柔弱无助彷徨无措的小姑娘的眼神,‘唰’地一下冷了下去!
瞬间从娇娇娥变成了玉面刹!
那周身森冷的气势,活脱脱一个要吃人的夜罗模样!
曹仁看得心惊,又有些糊涂——这怎么还有人变脸比翻书还快?难不成刚才是故意诓骗他?
那她这到底是……心疼还是不心疼太子殿下啊?
第383章 恶心
前世今生,苏念惜对男女之情更多的理解都是床笫与凌辱。
太过黑暗的记忆,让她早就刻意剥除了去爱某个男人的欲望。
要说她能为太子殿下受伤如何潸然泪下伤痛欲绝,她自己都不信。
可是,在听到曹仁亲口说太子‘重伤昏迷’几个字后,她还是止不住地被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感包围了。
——太子会死吗?
——他若死了,她怎么办?
——他若死了,这世上就再没有能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爱的人了。
——她不想他死。
——她想他活,长长久久地活着。
“郡……主?”被她瞬间变化的表情惊得有点儿懵的曹仁小心地唤了声。
苏念惜垂眸,看着腕间昨夜便盘着的菩提念珠,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过那红润的念珠后,终是抬起脸,看向曹仁。
“曹大人,太子殿下还吩咐了您什么事儿?”
曹仁心下微震,这位平安郡主还真是厉害,居然猜到了!
想到太子殿下先前所言,不再隐瞒苏念惜,道:“太子殿下令下官找人在京中散布‘太子乃是灾星’的谣言。”
苏念惜黛眉一蹙。
捻着念珠,片刻后,道:“夏猎时,太子殿下曾允诺,会为莲蕊真人的福胎建一座长生观,此事,请曹大人以我的名义,安排人立刻筹办起来。”
曹仁猛地抬头,明白了苏念惜的意思——以莲蕊真人福胎,转移民众对太子灾星谣言的议论。还能让有心人以为,这‘灾星’之语,说不准是什么人在暗中搅弄风云。
而以她这位‘准太子妃’的名义来办,除了乐见其成的圣人,无人能拦!
如此一来,她,还有她背后的护国公府,将与东宫,彻底成为一体!
她是想让这潭太子已搅混的池水,因为她这位在民间颇具声望之人的加入,变得更加浑浊不堪!
混乱之下,才能让人看不清各方意图,如此,东宫或能有一息安虞。
曹仁看向苏念惜的眼里已多了几分佩服。
她为救太子,根本没给自己留后路。
瞧着冷面,不想竟然对太子已这般情深义重。
沉声道:“郡主放心,此事必定办妥!”
“有劳曹大人,我有伤在身不便起身,就不送了。”苏念惜说着,又看向小柱子,“你这阵子给曹大人打下手,筹建长生观的事儿,不必遮掩,大张旗鼓地宣扬开去。”
小柱子恭敬应下,看向曹仁。
曹仁点点头,领着小柱子径直离去。
待他的身影直到不见,一直冷静从容的苏念惜忽而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郡主?”
夏莲立时上前,“可是累着了?奴婢扶您……”
却见苏念惜放下的手心后,那双眼睛,血丝密布,满是悲恨。
夏莲一惊,“郡主?”
握住苏念惜的手,才发现她的指尖竟在隐隐发颤。
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怎么了?可是吓着了?没事的,太子殿下身边有闻大夫,您也知晓他老人家的医术,太子殿下必然……”
话没说完,却见苏念惜轻轻地摇了摇头。
夏莲止住了话锋,看向苏念惜,犹豫了下,还是问道:“郡主不是为……太子殿下难过?”
苏念惜却再次摇了下头。
夏莲不解。
苏念惜已将手中的血红念珠举起,看着那价值不菲的一颗颗珠子,忽而往地上狠狠砸去!
“郡主!”夏莲大惊,连忙去捡,“这可是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求来的宝物呢!要是砸坏了,殿下只怕要不喜乐。”
苏念惜靠在软椅里,看着夏莲将那念珠送回到桌上,半晌,倏而嘲弄一笑,“夏莲,你以为太子缘何要主动散播‘太子乃是灾星’的谣言?”
夏莲皱眉,想了想,道:“先下手为强?”
苏念惜点头,“不错,夏猎场上对方有意安排刺客喊这句,并非只为那场刺杀,而是为让这句‘谣言’能成为燎原之火,让才崭露头角的太子殿下彻底被朝臣与民众嫌弃厌恶。”
夏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好歹毒的手段!到底何人所为!”
苏念惜看着她,片刻后,道:“太子殿下若不受爱戴追捧,那么,储君之位便如同虚悬。”她微微一顿,声音微低了几分,“谁得的好处最多?”
夏莲一开始还不明白,随着苏念惜最后一句,她拧眉片刻后,募地抬眼!
苏念惜眼底寒凉嘲弄愈发明显,“我先前以为他不管不顾太子殿下,只因着皇权争夺,忌惮之心。却不曾想过,若这一局,就是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一手策划的呢?”
难怪禁军重重巡防的猎场内,刺客能轻易进入,并顺利找到太子被关押之处。
难怪提前启程回京,并让身有‘罪名’的太子最后离开。
难怪那些刺客身手不俗,更识得太子真面。
难怪啊!难怪!
夏莲听着她最后一句,吓得不轻,忙朝外看了眼,上前道:“郡主,当心隔墙有耳。”
苏念惜讥讽地看向门外,刚要开口,忽而转过脸,恶心得干呕起来!
什么父子?什么亲情?什么血脉?
在这万人之上的权势面前,皆是虚妄!
太子,是猜到了吧?所有,才抢先一步用这种散播谣言近乎自毁的方式,换取当朝天子的重重杀机下一息生机!
他难不难过?他失不失望?
他现在,到底会是什么情绪呢?
“郡主,漱漱口吧!”夏莲捧来茶盏。
苏念惜接过,漱口过后,神色已渐渐恢复寻常。
沉吟片刻后,再次看向夏莲,“让方叔务必在两日之内将女子书院的牌匾做好。”
夏莲应下。
苏念惜又道:“再让琪哥哥给我写个进宫拜见的折子。”
“是。”
“让灰影过来。”
不一时,灰影出现,门外还跟着两手一边一个糖人,吃得摇头晃脑的良辰。
苏念惜扫了眼,看向灰影,“莲花宫那边动静如何?”
灰影垂首道:“回禀郡主,莲花宫这几日打杀了三名宫婢。”
苏念惜眉头一拧,旋即却是笑开。
只是这笑伴随着她阴冷的目光,看着有些狰狞可怖。
她再次将那菩提念珠握在手里,道:“看来是气急了。再给她送一个无尘子的耳朵,以及玉团儿常佩戴的首饰。”
灰影应下离去。
夏莲不解,“郡主这是做什么打算?”
苏念惜拨开一颗嫣红念珠,道:“不听话的狗,总要训好了,才能用不是?”
莲花宫内。
“当!”
一个精致的漆木莲花盒掉落在地。
莲蕊真人颤抖地看着地上血淋淋的耳朵以及一枚莲花缠枝的小小银手镯。
第384章 入宫
“啊!”
旁边的宫婢惊呼一声。
莲蕊真人募地转脸,一双莲色妙目满是狞恶!
旁边站着的莲花宫女官藕香立时上前,一巴掌将那宫婢扇倒,朝两边示意了一眼。
那宫婢立时被捂住嘴拖了出去。
“真人,别急,奴婢已让人去抓送盒子来之人,定然能查出……”
“啪!”
藕香没说完,就被莲蕊真人也扇了一耳光。
微微一僵,随即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莲蕊真人恶狠狠地看着她,“你是该死!我让你处置了她!缘何没有将她杀了!如今我最大的把柄被那贱人抓住!难道要让我从今以后听这么个贱人的使唤不成?!”
藕香垂首,“是奴婢的错,真人想怎么罚奴婢都行,只求真人顾念着腹中的小皇子,切莫要为奴婢伤了身子。”
莲蕊真人看向那血耳与手镯,满脸愤恨,“想威胁我?苏念惜,你做梦!藕香,去告诉沈鹄……”
话没说完,莲花宫另一女官荷珠急匆匆走进来,扫了眼地上狰狞的物事和跪着的藕香,强压下恐惧,走到莲蕊真人身旁,低声道:“真人,不好了。”
莲蕊真人眉头一皱,朝她看去。
“宫外有人在散播‘太子乃是灾星’的谣言。”
莲蕊真人微讶,随后却突然笑开,“原来如此!太子如今这处境,再加上这谣言,完全就是死局!那贱人这样急迫地要挟我,看来是想让我帮忙解困?”
方才的戾气一扫而空,她露出几分得意,“下贱东西,还想拿捏我?”
却见荷珠还是一副不安模样,再度沉了脸,“还有什么没说?”
荷珠迟疑了下,却不敢隐瞒,“真人,那谣言还有半句。”
“什么半句?”
“……福胎降世救国,太子灾星必死。”
“什么?!”莲蕊真人方才的得意瞬间消失!
又听荷珠道,“另外,平安郡主在西市最热闹的十字街交叉口买了一块地儿,正以太子的名义为您腹中的福胎建长生观。”
莲蕊真人只觉五雷轰顶!
身子剧烈一晃,朝后倒去!
“真人!真人!”藕香与荷珠立时将她扶住。
莲蕊真人满脸惨白,连手指都止不住地颤抖。
看向藕香,喃喃道:“这个贱人,她要逼死我,要逼死我啊!”
“真人,不若求一求沈家家主?或许……”
藕香话没说完,被荷珠打断,“不可,你忘了今日从安乐宫送来的安胎药?”
藕香顿时脸色一变!
那一碗满满红花的‘安胎药’,分明就是沈贵嫔赤裸裸的杀意!
沈家,不会留莲蕊真人母子存活于世!同样,后宫其他人同样对独占圣宠的莲蕊真人恨之入骨。
没了沈家的庇护,莲蕊真人如何得活?
她不能活,莲花宫上下便不能活。
藕香皱眉,“那该如何是好?”
荷珠看了面无血色的莲蕊真人一眼,犹豫了下,低声道哦啊:“真人,方才奴婢回来的路上,有个小黄门给了奴婢这个。”
是一枚画者兰花的月牙牌。
莲蕊真人接过来一看,顿时眼眶一瞪!
站了起来,问:“他说什么了?”
荷珠立时说道:“他说,登仙路,且看真人怎么走。”
莲蕊真人神情几变,看着手里的月牙牌,又看地上的血耳和镯子。
片刻后,一攥月牙牌,道:“找到这个小黄门!”
……
京中关于太子乃是灾星,挡着福胎降世所以被刺杀的消息愈演愈烈。
同时,西市的长生观也开始建设。
虽同样都是平安郡主名义,可与几条街之外的女子学院不同,这长生观的建设,始终都是在各种不同的议论声中。
百姓不明所以,多数只是夸苏念惜又施恩德。可读书人许多却在骂那莲蕊真人不知廉耻,祸国殃民。
“如今各处诗社茶楼里,读书人常聚集的地方,几乎都在骂莲蕊真人。”
良辰一边说,一边转悠手上今儿个买的面人。
苏念惜趴在软榻上,问:“东宫可有消息?”
良辰摇头,“自打太子殿下重伤回京后,东宫就被下了禁足令,玄影他们全都不能出宫。不过曹大人那边送来了消息,说那日的刺客,有一批,是出自昭华阁的杀手。”
“昭华阁?”苏念惜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问:“是什么地方?”
良辰道:“曹大人说,他派人去打听过了,是个弹琴卖唱的烟柳馆,内里他还在探。”
“嗯,让他定要谨慎。”苏念惜点点头,又问道:“中宫和长乐府有没有什么动静?”
“皇后娘娘听说去了几趟东宫,但是因着圣人的禁足令,没能进去。长公主殿下知晓太子重伤昏迷后心疾发作,徐院判最近一直在长乐府。”
苏念惜皱了皱眉,朝夏莲看去,“我眼下也不好往长乐府去,你避着人去一趟,代我去给长公主问安。”
“是。”
苏念惜还想说话,却觉得脑子里闹哄哄的——太多的事儿堆在一块儿了。
她揉了揉眉心,还要说话。
碧桃从外走进来,道:“郡主,方叔说,您要的牌匾做好了。”
“好。”
苏念惜眼前一亮,朝良辰道,“将折子送进宫去。”
当天下午,宫中就回了消息,让苏念惜明日进宫见驾。
翌日。
天光刚亮,苏念惜便起床,按品上妆。
收拾妥当后,准备进宫。
却在出兰香园时,瞧见玉珍几人站在夹道边。
“正好,玉珍,有件事儿告诉你。”良辰背着苏念惜走过去,“先前让你爹出关,是为了避摄政王的搜查,如今摄政王身死,当时你爹写的檄文已无人追究,我已命人送信过去,请你爹回京。你们母女很快就能团聚了。”
玉珍没想到苏念惜忙到这般地步还能顾及她的事儿,眼眶一红,俯身,“多谢郡主。”
然后将手里的一个布包送上来。
碧桃接过,打开一看,是一件颇为坚硬的布条,里头缝了软软的硬条,不知是什么材质。
玉珍道:“这是招娣以前看她娘用来护腰的布巾,我们尝试着做了一块出来,不知是否能减轻郡主腰伤之苦。”
苏念惜二话没说,“良辰,放我下来。”
布巾隔着衣衫往腰上一扣,苏念惜眼都亮了,“当真好用!”
一直眼巴巴瞧着的招娣一听,小脸上顿时露出大大的笑容。
苏念惜摸了摸她的脑袋,又看向玉珍,“有劳了。”
玉珍摇头,“我们也没什么能帮到您的,您用着好,我们回去再做几条。”
苏念惜笑开,点点头,又道:“不必将太多心思放在此处。”
招娣的小脸一下就黯了。
苏念惜看了她一眼,笑道:“女学要开了。”
玉珍募地瞪大眼,“要开了吗?”
“嗯。”
苏念惜重新趴回良辰的后背上,道:“今日,我就去请旨,为咱们的女学,请一个浩荡皇恩来。”
她又看向抬着脸懵懵懂懂的招娣,“让你们从今以后,再无人敢欺。”
第385章 求圣恩
u0011a“臣女苏念惜,拜见圣人,圣人仙身不老,万福金安。”
太极殿,苏念惜跪俯在地,单薄身躯几乎被这满殿的奢华给淹没。
前世苏念惜也曾到过太极殿,可那时的太极殿更像是冷宫,里头关押着一个傀儡的皇帝。
眼前的太极殿,堆满了奇珍异宝,珠宝泛出的华美光泽,刺得苏念惜几乎睁不开眼。
她忽而想到了裴洛意的东宫,夏猎时的营帐。
与这太极殿比起来,连冷宫都不如。
心下讥凉。
便听圣人笑道“免礼。赵德宁,去给朕的福星搬个椅子,她伤着呢,不好站着。”
苏念惜忙感激高呼,“谢圣人隆恩!”
然后被良辰和碧桃一起扶着,侧身坐在了赵德宁亲自搬来的椅子上,笑眯眯地说“多谢赵总管。”
“郡主折煞奴才了。”赵德宁笑着打了个千,回到了圣驾旁。
“你今儿个来,是为何事啊?”圣人今日心情甚好,说话时很是一副亲和样子,“莫不是担心太子,来求朕让你去瞧瞧?”
苏念惜弯唇,仿佛心思被戳破一般,露出几分不安,“听说太子殿下昏迷,臣女自是担心。”
圣人眼睛眯了眯。
苏念惜却话锋一转,“不过臣女今日前来,乃是为了女学之事。”
圣人眼神微变,又笑道“哦?朕听说你的女学要开学了?”
“是。”
苏念惜笑,“正是因着要开学了,要将圣人赐下的学院牌匾挂上。可又怕有何不妥,所以想请圣人帮忙瞧瞧,若是哪里做得不好,我也好及时命人改正。”
圣人笑道,“一张牌匾而已,还没人给你出主意?”
苏念惜脸上笑意微散,满是濡慕地看向圣人,“臣女确实无可信长辈能问,所以才想着劳烦圣人,还请圣人恕罪。”
她的话已是逾越。
可圣人却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也罢,苏无策是朕情同手足的兄弟,你也是朕亲口定下的儿媳,朕这做长辈的,自该给你拿主意。牌匾呢?”
赵德宁忙朝外传唤。
不一时,那牌匾便被几个御前侍卫抬了进来。
上好的金丝楠木为底,以青红油漆将圣人题的‘明珠’二字活灵活现地雕刻其上。
端眼看去,气派雄浑,可见造价不菲。
圣人走过去,苏念惜忙扶着碧桃起身。
“圣人,您瞧,这牌匾是不是做得大了些?”
裴明道左右看了看,点头,“是大了些。”略一想过后,朝赵德宁伸手,“拿笔来。”
赵德宁神情微变,朝依旧笑盈盈站在圣人身侧的苏念惜看了眼,忙去捧了笔墨来。
裴明道蘸了蘸墨,想了下,看向苏念惜,“写几个字还是写首诗?”
苏念惜高兴道“全凭圣人的主意!”
那模样,根本就把那点小心思摆在脸上!
裴明道倒是乐得见这种有点儿小聪明却又不够聪明的孩子在自己面前耍心机,有种能将这人彻底掌控的满足感。
心下一高兴,便愿意给这小丫头一点甜头。
提笔写道——
“胡虏饥餐誓不辞,饮将鲜血带胭脂。凯歌马上清吟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苏念惜的眼睛都瞪大了。
不止她,连赵德宁和抬着牌匾的几个御前侍卫皆是神色各异。
这几句诗,给这平民女子学院直接定到了何种层面?
巾帼不让须眉?胭脂色,亦能护国?
这若挂上去,她这女子学院今后的地位还了得?
苏念惜当即跪下,高声道“臣女替学院那些学生们,跪谢圣人隆恩浩荡!”
圣人大笑,将笔搁下,又故意逗她,“要盖章不?”
本以为苏念惜得了这样的恩裳不敢再开口,不想,这小丫头居然眼睛发亮地抬头纹“可,可以吗?”
那激动颤栗的兴奋模样儿,根本不像是装的。
反倒比有分有寸地算计圣恩叫当今天子更加高兴!
龙颜大悦,直接拿了私章,往那牌匾上一盖!
“圣人!您真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了!”苏念惜激动得语无伦次,“千古明君!百姓之福!奴婢回去定要跟所有人说,咱们的圣人是多好多好多好的圣人!”
“哈哈哈!”龙颜大悦!
赵德宁站在后头看着许久不曾笑得这么高兴的圣人,嘴角抽了抽。
再看那天真无邪的平安郡主,想起她先前用这样一张脸逼得沈默凌退无可退,当庭灭口,让沈默凌受尽圣人忌惮,最终身死。
也是这张脸,逼得莲蕊真人走投无路,暴露身孕,如今更是陷入绝境,四面楚歌。
心下暗暗对这平安郡主多了几分敬畏。
“圣人。”
苏念惜瞧着圣人高兴,也跟着乐,道“您要不给太子殿下建的长生观也题个牌匾吧?”
正笑着的圣人朝她看去,笑声渐渐消去,脸上虽依旧含着笑意,可眼底已是一片冷色。
“哦?太子建的长生观?朕怎么听闻,是你护国公府的人在办?”
苏念惜顿时小脸通红,却并不畏惧,反而跟家中长辈撒娇一般地狡辩道“臣女跟太子都是一样的嘛!圣人难道想反悔吗?”
“郡主。”赵德宁被苏念惜的胆大给惊了,忙小声提醒,“圣人面前,不得妄言。”
苏念惜眨了眨眼,朝圣人看,“臣女……说错话了?”
圣人看这有点儿愚蠢的小丫头,想到自从赐婚后,东宫便迅速落入如今境地,可见那句‘此福星可化解白虎煞星’的卜象并没错。
笑着点了点她,“还跟朕耍小心思。”
苏念惜努力瞪眼,装无辜,“臣女不知圣人何意。”
“哈哈。当朕不知你想算计朕,让朕对你那未婚夫网开一面?”圣人笑道。
苏念惜一下僵住,随即苦恼跪下,“圣人别生气,臣女……到底跟太子殿下如今是一脉连枝嘛。实在不敢算计圣人,就是,就是……”
圣人摇摇头,走到一边,将金雕的龙案上放着的卷宗递给苏念惜,道“朕也并非冤枉他,你自己看。”
苏念惜却撅嘴,“圣人,朝廷的事儿,臣女不懂。臣女只晓得,太子殿下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臣女以后可就嫁不了旁人了。”
又看向圣人,“您好歹让臣女去瞧瞧太子殿下,也叫臣女有个安心。圣人,您最好了,就让臣女瞧一眼!就一眼!”
赵德宁吓得汗都出来了,忙上前低声道“郡主,圣人面前,不可放肆。”
苏念惜登时泄了劲,低头看着身前艳丽华美的波斯地毯,瞧着十分的垂头丧气。
在圣人面前,这副样子当真失礼,赵德宁还想再劝,不想,本是神色微冷的圣人忽而笑了。
很是无奈地摇头,“你这丫头,是被苏无策惯坏了。也罢,你既想去瞧一眼,就去吧!”
赵德宁大惊——皇后与长公主求情都没管用,平安郡主凭着撒娇痴缠就得逞了?
为何圣人会松口?
面前,苏念惜垂下的眼中浮起层层森意,深深拜下,出口却是娇声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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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 送上门的棋子
不止赵德宁不解,连碧桃与良辰都不明白,为何苏念惜几句胡搅蛮缠,能让圣人答应让她入东宫。
“难道是郡主格外招人喜欢?”良辰嘀咕,朝坐在肩與上的苏念惜看去。
苏念惜失笑,摇了摇头,看了眼前头亲自带路的赵德宁,低声道“并非是我招人喜欢,而是因为,我刚好是送到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
良辰歪头,脸上更加懵了。
苏念惜却并未与她细说。
皇后、长公主,对圣人来说,都是东宫真正的维护者。他眼下想要这储君成为人人厌弃的废物,自然不可能让她们帮着东宫脱身。
唯有她,与东宫毫无瓜葛。如今又因为受东宫‘牵连’,要被耽搁半生。
方才她话里话外虽是维护东宫,可细细辩听之下,全是对东宫的厌恶和嫌弃。
圣人可太乐见这福星克死白虎煞星了,怎么会不让她进入东宫?
正好还能利用她,探一探太子昏迷的虚实。
她今日就是故意以‘牌匾’为由,主动送到圣人跟前,让他利用,好借机进入东宫。
步步算计,分毫不差。
“郡主,到了。”
东宫正门紧闭,由禁军重重把守,没有圣意,不准任何人进出。
赵德宁将苏念惜送到了东边的侧门处,此处也有禁军看守,赵德宁过去说了两句话后,禁军立时让开了路。
苏念惜从肩與上下来。
赵德宁笑着说道“郡主,圣人准了半个时辰探望,切莫耽搁太久。”
莫要耽搁,就是能多待一会儿,只要别叫他为难就行。
这分明是示好了。
苏念惜闻音知雅意,从碧桃手里接过一个荷包,塞进了赵德宁的手里,笑道“有劳赵总管亲自跑一趟,一点心意,请赵总管喝茶,还请万莫推辞。”
赵德宁在圣人跟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是,苏念惜送来的这个荷包,他却握住了。
笑着俯身“郡主客气了,那奴才在外头等您?”
苏念惜忙道“哪能让赵总管这般辛苦?我这边去瞧过太子,就让人回禀,赵总管只管去歇着。”
赵德宁笑了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老奴正好回内监院歇歇脚。这年纪大了,腿脚就不成咯。”
苏念惜目送赵德宁离去,转过身,越过看守的禁军,直接走进了侧门内。
抬眼便瞧见那棵几人才能环抱过来的杏树郁郁葱葱,树下正站着个小黄门,丧气地扫着树叶。
听到动静,扭头一看,顿时眼睛瞪大。
“郡主殿下?”正是来喜。
苏念惜朝后扫了眼,碧桃关上侧门,良辰扶住已摇摇欲坠的苏念惜。
来喜扔了扫帚直接飞奔过来,刚要开口,被良辰直接一戳肩膀!
登时痛得面目扭曲,到了嘴边的嚷嚷变成了嘶哑的呻吟!
隔着墙门的禁军还以为苏念惜在里头动手了,对视一眼,皆事不关己地继续站着。
来喜捂着肩膀,却已反应过来良辰为何阻止自己开口了。
一边抽气一边小声问“郡主可是来看殿下的吗?”
苏念惜点头,示意良辰往里走,问“来喜,太子殿下如何了?”
来喜面色一暗,可当着苏念惜的面却不敢说,只道“殿下在闻大夫那儿,没听说有什么不好。”
可苏念惜是何等敏锐之人,朝来喜看了眼,视线落在他躲躲闪闪的目光中,心头微沉,刚要开口。
“郡主?”前头有人快速靠近。
良辰也站住了脚,却并无防备,而是高兴地唤了声,“朱影姐,你的伤好啦?”
她的身后还跟着紫影与另外几个容貌衣衫不一的女子。
走到近前,与朱影齐齐行礼。
良辰道“郡主,她们也是玄影卫。”又问朱影,“你们怎么都在这?也不让人往宫外送消息,郡主急得嘴里都长泡了。”
“……”
苏念惜清了下嗓子,问道“朱影,你们都在东宫,莫非东宫近日有过凶险?”
朱影尚未说话,后头有两个女子玄影卫倒是微变了脸色。
“让郡主说准了?”良辰注意,语气都拔高了,“什么人敢在宫里刺杀太子殿下?!”
朱影朝四周看了眼,示意众人散开,一边引着苏念惜往里间走,一边说道“明面上的凶险没有,不过暗地里的算计却层出不穷。”
苏念惜眉头一蹙。
又听朱影道“东宫宫人本就不多,玄影卫更因这一回刺杀伤亡极重。太子殿下昏迷后,下药暗杀不休。奴婢便与玄影商议,由奴婢带着一众守着东宫的行走,而玄影则负责近身护卫殿下。”
难怪了,便是东宫被禁,一直没消息也太过异常,没想到处境竟已到了这般地步。
几人绕过太子平时用膳的春堂,继续往后走。
苏念惜看见了太子殿下的小佛堂。
玄影正站在门口,与人说话,闻声转头,明显惊愕!
挥了挥手让那人退下,同时快步迎了过来,插手行礼,“郡主!”
不过短短数日,青年冷峻的脸上已是一片沧桑,连胡茬都冒出来了,可见这段时间的辛苦。
苏念惜从良辰背上下来,问道“太子殿下如何了?”
玄影一顿,朝朱影看了眼,道“还未清醒。”
苏念惜的心头一沉,“怎么会伤到如此地步?”
玄影却摇了摇头,“并非受伤,而是毒发。”
苏念惜脸色一变,“之前不是说已调整好了许多?”连气色都明显好转,咳嗽也不见。
虽在她面前发作过两回,可疏解过后分明没有异常。
“闻老说,是因为殿下近日毒发太过频繁,又屡屡刻意压制,毒素浸润血脉,再加上夏猎两日,太子殿下频频催动内力,毒素浸入更深,以致昏迷不醒。”
频繁毒发,刻意压制,频频催动内力。
桩桩件件,都是因为她。
一股刺痛没来由地扎入胸腔,痛得脊椎都在抽搐。
她咬住舌尖,没有说话。
玄影看着苏念惜的脸色,略沉默后,问道“郡主如何能来?”
“我求了圣人。”苏念惜开口时才发现嗓音竟有点哑,微微一顿,再次问道“太子殿下在何处?”
“在闻大夫的药堂。”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87章 我来
一片氤氲的水汽中,苏念惜看到了靠坐在热气腾腾的药桶中的太子殿下。
他闭着眼,长眉上被水汽凝结了一层细碎的水珠,瞧着像结了一层寒霜。
俊美面庞上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那样子瞧着,不像是昏迷,反像是……永远地沉睡了过去。
苏念惜静静地看着,忽而胸口一阵抽痛!
她蓦地皱眉,一把捂住胸前,俯身弓腰低哼了一声。
“郡主,您没事吧?”碧桃着急地扶住她,一转眼瞧见苏念惜脸色微微发白,登时慌了,忙道“奴婢,奴婢去找大夫!”
她转身跑了出去。
苏念惜抬头,目光落在裴洛意搭在浴桶边的湿润手背上。
抿住唇,片刻后,走过去,将那手指握住。
纵使在热水里泡着,那手指依旧冰凉,苏念惜轻轻地揉搓了两下,似叹息一般低声道“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
不省人事的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回答她的话。
苏念惜在旁边蒙了一层水汽的凳子上坐下,斜靠在木桶边,看着裴洛意近在咫尺的脸。
又道“好容易有了点盼头,更该好好活着不是吗?怎么一点儿不珍惜自个儿的身子呢?”
“滴答。”
不知何处凝聚的水珠坠落。
苏念惜抬手,摸了摸裴洛意冷白的侧脸,指尖在那漂亮的眼角轻轻擦过,又道“你就没想过,你若有个什么,我以后该怎么是好吗?”
门外,刚要进来的闻三五和玄影一下站住脚,跟在后头的碧桃一头撞在玄影背后,下意识要张口,却见玄影朝他摆了摆手。
药堂内,传来苏念惜低低浅浅的声音。
“最开始被刺客攻击的时候,你就猜到了,那些人,实则是何人派来的,对吧?”
“怎么不跟我说呢?”
“怕我知道了你是个不被疼爱的孩子,会嫌弃你吗?”
“怎么会呢?”
“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在这妖魔鬼怪横行的皇宫里好容易活到现在。纵使没人教你,也没人看好你,你却还是努力地肩负起自己该承担的责任。哪怕受委屈,哪怕受伤害,也只盼江山稳当,百姓安乐。”
“你这样好,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呢?”
浴桶边,苏念惜看着裴洛意安静出尘的眉眼,只觉一股股的酸楚浸透进了她干裂枯败的心房。
她愤懑,难受,痛苦,恨不能去杀了所有伤害眼前这个昏迷之人的人。
她闭上眼,无数陌生的情绪撕扯着她,想将她从断绝情爱的龟壳中拽出来。
“啪嗒。”
又一处水珠滴落。
她缓缓掀开眼帘,眼底红晕漫开。
俯首,亲了亲裴洛意的手背,低声道。
“罢了,他们不心疼你,以后,我来疼你。”
门口。
闻三五瞪大了眼。
玄影沉肃的面色微变,转过身,瞧见激动的碧桃,将人带了出去。
又顺手推了闻三五一把。
“哎哟喂!”闻三五一下跌进去,扭头就骂,“臭小子,你是想谋害老人家啊!你别走,来来来,给老夫扎一针!”
闻三五撸着袖子就想出去。
“闻大夫。”身后,苏念惜已站了起来。
闻三五一僵,讪笑着扭头,朝苏念惜行礼,“郡主,我就来拿个药,马上就走。不耽误您跟殿下说话。”
刚说完,就想抽自己嘴——怎么就不打自招了?
苏念惜却并无被人偷听的不悦,朝闻三五还了一礼,恭敬问道“闻大夫,不知殿下何时能苏醒?”
虽还未下圣旨,可苏念惜已是御赐的太子妃,闻三五也知太子对她十分信重。
并不瞒她,直接说道“这一回发作得十分厉害,已有伤及心脉的征兆。眼下昏迷,是身体为保护心脉而做出的休养,等毒素趋于稳定,才能清醒过来。”
苏念惜点了点头,并未像其他人一般质疑闻三五的医术问来问去,只是说道“殿下这毒,若是破了元阳之身,是否能得解?”
饶是闻三五见惯了世面,可也被这小姑娘的话给惊得胡子都抖了起来。
震骇地看着苏念惜。
却只对上小姑娘安静平和的眼。
他捋了捋胡子,忽然问“郡主有没有学医的打算?”
“?”苏念惜看他。
“咳咳!”闻三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郡主所言,老夫也曾与殿下提过。”
苏念惜眼前微亮,“看来是可行了?”
“是否可行,要看试过的效果。”
闻三五道,“不过,此毒是多年前苗疆特别盛行的一种用来控制情郎的一种毒物,乃是从蛊虫身上所取,虽不及蛊毒那般阴狠,却不知阴阳相合后,会发生何种变化。所以老夫一直不敢轻易尝试。”
苏念惜沉吟,点了点头,明白他们的顾虑。
若当真能解也就罢了,若不能解,反害了太子性命,岂非得不偿失?
忽而想起一事,再次问道“殿下先前毒发时曾疏解过一回,此番殿下昏迷,是否因此而让毒素加剧所致?”
闻三五就算自比脸皮城墙厚,也遭不住这小姑娘开口的雷击。
嘴角抽搐地看着这语出惊人的小姑娘,忽而凑近过来问“你怎么知晓……”
苏念惜却笑了下,并未回答。
闻三五撇撇嘴,只好说道“何时的事儿?”
苏念惜想了想,“已有近一月。”
这么清楚……难不成他俩……
闻三五咳了一声,又捋着胡子道“这倒不好辨别了。”琢磨了片刻后,又说道“不过殿下前段时间气色恢复得不错,或许能再试一次。”
说着,朝苏念惜瞄了眼。
苏念惜瞬间看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点头,“先等殿下养好身子。”
闻三五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大方坦然地答应了,都说京中贵女将名声清白看得比命还要紧,这位平安郡主殿下,却率真得像个另类。
是因为即将要嫁给太子的缘由?
闻三五又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先试着给殿下准备些温补的药物泡着。”
苏念惜点点头,刚要道谢,忽而又想到一桩,看向闻三五,“闻老方才说,殿下身上中的毒,是蛊虫身上提取之毒?”
闻三五已朝外走去,说道“不错,这毒我也是查了许久才找到源头。毒素乃是从苗疆一种名叫玉冰蛊的雌虫身上提取所得。”
他跨过门槛,还抬手臂给步履蹒跚的苏念惜搭了下,等碧桃将人扶住,才继续说道。
“原本蛊毒乃是以雄虫进入人体内,毒发时,必须与雌虫携带之人……咳,交合,如此才能缓解毒发痛苦。”
扶着苏念惜的碧桃震惊地看向‘为老不尊’的闻老名医!
闻三五厚着脸皮转过头,又道“若是无法交合,毒发时,便会全身如坠三九寒窟,血脉冻僵,生机全丧,偏又欲念爆发,不得雌虫安抚,最终在这极致的苦痛下,受尽折磨而亡。”
第388章 我行暗处,送你入昭
苏念惜听着这话,只觉心头一绞一绞的抽搐。
这样惨烈的折磨,太子从八岁便忍受至今。
偏他身处幽冥寒窟,却又若长夜明灯,照亮身边于深渊中苦苦挣扎的那些人。
如她。
孤注一掷地将他视作救命稻草,用尽下作的手段引诱欺骗利用他,他分明都知晓,却还是朝她敞开了心怀,任由她得寸进尺地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偏她。
自私刻薄,恶毒狠辣,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就连求得赐婚,也是为了握住权势,去查阿爹的死,护住护国公府,不曾将他真正放在第一位。
她怎么配得上他的好?
“郡主?”碧桃轻唤。
苏念惜回神,朝她看了眼,笑了笑,跟着进了闻三五的配药房,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里坐下。
又问“所以,这些年,太子殿下一直就是靠修佛强压毒发时的欲念之苦吗?”
闻三五在柜子上挑拣了几味药,挪到一边配制,摇了摇头,“真正蛊毒爆发,无人能抵。不过太子能安然到如今,一来是那蛊毒并非蛊虫,二来亦是太子殿下比旁人更坚韧的心性。”
他叹了口气,“在老夫行医四海这许多年,太子殿下是老夫见过的第二个心性这般坚定之人。”
苏念惜沉默抵看着他苍老的手指在各种药材间行云流水的拨弄。
忽而问“闻大夫,除了疏解之法,若是以毒攻毒,是否可行?”
闻三五一顿,募地抬头!
苏念惜一看,就知道自己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了!
她立时心潮难忍,道“方才听闻大夫说到这蛊毒发作之状,叫我想到了千眠香。”
闻三五一拍桌子,“你也觉得能行?”
这话分明是他也有这想法!
苏念惜眼睛微亮,点了点头,“千眠香发作时,会全身如受烈火岩浆,倒是跟这蛊毒相克。只是……”
“只是,以毒攻毒,有何凶险,谁都不能料定。我们不能拿太子殿下冒险。”
这也是闻三五医治太子殿下以来一直棘手之处,储君的命太珍贵了,他不敢轻易去试。
苦着脸叹了口气,继续配制药材,无奈道“而且这千眠香也难寻……”
“若我寻到千眠香呢?”
苏念惜忽然道。
闻三五霍地抬头,顿了顿,又强压了激动,道“可也不能在太子殿下身上试……”
“大理寺或者京兆府,关押的罪大恶极之人不知凡几,拿来试药便是。”
闻三五的脸色又变了,不为其他,只因面前这小姑娘提及以人命做药时的语气太冷静了。
这样冷漠地睨视蝼蚁的神情,浮在她春色盛丽的面庞上,实在有种让人汗毛倒竖的割裂感。
一瞬,似无情的佛。一瞬,又似恶念的魔。
闻三五自个儿都没注意到自个儿咽了口口水,“我以前也提过,可太子殿下不让……”
“别让他知晓。”苏念惜站起身,道“千眠香和人,我都会尽快准备好。闻大夫,请您一定要找出能解开殿下身上之毒的法子。”
闻三五胡子直抖。
见惯了总是笑盈盈却不经事的皇后娘娘,以及一心扑在朝堂太过光明磊落的太子殿下,眼前的苏念惜,仿佛是从另一个极暗世界里钻出来的妖鬼。
可她站在这红墙金瓦的辉煌宫殿内,却又仿佛是此处天生的主宰。
闻三五看着那双烂漫又冷漠的眼,后背都在冒寒气,并未开口。
苏念惜也不计较,只看着他,再次说道“闻大夫,太子殿下不能死,您比我更知晓,不是吗?”
闻三五眼眶募地一瞪!
苏念惜已转脸看向外间被宫墙割成四方四正的天空,淡淡道“您行走四海,见多了人间艰苦,比这宫墙里任何一个享受惯了荣华富贵的人都明白,朝堂的安稳,对黎民有多重要。”
闻三五浑浊的眼睛里浮起震惊,实在难以想象,这种话竟然能出自一个娇贵的少女口中。
“太子一旦身亡,南景必陷入争储风波。内忧一旦生,外患便会紧随而来。所以,当时皇后去请您,您毫不犹豫地跟来了。”
苏念惜再次看向闻三五,不顾腰上的伤,深深拜下,“我替太子,替南景的百姓,替我苏家在风凉城誓死捍守的将士,替我的阿爹,多谢闻大夫,弃一身自由,为这天下太平,入东宫,救南景未来之主。”
小姑娘的语气并无多少起伏,甚至带着几分娇软。
可闻三五的心潮却被掀得犹如惊天骇浪!
他的心思从未与人提过,缘何会被这么个懵懂天真的小姑娘看破?
好半晌,他才低声开口,“郡主真是折煞老夫,您如今的身份,老夫如何能受您如此大礼?”
苏念惜抬起头,弯了弯唇,“您悬壶济世功德满身,我便是给您磕个头,您也受得。”
闻三五一下被她逗笑了,捋着胡子摇摇头,道“小丫头真会哄人。苏将军那个大憨儿,怎么偏生出你这么个机灵的闺女?”
苏念惜眼带浅笑,道“那我就当您答应了。”
闻三五又叹了口气,摇摇头,“拿人命换药,太子殿下若是知晓,只怕会动怒啊!”
“闻老,”苏念惜转脸,看向裴洛意所在的药堂处,轻缓道“太子殿下是这世间的清风霁月,是能叫南景百姓安居乐业的未来一国之主。他只需好好活着,去完成他要做的事儿。那些阴暗龌龊,有我去处理,而殿下,不必知晓。”
她收回视线,冰冷视线再次看向闻三五,“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闻三五的心下直颤。
这小姑娘,哪儿来这么强的气势?
这是在要挟他呢!敢告诉太子殿下,她不会放过他!
这是求人办事儿的态度嘛!!!
嘴角抽了抽,点头,“明白,太明白了。”
冷着脸的苏念惜倏而一笑,抬手。
碧桃立时掏出从随身带的行囊里掏出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闻三五瞧过去,只见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盒子,拿起来掂了掂,也很轻。
“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纵使方才被苏念惜吓着都没露出此时这震惊的神情,“这,这是?!”
“北疆的酒叶。”苏念惜道,“知晓您不能多饮酒,这酒叶嚼口,味如烈酒。北疆之人常以此物提神暖身,我想着闻大夫或许喜欢,就托人从北疆带了一些过来……”
“喜欢!我可太喜欢了!”
这东西不算稀奇,却难在能带到京城还保持酒味不散!那可真是有价无市了!
闻三五乐得都快蹦起来了,拍着胸脯道“试药的事儿交给我!”
苏念惜轻笑,福身,“那就有劳闻大夫了。”
随后告辞,正要离开。
闻三五忽然将桌上配好的药材包起来,又拎了旁边一个瓷盒,一道递给碧桃,道“这个,三碗水熬一碗,早晚服用。这个,回去贴在腰上,三五日就能好。”
苏念惜意外,还以为他方才在给太子殿下配药,没想到竟是给自己的?
闻三五干咳一声,“你这酒叶子贵重,当是老夫给你的回礼。”
苏念惜一笑,分明刚刚就准备好了,哪里能是谢礼?
却并未多言,令碧桃接过,告辞离开。
算着时辰已耽搁不少,还想再去看一眼太子殿下便离开。
不想早在廊下候着的玄影迎了过来。
低声道“郡主,金威吐了点东西出来。”
金威,正是苏念惜先前抓住的那个指认裴洛意的禁军。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89章 试探
$“这是何物?”
苏念惜看着手里的月牙牌。
玄影被禁足东宫,无法给苏念惜送信,此时见了她,自然要将查到之事尽数告知。
道“金威说,他们暗中联络时,以此为信。属下已在东宫搜查过,有三人的私藏之物里有此牌,已命暗卫盯住。”
苏念惜翻开月牙牌,看到了上头画着的兰草图案,忽而皱了下眉。
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牌子。
拇指摩挲了几下那牌子,问身旁的碧桃,“我进东宫多久了?”
碧桃道“快一个时辰了。”
苏念惜沉吟片刻后,看向玄影,“三个宫人中可有女婢?”
玄影道“两个宫女一个黄门。”
“找一个过来伺候。”
“是。”
玄影动作快,不过一刻钟多点,那宫女便出现在了苏念惜面前。
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东宫统一的服饰,样貌倒是清秀,可在这深宫里又太过寻常。
她本以为是到苏念惜跟前服侍,正好能查探消息。
谁知,进了侧殿,瞧见端坐在上头的苏念惜立时就察觉出不对,当即拔出头上的发簪就朝脖子上扎!
被旁边早有准备的良辰一掌直接劈在肩膀上。
惨叫一声,手中簪子落地。
警惕地看了眼苏念惜,忽而又一张口,想要咬断舌根!
“你若死了,我就将你妹妹卖入西市黑街最下贱的窑子里。”
“你!”
那宫女没想到苏念惜竟然连她妹妹都知晓,瞬间明白自己的身份怕是早已暴露。
面若死灰地看着她,忽而又决绝地朝柱子上撞去。
又被良辰一脚踹在了苏念惜脚下。
这一脚直接将她踹得没法起身,趴在地上痛苦抽搐。
苏念惜将月牙牌丢了过去,“说说吧!”
那宫女死死咬着牙关,猛地抬头,“你做梦!月兰教绝不出叛徒!”
说完,猛地将头砸在地砖上!
鲜血当时就迸到了苏念惜的裙角!碧桃吓得一下挡在她前头!
良辰立时飞扑而来,一把抓住那宫女的发髻将她拎起。
却已迟了。
不过三四下,这宫女竟然生生将头颅砸裂!
鲜血如注,流得满脸都是,人又抽了几下,彻底没了气!
“郡主,我……”良辰懊悔跪下,“是我的过失,您罚我吧!”
不想,苏念惜却摆摆手并未在意,“月兰教?”她看向碧桃,“是不是有点耳熟?”
碧桃一脸懵,摇了摇头,“奴婢是头回听说。”
苏念惜蹙眉,总觉得这月牙牌和月兰教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时,玄影听到动静走进来,看到躺在地上的尸首和跪在一旁的良辰,皱了皱眉。
正要上前请罪。
苏念惜已起身道“她不惜一切代价寻死,目的就是为了用她的死告诫同伙,东宫已然察觉他们身份。”
玄影脸色微沉。
苏念惜又道“是我打草惊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般死忠。”
连亲人都能不顾,可见已将这月兰教奉为至上
玄影看了她一眼,道“若不试探,也找不出线索。有郡主的身份遮掩,总比玄影卫贸然出手抓人更合适。”
苏念惜倒是没想到一直对她存着戒备心思的玄影卫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朝他看了眼,道“另外两人如何处理?”
玄影想了想,“一个能是意外,再动另外两个怕是宫外暗桩会察觉不妥,继而做出应对。属下是想先暗中查出其他暗桩,等殿下醒后再行应对,不知郡主觉得是否可行?”
这回,连碧桃都朝他看去。
苏念惜莞尔,颔首,“你的安排自然比我所想的更加周全。这个宫女……对外就说,她伺候殿下伺候的不用心,叫我下令打死了。”
玄影看她,看来她在问自己之前早已想好的计划,比他之前所说意外更能掩人耳目。
只是……
“若如此说,是否会引起圣人怀疑?”
苏念惜眼底掠过讥讽,摇头“不,他只会更加坚信,我是他的福星。”
玄影神情微变,朝她看去,还想问些什么。
苏念惜已站起身,道,“这宫女方才提了个月兰教,你是否有耳闻?”
玄影沉思数息后,摇头,“不曾听闻过。”
苏念惜倒是不意外,这个势力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这么久,显然不可能是多么招眼的存在。
扶着碧桃的手俯上良辰的后背,又道“听着不像本土的教会,我会让人打听。”
影应下,跟着一起往外走,同时挥了下手。
立时有数人进入殿内,将那宫女的尸首抬了起来。
“另外,殿下先前在查的扬州生丝案,卷宗我是否能要一份?”苏念惜又道。
玄影道“此案曹大人在协助殿下暗中探查,郡主若有什么想要问的,可去问曹大人。”
“好。林飞周的案子也是曹大人在查?”
“是。”
苏念惜点了点头,心下琢磨,看来有必要去一趟大理寺了。
到了中庭,朱影几人也走了过来,齐齐行礼。
苏念惜又朝裴洛意所在的药堂看了眼,道“东宫就劳烦你们照顾了。”
她并没有说什么要让东宫脱困之类的话语,可朱影玄影几人却听出了她要为东宫竭尽全力的深意。
看着这伤势未愈,连行走都不能的少女,随后一起深深俯身。
出了东宫,便瞧见本该去歇脚的赵德宁站在嘉福门外。
“赵总管,劳烦您久等。”苏念惜倒是也没问他缘何改了主意。
赵德宁一笑,暗道,还真是聪慧。
“不敢,恭送郡主。”
目送苏念惜坐着马车离开,便回了太极殿。
后殿的花园内,裴明道正在练剑。
“圣人。”赵德宁走过去。
裴明道并未理睬,直等最后几招落下,才剑花一转,挽剑起身,将软剑丢给宫人,顺手拿过帕子擦汗,看向他,“如何?”
赵德宁恭谨道“郡主待了一个半时辰。”
裴明道眼神微沉,“哦?”
赵德宁又道,“不过郡主在东宫时,因着一个宫女伺候殿下伺候的不用心,她下令将人处死,甚至亲眼看着东宫的玄影卫将人彻底打死。”
裴明道一愣,随后却大笑起来,无奈摇头,“这孩子,这是借故撒气呢!看来是当真不喜欢朕这太子了。”
赵德宁垂着头没说话。
裴明道叹了口气,“可朕毕竟是天子,金口玉言不好反悔。若再让这丫头闹下去,皇后起了悔婚的心思,朕的脸面往哪儿摆去?你去礼部说一声,让他们尽快去护国公府下旨。”
赵德宁眼神变了变,随即俯身,“是。”
一边,宫人将圣人方才用过的软剑收进剑鞘里,小心地理了理剑穗里挂着一块精致小巧的月牙牌。
朱雀大街上。
护国公府的马车缓慢行过。
后头,一行家仆抬着的偌大御赐牌匾引来不知多少人围观议论。
外间赞扬声沸反盈天。
可车内,苏念惜却是一脸冷色地靠在软枕里,与碧桃与良辰说道。
“赵德宁之所以亲自送我去东宫,就是受了圣人旨意,故意去试探我。”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90章 棋局
碧桃和良辰两人四眼,直愣愣地看着她。
碧桃单纯,想不到并不意外。可良辰却是跟着裴洛意一起在厮杀里走出来的孩子,却都没料到圣人的用意,可见这位不少人暗道昏庸无道的天子心机之深。
苏念惜微微侧过身,碧桃见她面露痛苦,忙上前去给她又垫了块软枕。
苏念惜笑着拍了下她的手,看向良辰,“我若在东宫待得久了,他必然会怀疑。所以我需要一个能让我遮掩的理由,那个宫女,便是最好的借口。”
良辰倏而瞪大眼,“所以,郡主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她的命?”
“嗯。”
苏念惜点头,“一来,此宫女能让我在圣人心中多一份信重。二来,是为了震慑这宫女背后之人。”
良辰看她,“您是说?”
“这宫女的死,不管是否意外,对方都会怀疑是否已暴露了身份。他们蛰伏许久,便不不会轻易冲动冒险再来试探,就此沉于水下,东宫便能有一段时间安稳。”苏念惜的语气平静。
良辰一拍手,恍然大悟,“因为殿下这段时间昏迷,东宫受算计太多,郡主担心朱影姐他们防不胜防,所以故意借这一出杀鸡儆猴,想叫那些趁机作乱之人不敢再动手,好让殿下安静养病!”
苏念惜笑了笑,接过碧桃送过来的茶杯。
良辰看着垂眸静然的苏念惜,握着手,满眼发光地叹了声,“哇啊!郡主,您这是一箭数雕呀!也太厉害了吧!”
苏念惜放下茶杯,笑着摇摇头,转脸朝车外看“眼下虽步履维艰,可未尝不是好时机。殿下势弱,别处的眼才会盯得少。趁这个时候,尽快找出杀林飞周之人,让东宫脱困才是首要。你去告诉一声曹仁,我要见他,另外……”
话没说完,眼瞳一缩,募地起身,靠近窗边!
“郡主!”
碧桃连忙去扶她。
苏念惜想推开窗户,却又想起外间的人群,隔着缝隙指着前面一处,道“你俩来看,那个,像不像月兰教的兰草图?”
良辰立时抬头,顺着苏念惜的手指看过去,发现隔壁街道的一座高楼上插着一面旗帜,上头绣着的,正是一幅兰草!
与那月牙牌上的兰草极其相似!
“我去瞧瞧!”良辰立时蹿了出去!
眼看她直接跃上屋顶,惊得围在马车周围夸赞不断地百姓惊呼连连,苏念惜摇摇头。
碧桃扶着她靠回去,道“郡主,您歇歇吧,这段时间您一直操心,瞧着都瘦了。”
苏念惜轻笑,点了点头,靠回软枕上,闭上眼。
可脑海中却不断浮现靠在浴桶里的裴洛意。
暗处的视线如水珠,滑过他的眉眼,漓过他的鼻梁,在他苍白的唇畔上停留片刻,又朝下蜿蜒而去。
她抬起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
手腕却忽然被握住。
她惊喜抬头“殿下,您醒了?”
却对上一双漠然冰寒的眼。
“你是何人?”
“!!!”
“郡主,郡主。”
耳畔传来碧桃轻柔的唤声。
她恍惚睁开眼,看到马车的车顶,就听碧桃道“郡主,到女学了。”
苏念惜还没从方才那双无情无念的眼中抽离出来。
心中忽然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若是殿下变成了以前那般,视她做陌路,她……能受得了吗?
“郡主?”
苏念惜长呼一口气,扶着碧桃的手起身,问“人都到了?”
碧桃点点头,“都在大堂候着了,奴婢伺候您重新梳洗。”
约莫一个时辰后。
一身青荷碧波裙,素若洛仙的苏念惜缓缓走进早已宾客盈门的女学大厅。
此处原本是半月酒楼的大堂,本富丽堂皇迎来送往的酒食处,如今被改成典雅墨意的读书馆。
并不大的地方,此时站着京城各家的掌权与代表人物。
瞧见苏念惜,不管心下何种心思,众人齐齐笑开,行不同礼,皆道“郡主,恭喜啊!”“郡主,这平民女学终于开建了,可喜可贺!”“郡主,给您道喜啦!”
苏念惜含笑一一应对走过去,直到来到女学门前。
就瞧见,街上早已人山人海。
在她出现那一刻,有人高呼一声,随后那声‘平安郡主’犹如浪潮,直朝四面八方的人群中铺散开去。
苏念惜笑着看向站在人群最前方的玉珍封辰儿几人,朝她们伸手。
五个数月前还在玉真观受尽凌辱满心绝望的少女,看着这个犹如神祇的郡主殿下,缓慢又坚定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苏念惜握住了招娣的手,然后转身,朝着女学门口,跪了下来。
随着她一跪,周围所有人,无论贵胄平民,也齐齐跪下。
苏念惜仰望着女学大门上被红布盖起的牌匾,高声道“景元十二年,八月初一,受皇恩庇佑,南景第一所平民女学于京城南临街开学,今日,特在此邀请诸位共观女学揭牌。”
说着,朝一边抬手,“张大人,请。”
不少世家掌权人抬头,皆是震惊——平安郡主竟然请来了内阁首辅张逸元为女学揭牌?!
百年清流世家宋家倒塌,这张逸元便成了读书人的标杆,若由他揭牌,不提其他,单是读书人,就不会有人对这女学轻视半分!
这平安郡主,打得当真一手好算盘!
人群里,张逸元笑呵呵地被随侍扶着,走到了门边,朝一众扫了眼,握住那红绸的尾部,对上苏念惜的视线。
说了句,“皇恩浩荡!明珠女学,今日,开——学——”
“哗啦。”
红绸落下,金丝楠木上‘明珠’二字游龙走凤,恢弘气势朝着万千子民铺头盖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一众山湖海喝中,无数心思各异之人皆心下震撼——明珠?
圣人居然给这女学取名‘明珠’,莫不是暗示上这女学的学生都是明珠不成?
这还了得?!
这些平民子女是明珠,那他们世家培养出的贵女们又算什么?
“多谢张大人。”苏念惜领着众人起身。
张逸元笑着摆摆手,看向站在她身后的五位少女。
他知晓这几个孩子不久前经历了怎样的惨绝人寰之境,本还做好了见到的是几个畏缩可怜的少女。
却不曾想,眼前的几个女娃娃,眼神清明,不卑不亢,纵使情绪有起伏,却并非怯懦。
当下便明白,有人给了她们足够强大的支撑与信念。
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笑盈盈的‘准太子妃殿下’,捋了捋胡子,将到了嘴边的勉励之语改了。
“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万事须己运,他得非我贤。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时。”
苏念惜并不懂诗词,却听得出这是在告诉几个孩子读书是好事。
带着她们俯身道谢,“多谢张大人,今后小女必定勉励她们勤奋读书,便是不求功名,也能明智开神,不再做受人摆布的无用之人。”
这话分明是藏着别意呢!
张逸元笑着点头,还没说话。
旁边忽有人嘲讽道“笑话!读几本书,念几个字,就以为能成厉害人物了?郡主也太看得起这帮残花败柳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碧桃和良辰两人四眼,直愣愣地看着她。
碧桃单纯,想不到并不意外。可良辰却是跟着裴洛意一起在厮杀里走出来的孩子,却都没料到圣人的用意,可见这位不少人暗道昏庸无道的天子心机之深。
苏念惜微微侧过身,碧桃见她面露痛苦,忙上前去给她又垫了块软枕。
苏念惜笑着拍了下她的手,看向良辰,“我若在东宫待得久了,他必然会怀疑。所以我需要一个能让我遮掩的理由,那个宫女,便是最好的借口。”
良辰倏而瞪大眼,“所以,郡主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她的命?”
“嗯。”
苏念惜点头,“一来,此宫女能让我在圣人心中多一份信重。二来,是为了震慑这宫女背后之人。”
良辰看她,“您是说?”
“这宫女的死,不管是否意外,对方都会怀疑是否已暴露了身份。他们蛰伏许久,便不不会轻易冲动冒险再来试探,就此沉于水下,东宫便能有一段时间安稳。”苏念惜的语气平静。
良辰一拍手,恍然大悟,“因为殿下这段时间昏迷,东宫受算计太多,郡主担心朱影姐他们防不胜防,所以故意借这一出杀鸡儆猴,想叫那些趁机作乱之人不敢再动手,好让殿下安静养病!”
苏念惜笑了笑,接过碧桃送过来的茶杯。
良辰看着垂眸静然的苏念惜,握着手,满眼发光地叹了声,“哇啊!郡主,您这是一箭数雕呀!也太厉害了吧!”
苏念惜放下茶杯,笑着摇摇头,转脸朝车外看“眼下虽步履维艰,可未尝不是好时机。殿下势弱,别处的眼才会盯得少。趁这个时候,尽快找出杀林飞周之人,让东宫脱困才是首要。你去告诉一声曹仁,我要见他,另外……”
话没说完,眼瞳一缩,募地起身,靠近窗边!
“郡主!”
碧桃连忙去扶她。
苏念惜想推开窗户,却又想起外间的人群,隔着缝隙指着前面一处,道“你俩来看,那个,像不像月兰教的兰草图?”
良辰立时抬头,顺着苏念惜的手指看过去,发现隔壁街道的一座高楼上插着一面旗帜,上头绣着的,正是一幅兰草!
与那月牙牌上的兰草极其相似!
“我去瞧瞧!”良辰立时蹿了出去!
眼看她直接跃上屋顶,惊得围在马车周围夸赞不断地百姓惊呼连连,苏念惜摇摇头。
碧桃扶着她靠回去,道“郡主,您歇歇吧,这段时间您一直操心,瞧着都瘦了。”
苏念惜轻笑,点了点头,靠回软枕上,闭上眼。
可脑海中却不断浮现靠在浴桶里的裴洛意。
暗处的视线如水珠,滑过他的眉眼,漓过他的鼻梁,在他苍白的唇畔上停留片刻,又朝下蜿蜒而去。
她抬起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
手腕却忽然被握住。
她惊喜抬头“殿下,您醒了?”
却对上一双漠然冰寒的眼。
“你是何人?”
“!!!”
“郡主,郡主。”
耳畔传来碧桃轻柔的唤声。
她恍惚睁开眼,看到马车的车顶,就听碧桃道“郡主,到女学了。”
苏念惜还没从方才那双无情无念的眼中抽离出来。
心中忽然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若是殿下变成了以前那般,视她做陌路,她……能受得了吗?
“郡主?”
苏念惜长呼一口气,扶着碧桃的手起身,问“人都到了?”
碧桃点点头,“都在大堂候着了,奴婢伺候您重新梳洗。”
约莫一个时辰后。
一身青荷碧波裙,素若洛仙的苏念惜缓缓走进早已宾客盈门的女学大厅。
此处原本是半月酒楼的大堂,本富丽堂皇迎来送往的酒食处,如今被改成典雅墨意的读书馆。
并不大的地方,此时站着京城各家的掌权与代表人物。
瞧见苏念惜,不管心下何种心思,众人齐齐笑开,行不同礼,皆道“郡主,恭喜啊!”“郡主,这平民女学终于开建了,可喜可贺!”“郡主,给您道喜啦!”
苏念惜含笑一一应对走过去,直到来到女学门前。
就瞧见,街上早已人山人海。
在她出现那一刻,有人高呼一声,随后那声‘平安郡主’犹如浪潮,直朝四面八方的人群中铺散开去。
苏念惜笑着看向站在人群最前方的玉珍封辰儿几人,朝她们伸手。
五个数月前还在玉真观受尽凌辱满心绝望的少女,看着这个犹如神祇的郡主殿下,缓慢又坚定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苏念惜握住了招娣的手,然后转身,朝着女学门口,跪了下来。
随着她一跪,周围所有人,无论贵胄平民,也齐齐跪下。
苏念惜仰望着女学大门上被红布盖起的牌匾,高声道“景元十二年,八月初一,受皇恩庇佑,南景第一所平民女学于京城南临街开学,今日,特在此邀请诸位共观女学揭牌。”
说着,朝一边抬手,“张大人,请。”
不少世家掌权人抬头,皆是震惊——平安郡主竟然请来了内阁首辅张逸元为女学揭牌?!
百年清流世家宋家倒塌,这张逸元便成了读书人的标杆,若由他揭牌,不提其他,单是读书人,就不会有人对这女学轻视半分!
这平安郡主,打得当真一手好算盘!
人群里,张逸元笑呵呵地被随侍扶着,走到了门边,朝一众扫了眼,握住那红绸的尾部,对上苏念惜的视线。
说了句,“皇恩浩荡!明珠女学,今日,开——学——”
“哗啦。”
红绸落下,金丝楠木上‘明珠’二字游龙走凤,恢弘气势朝着万千子民铺头盖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一众山湖海喝中,无数心思各异之人皆心下震撼——明珠?
圣人居然给这女学取名‘明珠’,莫不是暗示上这女学的学生都是明珠不成?
这还了得?!
这些平民子女是明珠,那他们世家培养出的贵女们又算什么?
“多谢张大人。”苏念惜领着众人起身。
张逸元笑着摆摆手,看向站在她身后的五位少女。
他知晓这几个孩子不久前经历了怎样的惨绝人寰之境,本还做好了见到的是几个畏缩可怜的少女。
却不曾想,眼前的几个女娃娃,眼神清明,不卑不亢,纵使情绪有起伏,却并非怯懦。
当下便明白,有人给了她们足够强大的支撑与信念。
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笑盈盈的‘准太子妃殿下’,捋了捋胡子,将到了嘴边的勉励之语改了。
“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万事须己运,他得非我贤。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时。”
苏念惜并不懂诗词,却听得出这是在告诉几个孩子读书是好事。
带着她们俯身道谢,“多谢张大人,今后小女必定勉励她们勤奋读书,便是不求功名,也能明智开神,不再做受人摆布的无用之人。”
这话分明是藏着别意呢!
张逸元笑着点头,还没说话。
旁边忽有人嘲讽道“笑话!读几本书,念几个字,就以为能成厉害人物了?郡主也太看得起这帮残花败柳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91章 诋毁
这话一出,玉珍几个皆变了脸色,最暴脾气的封辰儿立时就要上前理论,却被旁边的秀儿拦住。
苏念惜转过身,发现说话的正是先前那位走了苏浩然路子却被算计了数万银两的户部侍郎孙据的夫人。
微微一笑,看向那满身珠翠却盛气凌人的孙夫人,道:“孙夫人说的残花败柳,不知是何意?”
孙夫人冷笑一声。
她家小儿子当时在玉真观是直接被带走的,因着玉真观的事儿后来被苏念惜闹大,连太子都插手了,她费尽心思想也没能将人从京兆府弄出来。
没法子走了苏浩然的路子却还被坑蒙了大笔银子,在半月酒楼闹那么一出又被夫君官场上的政敌算计上,御史台一道折子参上去,如今连差事都被降了一等。儿子也在玉真观一案后,被砍了头。
夫君受苦,儿子也没了,只将一腔怨恨全都落在了苏念惜身上。
她本就出身粗野,只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的女学名声搅臭了!
当即上前一步,指了指玉珍几个,“人尽可夫的东西,自然是残花败柳!”
玉珍顿时面色煞白!饶是心中已有信念,可到底是年少的姑娘,哪里抵得住被人这般直接撕开伤疤!
秀儿更是直接落了了!
封辰儿攥紧拳头怒喝,“我们又,又不是自愿的!”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自愿?”孙夫人鄙夷地看着她们,“若当真是贞洁烈女,被玷污了就该当场寻了死才是,你们怎么还活着?”
“你!”亚男瞪着她,“我,我们难道就不能活么!”
“呸,你们怎么有脸活?”孙夫人朝她们啐了一口吐沫,“我看分明是你们勾引那些男儿郎们!偏生却还装出一副可怜样子,叫郎君们受苛责,丢了命!你们就不怕遭天雷劈!”
封辰儿几乎气疯了,不顾阻拦地跳出来骂道:“是他们不配为人,自以为出身高贵,就能随意玩弄作践我们女子!你不去骂他们,却反来怪我们!你难道不是女子吗!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孙夫人冷笑,“我是女子,却不像你们这种没了身子,还出来抛头露脸!我看你们根本就是故意这般显摆,想惹郎儿们的疼爱才……啊!!”
话没说完,一旁的招娣忽然趁大家没注意,直接冲过去,抓住孙夫人的胳膊就狠狠咬下!
孙夫人痛得惨叫,反手就朝招娣脸上扇去!
“啪!”
手腕却被良辰一把握住!
她恼羞成怒,大骂,“这就是你们女学的教养?”
又如同泼妇一般朝四周看去,高声嚷嚷,“诸位看看,这下贱的东西就是上不得台面!给了身份又如何?竟敢当街行凶,我这就报官抓了这恶意伤人的小畜生……啊!”
又一次没说完,腰上便挨了重重一踹,她再次惨叫,竟直接跪在了苏念惜身边。
不等抬头。
“哗!”
就被当头淋下冷冰冰的水渍!
她伸手一抹——竟是黑色的墨水!
颤抖着抬头,就见苏念惜正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空掉的笔洗递给身边的婢女。
见她望去,忽而极其造作地一掩唇,十分不安地说道:“哎呀,孙夫人,真是对不住,您的嘴巴这么不干净,我是想让这饱浸文墨之意的水给您洗洗嘴的,不想却手歪了,脏了您的头面,您大人有大量,不会怪我吧?”
什么手歪了!
分明是故意要叫她出丑!
孙夫人大怒,“我要告你们!有你这样的主子,才有这帮不要脸的奴才!你……”
“啪!”
这回,她脸上挨了一个巴掌,是后头的玉珍打的!
苏念惜有些惊讶地看向这个一直过于文静秀气的少女,就见她虽眼中还含着泪,却已满脸的愤怒,瞪着孙夫人,颤抖着说道。
“不许你骂郡主!郡主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她将我们从玉真观那样的魔窟里救出来,保护我们,甚至开办女学给我们容身之处,她教会我们新生。是比你这种只会纵容家中子弟屠害无辜,得不到好处就肆意开口污蔑的小人好不知多少的菩萨!”
玉珍说着,又上前一步,高高地举起手,“你若是再敢骂郡主,我,我还打你!”
“你!你!”
孙夫人气得直发抖,忽而转身道:“报官!我要报官!诸位都看到了!她们当街行凶,殴打朝廷命官家中女眷!根本就是目无王法!”
诸如张逸元这种人并未开口,不过淡然地站在一旁。
却也有些存着心思前来参加开学典礼之人听到孙夫人这话,倒是动了心思。
有人叹气,“是啊!郡主纵容学生打人,就是不对啊!我看啊,到底这平安郡主身为女子,又胸无点墨,就不该让她来管这平民女学。就该找个文学大儒或者有经验之士来当这女学院长才是!”
旁边还有人附和,“就是!一个女子做院长,传出去叫我们男子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可不是吗。这天地阴阳本就乾坤调合,女子就该做女子该做的事儿。你们说这一群连书都没读过的女子来开办女学?又不是儿戏,当真可笑!”
“说一千道一万,她们打人是众目睽睽啊!这孙夫人要真是报官,她们这女学,岂不是开办第一天就惹了官司?这后头还能继续办得成?”
“办成才怪!眼下女学黄不黄全凭人孙夫人一句话!哎,劳累我还特意过来凑热闹,没想到看了这么一群蠢人!简直荒谬!”
“这平安郡主,不过也是沽名钓誉之流!走走走,还不如喝茶去!什么女学?惹人笑话!”
议论声虽不多,却句句如刀,扎向了站在人群中央的苏念惜。
玉珍几个脸色惨白,想说话,却不知找何人辩解。
看着那样一个熠熠生辉的郡主,被这些污言秽语一句一句泼入晦暗,头一回知晓——何谓,众口铄金。
年纪最小的招娣抬头,看见原本还殷勤恭维地站在她们身边的有些人,变了脸,明显摆出事不关己的模样,朝两边散去。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怎么会这样!郡主分明是这样好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诋毁她!
愤恨无奈万般情绪涌上喉头,满腔的怒气涌到喉头,她想告诉他们郡主是多么好的人!
可是,眼前却突然一黑。
愣愣抬眼,就见一张素白如葱的手挡在自己眼前。
那些妖魔鬼怪牛头马面全都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接着,她的头顶传来苏念惜淡淡笑问。
“孙夫人当真要报官?”
第392章 明珠
孙夫人自然也听到了方才那些人的议论,只觉得此时这女学的名声全在自己的掌控之间。
当即倨傲起来,扶着婢女的手站起来,得意抬头,“不想我报官?”
苏念惜一笑,将招娣推到碧桃怀里,又看向孙夫人,“能不报官自然是不报的,大喜的日子,我也不想与人为难嘛。”
方才还一副趾高气扬的平安郡主居然朝她低了头,孙夫人愈发兴奋,更下了狠心地要弄垮着平民女学给她可怜的儿子出气!
便讥讽地抬起下巴,道:“不报官,也可以,你现在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当着大伙儿的面承认你是毒妇,坑害我儿!我就大人有大量,放了你这女学一回!”
她故意学着苏念惜方才的言语反讽她。
就等着看她狼狈求饶的卑微下贱模样。
不想,面前妍若春朝的少女忽而掩口,‘噗嗤’一声笑了。
孙夫人眉头一皱,只觉被羞辱了,当即对身旁道:“去京兆府报官!就说我在南临街的女学被打了!让他们赶紧来抓人!”
身后跟着的随从刚要离去。
苏念惜已笑道,“也不必孙夫人这般劳烦了,要报官,何必走远,咱们的父母官孙大人,可不就在这吗?”
孙夫人一惊,随着众人一起望去。
就见穿了一身常服,像个悠闲富家翁的孙恩正尴尬地立在张阁老的不远处。
“啊,哈哈,这,我今儿个休沐,就来凑凑女学开学典礼的热闹,哈,啊哈哈,是不是打扰了,那我这就告辞……”
“大人怎么会打扰呢?”
苏念惜无奈笑道,“您来得可真是正正好呀!”
良辰一个错步,将孙恩拦住。
孙恩根本来不及躲开,就听后头苏念惜笑道:“孙大人,您刚刚也瞧见了,有人在这圣人御赐开办的女学闹事,我要报案,您可要替我们女学平白受冤的学生们做主呀!”
“……”
孙恩一张脸差点没托到地上!肠子都悔青了——他到底发的什么疯,今儿要跑这是非之地来凑热闹!
平安郡主的‘报案’,哪一回是小事儿?
嘴角抽搐着挤出笑容,转过设,笑道,“啊,哈哈,郡主这报案……”
“孙大人!”
孙夫人忽而扑过来,她是万万没有苏念惜竟然还敢恶人先告状,激动地说道:“分明是她们动手在先!苏……平安郡主这是仗势欺人,这么多人看着,您可不能包庇她啊!”
孙恩涨着一张脸,他不想得罪这位准太子妃,也不想被冠上包庇的罪名。
求助地朝张逸元看去。
可人阁老大人却跟没事儿一样,竟转过身去欣赏旁边悬挂的字画去了!
“……”
孙恩嘴角抽了抽,转过脸来,干笑,“这事儿……”
“这事儿,说起来,本就是孙夫人无理在先,而我明珠女学的娘子,是在救她的性命。”
苏念惜一句话,叫女学门内门外众人全都傻了眼。
唯独张逸元,捋着胡子看那字画,发出赞赏的笑声。
孙夫人怒瞪苏念惜,“你不仅污蔑,还颠倒黑白!打我还能说成是救我?苏念惜,你还不是太子妃,这南景的律法,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这话分明是暗示苏念惜心怀不轨,极其恶毒。
良辰当即脸就冷了下来。
连张逸元都转过脸来,微皱了眉。
不想,苏念惜依旧是笑吟吟的,走到了大门外,指着上头悬挂的崭新牌匾道:“请诸位瞧瞧,这牌匾上写的是何字?”
有那穿着粗陋的百姓笑道:“郡主考我们哪!我虽没读过多少书,却认得这是‘明珠’二字!”
那汉子本也是应和一声。
却不想,苏念惜竟朝他看来,笑问:“不知这位兄台,可知‘明珠’二字,是为何意吗?”
汉子被这仙女儿一般的贵人盯着,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磕磕巴巴道,“明珠,不就是那,那漂亮的珍珠嘛!”
他本胡乱敷衍,以为会被笑话。
不想,苏念惜却忽而抚掌,“说得不错!明珠,可璀璨夜华之美物,圣人以此二字赐予女学,说的,便是这女学的学生,皆是明珠一般!”
她转过身,看向孙夫人,“可孙夫人刚刚却张口便诋毁诸位女娘,乃是残花败柳。岂非质疑圣人之言,对圣人大不敬?!”
“!!!”
孙夫人眼瞳一颤,猛地意识到不对,她好像被人故意引到了这一步!
立时说道:“你少,少想害我!明珠二字虽是御赐,却也不能证明圣人之意便如同你所说!你根本就是想故意扯着圣人来压我!看我不告到御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娘家乃是绿林,威胁人的话是说惯了的。
可苏念惜却与那些被她要挟惯了的姨娘庶女的反应不同,她依旧是笑着的,分明是一朵一折便败落的娇花,却在风雨加身时,毫不退怯地挺立在枝头,无坚不摧,坚韧勇敢。
她抬手,示意众人看那牌匾下方的题字,又笑问:“可有哪位先生来念一念?”
张逸元清了下嗓子,刚想过去。
不料,却有人比他速度更快。
三两步走到门外,站在苏念惜身旁,念道——
“胡虏饥餐誓不辞,饮将鲜血带胭脂。凯歌马上清吟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先前不少人看到了这牌匾旁边还有题诗,却只当苏念惜的锦上添花,却不曾想,上头竟然是这么一首诗。
登时就变了脸——这是在说女子亦可上沙场,保家卫国,巾帼不让须眉啊!
“苏念惜!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圣人的题字旁加如此大逆不道之语!”孙夫人立时喝道,“孙大人,您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这以下犯上图谋不轨之人给抓起来!”
不想,孙恩没动。
站在苏念惜身边的人却恼了,“我看你这蛮妇是真正活腻了!这题诗旁,盖着圣人的私章!”
“……什么?!”
孙夫人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一干二净,猛地抬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宋常,也就是前国子监祭酒宋康的二弟,如今宋家的掌权人。
他朝苏念惜一笑,然后不耐烦地看向孙夫人,“孙夫人,郡主几次三番救你,你偏不依不饶。自家孩子做错了事,却将怨恨加注郡主身上。你今日在此这般闹腾,毁了女学,就不曾想过,你毁的是怎样一桩功德万代的利事?!”
宋常这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叫不少人都为之动容。
有人高呼,“宋大人说得对!”
“不错!这孙夫人好恶毒!自个儿不好过,就不许旁人好过!”
“我闺女早盼着女学开学了,要真是被毁了,我闺女的前途可就被毁了!大人,快把这毒妇抓起来!”
“连咱们的太子妃都敢诋毁!她是不是疯了!”
原本埋首在碧桃怀里的招娣缓缓转脸,看这群大义凛然的人。
方才诋毁的是他们,现在追捧的也是他们。
这些人的脸上……怎么挂着那么多张面具呢?
恍惚间,视线里出现一道清丽视线。
若混沌里的一缕光,落入了招娣混乱的心野里。
她听到她说。
“所以,诸位觉得,明珠女学的几位女学生,是明珠,还是如孙夫人所说的,残花败柳?”
第393章 步步为营
圣人的私章就盖在头顶的牌匾上,便是方才言语中对女子读书极尽羞辱言语的几人都不敢再擅自开口。
张逸元笑呵呵地走上前,道:“明珠蒙尘终有时,守得善心颜惊世啊!”
这一句话,直接定了今后明珠女学出身女子犹如明珠一般,可惊艳世人的未来璀璨之路。
宋常暗恼没有张逸元反应快。
立时插手俯身道:“郡主,宋家亦是读书之家,深知读书对于人之一生何其要紧,有感于郡主为我朝百姓所做之努力,在原先说好的一千三百本书册的数量之上,又追加了两百本,共计一千五百本书册,赠与书院!”
苏念惜面露讶色,心下却明了——宋常是想借她的势,重振宋家的名。
不掩感激地微微福身,“我替书院的学生们,多谢宋大人慷慨赠送!也请宋大人往后院书阁移驾,为明珠女学的书阁题字。”
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宋常此时脸上都快熠熠生辉了!
那可不是快冒光了嘛!这可是能在圣人之后第二个给明珠女学题字的,连长公主都没轮得上呢,他宋常竟然用一千五百本书给拿下了!
有人不痛快地骂道:“还真是下血本!还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得回本呢!”
不想,又听张逸元笑道:“今日得幸能参加明珠女学开学典礼,是老夫幸事。老夫亦略备薄礼,还请郡主笑纳。”
说着,一抬手,有家仆抬了几个大箱子过来。
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一看——除了几箱子的书以外,还有一大箱子的全是卷轴!
张逸元又道:“都是老夫平时闲暇时写的字画,郡主若是看得入眼,可放在书院中供人品鉴,若有不足之处,也好叫老夫也能学习改进。”
“怎敢指点张大人。”苏念惜眼神一闪,忙吩咐身后,“快将张大人的字画好生送去书阁,待会儿我要亲自去收拾起来。”
坐到张逸元这种位置的重臣,随便一幅字画流传出去,都能被人奉为墨宝,今日他居然给抬了足足一箱子来。
苏念惜想到了被软禁在东宫的裴洛意——张逸元此举,分明是借着送她这位准备太子妃的礼,表示对这位太子看重的意思。
“哈哈!”张逸元暗暗点头,高卢孔岩几个说得还真没错,这位‘太子妃’,可真是聪明啊!
还要说话。
那边,又传来争执声。
孙夫人挣扎,“放开!你们敢抓我!我夫君可是户部侍郎!你们包庇平安郡主!我夫君定会奏明圣人,严惩你们!”
孙恩一脸无奈,好容易得闲来凑个热闹,结果还被个蠢妇给搅和了!他容易吗!
气恼地看向孙夫人,“您就省省力气吧!您不敬圣人已是许多人都瞧见了,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赶紧跟我去京兆府吧!”
孙夫人终于露出了惧色,若真的入了京兆府,那她和夫家可就真的全毁了!
她拼命摆动身体,“你们官官相护!休想污蔑我!我不去,放开……”
“孙夫人。”
孙夫人一扭头看到走过来的苏念惜,立时怒道:“都是你害我!”
苏念惜一笑,看了她两眼,然后凑到她耳旁,低声道:“我不管是谁唆使你来的。但若你再在我的学堂闹事,我就能让你生不如死。”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与天真,可吐出的话语却是这般令人毛骨悚然!
孙夫人猛地转头,“你!”
苏念惜唇角一勾,朝她瞥去,“闭嘴,安静地出去。要是你能活过今日,明日,我给你往后活命的机会。”
孙夫人眼瞳巨颤。
看着含笑美丽的少女。
旁边的众人,就见平安郡主不过过去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方才还剧烈挣扎的孙夫人就安静地被京兆府尹带走。
“郡主,您是怎么说服孙夫人的?”有人好奇地问。
苏念惜一弯唇,“以理服人。”
张逸元失笑,捋了捋胡子。
苏念惜环顾一圈,走到了往二楼的半层台阶上,看向四方,微微福身后,抬首,对四方道。
“今日承蒙各位参加明珠女学开学典礼,为表开学之喜,也为感激诸位帮衬之恩,十日后,明珠女学会在学院对面的墨香楼举办斗诗大会,还请诸位贤能之士积极参与。”
众人一听,皆是议论纷纷!
连张逸元都没明白苏念惜突然提这么一出是为何。
有人笑问:“郡主,斗诗大会比的,可是你这学院的几位女学生啊?”
苏念惜也不计较,含笑道:“几个女娃娃的才学不过皮毛,焉能在各位状元之才面前班门弄斧?今次斗诗大会,邀请京中才学兼备者参加。胜出者,将会随我参加今岁的千秋宴。”
千秋宴,乃是庆贺圣人生诞而举办的宴会。而今年正逢圣人四旬生诞,宫中早在三年前就开始筹备,更有四海来贺,可见其盛重!
既然有使臣参加,那么按照惯例,为了彰显南景的国威,自然会有各项比试。一旦抓住这样的机会,能在圣人及朝中贵人们眼前露了脸,再有东宫势力相助,那可真是一步登天!
所以,当苏念惜提出这个头彩时,不提还不明所以的百姓,无论读书人还是在场不少因着玉真观被牵连受累的世家贵胄,皆安静了下来。
不是拒绝,而是……震惊!
他们看向苏念惜的眼神越来越狂热。
“郡主,不知这斗诗大会,要如何报名啊?”第一个问话的居然是张逸元,他笑呵呵地说道:“家里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让他来见见世面,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愧是阁老,这话说得多漂亮。
苏念惜一笑,接过碧桃递来的邀请帖,双手递给张逸元,道:“今后女学还要承蒙张大人照顾,这封斗诗大会的邀请帖,是我赠送与阁老大人,还请笑纳。”
“哈哈哈!”张逸元倒也不客气,亲手接过,晃了晃,“那老夫可就却之不恭啦!”
一旁,不少人立时也围了过去。
良辰与护国公府家仆立时将苏念惜护住。
人群外。
纪澜抱着胳膊斜靠在一根木柱上,轻笑起来。
她在用皇恩和东宫为她的女学铺路,她怎么敢的?
这小狐狸,还真是胆子大的没了边。
身后,一个相貌寻常的路人靠近过来,低声道:“主子,一个时辰前,有人探过兰香寺。”
“哦?”
纪澜挑眉,只看着含笑看着那群满是贪婪之色的蝼蚁们的苏念惜,问:“没捉住人?”
那人一颤,却不敢跪下,只低头道:“来者轻功极高,不过,并未能入内院。”
“嗯……”
纪澜也不恼,含笑琢磨道:“会是什么人发现了呢?沈家?几个皇子?公主?还是……东宫,亦或者?”
他抬眸看向那只妖孽众生的小狐狸,低低一笑,转过身,又一派风流洒脱的姿态朝前走。
那人刚要跟上。
就听纪澜道:“兰香寺守门者,一个都不必留了。”
那人眼眶一瞪,随即俯身,“是。”
第394章 道德绑架
“兰香寺?”
马车里,苏念惜靠在软枕里,接过碧桃递来的帕子擦拭着额角的汗水,看向良辰,“有何不妥?”
良辰见她满头的汗,知晓她方才撑了那么久,必然是痛得厉害。
一边伸手给她揉腰,一边说道:“表面看不过是个寻常的寺庙,瞧着也有些破败,香客也不多,不过后院有一座白塔,我瞧着不像是南景的建筑,就想过去瞧瞧,不料那里头守卫的武僧极其森严,当即就发现了我。”
苏念惜眉头一皱。
刚要说话,马车忽然停下!
端着茶正要递给苏念惜的碧桃一下朝前跌去!良辰立马伸手将她一把捞住!
“哐啷!”
茶盏摔下。
苏念惜靠在软枕上扶着侧壁抬头问:“小柱子,怎么了?”
小柱子脸都吓绿了,连忙跑到窗下告罪,“郡主,有人突然拦路。”
“郡主!郡主!求求您,救救我家娘子吧!平安郡主!”
苏念惜掀开车帘,发现跪在外面的竟是周雅芙的贴身丫鬟,微微皱眉,朝四周看了眼。
今儿个明珠女学开学,京城处处都在议论,平安郡主的名号正是备受百姓推崇之时。
骤然听到‘平安郡主’,不少人全都望了过来。
那丫鬟一见,愈发嚷得高声,“平安郡主,我家大娘子因着您,如今快不能活了!求求您,去救救她吧!您是善人,不会见死不救的!求求您,求求您了!”
苏念惜还没说话,憨厚的碧桃就先气得瞪向窗外,“这分明是要挟郡主!那周家娘子死活与郡主何干?难道郡主不去救她,就成了坏人不成?把郡主当什么了!”
良辰二话不说,扭头就要下车打人。
却被苏念惜从后头拉了一把,“莫急。”
良辰听话地坐回去。
听到小柱子在外劝道:“这位姐姐,若是你家娘子当真不好,就该去请大夫才是。我家郡主也并非大罗菩萨,谁来求一求就能达成所愿的。快请回吧……哎哟!”
不想,那丫鬟却突然将小柱子推倒,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扒拉着车轱辘,凄厉地大喊:“平安郡主!您若不去救救我家娘子,我就,就……一头撞死在你的车上!”
“放肆!”车里,良辰猛地探出头来,喝道:“以命要挟贵人,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将她拿下!”
车架后头还跟着护国公府的家丁,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虽不能打仗了,可对付一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直接将人拽开,一把丢了出去!
那丫鬟偏不依不饶地又堵了上来,抓着其中一人的胳膊大喊,“你们平安郡主不是最乐善好施吗!玉真观那样的妓女都能救!缘何对我家娘子却要这般不管不问?莫不是平安郡主嫉恨我家娘子比她才情卓越吗?!”
原本还有些同情这丫鬟的百姓顿时议论起来。
“这哪里是在求人,根本就是要挟吧?”
“就算是要挟,也是为了自家主子,也算个忠心的了。”
“倒是平安郡主,真的要不管啊?我听说她心地极好啊!这么看,也不像什么好人啊!”
“好人就该被你们随便欺负啊?我觉得你是好人,你给我打一巴掌出出气行不行?”
“你是不是有病?”
“我看你才有病!人摆明了想借机作践郡主的名声,你还帮腔做调,让人恶心!”
马车里,碧桃听着一众人的议论,脸都气红了,起身就要让人再把那嚷嚷个不停地丫鬟拉开。
看够了戏的苏念惜已微微起身,掀开窗帘,朝外道:“带路吧。”
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一闪即逝,马车周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那丫鬟似乎也没料到苏念惜真的会答应,当即愣住。
小柱子不满地说道:“我家郡主答应去看望你家娘子了,你还不带路?”
丫鬟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忙不迭朝前跑,“这,这边!”
护国公府的马车缓缓地跟在了后头,在众人的注视下,朝另一边行去。
有个穿着长衫戴着纶巾的秀才忽然吟了一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啊!”
“瞧瞧!这平安郡主不仅心善,还美得跟天仙儿似的!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脸疼不疼?”
“笑话,谁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去救人?说不准是害怕我们议论……啊!你们打我做甚!”
“打得就是你这种什么都不会只会满嘴喷粪的废物!人家堂堂郡主,害怕你的议论?真是猪鼻子插大葱,真当自己是颗蒜了!滚滚滚!别脏了我的地界儿!”
马车内。
碧桃不安地看向苏念惜,“郡主,会不会有陷阱?”
苏念惜笑着让碧桃将先前玉珍她们给她的护腰绑在里衣内,道:“这么多人瞧着,周雅芙只要不傻,就不敢动我。”
碧桃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所以郡主是故意让她把事情嚷嚷开,好叫人家都知晓您是去救周家娘子了?”
跪在旁边帮忙的良辰点头。
苏念惜笑了笑,系上里衣带子,又道:“也因着今儿是女学开学,若是传出我冷漠绝情的消息,到底对女学不好。周雅芙想必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故意叫她的丫鬟当街来堵我。”
碧桃顿时拉下了脸,“好下作!”
苏念惜失笑,揉了下她的脸,“怎么我们的小碧桃最近脾气愈发大了呢?”
碧桃撅嘴,“他们都欺负您!”
苏念惜一顿,随即轻笑着点头,“是啊!纵使走到如今的地步,可还是处处掣肘,身不由己。”
又看向窗外,语气极轻地说道:“我微薄之身,这一条求生路尚且走得如此艰辛。而他,群狼环伺这许多年,到底又是怎么闯过来的?”
“郡主说什么?”碧桃问。
良辰抬头,看了眼苏念惜,没说话。
苏念惜却朝后靠在了软枕里,闭上眼,懒懒地说道:“我乏了,到了再唤我。”
“是。”
马车摇摇晃晃。
梦里,苏念惜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个俊美的少年郎。
站在矮胖如团瓜的自己面前,笑着伸手:“别哭了,念念,我摘果子给你吃,好不好?”
她抱住少年郎的腿,哭唧唧地撒娇,“我不吃果子,我要吃太子哥哥。”
少年郎大笑,将她抱起来,戳了戳她的脑袋,“太子哥哥不能吃,乖,我们吃果子。”
“郡主,郡主。”
苏念惜缓缓睁开眼,一时脑中犹如被迷雾笼罩,想不起方才梦到了何,可腔子里的一颗心却止不住地在颤栗。
她微微蹙眉,扶着碧桃的手坐起来,隔着窗户瞧见外间小楼上悬挂的牌匾——天宝楼。
眉梢微微一挑。
若是她记得没错,这可是前世里周雅芙陪嫁里进项最好的银楼。
她约她来这儿?
第395章 为何从来不退?
夏猎后不过才多少时日?
再见到的周雅芙,却与那时所见判若两人。
形销骨立,萎败枯黄,哪里还有先前那冠盖京城的才女之情?
看到苏念惜,她赤红的眼眸里猛地爆出犹如利刃的毒光,扶着桌子一下站了起来!想说话,可是很快又摇摇晃晃地跌了下去。
“大娘子!”那丫鬟惊叫着跑过去,垫在了她的身下,又转过身来,哭着扶她起身,一边说道:“奴婢求了平安郡主来了,您有什么苦都尽可说给她听,千万别伤自个儿了!”
碧桃皱了皱眉。
苏念惜却是低低一笑,示意良辰将她放在旁边的椅子里。
周雅芙看着她,视线落在她脖颈上和手腕上缠着的纱布,再看她今日素色却难掩清新的衣裙,还有美到让人恍惚的面庞。
直到对上她从容不迫的眼神,才哑着嗓子问:“苏念惜,你为何从来不惧?”
苏念惜先让碧桃去给她倒杯茶,才笑着看向周雅芙,“惧怕?惧怕什么?”
周雅芙喃喃道:“父母身亡,亲族如蚂蟥,还有觊觎的豺狼,想要你命的恶鬼,你为何,都不怕?”
垂眸喝茶的苏念惜眉梢一挑,放下茶杯,看向周雅芙,“恶鬼是何人?”
周雅芙却不说话,她仿佛有些疯癫了,只顾自言自语地说着:“你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却一步步走到了圣人面前,还被圣旨赐婚为‘太子妃’,你为什么能做到?”
苏念惜平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周雅芙扶着丫鬟的手,朝她靠近两步,良辰和碧桃立时拦在了前头。
周雅芙看了眼,苦笑着再次开口,“无论什么人算计你,你都没有退缩过半步。玉真观那是什么地方?你碰了它,却还好端端地活着。我以为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护着你,后来才知晓,你是以己为饵,高高挂起,让自己暴露世人眼中,那群臭虫才不敢轻易动手。”
她看向苏念惜,“无论玉真观,赏莲宴,夏日祭,还有夏猎场,你靠的,都是自己。你为何不怕,为何从不退?你就不怕,真的丢了命吗?”
苏念惜也不明白周雅芙这般来质问自己到底有何意义,不过,看着这个与她纠葛两生的女子,她想了想,道:“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回头路。”
周雅芙眼眶微颤。
“没有……回头路?”她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愈发灰败,再次看向苏念惜,“那你就没想过走一条更轻松的路?”
这一刻,苏念惜忽然听懂了周雅芙的意思。
——摄政王分明给了你一条路。
进了他的门,成了他的人,荣华富贵,安享余生,岂不快活?
她轻笑了一声,摇摇头,“你又如何知晓,这定然是一条更轻松的路呢?”
周雅芙眼眶一瞪,“他那么好,为了你费尽心思,定然会好好待你!”
苏念惜看着她,忽而问:“周娘子,摄政王于你,是何旧故?”
一个满身才学的女子,高门出身的贵女,本该有繁华似锦的前路,缘何非要纠缠在沈默凌这个人皮兽心的绝情恶鬼身上,将自己糟蹋成了这般地步?
周雅芙却并没说,她只是摇着头,碎碎念叨,“你不懂,你们谁都不懂,他有多好,有多好……”
那年她又被佛口蛇心的母亲罚在冰天雪地的花园里站着,心生了死意,是他走过去的时候,将手炉递给她。
也许他早已不记得了,可那手炉,却是绝望中给与她最后一丝温暖的生机。
从此以后,沈默凌这三个字,便若烙印,刻在了她的骨血里。
她忽而又看向苏念惜,失控地质问:“你为何不要他!为何!”
良辰脸色一沉,静等着她敢有动作就把人直接踹飞出去!
苏念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过,看着激动的周雅芙,摇摇头,道:“你之蜜糖,我之砒霜。周雅芙,你若再说这些没用的,恕我无暇奉陪。”
说完,朝良辰招手,就要起身。
对面的周雅芙,忽然‘咚’地一下,朝苏念惜跪了下来!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她那丫鬟不忿地去扶她,“大娘子,干嘛要跪这种人!您快起来……”
却被周雅芙推开。
她朝苏念惜膝行了两步,定定地看了她数息后,猛地磕头在地,颤声道:“平安郡主,我求你,能否将他……的尸身,交给我?”
苏念惜眼神微变。
周雅芙这般阵仗,竟然只是为了替沈默凌收尸?
沈默凌的尸首是玄影卫丢的,沈家无人问及,周雅芙来问她,倒也没错。
见她不说话,周雅芙又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掏出几张契纸,朝她递过来,“这是这间银楼的契纸,只要你将他的尸身给我,这间铺子,就是你的!”
“大娘子!”丫鬟跪在她身边,抱着她的胳膊想将她的手拽回来,哭喊道:“这是您唯一的依靠啊!给了人,您以后要怎么办啊!”
周雅芙却不理她,只哀求地看着苏念惜,“我只想让他死后能有个归宿。他生前不管做了什么,可人死百了。郡主您也出气了,就放过他吧!”
苏念惜依旧没说话,指尖点过桌面。
良久,道:“只是这一个铺子,不够买沈默凌的尸首。”
“你!”丫鬟想骂人。
周雅芙却立时道:“你还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弄来的,我都给你!”
为了沈默凌,她竟然卑微到了这般地步,瞧着……真是可怜啊。
可她,为何要可怜她呢?
苏念惜单手撑住侧脸,上下打量了一圈周雅芙,似是瞧着待价而沽的货物。
忽而浮起一笑,道:“我要你,进后宫。”
满室骤静!连良辰和碧桃都震惊地看向苏念惜。
而周雅芙那丫鬟更是愤怒大骂,“你好恶毒!你这是趁人之危!大娘子,别听她的!奴婢,奴婢送您回家!”
却拉不动人。
周雅芙浑身发颤地看着苏念惜,没动弹。
苏念惜勾着唇,自高处俯瞰着这个前世对她极尽蹂蹑的女子,慢吞吞地说道:“若是我猜得没错,你那位母亲,还想将你嫁给津南侯府那位小郎君?”
满脸怒气的丫鬟骤然一顿!
苏念惜扫了她一眼,又道:“你我都知晓,嫁去那处,只有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你百般经营这么多年,最终却只能落入如此境地,你甘心吗?”
周雅芙黯淡的眼神里出现了几缕波澜。
苏念惜再次说道:“你方才问我,为何从来都不退。那么,现在我问你,你有退路吗?”
周雅芙募地一抖!
苏念惜看到了她枯萎面容上崩裂的情绪,笑意愈深,再次说道:“我可以送你一条明路。进宫,去争圣人的恩宠,将你的命,握在自己手里。届时,那些曾辱你伤你之人的命,也可随你操控。”
“这也正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王爷,一心所求之路。”
周雅芙最后的心防终于坍塌了,她看着高坐莲花台的苏念惜,观音面,恶鬼心。
看似怜悯,实则在诱她堕深渊。
可那深渊里,却开着一朵,她心底最见不得人的贪婪之花。
她慢慢地掐住了掌心,张了几次口,终于颤抖着出声,“那你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
第396章 坍塌
“娘子!您别糊涂!她没安好心!娘子!您清醒一些啊!”
那丫鬟使劲地摇晃着周雅芙。
苏念惜朝旁瞥了眼,良辰立时过去,直接一个手刀劈晕了人,拎了出去。
“我想要的,等你真正入了宫,得了圣宠后,再说吧。”
不事先提条件,只能说明,苏念惜真正想要的,是如今的她给不起的。
周雅芙虽因为沈默凌的死亡而被刺激得有些精神恍惚,可她并不蠢,与苏念惜短暂的交锋后,让她恢复了几分理智,也明白了她将要选择的,会是怎样一条路。
她多日未进米水,体力不支,跪在地上无人搀扶几乎爬不起来。反正在苏念惜面前已彻底丢了脸面,索性就直接跪坐下来,看向她,问道:“我若入宫,你就会将他的尸首给我?”
“待你成为圣人宠妃那一日,我会……完璧归赵。”
这个词用得当真残忍,周雅芙颤了颤,却忽而摇头:“我没法信你。”
苏念惜眉梢一挑。
周雅芙抬头,看着她,“入了宫,对我来说或许有好处,却并非天大的好处。相较而言,津南伯爵府更安全些,我未尝不能搏出个名堂来。又何必受你操控,入那龙潭虎穴?”
顿了下,再次说道:“我只要王爷的尸首,你可以提其他要求。”
苏念惜支着侧脸看她,指尖在脸颊处轻慢地敲着。
——分明已经动心了,却最终还是退怯了。想要得到,却不肯舍下一身,这就是人性的欲壑与软弱吗?
她与她,终归还是不同的。
勾起唇,忽而说道:“沈默凌的死,有莲蕊真人的手笔。”
“什么?!”周雅芙猛地抬头!
——哦~~原来钩子在此处。
苏念惜眼底戾色一闪而过,继而笑道:“不止莲蕊真人,还有沈家,以及圣人。那黑熊杀人,本就是一场早就预谋好的陷阱。只等着被算计之人,自己跳下去受死。”
她一句话七分假三分真,却比全然的真话更叫人相信。
周雅芙本就灰败的脸上浮起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不可能!王爷若死了,莲蕊真人能依靠谁?沈家也是王爷扶持起来的,若没有他,沈贵妃,甚至三皇子都……”
“周雅芙,睁开你的眼,仔细去瞧瞧。”苏念惜忽然打断她,“沈默凌,到底是主宰,还是傀儡,你真的不知吗?”
“!!”
周雅芙的眼睛越等越大,死死地瞪着苏念惜,忽而爆出一声尖利叫声,“不可能!你胡说!你胡说!他是真正有雄韬伟略之人!根本就是你们谋害!是你们杀死了他!”
倒是不笨,可惜,全为了一个下作的男人。
苏念惜靠回椅子里,点了点头,“不错,他们想利用太子殿下与沈默凌两相残杀,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只可惜,太子殿下棋高一着,沈默凌渐渐失了民心与圣意,这样的傀儡,留着只有祸患,不若来一招祸水东引,将人杀了,再顺势将脏水泼到东宫之上。”
摩挲起手指,轻笑,“反正太子现下昏迷,怎么说,还不都是全凭他们一张嘴?”
周雅芙难以置信地抓住头发,不停地摇头,“不会,王爷怎么可能被……”
苏念惜勾着唇角看她,“周雅芙,我送你入宫,除了莲蕊真人,给你的王爷报仇,怎么样?”
周雅芙抬起脸,混乱的眼神渐渐狰狞,瞧着十分瘆人。
苏念惜却依旧笑着,慢悠悠地说道:“你惦记着他,却又舍不得这红尘的迷人富贵。既如此,不若走我给你选的路,全了你对他的情,握着你想要的权。鱼与熊掌可兼得,岂不美哉?”
周雅芙看着苏念惜,这个面若好女的恶鬼,怎么能这么残忍地撕下她的伪装?
身体轻颤,良久,倏而凄厉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落下了泪。
她没说话,只听苏念惜缓缓娇音如蛊毒,一点点地渗透进她最后的不甘里。
“周雅芙,你答应,我即刻就让人去猎场收敛沈王爷的尸骨。你若不答应,嗯……只好委屈沈王爷,做一个孤魂野鬼了。”
“孤魂野鬼……”
她再一次想起了这么多年,暗中追随的那道身影。
他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如今,这光,被人强行熄灭了。
她的世界坍塌了,带着剧毒的瘴气疯狂地涌动扩散,终于,在这一声声的诱惑下,彻底占据了她的灵魂!
她缓慢地抬头,狰狞、灰败、无助绝望全都消失,她看着苏念惜,笑了下,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才情艳绝的周家大娘子。
就这么跪坐在地上,缓缓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苏念惜眼睛发亮,面上却不显分毫,摩挲着手指道:“不会,你若真走到那一步,就该是我求着你了,怎敢随意欺瞒?”
一边的碧桃看着自家郡主此时的模样,只觉得像看一个在哄骗人的大坏蛋,眼睛瞪得有些大,手心都冒出汗了——生怕郡主那耍坏时喜欢摩挲手指的小动作叫人戳破。
可周雅芙却不知,她先前能那般,全靠心头的一股气顶着,如今这口气被苏念惜移去了别处,精神一下散去,几乎快要昏倒。
却还死死撑着地面,再次说道:“你要我如何进宫?我母亲已与津南伯爵夫人过了庚帖,你要尽快安排。”
这般狠厉果决的模样,终于有了前世那站在沈默凌身旁之人的姿态。
苏念惜笑了笑,道:“千秋宴,我会给你提供机会。”
周雅芙眉头微皱,没想到她竟然打上了千秋宴的主意。
苏念惜再次说道,“过两日,我会让你送个册子,你就按照那册子上所说之人的样貌进行装扮动作,练习日常。”
若是旁人,被这么明着指使装扮另一人去博得恩宠,只怕要是大怒。可周雅芙此时心中只有一个为她心爱之人复仇的念头。
淡定地点了点头,“好。”顿了下,又道:“尸骨收敛回来的时候,可否容我看一眼?”
苏念惜朝她看去,片刻后,弯唇一笑,“好,届时我会让人通知你。”
她站起身,看着依旧跪坐在地上的周雅芙,平静又温和地说道:“周大娘子,合作愉快。”
周雅芙抬起头。
恍惚中,只觉得这张脸,本该在她的脚底,任由她随意践踏羞辱才是。
可为何……如今跪着的,会是她呢?
她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说道:“是,谨遵郡主吩咐。”
苏念惜轻笑。
还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第397章 疑心
回到护国公府已是入夜。
洗漱完靠在床榻上任由碧桃和夏莲更换药膏时,便沉沉睡去。
翌日再睁开眼,天光早已大亮。
屋子内外都静悄悄的。
她恍惚地翻了个身,才察觉腰间没那么痛了,伸手一摸,原来贴了药膏。
暗道闻三五的医术高超,又想起东宫的噢诶罗伊。
也不知今日醒来没有。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掀开床帘,对外唤了声,“来人。”
这几日,明珠女学开学之事可算是京中最受人茶余饭后最热闹的谈资了。
圣人御赐的学院名,阁老亲自揭牌的重视,宋家的一千五百本书册。
尤其开学那日有人闹场,平安郡主直接弹压的手段,桩桩件件,都足以叫人津津乐道。
可这些,都不及明珠女学即将要开办的斗诗大会叫人瞩目。
一来,明珠女学会在斗诗大会后正式招生办学。二来,斗诗大会的头彩者,会随平安郡主一同参加千秋宴!
千秋宴,那可是能面圣的!再借着名声大噪的平安郡主与东宫、甚至长公主的势,也就意味着,这将是许多人一步登天的机会!
连张阁老当场都在学院门口当场替家中子孙求了一张斗诗大会的请帖,更别说其他人了!
“如今啊,咱们女学门口都快被求帖子的人给踏破了!连元宝都被调去那边维护秩序了。奴婢昨儿个去给她们送饭,瞧见辰儿姐姐急得嘴里都长泡了。”
碧桃一边给苏念惜换药,一边笑着说道,“可即便如此,她瞧着都比先前在咱们府里精神。还有玉珍她们,那么忙,脸上却都是笑。招娣妹妹也跟着到处跑,不像先前那么呆呆的了。”
苏念惜听着她的话,仿佛能瞧见那群从前在绝望中挣扎的姑娘们如今熠熠生辉的鲜活模样,跟着笑了,问:“碧桃可想去吗?”
碧桃愣了下,随后笑着摇头,“奴婢不想,奴婢只要待在郡主身边就很快活了,奴婢哪儿也不想去。”
苏念惜回过头,拍了拍她的手,“女子本就不该困于方寸,你若是……”
没说完,夏莲走进来,福了福身,“郡主,曹大人来了。”
曹仁带着苏念惜要的‘扬州生死案’与‘林飞周被杀案’的卷宗来的。
自打沈默凌死后,另一个大理寺少卿李达就被高卢顺势贬去了其他地方,如今大理寺大部分的案子都压在他身上,他一个人恨不能劈成八个用。
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恭恭敬敬地给苏念惜行了礼,道:“郡主恕罪,这几日太忙了,耽搁了您吩咐的事儿。这是您要的卷宗。”
苏念惜接过,翻开看了眼,将‘生丝’那个放下,拿起‘林飞周’的卷宗,问的却是,“孙夫人在京兆府大牢中畏罪自杀了?”
不错,那位在女学上闹事的孙夫人,并没有活下来。狱卒在第二日巡房的时候,发现她用自己的腰带将自己吊死了。
曹仁点头,又从蹀躞上解下一个荷包,递到夏莲手里,道:“京兆府的仵作在她的手心里发现了这个。”
夏莲打开,倒了出来——一枚月牙牌。
苏念惜眉梢一挑,拿起月牙牌,翻开来,背后果然刻着那清新雅致的兰草。
她捏着月牙牌,沉吟片刻后,道:“闻老那边还没说殿下何时能清醒吗?”
蹲在门口攥着个果子啃的良辰扭过头来,“嗯,没消息。”想了想,补了句,“皇后娘娘求了圣恩,进去东宫看过一回殿下了。”
闻言,苏念惜的面上划过一丝嘲弄,并未接话,只再次看向曹仁,“曹大人,林家如今如何了?”
“抄家过后,如今一家子都关在刑部,待核准罪责后,由圣人批阅,便会处罚。”曹仁想了想,又道,“多半是流放。”
苏念惜点头,“沈家未受牵连?”
“是。因着摄政王身死,太子昏迷,圣人下旨让三皇子协助理政了。”
果然。
苏念惜忽而心头一动,问道:“纪学士如今还在御前伺候?”
曹仁不解她为何突然提及纪澜,却说道:“昨儿个刚下旨,封纪学士为弘文馆博士,专门教导皇子学识,并辅助三皇子理政。”
“哦?”
苏念惜抬眼,“弘文馆博士?这可真是让人没想到。”
曹仁没听出她话语里的不同,点了点头,“可不是嘛,先前他总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整日里花丛柳林里的蹿,哪里有个状元郎的模样?这一下被点了弘文馆博士,还叫人正经不适应。”
苏念惜听出了他话语里对纪澜的熟稔,笑了笑,又道:“辅导三皇子理政,这就是要跟太子殿下起冲突了呀,这以后可怎么办呢?”
曹仁却笑,“这个郡主不必担心,纪澜心里有数呢。”
心里有数。
苏念惜转了转手里的月牙牌,随后一笑,将月牙牌搁在一边,转而问起了林飞周的案子。
“这上头写他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直接剁了四肢,活生生血尽而亡?”
曹仁也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谈论起这么可怕的案情居然能面不改色,心下倒是对她多了几分佩服,点头,“正是。”
苏念惜皱了眉,“若是这般,必定受了极大的痛苦,缘何案发时,整个猎场无人知晓?”
曹仁道:“仵作推断,林飞周应该是中了蒙汗药一类,被杀时并无意识。”
“嗯……”
苏念惜并不通晓查案,可她却知晓人心。
如她先前与裴洛意推测的那般,林飞周之死能让圣人不顾律法也要强行将被牵扯进去的裴洛意扣押起来,说明林飞周的身上必然有让圣人极其忌惮之物。
她点了点卷宗,朝曹仁看去。
曹仁插手,“郡主有事尽管吩咐。”
不想,苏念惜却笑着摇头,“我也不懂查案,哪里敢瞎指挥。不过是挂念殿下,心下不安。劳烦曹大人特意跑这一趟,实在心中有愧。曹大人若是得空,中午留下,在府中吃过午食再走?”
曹仁立时笑着摆手,“郡主太客气了,殿下先前吩咐过,让我等配合郡主行事。郡主若是没有吩咐,那我就先告辞了?”
苏念惜点头,亲自送了曹仁出了二门,转过身来时,脸却冷了下来。
夏莲小心地扶着她,问:“郡主不信曹仁吗?”
“不,我并非不信他。”
苏念惜摇头,她只是在怀疑另一个与他们关系太过亲近之人。
纪澜。
这个因着前世被沈默凌算计而死的人,她总不由自主地认为,他会是个与她同一战线之人。
可若是他仅仅只是一个满腹经纶的才子,缘何,上一世,沈默凌在弄死他之后,会那样高兴?
她若有所思。
小菊忽而气喘吁吁地跑来,“郡主!门口来人了!有天使和礼部的大人,说是来给您送赐婚的圣旨来了!”
第398章 奉天承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已故护国公之女苏念惜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
今太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苏念惜待字闺中,与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太子为太子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钦此!”
“谢圣人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念惜领着国公府一众叩拜,赵德宁笑眯眯地上前,将圣旨递到送到苏念惜的手里,道:“郡主,给您道喜啦!”
苏念惜笑着将圣旨递给夏莲,扶着碧桃的手略显蹒跚地起身,又顺势将一个大大的荷包塞进了赵德宁手里,道:“没想到竟是赵总管亲自宣旨,这可是我的脸面。这点子心意,请赵总管同喜。”
赵德宁捏了下,就知道里头多少的分量,笑着躬身道了谢,又道:“圣人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年岁渐长,这婚事既然定下就莫要耽搁了。礼部与钦天监也在算日子,郡主若是有何主意,也要早日打点起来,免得慌乱。”
这就是赵德宁提点的意思了——婚期会很快,你得早做准备。
苏念惜一听,果然满脸感激,转而却又露出几分为难来。
赵德宁瞧着,笑着问道:“郡主这是……”
苏念惜凑到他近前低声道:“赵总管也知晓,我这家中独我一人。婚事也没个长辈张罗拿主意,该如何筹备实在不知所措。不知……”
她顿了下,带了几分期冀地瞧着赵德宁,“可否请圣人帮我安排些老道的女官来应应急?”
这是苏念惜在向圣人表诚。
赵德宁是多么精明的人,这话分明可以平安郡主进宫谢恩时直接提的,却交给他转达,分明是让他在圣人面前立功。
想起上回东宫的试探,她发现后却未提一句,反而这回又给他递了柳枝儿来。
赵德宁垂眸一笑,躬了躬身,道:“女官到底都是奴婢,哪里能替郡主拿长辈的主意?奴才倒是有个好提议。”
苏念惜眼神一闪,笑道:“请赵总管指点。”
“不敢。”赵德宁笑了笑,“长公主殿下。”
话音一落,果然见苏念惜嘴角翘起,却还假惺惺地说道:“殿下身子弱,只怕劳烦了她,我心中不安。”
赵德宁笑意加深,顺着说道:“郡主,这长公主呢,一来,是您和太子殿下的长辈,对宫廷诸多礼仪也是十分详知,二来呢,长公主殿下长久独居长乐府,有您这喜事操办,说不准开怀舒心,对身子骨也好!”
苏念惜恍然,看向赵德宁,“那这事儿……”
“奴才去给您请示圣人的主意?”赵德宁笑道。
苏念惜再次感激道:“有劳赵总管。我与太子大婚时,定请赵总管吃一杯喜酒。”
“不敢不敢,都是奴才分内之事。御前还要伺候,那奴才就告退了。”
“这么急吗?府中已置备酒席,还请赵总管和两位大人一起用个午食?”
“郡主客气了。还有公务在身……”
一番寒暄客套后,浩浩荡荡的赐婚队伍又打道回宫。
护国公府门前聚集了许多围观恭贺的百姓。
碧桃和小柱子等人拎着一大篮子的喜钱朝外散去,连声道谢。
门内。
苏念惜打开那圣旨看了看,又丢回给夏莲,扶着良辰的肩膀,慢吞吞朝回走,一边说道:“把我这两日准备好的册子给周雅芙送去。”
太子妃的圣旨下了,她这‘太子妃’的身份已定了一半。周雅芙这把刀,也能磨起来了。
夏莲应下,又问:“郡主为何要用周家娘子?她对郡主……”
苏念惜知晓她要说什么,“我要入宫,就不能形单影只地去。她是一把能用的刀。”
夏莲却皱眉,并不能放心,“可她的心思比莲蕊真人也不遑多让,真的能为郡主所用吗?若是她站到高处,会不会反咬郡主一口?”
苏念惜轻笑,看向夏莲,“你以为我会给她反咬我的机会吗?”
夏莲眼眶微瞪,良辰扯开嘴角低笑。
苏念惜摇摇头,又道:“她足够聪明,手里还有不少的秘密,是我能刺进圣人后宫最好的刀。我知你的担忧,不过,有些人,站到高处,更容易跌倒。”
又拍了拍夏莲的手,“放心,她没那么难对付。”
夏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苏念惜笑着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对后头一脸喜气的方叔道,“方叔,我前两日让您打听的事儿,怎么样了?”
方叔立马道:“回郡主,打听过了,内城的几个衙门的犯人都有定数,一两个上报意外死亡也就罢了,可是您要的人数多,怕是不好动。”
苏念惜微微蹙眉,给太子研制解药的事儿耽搁不得。
想了想,又道:“那就能走动的地方先零星买几个死刑犯出来,全都送到城郊的庄子里去。之后再去外地买人。”
方叔点头。
苏念惜想了想,又道:“方叔,买人的事儿,您还是亲自去办吧!务必只能买罪大恶极之人。”
方叔明白苏念惜的担忧,这是怕底下人阳奉阴违,买了无辜性命。且这事儿不能见光,交给旁人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他是知晓苏念惜买这些人要做什么的,最开始他并没有同意,只觉心疼。
缘何一个本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的小女孩儿,要走上这样一条至黑至暗的路来啊!
若是将来被戳穿了,她的名声该怎么办?
可在他反对时,苏念惜却只看着外头漆黑的天,说了句。
“我只想有个家,方叔。”
而她选的家,是裴洛意。
方叔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他和夏莲他们,都不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唯有太子殿下,才能携着她的手,与她结为连理,生儿育女,共度余生。
插手道:“是,奴才亲自去办。”
苏念惜点点头,看着方叔还有些僵硬的脚步,收回视线,又问良辰,“封三的伤如何了?”
“听说能下地走动了,听说郡主被赐婚东宫,还说要来给您道喜。您有空见他吗?”良辰问。
“这才多久,居然能下地了。”
苏念惜想了想,道:“过两日让他来府里一趟吧。”
沈默凌身死,神策军首领如今空悬,底下的人为抢这个位置早就乱成一团,早就无人再去盯封三了。那通缉令苏念惜找曹仁去疏通过后,也已被撤。封三如今已无需再藏头遮面。
良辰应下。
迎面走一个抱着一堆书的人,正是宋琪。
见到苏念惜,却是满脸愁色,将书放到旁边的美人靠上。
来到近前,道,“念念,如你所料,圣人果然下旨了。”
第399章 我来做你的棋
不错,东宫出来那日,苏念惜便与宋琪说过。
圣人若这几日不让天使来宣旨,或许还惦记着几分父子之情。可是若这几日天使出现在护国公府,就说明,他迫不及待地想用她来逼死东宫太子。
苏念惜在美人靠边坐下,点了点头,“赵德宁还提醒我,圣人已经命钦天监和礼部在合日子了,我估计这婚期只怕很快。”
宋琪一听就皱了眉,“圣人就这么着急?”
苏念惜拿过团扇摇了摇,点头,“林飞周的死,怕是触到了他的逆鳞。”
宋琪拧着眉头道:“圣人竖着东宫这块牌子这么多年都没动过,可见林飞周身上必然藏着什么要紧之事。念念,你可让人去查了吗?”
苏念惜点了点头,她怀疑纪澜,便不敢从曹仁那里索要更多消息,以免泄露动静。只能吩咐灰影在暗中调查。
“眼下并无什么线索。”她摇着团扇,看向花园里已经渐渐露了颓色的花朵。
宋琪想了想,道:“我在秦楼时也曾听人议论过林飞周。”
苏念惜转过脸来,看他提及秦楼神色如常,微微放下心来,听他继续说着。
“此人将军封号乃是靠祖荫而来,本人是个正经的纨绔,京城吃喝玩乐之所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若要探听他的消息,从这一方面入手,或许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苏念惜眼睛一亮,立时看向良辰。
良辰点点头,一个纵跃,上了屋顶,转瞬就没了影儿。
宋琪抬头看着,微微一笑,“太子殿下给你留下的护卫很厉害。”
苏念惜弯唇,说道:“蓉姐姐这几日可跟琪哥哥见过面了?”
宋琪一顿,随即脸上浮起几分薄红。
干咳了一声,道:“夏猎过后,她就打着要去巡查各处铺子的由头,去了城外的庄子上住着。临行前,见过一面。因着知晓你伤了,她便没来打搅。”
苏念惜知晓,这主意还是她给杨蓉出的。
悦嫔从她手里一直拿不到银子,手段定会越来越激烈,保不准会利用郑家朝她施压,她不可能放任杨蓉在郑家继续待着,便让她寻个理由先躲了出去。
杨蓉走之前让人给她带了信,还送了许多外头买都买不着的补品。
叫苏念惜对这位姐姐的财大气粗又一次有了新的认知。
“不过,蓉儿这般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宋琪面露担忧,“郑家不可能让她一个女子一直在外不归家……”
“所以,过几日的斗诗大会,琪哥哥,你去参加。”苏念惜道。
宋琪话音一顿,募地抬头,“你说什么?”
日头歪斜,落在了苏念惜的身上,她用扇子挡了挡,再次看向宋琪,道:“斗诗大会,就是我为琪哥哥准备的。”
宋琪看着她,忽而反应过来,“念念,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并没有推辞说自己是罪人之身,也没有说自己不可抛头露面。
他答应了苏念惜,会站在她身后,与她一起走这荆棘路。
他绝不会,再退怯。
苏念惜笑了,拿下团扇,道:“琪哥哥,我要请你,再一次,在世人面前,扬名立万。”
少女的话音很轻,伴随秋初微枯的风。
拂面而来。
叫宋琪一瞬瞧见了那年江南金陵楼,无数文人墨客慷慨激昂,烟花六月繁花似锦,何等的意气,何等的风发。
转眼经年,他以为身入泥沼。
可这柔如娇娥的小女孩儿,却要伸手,将他推回人间。
他不去问她想用他做什么,只轻轻地颔首,“好,念念。”
我来入你的棋盘,做你的棋。
苏念惜弯了眉眼。
又过了两日。
礼部便有官员送来消息,说推算过后,婚期定在腊月初八那日最合适。
苏念惜掐指一算,连三个月都没有。
差点气笑了——这位天子,还真是恨不能立时就让亲生儿子能被她克死。
谢恩过后,当日下午,长乐府的无双姑姑便亲自到了护国公府。
“御前传了口谕给殿下,说让殿下帮忙操办您的婚事。只是殿下心疾一直反复,不好随意起身,便命奴婢先来瞧瞧,郡主这儿可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苏念惜暗道赵德宁还真是个办事儿的好手,一边欢喜地拉着无双姑姑的手,笑道:“您来了可真正是太好了。这婚期定得这样紧,我哪里知晓成婚需要筹备什么呀,府里的又都是不经事的小子姑娘,您瞧,什么都没置办呢!”
无双姑姑一路走来,瞧见的府里光景甚为萧索,心下对这位孤苦伶仃的郡主愈发多了几分疼惜。
笑道:“太子成婚本是礼部操办,可咱们府里也是需要准备一番的。若是郡主不嫌弃老奴,老奴便厚颜,替您先操办起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
苏念惜本就是要让圣人知晓她并不上心婚事,又能趁机笼络长公主,一听无双要包揽,何乐不为。
忙感激道:“只是要劳烦姑姑了。”
“郡主实在客气,这是您看重奴婢呢!”
无双也高兴,客套了几句后,便将碧桃和小菊几个领了出去,开始操办,不过短短半日,整个护国公府就团团转了起来。
待忙到了夜间,夏莲找到了还拿着册子在跟管理库房的管事说话的无双,笑道:“姑姑,不早了,郡主说天大的事儿都不能这般带累您的身子,吩咐我来请您去西厢房休息。”
无双一听就笑了,心道,这位郡主,不仅长得漂亮,说话做事都这样熨帖,难怪长公主殿下那般喜欢她。
点了点头,道:“正好我有几件事儿要向郡主禀报,不知郡主可能见我?”
夏莲脚下微顿,随即笑道,“郡主这几日月事来了,歇息得早,姑姑若要见,我去回禀?”
无双一听,自然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儿个再回禀也行。”又看向夏莲,“郡主身子骨弱,这几日可不能受寒,可吩咐厨房熬制五红汤了吗?”
夏莲一愣,立时虚心求教,“姑姑,何为五红汤?”
无双看着这懵懂丫头,心下叹气,愈发怜惜苏念惜,拉着她,仔仔细细地说了起来。
而另一头的兰香园主屋内,碧桃坐在空空的屋内,低头缝制着一双红色袜子。
屋子的主人苏念惜却在何处?
正在西市的一间胡人药铺后院一间紧锁的房间里。
她的身前。
一个尖嘴猴腮三十多岁的男子倒在地上,正痛苦地抽搐。
第400章 故人赠我
“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们,放过我,我不该尖杀那个女娃娃,我……啊!”、
那人爬到苏念惜脚边,想伸手,被良辰一脚踹出去,滚到地上,又痛苦地抱成一团,不断哆嗦。
苏念惜看向站在旁边捧着酒叶子闻的闻三五。
闻三五撇撇嘴,道:“这回送来的人我全喂了大郎君身上的那种毒,只有这个没死。”
苏念惜眉头紧皱,“此毒,这般烈性?”
闻三五摇头,“大郎君那是一点点被喂下,毒素积累,不会如同一下被喂同等的量这般剧烈。”
苏念惜微松了口气,不想,闻三五又来了句,“不过发作起来,都是一样的。”
苏念惜又变了脸色,看向那边已用脑袋撞向柱子的男子,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发作起来,竟是这般痛苦?”
“嗯。”闻三五倒也没遮掩,看了眼那被良辰拽住踩在脚下的人,道:“大郎君的痛楚是日积月累,比这只有过之。其中痛苦,大约是……嗯,凌迟的千刀一起割在了身上那般的吧!”
苏念惜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
裴洛意每次发作时,苏念惜都只看到他脸色阴寒,浑身紧绷,手心冰冷,却不想,他忍受的痛苦竟是这般可怖!
偏她那时还总是去戏弄他,根本没有想过他在忍受怎样的极楚。
她攥住指尖,压下心头的懊悔,问:“既然闻老约我到此,想必已是寻到缓解之法了?”
闻三五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小心地将酒叶子放回盒子里,又掏出一个小瓶子,道:“这是我先前给殿下研制的用来缓解毒素发作痛苦的药,加了一点儿千眠香。”
这千眠香,还是他从裴洛意上回中了招的地方搜刮来的。
说着,将药塞进了那人的口中。
那人吃下后,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就迅速缓解下来,虽依旧在抽搐,却已并没有了先前的痛苦。
苏念惜甚至可以看到他混乱的眼神都清晰了下来。
心头一喜,看向闻三五,“这药有用!”
不料,闻三五却撇撇嘴,“是有用,可千眠香就够配两颗,一颗给了这个畜生。”
“……”
苏念惜笑容一僵。
闻三五站起来,与她一起走出门外,道,“这药有效,就说明郡主先前的想法是对的。千眠香或许真的能解开大郎君身上的蛊毒。不过,这千眠香到底也是毒物,而且今日我这用量还十分稀薄,只能缓解。”
他看向苏念惜,“若要根治,还需要更多的千眠香,和人。”
苏念惜点点头,听到身后屋子里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头也没回,只对闻三五说道:“我会尽快找来千眠香。”
闻三五点点头,朝后看了眼,见良辰溜溜达达地走出来,将一把染血的短刀丢在角落里,嘴角抽了抽。
“闻老,这几日殿下如何了?”苏念惜又问。
闻三五道:“醒了几回,不过半个时辰又昏睡过去。”顿了下,看向苏念惜,“每回醒来都要问问郡主。”
苏念惜眼下骤然一涩,面上却浮起笑意,想了想,从发髻上拽下一根只镶嵌了一枚素色的玉簪,递了过去,道:“若是殿下再问,劳烦闻老,将此物给殿下。”
她眼下还不能正大光明地去东宫看他。
闻三五也知晓这小两口如今是风口浪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步步如履薄冰。
叹了口气,将玉簪收下,又说了几句话,送苏念惜出了后门。
转回屋内。
一抬头,瞧见那尖杀女童的禽兽玩意儿捂着双腿间蜷缩在地上,身下一滩血。
“……”
他翻了个白眼,“臭丫头,抢我的活。”
门外。
苏念惜揉了揉眉心,看了眼车外,忽然道:“去平康坊。”
良辰一听就乐了,立马扑到门边对赶车的方叔笑:“方叔,郡……六娘子说要去平康坊。”
方叔惊讶回头,“这个时辰,去平康坊?”
良辰朝他无辜眨眼,“六娘子吩咐的哦。”
方叔皱了皱眉,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六娘子,那地儿鱼龙混杂,又是夜间,怕是……”
“无碍,我就去见个人。”
马车调转,绕道平康坊。
京城一百零八坊,唯有此处乃是夜间笙歌酒醉的好去处。
马车刚过了平康坊的牌坊,便有迎客的龟奴老鸨欢声笑语笼罩而来。
娇媚的妓娘在灯下摆弄风姿,曼妙的舞娘在台上极尽妩态。
方叔一概不理,只赶着马车穿过人来人往的平康坊南曲,一直往里,进了较为冷清的中曲地界。
平康坊分为南北中三曲,南曲多是青楼楚馆,人多混杂。而中曲则是一些出了名的烟花娘子自挂招牌接客,这恩客也多是达官贵胄,故而人少,也更为幽静。北曲却并不跟这两曲相通,有高墙绿瓦的大宅子,住的都是或大或小的官员。
此为一叙,按下不表。
只说方叔拉着马车进了中曲后,弯弯绕绕地走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停在一栋挂着红色八角宫灯的小楼前。
按着苏念惜的吩咐,前去角门处敲门。
不一时,有个婆子来开了门,方叔递过去一个钱袋,道:“我家主子请南栀娘子说句话。”
那婆子掂了掂钱袋,上下打量了一圈方叔,又看了眼停在路边的马车,没说话,关上了门。
不一时,门又一次被打开。
一个面容精致的小丫鬟走出来,径直到了马车的窗户边,问:“不知是哪位贵人?南栀娘子今日有客,若贵人有名帖,奴婢会转交给娘子。”
显然是接待贵人惯了的,说话倒是落落大方。
苏念惜没露面,只隔着帘子对那小丫鬟道:“告诉南栀娘子。故人赠我,江头春信,南枝向暖。”
小丫鬟诧异地抬头看了眼,也没多问,转过身,门再次被关上。
苏念惜静静地坐在车内,看着小几上点起的烛火。
良辰好奇地问:“郡主,方才那句诗,是什么意思呀?”
苏念惜微笑,“是一个暗号。”
“嗯?什么暗号?”
“是……”
“叩叩。”
方叔的声音在外响起,“郡主,人来了。”
良辰头回听到方叔的声音会这么干巴,也意外这方才还拒不见客的南栀姑娘居然真的来了,还这么快!
掀开帘子往外一看,瞧见了一张妩媚至极的脸,然后,视线下移……
良辰的眼睛瞬间瞪大!
车辕边,南栀笑着一抱胳膊,胸前的波涛跟着颠了颠。
娇滴滴地问:“怎么,把人叫出来了又不见人?这是哪个贵人这般戏弄奴家呀?”
良辰差点被这白花花的浪涛给打得人仰马翻。
忙不迭后退,瞠目结舌地朝苏念惜指了指外间。
苏念惜一笑,道:“失礼,我不便露面,还请南栀姑娘上车。”
南栀眉角一挑——哦哟,竟是个小姑娘呢?
第401章 人不可貌相
“奴家南栀,见过贵人。”
进了马车,南栀便跪了下来,跟那没骨头的蛇妖似的,身子一歪,那又鼓又软的胸前差点又给良辰晃晕了。
她连忙转脸,深吸气。
南栀瞧见,‘噗嗤’笑开,转过脸,道:“贵人这位婢子还真是……”
话没说完,视线落在苏念惜的脸上,笑意僵住,半晌,摸了下自己的脸,有点儿不甘心地‘嘶’了一声。
苏念惜笑问:“不知我这婢子真是如何?”
南栀笑了笑,放下手,道:“知晓奴家这暗号的人可不多,不知贵人是?”
苏念惜的手指在小几上缓缓敲了两下后,道:“千眠香。”
南栀募地抬头,下一瞬,忽而出手如电,直朝苏念惜命门袭去!
却见苏念惜不躲不闪。
心下当即‘咯噔’一声,待要对应时已来不及,一旁方才还被她的身材惊得手足无措的小丫鬟陡然欺身而上,手上一柄短锏,若雷霆重击而下!
南栀脸色大变,仓促后退,撞到侧壁,抬眼,就见那小丫鬟双目嗜血,攥着短锏就朝她脑门上横劈!
若是砸中,她势必当场就会脑壳粉碎!
下意识抬手!
“良辰。”
轻软一声唤。
滔天的杀意顿时敛入浪下,那面色狰狞的小丫鬟一瞬便收了凶器,老老实实地跪坐在了自家主子旁边,瞧着又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
南栀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这才惊觉脖颈后一层黏腻冷汗!
看着面前靡颜腻理美若春露的贵女,倏而笑了起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贵人此番,是来要挟奴家?”
苏念惜笑着抬手,示意她在侧边坐下,伸手给她倒了一盏茶,也不说话,递到她跟前。
南栀看了眼,见苏念惜又抬了抬杯子,胆子也大,接过来,一口饮下,“多谢贵人赏赐……”
话音未落,神色骤变!
迅速看了眼手里空了的杯子,又震惊地看向苏念惜!
“这是?!”
“千眠香的解药。”苏念惜微微一笑,自己也拿了茶杯喝茶。
南栀死死捏着手里价值不菲的白玉杯盏,感受身体里那股流淌的清凉,湮灭了血脉里燃烧的浴火,让她长久被折磨的四肢百骸都得到了难以言喻的抚慰与安宁。
她长呼出一口气,将茶盏放下,看向苏念惜,“贵人既然带了暗号来,便是存着做生意的目的了。不知贵人想从南栀这里买什么?”
苏念惜抬眸,笑了笑,道:“我不找你,我找你的主子,春郎官。”
——故人赠我,江头春信,南枝向暖。
这是鬼市的暗号。
有光的地方必然就有阴暗处。连混迹西市的封三都不知晓,这京城繁华如织的遮盖下,藏着一间名叫‘春信楼’的鬼市。
在这里,只要人能拿出来的东西,都能作为交易的货物摆上台面。
上一世,沈默凌便是知晓了这‘春信楼’的存在,便设计让南栀中了千眠香,意图逼她供出身后那位春信楼老板春郎官的真正身份。
可惜,这个瞧着轻浮浪荡的妓娘,直到毒发后爆体而亡,都没有将那位春郎官招供出来。
沈默凌为此大怒,命人直接将南栀的尸体喂了狗。当时苏念惜才到摄政王府不久,亲眼见过南栀被啃噬过的尸体,吓得高烧多日,以致印象极其深刻。
千眠香乃是沈默凌独门迷药,苏念惜虽知解药却难有配方,如今要给太子根治蛊毒迫在眉睫,她只能行特殊之道。
前世的这个时候,南栀已经死了,也就说明,此时她身上早就中了千眠香。
方才一试,果然如此。
眼下就要看,她给的筹码,足不足够让南栀去为她引路了。
听到苏念惜提起‘春郎官’,南栀的脸色果然又变了几变,看过来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探究与怀疑。
又看了眼手中的杯盏,道:“贵人既知鬼市的暗号,那想必也知晓鬼市的规矩。”
苏念惜一笑,放下茶盏,看向南栀,“不巧,我当真不知。”
“……”
南栀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知?怎么还敢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
见到南栀的震惊,苏念惜笑出声来,又道:“我诚心要找春郎官做一笔生意,南栀娘子若能引荐,千眠香的解药,我自会奉上。”
南栀皱了皱眉,将茶杯也搁下,道:“并非奴家不帮贵人,只是,奴家在春信楼不过也就是个招揽生意的使女。鬼市入门要郎官发下的邀请牌,贵人拿不出春信楼的邀请牌,奴家若违规送您入楼,郎官降罪,奴家承受不起。”
苏念惜坦诚,她也索性说了实话。
果然没那么好见。
苏念惜指尖在小几上敲了敲,忽而道:“南栀娘子,我姓苏,家父乃是已故的护国公。”
一旁,良辰抬头看了她一眼。
“护国公?”南栀略琢磨后,猛地抬头,“你是平安郡主?!”
苏念惜一笑,“你将我的名号报于春郎官,若是他愿意见我,我可答应帮他办一件事儿。”
南栀犹豫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好,奴家会尽力一试。”
这回倒轮着苏念惜意外了,“本以为还需得费些口舌,不想南栀娘子竟这么快就答应了。”
南栀没想到,传闻中女菩萨一般的平安郡主竟是这么个容颜绝顶的小姑娘,更没想到这样高高在上的贵女,会是这么个爽快的性子。
在她面前没有半分的趾高气扬,请她做事也是客客气气地商量。
这样的态度,让她恍惚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她笑了笑,起身掀开车帘,顿了下,又回头,“虽……不关奴家什么事儿,不过,还是要谢谢郡主,救了玉真观那些娘子。”
良辰转头看过去。
就见她弯腰下了车,身前那两朵大波浪晃得人眼花缭乱。
她不解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朝苏念惜瞄去。
顿时不高兴地撅嘴,“为什么你们都有!偏我没有!”
“……”
苏念惜无奈,敲了下她的脑袋,将手里的瓶子递给她,“让人办事总不能叫人一点意思不表,这个药给南栀娘子送去。可解她一月痛楚。”
良辰接过,蹦下马车,刚要去追到了小楼门前的南栀。
不想,门里突然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个人来。
瞧见南栀,伸手指了指她。
南栀笑着迎上去,“官人这是吃醉了,奴家伺候您……”
“啪!”
那男人一巴掌扇在南栀的脸上,“小贱人,老子花银子叫你伺候,你跑去哪儿私会情郎了?!当老子好戏弄是不是!”
良辰眉头一皱,刚要过去,被方叔拉着,摇了摇头。
那边,南栀转回头时,却依旧是一副笑脸,扶着那男人道:“哪里有什么情郎?不过是出来吩咐马车,就这么一会子,郎君就等不得了么?”
男人的胳膊陷在了她的波涛里,猥琐一笑,狠抓了一把,直接将人搂过去,跌跌撞撞地又回了门里。
良辰站在车边脸色难看,见那小丫鬟还站在门边看他们。
走过去,将药递给她,转回来上了马车,跪坐下来后,不再说话。
马车行过矮墙旁,听到里头男人粗鲁肆意的笑声。
良辰垂下眼。
苏念惜看着她,侧过脸,撩开窗帘,看车外,平康坊的景。
绚烂靡丽,醉生梦死。
东宫。
温煦的灯火下,裴洛意缓缓睁开了眼。
第402章 醒来
“殿下!”
在旁守着的青影一见,立时高兴地唤了声,“您醒了。”
裴洛意五脏六腑几乎被毒发时的寒意冻碎,身体仿佛浸泡在刺骨的寒水里,痛得躯壳都在不停地抽搐。
可他也不过只是蹙了蹙眉,看了眼旁边点着的宫灯,哑着嗓子问:“我昏迷几日了?”
“您回宫已有八日了。”青影上前,问:“您感觉……”
“边儿去,挡着了。”被闻三五一把推开。
闻三五伸手,将扎在裴洛意头顶的金针拔下,看了眼上头乌青的针尖,皱了皱眉,又拔下另外几根。
每抽出一根,裴洛意就感觉身体里的寒意散去了几分,虽刺痛犹在,可四肢已没那么僵硬了。
看向闻三五,“这回又劳烦闻老了。”
“哼。”闻三五也不看他,只气哼哼地说道:“也不必这般客气,照着殿下这般不遵医嘱,想必无需再劳烦老夫几回了。”
他话说得不好听,可床边几个影卫都不敢反驳他。
玄影端来药,问:“闻老,是否要用药?”
闻三五点点头,待青影扶着裴洛意坐起来用了药后,将一枚素色海棠花的玉簪放在裴洛意手里,“这是你那未婚妻让我带给你的。”
未婚妻。
裴洛意抬眸,不等问,青影已说道:“前几日,圣人命赵德宁亲自去下了旨,并定了您与郡主的婚期在腊月初八。”
裴洛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腊月初八,那便是……”
“差不多两个月后。”
青影的话音刚落,就见裴洛意的脸色明显地冷沉了下去。
青影干咳一声。
玄影道:“殿下不必忧心,长公主派无双姑姑去国公府帮忙操持,如今并未出什么乱子。”
可裴洛意的神情却并未好转。
他看向手里的簪子,那精致素美的发簪上似乎还残留着小姑娘擦头发的花露气味,轻软又香甜,像她总是对自己露出的笑。
明明是两个人的婚事,却成了一场别有用心的算计与谋害。
本该由他顶起的压力与怀疑,如今,全压在了那个女孩儿小小的肩膀上。
他攥紧了簪子,看向闻三五,“闻老,可有让我尽快恢复的法子?”
玄影眉头一皱。
闻三五想了下,将剩下的那枚药丸倒了出来,道:“这个药,或能缓解殿下此时毒症。”
裴洛意伸手就要拿,却被闻三五按住了小臂。
“殿下听我说完。”他看向裴洛意,神色少有的凝重,“这药里头,加了毒药。”
青影一下瞪大眼,“闻老!”
却被玄影拐了下,只好闭口。
“我已经用其他法子试过了,这药以毒攻毒,能缓解殿下身上蛊毒之苦。只是,各人与药物适应不同,殿下的毒又是沉年累积,这药若吃了,到底是能缓解,还是加剧蛊毒,我不能断定。殿下还是斟酌后再看是否……”
没说完,裴洛意已拿过那药丸,看了眼后,送进了口中。
“……”
闻三五剩下的话卡在嗓子里,嘴角抽了抽,收回手,“成,当老夫白说这几句。”
看向玄影,“今夜先观察殿下的情况,若未发作得更厉害,明日还按着先前的方子继续熬药给殿下服用。”
青影疑惑,“要是没发作不就说明那药有效吗?为何不继续吃?”
“……”闻三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当那药是大街上捡的?这么好得来的?!”
说完,抖着胡子地走了。
青影缩了缩脑袋,小声嘀咕,“就多问一句嘛!”
玄影朝他横了一眼,将药碗放到一旁,转而看向裴洛意,“殿下,是否有何不适?”
裴洛意没说话,那药丸直接吞服并无甚滋味,只是,入喉之后,残留了一股香味在口齿中。
隐约有些……千眠香的气味。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簪子,问道:“这几日都发生了何事。”
青影立时道:“摄政王死后,三皇子果然被沈家拱了出来,如今正跟着内阁协理国事。纪澜升任弘文馆博士,协助三皇子理政。嗯,皇后娘娘来看过您一回。之后就是圣人下旨赐婚,宫里就没有其他的事儿了……”
“护国公府如何?”裴洛意问。
青影还没开口,玄影已说道:“明珠女学顺利开学,郡主为庆贺女学开学,定下两天后举办斗诗大会,并提出斗诗大会头彩获得者,能跟她一起参加下月圣人的千秋宴。”
裴洛意抬眼,指尖摩挲过簪子圆润的海棠花。
“千秋宴……”
他忽而想到了她的那位青梅竹马的宋琪哥哥。
默了两息后,又问:“曹仁那边可有消息?”
玄影又道:“说郡主就见过他一回,简单问了问林飞周的案子,之后便再未去过国公府。”
裴洛意神色微凝——他分明吩咐了曹仁全力配合苏念惜行事,缘何她没有用曹仁?
略一思忖后,再次问道:“这几日东宫无事?”
玄影青影对视一眼。
玄影道:“起先确实各种暗害下毒手段不断,可在您昏迷后不久,郡主便借着请圣人给女学牌匾题字的机会,求了旨意,来东宫看过您一回。”
裴洛意抬眼,那眼底的深色,是玄影从未见过。
“她做了什么?”
青影在旁边暗暗龇牙。
玄影道:“郡主打杀了一名藏在东宫的眼线。”
“眼线?”
玄影递上一枚月牙牌,“这是郡主在猎场抓获的禁军吐出的东西,宫中有一拨人,便是以此为信物,暗中联络。属下在东宫发现有三名宫人身上藏有此物,告知郡主后,郡主当即吩咐打杀了一人。”
裴洛意接过那月牙牌,翻到背面,看到其中的兰草,深眸微定。
片刻后,将月牙牌攥在手心里,低声问:“她打杀那眼线时,用的什么由头?”
其实不必玄影说,他都能猜到。
必然又一次,用她自己,做了靶子。
“伺候郡主不周,惹恼了郡主,被当场下令乱棍打死。”
玄影起先也不明白苏念惜为何敢这么正大光明地在东宫这般杀人,可之后瞧见那些烦不胜烦的暗算窥探一夜之间消失,才明白苏念惜这一招的真正用意。
她要太子安生养病,所以给自己背了个随意残害宫人的跋扈名声,就为了震慑各方心怀不轨之人。
他看向裴洛意,再次说道:“自打郡主杀了这个眼线后,东宫才真正安生下来。”
裴洛意没说话。
他竖起簪子,轻轻地转了转,心下知晓——不止如此。
她这一招,是为了让圣人知晓,她就是故意在东宫闹事,不满这婚事,‘不喜’他这太子。
好哄骗圣人,下旨赐婚。
她独自一人跪迎圣旨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愤怒?是难受?还是……欢喜?
她被赐婚给他这么一个满身枷锁又羸弱不堪之人,世人对她又会如何议论?
这段时日,他的小女孩儿,独自一人,又承担了什么?
将簪子收拢进掌心。
对玄影道:“明日一早让禁军禀报,就说孤醒了,意欲面圣自辩清白。”
“殿下!”青影急了,“您这才醒,好歹多休息两日!若是圣人知晓您醒了,说不准又会想出什么法子磋磨您呢!”
“要的便是他的不安好心。”裴洛意的话音里,渗出了点点寒意。
玄影插手,“是,属下明日就去。”
第403章 要你何用
翌日。
苏念惜正张着手臂让无双姑姑量尺寸,听到夏莲的话,惊讶转脸。
“太子醒了?又被圣人罚去大理寺监牢了?!”
夏莲点头,“小柱子得了消息就去大理寺找了曹大人,说圣人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既然醒了,就该早日配合大理寺调查,洗清杀人嫌疑,免得储君遭人诟病,于皇家颜面无益。所以,太子殿下就被送进大理寺监牢关起来了。”
苏念惜还没说话,无双已被气得手发抖,低骂了一声,“这天底下,怎会有这般薄情寡义的父亲!”
又转过脸擦眼泪。
苏念惜却笑了,递了块帕子给她,“姑姑不必忧心。这一出,说不准是殿下自己谋算。”
“什么?”无双惊愕抬头。
苏念惜拉着她在一边坐下,道:“若一直待在东宫,说不准就会一直这般沉沦下去。且在东宫禁足,与外间难以联络,也未尝是好。”
无双一听,果然停了泪水,“这么说,是殿下故意设计?”
苏念惜颔首,“我想着,殿下并非困于窘境而无动于衷之人,如此离开东宫才能施展开手脚,想必是殿下的计划。”
无双连连点头,“郡主说得不错,太子殿下打小就是个主意坚韧的。别看他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其实不过都是为了大局强自委屈自己罢了。您不知晓,有一年,圣人跟皇后娘娘闹脾气,跑到浮云寺,拿他一个孩子撒气,大夏天的罚他在日头里晒,直晒得中暑昏倒,又加旧病复发才松口让他回去歇着。那一回,差点没挺过来……”
无双说着又哽咽落泪,“偏他受了这样的罪,可为了不叫皇后娘娘为了他跟圣人置气,还硬是不许宫人去说。唉,可怜的殿下……”
苏念惜嘴角依旧弯着,可若是仔细瞧,能发现她的眼瞳深处已一片戾气翻涌。
在无双抬头时,又朝她笑道:“姑姑,今儿个府里的事,您先缓一缓吧!”
无双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果然,随后听苏念惜道:“我准备些吃食和用物,您用长公主殿下的名义,去探望太子殿下吧?”
无双本想说,长公主必然也会准备的,可看着苏念惜对太子殿下这般上心,哪有不答应的。
忙擦干眼泪,道:“是,正该如此。那您给殿下准备些衣物,奴婢去厨房瞧瞧?”
“好,劳烦姑姑。”苏念惜笑着将她送出门外。
转过身来,一巴掌拍在身旁的高几上,急促地呼出一口气来,满脸的怒色压也压不住!
“郡主!”
夏莲忙扶住她,小声轻唤,“您怎么了?”
苏念惜咬住牙关,鼻腔中哼出一声冷笑。
“我起先还不愿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位,不想她还真的能做得出……”
夏莲没听明白,“郡主说的何人?”
苏念惜闭了闭眼,扶着夏莲的手走回去,道:“储君之位越受非议,她的中宫之位便能越稳固。”
夏莲一惊,愕然朝她看去。
“圣人将怒气撒在太子身上,她就不会被迁怒,看来这是她一贯的手段。”苏念惜在软椅上坐下,饮了一口凉茶,才慢慢地压下了胸腔里燃起的怒火,“我就说,堂堂中宫,怎可能天真无邪到那般地步。拿自己的骨肉做手段,这种歹毒心思,才是真正后宫之主啊!”
夏莲脸色也难看,拿着扇子给她扇了扇,“您别生气,说不准皇后娘娘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苏念惜将茶碗一放,气笑了,“太子才醒,圣人便立时将人罚进了大理寺,这其中少不了莲花宫那位的枕头风以及各方的推波助澜。若中宫娘娘这时候哪怕求一句,凭着圣人对她的看重,以及那面子上的父子情,也能让太子在东宫歇息几日再行审问。”
“可你看太子身畔,有一个人维护过他半句吗?”
夏莲沉默下来,长公主心疾发作许久不出长乐府。而郡主此时还要保持对东宫的‘厌恶’之态以免圣人猜忌。眼下确实唯有皇后娘娘才能保护太子。
可她……
看向苏念惜,轻声道:“好在太子殿下已醒了,您也能放心了。”
苏念惜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点头,“看来闻老的药确实有用。”
想到那个泡在浴桶中人事不知的可怜仙儿,她抿了下唇,再次起身,吩咐起来。
“阿爹还有些年轻时候的衣裳收在柜子里,你去莲香园那边找一找。”
“如今天气早晚生寒,再准备些厚的褥子,还有手炉,对了,开我的库房,把前段时间铺子送来的三百年人参掐几个须子,不,整棵送去,再去阿爹的地窖开一坛酒……罢了,殿下不一定能喝烈酒,取一些果子酒……”
夏莲见她脸色恢复如常,松了口气,笑着应下,一通忙活。
而此时的大理寺衙门。
高卢一脸威严地送走了押送太子的禁军统领后,转过身,就径直来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门前。
站在门口的青影一见他,笑嘻嘻地推开房门。
“咳咳。”
高卢一走进去,就瞧见了这位面色惨白看着随时都能原地升仙的太子殿下正一边咳嗽,一边翻阅着桌上的卷宗,听着曹仁讲话。
“所以,林家当年……”
“嘎吱。”
曹仁扭头,插手行礼,“大人。”
高卢摆摆手,走到桌边,也行了一礼后,拧着眉道:“殿下,不是臣说您,您也太勉强自个儿了。臣可听闻老说了,您还没康复呢,就这么强行出宫,这要是一个不好,在臣这儿有个什么,臣可……”
“你可就要加官进爵了。”裴洛意淡淡道。
高卢一噎,眼皮子跳了跳,“又开臣的玩笑。”转过脸,见曹仁忍笑,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你还有心思快活!林飞周你到底查得怎么样了!”
曹仁立马板着个脸,道:“林家过往都查过了,真没查出这人有什么特别。”
高卢伸手点他,“我要你有何用!”
“……”曹仁现在一个人顶了大理寺大半的事儿,胆儿也肥了,觑着高卢,道:“那臣辞官?”
“你个臭小子!你找死是吧!”高卢气得要揍他。
裴洛意摇摇头,接过玄影端来的茶,喝了一口,咽下口中的甜腥味,又指了指卷宗上的一页,道:“林飞周常去的这间红楼,可查过?”
曹仁一看,点了点头,“属下查过,这是平康坊中曲的一间烟柳处,里头有个名叫南栀的妓娘,以前是北曲天香阁的花魁,后专门开了院子在那儿接客。如林飞周这样身份的客人不少,并无甚不妥之处。”
裴洛意握住念珠,正要说话。
外间青影道:“殿下,无双姑姑来探望。”
第404章 心意
无双进了后院时,瞧见这位置心下还觉得高兴——至少太子殿下没被安排在那阴冷潮湿的牢房中受罪。
谁知,一进厢房,看到坐在桌边脸白得跟纸似的太子殿下,当即就落了泪。
“大郎君!”
她哭着俯身行礼,被青影连忙扶起来。
“咳咳。”裴洛意朝她微笑,“你怎么来了?”
无双立时说道:“奴婢是奉郡主之命来看望殿下。”说着,朝后招了招手。
小柱子和另外一人,拎着大包小包走进来,当头拜下。
“殿下,这是郡主亲自给您准备的,就担心您在这儿受苦。瞧,这是郡主自己都没舍得吃的人参,整棵都拿来给您了。还有这个,是郡主自己酿制的果子酒,说您喝了能暖身,全让奴才拿着。”
小柱子见过裴洛意好几回了,没有那么害怕,又急着给苏念惜表心意,嘀嘀咕咕说个没完。
若是往日,玄影早已呵斥。
偏生今儿个,他就跟木头人似的,抱着短刀站在旁边,一声没吭。
无双也笑,将东西拿到桌上,一一解开。
青影凑过去,好奇地问:“这什么果子酒?闻着很香啊!”
“青梅酒。”小柱子小心地抱在怀里,不给青影碰,“郡主给太子殿下准备的。”
“……”青影嘴角抽了抽,翻了个白眼,“切!”
小柱子有点怕地往后挪了挪,就听坐在桌边的太子殿下问:“平安一切可好?”
小柱子立时大了胆子,连忙恭声道:“回太子殿下的话,郡主一切安好。近日为着女学和斗诗大会的事儿,有些忙碌。还担心着殿下的身子,总是让奴才去皇城外打听。如今见着殿下安康,郡主必然是极欢喜的。”
“这孩子,真是口齿伶俐。”无双笑起来,将一个食盒单独放到裴洛意跟前,道:“这是郡主吩咐准备的药膳,您先吃着。后头小柱子每日会给您送。”
高卢在旁小声提醒,“大理寺有伙食。”
无双一笑,“从前便知晓大理寺的饭食是极好的,只是这到底是郡主的心意嘛!还请高大人宽容一二。”
高卢笑起来。
小柱子瞄了无双姑姑一眼,暗暗将这句话放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几遍。
裴洛意接过碗,便注意到上头是并蒂连理的花纹,微微一顿。
无双笑道:“这不,府里在准备婚事了,器具一应都换了花色。您瞧瞧可喜欢?若是不喜欢,奴婢回头去跟郡主商量,再换别的。”
裴洛意垂眸,接过勺子,道:“平安喜欢就好。”
小柱子立马大大咧嘴。
无双也笑着摇摇头,又道:“圣人定的婚期急,一应操办虽忙碌却也没多大问题。只是有一桩,奴婢今儿个来,正好也问问殿下您的主意。”
裴洛意抬眸看她。
“郡主身无高堂,又无兄弟姊妹,大婚那日,只怕……无人送亲。”无双姑姑的声音低了几分。
后头小柱子脸色一暗。
裴洛意放下了碗,沉吟两息后,道:“孤知晓了,此事孤来办。”
他没说怎么办,可无双姑姑却知晓这事儿太子必定能办妥。
一块石头放下,让另一个国公府家丁拎着褥子,便去了里间铺床。
裴洛意朝旁看了眼,高卢咳嗽一声,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陪殿下了。”顺手薅了曹仁的衣领子,将人一道拽走了。
小柱子躬了躬身。
裴洛意握住念珠,问:“平安的伤恢复得如何了?”
小柱子立马笑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前阵子确实痛得厉害,到哪儿都得良辰姑娘背着。这两日已能走两步了,可瞧着还是不大利落。”
顿了下,小心地觑了眼裴洛意,又道:“原本郡主该卧床静养,可自打夏猎回来,就一直不得闲,东奔西走,所以这伤总是不能好。奴才听小菊说,夏莲姐姐每夜都要给郡主推拿腰部许久呢。”
他这是故意给他家主子博怜惜呢。
青影失笑,偷摸拽了个小包裹,打开一看,全是零嘴儿,偷拿一个刚放进嘴里,不想扭头就对上裴洛意的眼睛。
分明那目光淡淡的,可青影就是莫名后背一寒。
干咳一声,又把小包裹塞了回去。
老实站回去,被玄影横了一眼。
“这几日女学如何?”裴洛意将那小包裹拿到手边,问道。
“……”青影咽了口口水。
小柱子道:“女学那边这些日子来报名的人可多啦,不过郡主说,头一批只收二十个学生,还要经过筛选才能入学。现在封娘子她们都在忙活这个事儿。”
“二十。”
裴洛意捻动念珠,想了想,对青影道:“去跟孙恩说一声,让他派人去女学门口守着。”
玄影应下。
小柱子没明白,却也不敢问,又道:“殿下,明儿个有斗诗大会,您去吗?”
裴洛意还没开口。
青影道:“你这小子,傻了不成?太子殿下如今怎好随意走动?”
小柱子这才回过神来,猛地一拍脑袋,跪下了,“奴才糊涂了,请殿下恕罪。”
裴洛意摇摇头,让他起身,又问了些护国公府的事儿后,无双走了出来。
因着不好待太久让人怀疑,说了几句话后,便领着小柱子几个离开。
房门一合上。
“咳咳!”
裴洛意忽而以帕子捂住口,咳出了血水。
“殿下!”青影忙去拿药。
玄影以内力为他压制心脉寒意,他摆摆手,道:“女学那边风头太盛,明日斗诗大会只怕不会太平。吩咐朱影带上紫影,明日去护着平安。”
“是。”
玄影知晓他方才是故意一直压着咳声,不让小柱子瞧见,以免苏念惜担心。
扶着他道:“殿下,先歇一歇吧。”
裴洛意颔首,看了眼桌上的各种包裹,走到内室,躺在床上,便闻到了那小姑娘的身上常有的清莲香味。
缓缓闭上眼,仿佛是那小姑娘就在身边。
他转过身,将鼻尖凑近被褥,轻轻地吸了口气。
深宫挣扎这么多年,他早已对生死情念毫无在意,旁人不察,只当他是四大皆空的佛子。
唯有他自己知晓,他活着,不过枯木,是行尸走肉的一具傀儡罢了。
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一直在肉体的折磨与灵魂的麻木中死去,直到,再次遇见这个曾经会抱着他的腿撒娇任性的小姑娘。
她褪去了天真懵懂的眼,披上了恶毒狡诈的画皮,在他面前,做尽狠毒残忍之事。
可他,却还是看出了,她小心翼翼地抱着的那颗心依旧柔软善良。
藏在画皮下的灵魂依旧胆小瑟缩,可在面对重重险境时,她却从无退缩,踩着荆棘,一步一步地往前去。
一路走,还一路捡,捡起这个痛苦求生,拉起那个痛苦挣扎。
甚至连他,都被她拽出了那无悲无喜的绝望深渊,随着她一起,朝那漫天金光泼洒处,奋力攀爬。
她从不知晓,她其实,是他的救赎啊!
“念念……”
唇齿中吐出低低轻喃,是这位无情无欲的佛,难抑克制的思念。
“殿下,殿下?”
梦中,忽有那刻骨相思之人含笑的轻唤。
第405章 让我最欢喜
紧闭的长睫微微颤动。
“殿下?”苏念惜伏在床边,伸手,戏弄般地挑了挑那鸦翅般的睫羽。
还要再拨动时,作怪的手指忽而被抓住。
她微微瞪眼,抬脸,就瞧见原本闭合的双目已然睁开,墨瞳如夜,灯火洒落,似那漫天星辰,在一瞬璀璨光华。
“殿下。”苏念惜一下就笑了,扑过去,吐着气音问:“您醒啦?”
“念……念?”
裴洛意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可胸前传来的重量却真真切切地告诉他。
——是真的。
——他思念的小姑娘,真的从梦里钻了出来。
攥着柔软的手指募地收紧。
苏念惜‘唔’了一声,瞥了眼,另一手在他胸前轻拍了下,“痛,殿下!”
裴洛意却并未松手,生怕她跑了似地坐了起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她片刻,再次问道:“念念?”
“噗嗤。”苏念惜失笑,忽而挤鼻子弄眼做了个鬼脸,故意粗着嗓子道:“我不是念念!我是女鬼!来吃太子殿下的女……唔!”
唇被吻住。
“!”
苏念惜眼瞳一缩,被攥着的手指募地一颤。
下一刻,就被另一只大手揽着腰,直接带进了檀意与清莲香味萦绕的宽阔怀抱里。
灯火如花,于夜色中静谧绽放。
亲吻声似这初秋轻软的风,轻微,又温柔,带着深重却又不为人知的悸动。
在漫长的情念滋润与孕育后,那棵长在裴洛意心间凡尘之树,终于盛开了姹紫嫣红的情爱之花。
九霄云端上的红鸾振翅而落,栖息于满枝的七情六欲间。
“殿下,痛。”
苏念惜一声轻哼,让裴洛意对爱意迫不及待的汲取暂缓下来,他掀开眼帘,看着怀里面覆飞霞的女孩儿,须臾后,再次低头,亲吻上去。
仿佛灵魂一同被缠绵,苏念惜的指尖都在发麻,她看了眼近在咫尺的谪仙贪恋红尘的烟色靡颜,弯了弯唇角,闭上眼,任由他索取。
夜风拂过,大理寺的长廊下,悬挂的灯笼随着月华轻轻摇曳。
“念念。”
呢喃的轻唤落在耳畔。
苏念惜从几乎窒息的索求中揪住了一缕清新空气,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想还没稳下心神,耳道又被如此酥声重击。
顿时半个身子都麻了。
无奈抬眼,看向面白如瓷的太子殿下,好笑地问:“殿下故意的?”
裴洛意垂着眸,脆弱中又透出几分无辜,只轻轻地用额头在苏念惜的肩侧蹭了蹭,哑着嗓子问:“嗯?念念说的何意?”
“……”
苏念惜本就爱他那一把嗓子,被他这般一勾,差点三魂六魄都跟着飞了。
有些恼火地拍了下他,“殿下!”
裴洛意没动,嘴角微翘,双手伸出,将她揽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叫你受委屈了。”
苏念惜一滞,随即笑着环住他的腰,故意问:“嗯?殿下说的何意啊?”
裴洛意无声轻笑,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赐婚的旨意,本该我亲自送到你手里,是我无用,叫你一个受了这许多苦。”
无用?
若非为了她,一直蛰伏无虞的他哪里会落到如今这般被圣人忌惮恨不能立时除之的地步?
苏念惜笑着摇了摇头,“反正现在所有人都知晓我是您的未婚妻啦!”
她不曾顺势倾诉自己这些时日所行之路的步步带血,只朝他露出这样轻盈又温软的笑。
裴洛意抬手,指尖擦过她漂亮的眉眼,最后在她脸颊处停下,轻轻地戳了下。
“?”苏念惜眨眼。
裴洛意低声道:“瘦了些。”
苏念惜顿时笑开,“真的嘛?那太好了!我还怕先前太胖了,穿嫁衣不好看呢!”
她的笑容里,没有半点辛酸苦楚。
裴洛意寒封的心头却涌起了无尽的怜惜,单手捧着她的脸,道:“念念,我说过,不必在我面前这般……委屈自己。”
苏念惜失笑,抬手覆住他的手背,软着嗓子问:“谁告诉您我受委屈啦?”
裴洛意看她。
苏念惜摇摇头,拉下他的手指捏了捏,“比起那场噩梦里经受的一切,眼前的每一日,对我来说,都很好。尤其是……”
她看向裴洛意,“要嫁给殿下这件事,让我最欢喜。”
裴洛意长睫微颤,看着苏念惜的眼,能够清晰地看见那美丽的琉璃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然而,那面容之下,除了欢喜,并无……情深。
心湖内花枝招展的树上,盘卧垂首的红鸾发出低低的悲鸣。
他顿了顿,回握住苏念惜的手指,道:“可我心里有憾。”
苏念惜没想到这位冷冷清清的太子殿下能说出这样倾诉衷肠的话来,笑着抬眸,“那怎么办呢?圣旨都下完啦,咱们现在外人面前,还得做一对怨偶呢!”
裴洛意垂眸,“是我无能……”
“殿下!”苏念惜撅起了嘴,“又说这样的话!我生气了哦!”
裴洛意抬眼。
苏念惜抽出手,竖起一根指尖,戳了戳裴洛意的肩膀,“此番殿下任由圣人下旨羁押,以退为进,一来,逼着一直隐在暗中翻弄风云的势力露出马尾。二来,让那些早就暗中蠢蠢欲动之势按捺不住。三来,更是为了避开风头,让你我婚事能顺利推进。”
她抬眼看向裴洛意,“殿下,夏猎一场局,本就是以您自己为饵,将所有魑魅魍魉引出原形。若是我,我做不到对自己这么狠,更布置不了这样的棋盘。您还要说自己无用?”
看似东宫落入颓势,实则裴洛意探入静波底下的手,早已搅弄朝堂暗潮汹涌。
如今,每一方漏了头的势力都陷进了这深漩之中,不能轻举妄动。
这般纵横捭阖的能力,根本就是掌控乾坤的主宰,他怎么还敢说自己无能?
“念念何时猜到的?”裴洛意又一次握住她的指尖。
苏念惜撇撇嘴,“殿下自幼便中毒,自个儿的身体应当比任何人都知晓。明知强行运转内力会有何状况,却还这般勉强自己,分明就是算计好要昏迷。”
又故意拿眼横他,“谋定好了,却不告诉我,是不相信我嘛?”
裴洛意却垂眸,捏着她的手指没说话。
苏念惜眨眨眼,忽而瞪大眼眶,“真的不相信我……”
“念念是何时猜到……她,只将我做博圣人宠爱的物件儿?”
第406章 我在意,殿下
苏念惜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绝口不提自己在外遇到什么困难,就是不想让他察觉自己心底一直缠绕不去的那股恨意。
方才看到躺在床上支离破碎的太子殿下时,她真的有一瞬间,想冲去皇宫,将那些所有欺负了他的人全都杀了。
可她没这个能耐。
她只能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像个卑微的恶鬼,愤怒地诅咒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
然而,这些诅咒又毫无用处。
不能解恨,也不能让裴洛意好转回来。
所以她不曾去撕开那粉饰的美好,不愿叫裴洛意跟她一起变成阴险丑陋的小人。
可他却自己掀开了这道狰狞的疤痕。
苏念惜往后退了几分,认真地看着他的神情,想了想,说道:“第一次见的时候。”
裴洛意有些意外。
苏念惜说道:“第一次您将我带回东宫,她对我的态度太亲热了。便是民间的妇人,知晓这是自家孩儿的心上人,也没有她这般的。更何况她可是中宫皇后娘娘,一国之母,何等的尊贵?缘何会对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之人这般亲近?”
她一边说着,便瞧见裴洛意的眼神暗了下去,抬手摸了摸裴洛意的眼角,发现没有湿润。
刚想收回,手指被握住。
她抿了下唇,再次说道:“那场噩梦里,我在沈默凌身边见过许多不同的人,明白了一个道理,站在权利顶峰之人,绝不可能是天真无邪者。所有的面具皆是伪装,掌握权利越久之人,心思便越……”
她看着裴洛意,没说完最后‘狠毒’两个字。
圣人的后宫,虽然莲蕊真人独享圣宠多年,可是毫无实权。沈贵妃悦嫔等看似在宫中嚣张跋扈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可中宫的地位,却是从圣人登上大宝那一天便从未动摇过。
便是前世,天坛那一乱,中宫之尊被诋毁成那般,圣人也不曾废过皇后。
种种想来,那位皇后娘娘,缘何能稳坐中宫这许多年呢?
她看向裴洛意,再次说道:“起初我也不懂,后宫佳丽三千,天真烂漫的嫔妃定然不少,缘何并无母族支撑的皇后娘娘能是这般性子?直到后来瞧见殿下屡屡受伤,被罚,落入种种险境中,我才明白……”
她声音微低,“她做娇花,殿下才会努力撑起自己的臂膀,去保护她。而圣人的所有猜忌怀疑愤怒,便会……转向殿下。”
她抬起头,可裴洛意却垂下了眼。
苏念惜咬住下唇,暗道——到底是母子,说得太过了吗?
心下转了转,还想再说些什么时。
却听裴洛意低缓开口:“第一次我想保护她时,大约是我两三岁的年纪。”
苏念惜心头微提,静静地看向面前琅色飘渺,似乎随时都要羽化而去的太子殿下,反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年月太久,我已不大记得清到底是为何事了。只记得,圣人在凤宁宫打砸了许多东西,阿娘哭得厉害,我跑过去推了圣人一把,被圣人扇了一耳光。”
苏念惜募地抬眼!
裴洛意察觉到她情绪的波澜,没有抬眸,却弯了下唇,安抚地以拇指摸了摸她的指背,继而说道。
“阿娘抱着我,不许圣人打我,让圣人罚她。可越是如此,圣人便对我越气恼,不久后,就让我搬入了东宫。阿娘为了护我,总是去求圣人,反得了更多的圣宠。”
苏念惜皱起了眉。
“那时年幼,我便想着,如此也好。圣人厌弃我,便不会再厌弃阿娘。直到八岁那年,第一次毒发,几乎丧命。”
这段过往,苏念惜曾听闻过,当时未什么。
然而此时从裴洛意这平缓清冷的口中再次听说,她的心几乎都要被撕碎了。
搬去东宫的时候才多大?三岁?四岁?旁的孩子还在父母怀中撒娇痴缠要糖吃,可他却在努力伸出自己弱小的臂膀,想去保护他的阿娘。
为了让自己的娘亲能快乐,年幼的他,独自在那清冷空荡黑暗充斥无数算计毒害的宫殿中,吞下所有的恐惧与无助。
苏念惜的眼泪几乎都要下来了。
她强忍着,死死攥住裴洛意的手指。
裴洛意感受到,朝她用力到微微发颤的手上看了眼,又安抚地摩擦了几下,再次说道。
“毒发后,阿娘日夜难寐,一直守在我的床榻前,直到两年后查出我是被人下了毒。便立时请了当时负责护卫东宫的金吾卫指挥使,也就是你爹,帮忙遮掩,以我中了寒毒需要出宫调养为由,将我送去了浮云寺。”
这一住,便是七年。
三年前,这位传闻中弱不禁风、高冷出尘的修佛太子,才在皇后的寿宴上,重新回宫。
这七年又经历了些什么,裴洛意没有再提。
因为。
有泪珠,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一直垂着的眼帘终于掀开。
他看到苏念惜眼中盈满的珠露。
静冷的神色终于露出破绽,眼下陡然血丝蔓延,又要转开视线,却被苏念惜捧住了脸。
她没说话,只看着他。
他也没说话,只垂着眸。
静谧的厢房内,唯有床头的灯罩内,火烛燃烧的声音撕扯着这千疮百孔的回忆。
“念念。”
垂眸的裴洛意终于缓缓开口,“都过去了,我并不在意了。”
“可我在意。”
苏念惜说出的声音哽咽苦涩,她噙着泪,道:“我在意,殿下。”
你吃过的苦,受过的伤,得不到爱意,生不如死地活着,这些,我都在意。
这些言语她不曾表露出口,可裴洛意却听了出来。
他再一次抬起眼,对上小女孩儿满是疼惜的眼,良久,低声问:“所以,念念,你愿意,给我,你的……爱吗?”
苏念惜眼下微颤,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扑过去,抱住了裴洛意,伏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
“殿下,你想要的,念念都给你。”
那话语如此郑重,裴洛意看不见她此时的眼神,却愿意相信。
她真的会爱他,会给他所有他想要的。
然后,这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许久的无助之人,也伸出手,抱住了他的光。
第407章 是否满意小生的伺候?
“哎?郡主进去多久啦?”
后院的长廊台阶上,青影一边薅着旁边一棵树的叶子,一边问身旁托着下巴看天上星子的良辰。
良辰摇摇头,却问:“你瞅那颗星星像不像小鱼干?我想吃小鱼干了,你带吃的没有?”
“……”
青影默默地坐得离她远了些,也抬头瞅了瞅,道:“今儿一早让无双姑姑先来,是故意遮人耳目的对吧?”
良辰摸了摸袖子,掏出个油纸包,没搭腔。
青影瞄了眼,又道:“不少人都知晓无双姑姑在郡主府操办婚事,她虽打着长公主的名义来,可保不准有人猜测是郡主安排。然而,就算来探望,却不安排心腹前来,摆明了是敷衍。如此,就能让圣人知晓,郡主对太子殿下,不过面子上关心,继而放下猜忌,对吧?”
良辰从油纸包里翻出一颗琉璃糖,塞进嘴里,道:“你也不傻呀。”
“……”青影伸手,“给我一颗。玄影告诉我的。”
得了一颗糖,塞进嘴里,发现是桃子味儿的,高兴地弯了眼,又道:“玄影还说,圣人疑心重,这样才能最好的保全东宫。郡主每一步都行得小心翼翼,十分辛苦。”
良辰收起油纸包,又托起下巴,继续看星星。
青影说了半天,只得了一句‘傻子’,嘴角抽了抽,索性也不唠叨了,往后仰身,以双肘撑着,抬脸看漫天的繁星。
不想,房顶上,玄影默默地捂住耳朵,翻到另外一边去了。
厢房内。
苏念惜趴在床上,正低低申银。
“嗯,就是这里,舒服,再用点儿力,啊对对对,唔,好痛。”
太子殿下坐在她身侧,含笑轻轻揉搓着她的腰部,“这里吗?这样可行?要不要轻一点儿?我用力了。”
到底是男子力道,加之太子殿下虽中毒体弱,却常年习武,用的力道恰如其分,一通推拿下来,苏念惜舒服得脚指头都软了。
趴在软枕上,眯着眼,懒散得活脱脱一只狸猫儿。
看得裴洛意满目是笑,难得有闲趣地玩笑了一句,“客官,是否满意小生的伺候?”
“嗯?”
苏念惜回过头,片刻后反应过来,哈哈笑起,一个劲点头,“满意满意!有赏!”
裴洛意含笑看她,“有何赏赐?”
苏念惜爬起来,对着他的脸就啃了一口。
裴洛意低笑出声,环住了她的腰。
苏念惜扭,不给他抱。
裴洛意笑着摇摇头,看她鲜活明媚的模样,扶她起身,在桌边坐了下来,道:“我听说女学头一批学生,你只准备招二十人?”
苏念惜点头,“嗯,女学刚刚开办,各处都不算完备,教书的先生也少,总要一步一步来。”
裴洛意给她倒了一杯清茶,道:“思虑周全。”
苏念惜刚端起茶杯,就察觉了不对,抬头:“有何不妥吗?”
裴洛意在她身旁坐下,道:“只怕世人不会如此以为。”
苏念惜脸上的笑意消失,放下茶盏,微微蹙眉。
裴洛意看着她,道:“平民女学,迎的是普罗大众家中没有能力读书的女子,这样的人家何其多?如今这女子学院还有圣人亲笔题下牌匾。一旦入学,便极大可能借明珠女学的招牌跨入贵门,可想而知,想要入学之人有多少。”
苏念惜没说话,黛眉却皱得更紧了。
裴洛意继续说道:“你若宣布只招二十人,那些想入学却不得进之人,会如何以为?”
苏念惜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点,“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攻讦女学,要么能将自家孩儿收进去,要么,就将女学毁了,谁也别想捞着这好处。”
一点就通的聪明。
裴洛意颔首,“明珠女学本是功在千秋之事,更是为世间女子博了一条出路,于南景将来更是好处绵延。然而,对于那些只看到自身利益之人来说,你不招生,便是沽名钓誉。”
苏念惜点了点头,“他们会骂我挂羊头卖狗肉,会说明珠女学只不过是我用来搏名声的玩意儿罢了,甚至会说,那些女娘不过也是我为了能嫁东宫而随意摆弄的奴才。”
顿了下,又道:“再加上早就对女学觊觎之人若是看到这么好的机会,只怕会在背后推波助澜,到时,说不准女学会被人鸠占鹊巢,甚至连我,也会满身污名。”
虽她面色寻常,可裴洛意却心疼她将人心卑劣看得太透。
再次握住她的手指,道:“所以,你要如何应对?”
他看出了问题,却没有高高在上地给她指点。
苏念惜想了想,道:“扩招是不可能的,明珠女学若要长久发展,必须徐徐图之。我原本想着,以筛选的方式入学。可经殿下方才提点,才想到,这般择生的方式并不能服众。”
裴洛意再次发现了这小姑娘的睿智。
在发现问题时,从不一味抱怨不满,而是立时去想办法解决。
迎难而上的勇气,便是他,也不常有。
点了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苏念惜继而道:“能入学者,自然皆大欢喜。不能入学者,不知女学择生条件,必然质疑。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自己来选学生!”
裴洛意抬眸看她,“如何说?”
苏念惜方才也不过灵光一现,琢磨了一番后,说道:“明珠女学要选的是真正有好学之心却又因着种种外事不能入学的女子。首先,设置报名只有那一日,过时不候。其次,所有报名成功的女子,我会让她们每人公开回答一个由其他女学生提出的问题。最后,让她们自己选出一个除了自己以外,可以入学之人的名字。得票最高的前二十名,可入学。”
裴洛意静深的瞳眸里泛出光彩,随即又问:“若有人拉帮结派呢?”
苏念惜摇头,“规则我会在当日公布,且每年都换新的报名方式。”
最开始提及不过初初构思,眼下一条一条说出来,倒真的觉得可行。
她看向裴洛意,“殿下以为如何?”
裴洛意轻笑,赞赏地点了点头,“很好。只是,若其他女学生为彰显自己故意刁难答题者,要如何?”
苏念惜笑,“那便看答题者的应对之力了。面对刁难便轻易退缩放弃,如此,将来便是读成了书,多半也是一个只识字的傻子罢了。”
她话语不太客气,裴洛意却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第一批女学生,是明珠女学的基石,她要的,不仅仅是平民女子,而是那些纵使在困境中,依旧坚韧不拔地朝上生长的顽强生命。
这些人,将会托着这所女学,成为这世间女子目野中无极的火芒。
他笑着拍了拍苏念惜的手,“是我多虑了。念念已考虑得十分周全。”
第408章 网
苏念惜被夸,笑了起来,端起茶盏。
外间,青影敲了敲房门,道:“殿下,郡主,到宵禁的时间了。”
下月千秋宴,京城各坊市开始宵禁,巡逻也比往日森严。
苏念惜放下茶盏,又想起一事,“对了,殿下,今年千秋宴,塔塔族应该会来一位皇子。”
裴洛意募地抬眼,已明白苏念惜缘何能知晓,问道:“特意提及,是梦中发生过何事?”
前世牵扯苏念惜的许多事儿已经改变轨迹,也不知这千秋宴上的来访使者会不会有所变化。
抿了下唇,道:“来的是谁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那位皇子,求娶了寿阳公主。”
裴洛意的眼神骤然冷沉。
苏念惜又道:“他们带了武力极强的勇士,提出武比。其中一个力大无穷的勇士,直接连挫南景武将三人,拿下了胜局。所以,夏猎后,我将楚将军父子留在了京中。”
楚巍一家武力非同小可,楚元更是天生神力,对上塔塔族勇士,未尝会输。
裴洛意没说话,只看着苏念惜,抬手,摸上她的眉眼。
这些,本来都是他该做的,可他的女孩儿,却伸出柔弱的双臂,替他挡住了这将要扑面而来的凶险。
苏念惜痒得缩了下,“殿下?”
裴洛意的指尖停在她的鬓角,替她理了理碎发,道:“我知晓了。”
“嗯。”苏念惜站起身,揉了揉眼睛,“那我就回了。”
裴洛意也起身,瞧见她红通通的眼睛,知晓她明日还要出席那斗诗大会,便道:“我已吩咐朱影紫影明日护卫你左右,务必谨慎行事。”
“嗯。”苏念惜笑,正要走时,忽而又转过头来。
裴洛意只当这小姑娘又要做什么坏,微微垂首,静等她抱来。
不想胸前却被拍了下。
讶异垂眸。
苏念惜鼓起腮帮子,“方才被殿下岔过去了,差点给忘了!您这回以退为进,如此自伤,缘何没告诉我?”
裴洛意一顿,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惦记着。
笑了下,道:“只是怕你担心……”
“少拿话来糊弄我。”苏念惜撇嘴,却也懒得再追问已发生过的事儿,戳了戳裴洛意的肩头,“我只告诉殿下,若您真有个如何,我可不止能嫁您一个人呢!”
说完,也不看裴洛意什么反应,扭头出了厢房。
屋外的风拂到裴洛意的鼻息里,夹杂着秋夜的寒瑟。分明白日里还是那番明媚昭昭,一入了黑暗,从骨头缝里透出的淡凉,便怎么藏也藏不住。
裴洛意转过身,看桌上剩下的半盏清茶,温煦的目光渐渐凝寒。
“嫁旁人吗?”他的指尖摩挲过杯沿,低声道:“你没有机会了,念念。”
——为何不告诉她?
四大皆空的佛,撕开袈裟,也不过就是个满心贪婪的鬼。
不择手段地想要博取她的怜疼,她的爱护,她的心,她的……爱。
她以为他是多么冰清玉洁的谪仙吗?
可长于泥沼里的他,怎么可能会是清莲?
他的骨血里,本就丑陋,恶劣,腐烂不堪啊!
他知晓,她不懂情爱。
所以,他便做出这张以身为饵的网,扮着她以为的可怜模样,诱哄着她掉下来,让她,再无逃路。
“念念……”
他的指尖,停在了杯沿那一抹淡淡的水渍处。
……
外间的马车里。
苏念惜闭上眼,靠在了良辰的怀里。
良辰只以为她睡着了,拿了薄毯给她盖上,不想就听她问:“良辰,皇后娘娘这些年缘何不给太子殿下立妃?”
良辰一愣,不解低头,“您问这个做什么?”
苏念惜拉了拉薄毯,道:“有些好奇。”
良辰捏着下巴,道:“也并非没提过,只是太子殿下一直不愿意。皇后娘娘便作罢了。”
顿了下,又看向苏念惜,“皇后娘娘一直很疼惜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愿意,皇后娘娘定然是不会勉强的。所以,您别担心,只要太子殿下应了您,皇后娘娘必然也是极喜欢您的。”
“嗯……”
苏念惜嘲讽地扯了下嘴角——疼惜太子殿下?
她那是怕她唯一的挡箭牌死了,自个儿的地位就不保了吧?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能让圣人能将对皇后的猜忌怒意全都撒在太子身上?
看来不能假长公主之手,她还是要去查一查,圣人跟皇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懒懒开口,“明日一应,都安排妥当了吧?”
“是,郡主放心,那郑成,明儿个指定上当!”
马车缓慢行过三七巷。
大理寺后门处,一个大理寺衙差看了眼离开的马车,转过身,朝巷子另一头走去。
没多久,进了一处偏僻的胡同,在一扇小门前敲了敲。
很快有人开了门缝,见到他手里的月牙牌,让开了路。
衙差走进去,随着另一人左转右转,到了一间花木疏朗的园子里。
园子中央,纪澜正坐在石桌上,慢悠悠地饮着酒。他的对面凉亭里,京城首屈一指的琴娘子瑶姬正在抚琴。
清越静缓的琴音如水涧流淌而过。
衙差安静地站在一旁,直到纪澜朝他招了招手。
“主人。”
衙差跪了下来,道:“如您所料,平安郡主果然夜探太子,待了约莫一个时辰才走。”
纪澜低笑一声,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后,道:“小狐狸。”
衙差垂首退下。
纪澜拿起桌上的请帖,笑着玩转了两下。
心腹上前,说道:“主人,明日斗诗大会,您当真要去做主评人吗?”
纪澜手里的请帖,正是苏念惜亲手所写的邀请他做斗诗大会评委的请帖。
纪澜轻笑,摇了摇头,“缘何不去?”
心腹有些担心,“您先前说她已怀疑了您的身份,若是让她猜测更多,岂非危险?”
纪澜将请帖丢在一边,拎起酒壶,“不让她猜,才是真的危险。这小狐狸,是想逼我露马脚呢。”
心腹眉头一皱。
纪澜再次笑道:“她做了这么大一场局,明日要网的,可不止我一个。明儿个,好生看戏吧!”
说着,朝瑶姬抚掌,“好琴!”
心腹疑惑,可看着纪澜的样子已不敢再开口。
“咚咚——”
有梆子声隔墙落入。
翌日。
天光璀璨,浮云富贵。
一大早,南临街明珠女学附近的好几座茶楼酒馆,便已人满为患。
众人皆朝斗诗大会举办的墨香楼看去。
墨香楼的李掌柜与明珠女学的封管事在门口等待收到请帖之人。
“来了!来了!”
第409章 设局
人群出现轰动,无数目光看过去。
就见一身着豆绿直裰,头戴玉冠,一身文雅之气的书生朝这边走来,到了墨香楼门前盛开的桂树旁,略迟疑了一下后,走到门前,将手里的请帖给了李掌柜。
李掌柜接过,看了眼,笑呵呵高声道:“张天华!”
未报出身,却让不少人认了出来。
“张阁老家那个尚未下场的小孙子,张九郎?”
“真是他!他竟真的来了!那他到场,今日还有何人能比?”
不想,接着又听李掌柜高呼。
“冯秀山!”
“冯秀山?莫不是冯大儒的嫡重孙,去年一幅‘贺春图’让圣人赞不绝口的那个?”
“听说他精通六艺,尤其诗画!只怕张九郎也比不过啊!”
“等等!你们看!那是谁!”
“严景?那个七岁便会作诗,至今有名诗数十首的神童?他也收到请帖了?”
“好好好!今日这斗诗大会可是有得看了!也不知平安郡主能请来何人做这场斗诗大会的。”
“天爷!那是……纪澜?!”
本交头接耳正热闹的人群骤然一惊,不少人失态地扑到了窗户边,果然瞧见那站在墨香楼前一身宝蓝杭绸,富贵又风流的俊俏郎君,不是今岁的状元郎纪澜,又是谁呢?!
“状元郎!”
有人高呼!
纪澜将请帖递给封辰儿,笑着转身,朝唤处拱了拱手。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又有人扯着嗓子问:“你不会今日也来比试吧?”
纪澜失笑,摇摇头,“不才,受平安郡主邀请,今日来拜读各位佳作。”
“纪澜是主评人!”
“平安郡主竟然能请来状元郎!真厉害!”
“那可是准太子妃!一个纪澜而已,还能拒绝?”
不想,话音刚落。
一个满头白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者被下人从轿子里搀扶下来。
正喧沸不止的众人瞬间寂静!
刚刚还嘲讽纪澜攀附权贵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走到墨香楼门口的老者。
见他笑眯眯地将请帖递给封辰儿。
封辰儿翻开看了眼,脆声开口,“终南先生!”
长久的沉默后。
人群骤然像被冷水滴入油锅般炸开!
“终南先生?是我想的那个终南先生?”
“一生弟子无数,门下九个状元无数进士的终南先生?”
“天爷!我只在话本子里听闻过这位老先生!竟然被平安郡主请来了?!”
“我,我得回去请我祖父!他若是知晓终南先生来了,怕是爬都得爬来!”
“啊啊啊!平安郡主到底为何连终南先生都能请来啊!”
“这么多厉害之人都来了!平安郡主怎么还不见人啊!”
而苏念惜此时在何处?
她正坐在马车里,瞧着不远处,正满头是汗地拉扯着另一人袖子的郑成!
“七哥,你看,反正你这请帖还没写名字,不若卖给我。待我扬名立万的时候,我自会好好地报答你!”
被他拉扯的,正是封三的左膀右臂——刘其。
他今日穿了一身颇为郑重的长衫,一副读书人的模样,被郑成拉着,十分不高兴地往后退。
“你这说的什么话。那平安郡主可是说了,今日斗诗大会若是夺得头彩,可是能随她一起入宫参加千秋宴的!她可是准太子妃,这就意味着跟着她便能面圣!我疯了要把这名头让给你?”
郑成也快急疯了,用力抓住刘其的胳膊,“你来!七哥,你来,就借一步!来啊!”
一把将人拽进旁边无人的小巷子里。
朝外头看了眼,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往刘其手里塞,“五百两,买你的请帖!”
刘其嗤笑一声,转脸就朝外走。
“哎!你急什么!”郑成又一把将人拽住,“一,一千两!这可是你一辈子都想不来的银钱!”
刘其冷笑,“我若夺得头彩,面见圣人,名声传扬,岂是你五百两能买下的?做梦!撒手!”
郑成一听这话,只觉得自己的前途都要飞走了!
这刘其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混迹街头的地痞而已!平安郡主能给他发派请帖,便说明这回去的人定然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他此一番出战,必定会立时名震四方,才名远播!
再能借着东宫势力入了圣人的眼,那可就是一步登青云!
荣华富贵何愁?!
脸色一狠,道:“一万两!”
他就不信这地痞能不心动。
果然,见刘其迟疑了一瞬,立时喜道,“你放心,不止这一万两,待我得了头彩,你还有大大的好处。”
谁知,刘其却道:“三万两。”
“什,什么?!”郑成瞪眼,“你狮子大开口!趁人之危!真乃小人!”
刘其也不恼,拱了拱手,“郑郎君给不起,那我自去寻给得起的。告辞!”
眼看刘其真的要走出去,郑成想起杨蓉手里握着的嫁妆和私产。
一咬牙,道:“三万!你把请帖给我!”
刘其却怀疑看他,“你能有三万两?”
郑成平生最恨旁人看不起他,一见这眼神,立时被激起了怒意,狠声道:“我这有一万两!我再给你打一张欠条!”
刘其撇嘴,“你这玩我呢。要是你不认账,我还能回头去杀了你不成?”
郑成一把拽下脖子上挂着的玉佩和腰间的一个荷包,“这是我的贴身之物,还有私印!郑家家徽在上,别处绝无法仿制!”
刘其眼底精光一闪,面上却满是嫌弃,撇撇嘴,又道:“那你给我写个欠条,再写上你的名儿按个手印。”
郑成大喜,反正仗着有杨蓉的银子,毫不迟疑问旁边一个店家借了纸笔,写了两万两的欠条。
刘其忍笑,指了指底下,“利息按着市面的规矩来算。”
郑成眉头一皱,“怎地还有利息?”
刘其顿时翻脸,“怎么!郑郎君不讲规矩?!那就算……”
“好好好!我写!我写还不成么!”
反正杨蓉三两日就回来了,两万两的利息能有多少?眼下是将请帖弄到手,别耽误了他名垂千史的机会才是!
签了字按了手印后,不等墨迹干,便塞进刘其手里,“请帖!”
刘其倒也爽快,将请帖地给他。
郑成拿到打开一看,果然瞧见里头还是空白一片!
——明珠女学发出的请帖共二十张,皆为空白,内里要愿意参加斗诗大会之人自写上姓名便可。
打的便是‘英雄不问出处’的意思。
郑成喜出望外,刚要走,又被刘其抓住。
“干,干嘛?”郑成脸色一变,一把将请帖按在胸口。
刘其伸伸手,“银票。”
郑成这才想起来,将一万两塞给他,忙不迭跑了。
看着那厮仿佛要功成名就的自得模样,刘其没忍住笑出来,折好银票和借条,来到路边的马车旁。
恭恭敬敬地举起,“郡主,都在这里了。”
第410章 主评人
“辛苦了。”
车内传来苏念惜的笑声,“蓬莱阁我定了席面,带你们弟兄们一起去吃杯酒。过几日女学招生,莫要耽搁了。”
刘其知晓苏念惜的规矩,赏罚分明。
给这样的主子做事,真是再顺心不过。
笑着应下,“是,小的替三爷谢郡主。也祝郡主今日心愿得成,万事胜意。”
“哈哈。”
苏念惜笑,丢出一个荷包,“会说话,拿去玩吧。”
刘其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枚金戒指,满脸是笑,俯身,“谢郡主赏,恭送郡主。”
马车慢悠悠地行过。
停在了明珠女学的门口。
正好这时,李掌柜报出了“郑成”之名。
郑成顶着一众目光,得意地挺了挺后背,站直身体,一脸高傲地正要往里走。
不想,就听后头有人嘀咕。
“这谁啊?郑成?哪个郑?”
郑成脚下一滞。
“白马书院倒是有个怀远县的书生姓郑,据说书院考试月月甲等,会不会是他?”
“不是不是!郑兄这回没有得到斗诗大会的请帖,今儿个在书院中温书,也不曾来!”
“那这是谁?”
“听说……有人花银子买这次斗诗大会的请帖,该不会是……”
那欲言又止的话语并不低,郑成心下一慌,却很快又底气十足地瞪过去,道:“这位兄台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请帖如何得来有何计较,敢到这墨香楼来参加比试的,才是真正腹有经纶者!君子不必学女子碎舌,只以才学论真章才是!”
那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正要辩驳。
就听另一边传来清脆抚掌声。
“这位郑先生说得不错,才学上见真章,才是真正的君子之风!那我这等只会碎嘴的女子,今日可就期待郑先生的绝世佳作了?”
众人扭头一看,各种声音再次翻腾而起。
“平安郡主来了!”
“郡主您终于来了!还以为您今儿个不打算现身呢!”
“郡主,您怎么请得终南先生出山的?”
“郡主,那请帖就真的没有多的吗?便是比不得与张家冯家几位郎君,让我等涨涨见识也是好的啊!”
“郡主!”“平安郡主!”
那一声声唤,犹如沸水,腾嚣不休。
良辰、朱影和紫影等人,将苏念惜牢牢地护卫在身后。
苏念惜笑,走到墨香楼前,朝封辰儿点点头,又转身对众人笑道。
“不想女学一场为了庆贺开学的小小比试,竟会劳动诸位先生这般辛苦。此番是我准备不周,为表歉意,诸位今日的茶钱,就算在护国公府账上。也感谢诸位今日的捧场,今后明珠女学,有望各位多多关照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屈膝垂首。
在场的除了看热闹的老百姓外,多是为着诗会而来的读书人,就算有功名,却也没几个能比得过未来太子妃之尊。
苏念惜这一礼,代表的极有可能是东宫啊!
这是何等的礼遇与敬重?
不提这其中原本就有之前玉真观一案与苏念惜见过,对她抱有极大好感的不少人,连那些原本存着挑剔质疑态度的人,也都被她这番礼贤下士的姿态给惊到了。
但凡读书人,有几个心中是没有抱负的?谁又不想遇到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苏念惜这般给与了足够的尊重体面,在场哪个人心里不舒坦?
一时在场所有人,全都起身还礼,恭声道谢。
乐呵呵看着的老百姓们更是跟着一起高呼‘平安郡主吉祥如意!’
站在门口的郑成都傻了。
还有人能让这帮眼高于顶的酸臭书生这般给面子的?莫不是都被美色迷惑了?
墨香楼二楼。
纪澜执起茶壶,恭恭敬敬地给终南先生倒了茶,扫了眼窗外,笑道:“平安郡主殿下,凤仪无双啊!”
他意有所指。
终南先生却笑着没出一声,只端着茶盏啜了一口,道:“好茶。”
纪澜一笑,坐在他的下首,又问:“三年前听说先生不再收徒,不想今日还能有缘,再见先生。”
终南先生笑了笑,放下茶盏,沙哑的嗓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与稳重,慢悠悠地说道:“人与人的因缘际会,或深或浅,皆是天定。有些事儿,勉强不得。”
纪澜一笑,倒也大方,恭声道:“是小子愚笨,无缘成为先生弟子。”
终南先生摇摇头,没有接话。
这时,底下又传来封辰儿清声。
“宋月关!”
“宋?”纪澜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不等开口。
台阶下走上来一人,身材魁伟,却做一副文人装扮,手上拿着一柄羽扇,斯斯文文地摇着,怎么看怎么……别扭。
纪澜却笑了,“无照公子?”
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蒙面、约莫三十岁上下却不曾盘头的女子,一身青色罗衫,弱柳扶风。
无照公子回身,伸出小臂让她扶着上了台阶。
两人一起上了二楼,走到近前,一起行礼。
“不想我二人竟还有这番荣幸,能与终南先生与纪状元同台做评。”
纪澜笑起,摇摇头,“诗情无人能比的无照公子,还有做出无数女子情怀诗作的清梦客,是我的荣幸才是。”
被称作‘清梦客’的女子笑道:“早闻纪状元才情斐然,今日定要讨教一二才是。”
纪澜连连摆手,“今儿不是你我比试,看得是各位参加大会之人的才情。清梦客若是赏脸,改日,我做东道,请你和无照公子一起吃茶作乐。”
无照公子哈哈笑开,点头应下,又转向一旁的终南先生,豪迈的神态里多了几分谨慎小心,“先生,今儿个这斗诗大会,您可知晓是如何比试吗?”
终南先生正在看着桌几上插瓶的桂花,笑着摇摇头。
无照公子难得见如此大儒,舔着脸又靠近了些,再次说道:“听说先生对花道亦十分……”
“郡主。”
就听身后清梦客唤了声。
转脸一瞧,顿时眼前一亮,张口便来了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站在楼梯口的苏念惜失笑,恰逢穿堂风拂来,招起她乌黑的发丝与悠扬的裙摆。
鬓边垂落的金钗挂珠,瓶内桂花馥郁生香,随风遥遥,满溢雅室。
恰如其分地应了无照公子的这句诗。
“好诗!”纪澜笑着抚掌。
连终南先生都颔首赞同,赞了句,“悦目是佳人。郡主好风姿。”
若是旁人,这话或许还稍显轻浮。
可这么一位满身儒气的老者开口的夸赞,只让人觉得是长者对小辈的赞赏。
苏念惜笑容真切了几分,朝几人盈盈行了一礼,道:“多谢各位先生今日拨冗前来,我代明珠女学的师生,谢各位先生大义。”
缘何如此说?
第411章 手段
只因,苏念惜邀请主评人的帖子实际发出去了十几张,最后回应的,只有无照公子、清梦客,以及终南先生。而纪澜的帖子,是她前两日才送去。
这几人今日能来,便说明,他们支持明珠女学的开办。
几人听出了苏念惜话语里的感激,皆笑了起来。
清梦客道:“郡主所做,乃是为天下女子开辟天地,我身为女子,岂有不支持的道理?”
无双公子却是大笑:“来得不亏啊!见着了终南先生,够我回家后跟那些不长眼的庸才们吹嘘一辈子了!”
纪澜则是笑问:“郡主既然请来了终南先生,怎地也不对外透透风?如此也可引来更多人才。”
苏念惜一笑,朝终南先生福了福身,“先生能来,已是幸甚。岂敢再拿先生名号做引子?”
无照公子笑着摇了摇扇子,“那郡主确实亏了,该将纪状元的名号打出去才是。保准想来的人能把墨香楼的门槛挤破了!”
纪澜笑着点了点他。
清梦客走到苏念惜身边,问:“郡主,比试何时开始?”
苏念惜弯唇,转过身,朝跟上来的封辰儿点了点头。
封辰儿点头。
走到一旁的凭栏前。
朝底下高声道:“请诸位入席,今日由明珠女学举办的斗诗大会,即将开始!”
娇喝声传出门外,闹哄哄的人群也安静了一些。
这墨香楼总共有两层,天井式。主评人在二楼,不与底下参加笔试者接触,又能观察到一楼的状况,以便更加公平公开地评判。
二十个以请帖入场的比试之人全都入了座,看向天井上方的封辰儿。
不想,封辰儿却退后一步。
另一个文静秀气的少女从另一侧凭栏后走出来,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日比试,总共有三轮。每轮淘汰一半人数,直到最后角逐出头名。头名者,不止能随平安郡主参加千秋宴,还有郡主备下的头彩。”
玉珍的两边,招娣与秀儿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托盘。
然后往下一松手。
两幅字画,便自二楼展开。
“这是……”
“伏山公的白虎图!”“春秋子的问仙绝句!”
连见惯了名家字画的张天华和冯秀山都募地站了起来!
玉珍身后,亚男也捧着一个盒子走出来。
玉珍抬手示意道:“除了《白虎图》与《问仙绝句》,还有一件海天砚做彩,一起赠予今日斗诗大会头名。”
“海天砚?!”
这下连无照公子都坐不住了,‘噔噔噔’地走到了玉珍跟前。
玉珍本就紧张,被他吓得往后踉跄了一下。
无照公子忙伸手扶了一把,又立时后退行礼,“是小生失礼。只是,听闻海天砚乃是大家云道子的得意之作,有价无市!小生也只在老师家中见过一方。不知可否让小生鉴一鉴真假?”
鉴真假是借口,实则无照公子最爱砚,这是借机近观宝物呢!
玉珍见他魁梧粗壮,只当是个鲁莽之人,不想说话却又这般文质彬彬,便朝苏念惜看去。
苏念惜微微颔首。
玉珍抬手,“请。”
无照公子大喜,干咳一声,将羽扇交给身后的小厮,小心地打开那木盒。
当即一股清幽香意徐徐扑面而来。
他眼睛发亮,双手捧出那砚台,一双眼珠子几乎黏在了那砚台之上!
底下,郑成忽而问道:“无照公子!这砚台,该不会是假的吧?”
在他身旁,一身素色长衫清爽干净的宋琪朝他看了眼。
有人低声道,“兄台莫要胡言,郡主怎会拿假物做彩?”
郑成却不以为然,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仗着美貌勾引了太子罢了,摆出这一场斗诗大会也只是给自己搏名声,玩玩罢了,怎么可能拿出好东西来赏人?
便说道:“那海天砚千金难求,郡主拿不出真的也无妨。我等本也不是看重黄白之物的俗人,这等头彩,不要也罢。”
这话将几个正盯着字画看得眼热的人给气得不轻。
当即有个心直口快地斥道:“装什么清高!你要是不在乎虚名,你来这干嘛?!”
“……”
郑成眼睛一瞪,“你是哪个学院的?也敢跟我叫嚣?”
他这话语一出,倒是把在场的人都给唬了一跳。
今日一楼入席者,自诩君子之仪,便是说话有那直爽的,却也不会若这般放肆轻浮,且郑成那语气,分明就是没把他们一众人看在眼里。
读书人皆有傲气,还是方才那个说话的,不悦皱眉,“我乃翰柳书院的赵佶,你又是谁?”
“翰柳书院?”郑成一愣,“翰柳书院怎会来此……”
话未说完。
二楼的无照公子惊喜高呼,“当真是海天砚!”
郑成猛地抬头!
无照公子已满是赞叹地说道:“砚面雕海天仙山楼阁景象,海浪中刻群山矗立,其中高峰有三,中峰刻“天台”二字,左峰刻“朱明曜真”,右峰携“醴泉华池”,皆楷书;三峰环绕阁楼,楣镌“蓬莱道山”。是云大家的海天砚没错!”
他说着,又朝苏念惜拱手,“郡主好大的手笔!”
苏念惜一笑,瞥了眼底下满面错愕的征程,道:“宝剑赠英雄,好物自当也该送到能赏识的人手里,才不算埋没。”
转身,将插瓶内的桂花拿出,看向底下,道:“诸位,今日斗诗大会,还请全力以赴。我在此处,静候诸位折桂得魁。”
“好!”“定不负郡主所望!”
有人应和。
外间,兴奋的议论声也如潮水扩开。
“海天砚!平安郡主居然拿出了海天砚!早知我也参加了!”
“何止啊!还有《伏虎图》和《问仙绝句》!”
“还有终南先生啊!哪怕讨教一二句,也是你我受益终生之幸啊!”
“我怎么就这么糊涂!把我爹弄到的请帖让给大哥了!他估计现在在里头乐开花了吧!啊啊啊!”
纪澜靠在窗边,听着底下嘈杂的议论声,低低笑开。
这小狐狸,拿出这样的绝品,可不止为头彩,而是要给这斗诗大会搏出名声去。
有了今日这一遭,之后她再想举办个什么雅集宴会,趋之若鹜者只怕数不胜数啊!
这号召人心的手段,可真是……厉害。
“斗诗大会,正式开始!”
封辰儿再次高喝一声,道:“第一轮比试,请终南先生出题!”
——哦?
纪澜意外。
连无照公子与清梦客都朝这位当世大儒看去。
不想,终南先生却也愣了下,见众人都齐齐朝他看去,片刻后,忽而笑出来。
朝苏念惜看去,“郡主事先,可不曾告知老朽,要出题啊!”
第412章 飞花令
众人一怔。
无照公子问:“先生事先也不知晓郡主此举?”
终南先生摇了摇头。
苏念惜笑道:“若我事先定了题,再往比试中安插了自己的人,那对诸位有何公平可言?倒不如请终南先生出题,也好看看各位的应急之能。”
清梦客含笑点头,“不错,如此方显公正,又可展示各位才子之能。郡主好想法。”
纪澜转脸,瞧见这小狐狸分明满心狡诈,却做出一副温良乖顺的样子。
无声轻笑——完全堵住了所有的怀疑与挑刺。便是有心人想找茬,都寻不到由头。
这步步算计,是料到什么了?
而终南先生已走到了凭栏边,扫了眼底下满目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一众学生。
捋了捋胡子,道:“既如此,那这第一轮,便……来一场飞花令吧!”
飞花令,便是以一字为题,参赛者需依次背出含有该字的诗句。
众人一时愕然。
“飞花令?”
外间耳报神传开消息,立时也有人疑惑。
“是不是太简单了?”
“终南先生怎会出这样的题?该不会跟郡主串通好……啊!你打我干嘛!”
“打得就是你!怎么议论终南先生!先生是那种能被买通之人嘛!”
“就是!你们不懂,这飞花令看似简单,实则最考验众人腹中诗才。而且今日这场,可不是平时小打小闹的那种玩意儿,那可都是真正才高八斗之人!越是飞花令这种简单的比试,才越有看头呢!”
有人恍然大悟,“高手过招!”
“对!”
外间人议论起来的时候,里头众人也明白了终南先生的目的。
唯独郑成,心下冷笑——这老头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庸才,被一个破落郡主请来装腔作势。用飞花令做比试?简直笑死人!
这一把,他赢定了!
傲然地抬起下巴,理了理衣衫。
就听上方,终南先生笑道:“今日来时,瞧见路边一朵鲜花于那野丛中盛开正艳,不由想起,这明珠女学的诸位娘子,便若这生于野望的鲜花一般,纵使落根无处选,却依然能于那方寸天地中开出夺目姿态。”
这可是备受世人敬重的老先生,说出的话,是何等的分量?
封辰儿几个还好,只有玉珍,红了眼眶,感激地朝终南先生福了福身。
一楼不少人,也若有所思地朝她们和平安郡主看去。
唯独郑成撇了撇嘴。
一旁,宋琪朝他看了眼。
终南先生捋了捋胡子,道:“今日这飞花令,便以‘花’为题吧!”
封辰儿朝玉珍看去。
玉珍擦了下眼角,上前一步,手持一柄鼓槌,敲在了亚男举起的小鼓上。
道:“第一轮比试,飞花令,以‘花’为题,此此鼓为信。”
“诸位郎君需得在上一人背出诗句,第一道鼓声落下后,接上‘花’字诗,若在第二道鼓声落下前未曾接住,即刻淘汰。”
“本轮比试,淘汰十人。”
“请诸位郎君上前抓阄,按照手中所拿之阄上书写之数落座。”
“斗诗大会,现在开始。”
“咚!”
……
郑成看了眼手中的字条“拾贰”,找到座位坐下,愈发得意。
这世道,对胜利者总是会偏爱几分。
飞花令这种比试,夹在中间,才是真正有运道的。
一能避免起首的基调不稳,叫人笑话。二能防止末尾跟不上行令,让人鄙夷。
他讥讽地朝排座第一个的冯秀山看去。
不想,楼上的苏念惜又笑道。
“按着顺序来倒也无趣,不若请清梦客点个数,就从你点的数开始吧!”
众人意外。
清梦客低笑,想了想,道:“那便从……拾壹开始吧!”
刚还有点慌的郑成立时暗松了口气,心下又得意起来——果然老天也是帮他的!
抬眼,就见身侧看着十分寒酸的书生起身,朝众人插手环环行了一礼。
道:“小生不才,献丑了。”
玉珍背过身,在小鼓上敲响了斗诗大会的第一响。
“咚!”
宋琪略一沉吟后,道:“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此句一出,无照公子便赞了一声,“妙!”
这是一首赏桂之作。
此句不仅点了终南先生方才所言野花生于望而不自屈的题,也对应了如今初秋时节桂花盛开的景色。并且还附和方才平安郡主恭祝在场各位‘折桂’之意!
一句三应,可见其诗才!好一派的谦卑温逊君子之风!
不少人对这个其貌不扬的书生投来赞赏目光。
而外间观望之人更是被这首句惊艳。
“大善!当真应情应景!这便是高手过招吗!”
“果然不是只背诗那么简单啊!”
“可见终南先生以飞花令做题之意,越是简单的题目越能体现各人真正才华啊!”
“不知下个人会接什么妙句!”
而坐在宋琪下首的郑成翻了个白眼,瞄着这书生,总觉得眼熟——难道是平常望来那些废物里,哪个一心巴结过他的?
“咚!”
不过此时他却无暇去细想,因为又一道鼓声已落下。
他立时站起来,朝众人一插手,傲然道:“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也应了一个‘桂’,诗意虽好,可相对于宋琪这句不曾提及‘桂花’却应景点题之句来比,着实差了太多。
两人才情,高下立辨。
无双公子笑着摇了摇扇子,终南先生捋着胡子。
纪澜朝正与清梦客说话的苏念惜看去,只见少女娇美面上一派的自然从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封了太子妃的缘由,这小狐狸的举止气度里,无端多了几分贵重。
正瞧着,忽而察觉一道视线。
他抬起眼,发现朱影正看着他。
面不改色地朝她挑了挑眉。
朱影面色温和,移开目光,朝旁挪了两步,站在了苏念惜身后。
纪澜一笑,继而听底下第三人接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也是一句好诗,不过相较于前两人来说,却又差了应景之意。
“咚!”“咚!”“咚!”
鼓声不断,接着到了张阁老的孙子,张天华。
他站了起来,笑道:“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
无双公子再次笑开,“又点题了。有金玉在前,这句,也十分不错了。到底是阁老之子啊!”
终南先生依旧没说话,只端着茶盏慢慢地品着。
清梦客朝底下扫了眼,道:“下一个是冯大儒的重孙,冯大儒才名不输终南先生,不知他的重孙如何。”
冯秀山在张天华身后着实受了不少的瞩目。
他站起身,朝众人一插手,笑道:“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此句一出,满场骤然一静!
宋琪眉头一皱。
郑成却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立时朝楼上那‘倾城颜色’的平安郡主看去!
这句说的是“世间怎有有如此倾国倾城的好颜色,上天应该让你晚点开放与诸花争艳才是啊!”
分明是把这明珠女学的学生们与平安郡主比作了任人赏玩的花朵!
第413章 送上门来
二楼,苏念惜看着底下瞧着一派正经模样的冯秀山,微微勾唇。
她公开斗诗大会,可不止为给郑成设计陷阱,也为了让宋琪能再一次以才华立身,更是故意抛饵,诱那些对明珠女学有觊觎之心的人自己送上门来!
——瞧,鱼儿这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然而她并未说话。
接花令一旦开始,直到逐出胜者,不可停。
随着鼓声,下一人已接了上去。
一旁,无双公子低低斥了句,“有辱斯文!”
同为女子的清梦客的脸色也十分不好看,看向苏念惜,道:“不想冯大儒膝下,竟有这般……子孙。”
苏念惜却并不在意,把玩着腕间的菩提念珠,悠悠一笑:“先国子监祭酒宋大人的嫡子还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呢,冯小郎君不过说了一句诗罢了,不值得计较。”
清梦客轻叹,“郡主好心胸。”
纪澜撑着下巴摇头,“让这么个玩意儿出来糟蹋一世英名,这冯大儒也是愈发不着调了。”
“……”
无照公子摇扇子的动作一顿,干笑,“素来听闻纪状元是个爽朗不羁的性子,果然名不虚传啊哈哈哈……”
苏念惜莞尔,没有应声。
纪澜却是看向苏念惜,再次笑道:“只可惜我不能去接一句,不然高低得报复回去,叫这混小子知晓得罪未来太子妃是什么……”
不想,话音未落。
就听底下温温和和地响起一句。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纪澜的话音骤然一顿!
原本断然坐在椅子里的冯秀山募地转头!
这句话,分明是在反击他刚刚的那句!
梅花,宝剑,根本说的就是这些女子,历经磨难,只会愈发耀眼夺目,攀登高峰,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二楼,终南先生又捋了捋胡子。
无照公子高声笑起,“妙啊!”
冯秀山清秀的面庞顿时一沉!
门外,耳报神传出的诗句,也叫众人沸腾了。
“这宋月关到底是何出身,就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吗?”
“开调应景,第二轮又以此句开头,不仅扇了冯秀山一巴掌,更是给第二轮重新定了另一个调!”
“什么调?”
“蠢才!第二轮,可是要赞扬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外间这些人能明白,郑成自然也明白。
撇撇嘴,嫌恶地看了眼这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穷酸显摆货,开口道。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又是一句与前一人极其相似之句,虽不出众,却也无错处。
鼓声起,后面人继而跟上。
再次轮到了张天华。
他朝冯秀山看了眼,道:“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冯秀山脸色一变——这是在讽刺他是那癫狂柳絮,轻薄桃花?
冷笑一声,跟着开口:“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
“我为柳絮亦能漫天舞动,那些娇弱之花纵使没有风雨摧残也早晚枯败落地吗?”
这回连无照公子都皱了眉,“这冯秀山,心思不正啊!”
句句都在贬低明珠女学的一众啊!
清梦客再次看向苏念惜,目露担忧,“郡主,此人怕是来者不善。”
“无妨。”
苏念惜扫了眼底下面色平静,却不错眼珠看着冯秀山的宋琪,笑道,“本就是一场游戏,各位尽兴便好。”
——当真好肚量。
清梦客又一次在心中感叹,对苏念惜更多了好感。
而纪澜,却瞧着她攥着念珠的手,忍俊不禁——小狐狸,装的像模像样。可你瞧瞧,你那手指都恨不能将太子殿下的宝贝给捏碎呢!
这时,终南先生站了起来,朝底下笑道。
“诸位才高八斗,如此比试不知还要轮到何时,不若增加些难度,如何?”
他本就是读书人的榜样,又是出题者,众人自然无有不应。
唯有郑成,有些不满地说道。
“先生,这规则也不能说改就改吧?要是您为了包庇什么人,故意临场改规矩,对我们其他人,不是很不公正?”
“放肆!怎么跟终南先生说话的!”是刚刚怼过郑成的那位柳翰书院的学子赵佶。
郑成眼睛一瞪,根本没听清先生前面‘终南’二字,只回骂道:“我说的话有何不妥?临时改规矩,谁知道有没有鬼?”
“你!”
“小友说得不错。”终南先生却不在意,笑着说道:“并非改规则,而是按照现在的规矩来,只不过,鼓声随着轮数加快。”
原本两鼓之间有两息空隙,可供下一人思考。
可若是随着轮数加快,便等于后面根本无暇细思!
郑成张口就要反驳,却见赵佶一脸讥讽地说道:“这位兄台不会不愿意吧?飞花令而已,又不是什么做文章考题目,这都要想?”
郑成被一激,立马梗着脖子道:“谁不愿意!来就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赵佶撸袖子,“好!你等着!”
宋琪看了眼郑成,又一次开口:“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二楼,一直温和慈霭的终南先生面色终于起了变化。
无照公子也停了扇子,清梦客更是走到凭栏边朝底下看。
这一句,将方才小情调的诗情画意,带入了家国天下的深重之意。
郑成想都没想,接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二楼,苏念惜唇角忽而微勾。
对面,纪澜低笑一声,摇了摇头。
而郑成说完,便瞧见前方的赵佶眼睛一瞪,他愣了下,陡然回神,顿时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宋琪的话语还能遮掩一二,可他那句‘亡国’,根本就是大逆不道啊!
心下一提!还想说什么,鼓声响起,下一人已接过。
郑成咬牙切齿地看向身侧——这穷酸废物根本是故意算计他!
宋琪转脸,淡然目光对上那双愤恨之目。
陡然间,郑成仿佛瞧见了多年前那个站在扬州精美画舫上,受万人欢呼意气风发少年郎!
郑成猛地一惊!
再细看过去,这人的眉眼,确实与那人确实有几分相似。
只是那个罪奴更加精致漂亮,眼前这个却是粗眉毛大鼻头,丑得让人恶心!更何况,那个千人骑万人睡的脏东西,早就被江洋大盗掳走尖杀了!
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是那个人!
郑成压下心头惊惧,转过脸,就听那边张天华冯秀山二人依旧在暗中较劲。
“蕙兰有恨枝犹绿,桃李无言花自红。”“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
二楼,无照公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这冯秀山……”
苏念惜看了眼一派文雅之气的冯秀山,朝身侧的紫影点了下头。
紫影垂首无声退下。
纪澜轻笑,端起茶盏喝茶。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又一轮获取,鼓声越来越快!
随着飞花令中可用诗词越来越少,原本胸有成竹的众人也察觉到明显的吃力。
郑成拧着眉听着几人将他所准备好的诗词用完,恼火地瞪了那几人好几眼!
眼看又一声鼓落,行令再次到了他身侧的宋琪。
郑成莫名心头一跳。
不想,他竟转脸看了过来,神色依旧温和平静,张口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
原本就慌了心神的郑成猛地站了起来!惊骇地看向宋琪!
下一瞬,鼓声起。
他仓皇开口,“花,花……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咚!”
鼓槌落下,却好似砸在郑成的心头!
第414章 淘汰
鼓声阵阵,不再是彰显他才情的信号,而是催索他性命的铡刀寸寸靠近!
郑成的心跳都随着鼓声雷动,几乎听不清旁人在说什么。
江南!重逢!
他死死攥着拳头,瞪着面前泰然自若的宋琪,额头冷汗淋漓,满心不可置信——不可能!那个下贱的脏种怎么可能敢坐在这种文人雅士才能站上的地方?
不!他已经死了!对,死,死了!
他努力去听其他人的行令。
直到再次听到身旁的宋琪说了句:“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分明是……那年扬州比试,他曾当众感叹过的诗句!
是他!竟真的是他!
不!他怎么敢,怎么敢……
“咚!”
鼓声响。
他嘴唇哆嗦,汗如雨下,哆嗦地看向面色平静的宋琪。
分明那‘花’的诗词就在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他!就是他!他没死?他这是来找他报仇了?!他跟平安郡主什么关系?为何……
“咚!”又一声鼓落下。
“郑成,淘汰!”
二楼上,封辰儿高声道。
犹如平地炸雷!
郑成猛地抬头,他居然是第一个被淘汰的?怎么可能?!
“不!你们使诈!我,我还没说,我……”
对面赵佶嗤笑,“还以为多厉害!”
郑成猛地转头,怒吼,“是你们合起伙来害我!用个死人来算计我!你们这群龌龊下流的贱种!”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便是冯秀山,骂人也是言语暗伤,怎会这般满口污秽?
登时齐齐黑了脸。
赵佶斥道:“好不讲理!你自个儿才能不及,反怪起旁人来?就你这种人,也配修习孔孟之道?不如回家玩泥巴去吧!”
“我杀了你!”郑成最恨旁人看不起他。
当即暴跳,却是一把抓起桌上的镇纸朝宋琪扑去!
宋琪来不及躲闪,就要被他用镇纸砸上头颅时。
二楼忽而一个少女翻身而下,一脚踹在郑成身上!
“砰!”
人直接飞出了墨香楼,砸在了门外看热闹的人群脚下!一口血吐出,几乎爬不起来!
众人皆是一惊。
就听已走下来的封辰儿对着里外众人道:“斗诗大会,以才学比拼。有不认输且试图破坏比试者,皆是此下场!”
接着一拍手,“比试继续!”
“咚!”
鼓声再起,惊魂未定的众人只好打起精神,继续接起飞花令。
而郑成,趴在地上,犹如落水狗,愤怒回头,强撑着爬起来,张口便骂:“平安郡主包庇……”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一把捂住他嘴,直接拖进了人群里,不过三两下,就没了影!
二楼,纪澜靠在窗边,看被灰影拖走的郑成,眼神微深,朝那边含笑盈盈的苏念惜看了眼。
接下来,不断又淘汰声响起。
众人应对越来越快。
鼓槌阵阵,犹如浪涛,声声催促。
原本瞧好戏的人也被这紧张气氛给吊起了心弦!
随着可用诗句越来越少,众人的才能在这一刻终于现出高低。
“咚!”
随着封辰儿又一声淘汰。
十人淘汰,第一轮飞花令比试结束!
看似一场游戏,实则比之沙场对敌的肃杀气氛也不遑多让!
连围观的不少人都后知后觉地冒出了一层冷汗!
“当真没料到,飞花令竟然能玩成这般凶险紧张!”
“方才比试之间,虽不见兵刃,却叫人瞧见杀意四起啊!”
“当真酣畅淋漓!”
“小生是服气了,明珠女学这次斗诗大会前来应试的诸位,是真正才高八斗之人!小生自愧不如!”
“可不是,先前我还看不起这些人是冲着能面见圣人去的。现在我看不起我自个儿!能跟这些人斗诗,还能见着终南先生几位。大憾啊!”
“不知下一场怎么比试?”
“总要让人歇一歇吧!方才那一战,可是极耗费精力的啊!”
可不是。
还留在墨香楼内的十人中,也只有张天华、冯秀山与宋琪的神情还算镇定,赵佶等人已有些面色发白。
这会子坐在茶几后,也顾不上仪态,拿了伙计送上的甜点就吃了起来。
宋琪端了茶。
张天华走了过来,插手行了一礼后,笑道:“在下张天华,现下在国子监读书。不知兄台于何处就学?”
冯秀山看了过来。
宋琪放下茶盏,还了一礼,道:“张兄,在下宋月关,并无师门。”
月关,是宋琪的祖父为他取的字。
望断流星驿,心驰明月关。是希望他能承继宋家的前程与未来。
张天华惊讶,“你无师门?莫非……自学成才?”
宋琪一笑,“成才不敢,不过平素里喜欢看些书罢了,不及张兄满腹经纶,乃是鸿鹄之才。”
张天华还是掩不住愕然赞叹,摇了摇头,“祖父让我来见见世面,莫要总是抱着自己的一点成绩便井中望月,不知天高地厚。我起初还不服,不想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说着朝宋琪又行了一礼,“宋兄自学便有如此才情,可见天赋,在下佩服。”
宋琪忙还了一礼,正要说话。
不想,冯秀山也走了过来,漠然地扫视了一圈宋琪,道:“你若无师门,如何能拿到请帖?”
虽语气平静,可那目光分明是居高临下,且问话里皆是质疑。
张天华皱眉,看向冯秀山,“郡主的请帖本就并无特意指向何处,宋兄能拿到,并无何不妥之处吧?”
冯秀山却笑了下,看向四周,“张兄你看仔细,在座诸位,有哪一个是在外叫不上名号之人?偏就宋兄一人无师门者能有此番才情,岂非叫我等自幼苦读之人,自惭形秽?”
这话可不是什么好意思。
分明在说宋月关根本就是苏念惜故意安排进来,而他们一帮人则是用来衬托这一人的工具罢了!
有几人皱了眉。
倒是赵佶,擦了擦手站起来,道:“冯兄是在质疑终南先生?”
他声音不低,二楼,正看热闹的无照公子朝终南先生看去。
终南先生依旧笑呵呵的,捋了捋胡子。
冯秀山自然不可能当众诋毁清流泰斗,笑着摇摇头,“只是不解罢了。宋兄这般自学成才之人,着实少见。”
“少见并非代表没有。”赵佶撇撇嘴,“能力不足,就找找自个儿的原因,平时读书够不够努力?文章有没有写好?有没有做到囊萤映雪悬梁刺股?”
冯秀山露出几分不悦,还要说话。
封辰儿的声音再次响起,“两刻钟已过,诸位请入座,第二轮比试,即将开始!”
冯秀山转回身,就听赵佶在后头嘀咕:“不过仗着家世高,看不起人家宋兄罢了。要不是冯大儒,他算什么?也不知哪里来的高高在上!”
冯秀山回头。
赵佶被人拉到一旁。
宋琪一笑,朝赵佶插手。
楼内楼外的众人皆看向二楼。
苏念惜左右看了看,忽而又道:“这第二轮,请纪状元出题,如何?”
纪澜眉梢一挑。
无照公子哈哈大笑,“这可有趣,不知纪状元会出什么题啊?”
现下众人都知晓,今儿个出题,完全是随这几位主评人的心思了。
平安郡主不曾辩驳半句,却直接回应了冯秀山刚才暗示作弊的嫌疑。
不少人朝冯秀山看去,他却面不改色,仿佛对之后比试成竹在胸。
纪澜悠哉哉地走到凭栏边,视线扫过一众人,在宋琪面上停了两息后。
想了想,笑道:“这第二轮,也比飞花令吧!”
第415章 卑鄙手段
“?”
“又比飞花令?”
“斗诗大会那么多能比的,怎么就揪着飞花令不放了?”
“这纪状元莫不是江郎才尽了吧?”
“少在那胡说八道!且看纪状元怎么说。”
玉珍也不解,朝纪澜福了福身,“不知纪先生所说的飞花令,是何规则?”
纪澜一笑,满身的风流便藏不住。
惹得对面楼上一众娘子们轻呼声不断。
“还是以终南先生的‘花’字为题,只不过,咱们呢,玩点儿有趣的。”
他伸手一点冯秀山,“你,以花字为首,出一句。”又点了点张天华,“你,以花为次字,出下一句。”再指向宋琪,“你,取第三字为‘花’。轮七字后,第八人再以首字起。”
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明白过来!
“这么个玩法?”
“好家伙!这可不只是背诗那么简单了啊!”
“这才是真正比试众人诗才啊!不愧是状元郎,出的题也够刁钻!”
“有趣有趣!且要看诸位才子如何应对了!”
“我赌张九郎能赢!”
“我倒是觉得冯郎赢面更大!毕竟冯大儒可是诗才精通!”
外间众人议论不休,里头的十人也是神色不定。
无照公子笑道:“纪状元,好巧思啊!”
纪澜看向苏念惜,“不知郡主觉得纪某的题,是否合适?”
苏念惜拿起桌上的团扇,摇了摇,笑道:“纪先生说笑呢,您点的题,连无照公子都这般赞赏,自然是极好的。”
纪澜一笑,朝玉珍点点头。
玉珍站在凭栏边,将第二轮‘飞花令’的比试规则说了。
“此番比试依旧以鼓声为信,请诸位抓阄。”
招娣在地捧出一个盒子,里头是一样的折起来的字条。
众人上前,各取一张,按着顺序坐下。
这一回,赵佶为首。
他笑了笑,朝众人一插手,在第一道鼓声落下时,朗声道:“花落时节有谁知。”
“咚!”
宋琪插手,道:“春花秋月何时了。”
下一人,乃是冯秀山,他看了眼宋琪,道:“春江花潮秋月夜。”
之后的张天华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外间,耳报神传出。
一众围观者也跟着念念有词。
有人低声道:“不容易啊!我现下满脑子的花,都快糊涂了。”
“第一轮结束了!”
“啊!有一人淘汰了!”
“又淘汰一人!”
“还剩几人?”
“此轮淘汰五人!再淘汰三人就能进入下一轮了!”
楼内。
“咚!”
封辰儿又一声“淘汰”,坐在赵佶身旁的人脸色发青地站起来,身子还晃了晃,可见方才这轮比试耗费了多大精力。
朝众人行了一礼,由家中小厮扶着下去了。
赵佶吞了口口水,继续道:“一汀烟雨杏花寒。”
宋琪再次跟上,“一日看尽长安花。”
冯秀山微微蹙眉,不想都第三轮了,这宋月关居然还能接得这么快。
微微一顿,就让在场之人皆察觉到。
纷纷朝他看去。
他朝一侧看了眼,道:“花开时节动京城。”
后头,张天华正要接上,不想旁边的人忽然低低说了句:“桃花仙人种桃树。”
张天华一顿。
下一刻,鼓声起。
众人瞬静!
赵佶等人皆震惊地看向张天华。
张天华亦瞬间面色铁青!
饶是君子修养,也忍不住愤怒地看向身侧之人——国子监的同窗,王林。
王林却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还笑着看向张天华,“张兄输了。”
二楼的封辰儿等并不知晓此间端倪,高声道:“张天华,淘汰。”
“什么?张九郎被淘汰了?”
“不会吧?他居然会被淘汰?”
“看来学识也不怎么样嘛!亏我先前还以为他很厉害。瞧着还不如我!”
“你要是能耐,你现在就上!”
里间,张天华站了起来,朝众人插手环环行了一礼,又看了身侧人一眼,转身跟着墨香楼的小厮离开。
冯秀山淡淡一笑。
听出端倪的宋琪看了他一眼——欺君子以端方。当真卑鄙。
抬头,对上靠在凭栏上慢悠悠摇着团扇的苏念惜的目光,见她朝自己一笑,微微颔首,垂下视线,专心对题。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后,第二轮比试结束。
进入下一轮比试者,为冯秀山,赵佶,宋琪,王林。
还有一人,虽然撑完了第二轮比试,但是鼓声落下便晕了过去,被送到墨香楼的雅间休息,自然放弃了下一轮。
无照公子看着底下剩余的四名佼佼者,笑着看向苏念惜,“郡主,这一轮,是不是该由我和清梦客来出题了?”
苏念惜摇着团扇,笑道:“二位可有想好的题?”
无照公子朝清梦客看去。
清梦客朝他抬了抬手,“无照公子若有雅兴,只管出题。也让我开开眼界。”
无照公子笑了,“不过出题而已,清梦客谬赞。”
羽扇点了点,又看旁边的终南先生与纪澜,一拍扇子,道:“再来一场飞花令吧!”
纪澜似有所料,当即哈哈笑开。
终南先生亦是含笑摇了摇头。
清梦客好奇地问:“无照公子所题飞花令,又是怎么个比试法?”
外间的看客们也没了先前对纪澜提出‘飞花令’的怀疑了,静等着无照公子的规则。
无照公子也不故弄玄虚,直接走到凭栏边,对底下几人笑道:“这一场飞花令,依旧以‘花’为题,上一人出半阙含花的诗词中不含花的半句,下一人,接上含有花的半句。再以相同之法,出给下一人。”
有些反应慢的还在绕。
纪澜已抚掌大笑,“妙啊!妙啊!无照公子,好心思!”
清梦客含笑道:“忽如一夜春风来。”
无照公子摇头晃脑道:“千树万树梨花开。”又恭敬地看向终南先生:“晓看红湿处。”
终南先生一笑,沙哑着嗓子缓缓道:“花重锦官城。”再看纪澜:“可怜春半不还家。”
纪澜满眼是笑地看向苏念惜:“昨夜闲潭梦落花。”
这却是接的上半句——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诸人反应过来,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这个有意思!”
“不仅考校众人诗才,更能在比试时给对手下杀招啊!”
“这就真的要看这几人对所读之书掌握深浅,以及平素里读书之广了。”
“那冯秀山不是妥妥地赢了?他家中那藏书,听说很多都是孤本啊!”
“唉,可惜张天华淘汰了。不然此轮定有一比!”
底下,招娣再次拿出木盒。
同样是以‘抓阄’的方式定顺序。
这一回。
依旧是宋琪为首,王林第二,赵佶为三,冯秀山最末。
几人的座椅也不同先前为圈而坐,改成了四角相对。
终南先生几人也从二楼下来,坐在了四人中间。
宋琪朝苏念惜看了眼,起身,道:“山重水复疑无路。”
——哦?
第416章 是何来历?
纪澜斜靠在圈椅里,听着这句,微微挑眉,朝宋琪看去。
“咚!”
王林已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看向赵佶,“白雪却嫌春色晚。”
赵佶一愣,旋即跟上,“故穿庭树作飞花。”转向冯秀山,“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冯秀山通身温雅,只不过那温润目光扫过苏念惜,转向宋琪,开口道:“相见时难别亦难。”
宋琪眉心微皱,朝冯秀山看了眼。
这首诗本是诉说女子与爱人分离时的痛苦哀婉。而冯秀山故意以眼神示意苏念惜与宋琪后,再引着他说出这句。
分明就是想对外人暗示些什么。或者说,在有意践踏苏念惜。
清梦客皱了眉,隔着面纱微微掩了掩唇。无照公子的不满已现在了脸上。
终南先生慢悠悠地拍了拍扶手。
纪澜撑着侧脸,似笑非笑。
苏念惜朝宋琪微微颔首。
“东风无力百花残。”宋琪接了下去,转向王林,张口道:“太匆匆。”
“?”
本是胸有成竹的王林一顿。
“咚!”
“王林,淘汰!”封辰儿朗声道!
王林眼睛一瞪,猛地站起,怒指宋琪,“你使诈!”
宋琪还没开口。
无照公子已说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朝王林看去,“并非多难之词,你不会,竟指责旁人使诈。方才张九郎淘汰时,是何等的从容气度?你与他同窗,怎地会有如此狭窄肚肠?”
王林顿时面红耳赤,想说什么,却被冯秀山看了一眼,登时一颤,咬了咬牙,跟着小厮离开。
刚从后门出去,就见前方站了个穿紫裙的婢女,正要呵斥她让开,却被人从后头一个手刀,直接劈晕!
一楼内。
“赵佶,淘汰!”
封辰儿的鼓声再次落下。
赵佶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朝宋琪与冯秀山插手,“佩服佩服!在下自愧不如!”
也不等旁人说话,白着脸,扶着小厮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离开。
一时间,看得外间看客们十分唏嘘。
“这比试,不简单啊!这么快的时间内,不仅要接住上一人的词句,还要想好如何难住下一人。要是我,我做不到!赵佶能坚持到这时候,可见其才学着实厉害!”
“赵佶好歹也是名师之徒,真正厉害的,我倒觉得是那位宋兄。”
“这人到底是何来历?”
“不知道啊!”
“我感觉他比不过冯秀山。”
“再看看。”
楼内。
冯秀山平静地望向宋琪,道:“海棠半含朝雨。”
“见梨花初带夜月。”宋琪应下,脸色已隐隐发沉,“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冯秀山道:“半缘修道半缘君。”
宋琪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压着怒火道,“取次花丛懒回顾。百啭千声随意移。”
“山花红紫树高低。也无人惜从教坠。”
“似花还似非花。想如今、也梦邯郸。”
“桃花不识东西晋。岂知一夜秦楼客。”
“偷看吴王苑内花。……”
二人所对诗句越来越快,连封辰儿的鼓槌停下都无人察觉。
墨香楼外间的看客们全都骇然而立。
仿佛这二人所面,并非简单的‘飞花令’诗词之争,而是以‘花’字为刀,在这浩瀚诗词的沙场上,誓要夺取对方性命的杀局!
刀刀不见血,却刀刀致命!
楼内外,鸦雀无声。
唯有这二人越来越快的诗词相接!
“翠减红衰愁杀人。”冯秀山说出一句词后,面色虽依旧平静,可他自己知晓,后背已是一层冷汗。
以他之力,最多只能再撑五个回合,必须尽快解决了对面这个无名之辈!
“此花此叶常相映。”宋琪道:“五月天山雪。”
“无花只有寒。”冯秀山看了眼那边面若花娇的苏念惜,旋即开口:“薄汗轻衣透。”
此句一出,在场几人皆是神色一变。
连终南先生都微微皱了眉,清梦客更是恼火地掩了掩衣襟。
无照公子低骂,“成何体统!”
宋琪咬牙切齿,实在不愿如此羞辱苏念惜。
可苏念惜却无声笑开,朝他看去,再次轻轻点了下头。
宋琪深吸了一口气,道:“露浓花瘦。”顿了顿,道:“南国有佳人。”
一直懒洋洋的纪澜倏而挑眉。
对面冯秀山张口便要说‘容华若桃李’,却猛地顿住!
——不对!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不不不!
没有花!
他猛地朝宋琪看去!
“咚!”
“冯秀山,淘汰!”封辰儿的声音明显拔高。
冯秀山一直温雅和煦的面容骤然崩裂,猛地站起,“南国有佳人,何曾有半阙中含有花字?”
宋琪没说话。
纪澜笑了起来,“南国有佳人,花影空中雾。不巧,是纪某所做之诗。”
“!!”
冯秀山眼底巨颤,“什么?!”
纪澜没理他,而是朝宋琪看去,意味深长地说道:“宋公子,这首诗,来处可是有趣啊!”
他这首诗,是在花楼中玩闹时,说给一个花娘听的,后来在烟花柳处传开。
这话分明问的是宋琪出身。
宋琪却面色平静,起身恭敬道:“偶然间听闻,十分得趣,便记了下来。还要多谢状元郎有此妙句,令在下今日侥幸得胜。”
纪澜笑得不行,朝苏念惜看去,“郡主从何处寻来此等高人?这番才学,可是连我都要自惭形秽了啊!”
这一句话,甚至把满京的学子都压了下去。
苏念惜笑了笑,“发下去的帖子,是空白的。至于何人应对,全凭机缘。看来今日是我蒙了几位先生的光,捡到宝了。”
一下又将终南先生几人抬出来,掩盖了宋琪得胜带来的注意力。
纪澜笑得不行——这小狐狸,话里话外地都护着这宋家的小子呢!也不知太子殿下知晓了,会是个什么滋味儿?
“咚!”
“今日斗诗大会获胜者,宋月关!”
封辰儿脆声传出。
墨香楼内外顿时轰声如潮。
所有人都没料到,今日的斗诗大会竟会这般精彩!获胜者竟然是这样一个无名小子!
看着终南先生亲自将那头彩送到这个其貌不扬之人手里。
竟有不少寒门子弟红了眼眶。
有人低声道:“他凭一己之力战胜了那些世家出身的子弟啊!”
“我叔叔总说我读书无用,就算入仕也比不过那些豪门子弟。可今日,你看,可有人敢小觑这宋郎君?”
“要我说,还是平安郡主举办的斗诗大会好!听说那请帖本就是空白帖子,只要拿到帖子,什么人都能参加!”
“不知以后还会不会举办,我也想参加。”
就在众人对平安郡主举办的斗诗大会生出向往敬佩之意时。
“我不服!”
本该淘汰后离场的冯秀山忽而站了出来,指着宋琪道:“此人分明是郡主故意安插!”
第417章 不服
方才还满声敬佩的众人一静!
宋琪皱眉。
纪澜轻笑,只拿着身旁的茶盏低头饮茶。
苏念惜尚未说话,一旁的无照公子先开了口,“即便是平安郡主所安插,那又如何?这位宋小友的才学有目共睹。”
冯秀山皱眉,“若是郡主安插,便有提前知晓考题的可能。”
话音刚落,满场哗然!
无照公子几人皆面色不佳。
苏念惜摇了摇团扇,问:“冯公子是觉得我请了纪状元郎与无照公子,甚至终南先生为我作弊吗?”
冯秀山满面疑色,扫了眼亚男等人手里捧着的头彩,道:“有何不可?郡主这般大手笔,天下就没有不为金箔所动之人。”
“混账!”
饶是无照公子好风度,此时也是满腔怒火:“你这小儿,凭空揣测,污蔑我等声名!且不提纪状元与我之名,终南先生一生何其高洁,你这般三言两语,是要毁天下读书者榜样之身,何其卑劣!何其歹毒!”
外间不少人也跟着帮腔!
“就是!输了就输了!张九郎输了可曾说过半句话?这冯秀山居然敢污蔑终南先生,可见器量之狭!”
“无耻下作!就允许别人输!你就输不得!”
“才学不如人,就回去多读几本书!又没人笑话,缘何说出此等歹毒之语来!”
“冯大儒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要我说,说不准冯秀山真的说对了。不然为何这些人都是能叫得上名号的,偏这宋琪不知何来路?”
里间。
冯秀山也不理那些人议论和无照公子的怒斥,只看着苏念惜道:“郡主可能证明,此人并非你安插吗?”
宋琪沉着脸,喝道:“冯兄何必如此为难郡主!”
冯秀山冷冷看了他一眼,“证明不出,你便与郡主是同伙,举办这场斗诗大会,愚弄众人,为你们这明珠女学做幌子骗人罢了!”
连明珠女学都牵扯进来了!
明珠女学如今可是有圣人题字,没几个人敢出言不逊。
冯秀山敢这般说,莫非真的有何猫腻?
听见不少人的口风又变。
宋琪气得脸涨红,想说什么,就听一直没说话的苏念惜笑道:“冯公子这般指认,想必是有证据?”
冯秀山一怔,随即冷声道:“郡主若想证明这回斗诗大会你并未暗中把持,就该拿出证据来才是!”
苏念惜摇着团扇,歪了歪头,光影在她脸上掠过,如琼花的美貌看得人心神一晃。
众人都着急,偏她慢悠悠地,又道:“我跟圣人学过一件事儿,那便是,谁怀疑,谁举证。冯公子既然怀疑我这斗诗大会是作弊而为,就该拿出证据来才是。否则,凭空污蔑,谁不会呢?”
她拿着团扇,点了点冯秀山,“我说冯公子,受人之指使,来坏我这斗诗大会。方才还故意指使王公子坏了张公子飞花令,你可认?”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
“真的假的?”
“不是说空口污蔑吗?”
“可为何能牵扯到张天华与王林?”
冯秀山一直笃定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几变,朝某处看了眼,随即反问道:“郡主如此指认,想必也是有证据?”
纪澜一笑,放下茶盏,饶有兴致地看向苏念惜。
外间有几个人跟着附和。
“是啊!郡主方才说谁怀疑谁举证!”“没证据你就是污蔑!”“看来冯公子所说是真的!真的是作弊啊!”
“谁说郡主没有证据?”
这时,封辰儿走出来,她的身后,跟着紫影和小柱子。
小柱子手里还抓着方才被宋琪淘汰的王林,往众人面前一推!
“咚!”
王林一个没撑住,跪了下来。
冯秀山眉头一皱,立时道:“王兄莫怕,可是他们对你用了刑?你只管说来!私自用刑乃是死罪!”
他本想以此诱哄住王林。
不想,他却跪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地摇了摇头。
冯秀山心下一沉,再次说道:“王兄莫不是要承认莫须有的罪名?你身后可是还有你的家人,你苦读十几年的书,难道都要……”
“冯公子少说两句吧。”
封辰儿早看这人不爽了,方才就是这人模狗样的东西一句一句诗词地糟蹋郡主,她见他开口就想去撕了他的嘴!
被紫影按了下,才转过身,朝王林道:“你自个儿交待吧!”
王林嘴巴张了张,对上冯秀山警告的目光。
顿了下,转开脸,声音沙哑地说道:“是……冯秀山事先买通了我,说若能助他得头魁,他面见圣人时,定能将我名号一起带到圣人前,与我一起平步青云,大展鸿筹。”
“!”
惊声炸开。
“一派胡言!”冯秀山一直自持端雅的姿态崩裂,怒瞪王林,“你缘何如此害我!我何曾与你说过此等话!你可有证据!”
王林自然是没有证据的,只是看着冯秀山这般过河拆桥,再想到自己方才受的要挟,心里颤得厉害。
“我敢对天发誓!若是方才所言有半字虚假,便受五雷轰顶!此生科考不中!”
这等誓对读书人来说,已是毒咒!
在场当即大半的人信了王林的话!
冯秀山气急,转过脸来,看了眼四周,忽而又道:“如此又能说明什么?”再次指向宋琪,“能证明此人不是奸细?”
奸细?
苏念惜眼神微冷,正要开口。
就听门口传来慈霭却不失尊荣的声音,“本宫来证明行不行?”
众人扭头一看,顿时一惊!
连苏念惜都微微瞪大了眼,“长公主殿下?”
随着她一声唤,众人当即俯身跪地,高呼‘千岁’。
长公主殿下扶着无双的手走进来,先笑着说道:“不敢受终南先生的礼,快快请起。”
又扶着苏念惜的胳膊,让她起身,道:“你这孩子,这样的趣事,也不给本宫下帖子。白疼你一场。”
这亲昵言语,直叫冯秀山脸色变了又变。
纪澜起身,笑了笑。
长公主扭头又看向冯秀山,道:“这位宋先生,是本宫故人之子。因着家中获罪,曾入奴籍,是本宫怜他才学,替他赎了籍,请他在长乐府做了一名舍人,也是本宫给他要了一份请帖,令他来参加今日的斗诗大会。不知这样的解释,你可能接受?”
第418章 妖妇一起受死!
连从前‘奴籍’的身份都说了出来,还有什么能作假的?
冯秀山面色隐隐发白,站在一边垂首道:“学,学生只是疑惑,缘何这种声名不显的人,能,能有这样的才学……”
素来亲恶化的长公主皱眉,冷声道:“怎么?就准许你世家之身坐享万千好处,他们这种出身平民之子就不能一鸣惊人了?”
冯秀山身子一晃,跪了下去,俯首道:“学生不敢!请殿下恕罪!”
长公主并非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看着冯秀山身上抖得厉害,摇了摇头,道:“我也是见过你祖父,满腹经纶叫人佩服,可你这般,实在……有辱他一世英名。看在他的情分上,我不会责怪于你。只是,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你既修的圣人语,就该行君子事,回家后好生反省吧!”
被长公主定了一句‘胸无大器’,便等于直接断死了冯秀山今后所有的前程!
他还想辩驳什么,可一抬头,对上某人的目光,顿时浑身一寒,颤巍巍地低头道:“是,学生惭愧。定会回家好生反省。”
说完,起身,作势要退下。
忽而腕间白光一闪,下一瞬,竟直朝苏念惜扑来!
“小心!”
本就站在苏念惜身侧的纪澜惊呼一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拉进了怀里!
堪堪避开了冯秀山刺过来的匕首!
“有刺客!”“护驾!”
公主府亲卫当即高喝,齐齐将长公主护在身后!
原本看热闹的众人也吓到了,抱头苍蝇一般直朝到处蹿!
良辰紫影等人本也是在苏念惜跟前,可不料苏念惜竟被纪澜一把拽去了别处,再要去护,却被人群阻挡!
唯有朱影,紧紧贴在苏念惜身边,伸手要将人从纪澜怀里捞过去时。
纪澜忽而又大呼一声,“快跑!”
抱着苏念惜又转了两圈,直接躲到了柱子后!
而冯秀山的匕首也紧随而来,那满脸的凶狠之色,根本就是奔着夺苏念惜的命去的!
朱影眉头一皱,转过身,抬手就朝冯秀山脖子上砍去!
不想,这文弱书生竟有真功夫,游蛇一般躲过朱影的袭击,再次朝苏念惜刺去。
同时口中高呼。
“福胎降世,灾星必除!”
“太子必死!你这妖妇与太子同为一体!也该死!”
说着,匕首又刺到了苏念惜身前!
纪澜低呼一声,揽着她的腰就要将人带走,谁知,苏念惜忽而一把抓住旁边的茶几!
眼看那匕首到了近前。
纪澜眉头一拧,脚下一错,用了几分内力,直接强行带着苏念惜跃入半空!
“当!”
匕首扎在茶几上。
冯秀山抬头,“灾星必死!妖妇……”
“砰!”
被从后头投掷而来的短锏直接砸中了后背!一个踉跄趴在茶几上!
转过头来!
朱影已落下,一把抓住良辰投出的短锏,对着他的腿重重一击!
“咔嚓!”
清晰的骨头断裂声!
冯秀山却连叫都没叫,而是颤抖着嘶声喊道:“月神会庇佑我南景!杀了灾星……啊!”
纪澜忽然一脚飞来,直接踹在了他的胸口!
他当即惨叫着摔倒,震愣地看着纪澜,忽而抓住匕首就要朝自己的脖颈刺去!
“朱儿,活口!”一道娇喝传来!
朱影立时飞扑上前,一把抓住冯秀山的手腕,往上一折!
“当!”
匕首落地!
冯秀山立时被按在了地上!气喘吁吁地还想咬舌!又被朱影干脆利落地卸了下巴!
“平安!平安!”
吃了药丸稳下心神的长公主走了出来,“你没事吧?”
苏念惜看了眼看了眼不远处站在冯秀山身旁的纪澜,他轻佻一笑,朝后退开两步。
“我没事,还要多谢纪学士,哦不是,纪大人方才出手相救。”苏念惜朝纪澜福了福身,“竟不知,纪大人的功夫这般好。”
纪澜一顿,随即察觉到了什么。
眼底的笑意微凝,旋即又笑了起来,摆摆手,“强身健体的三脚猫功夫,叫郡主见笑了。郡主无事就好。”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长公主心有余悸地拉住苏念惜的手,低声道:“大郎让人传信给我,让我今日来护着你一些。没想到,真有这贼人胆大包天地敢当众行凶!”
苏念惜意外——太子殿下请来的长公主殿下?
旋即明白过来,想来是猜到了今日斗诗大会不太平,想要请长公主殿下这个身份足够贵重之人帮她镇住霄小。
可他昨夜却半句都不曾告诉她。
低低一笑。
又听长公主道:“来人!将这贼人抓起来,好好地审!满口的胡言乱语,定是有人指使!”
苏念惜朝纪澜看去,却不见他脸上有半分破绽。
略一沉吟后,走到门边,对惊魂未定的众人说道。
“叫诸位受惊了。我知晓开办女学,办斗诗大会,定是有人争议。不想却因此而惹下杀祸,甚至差点殃及诸位,实在满心惶恐。”
说着,又朝众人看去。
“为表歉意,今日在场各位,皆可举荐一位平民女子参加三日后明珠女学举行的入学遴选。”
女学头一批只收二十人的消息早就传开,愤愤不平者不少。
可现在苏念惜这一句话,直接将女学人选送到他们手里!
谁都喜欢主动权掌在自己手里!当即不少人全变了脸。
纪澜站在一旁,低笑着摇了摇头——小狐狸!玩弄人心,当真易如反掌!
斗诗大会眼看就要因为一个‘刺客’,一句‘灾星’而彻底被毁,她先将矛头挑到人心嫉妒之上,后又用一个女学生的人选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直接拴在了明珠女学的同一条线上。
彻底杜绝了这些人会因为今日这一场而诋毁女学的可能!
厉害!厉害啊!
他正笑着,就听苏念惜问:“纪大人,不知您是否愿意做三日后女学生遴选的主考官?”
纪澜挑眉,这小狐狸,是不打算放过他了?
罢了,索性都让她怀疑了,不如就让她试探到底。
笑着插手,“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郡主看重,那纪某便厚颜应下了。”
苏念惜莞尔一笑,倒了谢后,又朝封辰儿点了点头。
混乱的局面被她三言两语安稳下来,头彩也在众人的注视下,由终南先生几人送到了宋琪的手里。
关于女学招生成了京中众人更加关注之事。
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只说度过了又惊又险一日的苏念惜,此时正躺在长乐府中长公主殿下的膝盖上,懒洋洋像只猫儿似的,享受着长公主殿下亲手摇着的冰蚕扇。
第419章 刻意
“这孩子,都快成亲的人儿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长公主殿下满眼的宠溺,还亲手拿了无双捧来的果子,送进苏念惜嘴里。
苏念惜吃得高兴,翻过身抱住了她的腰,软软糯糯地说道:“好久都没有人这样疼过我了,殿下,您就像我阿娘一样。”
长公主殿下立时想到这孩子父母双亡,为了护国公府门庭艰难支撑。
心软得不行,摸了摸她的脸,道:“这阵子忙坏了吧?瞧这脸,都尖了,该好好补补。”
又对无双道:“去让厨房上一碗血燕窝来。”
无双笑着应下,退了下去。
苏念惜翻身坐起来,讨好地将果子捧到长公主跟前,道:“殿下,您也吃。”
长公主一看她架势,笑着拿了一颗,用扇子点了点她,“说吧,想问什么?”
苏念惜嘿嘿一笑,也不遮掩,道:“殿下,宋家七郎的身份,是太子殿下告诉您的?”
长公主殿下一顿,无奈摇头,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聪明。
也不遮掩,道:“我与他祖父有些交情,知晓你想用他做文章,大郎便让人来请我,有我做遮掩,那些人不敢置喙什么。便是到了圣人跟前,也能说得过去。”
苏念惜明白了裴洛意的意思——即便圣人知晓,长公主救了一个故人之子并无什么。可若苏念惜救人,牵扯背后秘案,圣人说不准会怀疑她的意图。
她点点头,握住了长公主的手,“是我思虑不周,连带着让您费心。”
长公主爱怜地拍了拍她,又道:“你哪里是思虑不周,不过是无人依靠罢了。”
苏念惜眼下一酸,摇摇头,“有太子殿下和您护着我,我有最好的依仗!”
长公主自然听出了她话语里细微的哽咽,笑着又摇了摇扇子,再次说道:“今儿个既然话都说出去了,明日便让那孩子搬来长乐府吧。我吩咐人在落霜阁给他准备一间屋子,不会让人欺负了他去。”
苏念惜眼眶微颤,随即跪了下来,“多谢殿下。”
这分明是在千秋宴前,要护着宋琪了。
“这孩子,你我以后都是一家人。与我还这般客套做甚?”长公主笑着伸手,“快起来!”
苏念惜却是真心实意感激长公主殿下,只有这位长辈,是真心实意地在为裴洛意打算,盼着他能过上好日子。
她在长公主身边坐下,又听她说道:“这阵子没有往护国公府去,一来是我身子确实不济。二来,也是怕我操心太多,惹来宫里头的不快活。故而只让无双去替你操办,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你只管派个人来告诉我。这成亲的日子虽紧,可到底是一辈子一件的大事儿,总不能叫你留了遗憾。”
苏念惜听着心头发热,摇了摇头,“殿下能让无双姑姑来,我已感激不尽!如今府里一应都规整了许多,若是殿下愿意,我都想请无双姑姑在我府里坐镇,莫要走了。”
无双回来正好听到这句话,笑起来。
长公主也跟着哈哈大笑,“你想得美,无双可是要陪我到老的,哪能便宜了你去。”
苏念惜露出一脸的遗憾。
长公主又被逗得直笑,戳了戳苏念惜,“这淘气孩子。”
苏念惜也不躲,靠在她肩膀上,等她笑声平息后,轻声问:“殿下是怕宫里的哪一位不高兴?”
长公主一顿,看向苏念惜,“我知晓你是个心眼通透的,是发现了什么?”
旁人停了她刚才的话,只会以为是圣人。可苏念惜却问的是哪一位。
苏念惜抿唇,摇摇头,“我不知,只是圣人既然下了口谕,想必不会不高兴您往护国公府去。既然不是圣人,那我猜不到,宫里还有何人叫您这般……顾及。”
她用了个非常折中的词儿。
长公主轻笑了笑,摇着扇子道:“儿子的婚事,自然该他的阿娘做主。我这个做姑母的越俎代庖,算个什么事儿?只能给你这边搭把手,也免得叫人议论。”
苏念惜一听这话,就猜到了长公主只怕打听到了什么。
身为驸马的关内侯之死,真的有什么蹊跷。
她要将她拉拢到东宫的阵营里,就必须让她自己查出真相。如此,她才能狠下心来,背离龙座上那位手足。
想了下,低声叹道:“皇后娘娘亦是可怜,身为中宫,却连太子被人陷害都不能求情相助,听说太子殿下昏迷这许多日,她只去了一次东宫看望。身为母亲,这心里不知多痛。”
刚说完,就见长公主的扇子停了下来。
“这没用的……”长公主欲骂又止,恼火地叹了口气,“没出息,儿子被人欺负了,不敢去伸头。夏日祭那会子,大郎为了护她,差点叫圣人当场废了太子之位,她呢?除了躲在大郎后头,还能做什么?”
无双上前,低声劝了两句。
长公主摇摇头,“也罢,她既然不能立起来,我还顾及她这些做什么。明儿个我亲自去一趟东宫和礼部,好歹将婚事先准备起来。”
苏念惜目的达成,便不再多语。
有了长公主的动作,外间人便知晓东宫的婚事依旧在圣人的允准下顺利进行。那么今日‘灾星’一言,便能不攻自破。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从长乐府回护国公府的马车上,便再一次睡着了。
再醒转时,已是第二日接近晌午。
宋琪来辞别。
“去了长乐府别拘谨,长公主殿下为人慈和,不会为难你。”
分明是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儿,却在重逢后为他面面俱到地考虑了这么多。
宋琪并不是个十分善于言表之人,感激之情溢于胸怀,却只点了点头,又道:“念念,那冯秀山出身不俗,能指使他之人,身份只怕也十分贵重。我怀疑,这暗中之人,是针对太子殿下而来。”
苏念惜明白他的意思,那一句‘灾星’太刻意了。
又见宋琪迟疑了下,道:“还有那位纪状元,他……”
苏念惜眉梢一挑——纪澜的事儿,她至今不曾与人说过。只怕是杯弓蛇影,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想宋琪竟然也能察觉,看向他,“琪哥哥觉得他有何不妥吗?”
第420章 多几分贪念吧!
宋琪想了下,还是说道:“那日,冯秀山看了他好几眼。”
苏念惜眼神微变——这她倒不曾注意!
宋琪又道:“还有,他拉着你避开刺杀时,太……不避嫌了。”
他虽曾置身泥沼,可君子之礼依旧刻于骨血中,让他在背后议论他人时,还是有些窘迫,顿了顿,再次开口:“你到底有婚约在身,当时身边又有太子殿下安排的护卫,实在不必他出手。”
宋琪看向苏念惜,神色有些复杂,“他那般动作,太刻意了。仿佛是故意在引起你的怀疑似的。”
苏念惜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忽而‘咯噔’一下。
眉头倏地皱了起来。
“念念?”宋琪见她面色不虞,担心地唤了声。
苏念惜若有所思地点着椅子扶手,道:“若是琪哥哥没提醒,我先前还没想到。”
“他若是故意挑起我的疑心,我为了验证他心中猜测,势必会用更多手段去试探,如此一来,他就有更多机会接触到我身边诸多事和人。”
宋琪亦是眼眶一瞪。
苏念惜抬起头来,暗吸了一口冷气,“我以为我布置好了陷阱等着他,不成想,他竟会伪装成猎物自己撞过来!”
先前只怕自己误会,眼下来看,纪澜诸多行为,确实太不对劲。
宋琪拧眉,“若真是如此,此人心机可见深沉!念念,这人,你不好对付,怕是要告诉太子殿下。”
可苏念惜的神情却更难看了,轻轻摇了下头,迟疑了一瞬后,道:“太子殿下真心拿他做朋友。”
宋琪一滞,随即明白了苏念惜的顾虑。
太子殿下的艰难他也从苏念惜口中听过不少,这样的人鲜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若是苏念惜没有证据直接跑去告诉太子这人有诡,只怕,一来不能让太子疑心此人,反会招了自身腥气。二来,搞不好打草惊蛇。三来,甚至会让影响太子对她的信任。
他想了下,道:“我觉得太子殿下信你更多。”
苏念惜微愣,随即笑道,“是,正因为殿下信我。我才不能贸贸然地将自己的猜忌加注在他身上。”
说完,见宋琪静静地看着她。
苏念惜不解,“琪哥哥瞧什么呢?”
宋琪摇摇头,露出几分笑意,“你很珍惜太子殿下。”
苏念惜眨了眨眼。
宋琪又道:“这很好,念念。”他眼中笑意温柔,“重逢之后,你虽有悲喜,可从不入眼。我一度以为是因着遭遇大难你心力憔悴,后来才发现,你是真的……没了心。”
苏念惜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扣紧。
“你就像一具行走天地的躯壳,瞧着是活的,其实早已没了在乎的东西,尤其是在……摄政王死后,你好像对这世上没了贪念。”
苏念惜眼瞳细微一缩!
“我每日里瞧着你,总害怕你哪一日会真的撒手离开。可幸而,如今我看你又多了几分生机,那生机里头,或许有我,有蓉儿,有你身边在乎的人。可更多的,是太子殿下。”
苏念惜看着几乎将她看穿了的宋琪,依旧没说话。
宋琪又笑了笑,道:“念念,这样很好。多瞧瞧这世间,其实还有很多,值得你留下来的。尝试着去喜欢太子殿下,是一件好事。”
门口的夏莲已落下了泪。
初秋的风掠过高几上插着的月季花。
不知何处的苦涩寒凉的气味儿散开,偏又被那金爽的日头晒着,多了一层暖烘烘的热意。
苏念惜抿了抿唇,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
宋琪已上前,轻轻拍了下她的头顶,像多年前安抚那个爱哭的小姑娘一般,温声道:“莫要怕,念念,我们,都在你的身后。”
苏念惜抬眼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展颜,轻声道:“蓉姐姐应该很快就能脱离郑家了。”
宋琪一顿。
苏念惜朝他笑:“琪哥哥,等蓉姐姐和离了,我给你们办喜事!”
宋琪看着她大大的笑容,片刻后,收回手,轻声道:“好。”
话音出,心下却满是苦涩。
本该千娇万怜的小姑娘,怎么会因为旁人的一点点好意,就恨不能捧出整颗心来报答呢?
到底,这小姑娘,到底受过什么苦?
日影微斜。
一身素白长衫的宋琪领着一个小厮离开了护国公府。
苏念惜坐在秋菊苑的凉亭里,看满园温煦的阳光,许久,突然问夏莲:“夏莲,心疼一个人,算是喜欢吗?”
夏莲也不曾对情爱有过经验,想了想,道:“应该不算吧。”
苏念惜泄气,拨了拨手边的一根树枝,道:“你给我找些话本子,我瞧瞧那些书上说的痴男怨女都是什么样样式的。”
夏莲轻笑,应下。
苏念惜抬目,瞧见不远处含苞待放的秋菊,沉默了会儿,又问:“冯秀山交给大理寺了?”
夏莲点头,“嗯,曹大人让人先吊着命在。”
“估计不好拿下。”苏念惜想了想,又问夏莲,“你觉得我该不该告诉太子殿下?”
夏莲知晓她说的是纪澜的事儿。
从前做决定从不会这般思虑太多的郡主,如今为着一人,百般踌躇,瞧着……当真鲜活了许多。
她认真想了想,说道:“冯秀山若是真受纪大人指使,曹大人审问出来,太子殿下想必还是能知晓的。”
苏念惜趴在凭栏上,拽下一片树叶,出神地揉碎了,又问:“封三那边可有消息?”
夏莲道:“郑成那天被良辰踹断了两根肋骨,又叫灰影打断了一条腿。现下在家里养着。封三按着您的计划,准备再过两日就上门讨债。”
苏念惜点点头,“嗯,再派两个人去庄子上护着蓉姐姐。事儿闹开来,郑家肯定会去找蓉姐姐要银子。”
“是。”
“南栀那边,可有动静?”
夏莲正要回答。
忽而身前落下一个人影。
正是良辰。
她歪了歪头,有点儿疑惑地指了指大门的方向,道:“郡主,你家亲戚来了。”
“?”
夏莲比她还疑惑,“谁?”
良辰道:“她说是郡主的舅母。”
夏莲眼睛一瞪,“舅夫人?”
良辰点点头,“还带了个妇人和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
夏莲皱了皱眉,懊恼地扭头看向苏念惜,“柳叶巷子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异动,府里事儿多,奴婢就安排了两个人在那边盯着。倒是不知怎地会突然带着人前来。是奴婢失职,请郡主责罚。”
苏念惜却并不意外。
舅母在京中待了这许久,定然是有所图谋。
先前她以为大伯死后,她会现身,没想到她居然沉得住气,一直忍到了这个时候。
略一沉吟后,对良辰道:“将人请去金玉堂。”
第421章 拿捏
金玉堂。
屋如其名,满室金玉富丽堂皇,琳琅摆饰令人目不暇接。
贺李氏也算是见过富贵的,尚能坐得住,可她身侧的妇人和那小娘子已经被这满眼的奢华给惊得移不开眼了,很是失态地盯着屋子里的各种摆件瞧个不停。
看得贺李氏很是恼火,低斥道:“都庄重些!免得叫我那外甥女瞧见,笑话你们!”
那妇人撇撇嘴,“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能笑话我们什么?我们可是来给她做靠山的,她巴结我们还来不及!”
贺李氏眉头一皱,刚要再警告两句。
门外传来拍手警醒声。
接着,一群身着绫罗绸衫的丫鬟仆妇走进来,看得贺李氏几人目瞪口呆——这是个什么阵仗?
贺李氏刚要上前询问,丫鬟仆妇们忽而规矩森严地朝两边散开。
露出了后头众星捧月的苏念惜。
贺李氏立刻堆起笑脸,正要迎上,不想一抬头瞧见苏念惜那张脸,便是一怔。
记忆中这外甥女,美则美矣却太过怯懦,倾国的颜色被藏在蒙了灰的盒子里,便是瞧见也不觉得有多惊艳。
可眼前这个苏念惜,面若春月耀如秋华,美得比那画儿,不,比那天上的仙子都不为过!
这当真是苏念惜?
正在她惊疑不定时,旁边的妇人已走上前去,熟稔地笑道:“哎哟,这就是我家的外甥女吧?瞧瞧,出落得多标志?不愧是未来太子妃,这派头,就是做皇后娘娘的范儿……”
“放肆!”
话没说完,夏莲厉喝,“郡主面前,胡言乱语!来人,赶出去!”
那妇人一惊,见那粗壮婆子真的来拉她,而苏念惜根本连正眼都不曾给一个,立时恼羞成怒,斥道:“外甥女,我可是你的长辈!不敬长辈,在我朝可是要受重罚的!你就不怕我去告官?!”
“闭嘴!”贺李氏没来得阻止,就听她话已经说完,当即面色不佳,还要上前说话。
却见苏念惜笑着在圈椅里坐下,慢悠悠地问身旁的丫鬟:“夏莲,攀诬贵人,按着我朝律法,该当何罪?”
夏莲鄙夷地扫了眼那妇人,冷声道:“棍杖二十,牢狱一年!”
妇人当即脸一白,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贺李氏用力一拉。
“念念,你不认得我啦?我是你舅母啊,半年前还来帮你操持家中丧事,你当时对我可亲近了。”
她自认长辈,比旁人在苏念惜面前多了几分尊荣。
谁知,苏念惜却半分脸面也不打算给她,笑着端起了茶盏。
夏莲再次喝道:“郡主身份尊贵,尔等拜见,如何连礼都不行?莫不是想以下犯上?”
贺李氏不敢相信,半年前还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外甥女竟然敢真的让她磕头见礼!
咬了咬牙,问:“念念,你当真不认得舅母了?”
苏念惜垂眸,品着茶,置若罔闻。
贺李氏后头的那个妇人却忍不住了,当即喝道:“好一个外甥女!这是在拿郡主的身份来压自家的长辈?当真半点规矩也没有!也是,你双亲皆丧,也没人教你这些。以后自有我来教导你,免得嫁去东宫了,叫人笑话……”
“聒噪。”垂着眸拨开茶叶的苏念惜淡淡吐出两个字。
夏莲还没动。
早忍得青筋直蹦的良辰募地蹿过去,抬手,对着那妇人的脸就扇了一巴掌。
“啪!”
良辰那手劲,用足了力是能打死人的,眼下只用了两分力气,妇人却还是被直接扇出去,一头撞在了旁边林立的婆子身上,又被毫不客气地推了回来,跌倒在地,张口,吐出一口血牙!
“你!”妇人被打蒙了,捂着脸还想骂人。
良辰转了转手腕。
妇人一颤,往后缩了缩,那个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娇俏小娘子连忙去扶她。
贺李氏面色发青,没想到苏念惜居然敢这么对她!
忍了又忍,捂着肚子说:“念念,舅母如今有孕在身,不方便见礼。再说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讲究规矩?你先前说最喜欢舅母了,想必不会为难舅母和你未来的表弟?”
苏念惜听着这下蛊般的话语,几乎笑出声来,放下茶盏,看向贺李氏。
记忆里的舅母还停留在她苦苦哀求自己为了贺家为了外祖母,去给沈默凌自荐枕席。
受尽折磨的十二年里,她不曾来看望过自己一次。
如今再见,那个慈霭和善的面庞早已模糊,眼前站着的,只有一张满是算计与虚伪的脸。
苏念惜伸手,接过碧桃捧来的宫扇,慢悠悠地晃着,笑问:“舅母有孕了?当真是喜事儿。几个月了?”
贺李氏心下一松——果然还是那个好拿捏的窝囊废。
微微一笑,故意扶了下腰,道:“有快六个月了,估摸着是你大婚那几日就能出生。正是能给你带来福气的孩子呢!”
分明她还什么都没问,可她们已经接连提了两回‘大婚’了。
苏念惜摇着团扇,笑道:“六个月啊?看来是在处理爹娘丧事的时候怀上的?舅舅舅母好兴致。”
贺李氏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旁边,那肿着半边脸的妇人站了起来,恼火地看了眼贺李氏,又对苏念惜道:“你这孩子,知晓你舅母有孕,还不让人给她搬个凳子?若是站的久了,伤了胎气,你该如何向你舅舅请罪?”
夏莲几人都皱了眉——这妇人是哪里来的缺心眼?
苏念惜却不恼,只看笑话一般转过视线,扫了眼她身旁的那个小娘子,问道:“舅母不与我见礼也就罢了,到底是长辈,不好指责。你又是谁?到我府上大呼小叫?”
贺李氏脸上又难看了几分。
那妇人却似乎听不出苏念惜话里的威胁,反而得意地挺起后背,道:“我是你舅母的姐姐,算起来,也当得起你一声长辈!”
苏念惜眼风一扫。
一个婆子嗤笑,“八竿子打不着的破落户,还敢妄称郡主亲戚。好不要脸的东西!”
那妇人当即扭头,“你胡吣什么!我夫家姓王,乃是门下录事,十分受上峰器重。我也是堂堂的官家夫人!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我看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随意辱骂我府上的人!”
方才还笑着的苏念惜忽然将手里的团扇一掷,看向贺李氏:“舅母这是故意带这样的混账膈应我来了?!”
第422章 龌龊心思
“你!”
那王李氏眼眶一瞪,还想说话,却被旁边的小娘子一拽。
夏莲将扇子捡了回来,放回碧桃的手里。
贺李氏也回过神来,被苏念惜不着痕迹地连着下了几个马威,她也意识到了这小丫头如今有了依仗,正嚣张得厉害呢。
眼下不是能踩她头上施压的时候。
怨怪地瞪了眼王李氏,又朝苏念惜笑道:“你舅姨母她素来是个直爽性子,有时候讲话没有分寸,回头我说她。你如今身份贵重,莫要跟她一般见识。”
王李氏皱眉,又要开口,身边的小娘子干脆抱住了她的胳膊。
苏念惜扫了她一眼,笑道:“直爽性子却原来是到旁人家里大呼小叫,随意斥责旁人家里的下人,拿乔作势,胡言乱语。”
她歪过头,单手撑住侧脸,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贺李氏,“这是欺负我无双亲庇佑吗?”
贺李氏眼眶一颤,当即摇头:“断断没这想法!念念,纵使你如今父母不在,可我也是你的长辈啊!这回我就是奉了你外祖母和舅舅的吩咐,特意来京城帮你的!”
苏念惜始终不曾问她为何来,她只好自己说出来。
苏念惜笑了。
贺李氏只当这个笑是因着她说来帮忙而高兴,语气也松快了几分,又说道:“我们在金陵,听说了你在京城做的许多事,实在是心里放心不下。你一个女孩儿家,如何能这般抛头露面?别叫人议论坏了名声,太子殿下若是因此厌恶你了,可如何是好?”
她说着,觑了眼苏念惜的神色,又道:“故而,你外祖母和舅舅就想着,让我先过来,帮你打理府中,好歹将婚事一应准备好。你舅舅处理好金陵的生意,很快也会过来的。到时候你有了外家做依仗,就再不用怕被欺负了。”
贺李氏本就是个能言会道的,这一通话说下来,脸不红气不喘,连磕巴都不带一下。
却将苏念惜逗得笑出了声。
贺李氏见她这般,心下愈发得意——瞧瞧,这还不是想要依仗吗?她主动过来,这小窝囊废自然只有高兴的!
却听苏念惜笑道:“舅母,贺家做我依仗的事儿,您确定是外祖母还有舅舅的主意?”
贺李氏一顿,随即笑着点头,“这有何作假的?”
“嗯……”
苏念惜微笑,朝旁招了招手,无双姑姑走出来。
“这位是长公主殿下跟前的姑姑,正三品的女官,受长公主殿下吩咐,来府上替我操持婚事一应。前儿个还在与我说,这筹备诸多开销太大,正好,舅母今日上门来,无双姑姑,你就把需要的开销,给舅母说一说。”
贺李氏笑着看向无双姑姑,“请姑姑赐教。”
无双姑姑高傲地点了点头,道:“我素来不喜多话,便直接说了,舅夫人,国公府一应开销,还需八十万两。”
“什么?”王李氏终于没忍住,跳出来尖叫道:“你发梦呢!怎么不去抢?”
刚说完,就见良辰转过身来,立马吓得一缩!
贺李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八十万两?这位姑姑莫不是在说笑?”
无双姑姑皱眉,“一应账册皆有,不说其他,单是郡主那件嫁衣,从布料到绣线装饰,就已花了近十万两。”
站在王李氏旁边的小娘子眼睛都亮了。
无双又不屑地朝贺李氏看去,“贺家不是江南巨富吗?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
良辰扯了扯嘴角,“这还要做咱们郡主殿下的依仗?拿嘴说说的依仗?”
贺李氏被这八十万两砸得脑子发昏——八十万两!
家中目前生意亏损太多,若是拿出来,只怕要耗空大半家底!
可是……
若不能顺利接近苏念惜,只怕那边不好交待。
咬了咬牙,笑道:“好,我写信回家,让你舅舅带上银票来。念念放心,有舅母在,保准能叫你风光大嫁!”
苏念惜歪过头,“舅母,银子都没有呢,如何风光?”
贺李氏干笑:“这不是要等你舅舅来……”
“舅母就一点儿银子都调不出来吗?我这正等着银子用呢!”苏念惜又眨了眨眼,“不是说要做我的依仗吗?”
贺李氏心下发沉——这分明是要逼着她先表态了!
若是不拿点儿诚意出来,这死丫头只怕不会信她。
笑了笑,道:“倒也不是,我这儿还有点儿银子,是你舅舅让我先带来帮你应急的。你若是需要,便可先给了你。总不能叫你婚事准备不妥,让太子嫌弃不是?”
又是太子。
这字字句句里,都是她苏念惜要费尽心思讨好太子,是她苏念惜配不上太子。
苏念惜也不与她争辩,眼看她真的掏出了一个印信,正迟疑着,无双姑姑立时屈膝抬起双手。
见苏念惜直勾勾地看着。
贺李氏又道:“拿着这个,可去天宝钱庄取银子,一次最多只能取一万两。”
无双脸上露出一点儿笑,应了下来。
后头王李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却听苏念惜欢喜笑道:“舅母果然是我的及时雨!来人,快给我舅母搬张椅子!”
贺李氏心下也在滴血,暗道,这印信还需得贺家家主的印鉴,否则根本取不出。先应付了眼前光景,回头这死丫头来寻她的时候,再索要回来。
一边盘算着,一边扶着腰坐下了。
可王李氏跟她身侧的小娘子却还站着,见识到这郡主的手段,真不敢再随意造此。
王李氏只将一腔怒火都撒在了贺李氏身上,站在她后头,伸手恶狠狠地掐了她一把!
贺李氏眉头一皱,朝前坐了坐,又朝苏念惜笑道:“我这回来呢,是孤身一人,京中好些事儿也不熟悉,所以就请了你这久居京城的舅姨母来帮忙。”
王李氏再次挺起后背。
贺李氏又笑道:“还有她的嫡次女,名叫王慧,正是与你差不多的年纪。我想着你孤身一人住这偌大的国公府,也没个能说话的人。便将她一起带来,给你做个伴儿,逗逗闷子也是极好的。”
那娇俏小娘子脸上微红,朝苏念惜福了福身,终于开口,“见过郡主。”
苏念惜一听那娇滴滴的嗓子,挑了挑眉。
王李氏这时候终于能说话了,十分得意地说道:“我这女儿会医术,连回春堂的老大夫都是夸赞的。听说太子殿下身子弱,郡主不妨带她去给太子殿下看看。”
她这话一出,连一直装模作样的无双姑姑都变了脸。
一直笑着的苏念惜眼底泛起了一丝寒意。
——她料到了她们上门来是有所图,没想到居然打上了这个目的。
诊治?还是勾引?
见苏念惜明显沉了脸。
贺李氏忙笑道:“你这孩子,多心了不是?慧娘的医术确实精湛,这我可以作保。而且,舅母与你说句体己话。嫁人嫁汉,穿衣吃饭。只有太子殿下身子康健,你才能有个依靠不是吗?”
第423章 无用之物?
这几人是真把她当傻子了。
苏念惜快被恶心吐了,我的人,怎么诊治,我自己会费心,需得你们操个什么心?
原本还想跟她们迂回一番,套出她们所图,可现在苏念惜忽然没了这个心思!
冷笑一声,一抬手。
“啪!”
桌上价值不菲的茶盏一下摔碎在地!
国公府一众丫鬟仆妇全跪了下来,“郡主息怒!”
贺李氏几人愣了下,后知后觉地也跟着起身,王慧已跪了下去。
贺李氏还皱眉看向苏念惜,“你这孩子,舅母是一心为你,你怎地还发起脾气来……”
“打着长辈的名义来,说是为我操持家务,帮我准备婚事,实则是觊觎我这东宫准太子妃的位置,想借着亲人的名义,啃我一块肉。打量着我不知道?!”
苏念惜一点儿脸面没留,冷怒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三人。
贺李氏没想到这死丫头居然这样警惕,一脸委屈地说道:“念念,你怎么能这么想着家里人?你父母皆亡,如今我与你舅舅才是你的娘家人,断不会害你的。你……”
“闭嘴!”
苏念惜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心头火,靠在圈椅里,看着还一副‘为你好’模样的贺李氏,斥道:“不会害我?那你告诉我,这个人,你送到我这来,让我带去太子跟前,图的是什么?”
“自然是想让她帮太子殿下诊治。”王李氏抢了一句,又道:“可我家慧娘生的这般千娇百媚,若太子殿下真的看上了她,你也不能拦着不是?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身为正妃,本就该替夫君挑选妾氏伺候。我家慧娘好歹与你还有几分亲……啊!”
“咚!”
这回,没等苏念惜开口,良辰就上前去一脚将她踢了出去!
她转过脸,又阴森森地看向早已吓得发抖的王慧,“你也打得这个主意?”
王慧早就吓得魂都飞了,一见良辰看过来,立时拼命摇头,“不是,我没有,都是她们的主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慧娘!”贺李氏恼火。
良辰冷笑一声,攥着手指咔咔作响。
贺李氏脸白了白,又看向苏念惜:“我本只想给你寻个伴,没想到她们母女竟然存了这样腌臜的心思。你放心,今日这二人,我立马带走。绝不叫她们再来脏了你的眼。”
苏念惜的眼底像蒙了一层冷霜,看着贺李氏,道:“舅母,看在外祖母的情面上,我便饶过你这一回。若是再有下次,带什么不三不四的龌龊玩意儿到我跟前来,别怪我不念亲人情分!”
说着,一拍桌子,“送客!”
不等贺李氏再分辨什么,几个婆子直接过来,拖着死狗一般的王李氏和王慧,顾及着贺李氏到底是有孕,没有下重手。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将这几人从苏念惜眼前清走了。
金玉堂里,却还是无人说话。
夏莲与碧桃对视一眼。
郡主多数时候都是笑吟吟的,像这般大发雷霆当真少之又少。
且来的还是舅夫人,郡主居然都能这么不留情面。
倒是无双姑姑,久经风霜,看出了端倪,笑着吩咐人重新上了一盏茶,拿起扇子给苏念惜扇了扇,笑道:“郡主息怒,为着一群不长眼的东西伤了身子,太子殿下怕是要心疼了。”
苏念惜果然神色一转,满身的戾气松缓下来,可面上依旧不虞,冷笑道:“我如今还没嫁入东宫,这群蚂蟥就迫不及待地吸了上来。我若真嫁过去,他们还不知要怎么谋算!”
无双笑道:“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更何况这富贵权势,何等迷人心眼。郡主,这样的事儿,以后还多着呢。”
苏念惜没说话。
无双姑姑又将手里的印信拿出来,“好歹得了这个。”顿了下,又道:“舅夫人倒是放心,方才被赶走时也没说要收回去。”
苏念惜扫了一眼,摇头,“您不知,贺家存在各处钱庄的银子,除了私印外,还要贺家当家人的印鉴。不然,取不出银子。”
无双恍然大悟,“那这岂非是无用之物?”
举起那私印,道:“舅夫人好算计。奴婢取不出银子,又急等着用,自然还得要郡主去寻她。到时候,就是郡主去求她,怎么说怎么做都得她说了算。难怪方才这么干脆地将私印给了奴婢。不愧是贺家的夫人,心机不是那位王夫人可比。”
又看向苏念惜,“那这私印要如何处置?给舅夫人送回去吗?”
苏念惜却笑了下,道:“不巧,我有贺家家主的印鉴。”
无双眼睛一瞪。
苏念惜已站起了身,道:“贺家的印鉴其实有两枚,一枚公用,一枚是外祖父私印。当年阿娘嫁给阿爹时,外祖父私下里将他那枚给了阿娘,只说若阿爹打仗缺银子,就用这印鉴去取。阿娘为阿爹取过两回。”
无双万没料到贺家竟然私下里为南景的边关将士做过这么默默无闻的帮助!霎时满腔敬佩与感动。
“苏夫人与贺老爷当真大义!”
苏念惜点点头,想到她的外祖父。看着平平无奇总是笑眯眯的,实则心胸之广,少有人及。
前世,若是他还活着,自己会落到那般凄惨境地吗?
心神一闪,她敛下不该有的恍惚。
对夏莲道:“去将多宝盒的第九层打开,拿那个豆绿色荷包里的印鉴,跟无双姑姑去天宝钱庄取银子。”
夏莲应下,又问:“取多少?”
苏念惜一笑,慢悠悠地说道:“舅母不是答应了吗,八十万两。”
家主的印鉴为证,用谁的私印就是以谁的名义取出。
敢来算计她?那就叫你好好地出一次血。
转眼又是两日过。
苏念惜正在听方叔说着郊外庄子里那些安排试药之人的进展,封三求见。
“小的昨日已去郑家要了账,郑家没认,还去京兆府报了案。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报官他们也得还。”
苏念惜先前匆匆见过封三一回,见他还躺着便没多说话。
这回再见,他竟已生龙活虎了。
不由感叹这人强韧如草的生命力,笑了笑,道:“辛苦三爷,要了多少?”
“五万两。”封三道。
“?”
苏念惜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当初的本金不是两万两?”
封三一笑,道:“西市的规矩,借一还二,外加利息,五万两已是优惠了。郑家拿不出,已派人去庄子上寻蓉娘子了。”
“……”
苏念惜短暂地静默片刻后,朝他竖起大拇指。
封三这段时日基本没在苏念惜跟前伺候,只觉无用。
这回好容易得了个差使,定要做到苏念惜满意的结果。
垂眸,掩下眼底苦涩,恭敬道:“郡主,小的想着,您忙着大婚,事儿多。您若相信小的,蓉娘子的事儿,可否交给小的安排?”
正翻着方叔送来的试药人名单的苏念惜一顿,抬头看向封三。
片刻后,一笑,“好,那我就将蓉姐姐的事儿交给你了。”
封三立时单膝跪下,“郡主放心,小的必然办妥!”
苏念惜弯唇,正要说话。
良辰忽而走了进来,看了眼封三,走到苏念惜身旁,附耳道:“郡主,太子殿下要见您。”
第424章 恃宠生娇
大理寺,厢房。
几日不见,裴洛意的脸色比先前多了几分活气,只是面色依旧欺霜赛雪,浑身一股隔绝尘世的清冷气,不像个凡人。
苏念惜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刚抬头,见苏念惜走进来,却并不看他,而是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来,扭过头,看向别处。
裴洛意不解,朝门边的良辰看。
不想,良辰却一缩脖子,干脆地带上房门躲出去了。
他转过脸,略想了两息后,拿起手边的信件,走到圆桌旁,坐在了苏念惜身边,“念念?”
苏念惜却一鼓腮帮子,直接转过去,背对着他了。
裴洛意还是头回见小姑娘这般跟自己置气,有些好笑,伸手去揽她的腰。
“啪!”
手背却被拍了下。
裴洛意也不生气,长臂一圈,直接将人揽到了腿上。
苏念惜挣扎还想下去,腰侧软肉被一戳,痒得一缩,瞬间泄了力气,当时就失了先机,再想挣开时,却已经被裴洛意整个圈在了怀里。
她鼓起肉乎乎的腮帮子,故意背对着他。
“怎么了?”裴洛意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轻声慢语地问:“是谁惹我的念念不高兴了?”
我的……念念……
那低缓如清泉的声音在耳边说出这般亲昵低语,叫本就迷他这一把嗓子的苏念惜差点魂儿都跟着飞了。
心头那股莫名的恼火瞬间消散大半,朝脸侧瞥了眼,却还是不吱声。
裴洛意也不着急,只将她又忘怀里按了按,再次说道:“这几日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念念做得很好。”
苏念惜瘪嘴,“做得不好,外头都说我是故意做戏,给长公主殿下的人搭台子呢!”
“嗯?怎与我听到的不同?”裴洛意含笑道:“分明是说你为那些不得抱负之人提供了能一展鸿筹的机会。还有不少人在打听下一回的斗诗大会何时举行。满城都是夸赞念念的议论。”
苏念惜推了推他勒得有点儿紧的手臂,没好气地说道:“殿下身在大理寺,倒是什么都知晓。”
裴洛意松开了几分,点了点头,“大理寺有京城最好的情报网。而且,事关念念,我自然无所不知。”
苏念惜一顿,旋即朝他瞄去,“这样么?那想必殿下知晓我今儿个见了什么人?”
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知道,“你舅母,对吗?”
苏念惜冷笑一声,“那殿下应该还知晓,她是为何而来?”
裴洛意听出她的语气已明显不对,笑了笑,道:“你如今这般名声大噪,又即将嫁与我,京中自然不少人都想攀附。她与你乃是亲缘,这个时候出现,只有一种可能。”
他摊开手掌,握住苏念惜软软肉肉的小手,“她想从你身上得利。”
倒是没说错。
苏念惜拿指尖戳裴洛意的掌心,道:“那殿下能再说说,她想从我身上得什么好处吗?”
裴洛意认真想了想,道:“借你手,攀附东宫。”
果然是太子殿下,一猜即中。
苏念惜拿眼镜瞄他,“殿下以为她想如何攀附东宫?”
裴洛意顿了顿,忽而想到先前玄影汇报——贺家舅夫人还带了一对母女。
母女。
眼帘微掀,朝苏念惜看去,“她想让你带人进东宫?”
这回轮到苏念惜惊讶了,看向裴洛意,“这都能猜到?您不会是妖怪变的……啊!”
没说完,被裴洛意直接搂起然后整个转过来,面对面依旧坐在他的腿上。
惊魂未定地抓紧他的胳膊。
就听他问:“念念,你不会答应了吧?”
那声音陡然森冷,尚未稳下心神的苏念惜却觉得这话刺耳得很。
恼火地抬头,“我干嘛要答应!”
她说完,就见裴洛意的眼神从暗无天光的长夜陡然变成黎明初晓的辉璨。
她愣了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裴洛意方才的情绪似乎不对。
还不等开口问。
裴洛意已弯了唇,亲昵地凑过来,又问了一遍,“真的没答应?”
苏念惜顿时翻了个白眼,推开他的脑袋,道:“我就算答应了又怎么样?太子殿下不想三妻四妾吗?那娘子还会医术,能帮您调理身体呢……唔!”
唇被亲了下。
赌气的话与心头的那股无名火瞬间烟消云散。
苏念惜嘴巴还没合上,下一刻,就被压着脑袋,再次吻住。
也不知是静心修身太久一朝破戒便不能自控的缘故,还是因为无情无念的佛沾染七情六欲后太过炙热的缘故。
太子殿下这一次的亲吻,比之先前,都更加……贪婪。
那股放肆又汹涌的吮噬,仿佛要将苏念惜整个人都给吞下去,苏念惜被吃得几乎窒息,手脚都在发麻。
终是忍不住发出痛呼。
这堕入念海的佛子才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适,微微抬头,瞧见她绯红的脸颊如水的眼波,顿了顿,又低下头来。
苏念惜虽不讨厌与他亲近,可却还是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
本已情玉深动的太子殿下眼眸骤寒,可那让人不寒而栗的冷色不过一闪而过,随即垂眸,用鼻尖蹭了蹭苏念惜的鼻子,也没说话,只这么额头抵着额头。
苏念惜抬眼看了看他。
裴洛意察觉,微微一笑,道:“再胡言乱语,便还这般罚你。”
不想,苏念惜却眉头狠狠一拧,一脸嫌恶地说道,“别说这样的话!好恶心!”
“……”
裴洛意顿时失笑,抬起头,无奈地点了下她的额角,“你啊!所以,方才是因为你舅母让你给我送人才不高兴吗?”
苏念惜瘪瘪嘴,道:“我也知道不该因为旁人的算计就跟殿下生气,可我就是满心的恼火。我这还没嫁进东宫呢,她们就盘算起要让人来跟我分殿下了!”
不提还好,一说起来,苏念惜又是满心的火,“你说她们是不是脑子有疾?跟我说什么我身为正妃,就该为殿下挑选伺候的人。是打量着我傻吗?殿下可是我好不容易算计到手的,还分给旁人!除非我脑子被浆糊糊住了,不然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抢走殿下一根头发……唔!”
唇上又被亲住。
这回,太子殿下没抬头,而是就这样加深了这个吻。
却并不是方才那般占有欲极强,只是浅吮慢咬,只把气鼓鼓的苏念惜亲成了个软包子,才抬起头。
低声道:“所以,念念是不舍得将我分给旁人吗?”
第425章 茶系太子
苏念惜迷迷瞪瞪抬眼,“殿下总是问这个做什么?我今儿个可是把舅母她们赶出府去了呢!”
裴洛意顿时笑开,肯定地点头,“好姑娘,做得很好。”
苏念惜很喜欢听他夸奖自己,看着他的笑脸也跟着笑,片刻后又道:“不过我还不能跟舅母彻底撕破脸。”
裴洛意看她嘴唇都有些肿了,伸手,倒了杯茶送到她唇边。
苏念惜接过喝了,“外祖母到底还是贺家人,而且我写了几封信去金陵,都没有信儿。也不知外祖母如今到底什么个情况,只怕还要跟舅母打听。”
话音刚落,面前又被递过来一封信件。
她疑惑抬头。
裴洛意道:“金陵来的信,你看看。”
苏念惜眉头一皱,将杯子放在裴洛意手里,拿过那信,拆开来。
——贺家恐生大乱。
脸色骤变,惊愕地看向裴洛意,“这就是殿下今日要见我之事?”
“不错。”裴洛意点头,“你我成婚,护国公府没有高堂送亲,我便派人去金陵一趟,想请你外祖母过来。”
苏念惜没想到他居然已为自己考虑到这些。
“可我的人去金陵后,却打听到你外祖母自打二月后,就一直没出现过人前。他觉得蹊跷,就暗中探了金陵贺宅,发现整座宅子里都没有你外祖母的身影。他还想再继续探下去的时候,却遭遇了暗杀。”
苏念惜眼眶一颤!
“玄影卫去的密探功夫不弱,纵使如此,他也是九死一生,脱离追杀后,立时送信回京。”
裴洛意看向苏念惜,“念念,密探怀疑,贺家背后,恐有官家。”
苏念惜身子微微一颤,猛地想起——贺李氏留京,频频前往柳叶巷子的苏文峰,敢上门耀武扬威的七品小官家的妇人。
还有外祖母,是从二月开始不知所踪。二月,是阿娘离世。
“嗯——”
苏念惜忽然捂住脑袋。
尖锐的疼痛几乎扎穿她的脑仁!她不敢去想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
猛地站起来,却紧跟着一晃!
然后被起身的裴洛意抱住。
“别急,念念。”
裴洛意冷静的声音极大地抚平了她此时的惊惧与颤栗,“我已派青影前往金陵,无论贺家到底发生什么,都一定先找到外祖母。”
裴洛意记得苏念惜说过的那场噩梦里,她是为着外祖母才生生忍下了十二年的生不如死。
可见这位外祖母对苏念惜的重要。
他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别怕,念念,我……”
“我要去金陵。”
苏念惜忽而抬头,“我要去金陵,殿下。”
裴洛意微顿,并未意外苏念惜会做出如此决定,点了点头,道:“我为你安排人手。”
苏念惜却没想到他竟会答应得这样干脆,她这一去,无异于丢裴洛意一人面临如今困境。
于情于理,对他都不公平。
可苏念惜又不可能置外祖母的安危于不顾。
裴洛意若是露出半点儿不情愿,她还能多几分理直气壮。可他这般纵容着她,少见地,叫苏念惜的心底浮起一丝内疚。
她抿了下唇,道:“殿下,我不是……”
“念念。”裴洛意低笑,“违心的话不必说,我自知,如今我还不及外祖母在你心中分量。”
苏念惜眼睫一颤,一下咬住下唇,看着裴洛意,那点点内疚像寸寸张开的蛛网似的,将她那点仅剩无几的良心全给勒了进去。
又听裴洛意道:“不碍事的,念念,不用觉得对不住我。这些事儿,我早已习惯,并不会在意,我只要你高兴。”
“……”
苏念惜从小到大都没听人说过这种话,对裴洛意的内疚又变成了怜疼,伸手,摸了摸他雪白的脸,道:“圣人的千秋宴我还必须参加,至少还要在京中待大半月。这期间,我会多来陪你。”
裴洛意弯唇,用那俊美无尘的侧脸在苏念惜小小的手心里蹭了蹭,低声应:“嗯。那……能不能再亲一下?”
这是成瘾了?
苏念惜唇上还有点疼,可是看这个一心只为自己的太子殿下,到底心软,刚要点头。
“叩叩。”
房门被敲响。
外间,良辰拦都没拦住,看着青影将房门推开,隔着缝隙瞧见太子殿下望过来那跟刀子似的眼神,嘿嘿一乐,往后退开两步。
只留青影僵硬地站在门口,干笑,“呵,呵呵,殿下,那啥,冯秀山招了点儿东西出来,曹大人让属下请您过去一趟。”
裴洛意护着怀里的苏念惜没动,就感觉肩膀被戳了下。
垂眸,便又变成了那副高雅清冷的佛前虔徒模样。
静缓地问,“念念可同去?”
“……”
青影嘴角抽了抽,心道——装!你继续装!
……
冯秀山被关在大理寺后排一处极其隐秘的小黑屋里,还不等走到门口,苏念惜就能闻到里头浓重的血腥味。
走在身侧的裴洛意侧眸看过来。
站在门口的曹仁以为他定然是要让这娇滴滴的小郡主别去这种腌臜地了。
不想,裴洛意却递出了一方帕子,温声道:“里头脏,隔着些。”
“……”
曹仁嘴角抽了抽,与后头的青影对视一眼,朝后让开一步。
这屋子四处的窗户都用木板封了起来,里头不见天日,唯有一盏豆灯,燃烧着室内的绝望与恐惧。
“放,放过我……”
听到脚步声,被拴在圈椅里的冯秀山狠狠一颤,无意识地张口求饶。
分明不久前还站在无数人前慷慨激昂满身傲骨的大儒之子,这才短短几日,就变得这般卑微低下。
裴洛意挑了个干净的椅子让苏念惜坐下,自己站在椅子边,朝曹仁扫了眼。
曹仁立马走过去,道:“把你知道的事儿都说出来!”
冯秀山哆嗦,努力瞪大眼,看到坐在椅子里的苏念惜,倏而激动起来,“是你!你这毒妇!你要祸害天下百姓!你该死……”
“啪!”
曹仁一巴掌扇过去,“老实点儿!”
冯秀山瞬间瘫软,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后,瞪着曹仁道:“我只跟平安郡主说,你们都走,都走!”
曹仁不想他居然临时改口,满面怒意,还要动手。
苏念惜已站了起来,道:“曹大人,你们都出去吧。我且听听他能说什么。”
第426章 挑拨
冯秀山被绑在椅子里,身旁还有良辰护卫,自然不会有危险。
曹仁却不敢做主,朝裴洛意看。
裴洛意侧过身,借着遮挡,轻轻地勾住苏念惜的手指。
苏念惜一笑,安抚地捏了下。
矜贵清冷的太子殿下才淡定地颔首,领着一众走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良辰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嘎吱。”
门被掩上。
苏念惜看向冯秀山,“说吧,谁指使你的。”
冯秀山阴沉沉地盯着她,“你上前来,我说与你听。”
良辰眉头一皱,刚要呵斥。
苏念惜已笑道:“不说便罢,交给大理寺,自然有你开口的时候。”
说完,转身要走。
“是皇后!”冯秀山忽然道:“皇后指使我!”
说完,见苏念惜愕然回头。
他笑了起来,“没想到吧?皇后可不想要你这么个好名声都胜过她的太子妃!她让我夺了你的斗诗大会魁首,到时候我再亮出身份,所有的功劳便都是皇后的!你就算再能耐,还能跟皇后对着干不成……”
“乓!”
良辰一拳头砸在他脑门上。
冯秀山登时眼前一黑,话音也戛然而止!
还不等回神,就听苏念惜问道:“皇后亲自召见的你?”
“是,秘密召见,不曾……”
“在何处何处?”
“后宫雨花阁。”
“何时?”
“三日前午末。”
“哪个宫人带你去的雨花阁?”
“凤宁宫崔福。”
“从哪处门进的后宫?”
“景阳门。”
“经太液池旁的梅林小路而过?”
“是……”
“是个鬼是!”旁边良辰又一巴掌扇过来,“御花园的梅林在凤宁宫后头!你个蠢材!说谎也不编得像样点!漏洞百出!”
冯秀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落在了苏念惜的话语陷阱里头!
怒目瞪去!
苏念惜笑了笑,道:“冯公子,被看不起的女子问住了,是不是很不甘心?”
冯秀山的自尊被伤,登时大怒,“苏念惜!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蝇营狗苟水性杨花的贱人罢了,还占着国公府,妄图做贵人!你休想……”
“月兰教。”
苏念惜不轻不重的话语瞬间打断了冯秀山的话!
他的愤怒瞬间转为惊愕,“你……说什么?”
苏念惜单手扶在椅子靠背上,食指慢悠悠地点着,一边问道:“纪澜为何阻止你?”
门外。
青影和曹仁猛地瞪大眼!
青影立刻去看裴洛意,却见太子殿下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拨着掌中的念珠。
他想说什么。
屋内又传来冯秀山的声音,“你在胡说什么!什么纪澜!我与他毫无干系!”
“嗤。”
苏念惜笑出声来,摇摇头,傲慢地斜睨向明显慌张的冯秀山,慢悠悠地说道,“是吗?那这么说呢?冯公子知道自己是一枚弃子了吧?”
冯秀山浑身一颤,并不想去看苏念惜,想对她的话表示不屑,可听了这句话,还是控制不住地朝苏念惜看去。
苏念惜勾着唇,一边轻轻点着椅背,一边笑道:“斗诗大会上试图自戕,以自己一条命来毁了斗诗大会,是你向你背后的主子献出的最后忠诚。”
冯秀山的眼眶一颤,猛地转过头,仿佛这样才不会被苏念惜看穿。
门外。
不知何时来的高卢伸手点了点曹仁,曹仁干咳一声,往旁边缩了缩。
裴洛意垂着眸,念珠在那修长指尖轻转,温润之色盈盈流动。
小黑屋内。
苏念惜的声音不轻不重,“如今你没死成,又妄图污蔑中宫,让我与太子生出嫌隙。”
冯秀山浑身紧绷,死死抓着扶手,咬牙道:“太子本就是灾星,你这毒妇与他两败俱伤,才是对南景社稷百姓最好!”
连外间的高卢与曹仁都隐隐觉得这话说得有理。
青影看向裴洛意,却瞧见自家殿下唇角微微勾起。他愣了愣,忽然打了个寒颤!
就听里间苏念惜再次笑道。
“好计。只不过……”她看向冯秀山充血的眼,脸上皆是轻蔑,“在外人眼里,我本就不愿嫁给太子。”
“哒。”
是念珠拨下,珠玉相撞的声音。
冯秀山猛地抬头!
高卢与曹仁几人也骤然色变!
青影抱着胳膊,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天爷!他们居然无一人想到这一层!
被绑在椅子上的冯秀山惊骇地看向苏念惜,张着口,嘴唇直哆嗦,似乎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狡辩出来!
苏念惜笑着看他,“我与太子之情,唯有亲密之人知晓。那么,我来猜猜,你会是从谁口中得知这个秘密的呢?”
冯秀山如坠冰窟。
万没料到,这个传闻不过空有美貌脑袋空空的平安郡主,竟然能聪明到这般地步!
若真让她猜到主子身上,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浑身发颤,忽而张口就要咬舌!
“啪!”
早准备好的良辰一巴掌扇过去,冯秀山顿时满眼金星,一口血吐出,连带一颗被打落的牙齿。
耳朵也嗡嗡响。
迷迷糊糊中听到苏念惜的声音,“所幸太子殿下身边亲近之人不多,倒也好查。你立了一功,我会让太子殿下对外告知,还你冯家一个清正名声。”
“你!”
冯秀山目次欲裂,愤怒地挣扎起来,“你这毒妇!你不得好死!你敢……”
“啪!”
良辰又一耳刮子打下去,冯秀山歪倒在固定在地上的椅子里,急促地喘着气,一双眼还止不住怨恨地瞪向苏念惜。
若是对外告知他为太子立功,就等于是公开他背叛了,这比杀了他更难受!
她分明就是想让他生不如死!何其歹毒!何其无耻!
他嘶声道,“你这毒妇,你会害南景社稷崩塌!你,你该死!”
良辰拧眉,还要动手。
苏念惜却阻止了他,朝门口扫了眼,笑道:“南景的事儿,自有这南景的储君操心。至于你这种下作蝼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够了。”
说完,门被推开。
她瞧见站在光中那如玉如雪般的身影。
转而对曹仁笑道:“曹大人,之后的事儿,就拜托了。”
曹仁走进来,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冯秀山,点头,“郡主放心,下官知晓怎么办。”
苏念惜走出小黑屋,朝高卢屈了屈膝。
高卢满脸是笑地还礼,又朝她竖了竖大拇指。
苏念惜一笑,朝裴洛意看。
裴洛意弯唇,握住了她的手,朝前走。
高卢嘴角抽了抽,陪着一边走,一边问:“郡主是想拖冯家下水?”
第427章 如何还能信?
苏念惜笑道:“只怕冯家早就在这棋局中。”
高卢立时笑道:“请郡主赐教。”
苏念惜无奈看他,“高大人,不必在太子殿下面前替我做脸。”
高卢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又看了眼明显周身冷气都散了的太子殿下,道:“郡主聪慧。”
“冯秀山被抓,冯大儒非但不求请,反而命家主领着一群家中子弟跪在长安门前请罪。”
高卢再次说道:“这明摆着是将冯秀山做了废子,想保全自家脸面。”
“可若大理寺贴出冯秀山乃是被人逼迫,已做出口供指认幕后凶手的告示,冯家此举,便分明是偏听偏信,为了家族声誉连自家的子孙都不保。传扬出去,他冯家必受苛议。”
“所以,不管冯家到底有没有参与,都已是立于危墙之下。”
高卢边说着,便朝苏念惜看去,摇摇头,叹道,“幸而郡主非男儿,若是能行走朝堂,这般手段,怕是一介权臣啊!”
苏念惜自然明白他话语里的戏谑暗中试探。
掩唇一笑,朝裴洛意看了眼,不露声色地说道:“也幸而我是女身,不然太子殿下与高大人怎会容许我这般胡作非为?”
女子并非一定要如男子般硬朗犀利,女子亦有女子的手段,谁也别小瞧了谁去。
裴洛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捻着手中的念珠,问道:“明日女学选生,念念去吗?”
高卢一听,笑着行了一礼,领着大理寺一众离开。
苏念惜绷着的后背立时松了下来,揉了揉后腰,跟没骨头似的往裴洛意胳膊上一挂。
青影伸手遮住……良辰的眼,被良辰直接一脚踹开。
见良辰扭头跳到矮墙上一个闪身没了影儿,青影嘴角抽了抽,行礼后转身也跑了。
裴洛意让苏念惜在附近的一处晒得暖乎乎的圆石上坐下,温声问:“腰疼了?”
“嗯。”苏念惜娇气地皱起鼻子,“那小屋子凉气得很,而且臭烘烘的,我不喜欢。”
裴洛意轻笑,在她鼻前轻轻扇了下。
腕上的念珠就被勾住。
他垂眸,顺势脱下,任由苏念惜将那价值连城的念珠拿去把玩,在她身侧坐下。
“明日女学选生,我不去了。明珠女学有了圣人题字,斗诗大会做彩,已揽足了议论。”苏念惜靠在裴洛意的肩头,随意地拨动念珠,道:“况且,我胸无点墨,去了哪里是选学生,说不准还叫人议论我是借机搏名声呢。”
裴洛意轻笑,点了点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并非都是好事。念念此举很聪明。”
苏念惜得意地翘了翘嘴角,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我请了纪澜明日去女学做主考官,殿下知道的吧?”
裴洛意的掌心贴在她的后腰窝处,神情无丝毫的破绽,只微微颔首,“嗯。”
苏念惜心下微动,歪过头来,“殿下莫非早对他……有所猜疑?”
从小黑屋出来,裴洛意并没有问她关于纪澜半句。
裴洛意的掌心贴着她的伤处,目光却落在远处日光晃动的暗影下,片刻后,缓声道:“你替我解了毒症发作那次,我便已有察觉。”
苏念惜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洛意说的是自己帮他手的那次。
竟然这么早就察觉到了?
“为何会察觉?”她问。
裴洛意道:“那次过后,我的身子明显好转。故而我疑心一直以来所用之药。”
苏念惜意外,眼眶微瞪,“您是说闻老也不可信?”
裴洛意没想到她会这般惊讶,有些诧异她的反应,却摇了摇头,“闻老的药我查过,并无不妥。有问题的,是纪澜每回替他送来的药。”
苏念惜更没料到,裴洛意竟然连证据都找到了,“药有问题?”
裴洛意听出她话语里的紧张,朝她看来,瞧见那琉璃瞳孔中折射的点点金辉,短暂静默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腰处、:“被他替换成了一些滋补之药,无毒,却对毒症无效。”
苏念惜顿时松了口气,旋即又蹙眉,“他换了药,就证明他并不想让殿下身子康健。殿下既然查出端倪,缘何不将他抓起来?”
裴洛意笑容散去,片刻后,道:“他不过也是一颗棋子罢了。”
“什么?”苏念惜这回更惊讶了,“您是说,他背后还有人?!”
她真没想过,这宫廷诡谲,会是这般复杂。
眉头一下拧紧,“也对,他无权无势的,仅有一个定远侯夫人的姨母,如何能掌握宫内外这般盘根错节又蛰伏各处的势力?那殿下发现他背后之人的踪迹了吗?”
裴洛意摇了摇头,“此人蛰伏太深,且权势极高。不容易查。”
苏念惜了然,“能将沈默凌抬到那样的地位,必然是个极厉害之人。殿下是准备用纪澜做饵吗?”
不料,裴洛意却又一次摇了头,“眼下我去查他,容易打草惊蛇。”
苏念惜愣了下,忽而想到什么,“殿下是觉得……他给您换的药无毒,所以对您其实并无谋害之意?”
裴洛意这次没说话。
苏念惜皱了下,“可是殿下,他换了药就已是背叛。这样的人,如何还能信?”
裴洛意揉了揉苏念惜的后腰伤处,“念念不必担心,我已有章程。”
苏念惜一听这话,刚提起来的心立马就放下了,又问:“那我安排他去女学当主考官,应该不妨碍殿下的安排吧?”
裴洛意笑着摇了摇头。
苏念惜瞧着他的笑脸,眨了眨眼,忽而抬手,抱住了裴洛意。
裴洛意一顿。
就听耳边传来小姑娘娇软的声音,“殿下,我阿爹曾跟我说过,人这一生,没有几个能真正相知相识到最后的朋友。”
裴洛意垂下眼帘,没说话,只将下巴搁在了苏念惜的肩膀上。
苏念惜察觉到重量,抬了抬胳膊,继而道:“阿爹还说,人啊,总是为自己活得更多。他为了自个儿,舍了殿下,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原本还有几分伤怀的裴洛意被这几句话给逗笑了。
无奈地抬头看向面前这努力做出一副温柔解语花模样的小姑娘,低笑问:“念念确定这是在安慰我?”
苏念惜抿了抿唇,“我已经很努力啦,殿下没有被安慰到吗?”
这副单纯懵懂的天真,与她曾用尽手段勾媚似妖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裴洛意失笑,点了点头,“确实开怀不少,多谢念念。”
苏念惜明显高兴起来。
总是在彼岸河前徘徊的裴洛意,看着这蓬勃灿烂的花容,只觉冰冷的四肢都多了几分生机。
两人坐在圆石上说了许久的话。
高秋爽气澄,不远处的桂花树,悄然绽开金色的花苞。
馥郁悠远,沁人心脾。
第428章 为自己活
转眼数日过去。
明珠女学已顺利开学。
有了先前斗诗大会那一次争锋,再加上冯秀山被抓,大理寺贴出有人暗中指使的告示后,想要算计明珠女学的人明显少了许多。
冯家也如高卢所料那般,在京中的宅子被人砸了污秽之物。御史大夫们奏冯家约束子弟不严的折子更是如小山一般堆积在内阁。
有人偷偷传着太子因为杀人被关押在大理寺受审的‘谣言’,却又被长公主前往礼部操办东宫婚事的消息给攻破。
而关于太子乃是灾星的谣言,也愈演愈烈。可那由未来太子妃建起的长生观却又实实在在地受着香火。
总之京中一日无数谣言议论如那烧开的沸水似的,离了炉子自然就熄停下去。
护国公府,作为最近最常被人议论的平安郡主,正悠闲地坐在兰香园的秋千架上,一边让碧桃推着,一边听方叔的汇报。
“那些人如今关在庄子里,有闻老的软骨散喂着,倒也不怕生事。只是这千眠香始终没有头绪,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闻老那边也催得急,郡主您看要如何安排?”
苏念惜点着脚停下来,想了想,道:“先让闻老试其他的药,千眠香我会尽快想法子弄到手。”
方叔应下,转身要走时,忽而又道:“郡主,还有桩事儿。”
“嗯?”
“珍珠小产了。”
苏念惜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方叔说的是谁,有些意外,“何时的事儿?”
“也就三日前。”方叔道:“据说是她自己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堕胎药,三日前落了胎,却依旧血流不止。奴才请了个大夫替她看过,开了方子止了血。不过,大夫说,以后怕是难生养了。”
苏念惜眉头皱了皱,她重生后虽有仇必报,却并未打算对珍珠和她肚子里那个还未成人形的胎儿下手。
珍珠原本可以在她的庄子里养到孩子顺利生产,缘何要堕胎?
约莫是看出苏念惜的疑惑,方叔又道:“奴才吩咐人去问过她,她只说,想让郡主放她一条生路。”
“生路?”苏念惜明白过来,“这是知晓了苏家长房一家子的下场,被吓着了?”
所以选择牺牲肚子里这个苏家长房的遗腹子,保全自己的性命。
她想起她安慰过裴洛意的话,只觉讽刺。松开脚尖,任由秋千晃了两下后,道:“给她一百两。”
方叔倒是没意外苏念惜的决断,点头,“是。”
待方叔离开后,碧桃低声道:“郡主,若是就这么放珍珠出去,不知她会不会在外乱说?”
说完,就见苏念惜转过脸来看她。
连忙扶住,“郡主!仔细危险!朝前看,朝前看!”
苏念惜笑,晃着秋千,道:“她要想活,就绝对不敢再提护国公府。倒是碧桃,你好像又聪明了哦!”
碧桃顿时一脸得意,“嘿嘿,是吧?奴婢也觉得最近跟在郡主身边,见得多了,脑子都变活络了呢!”
主仆两人在花藤的秋千架前说笑正热闹。
夏莲从回廊那头匆匆走来,“郡主,南栀娘子那边传消息来了。”
苏念惜眼前一亮,看过去。
夏莲又道:“她让您今晚去她那儿,她会为您引路。”
苏念惜大喜,刚要说话。
夏莲却满是为难地朝她看,“她还说,您只能带一个随从。”
现在京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全都盯着这位‘准太子妃’,夏莲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苏念惜孤身出行!
苏念惜却知晓这春信楼的规矩大得很,若是拒绝,只怕再要进入,便难如登天了!
朝夏莲笑道:“我带良辰去,不必担心。春信楼在京城开了这么久,不会因为我一个,就自砸招牌。”
让客人只带一个随从,那么春信楼自然那就要保护客人的安全。若这点本事都没有,春信楼不可能成为京中首屈一指的鬼市。
入夜。
依旧是醉生梦死的销金窟,英雄难过的平康坊。
不起眼的马车行过了牌坊,穿过摩肩擦踵的平康坊最热闹的长街,径直入了中曲,到了那盏点着红灯笼的小楼前。
良辰前去敲门。
早就候着的小丫鬟喜鹊便将苏念惜迎进了楼内。
苏念惜虽去过秦楼,却还是头一回见着这种卖笑之所。
与她想象中的奢靡轻浮倒是应了七八分,不过细节摆设处,又有几分风雅别致。
譬如苏念惜此时所在的厢房内,桌上一盏素白的瓷瓶里,插着一支已不鲜艳却依旧在开放的晚茶花。
淡黄的花色,与这满屋的堂皇格格不入,却又显得刺目而耀眼。
苏念惜正好奇为何南栀会将这么一朵花插在这样一个朴素的瓶中做装饰时。
忽听外间一声惨叫!
正是方才引着她们到此间来的喜鹊!
良辰猛地转脸,似是想出去看看,可脸上又闪过复杂的神情,隐忍中透着悲愤,悲愤中更多失望,最终猛地转过脸,死死地攥着腰间藏着的短锏!
苏念惜看了她一会儿,朝外走去。
良辰一愣,随后脸色一变,立时跟上。
“啊!啊!”
前头的一间敞着门的屋子里,传出喜鹊凄厉的惨叫。
苏念惜眉头一皱,走过去,隔着门槛朝里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喜鹊竟被一个男子抓在手里,衣领被拉开,露出瘦弱白皙的肩膀。
而那男子,正张口使劲咬着喜鹊的肩膀!牙齿嵌进肉里,鲜血渗进惨白的肌肤上。
喜鹊痛得惨叫,泪水连连,却不曾求饶不曾发怒,仿佛知晓并无人能解救她,只强忍着痛苦,等待着非人的折磨结束!
苏念惜骤然想起了前世的自己,怒火陡起!
刚要动作。
“咚咚咚。”
另一头,忽有脚步声匆匆传来。
扭头一看,又是一愣。
披头散发的南栀抓着一件被撕碎的衣裳边朝身上套边跑过来,瞧见门口的苏念惜,眼神一闪。
随即赶紧朝屋内跑去,一见喜鹊惨状,连忙赔笑上前,“张爷,是不是烟瘾又发作了?莫急莫急,奴家这就给您准备上好的水烟,您且松开这脏东西,糟污了您的口齿,待会儿极品的好烟也尝不出味道了不是?”
她说着,想将喜鹊从那发狂的恩客手里拉出来,谁知。
“啪!”
脸上就被打了一巴掌!
接着。
“嘶啦!”
那人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又朝南栀的汹前咬来!
第429章 求郡主,救救她!
“砰!”
只是不等南栀挣脱开。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门外飞进来,一脚踹在那行凶的恩客身上,直将人踹得就地滚了几滚后,一头撞在后头的床柱子上彻底昏死过去!
南栀惊魂未定地爬起来,转脸,就瞧见收回腿的良辰拽出腰间的一柄短锏,满脸阴森地朝那男子走去。
心下一颤,立马拉住了她,“别……”
良辰眼神一狞,扭头看她,“你还想放过他?”
南栀也是见过三教九流贵胄世家无数人的,却还是头回在个少女脸上见到这么可怕的嗜血神色,暗暗惊讶。
拉着她的手却不肯松,“娘子若杀了他,官府追究起来,奴家与喜鹊该如何?”
良辰一顿,神情更加难看了,死死攥住短锏,咬牙切齿道:“这种人就该死!”
不止南栀,连从门口走进来的苏念惜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不过她并未说话,而是递给了喜鹊一张帕子。
喜鹊却不敢接,只含着泪捂住伤口,颤巍巍地靠坐在墙边。
南栀扫了眼那床柱边的男子,道:“奴家这个行当离,见过的比他更该死的人多了去了,小娘子也要全都杀了吗?”
良辰叫她问住,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眼眶陡然一红,一把甩开南栀的手,冲出了门去。
南栀踉跄了一下,又对门口闻声赶来的婆子道,“去给西厢房点上安魂香,莫要让里头的客人醒了。”
苏念惜眼波微转。
南栀转过身,朝苏念惜歉疚地笑了笑,又道:“是奴家安排不周,让郡主见笑了。”
她说着,一边找出两件衫子,一件披在喜鹊身上,一件自己穿了,“此处腌臜,脏了郡主的眼,请郡主移驾。”
请苏念惜去了旁边待客用的小客厅,喜鹊撑着伤端了茶水来。
南栀也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后,才站在桌边,恭敬地说道:“先前郡主吩咐奴家所办之事,奴家已经禀告郎官,答应能见郡主一面。”
苏念惜倒有些意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不想又听南栀道:“不过,郎官有个条件。”
苏念惜眉梢一挑,抬了抬手,示意南栀说下去。
南栀看了她一眼,道:“郎官要郡主拿贵人的一桩秘辛做红票?。”
“红票?”苏念惜抬眸。
南栀道:“入春信楼,有两种手段。一为郎官发的邀请牌。二为以郎官感兴趣之物换来的红票,凭票,也可入春信楼。”
“类似投名状?”苏念惜问。
“是。”南栀垂首。
苏念惜指尖点了点桌面,忽而看向南栀,道:“南娘子今日缘何故意叫我看到这一出?”
说着,扫了眼还白着脸站在旁边的喜鹊。
南栀倏而抬眸,随即却是笑开,“郡主玩笑,奴家只是……”
“分明有客,却将我引来。南栀,你流连富贵林,不会不知道规矩。这般手段,对我是冒犯,亦是羞辱。”
苏念惜弯唇,笑吟吟地看向南栀,“我若计较,南栀,你这小楼里的所有人,今晚都得死。”
南栀心下一颤!
想起方才那个满脸煞气的少女,知晓苏念惜并不是说笑。
她本以为这是个好拿捏的心软小姑娘,没想到这回却是算计到了铁板上。
看向似是天真烂漫实则不容侵犯的苏念惜,忽而明白,她其实在给她最后一丝机会。
立时跪了下去,垂首道:“奴家知错,不该以此等拙劣手段算计郡主,求郡主责罚。”
一旁的喜鹊连忙也跟着跪下。
苏念惜垂眸,看到南栀脸颊处清晰的掌痕,问道:“所以,缘何今晚故意安排这一出?”
让她在有客人的时候来到楼里,故意看到恩客伤人的一幕,又故意说出春郎官的苛刻条件。
是想要富贵?还是权势?更或者,是自由?
跪着的南栀沉默须臾后,朝那边的喜鹊看了眼,道:“求郡主救救这孩子。”
喜鹊猛地瞪大眼。
苏念惜点在桌面上的手指也是骤然一停,“哦?”
南栀既然做了算计,就没打算隐瞒苏念惜,继而道:“郡主不知,奴家本不过是平康坊一个略略有些名气的妓娘,前些年春郎官忽然替奴家赎了身,本以为是苦尽甘来,却不想是被安排到了此处,专门接待一些癖好残忍的客人。”
苏念惜听着,脸色却未变——实在是她自己前世经历过,也看过。深刻知晓,画皮撕下后露出的,会是怎么一种发指的恶鬼。
她看着南栀,静静地听着她的话。
“而这些客人,大多身份不凡。春郎官便是用这种手段,收集这些人的秘辛,做交易,做把柄。”
“如奴家这般的女子或男子,整个京城不知有多少。春郎官是个……十分狠毒的人,奴家这样的女子被他买下,便都是给他的春信楼铺路做生意用的。至于死活,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要说起来,都是奴家的错。前几日受郡主吩咐,奴家带着喜鹊一道去了春郎官那儿,不想,竟让春郎官看中了喜鹊。说下一场的无月日,要将喜鹊做羊,放在鬼市上售卖。”
苏念惜一时没听明白,“做羊?”
却看到喜鹊的脸白得更厉害了,连身子都微微哆嗦起来。
南栀眼下皆是无可倾泻的恨怒,道:“便是将少年少女做羊,圈在一块儿,给鬼市的贵客们挑选,选中了,以一百金买下,一夜……随心所欲。”
饶是苏念惜自问见得人世够黑暗了,也被南栀的话给惊到了。
微微瞪眼。
喜鹊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却依旧没出声,只默默地忍受着这即将到来的阿鼻之惧。
南栀看了她一眼,亦没忍住,眼眶湿润,再次看向苏念惜,道:“这种买卖,叫买羊。被春郎官卖出的‘羊’,少有能活下来的。”
她说着,忽而俯首,额头重重磕地,“喜鹊才只有八岁,还是个孩子,奴家实在不忍眼睁睁看她落入此等地步。求郡主,救一救她!”
她说完,屋内却静悄悄的。
她心底发紧,分明什么声儿都没有,额头却渐渐渗出冷汗。
还想再说什么。
忽听苏念惜道:“我为何要救她呢?”
第430章 不做佛
南栀猛地抬头,“您为何不救?”
苏念惜歪过头,撑住侧脸,看着错愕的南栀,反问:“为何要救?”
南栀忍不住道:“郡主,外界都说,您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不会嫌弃我等出身下贱的女子……”
“所以,你故意设计这一出,让我看看喜鹊多可怜,想让我动怜悯之心,救下她?”
南栀顿了顿,点头,“是。”
“若我犹豫,你还想拿春郎官所提的要求来逼我,是不是?”
南栀猛地抬头,立时摇头,“郡主,那是奴家的答谢。奴家本想着,您若答应救喜鹊,奴家可为您提供一个贵人的辛秘换取红票。万没有胁迫郡主之意!”
苏念惜却嗤笑一声,摇摇头,“若是我猜的不错,这红票,也是你与春郎官提的条件吧?”
南栀一颤,本还算冷静的神色已浮起几分惊慌,“奴家……”
“南栀。”
苏念惜笑道:“你方才说,贪图钱权之人,皆是春郎官的贵人。我这般身份送上门,我不信春郎官不见。可他却提出这等条件,倒像是要从我这儿空手套白狼。你与春郎官说了什么?”
南栀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娇娇弱弱的贵女,竟然眼毒到了这种地步!
怎么就看穿了她的手段?
她咬住下唇,旁边的喜鹊忽然冲过来,跪在了她的身侧,冲苏念惜拼命磕头。
“郡主!郡主!南栀姐姐不是想害您!她只是为了救奴婢!奴婢不走了!奴婢愿意去被卖!您饶过南栀姐姐!您饶过她!奴婢愿意去被卖掉……”
女童的声音哽咽嘶哑,肩膀处的血又流了出来。
南栀的泪水夺眶而出,将她一把抱住,看向苏念惜,“郡主,奴家是无法脱身了,可喜鹊还小,奴家实在不愿看她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就被糟蹋了。当时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将心思打到了郡主的头上。是奴家该死,与这孩子无关。奴家愿受郡主任何责罚。”
苏念惜看着哭哭啼啼抱在一块儿的两人,摇摇头,道:“何必做出这副样子来?倒让我成了恶人?”
南栀与喜鹊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念惜失笑,松了手,坐起身,道:“看在你一心为救人的份上,我便放过你这回。”
南栀抬头,喜鹊又磕头下去,“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南栀却还是不甘心,“郡主,为何……”
“为何不愿救喜鹊?”
苏念惜看向喜鹊,视线落在她猩红的肩膀上,“我救玉真观那些女儿,是因为我欠她们一笔债。而若喜鹊这般的女子,若你所言属实,春郎官手里还有不知多少。你让我救她一个,那其他人呢?是叫我视若无睹,还是一起都要救?”
南栀面色一变,摇头,“不,不是。自然是郡主力所能及,奴家并不敢强求郡主许多。”
“可对我来说,这并非行善。”苏念惜看着南栀,道:“佛怜众生,可你见佛伸手救过一人吗?”
南栀哑口无语。
苏念惜站了起来,抚了抚袖角,又道:“春郎官既然答应见我,你便安排个日子。”
南栀神情惨然,挣扎起身,点了点头。
送苏念惜出了门,忽见她抬头看了看夜空,慢悠悠地道:“就定在后日吧。”
说完,进了马车。
南栀愣愣抬头,长空如墨卷,一丝残月悬于半空。
她看着看着,倏而瞪大眼!
猛地转身!
就见站在门内的喜鹊捂着嘴,泪如雨下!
后日,初一,无月。
……
护国公府,兰香园。
洗漱过后躺在床上正琢磨事儿的苏念惜翻了个身,就被唬了一跳。
良辰不知何时蹲在了她的床榻边,一双眼泛着幽光,正盯着她。
她伸手就敲了下她的脑袋。
良辰也不觉痛,揉了揉被打的地方,问:“郡主,您不是说,佛不救众生吗?”
苏念惜一顿,明白她在说什么。
笑了笑,道:“是啊,我并不是佛呀。”
良辰愣了愣,旋即咧嘴笑了。
苏念惜摇摇头,仰脸看床顶,缓声叹道:“我并不愿担那劳什子的救苦救难的菩萨名声。被套上了这种名声的枷锁,就得一辈子受牵制而活。一点儿不得自在,痛苦得很。”
良辰歪过头,“就像太子殿下吗?”
苏念惜弯唇,点了点头,“嗯,就像太子殿下。储君的身份,皇子的庄重,天家的责任,皇室的脸面,一个又一个囚笼困住了他。你知我最开始缘何总喜欢逗弄他吗?”
良辰听青影语焉不详地提过,有些好奇,问:“为何呀?”
“一来,是我猜到了他身份不俗,想借他手走出当时的虎狼窥伺。二来,是他那时候总是冷冰冰的,就像那神龛上供奉的仙儿,冰清圣洁的……叫人恨不能将他拖下神坛,扔到七情六欲的糟污里,给他弄脏。我那时候,总坏心思地想将他弄哭,可惜没能成。”
“……”
良辰嘴角抽了抽,“郡主,这话适合跟我一个小孩儿说吗?”
“哈哈。”苏念惜笑了出来,又转过身看着她,道:“你比我见过更残忍的东西,对不对?”
良辰坐在了脚踏上,将腰间的短锏抽出来,翻转着看了会儿。
染过无数次鲜血的凶器,被窗户透进来的灯火映染,倒是少了许多阴冷的森意。
“我有七个姊妹。”
良辰背靠着床,声音平静,“最终家里却只剩了两个。”
“郡主要问其他人都去哪儿了?她们有的刚生下来就被那男的扔了,有的被那男的卖给没肉吃的人家了。还有的,养大了几岁后,卖去人家做童养媳了。”
苏念惜静静地听着。
她见过多数都是权势对草芥的碾压,却从未见过悲苦中人的恶意如何而来。
“为何我会有这么多姊妹?只是因为,那男的想要儿子,只有儿子才是他的香火,我们女孩儿,都是命里下贱的东西。我娘也这么骂我们,恨我们为什么不是男孩儿。”
“于是她拼命地生,生了八个女孩儿后,终于身子不行了,最后在我弟弟出生那一日,血崩没了命。”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男的当时抱着他那儿子乐得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我娘躺在血泊里,也在笑,说终于给他留了后,还叮嘱我跟其他姐妹要好好照顾弟弟。”
“后来那男的养不起他那儿子,就抓了我两个姐姐开了个暗窑子。”
“什么人都能去。十几个铜板就把她们折腾得死去活来。”
“然后那十几个铜板落在那男的手里,他拿去做什么呢?给儿子买糖吃,然后自己又去城桥沟下,找那些娘子们快活。”
“后来两个姐姐都死了。”
“那男的就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我不肯,他就拿笤帚整日里抽我。他那儿子因为没糖吃,跟着咒骂我,大哭大闹。那男的心疼他哭,就把我妹妹绑了,丢给了一个走镖的莽汉。”
良辰举起手里的短锏,“然后我就拿了那个镖夫丢在妹妹尸体旁的铁棍子,去砸烂了他的命根子,塞进了他儿子的嘴里。”
第431章 不怕议论
良辰看着手里举起的短锏,没有继续说下去。
苏念惜看着她几乎融入黑暗的瘦小身影,轻声问:“后来呢?”
良辰放下短锏,道:“后来,他把我卖给了斗狗的,那群赌鬼设的斗狗场正好在浮云寺山下的村子里,太子殿下带人去整治他们的时候,看到我了,就将我带回来了。”
这其中到底还发生了什么,良辰没细说。
苏念惜看着她,想到她明显异于常人的认知,时刻不离手的吃食,对生死极度的淡漠。
笑了笑,道:“明儿个让厨房做烤鸭吃。”
良辰登时转过头来,黑黝黝的房间里,那两只眼,亮得跟猫眼似的。
苏念惜哈哈大笑,抱住软枕。
翌日。
却是来了个不算意外的不速之客。
——郑嫚。
进了兰香园就牵了苏念惜的手,“本以为郡主这两日会去女学选学生,谁知我连着守了两个上午都没见,这就贸然来府上了,没叨扰吧?”
苏念惜笑着摇摇头,与她一同在园子的凉亭内坐下,问:“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郑嫚却摇头,兴致勃勃地看园子里的景色,一边道:“不过是最近郡主的名声大噪,我听着斗诗大会那日的事,实在觉得有趣,就想找郡主说说话。哪成想您竟不曾去女学那边,您为何不去呀?”
苏念惜笑道:“有状元郎去就成了,我去做甚?”
郑嫚惊讶,“可这女学是郡主费尽心血筹办起来的呀!您不去,这功劳岂不是都让旁人占了?”
“功劳?”
苏念惜笑着摇摇头,“我办这女学本也不是为了什么功劳。”
郑嫚更加不解,亭子外的吴嬷嬷眼底浮起几分敬佩。
“那就算不要功劳,可是也该去选一选学生呀!”郑嫚道。
这时碧桃捧了茶水点心进来。
苏念惜招呼郑嫚坐下,笑道:“我这种胸无点墨之人去选学生,成什么了?施恩,还是裹乱?倒不如让真正有才学之人去,也好叫人信服。”
亭子外,吴嬷嬷又暗暗点了点头。
郑嫚也瞪着眼,看着含笑恬美的苏念惜,忽而一拍石桌,道:“郡主,您真厉害!”
苏念惜摇摇头,“哪里就厉害了。”
郑嫚揉着拍痛的掌心,道:“我记得戏文里说的那句词儿,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说的可不就是郡主嘛!”
“哈哈。”苏念惜被逗笑,“我可没那么高尚。不过不想让人觉得我贪得无厌,反惹了诟议罢了。”
苏念惜坦然说出心思,郑嫚更高兴了。
她本也就是个直爽性子,自然喜欢跟坦诚相待的人玩耍。
又听苏念惜问:“你这两日都去,女学那边现下是何情况?”
郑嫚立马来了劲,凑到她跟前道:“哎呀!郡主还没收到底下人的汇报嘛?那我来说!”
吴嬷嬷无奈摇了摇头。
“头一日明珠女学的门口,那叫一个人山人海!但凡是家里有姑娘的,都想把人塞进去,连禁军和你们府上的护卫都没拦住。幸好你们女学里那个管事厉害,不知哪里请了一批帮闲,差役和护卫不敢动的那些泼皮,他们一阵恐吓,还真就给吓退了。”
苏念惜失笑,猜到应该是封辰儿请了封三的人。
又听郑嫚道:“之后女学就宣布了入学所需的束脩,一个月需得一百个大钱,能交得起的才能过这第一层筛选。立时又有人嚷嚷,这哪里是平民女学,压根是变着法勒索钱财!”
郑嫚说着,自己又愤愤起来,“一百个大钱,够干什么的?我问过家里的下人了,一百个大钱,也就只够几日的吃食。他们这点子钱都不想出,还想把女儿塞进来,这哪里是要培养自家女儿?分明是存了占女学便宜的心思!”
苏念惜笑了笑,道:“一百个大钱,对于真正穷苦的人家来说,确实是困难的。不过我当初定了这条规矩,就是要让这些人花钱。”
郑嫚又好奇了,“为何啊?郡主不怕这样会被人议论吗?”
苏念惜弯唇,看她:“那我问你,你现下手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泥娃娃。一个呢,是你白白得到的,一个是你自个儿花了银子费了心思请人捏出来的。若是两个一起摔碎了,你更心疼哪个?”
“自然是花了心思的那个……啊!”郑嫚猛地瞪大眼,看向苏念惜,“您是说,这些愿意交束脩的家里,才是真正疼孩子的?”
苏念惜微微颔首,又说道:“人总是不愿意轻易割舍耗费精力情感去对待的任何一段关系。哪怕知晓是个无底洞,越是投入的越多,就越不愿撒手,怕自己先前的付出都打了水漂。”
郑嫚听得一知半解,倒是吴嬷嬷朝亭子里看过来,眼底闪过异色。
“当然,也并非完全都是这样。”苏念惜又朝郑嫚笑道,“我只是用一种相对来说更温和的方法,来帮这些孩子们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处。”
郑嫚若有所思。
苏念惜喝了口茶,不愿因为几句话乱了她的心神,又问:“束脩的规矩提出之后呢?”
郑嫚回过神,又笑了起来,“之后又去了大半人,后来是纪状元带着女学的几位先生,开始考校各位请求入学的女学生的品行。因着其中一个女先生很是严厉,甚至有些不假辞色,又吓退了一批。”
苏念惜一笑——当是方嬷嬷了。
一边吃着茶,一边听郑嫚说到选了多少女学生。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纪澜,这位风流成性亦正亦邪的状元郎,接近太子,暗中算计,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想到裴洛意提及他时,眼底的黯然。
忽然,身边一热,郑嫚贴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问:“郡主,我四叔府上最近的动静,是不是您策划的?”
亭子外的吴嬷嬷要拦已来不及,立时欠身,“郡主恕罪,娘子嘴上没个把门,万无冒犯郡主之意。”
苏念惜摆摆手,笑着看向郑嫚,“怎么,你四叔府上闹了什么动静?”
郑嫚顿时两只眼都冒起精光,嘿嘿一笑,道:“五哥不知从哪儿借了印子钱,足足两万两!借一还二!一群地痞打上门去,让四叔还钱,连同利息要五万两!”
这个事儿,苏念惜已然知晓,配合地做出惊讶状。
郑嫚一见,愈发兴奋了,捉着苏念惜的手腕,又说道。
“四叔四婶自然不可能认下这笔账,当场就报了官!结果京兆府的衙差来一看,那借条上头明明白白写着五哥的名字,地痞手里还有五哥的贴身信物!那衙差便直说欠债还钱,官府也管不了,扭头就走了!”
“那些地痞便愈发猖狂,赖在四叔门前不走,还找人敲锣打鼓地说,郑家骗人血汗钱,歹毒心肠,吵得四叔家里是鸡飞狗跳,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头都抬不起来!”
郑嫚一边说一边嘿嘿笑,不想一抬头对上吴嬷嬷的眼神,脖子一缩,扭过头,又压低了嗓子对苏念惜道。
“后来,四叔好容易凑了一万两给那些地痞,说是利息,请他们先走。谁知,那些地痞却说,这银子利滚利,如今已是八万两!”
“当场将我四叔给气得晕了过去!”
第432章 投鼠忌器
苏念惜看这小丫头幸灾乐祸的模样,摇摇头。
郑嫚继续说道。
“四婶在家里哭天抹地,直说五哥是被人害了。哪有人接连被打断腿,还被算计了这么多银子?逼着五哥,问他到底招惹了什么人。郡主您猜怎么着?”
苏念惜相信灰影的手段,却还是配合地摇头。
“我那个一直嘴上不饶人的五哥,居然什么都没说!被四婶逼问得急了,居然还骂了四婶。又把四婶给气得撅了过去!”
“……”
能让郑成这种心思歹毒的小人畏惧成这般,足见灰影的手段何等厉害。
苏念惜弯了弯唇,见郑嫚笑得前仰后合,问:“你如今还住在亲仁坊的郑府吗?”
“没有呀!我早就搬回我家的宅子了!”郑嫚看了眼苏念惜,扭捏了下,又道:“自打知晓五嫂遭遇了什么后,我一看到那一家子就犯恶心。要不是因为是我家亲戚,我早就给他宣扬出去了!不过,我写信回去告诉我爹了!”
又对苏念惜道:“不过他们家里最近这么热闹,我几乎日日都要去瞧的。这两日虽没去,不过前儿个却听说,四婶已经命人去庄子上吩咐五嫂赶紧回来了。”
“我一打听,才知晓,郑家一应开支银钱,都是五嫂在供着的!”
说到这,郑嫚又一脸气愤,“拿了媳妇的银钱花销快活,却把媳妇这般作践,你说他们一家子是不是有病?!”
苏念惜脸看亭子外疏朗的花树,淡淡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郑成那种性子,总不能是平白养成的。”
郑嫚愣了愣,随即点头,“可不是,子不教父之过。”
园林经午后,朗朗艳阳秋。
郑嫚在护国公府一直待到歇过晌午才离开。
夏莲问:“郡主,蓉娘子那边,您当真不过问吗?”
苏念惜摇头,“得给他机会。”
夏莲一愣。
苏念惜轻笑,“他知晓蓉姐姐对我之重,会有分寸。而且,”顿了下,又道:“他需要一个展示手段的机会。”
夏莲忽而反应过来,“您是说……”
“赐婚的旨意下来后,我将来进东宫,手边不能没有自己的人。他想以此,向我投诚。”
虽签了死契,可封三身后那些人却并非受苏念惜掌控。
苏念惜不信他们,所以,封三需要将这些人的忠诚一起托到苏念惜面前。
夏莲神色微变,朝趴在小几上懒洋洋的苏念惜看去。
曾经娇憨单纯的少女,如今把控人心的手段,令人心悸。
“让灰影来一趟。我有事儿吩咐他。”
“郡主。”灰影很快出现,躬身行礼。
“你去找一趟太子殿下,请殿下找个御史,参郑大人一本。嗯……再请朱影和紫影,这两日暂住我府上。”
灰影应下,转身离去。
“夏莲,你去一趟柳叶巷子,将舅母的私印还给她。”
夏莲问:“郡主可有话传达?”
“不必,私印还回去,她只会当我没有法子取银子,还会等着我去求她。”
夏莲点点头,又问:“若她来寻您呢?”
苏念惜笑道:“不会,她想拿捏我,就不会轻易低头,我露了软处给她,她只以为能借此熬到我不得不去伏低做小。八十万两的事儿,暂时不必透出去,这段时间,盯好她。”
在她还不知晓外祖母到底发生何事时,她只能按着这些魑魅魍魉。
想到如今生死不明的外祖母,苏念惜心急如焚,只盼着千秋宴能快些到来。
千秋宴自然不可能转眼即到,不过,与南栀约好前往春信楼的日子却眨眼即是。
初一,无月,长街黝黑,深巷无人。
忽而,巷子口出现了一抹微弱的灯光,摇摇晃晃地,由远及近。
原来是一人提着灯笼,正悄声靠近。
昏暗的灯光照亮的,正是南栀那张妩媚动人的脸。
到了一面挂着三角幡旗的铺门前,她左右又看了看,才举着灯笼朝巷子口晃了晃。
不一时。
嗒嗒的马蹄声传来。
接着,一辆马车出现,不疾不徐地到了南栀近前。
拉车的小厮搬了脚凳,一个容貌静秀却十分沉稳的婢女先下了车,恭恭敬敬地敲了敲侧壁。
帘子被撩开。
另一个戴着堇色珠花的婢女撩开车帘,从车里扶出一个蒙着面纱却通身贵重的少女。
身后还跟着个梳着双丫髻,眼睛圆溜溜,满脸新奇打量四周的小婢子。
下了车后。
南栀跪地,朝那少女行礼。
之后少女不知与南栀说了什么,南栀起身,走到铺门前敲了敲。
铺门上的小窗很快被打开。
一人瞧见南栀,又看她身后跟着的人,随后搬开了铺门。
几人鱼贯而入,铺门再次被合上,马车被拉到了角落,蛰伏于暗处之中,静等主人的归来。
对面的二楼,临街的雅间窗边,一个身着广袖红衫,长发披散的人趴在窗台上,懒洋洋地问身后人。
“瞧出来了吗?”
声音柔婉,又带了几分男子的低砾。
身后一个身着靛青色常服,模样俊俏的男子道:“不知郎官说的是?”
红衫男子转过脸来,一张雌雄莫辩的脸,顿时叫这昏暗的室内都犹如凭空生出一轮明月!
他点了点手指,“那三个婢女,最弱的那个,都能在十招内杀了你。”
站着的男子微微一惊,“平安郡主怎会有这样的帮手?”
说完,脸色又一变,低头道:“奴犯蠢了。”
“确实蠢。这样的奴才,唯有东宫那位手里才有。”红衫男子却是心情极好地笑开,“这说明,太子殿下对这位准太子妃,很是看重啊。”
站着的男子点了点头,神色郑重,“那今夜,奴会小心应对……”
话未说完,却见红衫男子站了起来。
随手提起桌边的烟杆,朝外走去,道:“难得来了贵客,今晚,我来伺候。”
靛青色常服的男子神色一变,随即恭敬垂首,“是。”
而那铺门内。
苏念惜几人进去便被蒙了眼,由南栀和开门的伙计领着,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停下脚步。
“郡主,到了。”
南栀的声音外,有隐隐的嘈杂声。
朱影将苏念惜眼睛上的帕子拿下。
苏念惜抬眼,就见前头的伙计推开了一扇门。
第433章 鬼市
门外,彩色的宫灯高高挂起,各色的行人来往如织。
她惊愕地瞪眼。
扶着紫影的手,缓步从门内走出去。
便看到了一条犹如画卷里描绘的奇幻梦境,在眼前,徐徐展开。
九重的小楼,半空的飞桥。奇装异服的各色人群,光怪陆离的珍惜卖品。
她仿佛见到了新世界一般,满是震惊地朝前踏出一步。
忽听身侧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被朱影一挡。
转脸看去。
就见,七八个身高八尺浑身黢黑的昆仑奴正缓步走来。
赤果着的上半身上绕着道道手腕粗的链子,后头拖拽一辆宝石金玉镶嵌无数,琳琅满目宛若仙物的双轮车架。
车子行过时。
路边的不少人都纷纷俯身行礼。
南栀站在苏念惜旁,也低下了头。
等那高大的车架离开。
才看着那车,对苏念惜道:“郡主,那便是春郎官的车架。”
苏念惜微微挑眉。
南栀抬手,示意苏念惜跟她往前走,一边说道:“郎官只在子时见客。只因亥时是入楼的时间,所以只能请郡主先在此处逛逛。郡主放心,今夜郎官亲临,不会有人敢在鬼市造次。”
苏念惜抬眼,看那高耸的两栋小楼,以及小楼间架起的天桥。
当真好奇,“京城怎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么高的楼,不可能不扎眼。
鬼市如何能藏得这么好?
南栀听出了她话里的疑问。
微微一笑,道:“地上自然是瞧不见的。”
苏念惜眼睛一瞪,“建在地下?”
又惊奇地看向四周,目光定在那漆黑的头顶,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夜空。
惊道:“居然能在地下挖出这么大的空间?当真是鬼斧神工。”
南栀带过很多客人来鬼市的地下城,见过无数个分明被震惊到失语却依旧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态度的贵人,还是头一回,瞧见苏念惜这种直率坦诚表达自己新奇喜欢之人。
瞧她一派小女孩儿的情态,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语气也柔和了几分,“郡主,鬼市虽是三教九流都有,可郎官的规矩严,无人敢在这这一片地界上作乱。这儿有许多外间寻不到的货物,您在子时前,尽可在此处玩耍。”
苏念惜前世今生,除了去过外祖家,在江南玩过一段时日外,就没去过别的地方。
被沈默凌囚禁那十二年,更是只有眼前一片四方四正的天。
哪里见过这么有趣的地方?
闻言便笑了起来,拉着早就按捺不住的良辰,径直朝前走去。
南栀亦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信自己的话,微微一怔后,立时跟上。
后头紫影想拦。
朱影却朝她摇摇头,看向两边的摊贩商铺,道:“不必太过紧张,此处,比外头更安全。”
紫影微微皱眉。
又听朱影道:“来之前殿下曾与我说,鬼市能存于暗处许多年,自然有它生存的法则。我们来此,只要不坏它的规矩,就不会有危险。”
紫影一听,立时松了口气,看向前头兴奋地蹿到一个卖海货的摊子前的苏念惜,低声道:“这话,姐姐跟郡主说过?”
朱影一笑,摇了摇头,也看过去,道:“郡主比我们以为的更加聪明。今夜我们的任务是听郡主吩咐,其他的事儿,一律不许多手。”
“是。”
……
“孟……婆汤?!!”
苏念惜买了一堆东西挂在良辰手上,一转身,瞧见个茶棚,正好走累了想歇歇脚,刚拐过去,就看到上头挂着的牌匾,顿时就被惊了!
抬脚就要往里走。
却被一直随她尽兴的南栀给拦住,“郡主。”
苏念惜倒是也不坚持,顺势转身,“这茶棚不能去?”
分明里头坐了不少客人,虽奇装异服的瞧着有点瘆人,却也都端着茶碗呢!
南栀微笑,抬手示意她往另一头走,低声道:“郡主,鬼市的玩意儿尽可买,唯独一样,不可碰。”
苏念惜抬眼看她。
“吃食。”南栀伸手指了指另一处,“那里,卖的是天上神仙才喝得起的琼瑶浆。那儿,还有痴男怨女最想要的忘情水。还有那个,卖的不是喝的,是一种能让妖魔鬼怪化作人形的糖果。”
良辰跟在后头,眼睛都瞪大了——妖魔鬼怪化形的糖果!
苏念惜却品出其中的意味来了,“鬼市的吃食里头加了东西?”
“嗯。”南栀想让苏念惜救喜鹊,自然对她知无不言,压着声音道:“郎官控制人的手段,有一种,便是用药。这些卖吃食的,都是郎官的亲信,也是分散在鬼市各处的管事。”
苏念惜了然点头。
前世被沈默凌用千眠香控制那么多年,倒是也没觉得这春郎官的手段有多可怕。
正要说话。
南栀脚下忽然一顿!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瞧见前头有个穿着前朝内侍服的男子,牵着根极粗的麻绳,正朝另一头走去。
而那麻绳后头,挤挤挨挨地拴着一长串的童男童女。
每个身上都穿着一件羊皮做的马甲,露出光洁纤细的胳膊,真跟那一只只小羊羔似的。
她在其中看见了喜鹊,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的,跟被勾了魂似的,愣愣地被牵着往前走。
“喜鹊……”南栀低颤,又生怕被周围不知藏在何处的鬼市管事瞧见端倪,只得死死攥住手指。
就听苏念惜大大方方地问:“那是什么?为何给小孩儿穿羊皮?”
南栀一滞,忽而眼眶一颤!
缓缓转脸,看向面纱上方,那双笑吟吟的眼!
那日不曾得苏念惜的允诺,南栀这一颗心一直七上八下,纵使今日进了鬼市,也不敢对她多提所求之事。
方才见她只顾着玩耍,丝毫没有过问喜鹊的意思,她已然心灰意冷。
却还是忍不住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故意将人引到了喜鹊今晚必会走的位置。
她心知自己的算计必然瞒不过这位七窍玲珑心的郡主,也做好了会惹怒她的准备。
不想,她居然没有视若无睹!
南栀的眼眶陡然泛红,又很快扫了眼其他处,强自镇定地说道:“回郡主的话,那是羊崽,今夜要卖的货。”
苏念惜点点头,朝前走去。
南栀刚刚火热的心,登时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面色发白地站在原处,甚至有些无措,正不知是否要跟上时。
就见前方苏念惜回头看过来,含着几分笑意地说道:“挺有趣的,我想去瞧瞧。劳烦南栀娘子带个路?”
第434章 两个问题
南栀又一瞬从大悲转回狂喜!
心绪大起大伏间,让她的视线都有些发黑。
却不敢叫那些管事看出端倪,手脚发软地跟上苏念惜,张了几回口,才好容易低声道:“多谢……郡主。”
苏念惜笑了笑:“我做了什么值得南栀娘子道谢的事儿?”
南栀眼眶又是一颤——这是何意?
“噗嗤!”
旁边,良辰没忍住,笑出声来,被朱影看了眼,立马缩到紫影身后。
南栀却也明白了苏念惜的意思,若非此地不宜,她已再次给苏念惜跪下。
白着脸低头道,“是奴家又算计了郡主,罪该万死,请郡主……重罚。”
苏念惜扫过旁边一个货摊上摆着的骨头架子,慢悠悠说道:“罪该万死倒不至于。不过,南栀,我呢,不大喜欢被人算计,你已坏了我的两次规矩。”
南栀心下一慌,想要求饶。
苏念惜又说道:“回答我两个问题,这两次的算计,便一笔勾销。如何?”
南栀哪里听不出苏念惜这是高拿轻放,根本没有要责罚自己的意思!
立马说道:“郡主请问。”
苏念惜弯了弯唇,跟着那群‘小羊羔们’往前走,道:“第一个问题,我有事求你,你若算计,想让我救你,未尝不能成,为何却将这生路给了喜鹊?”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裴洛意,见过太多的,都是只为自己的人。钱权色,荣华,生机,一切对自己有利的,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吞进腹中。
甚至她自己,都是这样的人。
看南栀在红楼经历的种种,便知她身处怎样的阿鼻地狱,为何却还要冒这样大的风险将一个毫无亲缘关系的人送到人间呢?
她不明白。
南栀看向苏念惜,那双眼底没有嘲弄也没有高傲,真的只是单纯的询问。
默了数息后,低声道:“奴家……没想那么多。”
苏念惜意外,朝她看去。
南栀垂眸,光影落下,她的神情有些模糊,只听到那妩媚的嗓音带了几分悲凉。
轻轻地说道:“郎官点了喜鹊做羊礼的时候,奴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郡主。当时确实没想过为何非要去救喜鹊。眼下郡主问了,奴家想了想,大概觉得,就是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这些孩子,明明都能活的。”
“哪怕是在泥地里挣扎,好歹也能睁眼看看明儿个的日头,尝尝大肉包子的滋味,瞧瞧那春天的花儿,冬日的白雪。要是死了,还是那样凄惨地死了,什么好的都没见过,那也太……可怜了。”
她说完,又看向苏念惜,“不知这样的回答,郡主可满意吗?”
南栀并未读过书,识字也是为了取悦恩客,绞尽脑汁答了后面几句话,只怕苏念惜不满,更加不愿去救喜鹊。
却见苏念惜忽而隔着面纱掩口,止不住地笑出声来。
“哈哈。”
那愉悦的声音,若脆铃,在这黑憧憧的鬼市街道里响起,惹来不少行人的注视。
南栀不解,转过脸,却见朱影和紫影都含了笑。
良辰稀罕地上下打量她,道:“真有这么善良的人啊?!青影还说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回去我就打他的嘴!”
早已将脸面丢在不知多少年前的南栀被一声‘善良’说的脸颊发热,还要再说什么。
又听苏念惜问:“南栀,想不想跟我?”
“!!!!”
南栀猛地抬眼!
那双秋露色的眼睛里还带着笑,内里,却是南栀从未见过的信任与尊重!
她浑身犹如雷击,手脚都在发麻。
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
就感觉后背被人轻轻地拍了拍——似鼓励,似支撑。
她终于出了声,却是说道:“郡主,春郎官不会……”
“这是拒绝?”苏念惜笑道。
“不!”南栀陡然脱口而出,“奴家想!”
“好。”苏念惜点头,“两个答案,我都很满意。你的算计,一笔勾销。”
南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看苏念惜又若无其事地朝前走。
脑子里就跟裹了一层乱麻似的,实在想不通为何平安郡主为何会问出她第二个那样的问题!
“郡主,为何……要收用我?”
苏念惜轻笑,却没回答,而是看向前方,“是那儿?”
前方有个挂着羊头的店面,里头人影交错,能听到肆无忌惮的笑声。喜鹊那一群孩子正被领着那店面旁边的小门走进去。
南栀转脸,眼神微黯,点了点头,“是。”
苏念惜弯唇,抬脚便要朝那边走去。
南栀立时跟上,却在门口被人拦住。
南栀立时过去笑道:“陈管事,是我。这位是今夜要见郎官的客人,想过来瞧个热闹。”
那尖嘴猴腮的管事上下打量了一圈,道:“一个时辰前来的规矩,引荐人只可领一名客人入内。”
朱影三人皆变了脸色。
南栀亦是震惊:“怎会这般突然?先前不是……”
“南栀,你在怀疑郎官的命令?”陈管事阴笑着看向南栀。
“陈管事都不敢的事儿,我哪儿敢呀?”南栀笑着飞了个媚眼,扫了眼苏念惜,暗咬牙,又笑道:“陈管事,您也瞧见了,这位贵客身份不俗,又是个女郎,若是进去叫人冲撞了,咱们都担待不起。您通融通融……”
一边伸手递过去一个钱袋子。
不想却被打开。
陈管事皮笑肉不笑:“郎官的规矩,我可没胆子违背。你不是在郎官面前有几分薄面嘛?不如去求郎官给你通融?”
南栀蹙眉,知晓此事已无转圜。
走回来,道:“郡主,只能由奴家引您进楼。这几位娘子……”
朱影变了当即上前道:“郡主,不可!”
良辰冷笑一声,看着南栀,“我看你是活腻了。”
南栀知晓,以苏念惜的身份绝不可能孤身入陌地,刚燃起的希望又再次被浇灭。
垂眸道:“是喜鹊命该如此,奴家多谢郡主……”
不料,就听苏念惜道:“你们在外候着,南栀,带路。”
“郡主!”“郡主!”
南栀募地抬眼!
苏念惜已抽出腰间插着的洒金牡丹花折扇,轻轻地笑了下,低声道:“一个时辰前才出的规矩,不觉得有意思吗?”
朱影若有所思。
苏念惜拿折扇在南栀肩膀上轻轻一敲,“走。”
南栀看了眼一双眼凶得跟要吃人一般的良辰,一狠心,领着苏念惜进了门内。
不远处,孟婆汤的茶棚里,广袖红衫长发披散的男子满是兴味地勾起了唇。
“哦——?真的进了?”
第435章 凭她金子多?
在他身旁,靛青常服的男子亦是意外,“这位郡主,倒是胆色过人。”
“不愧是护国公的女儿。”红衣男子笑起,敲了敲手里的烟杆,“走吧,去瞧瞧咱们的贵客,今儿准备怎么救人。”
这时,佝偻着后背的孟婆走过来,放下一碗茶汤,恭恭敬敬地俯身:“郎官。”
靛青常服的男子点点头,“子时后,将南栀抓起来,喂药后丢给老苟。”
“是。”
羊店内。
有着南栀的面子,陈管事亲自安排了个二楼的凭栏位置给苏念惜。很快有戴着羊角的伙计送上茶点。
苏念惜扫了眼,打开折扇,漫不经心地扇了扇,朝底下看。
那样子,仿佛就是一个来游玩的客人,没有丝毫的惧怕不安。
分明笃定她会竭尽全力保护她。
这是一个不过才碧玉年华的少女会有的城府?
南栀看她被扇着徐徐荡荡的面纱,忽而轻声问:“郡主为何这般信奴家?”
苏念惜的目光落在底下走到台子上的‘小羊羔’们。
低慢说道:“你算计我的时候,只想着救人,没想过我会出卖你,你先给了我信任,所以,我也信你。”
南栀眼眶发颤。
随即听底下陈管事道:“欢迎诸位贵客今夜大驾光临,今儿无月夜,乃是鬼市羊集开市。今夜有好羊,贵客们,敬请期待!”
……
羊店的客人,大部分人与苏念惜相同,都蒙头遮脸,有男客,亦有女客。
苏念惜的出现并不让人惊讶,却也引来不少暗地里的窥视。
直到第一个‘小羊羔’被陈管事领到台子上,所有人的注意力才转移开。
那是一个脸蛋圆滚滚的小男孩儿。
“陈管事,验验货啊!”有个戴着斗笠的男子粗着嗓子喊。
随后跟上一片起哄声。
陈管事一笑,伸手就撕了男孩身上的羊羔马甲!
这种带着明显凌辱的动作,以及小男孩露出的肉乎乎白嫩嫩的身体,顿时引起了店内明显邪恶可怖的声音!
那小男孩眼神依旧泛直,可是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颤抖。
陈管事满意地看着底下这些人的反应,随即高声道:“此羊,十两起拍。”
“二十!”“四十!”“五十!”
五十两,在外头,从人牙子手里够买好几个孩子了。
可这儿,却还只是低价。
为何呢?
外头的孩子,上了户籍。这儿的羊羔,生死无人在意。
小男孩儿的身价很快就被抬到了二百两。
一个身着杭绸戴着面具的男子兴奋地就要接过陈管事递来的牌子。
不想,二楼突然有个轻轻软软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说道,“二百五十两。”
那男子一顿,抬头一看,竟是个少女!
顿时面色一狞,气恼自己被个丫头片子压了一头,当即恼怒道:“三百……”
“黄金。”
短暂的寂静后,店内顿时炸开了锅!
后台处,红衣男子挑着烟杆,笑出了声,“哎呀呀,这可真是贵客,出手当真阔绰。”
靛青常服的男子却是皱眉,“主子,平安郡主这是要砸场子?”
红衣男子笑着轻斥,“蠢东西。”
靛青常服男子立马跪下,“奴才该死。”
红衣男子朝二楼看去,狭长凤眸眼波流转,“这可是送银子来的贵人啊!”单手托住白皙精致的下巴,笑道:“可真是聪明呀。”
靛青常服男子反应过来——平安郡主并没有破坏鬼市的规矩。
外间,南栀也惊愕地看向苏念惜。
二百五十两黄金!
平康坊最贵的花魁的赎身银子不过才一百两黄金!
平安郡主居然拿出来买一个孩子?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阻拦的话——到底也是一条命。
接着,就听苏念惜慢条斯理地又吐出一个数。
“三百两。”“黄金。”
第二个小女孩儿也被苏念惜抢下。
那穿着杭绸的男子几乎气疯了,在第三个孩子上来的时候,直接咬牙喊道:“三百五十两!黄金!”
店内静悄悄的。
虽来的不少都是权贵富豪,可是让他们出这样大的价钱买个玩意儿,他们还不至于失心疯到这种地步。
所有人都看向二楼。
无人说话。
杭绸男子得意地挺起胸脯,直接走到台子边缘,伸手就要将双目呆滞的喜鹊抓下来。
谁知。
“五百两黄金。”
天价凌空砸下,像一道惊雷,直接将那男子劈得僵在了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忽而怒吼:“贱人,你是哪家的娼妇,敢跟爷抢人,今儿个你别想……”
话没说完,凭栏边一女子翻身而下,立于杭绸男子面前时,胸前的波涛震得众人心神一荡,不等回神,就见她飞起一脚,直接将那杭绸男子给踢飞了出去!
“砰!”
杭绸男子一头撞在旁边客人的桌子上,脸上的面具也掉了。
凭栏边,苏念惜以折扇掩鼻,挑了挑眉——这不是津南伯爵府家那小儿子吗?叫什么来着?哦对,李轩!
李轩察觉露了真容,匆匆用胳膊掩住脸,同时怒吼,“贱人!敢打我!陈管事,你们鬼市的规矩还要不要了?!就容这娼妇养的贱人随意破坏?!”
不想,陈管事却笼着手立在台子边,笑问:“不知郎官说的是什么规矩?”
李轩艰难爬起来,怒指站在陈管事腿边的南栀,“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这娼妇打人不管?!”
南栀‘噗嗤’一声笑了,当真是风情万种。
“郎君,奴家带来的贵客,按着规矩竞价买人,您却张口骂人。到底是谁在坏鬼市的规矩呀?”
李轩气急败坏,大骂:“分明是她故意坏我好事!你们不管,还纵容这娼妇欺我!我看你们鬼市是不想开了!”
他说完,店里又是一静。
后堂,红衫男子含着烟杆,笑得咳了一声。
二楼,苏念惜合起折扇,歪过身,懒洋洋地笑看底下这蠢材。
“上一个敢威胁咱们鬼市的人,我记得还是半年前吧?”陈管事看向南栀。
南栀一笑,点头,娇滴滴地说道:“可不是嘛!那人惹恼了郎官,被剁了双腿丢出去了!哦对,那双腿现在还吊在古老儿的摊子上呢!”
李轩一惊!陡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热血上头到底说了什么!
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他咬咬牙,忽然又道:“鬼市就得有鬼市的规矩!我们都是客人!凭什么照顾她一人!”
陈管事咧嘴。
南栀笑得妩媚,“凭她金子多?”
“哈哈哈哈!”其他客人哄堂大笑!
——确实,这小姑娘凭金子买人。其他人竞不过,那是家底儿不够厚,如何能骂人呢?
上头,苏念惜谦虚地抱了抱折扇。
李轩的脸色已挂不住,又羞又恼,转身就想走。
却听陈管事笑道:“进了鬼市的鬼客就该遵守鬼市的规矩,这是铁律。这位郎君,今儿个坏了规矩,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以后岂不是谁都能随便在鬼市闹上一闹?”
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挡住了李轩的去路。
李轩吓得连连后退,又因为伤势一下摔倒,忙不迭回头,“我不过就是骂了两句……”
就被壮汉直接拎小鸡一般拎起。
陈管事笑着看向二楼,抱手行了一礼,恭敬道:“客人,他冒犯了您,按着鬼市的规矩,由您来罚。您吩咐一句,保准都能办到。”
李轩立时朝二楼看去,瞧见那黄毛丫头,又惧又恼,张口便道:“你敢害我!我爹不会放过你!我可是皇亲!只要你敢在京城的地界儿行走,早晚我会找到你!弄死你!”
南栀皱了皱眉——这便是权贵。权势,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陈管事依旧恭恭敬敬等吩咐的模样。
后堂的红衫男子懒懒散散地吐出一口烟,朝上方看去。
——这位‘人间菩萨’平安郡主,会怎么做呢?
放了他?原谅他?
然后。
二楼的凭栏边,如春花明媚的少女,笑吟吟地说了句。
“让他做一回羊。”
第436章 求女郎救命
“……”满堂一寂。
“咳咳。”
红衫男子一下被烟给呛住。
靛青常服男子忙上前给他轻轻拍了拍后背,低声道:“平安郡主够胆魄。她如今虽已被赐婚太子,可东宫不受圣人恩宠,她自己亦是无权无势,如何就敢这般对上津南伯爵府?”
津南伯爵府就算有些没落,可也是实打实的皇亲,皇室的颜面不容亵渎,真要被查出来,她吃不了兜着走。
红衫男子没说话,只看着二楼戴着面纱耀如秋华的少女,忽然有点儿想看看这面纱下的真容。
台子边,南栀也惊了,想说话,却听陈管事笑道:“不知贵客想怎么个玩法?”
李轩大叫,“你敢!贱人!娼妇养的表子!我弄死你!你敢羞辱我!我要你满门!不!九族的命!啊!”
被壮汉一巴掌扇在脸上!顿时只剩痛呼。
苏念惜靠在凭栏上,看着一身富贵人模人样的李轩,想起了那个在芙蓉园的马场,受李轩羞辱后,为自证清白一头撞死的宫女。
夏莲去打听过,那宫女的尸首被津南伯爵夫人命人丢去了乱葬岗。她让方叔带人去找的时候,尸首早已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
虽非她意愿,可那是……被她牵连的第一个无辜性命。
李轩其实当时根本没必要去碰她,可他趁着酒兴尖污了她。事后,他安然无恙,甚至还在继续残害无辜性命。而那个本该活着的女孩儿,却死无葬身之处。
为何这天下,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儿呢?
草芥,就活该被践踏吗?
苏念惜的脑中,一瞬闪过前世的自己。
低低一笑。
用折扇点了点那提着李轩的壮汉,道:“给他吧!按着店里的规矩玩。”
众人惊愕。
——好家伙!这块头!一夜折腾下来,能活得了?
李轩终于知道怕了,开始求饶。片刻钱还翩翩富贵的世家公子哥儿,转瞬涕泗横流卑微如狗,想博取个同情,却被面无表情的壮汉直接拎走了!
“哼嗯——”
后堂,红衫男子歪着头,看二楼的苏念惜,纤细的指尖轻轻地剐蹭过烟杆上的浮雕藤纹。
靛青常服男子看着他的动作,微微蹙眉——主子对这平安郡主,上了心思?
店内不少客人瞧见李轩真的被拖走了,又是惊又是畏,面面相觑后,不少人又笑了起来。
有人咋舌,望向二楼,“小丫头,心挺黑啊!”
苏念惜笑看过去,“不及各位。”
在这羊店熟练拍卖孩童的这些个藏头遮脸的牛头马面,有几个是人?
那人一滞,有些恼怒,可看了眼陈管事,强压下去,问:“后面的货还上不上了?!”
陈管事一笑,正要开口。
上头,苏念惜懒洋洋地说道:“我乏了,不想陪你们玩了。剩下的羊,一个二百两黄金,我包圆了。”
“……”
还想捡漏的众人静了静。
片刻后,众人扫兴起身,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羊店。
陈管事一张脸笑得都快挤成一团儿了。
对南栀道:“我进鬼市这许多年,还是头回做成这么大笔买卖。郎官那儿,这个月怕是得我得赏了,都要谢你给我带了贵客。回头去孟婆那儿,哥哥请你喝茶!”
南栀媚笑着推了他一把,转身,却已红了眼睛。
刚要回去,却见苏念惜从二楼走下来,忙迎上去:“郡……女郎。”
眼前便被递过来两张银票。
她低头一看,脸色微变,又深深地朝苏念惜看了眼,转过设,递给陈管事,娇笑道:“陈哥,瞧瞧,这就是我带的客人,大不大方?”
陈管事乐得不行,忙接了,又跳下台子,小步跑到苏念惜跟前,一脸谄媚地问:“女郎,这些小羊,您要怎么处置?是今晚就玩呢?还是小的安排,给您送去什么地方?”
苏念惜想了想,道:“先送去西市的长生观吧!”
“啊?”陈管事一脸茫然,“您是说……西市那间,长生观?”
苏念惜笑,用折扇点了点陈管事,“陈管事早知我身份,何必装傻充愣?”
陈管事笑容一顿,随即哈哈笑开,俯身行礼,“瞒不过郡主,是小的自作聪明了。只是不知,郡主为何要将这些羊崽子们送去道观?”
苏念惜朝他瞥了眼。
虽未说话,可贵人高傲之态,尽显无余。
陈管事察觉到她的不悦,立时恭谨道:“郡主恕罪,鬼市的规矩,钱货两讫。货物一旦售出,便与鬼市再无干系。到底是活物,若是之后有什么计较,牵连了鬼市,这……”
苏念惜扫了他一眼,道:“长生观是为莲蕊真人的福胎所建,盼其能庇佑我朝国运昌隆。而要让此福胎顺利诞生,必得身心纯洁之子四十九人一同为福胎祈福直至生产那日。可明白了?”
她点到为止。
陈管事这种人精立时便反应过来——四十九个孩子,若是走正常渠道,还不知要凑到猴年马月。到鬼市采买,才是最快的途径!
了然笑道:“小的明白,郡主放心,之后再有货,小的让南栀禀告于您。”
“嗯,懂事儿。”苏念惜一笑,随手丢了他一粒金裸子。
陈管事大喜,一脸殷勤地将苏念惜送到了门口。
正好看见李轩被脱了衣裳,拎到了一处敞开的草棚处,随后被那壮汉压了下去。
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人,哄笑声里夹杂李轩凄厉的惨叫声。
荒唐,恶心,更加可怖。
那立于昏暗之下的人影憧憧,当真似一个个妖魔鬼怪,不杀人,却吃人。
朱影与紫影立时上前将苏念惜围在中间,朝别的街道走去。
南栀跟在后头,听着那声音只觉头皮发麻。
忍不住问道:“郡主,会不会……报复得太狠了?”
一旁的良辰立时翻了个白眼。“他折腾那些娃娃们,觉得自己下手狠吗?”
指了指四周,“别瞧着这些个东西人模狗样,一个一个都是畜生!跟畜生谈良善,你脑子被猪吃了吗?”
她对南栀将苏念惜单独带走的事儿存着怒气,讲话便十分刻薄。
南栀倒也好脾气,不恼反笑了下,道:“奴家只是担心,那公子若是恨上了郡主,以后只怕会有祸端。”
良辰一顿,惊讶看她——这意思,分明是笃定那李轩今夜不会死。
朱影朝良辰看了眼,无奈摇头。
苏念惜握着折扇转了转,笑道:“若他敢……”
不想,话没说完,前头忽而传来一阵叫骂和嘈杂声。
接着,一个红衣若火的……男子?跌跌撞撞地朝苏念惜身前扑来!
朱影立时上前,不想,那人竟往前一扑!
巧妙地掠过了朱影的阻拦,一下扑到了苏念惜的身前,同时握住了她下意识伸出的小臂。
低声轻颤地说道:“求求女郎,救奴性命。”
说着,抬起头。
露出一张春晓之花的脸。
第437章 非去不可
苏念惜以为,裴洛意已经是她见过的人间极致美色了。
不想,这鬼市里,居然又见了一个。
与裴洛意那般仙意琅嬛气度如云华的美貌不同,眼前这人,更像是人间尘土里盛开的瑰丽,集聚了日月精华,凡是在他身边的一切,都会被他的美貌掠夺,变成平平无奇的尘埃。
苏念惜的脑子里一瞬冒出个年头——祸水。
“女郎……”
红衫男子被朱影捉住胳膊,也不反抗,只眼含期冀地朝苏念惜看去,“奴不想死,您救救奴。”
与此同时。
一个五短身材的龟奴,领着一群高头大汉跑过来,看见红衫男子,立时就骂道:“贱骨头!我看你还往哪儿跑!今儿贵客点了名叫你伺候!你还敢跑!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扒光了给贵客送去!”
几个大汉就要过来。
苏念惜立在一边,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
被朱影拽开的红衫男子菱唇一抿,忽而再次朝苏念惜扑过去,一下拽过了苏念惜手里的折扇,在良辰劈手夺来!
他再次灵巧躲开,扑在了苏念惜的耳边,低声道:“女郎,奴有您要的东西。”
说着,将折扇往她手里一塞!
然后就被良辰和紫影合力推开!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又被那高头大汉给抓住。
他委屈又可怜地回头看向苏念惜,然后被拽走。
苏念惜看着那骂骂咧咧的龟奴,抬起折扇放于鼻前,轻轻一嗅,旋即眉梢挑起。
“郡主,走到花街了。”
南栀朝四周环顾一圈,道:“奴家送您去别处,再过半个时辰就子时了……”
不想,苏念惜却用折扇朝前一点,问:“那倌儿,是哪一处的?”
朱影几个都听到了方才那红衫男子的话,对苏念惜的问话并未惊讶。
南栀朝前方看了眼,道:“此等姿色,当是瑶池里的人。”又微微皱眉,“瑶池是春郎官亲自管辖的地方,里头伺候的皆是人间绝色,也是鬼市进账最多之处,素来看管极严,怎会让这人跑出来?”
苏念惜将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若有所思地看向这繁花似锦的花街。
扇骨上那一抹极淡的香甜气味散开。
——正是千眠香。
“走吧。”
这么费尽心机地引她过去,唱的,又是哪出呢?
瑶池位于花街最靠里头,却是整条街上最容易寻找的建筑。
那金碧辉煌的外层装饰,醒目得近乎扎眼。周边的小楼完全遮盖得灰扑扑的。
一眼望去,仿佛只有出入那处的,才是人上人,贵中贵。
在这欲望肆意横流的鬼市,这里,是一处能让人的欲壑不断填满的仙境。
苏念惜抬眼望着,心道,难怪沈默凌前世这么想收用春郎官,能设计出这种地方的人,对人的贪婪,当真拿捏得无一不精!
“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
方才抓了红衫男子的五短龟奴正站在瑶池门口热情地迎客,“今儿个可是有七仙女献舞呢!贵客不想试试坐一回天上的神仙吗?”
有的人哈哈笑着走了进去,有的人却捏着荷包踌躇不前。
南栀站在苏念惜身旁,道:“瑶池一晚最低需得花销一千两银。奴家听人说过,那里头是真正的人间仙境,吃喝玩乐,无一不精。”
她略迟疑了一下后,还是说道:“郡主,若无必要,此处还是别去了。”
苏念惜来鬼市就是为了千眠香。
只有拿到千眠香,才能让闻三五尽快研制出能解开裴洛意体内之毒的解药。
而现在,这千眠香的线索,分明是春郎官故意送到她面前的。
她抬眸,看这金碧辉煌的小楼,道:“此处,非去不可。”
南栀看她神色,知晓她的主意已定,不敢再劝,上前,走到那龟奴跟前,妩媚一笑,道:“贵哥哥,方才见着奴家,怎地装不认识?”
龟奴名贵福,抬头便瞧见南栀那偌大的胸口。
嫌恶地皱了眉,往后退开两步,才看清了人,没好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贱皮子。这楼里不收你这种脏东西,滚滚滚!”
南栀似乎也被骂惯了,笑着扭了下水腰,又凑近了些,弯下身,道:“贵哥哥,送上门的生意,不想做吗?”
贵福顺着她的眼神示意,瞧见了苏念惜,立马喝道,“这不刚刚想抢人的贱……”
“贵哥哥慎言!”南栀听不得别人这般辱骂苏念惜,立马说道:“这位贵客,方才在陈管事那儿,花了三千两!”
贵福立马翻了个白眼,“还以为多少,三千两,在瑶池也就一晚上的快活……”
“黄金。”南栀故意学着苏念惜。
贵福短暂的僵滞住,下一瞬,脸上的不屑瞬间变为谄媚,几乎是跑着冲到了苏念惜跟前,跟看财神爷似地瞧着苏念惜,大大地笑道:“哎呀!贵客!贵客啊!方才是小的有眼无珠,不知贵客仙身。小的这就给您引路,请贵客这边儿走。”
良辰还是头回见到变脸比翻书快的,还没反应过来。
那边,贵福忽而又朝她们几个看去。
为难地笑道:“贵客,瑶池的新规矩,今儿个进楼的客人,不能带随行伺候的奴才。”
没想到不止羊店,连这种地方也限制人出入!
朱影察觉不对,朝南栀看去。
南栀立马笑问道:“贵哥哥,奴家也不能进吗?”
贵福撇撇嘴,看在苏念惜这个贵客的份上,算给了她一个好脸,道:“上头下的规矩,今儿进楼的客人都是一个人。反正楼里都是伺候贵客的,何必还带着人,叫贵客玩乐都放不开手脚?”
又朝苏念惜笑,“贵客您说是不是?”
苏念惜轻笑。
南栀拧眉,娇滴滴地说道:“前头陈管事那儿还允着引荐人陪同呢!这瑶池的规矩怎么不一样?贵哥哥,你莫不是想贪奴家的引荐费吧?”
贵福立马瞪眼,“老子稀罕你那两个破铜烂铁?上头的规矩就是规矩!今儿除了客人,随行伺候的奴才,一个不准进!”
说着再次看向苏念惜,脸上的笑迅速堆起,“贵客,小的给您引路?”
前头震慑南栀那话分明是说给苏念惜听的,可转脸又是这副卑微讨好的小人模样。
苏念惜捏着折扇,看着这矮小龟奴满脸的算计。
倏而一笑,拿折扇在他帽子上一瞧,“奸猾的东西!带路吧。”
贵福被骂,却一脸的高兴,连声答应,弓着腰引着苏念惜朝楼里走去。
“女郎……”朱影从后头追上来,往苏念惜手里塞了一样物事,低声道:“万务当心。”
“无妨。”苏念惜一握,将东西收进袖子里,朝她笑道:“我去去就回。”
眼睁睁看着苏念惜走进那亮灿灿的大门里。
紫影不解地问:“郡主缘何要冒险?”
朱影没说话。
唯有良辰知晓——郡主是为了殿下。千眠香,郡主必须拿到。
可她不能出卖郡主,不能说。
见南栀朝她看。
她瘪瘪嘴,恼火地踢翻了路边的一颗石子。
第438章 瑶池
人间仙境。
南栀说得当真一点儿没错。
苏念惜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样式的……青楼。
奢靡到极致的藻井式楼内,有一座巨大的温泉,内里男男女女衣着单薄,像游离阴阳的妖鬼魍魉,湿漉漉地趴在水池子边,朝路过的客人伸手。
有那被迷住的,要不被拽着落进了水里,被其他男男女女一起围上去贪享快活。要么拽了池边的妖精搂在怀里,极尽风流。
分明是难以启齿为外人道的一幕幕,可温泉周边弥漫起浓重的水雾,将这些人的身形遮掩得朦朦胧胧。
四周又有弦乐漫漫,歌声靡靡,将那不堪入耳的声音遮蔽,反多出了几分似梦似幻的人间极乐之意。
苏念惜跟着贵福走过去的时候,陡然一只湿淋淋的手伸过来,暧昧地擦过她的脚背,拖拽她的裙子。
若是旁人,便是不被吓着,也多少会被撩拨得失了态。
偏她,不过面不改色地低头看了眼,然后抬脚,直接踩住那只手,走了过去。
让人血脉贲张的靡靡之音中,忽而冒出一声极其短暂的惨叫。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
就见一抹衣袂翩然而过。
二楼,红衫男子‘噗嗤’一声笑开,随后又歪头好奇地盯着走在这外人不耻的场景中却若闲庭散步的苏念惜,很有些不解地问身后之人,“她怎么一点儿不害臊呢?”
靛青常服的男子也觉得惊奇,“这位平安郡主,倒十分与众不同。”
莫说闺阁女子,便是平康坊里做着皮肉生意的妈妈们进了这楼,瞧见瑶池那一幕,都没有不色变难堪的。
为何这个娇养深闺的贵女,会这般无动于衷?甚至还敢直接踩人?
是当真无所畏惧?还是内心阴狠毫不在意?
瞧见贵福引着人上了台阶,靛青常服男子道:“主子,那就按着……”
“不。”
红衫男子忽而笑开,“吓唬她显然是无用的,这么有趣的人儿,真是难得见一回,就给她换个唱腔。”
“主子的意思是?”
“青奴,你来,脱我的衣裳。”
青奴猛地抬头,眼瞳骤缩,“主子?!”
“来。”红衫男子笑着躺下,朝他勾了勾脚。
一抹红潮瞬间从青奴的耳根泛开,他步履艰难地迈过去。
手指蜷张数次后,缓缓伸出。
与此同时。
苏念惜已和贵福上了二楼,瞧见一排排槅扇,隔开九曲回廊的幽深之境,只觉稀奇。
到底是什么厉害的人物,能将这楼建造得这般精巧?
“贵客,不知您想玩什么?咱们这瑶池呢,最拿手的,自然是伺候人的活计。贵客若是瞧不上,那还有稀奇的玩乐法子。”
贵福一边引着她往里走,一边介绍。
左手边忽而传来一阵叫嚷。
苏念惜转脸一看,那槅扇后竟是一处赌场,而桌子上摆着的,竟不是正常的骰子牌九,而是一个面容娇媚的女子。
身上几缕金衣,堪堪遮住要害之处。
一群赌鬼围在赌桌前,却无人敢伸手触碰。
唯有一人,激动得满脸亢奋,高举手里的骰盅,大笑道:“我赢了!我赢了!”
站在桌边一副书生装扮的庄家笑着伸手,“恭喜贵客,那么今夜,这位仙子,就归你了。”
那女子缓缓起身,朝那人走去。
宛若朝圣的姿态,让周围目睹的赌徒羡慕嫉妒到面目扭曲。
苏念惜转开目光。
就看到十来个漂亮的丫鬟捧着不同的佳肴,从另一边的槅扇前鱼贯而入。
她走过去时,正好瞧见其中一个托盘里盛放的,竟然是她上回在宫宴上瞧见圣人用过的‘化神丹’。
眼底浮起兴味。
转过脸,瞧见那槅扇后,坐着十来个衣着华美之人,一个个像疯了一般往嘴里拼命地塞着吃食。
有一人‘哇’地一声呕出。
旁边伺候的美貌女子立时凑过去,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肚子,不知说了什么。
男子满面惧色,一把抓住那呕出的食物往嘴里塞。
苏念惜恶心地皱了皱眉,转过脸。
一旁,贵福笑着比手,引着苏念惜走进另一边,接着笑道:“咱们瑶池呢,别说鬼市,就是摆到地面上去,那也是没有对手的。贵客今儿到我们这来,那可真是来对了。而且您是头回客,咱们楼里还有厚待……”
话没说完。
“砰。”
前头,一个穿着胡服的壮汉转过拐角,瞧见贵福便直接冲了过来,满眼急切地说道:“贵爷,不好了,红奴又惹事儿了。”
贵福方才还堆着笑的脸一瞬变得狰狞,“那个贱皮子!给他脸了?!他又惹什么事儿了?”
壮汉为难地看了眼苏念惜,上前,低声道:“他……打了郎官。”
苏念惜眉梢一挑。
“什么?!”
贵福登时一蹦三尺高,狰狞的脸又在刹那间变得惊恐:“郎官何时来的?怎么也没人通报我?谁让那贱皮子去伺候郎官的?打哪儿了?人呢?在哪儿?!”
一边问,一边跟着壮汉朝里头跑去!
不过跑了两步,前头,以免槅扇忽然倒了下来!
一袭热烈而刺目的红衣扑在那槅扇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纤细的肩背上,柔弱无助若那江上拂动的弱柳。
颤抖着想要爬起来,却在抬头时瞧见了此处的苏念惜。
潋滟的眸子里顿时莹光湛湛。
挣扎着揽起已经脱落到臂膀上的红衫,爬起来,便朝苏念惜这边跑来。
却被龟奴和壮汉一把拦住!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居然敢伤郎官!老子这儿看来是容不下你这尊真仙了!老四,给我绑了!送去猪圈里!”
那俊秀壮汉直接来到红衫男子跟前,劈手就要抓他!
红衫男子再次轻盈一踏,犹如半空盛开的曼陀罗花,径直地落到苏念惜的身前。
双手一探,抱住了她的腰,跟着将那颗漂亮的脑袋往她颈窝里一埋。
期期艾艾地说道:“女郎,救奴!”
苏念惜握着折扇,垂眸看扑进怀里犹如菟丝的男子,再看前头凶神恶煞的龟奴与那壮汉。
眨了眨眼。
对面二人似乎也没料到苏念惜居然无动于衷,对视一眼后。
壮汉猛地从腰间掏出一柄短刀,面带凶色地朝红衫男子走来。
龟奴仔后头喝骂,“贱东西,别以为贵客看重你这张脸,你就敢在爷的地盘儿撒野!今儿个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真当瑶池是鬼市的规矩是摆设!老四,断了他的脚筋!”
壮汉还有两步就到了近前。
苏念惜却依旧跟个木头一般站在那儿。
红衫男子瑟瑟发抖地愈发抱紧了她,哀声乞求,“女郎,救救奴吧!您想要的,奴都能给您。求求您……!”
壮汉抓住他的头发,一把将人从苏念惜怀里拽出来!
第439章 容他放肆
龟奴冷着脸,喝道:“动手!”
壮汉攥着刀,犹豫了下,问:“贵爷,真的要废了吗?他可是郎官跟前儿最受宠的……”
龟奴看了眼红衫男子,鄙夷道:“再受宠也不过是郎官的一个玩意儿!在鬼市,就没有伤着郎官还能站着的!赶紧的!”
壮汉终是抬起了手里的短刀,朝那赤裸光洁的脚腕割去。
“女郎……”红衫男子害怕地地抬起头,眼眶通红。
媚色天成的脸,配上这副可怜破碎的模样,可不就是那些贪婪之人最喜欢掌控的极致之物吗?
一直面无表情的苏念惜缓缓勾起唇。
在那刀刃即将碰上男子脚腕时。
才缓缓开口,“慢着。”
另一面槅扇内,青奴刚抬起的脚又落了回去。
朝外看了眼,眼神发冷。
躺在地上的红衫男子,感激地朝苏念惜看去,满眼的哀怜,“女郎……”
苏念惜一笑,走过去,蹲了下来。
壮汉立时让开。
贵福瞅了瞅毫不避忌这下贱之身污秽的苏念惜,眼珠子一转,立时笑道:“贵客,莫不是瞧上这贱坯……红奴了?”
苏念惜弯唇,用折扇挑起了红衫男子精致的下巴,带着亵玩的眼神,左右打量了两眼,笑道:“确实是个人间尤物。”
红衫男子眼睛一眨,伸过头,愈发将整颗脑袋都搭在苏念惜的折扇上,一副予取予求的乖顺模样。
苏念惜眼底浮起笑意,配合地问道:“这般乖巧,怎么就要打杀了?”
贵福叹气,“贵客,您不知晓,这贱东西,仗着长得好,就真把自个儿当天仙了。自打进了这瑶池,是整日里地给小的惹事。偏生许多客人爱他这张脸,当真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不过今儿个这贱东西伤了郎官,自然是留不得了。”
说着,又瞄了苏念惜一眼,“贵客若是有兴致,小的再给您挑好的。这个不能留了,恐伤着您。”
苏念惜露出几分惋惜,用扇子点了点红衫男子的额头,语气温柔地说道:“怎么办?人家说留不得你了,我总不好为了个无用之人坏了鬼市的规矩吧?”
槅扇内。
青奴眉头一皱——这问话,不管主子如何回答,都会从诱着她主动出手,变成央求她救命。
而她为了他要坏鬼市的规矩,就要主子付出更多的代价!先前抛出的诱饵,便失去了作为筹码的机会,转而成为报答她的报酬。
好厉害的心机!不过三句话间,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反客为主了!
原本这一出,是以千眠香为饵,诱这平安郡主入他们的戏。让她为了千眠香,能为主子所操控拿捏。
不想,如今这唱台上,她水袖一挥,反成了角儿了!
青奴略一迟疑后,还是走了出去。
龟奴与壮汉立时跪地,恭声道:“拜见郎官。”
青奴摆摆手,扫了眼骤然阴沉着眼朝他看来的主子,朝苏念惜一笑,欠身道:“小的春信,乃是此处之主。底下人不懂事儿,让郡主见笑了。”
春信。
春郎官?
苏念惜转脸,琉璃眸光落在青奴身上。
两息后,倏而‘唰’的一下,张开了折扇,挡在了本就戴着面纱的脸前。
青奴一顿,不知平安郡主这是何意。
随后笑道:“冒犯郡主,还请恕罪。”往后让开一步,“此处备有雅室,郡主若是不弃,请尝尝此间的白毫银针?”
苏念惜隔着折扇,看这张前世她同情过,也憎恨过的脸。
这人,不是……三皇子,裴煜赐吗?!
是前世坐在龙椅上,被沈默凌操控多年的那个傀儡皇帝啊!
可他若是裴煜赐,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
见她不动,青奴又回过头来,无奈笑道:“郡主?”
确实不认识她。
苏念惜微微蹙眉后,又收起了折扇。
刚要起身。
袖角忽而被轻轻拽了下。
她低头,瞧见那双宛若春月的眼里皆是可怜,“女郎,您要是走了,他们可要欺负奴呢!”
“……”
贵福嘴角抽了抽,忍不住骂道,“混账东西!还不撒手,污了贵人的衣袖,老子剁了你!”
红衫男子吓得一颤,却还是盯着苏念惜。
苏念惜笑了一声,看向前头的青奴,道:“鬼市的人这么没规矩的吗?”
青奴亦是含笑,朝那红衫男子扫了一眼,“放肆,还不过来?等着我请你不成?”
贵福和壮汉在后头眼睛都快蹬掉了!什么时候见过郎官对一个玩意儿这么宠溺的?这长了张漂亮脸蛋,真是得天独厚啊!
壮汉咽了咽口水,朝贵福看了眼。
两人都后怕不已——幸亏没真的伤人!
这边,红衫男子一颤,委委屈屈地站起来,却依旧拿乔作势的不情不愿。
只拿一双眼睛往苏念惜身上黏。
苏念惜弯了弯唇,也不搭理他,直往前走进雕着祥云如意纹的槅扇后,便闻到了一股幽幽香味。
当即展开折扇摇了摇,笑道:“这是何意?”
青奴回过头,笑道:“不知郡主说的何意?”说着抬手,“郡主请坐。”
苏念惜看他一副没事人模样,低低一笑,慢悠悠地走到小几边,拎起桌上的茶壶,壶口一歪,里头热腾腾的茶水,就直接倒进了旁边的香炉里。
“噗呲。”
香烟散开,泛起一股腐烂的甜腻味。
青奴脸色一变,抬头,却还是笑道:“郡主原来不喜熏香?”
苏念惜弯唇,将茶壶随手一丢,又回头看向还在槅扇旁立着的人,“愣着做什么?来伺候。”
红衫男子眼睛一亮,立时扑过来,正要往苏念惜身上抱,就被她用折扇抵住。
眼神扫了下地上的茶壶,“去煮茶。”
红衫男子瘪瘪嘴,国色天香的脸上尽是委屈,“奴不曾伺候过人呢。”
苏念惜失笑,用折扇轻敲了敲他的脑袋,“伺候得好,本郡主给你赎身。”
青奴眼神一沉。
红衫男子却立时双眼熠熠,“当真?!”
“本郡主从不食言。”苏念惜笑道。
“好,那奴给郡主煮茶!”矫揉造作的人儿立时乖乖巧巧地拎起地上的茶壶,赤着脚跑到旁边的茶台前,认真地煮起茶来。
青奴朝他扫了眼,微微一笑,又看向苏念惜,“这红奴叫小的惯坏了,不懂事儿。请郡主见谅。”
苏念惜打开折扇摇了摇,“无妨,脸生得好,我瞧着欢喜,容他放肆。”
红衫男子立时转过脸来,一双美眸里几乎都快溢出深情来!
“郡主抬爱了。”青奴笑道,“不知郡主此番来鬼市,有何贵干?”
苏念惜伸手,从腰间拽下一个荷包,放在桌上。
青奴看了她一眼,道了声“冒犯了”,双手将荷包拿过去,打开一看。
里头竟是一枚彩珠!
顿时色变,“这莫不是传闻中海女之泪?”
海女,人身鱼尾的鲛人,面如好女。常在深夜海域以歌声诱渔民靠近,捕食生人血肉。曾有一海女爱上了人类,遭受背叛后,痛苦至极时落下的泪水,化作七彩珍珠。
传闻这七彩珍珠,研粉食之,可延年益寿。
苏念惜靠在圈椅里,漫不经心地说道:“买羊的两千两黄金,再加此物,够不够买南栀一条命?”
青奴以鬼市之主身份应对来往客人,心里比谁都清楚。
‘延年益寿’这几个字,对那些手握钱权之人的诱惑有多大。
这一枚珠子,经由鬼市一转,至少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心里已起了对这彩珠志在必得。
可想起方才主子对南栀的吩咐,朝茶台那边不经意地扫过一眼。
却见到主子托着下巴,兴高采烈地盯着茶壶的‘单纯’模样儿,似乎完全不在意这边到底如何。
收回视线后,笑了笑,将袋子放下,道:“南栀不过春信楼一个寻常的使女,郡主怎舍得花这样大的价钱来买她?”
苏念惜有点儿无趣一般地将折扇一点点收起,笑道,“她的命值这么多。”
青奴面色微变。
那边,红奴歪过头来,看着懒洋洋靠着的苏念惜,忽而笑开,欢声道:“郡主真大方呢!”
天真的眼睛,妖魅的脸。
苏念惜将折扇在手心里敲了两下,又看向青奴,“我的诚意已摆上桌了,不知你的意思?”
不想,话音刚落,脖颈忽然一紧。
红奴从旁边扑过来,抱住她的脖子,整个人都朝她身上歪,黏黏腻腻地问:“郡主为什么要赎别人呀?奴赎给你不好嘛?奴什么都会哦!”
苏念惜微微蹙了下眉,随即笑开,用折扇戳着他不安分的手,笑道:“你会什么?”
红奴一笑,歪着脑袋道:“唱曲儿,作诗,跳舞,玩骰子,嗯……”忽然朝苏念惜靠近,低笑道:“还会伺候人哟。”
苏念惜朝他看去,面纱之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满或者惧怕,反而弯了眼角,含笑问:“调香也会?”
“嗯?”红奴歪过脑袋,似乎没听明白。
苏念惜将折扇点在他的鼻尖,学着他的模样,凑到他耳边,低声轻笑道:“玩够了就下来吧,春郎官。”
第441章 以命来换
春郎官眉梢一挑,抬眸。
苏念惜又问:“沈家的哪一个?沈默凌已死,那是沈家的家主沈鹄?宫里的贵嫔沈云?亦或者,三殿下,裴煜赐?又或者,整个沈家?”
春郎官看着她,嘴角愈发勾起。
苏念惜又道:“不论你想要哪个的命,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春郎官仿佛听见了极其有趣的笑话,忽而大笑起来。
直笑到眼泪漫出,才看向苏念惜,道:“郡主好大的能耐。”
苏念惜坦然点头,“沈默凌怎么死的,春郎官想必知晓。”
“哈哈,确实。以郡主今后的身份,确实能对奴夸下如此海口。”春郎官乐不可支地看着苏念惜,忽而道:“千眠香的配方,奴能给你。”
苏念惜握着折扇的手一紧。
却见春郎官将一个黑色的琉璃盒放在了桌上,道:“只要郡主吃下此物。”
苏念惜看过去。
春郎官伸手打开,里头一枚雪白的药丸,他笑着说道:“此物有剧毒,若无解药,半年后便会毒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他看向苏念惜,“以郡主的命,换千眠香。若是郡主不愿,也不勉强,只是这千眠香……”
话没说完,苏念惜已伸出手,直接将药丸拿起,送进嘴里,又拿了桌上的茶水,直接送入腹中。
如此利落的动作,叫见惯人在生死间挣扎犹豫丑态百出的春郎官亦控制不住的愕然。
“可以了吗?”苏念惜放下茶盏,平静地看向他,“千眠香的配方。”
春郎官漂亮的眼睛瞪大,像是被吓到一般,乖乖地从袖子里掏出方子递过去。
苏念惜打开,看过后,确认这便是前世将她折磨的欲生欲死的毒物。
将方子折好,收进荷包里,又看向圈椅里还呆愣愣看着她的妖魅:“所以,春郎官想杀之人,是谁?”
春郎官却没说,他看着苏念惜,忽然伸手,再次抓住她的袖角,苦恼道:“奴后悔了,郡主,奴想跟着您,您收了奴吧!”
苏念惜立时朝后退。
春郎官见她这般,立时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郡主得了自己想要的,就要嫌弃奴了吗?”
苏念惜皱了皱眉,怎么说得仿佛她在始乱终弃?
“春郎官,你我摆出筹码交易。你要我用命来换,我已应了,何故还做出这番姿态?”
春郎官委屈地撅嘴,“一个千眠香,何以能让郡主用性命相换?这分明是为别人求的!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让郡主这般舍得!奴也想要郡主的心!”
这人,还真是随心所欲的厉害。
一会儿妖魅,一会儿单纯。似乎不懂世事,却又看破人间欲壑。
苏念惜一瞬间似乎瞧见了另一个自己。
顿了顿,道:“所以,春郎官,是想要我的命,也要我的心吗?”
春郎官坐在圈椅里,满含期冀地望着她,“可以吗?”
“嗯……”
苏念惜微笑,“不可以。”
春郎官眼眶一瞪,气急败坏地问:“为何呀!反正郡主又没有喜欢的人,为何不能喜欢一下奴?!”
这样的模样,像是胡乱撒泼要糖吃的小孩儿,根本不讲道理。
苏念惜垂眸看着他,片刻后,轻笑道:“你怎知,我没有喜欢的人?”
春郎官黛眉一拧,不高兴地指着她面纱上的眼睛,“有情之人的眼,哪里像郡主这样冷冰冰的。”
苏念惜眼波微澜。
春郎官撇嘴,“若真欢喜,提起那个人,都恨不能为他生为他死。在鬼市,奴瞧得太多了。起初深情不悔,过后恨之入骨,那些眼睛才是活的。可是郡主,你的眼睛告诉奴,你的心,已经死了。”
再次看向苏念惜,却又笑了起来,“死了的心,怎么能喜欢人呢?不若给了奴吧!”
苏念惜听着他的话,没有说话。
春郎官眨眨眼,忽而又悄摸摸地伸出手,往她袖子上攀。
忽而听苏念惜低声道:“这样明显吗?那他,会不会……也瞧出来了?”
春郎官不可置信地抬眼,“你!你!”美丽的面庞上染上一层怒气,“郡主说的他是何人!当着奴的面,郡主,你居然提旁人,你,你……”
“哒!”
话未说完,额头被折扇轻轻点了下。
他抬起眼。
苏念惜朝他微微一笑,“别闹。我的命已然归你了,不是吗?”
春郎官对上那双似无情却又怜悯的眼,眼下倏而一缩!
本不过玩弄的心思,这一瞬间,莫名地多了一分不甘。
额头被点过的地方,仿若花瓣轻触,毫无痕迹,却又残留一缕幽香暗意。
张了张口。
苏念惜已转过身去,“想杀的人,春郎官可让人转告于我。我进楼太久了,外头等着的几个孩子只怕要不放心了。告辞。”
才走到槅扇前。
忽听身后春郎官问道:“郡主,值得吗?”
苏念惜脚下微缓,侧过半面,笑了笑,“也就赌这最后一回。”
奇怪的,春郎官竟然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问:“若赌输了呢?”
苏念惜望向虚无的半空,耳边传来这瑶池上下靡靡之音。
须臾一笑,轻声道:“愿赌服输呗。”
圈椅里,春郎官脸上笑意全无。
他见过无数的欲念,无数的人心,可是,眼前这个少女,却并不属于这红尘任何一抹。
她无情无欲,灵魂分明已经消散,为何肉体还要停留在世间呢?
“对了。”
门口的少女忽而转脸,朝还放在桌上的荷包扫了眼,道:“东西既然收下,那么南栀,我就带走了。”
春郎官依旧没说话,目送着少女的身影转过槅扇直到不见。
青奴走进来,跪在他的腿边,“主子,南栀不能让平安郡主带走,她知晓……”
春郎官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青奴眼瞳一颤,立时低头,“奴该死!不该自作主张!请主子责罚!”
却听春郎官道:“去查查,平安郡主去江南是要做什么。”
“主子是要?”青奴疑惑。
春郎官拿起桌上的彩珠,举到眼前,看那珠面上泛起的斑斓,再次浮起摄人心扉的魅笑。
缓缓道:“或许,她能帮我报了这血海深仇呢?”
青奴募地抬眼!
春郎官站了起来,宽大袖子一甩,嗓子高吊。
唱道——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瑶池外。
南栀几个瞧见苏念惜走出来,立马围了过去。
“郡主……”
“南栀,我吃了春郎官给的茶。”
南栀脸色一变,往苏念惜鼻跟前一凑,轻轻一闻后。
惊讶地抬眼:“是春眠,乃是可迷人神智之物。郡主何以能坚持到此时?”
“废什么话,如何解!”良辰扶住人,低喝道。
南栀摇头,“郎官的药无解,不过此药无毒,只是服用后会让人心神松懈,坦露心底最深的秘密,过后睡一觉,便会完全忘记,乃是郎官常用来探听之药。”
又看向苏念惜,“郡主,郎官可有问过您什么吗?”
第442章 走好啊
苏念惜现在脑子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摇摇头,不想在此时被鬼市不知藏在何处的眼睛看出弱处。
对朱影道:“先回府。”顿了下,“若有人敢拦,杀。”
朱影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上前背起苏念惜,低声道:“郡主放心。”
见她们离去。
南栀笑了笑,站在原地没动。
不想,已走出去的苏念惜忽而回头:“怎么不走?”
南栀一愣。
苏念惜笑道:“莫不是想反悔?那可迟了,我花了一万两金子,你此生都归我了。”
南栀眼睛骤然瞪大,下一刻,几乎踉跄着奔过去,声音发涩地说道,“奴家,奴家不悔!奴家以后都跟着郡主!”
苏念惜一笑,面上露出几分倦怠,靠在朱影肩头,道:“以后换个自称。走吧,跟我回家了。”
回……家?
南栀跟着几人走了几步,两边的那些管事朝她看来,却无一人有要来抓她的模样。
羊店的陈管事站在孟婆的茶铺前,笼着手,朝她笑眯眯,道了声,“南栀,走好啊。”
南栀抿唇,全身都在发颤。
鬼市背主之人,无一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先前虽答应了苏念惜,可却并没有抱着自己今夜能活下来的念头。更不觉得,凭平安郡主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能从春郎官手里将她捞出来。
可她,如今,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朝鬼市外走去。
直到再次站在京城宽敞干净的大街上。
她才知晓,这一切,真的不是她的梦。
泪水,忽而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她却不敢叫人察觉,只低着头,走在最后,偷偷地擦拭着。
偏生这泪,却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越擦越多。
“啧!”
这时,一块帕子忽然递到面前。
她泪眼模糊地抬头,瞧见良辰撇嘴站在身旁,将帕子往她手里一塞,又往前头去了。
视线追随过去,看到其他几人都在看她。
苏念惜懒懒的声音传来,“要哭就放声哭,在我跟前,不必这般小心翼翼。”
南栀嘴唇哆嗦,没忍住,‘啊’的一声,哭出了声。
这说不清是悲伤或欢喜的泪水,将那不堪的往事都冲进了暗夜里。
苏念惜伏在朱影耳边,低声道:“我觉着身子不大对劲,送我回府,看能不能请闻老来一趟……”
没说完,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念念。”
朦朦胧胧中,苏念惜睁开眼,却瞧见了头顶一丛葳蕤的树叶。
阳光斑驳地从那树缝里落下,刺得她眼睛微眯。
她抬手刚要挡住,却有另一只手伸过来,为她隔绝了那些光斓。
她转过脸,瞧见了身侧坐着的少年郎。
贵气从容,俊美无双。
愣愣眨眼,忽而笑开,“大哥哥!”
坐在床侧的裴洛意一顿,看向身侧。
闻三五嘴角抽了抽,收回诊脉的手,道:“确实无毒,不过郡主中了两种不同的迷香。”
裴洛意眉头一蹙,问道:“可有害处?”
闻三五捋了捋胡子,道:“眼下还不好断定,我先去配些清心安神的药,吃下后当能缓解些许。”
收拾了腕枕,又道:“防着郡主心神混乱时行动不受控,还是得小心看护好了。莫要一个上头,伤了身子。”
裴洛意颔首,“孤知晓了,你去吧。”
“是。”
闻三五出了兰香园,穿过夹道刚要往另一头走去,忽而瞧见身后一个影子,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就听良辰道:“是我。”
“……”闻三五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没好气地抬手要捶她,“人吓人,吓死人!你这混丫头!”
良辰抬手,将手里的方子递给她,“郡主今儿个冒险弄来的,可别叫殿下知晓。”
闻三五接过,借着路边廊下挂着的灯笼看过,顿时眼前一亮,立马贴身收好,又无奈道:“这样大的危险都闯了,当真不让太子殿下知道?”
良辰明白他的意思,郡主愿为殿下这般冒险,就该去邀个功才是。
摇头,“反正郡主说不许让人知晓,你也不许说。”
闻三五撇撇嘴,“我才不说呢!”说完,捂着收方子的位置,转身跑了。
良辰转过身,回到兰香园,瞧见南栀还站在园子入口,正焦急地朝里头张望。
走过去,道:“别瞧了,太子殿下在里头,不需要人伺候。”
南栀立时松了口气,“那就好,太子殿下能来,可见对郡主的看重。听说太子殿下跟前有个神医,郡主必然无事了。”
良辰瞧着她,神色语气都毫无对太子殿下的在意。
想了想,问:“你饿不饿?我刚刚经过厨房,瞧见许大娘炖了鸡。我要去吃,你去不去?”
南栀一愣。
又见良辰朝她胸口看,“这么大,一定很能吃吧?”
“……”
南栀一时不知是遮是掩,却被良辰一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便朝厨房走去。
青影蹲在房顶上,对旁边同样蹲着的灰影道:“我也想喝鸡汤。”
却不料,灰影盯着离去的南栀,目不转睛。
青影愣了愣,忽然瞪大眼,一脸的不可思议,“我的天爷!你这铁树居然还有开花的一……呜呜!”
被灰影直接一块干馍馍塞进嘴里!
“啊呸呸!”青影差点噎死,拽下干馍馍,瞪眼,“为个女人,你要谋杀手足啊!我要告诉玄影去!让他揍你!”
灰影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道:“那个南栀,是林飞周最宠的红楼之女。”
“原来叫南栀……啊?你说什么?!”青影一下蹦起来。
灰影却已跳了下去。
青影嘴角抽了抽,“又无视我!你们都是讨厌鬼!”恶狠狠地啃了一口干馍馍,“啊呸!这是人吃的东西嘛!”
“大哥哥,你吃嘛!”
兰香园的主屋内,苏念惜抓着床头的玉如意,就要往裴洛意的口里送,一边送一边讨好地说道:“吃了我的杏儿,就要带我去抓小鱼哦!”
裴洛意失笑,这丫头,怎么闹回了幼时的记忆?
接过玉如意,装模作样地吃了一口。
“太好了!你吃了!带我去抓小鱼,这就去!”苏念惜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裴洛意忙按住她,轻声哄着,“今儿天黑了,小鱼都睡了。明日一早,再带念念去,好不好?”
苏念惜傻乎乎抬头,看到这张脸,忽而又傻笑起来,“大哥哥,你真好看。”
裴洛意眉心一动,无奈轻笑,点头,“我知晓了,你都说了十八遍了。听话,先躺下……”
不想,小姑娘忽然往前一扑,抱住了他的腰!
他顿了下,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念念,听话,睡一觉就好……”
怀里的小姑娘忽然哭了起来。
裴洛意立时扶住她的肩膀,低头问:“念念,怎么了?”
方才还痴憨傻笑的小姑娘抬起头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面庞。
眼眶通红,肩膀因为抽泣而轻微颤抖,瞧着当真可怜极了。
裴洛意眉头紧皱,只以为她又想起了那噩梦惨烈。
摸了摸她的眼角,温声道:“莫怕,念念,都是梦,都过去了,我在……”
“大哥哥,我帮你杀了那些畜生吧。”
第443章 此人或许可用
苏念惜此时仿若置身云端。
躯体留在人间,灵魂已在九霄上起伏翻腾。
她闭着眼,任由自己的意识飘散游离。
周围全是浮动的白云,她沉溺其中。
忽听前方有人在唤她。
那声音遥远而朦胧,让她分辨不出到底似乎何人,却下意识觉得,这个声音,是她的归处。
她于是纵身朝那声音飘去。
却不想,陡然从云端坠落!
“当!”
忽有戏台铜锣急促敲响!
她茫然睁眼。
发现自己置身在那黑憧憧一片鬼蜮之中。
无数个戴着猴子面具的人站在她周身。
有人拿腔作调,“十六年前祖皇崩,传位先皇坐龙庭。谁知母妃起歹意,唆使其子把皇位争。”
又有人吊起嗓子:“想当年我身居朝阳宫院,挟太子令文武何等威严。实指望篡皇位朝政掌管,谁料想黄梁美梦化灰烟。”
周边那些猴子咿咿呀呀地跟着腔调四起。
苏念惜被吵得头痛欲裂,猛地转身,窥见一片微光,扑了过去。
就听身后有人大笑。
“没用的废物,绿头乌龟,哈哈哈哈……”
眼前光亮大现!
苏念惜的脑中,有一根弦,霍然绷直!
‘噌’的一声,杀机四起!
然而抬头时,瞧见面前这个本该高高在上不染尘泥,却被她恶意拉下佛龛,要受世间万恶磋磨的太子殿下。
苏念惜忽而便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不知为何会哭。
只是,看着这个人,那泪水,就怎么都止不住。
裴洛意看她分明说着那样凶狠的话语,却又哭成了个泪人儿,心疼又担心,“念念不哭,莫不是被吓着了?”
苏念惜闭上眼,不让他瞧见此事心底那肆掠的杀机。
那一出戏,那一出戏,那一出戏!
是真,是假?
“念念,”裴洛意低下头来,用帕子擦拭她的脸颊,“可是做噩梦了?别怕,都是假的。”
假的吗?
苏念惜闭上眼,再次埋进裴洛意的怀里。
清雅的檀意浮漫上来,她恍惚难安的心绪有了片刻的安宁。
裴洛意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想着她方才的话,眼底幽色微闪。
开口时却又是和风细雨,“饿不饿?”
苏念惜摇摇头。
“那要不要喝茶?”
苏念惜又摇头,瞧见天还是黑的。
哑着嗓子问:“几更天了?”
裴洛意道:“五更天了。”
天快亮了。
苏念惜吸了吸鼻子,坐起来,拿了裴洛意的帕子擦眼睛,道:“殿下到我这儿来,若是叫圣人发现了怎么办?”
并没假装大度地让他回去。
裴洛意笑,“无妨,不会有人发现。”
苏念惜这才发现,太子殿下穿的是从前穿过的那套大理寺正的衣裳。
一下想起先前在国公府时,她为了对付长房兄妹俩,故意缠着他的种种。
转眼时光过,如今两人竟会是这般情形。
她为了活,死死缠着他,不曾想过,他为何要站在高台俯瞰人间。
是无情,还是绝望?
又靠回他的怀里,问道:“殿下也知道鬼市吗?”
裴洛意问都没问便让朱影紫影来护卫她,方才又一句没问,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果然,裴洛意点头,“调查千眠香时,曾探得春信楼之名,只是不得入那鬼市一探究竟。”
鬼市若是轻易能被探入,就不可能存活这么久。
苏念惜听着耳畔内传来的平稳心跳,缓声道:“我曾以为沈默凌想抢夺鬼市,今日一探,才发现,我先前所见的也许并非事实。那春信楼之主,与沈家,或许有不共戴天之仇。”
又抬头看向裴洛意,“殿下,此人或许能用。”
裴洛意垂眸看她通红的眼睛,分明泪痕还挂在眼角,可张口已是为他图谋。
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后脑,问:“你发现了什么?”
苏念惜道:“春郎官跟前,有个人,与三皇子长得一模一样。”
裴洛意神色微变,“一模一样?”
“嗯。”苏念惜点头,“起初我也吓了一跳,确认那人不认识我,才知晓他并非三皇子。殿下,在我的那场噩梦里,三皇子曾是沈默凌的傀儡,无论婚事子嗣甚至吃穿用度,都要沈默凌点头。”
裴洛意一听便发现了不对,“老三并非甘愿受这般操控的性子。你是怀疑,那傀儡皇帝,是春信楼的那人?”
“嗯。”苏念惜想了想,又道:“还有,千眠香应该也是沈默凌从春郎官手中得来,那人是个调香高手,用香控制人的手段十分了得。”
裴洛意的脸色变得凝重了些。
看着面前的苏念惜,道:“他与沈默凌联手,以千眠香控制朝堂,以傀儡替换裴煜赐,谋夺南景江山。缘何念念会以为他和沈家有仇?”
一下就戳到了关键之处。
苏念惜想起那张欲色生香的脸,弯了弯唇,道:“那场噩梦里,沈默凌,杀光了沈家所有人。”
说完,却不听裴洛意有任何回应。
她不解抬眸。
却见裴洛意正垂眸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素来念波无动的深眸里,似乎瞬间涌出某种让人心悸的暗翳。
她眼眶微瞪,下意识朝后退开些许,却被裴洛意握住了胳膊。
不解地看了眼,又朝他望去,“殿下?”
裴洛意依旧没说话,片刻后,忽而垂下眼帘,平静道:“只是被念念方才所说惊到。所以,此人以千眠香,控制了沈默凌?”
苏念惜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将方才裴洛意一瞬的诡异情绪抛之脑后,若有所思地回忆起前世种种。
沈默凌的癫狂,失控,嗜杀,到后来费尽心机地研究千眠香的解药。
“念念。”
思绪忽然被打断,她茫然抬头,眉头就被揉了揉。
“莫要想了。如今沈默凌已死,他若还想图谋江山和对付沈家,就必然会再找个趁手的刀。”
裴洛意看着苏念惜,轻笑道:“念念觉得,我去做这把刀,如何?”
苏念惜眼睛一下瞪大。
总觉得裴洛意忽然提出这个十分古怪,可不容她细想。
裴洛意又道:“念念方才也说,此人或许可用。不妨让我见一见?”
苏念惜眨眨眼,问:“殿下想反诱他做棋?”
裴洛意一笑,轻轻地刮了下她的鼻尖,“真聪明。”
可苏念惜还是觉得哪儿不对。
分明方才裴洛意对此人并没有很大的兴趣,缘何突然间要主动见人?
怀疑地瞄了眼对面漫身清晖的太子殿下。
还想再问。
“叩叩。”门被敲响。
接着传来灰影的声音,“殿下,郡主,属下有要事禀报。”
第444章 不必动你我之人
兰香园的百年香樟树下,苏念惜与裴洛意坐在石桌旁,看着对面。
南栀站在灰影身后,几乎要将脑袋埋进她那高耸的胸口里。
良辰拿着个火烧饼蹲在旁边的石墩上,顺道将旁边闻着香味凑过来的青影一拐肘给拐了出去。
“所以,林飞周是你的常客?”苏念惜问。
灰影朝南栀看去。
南栀立马跪下,道:“回郡主,奴家……奴婢先前在红楼,确实招待过林将军。不过他来得并不勤,一月不过一二回。”
“起来回话。”苏念惜先前睡了一觉,这会儿正清醒,托着脑袋看南栀,“那你可有他什么秘密吗?”
南栀先前以贵人秘辛做条件,想让苏念惜救喜鹊。苏念惜便知晓,她手里必然握着不少东西。
果然。
南栀略一迟疑后,道:“他曾在醉酒后说过,他手里有……圣人都害怕的东西。”
在场几人皆是神色变化。
苏念惜与裴洛意对视一眼。南栀的话,证实他们先前的猜测对了。
“你可知是什么东西?”苏念惜问。
南栀皱眉,仔细想了一会儿后,摇头,“他不曾提过是何物,只说东西他藏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苏念惜又朝裴洛意看去,低声道,“所以才会下旨抄了侯府,怕就是为了寻找此物。”
裴洛意微微颔首,看向南栀:“除此,他可有提及其他?”
南栀垂首道,“回殿下,除此之外,并未……”忽而一顿,略一迟疑后,再次说道:“有段时日,林将军曾与津南伯爵常去红楼,奴婢曾听他们提及将何物藏好之类的言语。”
苏念惜精神一振,朝前探了探身,“何时的事?”
“回郡主,应当是三年前的春末时。”南栀道。
“是金沙河大战后。”裴洛意拨动起掌心的念珠,对苏念惜道:“金沙河战败军报是四年前腊月初三送回的京城,当时我还在浮云寺,玄影卫探听得知,林飞周和副将叶襄当即被押送回京,不过两个月,叶襄被斩,叶家举家流放,而林飞周则被放回家中,除去一个督军不严剥除军务的惩罚外,再无其他。”
苏念惜曾听阿爹在家中痛骂过林飞周,故而对那场大战之后的处理结果有些耳闻。
叶襄做了林飞周的替罪羊。
当时阿爹实在想不通,罪证确凿,圣人缘何要放过林飞周。
如今,苏念惜已明白,林飞周,有圣人的把柄。
什么样的把柄,能让圣人罔顾数万士兵的性命,也要包庇林飞周?
她看向裴洛意,道:“看来林飞周手里的东西,津南伯爵也知晓内幕。殿下,怕是要探一探津南伯爵。”
提到此,苏念惜忽而又想起一事,“对了,我先前在鬼市,碰着津南伯爵府的幼子李轩。他去鬼市买童男童女。”
裴洛意眼神倏冷,然而面上却清和平静,捻着念珠道:“不曾听闻他有亵玩童身的嗜好。”
苏念惜一听就明白了,“给别人买的?”蹙了蹙眉,“看来这津南伯爵府的水也不浅。”
略一沉吟后,对周边道:“你们先下去吧。”又看向南栀,“想到什么再来禀我。”
“是。”
南栀应下,与众人退出兰香园。
苏念惜看向裴洛意,“殿下,那场噩梦里,沈默凌杀了很多的世家甚至皇亲,但是津南伯爵府上下却一直安安稳稳的,虽未被重用,却也不曾抄家重罚。”
“或许重用,却未入念念的耳。”裴洛意道。
苏念惜一愣,眉头又皱得紧了些,还要再说话,眉心再次被轻轻地揉了下。
抬眼,顺手抓住太子殿下没有收回去的手。
笑道:“还是殿下心思敏锐。也是,沈默凌想要独掌大权,刻意清算裴氏血脉,津南伯爵府怎么可能阖家保全?想必早已投靠。”
“殿下,您准备怎么做?玄影卫如今不能动的话,用我的人如何?”
裴洛意微微一笑,反握住她的手,道:“不必动你我之人。”
“嗯?”苏念惜歪头。
裴洛意将她的手往跟前拢了拢,“圣人疑心林飞周乃是我所杀,眼下,只需要将这疑心转到津南伯爵府上即可。”
苏念惜一点既透,“让圣人去怀疑津南伯爵府!这样,就避免殿下出手了。”
以圣人之手去查津南伯爵府,不仅能从林飞周事件中抽身得以喘息,还能暗中查探,抢占先机!
苏念惜越想眼睛越亮,朝裴洛意笑道:“殿下这一着落得好!”
裴洛意看着小姑娘粲然明媚的笑容,想到她方才那满目绝望的痛苦,弯唇一笑,将她拉到近前,抚了抚她被夜风刮凉的脸颊,温声道:“若非念念寻到此婢,也不会发现津南伯爵与林飞周的关系。念念是我的吉星。”
“吉星?哈哈!”苏念惜被逗乐了,得意地抬起下巴,“那殿下要怎么赏我呢?”
裴洛意想了想,道:“城南的汤泉庄子,送给你了,好不好?”
“汤泉庄子?”苏念惜好奇,还没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裴洛意一笑,闲慢说道,“那座汤泉庄子乃是前朝一个皇帝为贪恋的民妇所建的私会场所,虽是皇室所有,可一直因立名不正,便被闲置。”
苏念惜眼睛微瞪,“私会?”
裴洛意失笑,捏了下她肉乎乎的手指,“怎地就听到这两个字?”
苏念惜一点儿不遮掩自己的恶意,靠到太子殿下耳边低声道:“这样的地方,殿下赏给我,不是就要跟我私会嘛?我不介意哦,只是殿下这般破了色戒,九天圣佛怕是……唔!”
话没说完,被裴洛意捂住了嘴。
她回过身,一张脸被大手捂住大半,只留一双噙着月下流光的眼,朝裴洛意眨巴眨巴。
裴洛意无奈看她,“又胡说。”
苏念惜张口,咬他手掌。
裴洛意也没躲,任由她咬着,再次说道:“我中毒后,对外所说乃是寒症,阿娘便去求圣人允准我去皇家的汤泉宫养病,圣人便将这个汤泉庄子赏给了我。我去瞧过,是个山清水秀十分雅致的去处,你身子弱,趁着这样的天气,常去泡一泡,很有裨益。”
苏念惜没趣地松开牙齿,“殿下不去,我一个人好没意思。”
裴洛意轻笑,“带上你的婢子们,去散散心。”
苏念惜又撇撇嘴,转过头,看半空黑压压的天,再次想起瑶池的那一出戏。
裴洛意看着她的侧脸,眼神幽微,指尖念珠徐徐拨动。
……
这几日京中百姓们议论最多的,自然是明珠女学开学之事和那位名声大噪的平安郡主。
护国公之女,圣人喜欢,长公主器重,皇后爱护。
更是东宫的准太子妃!
这么一个权势加身却背无靠山的少女,可不就是京中无数权贵想要笼络的最好目标吗?
于是那拜帖请帖就如雪花片一般飞往护国公府。
可惜,帖子进了门房,众家却只得了一句——郡主不在京中。
第445章 我讨厌他
“太子殿下可真是厉害。”
前往城南汤泉庄子的马车上,夏莲一边替苏念惜打着扇子,一边说道:“听小柱子说,今儿那些送帖子的人都快将咱们府门给围起来了,幸而您已出了城,不然定受其扰。”
苏念惜笑了笑,靠在软枕上看窗外的秋高气爽,道:“太子殿下素来不会做无用功,让我出城必然是有计较。”
碧桃在旁道:“还是郡主懂得太子殿下的心思,奴婢先前还以为殿下是看您这段时日太过操劳,想着让您去歇一歇呢!”
苏念惜弯唇,没说话。
夏莲看向碧桃,“殿下本就是关心郡主,才特意如此安排。”
见碧桃还有不解。
夏莲便与她细细解释,“太子殿下这番安排,一来避开京中那些别有心机之人刻意拉拢郡主,烦扰郡主清静。二来这汤泉庄子到底名声不大好,太子殿下将郡主安排至此,更加坐实太子不喜太子妃的传闻,可免了圣人疑心。三来,趁这个时候,太子殿下也能去查林将军被害之事,不让郡主牵扯其中。如此种种,可不都是为了郡主考虑么?”
碧桃恍然大悟,又懊恼地捶了捶脑袋,“奴婢蠢笨,竟然一点儿没想到。”
坐在门口的南栀若有所思。
苏念惜转头喝茶的时候,瞧见她的神色,问:“你想到什么?”
南栀立时道:“奴家……奴婢以为,或许是因为京中有危险,殿下才想让郡主暂时离开以避……”
话没说完,便见垂眸喝茶的苏念惜募地抬头,朝她看去。
南栀一愣,立时俯首,“奴婢妄言,请郡主责罚。”
苏念惜却皱了眉,想了想,朝窗外唤:“停车,让灰影过来。”
不一时,灰影出现在窗外,“郡主。”
“殿下准备如何转移圣人疑心?”苏念惜看向他。
灰影略一迟疑后,沉声道:“殿下想要以身为饵,逼津南伯爵出手,顺理成章暴露于圣人。”
苏念惜募地起身!
先前只觉裴洛意的计策好,却并未问过他想要如何实施。若此时贸然将矛头转去津南伯爵,确实会叫圣人起疑,裴洛意也不能完全抽身。
而以他自损之法,确实才会让圣人不会介怀。
她看向灰影,“圣人对太子殿下竟戒备至此?”
灰影默了两息后,再次说道:“若非圣人猜忌太重,殿下不会这般步履维艰。”
苏念惜眉头紧拧,忽而道:“回京。”
“郡主。”灰影立时说道:“您若此时回京,殿下此番设计便功亏一篑。还请您听从殿下安排,前往山庄。”
苏念惜攥住手指,指甲戳进掌心,带起隐隐刺痛。
她忽而气恼道:“若有安排,直接告诉我便是!为何又要瞒我!”
这却不是灰影能回答的了。
“哐!”
苏念惜猛地关上车窗,气得脸都红了,怒道:“他就是还把我当小兔子!我讨厌他!”
声音传出车外,灰影默默转脸,见旁边的良辰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车内,夏莲和碧桃对视一眼,都不知怎么劝慰。
南栀看了看,低声道:“郡主,奴婢觉得,殿下正是因着信您,才安排您出城来。”
苏念惜抬眼看她。
南栀的声音温柔了几分,“殿下身陷囹圄,总不能带着郡主一起冒险。送您出城,就是信您能自保,不会让他担忧。”
苏念惜眼睛微微瞪大,“当真吗?”
南栀一笑,露出几分成熟女子才有的妩媚,点了点头,“奴婢觉得,在太子殿下眼中,郡主并非小兔儿,而是翱翔九天的凤凰呢!”
“哈哈。”苏念惜自然听出后面一句是南栀对她的故意夸赞,心头的不痛快却已烟消云散,撇撇嘴,道:“可他既然这般安排,又不与我说,白白叫我担心。还是不对。”
南栀颔首,点头,“许多男子与女子不同,并不善于以言辞表述内心,虽叫人郁闷,可却并非不能调教。太子殿下对郡主有情,假以时日,必然愿意倾诉衷肠,郡主莫要急恼,若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坏了彼此的感情,才是不好。”
“……”
一席话,说的车内另外三个少女全沉默了。
南栀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奴婢失言……”
不想,碧桃忽然抓住她的手,热情地说道:“南栀姐姐,你说得太对了!以后这样的话,你与郡主多说说!”
南栀愕然。
抬眼瞧见夏莲也在笑。
苏念惜一副受教的神情,很是认真地问:“那你觉得,该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太子殿下什么都愿意跟我说呢?”
南栀愣住。
一直以来,她的话,在那些贵人眼里,全是用来逗乐解闷的玩笑,是肤浅而无知的,何曾有人这按认真地聆听过她的意见与想法?
她看着苏念惜毫无鄙夷的神情。
顿了顿,轻笑道:“奴婢会的都是讨好人的法子,不好教给郡主……”
“说说嘛。”苏念惜却毫无忌讳,示意夏莲搬出茶果点心来,笑道:“太子殿下于深宫长大,克制太深,没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若是你有好法子,能让殿下纵情开怀,我重重有赏。”
她真的没有对自己先前的身份有丝毫厌弃。
南栀眼下微涩。
笑容愈发柔和,想了想,道:“只怕污了郡主的耳。红楼先前有一个掌管刑讯的大人便是个不苟言笑的……”
前往山庄的马车内温声细语不断,其乐融融。
城内。
津南伯爵府,正院内,哭嚎声一片。
津南伯爵夫人抱着被人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奄奄一息的小儿子,哭得昏死过去几回。
津南伯爵一脸的怒气,问那看诊的老大夫,“到底怎么样了!”
老大夫面色涨红,支吾着低声道:“将养些时日,还是能养好的。只是……”
“说!”
“只是……子孙根受亵玩太重,怕是有损今后子嗣繁衍……”
“我的儿啊!”津南伯爵夫人惨叫一声,扑出来抱住津南伯爵,“这些天杀的畜生!老爷!你要给轩儿主持公道啊!我可怜的轩儿啊!”
津南伯爵也是被气得眼前发昏,正要说话。
忽而,大管家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津南伯爵神色骤变,推开哭嚎不断的夫人,径直来到伯爵府西南处的一角侧门外。
就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缩在石墩子边,低声道:“爷,红楼空了。常伺候林爷的南栀三日前就不见了。”
津南伯爵眼下微冷,问:“何人所为?”
那乞丐没说话。
大管家立时递上去一个银锭子。
乞丐咬了一口后,放进怀里,这才说道:“有人瞧见,平安郡主携带玄影卫,出入过红楼。”
第449章 脱离苦海
“呸!”
封三却打定了主意只要郑成,“你说她能挣就能挣?一个被休的女人,老子是什么冤大头不成?要么现银八十万两,老子现在走人。要么,交出郑成!不然,老子现在就去衙门告你们郑家欠债不还!”
郑氏被气得直哆嗦。
其他几房全缩在她身后,没一个敢吭声。
倒是祠堂里有个年老的郑家叔公杵着拐杖颤巍巍走出来,道:“杨氏的几处铺子和庄子,并一并,总有个八十万两。”
他看向杨蓉,“你就将你的嫁妆全抵出来,助郑家渡过这次难关,往后,郑家不会亏待你。”
别说杨蓉,封三站在后头都要气笑了。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也是叫见惯三教九流的封三开了一次眼界了。
他也不等杨蓉说话,冷笑:“媳妇子的嫁妆,老子可没脸拿。”
这句话,像个巴掌,狠狠地扇在所有郑家人的脸上。
那叔公差点没厥过去,气得直哆嗦,看向封三,“那三爷到底想如何?五郎是绝不能交给你的。你开个诚心的价,今儿老朽做主,无论如何都让你平了账,怎么样?”
比那郑氏还算能撑住场子。
封三抱着胳膊,毫不掩饰鄙夷地打量了一圈周围人,最后一脸嫌弃地点了点还跪在地上的杨蓉,道:“这个媳妇子,加上她所有的嫁妆,归我。”
“不可能!”郑氏断然拒绝,“要么带人走,要么拿走她的嫁妆!不可能都给你!”
封三翻了个白眼,转头对刘其道,“也别抓人了,直接去报官……”
“慢着!”叔公哑着嗓子喝了一声,“都给你!”
低着头的杨蓉眼神一颤!
封三挑了挑眉,看他,“你能做得了主?”
叔公强撑着点头,“老朽既然敢开口,就能做得了主!杨氏和嫁妆,你都带走!八十万的债,就此还清!”
封三想了想,最后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得是和离,休妻不成。”
郑氏面色骤变!
叔公此时只要抹了这八十万两,根本无所谓杨蓉是被休还是和离,径直点头,“行。”
杨蓉的手几乎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封三这才露出几分笑意,“那成吧,和离书现在写,老子就在这等着。”
叔公点点头,立时有人进祠堂去写和离书。
又由叔公亲自在族谱上划去了杨蓉的名字,和离书送到封三的手里。
杨蓉被刘其扶着站起身时,还觉得如坠梦中。
——这原本她以为会煎熬至死的地狱,真的,能这么安然无恙地离开?
恍惚看向封三,嘴唇发抖。
正要转身跟着他们离开。
不想,身后郑氏忽而尖利地骂道:“贱人!若非你不肯掏银子,我郑家怎会落到如此被人羞辱的地步?!贱人!贱人!以后就做那伺候人的下贱烂货……”
“还不住口!”叔公呵斥。
郑氏满面不甘,“叔公,那些嫁妆入了我郑家的门,就是我儿的东西!怎能让这贱妇带走?她没给我儿留下一男半女,至少得留下嫁妆做成儿的补偿啊……”
杨蓉募地抬头,“婆母,我为何多年无子,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吗?郑成他对我动辄打骂,活活打没了我腹中三个孩子,你居然还要拿我的嫁妆给他做补偿?你的心肝莫不是毒水泡的吗?怎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
“你还敢污蔑我儿!”郑氏没想过一向逆来顺受的杨蓉竟然敢反驳自己,被气得面色铁青,“你自己福薄,留不住子嗣,我们郑家不曾怪你,你竟还恨上我儿了?果然是下贱的东西,当初就不该迎你进门!”
杨蓉气笑了,骂道,“若非我,你郑家如今还只是住在外城的破落户!哪里有这五进五出的大院子?你们吃着我的用着我的,如今落了难,就拿儿媳妇和嫁妆抵债!你等着,这事儿,我出了这门就给你宣扬出去!让京中所有人都知晓你郑家的好名声!”
“大胆!大胆!忤逆长辈!来人!打死她!”郑氏尖叫。
杨蓉冷笑着拿过和离书,举起来,“郑夫人,你看清楚,如今,我可不是你郑家的儿媳妇了!敢打死我,你问问咱们南景的律法答不答应!”
郑氏猛地僵住!
叔公脸色阴沉地看向封三,“三爷,你的人,好好管管!”
封三撇撇嘴,“这样的招财树,老子供着她还来不及,缘何要管?”
叔公眼睛一瞪。
封三又痞里痞气地插了下手,道:“既然说好了是所有嫁妆,那我们也就不客气了。小七,猴儿,带着人,去搬夫人……蓉娘子的库房。记着,今儿个就搬干净,别来来回回地折腾,扰了郑家贵人们的清静。”
说着,又比手躬身对杨蓉笑道,“蓉娘子,请吧。”
杨蓉一笑,刚要走。
祠堂外,忽然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冲进来,看到杨蓉,顿时目次欲裂,怒吼:“杨蓉!你敢走!”
杨蓉脚下一顿!来的正是郑成!
他像疯了一般,举起手里的棍子就朝杨蓉劈来,“你敢跑?谁给你的胆子!我杀了你!”
封三眉头一皱,刚要动手。
“啪!”
郑成手里的棍子却落在了杨蓉举起的手里!
众人皆是一惊!
杨蓉看着面前这个打了她许多年的畜生,又看了眼自己终于能抵挡这凌辱的手。
猛地一甩,将断腿后根本站立不稳的郑成甩在地上,抽出了他手里的棍子,对着他的身上就狠狠一顿乱打!
“住手!贱人!你敢打成儿!来人!来人!”
“还不住手!尔敢当众行凶!”
“报官!报官!”
无数郑家人的呵斥声中,杨蓉气喘吁吁地看着面前被她打得蜷缩成一团的恶魔。
忽而轻快一笑,扔了棍子,对凶神恶煞瞪着郑家人的封三说道:“三爷,走吧!”
封三朝郑成唾了一口,抬抬手,拦着郑家下人的刘其一众便全都围了过来,护在了杨蓉的身边。
杨蓉挺直了后背,理了理鬓发,在郑家无数人愤怒憎恨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这个龌龊难堪的大门。
汤泉山庄的栾树下。
杨蓉再次浮起泪意,紧紧握住苏念惜的手,涩声道:“念念,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了。若非你做了局,让郑成踩了套,又安排封三爷前后支应,我离不开郑家。”
苏念惜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苦尽甘来,蓉姐姐,等琪哥哥的事儿了结了,以后,有好日子净等着你呢。”
听她提及宋琪,杨蓉面上浮起几分羞意。
擦了擦眼角,正要说话。
忽然,一道瘦弱身影募地从前方飞来,不过眨眼到了近前,一把抓住苏念惜的胳膊就将人背到了身后。
同时对两边说道:“刺客来袭,带着其他人去内院!”
正是良辰。
夏莲脸色一变,问道:“你要带郡主去何处?”
良辰面色冷凝,娇憨的少女一瞬化为凶煞的杀手。
看了眼夏莲,道:“郡主和我在一起最安全,你们不要来拖我的后腿。藏好南栀!走!”
第450章 不骗念念
夏莲还要再说,良辰却已背着苏念惜跃到了墙头,一个纵身便没了影。
她皱眉,转过身,看到灰影站在角落里,心下隐约猜到——这刺客怕是冲着南栀来的。
快速拉过南栀,也不多话,让碧桃领着众人就朝汤泉山庄的内院去。自己则带着南栀往另一处跑。
“咻——啪!”
一道警哨冲向半空。
同一时间,汤泉山庄所有的护卫,齐齐动作起来。
树丛中。
数道身影,追着背着苏念惜的良辰疾奔而去!
苏念惜回头,看那几个越来越近的身影,脸色微沉,“刺客还要杀我?津南伯这是……”
“嚓!”
忽有破空声当头而下!
良辰脚下一顿,下一刻便如腾飞的鹄鸟,竟背着苏念惜直接腾空而起,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之下。
“当!”
那刺客一击未中,转身时,跟踪而来的另外几个刺客也围了上来,数人齐发,直朝苏念惜祭出杀招!
只是,尚未靠近,巨石后忽有数十个玄影卫飞出,快速迎上那些刺客!
一时兵戈交击,刀光剑影,凶险不断!
良辰将苏念惜挡在身后,抽出腰间双锏,死死严防周围任何可能靠近过来的刺客。
苏念惜看着那些进退有度的刺客,眉眼皆沉。
“郡主,这些人与先前刺杀太子殿下的刺客的身手十分相似。”良辰忽然说道:“青影曾跟我说过他们的身法,应该是同一批训练出来的杀手。”
“昭华阁。”
苏念惜记得这个地方,看着其中一个刺客被玄影卫砍了一刀后,便被同伴护着朝后退去,立时说道:“这批并非死士,良辰,抓活口。”
良辰眼神一厉,却并未丢下苏念惜,而是屈指在唇边,发出一声响利的口哨!
那些玄影卫立时变换了阵型,呈罗网状,将刺客包裹其中!
刺客们见状不对,发了狠地对准其中一个位置连续攻击!
眼看就要突破,谁知,当头一人刚冲出去,就被一柄横空飞来的短锏直接砸中后背!
清晰的骨头碎裂声伴着惨叫,那人一下飞了出去!
剩余刺客见状,立时做鸟兽状四散而去!
良辰飞身而起,抓住旋转而回的短锏,直接踹下一个试图朝另一处逃窜的刺客!
扭头,看另一人竟提了刀落在巨石旁,直接朝苏念惜伸手!
反手就要将那短锏掷出!
可刚举起手!忽而又顿住!
只见。
那巨石旁,刺客伸出的刀,被横刺里伸出来的另一只修长森白的手给捉住。
不等那刺客反应过来。
又一道罡寸之力,裹挟毫不遮掩的森冽杀意,直接袭面而来!
那刺客大惊,翻手转刀却丝毫不能动弹。
“砰!”
下一瞬,被击中面部,登时五官惧裂,直接朝后仰倒,七窍流血!
攥着匕首站在巨石旁的苏念惜下意识想低头去看,却被一道玄色身影挡住了视线。
立时抬手就要朝这人扎去!手腕却轻松被攥住!
青玉的念珠碰在了冰冷的刀刃上,清脆的撞击声中,熟悉的幽雅檀香扑入鼻息。
苏念惜抬眼,看到了那张让她每每见之都心下怦然的仙姿佚色。
愣愣张嘴,“殿下?”
裴洛意低低一笑,扫了眼她还攥在手里的匕首,道:“有进步。”
苏念惜眼角一弯,笑了起来,“可惜,还是个拖油瓶。”
裴洛意短暂地笑了一声,摇摇头,拿过匕首,往旁一甩!
“噗呲!”
匕首扎入了从巨石后冲出来的另一个刺客!
那人闷哼一声,跪了下去,被跳过来的青影一脚踹翻在地!
苏念惜还想探头看,再次被裴洛意捂住了眼睛。
“腌臜得很,不必瞧了。”他将她按在怀里,道:“回去吧。”
险局之中,苏念惜自知是拖累,自然不会逞强,任由裴洛意按着她的肩膀,将她带离了林子外,又道:“殿下,得留活口……”
“放心,青影会做好。”
明明才游离过厮杀之境,裴洛意的声音却轻和平静,那些生死于他来说,仿佛根本不足为意。
苏念惜抬头看去。
日光下,白如瓷雪的太子殿下,眼底面上都不见半分温度。
她一时心悸,总觉得这样的太子殿下……太过遥远,和陌生。
于是伸手,轻轻地拽了下他,“殿下?”
裴洛意低头,朝她一笑,“嗯?吓到了?”说着,还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莫怕,孤不会让人伤你。”
苏念惜眨眨眼,看着笑浮于眼神之外的裴洛意,忽而踮脚,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裴洛意一顿,垂眸看她。
苏念惜扶着他的胳膊,歪过头,一副天真单纯的神情,“殿下是在生气吗?”
裴洛意没说话,看着她琉璃眸中闪烁的点点碎金光斓,片刻后,抬手,盖住她的额头,道:“并不曾生气,走吧,我给你带了东西。”
苏念惜歪了歪头,总觉得裴洛意还是哪儿不对。
跟着走回汤泉山庄的奢华正殿前,就瞧见朱影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盒子,见到两人过去,立时俯身行礼。
裴洛意拿过盒子,与苏念惜一起走进殿内,将盒子递给了她。
苏念惜又朝他看了眼,想要打开盒子,却又问:“殿下,是不是身子哪儿不舒服?我听说了殿下遇刺受重视的消息,莫不是强撑着来此处的?我瞧瞧……”
说着就将盒子放下,伸手要来扒拉他的衣裳。
裴洛意失笑,眼底的暗霾微散,按住苏念惜的手,道:“我无碍,那消息不过是对外宣扬的幌子。你先看看盒子里的东西。”
苏念惜疑惑,“真的?”
裴洛意点头,“不骗念念。若是不信,待会儿让你瞧。”
苏念惜知他一言九鼎,说会让她瞧就会让她瞧,便不再纠缠,拿起盒子,瞧见上头的花纹像是西域的物件儿。
打开一看,登时色变。
猛地抬头看向裴洛意,“这是?!”
裴洛意看她眼眶瞬间通红,一时心疼,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是左思让人送回来。我曾见护国公佩戴过此物,却又担心认错,所以拿来让你瞧瞧。”
苏念惜颤抖着拿出盒子里那块被砸了裂纹还崩了一角的狻猊玉佩。
再开口时,声音已哽咽,“没错,这是阿娘送给阿爹的定情之物,阿爹即便打仗也会贴身携带,从不离身。殿下,此玉……从何处寻来?”
第451章 你想要的,都给你
裴洛意拉着苏念惜在桌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让她先喝下稳了心神后,才缓声道。
“我本就疑惑护国公身死有蹊跷,再有你从苏文峰手里拿到的信件,说明护国公死前被人下了毒,于是我便传信让左思以此为线索继续追查。”
苏念惜捏着玉佩的手隐隐发抖,却没出声,只听着裴洛意说道。
“左思顺着毒物这条线,一直查到了风凉城底下一个望北镇的药铺子里,不想,去问了之后,才发现那药铺子的东家已换了一批,而原先的东家,在除夕那夜,被人杀了满门。”
苏念惜眼眶一瞪!
“这分明是杀人灭口。”她声音沙哑。
裴洛意握住她攥到发白的手背,点点头,“护国公那时已然身亡,杀人灭口才会免除后患。左思便又去查那被害的药铺东家往来的药农,发现有两个常给铺子供药的药农全家也在元宵节时暴毙于家中。不过其中有个药农的小儿子那一天在外游玩不曾归家,躲开了杀身之祸。”
裴洛意在外人前从不会这般说话,可此时,许是为了安抚苏念惜的惶恐惊忧,他细细地将所知晓的消息全都说给她听。
“左思找到人的时候,没想到那孩子也在查家人的死,听了左思的来意后,便将此玉佩拿给了左思。说……”
他顿了下,看向苏念惜,语声轻和,“有这个玉佩的人,就是杀他全家之人。”
“不可能!”苏念惜募地抬头,“那时阿爹分明已经,已经……”
她的声音一下哽住。
裴洛意看着眼前撕开伪装后,终于露出真切情绪的小姑娘,安抚地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道:“那孩子说,这个玉佩,是他不久前偷偷回家时,在他大姐的床底下找到的。”
苏念惜一愣。
裴洛意再次说道:“那药农家被害后,家中空置许久,早已被贼子洗劫。玉佩能出现在床底,只有一种可能,是有人故意塞在那里。”
苏念惜看着裴洛意,两息后,猛地站了起来!
“哐当。”
身下的凳子被带翻在地,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裴洛意,“殿下,这话,这是,这,他,你,这……”
小姑娘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裴洛意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个鲜活动人的念念,伸手,握住她的小臂,道:“玉佩出现在药农家中,只有两种解释。要么,是意图栽赃护国公。要么……”他看向苏念惜,“是知晓会有人查到这药农家,将此物留下,以做线索。”
苏念惜的脑中浮起了一个绝无可能的可能。
——玉佩是阿爹从不离身,只有阿爹,才能将玉佩故意留在那儿,让能用心查探他死因之人找到。
她嘴唇发抖,反握住裴洛意的小臂,颤声问:“什么线索?”
裴洛意并不想让苏念惜伤心,更不想让她的期冀又一次化成利刃刺向她自己。
于是起身,捧住她的脸,以拇指擦去她眼下的潮湿,低声道:“我派了紫影去望北镇帮左思一起查,念念,无论如何,护国公的后事,我都会给你一个交待。”
苏念惜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明明自个儿都不知能撑到哪一日,却要对自己许下如此千钧重诺的太子殿下。
阿爹身死一事,牵扯多少,她根本连调查的能力都没有。
觊觎东宫权势,确实是想借助裴洛意之手查出真相。
可接近过这位太子殿下,了解过他的过往,明白了他的四面楚歌,她已对他能帮自己查探阿爹身亡之事不抱期许。
却不曾想,他原来一直在暗中查探!
那些人,能杀了阿爹,能操控涉及社稷安危的大战,就也能轻轻松松地杀死一个身份岌岌可危的太子殿下。
他为她冒的险,是性命之危!
她鼻尖发酸,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殿下,前梦十三年,我再未见过……阿爹。他当真,还有,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裴洛意微微一笑,将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会找到玉佩到底是何人留下。”
苏念惜闭上眼,泪水滚落,洇湿了玄色的衣襟。
她死死地攥紧手中的狻猊,以刺痛感遮掩这满腔的内疚。
——她分明知晓他在为她如何冒险,却还要问,还要将他推入那险境之中。
她到底,是怎样的自私狠毒啊!
她咬住舌尖,转过头,将脸埋进了裴洛意的怀里。
而裴洛意,感受到怀里小姑娘的颤抖,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似乎要以此给她足够的依靠与保护。
可掀开眼帘时,露出的,却是一双幽暗如渊的森寒冷眸。
以津南伯爵为引,拉他背后之势露出马脚的这一局,真正的诱饵,其实是苏念惜。
他早已猜到对方会双管齐下,杀他不成便杀他的未婚妻,势要斩断任何能成为他依仗的助力,却还是将念念送来了汤泉山庄。
让所有人以为他厌恶她,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让念念终究成了这场王权争夺之局里的……一枚棋。
苏无策的玉佩其实早已拿到。
这一次拿出,只能是对她被自己利用的一点补偿。
却不想,竟让这小姑娘难过成了这般。
他年幼修佛,修的是四大皆空无情无念,除了养育之恩的阿娘,他对父缘亲情毫无在意。
虽不懂小姑娘的难过,却当真欢喜见她这般鲜活真切的情念。哭着的,难过的,惶恐的,终于不再是那个虽是对他笑吟吟,却眼底无波无澜冷冰冰像个假娃娃的念念了。
分明她在哭,他却满心愉悦。
曾经端坐莲花台,俯瞰红尘苦楚的太子殿下,瞧见了心房中盛开鲜艳的花树底下,那一层层翻涌的暗潮黑暗可怖。
他垂下眼帘,掩盖住那些不为人见的悚色,温柔地抱着苏念惜,轻声道:“别怕,念念,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苏念惜的舌尖几乎被咬出血来,她没法说不要。
她抓着裴洛意的衣襟,像只鹌鹑一般死死地埋住了自己的脸。
裴洛意失笑,刚要说话。
“叩叩。”
房门被敲响。
玄影在外道:“殿下,郡主,山庄内外的刺客已被清缴,活捉了五人。”
第452章 你到底是何人
“拜见太子殿下。”
汤泉山庄的西南角有一处废弃的偏殿,几个活捉的刺客就被卸了下巴与关节,捆在这里。
苏念惜与裴洛意走过来时,夏莲与南栀正在给坐在另一边的灰影处理伤口。
裴洛意抬了下手,众人起身。
苏念惜瞧见南栀的身上有些血迹,头发也散开,很有些狼狈,便知她方才亦是经历了生死。
温声问:“可吓着你了?”
南栀一愣,压根没想到苏念惜竟会第一时间先关心自己,眼下微颤,随即摇了摇头。
青影凑到灰影跟前,很是稀奇地问:“能把你伤成这副模样,这几个刺客身手不浅啊!”
灰影没说话,咬着牙自己系好了纱布。
玄影在一旁说道:“刺客下了杀招,幸而此婢自己有些身手,不然此事怕是已成刀下魂。”
夏莲也站起来,对苏念惜道:“郡主,方才还是南栀救了奴婢。”
苏念惜知晓南栀有功夫,不想竟然还颇为厉害。转过头看了眼关在废殿内的几个刺客,又对裴洛意说道:“殿下,看来杀南栀的才是真正的高手,杀我不过顺带。”
裴洛意微微颔首,朝里看了一眼后,静冷神色忽而微不可查地变了一瞬,随即对正要朝那边走去的苏念惜道:“你去歇着,此处我来处理。”
苏念惜本想问问刺客到底接的什么任务,刺杀南栀尚有杀人灭口的目的,可刺杀她,又图谋什么?
朝裴洛意看去,“我……”
“朱影。”裴洛意却对一旁的朱影说道,“平安方才受了惊吓,带她去歇着。再排查一遍她身边的人。”
苏念惜微微蹙眉,今日的裴洛意确实不太对劲。
可当着旁人的面,她不会与他有争执,暗暗横了他一眼,领着夏莲几人走了。
偏殿前。
裴洛意一直目送她的身影不见,才转过身,一边朝偏殿走去,一边吩咐,“关门。”
“嘎吱。”
殿门合上。
裴洛意走到其中一个刺客身前,淡然道:“所以,你效忠的,到底是何人?”
那人抬起头来,对上裴洛意的眼神,忽而咧嘴一笑,问:“太子殿下不是该重伤垂危吗?怎会出现在这汤泉山庄中?若是圣人知晓……唔!”
话没说完,旁边,玄影直接按住他的脑袋,在他耳后根处摸了几下后,摸到一处翘起的边缘,往外一撕。
露出了一张吊儿郎当的脸,正是明昌。
沈默凌被杀那日,他逃窜过后,便再没见身影,不想今日会是刺杀南栀的刺客。
明昌痛得用力张了张嘴,有些无奈地看了眼玄影,“我可就剩这么张脸能看了,你好歹小心些。”
玄影还是头回见到落入敌手还能这般不正经的人,冷笑一声,道:“何人派你来刺杀?”
明昌撇嘴,“你们不是知晓了嘛,昭华阁。”
玄影眼含煞意,“你是沈家人,怎会成为昭华阁刺客?分明是沈家指使你前来刺杀!”
明昌嗤笑,摇摇头,“夏猎那日行动失败,我遭了沈家的厌弃,无处可去,便投靠了昭华阁。本想着今日能得手的话,也能回沈家讨个好,谁知却反而落到了你们手里,罢了,我认命了,你们要杀要剐,请便吧!不过,死前能不能赏口酒喝?”
玄影皱眉,一看明昌这种,就是刑讯中最难审问的。
心下想着是否用刑。
忽听裴洛意道:“你与纪六有几分相似。”
玄影一惊,立时看去。
果然见原本痞里痞气的明昌陡然色变,不过一瞬,便又大笑起来,连连摇头,“太子殿下可真是抬举了,我一个下三滥的奴才,怎会与堂堂状元郎有几分相似?”
玄影皱眉,嘴还真紧,动刑也不知能不能撬开他的嘴。
却又听裴洛意道:“我并未说纪六乃是纪澜,你如何知晓便是他?”
明昌的笑声戛然而止。
蹲在门边的青影没忍住,‘噗嗤’低笑,“纪博士在家中的序齿,殿下都是后来才知晓,你一个刺客倒是门清。”
明昌脸色变幻不定,看着依旧眉眼静冷,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太子殿下。
忽而再次笑道:“我听摄政王说过,不行吗?”
青影嘴角抽了抽,“你糊弄鬼呢?”
明昌却再次说道:“摄政王不止说过状元郎的事儿,还说过太子殿下,宫内外许多人的事儿呢!哦对,说得最多的,就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平安郡主。”
他得意地挑着眉头看向裴洛意,“太子殿下可知道,摄政王为了得到平安郡主,做了多少计划?都说这美人祸国,红颜祸水。摄政王要不是贪恋美色,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如今我瞧着,太子殿下怕是也要步摄政王后尘……唔!”
玄影忽而一脚将他踹倒。
明昌被卸了手脚,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却又哈哈笑起来,一副无所谓生死的神情,继续说道:“太子殿下也就这点儿手段了,藏在女人身后,做缩头乌龟……”
不止玄影,青影也撸了袖子过来要揍人。
“你想激怒孤。”裴洛意握住腕间念珠,缓缓捻动,看向地上的明昌,淡然道:“激怒孤,让孤杀了你,你就可以不用开口,以免会泄露不该泄露的秘密。”
明昌眼下一颤,却还是笑道:“太子殿下原来就这副软骨头?连摄政王的一分风骨也比不上……”
“口口声声提及沈默凌,是不想让孤再怀疑纪澜,是吗?”
裴洛意的话语让明昌再次色变。
他还想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裴洛意已将念珠递给了玄影,转而接过青影捧来的一柄薄如蝉翼的刀片,轻盈翻转后,森白指尖在刀身上徐徐划过。
再次看向明昌,道:“孤倒是没料到,平安为我下的这步棋,竟然还能带来这么多的意外之喜。”
明昌被提了起来,绑在了殿内的柱子上。
他看着慢条斯理走过来的裴洛意,只觉可怖——那双黑到瘆人的眼珠子,根本就不是活人能有!
心下一颤,勉力笑道:“不是说太子殿下常年修佛,最是慈心悲肠吗?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想屈打成招……啊!!”
第453章 我无法保证
苏念惜今日心绪大起大伏,确实精神熬不住,回了主殿便睡下了。
待到再醒来时已是日影西斜。
起床后便听夏莲说那几个刺客招了。
“是何人指使?”
“说是太子殿下命人去昭华阁,花一千两银,买郡主和南栀的命。”
“什么?”
坐在梳妆台前的苏念惜一脸愕然地转过头,“谁?太子殿下?花一千两?买我的命?”
夏莲也知这刺客招供的确实荒唐,点了点头,“怎么可能会是太子殿下,根本就是栽赃陷害……”
“我的命在津南伯眼里,居然只值一千两?”苏念惜不可置信地说道。
夏莲僵住,随即看向苏念惜,“郡主居然在意此桩?”
“不然呢?”
苏念惜撇嘴,很是不高兴,“看来我就算有了准太子妃的身份,也入不了这些皇亲贵胄的眼。”
夏莲听着心里难受,刚想安慰。
苏念惜又问:“太子在何处?”
夏莲忙道,“在迎香殿。”
迎香殿就在主殿的后面,几步路就能到,内里有一方汤泉,正是让人休息之处。
苏念惜立时站起来,“我去寻殿下,你去吩咐晚食就摆到迎香殿。”
夏莲忙追上去,“郡主,您的头发还没梳……”
“没事儿,殿下不会嫌弃。”苏念惜笑着,便从抄手游廊跑了过去。
径直来到迎香殿,就见青影一个蹲在台阶下,正百无聊赖地抛着几颗石子玩儿,见到苏念惜就要行礼。
苏念惜摆摆手,问:“殿下在里头呢?”
青影点头,“嗯,在……”
苏念惜一笑,伸手,推开殿门,径直走了进去。
“……沐浴。”青影剩下的话音落在了地上。
他瞧着苏念惜毫无防备走进去的身影,眨了下眼,忽而坏心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直接将殿门给带上,顺便坐在了门槛上,像个毫不懈怠的护卫,严防死守任何可能‘伤害’太子殿下之人的靠近。
门内。
苏念惜没瞧见人,有点儿疑惑,转身又朝内殿走去,“殿下?”
还是没见到人。
正不明白这人是去哪儿了,就听到一阵清晰的水声。
她眼神一闪,朝迎香殿的后殿看去——不……会吧?
刚想往那儿去,却又站住,仰起下巴看头顶描画合欢花的横梁,心下挣扎了……一下,果断抬脚,朝后殿走去。
为隔绝汤泉的水气,往后殿汤泉池去的一路上挂了许多轻薄的帷幔,缠绕氤氲白色雾气,朦朦胧胧的,很有一股仙境飘渺之感。
苏念惜轻手轻脚地拨开最后一道帷幔。
见到的,便是在这云蒸雾绕的水池中,那宛若天人的一张脸。
琅嬛面容上,水珠晶莹剔透,顺着那世间无两的眉宇落下,滴在水面上,绽开轻缓的水纹。
水波微漾,轻无声地拨动着漂浮其上的鸦青长发,宛如黑色的花纹,丝丝缕缕地散开,缠绕在那白皙如雪的身躯周围。
明明纯净无瑕,却又无端透着不详与阴翳。
苏念惜还保持着抬手拨开帷幔的姿势,就这样看着眼前这恍惚仙人入浴的一幕呆住了。
直到。
“哗啦。”
察觉到有气息靠近的裴洛意抬起头来,瞧见了站在水池不远处的苏念惜。
眼底的暗霾一瞬显形。
不过刹那,便又烟消云散,露出几分笑意,温声问:“念念?怎么过来的?”
苏念惜回过神来,放下酸了的手臂,往池子边走了两步,道:“听说刺客招供是受殿下指使,就想来问问殿下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个时候在沐浴?也没人在近前伺候?”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拿眼往太子殿下身上剐。
裴洛意自然注意到了她不安分的眼神,有些无奈地往后靠了靠,道:“你先出去,我一会去寻你,再与你细说……”
“呀啊!”
谁知,苏念惜踩在池子边的水渍上,一个脚滑,直接朝池子中摔去!
裴洛意脸色一变,立时伸手,一把将人接住,正要往池边再托举上去,谁知,脖子就被抱住。
他动作一顿。
哪里还不明白——这小坏蛋,分明是故意的。
垂眸看去。
小狐狸的衣裳全湿透了,本就披散的头发也浸在了水中,肉乎乎的脸上溅了水珠,湿漉漉的,像青雨后的果子,莹润饱满地诱惑着他张口,咬下这鲜嫩多汁的果肉。
恶欲骤如藤蔓,疯狂地攀爬上理智!
裴洛意募地转过脸去,再次托起她的腰肢,要将人往池边送。
谁知,小狐狸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疑惑地皱起了眉,“殿下泡了多久,怎么手还这么凉?”
裴洛意没理会,还想用力。
苏念惜已再次说道:“殿下,您毒发了,是不是?”
裴洛意一顿,下颚处一瞬牙关紧绷,一把将苏念惜托到水池边上,转身就要朝另一头去。
谁知,身后再次传来水花震动。
扭头一看,小姑娘居然自己跳了下来,扑棱着胳膊朝他游过来。
他微微皱眉,接住了她的胳膊,却将她推远,“莫要胡闹,念念,先上去,我……”
苏念惜却不管不顾地朝水下沉去。
裴洛意怕她呛着,只好将她拽到近前,刚要说话。
“殿下是不是遇刺时就已毒发?”苏念惜湿漉漉的眼睛里已蕴起了怒意。
裴洛意瞧着她这个神情,明显愣了下,摇了摇头,“不是,念念,我答应过你,不会再这般自伤。”
苏念惜却已生了气,不高兴地抓住他的胳膊,道:“那这池子里的血腥气是从哪儿来的?殿下何处受了伤?”
裴洛意心下暗涌再次漫起。
偏殿处的惨不忍睹,瑟瑟发抖的刺客,明昌嘲讽的眼神,他满手的猩红。
本是得了消息就要立时去寻苏念惜,可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脏了,想着好歹洗干净了再去见她。
不想,这小姑娘却自己闯了进来。
他不愿让她瞧见自己圣洁袈裟下掩盖的腐烂之体,微微一笑,柔声道:“方才隐约觉得不对,才想着泡一泡汤泉,或能缓解,不想却累你生恼。别气了,是我不对。”
苏念惜想起他先前的几番情绪不对,恨声道:“既然毒发,就该告诉我,缘何又这般隐瞒?难道……”
没说完,忽然想到南栀先前与她说的法子。
顿了下,抬头看向裴洛意,眼眶已然泛红,“难道……殿下做戏还要做到我眼前来吗?还是说,殿下其实,就是讨厌我?”
“念念。”裴洛意忽而皱眉,“何处学来的这般做派?”
苏念惜一愣,不是说扮可怜会惹男人疼惜吗?
哪儿不对?
可既然摆出了架势,总要逼他露几分真意才是。
苏念惜索性来了一把狠的,眼睛一眨,泪水又落下来,可怜兮兮地哭道:“殿下既然不喜欢我,那我就不打扰殿下了。以后离殿下远远的,再也不来打扰殿下……”
剩下的话音,被一双冰冷的唇堵回了口中。
苏念惜眼帘一抬。
就看裴洛意微微抬头,近在咫尺的眼睛里全是森寒的怒意。
仿佛在极力压抑什么可怕的欲念。
嘶哑着嗓音,低声道:“念念,我要你真心,却并非这般假做的情意。”
随后,在那双潮湿惊讶的目光中,再次低头。
——离开我这种话,不要再说。不然,我不保证,我会对你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第454章 好痒,殿下
——我并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噩梦,念念。
黑色的头发如水草一般,纠缠在了一起。
水波晃动。
苏念惜受不住地抬起头,脖颈上又传来一阵刺痛,她微微蹙眉,抬手想要将人推开,却又被按在了水池边。
蒸腾的水流漫了出去。
她被圈在在方寸的牢笼之中,热意如蛛网,将她禁锢。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抬起下巴想要吸气,唇却又被堵住。
禁欲的太子殿下每每撕开不可侵犯的袈裟,便会化作幽冥吃人嗜血的妖鬼,缠着她,要她的念,要她的命,要她的三魂六魄。
前世十二年的禁脔生活,让苏念惜对男女之情并不如常人那般计较在意。如同此刻,她分明知晓裴洛意这般是不对的,却又任由他放开了恶念,为所欲为。
明明她该是害怕的,不该任由自己又一次堕入那可怕的噩梦里头,可当那双冰冷的手带着极致的克制死死握住她的肩膀,并不往旁处冒犯的时候,她就知晓这个人,不会变成沈默凌那样的魔鬼。
抬手环住他的脖子,闭上眼,弯了唇。
察觉到她的笑意,本被理智与失控拉扯到快要疯魔的裴洛意顿住,抬起眼帘,瞧见小姑娘正抬着黑露般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他这满身萦绕的不堪。
这双眼里毫无保留的信任如同一从轻雨,浇在了心湖翻涌的黑色浴火之上。
裴洛意终于压住了原本的克制,稍稍后退,又看了眼苏念惜,垂首,抵住她的额头,道:“念念,你先起身,我让玄影送药进来……”
话音骤停!
他募地看向苏念惜。
小姑娘依旧抬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天真如鹿,可那手却已探入。
“念……”
他哑声低呼,“别……”
苏念惜却探过来,贴着他的耳畔轻吐低声,“放松,殿下。”
那柔软的气息裹挟幽莲的香气,再次挑唆起了他不该有的疯癫欲念。
裴洛意一下攥住苏念惜的胳膊!
无风起,却见一池秋水皱。
……
夏莲与碧桃小菊几人拎着食盒到迎香殿前,瞧见坐在门槛上的青影,很是疑惑,“大人,郡主不曾来寻过太子殿下吗?”
青影干咳一声,道:“说有密事要谈,不得打扰。”
夏莲也不疑有它,想着是不是将晚食再送回去,就听殿门‘嘎吱’一声被打开。
几人转头一看,太子殿下单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内,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一侧,映衬那张天人般的颜色,美得叫人一眼望去几乎窒息。
立时俯身,“太子殿下。”
视线落在夏莲拎着的食盒上,道:“将晚食摆去偏殿,再去拿一套衣裙来。”又对青影道:“伤药。”
青影立时从蹀躞上挂着的其中一个荷包里拿出一个瓶子递了过去。
裴洛意接过,看了眼,又关上了门。
几人面面相觑,夏莲问:“可是发生了何事?”
怎地又要衣裳又要伤药?
青影眼珠子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嘿嘿一笑,摆摆手,“先去摆饭吧,没事儿。”
门内。
裴洛意走进内殿,便瞧见苏念惜穿着自己的中衣趴在床上翘着腿,正在翻他先前放在床头柜上的书信。
一双肉乎乎的小脚还不停地上下摆动。
他走过去,将伤药放在旁边,道:“自己上药吗?”
苏念惜头也没抬,只顾看着信,一边说:“殿下瞧着我自己能够得着吗?”
素来情绪少见言表的太子殿下难得面上发热,朝这毫无恼意的小姑娘看了眼,伸手,将衣裳的一角掀开,露出了那一截柔软腰肢上一大片被擦红的肌肤。
视线微紧,又很快挪开。
挑了伤药,抹在那嫣红之上,刚要揉搓开。
苏念惜忽然笑着往旁边让,“好痒,殿下。”
裴洛意按住她,也跟着笑,“别动,抹了药才不会疼。”
苏念惜瘪嘴,“知道疼还那般折腾我?”
裴洛意想到方才在汤泉中他最后控制不住地将人按在水池边的一幕,神色轻变,低了头,道:“是我不对,很疼吗?”
苏念惜被这又柔又沉的一嗓子给酥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朝后瞥了他一眼,故意嗲着嗓子道,“疼呢!”
裴洛意失笑,捏了下她的鼻尖,问:“那该如何是好?”
苏念惜皱了下鼻子,又趴回去,“不知道,反正就是疼,殿下自己想办法吧!”
裴洛意知晓这小狐狸又在蛮缠,笑了笑,继续给她抹药。
“殿下,这信上说,扬州生丝案之所以会惹得圣人那般恼怒,是因为那批上贡的生丝,原本是要给莲蕊真人做仙衣所用?”
裴洛意扫了眼,点头。
苏念惜捏着下巴,很是疑惑,“当时莲蕊真人进宫不过才大半年,远不及如今恩宠,圣人何至于会为这点生丝,将宋家满门流放?”
裴洛意揉开了药膏,将衣裳盖好,道:“我亦是觉得当年的判罚太重,命人去查,目前并未查到很有用的线索。”
苏念惜看着那信,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坐起来,道:“殿下,我想起来了,蓉姐姐先前暗中查过此案,还从宋大人手里拿过一件东西!或许是关键!”
说着,又一边拍自己脑袋,“都怪我,事情太多,差点忘了这样要紧的事儿。殿下,这就让人去请蓉姐姐……”
没说完,就见裴洛意转开了脸。
她愣了愣,低头,瞧见自己身上的衣裳几乎滑落到胸前,那大片的雪白在灯火下明晃晃地招人。
顿时乐了。
故意往前凑了凑,问:“太子殿下,您躲什么呢?”
下一刻,裴洛意转身,平静道:“我让青影去请人到偏殿。”
“哈哈。”
苏念惜站在原处,笑得不行。
杨蓉很快被请到了主殿的西侧殿。
见到裴洛意她还是下意识地紧张,立时跪下行礼,被苏念惜拉了起来。
“蓉姐姐,我记着你先前说,宋家出事后,宋大人曾给过你一块牌子,牌子可在身上吗?”
不想,杨蓉却明显迟疑了起来,甚至还朝裴洛意看去,显然有些顾忌。
苏念惜一愣,“蓉姐姐?”
杨蓉又看向苏念惜,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低声问:“念念,太子殿下,可能全信?”
这话当着裴洛意的面询问已是以下犯上。
裴洛意淡然地捻着念珠,朝她看了眼。
只一眼,就叫杨蓉一阵寒意浸心。
可她还是坚定地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对上杨蓉的目光,笑了笑,道:“蓉姐姐,我会把我的命,交给太子殿下。”
裴洛意捻着念珠的手指倏然停下。
视线转向苏念惜,目中一片深静。
杨蓉也没想到苏念惜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惊愕地朝太子殿下看了眼,又迅速收回来。
低呼出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放在苏念惜手里,“这个,就是宋大人生前留给我的牌子。”顿了下,又道:“我也是……夏猎的时候,才知晓这牌子上的花纹是……”
她欲言又止。
苏念惜低头一看,亦是愕然。
——那牌子上精致的浮雕纹路,赫然正是长乐府的忍冬花!
第455章 他的怀疑
长乐府,长公主。
难怪杨蓉方才会那般询问。
苏念惜回头看向裴洛意,“殿下。”
裴洛意亦看出了这牌子正是长乐府的令牌,神色倒是不见几分波澜,只是问道:“宋大人生前,是如何告知你这块牌子相关?”
五年多时光过去,杨蓉还记得当年那位受人敬重的老大人在牢房中被折磨得痛苦之状。
垂下眼,恭声道:“回禀太子殿下,宋大人当时并未说这牌子有何用,不过民妇……民女曾暗中找到过一个宋大人贴身伺候的老仆,说,这牌子,应该是有位贵人在宋家被抄家之前来拜访宋大人时留下的。”
苏念惜蹙眉,“这令牌,我记着只有长乐府的高位之人才能调用?这位贵人能是何人?”
忽听裴洛意道:“都下去。”
玄影夏莲立时领着众人全都退了出去。
杨蓉心下暗惊,知晓约莫后面的话十分要紧,不由自主屏息。
随后就听太子殿下说道:“念念,姑父那一年,正在江南。”
杨蓉猛地抬头!
苏念惜亦是惊讶,“关内侯那时在江南?”
裴洛意坐在椅子里,点了点头,神色静冷,“姑父那年去江南,是为姑母采买珍珠,顺道暗中监察沿海一带各市边防与海市情形。”
苏念惜问:“那就是说,这令牌,很有可能是侯爷给宋大人的?为何侯爷要给这块令牌给宋大人?难道是提前知晓了宋家会被抄查吗?”
杨蓉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
裴洛意看向苏念惜道:“姑父到底知晓了什么,还需得调查。不过,念念,”他捻着念珠的手指停下,道:“姑父从江南回朝后便领军去支援关外侯,不久后,重伤身亡。”
话音落下,两人皆是色变!
苏念惜不可置信地问道:“殿下莫非怀疑,侯爷身死,与……宋家或许有关?”
杨蓉虽不懂朝堂,可也听出了这其中惊天秘辛!
她的指甲几乎要把帕子掐破了,不敢出一声。
裴洛意清冷目光再度扫了她一眼,又转回看向苏念惜,道:“念念,姑父的功夫,南景少有敌手。”
苏念惜一愣,“可双拳难敌四手……”
裴洛意摇了摇头,“那一场并非大仗,且斥候回报,姑父当时不过被暗箭擦伤了手臂,事后军医也及时医治,本有好转迹象。却不想,五日后伤口突然痈疽,高烧不退,不过两日人便……”
苏念惜忽然走过去,一把握住裴洛意的手,低声道,“殿下,不想说的,可以不用说。”
她自己经历过知晓阿爹身亡的消息后是多么痛彻心扉。
关内侯对裴洛意来说,也许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她曾听青影叨咕过,浮云寺多年凶险,若非关内侯暗里相护,殿下兴许熬不出来。也是关内侯,为了让太子殿下身子强壮,只要在京就会去教他练功。所以太子殿下虽然体弱,却在面对无数暗杀时能有足够自保的伸手。
这样一个替他遮风挡雨给他呵护的人骤然离世,可想而知,对于裴洛意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裴洛意抬眼,看着目露关切的小姑娘。
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连姑母都不曾疑心过,我便是有疑惑也无法多想。可这扬州生丝案却又与长乐府牵扯上,念念,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这其中,是否真的有关。”
苏念惜点头,“我懂,殿下,千秋宴后,我去江南,一定查清楚,宋家到底为何会被满门抄斩,关内侯又在其中牵扯到了什么。”
裴洛意看着她,片刻后,微微一笑。
杨蓉站在一旁,没有吩咐也不敢擅自离开,只低着头将自己装作了只缩着脑袋的鹌鹑。
幸而这对情深意切的有情人并未将她忽视。
苏念惜又转过身来,问道:“蓉姐姐,这些日子,悦嫔可曾寻过你?”
杨蓉没明白她此时提到悦嫔是为何意,点了点头,“她的人去郑家寻过我几回,我当时在庄子上,只当不知晓。”
苏念惜颔首,道:“悦嫔背后势必也有一股势力,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一方。殿下,”又转脸看向裴洛意,“千秋宴我想试一试悦嫔。”
裴洛意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苏念惜的目的。
“念念是想以悦嫔为切口,找出何人在大量筹集银钱?”
“嗯。”苏念惜点头,在裴洛意身旁坐下,“若只是贪墨也就罢了,可若是这银子,有了别的用途,殿下,只怕……国难将至。”
杨蓉骤然色变!
裴洛意看向苏念惜,小姑娘虽不通政事,可心思却当真敏锐。
他将一物放在桌上推到苏念惜跟前,道:“念念瞧瞧此物。”
苏念惜拿起,是一枚短箭。
她有些惊异地拿起,仔细瞧着那箭头,道:“这是精钢所造?瞧着像是弓弩所用。若是对敌,这种短箭,可穿透胸甲,快速挫杀敌方,并且箭头不容易损坏,可反复利用。”
阿爹是武将,苏念惜对兵器也算有几分了解,看向裴洛意,“朝廷何时研制了这种精良兵器?”
裴洛意道:“并非朝廷研制,而是今日审讯得来。”
不止杨蓉,连苏念惜都瞬间目露骇然!
“有人在暗中研制这种利器?若是图谋不轨,殿下,只怕……”
裴洛意却神色平静,按了按苏念惜的小臂,道:“精钢并不是轻易能炼制而成,且国内铁矿多归拢朝廷,要想私造兵器,场地,人手,银钱,缺一不可。”
杨蓉的脸都白了。
银钱。
难道她的银子,都被悦嫔拿去谋反了不成?!
苏念惜却还是拧着眉,“殿下是说这短箭炼造困难,不能批量生产。可若是对方早就准备起来,还不知他们手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杀器。殿下,那刺客还说什么了?”
裴明道又想起明昌受不住痛楚,想要自断筋脉时的决绝。
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苏念惜咬牙,又看向那短箭,忽然道:“也不知鬼市能不能打听到这短箭的消息。”
杨蓉站在一边,就见裴洛意眼神一闪。
心下莫名一突——只觉太子殿下方才看向念念的视线,悚人得很。
她再次垂下脸。
裴洛意已握住苏念惜的手,道:“念念,不若这两日,我与你同去一趟鬼市,见见那位……春信楼主?”
第456章 为何还能活到现在?
昭华阁。
面若海棠的琴女半遮半掩地抱着一把琵琶,一边弹奏,一边含情脉脉地望着对面坐着的俊美风流郎。
四目交接,琴女脸飞红霞,咬着朱唇微微垂眸,正想等着郎君赏下一夜春恩时。
“嗒嗒嗒。”
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不一时,一个身穿短打的男子出现在琴女旁,行礼后,道:“主子,失手了。”
歪靠在罗汉榻上的郎君转过脸来,露出一张倜傥多情的脸。
正是纪澜。
他单手拎着酒壶,桃花眼中醉意熏染,闻言却是笑开,“本就是那一对鸳鸯给那蠢材做的局,如何能让人得手?”
琴女抱着琵琶退了下去。
黑衣人上前道:“既然主子知晓会失手,缘何还要将人派出去?引来东宫对昭华阁的怀疑,主子处身岂不凶险?”
纪澜摇摇头,歪倒壶嘴,却发现酒壶早已空了。
将酒壶往旁边一丢,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醉醺醺地说道:“一批没用的东西,换那个把柄的命,已是十分划算了。”
黑衣人知晓他说的是明昌,没说话。
纪澜又靠回去,听着外间歌女的曲声,慢悠悠地打起拍子,笑道:“沈家以为拿住了明昌,就拿住了当年的秘密。可一边想着做杀手锏,一边又把人当奴才使唤。这下好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没了这个把柄,沈家在圣人跟前,腰杆可就没那么直了哟!”
黑衣人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津南伯来买凶时,主子让人知会沈府,为的就是将明昌引去汤泉山庄,让他自寻死路!当真妙计!”
纪澜弯唇,跟着歌女的曲调轻哼。
黑衣人看了看他,又问:“主子不担心,明昌会……出卖您?”
“他不会。”纪澜闭着眼,慢悠悠地说道:“他最恨的就是裴家人,不可能给他们透露任何消息。”
黑衣人呼出一口气,点点头,“如此一来,主子除去一个眼中钉,又让东宫对上沈家与津南伯。这两边一旦鹬蚌相争,主子只需坐收渔翁之利。主子英明,属下钦佩!”
纪澜笑了一声,睁开眼朝他看去。
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问:“平安郡主果真去过鬼市了?”
“是。”黑衣人立时道:“鬼市的暗桩亲眼见到了她身边的婢子陪着一个蒙面的贵女出入鬼市,且津南伯府的小郎君受辱一事,应当就是平安郡主所做。”
纪澜挑了挑眉,“这小狐狸,胆子比我想的还要大。莫不是以为有了婚约,就真的有了依仗不成?”
眼底掠过一丝暗翳,朝黑衣人道:“去把这消息透给津南伯夫人。”
“是。”黑衣人转身刚要走。
“等等。”纪澜又道:“林飞周的案子,找个替死鬼认了。”
黑衣人意外,“太子囚禁大理寺,对主子不是只有便宜?”
纪澜低笑,“不止对我有便宜,对咱们这位太子啊,更加便宜。”
他坐起来,朝桌边走去,“他想借着刺客一事隐身,以图卧薪尝胆呢!呵呵,还是将太子殿下放在外头,叫所有人都看着,他才能安分,是不是?”
黑衣人想了想,多嘴地问了一句,“主子,太子孱弱,难堪大任。您何故……一直留着他的命?”
话音刚落,就见纪澜哈哈大笑起来。
他拎起桌上的酒壶,转过身来,一脸的嘲弄,“你看,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好杀。所以,为何,他还能活到现在呢?”
黑衣人又一愣。
“蠢东西,滚下去吧。”
纪澜又饮了一大口的酒,摇摇晃晃地来到窗边,看长街上川流如梭的人群车马。
良久,轻笑道:“你若一直端坐莲花台,我自会视你为兄。缘何,非要走到人间,来争夺那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回应他的,只有昭华阁内轻盈飘渺的弦调儿。
他忽而歪过头,倒在了窗下。
瑶姬走进来,瞧见他这副样子,满目柔情,将他扶着往罗汉榻上去。
分明醉得糊涂了,却还是迷迷糊糊地说道:“都怪那个……那个狐狸精,要是把她收,收了,你是不是,就能……”
一头栽倒在罗汉榻上。
瑶姬看着这张多情却痛苦的脸,伸手,轻轻地抚上他眉间的褶皱。
……
‘太子殿下重伤在大理寺治疗,杀害林飞周的真凶或许另有其人’的消息很快就在权贵之家中不胫而走。
最近只专心在闺中练习妆容仪态的周雅芙在听到这消息时,也是吃惊不小。
“这么说,太子殿下有可能会仙故?”
她刚说完,就把贴身伺候的丫鬟琳琅给吓得不轻。
连忙低声道:“大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传出去,是杀头的大罪呢!”
可周雅芙却顾不上了。
若是太子死了,苏念惜就做不成太子妃了,那她先前与自己约定之事如何兑现?
立时就要朝外走。
不想就见另一个大丫鬟珠玉急匆匆地跑过来,焦急地说道:“大娘子,不好了,津南伯夫人登门了!”
“什么?!”周雅芙大惊,“她来做什么?!”
珠玉忙说道:“奴婢去前厅打听了,说是带了礼来。”
“难道是来下聘?”琳琅忙问。
周雅芙顿时如遭雷击!
珠玉一见她脸色不对,赶紧摇头,“并非是聘礼那般正经,就是两个盒子,倒像是来拜访的。”又看着周雅芙,“只是不知这个时候,她特意上门,到底存的是什么意思。”
津南伯府的小郎君李轩病重请了不少大夫的事儿早有人暗中传开。
周雅芙因着担心家中使坏,还特意命丫鬟去打听。据说那李轩病得重,怕是要死了。
她当时还松了口气,谁知津南伯夫人却忽然登了周家的门。
周雅芙忽然眼睛一瞪,“她难不成想要我去给她儿子冲喜不成?!”
珠玉和琳琅两个也被吓着了,刚要说话。
忽而回廊那头,正院的嬷嬷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行礼道:“大娘子,夫人请您去花厅见客。”
周雅芙心头犹如擂鼓,可因着如今名声大落在周家再不敢如从前那般恣意,被传唤也无法拒绝。
忍着惧怒来到花厅,不想,却只见到津南伯夫人一人。
见到周雅芙,她很是熟稔亲昵地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便道:“好姑娘,常说来看你,却始终不得闲。今日恰巧为着一桩缘故来见你母亲,想着也见一见你。瞧瞧,这出落得,愈发可人了。”
周雅芙知晓,这位津南伯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与她这般亲近,必是动了什么歪心思。
笑着往后退开,乖顺又疏离地说道:“不敢承夫人赞赏,小女如今声名狼藉,连带家中姊妹都受了牵连,实乃不吉之人。今日拜见过夫人,便不败坏夫人兴致,这就告退……”
“芙姐儿,你这声名,说起来,还是坏在平安郡主手里吧?”津南伯夫人忽然失礼地打断了她的话。
周雅芙一愣。
津南伯夫人朝旁一扫。
那守在门口的嬷嬷立时让人将琳琅珠玉给拉了出去。
周雅芙暗惊,“夫人这是要做什么?这是周家,您便是伯爵夫人也不能这般欺辱我……”
“周大娘子,明人不说暗话。”
津南伯夫人的脸上浮起了叫人胆寒的冷意,“我知晓你恨平安郡主,我可帮你将那贱人碎尸万段。”
第457章 见棺发财
周雅芙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反应不过来地看着面前这个华贵妇人。
津南伯夫人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掩了掩口,又笑道:“我帮你报仇,让她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如何?”
周雅芙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问:“夫人说的,我听不大懂……”
“我知晓芙姐儿是聪明人。”津南伯夫人朝她又走近一步,低声道:“我想替我儿求娶芙姐儿,为芙姐儿报仇,就是我的诚意。”
周雅芙眼底一颤——她果然打着要自己冲喜的意思!好歹毒!
强忍了数息后,才惊讶地抬起头,“夫人缘何为我做到这般地步?”
“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知你是什么样的好孩子?一切全都怪那下贱出身的商户之女!”
津南伯夫人笑着再次牵住她的手,“我看着你这般受辱,也着实是心疼的不行。你可是我相中的儿媳妇,怎能被这般羞辱?”
周雅芙除了在沈默凌一人身上犯了魔怔,其余的时候也算得是十分有心机。
津南伯夫人这番话她怎么听不出来其中的冠冕堂皇?
只是不明白,津南伯夫人缘何突然要帮她对付苏念惜?
做出一副羞赧又难过的样子低下头,“她有圣人皇后撑腰,我哪里敢对付她?多谢夫人好意,只是我无缘给夫人做儿媳……”
“她有圣人撑腰又如何?”津南伯夫人忽而不屑一笑,冷声道:“待她声名狼藉,圣人还能向着她不成?”
周雅芙一惊,抬起头来,“夫人是说?”
津南伯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所有人都知晓她定会去千秋宴,只要借此机会略做安排,必能叫所有人看出她的真面目!到时候,你的声誉,自然也就回来了!”
周雅芙心下暗动,问:“夫人要如何做?”
津南伯夫人却说道:“此事,我一人做不成,需得芙姐儿来帮我。”
周雅芙一顿,随即又问:“夫人想我如何帮您?”
津南伯夫人见她如此上道,十分满意,凑到她身侧,低声道,“千秋宴那日,你等我暗示,将她带去……”
一番如此这般说完后,津南伯夫人看着满脸愕然的周雅芙,笑道:“只要你做成了,我会保你无忧。之后等你嫁给我儿,我便带你一起掌管伯爵府。”
做一个将死废物的正妻,管一个满是糟污的伯爵府,还可真是天大的‘好处’。
周雅芙眼眶通红地福身,“雅芙多谢夫人爱护,当真感激不尽!”
津南伯夫人大笑,“好孩子,以后都是一家人,不外道!”
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周雅芙忽然将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踩!
珠玉和琳琅都吓了一跳。
“大娘子,怎么了?那津南伯夫人真的想将您娶过去吗?”
周雅芙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冷声道:“她做梦!以为她儿子是金疙瘩,她伯爵府是什么仙境宝地不成?我便是烂死在苏念惜手里,也决不会给他们做刀子!”
琳琅被她这副样子吓得不敢出声。
珠玉胆子大一些,问道:“大娘子,那您现在要怎么办啊?”
周雅芙看着地上被踩得脏兮兮的衣裳,没说话。
琳琅低声道:“若是娘子想报仇,借伯爵夫人的手未尝不可……”
“啪!”
一个耳光扇在了琳琅的脸上。
她立时跪下,“奴婢知错,请大娘子息怒!”
周雅芙咬牙切齿地瞪着她,“苏念惜虽然该死,可津南伯爵那一家子就是什么好人不成?!”
琳琅‘咚咚’地磕头求饶。
珠玉看着不忍,扶住周雅芙往内室走,低声道:“大娘子息怒,琳琅也是替您不值。您当初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如今却……”
周雅芙面色惨然,恨声道:“我不会放过她!”
珠玉道:“那……”
“可我还要踩着她准备的台子进宫。”周雅芙纵使满脸不甘,却还是转过头来,道:“你去把津南伯夫人准备害她的事儿告诉她。”
珠玉心疼地扶着周雅芙在梳妆台前坐下,点头,“是,奴婢一定将话传到。”
可当乔装打扮的珠玉来到城南的汤泉山庄时,却并未见到平安郡主。
而苏念惜此时在何处?
正在前往鬼市的马车上。
依旧是南栀领路,这回却走的不是上回走过的暗道。
马车一路来到通善坊,穿过几处大小街道,最后在一间不扎眼的白事铺子前停下。
因着已入了夜,两边的店铺多已关门,唯有这间铺子里头还点着一盏灯,一入内便瞧见那昏暗的光线里立着的数个等人高纸人。
明暗交错的光影里,那红通通白惨惨的脸蛋,活死人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把青影吓得直往良辰身后缩。
良辰被他往前一推,抽出短锏转身就朝他头上抡!
玄影摇摇头,抬眼却见太子殿下和平安郡主已经走了进去。
平安郡主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
南栀见苏念惜不怕,暗松了口气,走到灯旁,敲了敲桌子,问:“老常?”
阴森森的屋子里,没有动静。
几人都疑惑转脸。
忽见那豆火无风自晃,本就昏暗的房间顿时一片光线晦涩。
接着,一个沙哑如鸦的声音缓缓道:“见棺发财。”
众人一惊。
抬眼一看,那灯火后头,一张全是褶子的脸缓缓出现在光线里。
“救命,我好像要看见我的太奶了。”青影扒着玄影的胳膊,瑟瑟发抖。
良辰嫌弃地往夏莲身边靠。
裴洛意错开半边身,将苏念惜挡在了身后。
唯有南栀,不慌不乱地将一个钱袋子放在灯旁,低声道:“一顺百顺。”
豆火又晃了晃。
一个身形佝偻灰布麻衣的老翁缓缓走了出来,一双浑浊双目扫视了一圈周围,视线最终落在南栀身上。
那目光森狞可怖。
玄影刚要抬手,青影已握住了腰间短刀。
随即就见那老翁咧嘴,露出满嘴黑黢黢的牙齿,嘶声笑开,“小南子,听说你脱离苦海了?给你道喜了啊。”
几人一愣。
南栀却瞬间眼眶微红,声音微哽,“是郡主慈悲。”
老常转过头,却见那传闻中的平安郡主正好奇地瞧着纸人旁边摆着的纸扎的屋子和车马。
笑着摇摇头,问:“你这个时候带人来,是要去鬼市?”
“嗯。”
南栀点头,“我如今已非鬼市使女,先前的引路者不会给我引路。所以想请你给我开个门。”说着又一推那钱袋子,“这是请路费,郡主多加了两成。”
老常扫了眼,呵呵两声,又看向南栀,“能脱身就该逃得远远的,何苦还要回头来?春郎官可不是能由着你随意玩耍的人。”
南栀微笑,“我懂郎官的规矩,不该做的事儿我不会做。”话音一顿,朝后瞥了眼,又低声道:“且郡主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无论如何都想报答她几分。”
她虽压着嗓子,可有功夫的人皆耳目聪明。
正低头与苏念惜一起看那精巧纸扎的裴洛意微微侧眸,朝那边扫了眼。
老常点头,“你明白轻重就好。随我来吧。”
南栀道谢,转回身来,却见苏念惜正伸手拨弄桌上的一个栩栩如生的纸狸奴。
太子殿下微微俯身站在一旁,与她一起琢磨,“念念你说这狸奴会不会叫?”
苏念惜一脸认真,“说不准会,我再戳一下。”
两个影卫两个丫鬟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
南栀走过去,“两位贵人,请随奴婢来。”
第458章 我有个好主意
鬼市的构造,不论来过多少回,都叫人目眩神迷,感叹此间造物者的出神入化的建造之技。
苏念惜依旧如上次一般蒙着面,转过头很想看太子殿下会露出什么样惊叹的神情,却只看见那张素白面具下,那双墨黑的瞳孔,在鬼市迷彩的灯火下,静深如渊。
来来往往的客人,两边珍奇异宝的摊贩,都与上回苏念惜来时并区别。
甚至在走到半路时,又一次看到了被打扮成羊羔的孩子们,被陈管事领着,朝羊店走去。
夏莲瞧见苏念惜的目光,轻扶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六娘子,这世道就是如此,靠你一人,救不了所有人。”
良辰也抬头看她。
苏念惜微微一笑,摇头,“我知,不过看一眼罢了。”
转过身,对上裴洛意的那张干净到有些瘆人的面目,下意识往后一仰,略显嫌弃地说道:“郎君,离我远点儿。”
“?”明明隔着面具,太子殿下眼中的不解明显透出。
苏念惜还要说话。
就听引路的老常笑道:“两位贵人,老身并非使者,只能送您几位到这啦!要是不识得路,去花店找卖花女买一朵风信子,请个引路的使者便可。”
今日入鬼市,为避免苏念惜与裴洛意的身份暴露,南栀并未跟来。也并非不能乔装打扮,只是南栀那身材实在……太难遮掩。
为着裴洛意的安全,便只好将她留下。
眼下没了引路人,夏莲想着便问:“可否请常老告知春信楼如何去?”
老常躬身一笑,“不敢。春信楼并非固有之处,子时到,会有一盏春灯挂在鬼市的某一处,届时,郎官便会在那儿见客。至于能不能见得着,全要看郎官的心情了。”
说完,也不等夏莲再问,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夏莲站在路上犯了难,想了想,问苏念惜:“郡主,要不去买一个使者引路?”
苏念惜想到之前南栀对她的几番提醒,摇了摇头,“鬼市的使者也并非就是好心,若是有心耍按照,防不胜防。”
夏莲一听也是,“那现在……”
苏念惜看了看身旁静默无声的太子殿下,忽而牵住他的手,笑道:“我有个好主意,走!”
裴洛意看着她面纱后满是狡黠的眼,就知道这小姑娘又起了坏主意要折腾他。
无奈被拉走。
一路来到了鬼市的花街。
一眼看到花街尽头那华丽得跟海底宫殿的瑶池时,青影的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来了。
“咱们这是到了话本子说的龙宫不成?乖乖,那上头的夜明珠,比我的拳头还大,我数数多少颗,一二……啊呀!”
忽然捂住脑袋,愤怒扭头,“玄影!你又打我!”
玄影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良辰嫌弃地撇撇嘴。
苏念惜已拉着裴洛意走到了瑶池大门前,果不其然被正在迎来送往的贵福给拦住。
“这位贵客,瑶池的规矩……”贵福话没说完,夏莲将一把金叶子放在他手里。
贵福眼睛都直了。
苏念惜笑眯眯,“贵福,今儿个我给你带了个贵客来,接不接?”
贵福能在瑶池门前接待客人,那自然生了一双利眼,直接认出了这不是那日将南栀从春郎官手里带走的贵人?!
脸上变了又变,不过眨眼就定了主意,那谄媚几乎瞬间堆了满脸。
将金叶子一塞,殷勤地笑着凑过来,“哎呀,小的还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得贵人大娘子嘛!怎么,上回没玩尽兴,今儿又来啦?来来,小的给您带路,保准今晚让您玩得尽兴,宾至如归!”
“哈哈。”苏念惜今儿个手里拿着的依旧是上回那柄折扇,闻言,用那折扇朝贵福点了点,“你还会几个好词儿。”
言语里的高高在上,以及不可一世的轻浮尽显无余。
贵福却乐得眯了眼,“谢贵人大娘子夸奖。小的这是近朱者赤,能伺候得起贵人大娘子,自个儿都觉得脚下高了一层嘛!贵人大娘子,您这边请。”
顿了下,又笑着看向她身后,“只是按着规矩,您身边这几位伺候的……”
玄影几个眼神一冷。
苏念惜倒也不恼,轻笑:“怎么,还不给带人伺候?”
今儿个自然是没有这规矩,只是贵福是个机灵的,上回郎官特意下了那奇怪的规矩,他直觉与这位贵人娘子有关,所以这次也不敢擅自拿主意,便还是按着先前的规矩来说。
他为难地搓了搓手,“要不小的给您再去问问?请郎官通融通融?”
苏念惜失笑,很是鄙夷,“我还需他来通融?罢了,不能带就不能带,你们几个在外候着吧。”
夏莲皱眉,想到先前郡主所中的迷药,低声道:“郡主,万要当心。”
“嗯。”苏念惜安抚地用扇子拍了拍她,牵着一直不曾出声的裴洛意进了楼内。
而另一头。
锣鼓喧天的鬼市戏楼里,贵福派来的人进来时,台上一身大红血衣的旦角正吊着嗓子唱道:
“幽闺引颈等张郎,等来朔日复等望。等过端午等重阳,载五载不怕长。十年八年等着郎——”
锣鼓掀高,本是高潮迭起,不想,那该掀开最悲怆一幕的戏腔却戛然而止!
藻井的戏楼里,唯有配乐高亢。
看客们目瞪口呆。
就见那倾国倾城的花旦瞧着站在台边缘的人举着的洒金折扇,倏而一撩袖角,袅袅娜娜地朝台下走来,眼看是要离去。
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看客顿时暴怒,其中一个跳起来就朝那花旦打去,“格老子的!老子花银子听戏,不是来受你耍弄!给老子回去,继续唱完!不然老子弄死……”
“砰!”
花旦大袖一甩,那暴怒的客人顿时飞了出去,一下撞翻了后面一起愤怒的其他几人!
整个戏楼顿时鸦雀无声!
那花旦看着倒下去的一片客人,掩口一笑。
陡然吊嗓,脆声唱道。
“纵等得满头青丝蒙白霜,也要等得郎君归会西厢。”
那半截戏腔悠转扬长,绕梁不休。
直到大红之影不见,一众看客还怔愣在原地。
第459章 我要裴家的江山
“郡主,您又来看奴家啦!”旦妆未脱一身红色戏服的春郎官如同夺目的蝴蝶,欢喜热情地朝正站在一旁看墙上挂画的苏念惜扑去。
眼看就要将人抱在怀里。
“啪。”
一柄玉尺挡在他的身前。
他顿住,转脸,瞧见了一张素白面具,纵使隔着一层,可那双眼里的寒冽之意,已如森森刀锋,毫无遮掩地切了下来。
春郎官抬头看着他。
忽而一笑,身子一委,跪在了地上,语声如戏腔般婉转拜道:“奴家春信,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面具后,裴洛意眉色不变,静眸冷然。
苏念惜‘噗嗤’一声笑开,“白费了一番伪装心思,怎么就瞧出来了?”
无人叫起,春郎官就跪在地上含笑回话,“殿下回宫那一年,奴家奉命去凤宁宫献过戏,有幸得见殿下尊颜。”
苏念惜听着也觉稀奇,扭头又看裴洛意,“这样都能认出来?”
春郎官依旧带着笑,“殿下龙章凤姿,世间无两。”
“哈哈,果然是会伺候人的,这张嘴还真够玲珑。”苏念惜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
裴洛意看着乖巧顺从地跪在地上的春郎官,缓了数息后,在一旁坐下,道:“免礼。”
春郎官一笑,俯首,“谢殿下隆恩。”起了身又道,“奴家仪态不整,还请殿下见谅,允准奴家洗漱过后,再来见驾。”
裴洛意颔首,“可。”
春郎官转身,却并未出去,而是就坐在了两人对面的一座梳妆台前,将多宝阁抽出,就当着两人,开始擦洗脸上的浓墨重彩。
苏念惜还是头回见戏子卸妆,好奇地凑过去。
春郎官飞眼看她,“郡主瞧什么呢?”
苏念惜拿起桌上的发片看了看,“跟真的一样。”
春郎官轻笑,“就是真的呀。”
“……”
苏念惜瞧着发片上的皮肤,默默放下,背过手,悄摸摸地在旁边的戏服上擦了擦。
春郎官瞥见她的小动作,卸完妆后露出的嫣红菱唇微勾。
茶台边,静默看着的裴洛意眼神微凝,拨下腕间念珠,徐徐捻动。
“郡主上回来不过才十多日,今儿个又特意点了奴家,就这般想念奴家吗?”春郎官擦了眼下油墨,透过西洋镜瞥过镜子里远处的太子殿下,忽而缠缠绵绵地朝苏念惜笑道。
苏念惜哪里不知他是在故意戏耍自己。
点了点他,“你还敢说上回?你给我下了什么药?就不怕我来寻你麻烦?”
“哈哈。”春郎官笑,将脏了的锦帕丢在水盆里,又打开一个精致小巧的香盒,一边挖了香膏往脸上擦,一边道:“一点儿助兴的小玩意儿,郡主不觉得有趣吗?”
苏念惜闻着那香膏味儿特别,撇撇嘴,“哪里有趣了?”
春郎官又拿起螺子黛,递给苏念惜,“问了郡主的真心,怎么没趣?郡主帮我。”
苏念惜嘴角抽了抽,扫了眼还端坐在茶台边的裴洛意,视线在他缓缓拨动的念珠上扫过,恨声道:“你要是想死,直接说,别牵连我。”
“哈哈哈。”
春郎官笑得不行,将那宫里都难得一见的好物往梳妆台上一丢,站起身,走到了裴洛意身前,“劳殿下久等,奴家感激不尽。”
裴洛意淡淡一抬手。
春郎官便在旁边的一个矮凳上坐下。
“今日叨扰,乃是为着两桩事。念念。”
在外人面前,裴洛意甚少这般唤她,苏念惜倒是没在意,只伸手将腰间挂着的荷包递上来。
可春郎官却是眼波一转,看苏念惜习以为常的神情,想起上回她中了药后的反应。
笑了笑。
目光转回,落在裴洛意放在茶台上的短箭上时,微微一顿,随即眼底精光一闪,笑意骤然加深。
抬眸看向这位本该在大理寺性命垂危,如今却出现在他的鬼市的太子殿下。
“看来春老板识得此物。”裴洛意扫了眼春信,语声依旧一如既往的平静,“春老板想要什么。”
果然是上位者,因为拥有的太多,所以习惯了对任何交易的掌控。
春郎官轻笑,也不气恼,只问:“不知此物对殿下来说,有多重要?”
裴洛意看着他。
春郎官弯唇,一双魅眼朝旁边正捧着玉尺琢磨的苏念惜看去,“可比您的郡主更重……”
“砰!”
话没说完,本静波无澜的太子殿下忽而一抬手,下一瞬,坐在矮凳上的春郎官也跟着飞起,直朝后退去!直到撞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大红的戏服与玄色的广袖翻飞如蝶,交缠而起,又徐徐落下。
红柱那边——春郎官靠在柱子上,脸边扎着一枚寒光森列的短刃,只要春郎官再偏脸半分,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就会立时破相。
“主子!”柳叶儿从外推开门,神色骤变,立时就要进来。
“滚出去。”春郎官却拦住了他。
柳叶儿咬牙,正迟疑间,就听坐在茶台边,淡然抬手倒茶的裴洛意道:“第二桩,孤要这个人。”
柳叶儿神色骤变!
春郎官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挥了挥手,柳叶儿虽满心疑窦,却不敢不从,将门带上,退了出去。
春郎官拔下脸边的短刃,放在眼前瞅了瞅,笑道:“殿下一点儿诚意不露,却要奴家的镇店之宝,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裴洛意将茶壶放下,转脸看向春郎官,“沈默凌答应给你的东西,孤能给你。”
春郎官眼下一缩!
面上却愈发笑若春月,“殿下就知晓摄政王不曾答应过要将郡主送给奴家?”
话音刚落,就听裴洛意道:“春老板,孤并非外人所言那般慈为怀,方才的话,孤不想再听一次。”
他分明没有半句威胁,可是春郎官却难得地被震慑了几分。
他靠在柱子上,歪头看着这位外界无数议论的太子殿下,缓缓起身,走到了茶台边,笑道:“看来传闻不可尽信啊!”
一直没出声的苏念惜从旁边慢悠悠地踱过来,很有兴致地问:“春郎官听到过什么传闻呢?”
春郎官一双勾人夺魂目直直地望着素白面具下那双黑到瘆人的眼,笑道:“传闻太子殿下四大皆空,不近女色,所以对这位赐婚的平安郡主十分冷漠。可眼下瞧着,殿下对咱们这位菩萨郡主,竟是比江山看得更重呢!”
苏念惜哪里听不出来他的意思。
短箭牵扯社稷安稳,可裴洛意却不愿拿她来换。
暗道,果然是鬼市之主,见着血就想吃肉。这分明是在试探她跟太子的关系,可为何裴洛意却会这般直接暴露?
翻了个白眼,反问:“难道我不值吗?”
“郡主自然是无价之珍,不然太子殿下不会连奴家一点的歪心思都不允准了。”
春郎官笑得曼妙动人,看向裴洛意,“殿下,沈默凌曾许奴裴家江山。”
“您,能给吗?”
第460章 春郎官的身份
苏念惜嘴角抽了抽。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这么说出来,这春郎官根本就是故意的。
是想激怒?还是又在试探?
可坐在茶台边的太子殿下却毫无情绪波动,“沈默凌的许诺,春老板信?”
根本不去踩春郎官的陷阱。
苏念惜弯了眉眼,在裴洛意身旁坐下,裴洛意朝她看了眼,往旁边让出几分。
春郎官将眼前一幕尽收眼底,勾了勾唇,道:“他既说了,有何不可信?一本万利的买卖,奴家是傻子才不答应呢。”
一边端起旁边的果盘,送到苏念惜手边,“南海水运来的,很新鲜,郡主尝尝。”
苏念惜没搭理——当着太子的面,这厮还敢来撩拨自己,是真不怕死。
春郎官倒是不在意,自寻了张凳子再次坐下,继续道:“奴家是生意人,自然讲究利益。太子殿下要买货,总该让奴家看到甜头才是。”
裴洛意静慢地拨动着手中的念珠:“既是生意,便是有买有卖。沈默凌许你裴家江山,索要的便不可能小。你给沈默凌了什么?”
春郎官一顿。
苏念惜翘起了唇,兴味地看着他——你只想要太子给甜头。却怎么不说你能拿什么好处来换呢?
不过一句反问,便反客为主。
春郎官弯唇,果然是上位者,没那么容易算计。
故意朝苏念惜瞥了眼,悠悠转转地说道:“一张方子,一个秘闻。”
苏念惜眉梢一挑,朝他看去,对上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春郎官失笑。
裴洛意朝身畔略侧眸,又看向春郎官,道:“方子是千眠香?”
春郎官掩口,流转目光对上苏念惜的视线,笑道:“这可不能告诉太子殿下。”
“那看来是那桩秘闻了。”裴洛意曲肘搭在茶台上,矜贵中透出几分懒然,看着春郎官,道:“这桩秘闻,足以撼动裴家江山?”
春郎官笑容微滞。
裴洛意却没有再等他说话,曲着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动着手里的念珠,道:“调查这桩秘闻要调动的情报网,沈默凌不能完成,所以即使是用裴家江山来哄骗春老板,也要得到。想必这其中,涉及了皇家秘辛。”
春郎官依旧勾着大红菱唇,可那双魅色浓意的眼里已没了笑。
苏念惜微微蹙眉,想起了上回来看的那出戏。
裴洛意再次看向春郎官,“春老板既然看出了沈默凌的谎言,却还是答应了。那么孤是否能以为,春老板真正想要的,是沈默凌能成为你的刀?”
这一回,真真切切的笑意从春郎官眼底漫了出来。
与先前虚假的恭顺逢迎不同,这一回,春郎官看着裴洛意,眼底是真正的欣赏,连带着,他故作卑微的气场也变了。
变成了苏念惜先前见过的那个不可一世的鬼市之主。
“所以,太子殿下是想要代替沈默凌,做奴的刀吗?”
裴洛意捻着念珠,寒目冷清,“你做孤的刀,孤给你一个身份。”
春郎官‘噗嗤’一声笑开,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恕奴家失礼,身份而已,奴家想要多少都……”
“安宁侯世子的身份,春郎官不想要?”
“砰!”
春郎官坐下的凳子因为他骤然站起,一下被带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洛意,脸上的笑容已被杀意瞬间替代。
而守在门外的柳叶儿再次推开门,一眼见到内里情形,当即抽出袖中刀,直朝裴洛意袭来!
裴洛意连眉眼都不曾抬一下。
“哐啷!”
一道身影犹如鬼魅,陡然出现在青影身后,手中寒刃一闪,直朝青影后背压下!
柳叶儿大惊,反手挡住!
“当!”两把兵器撞击出金星!
柳叶儿连连后退,最后退在春郎官身边被他推了一把后背,猛地呕出一口血。
那道鬼魅身影落在了裴洛意的茶台边,手腕一转,翻了剑花,朝好奇抬头看来的苏念惜嘿嘿一笑。
正是青影。
春郎官看了眼柳叶儿发紫的脸色,依旧笑着,声音却冷了几分,“太子殿下初来就坏鬼市的规矩,是不是太不把奴放在眼里了?”
裴洛意淡然地看着他,数息后,握着苏念惜的手起身,“看来孤的提议,春老板是拒绝了。那就不叨扰了,告辞。”
苏念惜乖乖地跟着离开。
一边偷眼瞄春郎官,看他气得额角青筋直蹦,又觉好笑——还真以为是个看透人心游戏人生的角儿,不成想,却还是被太子殿下拿捏住了。
安宁侯世子?
这人,跟沈家到底什么关系?
走到门边。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春郎官的笑音,“太子殿下以为今儿个能顺利走出这鬼市吗?”
裴洛意侧首看他,“孤今日敢来,自然就能出。世子蛰伏多年,也不想秘密暴露,不是吗?”
苏念惜眼睛一瞪——什么世子?哪个世子?安宁侯世子?!
愕然回头。
就见春郎官面色隐隐发青,一双魅眼阴森吓人。
显见的起了杀心,却又被拿住了把柄,担心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
而裴洛意依旧面若冰霜,无所惧怖。
苏念惜瞧了瞧这针锋相对的两人,眼珠子转了转,忽而夸张道:“世子,该不会是我以为的那个世子吧?这世间竟真有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术?”
造作的语气一出,眼看就要杀意迸裂的二人周遭气氛顿时一变。
裴洛意朝身侧的小狐狸瞥了眼,握了握她的手。
春郎官亦是看向苏念惜,片刻后,眼底的暗翳退去,朝身侧扫了眼。
柳叶儿戒备地看向青影,见他主动走出去,这才跟着走到门外,再次合上房门。
苏念惜拉着裴洛意转过身,笑问:“殿下是先查出了春郎官的身份吗?这可是鬼市之主哎,多少达官贵族想笼络己用的大人物,殿下也太厉害了吧?”
两句话,奉承了两个人,当然,太子殿下明显更受宠。
裴洛意清寒面上浮起一抹笑意,垂眸看她,道:“并非调查得知,而是我推测得来。看他方才反应,可见我猜准了。”
又看向对面,“这位春郎官,正是八年前,死在沈默凌手里的安宁侯世子,沈春信。”
“……”苏念惜眨眨眼,“所以,春郎官,是堂堂安宁侯世子的春?”
“……”本以为老底都被人查穿了的春郎官嘴角抽了抽。
“哈哈!”苏念惜忽而大笑起来,指着春郎官,“可叫我太痛快了,上回被你戏耍,我还没地儿出气呢!这回落在太子殿下手里,看你还怎么得意!哈哈哈!”
春郎官咬牙,媚色天成的脸上一片愤恨,没了故作的风情,倒让人看出了他这副倾国皮囊底下本该有的几分清贵之气。
他看向裴洛意,“殿下怎么猜出奴……我的身份?”
第461章 孤让你死而复生
裴洛意淡然道,“不难,你见过孤,孤自然也见过你。”
春郎官眼眶一颤,“怎么可能?我从前从未以真容示过人!”
裴洛意颔首,“你不曾以真容示人,可你身边那个跟裴煜赐长得一模一样的奴才,却曾在宫中出现过。”
春郎官愣了下,随即错愕,“十多年前的事儿,殿下竟能记得?”
那时裴洛意虽中了毒却还未曾出宫,有一日因着毒发实在熬不住,便去了天寒地冻的御花园,想借着寒意压制毒发时的痛苦。
正好撞见从安宁宫中跑出来两人,一个是‘裴煜赐’,一个是个神色容貌都十分寻常唯独一双眼十分漂亮的少年郎。
他本要询问三弟这么冷的天在外做什么,安宁宫的宫人却很快跑过来,乌拉拉跪了一地,将两个少年带走了。
“当时孤不过觉得三弟神色不对并未多想,方才一见你那奴才,这才想起,那正是那年御花园中所见孩童的脸。”
裴洛意拉着苏念惜在桌边坐下,再次握住念珠,道:“不过方才孤也是疑心,只不过世子给孤提供了太多的验证之词。”
沈家,江山,秘闻,不惧权贵,一眼认出了裴洛意。
确实,破绽太多了。
偏生他不遮掩,却从未有人想到过他的真正身份会是一个早已死了的人。
只怕前世身居高位多年的沈默凌都不曾察觉,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刀,杀了沈家几乎所有人。
苏念惜暗暗咋舌,还是太子殿下心思敏锐啊!不然连她恐怕也要被这故去的安宁侯世子给利用着,做了他的棋。
不过很快,她又想到自己肚子里那颗毒药,撇了撇嘴。
春郎官瞧见她的小神情,眼底笑意掠过,又看向裴洛意,道:“不错,柳叶儿本是沈家给裴煜赐准备的替身,所以那日沈云就故意让他在宫里转悠,看有没有人能认出来。果然,连太子殿下都没认出来。”
裴洛意点点头,“缘何没有将这人留下?”
多了这个人,就等于让裴煜赐多条命,沈云只要不傻就不可能拒绝。
春郎官讥笑了一声,“裴煜赐那狗东西怕柳叶儿抢了他的位置,对他动辄打骂欺辱,我瞧不过去,就说带回家再教训好了送去。”
说话间,神色又微微变化了下,“不过倒也因着这桩,反救了自个儿一条命。”
苏念惜满心好奇:“难道是柳叶儿救了你?”
春郎官撇撇嘴,“跟聪明人说话怎么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呢。”
苏念惜眨眨眼,忽而一脸真诚地问:“所以,是谁救了你?”
春郎官失笑,颇为纵容地看向苏念惜,“正是柳叶儿。”
“哇啊!”苏念惜夸张抚掌,“怎么救的?说说呗。”
一旁,裴洛意单手曲搭在桌上,拨着念珠,神色清淡,并未言语。
春郎官弯唇,很是配合地说道:“那时沈默凌被认回侯府已有一年多,终于忍不住对我下了杀招,我中了毒后,他还想捅死我,是柳叶儿,假装成裴煜赐,说要带我出去玩玩,所以沈默凌就收了手。倒是叫我因此捡回了命。”
生死经历,春郎官不过寥寥几句,可苏念惜却深刻明白其中的艰险危难。
不解地问:“沈默凌可不是什么心软的东西,既然想杀你,就绝不可能留后患。怎么可能让旁人将你带走?”
春郎官眼神冰冷地弯了弯唇,却没说话。
捻着念珠的裴洛意说道:“沈默凌杀他,是沈云甚至沈家族老同意。”
苏念惜募地反应过来!
不然以当时无权无势的一个外室子,如何能杀得了安宁侯世子?!
她前世被困沈默凌身侧那么多年,居然丝毫不知安宁侯府居然还有这样的阴暗过往!
“你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为何沈默凌算计你,他们能答应?”苏念惜再次开口,一针见血。
春郎官不掩赞赏地看她,道:“因为他们想支持裴煜赐上位,命我爹安排人刺杀太子。我爹不肯,还说要忠君,顺应圣意,便被戴上了叛变沈家的帽子。又因知晓沈家的谋划,便成了要挟。只能被去除。”
“所以,你其实算是被你爹牵连?”
苏念惜心下难掩惊涛骇浪,本以为安宁侯世子是意外,可谁知,他也不过是这皇权争夺的一枚无辜牺牲的棋子罢了。
沈家要皇权,就得有个趁手的傀儡。
安宁侯不肯,所以一家子被害,换了听话的沈默凌上位。
而前世,沈默凌为了独掌大权,被‘真正的安宁侯世子’利用,反杀了沈家。
她暗道,还真是步步算计步步惊,一重一关皆是险。
这诡谲波动的朝堂,什么才是真的?
春郎官笑道:“一家子,自是福难同享。哪里有什么牵连不牵连呢?”
“倒也是。”苏念惜点头。
春郎官又看向一直捻着佛珠的太子殿下,道:“殿下,于外人来说,我是早已死去多年之人,您要给我身份,要如何给?”
裴洛意道:“安宁侯虽身故,可安宁侯府尚在,圣人不忍安宁侯血脉就此断绝,从旁支过继一个子嗣承继安宁侯爵位,春老板以为如何?”
春郎官愣了愣,问:“殿下能安排得了圣人的主意?”
“孤既能开口,便自然能办到。春老板只需回答,这笔交易,你做不做?”
面具下的声音始终不见起伏,可那霜寒之意,分明不容春郎官拒绝。
他弯起红唇,却看向苏念惜:“郡主以为这笔交易能不能做?”
苏念惜差点没冲他翻白眼——这作死的,非得拉着她!
想到自己先前与他的约定。
撇撇嘴,“端看春郎官自个儿想要什么。”
春郎官笑开,流转目光在两人间如流水滑过,然后袖角一压,做出个伏低姿势,婉声道:“奴给殿下效命半年,半年后,奴要正大光明地站在朝堂上,殿下可能应?”
半年,是她的命期。
这声殿下,到底唤的是哪一个?
苏念惜眯了眯眼。
裴洛意抬手,“准。半年为期,孤让沈世子,死而复生。”
瑶池里,男女欢愉。
靡音如仙乐,惑人间黄粱。
三楼,雅间,柳叶儿走进来,低声道:“主子,这几人要不要?”
做了个杀的动作。
春郎官坐在茶台边,看着那盏水温刚刚好的茶。
倏而轻笑。
早在看到柳叶儿的那一刻,这位罗刹山上观红尘的太子殿下就已知晓,他必定会答应这场赌。
将那茶盏端起,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后。
站起身,水袖一甩,扬声唱道——
“吾在九霄做天官,常在玉帝宝殿前。世人若知阴功满,天官赐福降临凡。”
第462章 就该承受吗?
“殿下,春郎官是不是……呀啊!”
马车里,苏念惜刚开了口,腰间就是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随后被宽大的黑色广袖裹住,莹雅的檀意丝丝缕缕将她裹挟。
她双手按在裴洛意的胸膛上,可怜巴巴地抬眸,看着眼前的素白面具,“殿下做什么呀?”
戴着伪装的太子殿下没说话,只是屈指,抬起她的下巴,然后顺着那柔软的命脉处,缓缓下划。
冰冷的指节触在温软的肌肤上,犹如一枚寒冰掠过,激起一层细密的颤栗。
苏念惜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襟,抬起的双眸里碎光点点散开。
冰棱停在了她的喉窝处,只需用力,便能将她的性命收拢掌心。
可苏念惜却不觉丝毫危险,甚至还扬起了脖子,将自己完全交在了这人手里。
面具下,那双黑眸静深森寒,他就这么看着她。
苏念惜轻声问:“殿下是在生气还是……吃味?”
喉窝处的指尖微微一动。
苏念惜勾唇,“殿下今日要来见春郎官,真的只是想要用这个人?”
一直不出声的太子殿下终于缓声开口,“念念,我并无刺探你先前所行之意。”
苏念惜眼神一闪,随即笑道:“那就是担心我被这个人诱惑了?”
她学着他的样子,手指从下一直慢慢往上,半掐住了裴洛意的脖子,明显带着恶意地问:“殿下就这么不信我吗?”
裴洛意心知自己此番前往鬼市的真正意图必然躲不开她的眼。
可当他看苏念惜提及那个所谓的鬼市之主时眼底露出的笑,他就是压不住心底想要看一看这到底是各什么样的人的心思。
他垂着眸,隔着森白的面具看着满眼狡黠的小狐狸,道:“念念,我从不曾怀疑你。”
“那就是不信自己了?”
苏念惜笑,拇指有意无意地戳刺他的喉头,“所以,殿下今儿个见过春信后,心里是如何想的?”
如何想的?
能让苏念惜那般大笑,恣意,随心所欲的人,这世间除了他,居然还有旁人。
他所想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这个人,撕成碎片,从他的念念眼中彻底消失。
可他不是沈默凌,更不能是他。
如果他这么做了,他就会永远地失去这个将他从梵牢中拽出来的女孩儿。
他微微低头,道:“我想的是,让他成为我的臣,自然就不敢再觊觎我的念念了。”
“原来这才是殿下的盘算。”苏念惜抬眸,望着那面具下的眼,又故意笑道:“可是,古往今来,抢人七者也是不计其数,臣下看上君主的妻,为此谋反也时有发生,殿下扶持他,就不怕他……唔!”
垂着头的裴洛意忽而掀开了面具,堵住了她的唇。
如烈火炙热的亲吻,不,撕咬,不断侵占她的城池。
苏念惜痛得抬手打他,又被抓住,按在了侧壁上。
她抬脚一踢。
“哐啷!”
茶几被踢翻。
坐在车辕上的良辰扭头就要进去,却被旁边的夏莲按住。
她疑惑地指了指,“里面……”
夏莲朝她摇了摇头,面色也有些难看,却还是没有让她进去。
青影从旁边凑过来,手里举了两个烧饼,笑嘻嘻地问:“刚刚路边有个刚准备收的烧饼摊子,香葱肉馅儿的,香得很!给你俩一人买了一个!”
良辰眼睛一亮,伸手就拿过。
青影又扭头去看夏莲,却不想对上一双恶狠狠的眼睛。
他愣了愣。
夏莲一把夺过烧饼,用力咬下一口!
“???”
青影摸着后脑勺凑到玄影身旁,“咋的了?这是?”
玄影瞥了眼马车,干咳一声,问:“烧饼没我的份?”
青影立马捂着胸口往后退,却玄影一把揪住拽了回去。
“不!我的烧饼!”
“啪!”
马车里。
裴洛意被苏念惜一下推开,脸上也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若是被人瞧见,袭君可是大不逆。
可裴洛意却丝毫不曾在意,只低头又要去亲她。
“啪。”
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下。
裴洛意顿住,片刻后,缓缓抬眸,本以为会看到一双愤怒至极的眼。
然而望见的,却是三九天冰冻三尺的泉。
他被欲念折磨几乎要疯了的心,陡然坠入深渊!
他看着面前这个顷刻间再次离他远去千里的女孩儿,短暂的沉静后,哑声问道:“念念不喜欢吗?”
苏念惜没说话,起身就要出去。
却被裴洛意握住了小臂。
她侧脸,瞥了眼,道:“殿下,我并不想与您有间隙,所以,请您松手。”
裴洛意抬头,“为何?”
苏念惜皱了皱眉。
裴洛意的手指收紧,“你喜欢对我这样,不是吗?”
苏念惜眼睫一颤,片刻后,缓缓回头,问:“因为我自身轻贱,所以殿下对我为所欲为,我就该欢天喜地地接受,对吗?”
裴洛意长眉微蹙,“念念,我并非……”
“立身不正,确实不该计较这些。”苏念惜倏而一笑,转了回来,开始脱自己的衣裳,“既然殿下以为我该喜欢,那我便该喜欢才对。殿下赏赐的欢愉,我怎能拒绝呢?”
外衫落地,苏念惜还要去解开腰带,却被裴洛意再次抓住了手。
她跪坐在他的脚边,抬眸笑吟吟地说道:“殿下何必欲迎还拒?”
这不是他的念念!不是!
裴洛意看着虽是笑着却毫无情感的苏念惜,心底的那棵葳蕤鲜艳的情念花树,陡然间枝叶枯败,花蕊萎靡,翻飞其中的蝴蝶一只只凋零消失。
黑色的心潮再次被冰霜覆盖。
他指尖发颤,不以悲喜的面上终于崩裂出一道深隐的情绪,“念念,你到底……因何气恼?”
雪白的面上还有隐红的掌印。
本想拂袖而去的苏念惜看着裴洛意眼底隐忍的痛苦,暗暗咬了下舌尖,终是开口问:“殿下方才,是毒素复发,还是情玉深动?”
裴洛意长睫微颤,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苏念惜心下发沉,挣开他的手,拉上了退去一半的中衣,道:“若殿下是这二因,我自是满心欢喜。可殿下,你刚刚对我做的,”她看向他的眼,“是暴力。”
第463章 该如何掌控呢?
裴洛意募地抬眼!
苏念惜又捡起了地上的外衫,一边穿一边说道:“殿下的七情六欲,本就是我用尽心机求来。我知我双手肮脏,手段恶劣。我也知我用心不纯,图谋不轨。可殿下……”
苏念惜抬眸,“我从未想过伤你,害你。”
“!”
裴洛意往前一探,想伸手去碰一碰面前的苏念惜,却被她侧脸躲开。
他的手僵停在半空,片刻后,又缓缓收回,低声道:“念念,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是……”
“你只是没控制住。”
苏念惜勾了勾唇,再次朝他看去,“跟当初的沈默凌一样。说着爱我,却又将我当作最轻贱的玩意儿,极尽糟蹋。”
“不!念念,我并没有……”裴洛意也跪坐在了苏念惜的身前,那双素来洞悉世人泰然冷离的眼里,竟有苏念惜从不曾见过的慌乱。
“我当然知晓殿下不会像他那样。”苏念惜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不然,我不会还坐在这里,与殿下说我的心中所想了。”
裴洛意想要去握她的手,却又被她抽走。
她依旧笑着,可眼底还是那样冰冷,“殿下,我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听到她疏离的称呼,裴洛意心底暗翳翻涌,面上却是一片温和。
“你问。”
苏念惜垂眸,两息后,缓声问。
“殿下,当初下神龛、入凡尘,到底是我所诱,还是您……处心积虑?”
裴洛意垂在身侧的手指募地收紧!
要告诉她吗?
这个跪坐佛前数十年的虔诚教徒,不过是个披着袈裟日渐邪恶的鬼?
当初她的引诱带了多少的无奈与绝望,他分明都看在眼里。却还是任由她靠近,利用,放纵,沉沦。
她成了他走下梵梯探身权欲的唯一理由。
而她,至今才看清,原来她才是真正被诱惑的那一个。
他看向苏念惜,伸手,去抚摸她凝结霜花的眼角,“别这样看着我,念念。我不会再做方才之事了。”
他的手指比先前更冷。
苏念惜知晓,这是毒发得更加厉害了。
可她却无丝毫心软。
她望着面前熟悉的琅嬛之面,只觉仙颜之后,隐隐约约地,似乎还浮动着漠然俯瞰红尘蝼蚁无力挣扎的无情佛面。
她沉默了许久后,再次说道:“殿下,男女之事,你不懂,其实我也不懂。前世噩梦十二年,早已将我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老天开眼,让我转醒后,得遇殿下,任由我随心所欲,助我复仇,助我上位。”
她抬眸对上裴洛意的眼,“我对殿下,当真心存感念。”
感念,却并非情意。
裴洛意指尖一颤,深眸中浮起愧疚,“念念,我真的不该……”
苏念惜摇摇头,拉下他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又抬眼看向裴洛意,“我知我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可是殿下,不要变成沈默凌,不要让我再见一次那样的噩梦。”
也不要,让我这最后一次的豪赌,满盘皆输。
先前闻三五跟她说过,这毒会侵蚀意志,让好端端的人被欲念控制,最终疯魔。
她要倾尽所有助他登上那个人人觊觎的宝座,帮她找出谋害阿爹的凶手,就不能让他彻底沦为欲念的奴隶。
裴洛意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声道:“不会,念念,我不是沈默凌,也永远不会变成他。”
他抬起眼帘,看向旁边翻倒的茶台。
茶水洇湿了地面,暗色的水渍一圈又一圈地漫开。
——我只是我,念念。你不曾看清的,你以为的,你想要的,那个太子殿下。
而他的怀中,苏念惜也缓缓闭了眼。
心下暗叹,本以为引诱了一个五蕴皆空的佛,却不想,招来的,好像是个堕入幽冥的鬼。
该如何掌控呢?
“嗒嗒嗒。”
马车碾过青石砖,缓缓行入黑夜。
……
三日后,苏念惜从汤泉山庄回到内城,却并未打道回府,而是去了明珠女学。
因着御赐的牌匾,明珠女学已是不容旁人随意轻贱的所在。纵使出入皆是平民出身的女学生,可周边却依旧新开办了不少一看便十分高档的诗社书阁画馆等等。
苏念惜站在女学二楼的管事房,瞧着焕然一新的半月街,很有些惊奇。
封辰儿端了茶走进来,笑道:“做生意的,不少都讲究风水。因着咱们女学的牌匾是圣人亲题,所以那些人都说此处沾有龙气,是风水宝地。郡主您瞧,墨香楼旁边新开的那家茶楼,您可知他家东家花了多少银子买下来的?”
苏念惜看过去。
封辰儿低声说了个数。
苏念惜愕然回头,“这么多?!”
封辰儿一脸八卦地点点头,又指了指另外几间,“这几家因着离咱们稍远些,稍微便宜些,可放在朱雀大街上,也足够买一间极大的铺子了。”
苏念惜听着直扼腕,“没想到啊,这些人财主竟然这样舍得!早知道我就该先把整条街都盘下来了!”
“哈哈,郡主稍候,给您看样好东西。”
封辰儿大笑,转身去了内室,将一个木盒拿出来,放在苏念惜手边,笑道:“您瞧瞧?”
苏念惜瞥她一眼,打开一看,竟是好几张地契房契!
“这是……”她拿起来,惊喜地发现,“是半月街上的门面铺子?”
封辰儿点头,“是,咱们学院的牌匾挂上的当日,就有人去对面墨香楼打听店面卖不卖。亚男和秀儿一听,立马回来跟我商量,说这其中八成有油水赚,于是我就拿了一些郡主给我采买学院用度的银子给她。她这阵子,收进来好几间铺子呢,单单一月的租金,就足够学院半年的开销了!”
苏念惜听得满眼是笑,“没想到她俩居然还有这本事。”
封辰儿道:“不止她们,还有玉珍姐姐,瞧见有些女学生对咱们准备的书册不大适应,如今正和其他先生一起编纂更加容易学的书籍呢!”
若是编成,可是传世后人的大功德一件。
苏念惜满心欣慰,将契纸放回盒子里,笑道:“我今日瞧见学院各处井井有条,无一不是整齐规矩,就知你管理得很好。”握住封辰儿的手,“没想到你们能做得这样好。”
封辰儿摇头,“是郡主给了我们容身之处,我们只是做了一点小事。”
苏念惜微笑,“你们的小事,却是在给我做声名。辰儿,我今日来,除了瞧瞧学院,还有两桩事,要与你商议。”
第464章 子嗣无望
封辰儿立时跪下,“小女一切全听郡主吩咐。”
苏念惜将她拉起,示意夏莲与良辰出去关上门后,说道:“我知你擅长与女子妇人打交道。如今我跟前有两桩事,分不得身去处理,需要一个可信之人帮我去盯着,所以想到了你。”
封辰儿立时一脸郑重,“小女愿为郡主肝脑涂地!”
苏念惜叫她这副模样给逗笑了,示意她在身边坐下。
封辰儿却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苏念惜脚边,认认真真抬头看她。
这一瞬,苏念惜募地想起前世里,那个在几年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却还死死睁着一双求生双眼的可怜女孩儿。
心下微软,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
分明自己比郡主还大,可此时她却莫名觉得,眼前这个郡主,像个慈霭的长者。
怔愣地抬着眼。
苏念惜已收回手去,道:“第一桩,我贺家舅母前一阵子带了一对母女去我家中,说要将那家的女儿带着一起嫁给太子殿下,以后跟我一起伺候太子殿下……”
“砰!”
封辰儿猛地站起来,满面怒意,“什么舅母!这根本是母狼吧?!哪有外甥女还没嫁人,就先盘算上外甥女婿的?!好不要脸的老货!郡主是不是要去弄死她?我去!”
说着还撸起了袖子。
苏念惜叫她逗得笑个不停,拉住她,“别急嘛,快坐下,都是学院的大管事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封辰儿一僵,有点儿不好意思,却还是愤愤不平,“也就郡主心胸开阔,还能笑出来。这搁在谁身上,不去跟那舅母拼了都算是怂包……啊,我不是说郡主是怂包,不不不,我说……”
“行啦,我知晓你是替我抱不平。”苏念惜让她重新坐下,又道:“贺家舅母我眼下不能动。”
封辰儿眉头一皱,她并不蠢,随即问道:“郡主可是忌惮什么?”
“嗯,我外祖母在他们手里。所以,千秋宴后,我会寻个理由去一趟江南,找出外祖母的下落。”
封辰儿脸色急变,“老夫人可是有危险?!”
这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在得知你和你周围人的情形时会有的真切反应。
苏念惜摇了摇头,“眼下还不知。”
封辰儿眉头皱得更紧了,“那让我大哥陪您去!他别的都不会,就有一把子力气,谁敢欺负老夫人,您让他上去揍人就完了。”
“哈哈。”苏念惜原本微沉的心思又被这丫头三两句话都逗乐了,笑着道:“之后我会安排。说回舅母的事儿。”
“对对,您说,都怪我,胡乱插嘴。”封辰儿忙坐直。
苏念惜又笑着摇了下头,继而道:“舅母带来的那对母女自称夫家姓王,乃是门下录事,住在怀贞坊的裕华街上。你去打听打听,她家中那嫡次女的医术,从何处学来。”
那个王慧,上回瞧着仿佛柔弱无主见,可既然敢跟贺李氏登国公府的门,就不会是心思浅薄的主儿。
另外,一个嫡次女,却能学到足以让贺李氏敢推到她面前的医术,这其中怎么看都透着不对。
她看向封辰儿,“虽说这对母女上回被我赶出去了,可是保不准舅母之后还会想别的法子朝我下手。除了查王家的女儿外,最好还能握住舅母身边什么能直接与你通风报信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吗?”
封辰儿一笑,“还不明白我就是傻子啦。郡主放心,这是小事儿,我能做好。”
“嗯。”
苏念惜点点头,饮了口茶,又道:“另外,津南伯府,你可曾听说过什么传闻?”
封辰儿想了想,摇头:“没什么稀奇的,就他家那小儿子,前几日叫人扔在大街上,好像被人给强,咳咳……我听墨香楼的李掌柜提过一嘴,他有个堂兄弟在集草堂坐诊,被请过去给那李小郎看过病。”
说着,又往前凑了凑,低声道:“据说以后子嗣无望了。”
苏念惜再次端起茶盏,遮住了弯起的唇。
封辰儿看她,“郡主打听津南伯府的事儿做什么?”
苏念惜放下茶盏,道:“津南伯府暗中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牵扯到了东宫,我不好正大光明地去查,所以想着从津南伯夫人下手。”
封辰儿脸色微变,“郡主需要我做什么?”
苏念惜道:“津南伯夫人喜欢听戏,安乐坊的梨园有个她十分看重的戏子,你想法子,让津南伯夫人将他养在外头。”
“!!”
封辰儿顿时双眼发亮,想都没想,“行!交给小女!保准替郡主办得妥妥帖帖!”
苏念惜轻笑,“需要人手就去找你大哥要,后一桩事,三日内务必办妥。”
封辰儿直点头,“好!”
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可她却丝毫犹豫也无。
苏念惜站起身,又摸了摸她的头,道:“我知你管理学院辛苦,却还要为我的事操劳。若是觉得辛苦,万不可勉强。”
“不!”封辰儿摇头,“郡主能信我,就是我最大的荣幸!我的命都是郡主给的,为了郡主,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天下的女孩儿何其多。
有人满腔赤诚,有人城府难言。有人单纯炙热,有人心狠手辣。有人为了报恩,愿意赴汤蹈火。有人受了天大恩惠,却过河拆桥反咬一口。
美好与邪恶,从来不是对立,而是并存着,共现在这世间。
断看,你向的是何处的心。
她又捏了捏封辰儿带着茧子的手,道:“你大哥的事儿,先前一直瞒着你,对不住。”
封辰儿一下明白她说的是大哥差点没了性命那次。
眼眶陡红,摇了摇头,“郡主别说这样的话,要不是郡主,我与大哥已经再见不到了。”
苏念惜没再说什么,离开明珠女学。
戴了面纱正准备逛逛这焕然一新的半月街。
就听身后忽而传来马蹄急促,接着是行人惊呼尖叫的声音。
她惊了一下。
半月街自从开办了女学后,就连叫卖的摊贩都不许再行走摆摊了,所开的铺面也多是雅处,已许久不见这种骚乱惊动。
顺着声音刚要回头。
就见一个身穿宝蓝色绫缎常服的贵公子,正拼命拉扯坐下疯跑的马,在半月街横冲直撞!
脸都急红了地大喊,“快让开!快跑!马惊了!会踩人!跑啊啊啊啊啊!”
他忽而惊叫,死命地往后扯马缰!
“咴!”
骂声嘶鸣,马蹄高扬,直朝马路正中一个呆呆地举着泥人的三四岁的小女娃娃踩去!
第465章 有何好处?
“良辰!”
苏念惜骤喝!
良辰已飞身而去!
可下一瞬,另一个身影忽然从斜刺里飞出,一下跨坐在那贵公子的身后用力一扯马缰!
同时,良辰掠过,一把捞起那孩子,几个纵跃,落在了房顶之上!
“咴!”
发疯的马被硬生生扯得偏离了原先的位置,痛苦的嘶鸣后,马蹄落地,在原地打了几个响鼻后,竟然安静下来。
惊魂未定的贵公子长舒一口气,扭头想道谢,却是一愣。
——只因身后这拉马之人,眼眶深邃鼻梁高挺,鬓边络腮胡却不显凌乱反独有英勇威武俊朗之气。
是个外族。
他跳下马,转脸,瞧见良辰从屋顶落下,将女童交给了她的父亲,面上有异色闪过。
贵公子忙跟着下马,身后的仆从也满头是汗地追了上来。
他将马缰丢给仆从,朝那外族行了一礼,道:“多谢壮士出手相救,可否请壮士留下姓名,以图相报。”
那外族倒也不客气,笑着回了一个外族礼,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我京城的朋友。”
顿了段,起身道:“我叫仓木措。”
站在街边的苏念惜眼神倏冷!
仓木措,塔塔族四皇子,阿爹那些信件的来往者!
他怎么会出现在京城?还这么公开地站在人前?!
正疑惑间,仓木措忽而似是无意地朝这边瞥了眼。
苏念惜猝不及防,对上那双灰蓝的眼珠,暗道,好敏锐!
随即一笑,领着夏莲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朝那贵公子行了一礼,“五郎,不想在此碰见。”
五郎,这位惊了马的贵公子,正是裴洛意的五弟,五皇子裴锦瑞。
前世,沈默凌的第二个傀儡皇帝。
裴锦瑞也没想到能在这遇见未来的长嫂,有点儿尴尬,瞧见她蒙着面便知也是避着身份出行,点了点头,“六娘子。”
一旁,原本看着苏念惜的仓木措眼神微变,随即笑道,“原来两位竟认识。”
“嗯,她是我未来长嫂。”裴锦瑞倒是也没遮掩。
仓木措大笑,“中原有句古早的话,叫无巧不成书,今日这样的事情能让我们相遇,正如书中写的一样美好惊险。”
他再次看向苏念惜,“这位阿图玛的婢女真是好厉害的功夫,比我们草原的女子更加勇敢。”
后头夏莲微微蹙眉。
裴锦瑞站在一旁,瞧着仓木措看向苏念惜的眼神,忽而一笑,问道:“壮士瞧着像是初入京城,可是跟着使团来参加千秋宴?瞧着你这狼牙,莫非是塔塔族?”
仓木措点头:“正是,初到京城,很喜欢南景京城的美丽,所以就等不及地想要参观。”
参观却不去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或者权贵云集的东市和异乡人汇聚的西市,反而来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半月街?
苏念惜正猜测间,就见仓木措又朝她看来,“只是初来贵宝地,不认识路,很想要个美丽的向导为我介绍这美丽的京城。”
那眼神几乎已是毫不遮掩。
裴锦瑞瞅立马笑道:“这有何难?我给壮士指派个人便是。”
说着,点了点身后一个仆从,“好好带这位壮士游览京城风光,一应花销只管记在我头上,也当是报答壮士的相救之恩。”
那仆从正要上前。
仓木措却依旧看着苏念惜说道:“听说南景的男子出行,都喜欢美丽的女子随同。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请这位阿图玛今日与我同行?”
苏念惜转脸,还没说话。
裴锦瑞再次笑道:“六娘子,我听说半月街有间极好喝的茶楼,所以想来尝尝,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你。正好你熟悉这里,不若给我引荐引荐?”
苏念惜看到裴锦瑞眼底明显的紧张,眼前陡然浮起前世他木然坐在龙位上,像个木偶任由沈默凌随心所欲摆弄。
笑了笑,点头:“好啊。”
又对仓木措道:“承蒙勇士相约,只是我不胜脚力,恐拖累勇士兴致,不若就让这位仆下好好伺候。诚盼勇士玩得尽兴。”
说完,也不等仓木措再说话,微一颔首,转过身,眼神便冷了下去。
——仓木措出现在半月街,为的,难不成是她?
又朝裴锦瑞笑道:“五郎,走吧,我正好知晓有一处茶楼,有极好的月光白,不若共赏?”
裴锦瑞原本不过不想未来嫂子被外族纠缠才随口编了个由头将人留下,听到苏念惜这句,顿时遮不住惊喜,“郡主怎知我喜好白茶?”
另一头,已走出不短距离的仓木措侧眸,一双深目闪过暗色——果然是平安郡主。
转过脸,看向那整条街上最醒目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明珠’二字。
低低一笑,对那仆从道:“我想起还有别的事情,就不要跟着我了。”说完,还打赏了仆从一锭银子,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仆从捏着银锭子很快寻到了裴锦瑞。
彼时,他正与未来的长嫂,平安郡主坐在墨香楼隔壁的茶楼里,兴奋地看着茶博士点茶。
听到仆从的禀报,接过那银子看了看,“这人官话说的溜,还熟知南景的行事规矩。看着不像是普通人呀!”
苏念惜笑了笑,朝站在门边的良辰瞥了眼。
良辰无声离去。
裴锦瑞又将银锭子丢回给那仆从,道:“去查查我的马到底怎么回事儿。”
苏念惜眉梢一挑,转过脸来。
裴锦瑞嘿嘿一笑,“大枣,就是我那匹大红马,自幼就跟着我,最是温驯。”说着拿起茶博士放在面前烫过的茶盏闻了闻,心旷神怡地眯眼回味了一会儿,才继续对苏念惜说道。
“今儿个原本我好端端地在街上逛着,哪成想大枣突然就发了狂,还别的地儿都不去,只往半月街来。”
茶博士倒了茶,他一边等着茶汤沉淀,一边道:“偏巧就遇上了这个仓木措,还有郡主。”
苏念惜失笑,“五殿下莫不是疑心我?”
“那哪儿能呢!”裴锦瑞盯着茶博士的动作,笑道:“郡主算计我,有何好处?”
他接过茶博士的茶,并未急着去品,而是细细地看过茶汤的颜色和泡沫,又轻轻地嗅了嗅后,才送到唇边。
半晌,叹了一声,“好茶!”
苏念惜放下自己的茶盏,朝那茶博士扫了眼,茶博士立时退了出去。
苏念惜一笑,转过脸,看向裴锦瑞,“所以殿下以为,那仓木措别有居心?”
“嗯。”裴锦瑞点点头,“若当真是茹毛饮血不懂规矩的蛮子,随便在大街上就去纠缠别的女子也能得通。可那仓木措显然熟悉南景文化,却别人都不挑,偏找上一看就风度不俗的郡主。可不就是别有用心吗?”
第466章 中了他的计
苏念惜前世虽见过当时已成傀儡帝王的五皇子,却只记得他面色灰暗生不如死的模样。不曾想,他原来竟是这样活泼又聪慧。
果然,皇家里养大的孩子,就没有心思单纯的。
苏念惜又问“五皇子以为,今日惊马是塔塔族算计?”
直接一句上升到了整个塔塔族。
裴锦瑞笑了笑,“可是为何要算计我呢?几个兄弟里头,我是最无权势的那个呀!”
长兄为太子,三兄有沈家,七弟身后是定远侯,八弟更是平南将军的外甥。
唯独他,娘亲是个伶人出身的贵人,毫无依仗更无才学。连圣人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苏念惜看着这个心思剔透的五皇子,忽而有些疑惑——前世,沈默凌为何会挑他做裴煜赐之后的傀儡皇帝?分明还有更小的八皇子更好掌控不是吗?
正在他沉吟间,那仆从走了回来,跪地道“郎君,查过了,大枣的脖子附近被人用一枚暗针扎入。”
裴锦瑞一听,猛地跳起来,“大枣怎么样了!”奔到门口又回头插手,“郡主,今日得了好茶,改日我也请你吃好吃的。告辞!”
眼看着人急匆匆离去,苏念惜起身,走到窗边,看底下裴锦瑞抱着那匹大红马一阵安抚。
这时,良辰回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已打听过了,五皇子今日原本是去景宝楼挑选贺礼,走到半月街附近忽然惊了马。瞧着不大像是故意算计。”
苏念惜没说话,看着底下裴锦瑞一脸心疼地拉着大红马离去。
唤了声“灰影。”
良辰抱起胳膊,转过头时,房内已无声出现一道身影。
“郡主。”
“去告诉殿下,明日我要见他一面。”
“是。”
……
大理寺。
裴洛意看完手里的密信,将信递给了玄影,道“给春信送去,我要知晓昭华阁的底细。”
玄影接过,退了出去。
青影端着药碗走进来,朝走到门口的玄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又一本正经地送到裴洛意手边,“殿下,闻老换了新方子,请您吃下后,有何症状都及时告诉他。”
裴洛意正在翻阅手边的折子,顺手拿起那药碗,正要喝下,忽而闻到药中一股微可不察的香甜气味。
他眼神一凝,朝那药汁看去。
青影将托盘里的糕点蜜饯放下,瞧见他的动作,“殿下,可是药不对吗?属下亲眼瞧着闻大夫煎药,熬好了就直接端来,不曾经过他人之手。”
裴洛意垂眸,先浅抿了一口后,眉心微蹙,在青影真以为有什么差错时,却又一口饮下。
他连忙奉上筷子。
裴洛意却没接,似乎在回味这药的滋味。
“殿下?”
裴洛意这才接过筷子,夹了几块糕点吃下后,才问道“闻老最近除了配药,还去过何处?”
青影想了想,说道“最近去东郊外的药庄次数比往常多不少,玄影问过,说是给殿下研制新药方。”
裴洛意颔首,擦了嘴后,又问“纪澜最近没跟着他?”
青影摇头,“最近他升任弘文馆博士后就愈发忙碌了,又要教授皇子们课业,还要辅助三皇子学习政务,太极殿也时有召唤。上回见他还是郡主去宫中为女学求圣人题字呢。”
裴洛意提起朱笔,在其中一份折子上写了几个字后,道“闻老若是去药庄,莫要让他跟随。”
青影一愣,随即笑道“闻老换药方之事乃是常有,就算旁人知晓,也不会疑心的。”又问“可是这回的药有何不同吗?”
裴洛意想到方才那股熟悉的隐香,以及苏念惜突然前往鬼市的动作。
垂眸,却道“这阵子外族使团都已抵达京城了?”
青影一听便知晓他问的是什么,立时道“塔塔族专门安排在了鸿胪寺宾馆西层,来的总共有二十八人,为首的乃是塔塔族大皇子契尔塔,并没有四皇子仓木措。”
裴洛意抬头,正要说话。
灰影走进门内,行礼后道“殿下,郡主明日想请您见一面。”
裴洛意搁下笔,“发生何事了?”
今日分明才回城,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灰影道“郡主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一趟女学,在半月街上遇到惊马的五殿下,以及自称名叫仓木措的塔塔族使者。”
青影蓦地转脸!
裴洛意眉心微蹙,问了几句后,道“去告诉平安,明日我去寻她。”
“是。”
灰影退下。
青影龇牙道“这个四皇子,一到京城就冲着郡主去了?为何还牵扯上了五皇子?”
裴洛意并未说话,只是又翻开一本奏折,道“让朱影这阵子先去护国公府保护平安。再让高卢过来。”
青影一看太子殿下这分明是要加快处理公务的架势,连忙将糕点都端走。
可第二日。
裴洛意刚到护国公府,就被小柱子引着去了西门外,上了早就侯在门外的马车。
一进车内,就瞧见了正坐在里头打哈欠的苏念惜。
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问“可是累了?怎么又要出门?”
苏念惜瞧着他身上大理寺正的衣裳就想笑,将团扇塞进他手里,软绵绵地说道“一出好戏,带殿下去看。”
裴洛意替她扇风,问“昨日遇见仓木措了?”
“嗯。”
苏念惜示意夏莲出去,朝裴洛意腿上一趟,道“他是冲着我来的。”
裴洛意眼神陡寒,又很快掩下,道“他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苏念惜蹭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道“他当作没认出我,我自然不可能打草惊蛇。”
抬起眼看上方的裴洛意,“殿下,他当着我的面自报姓名,就是想试探我是否看过他与阿爹写的信。”
裴洛意手中的团扇倏然停下。
苏念惜察觉,看了眼,问“有何不对吗?”
裴洛意垂眸,看着苏念惜眼下的微青,手上又继续轻缓地扇起风来,温声道“只怕他已知晓,念念看过信了。”
苏念惜一愣,随即一下反应过来!
“若我没看过信,凭他救了殿下,对他至少会如五殿下那般好奇友好。可我对他,非但不亲近,还刻意疏远。”
她皱起了眉,“这分明是对他心存敌意之故。我中了他的计。”
又朝裴洛意看去,“殿下,他昨日之行,并非试探,而是坐实。可坐实了我知晓那些信件,他要做何打算?”
裴洛意抚上她眉心的褶皱,道“护国公手里有信,就代表他手里也有信。他从你的态度知晓你忌惮这些信。那么,接下来会做的,无非两种手段。”
“一,拉拢。”
“二,要挟。”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67章 会努力疼他的
苏念惜一口气差点堵在胸口没提上来,满脸灰败地坐起来,恨恨道“还是我太笨,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裴洛意却知,仓木措乃是女奴所生,在塔塔族,这种出身与奴隶并无分别。可如今,却已成为塔塔族大王承认的儿子,可见其手段心机。
面前的小狐狸纵使心思玲珑,可面对这种真正在生死里厮杀无数的狼崽,确实不好防备。
微微一笑,道“无妨,知晓也好,如此他必然会有下一步。只要动作,自然就能应对。”
虽然被宽慰了不少,可苏念惜还是觉得心口生怄。
暗恼自己自作聪明露出破绽。
本就精神不济,此番愈发不爽,蔫蔫地靠在侧壁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只是不知他到底想谋算什么。昨儿个五殿下说,他的马被暗器所伤,多半是仓木措做的。”
裴洛意让她靠着自己,道“惊马的风险太大,而且仓木措若是冲念念而来,自有更好的手段,没必要在大街上闹这么一出,人尽皆知。”
苏念惜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五殿下跟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何意呢?”
裴洛意道“老三最近辅政,受了圣人不少夸赞。”
苏念惜一下反应过来,“殿下说他……想露头?”
“不止他,还有老七老八,都在谋算。不过,老七老八自有母族筹谋。可他,只有自己。”
苏念惜歪头,“所以,他想投靠殿下?那缘何要用昨日那一出?”
裴洛意道“昨日那一出惊马,惊出了何人?”
“仓木措……”
苏念惜倏而想起裴锦瑞的种种行为,忽而笑着摇摇头“这是在示好?可他并不知仓木措是冲我而来吧?”
“也许起初不知晓,可在看到仓木措去了半月街,以及你也在半月街后,要猜到不难。”
裴洛意神色平静,“最近因着千秋宴,外族使团来得多,我身负重伤不能起身,鸿胪寺右丞郑理又被罢官,鸿胪寺急缺人手,他就被老三指去接待外族使团了。我让青影去查过,他昨日,是从鸿胪寺跟着仓木措直接到了半边街。”
“可良辰打听到,他本是要去景宝楼……”
没说完,苏念惜自个儿反应过来,“去景宝楼本就经过半月街。”
因着瞧见了仓木措在跟踪从女学出去的她,所以故意惊马,若不能惊出仓木措,至少能将她引到跟前,再顺势将她带走?
“若非殿下今日说明,那他昨日的示好岂不是白费了?”苏念惜叹了口气。
裴洛意摇头,“不会,就算你不说,这件事,也会通过各种手段传到我的耳中。届时,我自然会知晓他在其中做了什么。”
还真是……步步算计。
苏念惜忽而暗恼地扒住裴洛意的衣襟,郁闷地问“殿下,我最近是不是被人下了蛊?怎么脑子越来越糊涂了?”
“念念只是太累了。”
裴洛意抱住她,静声温柔,“好好地歇一会儿,到了我唤你。”
“嗯。”
苏念惜顺势靠在他的臂弯里,舒舒服服地寻了个姿势闭上眼,听着马车外喧闹的各种声音,竟真的渐渐陷入了梦乡。
而抱着她的裴洛意,垂眸看着呼吸渐渐平稳的小姑娘。
眼底的暗翳,终于压抑不住地翻涌出来。
这么多的人觊觎他的念念。
该怎么办?
他想将她笼于保护下,可是她却不是任由人掌控的菟丝花。
无论是最开始对他的惑乱,还是后来不顾声名立于人前为玉真观求公道,亦或者后来在无数权贵面前揭发苏家长房。
她一直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在进行她的复仇之路。
若是用强制的法子,只怕她宁愿玉石俱焚,也不会再愿意失去自我。
他好容易换得她一丝特别的真意,绝不能再将她推到更远的地方。
所以,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将她引诱进他的龛枷中。
他抬手,轻轻地拂过她鬓边飞起的一缕鬓发。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
“念念,到了。”
苏念惜迷迷糊糊睁开眼,先看到一张绝美面庞,初秋的晌午有些发燥,这张脸却美得宛若山巅之雪,一下沁进了苏念惜的心里,让她整个人瞬间清爽舒畅起来。
她咧嘴一笑,伸手一下抱住裴洛意的脖子,整个人往他怀里黏糊,还拿脑袋往他脖颈里钻。
夏莲掀开车帘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郡主跟一只大蛄蛹似的黏在太子殿下身上。
而素来生人勿进的太子殿下,眉眼中的霜色尽数融化,面上是外人从未见过的宠溺纵容。
她脸上微热,立马垂下眼,低咳了两声。
裴洛意脸上的笑意不变,扶着苏念惜的腰,低声道“念念,该洗漱了,不是说要请我看戏吗?”
苏念惜却不肯动,只软软绵绵地哼唧。
裴洛意失笑,抚了抚她的后背,“怎么了?渴不渴?”
苏念惜点点头,“嗯,要喝水。”
夏莲刚要动弹,裴洛意已一手揽着苏念惜,一手伸过来倒了茶,送到她唇边。
苏念惜跟四肢不勤似的,凑过来喝了一口,又歪了回去。
夏莲几乎没眼看,却是满眼笑意,低声提醒,“郡主,封娘子已在候着您了,再耽搁就要来不及看戏了。”
苏念惜撇撇嘴,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裴洛意。
裴洛意理了理她的乱发,笑道“我出去等你,别着急,收拾齐整了再下来。”
“嗯。”
夏莲上前来替她束发换衣,看苏念惜脸上的红印子,笑道“瞧见郡主与太子殿下感情甚笃,奴婢当真松了口气。”
苏念惜轻笑,明白她是在说先前那次。
拿了胭脂纸抿了抿唇,举起小缠花西洋镜看了看。
夏莲又道“郡主,奴婢说句不应当的话。太子殿下总归是天子血脉,身份尊贵,对您宠爱也是因着心里有情。”
见小镜子里照出的苏念惜弯唇,并未有生恼的模样,放下心来,继而说道“殿下以前修佛,不问情事。可这以后要娶您,自然就会有旁人惦记太子殿下枕边人的位置。若是再多几个舅夫人那样心思歹毒的,对您又何尝是好事?”
苏念惜笑“所以,你想劝我什么?”
夏莲低声道“奴婢想着,您对殿下,是否应该……多些真心?”
苏念惜笑容一滞,片刻后,转脸看向夏莲,“这么明显吗?”
夏莲摇了摇头。
苏念惜歪过脑袋,想了想,道“我会努力疼他的。”
夏莲无奈,“郡主。”
苏念惜摆摆手,起身,出了马车。
就见那人站在秋日高爽的明媚里,身后是梨园繁花盛开的大门。
万千的美景,都不及这一抹雪颜惊艳红尘。
无数来往的宾客朝他望来。
而他,逆着绫罗富贵盛景锦绣,朝她走来。
“念念。”苏念惜一口气差点堵在胸口没提上来,满脸灰败地坐起来,恨恨道“还是我太笨,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裴洛意却知,仓木措乃是女奴所生,在塔塔族,这种出身与奴隶并无分别。可如今,却已成为塔塔族大王承认的儿子,可见其手段心机。
面前的小狐狸纵使心思玲珑,可面对这种真正在生死里厮杀无数的狼崽,确实不好防备。
微微一笑,道“无妨,知晓也好,如此他必然会有下一步。只要动作,自然就能应对。”
虽然被宽慰了不少,可苏念惜还是觉得心口生怄。
暗恼自己自作聪明露出破绽。
本就精神不济,此番愈发不爽,蔫蔫地靠在侧壁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只是不知他到底想谋算什么。昨儿个五殿下说,他的马被暗器所伤,多半是仓木措做的。”
裴洛意让她靠着自己,道“惊马的风险太大,而且仓木措若是冲念念而来,自有更好的手段,没必要在大街上闹这么一出,人尽皆知。”
苏念惜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五殿下跟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何意呢?”
裴洛意道“老三最近辅政,受了圣人不少夸赞。”
苏念惜一下反应过来,“殿下说他……想露头?”
“不止他,还有老七老八,都在谋算。不过,老七老八自有母族筹谋。可他,只有自己。”
苏念惜歪头,“所以,他想投靠殿下?那缘何要用昨日那一出?”
裴洛意道“昨日那一出惊马,惊出了何人?”
“仓木措……”
苏念惜倏而想起裴锦瑞的种种行为,忽而笑着摇摇头“这是在示好?可他并不知仓木措是冲我而来吧?”
“也许起初不知晓,可在看到仓木措去了半月街,以及你也在半月街后,要猜到不难。”
裴洛意神色平静,“最近因着千秋宴,外族使团来得多,我身负重伤不能起身,鸿胪寺右丞郑理又被罢官,鸿胪寺急缺人手,他就被老三指去接待外族使团了。我让青影去查过,他昨日,是从鸿胪寺跟着仓木措直接到了半边街。”
“可良辰打听到,他本是要去景宝楼……”
没说完,苏念惜自个儿反应过来,“去景宝楼本就经过半月街。”
因着瞧见了仓木措在跟踪从女学出去的她,所以故意惊马,若不能惊出仓木措,至少能将她引到跟前,再顺势将她带走?
“若非殿下今日说明,那他昨日的示好岂不是白费了?”苏念惜叹了口气。
裴洛意摇头,“不会,就算你不说,这件事,也会通过各种手段传到我的耳中。届时,我自然会知晓他在其中做了什么。”
还真是……步步算计。
苏念惜忽而暗恼地扒住裴洛意的衣襟,郁闷地问“殿下,我最近是不是被人下了蛊?怎么脑子越来越糊涂了?”
“念念只是太累了。”
裴洛意抱住她,静声温柔,“好好地歇一会儿,到了我唤你。”
“嗯。”
苏念惜顺势靠在他的臂弯里,舒舒服服地寻了个姿势闭上眼,听着马车外喧闹的各种声音,竟真的渐渐陷入了梦乡。
而抱着她的裴洛意,垂眸看着呼吸渐渐平稳的小姑娘。
眼底的暗翳,终于压抑不住地翻涌出来。
这么多的人觊觎他的念念。
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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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最开始对他的惑乱,还是后来不顾声名立于人前为玉真观求公道,亦或者后来在无数权贵面前揭发苏家长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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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念,到了。”
苏念惜迷迷糊糊睁开眼,先看到一张绝美面庞,初秋的晌午有些发燥,这张脸却美得宛若山巅之雪,一下沁进了苏念惜的心里,让她整个人瞬间清爽舒畅起来。
她咧嘴一笑,伸手一下抱住裴洛意的脖子,整个人往他怀里黏糊,还拿脑袋往他脖颈里钻。
夏莲掀开车帘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郡主跟一只大蛄蛹似的黏在太子殿下身上。
而素来生人勿进的太子殿下,眉眼中的霜色尽数融化,面上是外人从未见过的宠溺纵容。
她脸上微热,立马垂下眼,低咳了两声。
裴洛意脸上的笑意不变,扶着苏念惜的腰,低声道“念念,该洗漱了,不是说要请我看戏吗?”
苏念惜却不肯动,只软软绵绵地哼唧。
裴洛意失笑,抚了抚她的后背,“怎么了?渴不渴?”
苏念惜点点头,“嗯,要喝水。”
夏莲刚要动弹,裴洛意已一手揽着苏念惜,一手伸过来倒了茶,送到她唇边。
苏念惜跟四肢不勤似的,凑过来喝了一口,又歪了回去。
夏莲几乎没眼看,却是满眼笑意,低声提醒,“郡主,封娘子已在候着您了,再耽搁就要来不及看戏了。”
苏念惜撇撇嘴,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裴洛意。
裴洛意理了理她的乱发,笑道“我出去等你,别着急,收拾齐整了再下来。”
“嗯。”
夏莲上前来替她束发换衣,看苏念惜脸上的红印子,笑道“瞧见郡主与太子殿下感情甚笃,奴婢当真松了口气。”
苏念惜轻笑,明白她是在说先前那次。
拿了胭脂纸抿了抿唇,举起小缠花西洋镜看了看。
夏莲又道“郡主,奴婢说句不应当的话。太子殿下总归是天子血脉,身份尊贵,对您宠爱也是因着心里有情。”
见小镜子里照出的苏念惜弯唇,并未有生恼的模样,放下心来,继而说道“殿下以前修佛,不问情事。可这以后要娶您,自然就会有旁人惦记太子殿下枕边人的位置。若是再多几个舅夫人那样心思歹毒的,对您又何尝是好事?”
苏念惜笑“所以,你想劝我什么?”
夏莲低声道“奴婢想着,您对殿下,是否应该……多些真心?”
苏念惜笑容一滞,片刻后,转脸看向夏莲,“这么明显吗?”
夏莲摇了摇头。
苏念惜歪过脑袋,想了想,道“我会努力疼他的。”
夏莲无奈,“郡主。”
苏念惜摆摆手,起身,出了马车。
就见那人站在秋日高爽的明媚里,身后是梨园繁花盛开的大门。
万千的美景,都不及这一抹雪颜惊艳红尘。
无数来往的宾客朝他望来。
而他,逆着绫罗富贵盛景锦绣,朝她走来。
“念念。”
第468章 先下手为强
“想当初我与卿在秦淮河边,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
戏腔如涓涓细流,直往人的心里头钻。那如泣如诉的倾慕之念,让无数戏迷红了眼眶。
“甜蜜祝偕老谁不艳羡,哪知道阮大铖将我害陷。累香君受重伤桃花片片,害朝宗走天涯流浪在人间。”
二楼的雅间里,一位夫人捏着帕子擦拭红了的眼角,一抬手,扔下了一颗金裸子。
台上唱戏的青衣借着动作朝那夫人一甩袖子,又如牵引着般,往身前一点点地收回。
那站着凭栏边的夫人伸着手,魂儿几乎都要被拉了过去。
对面。
“噗嗤。”
苏念惜撑着下巴,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对身边的裴洛意笑道:“瞧瞧,咱们津南伯夫人对这位小牡丹是多么痴迷啊,自家儿子遭了那样大的罪,都不忘来捧人家戏子的场。也不知津南伯爵与李家小郎知晓了,会是个什么滋味。”
裴洛意听她言语中毫不掩饰的恶意,低低一笑,一边拿着一个小锤子敲开一枚胡桃,将那完整的果肉放在面前的金纹小盏中。
朝对面看了眼,道:“所以今日看的戏,是津南伯夫人的戏?”
“嗯?”苏念惜伸手,一把将裴洛意刚刚剥好的胡桃果肉给抓了去,故意看他,“这底下的戏唱得正好,跟津南伯夫人有什么关系呀?”
裴洛意看这丫头又使坏,笑着摇摇头,将面前的香茶放到她手边,道:“果肉放进出,一起吃。”
苏念惜眨眨眼,将果肉撒进去。
裴洛意递了勺子过来,道:“禁军那边已有一个刺客吐了口,说是受津南伯指使,前往大理寺行刺我。圣人却未动声色。”
苏念惜舀了一勺茶,一口嚼下,顿时两颊生香,高兴得几乎眼睛都要冒星星了。
听着裴洛意的话也不停手里的动作,鼓囊着问:“所以圣人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吗?”
“嗯。”裴洛意专注地看她一鼓一鼓的腮帮子,微微一笑,道:“津南伯替人做事,地位又在这里,偶尔犯蠢无伤大雅,只要不再行差就错,背后之势要保下他不难。”
苏念惜三两口将一盏茶吃了个干净,刚要拿帕子擦嘴,一方携着檀意的白色棉帕已送了过来。
她弯唇任由太子殿下照顾着,继而说道:“所以,要想彻底让津南伯被弃,只要他继续作死就行?”
裴洛意收回手,点头,“不错。”
苏念惜歪头,“那怎么样才能让他继续作死呢?”
裴洛意低低一笑,看着苏念惜,“念念说呢?”
苏念惜一撇头,“我可不知。”
裴洛意弯唇,拿起桌上的扇子替她扇着风,温声道:“好念念,帮帮我?”
苏念惜的嘴角一下没忍住翘了起来,朝他瞥了眼,傲娇地‘哼’了一声,转过身,点了点对面痴痴地望着底下的津南伯夫人,道:“她应该是知晓了李轩之事乃是我所为,谋划着千秋宴上害我,我打算先下手为强,给她做个局。”
她没细说是如何知晓津南伯夫人的算计,裴洛意也没问。
只是手里的扇子又靠近了些,满是笑意地说道:“所以,念念是要让我拿此桩做引子,让津南伯藏不住身?”
苏念惜撑起下巴,“行不行?”说完,却忽然愣了下。
两人看似行的是各自之事,实则谋求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她倏而眯眼,朝裴洛意看去,“殿下,今日之事,你不会早就料到了吧?”
裴洛意抬眼,深瞳一片深暗,随即浮起一抹浅笑,反问:“念念莫非真的以为我是未卜先知的仙不成?”
苏念惜却还是怀疑地看他。
裴洛意失笑,捏了捏她的脸颊,“还要多谢念念信我,将此事告知于我。有了念念这一局,我要省去不少麻烦。”
苏念惜明白,裴洛意必然已准备了另外的安排对付津南伯,有没有她的局其实并无多大影响。
可这并不妨碍他这样说,会让她满心愉悦。
她揉了下脸,刚要说话。
忽然,底下传来一阵嘈乱!
原本正唱着的戏楼顿时乱成一团。
苏念惜刚要起身去看,封辰儿走了进来,笑道:“郡主,开始了。”
而戏楼底下。
一群看着便十分不好惹的壮汉径直走到戏台前,几个人直接跳上去,一把揪住那方才备受夫人们喜欢的青衣就往底下拽。
“慢着!你们要干嘛!”
“光天化日,皇城里头,竟然想强抢人,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一众看客顿时急了,纷纷呵斥。
苏念惜瞧见,津南伯夫人已扶着丫鬟匆匆地下了楼。
那为首的壮汉狞狠地扫了一圈,冷笑着抬了抬手。
几个汉子又扑到后台,将一个干瘦的小老头拽出来。
正是这牡丹班的班主。
壮汉掏出一张纸,当众打开,怼在那小老头的脸上,“念!”
小老头支支吾吾,被打了一巴掌,才哆哆嗦嗦张口念道:“今日借张老五三百两,一个月内连本带息归还五百两,若过期不还,则,则……”
“则用牡丹班的台柱子小牡丹抵债!”壮汉也不等他絮叨,直接吼了出来,“诸位看官瞧好了,这可是他亲手签的字按的手印儿,便是拿到官府,我们也不犯法。”
又看向那被拉扯得衣衫凌乱的青衣,道:“我也不是那等丧尽天良的债主,瞧着小牡丹的面儿,还通融了一个月,一共两月,连本带息,一千两。要不现在拿来,要不,小牡丹,我们现在就带走!”
原本还有几个有钱的看客动了心思,五百两买下小牡丹做个消遣也算不错。可在听到一千两后,那些人立时散了念头。
不过一个低贱的戏子,已经成年了,回去也不能玩几年,何必浪费这么多银子。
“不,班主,别卖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唱戏,给您挣银子,求您……”小牡丹一出声,便听出是明显的男音,只是清亮如少年,十分好听。
一旁的津南伯夫人看着心都要碎了。
小老头苦了脸,“牡丹啊,不是我要害你。只是,你也知晓,我家那老婆子身子不好,吃药那是无底洞,银子早花完了,没有银子还他们了啊!”
小牡丹浑身一颤,顿时瘫倒在地!
小老板不忍道:“你,你就跟他们去吧,就当还了我这些年对你的养育。”
“班主!”小牡丹哭了出来,又转过头去求那壮汉,“您再通融一个月,我一定挣了银子还您……”
所有人都知晓,小牡丹这样的身段唱腔面孔皆有的人,落到这群放印子的人手里,最终只会去一个地方来钱最快。
——秦楼。
若是去了那儿,那就真的生不如死了。
眼看小牡丹就要被拉走。
“慢着!”
第469章 一别两宽
二楼,趴在凭栏上看得兴致勃勃的苏念惜一双眼里几乎冒出光来。
裴洛意站在她身侧,垂下的眼帘内,皆是俯瞰众生的冷漠。
戏台边。
众人纷纷顺着声音看过去。
津南伯夫人朝身旁扫了眼,一个丫鬟上前,道:“我家夫人不忍见这样好的戏腔遭了荼害,愿意出这一千两,替小牡丹还债。”
那壮汉有些意外,看向津南伯夫人。
她立时掩口,被另外两个婆子挡在身后。
壮汉狞恶的面孔却在下一刻变得谄媚又讨好,“夫人当真是心善的菩萨,就是咱们这些人,能收到银子,也断是不肯做这些损阴德的事儿。只要夫人拿了银子来,小牡丹咱们自然是不会带走的。”
小牡丹一下抓住了救命绳,立时朝津南伯夫人膝行过去,被婆子拦着也不莽撞地往前冲,只朝津南伯夫人可怜又艾慕地看着,“求求夫人救救我,我今后给夫人当牛做马……”
津南伯夫人痴迷小牡丹,可从前也只有打赏的多了才能在后台瞧一眼,哪里有这种被他渴盼着救命的时候!
被他这么双眼含泪地瞧着,只觉得唯有自己才是他的全部。
她心神震动,几乎想都没想,将头上的钗子和腕上的镯子,以及丫鬟带着的银票全都塞过去,道:“这里的绝对不止一千两,可足够为小牡丹还债了?”
那壮汉是个识货的,一眼看出淡淡那对镯子就至少值个一千两,哪有不应的,立时笑道:“够了!自然是够了!这个欠条,就归夫人了。”
说完,利落地带人离开。
乱糟糟的戏楼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朝津南伯夫人和小牡丹看去。
津南伯夫人只怕叫人看出身份,只遮掩地藏在婆子身后,道:“既然没了债,以后就好生唱戏……”
那班主激动地就要给她磕头,“夫人就是在世的慈悲菩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只要夫人来听戏,一概免费,让小牡丹专门给您……”
“牡丹以后只愿伺候夫人一人!”
小牡丹忽然抬头道:“夫人,就让牡丹跟着您吧!”
班主一愣,转脸看他,“你什么意思?”
小牡丹含泪道:“夫人,我是被您赎下的,以后自然就是您的人了,求求您,带我走吧!以后我给您一个人唱戏!”
班主顿时大怒,抬手就打他,“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忘记当年是谁在你快饿死的时候救了你了?我打死你!”
小牡丹被打得头上的钗环都乱了。
也不躲闪,就这么恶狠狠地瞪着他,“班主的恩情,方才将我卖了的时候不是已经报了吗?”
“你这小兔崽子,还敢顶嘴……”班主还要打他。
“住手!”津南伯夫人忽而喝道:“不许打他!”
班主一愣,搓了搓手,赔笑,“夫人,这厮儿心思不单纯,妄图攀附夫人,小的这是在替您教训他……”
小牡丹泪水涟涟地看向津南伯夫人。
若不是碍着旁人,津南伯夫人真恨不能扑上去替他抹去眼里的难过。
她再次朝那丫鬟扫了眼。
丫鬟道:“欠债既然是我家夫人还的,牡丹公子自然也就归我家夫人了。夫人爱惜牡丹公子的好嗓子,不忍他落在你手里再受凌辱发卖,自会为他寻更好的去处,就不劳你费心了。”
班主猛地抬头,“不行啊!夫人,这小牡丹是我这牡丹班的台柱子,若是您带走,我这牡丹班以后还怎么活啊?”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卖了小牡丹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些?别想以此来要挟我家夫人。”那丫鬟口齿伶俐,三两句反驳后,又朝小牡丹笑道:“牡丹公子,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哪知小牡丹却站起来,将身上戏服一把脱下,丢在班主腿边,道:“我什么都不带,从今后,你我路归路桥归桥,一别两宽,永不相见!”
说完,走到那丫鬟身边,感激笑道:“多谢姐姐替我说话。”
丫鬟一笑,转过头,却撞见津南伯夫人的眼神,立时避开了小牡丹的殷勤。
一行人径直出了梨园。
剩下的人顿时激烈地议论起来。
不提旁人如何想。
回到马车上,苏念惜笑着问裴洛意,“殿下,可是一出好戏?”
裴洛意一笑,看向对面。
封辰儿跪在车门边,紧张的汗都下来了,立时道:“那放印子的张老五与我大哥认识,我让大哥去查小牡丹的时候,发现这牡丹班的班主欠了银子,所以就请他来做这一场戏。”
她生怕裴洛意会因为她行事的手段而介怀苏念惜,忙又说道:“我们没有行下作手段,张老五也只是想收银子,没打算真的害人,不然不会还让那班主拖延一个月了。银子的利息也是按着市场的规矩来……”
“别怕,辰儿。”苏念惜笑,“太子殿下不会怪罪,瞧你,脸都白了。”
封辰儿讪笑,却不敢擦汗。
苏念惜撇嘴,戳了下裴洛意。
裴洛意瞧见她嗔怪的眼神,颔首道:“简单的法子,有时候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封辰儿心头顿时一松——没有因此对郡主有成见就好!
“你下去吧,继续盯着。”
“是。”封辰儿忙磕了头退了出去。
车内,裴洛意看向苏念惜,“念念将人送到津南伯夫人手里,准备如何谋算?”
苏念惜摇着团扇,懒悠悠地反问:“殿下以为小牡丹如何?”
裴洛意道:“从一个狼窝跳到另一个虎坑的人罢了。”
苏念惜一顿,看向裴洛意。
裴洛意温声道:“用这么个人来算计津南伯夫人,只怕并非念念最终所想。底下的人有时候行事,只管达到主子目的,不会考虑其他。念念若是不想牵连无辜,这件事,我来替你做。”
说完,就见苏念惜还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
面前的小女孩儿忽然凑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下。
裴洛意垂眸,对上那双秋水盈盈的莹眸。
眸子里映着他的脸,仿佛一个真正的人。
他倏而一笑,还想低头再亲下去。
马车却忽而停下。
苏念惜按住他的肩,含笑道:“是不是无辜,看过再说。”
第470章 我可不是好人
两人下了车,面前是京城最奢华的迎仙客酒楼。
裴洛意不常出宫都听说过,要想在此处吃饭,至少得提前五日预约,若是酒席,根本是排不上队。
谁知跟着苏念惜,却径直被迎上了二楼,掌柜的更是亲自搬来了屏风隔开一个雅间。
苏念惜笑着吩咐:“上一些正上市的菜,再来一壶温性的酒。”
“是,郡主。”
掌柜的应下,又朝裴洛意行了大礼,躬身退下。
苏念惜笑:“我娘的产业。”
裴洛意了然点头,朝四周看去,“从前只听说贺家巨富,今日当真见识了。”
苏念惜笑出声来,让小二将餐前的点心放在裴洛意面前,道:“大郎君什么没见过?这是笑话我呢。尝尝,江南的小点心,味道很是清雅。”
裴洛意看了眼那晶莹剔透的菊花盏,吃了一口,点头,“果然别具一格。”又问:“念念带我来此是?”
“晌午了,自然要吃饭。”苏念惜一笑。
没说完,夏莲绕过屏风走进来,低声道:“郡主,来了。”
苏念惜点点头。
裴洛意便听旁边传来声音,“坐吧。”
裴洛意眼底一动,竟是刚刚梨园那场戏的主角之一——小牡丹。
他朝苏念惜看去,苏念惜一笑。
另一个声音有些粗粝,“恭喜牡丹公子了。”
小牡丹也很是高兴,“还要多谢刀哥帮忙,要不然今日我脱不了身。时间来不及,这是先前说好的谢礼,待我抓稳了夫人的心,还会重重答谢刀哥。”
那刀哥道:“这些也就够了,老大今日过去本也不是被我说动。你既然抓住了这富贵的机会,以后别忘提携兄弟一二就好。”
小牡丹疑惑,“竟不是刀哥劝说张哥去找那禽兽要银子?”
刀哥摇了摇头,“多的你也别问了。行了,我该走了,以后有好处惦记着兄弟些。”
小牡丹应下,等刀哥走后,理了理衣衫,正准备走出去。
迎面忽然一行人走进来,他愣了下,连忙俯身行礼,“夫人。”
正是津南伯夫人,她一把掀开小牡丹,直接走进雅间,瞧见里头没人,眼底的怀疑才散去。
转过头,朝他笑道:“不是说更衣,怎么跑这里来了?”
小牡丹连忙说道:“迷了路,竟要夫人费心寻来,是我的错……”
“你该自称奴才。”
小牡丹一愣。
津南伯夫人在桌边坐下来,道:“我花了一千两买下的你,以后该怎么做,你可知晓?”
小牡丹的脸色变了,片刻后,跪下来,恭声道:“是,奴才以后一定好好伺候夫人,报答夫人的救命之恩。”
“又错了。”津南伯夫人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小牡丹立马膝行过去,下巴就被她抬起。
她痴迷地抚着他的脸,笑道:“奴才伺候主子是本分。以后,你的命都是我的,只有我让你做什么你才能去做,再不可随意乱跑了,知道吗?”
小牡丹被那双眼盯得浑身不寒而栗,隐约意识到,自己并非逃离苦难,只怕是又落进了一个更可怕的深渊里头。
一张漂亮脸蛋被尖尖的指甲划出数道红痕,他也不敢躲,低声道:“是,奴才以后都听夫人吩咐。”
雅间这边。
菜已上齐,苏念惜给裴洛意倒了一盏酒,笑道:“殿下现在觉得呢?”
裴洛意端起酒盏,道:“一个不愿对命运低头且颇有谋算之人。”
苏念惜点头,“所以,这样的人,用什么法子才能让他愿意冒险替我算计津南伯夫人?”
裴洛意刚要开口,忽而一顿,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笑开,“殿下先前说,底下人为做成主子的要求,会用些不得已的手段。可是,我底下的这些孩子,要做什么,都会告诉我。”
所以,苏念惜早知晓了封辰儿会用小牡丹做局的事。
他捏着酒盏,反应过来,“念念用他做饵,不止是要让津南伯夫人上钩,其实也想救他于水火,是吗?”
苏念惜弯唇,自己喝了一口酒后,眯了眯眼,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可你也不会谋害无辜之人。念念,你在给他自由的机会,他不会拒绝。”裴洛意眼底浮起鼓励的笑,“无需我的意见,用你原本的计划。”
顿了下,又道:“我会配合你的安排。”
苏念惜轻笑,朝裴洛意举杯——不错,今日让裴洛意瞧见这一出戏,就是想借他的势,让小牡丹能有确实活命的机会,如此,他能为她冒险。
“我敬殿下。”她抬起手臂,将酒水一饮而尽。
对身后站着的封辰儿道:“去告诉他,事成后,会给他换新的身份文牒及一千两白银。”
封辰儿应声退下。
裴洛意笑着摇摇头,提了酒壶又给苏念惜满上,再次说道:“千秋宴,我‘重伤’不能出席,你带着玄影青影。”
这两人不止代表东宫,更是太子的贴身护卫。
苏念惜笑,“带着他们,不就是昭告全天下,太子很喜欢我吗?”
裴洛意看她因着酒意红通通的脸蛋,微微一笑,摇头:“权贵之人的心思可没那么单纯,是保护还是监视,又或者是约束,谁能说得清?”
苏念惜撇撇嘴,“外人都说殿下四大皆空不懂尘俗,我瞧着殿下却是老奸巨猾满腹黑水。”
裴洛意笑了一声,自己倒了酒,道:“念念不喜欢吗?”
苏念惜托起下巴,认真地看着他如雪云般的眉眼,须臾,莞尔一笑,反问:“殿下以为呢?”
裴洛意捏着酒盏的手指一瞬收紧,垂眸,将酒水送到唇边饮尽,才抬眸,温雅浅笑:“我以为,念念对我,痴心不渝。”
“哈哈。”
苏念惜笑开,再次端起酒盏朝他一送,“殿下慧眼,无人能及。”
果酒飘香,清雅香气中,有人清醒有人醺。
不愿糊涂,宁愿糊涂。
不过是两个懵懂无知却被伤到遍体鳞痕的小儿,不懂情事,患得患失。
这情路坎坷,前路荆棘。
不知怎么走,害怕伤了彼此,只好步步小心,惟愿珍重之人欢喜自在。
可这世间。
情为五蕴,炙热苦,炙热甜。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
转眼数日,五年一度的千秋宴,在皇宫中盛大举办。
天坛的钟声,自卯初便开始敲响。
护国公府的马车到达长安门时,不过刚刚辰初,而长安门前早已排了长长的入宫队伍。
第471章 脏东西
今日千秋宴,宫门守卫比往日更加森严。
到了门前,各家出示金鱼牌后,便要下车走进宫内。
护国公府的马车很快抵达长安门前。
守门的小兵正要过去,后头的郎将却突然越过他,亲自走到马车边,道:“请郡主出示金鱼牌。”
走在车边的夏莲上前,将金鱼牌递上,笑道:“楚校尉,劳烦了。”
正是楚去寒。
良辰也走过来,问:“元宝最近怎么样啊?”
先前楚元被楚巍带回家,说要训练,也不知训练什么,这段时日一直不在护国公府。
楚去寒看过金鱼牌后,道:“验过了,还请郡主下车。”
金鱼牌过后便是验明正身。
夏莲转身去掀车帘,良辰撇撇嘴。
苏念惜下了车,楚去寒正要上前,不想马车后方另一男子走出来,站在了苏念惜的身边。
楚去寒脚下一顿,目光在这清瘦文雅的男子身上一扫。
苏念惜笑道:“楚校尉,这位是宋月关,今日随我入宫见驾。”
楚去寒神情一正,原来是那位斗诗大会夺得头魁的宋月关。
抱了下手,道:“宋先生并非护国公府奴身,入宫也需得金鱼牌。”
苏念惜挑眉。
楚去寒察觉,略顿了下,扫了眼身旁查验其他人身份的手下,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前日圣人在莲花宫遇刺,受了不小的惊吓,所以今日查验身份格外严格。”
苏念惜有些意外,“倒是没听说。”
说着,示意宋琪将自己的金鱼牌递过去。
楚去寒接过,看到金鱼身上刻的事长乐府的忍冬花,点点头,又道:“因着千秋宴不好惊动,所以压了下来。”
让开一步放行,再次低声道:“今日宫内人员混杂,恐顾及不上郡主,大哥已在景春门那边等着您,今日会作为您的护卫跟随。”
苏念惜弯唇,“好,知道了。替我多谢楚将军。”
楚去寒转脸,看着那道朝着深宫内苑缓缓走去的倩影,片刻后收回目光,一脸正色地看向前方。
宫内。
一群参加千秋宴的人跟随宫人往设宴的宫殿走去。
秋风正是凉快,时辰又早,苏念惜便慢悠悠地走着,一边与宋琪道:“待会儿在景春门便会将男女分开,我还要去后宫拜见皇后娘娘,琪哥哥拿的是长乐府的金鱼牌,应该会被安排去赐福殿吃茶休息,我让灰影跟着你。”
宋琪微微皱眉,“那是太子殿下给你的护卫,我身份低微无人在意,无需带人手,你放心,我不会惹事。”
“可你不惹事,不代表旁人不会来招惹你。琪哥哥如今可是长公主府的门客和我护国公府庇护之人,你觉得,有那眼热的,不会去招惹你吗?”
宋琪一愣,却还是担心,“可你只带着她们……”
良辰一瞪眼。
宋琪干咳一声。
苏念惜笑着摇摇头,“不止她们,还有玄影青影和楚元,他们作为我的护卫,可随我进后宫。另外还有太子殿下安排的其他人,说起来,我的护卫可比琪哥哥周全,要不再多给你两个?”
宋琪连忙摆手,“不可不可,一个足矣,还是你的安全要紧。”
两人正说着,前头到了两仪门男女宾客由此分开。
苏念惜又朝宋琪看去:“琪哥哥,今日,我会给你搭好台子,之后,就要看你了。”
宋琪眼神凝重,点了点头,“我会竭尽全力,念念。”
苏念惜一笑,没再多说,与其他人一起进了两仪门,而宋琪走在了一众权贵的身后,慢慢地抬起头,看向远处恢弘巍峨的含元殿。
这里,聚集的是天下权力的巅峰,无数满心抱负之人终生攀爬的顶点。
他也曾是这些人中的一个,直到被站在云顶的那些人轻蔑地碾压进泥沼里。他才知晓,这里,并不是祖父和阿爹曾以为的那样美好。那些藏身在九重云端上的,不是神仙,是恶魔。
而如今,他却也踏上了曾经怨恨憎恶的这条路,去攀爬这权力的云巅,为的,却是将真正的神仙送上云顶,杀了那些啖肉喝血的恶魔。
“先生。”
一个穿着寻常随从服侍的男子跟在了他身后,“我是灰影,奉郡主命,前来护卫。”
“有劳了。”
两仪门内。
一众女眷进去后便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团,一边笑着交谈一边往内宫中去。
苏念惜落在最后,自然有人想要借机献殷勤。
这不,有个衣着华美身形团圆的夫人瞧见她周身无人,立时就凑了过来,笑道:“郡主,可还记得我吗?”
苏念惜弯唇,身旁的夏莲低声道:“是工部尚书徐大人的夫人。夏猎时给您送过清心丸。”
“徐夫人,夏猎时的清心丸十分好用,多谢您费心。”
徐夫人顿时笑开,又往前靠近了些,笑道:“郡主若是喜欢,回头我再亲自给您送些去府上。”
这结交的意思太过明显了。
苏念惜一笑,还没说话。
前头忽有人笑道:“徐夫人,我记着你娘家是中南道的百年书香冯家,当年冯家家那位小九郎仅凭一首《恨商赋》逼得多少商人无地自容,主动掏银子赈灾解救无数黎民百姓的事,至今也是如雷贯耳。怎么,到了徐夫人这,竟是要为权势折了你冯家的脊骨吗?”
徐夫人顿时脸色铁青,转过头去,压着怒气低斥,“津南夫人这是在嘲讽未来太子妃的母族出身吗?”
那对面,正不掩嘲讽看过来的,不是津南伯夫人,又是谁?
苏念惜挑挑眉,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穿着女装的小牡丹。
津南伯夫人掩口一笑,又朝左右道:“我可没说这话,诸位夫人可都听见了。”
其他几人讪讪。
徐夫人皱眉,不欲再理她,便对苏念惜笑道:“郡主,咱们从这边走,正好听说御花园今日有上百种菊花盛开,不若前去一观?”
苏念惜正要应声。
那边津南伯夫人再次笑道:“那菊花冰清玉洁,自是该高雅贵重之人欣赏。若是那等连自个儿夫君都看做是狐媚子的脏东西去瞧了,当真是糟污了这样好的景致。该叫禁军守好,别什么人都放进去才是。”
这话分明是在说苏念惜前阵子去汤泉山庄的事儿了。
外人都在传,是太子殿下不喜欢这位准太子妃,故意安排她去那一处休养,为的就是作践她。
徐夫人皱了皱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上的热情散去了不少。
苏念惜毫不在意,转过身,看向津南伯夫人,笑道:“原来在津南夫人眼中,强者仗着权势的强取豪夺皆是正义,而毫无依仗只能被蹂蹑的弱者,就是狐媚下贱?”
津南伯夫人脸色一变,想起了自己那可怜的儿子,压下恨意,又笑道道:“郡主,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妇人被掳去,本可以自尽,为何却还要活着受尽恩宠?根本就是贪图富贵,这样的下贱东西,郡主还要替她说话?”
第472章 亲自来接
只要苏念惜应一声,那就是跟这样的下贱东西是一样的!
不少人都觉得纳闷,这津南伯夫人怎么突然就怼上平安郡主了?
也有人站在一旁冷眼瞧着热闹。
更有那心里恶毒的,恨不能苏念惜就这么丢了个大脸面,好叫皇室厌弃,最好被太子彻底厌恶才好!
苏念惜前世不知感受过多少这样的眼神,分外敏感却又觉得可笑。
这些人,无论在哪里,在何处,永远都不会变。
只要你是露出一点怯态,她们就会像鬣狗一样,疯狂地扑上来,将你啃咬得连骨头都不剩!
她笑了笑,忽然伸手一指。
“津南夫人身后的那个婢子长得俊俏,我瞧着挺喜欢的,今儿个夫人就让他到我跟前伺候吧?”
众人一愣,随即又看好戏一般瞧向津南伯夫人。
津南伯夫人转过脸,瞧见她手指的竟是小牡丹,心下顿时一突!
可很快又觉得她不可能发现小牡丹的男子之身,转过头,冷笑道:“郡主是想要强夺我的奴婢吗?”
苏念惜微笑,“怎么,不可以吗?伺候我,应该比伺候夫人有脸面吧?”
这句话几乎是直接扇在津南伯夫人的脸上!
她自打嫁给津南伯后,一直是当家主母,受人追捧惯了的,虽性子要强高傲,可是也并非蠢笨。
今日敢在此处当面阴阳怪调讥讽苏念惜,最根本是因着儿子受她所害,更重要的,也有太子殿下根本不在乎这个未婚妻的缘由。再有她的夫君在入宫前曾暗示她试探一番的嘱咐。
津南伯夫人更是觉得她无父无母,空有名头,是个下贱的商户女所生的小贱人。
打心里就看不起她。
听她这么一说,立马怒火中烧,却也没有当众失态,反而再次朝两边笑道:“郡主可真是好大的口气。这还没嫁进东宫呢,就摆上太子妃殿下的谱了!也不看看,太子殿下认不认她这个未婚妻呢!”
那意思,强取豪夺到我头上来了,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
旁边不少人皆掩口,配合一笑。
这些习惯了站在高处的人,当真是见不得她这样一个出身卑微之人走到她们的黄金台上。
苏念惜微微一笑,刚要开口。
身后,传来熟悉的淡冷声音,“孤的未婚妻认不认,自是孤的事,就不劳烦津南夫人操心了。”
“!”
众人齐齐一惊,抬头看去!
就见游廊那头,太子殿下坐在轮椅上,被侍卫推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一身朱色螭龙宫服,映衬得那张雪色面孔愈发仿若天人。通身贵重,世间无匹。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立马拜下,齐齐高喝。
苏念惜正要屈膝,却被轮椅上的裴洛意拉住了手。
她歪过头,朝他眨眨眼——不是说不出席吗?
裴洛意朝她微微弯唇,捏了捏她的手,又松开,看向前面跪着的津南伯夫人,寒声道:“孤近日听说了一些对你不好的议论,前段日子让你去休养,是想着你为着女学和长生观的事太过操劳。不成想,却让有心之人借机诋毁孤对你的关切。”
这话刚刚落在这些人的耳里。
津南伯夫人心下一突。
苏念惜已笑道:“我知晓殿下是关心我,并不在意那些人怎么议论。倒是殿下,您还伤重,怎么就起身了?”
裴洛意道:“想着宫宴前见你一见,正好送你去凤宁宫。阿娘说想你了。”
分明伤重,却还特意来看,哪里有半分不看重的意思?
不提那些另有心思的其他人,只说津南伯夫人,在起身后,脸已明显白了。
得罪了苏念惜她不怕,总归还有后招。可若是叫太子殿下记恨……
她想起先前自家夫君因着太子遇刺被传进宫中问话那次。
咬了咬牙,低声道:“去告诉伯爷一声,太子殿下亲自来接那贱人了。”
“是。”
她转过身,又瞧见站在一旁的小牡丹,眼神微寒。
小牡丹捏着袖角,低下了头,眼底亦是一片晦暗。
另一头。
苏念惜推着轮椅朝景春门那边走去,“殿下为何亲自来了?你这样亲自跑一趟,不就破了那些‘太子厌恶太子妃’的传闻了?”
裴洛意笑了笑,摇头,“为了你,太子特意起身,伤势更重,你说,外界会怎么传?”
“呀啊!”
苏念惜夸张轻呼,“那我岂不成祸害了?”
裴洛意失笑,回头看她,“念念想做红颜祸水吗?”
苏念惜眨眨眼,一副天真的模样道:“男子无能才会将罪责加注女子身上。殿下要我承认红颜祸水吗?”
裴洛意眼底都浮起笑意,修长手指点了点她,刚要说话,忽而咳了几声。
苏念惜立马凑过去,“怎么了?”
对面,一行宫人路过,跪地行礼。
裴洛意捏住她的手,穿过这群宫人后,才说道:“圣人要的,是你这个福星能克制我这危害紫薇的煞星。”
苏念惜一下明白过来——太子殿下是在保护她。
只有圣人觉得她很重要,才不会让危险轻易靠近她。
她翘起唇角,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越来越顺眼,又问:“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裴洛意含笑,却并未告诉她。
苏念惜直觉这里头怕是还有别的事儿。
可凤宁宫却已到了近前。
有各家的女眷前往拜见,裴洛意松开了苏念惜的手,道:“拜见过阿娘后,若是觉得不喜,只管自去寻有趣的玩处。我让朱影跟着你,有事儿交给她处理,不必强逼自己为我受委屈。”
苏念惜笑开,“那是你阿娘呀。”
“却并非你阿娘。”裴洛意神情平静,“喜欢与尊重都是互相的。你不欠我,也不欠她。”
苏念惜眼睛都弯了起来,“这话,阿爹也跟阿娘说过。”
她蹲下来,理了理裴洛意盖在膝盖上的薄毯,道:“阿爹说,任何人都不能打着他的名义去强逼阿娘做阿娘不愿意接受的事。”
她抬头望向裴洛意的眼睛,含笑道:“因为阿娘爱着阿爹,所以阿爹不愿意让阿娘的爱变成枷锁,束缚阿娘。如今,殿下对我也说了一样的话,我心里很高兴。”
裴洛意静静地看着她。
“所以,”苏念惜坏坏地捏了下他冰凉的手指,“我今日,要替殿下出一口气。”
第473章 他是血肉之躯啊
自己儿子被污蔑身陷牢狱,她做个表面功夫就不管了。太子遇刺受重伤,连圣人都让赵德宁去过大理寺。可凤宁宫连个宫人的影子都不见。
苏念惜要是不给太子出了这口恶气,她自己就要先憋死了!
凤宁宫中,人声欢笑正是热闹。
“哎哟,这是谁呀?”坐在长公主下手的定远侯夫人正转脸端茶,瞧见门内走进来的人,立时笑开,“方才娘娘还念叨呢,人这就来了。可见是一家人,心意相连啊!”
殿内众人纷纷转脸。
长公主笑着招手,“平安来啦,倒是早,快过来。”
苏念惜走进去,视线一转,瞧见殿内不少夫人身后正值妙龄的少女。
微微一笑,朝正座上一身大红凤装高贵典雅的王钊斓跪下,行大礼。
“臣女苏念惜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钊斓笑得满脸慈爱,“免礼,这孩子,素来这样守礼。这么早就过来凤宁宫,可见是惦记着我呢。来,给她搬个凳子坐我这儿。”
殿内不少人脸色都变了变。
坐在皇后娘娘旁边,那将其他人置于何处?更有不少贵女看向苏念惜的目光都变得不善。
长公主暗暗摇头,这弟媳就是心眼太少,喜欢平安也不能这样踩着别人的脸面,这不是给平安添为难吗?
笑了下,刚要开口。
就听苏念惜笑道:“多谢娘娘厚爱,只是臣女待会儿还要去看望太子殿下,不好久留中宫。”
王钊斓诧异,随即笑开,“方才不是太子去接你的吗?怎么又要去探望?”
“原来娘娘早已知晓。”
苏念惜落落大方地笑道,“那想必娘娘也知晓太子殿下现下身负重伤?”
王钊斓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苏念惜这话是何意。
苏念惜又笑道:“太子殿下身负重伤,分明不能行动,却还要为了压下那些针对我的流言蜚语而亲自相迎。我知晓太子殿下的好,自然要去东宫探望,就算不能为太子殿下做什么,可能陪在他左右,想必亦是一些安慰。”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唯独主座上的王钊斓笑得愈发欣慰,点点头,“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可闻大夫说了,太子病重,不好多打搅,还是静养为宜。”
“静养。”苏念惜点点头,静冷目光在王钊斓保养得宜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后,缓声问道:“所以,皇后娘娘才一直不曾去探望太子殿下吗?”
此话一出,满殿皆是一静。
长公主微微一惊,随即明白了苏念惜的用意,朝上头的王钊斓看去。
——大夫的嘱托是一回事,可做娘亲的,怎么可能因为外人的几句话,就当真一点儿不关心孩子的安危?
偏王钊斓仿佛没听出苏念惜话语中的质问一般,无奈地点了点头,“是啊,太子自幼体弱,要不是闻大夫,如今还不知是何情形。他既然吩咐,本宫自然是不敢轻易去打搅的。平安,你也莫要去了,让太子好生休息。”
苏念惜微微一笑,乖顺又感动地说道,“皇后娘娘当真体贴太子殿下。”
王钊斓再次笑起,“他是本宫的孩子,本宫自然一切要以他为先。再说,作为母亲,都是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伤了孩子。”
这话让在座不少夫人皆是动容。
有人附和,“可不是,天下母亲为孩子,就没有再用心不过的了。娘娘为太子殿下这般思虑小心,也是世间少有。”
“太子殿下有皇后娘娘这样的娘亲,才是真正的福气呢!”
“平安郡主能有皇后娘娘这般好的婆婆,真是走了大运了。”
苏念惜冷眼看着凤宁宫内这些人对皇后的阿谀奉承,以及对她阴阳怪气的嘲讽鄙夷。
而那个真正该被关心的太子,却成了这些人口中用来贪图富贵权势的工具。
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过,病重的他,是不是也需要来自亲人的关怀与在乎。
苏念惜再次想起了那一日,提及长公主驸马关内侯时,裴洛意脸上明显的情绪翻涌。
世人说他四大皆空,他自端坐九重之外。
可他,并不是仙。
他亦是血肉之躯啊!
“所以。”底下还站着的苏念惜忽然再次开口:“太子殿下贵为储君,却被人公然污蔑为杀人凶手那次,皇后娘娘也是为了不伤害太子殿下,所以不曾为太子殿下求情吗?”
殿内其乐融融的声音顿时像被一盆冷水泼灭了的火盆,陡然落下的寂静让满殿的人皆是心头发慌。
——这平安郡主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王钊斓脸上的笑容也一瞬消失,随后又再次缓缓浮起一点笑容,看向苏念惜,“平安,夏猎那日,人证物证俱在,本宫若是强行为太子辩解,只会让人以为本宫以权势压人,反更加误会太子。”
顿了下,又道:“本宫信太子,知晓他一定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如今刺客被抓,太子摆脱了嫌疑,皆说明本宫的信重没有错。”
又一句‘为了儿子好’,所以堂而皇之地做着让裴洛意心寒的种种行径。
有人又笑着附和皇后娘娘深明大义。
却也有人不是那等一心谄媚的傻子,自然听出了皇后娘娘的推诿粉饰之意。
一个母亲,在儿子被人诬陷后,第一反应该是不顾一切地保护孩子,怎么可能‘为了孩子好’,反而将人推到旁人摆好的陷阱里头去?
“如此说来,那太子殿下屈尊大理寺受调查之际,受刺客行刺重伤,一度传出性命垂危的消息后,皇后娘娘连个亲近之人都没派去探问伤情,亦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全着想了?”
“……”
那些一心捧着王钊斓的人声音骤然卡壳!
好些人震惊地看向苏念惜,不明白她今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样甩皇后娘娘脸子?!
王钊斓抬眸,看不远处站着的苏念惜,片刻后,道:“那时本宫还不知晓……”
“连圣人都派了赵德宁过去看望,皇后娘娘居然一点儿消息都没听到?”苏念惜惊讶。
——太子遇刺的消息并未遮掩,凡是在朝为官的基本都知晓了,皇后娘娘怎么可能不知道?
分明是知道了也没有去探望!
可她分吗口口声声说着‘爱护太子’,为何又要做出这等冷漠之事?
莫非……
第474章 愤怒
有些人心里已泛起嘀咕,这中宫与东宫,莫非并没有外界以为的那般母子情深?
奇怪的是,分明这气氛已然剑拔弩张,素来和善的长公主殿下居然一声没出?
坐在凤椅里的王钊斓静静地看着苏念惜。
一旁,玉竹忽然道:“娘娘先前确实不知,是奴婢们唯恐娘娘担心太子殿下伤了身子,这才瞒着没说……”
“可娘娘方才分明说知晓太子伤重啊?”苏念惜眨眨眼,忽而摆出一副小女儿懵懂无知的模样,“所以,是娘娘故意不去探望太子殿下吗?为什么呀?皇后娘娘不是最疼太子殿下吗?”
这句话,几乎将王钊斓的脸皮撕在了地上。
她的眼底再不见笑意,冷幽的目光朝苏念惜望来,倒看出了裴洛意的影子。
苏念惜却丝毫不惧,依旧毫无躲闪地看过去。
王钊斓忽而再次笑开,“这孩子,是替太子来跟本宫撒气呢?好好好,待会儿本宫就去看他,行了吧?”又朝旁边笑道:“两个孩子,都是小孩性儿,本宫这做母亲的,只能纵着了。”
似乎没有听出半分苏念惜的针对。
“娘娘慈爱,宽待小辈,是他们的福气。”
不少人赔笑,提心吊胆地看向苏念惜——只怕这平安郡主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带累她们。
幸好,‘不依不饶’的苏念惜倏而一笑,乖巧地屈了屈膝,“臣女还要去东宫探望,先行告退了。”
随后便退出了凤宁宫。
殿内气氛顿时一松,凤宁宫内再度恢复欢乐和睦气氛。
然而,所有人都知晓,平安郡主刚刚,在她们这群人面前,打了皇后娘娘的脸面。
就算是莲花宫那个妖妃和曾经嚣张跋扈的沈云都不敢这么直剌剌地挑衅皇后娘娘。
这位平安郡主,莫不是疯了?
……
“苏念惜,你疯了?”
周雅芙在凤宁宫外听到了苏念惜最后几句几乎是贴着皇后娘娘的脸直接扇过去的质问,连拜见都不去了,不可思议地追出来,“得罪了皇后娘娘对你有何好处?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她成为太子妃,助她在后宫得势。
可苏念惜现在还不是太子妃,就这么挑衅皇后娘娘,就不怕到嘴的鸭子飞了?那她又算怎么回事?就算进了宫,没有助力,岂不是只有等死?
见苏念惜还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她气恼地伸手要将她拉住。
“啪!”
却被苏念惜一把甩开。
“苏念惜!你别得寸……”她踉跄了一下,恼羞成怒地抬头,不想,却撞见苏念惜转过来的眼神。
顿时一怔,“你……”
苏念惜此时的眼神,分明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她惊得往后退了几步,“你,你想干什么?我可没……”
“去紫宸殿,待会儿宴会上会有献艺节目,我会给你提示,到时你上前将演奏那首曲子便可入圣人的眼。”苏念惜明显的不耐烦。
周雅芙皱眉,怀疑地看着她,“你到底为何要去挑衅皇后娘娘?你就不怕……”
“我不怕,她也不会动我。”或者说,不敢动。
她今日这般,不止为太子出气,更是为了试探。
苏念惜再次转过脸,心底的戾气几乎蹿出来——今日太子突然出现果然不对!
裴洛意并不是一个会随便改变计划的人,此时的他‘伤重’于东宫是最好的安排,可偏出现在景春门外,接她入宫。
只有一个可能。
他若不这么做,她就会在中宫遇到刁难。
而她如今有准太子妃这个身份,除了津南伯夫人那种眼皮子浅的,少有人能为难得了她。
那么,这个能让她‘不开心’的人,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了!
她咬牙切齿,“怪不得方才让我不高兴了就自去玩耍,还让我别委屈自己,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这时,朱影从中门处迎来,行礼后瞧见苏念惜的脸色便立时说道:“郡主,不必因着皇后娘娘的话气恼,太子殿下已然做好安排,她们不可能入东宫。”
说完,就见良辰在后头朝她挤眉弄眼。
愣了下。
就听苏念惜问:“她们?”
“……”素来在宫中八面玲珑的朱影难得沉默,片刻后,垂首道:“奴婢失言,请郡主责……”
“少跟我来这些。”苏念惜现下的火都快冒出头顶了,冷眼看向朱影,“她们是怎么回事儿?”
朱影垂眸,知晓苏念惜此时真的动了怒,也恐她生了不必要的误会伤了与太子的情分,略一沉吟后,低声道:“太子娶妃在即,有人向皇后娘娘进言,东宫既然扩充,便不能只有一位太子妃,侧妃与良娣一并立了,让东宫尽快开枝散叶才是要紧。”
她微微一顿后,又道:“皇后娘娘应了。”
苏念惜一口气堵得差点呕出血来!
便是被舅母算计着要她带人去伺候太子时,她都没这么生气!
不对,相较于生气,她更多的其实是愤怒!
朱影见她眼睛都气红了,安慰道:“郡主放心,殿下不会答应……”
“开枝散叶?”却被苏念惜冷笑着打断,“太子殿下那身子,是开枝散叶还是要催他性命,皇后娘娘能不知晓?”
朱影露出几分惊讶——郡主气愤至此,原来不是为了自己?
抬眸,却对上良辰笑吟吟的眼,瞧这小丫头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她忽而微微一笑,道:“殿下不会让那些人进宫,郡主不必气恼。若是气坏了身子,殿下必然担心。”
苏念惜朝她瞥了眼,嘲弄,“他还会担心我?担心我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拿我当外人,还会关心我身子如何?”
朱影知晓郡主这是闹脾气,笑道:“太子殿下自然是关心您的。不然也不会冒着被圣人的怀疑而亲自去接您了。”
她代替良辰走在苏念惜的另一侧,“殿下性子冷,早些年也过得艰难,不敢露出半点儿在意喜欢的东西,不会表达心意,郡主您多体谅体谅殿下呗?”
苏念惜身边也从未有过这样知心姐姐一般说话的人,听着她的话,心里的怒气倒是散了不少。
撇撇嘴,道:“一个不会表达,一个满口虚情,这母子俩还真有趣。”
朱影自然不会附和议论自己的主子。
苏念惜看了眼这气势恢宏的皇宫内苑,有一行人又朝凤宁宫走去,其中依旧不少装扮精致的少女。
眼底掠过冷意,又道:“我当初以为皇后娘娘是真心喜欢我。”
朱影神色微变,片刻后,低声道:“深宫之中,敢交出真心的人,都活不长久。”
“也是。”苏念惜点点头,脸上的怒意已彻底平静下去,一边慢悠悠地朝前走着,一边说道:“皇后娘娘倒是好算计,利用我让太子殿下答应成婚,破了他的戒,如此,就能顺理成章地往他身边塞人。也别怪我想得歹毒,皇后娘娘说不准盘算着,这病弱的太子还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早日有了皇孙,那才是她真正长久的依仗,是不是?”
朱影垂着眼,没有说话.
这时,前头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跑过来。
朱影看了眼,对苏念惜低声道:“郡主,这是赵德宁的干儿子,小海。”
“奴才见过平安郡主。”小海跑过来,磕了头,笑道:“郡主,圣人传召。”
第475章 耍心眼子
苏念惜意外,紫宸殿的宴会即将举办,这个时候,圣人必然是在太极殿准备,怎么会传召她?
等到太极殿的时候,瞧见跪在一旁的宋琪与灰影,还有不远处哭哭啼啼地拉着圣人的六公主,和缩着脑袋一副畏畏缩缩模样躲在一旁的四公主时,心下微沉。
跪地行大礼,“臣女苏念惜拜见圣人,恭祝圣人松鹤长春,仙身不老!福寿安康,仙道远长!”
裴明道正被六公主哭得心烦,听到苏念惜这几句祝寿词倒是笑了起来,“免礼。”
苏念惜一听,心下微松,快速扫了眼旁边还跪着的宋琪,目光在他微红的一边侧脸停了停,随后起身,恭笑道:“圣人,今日您大寿,臣女本已随众送上寿礼。可不想圣人竟特意召见,臣女真是万分欣喜,也想趁这时候,给圣人奉上一份贺礼,还请圣人笑纳。”
裴明道意外,“准备了两份寿礼?”
苏念惜有些羞赧,点点头,掏出一个金丝楠木的精致盒子,递给走过来的赵德宁,笑道:“那一份是代表国公府,这一份,是臣女私下准备的。”
东西被打开送到裴明道手里。
裴明道让人拉开六公主,接过一看,顿时眼前一亮,伸手拿出来。
众人便见,竟是一枚九瓣莲花发冠!
莲花发冠因着曲折纹路太过繁杂,多以金银制造。
可这一枚发冠,却是一整块极品的和田玉雕刻而成!繁复的莲花花瓣自然弯曲,层层叠叠,仿佛一朵悄然绽放的白莲!而到了花蕊处,那雪白的和田玉又陡然变成了墨色!
白莲黑蕊,既诡丽,又出尘脱俗!
一看便知并非凡物。
偏生六公主在旁边鄙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哪有莲花是黑的,你该不是故意拿个坏东西来诅咒我父皇吧?”
裴明道眉头一皱。
苏念惜扫了眼六公主那张阴阳脸,笑着俯首道:“启禀圣人,这莲花冠,又名太极。”
“哦?”
裴明道来了兴致,问道:“如何取得这名?”
苏念惜一笑,却并未开口,而是看向了旁边的宋琪,道:“这名字还是宋先生取的,不知可否劳烦宋先生为圣人解惑?”
宋琪心下一动,顷刻明白了苏念惜的意图。
俯身道:“草民不敢!”
裴明道扫了眼苏念惜,笑道:“你说说,为何给这发冠取名太极?”
宋琪立时道:“回禀陛下,此冠阴阳交合,乃是两仪之态。易经系辞,‘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
裴明道的眼中明显露出了几分赞赏,看了眼手里的发冠,点了点头。
宋琪再次说道:“恰此冠乃是九重莲花之形。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九为生生之源,又兼莲于五浊恶世而不染濯,且此冠于阳光下通透圣洁,故而取名太极,最为相应。”
裴明道闻言,走到窗边,将那发冠对着日头举起。
果然,透过金乌之光,那发冠竟折射出七彩之光,犹如仙物!
六公主瞪大了眼。
苏念惜适时跪下,高声道:“恭祝圣人仙身不老,福德绵延!”
一众宫人也跟着跪下,齐齐祝贺。
“哈哈哈!好!好!都有赏!”
裴明道龙心大悦,走回来,亲手扶了一下苏念惜,道:“用了心思了,何处得来的?”
苏念惜眼神一闪,弯唇笑道:“不能告诉圣人。”
“嗯?”裴明道失笑,“为何啊?”
苏念惜一副娇憨却又透着几分小心机的蠢样子,神秘兮兮地说道:“要是让圣人知晓,抢了臣女以后买宝贝的门路,臣女以后还怎么买到好东西孝敬圣人?”
这话说得直白,却又恰恰好地捧了圣人的脸面。
裴明道果然又笑起来,伸手点了点他,“小丫头,还敢跟朕耍心眼子。”
苏念惜笑,也不应。
跪在地上的宋琪心下微震——他曾阿爹说过这位天子乃是极其多疑之人,可念念居然能在他面前这般讨得喜爱,这可不是一般的手段!
而一边的六公主看着两人间随意又和谐的说笑,眼里的嫉妒几乎化为刀刃,恨不能当场割花苏念惜这张狐媚子的脸!
裴明道将那发冠放回盒子里,对赵德宁说道:“收好,朕下回修炼时就戴这个。”
“是。”赵德宁赶紧小心地合上盒子。
裴明道笑着坐下,看了眼宋琪,对苏念惜道:“这人是斗诗大会决出的魁首?倒是有几分才学。”
苏念惜眼底喜色一闪,还不等说话。
“父皇!”
六公主突然扑过去,再次扯住裴明道的袖子,哭着说道:“您怎么能夸他?他刚刚为了寿阳,骂我丑八怪呢!父皇!他骂我就是在骂您!还不快处死这等大逆不道的贼子!”
裴明道皱了皱眉。
苏念惜又笑道:“六公主,今日乃是圣人寿辰,不宜伤生。”
“那就下旨明日处死!”六公主气恼地瞪了眼苏念惜,“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留着,不然皇家的脸面何存!父皇的尊严何存!”
苏念惜冷眼看这‘胡搅蛮缠’却句句踩在圣人心中的六公主,再次笑道:“六公主,圣人修仙,福泽庇佑天下,最是仁厚,定然是不愿意在这样大喜的日子,伤害他最爱护的子民。不若这样,今日这官司,能不能让臣女来断一断?”
裴明道还没说话。
六公主已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断本宫的官司?!”
苏念惜面色一僵,有些无助地看向裴明道。
裴明道已沉了脸,喝道:“对你未来长嫂在胡说什么!”
六公主一扭头,眼泪就落了下来。
裴明道一看她这副模样,顿时头疼,忍不住就要心软。
苏念惜再次说道:“圣人莫要为难,是臣女冒昧了。宋先生虽是斗诗大会的魁首,却是长公主府上的门客,不若请长公主殿下来断一断?”
你说我不够格,那就请个够格的来,你还有什么说法?
六公主哭声一顿。
裴明道已点头,“去请阿姊来。”
六公主愣了下,这才陡然反应过来——苏念惜根本就不是要自己断官司,而是知晓她肯定不会答应,故意这么说!等她反驳过后,再去请长公主来!
而长公主,分明就是把这个下贱恶毒的女人当亲生女儿看!
她被算计了!
咬了咬牙,又带着哭腔道:“父皇,那我也要阿娘来。”
裴明道还没开口,苏念惜笑道:“六公主怎地还这般小孩心性,哭了就找娘?”
六公主脸一沉。
苏念惜又道:“六公主要相信圣人会主持公道的。”
这话似乎是在暗示六公主只相信自己的阿娘,却不敢相信圣人。
六公主立时反驳,“我自然是相信父皇的!只是怕阿娘担心!”
“可是四公主不就没嚷嚷着要找皇后娘娘?”苏念惜再次笑道,“她就不怕皇后娘娘担心吗?”
裴明道脸上的笑意已没了,看了眼身旁还想说话的六公主,道:“等你姑母来定是非。”
六公主瞧见他的神色,只好应下,转回身,又恶狠狠地瞪了眼苏念惜,苏念惜挑衅地回看过去。
六公主几乎要气炸,走到那边,故意撞了下四公主。
被撞得退后一步的寿阳连忙扶着宫人站稳,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那边一直跪着低头不做声的灰影,害怕又后悔地抿住了唇。
在等待长公主的时候,苏念惜大大方方地当着圣人的面,跟赵德宁打听清楚了这几人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476章 原来如此
宋琪去了赐福殿,果然如苏念惜所预料的那般,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这个斗诗大会的魁首。
这其中有欣赏的,自然也有嫉妒的,不屑的。
可不管旁人如何阴阳怪调或者有意拉拢,有灰影在一旁帮忙,宋琪都顺利化解。
到底是圣人的寿宴,宋琪背后又是长公主和东宫,没人敢做的太过分,不一会儿他就被人刻意冷落在了一旁。
宋琪心知自己今日来是为何,自然不会因为这些人的态度而不安惶恐。
泰然自若地走到了殿外,正瞧着旁边的花圃里摆着的墨菊,就听身后有人惊喜轻唤,“是你?”
他转过身来,瞧见一位衣着华美珠圆玉润的贵女,正笑盈盈地看向他的身后。
他疑惑回头,便见灰影跪了下去,“见过四公主殿下。”
他反应过来,跟着跪下,“草民拜见四公主殿下。”
“快请起。”见灰影起身,寿阳公主笑眯眯地说道:“你就是前阵子名声大噪的斗诗大会魁首吗?”
宋琪俯首,“侥幸得之,不敢自夸。”
这本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郎,在人生被摧毁后于废墟中重生,曾经的不羁与恣意皆已被磨去,身上沉淀的是岁月赋予的沧桑与沉稳。
这种气质,让他的身上有种同龄人难以企及的成熟之韵。
六公主甫一走近就看到了站在寿阳跟前的宋琪,那清雅气质在背后如云的墨菊映衬下,简直犹如画中之人般,让她瞬间怦然心动!
迫不及待地走过去。
就听寿阳在跟宋琪说:“我听说阿嫂,嗯,平安郡主对你十分赏识,今日要向圣人引荐你,你怎地在此处逗留?”
宋琪微微一笑,恭谨道:“郡主前去拜望皇后娘娘了。”
身为外男,自然不好入后宫,寿阳公主点点头,又扫了眼灰影,问:“那你是要在这里等平安吗?我陪你一起等好不好?”
灰影看着地面,毫无存在感地立在后头,完全一个尽忠职守的护卫。
宋琪道:“多谢殿下,只是此处男客居多,殿下在此处并不便宜……”
“寿阳,你要不要脸?”
忽而,一道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寿阳公主脸色一变,猛地转头过去,怒道:“你才不要脸!干嘛总跟着我!”
宋琪随着看过去,心下也是一惊——来的贵女一身富贵,可是那张脸上却有一个几乎涵盖半边脸的胎记!
当即明白了这人是谁。
悦嫔的女儿,六公主,裴秋月。
而悦嫔,就是那个利用他的性命逼迫蓉儿无底线地给她银子,又指使杨照利用蓉儿的安危对他极尽凌虐的幕后主使之一!
眼底冷意掠过,他与灰影再次跪下,“草民拜见六公主殿下。”
裴秋月心下一喜,面上却摆出一副高傲模样,居高临下地看他,“你认得本宫?”
宋琪神色如常地说道:“传闻六公主殿下面生双花,乃是世间少有颜色。故而草民斗胆,猜测尊驾便是六公主殿下。”
裴秋月因为这张脸,其实内心敏感又尖锐,稍有一点儿不顺耳就怀疑别人是因为她的脸而嘲讽她。
不想今日却听到了这样的说辞,脸上的笑几乎都绷不住了,却还是不屑地撇了撇嘴,“算你识相!起来吧。”
寿阳公主在旁皱了皱眉,“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福安宫不是应该朝那边走吗?”
裴秋月一听,登时拉下了脸,“本宫往哪儿走,你管得着吗?!”说着,又朝宋琪瞥了眼,嗤笑,“而且,我若是不来,怎么能看到你这么不知廉耻,甘愿自降身份给一个白身当陪客?”
寿阳公主知晓这裴秋月最喜欢针对她,不欲与她多纠缠,便对宋琪道:“宋先生,我们去后面吧。后头还有紫菊,十分好看……呀啊!”
没说完,被裴秋月狠狠一拽,登时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没料到,眼看着寿阳公主的后脑勺就要砸到地砖上!
一道身影突然从宋琪身后蹿出,一下扶住了寿阳公主!
吓得身子都软了的寿阳公主抬起头,瞧见灰影那双平静内敛的眼,陡然惊喜出声,“你又救了……”
没说完,灰影快速松手退了下去,围上前来的宫女接过了寿阳公主。
裴秋月撇了撇嘴,暗骂了一句,不想转过脸就见宋琪一脸担忧地看着寿阳,还关切地问道:“四殿下是否有挂碍?要不要传个太医?”
那股无名火登时就蹿了上来。
阴阳怪气地笑道:“人家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用得着你关心吗?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搁这儿攀龙附凤,做什么梦?”
宋琪眉头一皱,还不等说话。
寿阳公主已拨开宫女,走过来,用力推了下裴秋月,“你又欺负我!你当我好欺负吗?!”
又指向宋琪,“我告诉你,他可不是你宫里那些随你作践的宫人。他是斗诗大会的魁首,是姑母的门客,是我们未来大嫂赏识的人!你这样羞辱他,就是在羞辱未来大嫂,也在羞辱太子哥哥!”
裴秋月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又受了这段斥骂,眼角余光瞥向宋琪,发现他居然沉默地站在一边,没有帮她的意思。
登时气得浑身发抖!
张牙舞爪地就还手回去,一边骂道:“我欺负你?分明是你自甘下贱去讨好一个贱民,居然还敢骂我?我这就去告诉父皇!”
宋琪知晓圣人最宠这位阴阳脸的六公主,立时上前道:“六殿下,今日乃是圣人寿宴,不好惊动。本也不过是几句拌嘴,揭过便罢,您何必……”
“啪!”
裴秋月忽然抬手,扇了宋琪一耳光,“你这贱民,是不是看上老四那个肥猪了?”
宋琪一愣。
裴秋月又嘲讽道:“两个公主在你面前,你偏朝那个肥猪献媚讨好,分明是觉得我长得丑,是吧?”
宋琪敛下眼帘,俯首道:“草民不敢。”
可裴秋月已经不愿意去听这个伤了她心的贱民的话了。
怒叫道,“把他给我抓起来!我要去找父皇做主!”
寿阳公主没想到她居然真的为这点小事就要去找父皇,眼见着灰影被一道抓走,又是害怕又是着急。
咬了咬牙,对身边的姑姑吩咐了两句,便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太极殿内。
苏念惜又扫了眼宋琪脸上的红肿,眼神冷凝,随即笑道:“原来如此。”
第477章 戏台
赵德宁的话自然已粉饰过,可苏念惜亲眼见过裴秋月的跋扈,不用细想都知晓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也不忙着去替宋琪分辨什么,只是好奇地看着旁边一枚三足金蟾的香炉,伸出手扇了扇,问:“圣人,您这儿点的什么香?”
裴明道正在翻看外族进献的礼单,闻言抬眸扫了一眼,笑道:“味儿怎么样?”
苏念惜摇摇头,状似无意地问后头还跪着的宋琪,“宋先生可知晓?”
圣人瞥了一眼。
裴明道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郡主,草民斗胆,猜测此香乃是降真香。”
本神色寻寻的裴明道抬起了头。
“降真香?”苏念惜一脸的新奇,“这是什么香?我竟从未听说过。”
宋琪道:“降真香,生海南诸山。《仙传》有言,‘拌和诸香,烧烟直上,感引鹤降。醮星辰,烧此香为第一,度功力极验。降真之名以此。’故而道家仙人修炼时,常以此香引灵力入体。”
他微微一顿,再次说道,“另,《本草品汇精要》中有提到,‘烧此香能引鹤降,功力极验,故名降真,宅舍怪异烧之,可辟邪。’故而,降真香也可安于宅室。”
他刚说完,苏念惜就无奈地捂住脑袋,朝上首看去,“不行了不行了,我一个连字儿都不全的大糊涂,被宋先生几句话给绕得脑子乱成了浆糊。圣人,宋先生说得对不对啊?”
裴明道失笑,摇摇头,点她,“你啊,都快嫁去东宫了,这般糊里糊涂的,要怎么是好?”
苏念惜鼓了鼓腮帮子,“有圣人在,还有人敢欺负您儿媳妇不成?”
一旁,裴秋月的脸明显扭曲了下。
裴明道听得直笑。
苏念惜也跟着笑,“那宋先生有没有糊弄我呀?”
圣人朝宋琪看了眼,点头,“说得不错。知晓降真香的人可不多,你从何处知晓此香?”
宋琪忙拜下,“启禀圣人,草民从前读书时,在一处道观借宿过数年,常为观中天尊上香扫尘,曾见过真人祈福时燃烧此香。”
一听宋琪还有这种经历,裴明道明显对他多了几分亲近,“何处的道观?”
宋琪伏在地上,道:“启禀圣人,是扬州一处早已破败的道观,观名‘逍遥’,观主是个洒脱不羁的真仙,草民北上时,他已驾鹤西去。”
裴明道惋惜地摇摇头,看着宋琪,笑道:“难怪瞧着你有几分道家之气。”
“草民惶恐。”
裴明道看他虽道着惶恐,语气重却并无卑颜屈膝。
笑了笑,又问道:“你既在道观中学习过几年,对道家之术,可有了解?”
苏念惜垂下眼帘,掩下眼底笑意——台子搭起来了。
而那边,跪着的宋琪神色平静地直起身,道:“启禀圣人,草民在观中曾看到《庄子·天下》中所述,道术将为天下裂。”
本是坐着的裴明道眼前一亮,站了起来。
宋琪继续道:“又有‘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
“道教中人常有“道无术不行”的说法,就是说“道”寓于“术”,行术就是演道之意。”
“其中演道又分修炼与修行。修炼含内丹,外丹,服食,导引等。而以道术修行者,则多有符咒、驱邪、伏魔、降妖、消灾、祈禳、纵横、兵法、神仙术、辟谷术等。”
裴明道听得几乎入了神,已走到了宋琪的近前,道:“所以,你以为,如何才能修炼得道,乘羽化之境?”
宋琪看着近在咫尺的明黄袍角,不卑不亢地说道:“启禀圣人,草民肉体凡胎,不敢窥天道之途。”
裴明道微微皱眉。
不想又听他说道:“不过,草民曾听逍遥观的真人说过,‘洞源与洞明,万道由通生。’”
裴明道顿时来了兴致,问:“何解?”
宋琪道:“十通由斯生,妙行由此兴。初曰通炁,次曰通神,终曰通灵。万通成真,道备登宸。”
裴明道愣住,细细领悟这句话,竟一瞬有种通透之感!
心下震动,看向宋琪的眼神已变得不同。
正要再问。
小海踩着小碎步走了进来,低声道:“圣人,外间皇后娘娘与悦嫔求见。”
裴明道兴致骤然被打断,眉头一皱,朝旁边看去。
四公主低着头,裴秋月眼泪汪汪。
苏念惜笑道:“想来是两位娘亲听到了消息,这才匆匆赶来。长公主殿下还没到吗?”
裴明道皱了皱眉——这两人比长公主还先到,显然是早收到了消息。
摆手,道:“让她们进来。”又看了眼宋琪,道:“宋月关是吧?起来说话吧!”
宋琪心下骤提!
起身时,朝苏念惜看了眼。
目光交接的一瞬,两人都明白——宋琪已踩上了苏念惜给她搭好的台子。
一步一步,让他凭借才学,得了圣人不一样的青眼!
他垂首,站在了一旁。
裴秋月却已恨得牙齿都咬紧了,见着悦嫔进来,立马乳燕一般飞扑过去,一把抱住悦嫔就哭了起来,嚷嚷道:“阿娘!寿阳又伙同旁人欺负我!呜呜呜……”
这个旁人……
苏念惜歪歪头——这话说的,好像把她也拉扯进去了?这六公主,心肠怕是坏得都流脓了吧?
她笑着福身,“见过皇后娘娘,悦嫔娘娘。”
王钊斓将四公主揽进怀里,心疼地问:“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去看望太子吗?怎么跑去赐福殿了?”
寿阳公主窝在皇后怀里,朝灰影瞥了眼,低声道:“就是想去看看菊花,没想到老六又跟着我……”
“你胡说!我才没有跟着你!是你自己跑去给别的男人献媚!”裴秋月猛地叫道,“我看你分明看中了这个男人,想让他给你当驸马!”
“六公主!”悦嫔惊得拉住她,“四公主的驸马自有圣人与皇后做主,哪有她自己去挑选的?你莫要胡说!”
四公主也连连摇头,“我才没有!阿娘,我只是听说他是斗诗大会的魁首,所以想跟他说说话,我没有想让他做驸马!阿娘,你信我!”
她眼泪都要下来了,求着皇后娘娘信她,眼睛却不住地朝另一边看去。
原本站在一旁看戏的苏念惜忽而挑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边垂首静默的灰影。
——嗯?!
第478章 跋扈
皇后娘娘抱着寿阳公主,不住点头,“阿娘定是信你的,不哭啊,不哭。”
又看向裴明道,目光隐忍又委屈,“圣人,寿阳是个最胆小的,绝不会起了这样荒唐的心思。六公主莫不是误会了?”
“我才没有!”分明是皇后娘娘在说话,裴秋月却敢擅自开口反驳,“她要是没有那个心思,怎么敢跑去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说话?!”
然而她这样无礼的行为,不但悦嫔,连圣人都没有开口斥责。
苏念惜挑了挑眉。
四公主窝在皇后怀里直摇头,“我真的没有!”
裴秋月尖声道:“你就有!”
“我没有!”
“那你敢发誓吗!你不想这个男人做你的驸马?”
四公主立刻站起来,“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想要宋先生做我的驸马!”
裴秋月的眼底掠过兴奋,朝宋琪鄙夷道:“看吧!人家根本不稀罕你,你还维护她!哼,有眼无珠的东西!”
宋琪垂眸,并未说话,纵使被羞辱了依旧一副淡然平缓的神色。
裴秋月这一巴掌仿佛打在了棉花上,看他这般无视自己更加恼怒,转头就对裴明道告状:“父皇!你看他,居然还敢看不起我!他就是嫌我丑陋!父皇!你快处死他!”
这一次,苏念惜看到,在裴秋月愤怒的时候,她半边脸上青黑色的胎记竟然被血色映染,形成一朵如同血色阴阳花的印记!
看着当真诡异又狰狞,怎么都不是一个金枝玉叶该有的仪态尊荣。
偏生,裴明道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却无丝毫的不满和厌恶,反而十分纵容地说道:“一个不高兴就处死旁人,这天下还有多少性命能叫你处置?不要胡闹,悦嫔,带她回去歇着。待会儿去紫宸殿给朕贺寿。”
悦嫔朝那边苏念惜看去,目光扫过旁边的宋琪,眉头微皱,刚要将人带下。
裴秋月却突然朝宋琪道:“你要是不想死,可以求我。”
正琢磨着寿阳公主方才的眼神的苏念惜听到这句话,募地眼皮子一跳——
嗯??
其他几人也被裴秋月这话给惊了下。
深知她脾气的人都知晓,她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惹恼她的人。
为何会对宋琪别开一面?
悦嫔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发现她盯着宋琪的眼神……亮得怪异,心里顿时一突。
刚要开口。
不想宋琪却说道:“多谢六殿下好意,只是草民并不以为今日草民犯下了死罪。不知要从何求起。”
他态度不屈不挠,可在裴秋月眼里,那就是对她不满,对她不喜,故意要在人前让她难堪!
顿时气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朝着裴明道再次哭道:“父皇!这个人,仗着有苏念惜撑腰,就敢对我这样叫嚣!以后要是得了势,岂不是连您也不放在眼里了?这样的人不能留!父皇!”
苏念惜眉头一皱,这六公主,不止歹毒,更加可怕!仗着身份,为所欲为。一旦得了真正的权势,便是真正的灾祸!裴洛意的朝堂里,绝不能留这样的祸患!
心底杀意渐起。
正要说话。
“悦嫔原来平素里就是这么管教女儿的?”
众人看去,正头疼的裴明道立时一喜,“阿姊来了。”
“圣人万安。”来的正是长公主,朝裴明道行礼后,抬头看见他的脸色,便沉了眼,转过头便喝道:“圣人今日大喜之日,六公主作为女儿,不想着温意乖巧,反而在这里哭哭啼啼,扰你父皇静修,你就是这般尽孝的?!”
悦嫔心下一颤,忙抱着裴秋月道:“长公主息怒,这孩子是被人冒犯,实在气狠了,万没有搅扰圣人之意。”
长公主满脸怒意,“气狠了就能张口闭口地要人性命?她可曾想过今日是圣人寿诞,上有九重仙,下有众臣民都瞧着。若是见了血,坏了圣人的道行,谁担待得起?你吗?!”
——不愧是长公主,直接切中要害!
苏念惜低笑,且这话也只有长公主这个关心手足的姐姐来质问才最合情合理,谁都挑不出茬子来。
果然,裴明道的脸当即就冷了。
悦嫔一见,立时惶恐起来,心中暗恨,却还是立刻拉着裴秋月跪下,“是嫔妾考虑不周,没拦住六公主。但六公主最是爱重圣人,断没有半分要伤害圣人的意思。还请圣人与长公主体谅她孩子心性,饶过她这一回。嫔妾回去定会好好地教导她,不叫她再做出这等失仪之事。”
——这话就是在说,长公主若是执意计较,就是在跟一个孩子为难。
到底是能在后宫站稳脚跟的女人,这应变与口才就是厉害。
苏念惜看了眼长公主黑下去的脸,笑了笑,道:“我记得六公主好像跟我一般年纪?我都要嫁人了,应该不算小孩子了吧?”
“……”
悦嫔猛地抬头瞪向苏念惜。
苏念惜被吓到一般,往圣人旁边挪了挪,还故意小声道:“我也没说错呀,干嘛这么瞪我?”
圣人朝她看了眼。
苏念惜委屈,又道:“而且宋先生这么有才学的人,她张口闭口就要杀掉,太吓人了,哪里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
圣人心下一动,想起方才宋琪关于‘仙道’的诸多想法。
朝悦嫔看去,道:“老六的规矩确实太不像话,身为皇室的公主,不仅毫无仁厚爱民之心,还不知克制己身。悦嫔,你若教不好,以后老六就放到皇后宫里去。”
夏猎时这话就提过一次了。
悦嫔登时吓得面如土色!
这女儿是她能在后宫立足的唯一依靠,若是被夺走,那她还怎么在后宫行走?!
立马抱住裴秋月,红着眼睛道:“是嫔妾的错!圣人恕罪!嫔妾一定好好教导六公主,再不许她这般任性。”
裴秋月虽然性子跋扈,却也是个机会看眼色的。
瞧着长公主呵斥她父皇却没有出声阻止就知晓不能再放肆了,跪在悦嫔身边任由她替自己承受长公主与圣人的不满,一言不发。
被悦嫔带下去的时候还拿一双眼朝宋琪看。
苏念惜在旁边瞧见她阴森森的眼神,微微皱眉。
又听长公主说道:“皇后,你身为中宫,圣人后宫里所有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圣人体恤你辛苦,不叫你亲自抚育,可教养的责任你却该担起来。你瞧瞧,四公主和六公主,成日里乌眼鸡似地闹腾个不停,有点事儿就来折腾圣人,你作为皇后,难道就有脸面了?”
第479章 别丢我的脸
从前的长公主断不会在外人面前这般给皇后没脸。
连裴明道都意外,可长公主话里话外全是对他的维护,他倒也没什么不满,只转脸看到王钊斓湿润的眼神,顿了顿,对长公主说道:“老六也确实任性了些,阿姊不必气恼,让悦嫔好生教导就是。”
长公主面对旁人雷霆震怒,转过头来对着裴明道又立马和风细雨,无奈叹气,“我方才进来瞧见你脸都白了,给我吓得不轻。今儿个可是你的寿宴,要是给你气出什么来,可如何是好?”
裴明道失笑,明显动容,“阿姊过虑了。”
长公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过脸,瞧见王钊斓还是抱着四公主不说话,便想起方才苏念惜在凤宁宫质问她的那些话。
皱了皱眉,又道:“四公主虽非你亲生,却也是你养在你跟前的女儿。被人欺负了,你就只会抱着她哭吗?连悦嫔都能挡在六公主前头,你又做了什么?”
苏念惜一听,便笑开来——看来刚刚自己在中宫说的那些话,已进到长公主心里了。说是皇后不曾维护四公主,实则是在斥她对太子太过冷漠。
王钊斓自然也听出来了,无奈地抱着四公主,道:“长公主误会本宫了。今日本是圣人寿宴,本宫并不想与悦嫔争执,坏了圣人的喜性。且四公主胆子小,若真的被六公主记恨上,以后只会更加受欺负。”
“所以,你宁愿让人当着你的面欺负你女儿,也不为她去斥骂那人半句?”
这跟对太子的态度有什么不同?
长公主失望至极地转过脸,“罢了,你自己的孩子,我多说无益。”又对裴明道说道:“圣人,今儿个诸多事宜都是因着长乐府的门客所起,是我御下无能,请圣人责罚。”
苏念惜也跟着俯首。
宋琪再次跪了下来。
裴明道笑了笑,摆手,“小孩子打闹,倒是带累阿姊气恼。这位宋先生才思甚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朕很欣赏,阿姊不必介怀。”
长公主意外,看了眼宋琪,视线收回时瞥了眼笑吟吟的苏念惜,又说道:“故人之子,蒙圣人赏识,是他的荣幸。”顿了下,又道:“圣人若是喜欢他,不若今日让他伴驾?”
这可是无上荣光!
宋琪夺得魁首,会由苏念惜引荐于圣人之事众所周知,若是宋琪能伴驾,旁人不会知晓今日太极殿发生了何事,却能认为这是苏念惜在圣人跟前有多大的脸面!
长公主这一个主意,就直接将苏念惜和宋琪全都托了起来!
苏念惜隐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攥紧。
就听圣人笑道:“也好,你叫……”
“启禀陛下,草民宋月关。”
“嗯,宋月关,今日你跟着朕吧。”
“是。”
宋琪拜下,浑身颤栗轻起,额头贴地时,他想的只有——这登天的台阶,念念拉着他,走上来了!
王钊斓站在一旁,看着含笑的苏念惜和长公主,目光在宋琪身上一转,刚要说话。
苏念惜忽而再次说道:“圣人,趁着您现下心情好,臣女可否请圣人答应臣女一件事?”
“哦?”
原本心情不错的裴明道看她,眼底的笑意淡了不少,“你有何请求?”
苏念惜笑道:“圣人也知晓,臣女的外家在金陵,如今外家除了舅舅舅母,就只有外祖母是臣女最为挂念之人。眼看臣女即将大婚,今后再想去探望怕是艰难。所以,臣女想在成婚前,去金陵探望外祖母,恳请圣人允准。”
旁的女子要成婚前,都会在家中一心待嫁,可苏念惜却急不可耐地往外跑,可见是一点儿都不期待这大婚。
长公主不解地看过来。
宋琪垂眸,缩在袖子里的手却是紧紧攥起。只有他知晓,念念回江南,不止为了探望外祖母。
一直不曾开口的王钊斓先说道:“怕是不妥。”
苏念惜眉头一挑,转过脸去。
王钊斓松开四公主,上前走到裴明道身旁,道:“圣人,还有四月便要大婚,一应事宜皆在筹备,平安若是这时往江南去,影响了婚礼一应不说,若是遇到什么差池,该如何是好?臣妾不同意。”
这个时候,她倒强势起来了。
苏念惜微笑,道:“婚礼一应皆有礼部与长公主殿下帮忙操持,皇后娘娘不必担心。”仦說Ф忟網
王钊斓面色一僵——筹备婚礼的事儿,她确实没出过半点儿力。
“再说,如今有圣人治世,天下海清河晏,民风淳朴安乐,哪里会有什么危险?皇后娘娘太多虑了。”
苏念惜笑着看向裴明道:“这也许是臣女最后一次看望外祖母了,还请圣人允准。”
裴明道笑开,他将苏念惜赐婚东宫,本就是为了克制煞星对紫薇的冲撞,今日太子顶着伤重去送她入后宫的消息早入了他的耳。
看着苏念惜,笑道:“你就一点儿不惦记太子?”
苏念惜一愣,随即眉头一皱,厌恶的神情一闪而逝,却没有逃过圣人的眼睛。
做出一副羞赧的模样,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而且,太子以后就是臣女的夫君了,可日日相伴呢。”
裴明道见她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点了点头,道:“朕治国,孝道为首。你记挂外祖母,朕岂能不答应?千秋宴后,你自挑个时间,去江南探望吧!”
苏念惜大喜,立时俯身。
王钊斓在一旁紧紧皱眉,还想说话。
长公主已然说道:“圣人,千秋宴就要开始了,您还要接见外臣,我等就不打扰了。”
“嗯,去吧。”
长公主又朝宋琪看去,“好好伺候圣人,别丢了我的脸。”
“是。”宋琪拜下。
裴明道笑着摇头。
苏念惜与宋琪对视一眼,与长公主结伴离开。
不曾再多看一眼这个她曾真心当作长辈爱护的皇后娘娘。
“平安,怎地突然要去金陵?”
往紫宸殿去的路上,不少人经过时,纷纷与两人行礼。
长公主面上看不出喜怒,可苏念惜却知晓,她在不悦。
也是,临近大婚,她却突然要离开京城,长公主站在东宫的立场,自然会有不满。
可即便不满,却也没有开口斥责,而是等她解释。
她扶住长公主的手臂,道:“为了探望外祖母是真的,另外,还有一桩要紧的事儿。”
长公主眼神一闪,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凑到她耳侧,低声道:“您知晓,太子一直在查扬州生丝案。前段日子,殿下得了消息,宋大人被下狱前一夜,见过关内侯。”
第480章 她有何无奈?
“你说什么?!”
长公主的声音陡然拔高!引来不少人注目。
苏念惜握了握她的手臂,低声道:“您别着急,消息是否属实,还需得我去江南调查。”
长公主顿时急了,“这种事,如何能叫你一个小姑娘去查?大郎手下那么多人,不能去查吗!不,我派人,我来派人去查……”
“姑母。”
苏念惜一句轻唤,瞬间将长公主拉了回来,她惊讶地看向苏念惜,随即握住她的手,道:“好孩子,我只是……”
“您只是太思念侯爷了。”苏念惜的声音轻柔。
长公主瞬间红了眼睛,握着苏念惜的手收紧,没说话。
“侯爷当时到底为何去见宋大人,没人知晓。”
苏念惜依偎在她的身侧,陪她一边朝前走着,一边低声说道:“殿下会派人去调查,只是需要遮掩。我正好以探望外祖母为由,将殿下的人带到江南,调查生丝案真正内幕。也查一查,关内侯到底因何被牵连其中。”
她并没有说出裴洛意猜测关内侯的死,是否与生丝案有牵扯。
长公主皱了皱眉,“可你一个女儿家,孤身前往江南,到底不安全。”
分明涉及亡夫,她却还是将她的安危置于前。
苏念惜抱住她的手臂,再次说道:“殿下,我这回去江南。不止要帮殿下带人过去,也确实是为了探望外祖母。另外,”她略一停顿后,声音又轻了几分:“也是为了让圣人安心。”
长公主看她。
苏念惜笑道:“今日太子殿下亲自去接我的缘由,殿下想必已知晓?”
长公主顿时露出怒色,却又不好当着小辈的面骂皇后,拧眉道:“她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大郎难道是那种见了女色就走不动道的浪荡子吗?若早有了那等心思,何必非要等到你出现?她不想着好好地将你安置在大郎身边,反去挑那些个污七糟八的人往大郎身边塞!”
两厢一对比,真不知哪个才是亲娘。
苏念惜笑了笑,道:“想来这才是她的目的吧。”
长公主看她。
苏念惜此时已不耽于用最大的恶意揣摩这位看似天真无邪的皇后娘娘了。
慢悠悠地说道:“长远来看,太子殿下身边女子越多,子嗣就越多,自然今后能护她地位的人就越多。”
长公主皱了皱眉。
“眼下来看,她这番动作,必然会逼着太子殿下为护我有所动作,而太子殿下一旦动作,就会引来怀疑,那么圣人到时候再起疑心,对东宫与我愈发忌惮,这桩婚事自然不能顺遂。那么,答应娶妻的太子殿下,将如何收尾?”
苏念惜笑了笑,“我猜,太子殿下为娶我,就需要皇后在圣人跟前的情分,需要她帮忙,就等于要答应,将她挑选的那些人,迎入东宫。”
长公主的脸色愈发难看,半晌,咬牙道:“我亦是在宫中长大,竟然都没看出她心思这样深!”
苏念惜笑,“爱屋及乌罢了。您关心圣人,自然看不出她的心思。”
长公主呼出一口气,又看向苏念惜,“所以,你故意摆出一副不在乎婚礼的模样?”
“嗯。”
苏念惜点头,“今日太子殿下亲自来接我,已让许多人知晓他对我的维护,圣人必然也能猜到太子殿下的心思。我要在圣人猜忌之前,让圣人以为我不情愿嫁入东宫,如此,圣人才不会觉得这场婚事,对太子殿下是有裨益的。”
长公主了然,“所以他方才才会那么快答应让你去江南。”拍了拍苏念惜的手,“难为你了,这么点大个小人,为了大郎,用尽了心思。只盼他以后莫要辜负你才是。”
苏念惜微笑,摇了摇头。
她做这些,不止为太子,更为了她自己。
阿爹到底是生是死,是谁害了阿爹,外祖母如今情形如何。这些她都需要借助太子的手去完成。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动他!
长公主沉默地往前走了许久,又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个弟媳太过单纯,没什么心眼子,好在对孩子是一心维护的。可却从没注意到,她的那些维护,看着是受尽委屈一心付出,实则全都是虚浮于表面。
将矛盾转移到圣人与太子之间,而她,则全心全意地做着一个无奈又无助的皇后模样。”
长公主摇了摇头,“可她……有什么无奈呢?”
苏念惜想着她与圣人之间太过怪异的相处,脑中募地浮起春郎官请他看的那出戏。
皱了皱眉。
“到了。”长公主拍了拍苏念惜,替她理了理钗环和衣裳,道:“不管她如何算计,你要相信大郎,他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嗯。”苏念惜笑着点头,“我相信殿下。”
前世今生,她只选了这么一个人去走将来的路。
信与不信,她都已经再无回头路。
“长公主殿下,平安郡主到——”
偌大的紫宸殿,被装点得异常华美。早有衣着华贵的官宦女眷们在内交谈说笑。
衣香鬓影,富丽堂皇。
苏念惜因着有个‘准太子妃’的身份,被安排在了长公主的位置旁边。
刚坐下,就瞧见一个小山似的身影到了身后。
回头一看,顿时笑开,“元宝。”
正是多日不见的楚元,瞧着他那一身的软甲和愈发结实的身躯,苏念惜满意点头,楚去寒说得不错,确实训练得不错。
楚元却一脸委屈地蹲下来,“仙女姐姐,我怎么都找不着你!”
夏莲和朱影一下就被他挤到了一旁。
苏念惜失笑,示意夏莲将带给他的油纸包递过去,道:“方才我跟太子殿下去了后宫,忘记遣人告诉你了,害你白等,是我不对,这个给你做赔罪,好不好?”
楚元接过,打开一看,顿时眼前一亮——全是他喜欢吃的小吃!
立马高兴起来,连连点头,“我不生气!仙女姐姐最好了!”
苏念惜笑着拍了拍他的粗手臂,“嗯,等会儿要小心……”
“圣驾到——!”
众人立时行礼,“拜见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明道一身衮服,身旁跟着同样凤袍加身的皇后娘娘,以及斜后方一身雪白道服尚看不出身孕的莲蕊真人。
大步走入殿内,坐在了龙椅上,环顾四周一圈,笑着抬手,“诸位免礼!”
众人落座。
随着礼部尚书的祝寿词念过后,钟鸣乐起,千秋宴开始。
“外族使者觐见——”
第481章 献礼
苏念惜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一个个上来的外族使者。
前世参加千秋宴,还是少时跟阿爹一起来过,却并不记得外族会有这么多长相特别之人。
譬如那蓝眼睛黄头发的,瞧着便稀奇。
这个使者进贡了他们国家的一种特别的琉璃杯和葡萄酒,还有一种极其罕见的香水,喷洒在身上香味极其浓郁。
他极其骄傲地说道:“这种味道,可以覆盖身上的体味。在我们国家,只有贵族才能使用!”
“体味?”
坐在对面的裴煜赐笑了起来,道:“我听说你们国家的人如厕后并不会清洗,甚至连衣服都不脱,吃食又极重荤腥,而且街道上污水横流,所以身上会有特别重的臭味。这个香水,其实是为了遮盖臭味所用?”
他的话一出,周围不少人顿时面露嫌弃!
苏念惜抬眸,瞧见裴煜赐身后坐着的纪澜,一副游刃有余的从容模样。
正要收回目光,纪澜忽而抬眼。
四目一对,苏念惜微微一笑,纪澜展开手里的折扇。
那外族使者不大精通南景官话,听着裴煜赐的话,也没生气,摇头,“我们的香水,是为了增添个人的品位,还有向天神祈福时才能使用。不是臭味,是香的!”
“蛮夷果然是蛮夷。”
裴煜赐一脸鄙夷,对裴明道说道:“愚昧无知。父皇,这样的外族,还是需要我南景派兵去收治管理,开蒙教导才是。”
那外族使者愣了愣,没太听懂。
裴明道笑着瞥了眼裴煜赐,“今日不谈国事。来人,将罗伯特先生带来的贡品收好。”
在场的不少人自然看出了裴明道对裴煜赐的满意。裴煜赐自然也发现了,回过头对纪澜说着什么,纪澜笑着点头。
苏念惜瞥了眼,瞧见沈家家主沈鹄坐在底下,一派高位者淡然和气的态度。
想起了藏在鬼市的春郎官。
笑了笑,捏住酒盏,刚喝了一口。
底下传来传唱声:“塔塔族大皇子觐见——”
她眉梢一挑,刚抬起头。
不想,又响起一句:“太子殿下到——”
不少人都惊了下,纷纷朝殿门前看。
皇后娘娘面露紧张,莲蕊真人神色平静,然而一双妙目却死死盯着大门前出现的身影。
人虽是坐在轮椅里的,一身朱色蟒服映衬那张本就雪白的脸愈发病弱。寒霜般的眉眼间,皆是重伤后的破碎,分明一副人不胜衣的模样,却还是强撑着精神,这种脆弱里的坚韧,叫在场众人不由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对了几分于心不忍。
莲蕊真人更是一双手几乎掐破了身侧的扶手,控制不住地想扑过去。
王钊斓笑了笑,问:“太子怎么来了?”
裴洛意咳了几声,扶着青影的手缓缓站起来,道:“圣人千秋盛宴,做儿臣的怎能不出席?特来恭祝圣人,千秋鼎盛万载兴隆。”
裴明道看他不过咳了几下,就跟喘不过气来一般,倒是面色和善,道:“你身子不好,该静养才是。”
长公主立时道:“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嘛!还不快问问太子给圣人准备了什么寿礼?”
玄影上前,将手中的长盒子递给跑过来的赵德宁,高声道:“太子殿下为圣人准备了的寿礼,是一柄拂尘。”
众人一愣——什么玩意儿?一柄拂尘?有什么稀奇的?
裴煜赐直接笑道:“太子的贺礼还真是别出心裁。一柄拂尘,哈哈,是东宫缺银子了吗?缺银子跟我说呀,我替太子寻个宝贝不是什么大事儿。”
坐在下首的五皇子裴锦瑞翻了个白眼。
裴洛意神色平静,并未说话。
赵德宁已打开盒子奉到了裴明道面前。
裴明道“哦?”了一声,伸手拿出。
众人望去,只见那拂尘通体雪白,拂毛轻飘萦绕,无风自动,竟如仙物一般!
争吵嘲讽的裴煜赐登时卡了壳!
玄影再次说道:“启禀圣人,此拂尘手柄乃是昆仑山雪玉所制,拂毛取自昆仑山百年白狐之皮,并供奉昆仑山的天一观的三清真人足下一百零八日,受天地供养而成。今日一早方送回京城,太子殿下一刻不敢耽搁,这才将将送到御前。”
裴煜赐目瞪口呆。
裴锦瑞看着他的表情幸灾乐祸。
纪澜失笑,看那边只顾盯着裴洛意的苏念惜,又看了眼静默而立的裴洛意,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折扇。
站在赵德宁身旁的宋琪低声道:“圣人,传闻昆仑山乃是天梯,最接近九重天宫之处。由此处所造之物,想必有仙灵垂顾。”
“好!”
裴明道拿着拂尘,只觉通体都清透无比,又听宋琪的话,愈发喜欢起这柄拂尘,十分满意地对裴洛意点头,“太子有心了,来人,赐座!”
堂堂千秋宴,却没有当今太子殿下的座。
众人皆看向坐在高处的裴煜赐。
裴煜赐脸一沉,刚要说话。
裴洛意却已扶着青影,抬步朝苏念惜走去。
不少今日打了别的心思的贵女一见,眼睛都红了!
王钊斓皱了皱眉,道:“太子坐本宫手边来吧……”
“跟你挤着算什么,平安这桌子正好坐两人,不是正合适?”长公主笑着说道:“去给太子添一副碗筷来,平安,给太子挪一挪。”
苏念惜瘪瘪嘴。
落在裴明道眼里分明是不乐意,再看裴洛意那一步三喘的架势,他更加高兴了。
这时,因为太子出现,而被忽视在大门前的塔塔族大皇子大声笑道:“南景的皇帝陛下,是不是轮到我们拜见了?”
塔塔族数百年来与南景的战争不断,直到苏无策镇守风凉城,打得塔塔族节节败退,才有了这短暂的和平。
这一次,是塔塔族在苏无策死后第一次来到南景,甚至还是南景的大皇子契尔塔带着使团前来。
百官心知肚明——这是为试探南景的国情而来。
所以,当状若虎狼的契尔塔领着一群塔塔族的勇士走进殿内时,大部分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戒备起来。
契尔塔仿佛没发现似的,笑着以左手贴胸,行了一礼后,高声道:“尊敬的南景皇帝,我代表塔塔族天民,祝你永远像草原的雄鹰一般,勇猛健康。”
然后一抬手:“这是塔塔族为你准备的贺礼,请笑纳。”
身后的两个勇士抬进来一个巨大的被厚厚的帘子盖着的箱子。
众人好奇望去。
刚挪了位置给裴洛意的苏念惜忽然朝身后轻唤,“元宝,去!”
裴洛意坐下,神色静然。
正嚼着肉干的楚元立时收了油纸包,无声移动到长公主身侧接近龙座的空位。
“哗啦。”
盖在箱子上的帘子被用力拽下!
“吼!”
一道兽吼忽而震颤整个宫殿!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一个黄褐色身影猛地朝龙座那头扑去!
“啊——!!!”
第482章 求娶公主
莲蕊真人吓得尖叫着朝后跌去,一下跌坐在椅子下,登时捂住肚子!
而裴明道抬眼,就看见一只凶残可怖的猛兽朝他直扑而来!
他浑身僵硬,呆坐在龙椅上,眼看那獠牙近在眼前,张开的血口里喷出的腥气似乎都要扑在面前!
“护驾!护驾!”
守在远处的侍卫大喊着扑过来!
“咚!”
不知何处陡然传来落地如雷的脚步声!
下一瞬,又一个清瘦身影扑在了裴明道的身前!
裴明道愕然抬眼,便看一道身影如山,自龙案前轰然闪过,直朝那扑来的猛虎袭去!
站在底下牵着铁链正洋洋得意地准备看南景皇帝出丑的契尔塔神色骤变,猛地一拽铁链,却已来不及!
“当啷!”
楚元一把抓住那长长的锁链,反手一拽!同时欺身于那猛虎背上,千斤内力一坠,那猛虎竟生生趴在了地上!
契尔塔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跟着也趴在了地上!
仓促抬目,就见那一身软甲的侍卫,一双铁掌按在了他引以为傲的猛虎头上,迫使它,朝南景的皇帝,臣服而下!
“呜呜呜——”
原本嘶吼猖狂的猛虎,发出了颤抖的呜咽。
紫宸殿内,所有人都被这骤变惊呆了。
大片的寂静之中,唯有这只凶兽的声音在无声回荡。
本挡在裴明道身前的宋琪回过身,轻扶了下裴明道的胳膊,没说话,手指却似支撑一般,用力地将他往上托了托。
“好。”
苏念惜笑着抚掌,道:“百兽之王亦向我朝天子臣服,可见南景国运之盛,圣人之恩威!此乃天降祥瑞,大喜!”
众人抬头看她。
就见病仙尘的太子坐在她身侧,亦神色静寒地颔首,“契尔塔王子有心了,我朝愿接受尔族的臣服。”
众人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底下,那契尔塔可不还趴在地上朝他们的天子拜服嘛!
“噗嗤。”
吓得躲在了柱子后的裴煜赐忽然大笑起来,“契尔塔,算你有眼力见,只不过我朝不兴五体投地的拜礼,你起来,好好地磕几个头就成了。哈哈哈!”
契尔塔面色铁青,他自诩塔塔第一勇士,何曾这般丢过脸?!
恼火地站起来,正想拽回那猛虎。不料铁链却被抢先一步抽了过去。
楚元抓住锁链,递给了裴明道,“圣人,这个给您。”
裴明道直到这会子才渐渐地回过神来,被宋琪托着的手臂渐渐有了力气,僵硬的血液再次在身体里流动,他看向宋琪,片刻后,无声地拍了下他的手背,示意他站到身侧。
然后,缓缓坐直,望向递到眼前的锁链,再看那小山丘一般的楚元。
缓缓张口,“你是……”
长公主一笑:“圣人,这是楚将军家的长子,如今在给平安做护卫。”
裴明道想起楚家这个傻儿子来,转过头,并不看契尔塔,只朝底下问:“楚巍何在?”
楚巍立时站了起来,“圣人,臣在此。”
裴明道点了点他,“你养了个好儿子。”
分明没有多少夸赞,可诸如长安伯等武将,还有沈家这些觊觎兵权同盟的官员却是心头一提!
明眼人刚刚都能看出,刚刚楚家这傻儿子一招伏虎,分明是对圣人的救命之恩!
这楚家在圣人心中,可是他们这些人完全比不上的了!
裴煜赐坐到了纪澜身旁,低声道:“楚家那傻儿子,怎么就走了这样的大运?!这老虎瞧着也就这样嘛!方才要是我伸手,说不准比他还快!”
刚走回来的裴锦瑞又暗暗翻了个白眼。
纪澜微笑摇着折扇,低笑道:“当真是大运吗?”
“啊?”裴煜赐转过头。
纪澜摇摇头,这台子分明是有人给楚家搭好的。
他看向对面一唱一和的太子‘准夫妻’二人,又扫了眼站在龙座旁犹如影子一般安静的宋琪——所以,这两人,给圣人送上楚家和这位魁首,是要打算做什么呢?
而契尔塔身后的使者团里,扮作侍卫的仓木措,亦是抬眸,看向坐在太子身旁的苏念惜,眼底笑意湛然。
“契尔塔,你献上此物,是为何意啊?”
裴明道这时已恢复了一国天子该有的威严,挥了挥手让御前侍卫把已经被压服的猛虎带下去,冷冷地看向契尔塔。
契尔塔恼恨猛虎被带走,却也知晓要逼得南景皇帝丑态毕露的计划失败了,顿了顿,笑道:“正如这位美丽的阿图玛所说,这是我们的草原为皇帝陛下带来的祥瑞。只有尊贵的皇帝陛下这样厉害的人,才能让祥瑞为您臣服。是天大的好事!”
这种敷衍的说辞,放哪儿都不可能轻易放过。可是,今日这样的场合,南景的皇帝就算不高兴又能怎么样,还能当着这么多外族的面杀了他不成?
裴明道点点头,“好,你们的祥瑞朕收到了。请塔塔族的使者入座吧!”
只是,他话音刚落,就听契尔塔又说道:“尊贵的皇帝陛下,这一次我奉我的父王的命令出使南景,除了要向您献上祥瑞,还有一件事,要向您请求。”
裴明道看他,“你们还有什么请求?”
契尔塔一笑,上前一步,说道:“我们带着真诚的心意,请求南景的一位公主殿下,嫁给草原上最凶猛的雄鹰,我的父王。”
“!”
满殿哗然!
谁都没料到塔塔族这次来拜,居然存的是这个心思!
有人责骂!有人呵斥!
唯独苏念惜,浅浅勾了下唇,歪过头,朝裴洛意看去,却见他居然也是一副平淡冷漠毫无惊讶的神色。
她意外地挑了挑眉,低声问:“殿下莫非……早就知晓塔塔族的计划?”
裴洛意咳了一声,掏出帕子捂住口,道:“风凉城传来消息,塔塔族的大王鲁赤前段时间猎狼时被咬伤,他不想传位,就只能拉拢一个强大的联盟保证他的王位不被他的这些狼子们抢去。”
他三言两语,便让苏念惜豁然开朗。
她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殿下已有应对了吗?噩梦里,他们提的应该是六公主。”
前世她因为名声被损以及苏家长房的有意压制,并未参加这场宴会,只是听闻千秋宴上,发生了虎扑之事,以及塔塔族使者求娶六公主殿下。
她嘲讽地笑了一声:“毕竟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娶到了就等于得到了南景皇帝的支持。只是这鲁赤算盘打得好,却没想到,最终嫁过去的却并不是六公主。”
朝上方的悦嫔和六公主扫了眼,又道:“不过到底是谁嫁过去的,我还真不记得了。好像是封了哪个官员家的庶女一个公主名号……”
只是苏念惜话没说完,就见裴洛意墨眸骤森,一瞬的寒意竟慑得她心头一颤!
“殿下?”
裴洛意回神,扫了眼底下的塔塔族使团,目光在其中一人脸上定了定后,又挪开,哑声问:“不生气了?”
苏念惜一怔,随即明白裴洛意指的什么——皇后娘娘的谋算,他没提前告诉她。
撇撇嘴,低声道:“宴会结束我再找你算账!”
裴洛意的唇边浮起一抹笑。
底下,契尔塔再次自信开口,“只要公主成为塔塔族的阏氏,在她活着的期间,塔塔族绝对不会再进犯南景的国土。”
第483章 你们也做得出来!
这个条件太诱人了!
塔塔族的进犯困扰了南景数百年,唯一能压住塔塔族的苏无策又已经死了,原本朝堂上就为谁能镇守风凉城吵过很多回。
如今,塔塔族将和解的条件摆在了面前,于国于民,都是天大的好事!
裴煜赐道:“圣人,和亲自古以来都是与领邦建立友好关系的最佳手段。儿臣觉得……可以考虑。”
身后纪澜笑着摇了摇扇子。
有不少朝臣附和了裴煜赐的话。
裴明道看向契尔塔,神情松动。没有去看坐在旁边脸都白了的几个女儿的脸色。
苏念惜扫视着这些人的神情,心下冷笑——以一个女子的终生换取一国短暂的苟且,你们也做得出来!
契尔塔扯起嘴角一笑,刚要开口。
“儿臣觉得不妥。”
自入座后就一直很少出声的太子殿下忽然淡淡地开了口,“维护国安,乃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和拱立朝堂的诸位朝臣之事。让一个深居宫中的女子去担负起这样的责任,是否就代表,我朝的军人和朝臣,都是无用之辈?”
本来还在盘算的一当即像是被直接扇了一个耳光!
楚巍面红耳赤地说道:“臣也认为让公主和亲不妥!”
裴明道本还皱眉,听到楚巍的话,朝他看了眼,神色倒是缓了几分。
一旁,裴煜赐一见,立时说道:“太子此言差矣,身为公主,本就是皇室血脉,与我们一样,承担守护国家的责任。若是和亲能免去无数将士的牺牲,为何不能让公主和亲?”
不少人又跟着点头。
纪澜笑了笑,“三殿下所言不错。一个公主的和亲,换千万将士的性命,应该不难选。而且,公主和亲,是做塔塔族最尊贵的女人,亦是一桩幸事。”
头一次,苏念惜觉得纪澜这张风流成韵的脸丑陋又恶心。
面对他们的围攻,裴洛意不紧不慢地颔首,只问了一句:“何人能保证,塔塔族能守信?”
方才开口的所有人,瞬间噤声!
纪澜摇着扇子的动作一顿!
苏念惜痛快地在底下轻轻拽了下裴洛意的袖角。
裴洛意面不改色地放下手,握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抽回去的指尖,看向底下所有与他逆光而站的众人,声音寡淡又带着不可侵犯的冰冷。
道:“公主下嫁塔塔族,可安享富贵,寿终正寝。这条契约,何人能保证塔塔族会遵守,请以九族性命为定,替塔塔族签下。”
他漆黑双目静寒如渊,分明弱不禁风,却又坚定而强大。
“若塔塔族毁约,便交出九族性命,换公主一命。”
“如何?”
满殿鸦雀无声。
沈鹄冷声道:“九族数百口性命,换公主一命。太子殿下可真敢开口。”
苏念惜眼神一冷。
裴洛意已平静说道:“若是孤记得不错,方才沈大人说过,公主和亲,换的是千万将士的性命和南景国土的安危。怎么,你沈家这九族的命,竟比南景将士和国土还重要?”
沈鹄顿时哑口无声!面色难看地转过头去!
苏念惜瞧着神色静宁的裴洛意,只觉后背的颤栗一层层犹如潮汐!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太子吧?当他揭开无情无欲的袈裟,露出的法相,竟这般叫人……心悸。
底下,契尔塔看着所有人的态度一瞬转变,气得脸都扭曲了,怒道:“南景的太子殿下,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们草原的雄鹰,说到做到!只要公主活着,就不会侵犯你们的国土!”
“只要她活着。”
裴洛意看着他,淡然道:“所以,公主若是嫁给你们已六十岁的大王,能活多久?半年?还是一月?我记得,塔塔族的阙氏要给自己的丈夫殉葬。”
契尔塔恼火道:“不!我们不可能让尊贵的公主殉葬!等父王死后,我会让公主继续做我的阙氏!”
使者团里,仓木措低笑——蠢货,终于给他办砸了。
果然。
他话音刚落,周边的无数人已破口大骂!
“成何体统!”“恬不知耻!”“有辱斯文!”
“一女侍二夫,还是父子!你们简直荒唐!”
“大胆契尔塔!敢如此羞辱我朝!你们是想直接开战吗!”
一声声呵斥,骂得契尔塔狗血淋头。
他怒极反驳,“我们诚意来求亲,可是你们为何一再为难!是你们瞧不起我们草原的勇士!放弃了和平的机会!”
不少人一顿!
一直没出声的沈鹄目光不善地看了眼裴洛意,转而朝裴明道说道:“圣人,契尔塔不过按着草原的习俗所言,并未有遮掩之意。臣还是以为,若是能以公主一身换南景百年安稳,最为合宜。”
裴煜赐附和,“沈大人所言,才是为我朝真正忧虑!”一边说又一边故意朝裴洛意看,“并不似那些只会站着说话不腰疼之人,瞧着正义凛然,实则毫无贡献。”
苏念惜咬住后槽牙,想将手边的酒泼到他脸上。
手指却被裴洛意轻轻地捏了下。
她转过脸,便见裴洛意面若沉水,淡冷地看向沈鹄,“沈大人当真觉得,以公主换安稳,最为合宜?”
沈鹄一副忧虑深重的神情,刚要开口。
裴洛意却已转向契尔塔,道:“既然公主不必殉葬,想必这和亲,大王子实则是为自己所求?”
契尔塔神情骤变!
裴明道眯起了眼。
纪澜看向裴洛意,脸上笑意更深。
“先以鲁赤的名义,正大光明地让公主嫁去塔塔族,再顺势让鲁赤归天。之后按着塔塔族的习俗将公主再收为自己的女人,到时候南景就只能转而支持大王子!等过几年,大王子的势力壮大,再杀了公主,契约条件崩裂,塔塔族就无需再遵守诺言,带着由公主带去的势力,朝南景进攻,攻占南景的国土。”
分明满殿皆是人,可是气氛却压抑到让人呼吸都困难。
无数的注视中,太子殿下清清冷冷的声音继续响起,“对吗,契尔塔王子?”
契尔塔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这个弱得跟草原上柔弱的扁桃花一样的太子,实在不明白这样的弱者怎么能看出他的谋算!
——他只是说了他会保护他们的公主啊!为什么他能看出他的计划?莫非有叛徒?!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的使者团!死死地盯住那个野种!
仓木措走出来,站在契尔塔身旁,左手贴胸行了一礼后,笑道:“尊贵的圣人,尊贵的太子。塔塔族盼望和平的心意,可受草原的雄鹰神来评判。”
他抬目看向裴洛意的身侧,目光在苏念惜的脸上一扫而过,“我听说中原有比武招亲的习俗,而在草原上,比武同样是雄鹰神定下的求娶之法。战胜比武求娶的女子,受雄鹰神的庇护,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他的眼神赤裸而凶狠,“若是你们不愿意让公主下嫁,那么,塔塔族请求,以比武的方式,求娶一位南景的贵女嫁入塔塔族。”
第484章 输赢与利益
放弃了公主,求娶贵女。
众人面面相觑,王钊斓和悦嫔等几人明显缓了神情。
唯独裴洛意注意到了仓木措的眼神,对上他近乎挑衅的目光,静眸深邃。
沈鹄道:“若是你们比武输了,和解之事如何定论?”
契尔塔大笑,“我们草原的勇士,绝不会输!”
这是笃定会赢?
仓木措看向沈鹄,道:“若是输了,我们的大王也会在未来五年内都不再进犯南景。不过,”他微微一笑,“若是我们赢了,贵女嫁入塔塔族,换取的,将是未来五十年以上的和平。”
苏念惜眉头一拧——这哪里是比武?根本就是一场表演!
雄鹰神的庇佑,能保证嫁过去女子的安全。比武,给这些衣冠之面的掌权者们一个正当的理由。而公主换成贵女,又不会伤及皇家的颜面。
仓木措就是想利用所谓的比武做遮掩,让南景这些自私自利的贵族们,能堂而皇之地用一个女子的一生去给他们的安享荣华做垫脚。
如此一来,别说那些本就动了心思的人,连裴洛意的坚持都会变成‘别有用心’的阻扰。
果然,裴明道沉吟片刻后,问:“你想如何比?”
苏念惜看向仓木措,暗想,这个能得到塔塔族大王承认的女奴之子,果然不一般。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仓木措又朝她看过来,随即笑道:“草原的规矩,是以两方最勇猛的武士进行比试,死伤不论,赢的一方可以提出胜利的条件。”
裴明道皱了皱眉。
裴煜赐道:“今日我父皇寿宴,如何能伤人性命?”
仓木措又道:“那便按着中原的规矩来,三局两胜,点到为止,如何?”
相比契尔塔,这位‘使者’的官话可熟练多了。
众人只以为他是塔塔族的使者团队长,可以代表塔塔族做决定,便不再去看那粗俗无礼的大王子契尔塔。
裴煜赐请示过裴明道后,点头,“你要如何比?”
仓木措笑道:“角力,刀剑和骑射。”
他话音一落,裴锦瑞嘀咕了一声,“不如直接说让你们赢呗!”
苏念惜朝他看去,他撇撇嘴,“明摆着占咱们便宜,还比什么?”
除了刀剑,角力和骑射本就是塔塔族擅长,如何比?
仓木措笑道:“怎么,堂堂南景大国,竟然连比试的能人都没有吗?我看到那个勇猛的伏虎英雄,不是身手很好?”
可认识楚元的都知晓这傻子打小就力大无穷,全南景也找不到第二个。
不想,裴煜赐却好像被激怒一般,猛地一拍桌子,吼道:“跟你们比!”
裴明道脸色一沉。
裴煜赐已站了起来,道:“父皇,我正好最近收用了两个刀剑骑射都极为厉害之人,正好可以此番迎战塔塔族!”
裴明道没说话,只微微皱眉。
王钊斓在旁说道:“不妨让老三的手下试一试?”
裴明道朝她看了眼,正要说话。
旁边的莲蕊真人也说道:“三殿下这般胸有成竹,想必十拿九稳。而且……”她捂着小腹,“就算真的输了,也是选个女儿家去和亲,能换来南景五十年安稳。何乐而不为呢?”
她的声音不低,说话时还不经意地朝苏念惜看去,纯然的脸上,笑意隐晦的恶劣。
显然刚刚也注意到了仓木措看向苏念惜的眼神。
裴明道看到她的脸色苍白,问道:“可是何处不适?”
莲蕊真人抚了抚隐隐作痛的小腹,摇头,“多谢圣人关怀,大约是刚刚被猛虎吓着了。圣人,正好今日您寿宴,往年的歌舞早就看腻了,不若就以这比武做庆,还能得些乐趣。”
裴明道也知这比试不过就是个噱头,重要的是能以和亲换来五十年的安稳,又听着皇后与莲蕊真人连番劝说,自然有了台阶。
想了想,朝底下道:“那就以你所提,比试三场。你们赢了,可求娶我南景的贵女。若南景赢了,十年的和平条约可不够。”
仓木措微微一笑——到底是皇帝,不可能任由他们揉搓。
正要说话,旁边一直被忽视的契尔塔忽然说道:“要是你们赢了,我可以答应你们一个请求!”
仓木措脸色一变!
裴明道点了点头,“好,那就准备准备吧!”
契尔塔警告地拍了拍仓木措的肩膀,转身。仓木措看着契尔塔,眼神不善。
原本众人聚集的宴会厅改到了皇宫西苑的演武场,这儿平时是禁军操练之处,场地极大。
苏念惜站在裴洛意的轮椅边,看着场地上准备的禁军和塔塔族那些高大威猛的勇士,慢悠悠地说道,“瞧塔塔族的轻松,这是笃定了南景会拱手将胜果送给他们。”
裴洛意冷目望着那边游刃有余的仓木措,淡声道:“沈家和塔塔族接触过。”
苏念惜眉头一蹙,朝他看去。
“裴煜赐的人准备的太巧了,而且若是以和亲换五十年休战,风凉城的主帅位置,就不再重要。”
裴洛意握住腕间的念珠,目光扫到不远处的楚巍,“应当是圣人属意楚将军驻守风凉城的事已暴露,沈家以此应对,想让圣人改心意。”
苏念惜眼神一变,她有意扶持楚巍的事虽未曾瞒过裴洛意,却也没对外人提过,心下微沉,道:“圣人身边,有沈家的眼线?”
“不一定是沈家。”裴洛意又看向那边与裴煜赐站在一块儿的纪澜,“塔塔族虽是把双刃剑,可握在自己手里,却比交给旁人更加有利。”
他拨动念珠,嗓音生寒:“有人跟沈家达成了交易。”
苏念惜募地想起方才仓木措看向她的眼神,心底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塔塔族的主意,该不会打到她的头上吧?
想起今日本该在东宫休息的裴洛意连续地出现,还有宴会时他独一人面临整个朝堂质疑时强硬的态度。
微微皱眉,正要开口。
仓木措走到了圣人面前,俯身行了一礼后,笑道:“尊贵的陛下,比武即将开。我族先上场的将是我们草原的第一勇士,大王子契尔塔。不知贵国要迎战的,是什么人?”
契尔塔提着一柄螭龙大刀走到演武场中央,耀武扬威地举了举。
裴明道朝裴煜赐扫了眼。
裴煜赐的身后即刻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之人,手里握着一柄龙雀刀。
裴煜赐笑道:“迎战的乃是神武军麾下的一名校尉。”
沈默凌死后,神武军便由裴煜赐暂时掌管。
那人走到契尔塔对面,摆开架势,契尔塔身形一沉,如悍雷迎战而去!
“当!”
结果不出所料。
那名校尉败下阵来,契尔塔哈哈大笑。
苏念惜环顾四周,周围却并无人紧张不快——这场比武的输赢,在他们的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她嘲弄地垂下眸,就感觉垂在身侧的手指被轻轻碰了下。
低头,对上裴洛意沉静的目光。
弯了弯唇,将手放在了他轮椅的扶手上。
裴洛意转脸,瞧见演武场上又走出一个铁塔似的壮汉。
这是要比试角力了。
裴煜赐又朝身后点头。
场内忽而再次响起裴洛意淡若轻云的声音。
“既是为国争光,总不能让三弟一人出力。楚将军,可否请令郎出场一战?”
第485章 求饶
若是这场输了,那么第三场骑射根本就不必比试了,让贵女和亲已是板上钉钉。
却不想半路上突然杀出个太子殿下。
裴煜赐的脸色当即就不好看了,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以下犯上,便阴阳怪气地说道:“太子身子不好,这等国事就不劳你费心了,你就安生在旁瞧着热闹便好。”
裴洛意尚未开口。
苏念惜已微笑问道:“三殿下,若是这一场比试也输了,臣女是否能以为,您是故意放水,好让塔塔族赢得比赛,将我南景的贵女做货物由他们随意挑选?”
她这话一出,原本还抱着看热闹心思的不少世家千金皆是一愣!
——是啊!塔塔族只请求贵女和亲,却没说是哪一家啊!这若是输了,难不成他们想求娶哪家就得娶哪家?
当即有人附和:“郡主所言不错,我南景子民,怎可能让蛮夷之族这般轻贱?”
“比试本就比的是两国实力,若是这么输了,岂不让人笑话?”
裴煜赐虽心知这场比武就是冲着输去的,却不能容许苏念惜在朝臣面前这般挂他的脸面。
当即斥道,“休要胡言乱语!我怎会如此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哦——”苏念惜点头,感动地望着裴煜赐:“臣女就说嘛,身为我南景堂堂皇子,怎会朝一小小外族卑颜屈膝?三皇子有骨气!想来这第二场,必是赢定了?!”
裴煜赐瞪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落进了苏念惜言语的陷阱里头。
他准备的人根本不可能赢,若是输了,他岂不就成了故意打输朝外族献媚之人?一个不好,说不准还能落个勾结外族的嫌疑!
看着苏念惜的眼神都浮起了杀意!
正要喝骂,坐着的裴洛意缓缓掀开眼帘,朝他看来。
那一双寒目仿若无情无欲的鬼神之物,一瞬间盯得裴煜赐如坠冰窟!
他一个激灵,皱了皱眉,当即冷笑道:“我的人不能赢,太子就能保证楚家那傻子就能赢?!”
站在一群武将里面的楚巍露出几分怒意。
裴明道也沉了脸,斥道:“老三!”
楚元可是刚刚救了圣人的人,还被圣人亲口夸过,裴煜赐这么一骂,将圣人之言置于何处?
纪澜摇摇头——沈家的东西,怎么一个个都不长脑子呢?
朝对面看去,见那小狐狸眼睛弯的。又暗自笑开,啧啧,瞧这得意劲。
裴煜赐也白了脸,忙道:“父皇,不是,儿臣只是……”
“楚巍,”裴明道却不理他,只看向楚元,“你儿子能不能应战?”
楚巍朝苏念惜瞥了眼,见她唇角带笑,心下微定,上前插手行礼,“启禀陛下,犬子愿为南景争一份脸面!”
“哈哈!好!”裴明道笑着点头,“那就瞧瞧咱们这位伏虎小将军的英姿!”
伏虎小将军!
这就等于直接给了楚巍一个封号!这可是南景从未有过的先例,可见圣人对楚元多喜欢!
一旁刚刚辱骂了楚元的裴煜赐咬牙切齿,眯起眼看向对面的苏念惜,目光又扫过轮椅里那病秧子,瞧见那张无波无澜的脸,想起方才他的那个眼神,又皱了皱眉,走到纪澜身边,低声说起什么。
他的动作并无几人注意到。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演武场中央两个体形高大的壮士身上。
塔塔族的勇士不屑地上下看了看楚元,叽哩哇啦地说了一串外语。
楚元听不懂,眨眨眼,就看他猛地扑过来!
楚元没想到这个人一点比武的规矩都不讲的,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握住他的双臂,却到底慢了一步,竟被生生推着往后连退十几步!
好些人惊叫出声!
裴煜赐满脸讽刺,“我看太子才有意放水吧?”
眼看楚元就要被塔塔族勇士推出场外输了这场比试。
站在一旁的楚巍忽而喝道,“元宝!不能输!”
楚元蓦然抬头,脚下用力一踩,靠近边缘的众人明显感觉地面微微一震!
接着就见,本要落入场外的楚元竟生生卡在了演武场边缘!
“好!”
裴锦瑞第一个蹦起来,捏紧拳头高呼,“伏虎小将军!上啊!”
随着他一声喊,不少热血的公子哥儿和武将都跟着喝出声来!
这一瞬,属于两国之间的较量,才真正上升到了众人的家国情怀之上!
苏念惜静静地看着底下满脸涨成青紫的楚元,忽而感觉手背一凉。
垂眸,看见裴洛意的手掌,微微一笑,问道:“殿下是不是早已知晓,塔塔族或者说仓木措,真正谋算的,是我?”
他并非冒险之人,好容易换来如今蛰伏机会,却轻易放弃,顶着被圣人和各方的猜忌,去景春门接她,不止因为要让皇后的谋算落空,更是要告知所有人,这是他未婚妻,谁也不能动她!
裴洛意没说话,只是手指微微收紧。
苏念惜被气笑,想要收回,却听裴洛意道:“仓木措城府极深,玄影卫损了三人,才打探到他一个月前已入京见了朝中一个官位极高之人。后他在半月街出现过数回,直到前几日看似巧合地遇见你。再加上昨夜,玄影卫探听到,塔塔族有意和亲,我便猜到,他可能想……谋取你。”
“若是以你一人换南景数十年安稳,便是你我有婚约,我想圣人与朝臣也不会顾及。”他看向身侧坐着的苏念惜,语声静慢,“我并非不告诉你,念念。我只是没来得及。”
顿了下,又道:“阿娘之事我觉得没有必要,本就是我们母子之间的不虞,牵扯到你本就不该,怎好还多添你烦恼?可不曾想你如此生气,念念,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一边说着,冰凉的手指在她肉乎乎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似是安抚,又似是……求饶。
苏念惜瞧着这个高冷如凌花的太子殿下,片刻后,问:“若是楚元输了呢?”
裴洛意将她的手拉近了一些,眼底露出几分笑意,知晓这个女孩儿又一次对他心软了。
握紧她软绵绵的手掌,低声道:“念念,谁也不可能从我身边将你抢走。”
那语声轻柔又坚定,苏念惜的心湖阵阵涟漪轻晃。
她歪过头,正要说话。
“好!”
身边又爆发出响雷一般的喝声。
她转过头,就见楚元竟将那塔塔族勇士又推回了场地中央!
角力的比拼,不止力道,更有技巧!
那勇士大吼一声,忽而往后一撤,接着脚下故意一伸,竟直接用暗招将楚元绊倒!
“卑鄙!”“无耻!”“耍阴招!无耻!”
第486章 身先士卒
裴锦瑞第一个叫起来,身旁五六岁的八皇子和再往后的六公主等人都跟着大叫。
那勇士却毫无顾忌,转过身就要朝楚元的脑袋踹去!
这若踩实了,楚元非死即重伤!
众人心头一提!楚巍更是猛地站了起来!
契尔塔得意地抬起下巴。
唯独裴洛意静静地揉捏着苏念惜手背上的肉窝。
眼看那石锤一般的脚就要踩到楚元的面门,电光火石间,楚元忽而往旁一滚!
那勇士一脚踩空!
“砰!”
尘土一阵飞扬!
他脸色一变,猛地低头!发现自己的脚竟然被楚元抓住!
他大吼一声,飞起另一脚又朝他檀中命脉踢去!
楚元却用力一抽手!
“咚!”
勇士也紧跟着倒地!
他立刻意识到不对,也翻身朝旁滚去,谁知原本倒地不起的楚元一个鲤鱼打滚,一下翻了起来,直接扑过来,将他压在身下!
那塔塔族勇士抬手就朝他腹下肘击!不想却被楚元一个四两化千斤的招式再次直接化解!
楚巍眼睛都瞪大了——这并不是他教给这小子的功法!
那勇士数击未成,大吼一声,竟一下将楚元顶翻,直接仰面压在了他的身上!
观礼台上,连裴明道都站了起来!
唯有裴洛意,依旧神色清离,静眸无声地看着演武场上,淡声道:“赢了。”
苏念惜眉头一挑。抬眸,就见仓木措脸色难看。
而演武场上,本被压在身下的楚元双腿剪住塔塔族勇士的身体,手臂曲在他的脖颈上,正以一种极其残忍的绞杀之术,将他勒得脸色发紫!
只需再往内收个两三分劲,这人直接就会窒息而亡!
“住手!停下!”契尔塔猛地大叫,“说了不杀人!你们说谎!”
楚巍面色惊疑不定,看着竟然会用血绞之术的儿子,高声道:“楚元,停手!”
同样因为用力而满脸涨红的楚元猛地松手,一把将人掀开!
那塔塔族勇士直接滚在地上,几个塔塔族人冲上去,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原来这人竟已昏迷!
契尔塔目瞪口呆,仓木措眉头紧皱。
楚元站起来,搓了搓手指,抬头,朝苏念惜嘿嘿一笑。
满场短暂的寂静后。
“好!”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赢了!”裴锦瑞看得热血沸腾,蹦起来朝身边大叫,“赢了!啊啊啊啊啊!”
八皇子等都跟着兴奋地拍手。连长公主等人都跟着笑开。
裴明道满脸是笑地点头,“好一个伏虎小将军,来人!重赏!”
楚元有点儿被吓到一般,窘迫地走回到楚巍身边,被周边一众武将和家中子弟轮番拍肩。
满场欢呼,唯独裴煜赐等人却是神色阴沉。
王钊斓弯唇,摸了摸身旁寿阳公主的脑袋。莲蕊真人则看着裴洛意握着苏念惜的手,一双莲目里皆是恨意。
苏念惜看向身侧,微微一笑,低声问:“殿下又做了什么?”
以楚巍刚刚的反应,显然没想到楚元会在失利的情况下那般强悍地扭转局面,可裴洛意却早有料定一般地平静从容。
裴洛意从她的手掌捏到软绵绵的手指上,低低一笑,正要说话。
仓木措再次走上前来,“尊贵的皇帝陛下,恭喜你们赢得了第二场比试,那么,这第三场,将比试骑射,不知贵国将以何人应战?”
裴煜赐朝旁使了个眼色,一人正要上前。
不想,清清冷冷的太子殿下站了起来,一边抬手,让身旁的侍卫解开身上的朱红蟒服,一边淡然问道:“塔塔族以何人应战?”
众人看他的动作皆是一愣。
仓木措脸色变了几变,道:“此战,由我与贵国勇士比试。”
“嗯。”
裴洛意点了点头,侧过身,将蟒服一脱,露出了内里劲瘦的玄色骑装!
坐在一旁的苏念惜眼瞳募地一缩!
莲蕊真人已问道:“太子这是……要应战?”
裴煜赐那边刚要走出的人也站住,为难地看向身后——太子应战,何人敢抢这风头?
阴沉着脸的裴煜赐忽而笑开,“不愧是太子殿下啊!为我南景百姓如此牺牲自我,真是叫人感动,请史官务必好好地为我大兄记上一笔,这可将是南景最有意义的一场比试啊!”
这话就是在说,太子上场,就是故意为了输。如此,所有骂名由他一人承担!
众人都望向面白若霜雪,病弱姿态犹如画中弱不禁风的仙尘一般的太子殿下,再看那边身形如虎狼,一看就凶悍无比的塔塔族使者。
两者一比,任谁都会认为这场比试的胜局已然锁定。
可到底是太子殿下,没人敢附和裴煜赐的话。
裴洛意对他的嘲讽毫无在意,抬手让玄影套上袖箭,正要朝场中央走去。
一旁一直没有反应的苏念惜忽然站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整理了一番太子殿下的腰带和衣襟,又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太子殿下的眼。
片刻后,高声道:“太子殿下身先士卒,为我南景争下荣光,不管输赢,都无愧于南景储君之尊。”
她秋露般的瞳眸里慢慢浮起一层笑意,声音落在众人耳里,“我以殿下为傲。盼君,平安归来。”
这也是无数武将家眷对夫君儿子真正的期盼!不盼着你赢,只盼着你平平安安。
不少人动容。
裴明道没说话,看着站在一起的一双璧人,神情晦涩。
王钊斓一脸的为难,无奈道:“平安,你怎地不劝一劝太子?怎能由着他任性?”
莲蕊真人也说道:“太子殿下前几日才遇刺受伤,实在不必如此强撑。比试的事,让有能力者去便是。”
难得的,长公主附和地点了点头。
苏念惜却弯着唇,让开了一步。
裴洛意克制地碰了碰她的小臂,收回看着她的目光,平静抬脚,走上了演武场。玄影送上弓箭后,退了下去。
楚巍一看那弓,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那不是他那大憨儿子走了大运从长公主那儿得来的破晓弓么?!
他拧了拧眉,忽而回头,瞪向一直站在场边的楚去寒!
楚去寒察觉到他的视线,面无表情地朝旁边退了退,站到了另一个禁军的身后。
楚巍咬牙,暗道这弓至少得百斤才能拉开,太子殿下这么个身子,别到时候弄巧成拙,反给楚家招来麻烦!
可此时情形,要换弓已然不可能。
长公主看着那柄弓,眼底发热,攥着椅子扶手,仿若又看到了自己的夫君当年英姿飒爽的骄傲模样。
却不曾注意,裴明道在看到那柄弓时,明显阴沉下来的脸。
底下,仓木措也拿了弓箭上场,正要骑马。
裴洛意忽而说道:“按照传统的骑射比试未免太无趣,不若换个比法?”
众人又是一惊——太子这是想变着法子输?
仓木措微笑,“不知太子殿下想要怎么比?”
裴洛意道:“演武场的靶子都是近在眼前的死物,就算骑在马上也没什么挑战。不如……”他点了点远处,“以那一处为靶,一箭定胜负,如何?”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紫宸殿的屋顶,屋脊上的瑞兽口中衔着一枚不过小臂粗的圆环。
而那圆环之上,不知何时被人系了一根两指宽的彩带,正随风飘扬!
第487章 无耻与无畏
“以此处为立点,一人三箭,无论先后,射中者为赢,如何?”
裴洛意的声音清清冷冷,然而提出的比试方式却如重雷落在演武场周围所有人的耳朵里。
这么远,还要射中随风乱飞的彩带。
便是神箭手也不可能射中吧?!
仓木措脸色十分难看——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然而不等他开口,契尔塔已说道:“若是都没射中,如何说?”
裴洛意正在挑选玄影送上来的弓箭,闻言头也没抬地说道:“若是皆未射中,便算塔塔族赢了此番比试。”
契尔塔眼前一亮,裴煜赐几人对视一眼。
“挑个最难的比法,谁都不可能赢,便等于没输。”裴煜赐朝旁笑道:“瞧瞧,不愧是咱们的太子殿下,这样的心机,做弟弟的以后还要多学哪!”
一句话,又让太子殿下从‘身先士卒’的英雄变成了‘虚张声势’的懦夫。
苏念惜冷下眼,看着裴煜赐,毫不客气地讽刺回去,“三殿下也不必以后学了,现在就上去将太子殿下替换下来如何?”
裴煜赐讥笑,“是太子自己要应战,缘何要我去替?平安郡主这护短护的未免太可笑。”
“可笑吗?”
苏念惜看着底下正调试弓箭的裴洛意,笑道:“三殿下应战,却叫属下上场。太子殿下身受重伤,此刻却站在了塔塔族面前。可笑的,应该是三殿下这种取笑嘲讽抱薪取火者的人吧?”
“你!”
裴煜赐没料到苏念惜居然真的敢当众奚落他,正要动怒,却听身后的纪澜低声道:“三殿下,稍安勿躁。”
裴煜赐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哼笑一声,转过头去。
仓木措显然也听到了苏念惜的话,朝她看了眼,又明目张胆地打量了下太子清瘦的身形和胳膊,随后笑问:“太子殿下确定?”
裴洛意握住弓箭,道:“塔塔族若怯战,可自行退下。”
并未让他认输,言语中的轻视却比叫他认输更难受。
仓木措双目骤狞,却随后又笑了起来,“好,这场比试,我陪太子殿下玩玩!”
他一招手,拿来自己的弓箭,走到了另一边。
两人站定,皆朝数百米之外的紫宸殿上方飘绕的彩带看去。
一声铜锣响,比试正式开始。
裴洛意垂眸,片刻后,缓缓抬起手臂,正要搭箭拉弓。
满场寂静,微风凛然,掠过锋利的箭尖,擦过裴洛意冷冽的眉眼,扬起他鬓角的一缕青丝。
长睫下,那双深眸骤然一凝!
指尖微动。
那边沈鹄忽然又笑道:“太子殿下,这一场,你可得好好地比,南景的未来,可就握在您的手里了。”
本是屏气凝神的众人心头一口气一下乱了,楚巍等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沈鹄。
——他疯了不成?!
这场比试无论输赢都已不重要,太子如今所做,彰显的本就是南景的大国器量与国运之盛!
可沈鹄这话根本就是想要乱太子心神,要让他输!还故意说什么‘南景未来都在太子手上’这样杀人诛心的话!这不是让圣人更加忌惮太子吗!
场中,裴洛意果然放下了弓,没有继续射出这一箭。
“沈鹄这糊涂东西!”孔岩等人皆摇头。
高卢更是低声怒骂,“不知轻重的老狗!风这么大怎么不闪了这老杂毛的舌头!”
苏念惜转脸,看见裴明道看着裴洛意阴森森的脸色,唇边浮起一抹讥笑,随后抬手,轻轻地抚了下鬓发。
一直站在裴明道身后犹如影子的宋琪忽然低声道:“圣人,和亲,该是我朝赏赐塔塔族,而并非比输后主动赠献。”
赏赐,乃是高位。赠献的话,南景难道要成为塔塔族的附属吗?
坐在龙座附近的几人皆是一愣!
纪澜转脸,便看圣人瞬间变了脸色。
挑了挑眉,朝宋琪看去——厉害啊!这一场比试真正的根节点,居然被这人一语挑破。这就是苏念惜不惜搭了那么大的台子也要捧起来的人吗?
厉害啊!
接着,众人就见一直不曾开口的圣人看向场中的太子,缓声道:“大郎,好好比。”
方才还得意的裴煜赐面色微僵,底下的沈鹄也瞬间变了脸,看了眼圣人,坐了回去,再不敢出声。
仓木措看了眼裴洛意,笑道:“太子殿下,你的父亲让你好好比,可别输了。”
裴洛意眉色静冷,再次缓缓举起弓,道:“不劳费心。”
尖利的箭头对向那鲜艳飞扬的彩带,他一寸寸拉满长弓,霜白的脸上皆是凛然的萧杀之气,语声冷冽,“我的人,你别想动。”
仓木措脸色一变!
当即明白,他的谋算已然被这个不知深浅的太子殿下给看穿了!
见那弓弦张如满月,竟没来由地心神一慌!
当即举起手里的弓箭,却在刚拉开时,听见身侧“咻——”的一声,箭如惊雷,带动周围空气隐隐震动!
仓木措立时松手,然而手里的箭却不及那飞出的长箭!
眼看那箭割开璀璨的秋空,径直朝那飞舞的彩带射去!
所有人的心都一瞬间提到了心头!
仓木措的眼睛越瞪越大!
“当!”
箭头擦过瑞兽的脊背,金星迸溅,落在彩带柔软的缎身上,擦驰而过!
“啊!”裴锦瑞扼腕叹息,跺脚,“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
却已叫无数在场的武人心下掀起惊涛骇浪!
太子殿下的功夫已然厉害到这种地步了!
有楚巍这些认识破晓弓的,自然知晓拉开这柄弓需要多深厚的内力!更知晓这百步穿杨的箭术简直譬如神术!
这个总是病恹恹的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裴洛意的第二箭又已射出!
仓木措脸色一沉,再次举起弓箭,这一回,瞄准的却是裴洛意射出去的弓箭!
“当!”
第二箭被击落!
满场顿时掀起狂声怒骂!
裴锦瑞等人气得脸都红了!
“无耻的塔塔族!”“比不过就下黑手!他们就是故意要让太子哥哥输!”
“只要太子射不中,就是他们赢!当真不择手段!让人唾弃!”
“不讲信用的下流之辈!护国公怎么不灭了你们满族!”
“太子殿下!别放过他们!”
就在众人如浪潮的骂声中。
太子殿下再次拉开了破晓弓。
仓木措狞着嘴角,笑着也举起了弓。
眼看那枚长箭飞出,仓木措的手指跟着松开,分明再次朝着太子殿下的弓箭而去!
无数人站了起来!
两枚弓箭,眼看就要碰撞在一起!
飞驰的长箭忽而在半空陡然加速,‘嗡’的一声,若惊鸿,骤然射去!
仓木措的箭连那长箭的尾部都没碰着,直接飞到了另一头,扎入了长廊的横柱上!
“!”
他不可思议地抬头!
场边传来楚巍的惊呼,“太子殿下用内力推送了长箭!好俊的功夫!箭飞出去了!”
然而,无人在意他说了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那枚长箭,看它穿过演武场的上空,越过宽敞的西苑,宫殿金光熠熠的屋顶,到了瑞兽的近前,温柔地触碰上那随风摆动的彩带。
“当!”
声如金戈。
鲜艳的颜色,被死死地钉在了瑞兽脚下雕刻河清云庆的金瓦之上。
第488章 儿臣有一主意
“啪啪啪。”
长久的寂静中,清晰的鼓掌声拉回了众人震撼的心神。
裴明道转脸,就见苏念惜朝他含笑拜下,“恭喜圣人,天运庇佑,福瑞呈祥。今日比试,尽显我南景大国之威,彰圣人之德。国有天子如此,实乃万众百姓之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旁边的裴锦瑞眼珠子一转,跟着拜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圆滚滚的八皇子一见,也有模有样地从方嫔怀中蹦下来,跟着奶声奶气地大喊,“万岁!”
众人一见,岂能不起身?
于是,在苏念惜的领头下,演武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山湖海喝的拜声。
这一场的比试,正在的胜利属于南景的帝王。无人再在意,将原本注定的败局强行扭转的太子殿下。
“哈哈哈哈!好!好!!”裴明道龙心大悦,抬手,“免礼!海清河晏,国运安稳,朕与诸位同喜!”
他抬眸,看着起身的裴洛意,极其少见地含笑点了点头,“大郎辛苦了。”
分明有沈鹄先前的‘别有用心’之言,太子这一场比试无论输赢都会成为圣人的心头梗,可眼下,圣人对太子,哪里有丝毫不满?
纪澜看了眼站在圣人身后低眉垂目宛若影子的宋月关,又看那边含笑莹然的苏念惜,低低一笑。
就听身旁的裴煜赐讥笑道:“这位平安郡主,还真是跟她那蠢直的爹一点儿也不像,怎么就这么会献媚讨好呢?”
纪澜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道:“能揣摩圣心,这可是了不得的能耐。瞧瞧,圣人何时对太子殿下这般满意过?”
裴煜赐点头,“不错,这样的手段,若是将来进了东宫,那这皇城岂还有我容身之处?”
纪澜挑眉。
不等裴煜赐开口,裴明道已朝塔塔族笑道:“今日比试,可是你塔塔族输了。按着约定,塔塔族未来百年,不得再进犯我朝国土。”
本就脸色难看的契尔塔大喊,“胡说!我们根本没有这样说!”
裴明道笑容骤消!
旁边张逸元却捋着胡子笑呵呵地说道,“方才那条件,可是你们自说自话,我朝圣人何时答应过?”
契尔塔满面怒意,“你们这是耍赖!在我们草原,是要被雄鹰神剥夺肉身,做草原最下贱的俘虏!”
“放肆!”高卢当即怒喝,“契尔塔,你面前的可是天子!你敢大放厥词,以下犯上!难道是想此时就与我南景为敌?!”
契尔塔眼睛一瞪,还想说话,被旁边的使者拉了一把。
站在裴洛意身边的仓木措扫了眼苏念惜,上前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尊贵的皇帝陛下,输给您这样的天子,我们心服口服。贵国果然是人才济济的天国,令我们草原的子民仰望不已。”
裴明道脸色这才好了些。
裴煜赐笑道:“你倒会说话,比你们的大王子聪明。”
仓木措回以一笑,再次说道:“塔塔族这一次带着和解的诚意而来,期盼草原与中原能有长久的和睦。只是,百年的条约仅凭一次比试就要定下,我们就算答应了,与贵国之间也无制约的信物,若是后来的大王轻易反悔,岂非不将贵国的威严放在眼里?”
裴明道笑了笑,没说话。
裴煜赐扫了一眼,道:“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仓木措抬眼,凶悍如狼的眼神再次扫过苏念惜,转而又望向裴明道,“塔塔族本是为求娶而来,既然比输了,自然不敢再提。不过,却能请皇帝陛下,挑选一位阿图玛,赐婚于我草原的雄鹰。”wWW.xszWω㈧.йêt
众人脸色一变!结果还是要和亲?!
高卢斥道:“说来说去,你们就是贼心不死。合着是将这三场比试当儿戏,把圣人跟诸位朝臣家眷们当猴子溜圈呢?这样就是将我朝的威严放在眼里了?”
被说成‘猴子’的满场人皆朝高卢看。
高卢抬着头,旁边的几位朝臣干咳几声,都离他远了些。
张逸元捋了捋胡子,点头道:“不错,比试前本就说好。我朝若是输了,由圣人赐婚。塔塔族比输,便答应我朝一个条件。便是草原的子民豪放不羁,当着你们雄鹰神许下的约定,也不能这般轻易践诺吧?”
苏念惜看向他,暗道,不愧是这位三朝元老,张口几句鞭辟入里。一点儿没被仓木措带走思绪。
仓木措微笑道:“可我听说,中原最好的,也最牢固的关系,就是姻亲。”他的神色很是真诚,“在中原,家族之间联姻,再诞下血脉,一代一代的结合与传承,便形成了各个世家贵族之间牢不可……非常牢固的关系。”
他微微一顿,垂首,恭敬道:“我也以为,若是要塔塔族与南景拥有长久的和平,和亲,才是最好的办法。当我们拥有同样血脉的后代,彼此就成为了一家人,一家人之间,怎么能同室操戈呢?”
他说完,裴明道的神色明显变了几变。
苏念惜看着言之凿凿的仓木措,心想,这人果然是个厉害的,虽然官话还有些露拙,可这番话,显然已说动了圣人。
裴煜赐见状,几乎笑出声来,嘲讽地看向走回到龙座下首面色比先前更加惨白的裴洛意——你便是再能耐又如何?这和不和亲,还不是圣人说了算?
咳了一声,道:“圣人,塔塔族这位使者所言,倒是颇有道理,古往至今,和亲确实是最好的安定边境的办法。”
一不伤民,二不耗财,只不过献出一个女子的一生就能换来的和平,简直一本万利,何乐而不为?
苏念惜的指尖轻轻点擦过扶手,眼神冰冷。
视线便被一道玄色身影挡住,抬眼,看见裴洛意那张白得都不见血丝的脸,眉头一蹙,正要说话。
就听圣人说道:“你所言倒是有……”
“圣人,”站在苏念惜的裴洛意将长弓递给青影,一边转过身去,慢缓道:“儿臣有个主意,既能圆了塔塔族的目的,也能全了我朝的脸面,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清寒的嗓音带着几分暗哑,听着似乎有些疲惫。
裴煜赐嘲讽勾唇,“太子殿下既然有好主意,怎么先前不说?此时倒是来……”
没说完,就被长公主打断,“大郎,你说说看?”
裴煜赐面色一僵。
裴洛意已说道:“让贵女去和亲,从前都是弱国所为,我南景国力强盛,何需以女子讨好一个小小外族……”
他的话也没说完,就被含恨的裴煜赐嘲讽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拒绝塔塔族的诚意,天天打仗才是正途?”
苏念惜看着他,眼底已现杀意。
裴煜赐却无悲无喜,只看着面色再次阴沉下来的圣人,说道:“塔塔族的诚意在场之人自然都看见了,他们奔着联姻而来,只求与南景结为姻亲,自不该拒绝。”
他这话一出,不止裴煜赐,连裴明道仓木措以及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惊呆了。
“太子这是答应联姻?”裴煜赐不可思议地问。
裴洛意看了他一眼,道:“联姻之事,本就由圣人裁决。只是……”他转过脸,看向裴明道,“儿臣觉得,这联姻,也并非只有我朝贵女远嫁塔塔族这一个办法。”
众人又是一愣。
苏念惜心头倏而一跳。
裴明道问道:“太子是说……”
裴洛意语声无澜,平静道,“请塔塔族王子入赘我朝,同为联姻。”
第489章 我要自己定妻子
契尔塔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入赘是何意。
仓木措已喝道:“太子殿下休要欺人太甚!”
裴洛意看向他,眼底寒色蕴结,“不知孤何处欺人?”
仓木措脸上怒色难压,“你这分明就是在仗势欺人!我们草原的雄鹰,怎么可能入赘成为女子的附属!”
裴洛意漫不经心低解开护臂,道:“草原的雄鹰,也不过是我南景的手下败将,入赘我南景,还委屈了我南景的贵女。你们若是不愿,便不必再提联姻。”
他的声音很淡,可在场的女眷以及家中有女儿的官宦却都心头一热!
——这是太子殿下为她们挣下的脸面!在太子殿下眼中,她们比这塔塔族的什么破雄鹰,要重要多了!
场下,仓木措自诩中原历练多年,口才颇为了得,这一回却被怼得哑口无言!
主要是方才被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太子生生吊打,他实在没法反驳!
咬了咬牙,再次说道:“我们分明说的是求娶……”
“求娶,是要你塔塔族比赢。”裴洛意抬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们赢了吗?”
分明语声静冷,可那周身张开的气势,却压得仓木措脸色涨红!
他愤恨怒道,“我们的大王不可能入赘南景!你们就是强人所难!”
“若是孤记得不错,方才塔塔族是为王子求娶贵女。如今入赘,只需选上一位王子成婚,这亲,自然就结成了。”
他话音落下,裴明道就是眼前一亮!
——不错!入赘,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来达到联姻目的,满足塔塔族的需求。二来,也能留个塔塔族的王子做质子!
张逸元等人皆是满目赞色!
太子殿下,当真好手段!先以比试赢下局面,如此才能站在高位与塔塔族谈判!
尤其是这番心胸城府,保护每一个子民的坚定,才是一位帝王真正该有的责任与担当!
高卢激动地跟着喊,“可不是嘛!你们都比输了,咱们太……圣人都不跟你们计较了,还答应你们联姻的要求,让你们入赘。你们别给脸不要脸啊!”
楚巍几个跟着点头。
仓木措双手攥拳,恶狠狠地瞪着裴洛意。
却见他冰凉的视线已越过他,看向使者团那边,仓木措心头一沉,刚要开口。
却听裴洛意问道:“契尔塔大王子觉得这主意如何?”
契尔塔这会儿终于从通译那里弄明白‘入赘’的意思,铜铃一样的眼睛惊愕地瞪大,随即反应过来一般看向裴洛意,“太子殿下,你说的入,”旁边人提醒了一声,“入赘,是我族的任何一位王子,都可以吗?”
仓木措陡然反应过来——太子这一局,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分明是个蛰伏之人,却不惜今日亲自下场占有胜局,就是为了能将这一次‘和亲’的主动权捏到自己手上!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裴洛意,以及站在他身侧宛若太阳花的苏念惜。
想到了他那句‘我的人,你别想动!’
——他步步为营,为的,就是将他身畔的姑娘,完全护在羽翼之下!
裴洛意却没开口,只望向裴明道。
裴明道满意笑道:“王子皆为鲁赤血脉,不过,此次来访,除了大王子,莫非还有旁人?”
契尔塔微微一笑,正要开口,仓木措募地用塔塔族语大喊,“不可!”
然而契尔塔却置若罔闻,朝仓木措一指,道:“皇帝陛下,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我的四弟,我父亲口中最聪明智慧的四王子,仓木措!”
“!”
裴明道脸色一变,原本以为让大王子做人质十拿九稳,不想这个使者居然也是个王子!
皱了皱眉,问:“大王子是想以四王子来联姻?”
契尔塔正愁不知如何能除去这个眼中钉,如今有南景上赶着替他解决,哪有不答应的。
点了点头,“是,他不仅聪明,还十分精通南景的语言,身体勇猛,与南景的贵女结婚,将来为南景诞下的孩子,也必定是个十分勇敢的小雄鹰。请皇帝陛下允准,让我的四弟嫁入南景,以达成南景与塔塔族长久的和平安定。”
仓木措的脸都扭曲了。
在塔塔族,除了大王,大王子就是拥有绝对话语权的人。他就算不答应,使者团也绝不可能让她拒绝。
他阴沉着脸用塔塔族语说道:“大王子,让我入赘,就是把我们的雄鹰神送给南景的皇帝羞辱!父王不会放过你!”
契尔塔笑了,道:“那又如何?父王还能有杀我的机会吗?”又朝他看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暗中勾结了南景的高官,想要娶南景厉害的女儿做你的助力,让父王将王位传给你?”
仓木措脸色骤变。
契尔塔又笑道:“如今,你的心愿就要达成了,四弟,你不高兴吗?”
仓木措双目充血,到底何人告诉了契尔塔!
他只觉愤懑又憋屈,一股怒火几乎将他燃烧殆尽!
今日从献贺礼开始,就仿佛被牵了绳一般,朝着这个注定‘入赘联姻’的结局上走。
他看着得意的契尔塔,忽而转头看向高处。
那脸白得跟个娘们一样的太子殿下,正低头跟身旁的苏念惜说着什么。
那姑娘美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他猛地开口,“皇帝陛下,我答应入赘,但是,我要自己定下我的妻子!”
众人皆皱眉。
高卢这暴脾气又喝骂道:“给你脸了!还敢选上了!爱嫁不嫁!谁家姑娘乐意娶你这又糙又丑的东西!”
仓木措也不理他,只看向裴明道,说道:“皇帝陛下,我要嫁给今日场上最美丽的阿图玛!”
裴明道惊讶,朝左右看了看,“这……我南景的女儿,皆样貌才情出众,不知四王子说的是哪个啊?”
仓木措伸手一指,尚未开口。
“殿下!”
苏念惜忽然一声惊呼。
众人纷纷望去,皆是惊得齐齐起身!
太子殿下竟然一口血呕出,倒在了平安郡主怀里!
苏念惜被他压得往后连退数步,正好露出了身后幸灾乐祸的六公主,裴秋月!
仓木措的指尖,指着的方向。
第490章 念念是心疼我?
仓木措眉头一皱,正要转过方向。
苏念惜已说道:“圣人,太子殿下身子抱恙,怕是要回东宫休息。请您允准臣女送一送太子殿下。”
裴明道看见他脸色白得跟纸似的,倒是不曾为难,还难得地叮嘱了一句,“嗯,去吧。好生照顾。”
苏念惜眼神一闪,恭声应下,让玄影背上已快要昏迷的裴洛意,步履匆匆地走了。
场上无数视线相送。
有人低声道:“太子殿下这是因为刚刚上场太过疲累的原因吗?”
另一个武将之女道:“八成是,太子殿下本就身子弱。那把弓拉满怕是得要百来斤,还连发三箭,便是我大哥也做不到。应该是内伤了,也不知伤得如何?”
“啊!看太子殿下流了那么多的血,应该很重吧?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啊?”
那武将之女朝她翻了个白眼,“歇一歇你那没用的心思!瞅瞅你的脸蛋手腕名声,比不比得过平安郡主?”
那个贵女脸上一红,嘀咕道:“可是太子殿下不是不喜欢平安郡主吗?”
武将之女跟看傻子似地横了她一眼,不再理会,转过头跟旁人说起话来。
她们附近,周雅芙听着众女的议论,再看苏念惜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龙座旁,裴煜赐哼笑一声,“再逞强有什么用?还不是见风就倒?”
纪澜自顾饮了一杯酒,然后站起来,笑道:“殿下,我有点私事,需得离席了。”
裴煜赐也没在意,摆了摆手。
龙座上,裴明道看着仓木措,笑道:“所以,在四王子的眼中,最美的阿图玛,是朕的六公主?”
仓木措此时恨不能去杀了那该死的裴洛意!
却不能当众否认皇帝的话,否则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扫了眼裴秋月那张跟妖魔一样的脸,笑了笑,俯身道:“是的,皇帝陛下的女儿,是这天下最美丽的宝石。”
“哈哈哈!”裴明道大笑。
可裴秋月却被吓到了,跳起来就喊,“父皇,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夫君!您不要答应!我不要!”
她眼泪都落下来了,一边喊一边朝龙座旁的宋琪看。
悦嫔也小声地求了两句。
裴明道笑着摆摆手,“联姻的事儿既然说定,后面的人选可再商议。今日本是为着普天同庆,总不能为着塔塔族一族之事一直耽搁,来人,回紫宸殿,正式开宴。”
圣意一出,无人不从。
裴秋月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恶狠狠地瞪了眼那边的仓木措,转脸,又看到走在圣人身后的宋琪,眼眶忽然一颤,一个极其阴暗的想法在脑中划过。
紫宸殿中很快丝竹声起,欢笑庆贺好生热闹。
相比之下,昭示着一国储君之位的东宫,此时却冷冰冰得有些凄凉。
苏念惜站在床边,看闻三五将金针扎进裴洛意的穴道,接着,这人又呕出一口紫黑的血块来!
她吓了一跳,不想,闻三五的脸上却露出了几分喜色,朝她看了眼,道:“新药起效了。”
苏念惜眼瞳骤缩!
随后却立刻恢复如常,惊喜问道:“新药?!闻老又研制了什么药?”
闻三五干咳一声,笑道:“一张方子十万金,郡主要买吗?”wWW.xszWω㈧.йêt
苏念惜微笑,毫不犹豫地答应,“好,我买。”
“……”闻三五嘴角抽了抽,心道,小丫头片子,你还演上了。若是叫外人知晓这药是怎么得来的,他们俩个都别活了。
继续施针,一边说道:“不过药效还是太慢了,殿下今日强运内力,虽然逼出了心脉处一块寒淤血块,可也损耗了经脉,短时间内不能再用内力。我回去后再调试方子,好尽快逼迫寒淤疏散,之后就好进行根治了。”
苏念惜认真听着,问道:“若是根治,可需要其他准备?”
闻三五倒还真的点了点头,“有些难寻的药材……”
“您给我个单子,我让人去找。”苏念惜立时道。
闻三五朝她瞥了眼,笑道:“小丫头,倒是对太子上心得很。”
苏念惜一顿,随即弯唇,语声娇柔轻绵,“太子殿下对我好,我自然要投桃报李。”
闻三五嘴角抽了抽——什么叫他对我好,我才要报答?感情的事儿,哪能这么算?
正要说话,就见裴洛意眼睫微颤,随后眼帘缓缓掀开,露出一双漆黑毫无情绪的眼。
闻三五正好低头对上,登时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接蹿到天灵盖!
手上一缩,拔了金针,干笑道:“人醒了就成,我先去熬药。小丫头,你照顾着吧!”
说完就直接脚下抹油,还把门口正准备进来的青影给提溜走了。
“殿下?”
苏念惜在床边坐下,凑过去问:“可好些吗?要不要喝水?我扶您起来?”
裴洛意微微颔首。
苏念惜立时抱着他的肩膀将人扶起,又仔细地往他身后垫了几个软枕,接着去倒了桌上温热的清水,直接送到了裴洛意的唇边。
裴洛意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喝下,刚抬起头,唇边就被一方染着幽香的帕子擦了擦。
他又扫了眼。
苏念惜微笑,将帕子顺势塞回袖子里,又替他整理盖在身上的被子,正折腾着,修白如竹的手指伸过来,握住了她忙碌不停的小手。
她微微一顿,抿了下唇,忽而惊喜低头,“殿下的手热了!”
虽然那热意很微弱,却能明显感觉手掌上的温度已不再冰冷,仿佛初春的霜雪,虽寒色依旧,可那暖意早已悄无声息地流淌在旁人看不见的土壤里。
苏念惜忍不住搓了搓,又抬头笑道:“真的呢!”
裴洛意看见那琉璃瞳眸中绽开的喜悦斑斓,苍白的唇边浮起几分笑意,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的手背,点了点头:“嗯。”
苏念惜几乎喜不能自已,没想到这药的效果居然这样好!看来还需要让闻三五继续研究更精准的药量,尽快为太子解开这折磨他多年的毒症才是!
笑着说道:“闻老果然是神医,皇后娘娘就算有诸多私心算计,可是能将闻老请来东宫,是真正做得对了!”
裴洛意弯唇,“不生气了?”
苏念惜一愣,忽而想起先前自己其实跟太子还在置气呢!
——为着他又瞒着她,自己做主意的事儿!
撇了撇嘴,道:“谁会跟一个伤患斤斤计较,没得让人以为我多小肚鸡肠呢!”
裴洛意扫了眼她的肚子,“难道不是吗?”
苏念惜的眼睛一下瞪大,“殿下!”
“哈哈。”裴洛意低笑出声,将她拉得坐近了些,道:“念念是心疼我受伤了?”
第491章 我哪里舍得
苏念惜哼了一声,“让玄影青影他们上场,总好过你自己勉强身子。闻老刚刚可是说了,你强行拉弓,伤了经脉,最近都不能动用内力了。”
裴洛意很喜欢听她这种嗔怪又娇气的调调,摇了摇头,“你是我的未婚妻,护你还要让手下去争,那我与裴煜赐一流,有何分别?”
苏念惜心下一颤,抬眸,看这谪仙清冷瞳眸内的……深情凝重,只觉自己这虚假的面皮都快撑不住。
连忙挪开视线,道:“那也不必这般自伤。”
裴洛意注意到她的闪躲,也不着急,只捏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朝跟前收紧,一边轻缓开口,“若不如此,圣人不会将与塔塔族的话语权交给我,朝臣也不会信我之能。”
苏念惜听明白了他的话——这储君之位,于他来说只是个名分,而他真正想要获得权力,需得如今日这般,用自己的实力,去证明,去争取。
“我还是太弱了,念念,在绝对的家国利益面前,你我都是可以被轻易舍弃的棋子。”裴洛意看着他,承认自己的不足并不觉得羞耻,漆黑的瞳眸静若深渊,“我需要权势,才能更好地保护你,也是保护我自己。”
苏念惜看着他,忽而想到,她其实早就知晓太子分明是个被架空的花架子,为何偏偏挑选了这人做依仗?
想起初见那夜。
她笑着扯住裴洛意的袖角:“莫要妄自菲薄。若你真的弱,早就成了这皇城无数魂魄里的一个了,哪里还有机会让我攀附?”
裴洛意低头看了眼,也跟着轻轻笑了下,另一手覆盖上她的手背,道:“怎是你攀附我?分明是我,仰仗念念庇佑颇多。”
苏念惜被他逗笑了,知晓他在说什么,凑近了些,道:“若无准太子妃这个身份,有太子殿下大杀四方,今儿个我岂能有底气开口?”
裴洛意淡唇弯起,将她揽进怀里。
苏念惜顺势靠在他的心口,雪白的中衣柔软冰凉,清冷的佛香萦绕鼻息。
她忽然问到:“殿下如今每日还会礼佛吗?”
裴洛意点了点头,“嗯。”
就见苏念惜抬眼,认真地问:“您如今都破了色戒了,还去佛祖跟前念经啊?”
裴洛意一顿,看着小姑娘无辜双眼里一点点透出来的恶意,反应过来这坏蛋又在戏弄他。
无奈摇头,戳了下她的额角,道:“下回带上你。”
苏念惜立马皱眉,“不要!我连写字都觉得麻烦,让我念经,殿下不如打我一顿算了。”
裴洛意失笑,又刮了下她的鼻尖,“我哪里舍得。”
“……”
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可真是越来越直接了。
苏念惜揉了揉鼻子,干咳一声,又问:“对了,殿下,楚元是怎么回事儿?他那功夫,不像是楚巍的路数。”
苏念惜虽不大精通文墨书画,但因着苏无策的熏陶,在腿脚功夫上还有几分见识。
她看过楚巍的功夫,大开大合的武将之风,与阿爹十分相似。可楚元今日与塔塔族勇士比武所用的招式,分明是暗杀之术。
裴洛意垂眸,眼下眼底一瞬闪过的黑翳,道:“知晓仓木措计划时,我便让玄影去楚家暗中训练了楚元几日。”
苏念惜眯眼:“破晓弓也是他给殿下的?”
——太聪明了,这小姑娘。
“是楚去寒。”裴洛意道。
苏念惜眉梢一挑,“楚家这位二郎君,可不是什么心思单纯小孩子,将破晓弓赠与殿下所用,必然就是向今日在场之人昭示楚家与东宫有牵扯。他为何要这么做?”
楚家若是要去风凉城戍守边境,就不能跟东宫有关系。楚巍与她通过气儿,断不会做出这种损害楚家利益之事,唯有一种可能,这是楚去寒自己所为。
裴洛意笑了笑,道:“他想进东宫。”
“什么?”苏念惜愣了下,明显没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
随即眉头又一紧,“若是他留下,就是圣人挟制楚家的人质,他不可能想不到啊。”
“他若不留,那么,留下的就是楚元。”裴洛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苏念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本是想让楚巍找机会将楚元楚巍一起带去风凉城……”
裴洛意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垂眸看向她的眼睛,道:“念念,我也要一个楚家人在手里。”
苏念惜眼底一颤,没再说话。
裴洛意指尖顺势抚上苏念惜的侧脸,拇指在那细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低声道:“风凉城有多重要,你比我清楚。楚巍拿到的是真正能号令近三十万大军的兵权,这意味着,他同时也拿到了能举兵造反的能力。”
苏念惜心里‘咯噔’一下,微微蹙眉。
裴洛意的手指又抚上眉宇间的褶皱,继而说道:“圣人不可能会将这么大的权力完全交给楚巍。楚家若是不留人质,这兵权,他拿不走。”
“楚元备受楚巍宠爱,又心性单纯,留下他,不仅能将完全遏制住楚巍的命脉,更能将人完全掌控在掌心。”
裴洛意看着苏念惜慢慢冷下去的眼,声音暗沉,“不然,你以为今日圣人缘何要给楚元那么大的脸面?”
伏虎小将军!
救驾过的人何其多,为何偏只有楚元得了这样的封赐?
原来答案竟在这儿!
苏念惜不甘心地攥起手指——论起权谋心术,她还是太嫩了!之前她竟完全没想到!还把楚元送到了圣人面前,给他做了这台阶!简直蠢死!
裴洛意察觉到了她的不甘,耐心地撑开她攥紧的指尖,又将自己的手指缓插进去,一点点地握紧,再次说道:“楚去寒猜到圣人动了留下楚元的心思。”
苏念惜的手掌被紧紧握着,懊悔恼恨的心仿佛有了着落处,看向裴洛意,道:“所以,他想用自己换下元宝?殿下接了破晓弓,想必已有章程?”
因为前世记忆而过分自大的她,此时已完全清醒——这并不是前世里她被囚在沈默凌的金丝笼中听到的那个朝堂。那些她因为只言片语而臆想过的每一幕场景,都充斥着腥风血雨。
一将功成万骨枯。
权力的巅峰,从来都是尸山血海。
她既另选了重生路,就早该,揭去前尘枷锁。
与眼前这个为她下九重入红尘的太子殿下,共赴这人间炼场。
第492章 有没有酸味?
“千秋宴后,我会以东宫护卫不足为由,上折子请圣人允准我调任中城禁军校尉楚去寒做东宫左卫副率。”裴洛意说道。
苏念惜想了想,问:“我记得玄影的官职是东宫左卫率?”
“是。”裴洛意颔首,似乎又有些难受,靠回了软枕上,继而哑声道:“楚去寒以后,受玄影管辖。”
被玄影卫首领管辖,这也就意味着,楚去寒以后的命,都在玄影手中。
苏念惜没说话。
裴洛意看着她的神色,晃了晃十指交握的手,“念念不喜欢我这般做?”
苏念惜摇了摇头,“殿下乃是储君,如此做,不仅是保证皇位不受威胁,更是免除南景遭受生灵涂炭的可能,无可厚非,我并没有不喜。”
她看向裴洛意,“我只是在想,圣人会将楚去寒放到东宫吗?”
放到东宫,就意味着楚家的把柄在裴洛意手里。
不想,裴洛意却轻轻一笑,道:“不错,楚去寒在东宫,是拉拢是挟制,都由我来掌控,如此,楚巍对我,是否忌惮?”
“!”
苏念惜眼瞳一缩!
——在圣人眼中,楚去寒将会是楚家与东宫之间的一根刺,楚家就算存了别的心思,就绝不可能投靠一个是否能继承大统的病弱太子!
所以,楚去寒很有可能会真的被安排到东宫。
她竟没想到这一层!
再次朝裴洛意看去,道:“可惜圣人不知,楚家早已向我投诚。楚去寒在东宫,其实在最安全。”
她满心叹服,“殿下,今日这一步以身为棋的局,当真妙极!”
不仅压制了塔塔族,破了仓木措还有沈家的阴谋。还得了圣人的满意,达到了笼络楚家的目的!
这可是兵权!前世今生沈默凌都心心念念想要的兵权!
裴洛意微笑,捂着嘴咳了两声,道:“还是多亏了念念。若非有念念在前面种树,轮不到我在后头摘果子。”
苏念惜最喜欢听人夸她,尤其是裴洛意这样厉害之人的夸赞。
喜滋滋地抬头,却道:“事情还无定论,哪里就有果子摘了?谨防万一,殿下还是早些上折子为好。”
说完,就见裴洛意朝她看来。
她疑惑:“怎么了?”
裴洛意笑了笑,垂下眼帘,不见多少情绪地笑道:“念念这是担心楚去寒被旁人算计了去?”
苏念惜眨眨眼,忽而往前凑去,在裴洛意身前小犬儿一般嗅了嗅。
裴洛意朝她看了眼,“做什么?”
“在闻闻有没有酸味呀!”苏念惜抬眼,戳了戳他的心口,“看看是哪家的醋坛子打翻了,味儿这样重呢!”
裴洛意自然听出这丫头在奚落她,抬手握住她的胖手。
苏念惜撅嘴,想要抽回。
却被他一拽,趴在了他的肚子上。
她恼火地抬头,发顶就被亲了一下,接着被抱住。
“念念,别戏弄我。”裴洛意的声音很哑,又很温柔,低语似呢喃,又似哀求,低沉地在苏念惜耳边萦绕,“我也只有你了……”
苏念惜心头一颤,刚想说话,就感觉身上的重量陡然增加!
她吓了一跳,一抬头,发现裴洛意居然又昏过去了!
立马朝外喊:“来人!”
闻三五是被朱影几乎拽飞进东宫寝宫的,被推到床边还想骂人,结果看到苏念惜的神色,顿时哑了火。
上前一通检查后,神色放松地说道:“没事儿,是睡着了。”
苏念惜吃惊,“怎会睡着了?”
将宫廷礼仪几乎刻进骨子里的太子殿下,除了私下里会对她多些亲密的小动作外,从未这般失态过。
闻三五撇了撇嘴,“那一口淤血吐得好啊,血脉回流,身上暖和了,自然就犯困啦嘛!”
又扭身朝外走,“没别的事儿我去熬药了,”一边甩袖子,瞪旁边的朱影,“一点儿不体谅老人家腿脚不利索,伤了我这把老骨头,我看你们求神仙去……”
“闻老。”
苏念惜叫住了他,让朱影等人下去后,低声道:“这次的药效这般好,可见之前所试的法子是对的。只是方才缘何说这药只能驱除寒淤?”
朝床上昏睡的裴洛意看了眼,又道:“我以为千眠香做辅料,足以根治殿下身上的毒症了。”
闻三五捋了捋胡子,叹气,“小丫头,这春毒在太子体内都多少年了,哪能药到病除?千眠香虽能以毒攻毒,可要研究出根治的法子也需要大量的人去试药。这事儿说到底是损阴德,若是戳穿了,人言可畏啊!我一把年纪了,无所谓。可你以后可是贵重之身,若是名声因此毁了……”
“毁了便毁了,我并不在意这些。”苏念惜神色平静,“若是这千眠香能根治,闻老,无论如何,请你继续试药。试药之人的事儿我来安排,若今后真出了什么事儿,也由我一力承担,不会牵连您半分。”
闻三五有些吃惊,他虽知苏念惜看重太子,却没想到为了他竟愿意做到这种地步。
不解问:“你就不怕他以后知晓了,厌恶你?”
虽然他觉得太子殿下根本不会这么做,却还是忍不住想问问这个丫头到底为何这般毫无顾忌。
苏念惜一愣,随后轻笑,摇了摇头,就在闻三五以为她会笃定地回答“不怕”时。
却听她说:“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闻三五脸色又变了变,捏着胡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苏念惜,道:“你这小丫头,莫不是对太子……”
“郡主。”
这时朱影又走进来,道:“紫宸殿的献艺开始了。”
——到周雅芙的表演时间了。
苏念惜又看了眼床上的裴洛意,朝闻三五微微福身,“闻老,太子殿下就拜托了,我去去就回。”ωww.xSZWω㈧.NēΤ
闻三五点头,目送苏念惜离去,转过来,给裴洛意按摩穴道,一边嘀咕:“你这小子,哪里来的福气哟,有这样的好姑娘护着。命不该绝啊!”
“师父,您在说什么命不该绝呀?”身后陡然响起一个声音,把闻三五吓了一跳。
扭头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臭小子,升官了就把你爷爷给忘了是吧!滚滚滚,回你的富贵窝去,别来碍爷爷的眼!”
“师父,错辈儿了。”纪澜走上前,帮着他把裴洛意翻过来,一起按揉他的穴位,笑道:“太子殿下怎么瞧着愈发虚弱了?师父最近的药是不是没用了……啊!”
没说完,被闻三五一个爆栗,“你看不起谁呢!臭小子!”
纪澜捂着脑袋,笑道:“那师父最近有给太子殿下配制什么新的药吗?”
第493章 搭台捧角儿
紫宸殿。
苏念惜坐回长公主下首时,底下正好是宫廷伶人在表演。
丝竹弦乐,优雅枯燥。
长公主侧脸问道:“平安,大郎如何了?”
“闻老施过针,已然睡着了。”苏念惜笑着回道。
侧过脸,就瞧见人群里的周雅芙正看着自己。
而她的身前,正式她那继母以及津南伯夫人,两人交头接耳,议论正酣。
她低低一笑,端起面前的酒盏,起身,走到龙座前,俯首拜下:“圣人,臣女来迟,自罚三杯,还请圣人恕罪。”
接连饮下三杯后,引得不少人喝彩。
仓木措坐在人群里,毫不遮掩看向她时眼底的贪婪。
站在圣人身后的宋琪皱了皱眉。
“虎父无犬女。”裴明道笑呵呵地看向苏念惜,“苏无策当年一个人能喝倒一片,你这酒量,倒是不遑多让。”
苏念惜弯唇,脸上却露出几分悲色,从袖中掏出一枚埙来,轻叹道:“阿爹总喜欢喝醉了后坐在屋顶吹奏此物,臣女还记得,阿爹说,圣人最喜欢他吹的平沙落雁。”
裴明道看着苏念惜手上那枚御赐的埙,也是十分怀念地说道:“不错,二郎的埙吹得极好。可惜啊,以后再听不到了。”
苏念惜眼眶倏红,语声微哽:“若阿爹在世,想必也还想在今日这般良辰之时,为圣人奏上一曲。”
一旁,王钊斓笑了笑,道:“以护国公的性子,确实是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臣妾还记得那年除夕宫宴,护国公多喝了几杯,忽而来了兴致……”
“皇后娘娘。”
下首处,莲蕊真人笑道:“今日圣人千秋,怎好总提及已故之人?”
王钊斓神色一变,无奈地看向莲蕊真人,“不过闲聊,倒是你,怎地面色瞧着有些发白?可是饮宴累了?你这时候该仔细身子才是,若是不适,便去休息吧。”
裴明道也朝她看。
莲蕊真人不动声色地捂住从刚刚被猛虎吓唬后就一指隐隐作痛的腹部,笑道:“多谢娘娘记挂,贫道无碍。”
又看向苏念惜,“平安郡主这时候还惦记着护国公,可见对亡父的惦念。不过今儿个这般场合,到底不大合适。那些悼念的心思,还是收一收吧!”
这是在说苏念惜时想利用自己的亡父博取圣人怜爱呢!
苏念惜冷笑一声——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下作?
将手里已磨出浆色的埙举了起来,道:“此物臣女略会一些,不知可否请圣人允准,让臣女代替家父,为圣人千秋献上一曲?”
此话一出,周围几人神色各异。
裴明道意外,“你也会吹埙?”
苏念惜也不遮掩,点了点头,“从前跟阿爹学了些皮毛,这一阵子……在家勤加练习了一阵。”
为何练习?还不是为了今日?
裴明道见惯了周围人的话里藏话,对苏念惜的这种直白大方很是喜欢,更有意抬举他的这位小福星。
笑着点头,“那可不好让你白白辛苦了,行,你替你爹吹一曲吧!”
苏念惜弯唇,正要开口。
莲蕊真人再次说道:“圣人,埙曲苍凉凄荒,今日这般喜庆,这样的乐调到底不合。不若让伶人代替平安郡主演奏一曲如何?”
只要圣人点头,这平安郡主就是和伶人一般的下贱货色。当着众人,脸面丢尽,看看太子还如何爱她!
不想,她说完,却见裴明道举起酒盏喝了一口。并未理会。在他身侧的王钊斓也掩了掩唇,似是有些尴尬。
她的身后,悦嫔等人发出低低笑声。
莲蕊真人察觉到不对,微微一笑,看向裴明道,“圣人,是贫道说错了吗?”
长公主翻了个白眼,“谁告诉你埙曲只有凄凉了?”
莲蕊真人一怔。
苏念惜已笑道,“圣人,臣女准备的是《流水行云》。”
单听曲目,就知此曲与天地有关。而天地间,怎会只有凄色?
莲蕊真人立时意识到自己以偏概全了,眼底恼怒一闪而过,又再次笑开,正想说几句话找补一番。
裴秋月已经在后头说道:“半坛子醋乱晃,所以说,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是你将她捧到天上,她早晚也会自己摔下来。”
她声音不大,却正正好能让莲蕊真人听到耳朵里。
莲蕊真人顿时心口一团怒火,却不能转头去与一个公主争论,只气得肚子愈发难受。
她咬了咬牙——只要现在离开,圣人必定会察觉不妥。如今这孩子是她的保命符,绝不能让人以为她这肚子有何差池!
用力深吸气,想将这抽痛平复下去。
而那边,苏念惜已转身,却并未如伶人般走到殿中任由看客赏玩,而是站在了长公主的桌案旁,朝众人微微一笑后,举起了埙。
深沉悠扬的埙声婉转而出,原本苍凉的音色,却在苏念惜的口中显得宁静自然,让人仿佛瞧见天地间风云的变幻与清水的流转。
那曲声起伏高低,似潺潺的流水,又若飘渺的云雾。
众人一时听得入了神,正沉浸其中时,那本是和缓幽然的曲声陡然一变,猝然拔高的音调仿若金戈骤起,叫人一下从悠然自得坠入兵荒马乱!
无数人惊慌抬眼,耳中却又蹿入金戈出鞘之声!
那声音激烈而悲壮,将一众看客瞬间带入萧杀四起的沙场!
眼看那骑在高头大马的将军手握方天画戟,对着如蜂潮涌来的敌人,挥刃而下!
“噌!”
声音尖利近乎刺耳!
有人不适地皱眉,正要出声阻拦时,那曲调又陡然急转而下!
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接着,众人就见一个身着青衣长裙的妙龄女子,跌跌撞撞扑到殿中,不等禁军去拉,她忽而抛出一米多长的水袖,直朝苏念惜的方向砸去!
正在吹奏的平安郡主毫无所动,只不过看了她一眼,语调愈发凄然。
女子满脸悲苦无助,又迅速将那水袖往回一收,一把抱在怀里,‘咚’地一下跪倒在地,贴脸爱抚,无声哭泣!
众人这才渐渐地反应过来。
起初的乐曲表达了天地祥和家园安宁,却在某一日,被战火焚烧,无数人为了捍卫家国献上了生命,留下活着的人,痛不欲生。
哀然的埙曲,似一首悲调,充斥在紫宸殿的大厅内。
周雅芙甩着水袖,表达了一个与亲人爱人阴阳两隔的无助女子极尽的痛苦。
就在众人被这过分哀伤的乐曲与舞蹈给压抑得满心难受时。
那乐曲忽而又往上一调,骤然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本是满目灰烬的女子擦干了泪,朝着亲人与死去的同胞们葬身之处深深拜下后,转身,迎着紫宸殿门前的阳光,仿佛是要踩着那废墟,朝来日,一步一步,走出去。
“好!”
裴明道第一个高喝出声!抚掌!
殿内顿时响起雷动般的掌声!
苏念惜一笑,走到台阶下,与转回身来气喘吁吁的周雅芙一起拜下。
“好舞!”裴明道笑着抬手,“你是谁家的女儿?”
周雅芙眼瞳一缩,强自平复呼吸,恭敬回道:“启禀陛下,小女太常寺卿周礼之女,周雅芙。”
“免礼,抬起脸来。”裴明道又道。
周雅芙起身,缓缓抬起了脸。
苏念惜站在一旁,就见高坐上,那几个人,骤然变幻的脸色!
心下莹然笑开。
——诸位端坐高台的仙道者,这九重的天,也让我这恶鬼,来占一席吧!
第494章 傀儡
“刚才那舞蹈,是说那女子要继续活下去?”有人小声议论。
“嗯,她的生是建立在亲人的牺牲之上,所以她更要好好地活着。这舞,演绎得好生精彩!”
“这到底是什么曲子?我眼泪都出来了。”
“不愧是周家大小姐,果真才女!”
“我看是平安郡主的埙吹得更加出彩!不然衬托不出周雅芙的舞。”
“我记着周雅芙跟平安郡主之间好像有些龌龊吧?怎么郡主今日就容着她踩着自个儿出风头了?”
无人回答她。
因为平安郡主已朝她本该十分不喜的周家大娘子浅浅一福,笑道:“多谢周大娘子为我这曲调增添光彩。素来听闻大娘子才艺双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周雅芙深深地看着苏念惜,道:“郡主谬赞,方才实在被曲调所引,贸然闯入,多谢不怪。”
说着,侧过脸,微微一笑。
那笑容,清新脱俗,明艳动人。竟与皇后娘娘,有几分神似?!
长公主微微蹙眉,不明白苏念惜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转过脸,却见素来没心没肺的王钊斓眼神阴冷地看着周雅芙。
她只觉不对,想问苏念惜,可转头却见她居然跟着周雅芙一起退到了旁边,周雅芙转身时,一不小心碰到了刚刚起身的津南伯夫人,她手里端着的酒盏直接泼在了两人身上。
衣衫有污,自是不能再在此处,很快苏念惜便和周雅芙跟着宫人离开了紫宸殿。
她看着小姑娘离去的背影,只觉心头莫名慌乱,想了想,起身道:“无双,陪我去更衣。”
身后,裴煜赐笑着朝裴秋月举杯,“六妹,三哥提前祝贺你找到如意郎君!可喜可贺啊!”
裴秋月气得脸上的印记都红了,怒道:“三哥少来取笑我!我才不可能要这么个丑八怪做夫君!”
“哈哈!”裴煜赐哈哈大笑,“人家塔塔族四皇子眼中,你却是最美的宝石呢!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遇到这样痴心的,你就娶了吧!到时哥哥给你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哦不对,聘礼,对不对?”
裴秋月几乎气死,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站在龙座上始终不发一言的宋琪看去。
忽而道:“阿娘,我不舒服,我要回去了!”
悦嫔此时正盯着周雅芙那张与皇后年轻时几乎一般无二的脸看,也无暇顾她,随口应下。
裴秋月跺了跺脚,抬脚跑了。
裴煜赐放下酒盏,转过身,脸上轻浮的笑意消失,与不远处的沈鹄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沈鹄站起身,不久后,仓木措也借故离开。
紫宸殿的宴会还在继续。
而另一处,那龌龊可怕的阴谋算计,再次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布下陷阱。
福阳宫,苏念惜摆了摆袖子上沾染的酒水,看向屏风后走出来又换了一身衣衫的周雅芙,摇了摇头,“妆容花了,过来。”
周雅芙摸了下脸,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便瞧见西洋镜中的自己,那张熟悉陌生的面庞。
她微微皱了下眉,似是不喜这副面孔,正要转过头去,脸就被捧住,接着被强迫地继续看向面前的镜子。
镜子里,苏念惜俯身在她脸侧,笑着说道:“周大娘子,这张脸,就是你以后的荣华富贵,你怎可厌弃呢?”
周雅芙隔着镜子看到她的那张脸,只觉后背生寒,默了两息后,问:“摄政王的尸骨……”
“放心,我从不食言。”苏念惜笑着拿起桌上的螺子黛,一边替她重新描眉,一边说道:“已经收敛了,不日送回京城。到时会有人通知你。”
周雅芙只觉眉头痒得厉害,可瞧着近在咫尺的苏念惜,竟诡异地不敢躲开。
分明她比她还小,分明数月前还只是一个人人欺凌的绣花枕头,为何能在这短短的期间内变得这般……满腹心机气势凛然?
是太子给她的底气?
她梗着脖子道:“下一步要怎么做?”
苏念惜唇角一弯,很满意她的上道,将螺子黛放下,又对着镜子看了看,往她的眼角抹上一点胭脂。
镜子里很快出现一个双目含春,如泣如诉,却又美艳不可方物的脸。
周雅芙看得心头一跳——这么一瞧,她跟皇后娘娘,似乎像,又似乎不像。皇后娘娘更加纯真,而她,分明多了几分媚色。
唇上又被抹了口脂,无色,却让那一张唇显得饱满又晶莹,像待摘的果子。
这么一看,那妩媚之态更加明显了。
“好了。”
苏念惜笑着起身,擦了擦手指,道:“接下来,回紫宸殿,去告诉津南伯夫人,你按着她的计划行事了。之后,跟众人一起去游太液池。”
周雅芙不解,“之后呢?”
“到了太液池之后,会有人告诉你要做什么。”苏念惜将桌上插着的木芙蓉摘下一朵,插在她的鬓发边,“你的皇权路,就在前头了。去吧,周大娘子。”
做我的刀,去闯一闯这阿鼻仙境吧!
周雅芙离开后。
“郡主。”夏莲给她端来茶盏,道:“周大娘子,可信吗?”
苏念惜接过茶盏,饮下一口后,笑道:“可不可信不要紧,重要的是,好不好用。”
夏莲若有所思,“您想用她制衡后宫吗?”
“哈哈。”苏念惜笑出声来。
朱影良辰站在门边,一起朝这边看。
“郡主?”
苏念惜摇摇头,将茶盏放下,看向夏莲,“制衡后宫那是皇后该考虑的事儿,我怎好越俎代庖?”
“那周大娘子是……”
苏念惜依旧笑着,眼神却沁入寒霜。
“是我丢进这热油锅里的一滴冷水啊。”
朱影和良辰对视一眼。
热油遇冷水会发生什么?自然是炸开了锅。
——缘何一个周雅芙,能炸了这后宫?
夏莲已问道:“郡主的意思是,要这后宫不安生吗?”
苏念惜歪靠在美人榻上,揉了揉额角,却没说话。
自然是要它不安生。
只有不安生,只有被闹得天翻地覆,她才能知晓,这该死的皇宫里头,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要让他们一个个地,非要将裴洛意置于死地!
想到他在演武场上独身立于逆风中的孑然身影,想到在鬼市见到的那一出戏,她垂下眸,掩下眼底几乎漫出来的……心疼。
“郡主。”
良辰忽然开口,“有人来了。”
第495章 郡主溺水了!
看到周雅芙一个好端端地回了紫宸殿,津南伯夫人便知自己的计策已然成了一半!
借口醉酒要休息,往宾客休息的福阳宫来时,满心皆是得逞的快意。
这个贱人,敢让她的儿子受那样的委屈!她必然要她死无葬身之处才能解恨!
到了福阳宫的西侧殿,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护国公府婢女。
整理了一番仪容,走过去,笑道:“莫不是咱们未来太子妃在此处?”
夏莲与朱影朝她福身,“见过津南伯夫人,夫人吉祥。”
津南伯夫人做出一副焦急模样,道:“郡主在此休息,想必还不知晓,方才东宫传了消息去紫宸殿,说太子殿下又吐血了……”
“嘎吱!”
殿门被打开,已换了一身衣衫的苏念惜匆忙走出,“夫人说的可是真的?”
津南伯夫人眼底闪过一丝狞色,立时认真点头,“这如何瞒骗?太子殿下今日强行出头,怕是伤得重了,郡主不若再去看看吧!”
苏念惜拧着眉点头,朝旁吩咐,“朱儿,你退较快,先去东宫问问……”
津南伯夫人忽而道:“郡主若是着急,我倒是知晓一条小路,正好从御花园能穿过去,不过一刻钟就能直接到东苑。”
东苑外就是东宫。
苏念惜听得眼前一亮,连忙点头,“好,那就有劳夫人告知。”
津南伯夫人脸色微变,随后笑道:“说倒是不好说,这样吧,我送郡主一程。”
苏念惜立时怀疑地朝她看。
津南伯夫人一笑,摇了摇头,“方才是我失手脏了郡主的衣裙,先前又多有得罪。我本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之人,断没有与郡主交恶之意。还望郡主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
这番话听着很是真诚。
苏念惜这才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伯爵夫人了。”
津南伯夫人抬手,“那请郡主随我来,地方偏僻,还请郡主莫怕。”
转过身时,脸上一阵扭曲。却不曾注意,身后苏念惜眼底的讥讽。
而紫宸殿,众人起身,按着惯例,会在宴饮后,前往太液池游湖放灯,为圣人千秋祈福,为南景国运祝祷。
周雅芙走在周礼身后,听着周夫人对她爹担忧道:“这孩子,也是心急了些。这阵子她名声确实颇有些受议论,所以便想着这般挽回名声。可她不曾想过,今日在场不止诸位朝臣,还有许多外族使者,这般露了脸,传出去,岂非更加……”
她忧心忡忡,仿佛真的是在为周雅芙考虑。
可只有周雅芙知晓,这女人是何等的口蜜腹剑。摆出慈母的面孔,吐出的却是能让她万劫不复的毒液。
果然,周礼黑着脸朝她瞪了一眼,斥道:“不知骨头几两重的东西!今日你给我安分些,若是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回去家法伺候!”
周雅芙垂下眼。
周夫人忙劝道:“这么多人呢,给孩子留点脸面,都要嫁人了。”
周礼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朝前走去。
周夫人朝她看了眼,也转过身,与旁的相熟识的夫人说话去了。
周雅芙一人默默走在后头,就听有人笑道:“周大娘子今儿个倒是出了好风头。”
周雅芙回头一看,竟是许久不曾一起结伴的郑嫚与林霜。
开口的正是一身富贵又俏皮的郑嫚,她盯着周雅芙的脸,‘啧啧’了两声,毫不掩饰地对身旁的林霜笑道:“郡主还真是妙手,瞧瞧周大娘子,哪里还有先前那副清高模样?”
这是在嘲讽她从前不过是假清高,最终不还是为了权势做出这等勾媚讨好的姿态吗?
周雅芙脸色一变。
林霜已笑道:“周大娘子,待会儿游湖,你与我们同行吧。”
周雅芙募地想起方才福阳宫中苏念惜说的那句——会有人告诉你该做什么。
莫非是这二人?
她皱了皱眉,“你们与苏念惜……”
郑嫚看旁边的风景。
林霜微笑,“周大娘子不必担忧,我们并无害你之心。请吧。”
周雅芙走到如今这一步已再无退路,况且……她看向前方已登上金龙画舫的圣人,还有站在他身侧的皇后与莲蕊真人,只觉心头仿佛被点燃了什么。
原本不过为了躲避被继母算计婚姻的理由渐渐消失,她更想要的,似乎就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
一旁,郑嫚斜眼瞧见她的眼神,冷笑一声,对林霜道:“郡主还真是……洞察人心。”
千秋宴前,苏念惜见过她们,并将要送周雅芙入宫之事托盘而出。
两人不解,只觉周雅芙达到避婚的目的后,说不准会反咬她一口,并不愿入宫。
苏念惜却说:“不,周雅芙这样的人,一旦让她踩上欲壑的台阶,她就绝对不会再回头。”
果不其然。
郑嫚看她这副贪婪的嘴脸几欲作呕,转过头,朝林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林霜笑着摇摇头,与她们一起准备上太液池最后的一艘画舫。
而太液池的东面。
津南夫人领着苏念惜几人越走越荒凉。
朱影皱了皱眉,道:“伯爵夫人,此处不像是往东苑去的路。”
津南夫人一笑,伸手指了指,“没错,瞧见没有,前头不是太液池?穿过这一块儿,再往前顺着太液池岸边走,就能看到东苑的宫墙了。那边有个平时宫人出入的小门,走过去就进了东苑。”
苏念惜走在她身侧,状似无意地问:“这样的小路,夫人如何知晓的?”
津南夫人暗道,自然是为了算计你,故意找来的!
口中却道:“我家老爷少时跟着圣人在宫中玩闹时,走过这儿。今岁还特意带我来走过,故而记得。喏,就是那里了。”
几人抬头看去,果然见前面有一座大红的宫墙,而描绘金龙威风凛凛的龙舟也恰好从宫墙那一头缓慢行来。
苏念惜正要说话。
忽然,后背一重!
接着,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掉进了太液池里!
“哗啦!”
巨大的水声甚至惊动了远处的画舫!
正站在龙首处的裴明道问:“怎么回事?”
就听那边有妇人尖叫,“不好了!平安郡主掉进水里了!快来救人啊!郡主溺水了!”
第496章 蛇蝎郡主
津南夫人早打听清楚了,苏念惜同她身边的几个婢子皆不通水性。
落水之后,必定要人来救。
婢子不行,那就让熟悉水性的其他人来呗。
譬如——这太液池荒园里,又老又丑的几个黄门。
她一边喊,一边朝后头望去。
那几个早准备好的黄门立时冲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太液池里跳!
只要救了平安郡主,那这以后的荣华富贵可就不愁了啊!
津南伯夫人站在岸边,看着这些丑得让人恶心的腌臜货往水里跳,几乎控制不住地要笑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让所有人看见这位天姿国色的平安郡主被这样几个老黄门抱在怀里,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场面呢?
“快来人啊!救救平安郡……啊!”
不想,她话没说完,旁边忽然伸出来一只脚,直接踹在她的膝盖上!
身边的丫鬟根本反应不过来,她已经惊叫着滚进了太液池里!
丫鬟大惊,刚要喊声!
就听身旁有人高呼,“不好了!津南伯夫人也落水了!快来救人啊!”
丫鬟一惊,刚要扭头,脖颈就是一痛,当即昏倒下去!
“哗啦!”
原本落在水里的苏念惜浮出水面,冷冷地扫了眼朝她游来的几个黄门,不等开口,就被飞身而来的朱影直接一个捞起,落回了岸边。
接着就被夏莲用早就准备好的披风裹住了身体。
跳下水里的几个黄门瞧见这到手的肥鸭子被救走了,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听岸上传来冷声:“救下津南伯夫人者,赏银五百两。”
五百两!
他们的月利一个月才三四两啊!
几个黄门登时你推我搡,拼了命地朝扑棱着想朝另一头游去的津南夫人追去!
蹲在树上的良辰弹出一颗石子儿,打中了津南夫人的手腕,看她差点沉下去,又前头看了眼,然后对底下道:“来了。”
十几个人影迅速靠近,正是御前侍卫。
为首一人一眼瞧见湿漉漉站在岸边的苏念惜,忙抬手,示意身后人全部站住。
才独自上前,垂首插手行礼,“见过郡主,卑职吴宁,奉圣人之命,前来救驾。”
苏念惜没说话。
旁边的水池里忽然传来水声扑棱,还有断断续续的呼救声!
吴宁扭头一看,顿时一惊!
——那不是津南伯夫人?她怎么……
而此时,正好龙形画舫在裴明道的催促下赶了过来。
津南伯爵等朝臣站在圣人身后,就看见,自家夫人,被几个老黄门争抢着抱在怀里!!!
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没一头也栽倒进太液池里!
周围顿时一阵尴尬的干咳声,可到底在场都是体面人,也没人去声张,只一个个东张西望的,只当什么都不知晓。
津南伯爵僵硬地站在原处,想着不会有人戳穿,只要掩饰过去还能留几分颜面。
正干笑道:“好像是不相干的……”
谁知道裴明道却眯着眼,朝旁边问:“这瞧着不像是……平安啊?谁落水了?”
赵德宁上前,恭声道:“圣人,那是津南伯夫人。”
“!!”
津南伯面色瞬间铁青,此时是真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裴明道沉默了好一会儿,瞅了瞅脸色明显不对劲的津南伯爵,又看了眼那边被……几个丑八怪争抢得衣裳都散了的津南伯夫人。
清了下嗓子,道:“还不快让人把津南伯夫人救上来!”
可不等赵德宁安排宫女过去,水下的津南伯夫人忽然高声大喊,“圣人!臣妇冤枉!臣妇是被平安郡主所害!求圣人给臣妇做主啊!”
众人一静!
后头,站在停下的画舫里的周雅芙等人全都朝前面望来。
宋琪朝圣人看了一眼。
裴明道皱了皱眉,还不等开口。
津南伯忽然也跪下了,“圣人,臣这老妻最是和善老实不过的性子,方才说无意脏了郡主的衣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着去福阳宫给郡主赔罪,不知怎地如今却会落在水里,受人这般……羞辱!”
他双目赤红,满是委屈隐忍,“圣人,臣不该为这些许小事扰您千秋之乐,只是,臣若不求,臣这老妻今后就活不了了!还请圣人赏臣一个脸面,还臣这老妻一个公道!”
这一席话说得,分明是已将苏念惜定了罪!
裴明道有些不悦。
王钊斓没说话,只捂着寿阳公主的眼,不让她看底下那龌龊场景。
莲蕊真人挑了挑唇,道:“圣人,既是臣民有所求,您身为天子,应当听一听才可昭显您的仁德厚爱之心。”
裴明道看了眼日影,眉头皱了下。
站在赵德宁身旁的宋琪忽然上前一步,低声恭谨说道:“圣人,今日长生神位西南,申初祈福,最是合宜。”
裴明道一喜,朝他看了眼,笑着点头,“既然津南伯这么说了,朕便断一回案吧!来人,叫平安过来,其余人等退避。”
其余人等自然是不相干的朝臣家眷等。
圣人也没移驾,就坐在画舫内,见了裹着披风头发脸蛋都湿漉漉的苏念惜。
“平安,津南伯夫人说是你害她,你可有何说法吗?”裴明道的语气称得上温和。
苏念惜跪在地上,小脸被冻得有些发青,眼眶也是红的,瑟瑟发抖地摇头:“圣人,臣女真的不知津南夫人缘何要这么说。”
她害怕地朝津南夫人看了眼,又道:“是她来寻我,说太子殿下又吐血了,还说知道一条小路,能让我快点儿去见太子殿下,我就跟着她来了,谁知道走到这里,她忽然伸手推了我一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就也跟着掉下来了。”
“你胡说!分明是你,是你指使你的婢女推我!还让那些贱……黄门来羞辱我!我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你害我!”津南夫人也裹着一条披风,只是发髻凌乱,满脸狰狞,看着比苏念惜狼狈多了。
津南伯站在一旁,也斥道:“平安郡主!我们敬你乃是护国公之女,不想你竟如此歹毒!我夫人与你无冤无仇,不过脏了你的衣裙,你就这般害她!如你这样心如蛇蝎之人,怎么配为护国公后人!怎么配做我南景的太子妃!”
苏念惜朝他看了眼,道:“我说的就是事实,我根本没有害津南夫人。却不知,津南夫人为何要害我。”
第497章 有了肌肤之亲!
“我才没有害你!”
津南夫人断然不可能承认她敢在圣人的千秋宴上有这般阴暗图谋,神情凄惶地朝圣人拜下,“圣人,臣妇所言句句属实。分明是郡主指使那些黄门来害我,圣人若是不信,派人去一问便知!”
裴明道点了点头,刚要开口。
就听苏念惜道:“津南夫人做局害我,这几人的话如何可信?”
津南伯喝道:“平安郡主!你休要欺人太甚!分明那几个黄门都是人证,你还想抵赖?!当真无耻!”
苏念惜抬头,也望向圣人,弱不禁风地说道:“圣人,他们有人证,我也有人证。我的人证能证明,是津南伯夫人故意害我。”
津南夫人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下意识觉得不对。
津南伯爵已嘲道:“郡主随便捏造一个人证,就想抹去你对津南伯府的陷害吗!”
苏念惜不理他,只深深拜下,似是已无力去反驳。
津南伯爵转过身,“圣人,这般心思歹毒之人,当真不配为皇室人。臣请旨,褫夺平安郡主封号,收回护国公府邸,解除其与太子殿下的婚约,将她贬为贱民,此生不得入良籍!”
这等处罚,该犯的罪差不多与谋逆相当了。
津南伯爵这是想彻底踩死苏念惜,是为他妻儿解恨?还是另有谋算?
苏念惜看着地面,嘴角慢勾——只可惜,黄粱一梦,美是美,却到底是一场空算计。
她哀声道:“圣人,臣女请旨,传臣女的证人,到御前回话。”
裴明道还没开口。
王钊斓已说道:“平安,犯了错就承认,没事儿的。你是本宫认准了的儿媳,本宫会为你求情,断不会让你与大郎的婚约被解除。”
这话让站在后头的宋琪眼神骤然一冷。
莲蕊真人眼含嘲讽,也‘温柔’开口,“是啊,郡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皇后娘娘护着你,你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苏念惜缓缓抬头。
看见高高坐着的几人,通身荣华,满目腐朽。
她心下又轻轻地笑开——裴洛意,原来你一直面对的,是这样的‘亲人’环伺。
面上却陡然落下泪来,可怜无助极了地望向裴明道,颤声道:“我没做就是没做!圣人,您传周大娘子来吧!她能做证,是津南夫人害我!”
裴明道神色微异,“周大娘子,是今日献舞的那个?”
苏念惜含泪点头。王钊斓沉脸,莲蕊真人垂眸。
津南夫人陡然瞪眼,“不可能!你胡说,她怎么可能为你做证?!”
苏念惜扭头看她,“为何不能?”
津南夫人道:“她分明是我定下的儿媳!”
裴明道眼神骤冷。
苏念惜已道:“津南夫人莫要坏了人家娘子的清白名声。据我所知,周大娘子并无婚约在身,而且周府也没有传出在给周娘子议论亲事的风声。”
这事儿本就是她用来引诱周雅芙帮她算计苏念惜的饵,自然什么风声都不会透出去!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话。
裴明道已道:“赵德宁,传人。”
他话音落下,津南夫人就瞧见苏念惜的嘴角,恶劣地翘了起来。
那笑分明浅的几乎看不见。
却若一道重雷,猛地砸在了她的天灵盖上!
她陡然发现,自己从走进福阳宫的那一刻,就已经踩入了一张早就张开的罗网里!
她该怎么办?怎么解释?怎么脱身?!
若是被揭穿,整个津南伯府都要受牵连!
她抬眸,就对上津南伯的目光,顿时被毒蛇盯上一般!慌忙避开视线!
而津南伯,看到她这副反应,已知这蠢妇算计人不成反被算计。
心头暗恨,朝那边跪着的苏念惜看去,眼神阴暗。
一炷香后,周雅芙缓缓进画舫。
那张脸,犹如一朵盛开的紫罗兰,明艳的模样,让画舫内许多人的神色都变了。
她优雅轻盈地跪在圣人面前,温和大方地说道:“臣女可为郡主做证。津南夫人曾在千秋宴前去找过臣女,让臣女在千秋宴上设计将郡主带走。臣女不肯,她就以要为她那纨绔小儿求娶臣女为要挟,逼迫臣女答应。”
她以额头贴地,满是纯真自然,“臣女身无依仗,实在无法,假装答应后,告知郡主。郡主说,她与津南夫人无冤无仇,只怕是有什么误会,等宫宴时皆是清楚便好,让臣女不必放在心上。臣女实在没想到,津南夫人竟然能做出这般,这般……”
“你胡说!分明是你们串通害我!你们这对贱人,好生歹毒!”
津南夫人只觉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倒,却死都不甘心,只骂道:“我根本没害你们!是你,苏念惜!是你让那些黄门来羞辱我!我听得清清楚楚,五百两!你让他们来救我……”
“那时候夫人都已溺水了,我想让人救你,便想着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哪知他们全都跑去了?”苏念惜说着,忽然话音一顿,有些奇怪地说道:“此处这般荒凉,为何会有这么多黄门?还都是这般……难看嘴脸?”
她这么一提,众人哪里还能不明白。
这些人,分明是事先安排好的!
裴明道沉着脸,也不说话。赵德宁看了眼就迅速走了出去。
津南伯爵突然跪下,悲愤道:“圣人,臣有罪!请圣人责罚!”
众人都朝他看去。
裴明道眯了眯眼,问:“哦?你有何罪啊?”
津南伯爵低下头,沙哑无助道,“臣这老妻如此算计平安郡主,是因为,她已与我儿,有了肌肤之亲!”
“!!!”
这一句话,几乎惊破所有人的眼睛!
莲蕊真人募地坐直!
王钊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裴明道瞬间脸色漆黑,“你说什么?!”
津南伯爵已说道:“不过就是数日前之事,那日我儿喝多了酒,在平康坊的一间秦楼里见到平安郡主正在召唤小倌儿,两人便凑作堆,一夜风流。不想,第二日醒来,平安郡主翻脸不认,还命人几乎将我儿打死!臣这老妻实在气不过,这才有了今日算计!”
莲蕊真人惊讶,“这……平安郡主竟早已练得双修道了吗?难怪这容颜,不似寻常少女。”
王钊斓满脸怒意,“成何体统!”
裴明道看着苏念惜的眼神已然冰冷。
苏念惜看着这些人,再看那边唱念做打全做齐了的津南伯爵。
只觉荒唐的可笑,“血口喷人的歹毒,我还是头一次领教,果然厉害。津南伯这是仅凭几句话,就想让我万劫不复吗?”
津南伯只当没听见,他浑身发颤,朝圣人哽咽道:“圣人,臣罪该万死,还请圣人……”
“孤看你确实罪该万死。”
清冷之声裹挟霜雪,落到了画舫内。
那寒意冻住了好几人的心头,却若一股滚烫的春流,冲进了苏念惜荒凉的胸腔内。
第498章 猪狗不如的东西
裴洛意走到了苏念惜面前,对上她那双黑洞毫无生机的眼,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她湿漉漉的手臂,将人扶了起来。
然后转身,扫视了一眼津南伯夫妇,又看向前方,道:“圣人,儿臣竟不知,这空口白牙,就能毁人清白。若人人皆如此,我南景律法将为何物?”
裴明道沉着脸,看向津南伯。
津南伯心头一颤,立马道:“臣并不曾污蔑郡主!她就是跟我儿有了肌肤之亲!我儿如今还重伤躺在家中,如何做得了假?!”
他言之凿凿,一副毫无心虚的模样。
王钊斓拧着眉,道:“到底如何,也不能只听你一人之言。若平安当真……”她微微一顿,又道:“让宫中给秀女们验身的姑姑一验便知。”
津南伯立马说道:“只是肌肤之亲,又并非当真破了身。如何能验得了?”
“那也能验。”莲蕊真人看了眼站在裴洛意身侧的苏念惜,满目皆是恶意地温柔道:“宫中姑姑的手段……”
“不需验。”裴洛意忽而开口,打断了所有人的质疑,他握着苏念惜的手,再度看向圣人,不急不缓地说道:“儿臣的未婚妻,儿臣知晓。”
“哦?”裴明道神色不明,看向苏念惜,“你俩都未成婚,你如何知晓她了?”
裴洛意神色淡然,“她的心目中,儿臣是这世间容貌第一的男子。有了儿臣,她缘何要舍金玉,求泔水?她疯了吗?”
“……”
任谁都没想到这位修了十几年佛的清心寡欲的太子殿下居然能说出这般‘自夸’又‘阴损’的话来!
可众人看着他的这张脸……嗯,竟然神奇地就觉得很有说服力!
苏念惜悄摸摸地掐他的手指。
王钊斓无奈摇头。
莲蕊真人咬牙切齿。
自家儿子被骂做‘泔水’的津南伯更是面如黑锅!
裴明道却笑了起来,看向苏念惜,“果然如太子所说吗?”
苏念惜娇面微赧,造作地推了下裴洛意,朝裴明道摇头,“有圣人在,哪里轮得着他第一?”
“哈哈!”裴明道大笑,点了点她,“油嘴滑舌!”
“臣女说的是真的嘛!”苏念惜嗲着嗓子造作,“这世间,哪里还有比圣人仙姿更加出尘不俗的人物呢?”
这一刻,她仿佛因为太子殿下的出现而得了依仗,方才的怯懦与害怕都不见,再无所顾忌起来。
津南伯爵深知,若是被他们这般插科打诨下去,最后被毁的必定是伯府!
他忽而说道:“圣人,太子这分明就是在包庇平安郡主!此女私德败坏,手段阴狠,怎配为皇室之人?求圣人明断!”
裴明道正笑着呢,被这么一打断,不悦地再次拉下了脸。
莲蕊真人往他跟前凑近了些,笑道:“津南伯所说也没错,圣人确实不该这般纵容平安郡主……”
“津南伯求圣人明断,是要怎么个明断法?”
莲蕊真人的话再次被裴洛意打断,不甘又委屈地朝他瞪去!
裴洛意却根本连眼风都不曾扫过她,转过身,看向津南伯,静眸中一片深暗,缓声问:“津南伯这般说辞,是要杀了平安才是你觉得最好的明断吗?”
津南伯眼瞳一缩,“不,不是!今日乃是圣人千秋,绝不可杀生见血。臣绝不会……”
“那就是想借此机会,毁了东宫的婚事,再让平安去给你津南伯府的猪儿子做正妻?”
裴洛意另一手握住念珠,缓慢拨动,道:“津南伯野心不小。”
裴明道面无表情地点了点扶手。
“太子殿下怎可无凭无据便平白污蔑!”津南伯几乎要跳起来,“臣只是为老妻求个公道!殿下这般言辞随意,实在不配为储君之尊!”
他仗着皇亲身份,不将堂堂太子放在眼里,可面对圣人又一副受尽羞辱模样。
苏念惜站在旁边看得轻哼了一声。
裴洛意听见了她的笑,握紧了她的手指,道:“孤不配为储君,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就配为我皇室宗亲?”
津南伯万没料到,裴洛意这种假壳子的竟然敢在圣人面前这般辱骂他!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这般踩着脸面践踏,当即满脸涨红,气得额头青筋都迸出来,刚要说话。
就听裴洛意说道:“津南伯说的那一夜,想必很多人见过孤的未婚妻,既如此,派人去查便是,孤的未婚妻那夜到底有没有去寻那风流的道场,还能查不出一两个眼明心亮的证人?”
津南伯方才临时起意,就是想借机将这平安郡主弄回自己家中,一来能强占了国公府的财势,二来还能毁了东宫这桩姻缘,让沈家和他们那位主子更加看重他!三来,也能将这回的丑事全都丢到苏念惜头上,挽回津南伯府几分脸面!
本就并非周全安排,只需将苏念惜名声按死,他就能得手!可谁知这本该卧床不起的太子又突然杀出来!
局面完全被这病秧子掌控!他连反击都没有余力!
但津南伯还是不死心,强撑着说道:“到底是哪一夜,臣也不是记得很清楚……”
“津南伯记不清也不打紧。”裴洛意似乎早料到一般,点了点头,“那便让记得清的人来说。”
随后就见他抬起握着念珠的手,随意地朝外间招了下。
“砰!”
画舫内几人不解转脸,就发现一人被玄影卫直接扔在了甲板上。
惨叫声惊得周围一片人齐刷刷看来。
瘫软的津南伯夫人猛地抬头,“轩儿?!”
津南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太子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裴洛意扫了眼那趴在地上犹如癞狗拼命喘息的李轩,道:“现下,便请津南伯府的小郎君细细说一说,孤的未婚妻,到底有何孤不知晓的风流韵事。”
站在一边的苏念惜总觉得这黑肚肠的大莲花在影射什么,暗暗翻了个白眼。
正要抽手。
手指却被收紧,接着,掌心被安抚地捏了捏。
就听裴洛意再次说道:“若是你们父子二人的说辞不同,一个字不对,便敲断你家小郎的一根骨头,津南伯觉得如何?”
分明袖子里还勾着她的手不放,偏偏说出来的话却又这样残忍吓人。
苏念惜垂下眼,压下几乎翘起的唇。
津南伯怒发冲冠,“太子你欺人太甚,这是要屈打成……”
“不!不行!太子殿下,郡主!是我错了!”
第499章 明目张胆的护短
津南夫人听着甲板上儿子的惨叫,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我不该为着跟郡主生了几句口舌是非就想着这般害郡主。平安郡主,求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家小郎,一切都是我自私妄为,与他无关!你们放过他,都是我的错!”
津南伯几乎要被这蠢妇气死,怒瞪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是我先前想算计平安郡主清白,才买通那些黄门在这附近,并把平安郡主引来,想趁着龙舟游过这里,让所有人都看到平安郡主被几个又老又丑的脏东西糟蹋了……”
“住口!”赵德宁忽而呵斥,“御前不可胡言乱语!污了圣人的耳,该当何罪!”
津南夫人连连额头,“都是臣妇的错!圣人,您要罚就罚臣妇吧!真的不关轩儿的事……”
她的哭喊声不低,岸边不少人都听见了,面面相觑。
——没想到啊!还真是津南夫人算计的平安郡主?!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画舫内。
站在一旁的周雅芙看着柔弱地依靠在太子殿下身边的苏念惜,心下冷笑,还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要不是太子捏住了津南夫人的软肋,这会子看她还怎么脱身!
转念又想,一个手无实权空有名头的太子,凭着身份,就能将津南伯夫妇逼迫至此,原来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她正心头火热,冷不丁一抬眼对上皇后娘娘的视线,她下意识想笑一下以示亲近,不料,素来待人和善的皇后娘娘竟冷冷地转开了视线。
她微微一顿,随即抬起下巴,高傲地看向别处。
而这时,裴明道已说道:“有人证,且津南伯夫人已承认,那么此桩案看来也能有个结果了。太子,按照律例,这案子该如何断啊?”
津南伯心头一颤。
就听裴洛意道:“谋害皇室,按律当斩。”
“!”
津南伯募地抬头!
便对上裴洛意居高临下俯瞰而来的冷冽目光,这人分明通身佛性不染尘埃,缘何张口闭口却是这般杀孽难堪?!
他张了张口,“平安郡主如今还并非皇室之身……”
“从她被赐婚给孤的那一日起,她便已是东宫的女主人。”
这一句话从容而坚定,给了苏念惜足够的承诺,也让画舫内的几人皆心神各异。
裴洛意却并未在意他人反应,只转过身,又道:“圣人,儿臣请旨,津南伯夫人践踏皇室尊严,罪不容诛,当斩首示众。津南伯污蔑未来太子妃清誉,用心不轨,无视皇家脸面,也应当下入诏狱……”
“圣人!臣也是被蒙蔽!”
津南伯忽然也以头磕地,悲声道:“臣也是被这蠢妇蒙蔽,才误以为郡主不守女德!臣偏听偏信,不分是非,罪该万死!求圣人责罚!”
说着罪该万死,却将虽有的罪全都推到了他口口声声的“老妻”头上!
苏念惜几乎听笑了——为了自己活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妻子推进油锅里。这便是几十年的相濡以沫情比金坚?
裴明道皱了眉,不高兴地斥道:“你也一把年纪了,是非对错还搞不清楚吗?”
“臣该死!”他以头碰地。
忽听裴洛意道:“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津南伯连内眷都管不住,圣人还能指望你管住什么?”
津南伯有个管理兵马司的闲职,虽无兵权,却也能一定时候调动一部分兵马拱卫皇城。
沈家也正是因着他有这么点子微末调兵之权,才主动与他结交。
这些年,他凭着手上这点权力,替沈家暗中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儿。沈家和他们背后的主子也好似因为这个才看中他,有意扶持他真正掌权兵马司。
一听裴洛意的话,他立时心头一沉,立时抬头,还想辩解。
裴明道已说道:“你那兵马司的职就撤了,明日起,搁家闭门思过吧!”
“三哥!”津南伯仓皇喊了声,“臣真的是冤枉!臣也不曾想到这日日相对的老妻竟然也会对我胡言乱语,她……”
“圣人,时辰快到了。”后头,一直跟个木桩一般站在龙座后的宋琪忽而低声提醒。
裴明道立时摆了摆手,“不必说了,你耳聋眼瞎,连朕的儿媳妇都敢编排,如此罚你已是看在少时情分,若还是不识好歹,就去陪你的夫人吧!”
津南伯顿时僵住,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全部卡住!
裴明道站起来,又对裴洛意道:“张氏革除皇家谍牌。到底为皇族诞下子嗣,就不必斩首了。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无赦不得回京吧!”
津南伯夫人抖如筛糠,趴在地上,再不能起身。须臾便被旁边的宫人拖了出去。
苏念惜瞧着她,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一个富贵权势加身的伯爵夫人,就这么掉下了高台,落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里头。
翻手为起,覆手为落。
这皇权对人命的随意,果然让人……心潮澎湃。
她弯着唇,忽然歪头。
“阿秋!”一个喷嚏打在了身侧的太子殿下身上!
众人都望来。
她无辜地抬脸。
裴洛意唇角微勾,转过脸时,却又静冷清寒,“圣人,平安许是受了风寒,请允准儿臣带她回东宫歇息片刻。”
裴明道扫了眼两人,摆了摆手:“去吧!今儿个平安受委屈了,之后也不必过来了,在东宫好生歇息了再回去吧!”
“谢圣人隆恩。”苏念惜跪下,却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模样。
裴明道瞧见,眼底皆是笑意,走出了船舱。
王钊斓叮嘱了几句,也跟着离开。
莲蕊真人一双妙目朝裴洛意不知看了多少眼,却完全被忽视。
宋琪走在后头,朝她瞥了一眼,四目交接,她朝他点了点头。
宋琪颔首,跟随而去。
“走吧。”
裴洛意撑着她的后背,从画舫的后方走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护着她,上了本该是他坐着的步辇,前往东宫。
苏念惜自然看见了无数贵女们羡慕嫉妒的神情。
“太子殿下,您现在真是一点儿都不遮掩啦?”
她趴在扶手边,看着一旁面白如雪,似乎随时都能登云而去的裴洛意,晃悠悠地笑道:“让所有人都以为殿下爱惨了我,那我可就真的成了众矢之的了呀!”
第500章 谁能欺负她?
裴洛意没说话。
——是,他没法再遮掩对这小姑娘的爱欲。
让所有人知晓,有何不好呢?
“并不会。”裴洛意看她潮湿的鬓发还贴在额头,抬手替她捋开一些,道:“我越在乎你,圣人就越会保你。只要我活着,你就是最安全的。”
——她可是个能把白虎煞星克死的‘福星’啊,只要太子活着,她就必须活着。
这话说得带了几分玩笑。
可苏念惜的心头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捏了一把,她有些难受地换了个姿势,又道:“那殿下可要与天同寿,这样才能好好地护我这一世喜乐无虞呢!”
裴洛意微笑,指尖在她侧脸划过,点头,“好。”
苏念惜弯唇,勾住他的手指,“说好了哟。”
“嗯。”
裴洛意包住她软绵温暖的手指,似是坠入冰雪的人用力抓住这仅存的热度,贪恋地不肯松手。
岸边的人群里,仓木措看着离去的步辇,粗眉拧紧。
“四王子,”忽然一个宫女走到他身旁,福身行礼后恭敬道:“六公主殿下请您去葫芦湖叙话。”
仓木措神情变了变。
旁边契尔塔忽然伸手将他一推,笑道:“去吧,我的弟弟,这可是南景的公主!南景人口中的金枝玉贵!你以后的荣华富贵全靠她了!可得哄好了!哈哈哈!”
仓木措阴沉了脸,朝契尔塔看了眼,跟着那宫女离开。
契尔塔哈哈大笑。
另一边,宋琪随着圣驾到了登仙台,就与一众人被留在了台阶下,唯有圣人独自走上登仙台。
他抬目看向那一心攀登仙境的真龙天子,脑中骤然浮起了祖父被行刑前,望向京城时的眼神。
“宋先生。”
一个小黄门悄悄靠近,低声道:“圣人吩咐,您不必随众在此受累,请随奴才去养心阁休息。”
宋琪朝他看去,目光一扫,灰影站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
点了点头,随那小黄门离去。
“当啷。”
登仙台上,一紫袍道士挥动摇铃,绕着帝王周身走起。
台下,众人齐齐俯身,为天子祈福。
东宫。
裴洛意靠坐在软榻上,面前是铁青着脸正对着他劈头盖脸怒骂的闻三五。
“殿下是伤了经脉,不是伤了脑子!施针之后不能乱动,乱了气息恐会伤上加伤,这话我说了多少遍?!”
堂堂一朝储君一声不出,默默转脸,看向闻三五的背后。
洗漱完散着头发坐在圆桌旁的苏念惜,正捧着姜糖茶,低头喝了一口就被烫得龇了龇牙。
“别怕烫,趁热喝了发了汗才好。”闻三五听到,回头叮嘱了一句,又继续瞪裴洛意,“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赶着上阎王殿的病人!殿下你要是不想活了,早点儿跟我说,省得我这老头子一把年纪了,为着你的病整日里折腾。我活不了几年了,你就当心疼心疼我这老头子,安生些,成不成?!”
裴洛意咳了一声,点头,“是孤不对,孤着急了些……”
闻三五一听却更气了,“着急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冒险!再说了,你不是早安排了人手给郡主,凭那一个蠢妇,能伤得了她?!”
裴洛意无奈,“伤不得是伤不得。可孤是她的未婚夫,该去给她撑腰才能不让她被欺负……”
“以郡主那聪明劲,谁能欺负她?”闻三五吹胡子。
“就是!”苏念惜在后头鼓劲。
裴洛意转脸,小姑娘无辜地朝他眨了眨眼。
裴洛意摇了摇头,对闻三五道:“今日宫宴准备的是醉流霞,孤让玄影卫提了两坛在西侧殿……”
“我想起来还有点药没有配,没事儿别再来叫我了。”闻三五扭头就走。
不过眨眼,人就蹿出了寝殿大门外。
苏念惜扭头那敏捷的身形,很是敬佩地说道:“闻老这身子骨,说不准能寿比南山呢!”
后头朱影几个叫她逗笑了,瞧见裴洛意扫了一眼过来,立时福身,带着夏莲等人退了出去。
“念念,来。”软榻上的太子殿下朝她招了招手。
苏念惜撇嘴,不肯动。
裴洛意从旁边的小柜屉里抽出一封信,“左思送回来的消息。”
“我看看!”
苏念惜记得这个人是在调查阿爹被害之事,立马起身,坐在了软榻边,抽出信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说那玉佩是阿爹的副将吴大力故意丢在那药农家的床榻下的?”
分明心里揣的是一个不敢去想的期待,可真的发现这奢望成空后,陡然的失落感还是让苏念惜瞬间从云端坠入深海,一想到两世都不能再见阿爹阿娘,她几乎快要窒息,难受得眼眶瞬间就红了。
捏着信纸扭过头去,手腕就被握住。
她抿了抿唇,转过脸来时,眼泪就落了下来。
不等裴洛意开口就自己快速抹了去,又笑道:“本来就是做梦,偏还想要当真。哭哭啼啼的,一点儿都不像是最聪明的我……”
没说完,被一双大手轻轻地拢进怀里。
落雪般的檀香钻入鼻息,背后传来温柔的轻拍。
她瘪了瘪嘴,将脸埋进了裴洛意的胸前。
分明无声,可裴洛意却感受到了衣襟渗透进去的湿意。
他将小姑娘抱得紧了些,道:“护国公离世后,虽有圣人临时指派的监军,可军权还是由苏家军四个副将暂领,吴大力本该镇守在风凉城,缘何出现在望北镇那药农家中?”
苏念惜募地抬眼,湿漉漉的眼睛里再次浮起期冀。
裴洛意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问道:“吴大力此人,你可有了解?”
苏念惜想了想,“阿爹的几个副将我见得都不多,这位吴叔,还是我及笄时来过家中一次,隐约记得是个极其憨厚的性子,阿爹对他极为信重……”
她皱了皱眉,及笄不过去年,可是对她来说,早已是两世十几年的记忆,往昔的温暖早在那禁脔的凌辱中被折磨得成了灰烬。
她实在想不起更多有用的信息。
裴洛意见她眉头几乎都要打了结,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他可知晓护国公那块玉佩的要紧?”
第501章 他非礼我!
苏念惜的指尖下意识在裴洛意的手指上划开,摇了摇头:“我不知晓阿爹是否告诉过旁人。”
她又望向裴洛意,“殿下,会有可能是吴叔与外人里应外合,谋……害了阿爹吗?”
裴洛意知晓,苏无策此人虽看似忠直没有城府心机,可实则是个极其聪明之人,要想不被他发现地让他中毒,必须是他极其信任之人才能做到。
他沉吟着没再说话。
苏念惜忽然又道:“我虽不了解阿爹身边的人,不过方伯却是知道的。殿下要不要见见他?”
阿爹到底因何被谋害,又有谁参与其中,上一世她蠢笨至极毫不知晓也就罢了,这一世,她绝即已走到如今地位,就绝不可能放过这些人!
裴洛意颔首,“我让玄影去将他带入宫来。”顿了下,又道:“左思那边也送了信去,让他继续跟着吴大力。”
“嗯,辛苦殿下了。”苏念惜讨好地捏了捏他的手臂,“为着我的事儿这般劳心费力。”
裴洛意轻笑,按住她的手臂,“护国公之事,不止是为你,亦是为了南景江山。若有人为私欲谋害护国忠臣,那他也可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背叛整个南景。这样的人,绝不能放过。”
苏念惜抬眸,看着裴洛意静冷霜白的脸,纵使被毒症折磨得心绪逐渐失控,可这位在最阴暗龌龊的腌臜里淌过二十年的太子殿下,真的……才是这个国家需要的主人。
她笑着往上,在他的下颚处亲了下。
裴洛意眼睫一颤,垂眸。
苏念惜又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
裴洛意握着她小臂的手皱紧,看着她,哑声问:“怎么了?”
苏念惜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亲亲殿下。”
裴洛意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伸手将她往身前一揽,垂眸,噙住了那张红润如樱的唇。
……
养心阁,宋琪站在一边,正看着墙上挂着的八仙过海图。
就听身后‘嘎吱’一声。
转脸,就见殿门被打开,一人偷偷摸摸地走进来,朝外看了两眼后,关上门。
转身,对上宋琪的视线,她眼睛一瞪,怒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宫嘛!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宋琪垂眸,绕到侧面,道:“六公主恕罪,草民不知此处乃是公主休息之处,这便离去。”
“不许走!”
裴秋月没想到这臭男人见了她不想着讨好,居然还敢跑!一把张开手臂挡在门前,怒气冲冲地骂道:“看了本宫不行礼,你想死吗!”
便是身落秦楼,见惯三教九流,宋琪也少见这般随时随地张口威胁性命之人。尐説φ呅蛧
微微蹙眉,撩开衣摆,跪了下来,“草民拜见六公主殿下,殿下福安。”
裴秋月看着这人就算下跪,都透着一股子雅致的气质,一颗心忍不住地乱跳。
“哼”了一声,道:“我问你,你刚刚缘何要帮寿阳那头肥猪?”
宋琪垂眸,“六公主息怒,草民方才并未偏帮寿阳公主殿下,只不过是说了实情……”
“你还敢说没帮她!”裴秋月忽然冲了过去,“实情就是她故意接近你,你还任由她勾引!你是不是看她蠢,就想利用她攀高枝,一步登天?!”
宋琪自问多年被磋磨,心性已算平和,可是今日却少见地对一个少女生了几分厌恶之感。
垂着头道:“草民不敢。请六公主恕罪,圣人吩咐草民伴驾,草民该去登仙台……”
“啪!”
话没说完,被裴秋月又扇了一耳光!
“本宫的话没说完,谁准许你走了!”裴秋月冷笑,“还说不想攀附权贵,那你巴结苏念惜跑来这宫宴做什么?少在这里跟我装清高!你不就是嫌我丑吗?怎么,寿阳那肥猪比我好看?还是你另有相中的人?莫不是……苏念惜那个狐媚子吧?”
宋琪眼神一冷,插手道:“草民一介白身,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不敢还是不愿?”
裴秋月蹲下来,看着宋琪这张清隽的脸,岁月沉敛的安静将这张脸映染得稳重安静,仿佛树上一颗正好成熟的果子,一切都刚刚好,完美得契合着她对男子所有最好的幻想。
她抬起宋琪的下巴,问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寿阳?”
宋琪对上那张宛若夜叉的面孔,垂下眼帘,道:“回六公主,草民对寿阳公主并无任何男女之心。”
裴秋月却还是不信,眯着眼,忽然道:“那你亲一下我!”
宋琪愕然抬眼!
裴秋月的脸上露出几分羞赧,却很快又恼怒道:“你亲了我,才能证明你不喜欢寿阳!这样我才能让父皇选你做我的驸马!快亲!这可是你最后攀龙附凤的机会了!”
宋琪原本只以为裴秋月处处为难她是因着苏念惜或者天生跋扈的关系,却没想到,她竟然对自己生了这份心思?!
她身为圣人最宠爱的公主,什么样的男子不曾见过,怎会中意他?
是何时动的念头?
他猛地避开了宋琪的手,仓惶起身就朝殿外走去。
裴秋月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反应,恼羞成怒,一下冲过来,从后头抱住了他,大声叫道:“你不亲我,就是喜欢寿阳!我这就告诉父皇,你们暗度陈仓!你敢走出去,我就让你活不了!”
宋琪拽她不开,怒道:“请公主殿下撒手!”
“我就不!”裴秋月尖叫,“我才不要那个臭蛮子!你做我的驸马,别喜欢寿阳!我会对你好的!”
宋琪满脸涨红,奈何力气居然没有裴秋月大,几乎要被她扑倒时。
“哐啷!”
一扇窗户被踹开,灰影捂着肩膀的伤口,气息凌乱地说道:“宋先生,快走!”
裴秋月被吓了一跳,趁这时,宋琪一把推开她,径直跑向窗户。
谁知,殿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
“娘娘,六公主殿下就在此处休息。”
宋琪眼神一变,当机立断将灰影往外一推,关上窗户。
门口,悦嫔走进来,就看自己女儿坐在地上。
而窗户那边,本该在伴驾的那个穷酸书生正回头看着这边。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她募地瞪大眼。
裴秋月忽然哭了起来,喊道:“阿娘!他非礼我!”
对面的望星台上,纪澜乐不可支地摇着手里的折扇,朝身边的仓木措笑道:“怎么样,四王子,是不是一出好戏?”
仓木措看着不远处横躺在地上的几个宫人的尸体,又扫了眼那边迅速离去的带伤侍卫。
想起方才被推进枯井差点叫人砸死的场景。
皱着眉,防备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救我?”
第502章 他能无视吗?
东宫。
苏念惜坐在软榻边,正拽着裴洛意那串价值连城的海玉念珠玩儿。
一边跟他说话:“所以,津南伯当时只有把所有罪责推到津南夫人头上,李轩做的事才不会暴露?”
裴洛意点头,“李轩从鬼市购买幼童之事太过龌龊,若是露了馅儿,不提圣人会如何震怒,朝野议论就会将津南伯满门推入风波之中,那他背后真正效力之人如何能藏身?”
苏念惜隐约猜到了几分津南伯当时决断是弃卒保车之意,只是那般毫无迟疑地开口,还是太叫人心寒。
她将念珠绕在指间,道:“难道就这么让他们又躲开了去?”
裴洛意低笑,勾着她指尖的念珠,道:“自然不能。”
苏念惜抬眸看他。
裴洛意道:“津南伯没了兵马司之权,又惹了圣怒,只需再让李轩的用处落空,津南伯府便会完全成为弃子。”
他顺着念珠握住苏念惜的手指,看向她水涟涟的眼,低声道:“这位津南伯敢踩着无辜孩子的血肉谋权势,就必然不可能是个中正不阿的。念念不妨猜猜,若是他被抛弃了,会怎么做?”
苏念惜听着他的话,只觉一层层的麻意涌上天灵。
她知道裴洛意在领着她朝那擎天的皇权上踏去。
那清润的念珠似缠绵的菟丝,缠着两人的手。
她看着裴洛意,认真地说道:“若我是他,我会攥着把柄,确保自己绝对不可能被抛下。”
说完又皱眉,“可高位者,有几人能轻易被要挟?”
毕竟,他们早习惯了踩踏蝼蚁,那些在他们脚下匍匐献媚的人不知有多少,没了这个自然还有其他。区区把柄,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蚍蜉撼树,毫无作用。
裴洛意点头,“不错,把柄若是利用不当,便是杀己的刀。”他往苏念惜面前凑近了些,语声幽微:“但若这把柄,成了筹码。念念,会如何?”
苏念惜眼前一亮,“殿下是要他主动投靠?”
裴洛意浅笑,点了下她的额头,“他不会选我。”
“嗯?”苏念惜歪头。
“孤对他来说太过危险也太过显眼。”裴洛意循循善诱。
苏念惜看着他,忽而恍然大悟,指向自己,“我?”
裴洛意笑开,没说话。
苏念惜微微瞪大眼,努力思索先前种种,忽而道:“他之前意图污蔑我与他儿子有瓜葛,其实是为了能让拿捏住我!也就是说,我身上有他图谋之物!”
她忽而又蹙眉,“可我一个空有虚名的郡主,除了阿娘留下的一点银子,还能有什么呢?而且,能护住他的人可不少,缘何就要选我?”
裴洛意的指尖轻戳了下她的眉头,“念念不妨等一等,看看我的猜测准不准?”
苏念惜撇撇嘴,“我都快把他妻子弄死了,他还投靠我,他就不怕我也弄死他?”
裴洛意失笑,“他若不怕念念弄死他,就说明他手里的东西,足够让念念留下他。”
苏念惜心下一跳,想了想,又想不出所以然,只得作罢,又看向裴洛意,道:“殿下觉得宋琪这人如何?”
裴洛意点头,“是个聪明人。”
“……”苏念惜嘴角抽了抽,戳了下他。
裴洛意喜欢看她在自己面前这般无拘无束的模样,笑了笑,道:“念念为他搭起这么高的台子,将他送到圣人面前,真正的目的,是想用他……代替纪澜?”尐説φ呅蛧
苏念惜眼下一紧,抬眸看他,“殿下以为如何?”
他知晓裴洛意至今未动纪澜,不止是顾忌他身后之人,也有多年情分的缘由。
不想,裴洛意却笑道:“不错的人选。只是……”
“只是什么?”
“比起纪澜,他还太良善了。”
苏念惜不解,“殿下这是何意?”
裴洛意靠在软垫上,朝窗外看去,道:“这皇宫是吃人的地方,圣驾左右更是步履维艰,要能安稳地站在高处,就需得看不见草菅人命的森怖,魑魅魍魉的丑态。宋琪,他能无视吗?”
苏念惜想了想,道:“也许……”
“殿下,郡主。”
玄影忽然到了槅扇外,沉声道:“宋先生出事了。”
“!”
苏念惜募地起身!
……
太极殿。
苏念惜走进去时,就见宋琪再一次跪在了圣人面前,而圣人的身边,一风流多情之人朝她微微一笑。
正是纪澜。
她扫了眼跪着的宋琪,再看笑吟吟站在龙座下首的纪澜,眼角余光又掠过旁边得意的裴秋月和愤怒的悦嫔。
俯身跪地,恭敬拜下,“臣女苏念惜拜见圣人。”
“嗯。”
裴明道脸上倒是没有多少情绪,淡淡抬手,道:“知道是什么事儿不?”
一般人自然不敢随意打探御意,可苏念惜一直摆的是对圣人知无不言的面孔,笑了笑,道:“听说了,宋先生与六公主同处一室,叫悦嫔娘娘发现了。”
悦嫔冷哼一声,裴秋月警惕地瞪着苏念惜。
纪澜低笑。
裴明道问:“你怎么看?”
苏念惜唇角一弯,高兴地说道:“是喜事一桩呀!”
宋琪眼帘一抬,又迅速垂下。
纪澜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向语出惊人的小狐狸。
裴明道却眯起了眼,“哦?如何就是喜事了?”
苏念惜眨眨眼,笑道:“我南景尊贵的公主怎么可能嫁给塔塔族那些粗莽的王子?宋先生品学好,样貌也好,最重要的是为人谦逊温和,自是比那什么藏头遮尾故弄玄虚的塔塔族四王子要好得多了!”
她说着又看向裴秋月,鼓励地点头:“若我是六公主,也会选宋先生。”
裴秋月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还能看到苏念惜支持自己的这一日!
瞪大了眼,连连点头,“就是!我才不要那丑疙瘩……”
没说完,被身旁的悦嫔死死一掐!
悦嫔恶狠狠地看了眼宋琪,又看向苏念惜:“平安郡主这话说得好听。可这宋月关不过一介白身,就妄图以非礼郡主的方式入赘皇家一步登天。单这阴险心思,就不配为驸马!”
“阿娘!”裴秋月一听悦嫔这话,急得要说话,却又被悦嫔瞪了回去。
苏念惜笑了笑,“莫不是有何误会?宋先生可不是什么贪恋富贵之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郡主。”这时,纪澜意味深长地开了口,“你好心助他上青云,怕是没想过他只惦记着用你做踏脚石。这样的人,郡主还是离得远些才好。”
苏念惜听着他的话,嘴角漫出一声极其低微的冷笑。
心下已然确定——纪澜看出了她的算计。
第503章 好大一盘棋
宋琪被算计,这位纪大才子怕是出了不小的力。
能让灰影受那样重的伤,看来纪澜手里有不少的底牌。
她无辜地看向宋月关,问道:“宋先生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吗?”
宋琪立时插手道:“草民断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今日草民也不曾碰过六公主殿下……”
“你胡说!”裴秋月几乎蹦起来,根本不能接受心爱之人对她这般避讳,“你要是没碰我,为什么会去养心阁!”
宋琪道:“回六公主,草民在养心阁也是因着一位内侍大人传来圣人口谕,草民不敢不从。不曾想,六公主殿下竟然会前往。”
悦嫔眼神一厉,“你什么意思!难道说是六公主故意算计你不成?!你好大的胆子!”
宋琪俯首,“草民不敢,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圣人明断。”
裴明道眯着眼没说话。
身旁纪澜笑道:“这可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六公主自然不是那等满口谎话之人,这位宋先生又是平安郡主举荐力保之人,这可如何断是非呢?”
这话瞧着是维护两人,实则定了裴秋月说的是真话的结论,那自然说谎的只有宋琪。
苏念惜望向高高在上的天子,笑道:“圣人,既然宋先生坚称是有人将他引去的养心阁,为何不寻来问一问呢?”
纪澜笑了起来,摇摇头,惋惜地说道:“郡主不知,御前侍卫已去查探过,并无此人。”
他话音刚落,就见苏念惜嘴角漫起一丝笑意,心下一跳。
接着就听苏念惜笑道:“那就奇了,宋先生分明是第一次入宫,登仙台往养心阁我记着分明要绕过摘月楼几处,不知宋先生是怎么寻了过去?又刚好碰到了六公主殿下?”
众人一静。
纪澜看着苏念惜,脸上笑意依旧,可眼神却暗沉下来。
——事起仓促,就这么一个漏子,居然就让她抓住了。
裴秋月也发现了不对,立时道:“是他找人一路问人去的!”
她这话一出,纪澜的眼神已彻底冷了。
废物。
“哦?”果然,苏念惜笑意加深,看向裴秋月,“六公主是说,宋先生知晓你会去养心阁,所以故意趁着圣人去登仙台的时候,悄摸摸地避开所有禁军侍卫,还跟毫无防备的宫人打听到路线,然后到了养心阁,非礼,嗯,拜见了你?”
宋琪看向地面,听着身边小姑娘脆生生的言语,分明是在维护他,他却生出了无限的可悲来。
悲他身为男子只能躲在这小姑娘身后等待庇佑,悲这皇室龌龊自私腌臜让人防不胜防。
更悲的是,这小姑娘被牵扯其中,躲不开避不了,只能深陷。
他按在地上的手死死攥紧。
而裴秋月被苏念惜连番的问话给堵得哑口无言。
她的问话不管怎么回答,都是漏洞百出!
她张了张口,忽而胡搅蛮缠地吼道:“就是他!阿娘亲眼看到了!”
苏念惜眨眨眼,看向悦嫔,“悦嫔娘娘看到什么了?”
悦嫔一直在看圣人脸色,知晓苏念惜的话已经让圣人怀疑这一次是裴秋月的拙劣算计。
后宫虽不得干政,可是前朝之事怎么可能一点儿不知晓?
和亲乃是大事,如今有了能将塔塔族王子留在本朝的绝好时机,她们不想着为朝廷分担责任,还这般迫不及待地算计推诿,若是揭穿了,圣人怎么可能会高兴?
她如今因着没了银子,已经快被沈家抛弃,绝不能再失了女儿的圣宠!
立时道:“本宫自然看到了你举荐的这位宋先生对六公主不轨!”
龙座旁,纪澜嘲讽一笑,白瞎了他的这番布局。
“哦……”
苏念惜恍然大悟,竟也不追问,反而说道:“圣人,既然悦嫔娘娘也看见了,那想必是事实了。”
又朝宋琪看去,“宋先生这般做,是因为看中六公主,还是不想我朝公主娶那蛮夷之人?”
宋琪垂眸,恭声道:“回郡主问话,草民确实不曾碰过六公主分毫。”顿了下,又道:“四王子留在南景,于我朝有何好处,草民便是不通政事也能看出。草民虽一介白身,却也盼着我朝能海清河晏民生安乐,断不敢有半分破坏国祚的歹念。”
——漂亮!
就算是纪澜,听了这番话也暗赞了一声!
苏念惜的话分明已经揭露了裴秋月的算计,在场众人皆是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曾戳穿。
若是顺着裴秋月的意思往下走,宋琪说不准就真的成了驸马。
偏生苏念惜故意一句问,宋琪这番回答,直接将他傲骨清高的姿态摆起来,更是撕破了裴秋月那只为一腔私欲的算计!
他深深地看着宋琪,不愧是苏念惜捧起来送给圣人的人,这份才思敏捷,在宫廷多历练几回,那可真要了不得了!
这小狐狸,当真谋的好大一盘棋!
他扫了眼脸色已漆黑的裴明道哦啊,笑着开口,“宋先生还真是为国为民,叫人佩服。”
“不敢,国运之道,匹夫有责。”宋琪以额触地,“草民蒙受天恩,自是要为国运承一份力。”
这话,就差直接说出悦嫔母子的算计何等下作自私!
“砰!”
裴明道猛地一拍龙案。
悦嫔一抖,拉着裴秋月就跪了下来,道:“圣人,他分明就是心存歹念,却还要如此作践六公主!他……”
“老六。”裴明道却直接看向裴秋月,“朕问你,你是不是不想娶塔塔族的四王子?”
裴秋月见着圣人动怒就立时躲去了悦嫔的身后,被这般直接点名发问,没法逃避,只好委委屈屈地说道:“他好丑!”
底下,苏念惜叹了口气。
裴秋月猛地回头瞪过去,“你什么意思!”
苏念惜笑了笑,没说话。
纪澜勾唇——一对蠢货,对上这小狐狸,都不够她玩的。
裴明道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秋月,片刻后,又说道:“好,你既然不想,朕自然不会勉强你。只是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了,朕会让皇后帮你相看起来。”
裴秋月募地瞪大眼,“父皇?我,我不要嫁旁人!这个宋月关他非礼了我,只有他能娶我……”
“殿下,别说了!”悦嫔捂住她的嘴,朝裴明道深深拜下,“嫔妾谢圣人隆恩……”
“既然要相看驸马,福安宫就不必再回了。赵德宁,带人去福安宫,将六公主的东西搬去凤宁宫。在六公主出嫁前,就在皇后身边教养。”
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将悦嫔母女二人震得魂飞魄散!
第504章 定为郡主效力
裴秋月当即哭了出来,拽着悦嫔的袖子喊,“我不去,阿娘,我不去!”
悦嫔死死搂着她,浑身发抖,“圣,圣人,皇后娘娘身子不好,还是由……”
没说完,就见裴明道冷冷地扫了一眼过来。
她浑身一寒,不敢再说话,抱着大哭的裴秋月,踉踉跄跄地出了太极殿。
纪澜看向底下。
小狐狸翘着唇,满眼都是恶劣。
垂眸一笑。
道:“六公主这般伤心,怕是真的看中了宋先生。宋先生对六公主,就没有一点儿心悦之意吗?”
苏念惜因着前世纪澜与沈默凌乃是对立,初初重生回来时便对他十分有好感。
如今看到他这张风流多情的面孔,张口便是杀人不见血的毒刺,只觉心头犯冷。
与旁人不同,纪澜这个人,无论前世今生,她根本一点儿不了解。
前世他如何死在沈默凌手里?这一世又有什么把柄可以拿捏对付?
她无法掌控,所以才想要捧起宋琪来代替他站在圣人身边。
“草民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肖想。”宋琪垂眸回答。
万金油的回答。
裴明道却点了点头,抬手,“起来吧。”揉了揉眉心,道:“今儿个朕的千秋,倒是连着断了两桩官司,平安,这可都是你惹出来的。”
苏念惜与宋琪一起站起来,无辜眨眼,“怎么就成了臣女的错啦?圣人好没道理,臣女以后不寻摸宝贝孝敬您了!”
“哈哈!”
裴明道点了点她,“胆子倒不小,连朕都威胁上了。”
苏念惜鼓起腮帮子,“谁让您欺负臣女。”
裴明道接过赵德宁捧来的盒子,打开后,露出里头一颗朱红色的药丸,他拿起送入口中,又接过茶水吞服下后,再次问道:“太子还在东宫呢?”
“嗯,回去后又昏了。”苏念惜撇撇嘴,“好端端地,谁要他跑来强出头?回头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他自个儿没事,我却要受千夫唾骂了!”
那语气里的埋怨毫不遮掩。
纪澜轻笑,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裴明道却笑开,横了她一眼,斥道:“不得妄议太子,他是你以后的夫君,你得多关心他一些。”
苏念惜不置可否,看了眼宋琪,正准备带着人告退时。
忽听纪澜道:“方才见郡主在演武场对太子殿下那般维护,还以为郡主十分心悦太子殿下。”
裴明道一顿。
苏念惜弯起唇,认真道:“我本就心悦太子殿下呀!纪博士,你在说什么?”
纪澜话音陡哽。
裴明道却哈哈笑了起来,又点了点她,“不知羞。下去吧,朕也给你们闹得乏了。”
“是,臣女告退。”苏念惜与宋琪一起行礼,正要退下。
裴明道忽然又说道:“宋月关留下。”
苏念惜一顿。
纪澜垂眸,俯身,“圣人,臣告退。”
苏念惜朝宋琪看去,宋琪安抚地点了点头,上前,扶住了裴明道的小臂,陪着他进了内殿。
太极殿外。
苏念惜慢悠悠地走下台阶。
此时日影西斜,雕龙画凤的游廊上,轻缓的秋风迎面拂来,已带了几分暮色将来的凉意。
她朝身边的纪澜笑道:“有阵子没见纪博士了,还没恭贺纪博士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呢。”
纪澜笑得不行,点点头,“承蒙郡主吉言。”
看向身旁这努力装纯良却藏不住满眼算计的小狐狸,又笑道:“女学顺利开学。西市的长生观也即将请三清真人尊驾入观。郡主与太子的婚期也日渐临近。郡主才是大喜呀。”
苏念惜掩唇,“顺顺利利的才是喜呢。女学最初也不过是为了叫玉真观那群无辜孩子有个立脚之处。长生观也是为莲蕊真人腹中之子所建。婚期嘛……纪博士也瞧见了,太子殿下这身子,唉……”
纪澜失笑,“郡主在为太子制药吗?”
苏念惜眼神陡然一变,不过一瞬又恢复无奈,点了点头,“到底是我的夫君,总该尽些心。纪博士若是有认识的名医大家,还请为我引荐,我必会重重答谢。”
纪澜一笑,插手道:“好,若有机会,定为郡主效力。”
“有劳了。”
两人站在分叉口,苏念惜笑着福了福身,领着朱影夏莲朝游廊深处走去。
纪澜站在原处。
想着苏念惜刚刚一闪而逝的神情变化,搓了搓手指,暗笑——还真的在给太子制药?
想到闻三五最近神神秘秘的行踪,以及方才在东宫遮遮掩掩的回答。
他笑着打了个响指。
一个宫人走了过来,垂首:“主子。”
纪澜笑道:“派人跟着我师父。”
“是。”
纪澜转过身,背着手慢悠悠地溜达到了一处太湖石假山下,就见一个正红凤袍的女子站在那里。
他眼神冰冷,走过去时,却是满面含笑,俯身行礼,“皇后娘娘。”
玉竹带着宫人退下。
王钊斓正在看着前方蹲在太液池边玩水的寿阳公主,闻言头也没回,只说道:“你来了。怎么样了?”
纪澜一笑,问:“不知娘娘说的是?”
王钊斓回头。
纪澜对上她的视线,这才含笑道:“如娘娘猜测,郡主在给太子寻药。另外,六公主看中了郡主举荐的宋月关,算计不成,圣人下旨要送到您的身边来抚养。”
王钊斓眉头一皱。
纪澜又笑道:“未尝不是好事。”
王钊斓看他,“如何好?”
纪澜走到她身旁,看向那边咯咯笑着的寿阳,道:“正好看看,圣人缘何就对这个女儿尤其宠爱?”
王钊斓看着他的侧脸,良久,低声道:“六郎,你可曾想过,这些原本都该是你的。若是当初没有将你们……”
“娘娘的心意我知晓。”纪澜笑着打断了她,“您是为了让我活命。”
王钊斓眼眶陡然一红,“六郎……”
“阿娘!”寿阳公主举着一朵碗大的菊花冲过来,“儿臣给您戴花!”又看到纪澜,欢喜地蹦跶,“纪哥哥!”
纪澜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对王钊斓行礼,“臣还要去陪三殿下,就告退了。”
王钊斓敛下眼底涩意,点点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与寿阳玩了会儿,等她再一次跑开后,王钊斓在一旁坐下,喝了采薇端上来的茶水后,用帕子擦了擦嘴,道:“本宫这个准儿媳留到这时也算够有用了。听说她婚前准备往江南去一趟,你安排下去,让她……就留在那鱼米之乡吧。”
后头,玉竹垂首,恭敬应下,“是。”
王钊斓放下帕子,露出一角绣着的月下兰花。
第505章 慈悲之心
千秋宴的晚宴苏念惜以落水受了风寒为由,并没有参加。
因着宴会后她就准备前往金陵,会留下她那‘孤苦伶仃’的未婚夫独守京城一段时日,所以作为补偿,晚上便陪着这位太子殿下用膳。
秋夜凉爽,上百年的老杏树下摆了桌子,精致的菜肴让人一看便食指大动。
苏念惜今日折腾一整日也是累了,拿了筷子便大快朵颐。
见她吃得香,裴洛意满眼是笑,放了个酒盏在她手边,问:“这棵杏树结的杏子泡的青杏酒,尝尝看?”
苏念惜吃了半饱,多了几分精神,端了酒盏,裴洛意垂下瓶口。
汨汨酒水落下,清爽的酒香散逸。
苏念惜抿了一口,眉眼弯弯,“滋味甚好,殿下也尝尝?”
裴洛意却放下了酒瓶,笑道:“闻老吩咐,正在吃药,不好饮酒,你略尝一尝便好,这酒后劲颇重。”
“嗯。”苏念惜乖乖点头,喝了一盏后又摸了摸裴洛意的手,道:“确实没那么凉了。殿下,这个药有用,你要继续吃,千万不能端了。”
裴洛意反握住她的指尖,“好。”
苏念惜微笑,用另一手拿起酒盏,自顾饮下后,又朝左右看,道:“哪里来的香味?”
裴洛意牵着她站起来,“小佛堂后有一棵晚香玉,这时候正是香味浓郁,去瞧瞧?”
“嗯。”
苏念惜跟着他,慢悠悠地穿过中庭,绕过被暮色浸染得巍峨庄严的小佛堂,来到了后花园。
“哇啊。”
苏念惜惊讶,“这里居然还藏着这样的景色呀!”
哪里是小花园,根本就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大园子呀!
那开得如火如荼的晚香玉也并非一小株,而是排满了靠近佛堂的墙根处。
不止这晚香玉,还有万寿菊,大丽花,向日葵,海棠……
苏念惜看得目不暇接,伸手碰了碰最近的一棵山茶花。
“来喜那坏小子,先前都不说,只带我去抱那老树,还问我好不好玩儿。”苏念惜撇嘴。
裴洛意失笑,伸手,摘下一朵明丽的海棠花,转过身来,一边戴在苏念惜的发髻上,一边道:“这个园子,宫里有些忌讳。”
苏念惜老实站着,问:“什么忌讳?”
“这是先皇太子留下的园子。”裴洛意收回手,端详了下。
苏念惜抬头,伸手摸了摸鬓边,问:“好看吗?”
裴洛意微笑,“人比花娇。”
苏念惜顿时笑得眉眼弯弯,牵着裴洛意的手顺着园子边散步,问道:“先朝的太子怎么犯忌讳了?”
小姑娘的手温暖又柔软,只能裹住他两根手指。可裴洛意却觉得,这只小手,已经攥住了他的命脉。
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喜一嗔,全都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他。
他自然地跟在小姑娘的身旁,道:“先朝太子的事儿,连宫中都讳莫如深,护国公确实不知道。”
抬起路边垂落的花枝,护着苏念惜走过,继续说道:“不过念念应该知晓,他是死在圣人手里?”
“嗯。”
苏念惜点头,“我听阿爹说过。说当时长公主殿下以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人才是天道之人为由,令关内侯联合东西南各大营近十万的兵力,连夜直逼到长安门下。禁军抵抗不过,当即倒戈,圣人身披真龙旗进的太极殿,在先皇面前,斩杀了先太子,后先皇留下遗诏传位于当今圣人后,一病不起,不过半月便驾鹤西去。”
皇权争夺,血流成河。仅仅透过这短短几句话都能窥得其中凶险。
她看向裴洛意,“那时殿下已出生了吧?”
“嗯。”裴洛意颔首,“那一夜正是我出生之夜。”
苏念惜惊讶,没想到还有这一重。
又听裴洛意说道:“不过乳母告诉过我,说那一夜皇城上方火光通天,阿娘抱着我,哭了一夜。”
——哭了一夜?
苏念惜心头一跳,莫名觉得不对。
但很快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自古兵变都没有这般顺利的,不提关内侯能说服三大兵营的主将配合,连禁军都那么快投降,是不是不太对劲?”
到底是武将之女,对这些确实敏感。
裴洛意点头,拉着苏念惜走进园子的十字凉亭中,道:“因着先皇太子,早已众叛亲离。”
苏念惜愕然,看向裴洛意,没有出声。
裴洛意松开了手,走到亭子边,望着漆木柱上用刀雕刻的小字,道:“传位这位先皇太子性情恣睢,且贪色成性。只要看中的女子,不论是臣子家眷还是辛者奴婢,甚至于……先皇的后宫,都敢染指。”
“!”
苏念惜募地瞪大眼,脑中陡然迸出鬼市瑶池的那一出戏!
寒意从脚底蹿起。
她抿了下唇,没说话。
背对着她的裴洛意并未发现她的异样,伸手摸了下那小字,道:“他失了做储君的德行,自然就失了臣心。这东宫本是他的居所,听说这一处花园乃是他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此处多数的花木都是他亲手栽种养护。”
他又看向那园子里,漫目的花草,年久失修却依旧热烈灿烂,笑道:“东宫掌事的宫人提出要将此处全部埋了重新修葺,我想着花木总归无辜,好端端生长了这许多年,何必因着不必要的人心揣测就白白送了性命,便让宫人保留了下来。”
苏念惜压下心头惊疑,笑道:“殿下还真是慈悲之心。”
裴洛意一笑,转过脸来,视线掠过她鬓边的那朵花,道:“念念也并未厌弃。”
苏念惜眼睛一眨,反应过来,笑着走过去,“一朵花而已,这么多年,早已尘非过尽。何必为着过往几句不好的议论,就白白糟蹋眼前的美景?”
她顺着看向那柱子上,刀刻的小字总是经历风雨的蹉跎也能看出刀锋的不羁洒脱——愿做人间逍遥客,从此江湖无故人。
她挑了挑眉,道:“说起来,这位先太子和先皇,还真不愧是父子俩啊。”
裴洛意看她。
苏念惜笑道:“做爹的为了一个民妇不顾世人议论地建了汤泉山庄。做儿子的,因着贪恋女色失了皇位。”
裴洛意没说话,只将目光再次投在那一行小字上。
“那先太子有孩子没有啊?”苏念惜顺口问道。
裴洛意摇头,“听说宫变那日,被恨极先太子之人尽数屠杀在东宫。”
这么一听,苏念惜顿时失去了再问下去的兴致,权势的争夺中,其实死的最多的,是无辜的牵连者。
她转而说道:“殿下,我准备后日便出发了。您可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
第506章 逼她退无可退
裴洛意转身,朝她一笑,“你心中有计较,无需我再指手画脚。”
“哪里是指手画脚?”苏念惜抱住他的胳膊,道:“如今殿下有着伤重的理由,正好这段时日可以蛰伏布置。生丝案我会仔细查查到底为何会牵连到关内侯,一旦有消息会让人立刻送信来京城。”
她抬眼看向他,认真叮嘱:“这段时日,殿下在京中要好生照顾自己,按着闻老的吩咐吃药,不要再胡乱来了。还有,不要再去听皇后娘娘的唆使,也不要去理会纪澜。养好身子,等我回京后,咱俩成亲。”
等我回来,我们结婚。
多让人心动的话语。
裴洛意觉得自己几乎要溺死在这小姑娘的甜言蜜语之中了。
他看着她笑吟吟的双目,谈论情意的羞赧无措,她丝毫没有。唯见的,是她那琉璃瞳眸中,倒映的,飞蛾扑火的自己。
他笑了笑,没说话,只低头,吻住了她还在说话的唇。
“嗯。”
苏念惜轻哼,随即一笑,抱住了他的腰。
抬头,任由他的不安与不舍,倾泻而来。
“当。”
幽缓的钟声响起。
不过短短一日,却让好些人觉得漫长的千秋宴,终于告一段落。
接下来几日,还有各国使臣的进贡与朝贺,以及借着这一次千秋宴的机会,商讨联邦交际事宜。
另外还有塔塔族四王子入赘南景等诸多事务一起议论。
最终有何定论,都已不是苏念惜关心的了。
她以千秋宴落水之后受了风寒需得静养为由,闭门不见客。
“郡主,这一来一回最快只怕也得两个月,冬衣应当带一些吧?”碧桃拎出了一件白狐皮的披风。
苏念惜正看着手里那枚玉佩,闻言抬头,笑了下,“轻装出发,无需带太多冗赘之物。而且江南也没京城这么冷,放下吧!”
碧桃无奈放下,又整理其他衣物起来。
“郡主。”
夏莲走进来,低声道:“周大娘子在西南角门外。”
苏念惜微微一笑,将玉佩收起来,与她一起来到西南角门,就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巷子里。
她上了车,便瞧见了蒙着面纱的周雅芙。
挑了挑眉。
周雅芙摘下面纱,露出脸上清晰的巴掌印。
苏念惜弯唇,坐下来。
周雅芙看着她,咬牙道:“你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解释?解释什么?”苏念惜看着她。
周雅芙带了几分怒意,“那一日你让郑嫚和林霜带着我,就是为了让我能顺利进到圣人的画舫里。我父亲因为这件事,勃然大怒,甚至这么多年来,还第一次打了我!”
一想到当时她那继母眼底暗藏的幸灾乐祸,周雅芙就气得直哆嗦。
苏念惜笑开,懒洋洋的靠在侧壁上,看着周雅芙脸上的青紫,“这条路走上去,会面临什么,周大娘子难道一点儿也没想过吗?”
周雅芙拧眉,“可我没想到阿爹会这么生气。就算能进宫,若是没有娘家支撑,我一个人如何能立起来?”
苏念惜眼含嘲讽,“周大娘子,你莫不是忘了莲花宫那位道姑娘娘了?”
周雅芙神情一变。
苏念惜理了理袖角,又道:“而且,就算周大人能支撑你,以他的位份,又能给你什么好处呢?后宫家世显贵的妃嫔何其多,能达到莲蕊真人这种六宫盛宠的,又有几个?”
周雅芙道,“可有总比没有好。”
苏念惜失笑,“话是不错,那周大娘子今日来寻我是何意?要我去帮着找周大人说说情,让他别再生你的气,好好地把你送进宫去?”
周雅芙立时摇头,“阿爹关了我禁闭,今日我是私自出门。而且……他已经在让母亲帮我相看人家,要将我尽快嫁出去!”
苏念惜低笑,这才是周雅芙今日冒险来见她的真正目的。费了这么大的劲,若最后还没进宫,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看向周雅芙,“所以,你来,并不是要问沈默凌的尸骨?”
“!”
周雅芙眼眶募地一颤!
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遮掩的话,却对上苏念惜不掩讥诮的眼神,就知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无力且可笑的。
她攥了下手指,道:“我也要活下去。”
当初要死要活的人,不过见到了更迷人的权势富贵,就忘记了曾经的深情不改。
这样的人,无论前世今生,苏念惜见得太多了。
她并不会去置喙周雅芙此时的选择,只说道:“周大娘子放心,我既答应送你进宫,自然会帮你获得圣宠。毕竟,你若得势了,对我也是有好处的,对不对?”
周雅芙眼神闪了闪,道:“那是自然!”
苏念惜看着她的神色,捻着手指,无声笑起。
让她凑近了些,道:“半月后,西市为莲蕊真人的腹中子所建的长生观会正式开观,圣人会带着莲蕊真人前去上第一炷香。到时你……”
两刻钟后,马车离去。
苏念惜目送马车直到不见后,回身进了门内。
夏莲跟在她身旁,还是有些担忧:“郡主,以周大娘子的性子,进了宫得了圣宠,未必会帮您。”
苏念惜笑着看向前方跑过去的小菊和良辰,道:“你猜千秋宴那日,我为何要让林霜和郑嫚助她登龙船?”
夏莲看她。
“自然是为了让她被周大人厌弃。”
苏念惜抬脸,日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本就娇媚无双的面容愈发璀璨夺目,美得宛若云上琅嬛,可吐出的言语,却恶意可怕得仿若鬼蜮低语,“这些年来,朝廷无人提及选秀,自然说明朝臣们都知晓,再往圣人跟前送人,不但得不到好处,只怕还会牵累家族。可偏偏周雅芙动了这个心思,还费尽心机筹谋,你认为周大人会怎么做?”
夏莲想到了方才周雅芙说家中要将她尽快嫁出去的事儿。
就听苏念惜又说道:“要么,将她驱逐出家族,一刀两断。要么,尽快嫁人,绝了她进宫的可能。而此时,周大人对她还有几分父女之情,所以周大人选了后者。”
夏莲心下一动,隐约猜到了几分。
果然,苏念惜再次笑开,“可是,周雅芙拥有了握住这至高无上皇权的可能,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入寻常百姓之家?带她极尽手段真的得了圣宠之后,周大人就只有最后一个选择了。”
“与周大娘子一刀两断。”夏莲道。
“嗯。”
苏念惜慢悠悠地摘下路边一朵晚开的芙蓉花,捏在指尖随意玩弄,笑道:“没有了家族支撑帮助的周大娘子要如何在宫中讨生活呢?”
夏莲眼前一亮。
苏念惜将那芙蓉花丢开,轻笑道:“自然只能依靠愿意帮她的人了呀。”
第507章 借身份去
夏莲听得心惊肉跳。
郡主当初一步步安排下去,她站在身旁是亲身听闻,却都不曾想过这一环套一环的重重算计,是如此的丝丝入扣,让人根本毫无察觉,轻而易举地就落进她的棋盘里,成了她的棋子,受她摆布操控。
她感叹道:“郡主如今愈发沉稳厉害了。周大娘子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您的谋算。”
苏念惜笑了笑,“她如今被那富贵迷了眼,哪里能看到别的。”
人心欲壑罢了。
夏莲点头,道:“还是想要的太多了。”
“是呀,想要的太多了。”所以,一步错,步步错。再回头时,已无退路。
苏念惜想着自己如今走的这条路,心下轻笑——她又何尝还有回头路呢?
回到兰香园,看见收拾东西的碧桃,说道:“这一回去江南,夏莲和碧桃你俩就不必跟着了。”
碧桃倒是不意外,早已猜到郡主会留她在家守园子。
夏莲却有些急了,“郡主,您的身边缺不了人伺候,奴婢得跟着您。”
“别急,夏莲。”
苏念惜示意两人坐下,先看向碧桃:“我这院子只有碧桃看着,我才放心,这个你是知晓的。而且你心性单纯,去江南这一路不知多少凶险,带着你太过冒险,你明白吗?”
碧桃点了点头,认真道:“奴婢听郡主的!奴婢会好好地守住兰香园。”安慕小说网
“嗯。”苏念惜又看向夏莲,“你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常随我出门,许多人都认识你。我去往江南之事不好让外人知晓,便需要有个可靠且能服众之人在这段时日,替我出面应对外人。”
顿了下,又道:“且我走后,还有许多事需要人安排处理,这些都只有你能办到。”
夏莲神色一凛,却还是担心,“可奴婢若不在,郡主您要带何人去江南?”
“我带良辰和南栀。”苏念惜心里早做好了打算,“这二人都有武功,且经历过苦难,在外应对比你我都更加得心应手。还有太子派着一路护卫的玄影卫,不会有事。”
夏莲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郡主准备以何身份出京?奴婢……”
没说完,南栀站在门口,恭声道:“郡主。”
“嗯。”苏念惜点点头,起身,“我这就借身份去。”
整个京城,能到哪儿借一个能在官府行得通还不被外人发现的身份?那就自然只有……鬼市了。
这一回苏念惜并非夜里过来,鬼市那人影如梭的街道冷清了许多。
领她进入的依旧是上一回那白事的铺子的老常,到了鬼市后便再次离开。
苏念惜正琢磨着是不是还去瑶池碰碰运气,迎面就跑来一人,那矮小身材配着一脸谄媚讨好,老远地就招呼的人,不是瑶池那个守门的龟奴贵福,又是谁?
“贵人安好!小的给贵人请安!贵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贵福还从没见过哪位客人能在鬼市这么来去自如,甚至这人还没到,春郎官居然就命他过来迎接了!咳,虽然他接错了入口。
他打着千儿凑到苏念惜身前,“贵人,郎官让小的来接您,您看您是坐人轿呢?还是搭养车呢?”
人轿?羊车?
苏念惜顺着看过去,就见贵福后头几个面容柔美的郎君手臂搭着手臂,做成了个轿辇形状,瞪着她坐上去。
旁边还有一个魁梧英俊的男人,光着半身,围着一截羊皮,后头拉着一辆小车。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
苏念惜很确定——春郎官这厮,指定知晓了千秋宴上太子让她搭乘属于储君的轿辇一事。这是故意在取笑她呢!
怎么这么恶趣味啊?
嘴角抽了抽,“我走去。”
“啊?那这……”贵福左右看了看,“那小的送贵人过去,春郎官今儿个在春信楼等着您呢!”
本以为会如同先前所言,这所谓的‘春信楼’不过又一个春郎官随意所在的地方。
不想,顺着鬼市的百花大街一直往深处走,却见了一座竹林环绕,清风簌簌,十分雅致的雅致小院。
而这一处,居然有阳光落下。
苏念惜再一次感叹了此处建造之人的巧夺天工。
良辰被贵福笑呵呵地拦在了小院外。
苏念惜如今跟这位春郎官算是有生死交易,倒也没有之前那般防备,留下良辰,径自推开小竹门,就见柳叶儿站在院中。
那张与裴煜赐一模一样的脸,怎么看都让苏念惜怎么膈应。
柳叶儿倒是没在意她的异样,瞧见她,便转过身,继续朝里头。
苏念惜只好跟上。
顺着一条鹅暖石铺成的羊肠小道一直走入一片竹林之中,林子两边有清脆的鸟鸣,淡淡的竹叶香萦绕鼻息,隐隐约约的戏腔传来。
柳叶儿在一处弯口停下来,让开一步。
苏念惜看了他一眼,走了过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苏念惜并非第一次听人唱戏,如先前算计津南伯夫人时见过的小牡丹,那般唱腔已是凤毛麟角,可这竹林深处的嗓音却圆润清亮的嗓音在林间回荡,犹如天籁。
苏念惜顺着声音走进去,就见一片青幽之中,一袭红衣如火,盛开在蘼荼之中。
她眯了眯眼。
林中的红衣之人广袖一甩,再次唱道:“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大红水袖落下,周遭竹叶袅袅如烟云。
他侧过身来,露出一张雌雄莫辩倾国倾城的脸。
“啪啪啪!”
清晰的掌声响起。
春郎官抬眼,便瞧见站在小径上含笑抚掌的苏念惜,顿时展颜一笑,朝她飞扑而来。
“郡主,你来啦~~”
像一朵盛开的曼珠,掠过彼岸,朝她奔赴而来。
苏念惜笑着抬手,“站住,不许碰我……”
“!”
下一刻,被他抱进了怀里。
他像个思念情人许久的痴男儿,将脑袋埋在苏念惜的脖颈里,张口说出的话,却是戏谑又恶劣的。
“您的未婚夫又不在这儿,怕什么,郡主殿下?”
第508章 给你出气
苏念惜拽他披散的长发,“还不松手?!”
春郎官吃痛,脑袋往后仰了仰,正好对上苏念惜的目光,原本眼底的恶意变成了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奴家真的很思念郡主,郡主难道就不想我吗?”
苏念惜戳他脑袋,“我想你,想得很。”
春郎官眼睛陡然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苏念惜弯唇,手指点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语声轻浮,“我的腹中有你的索命符,日日要挟,我怎能不惦记你呢?”
春郎官‘噗嗤’一声笑开,握住她葱白的指尖晃了晃,“那也是想我了呢!”
往后退开,也不顾被苏念惜扯着头发的疼痛,转过身,红袖一甩,如红色藤蔓挂在一棵高树上。
接着,苏念惜后背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犹如荡秋千一般,直接掠过了身下葱翠的竹海。
她看到了脚下一方澄澈如镜的湖面,接着,就随着春郎官落在了湖边泛黄的竹台上。
“坐吧。”
春郎官笑吟吟地撩开衣摆,在竹台上盘腿坐下,随手倒了一杯茶放在苏念惜的近前。
她看了眼那冒着热气的茶盏,端起来,喝了一口。
春郎官嘴角一挑,“南栀没有警告过你吗?”
“从我进来后,你已给我用了多少种香了?我防得了吗?”苏念惜淡然地放下茶盏。
“哈哈。”
春郎官倒是也不遮掩,自顾饮了一口茶,道:“确实,那些药再过一刻钟,就能让郡主身陷钰海。这茶,是解药。”
苏念惜眼角一动。
春郎官单手托着下巴看她,“所以,郡主今日来,是有何事?”
苏念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金鱼递过去,“跟春郎官买个身份。”
“嗯?”
春郎官拿过那小金鱼,捏在指尖把玩,睨了眼苏念惜,“倒是稀罕,这样的事儿,那位太子殿下不能帮你?缘何还特特地来寻奴家?”
苏念惜笑道:“一来,盯着东宫的人太多,太子动用关系太过显眼,我要的身份,不能为外人察觉。”
春郎官撇嘴,“什么显眼,分明就是心疼你那未婚夫。”
苏念惜点了点桌面,又道:“二来,是我自己,想来见你一面。”
春郎官倏然抬眼,满是期冀地看向苏念惜,“所以郡主就是想奴家了?”
苏念惜失笑,道:“瑶池那一出戏,说的是……”她指了指头顶,“天家吗?”
春郎官笑容不变,张口却是,“郡主说的什么,奴家怎么不懂呀?”
苏念惜的笑容敛下了几分,唇角却依旧弯着,分明说的已是切入了自身的利益,可她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在意与慌张。
她看着春郎官潋滟流转的眼,轻慢地说道:“我只问一句。”
春郎官眨了下眼。
“太子,继承皇位的血统会被质疑吗?”
春郎官眼眶一瞪,似是没料到苏念惜竟然会问出这一句来,随后扶着桌面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纵使笑得这般放浪形骸,可美人就是美人,依旧赏心悦目。
苏念惜看向微风不澜的湖面,直到春郎官说道,“郡主放心。”
苏念惜转过头来。
就见春郎官笑道,“这天底下,没有人比太子殿下更有资格继承皇位。”
苏念惜目光不错滴看着他。
春郎官笑得媚眼如丝。
她松开一直掐紧的指尖,道:“我要去一趟江南,你给我和我的随从们一个能不被外人怀疑的身份。这条金鱼能去天宝钱庄取十万两。”
春郎官眨了眨眼,看着手里的小金鱼,“这般大手笔啊……”又看向苏念惜,倏而一笑,“郡主准备何时出发?”
“明日。”
“好。”春郎官应下,“明日郡主出发时,会有人将身份文书送去。”
得到想要的,苏念惜不再停留,站了起来,“那就有劳春郎官了。”朝两边看了眼,“你送我出去?”
春郎官嘴巴一瘪,“郡主好生无情,许久不见,就不留下多陪陪奴家吗?”
苏念惜看他,“我陪你演戏,你会解了我腹中的毒吗?”
春郎官歪头,倏而一笑,“不能。”
“那不就得了。送我出去。”她主动伸出手。
春郎官看着她毫无芥蒂的神色,只觉有趣,站起身,将她一把揽进怀里,再次腾空而起。
裹缠竹意的风掠过面颊。
苏念惜听到春郎官问:“郡主,你答应我的事儿,何时能办成?”
她要帮他,让沈家满门覆灭。
苏念惜抬眼,看他在疾风中带了几分侵略性的容颜,道:“太子替我寻了一把好刀,这两个月会好好地磨一磨。你挑个人,待我从江南回来,先杀一个给你出气。”
沈春愣了下,随即骤然笑开。
那笑声低缓愉悦,自胸腔震出,又散逸在风中。
“哒。”
两人落地,沈春低头,看怀里退后抬手整理头发的苏念惜。
抬手,替她撩开脸边一缕鬓发,道:“那奴家就恭候郡主平安回京了。”
“嗯。”
苏念惜心不在焉地应下,朝他摆摆手,顺着羊肠小道走了出去。
沈春一直站在原处看着她,直到身影不见,许久都不曾动。
柳叶儿自后头走出来,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苏念惜离开的方向,低声道:“郎官,平安郡主这次在千秋宴上将津南伯府算计得元气大伤,沈家怕是要丢下这颗子了。您看我们是不是要先动手?”
沈春转过身来,笑道,“现在动手,只能撕了沈家的一层皮,劳心费力还得不偿失。”
柳叶儿皱眉,“您布置了这么久,好容易捏住了李轩这么好一个把柄,全因为平安郡主恣意妄为,满盘皆乱。白白浪费了这许多时间精力。”
“怎么会?”沈春在竹园的太师椅上坐下,懒洋洋地晃了晃,笑道:“她说了,会帮我出气呢!”
“她?”柳叶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说的是苏念惜。
看着春郎官脸上的笑,神色变了几变,再次问道:“奴才不觉得平安郡主能扳倒沈家。”
“那也无妨。”春郎官点着脚,看着天边舒卷散去的云朵,笑道:“这么多年来,这是头一个说会帮我出气的人啊!”
柳叶儿心下一提!
下意识开口:“郎官莫非对她……”
没说完,春郎官含笑扫了一眼过来。
他陡然一惊,‘咚’一下跪在太师椅边,“奴才该死!”
春郎官收回视线,点脚晃悠。
这时,一个黑衣人落在竹园外,道:“郎官,太子来信。”
“啧!”
春郎官脸上的轻松快活骤然消失,翻了个白眼,招手。
黑衣人送上一张卷条。
他打开看过,片刻后,笑出声来,“这一个两个,还真是会给我找事儿。柳叶儿。”
“奴才在!”
“去给我拾掇几件衣裳。”
“郎官是要?”
“出门溜达溜达。”
第509章 调戏
苏念惜回到国公府已然天黑。
进了府内就被引到了花厅。
抬眼一瞧,封三正侯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个抱着包裹的小牡丹。
见着苏念惜,封三立时拜下。
小牡丹颤了下,也跟着跪在地上磕头。
苏念惜抬了抬手,“不必多礼。小牡丹是吧?不是给了你文书吗?怎么还没出城去?”
虽然她语气温和,可小牡丹却打了个寒颤,再次跪了下来,颤声道:“小,小的想来跟郡主磕个头道个谢,多谢郡主给小的脱离苦海的机会。”
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用力道:“若是郡主有用得上小的的地方,小的,小的愿意为郡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身后良辰笑了一声,夏莲皱眉。
封三朝苏念惜看了眼。
苏念惜歪过头,打量了一下还在发颤的小牡丹,又转脸看向封三,“你带他来见我,想必是有用意?”
封三俯身,“郡主恕罪,是小的擅自做主了。今日将他从津南伯府接出来时,很费了些力气。”
他没有明说,苏念惜却明白,点了点头,“津南伯不会饶他性命,让他这么出城,想必也活不了。”
封三垂首。
苏念惜又看向整个人都抖个不停的小牡丹,忽而起了几分恶意,笑道:“你这么来寻我,就不怕我卸磨杀驴,杀人灭口?”
小牡丹本就担心这个,听她一提,心里的恐惧反而瞬间散去不少。
他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苏念惜,被夏莲瞪了眼,又赶紧低下头去,颤声道:“小,小的听好多人说过,郡主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所以小的想来……碰碰运气。”
苏念惜被他的直白逗笑了。
她知晓这是个颇有些手段心机的,留在跟前儿未尝不是个能用的。
只是,这人到底能不能信,却还要试。
她勾了勾唇,走过去,蹲在小牡丹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小牡丹眼眶陡然瞪大!
这等轻浮的动作,莫非郡主对他……
就听苏念惜笑道:“倒是生得一张好面孔,我听过你唱戏,嗓子很不错。留下你倒是也行,无事唱个小曲儿,给我逗趣,打发打发时间,也是个乐子。”
“……”
满室寂静。
封三在旁边皱紧了眉,看着小牡丹,第一次生出几分懊悔之意——怎么就送了这么个祸害到郡主跟前?
苏念惜又笑,往他跟前凑了凑,“怎么样?”
小牡丹被吓傻了,看着近在眼前的金尊玉贵,忽然眼眶一红,猛地膝退两步,避开苏念惜手指的束缚,一头磕在地上,颤声道:“小小的蒙受郡主大恩,实在不敢肖想更多!小的愿为郡主当牛做马,实在不敢玷辱郡主清誉!请郡主恕罪!”
这番话,不止封三,连良辰和夏莲几人都意外。
苏念惜挑了挑眉,又道:“真的不愿?做我的面首,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荣华富贵。”
这话怎么听都怎么像是人贩子在哄骗小孩儿。
封三嘴角抽了抽,已猜到苏念惜的用意,正要说话。
忽而眼角余光瞥到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个身影,陡然一惊——他竟丝毫不曾察觉!
当即一步跨出,挡在了苏念惜身前!
双拳攥紧正要做防备状,一抬眼,却看清了门口之人的面容,眼瞳一缩,一头跪下!
“拜见太子殿下!”
其他几人当即扭头,立时跟着拜下!
蹲在小牡丹身前的苏念惜僵硬地转过脸,对上那双幽深如渊的黑眸。
只觉眼前这位高冷谪仙好像变成了一只无情无欲的上古凶兽,看着她的眼神,好像要……吃了她似的。
她干笑了一声,偷偷朝良辰看——救命!
良辰却只低着头,压根没注意到她的求救信号!
“念念,我方才似乎听岔了,你说,你要养什么?”淡冷的问声一出,整个花厅顿时凉了一大截!
分明他人都没进来,可花厅里人人都快被这无声的气势给压得呼吸不过来!
苏念惜讪笑,手指擦着裙子站起来,“那,那什么,我说,养,养一只猫儿……”
“是吗?”裴洛意漆眸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小牡丹。
小牡丹抖得几乎都快趴在地上了,那手指死命地揪着自己的包裹,汗水大颗大颗地流下,脸色发白,看着几乎都快要厥过去了。
苏念惜干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将他挡在身后,朝裴洛意笑:“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见她动作,裴洛意眼神陡然一寒,锐利之色几乎洞穿苏念惜,直接刺向小牡丹!
苏念惜意识到不好。
立时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将人往外拽,“殿下是不是来送我的?别在这儿待着了,去兰香园,我有好东西让你瞧……走呀!”
拽不动。
一抬头,看裴洛意的视线还落在小牡丹身上。
她嘴角抽了抽,干脆一松手,往后仰去!
“啊!”造作夸张地呼声。
裴洛意募地转身,一把将人捞进了怀里。
垂眸,就见小姑娘得逞的笑,她抱住他的脖子,大大方方地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笑道:“不许盯着别人看,殿下的眼里只能有我一人!”
恃宠生娇的跋扈。
却叫压抑整个花厅的窒息寒意无声散去大半。
裴洛意又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小牡丹,将人打横抱起,径直下了台阶,往兰香园走去。
苏念惜毫无扭捏地窝在他怀里,笑声清清脆脆地洒下一路。
花厅里,小牡丹募地瘫软在地。
封三起身,看着地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夏莲看了他一眼,对小牡丹道:“我让小桂子先带你找个屋子住下,之后如何安排再看郡主的意思。”
可这多半已是将人留下了!
小牡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我,我真的可以在国公府留下吗?方才我分明对郡主说了那样的话。”
良辰转着手里的短锏,哼笑,“方才你要是敢往郡主身上贴半分,这会子你的脑袋瓜子已经爆浆了。”
“……”夏莲无语地看了眼良辰。
良辰嘴巴一瞥,将还腿软的小牡丹拖了出去。
等人离开后,夏莲再度看向封三,道:“郡主留我在京应对外客,我需得要个帮手。所以这段时日,还请三爷多多照顾了。”
封三今日来本也是想争取跟苏念惜一起南下的机会,可听到夏莲都被留下,就知道自己也没那争取的必要了。
想到方才苏念惜对太子的亲昵,他狼目微敛,朝夏莲插手,“谨听姑娘吩咐。”
夏莲点了点头。
第510章 有奖励
兰香园内。
苏念惜抱着裴洛意就是不肯下来。
碧桃在旁边看得脸都红了,带着院子里一群丫鬟婆子全跑了。
裴洛意倒也不恼,任由小姑娘挂在自己身上,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苏念惜只当自己脸皮比城墙厚,嘻嘻笑着,双腿还甩来甩去,道:“殿下,我想要去高处瞧瞧。这么久了,我还从未在瞧过整个京城的好风景呢!”
一点儿不心虚,还仗着他的纵容,娇纵任性。
裴洛意依旧没开口,只是脚下一踩,跃上了墙头,再往上落到一棵高树上,又几个纵跃,到了一座望楼之上。
守城的武侯吓了一跳,立时抽出兵器就要迎战,却被紧跟着落下的玄影落下,一看他亮出的玄影卫令牌,立时退到了一旁。
裴洛意就这么抱着苏念惜继续往上,一直走到了望楼的楼顶。
秋夜寒风已隐隐锋利,骤然袭来,惊得苏念惜一下将裴洛意抱紧。
这般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桎梏,却让裴洛意一直紧绷的脸色舒缓下来,他将她放下来,用身体挡住了寒风的侵袭。
苏念惜察觉,抬头朝他一笑,问:“现在不生气啦?”
裴洛意看着这灯火如星的京城夜色,神色浅淡,“念念是真的想要一只狸奴吗?”
苏念惜眼皮子一跳,下意识觉得这是个非常要命的问题。
笑了笑,道:“狸奴自然有趣,不过也只是个玩意儿,哪里有殿下这般仙姿人物合我心意呢?”
说完,就见裴洛意垂眸朝她看。
苏念惜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朝他看。
随后,眼角却轻轻一戳,“不是要看京城的风景吗?看过便下去吧,风寒莫要受了凉。明日赶路要遭罪。”
苏念惜本来想的是花前月下,一派好风景里,也能哄一哄这约莫要被气疯了的太子殿下。
可现下被吹得都快站不起来了,哪里还有先前的旖旎心思?草草扫过一眼,再次将人抱住,“不看了,黑洞洞的,没什么有趣的。咱们下去吧!”
裴洛意又看了眼这小丫头,身子一转,抱着人落到一处屋顶,然后又跃进那院子里。
苏念惜抬眼一看,这不是太子殿下的那座私宅吗?
顿时乐了,撒开手就想往院子里去,胳膊却被拽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转去,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张仙颜。
接着,唇就被堵住。
“殿……唔。”
她想要将人推开,却又被按了回去。有点儿气恼地抬手,又被抓住了手腕。
往后退,他追了一步。想躲闪,他纠缠不放。
两个人就这么相拥着,纠缠着,进了主屋。
苏念惜被按在合起的房门上继续亲。
原本的反抗渐渐变得无力,唇上要命的吮吸仿佛连同她的灵魂都被吞噬进去。
她手脚发麻,整个人都坠入云端一般飘飘然起来,最终浑身发烫地软在裴洛意的怀里,任由他为所欲为地不知裹缠了多久。
“咚。”
外间忽而传来一声重物跌落的响声。
意乱情迷的苏念惜募地抬眼,接着脖颈就是一痛!
她低头,看到了自己不知何时被扯开的领口,还有光洁在外的肩膀及……
而那在外人眼里四大皆空戒色戒欲的高冷太子殿下,正如发了疯的恶狼一般,搂着她,一下一下地咬着她。
她那肩膀上全是落英纷纷的颜色!
她有些哭笑不得,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下!
“啪!”
失了理智的太子殿下抬起一双猩红的眼。
苏念惜心下暗惊——本以为他又一次失控纵玉。可这眼神,分明还是在竭力忍耐!
“念念……”他声音沙哑,犹如锉刀,磨在苏念惜的心尖上。
苏念惜看着他,随即轻笑,捏住他的下巴,拇指安抚地擦过他因为不断啃噬而微微泛红的薄唇,柔声道:“做得很好,殿下。现在,能松开我吗?”
失控的堕佛不可怕,只要能受她五指揉捏便是完美的。
裴洛意的眼底欲念翻动,那眼神凶恶得似乎立时就能将苏念惜拆骨入腹!听了她的话,攥着她腰间的手指倏而一紧!
苏念惜吃痛,却并未在意,只是继续笑道:“松开我,有奖励,殿下要不要?”
裴洛意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地松开了紧绷的手指,往后,撤回了几分。
苏念惜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浓郁的檀香里夹杂着几分千眠香的味道。
是闻老加大药量了吗?
她摸了摸裴洛意的手指,竟然热得有些惊人。
心下已隐约猜到,怕是毒症和药效一并发作起了冲突,若是以裴洛意原本的忍耐之力,足以能压制下去。偏生今夜却见到了她戏弄旁人,心性燥怒之下,这药效再控制不住。
她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裴洛意汗津津的脖子,轻声问:“很难受吗?”
裴洛意自三岁以后就很少对人说这个词了。
难受,是在深宫不受宠爱的孩子最不配提起的词。它代表着懦弱,娇气,以及无法获得的保护。
他有些贪恋地侧脸贴近苏念惜的手指,微微阖目,并未说话。
苏念惜弯唇,顺着往下,解开了他纵使这般坠入念海,却依旧严严实实封存的枷锁。
“啪嗒。”一声盘扣解开,似是一直束缚着裴洛意的最后一根弦被剪断。
他募地抬手,攥住了苏念惜的手腕,想将她往身下压。
却被苏念惜抵住了胸口。
“殿下。”她双瞳涟涟,带着柔色与包容看向焦躁的太子殿下,轻声道:“别急,我都会给你,只是,你要按着我说的来。”
裴洛意呼出一口浊气,强忍着松开手。
苏念惜满意微笑,又顺着他的心口一点点划过去,葱白指尖最终停留在他的心口处,然后,凑到他耳边,低声问:“殿下,现在,告诉我,感受如何?”
裴洛意的眼角漫开如胭脂的红晕,他像是被完全掌控的岸上之鱼,无力地低头,干涸地呼吸着。
最后,终于忍不住,一下一下地啄在苏念惜满是斑驳的肩膀上。
哑声道:“念念,我……难受……”
终于,他亲手撕开了自己的冰壳,朝他的心爱之人,承认了他厌恶又恐惧的软弱。
第511章 一场美梦
然而。
一直笑着的苏念惜听着这嘶哑的倾诉,却眼眶陡然一红。
她本该得于将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掌控于鼓掌之中的,为何听到这声‘难受’,她竟会心疼得几乎落泪?!
她抿住唇,侧眸看了眼靠在身上隐忍到微微发颤的太子殿下。
终于伸手再次握住了他,在他耳畔低声道。
“这是奖励你的,殿下。”
气若幽兰,玉火焚烧。
干涸枯裂的大地上,妖娆的花,疯狂又汹涌地盛开。
“哐啷!”
皇城,凤宁宫。
一盏精贵的牡丹瓶摆件被挥落在地,四分五裂。
裴秋月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尖声哭嚷,“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福安宫!我要阿娘!我要回去!放我回去!”
门外,寿阳公主战战兢兢地缩在王钊斓身旁。
王钊斓摸了摸她的头,让采薇将她带下去后,走到西暖阁门口,道:“六娘,你若想回福安宫,就该好好地学规矩。圣人满意了,自然回让你……”
“你少想骗我!”裴秋月满目是泪地瞪着她,“我根本就回不去了!你会给我挑个最难看的驸马,直接将我嫁出去!我再也见不到阿娘了!让我回去!我要回去!”
那声音刺的人耳朵生疼。
王钊斓看到她脸上的胎记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皱了皱眉,转过身,对玉竹道:“去找个太医来给她瞧瞧,这么点大的小姑娘,怎么会暴躁成这般模样?”
玉竹应下,身后一个宫娥快速离去。
王钊斓继续往前走,又道:“圣人既然吩咐我好生教她规矩,我就该尽到责任。明日里你再去挑个严苛些的嬷嬷,无比将她这性子扭过来。”
“是。”玉竹再次应下。
王钊斓呼出一口气,看了眼乌沉沉的天,忽而问道:“大郎今日出去了?”
“是,东宫那边来消息说,殿下去护国公府了。”玉竹扶着她的胳膊,轻声道。
“嗯。”王钊斓点点头,“是该去,最后一面了,不能拦着。”
玉竹垂眸,没说话。
王钊斓一边往前走一边慢声道:“若不是她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我是真的想留她做儿媳的。又聪明又伶俐,还能说会道,进了宫定然是我的好助力。只可惜……”
王钊斓摇摇头,“她竟想独占大郎。大郎是太子,开枝散叶本就是责任,怎能独守她一人?”
玉竹应声,“娘娘思虑周全。”
王钊斓叹气,“到底是能勾着大郎动凡心的人,留着也能叫大郎开心些。”顿了顿,“罢了,大郎如今破了戒,知情爱之好,这天下的美人何其多?早晚都会忘的。”
又道:“明日吩咐礼部再送些贵女的册子来。”
“是。”
乌云蔽月,漫天寒色。
这秋日,终是来临了。
安静的床帐内,裴洛意抱着怀里的苏念惜,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不久前漆黑混乱的瞳仁已然恢复清冷。
只是望着苏念惜的眸底依旧藏着让人心悸的独占之念。
“热。”
迷迷糊糊的苏念惜推了他一把,懒洋洋地睁开眼,对上那一双深眸,愣了愣,忽而张口,咬住了他的胳膊。
裴洛意也不动,任由她收紧牙关,喉结轻颤,低声道:“对不起念念,我不该在婚前就……”
苏念惜松开牙齿,“殿下,做都做过了,这会子道歉,虚情假意哦!”
她娇软的嗓音里透着疲惫的甜哑,像剥开了的青杏,瞧着生涩,内里却早已熟透。
裴洛意喉头一紧,朝她看去。
苏念惜转过脸,看了眼外间的天色,道:“我本也不在意这些,不然当初就不会那般不知廉耻地勾引殿……唔。”
微微红肿的唇再次被吻住。
与之前情念正浓时疯狂的掠夺不同,此时的亲吻更像是不安的愧疚。
苏念惜失笑,忍着身下的痛楚,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裴洛意噙着她的唇,看向她当真并无一丝恼怒的眼,片刻后,忽而起身,披了衣裳便朝门外去。
苏念惜一怔,“殿下做什么去?”
窗边的水漏已是子时,她明日还得出城,想着早些回去。
可裴洛意却并未回答,合上房门便出去了。
苏念惜一头雾水,想要起身,却浑身都疼。虽前世早已经历诸多,可今生这副身子却还是初次。
她坐起来,瞧见自己身上虽斑驳……骇人,却是干干净净,显然裴洛意帮她清洗过了。
募地想起前世,那些糟污的场景。
不悦地皱了皱眉,将那些不干净的记忆挥散而去。
端起床头的茶盏喝了一口,发现是温热的,又是一笑。
这样的事后细心照顾,让苏念惜原本强压在心底的一丝不适与……惊惧,被很好地抚慰了下去。
靠在床头,想起裴洛意方才分明已是失控,却还在察觉她的僵硬时,死死地压制着自己不去伤她。
直到她放松,直到她意乱情迷,直到她攀登极乐。
他才敢得寸进尺地往前一步。
她垂眸,又喝了一口温水。
片刻后,低低一笑,摇了摇头。
原来她从前那样害怕的事,竟会有这样的乐趣。
尤其没想到的是,太子殿下分明瞧着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可那腰背动作时,汗液流淌而下的光景,竟是那样的……迷人。
苏念惜指尖摩挲杯壁,舌尖舔了舔红唇,竟有点儿,咳,食髓知味。
正心神荡漾时。
“叩叩。”
门被敲响。
她揽起衣裳看过去,就见良辰笑得跟个傻丫头似的,蹦蹦跶跶跑进来,手里还一个大托盘,将靠东面的一个条桌一扫而空,然后将托盘里的一应物事朝上面摆。
“良辰,你干嘛呢?”苏念惜哑着嗓子问。
良辰掏了掏耳朵,将小臂粗的大红蜡烛放在条桌上,没搭理她。
苏念惜看见那蜡烛,愣了愣。
接着,朱影也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套大红的衣裳,笑道:“娘娘,殿下吩咐的仓促,只来得及寻到这些,还请娘娘试一试,若是不合身,奴婢现在就改。”
苏念惜听着她的称呼,又朝那衣裳看。
后头,另有两个面生的婆子笑着走进来,朝苏念惜福了福身,将她扶起,换下了床上的被褥,将那一方点点落红的帕子仔细地卷了起来,然后盖上了鸳鸯锦绣的花面,又往上头洒花生桂圆等物。
苏念惜怔怔地看着来回转的众人,被朱影扶到了屏风后。
大红的衣裳穿在身上,居然神奇地不短不长。
朱影笑着理了理她的袖角,道:“殿下的眼睛就是尺,竟这般合身。郡主,奴婢给您梳头吧。”
镜子前,苏念惜看到自己的面容,分明还是那样,可是这鲜艳明媚的颜色映衬下,竟好像又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的灵魂浮在半空,瞧着这一幕,像是在观一场美好的梦。
“念念。”
这时,一个大红长衫面若仙尘的男子走进来。
含笑握住她的手,往那燃烧的大红喜烛前走。
“来,我们拜堂,成亲。”
第512章 泥金检玉祝千年
“一拜皇天。”
青影立在条桌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被玄影一个铁掌扇在后脑门,痛得一缩。
众人面前,一对新人俯身拜下。
良辰龇着个大牙,抓着一把桂圆往嘴里塞。
“二拜厚土!”青影刚要扯嗓子,又赶紧放低声音,喊完后瞄了眼玄影。
玄影没表情,也没动。
他这才底气十足地挺了挺胸口。
裴洛意扶着苏念惜的胳膊转身,对着门外再次拜下。
无高堂,无日月。
见证他们结合的,是这漫天的仙佛,四方的神灵。
“夫妻对拜!”
青影最后一声喊下,竟莫名嘶哑了嗓子!
几人看着徐徐转身相对的两人,在他们缓缓俯身朝对方拜下时,竟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两人起身,四目相对。
室内一片寂静,一双喜烛明火高悬。
玄影忽而用胳膊肘戳了下青影!
正酸鼻子的青影募地反应过来,“送,送入洞房!”
说完,又反应过来,“这……就是在洞房里啊!”
众人一顿,随即哈哈大笑。
两个婆子摆开了桌子,道:“请殿下与娘娘饮交杯酒吧。”
伸手想来扶苏念惜,却被朱影拦住。
抬眼,见裴洛意仔细地扶着苏念惜到了桌边。
几人对视,皆是一笑——殿下当真爱重太子妃娘娘。
苏念惜接过裴洛意递来的喜鹊登枝的红色酒盏,看向对面这漂亮得不像生人的太子殿下。
前世,她见过周雅芙嫁进摄政王府的欢闹喜庆,也曾想过,若是自己不曾被算计落入囚笼,是不是也能拥有自己的婚礼,穿一身大红的喜衣,与一个相爱的男子拜天地饮交杯。
然而,那些都只是虚无飘渺的梦。
她醒了,就不再幻想。
纵使这一世,她分明与裴洛意有了婚约,国公府内外都开始筹备起了婚礼,可是她却始终不曾想过这场婚礼会如何。
也许,在她的心底,这一场属于平凡人间的幸福,本就不是她能拥有的。
她真的,真的,真的一点儿没想过,她会在这样一个平静无月的夜里,与一个男子,身着喜服,相对而立。
结婚姻之盟,契百年之好。
旁边的婆子笑道。
“泥金检玉祝千年,合卺交欢绮席前。此日新婚真得意,一朝佳偶共婵娟。”
手臂被挽住。
她看见了裴洛意垂下来的眼睛里,自己模糊又遥远的面容。
“念念。”
裴洛意含笑看着她,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漂浮半空的灵魂陡然坠落回僵木的躯壳里!
苏念惜张了张唇,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带了几分轻颤,认认真真地说道:“得君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说完,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好!”青影大喝一声,用力鼓掌。
良辰跟在旁边一起蹦跶。
朱影和玄影都笑开。
“闹洞房啦……哎呀!”乐疯了的青影刚喊完,被玄影直接捂住嘴,拖了出去。
婆子们也笑着退下。
朱影拽着又摸了一把大枣的良辰跟在后头。
“哐啷。”
门被合上。
裴洛意握住苏念惜的手,“念念,太过简陋,本该给你最好的……”
苏念惜却笑了起来,摇摇头,靠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腰,轻声道:“这就是最好的,殿下。”
没有权谋的算计,没有无数的窥探。
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真正的婚礼。
裴洛意垂眸,听明白了苏念惜话里的意思,却没有觉得庆幸,反而生出更加浓烈的愧疚来。
——他的念念,受了太多的委屈。
他紧紧地将她抱住,低声道:“念念,对不起。”
苏念惜轻笑,摇了摇头。
与裴洛意有何干系呢?
她前世的下场是她懦弱。这一世的艰难是她贪心。
她为着自己的欲念,将这人从高台拖下,本不曾期盼拥有。却未料,他竟将这世间最好的,都给了她。
她还能怎么办呢?
爱他吧!将她仅有的,能给的心,给他吧!
她抬起头,看向裴洛意,道:“殿下,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我答应。”裴洛意看向她,满目深情。
苏念惜失笑,“连问都没问?”
“念念要我什么,都可以。”裴洛意含笑。
苏念惜眨眼,故意问:“性命也可以?”
“自然。”裴洛意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握住她的掌心贴在他的胸膛,温声道:“只要念念想要,随时拿去。”
胸骨里的心跳清晰地朝她的掌心冲撞过来,分明无声,却又震耳欲聋地在想她宣告,他的情意如何热烈而喧闹。
苏念惜的心也忍不住跟着悸动起来。
她望着裴洛意的眼,片刻后,轻声道:“那就请殿下把性命交给我。这一生,与我不离不弃,白头到老。”
“好。”裴洛意连丝毫的犹豫也无。
苏念惜看着他瞳眸里倒影的烛火与自己。
再一次笑开,手指探入衣襟内。
手腕一下被捉住!
“念念?”裴洛意惊讶。
苏念惜坏笑,凑到他唇边亲了下,又贴在他耳边笑道:“殿下,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天亮我就得出发了,您不抓点紧,之后可就……啊!”
下一刻,整个人被抱起。
她笑得不行,又做出一副凶恶相,丝开她这谪仙夫君的仙意,抱着他的脖子闭上了眼。
床帐落下。
满床的花生红枣被掀翻落了地。
屋外雨潺潺,秋意阑珊,一晌欢。
梨白散尽。
“念念,早些回来……”
似梦似幻的云端中,苏念惜听到这人极尽的不舍。
她在心中轻轻地应下,将他紧紧抱住。
……
“啪嗒。”
屋檐的雨水滴落,落在水汪里,砸开一圈浅浅的涟漪。
裴洛意站在东宫最高的一处楼台上,看着皇城外的某处,良久,淡声问:“已经出发了?”
“是,方才青影来消息,娘娘的马车已然出城了。”玄影站在一旁道。
“嗯。”裴洛意颔首,又道:“你亲自走一趟,将孤与平安的婚书送去礼部,让赵彤亲自登录。”
一旦礼部入文牒,苏念惜与裴洛意的婚事便已成。
玄影朝问:“是否要吩咐赵大人上奏内阁?”
“嗯。”裴洛意依旧看着皇城以南的方向,道:“张逸元知晓怎么做。”
张逸元是内阁首辅,奏折到了他那儿,由他批阅是否奏达圣人。
“是。”玄影明白过来,应下,毕恭毕敬退去。
平安郡主离京,太子殿下的七情六欲仿佛也随之一起被抽离,再次变成了那个无情无念的冰冷佛子。
整个东宫都察觉到了太子殿下的变化,不敢有丝毫造次。
高台上静悄悄的,秋风袭来,已渗寒凉。
裴洛意负手,依旧抬眸望着南边的天际。
身后传来脚步声,“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正是宋琪。
裴洛意回过身来,往台下走,道:“念念将你留下,想必你已清楚该做什么。”
“是,草民明白。”宋琪跟在后头。
裴洛意又道:“念念送你的是青云台,也是黄泉阁。这一条路,你既踏上来,就好好地走。”
宋琪垂首,“是,草民愿为郡主和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裴洛意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朝前方走,“不必如此,念念不希望你死。孤也不愿看到念念伤心。”
宋琪眼帘一颤!
想说什么,可是裴洛意已走进了文德殿。
他压下心头的惊悸,跟了上去。
……
南城门内。
苏念惜懒洋洋地坐在马车内,看着送来文书的人,少见地满脸愕然。
“你说什么?”
第513章 道场
她的对面,长发束起,通身打扮犹如富家公子哥儿的春郎官,顶着一张还算俊俏的陌生面孔,朝苏念惜笑。
“就是那位太子殿下吩咐奴家的呀!让奴家护送您平安回京。”
苏念惜实在没想到,裴洛意竟然还给她安排了沈春这样的帮手!
若说玄影卫和两个婢女能护卫她周全,可到底一路有何凶险也不能提前预防。
但有了沈春,就有了这一路提前规避凶险的暗网!极大地保证了她的安全!
可……
苏念惜想到昨儿个只因为她戏弄了一下小牡丹,就失控到那般地步的人,会将春郎官这么个明显对她用意不轨的人放在跟前儿?
她疑惑地眯起眼,“太子殿下给了你什么好处?”
春郎官咧嘴,朝苏念惜跟前凑近些,神秘兮兮地笑道:“回京后,就让我做安宁侯世子。”
苏念惜眼瞳一颤——这说明,她离京这几月,裴洛意怕是要搞大事。
心下一动,看向满眼算计的春郎官,倏而笑开,“殿下想必还说了,若是我有什么好歹,或者你敢做什么小动作让殿下知晓了,你这世子之位就不保了吧?”
春郎官笑容骤僵!
接着,就见窗边露出两颗脑袋,正是青影和良辰。
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春郎官。
春郎官瞄着两人,‘噗嗤’一声笑开,“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趣?”
苏念惜懒洋洋地靠回去,摆手,“既然是来给我做保镖的,就老老实实地下去领路。我乏了,得歇一会儿……”
没说完,春郎官忽然凑了过来,小声问:“你俩做了?”
“?!!!”
苏念惜募地瞪大眼,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住,惊愕问,“做,做什么?!”
春郎官一脸了然地点她的脖子,“瞧瞧,藏都藏不住呢!”
“藏不住什么?”苏念惜捂住自己的衣领。
手腕就被春郎官握住。
不等她挣开,春郎官已凑过来,笑道:“改日,请郡主也尝尝奴家的滋味。”
“????”
下一刻,短锏劈来!
春郎官募地朝后靠去,退着飞出车外,哈哈大笑着往南城门的守城郎走去,将手里的文书递了过去。
青影站在车边,咬牙切齿地攥拳,“混账东西!敢非礼我们娘娘!你给我等着!”
良辰站在一旁用力点头。
车内,苏念惜撇撇嘴,打了个哈欠,拉起薄毯,对一直缩在角落连头都不敢抬的南栀道:“我睡一会儿。他要是再敢进来,就打出去!你现在是我的人,不用怕他。”
南栀懊恼地攥住手指,点了点头。
“嘎吱嘎吱。”
车子顺利出了城,行上官道,往三里渡的渡口去,会从那里乘船,从运河直往那凤凰台上凤凰游的富贵金陵行去。
……
半月后。
位于西市的长生观开观,本是熙熙攘攘无数外来旅客的西市大街,被禁军全部清空。
宽敞的道路上行过皇家威风凛凛的雕龙马车。
马车在长生观前停下,莲蕊真人先一步下了车,看向那道观上悬挂的‘长生’二字,小手轻轻捂着小腹,满眼皆是柔意。
——这是太子为她腹中胎儿所建的道观呢!
“恭迎圣人,无量天尊赐福。”
裴明道从车上走下,站在道观前的一众道长道童齐齐跪下。
裴明道站稳后,抬眼一看,有些意外,“竟这么多孩子?”
“是。”
为首的一个鹤发慈霭的老道笑道:“童身祈福,可达天听。这些孩子是太子殿下与平安郡主特意安排,以求能让福胎顺利诞生,护卫我南景百年国运昌盛。”
莲蕊真人只听到‘太子殿下’这几个字,笑着颔首,“太子殿下有心了。”
裴明道也笑了笑,点头,领着众人走进长生观。
按照开观之礼,着法衣,引神灵,上香,祝祷……一番动作下来,已是正午。
长生观观主便安排圣人在寮房休息。原本莲蕊真人要伴驾,可是跪久了之后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本也想今日这个出宫的机会去找个大夫暗中看看,便寻了个接口,去了别的寮房。
裴明道用膳过后,正歪靠在榻上翻着房内的《道德经》,忽听房门被扣响。
“圣人。”
赵德宁的脸色有些古怪,行礼过后,恭敬道:“周大娘子求见。”
裴明道一顿,对这个与年轻时的皇后有六分相似的女子当真有几分印象深刻。
不过却没应声,只淡淡抬眸看向赵德宁。
赵德宁忙道:“周大娘子说,她得了郡主恩惠,许她今日在这长生观为她亡母做一场超度道场。听闻圣人还在观中休息未曾离开,特来拜见。”
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来拜见圣驾倒也没错。
裴明道眯了眯眼,将道德经放下,问道:“今日做道场?”
道观未开观却也不影响做道场,只要有道士帮着祈福就成了。只是这日子,确实太巧了。
赵德宁自然不会说什么,笑着躬了躬身。
“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身青白长裙,头戴银簪,素美若兰的周雅芙走了进来,盈盈拜下,“臣女拜见圣人,圣人仙身不老,福乐极享。”
一旁的赵德宁眼皮子一掀,又垂了下去。
裴明道却是笑了起来,“起来吧。朕听说,你今日在此做亡人道场?”
“是。”
周雅芙垂着眼,规规矩矩地回道:“亡母忌日本不是这几日。只是家父近日已在为小女相看亲事,小女只怕以后没有机会再悼念亡母,故而求了郡主开恩。并未想叨扰圣人,还请圣人恕罪。”
裴明道看着那张脸,有些恍惚。
周雅芙说完不曾听到回应,心下微沉——难道苏念惜的法子不行?
正想着是否再说些什么时。
忽裴明道说道:“过来。”
周雅芙眼眶剧烈一颤!随即满面娇羞,慢步上前。
压不住的期待,让她的心都跟着乱跳起来,脸上绯红。
却不曾注意旁边已悄然退出去的赵德宁。
“嘎吱。”
房门被带上。
赵德宁想到方才圣人阴森森的眼,摇摇头,招呼左右,准备热水。
房内。
裴明道捏住了周雅芙的脸,然后一把将人扔在了身后的榻上!
周雅芙惊呼一声,接着被压了下去。
……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
“东西南北。”青影坏笑着打断了良辰的念念有词,被她追着打。
苏念惜站在甲板上,舒服地深吸一口气,看向远处烟雾碧波的河面,以及热闹喧嚣的渡口,笑着吩咐,“南栀,去将收拾些衣物,咱们今晚在扬州城歇一晚。”
第514章 引他一出龙虎斗
南栀应下,刚转身,看到后头走来的人,吓了一跳,连忙避开视线,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努力地转回来,福了福身,便快步离去。
春郎官挑了挑眉,朝站在船舷边的苏念惜笑道:“郡主还真是会调教人。”
苏念惜瞥了眼过去,今日这位公子哥儿穿了一身湖蓝绸衫,发髻束在一枚青玉发冠里,腰间配同色玉带配饰,端的一派贵气范儿。纵使脸上被刻意伪装过,可他站在那儿,就是最吸引人注目的存在。
苏念惜眼皮子跳了跳,“春郎官当知晓,咱们是要微服吧?”
春郎官笑着趴在船舷上,也看前头人来人往的渡口,道:“这可是富甲天下的扬州城啊,苏六娘子。”
苏念惜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春郎官的用意,富绅多的地方,伪装成富人,便是最合适的。
她的视线落在他头顶的青玉发冠上,这可不是一般富绅能有的物件儿。
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春郎官一笑,歪侧过身来看她,“六娘不觉得,这一路,太顺利了吗?”
苏念惜眉心一跳,朝江面一扫,道:“你的意思是?”
春郎官伸手摸她腰间挂着的络子,被她拍开,也不恼,懒洋洋地背过身靠着船舷,仰面笑道:“你出京之事虽秘而不宣,可到底是在皇帝那儿过了明路,有人想打听到不难。以你如今的身份和朝局的变动,想要杀你之人,不会少。而太子既然安排的这么周密,就说明,这一路必然不会太平。”
苏念惜没说话。
春郎官斜了她一眼,又道:“可我们自京城出发,如今即将抵达扬州,一路风平浪静,我的情报网连只老鼠都没发现,郡主不觉得奇怪吗?”
苏念惜的手指在船舷上静静地敲着,“所以,你怀疑真正的杀招在金陵?”
“也不一定在金陵。”春郎官扫到她手指的动作,微微凝眸,又道:“只不过,对方一路不曾动作,想必事笃定一旦动手便必然能成功。”
苏念惜心头微沉,什么样的成算,能让对方这般自信?
她看向春郎官,“所以,你想怎么做?”
春郎官一笑,再次转过身,看向前方愈来愈近这火树霓虹不夜天的扬州城。
倏而嗓子一拔,剑指往前一推,唱道:“自是要引他一出斩杀令,闹他一场龙虎斗。只看我如何引千岁入账,逢场作戏巧应对!”
竹林那次得见后,苏念惜一直以为春郎官唱的是旦角,不想竟还能唱出这般老生腔调。
见他摇头晃脑一副沉醉模样,笑道:“所以,春郎官这一出戏,角儿是我?”
瞪着眼的春郎官一甩手,转过头来的瞬间,便从那威风凛凛的将军变回了常在苏念惜身边嬉笑打闹的贵公子。
弯着唇问:“六娘,既知水下有毒蛇窥伺,怎可坐以待毙?搅浑这水,便是不能逼得对方现身,也能混淆视线,坏一坏他们的计划!”
苏念惜颔首,“好主意,我要怎么做呢?”
春郎官募地凑过来,伸手抬的下巴,“请六娘,做几日小生的心爱之人,如何?”
话音未落,人便朝后退去。
果然,良辰和青影左右夹击而来,一个劈头,一个砍腰!
春郎官笑着踏上船舷,一个纵身飞扑出去,竟直往那河面坠去!
“啊!”岸边有人瞧见,惊呼,“有人落……”
不等说完,快要落水的人忽而踩着江面,直接朝这边掠来!
眨眼间,人便上了岸。
一众人惊呆了地看着他。
他倨傲地抬起下巴,‘哼’了一声,朝后方的船瞥了眼,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
青影和良辰扒拉着船舷,面面相觑,“他这又是闹哪一出?”
良辰翻了个白眼,“丑人多作怪!不理他!”又朝苏念惜兴奋道:“主子,咱们下船!”
苏念惜一笑。
岸边,两个拎着箩筐的渔民瞧着那往扬州城的一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点了点头,放下箩筐,悄然跟上。
……
“主子,这个客栈看着气派,咱们就在这儿投宿吧!”
良辰拽着苏念惜,拔脚就朝一间看上去便极为气派华丽的客栈走去,却被南栀拦住。
良辰不解看她。
南栀扫了四周一圈,低声道:“此处虽瞧着繁华,但是车来人往太过繁杂,且你注意到不曾,这一路,偷儿极多,路边还有三三俩俩聚集的闲汉。”
良辰顺着一扫,果然瞧见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娃跟一个人一撞,再转过身来时,手里已躲了个钱袋子。
她龇了龇牙。
南栀又对苏念惜道:“且这一处来往的多是外地人,只怕治安也并非十分安稳。主子,为保稳妥,还是换个安静些且靠近衙门的地方吧。”
苏念惜环顾一圈,忽而对良辰道:“你去把那小贼捉来。”
良辰眼睛一亮,朝着那小娃就追了过去,一副猫捉老鼠的架势。
苏念惜看得一笑,又转向青影,“找一间有雅室的茶楼。”
青影应下,调头而去。
一刻钟后。
那小娃又摸了一个绣着丑鸭子的荷包,往手心一倒,发现居然只有几个铜板,翻了个白眼,将荷包往旁边一丢,正要再去摸两把。
谁知一扭头撞上个人,头也不抬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手顺势一掏,抓住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顿时一喜!
作势就要跌下将那荷包拽过来。
谁知,手腕被一捉!
小娃一惊,立时就想收回手逃跑,却发现那手紧如铁箍,丝毫挣脱不了!
震惊抬头,就见一个比拳头还大的包子。
接着,包子被拿下,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少女咧嘴,恶狠狠地说:“敢偷银子?跟我去见官!”
……
“呜呜呜!大姐!大善人!大菩萨!我错了!我错了!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苏念惜正在雅间内喝着独有的江南好茶,就听一阵哭声靠近。
“哐啷!”
门被推开,一个小身影被丢了进来!
苏念惜转眼一看,就见方才偷荷包那小娃趴在地上,一张脸涕泗横流,可是那双眼却鬼精鬼精地朝四下一转。
目光在苏念惜那张般般入画的面容上停了停,随即,直朝青影扑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大声哭道:“爷!我再也不敢了!我也是没办法啊!家里老娘病得重,妹妹也摔断了腿,那混账爹成日里只知道赌,我这个年纪也没有地方愿意要我做活,实在没法子才偷东西的!我再也不敢了!您放过我吧!呜呜呜……”
青影听得又是震惊又是心疼,伸手去扶,“快起来,别哭了。有事儿好好说……”
一旁的良辰忽然嫌弃地说道:“傻子!你的钱袋子被偷了!”
第515章 小贼
“!”
青影猛地低头,瞧见那小娃还没缩回去的手,还有手里那个豆绿色的钱袋子,不是自己的又是谁的?!
顿时脸色铁青,一把揪住那小娃的耳朵,抢回钱袋子,怒道:“好啊!你这毛贼!偷到爷爷身上来了,今日就叫你知晓爷爷的厉害!”
“哇啊……”小娃挣扎地大叫,想要推开青影,却一下被勾住了乱蓬蓬的发髻。
头发一下散乱下来!
室内顿时一静!
青影愣了愣,忽然被烫似地缩回了手!
南栀走过来,抓住小娃的胳膊,不顾她挣扎地拽到屏风后,片刻又拎着人走出来,道:“主子,是个女孩儿。”
小娃儿气哼哼地推搡南栀,被她毫不客气地扇了一下后背,愈发气恼,却又不敢反抗,只恼火道:“京城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京城人就能随便抓人了吗?!告诉你们,扬州城的官府可不是好惹的!”
良辰转了转手腕,朝她走去,“是吗?既然不好惹,那咱们就去官府说道说道,你这偷儿偷了我的银子,该怎么说?”
小娃儿吓得往后一缩,很快又凶狠地瞪眼,“你有证据吗!我什么时候偷你的银子了!你的银子不是好端端地在你身上呢吗!”
良辰一愣,还从未见过这么能强词夺理的小孩儿,狞笑着就要来揍人。
却听苏念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良辰立时退到苏念惜身旁,青影与南栀也站在了桌子两边。
小娃儿扫了一圈,想起方才门外的那些看似无意实则处处戒备这间雅室的数道目光,再看这三人密不透风地护在这桌边国色天香的女子身旁。
眼神闪了闪,道:“我叫大福。”
“啧!”良辰瞪她——一听就是假名字!
可苏念惜却并未在意,抬手将一枚银元宝放在了桌上。
大福猛地瞪大眼!
苏念惜笑了笑,“这是二十两,你若是想要,这几日,听我的安排。事成后,还有五十两。”
大福不可置信地朝她看。
片刻后,猛地朝那桌上扑去!
南栀想阻拦,却被苏念惜按住了手腕。
大福一把将银子攥在手里,又用牙齿咬了咬,这才确信——这人没骗她!
真的是二十两银子!能给阿娘看病了!还能给妹妹治腿了!
她死死地抓着那银元宝,眼眶都红了。
却没落泪,而是用力一擦眼睛,看向苏念惜,道:“娘子有什么吩咐?”
南栀看着大福的眼神,心下暗惊。
郡主怎么一招就切中要害了?这小贼显然已动了认真效力的心思。
苏念惜笑了笑,慢悠悠地饮下一口茶后,才看向窗外热闹的扬州城大街,道:“吩咐不着急,你先与我说说,扬州城如今的治安,怎会有了乱象?”
她这话一出,大福脸色就变了。
惊愕地看向几人,问:“你们到底是何人?”
苏念惜笑而不语。
良辰瞪她,“问你什么就说什么!银子不想要了?”
大福立时攥住银元宝。
想了想,道:“咱们扬州城虽富极逍遥,可那都是上层那些老爷大人们才有的快活。”
青影皱了皱眉,看外间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铺琳琅满目,华贵之人出入频繁。而就在那些街铺的角落,蹲着的乞丐哆嗦伸手。
两相对比,着实有些刺目。
大福想到过往,又红了眼睛,“原本老百姓们活得还算富足,可这几年,课税愈重,普通的老百姓尚能保持个温饱,而那些本就拮据的家庭则是一落千丈,时常连吃口饭都成了难事!”
“尤其去岁护国公苏大将军战亡之后,刺史大人为保军力,又连增了三次徭役。就算家里只有一个男丁都需得去,我爹就是在服徭役的时候没了……”
众人一静。
南栀朝苏念惜看去——扬州城的乱象,居然跟护国公还有几分关联?
苏念惜没说话,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上,又问:“如今的扬州刺史姓郑?”
“是。”大福是个心思伶俐的,“刺史名叫郑靖,在任有十多年了。知府姓杨,跟刺史大人是同期。”
说完,就见几人都朝她看。
大福倏而反应过来,面上露出一抹悲戚,道:“我爹生前快要参加科考了,不想得罪了杨家的一个庶出的公子,就被剥了功名,后来给一个米铺做账房先生,时常会给我讲扬州城里的那些老爷们的事。”
苏念惜听了又微微蹙眉,却还是没说什么,再次问道:“五年前,布政使司宋家被抄之事,你可曾听闻过?”
大福一怔,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然后摇头,“我不晓得,没听阿爹提过。”
“嗯……”
苏念惜点了点手指,朝青影道:“让她给指个闹中取静的安全住处,再给她抓一把铜钱。”
大福的眼睛一下瞪大。
苏念惜再次朝她看来,“今晚回去安顿好你娘和你妹妹,明日开始到我这儿来伺候,直到我顺利离开扬州那日,五十两会交给你。”
大福顿时满脸警惕,“你怎么晓得我家中的人!”
苏念惜一笑,指了指她的衣裳,“脸虽然抹黑了,可衣裳上的补丁却整整齐齐,身上还有药味儿,可见你方才进门时说的话除了你爹那句其他都是真的。”
大福一看就是不精于女红的,那么身上的衣裳必然是有人帮她拾掇好的。药味,又说明家中有人在吃药。
病弱的娘,伤重的妹。一猜遍知。
她惊讶地看着苏念惜。
又听她调侃,“只盼你爹九泉之下别气恼你这个嘴上没把门的闺女才是,为了自保,连自个儿的爹都敢编排。”
大福眼眶一颤似乎被她这句话刺到了,却并非恼怒,而是……眼睛倏然模糊!
她张了张嘴,却已被青影拉着胳膊站了起来。
头上也被揉了一下,“走吧,带路。”
大福被拉到门口,又回头看向苏念惜,只见她侧过脸,又看向窗外的扬州城,动人的脸上是静冷的沉色。
那种美,张扬又内敛,生冷又强势,有种让人畏惧的高高在上。所以她刚刚扑进去时才会挑上青影这个看上去冷漠实则眼神柔软之人。
可是,这样贵重的人,为何会明白,她宁愿编排也要让外人以为她阿爹活着的理由呢?
“大哥。”
她忽而问青影,“娘子是不是家中的父亲对她很好?”
青影一顿,随后笑了笑,道:“主子双亲俱已仙逝。不过生前对主子应该是很好的。”
大福心下一缩。
原来她……是个孤儿啊!
摸了摸腰间藏着的荷包,想到她方才问的宋家,皱了皱眉。
没注意到,旁边一个衣着华美形态恣意的公子哥儿溜溜达达地走过去。
第516章 相思苦
青影一边的却翻了个白眼——又是这个大烧包。
春郎官瞥了眼大福,笑了笑,径直走进雅间内。
“嘎吱。”
门被合上,良辰气恼地跺脚,看走出来的南栀,“你怎么也出来了!那个浪荡子要是再轻浮主子谁能拦着!”
南栀无奈:“主子让我们出来的,你别生气,我这儿有方才买的龙须糖,说是这里的特产……”
良辰立马拿过,刚要往嘴里送,手里的糖却成了渣渣。
她吓得连忙去捧,手忙脚乱的,也就忘了对南栀的埋怨。
南栀笑了笑,看了眼合上的门,有些担忧。
雅间内。
春郎官一口饮了苏念惜方才喝剩下的半盏茶汤,笑道:“好茶!”
苏念惜这一路不知被他这般戏弄过多少回,已见怪不怪,懒洋洋地支着侧脸,道:“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春郎官方才其实就在隔壁,往圈椅里一靠,闲散地架起腿,道:“一个已得了功名之人,居然能被轻易剥夺身份,可见这扬州知府的权力几乎已要一手遮天。”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苏念惜再度看向窗外,“扬州刺史以我爹身故为由,增加徭役。扬州知府把持政事,独断专权。怎么看,都不像是风平浪静的意思。”
仰靠在圈椅里的春郎官斜眼瞧见她微皱的眉头,不爽地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忽而抬手,往桌上丢了个东西。
苏念惜回神,看过去,拿起一看,是一枚镀金的琼花,不解问道:“这是?”
“扬州城最好的青楼,琼花阁的入场牌子。”春郎官看她眉心的褶皱散去,又靠回去,道:“你的情郎我,今夜在小秦淮河上包了琼花阁最大的画舫,请了扬州城里最好的花魁去唱曲儿,哄你高兴。”
苏念惜抬头看他,“所以这就是你在渡口处做的那场戏的用意?”
春郎官弯唇,晃了晃手指,道:“登船后,老鼠就现身了,可见有人知晓你必然会在扬州落脚。只是老鼠现了形,鬣狗却不见踪影,六娘觉得,他们要做什么呢?”
苏念惜想了想,道:“殿下在查扬州当年生丝案的事也不算隐蔽,若是有人提防,倒确实会防备着我的出现。”
看她提及‘殿下’时脸上掠过的神色,春郎官不爽地又顶了下腮帮子。
转过脸,看着屋顶,道:“所以,就用这些人,来引一引真正要你性命的那些鬼。”
苏念惜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若对方知晓我的身份,未必就会信你是我的情郎。你要如何做?”
‘我的情郎’几个字又叫春郎官眼里带了笑来。
他斜睨了苏念惜一眼,不掩恶意地勾了唇,慢悠悠地说道:“自然有叫人信的法子。”
苏念惜蹙眉。
下一刻,对面椅子一动,不等她反应过来,人已到了近前,一根手指戳在她的眉心中,用力一点。
苏念惜痛得往后一仰,抬眼瞪他。
春郎官已若无其事第收回手,道:“晚间,带着这朵琼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画舫。咱们演一出好戏,给那群端坐高台的小鬼们瞧一瞧。”
苏念惜失笑,“又不是什么跳大神的,行,我知晓了。”
“嗯……”
春郎官点头,却又靠了回去,似是累了,闭上了眼。
隔着那虚假的面皮,苏念惜看不出他此时的脸色。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不曾离过她身三尺以外。即便是夜里入睡了,也总喜欢扒拉她的窗户和门头,被良辰和青影无数次当成臭流氓给打出去。
他总是嬉皮笑脸地也不解释,可苏念惜知晓,他其实是在保护她。
她身边的那些护卫,他一个都不信。
船上仅有那方寸之地,若是意外,无人能挽。
直到抵达扬州城,他以各种手段确认了良辰和青影的中心,才敢放心下船。
苏念惜心想,这人,瞧着轻佻浪荡,心思倒是周全。
看他躺在那里,不一会儿呼吸便平复下来。
房间安静下来,敞开的窗外,车马人声吆喝便纷纷杂杂地落了进来。
苏念惜转脸看了眼,起身,将窗户合上。
然后坐在茶台边,摸出荷包里那枚菩提子的念珠,慢慢地捻动着那一颗颗血红的珠子。
熟悉的檀香轻绕,让她隐隐不安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圈椅里,闭着眼的春郎官听着隔绝窗外的细微喧闹,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唇。
……
入夜。
南栀捧着衣裳走进客栈小院的内室,低声道:“郡主,该更衣了。”
“嗯。”
苏念惜手里拿着一张信纸,手边还有一叠已拆开的——皆是她在船上这段时日,太子由京中发来。
她看着上头那行金钩铁画的小字写着‘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脑海中浮起东宫偌大清冷的宫殿里,太子坐在窗下,一笔一划地写下着两句‘相思苦’时的情形,嘴角不由浮起一抹笑来。
——那时候的裴洛意,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郡主?”南栀瞧见苏念惜看着手里书信时的神情,亦跟着笑起来,声音愈发温柔,“时辰要到了。”
苏念惜这才收回心神,将信收起,问道:“我给青影的信发出去了吗?”
“嗯。”
南栀点头,“落脚之后他就去驿站了,加急送回京城,说是快马的话约莫五六日就能到京。”
苏念惜颔首,这才起身,“更衣吧。”看了眼南栀捧着的衣裳,顿了下,道:“换那件孔雀羽纱的裙子来。”
南栀看她,“会不会太招眼了?”
苏念惜轻笑,对着镜子看了眼自己的脸,道:“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晓,这扬州城里,来了位富贵无边又美貌无双的贵人。”
南栀一笑,干脆应下,转身去换了那条流光溢彩的裙子。
一个时辰后。
小秦淮河边,到处是衣着华贵的春客与花枝招展的瘦马。丝弦歌乐不绝于耳,欢声笑语充斥河面。
画舫在夜色里摇曳,到处是纸醉金迷的逍遥快活。
停靠在岸边最大的一艘画舫,自两刻钟前,便不断有这扬州城响当当的花魁头牌们陆续进入。
河岸上下不少人都驻足观望。
第517章 不需要同情
“这琼花阁今日又招待什么贵客啊?”
“你没听说吗?来了位京城的公子哥儿,说是惹了红颜知己气恼,要让花魁们帮他哄人呢!”
“这……是哄人还是气人啊?”
“哈哈,说不准京城的贵客们玩得跟咱们扬州城的不一样呢!不过,这么多花娘子,还有这一整艘的琼花阁画舫,少说得要这个数吧?”
一人翻开手指,旁边一个三十多岁儒雅斯文的男子摇摇头,手掌翻了翻,“至少还要再翻这么多。”
旁人皆是愕然。
“这么多银子?这到底什么样的红颜知己,能让人花下这么多银子?”
众人正好奇间。
突然,画舫上的花魁们全都走了出来,齐齐站在入口处,朝前方一顶刚刚落下的软红小轿福身。
各不相同的悦耳声音一起唤道。
“请娘子妆安,恭请娘子大驾光临。”
众人纷纷去看,便瞧见一身段到样貌都是极品尤物的婢女站在轿旁,从内扶出一位女子。
甫一出现,那女子身上穿着的裙子,便被这河岸上悬挂的灯光照射的七彩斑斓,将那女子映衬得宛若九天玄女临事似的,惊得众人根本挪不开眼!
“那是什么料子?竟如此华丽!”一个颇有些姿色的花娘问道。
另一个肚腹微鼓的富商咂嘴,“孔雀翎,啧啧,这可是皇家都找不到的好东西。听说当年圣人得了一匹,做成仙衣,如今还藏在内库中当宝贝呢!”
见好些人都朝他看,他又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故意显摆,“这一条裙子,加上她周身的配饰,少说得要十万两。”
“啊?!!”
众人几乎惊掉了下巴。
有人难以置信地问:“这女子什么身份,竟然连皇家都得不到的东西就这么随意地穿在了身上?”
这已不仅是奢侈,更是胆大包天了!
光顾着看裙子的众人又去看那女子的脸,却失望地发现她居然蒙着面!
然而,被一众花魁包围着,她那从骨子里散开的贵气,却轻而易举地压过了这些在扬州城里响当当的美色。
这时,一个身着蜀锦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从画舫上走下来,含笑来到那女子的面前,微笑俯身伸手,似是想要扶那女子。
女子瞥了她一眼,也不搭理,反而挑了个旁边容颜绝美的花魁,将手搭在她的小臂上,从容自若地走进了画舫。
一众花魁立时众星捧月地尾随而入,徒留那公子哥儿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栈道上。
他也不恼,哈哈一笑,转身跟上。
琼花阁这艘虽华美的画舫很快从岸边荡开,往小秦淮河上迷离梦幻的仙境里飘摇而去。
乐曲声靡靡响起。
岸边的人看得惊奇不已。
“这女子身份定然不俗,瞧她那通身的气派,一般的人家可养不出这么大气的举止。”
旁边人附和,“不止如此,你们瞧见没有,她方才还挑了彩蝶轩的花灵姑娘做陪侍,可见并未瞧不起这些花魁娘子,胸襟也是十分了得。”
又有人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若当真是世家之女,怎么可能会愿意让这些下九流的女子近身?”
“不错,高门贵女们都自诩高洁,花魁淸倌儿说得好听,还不是卖笑取乐的玩意儿?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哪个能看得起?别是冒充京城来的骗子吧?”
“就是,贵人哪有这般张扬的……”
一众人很快对苏念惜的身份又提出了怀疑和不屑。
说到底,其实是大众普遍对于无法高攀或者不理解之事的下意识否认与拒绝,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们的立场变得正确且理所应当。
有几个陪同的花娘子听着这些人言语中对她们的鄙薄,附和地笑了。
这时,有个书生忽然说道:“今岁我去参加春闱时,见过京城里的贵人,张扬跋扈的可比眼前这位厉害得多了。”
被反驳的人撇了下嘴,“那她亲近花魁难道就是正经身份了?”
“你别说,京城里,还真有一位身份高贵的贵女,对出身卑微的女子极其维护。”书生笑道。
众人都看他。
旁边那个肚子微鼓的富商忽而道:“啊对!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是那位开办平民女学的平安郡主吧?”
书生点了点头。
玉真观和平民女学的事儿早已传到大江南北,虽没有京城那般火热,却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有人议论有人夸,基本是毁誉参半。
然而好些人知晓,其实在民间,已有人效仿,要筹办女学善堂,为天下女子或者读不起书的孩子也谋一份福祉。
好些人都知晓,其实平安郡主做了一份功德绵延的大好事!在大部分老百姓眼中,这位平安郡主无异于悲悯众人的菩萨!
一众人皆变了脸,再度朝那小秦淮河上看去。
“该不会那位是……平安郡主吧?”
有人立时摇头,“不可能!平安郡主不是说赐婚给太子,几个月后就要大婚了吗?这个时候她不在京城待嫁,跑来扬州做什么?”
“听说她的外家在金陵,该不会是趁婚前来探亲?”
“那也不能是这样的阵仗啊!未来太子妃回乡省亲,不得派军队保护?”
“别猜了,管她是谁呢!咱们只管自己的快活!”
一众人嘻嘻哈哈笑着,搂着自己身边的女子,又各自散去。
小秦淮河边,有几个坐在临案的酒桌边的客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忽然起身,道:“我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事儿,就不陪了,告辞。”
说完,也不等招呼,匆匆朝知府衙门跑去。
而秦淮河上,那精致华美的画舫里,苏念惜歪靠在窗户边,看河面上点点似星露的船火,还有岸边绵延而去的繁华歌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一旁,正饮着酒的春郎官转过脸来,笑道:“这样多的美色给六娘奏曲跳舞,六娘居然都觉得没趣?”
苏念惜回头看了眼,又收回视线,淡声道:“她们觉得有趣吗?”
春郎官眉梢一挑,忽而想起了这位郡主殿下在京城做过的事儿,眼底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六娘同情她们?”
苏念惜趴在窗边,摇头,“她们不需要同情。”
春郎官笑着看她,“哦?”
苏念惜将下巴垫在手背上,道:“能走到花魁头牌的位置,都是不会跟命运妥协的姑娘。她们比我坚强,我哪里来的资格同情她们?”
旁边正在斟酒的花灵一顿。
第518章 朝他撒娇?
“哈哈!”
一旁的春郎官也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被苏念惜这句话给极大地取悦了,这一笑竟止不住,甚至连眼角都泛起了红晕。
这让他假面遮住的脸孔,竟神奇地透出了几分十分不和谐的艳色来。
有花魁注意到,多看了几眼。
苏念惜撇撇嘴,按下花灵捧来的酒盏,对南栀道:“我有些饿了。”
南栀立时明白,转身去将带来的包袱打开,将里头的食盒端了出来。
已歇了笑声的春郎官看得眼皮子一跳,瞥了眼旁边惊讶看过来的花灵,道:“怎么?就这么不喜欢我准备的这些?”
说得颇为怨气,像是小情人间的情趣。
苏念惜也不理他,只接过南栀捧来的点心,吃下后满意地眯起眼,问旁边的花灵,“你吃不吃?”
花灵一愣,立时退后俯身,“多谢娘子恩裳,奴家不敢。”
“一口吃的而已,有什么要紧的。”苏念惜慢吞吞地吃了一块后,又不想吃了,推给南栀,“累了,带她们去后面歇歇。”
南栀含笑应下,朝花灵道:“劳烦妹妹,帮我把这个搬走。”
花灵是伺候人的,自然极有眼力见,知晓这是要留两位贵客独处,立时帮着南栀将小几搬离。
春郎官撇撇嘴,顺手拿了一个塞进嘴里,酸甜的滋味腻得他直倒牙。
他顺手拎了酒壶灌了一口,压下口里的酸味,朝剩余的人摆摆手,“都下去吧!”
其他十来个花魁娘子站在原处,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过乐舞才刚刚开始,就被主家吩咐去休息。
有个容貌妩媚的笑着朝春郎官身边贴去,“郎君,就让莺儿多陪陪您呗……啊!”
春郎官毫不客气地将她挥开,也不见怒气,只朝旁笑道:“丢下水去。再有不听我家六娘吩咐的,都跟着一起下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妩媚娘子被拖走,吓得忙不迭跟在南栀和花灵身后,直往画舫后舱去。
“噗通。”
那花魁小娘子被丢进了河里,惊恐的叫声引来周围不少画舫上人的注意。
苏念惜趴在窗边,看着她被其他人救上画舫,摇了摇头,“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春郎官单腿弓起,靠在苏念惜身边,斜着眼瞄那窗外的喧闹,笑道:“这个自打见了你之后就一直不安生,瞧着在跳舞,实则一双眼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哪个派来的眼线。既然是送上来的脸,不趁机打回去,怎么能将这场戏做足?”
苏念惜失笑,拽下腕间的菩提念珠,慢慢捻搓着,道:“那也太过火了。这般明目张胆地打回去,不怕打草惊蛇,反而叫对方不敢再动?”
“就这么打了一下就不敢动,这蛇干脆做条虫算了。”春郎官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拎着酒壶往口中倒了一大口,又看苏念惜。
视线顺着她特意妆点过的侧脸划过,落在她口脂晶莹的唇上,又慢慢上挪,拂过她额间美丽妖娆的花钿,最后定在她倒影着河面点点灯火的眼睛上。
“今夜这出戏,你说,到底能惊动多少人?”苏念惜倏而开口。
春郎官未动,视线却已移开,看向窗外,道:“风声已经放出去了,就看那些人怎么揣测了。”
“嗯。”
入秋后,江南的夜还是带着潮湿的寒凉,吹在人脸上温温吞吞的,苏念惜被摇晃着犯了困,声音带了几分懒软的绵意:“扬州官场若真的不对劲,猜测到我的身份后,势必会有动作。你这招引蛇出洞,做得很妙。”
春郎官被她逗笑了。
多大点的小姑娘,倒是点评起他做事来了。
不过并不恼,反而觉得小姑娘这装着老气横秋的模样颇为有趣,摸了个杯子倒了一盏酒递给她,“喝点儿?”
苏念惜接过,闻了闻,抿了口,又放到一边,道:“我想喝青杏酒。”
春郎官一愣——这是在朝他撒娇?
朝苏念惜看去,正要开口。
不想却又听她说:“上岸后我收到了太子寄来的信。这半个多月来,皇宫里有了不少热闹。”
‘太子’两个字直接将春郎官到了嘴边的话给压了回去,脸上的愉悦散了一瞬,又凝起个玩世不恭的笑,“哦?什么热闹?”
苏念惜转了转手里的菩提念珠,“楚将军领了风凉城的虎符,带领长子前往风凉城。”
春郎官脸色微变,把玩着手里的酒壶手柄,道:“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只带了一个儿子出去,另一个呢?留下做人质了?”
“在东宫。”苏念惜道。
春郎官倏而朝苏念惜看去,片刻后,陡然大笑,“哈哈!留个人质在东宫,皇帝这一把算计的可真够阴狠的。如此一来,楚巍这辈子都不可能投靠这个把持自己儿子做人质的太子殿下。彻底断了你苏家军能成为东宫羽翼的机……”
“楚巍是我的人。”
他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募地朝苏念惜看去!
苏念惜抓着念珠,蔫蔫地看外间,道:“整个楚家,楚元才是真正的关键。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费尽心思将楚元捧出来?”
春郎官眉心微拧。
“楚元是我给楚家的好处,楚去寒则是楚巍给楚家的许诺。楚家知晓我背后的是东宫,所以与我做了这笔交易。风凉城的兵权,已是东宫掌中物。”
苏念惜的声音很轻,却不亚于雷霆落在春郎官心头。
他看向苏念惜,说道,“风凉城驻守足有二十万苏家军,可支应四方边境,亦可护卫南景中原安危。这一处的兵权必须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所以他才选了你爹这么个毫无根基与世家又无纠葛还对他忠心不二的人。”
苏念惜眼神微凉,没说话。
“可自打你爹去后,风凉城的主帅之位就成了肥肉,连向来不争权夺利的长安伯都被沈默凌引着过来想分一口,可见其要紧。皇帝迟迟不定夺,也是为了能挑一个能带兵打仗又绝对能制衡各方之人,我本以为他会选……”
春郎官顿了下,“林家。”
沈默凌当时几乎已经笃定,皇帝会将风凉城交给林家那草包废物。
“可威远侯府却倒了。”苏念惜转脸,终于看向沈春。
沈春对上她的视线,心头募地一提。
随后,就听她说:“春郎官,你为何以为,圣人会选林家呢?”
沈春眼下一紧,却紧跟着笑开,“京中就那么几个武将,还有当时还没成死鬼的沈默凌在背后操控,林家的胜算自然大……”
身旁的苏念惜忽而贴身而近!
他的话音再次骤然停下!
看着近在咫尺的苏念惜,连她身上雅意淡然的胭脂味都能清晰闻到!
他攥着酒壶把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就听苏念惜轻声问道:“春郎官,林家到底,藏了什么能要挟圣人的秘密?”
第519章 戏中人
两人贴的极近。
从远处看,似乎是在交颈缠绵。
离他们最近的一艘小船上蹲着的良辰差点没蹿进去,被同样脸色铁青的青影死死按住。
“别动!坏了郡主的计划!”
良辰几乎气死,“臭流氓!臭乌龟!早晚阉了他!”
青影嘴角直抽,“你个小丫头片子,能不能说话别这么糙?”
良辰一脚将他踹出去,气哼哼地继续朝那边踮脚看。
而琼花阁的画舫内。
舱内的两人都没说话,唯有那河面的水声荡漾,远处的歌女轻唱,以及船尾的花魁嬉笑说闹声清晰。
那些声音舒缓而悠扬,却愈发拉扯得两人间的气氛有片刻几乎弦崩而断的紧张!
沈春看着面前灿若桃李的面孔,倏而一笑,抬手,轻碰上她的下巴,就要亲吻下来。
“啪!”
被苏念惜毫不留情地拍在脸上。
他被打得歪了过去,眼底神色闪过,却是一笑,顶了顶被打的侧脸,含笑转过头,看着坐回去的苏念惜,道:“六娘这是在给我下套呢?”
一句‘林家’,就说明他确实知晓十分要紧的皇家秘辛。
这小姑娘,什么好处不给,就想空手套白狼,抢他保命的底牌,当真心黑!
捏着酒壶,咬牙道:“我这半个多月来的体贴照顾,全都喂了野猫儿了!”
靠回去的苏念惜嗤笑一声,朝他看,“我可是对春郎官知无不言,倒是春郎官藏了太多的秘密,不肯说也就罢了,偏还要编排我两句,我冤不冤?”
一句‘冤枉’把沈春气笑了,一把抓住她的小臂,将人拽得近了些,低声道:“你就真不怕我半路撂挑子,丢你一人在扬州任人宰割?”
苏念惜抬头看他,片刻后,轻笑,“春郎官也太小瞧我了。当初出发的时候,你可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沈春一顿。
苏念惜又朝沈春眨眨眼,“郎官是受太子吩咐,前来护卫我的安全。如今倒是托大摆起谱来了。怎么办?这一出戏,是演,还不是不演?”
沈春头一回对一个人这般没辙,旁人生死拿捏在他手中,只会畏惧臣服战战兢兢,偏她毫不在意腹中那一颗‘毒药’,仿佛生死于她来说,根本就是无用之物!
当真让人气馁!
不爽地又松开她,道:“你为何一点也不怕?”
苏念惜低笑,揉了揉手腕,再次看向靠近岸边的画舫,道:“因为我知晓,你的世子之位,比我重要。”
沈春眼瞳一缩!
他看向苏念惜,苏念惜已握住那串血红的念珠站了起来,一边唤来南栀给她蒙面,一边道:“今儿这出戏到此也差不多了,该知晓的该看见的,明日想必就有分明了。我累了,就先回去了。”
画舫刚刚停靠岸边还有些晃,苏念惜刚走出舱外,被晃得往旁边趔趄了一下!
后头跟来的南栀还没来得及伸手。
旁边的沈春一把伸手将人揽进怀里!
那套衣裙本就引人注目,两人的相拥几乎是众目睽睽!
苏念惜抬眼。
沈春垂眸,朝她笑得深情款款,“六娘,当心些。”
不管何人看着,这分明都是一对厚意绵绵的有情之人!
后头小船上,良辰和青影两个眼睛几乎都要冒火了,那眼神要是能化成刀子,只怕春郎官此时已是千疮百孔。
画舫上。
苏念惜笑着推开春郎官,理了理头发,娇羞无限地道谢,“多谢郎君。”
沈春满眼是笑,作势扶着她下了栈道,送她重新上了轿子后,又仿佛依依不舍般站在轿门边与她情话绵绵。
说的却是,“六娘方才说京城热闹,只楚将军领风凉城兵权一桩吗?”
“自然还有。”
苏念惜掩了掩口,压下一个哈欠,道:“圣人又得了个新宠,喜欢程度不亚于莲花宫那位。”
沈春眉心一跳。
就见幽暗轿厢内,苏念惜双目莹然如晨露,安静地看着他,问道:“郎君不想知晓是什么人吗?”
沈春没说话。
他的情报网其实有送来风凉城主帅定下和后宫进人的消息。只是距离隔得远,加上需要打听,其中内幕没有苏念惜今日告诉他的这般仔细。
此时听到苏念惜这般问,他几乎已笃定——这一桩,也是苏念惜的手笔。
他扶着轿门微微一笑,“还请六娘赐教。”
“不敢赐教。”苏念惜笑,“是太常寺卿大人的嫡长女,周雅芙。”
“!”
沈春神色骤变,“周雅芙?”
沈默凌曾试图利用她来得到苏念惜的事儿他是知晓的,也知晓此女对苏念惜颇有怨恨,怎么会甘于受她摆布,入后宫?
苏念惜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春郎官,人心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有趣,对不对?”
沈春一怔,看着满脸恶意的苏念惜,倏而跟着笑开,点头,“可不是,这世间,最好玩的,就是这人心了。成佛入魔,全在念间。”
“只是……”他垂眸,再次看向轿内的苏念惜,“为何会选她呢?”
苏念惜看着居高临下仿佛恶魔窥进账中的沈春,缓缓弯唇,道:“郎官问的不该是为何选她。”
沈春眉头一挑。
便听轿内的小姑娘语声幽幽地说道:“而是该问,为何,我要给圣人送人?”
沈春眼神倏凝。
“亦或者……”苏念惜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戏谑,“我是如何做成这件事的?”
后宫多年不进人,不止是百官不再提议选秀,而且圣人自己也不曾要求。
偏生苏念惜能将周雅芙送进宫,还得了圣宠。
到底用了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呢?
沈春看向苏念惜的眼神有些不同,嘴角却翘起,配合地问:“所以,郡主是如何做成的?”
不想,苏念惜却一笑,“不告诉你!”
南栀立时放下轿帘,轿子抬起,沈春被迫退后一步。
不想那轿窗又被掀开,苏念惜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在灯火的映染下,美得不可方物。
“有些事,不是只有郎官一人知晓。”
沈春眯起眼。
就见她歪过头,眼中的算计掩在这小秦淮河漫天迷离的光影中,仿若意中人的含情凝睇。
“我的好郎官,不若,就投靠我试一试呢?”
钱,权,兵,势。
今日这出戏,看来不止是做给外人看,更是做给他这个戏中人看的。
春郎官看着徐徐缓缓离去的小轿。
倏然笑开。
背过手,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口中轻唱,“龙车凤辇进皇城,御街上来了我讨饭人。眼不明观不见花花美景,看不见汴梁城文武公卿——”
另一头。
一个美髯长衫约莫四十多岁的男子下了马车,问身旁,“哪个画舫?”
“这儿!这儿!”
方才就在河边吃酒的那人立马指向那琼花阁画舫,结果一靠近,除了船夫与袅袅婷婷散去的花魁娘子们,哪里还有那贵人!
“这……”他无措回头,“方才就在这儿……”
那中年男子蹙眉,朝四周看了一圈,道:“既然入了城就不会这么快离开,去打听打听,人住在何处。”
“是!”
河岸边的柳树下,两个穿着短打的人对视一眼,无声散开。
第520章 俊俏的郎君
翌日。
苏念惜睡到日晒三竿才悠悠转醒。
水路多日,总是睡得不踏实,难得有了个好觉,苏念惜自然要睡到饱。
“主子睡好了,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南栀扶她起床洗漱,笑着道:“大福一早就来了,奴婢让她在院子外候着。还有另一帮衙差,借着查问的由头,前前后后过来了三四趟,听说您在歇着,只说等您醒了再回话。”
若是普通的百姓,官差哪里会这么客气?这是受了指示呢。
苏念惜笑了笑,没理会,吃完碗里的水晶小笼包里,问:“除了这些呢?”
南栀朝门口看了眼,声音压低了几分,“良辰说,咱们住的院子附近,至少有三拨人在盯着,目前看不出对方来意,青影大人已派了暗卫去探查。”
“嗯,让他们小心些,暴露行踪没关系,但不能伤了性命。”苏念惜又吃了一口红豆羮,皱了下眉。
“主子,可是吃不惯吗?”南栀忙问。
“有点腻。”苏念惜将碗搁下,捡起个凤梨糕,倒是酸甜可口,“让青影过来。”
南栀有些奇怪——郡主往日最是嗜甜,怎地这几日吃什么都不香?
青影很快出现。
不同于在京城时总穿得一本正经的玄影卫衣衫,到了扬州后,他倒是放松了不少,今日穿了件扬州时下年轻人好穿的杭绸长衫。
常年习武的身段穿着那文人儒雅的衣衫,瞧着反而有种别出心裁的英俊挺拔。
苏念惜一看到他就笑了,“倒是一身好衣裳。”
“对吧?”青影颇为得意地抬了抬袖子,“主子瞧属下现在像不像个出身高门的纨绔?”
“……”
南栀眼皮子跳了跳——还有人这么称呼自个儿的。
不想,苏念惜却抚掌含笑,“甚好,就是要这副样子才好。”
南栀意外,青影得意。
苏念惜又道:“想必你已经用这个身份出去走过一圈了?查到什么了?”
青影一笑,道:“回主子,属下今儿个假装是采买司的小丞,奉了朝廷的吩咐,为给莲蕊真人腹中福胎制作福衣,特意来江南采买生丝,去了几家大的生丝店,重点光顾了贺家的铺子。”
苏念惜挑眉。
南栀神色微变——原来这才是青影扮作‘纨绔’的真实目的。只是,郡主还不曾吩咐他,他居然就自己先去做了。怎么就能猜准郡主的章程?
“属下装着一副世家纨绔模样,很快就叫那些个掌柜的卸了防备,说了不少当年的事儿。”
青影的话叫苏念惜神色微微凝重。
“大部分的人说的都是殿下先前查到的那些,倒是那个贺家的掌柜,说了件要紧的事儿。”
他顿了下,朝南栀看了眼。
南栀垂眸,往后退了一步,正要离开。
苏念惜却笑着道,“无妨,说吧。”
南栀一顿,攥了下手指,又站回了苏念惜身后。
青影倒是无所谓,主子的吩咐在他这儿永远大于天地。
于是说道:“他说,当年来采买生丝的官员,带着个十五六岁的小郎君,很是敬重。”
“小郎君?”苏念惜知晓青影不会无缘无故觉得此桩稀奇,朝他看去。
青影点点头,“贺家掌柜说,那小郎君权利很大,到处看过后,最终拍板定下贺家生丝的,就是这位小郎君。而且,他还说,”顿了下,低声道:“他听到那位官员私下里唤了那位小郎君一声‘殿下’。”
南栀一惊!
正喝茶的苏念惜倏而抬眼,“殿下?”
能称得上殿下的,只有皇室宗亲。
难怪青影觉得蹊跷了。
“五年前十五六岁的小郎君,刨除宗亲,皇室子嗣里,有这个年纪的,只有……”苏念惜看向青影。
“太子殿下。”青影道,“可是五年前,太子殿下还在浮云寺。那时候日夜受无数暗算不提,殿下还病重难起,过得十分艰难,怎么可能到扬州来?”
苏念惜被‘病重难起’几个字给刺了一下。
顿了顿,才道:“关于这位‘殿下’,那掌柜还说过什么没有?”
青影摇头,“他也不过就是见过几面,偶然听到。还跟我打听那位殿下如今过得好不好,很有几分想借着旧桩攀扯交情,再做一笔大生意的意思。”
不想,说完却见苏念惜眉头一拧。
他虽平时犯傻,可关键时候看主子的心思却是一看一个准,立时问道:“主子,有何不对吗?”
苏念惜手指点了点,道:“五年前,贺家生丝先被烧了一批,后又被逼着重新交了一批,少说亏了近十万两。若是你,跟官家做过这么亏本的买卖,还会巴不得地做下一次?”
青影一愣,也反应过来,一拍脑袋,“啊!属下竟不曾察觉!”
又看向苏念惜,“郡主,这掌柜的,属下再去探探?”
“嗯……”苏念惜刚要应下,又道:“你去约他,大张旗鼓地约。”
青影应下,转身便去。
南栀看着,暗道,从前不觉得,此时才看出,这人身为玄影卫二把手,当真是有能耐。
正好良辰走进来,一眼看到他身上的衣裳,顿时被打击到一般满脸的不可置信。
青影一僵,反瞪回去,“瞅什么!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郎君?!”
“……呕!”良辰翻了个大白眼,直接走到苏念惜跟前,道:“郡主,那群衙差又来了,为首的是个通判,姓何。还给您递了个帖子。”
递了帖子,恭恭敬敬地拜访,这是摆明了知晓她的身份,想逼迫她露面?
苏念惜冷笑一声,一个通判就想对付了她?
将帖子丢在一边,对良辰道,“让他候着。”
“得令!”良辰快活地往后一蹦,出去了。
苏念惜站在门口,听着院外的声音,问道:“春郎官今日不曾有消息来?”
南栀还没回答。
苏念惜就听头顶传来笑声,“怎么?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六娘不过才一夜不曾见我,就思念成这般?”
苏念惜抬头,发现院子里的槐树上,那人不知何时躺在上头,嘴里叼着根不知哪儿摸来的稻草,歪靠着身子,正朝她笑得痞气又邪性。
隔着树下斑驳的日光,那张脸与昨日似有不同,隐隐带了几分病气。
苏念惜抬手遮了下胳膊,“来得正好,外间的人吵得很,去替我打发了吧!”
春郎官失笑。
一个翻身从树上蹦下,来到苏念惜跟前,伸手去撩她的发梢,被一只手臂拦住。
抬眼瞧见南栀,挑了挑眉。
南栀对上他还是有发自骨子里的恐惧,却还是强撑着拦在苏念惜身前。
春郎官转回视线,看到苏念惜脸上满满的得意。
纵容地笑开,摇了摇头,又道:“走吧,我的六娘,若你不现身,这出戏,还怎么唱下去呢?”
说完,胳膊一抬,做出一副小意讨好的恭请模样。
苏念惜这才满意,搭上他的手腕,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第521章 我家六娘
院子前是客栈的一座小花园。
那何通判得了良辰的回复,急得汗都下来了。
昨儿个就是他在小秦淮河边见着了苏念惜的那个官员,听说堂堂未来太子妃竟然悄不透声地到了扬州城,吓得赶紧去通知知府大人。
却还是迟了一步,等他们赶到时,苏念惜一行已从画舫离去。
今儿个好容易打听了这位郡主殿下的落脚处,何通判前后派人来请了三四趟都被挡了回去,便知晓这位殿下是不准备给他们知府大人面子了。
可上峰那态度摆明了是要见人,他要是请不到,怕是回去后这乌纱帽也要不保了。
硬着头皮朝这比他孙女还小的婢子赔笑,“还望小娘子通融,帮我通传郡主一声……”
“说了不见!你这么人怎么这般聒噪!”良辰连太子殿下有时候都不搭理,怎么会给这么个小小的通判面子,直接伸手推了他一把!
本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却不想那何通判眼珠子一转,竟一个仰倒摔在了地上!
立时惨叫起来!
“大人!”“大人!您没事儿吧!”
何通判捂着腿,痛苦地摇头,“哎哟哎哟……”边哼边朝良辰看,“你这婢子好生没有道理。我客客气气地来拜见你家主人,你三番五次地阻拦不说,还这般出手伤人。我好歹是官身,你这分明已是触犯律法。还是快些请你家主人出来说理吧!”
良辰被他气笑了,抱着胳膊看他,“碰姑奶奶的瓷?不瞅瞅你那张丑脸配不配!给我滚!”
何通判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居然这般蛮横,见软的不行,索性一咬牙,再次抱着胳膊大喊起来,“哎哟,我的腿断了,来人,来人呐……”
边喊边朝旁边扶着他的人瞄了眼。
蹲着的捕头立时站起来,喝道:“大胆!一个婢子,竟敢伤害我家大人!来人!拿下她!”
良辰眼睛一瞪,“你们敢!”
何通判抱着腿道:“你伤了本官,却不愿去衙门,那便请你的主子来说话。不然,今日这大牢,你是下定了!”
“抓起来!”捕头再次喊道!
眼看那些衙差就要围上来,良辰冷笑一声,一把抽出腰间的短锏,对着最近的一个就要敲下去!
“良辰。”后头一个清清懒懒的声音响起。
那能将人的骨头直接敲碎的短锏骤然停在半空!
何通判转过头,期期艾艾的喊声骤停!震愕地看着日头下缓步走来,宛若人间牡丹的苏念惜!
——这世间竟有如此美色?!
“放肆!”良辰一眼看到他的眼神,登时气得怒火中烧,横跨一步挡住他的视线,攥着短锏朝他脑门上指,“挖了你的狗眼!”
何通判虽已有孙辈了,可这一生就是好个女色,不然也不能昨晚在小秦淮河边瞧见苏念惜了。
方才被这绝色给惊到,一下没收住心思,被当众喝破,顿时脸上挂不住,赶忙收回视线,不想又瞧见走在了苏念惜旁边的南栀。
视线落在鼓鼓囊囊的地方,那半浑浊的眼珠子又瞪大了几分。
“无耻之徒!”
良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瞧见穿得严严实实的南栀,却还抵不过这色胚的银念!当真是火上浇油,一攥短锏,就要弄死这狗东西。
“啊!”
何通判也被吓到了,立马朝旁一滚,“休要伤人!”
一众衙差纷纷将她围住,戒备地看着她!
其中一人呵斥,“敢伤官差,罪加一等!”
可良辰正在火头上,自个儿的官身比这何通判还大呢,哪里管得了这些。
飞起一脚就将官差踹出!
南栀吓了一跳,想要出声阻止,却被苏念惜一按手臂。
她朝苏念惜看去,就见她弯唇笑道:“她给你出气,你拦着她,她更生气。随她去吧!”
南栀眼眶一颤。
她方才自然也注意到了何通判的眼神。她本就是风月场里出来的人,对这种人再熟悉不过,斯文皮囊色鬼胚子,自诩风流最是下流。
她本不在意,不想良辰却突然暴起。
还以为她要闹事,哪知竟是为自己出气?
惊讶地看着那个飞起一锏子将人抡翻的小丫头——她不是……最厌恶她吗?
旁边。
沈春瞄了眼南栀微红的眼眶,似笑非笑。
被苏念惜拉了一把,“郎官,我累了。”
娇滴滴的声音,腻歪到了人耳窝子里。
沈春垂眸,瞧见她虚伪的笑脸,唇角一勾,扶住她的胳膊,“累了便坐会,我扶六娘。”
“砰!”
“啊!”
“住……啊!”
一旁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响斥后院!
客栈里不少客人听到动静,跑出来围观,皆被眼前阵仗给吓到。
满地皆是横七竖八的衙差,还有个何通判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浑身哆嗦个不停。
看着地上被三两下解决的手下,不住擦拭额头冷汗,战战兢兢地抬头。
就见那日光下,美若天仙的郡主懒懒散散地坐在花园的石凳上,与旁边那个面容显得有些虚弱的男子正含笑说着话,仿佛根本不曾听到这边的动静!
“哒。”
良辰走到了他的近前。
他吓得猛地一个哆嗦,往后直退,衣帽歪斜,满身泥土,狼狈不堪!
生怕被这凶残的婢子给杀了,立时喊道:“郡……贵,贵人怎能纵仆行凶?”
正弯唇听着春郎官说话的苏念惜这才转过脸来,有些疑惑地问:“行凶?行的什么凶?郎官,你知晓吗?”
一声郎官,叫沈春的病容都多了几分妖娆春色。
他朝何通判睨了一眼,十分造作地端着架势摇头,“身为官府,无故挑衅。行凶的分明是他们才对,我们乃是正当防卫。”
何通判听到那声‘郎官’心里就突了一下,再听此人说话的倨傲不屑,举止的高贵从容,视线最后落在这人明显病弱的脸上。
眼瞳骤然发颤!
“太,太……”
沈春朝他睨了一眼。
何通判顿时如被凌迟,募地趴倒在地,大声喊道:“微臣该死!微臣该死!请……请贵人恕罪!”
这一举止让围观的众人皆是惊疑不定。
蹲在角落里被吓到缩成一团的大福可是认识何通判的,知晓此人仗着身份,平日里很是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今日居然惧怕到了这种地步,这个昨日里出手大方的贵人,到底什么身份?!
沈春冷哼一声,并未理睬。
苏念惜笑着戳了下他,动作里带了几分亲昵的撒娇。
沈春一笑,握住她的手指,朝何通判道:“我家六娘心善,见不得人如此,起来吧。”
大发慈悲的欺辱,却要叫人感恩戴德地接受。
何通判哆哆嗦嗦刚要站起来,忽而又听苏念惜问身旁的良辰,“方才我听他直嚷嚷,嚷什么呢?”
良辰提着短锏,道:“哦,他说我把他腿打断了,要抓我去衙门。”
“……”
一条腿跪着,一条腿踩着地面的何通判抬头。
就见苏念惜微微朝他看来,黛眉微蹙。
她的身旁,那位‘郎官’眸色阴冷。
“咚!”
他又跪了下去,颤声道:“小的,小的刚刚是误会了,姑娘连碰都不曾碰小的一下,是小的自己摔倒了!”
“跟我这婢女无关?”苏念惜柔声问。
若是往日,这一把娇软的嗓子能酥了何通判半边身子,可此时却只觉得这声音跟那罗刹索命似的,吓人得很!
连忙摇头,“无关!毫无关系!”
“嗯……”苏念惜点点头,又扫了眼四周的衙差,“那他们……”
何通判立马道:“也是自己摔倒的!跟贵人的婢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郎官,这是他自己说的,可不是我逼他的哦。”苏念惜转脸,对身旁的人坏笑。
沈春看她脸上刻意的娇蛮,分明眼中毫无情意,怎地却能做出这般爱恋之色呢?
这小姑娘,才是戏台上天生的角儿啊!
他笑了笑,宠溺地点头,“不错,是他说的。孤……我替你作证。”
第522章 宁为玉碎
“千真万确!大人!下官听得真真的!那郎官自称了一声‘孤’!”
何通判还是跪着,却跪在了扬州知府衙门的偏堂里,满脸是汗地朝上首说道:“大人,这天底下,敢自称一声‘孤’的,除了太子殿下,还能有谁啊!”
官帽椅里,穿着竹青色棉袍,瞧着不像是一府知府,更像是何处教书授业的秀才先生的杨庆余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须。
道:“你说你亲眼所见,那郎官对平安郡主几位宠爱?”
“是!是!”何通判没请到人,只怕上峰责怪,此时满心惶恐,听到问话,恨不能往夸大里地说:“下官看得明明白白,太子殿下就差将平安郡主捧在手心里了!而且,平安郡主对他也极为爱慕!分明就是一对有情人!”
说着,又看向杨庆余,“大人,太子殿下和平安郡主不在京城筹备大婚,怎地突然跑到了咱们扬州城来了?该不会是……”
没说完,就被杨庆余扫了一眼,顿时噤声,诺诺缩了回去。
杨庆余皱眉,道:“京城并未有太子离京的消息,而且传闻太子对平安郡主丝毫不喜,怎会爱护有加?”
何通判眼睛一瞪,“该不会是假冒的?可是什么人敢假冒太子?”忽而一顿,又猛地抬头,“莫非这平安郡主也是假的?!”
杨庆余没说话,这时候,另一人走进来,插手行礼。
正是杨庆余手下另一个姓李的同知。
“你来得正好,”杨庆余摆摆手,示意他免礼后,道:“我记得你先前随刺史大人去往京城时,见过平安郡主?”
李同知点头,“是,宫宴上远远地在护国公身旁见过。”
“那想必还记得她的容貌。”杨庆余道:“你去望江客栈,再去请这位郡主来府衙做客。”
李同知明白这是要他去确认平安郡主的身份,应了下来,又道:“大人还有一桩事。”
“何事?”
“商行那边有人来报,说有个自称是京城采买司的小吏,正在各处贩卖生丝的店家走动。”
‘生丝’二字让杨庆余脸色骤变,立时问道:“为何事采买?”
“说是为莲蕊真人腹中的福胎做仙衣,受了圣人的吩咐,特意来江南采买最好的生丝。这第一个到的,就是咱们扬州城。”
杨庆余只觉不对,“既然是受朝廷吩咐,采买生丝的官吏首先去的应该是江南的织造司,再由织造司的官员陪着一同采购,怎地会是一人单独行动……”
没说完,眉心募地一跳,“这人跟平安郡主一行出现就是前后脚!”
李同知也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商行的人说他特意去了几回贺家的铺子,还约了贺家掌柜今日夜里去琼花阁吃酒。大人,此人只怕来意不善。”
贺家,生丝,京城。
杨庆余募地想起了五年前那场惊天贪墨案!
他坐在圈椅里没说话。
一直跪着的何通判悄悄挪动了一下腿,就见杨庆余忽然朝他看来。
他一惊,立时说道:“大人,我觉得这个人八成就是平安郡主带来的!打着采买生丝的由头,实则在查当年宋家的事儿!”
杨庆余脸色募地一沉!
李同知看了眼跪着的何通判,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又对杨庆余道:“大人,若真是来查生丝案,难道京中有何变故?会不会是宋家那小子……告到了平安郡主跟前?”
知晓宋家最后那根没入教坊司的独苗在数月前被匪徒从秦楼掳走后生死不明的消息杨庆余和身边几个亲信都是知晓的。
他拧着眉摇了摇头,“当年贺家与宋家虽有几分交情,却不至于让平安郡主为了他一个奴才这般冒险。况且,若是他真有这心思,五年来为何从不曾向苏夫人求助?如今护国公夫妇双亡,一个平安郡主就算有点名声,却还不至于能将手伸进官场里来。”
“可她身边不是说还有位……”李同知声音压低了些,“太子?”
杨庆余沉默,片刻后,道:“立刻给京城去信,问问那位,太子到底还在不在京城。”
“是。”李同知应下,转身离去。
杨庆余又看向何通判,摇了摇头,“起来。”
何通判立马爬起来,讨好地朝杨庆余笑:“大人,这事儿是不是得告诉刺史大人一声?”
杨庆余没说话。
何通判又笑道:“我那侄女儿最近有了喜,刺史大人正高兴着,想必好说话。”
“那这事儿就你去通传吧。”杨庆余端起手边的茶盏。
何通判一惊,可看着杨庆余的脸色又不敢拒绝,不甘不愿地应了,正要离开,又听他说道:“站住。”
“哎,大人,有何吩咐?”
“派人盯着贺家的掌柜,有什么动静,即刻来报。”
“……是。”
……
扬州城的东关街上,戴着帷帽的女子领着一高一矮两个婢女慢悠悠地走过,本是藏头遮面,却不想路过的人无一不朝她们……或者说,那身段好到令人惊叹的南栀望来。
有人走过去时还回头看,结果一头撞在前面一个身形高大的婆子身上,被那婆子揪着头发一通打骂。
南栀瞧得掩口一笑,转过脸来,却见良辰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愣了下,问:“怎么了?”
良辰斥道:“有什么好笑的!这等子登徒子,直接骂回去!”
南栀有些无奈,看着良辰气吼吼的模样,又看前头拿着个拨浪鼓正玩得高兴的苏念惜,低声道:“这副身子本就是这般,若是一个个地骂回去,多累呀。随他们瞧去呗,也不会掉一块肉。”
良辰气得拳头都攥紧了,“为什么要让他们瞧!那些狗东西,脑子里都是腌臜下流!叫他们瞧一眼都脏得很!”
南栀在船上时听苏念惜说过良辰的旧事,大约猜到了她‘厌恶’自己的缘由。
笑了笑,道:“良辰,你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而我,却是为了活,情意地出卖了自己身子的人。”
良辰皱眉。
南栀一边走一边说道:“我是家中的长姐,阿娘去得早,阿爹遭遇意外没了后,后头四五个弟弟妹妹全靠我养活。我一个女儿家,种田力气不够,做活无人肯要,又不会女红,浆洗也挣不到几个钱。后来,村里头有个寡妇姐姐见我和弟弟妹妹们快要饿死了,就给我出了个卖身子的主意。”
第523章 只为瓦全
良辰阴沉着脸。
她们的斜后方,打扮成小厮模样的大福震惊地看向南栀。
“你也别骂那姐姐不怀好意,她也是个可怜人,自己偷偷摸摸地走了这门路,养活了婆母和亡夫的儿子,却在被人揭破后,被夫家那些不顾他们死活的亲戚活生生沉塘死了。”
前头,苏念惜手里的拨浪鼓不知何时停了,帷幔下,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南栀第一次与人说起往事,虽是笑着的,声音却很轻,没什么羞于启齿,更多的是回顾往事的淡然。
“我那时候才十二还是十三岁,初潮都没来过,起初听到那姐姐的话,也是宁死不肯的。”
她笑了下,抚了抚鬓边的头发,“可后来小妹病重,因着没银子买药耽误了,才一岁大的孩子,就那么在我怀里咽了气。”
良辰看着前方,没说话。后头的大福不自觉地靠近,眼睛都红了。
“将小妹埋在爹娘的坟墓边后,当晚我就去找了那姐姐。后来,那姐姐替我寻了一个隔壁镇子里一个四十多岁还算温和的酒铺老板,给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不够那些王权贵族随手丢给路边乞丐的赏钱。
却买断了一个少女一生的清白。
良辰咬住牙关。
大福捂住了嘴。
苏念惜拨了下手里拨浪鼓上的小木棍。
“后来,客人来得多了,村里传出风言风语,里正带着人要来抓我,弟弟妹妹们便将我赶出了家。”
良辰猛地抬头!
大福也不可置信地低骂,“一群白眼狼!”
不想,南栀却道:“别生气,他们是为了救我。”她看着前方,眼里却含着笑,“若是不将我赶走,我此时已跟那寡妇姐姐一样,是村头河里的一具白骨了。”
良辰终于抬头看向她,良久,问道:“所以,这就是你宁愿冒死,也想要救你那个婢女的缘由?”
这是良辰第一次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
南栀一笑,摇了摇头,“她不是婢女,在鬼市,我们都是奴才不如的玩意儿。喜鹊她……总让我想起小妹。”
后头,大福的眼泪陡然落了下来!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苦了,没想到这世间还有活在地狱里头的人!
她忽然生了好奇——既然是那种出身的人,怎么能到这样的贵人身边伺候呢?
接着就听到了答案。
“我走上这条路,就没想过还能有好日子。”她的目光落到前头走在日头底下的苏念惜身上,“若非郡主,我此时还是那些男人手里随意作践的东西,连活着都没有盼头,哪里还能这般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做一个像模像样的人呢?”
她又看向良辰,“与那样的日子相比,此时只不过是被旁人多看两眼,我不想将我这身子当作负担,自然也就无所谓了。你着实不必生气,我真的不在意。”
良辰鼓起眼,想说什么,可是对上南栀的目光,又气哼哼地转过头去!
南栀笑了笑,又低声说了句,“先前……多谢你为我出气。”
良辰一僵,却还是没回头。
前面,帷帽下,苏念惜莞尔,又晃起手里的拨浪鼓。
‘噔噔噔’的声音,映衬着秋日里跳跃的光斓,悦耳又美好。
三人走进东关街的一间正在说书的热闹茶楼里,径直上了二楼,要了个雅间。
不一时,各处又坐下几方不同的人,目光不时朝二楼那处看去。
完全没在意,一个小厮领着个脸上脏兮兮,穿着粗布裙子的姑娘,从后门离开。
……
“让一让!让一让!”
“瞎了你的眼!撞了爷的货,卖了你都赔不起!”
扬州城里除了临近运河那条茶楼书店戏院样样都有的东关街外,还有一条商贩交易极其热闹的引市街。
扮作小厮的大福小心地护着身边的姑娘,躲过来往沉重的货车,转过旁边的街道,一头钻进了一间灰蒙蒙的小铺子,刚进门就朝里头喊。
“老胡!老胡!胡老头!”
苏念惜站在门口没动,朝后瞥了眼,藏在暗处的两个影卫现了身,又很快隐没。
“来了来了!谁啊,这大中午的催命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走出来,一见大福,扭头就朝里走。
被大福一把拉住,“别走!说好的东西呢!给我!”
老胡嘴角直抽,“你小子,那是官家要定的东西,一两就要十两银子,你有吗?!”
大福下巴一抬,十分狐假虎威地示意了下后头的苏念惜,“我没有,我这位姐姐可是有!姐姐,给他!”
苏念惜朝大福看了眼——今日一早,大福突然跑来说,要带她去见个人,十分要紧,但是不能让人知晓。
这才有了苏念惜方才大摇大摆上街的一幕。
她拿出钱袋递给大福。
大福眼皮子一抽,这位贵人还真是信任自己,就不怕她拿银子跑了?
转过脸却得意地朝那老胡晃了晃,“怎么样?那生丝,你卖还是不卖?”
生丝?
苏念惜朝大福看去。
对面老胡眼里闪过精光,立马笑得一脸恭维,“卖!怎么不卖?不知这位小姐姐要多少克?我去给你称了来。”
苏念惜道:“先来二两,我瞧瞧货色。”
老胡立时竖起大拇指,“是个懂行的!你等着。”
说着,转过身便进了内室。
苏念惜又朝大福看。
大福朝四周看了圈,揉了揉鼻子,走到苏念惜跟前,低声道:“贵人别生气,一会儿您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正说着,那老胡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捆生丝。
苏念惜一看,神色微变。
面前的生丝,色泽暗沉,毛刺断裂,连最下等的品质都不如!
她没动声色,朝大福瞥了眼。
大福干咳一声,瞪那老胡,“我这姐姐买生丝是为了给家中小姐做缎子,好孝敬过寿的老夫人,你拿这个下等货出来是做甚!”
老胡一脸惊讶,忙道:“你这小子,不早说清楚!小姐姐别恼,小老这就去换!”
忙要将那劣等生丝收起,却听苏念惜道:“这下等生丝,是供给官家的?”
老胡立时警惕。
可苏念惜的眼神太单纯了,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大福撇嘴,“大家伙儿都知道的事儿,你这么小心做甚?”
他朝大福看了眼,嘿嘿一笑,“也不瞒小姐姐,这货呢,确实是供给官家的。送到织造司,最后做出来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小姐姐若是看中了,我托人给你织好,保准比你自个儿准备的要好看!”
苏念惜讶异,“不怕被发现吗?”
老胡笑道,“织造司有法子呢,小姐姐要不要?要的话,这一捆算你五百文,怎么样?”
这一捆足二两,才不过五百文。方才却说一两就要十两银子。
织造司定下生丝,至少以千斤来算,这其中的差价,难以想象!
苏念惜站在这破旧灰暗的小店里,却仿佛窥见了隐在那迷雾后头真正错综复杂的遮天狞兽的模糊身姿。
五年前的生丝案,扬州如今的乱象。
京城,殿下,贺家,宋家,关内侯。
到底,牵扯了什么?
“小姐姐,若是要买这货,小老帮你送到织造司,你再添一两,就能做成你想要的缎子。总共也不过一两多银子,剩下的全是赚头,还能得个主子的夸赞,可是划算哦!怎样?要不要?”
苏念惜看着他,慢慢笑开。
老胡看着她的笑容,就有些懵——这姑娘怎么笑得这样……吓人?
接着就听她说道。
“要,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怎么不要?”
“哎好!”老胡压下心底不适,笑着问道:“那小姐姐要多少?”
就见苏念惜伸手,点了点他,“你这店里所有的存货,还有你,我全都收了。”
老胡眼睛一瞪,立时察觉不对,扭身就朝里头跑!却被大福一抓!
一把将她推开!
下一刻,却被店门口闪身而入的两个影卫一把抓住,按在了地上。
待要喊时,一个手刀,直接敲晕!
第524章 哪个不如儿男?
茶楼里,苏念惜坐在桌边,由着南栀拿帕子给她擦脸。
旁边,大福揉着手腕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偶然听说了京城的贵人们在查五年前生丝案的事儿。我猜着是您,所以今日带您去见那老胡。”
苏念惜瞥了她一眼,“为何要带我去?你就不怕我卖了你?”
大福立马摇头,看了看良辰和南栀,道:“那也不要紧,卖了我您自个儿也难保。”
蹲在旁边吃糕点的良辰撩开眼皮子看了她一眼。
大福很有些怵她,往旁边挪了挪。
苏念惜轻笑,等南栀擦干净了脸,拿了镜子照了照,道:“你倒是聪明。不过,以劣等生丝换精品的事儿可不小,朝廷至今不知,他们做得必然极为隐秘,你是如何知晓的?”
大福嘴巴一抿,没出声。
苏念惜接过南栀递来的香膏,摸了一些在脸上,慢悠悠地问:“你爹,到底是怎么亡故的?”
大福募地抬头!
苏念惜已转过身来,看向她,“我初到扬州那一日,街上的毛贼可不止你一个。你以为我为何挑中了你?”
大福瞪大眼。
“我见过你爹。”
苏念惜的话让雅间内的其他三人都惊讶看来。
她散开头发,让南栀梳着,朝大福扫了眼,那稚嫩的面庞,与她模糊记忆里的那个人当真酷似。
纵使两世相隔十几年。
可那个在她被拍花子抱走后,陪着琪哥哥和蓉姐姐前来找她,气得拿棍子要抽死那些丧尽天良的王八蛋的年轻男子,她却还是印象深刻。
一个儒雅斯文至极的年轻男子,像个泼妇一般,骂得唾沫横飞,棍子舞得虎虎生威,看向嚎啕大哭的她时却又潸然泪下满是心疼的场景。
在她被沈默凌囚禁凌辱的无数岁月里,是她反反复复的回忆的那些美好记忆里的一抹温暖。
大福眼眶发颤,“您……您当真见过我爹?”
苏念惜弯唇,抚了抚鬓发,透过镜子看后头眼泪都要下来的大福,道:“那时候你爹还没成亲,不过我离开扬州的时候,听说他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子定亲了,是你娘不是?”
“……”
大福张口想说是,可是眼泪却陡然夺眶而出!
自从阿爹被罢职赶出府衙后,爹娘的亲戚朋友们全都将他们当作瘟疫一般,恨不能离得远远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人提起过阿爹了!
她哆嗦着看向苏念惜,“贵,贵人,您,您早就知晓我说谎了?”
“嗯。”苏念惜弯唇。
大福顿时一颤,有些慌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
“就是自保而已。”苏念惜笑着接过她的话,“你一个女孩儿,扮作男孩在街上讨生活,若是老老实实的,早就被人打死了。说谎也不要紧,不害人就无妨。”
大福愣愣地看着苏念惜。
没人知晓,她扮作男孩第一次走到街上时的恐惧。可阿爹没了,阿娘病得也快死了,妹妹还被那些恶亲戚打伤了腿,这个家只有她了,她必须要撑起这个家!
一个小女孩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剥去了自己漂亮的衣衫与受过的教养,往那糟污泥坑里一头跳下,终日里挣扎拼命,为了身后仅有的亲人,不敢有一丝的软弱退缩。
直到这一刻。
她看着这个除了阿娘和妹妹以外,第一个完全明白她苦楚的女子,一直紧绷的脊背骨陡然就松了下来。
憋了几下,还是没憋住。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正好这时,底下的说书先生说到——“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婚来嫁,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个不如儿男!”
南栀笑着递给大福一方帕子。
良辰瘪瘪嘴,用手肘拱了下她。
苏念惜莞尔,看着这个终于敢放肆大哭的小姑娘。
门外。
沈春抱着胳膊斜靠在门框边,嘴角依旧噙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
一个影卫走过来,朝他扫了眼,敲了敲雅间的门。
“进。”
苏念惜转脸,就瞧见了站在影卫旁边的沈春,今日他那张脸苍白中带着比昨日还甚的病气,一身雪白长衫,眉眼静冷。
恍惚一瞬,叫她几乎以为真的瞧见了那位高冷如仙的太子殿下。
她收回视线,看向影卫,“何事?”
“青首领命属下来报,那边安排好了,请主子移驾。”
“嗯。”
苏念惜颔首,将一枚玉扣递给南栀,将剩余的头发束在脑后,起身,才又看向还站在门边的沈春:“郎官,可一同去瞧热闹?”
沈春一笑,微微抬手,“愿陪六娘。”
马车往东关街的另一头行去,良辰扫了眼跟在后头的尾巴,脸色生冷。
车内,沈春没正形地靠在窗边,软骨的模样,还真有几分货真价实的病态。
苏念惜扫了他一眼,心道,果然是画虎画皮难画骨。
外人都只知道太子体弱,只怕都以为他是个病歪歪的样子,却不知那人无论走到何处,都姿态端方身如松竹,哪怕吐血昏倒,那刻在骨子里的教养,都在无时无刻地约束着他。
这么想着,又琢磨起来,那位殿下今日不知又做了什么?闻老的药可用上了……
“贵人。”
对面,大福的声音拉回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一旁,沈春瞥了她一眼。
对面,大福大哭一场,整个人都舒缓了不少,虽脸上都是泪痕,可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看向苏念惜,道:“您方才问我,我爹是怎么死的。我之前确实骗了您,他不是服徭役的时候出意外身故的,他是死在扬州府的府衙里头!”
苏念惜心下隐有猜测,并未觉得意外。
倒是沈春,挑了挑眉,不过并未说话,而是朝苏念惜身侧靠了靠,似乎支撑不住。
苏念惜瞥了他一眼,当着外人也没推开,由他靠在自己肩膀上,道:“你怀疑你阿爹是被知府衙门的人害死的?”
大福看着两位贵人相依相偎,脸都红了。
视线忽闪地看向别处,道:“阿爹是在两年前突然暴毙的,阿娘接到消息带着我去府衙的时候,人已经……咽了气。”
第525章 不信我?
“阿爹的尸体上全是青紫的痕迹,口里还有好多的血,府衙的人说阿爹是在审讯犯人的时候,挑衅犯人,被犯人抓住打死了。”
说起当时情形,大福还觉得历历在目,眼眶再次泛红,声音也带着几分哽咽与愤恨,“可阿爹是府衙负责管账的呀,怎么会去审问犯人?分明是他们胡诌骗我们!”
苏念惜没说话,推了下身旁越来越重的脑袋。
沈春一笑,仗着她不敢揭破,得寸进尺地去摸她的手,被她狠狠一掐,居然也不躲,扛着痛就攥住了她的手指。
苏念惜暗暗翻了个白眼,只当是被只野狐狸给占了便宜,看向大福。
大福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也没注意到两人间的不对劲,继续说道。
“阿娘葬下阿爹后就一病不起,我上府衙去问抚恤的银子,却被打了出来。那何通判口口声声说我阿爹犯了事儿,放跑了江湖大盗,祸害了扬州城的安危,没给治罪已是看在人已经死了的份上。还威胁我,要是再敢去衙门闹事,就将我们全家都下大牢。”
“就因为他说的这些话,我们家就遭了厌弃。那些亲戚们避之不及,周边的邻居们也天天站在门口骂。还有那坏孩子,说阿爹是坏人,还把我小妹推到沟渠里去,摔断了腿!还有贼人半夜爬进我家院子!”
大福恨得重重一捶大腿,“他们都欺负我们!阿娘没法子,带着我们躲去了外城,就这样折腾下来,阿娘再没能起身,小妹的腿也……”
难以想象,一家之主离世后,这母女三人是如何在这满是恶意的针对中活下来的。
苏念惜微微蹙眉,就感觉手背被摸了下。
看了眼,一把甩开!
沈春瞧见她脸上的郁色散去,低低一笑,又去勾她的衣角。
苏念惜懒得理他,问道:“你没有怀疑过你爹突然身亡的原因吗?”
大福一顿,看向苏念惜,目光却缓缓转到了旁边的沈春身上,不想被他眼神一扫,吓得立时低了头。
不自觉带了几分畏惧,低声道:“我怀疑过,可是我没法子去打听,府衙那边的人都认识我,一个字都不肯跟我说……”
一个才八九岁的小姑娘,能做到养活一家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想将手伸进衙门里头,自然难于登天。
苏念惜点点头,又问:“那你可还记得,你爹生前最后一阵子是在做什么吗?”
大福仔细又瞄了眼沈春,道:“阿爹身亡前一阵子,跟阿娘说话时,提起过五年前的布政使司宋大人,还有宋大人贪墨采买生丝官银的事儿……”
“所以,你就顺着这点,找到了引市街的老胡?”
大福一顿,点了点头。
苏念惜眼底浮起欣赏——仅凭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找到这样的线索。这个丫头,聪明得叫人惊喜。
“说了这么多,你是想借六娘的手,帮你报仇?”一直没出声的沈春忽然开口。
大福明显怕他,一听他说话,浑身一颤,当即跪了下去,道:“我,我就是不甘心我爹就这么死了!贵人,您,您既然要查五年前生丝的事儿,就顺带查查我爹的死吧!我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绝对不会去挑衅犯人的!是府衙的人害死了他!求求您!求求您了!”
她的头‘砰砰’地磕下。
苏念惜瞧见她瞬间红肿的额头,又想起那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正要说话。
沈春又一次开了口,“我们查生丝的事儿,你怎么打听到的?”
大福一顿。
下一刻,脖颈就是一紧!她整个人被提起来,瞬间窒息,面色发紫!
艰难挣扎。
就见面前方才还病弱无力的贵人面色阴狞地笑道:“小鬼,还不老实。”
大福眼瞳巨颤,不住伸手去扒拉脖子上铁箍般的束缚。
“郎官。”旁边,苏念惜缓缓开口。
沈春冷笑一声,松开手。
“砰!”大福一下摔倒,吓得连连后退,直缩到马车角落,惊恐地看着他们。
尤其是……苏念惜!
分明她一直慈眉善目的,对她也十分亲切,怎么方才就能任由她差点被掐死?!
苏念惜自然发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道:“要我帮你的前提自然是你要对我知无不言。你想藏着底牌,是不信我,还是想最后背刺我?”
大福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从前虽过得艰难,可却不曾经历过真切的生死。
此时已被吓得发抖,听着苏念惜的话更觉恐怖。
一个人,怎么能瞬间从菩萨变恶鬼的?
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没想害你。我就是……怕你之后卖了我,那我跟我娘还有小妹,在扬州城就活不下去了。”
苏念惜一笑,摇摇头,“还是不信我。也罢,既然你不信我,我也不强求。老胡的事儿你立了功,答应你的五十两你下车后会有人给你。去吧。”
大福没想到她居然要赶她走!
她查了这么久,好容易逮着个能查明阿爹死因的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立马再次跪下,哭着道:“我不敢了!贵人!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爹以前在府衙有个忘年交,是看门的阿公老王,他,他会悄悄地告诉我一些府衙的事儿。你们在查生丝案的事儿,还有你们的身份,都是他告诉我的!”
“所以,先前的偶然听说也是假话,你的消息真正来源,是这个老王。”苏念惜轻笑,“能知晓这么私密的事儿,不止是看门人这么简单吧?”
“……”
沈春斜睨过来。
大福差点没跳起来,忙道:“是,是……不是老王!是一个同知大人!”
“同知?”苏念惜看向身侧。
沈春一笑,拉住苏念惜的衣摆一角,揉搓了两下,道:“扬州府衙的同知只有一个,姓李,乃圣元十二年进士。”
大福眼眶一瞪,没想到这位竟然这样清楚!心下愈发肯定了这个刚刚差点杀死她的贵人的身份!
苏念惜挑眉,又瞥向大福。
大福心知自己再瞒不过,很是焦灼地说道:“贵人,我不是有意瞒您。李叔同阿爹交好,告诉我消息也是冒着险的,我答应过不将他透露出去的……”
可还是没抵过这二人一黑一白的双簧戏。
苏念惜看着她,忽而又问:“他为何会将我们的身份和在查的事儿告诉你?”
第526章 白首到老
大福一愣。
对上沈春看过来的目光,浑身一寒,立时往后缩,摇头,“我,我不知道。贵人,我真的不知道!他,他就是昨儿个夜里突然来找我,然后跟我说了这些。”
生怕沈春又要动手,顿了下,又立马补充道:“他还说,若是我想替阿爹报仇,这就是个机会。让我带郡主去找老胡,说郡主一定会跟我去的!”
一边说一边使劲把自己的小身体往拐落里缩,“就,就这些!真的!我这回真的没说谎!”
见她这副样子,便知她是再不敢动什么心思了。
沈春哼笑一声,靠在苏念惜身上,道:“滚下去吧。”
大福刚想动,又眼巴巴地朝苏念惜看。
苏念惜弯了弯唇,“你去告诉李同知,我要他李同知一面。”
大福紧张,想要说什么。
苏念惜已道:“他会答应的,去传话。”
大福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女子,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不容亵渎,也不容任何人质疑。
她连忙应下,下了马车,看到良辰冷冷看来的目光,连忙一擦眼泪,往前跑了一段,混进了人群里。
良辰看了一会儿,对车内道:“主子,尾巴跟上去了。”
“嗯。”
车里,苏念惜正捏着一枚簪子戳着沈春的脸,逼他将脑袋从肩膀上挪开,一边漫不经心地朝外头吩咐,“影卫跟上吧。”
“是。”
沈春按下她的簪子,勾唇坏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念惜抽出手来,用簪尾对着他的眼睛,“再敢动手动脚,戳瞎你!”
“哈哈!”
沈春却丝毫不在意,任由那尖尖的利器对着自己的眼,又往前凑近了些,道:“六娘,你我现在外人眼里,乃是情深意重的眷侣,不亲密岂不叫人怀疑?”
“那就让他们怀疑去。”苏念惜用簪尾在他眉心处戳了下,“远些,臭得很。”
“!!!”
一直万事不入心的春郎官脸上的散漫浅笑骤僵,纵使隔着假面皮,也明显看到他迅速黑下去的脸色!
他不可置信地瞪向苏念惜,“你说什么?!说我臭?!”
苏念惜确实被熏得有些恶心,也不理他,只将窗户推开了些,道:“万睿的死必然不是意外。”
万睿就是大福的爹,前扬州府通判底下一个负责宗卷和钱谷的照磨①(①:明清时知府衙门里的一个官职。架空文,官职描写不是很准确,请见谅。)
沈春气哼哼地转脸,没有回应。
苏念惜也不在意,只自顾分析道:“大福年幼,虽聪明,却并未能察觉其中关窍。她爹死后,周边人对她家的针对,太过刻意了。那样子,更像是想要逼死她们一家子。可他们一家子还好好地躲在外城,”
她的手指在窗框上轻点着,“想必其中有这李同知的手笔。他告诉大福我们的身份,其实就是想透过她的口,告知我们线索。这人,到底……”
话没说完,正点着的手指被捏住。
转过脸,瞧见沈春近在咫尺的脸,立时抬起簪子。
“啪。”
手腕又被捉住。
整个人被他压着朝后仰靠在侧壁上!
若是此时有人上车来,就能看到两人如此姿态,仿佛缠绵欲吻。
苏念惜恼火地挣扎手腕,“松开!”
可被捏住的手指却被沈春的五指强行挤入进来,十指交叉,又被他紧紧地攥了下。
苏念惜的面上浮起了怒气,“沈春!”
“砰!”良辰一下蹿上了车,看到苏念惜被困,抽出短锏便砸了下来!
沈春低低一笑,却毫不躲闪,只看向被他攥在掌心的柔白手指,低声道:“哪里来的坏习惯?”
身后短锏犹如雷霆朝他肩胛砸来!
苏念惜心下一突——自己那思考时的小动作,完全是因为前世跟沈默凌在一起太久,无意识学会的!
眼看良辰就要砸碎沈春的骨头,她皱了皱眉,道:“良辰,住手。”
良辰一个翻身,收回了短锏,转过脸便喝,“还不撒手!臭流氓!”
沈春却不动,只看向苏念惜。
苏念惜朝良辰看去,“你先下去。”
“主子!他……”
“下去。”
“……是。”
良辰恶狠狠地瞪了眼沈春,退了出去。
苏念惜动了动手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松手,你真的好臭。”
“……”
沈春再一次被刺激到了,少见地带了几分真怒地说道:“我用的可是京城最好的百合香!御贡都没有的好东西!你居然嫌臭?!你鼻子是不是有毛病?”
苏念惜翻了个白眼,“就是臭!松手!”
沈春恼火,一把将人甩开,抱着胳膊看坐起来的苏念惜,“你就是个白眼狼!气不死我不罢休,是不是?”
苏念惜扶了扶发髻,看了眼气咻咻的人。
刻意描画得与裴洛意相似的眉眼,瞧着病弱高冷,却又带了一股风尘邪气。
怎么瞧都别扭。
她转过脸,嗅着窗外温暖的阳光气息,道:“春郎官,江南一行,你的任务,是保护我平安回京,莫要忘了。”
沈春的眼神骤然阴冷,转脸过来。
苏念惜依旧看着窗外,淡然道:“我不管你到底想从中谋算什么,都不必在我身上打没必要的心思。我已答应殿下,要与他白首到老。”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思念的呢喃。
却若无情的刀刃,划开了沈春伪装的面皮。
分明戏折子万万千,他偏偏挑选‘有情人难分离’这一出。那隐匿的心思,都被这一句‘白首到老’给撕扯得无所遁形。
沈春自打掌管了鬼市后,已经很多年没被人看破成这般,藏在骨子里的倨傲被人扯出,不可告人的手段被揭破,他的自尊变得难堪又可笑。
额角青筋隐露。
若是在鬼市,敢这么挑衅他的人,此时已然生不如死了!
可他抬眸,看着靠在窗边半眯着眼的小姑娘,秋日金色的阳光洒在她姣好的面庞上,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与自然。
可沈春知晓,这一切都是假象。
这个小姑娘烂漫的面皮下藏着的,是真正没有软弱人性的恶鬼残忍。
她不在意的,她就能毫不留情地踩碎,践踏,毁灭。
譬如仇敌。譬如,他。
沈春倏而勾唇一笑,道:“白首到老?六娘是不是忘了,你的肚子里,可还有我的东西呢?”
第527章 更想要了呢
苏念惜抬手抚住小腹,斜了沈春一眼,“我若记得不错,春郎官与我的交易,是用沈家的命换我的命?怎么,你不想报仇了?”
沈春低笑,“我完全可以用别的手段去找沈家的麻烦,将六娘的命,握在手里,不是更好吗?”
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却是狞狠的森意,“我若不让你与太子白首到老,你又能如何?”
苏念惜眨眨眼,倏而笑道:“不如何咯。”
沈春一顿,没想到得了这么个回答。
苏念惜再次看向窗外,手指伸出去,似是在轻碰那暖意,懒洋洋地说道:“只是,春郎官确定要在这个时候撕破脸吗?”
这时候,车外良辰道,“主子,到了。”
沈春看着毫不在意他的威胁的小姑娘,倏而笑道:“与六娘玩笑呢!奴家以后得荣华富贵,还指望你们夫妻二人,怎敢造次?”
苏念惜挑眉,侧眸看他。
沈春已躬身抬手,满目生媚,“奴家伺候六娘下车。”
苏念惜静默地看他,两息后,抬手点了下他的额角,“别用这张脸做这样的事。”
沈春看她。
苏念惜已起身,“如今,你的身份是我情郎。春郎官既然会唱戏,便该知晓,这出戏既然开了锣,就得唱下去。不然叫看客们扫了兴,岂不坏哉?”
沈春看这小姑娘游刃有余摆弄手段的姿态,简直……心动得不行!
怎么办?更想要了呢!
他咧嘴一笑,点了点头,拖着戏腔慢悠悠地笑,“奴家领~命~~”
苏念惜眉头一蹙。
沈春已挺直了后背,世家子的贵态无声散开,他端雅一笑,朝苏念惜抬手,“请吧,我的小六娘。”
苏念惜瞥他一眼,搭上他的胳膊,下了车,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东关街最豪华的酒楼里。
二楼。
贺家的掌柜正与扮作采买丞的青影推杯换盏。
“哎呀,刘掌柜好酒量!”青影抚掌,又亲自给对方斟了一杯酒,“今日当真高兴,刘掌柜,再来一杯,这可是我特意从京城带来的好酒!”
自古士农工商,从商的素来都是最底层,最不被人瞧得起的。这刘掌柜在贺家迎来送往的这些年,没少被人撂过白眼,何曾被一个当官的这般捧过脸?
一时得意忘形,捧着酒盏一口饮下,激动地左脸下方的指甲盖大小的黑痣都跟着颤了起来。
起身拿起酒壶,恭恭敬敬地要给青影倒酒。
青影笑着接过,作势要喝,却不过抿了一下,哄着那刘掌柜又饮了一壶酒,直到人两眼都开始泛起迷糊来后,才将酒盏一放,叹了口气。
刘掌柜一见,立马问道:“大人缘何叹气啊?可是有何难处?大人若是不弃,但凡有小的能帮得上忙的,小的必定两肋插刀!”
青影一笑,摇了摇头,道:“我啊,是个爽直的性子。今儿个与刘掌柜一见如故,私心里把你当做兄长一般。有些话,本不该说来叫你跟着一起犯难。”
刘掌柜被那一声‘兄长’称呼的眼睛都直了!
立马道:“大人看得起小的,是小的脸面!别的地方小的不敢保证,但是在扬州和金陵,小的敢拍胸口说一句,就没有小的办不成的事儿!”
青影眯了下眼,随即笑着凑过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激动地说道:“我的好哥哥哎,有你这句话,我可算是能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刘掌柜激动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立马道:“老弟你只管说,什么事儿犯难处?!”
青影听他那声称呼,坏笑了下。
左右瞧了瞧,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哥哥,不瞒你说,这回小的虽受吩咐到南边来采买生丝,可上头却只给了这个数。”
他伸出手掌翻了翻,又低声道:“这么点银子,却要叫我买一千斤的上等生丝回去!”
刘掌柜不解,“这不是够吗?”
青影松开他,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叹气:“可我路上总得要花销啊!手里如今剩下的,不过就这么点儿了。”
他又将伸出的手指掰下去两根。
刘掌柜眼睛一瞪——好家伙,这是贪了多少?!
“这几日我转了一圈,那上等的生丝,卖给织造司少说也是十两银子一两,我这个数,连上头要的一半都买不着。这若就这么回去,指定是交不了差了……”
他说着,一边觑着刘掌柜。
见这老小子虽醉醺醺的,可面上却还绷着,显然没有被他方才几句口头上的吹捧给哄昏了头。
心下冷笑——生丝这事儿,贺家看来还真有牵连!不然哪能这么警惕?
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朝刘掌柜道:“若是这回的事做得出彩,我在朝堂得了脸面,日后必定是能平步青云。这几日哥哥待我真诚,我便想着若是此番哥哥能助我度过难关,日后我定是要拉拔哥哥的。”
说着又猛地一攥拳头,“罢了!说这些也无用!也不是小事,我何苦为难哥哥?咱们吃酒吃酒……”
“老弟!”
那句‘拉拔’就跟火苗似的,一下把刘掌柜的心给点燃了!
他先前是贺家的掌事,管着底下大大小小十几个铺面。可是五年前出了那桩岔子,他直接被东家罚到扬州当一个小小铺面的掌柜。
一落千丈的不止是身份,更是他的脸面!
他心下恼恨,却因着身契在贺家也没有法子。不想如今这出人头地的机会居然就这么落到了跟前!
他看着这个吊儿郎当的纨绔,知晓这种京城里头世家养的公子哥儿,除了身份尊贵外,最是草包!若是笼络好了,指不定就能成为自己一飞冲天的贵人!
当下把心一横,凑到青影跟前,低声道:“旁人也就罢了,可老弟你既然开了口!做哥哥的岂能当做不知晓!你这事儿,哥哥我帮你平了!”
“什么?!”青影大惊,“不行不行!这可不是小银子,怎好叫哥哥破费……”
“不是。”刘掌柜按住青影的手腕,声音又压了几分,“哥哥有法子,能让你用手里的银子,买到一千斤上等生丝!”
“啊?”青影被吓了一跳,当即凑过去,一把捉住刘掌柜的手,激动地问道:“哥哥此话当真?”
那眼神跟看救星似的!
刘掌柜得意地不行,挺了挺肚子,又道:“不止能买到,甚至还能剩一半银子!”
青影大喜过望,“哥哥可别骗我!这生丝的赚头竟有这么多?”
刘掌柜笑了笑,压着嗓子道:“上等的生丝自然没有这样的好门路。不过呢,哥哥我有法子,能让你交得了差,全看你愿不愿意做了。”
青影眼睛一眯,凑过去轻声问:“哥哥说的法子是?”
第528章 人皮禽兽
“他说的法子跟那老胡说的一样。”
青影站在装修华丽的包厢内,与正仔细看手里两柄双面绣团扇的苏念惜说道:“不直接将生丝送入京,而是先转给织造司,由织造司做成上等的缎子,再送入京城。”
苏念惜没说话,沈春托着下巴坐在她旁边,伸手拿了其中一柄团扇扇了扇。
青影翻了个白眼,道:“这法子一来能避免生丝一路耗损,二来也免去京城织造司还要耗费大量人力织造成缎。所以京城采买司这几年从江南收的生丝都是直接以绸缎运回京城。”
“嗯。”
苏念惜点点头,将沈春手里的团扇拿过来,两面团扇一起举起来,道:“能瞧出这面料的区别吗?”
良辰和南栀凑过来,左看看右看看,俩粗人愣是没看出一点分别。
倒是南栀,伸手在团扇前招了招,指着其中一面道:“虽都用了香料,可这一面的气味有些……厚了。”
几人都朝她看。
沈春托起下巴,笑了下。
南栀心头一颤,只看向苏念惜,道:“奴婢的老家是有人养蚕制丝的,奴婢小时候也见过人做丝绸。生丝织绸后,还需用草木灰精炼,去除生丝本身带的污渍和气味。这一把扇子,好像在精炼这一步加了旁的香料遮掩。”
苏念惜将那一柄团扇举到跟前,仔细闻了闻,确实能闻到其中一股隐隐刺鼻的香味。
她眉梢一挑,将那扇子递给沈春,沈春却没接,就着她的手闻了下,懒慢道:“确实有股子臭味。”
苏念惜瞥了他一眼,总觉得这是在挤兑自己方才在马车里说他臭的事儿。
南栀却不敢再说话,退到了苏念惜身后。
苏念惜又道,“这一柄是我让良辰在附近的胭脂铺子买的。这一柄气味重的,是影卫去织造司附近的绸缎铺子买的。”
众人心头一跳。
“看来问题还是出在织造司。”青影接过那有问题的扇子看了看,“只是以劣等生丝织造出这般精致面料,此等工艺当属精妙,织造司不该瞒着才是。缘何要这般遮遮掩掩?”
“确实。”苏念惜道:“能研制出这法子,便能让生丝无论任何品质都能织造,提升桑蚕的发展,带动财力运转,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若是上报朝廷,整个江南织造司都是一件极大的功绩。”
青影几个点了点头。
唯独沈春嗤笑一声,也不说话,伸手拿了桌上的糕点吃。
良辰等人都厌烦地朝他看去。
唯独苏念惜却噙着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慢悠悠地问:“若是春郎官,这功绩与金山银山,你会选哪个?”
沈春勾唇,笑意森恶,“几句空口夸赞,不能成仙的玩意儿,要来干什么?不若抱起金山银山,享尽这人间荣华富贵!”
青影等顿时脸色一变!瞬间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关窍!
重点在于这生丝优劣之差所能获得的大笔利润!
良辰瞪眼,“就为了一己私欲,就任由那些桑农水深火热?他们可是该操心天下苍生的官员!”
“官员也并非人人正直。”南栀忽而轻声道,“有些为官的,说一句人皮禽兽都不为过。”
沈春又笑起来,朝后靠在椅背上,悠哉悠哉地拍着腿,似在附和什么腔调。
良辰和青影都脸色难看。
他们跟随殿下,虽见过无数阴谋算计,可因着受裴洛意影响,骨子里就认为高位者掌权者,哪怕不愿,也要肩负起自己该承担的责任。
第一次直面这般自私自利的行为,还是整个衙门甚至于有可能牵连整个江南,实在觉得荒唐。
苏念惜倒是面色寻常,依旧看着半阖着眼的沈春,“扬州本就富饶,在此为官就算不贪,也不会缺银子,织造司更是肥水衙门。织造生丝若真有那般妙法,那他们挣的可不是蝇头小利。”
她的手指又下意识点在桌面上,“一个并不缺银子的衙门,要这么多银子,只为享受吗?”
依旧阖着眼的沈春勾起了唇。
将那张本该清冷高雅的脸扭得阴森又诡异。
他慢悠悠地说道:“六娘,这扬州的水,看来……深着哪!”
苏念惜静默,片刻后,再次看向青影,“生丝能悄无声息地替换,必然不可能只是这几年的事儿。宋家当年仅仅贪墨几万两,便落了个满门覆灭的下场,这其中未免没有灭口的嫌疑。你去查查,宋家可还有什么人。”
青影应下。
苏念惜的手指点在桌面上,冷笑一声,道:“刘掌柜这个鱼饵再加上宋家的案子,我就不信,这扬州城的水,我炸不翻。”
靠在椅背上的沈春斜睨着她戳在桌面上的葱白指尖,低低一笑,又闭上了眼。
……
京城,皇城,东宫。
文德殿内,此时却是一片狼藉。
“噗!”
跪在地上的裴洛意一口血呕出,倒了下去。
“殿下!”
玄影等人大惊失色,扑过去扶住裴洛意。
玄影僵着脸跪下,朝对面的人说道:“娘娘,殿下的伤才好些,闻大夫也说殿下需得静养,不可再郁结于心!您就别逼太子殿下了!”
站在几步外的王钊斓瞪大了眼看向脸色惨白的裴洛意,惊慌地瞪大眼,“本宫,本宫没有逼他啊!不过就是怕他在宫里养伤苦闷,所以才办了个食蟹宴,想让他去中宫坐坐。他何必这般气急?”
裴洛意又咳了两声,一旁,纪澜走过来,将他扶起来,为难地看向王钊斓。
“皇后娘娘,这食蟹宴若是为了给太子解闷,又何必邀请那么多官眷家的贵女千金前往?您的用意,当真以为太子殿下不知晓吗?”
王钊斓看着他,眼神一闪,随即道:“那也没什么妨碍。他若不愿见,那些姑娘一个都到不了他眼前啊!”
这等于是把心思揭破。
“咳咳咳。”裴洛意脸色愈发虚白,几乎已站不稳,却还转脸强撑着说道,“阿娘,我与平安即将成婚,这时候,您让我相看旁人,传出去,外人如何议论平安?”
第529章 活死人
王钊斓眼底闪过一丝暗翳。
面上却是认真的无辜,“这有何议论的?历代来,太子大婚时一同受封侧妃良娣的比比皆是,倒是只封太子妃一人的很少。我是为你们将来考虑呀!”
她又看向裴洛意,“你就算不愿在大婚时伤了平安的心,可婚后总要添人伺候的。迟早平安都要走这一遭,你若真心疼她,就不必慢刀子去磋磨她,不若趁她如今不在京城,先将事儿定下,木已成舟,她自然就……”
“阿娘。”
裴洛意倏而打断了她,却因为情绪起伏又咳了几下,掩住口的帕子拿下时,又是一团触目惊心的血渍,惹得旁边的纪澜面色微变。
他将帕子一攥,又看向王钊斓,“阿娘,我说过了,我此生,只会有平安一个妻。”
王钊斓一瞬间几乎没绷住脸上的神色,这个儿子,虽然性子冷,可对她却一直十分敬重维护,如今,就为了个外头来的女子,竟然敢这般跟她说话了!
可她还是笑道:“我知你喜欢平安,可我这么做也是心疼她啊。你就去看一眼,也不妨碍什么……”
话没说完,裴洛意忽然靠在了纪澜的身上,瞧着似乎昏迷过去。
口中却已冷冷道:“阿娘,我该施针吃药了,就不陪您了。纪澜,陪皇后回宫吧!”
纪澜眼神一闪,要说话,已有玄影卫过来接过了裴洛意。
他只好收回手,道:“臣奉圣人的旨意来探望太子殿下,本不是与皇后娘娘同行。若是圣人知晓殿下病得这样重,也必会担忧。还望殿下珍重身体,莫要太过忧心于怀。政事上,三殿下与各位阁老大人处理得都十分顺利。”
最后一句可谓诛心。
可裴洛意却并未在意,只闭眼靠在了玄影卫的胳膊上,慢步走了出去。
王钊斓还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儿子居然就这么走了,一直关切担忧的脸上浮起几分怒意,要说话。
却听纪澜在旁边笑道:“娘娘,臣送您回宫。”
王钊斓一滞,朝他看了眼,点了点头,领着一众宫人离去。
还跪在地上的玄影看得心寒——亲眼见殿下吐血,皇后娘娘居然连一句关心都没有!
他攥了攥拳头,看向离去的两人,忽而有些诧异。
纪澜与皇后娘娘的容貌,竟有……几分相似?
不过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起身,离开文德殿,往后进了东宫寝殿,没找见人,来喜端着个托盘经过,道:“玄影大人,殿下去后面的小花园啦!”
玄影立时赶过去,果然瞧见太子殿下正坐在园子的凉亭中,静静地看着墙角处已有些枯败的晚香玉。
夕阳下,太子一身白衣,单薄又虚幻,似乎要被那沉沦的暮色给融化。
玄影心下一紧,立时走过去,插手行礼后,道:“殿下,皇后娘娘与纪博士一起回了中宫。”
裴洛意的目光依旧放在那将要开到末途的鲜花上,“嗯。阿娘已经怀疑我的病情,今日来其实是为试探。让人盯着中宫。”
“是。另外方才影卫来报,人已经捉住并送去了别院,由黑影带人看着,鬼市那边也断了尾巴。”
玄影绷着后背,看了眼裴洛意,又道:“另外,属下查过了,查抄林家的是吴宁。老威远侯昨夜里被带去了太极殿,子时后送回天牢,今日一早便服毒自尽了。”
裴洛意眉眼无波无澜,片刻后,淡声问:“之前平安捉住的那禁军如何了?”
正是夏猎时指认太子杀人的那个禁军。
玄影道:“还关在暗牢中。”
裴洛意点点头,道:“将他放了。”
玄影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亭子里冷得仿佛没有七情六欲的太子殿下,道:“殿下可有明示?”
就见裴洛意朝他瞥了一眼。
他心下一颤,单膝跪下,“属下愚钝!”
自打平安郡主离京后,便一直没有书信传回京城。太子殿下从最开始的冷若冰霜,到此时已近乎生人勿进的地步!
他暗暗骂了几句青影那个二愣子,哪怕郡主不送信回京,他也至少该递些消息才是!
就听裴洛意淡声开口,“让人跟着他,等人去灭口,拿下。”
玄影心头一颤,顿时明了——这是要放饵了!
只是这几个字太冷了,跟冰刃往身上扎似的!
玄影跟随太子这么久,都没有感觉有这段时间这么难揣测殿下的心思过。
应下后,又道:“殿下,还有一桩。因着圣人不舍六公主太早成婚,所以三殿下提出借着皇后娘娘的食蟹宴之机,让仓木措与各家贵女相看。”
裴洛意起身,抬了下手。
玄影立时起身,想要上前去搀扶。
裴洛意却已走出了凉亭,来到那一排晚香玉前,伸手轻碰其中一朵开得尤为艳丽馥郁的花。
一边淡声道:“他对塔塔族倒是上心。让他们去办,届时让契尔塔一同前往。”
“是。”玄影站在后头,看他指背爱恋地轻抚着那朵花,心下隐约猜到几分,又说道:“楚巍前往风凉城后,沈家已有人私下里接触过楚去寒数次。”
裴洛意倒并不在意,收回手,又往前走着。
玄影跟着,继续说道:“宋琪这阵子得了圣人的特准,进了天辰殿编写《天书》,时常伴驾左右,还没发现纪澜有何不妥。”
裴洛意依旧不曾开口。
他不过是安静地走在前头,可是周身的霜雪却愈发凛冽,那冷意几乎要将这满园的花色都给冻住。
玄影心惊胆颤,再次说道:“左思那边送信来说,那吴大力从望北镇离开后,直接回了风凉城,并未有什么异动。”
裴洛意这才终于有了些反应,停下脚步,道:“吴大力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望北镇,还故意将那枚玉佩丢在那药农家中。”微沉吟后,再次开口,“让左思以玄影卫的身份去试一试他。”
玄影微惊,“是否会打草惊蛇。”
“守株待兔未必能捉住猎物,都在水下藏着,谁也不能看清局势。他们不动,那孤便来搅一搅这水。”裴洛意说着,忽而转脸,看向园门的方向。
玄影跟着看去,就见来喜咧着嘴乐呵呵地跑过来,笑道:“殿下,护国公府的夏莲姑娘求见!”
玄影心头一喜,立时回头。
就见太子殿下如瓷人的面孔上,浮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鲜活颜色。
不过眨眼间,就仿佛从一个冷冰冰的物件儿,变成了真正的活人。
‘护国公府’这几个字,像是救赎,将他拉回了人间。
“让她进来。”裴洛意走出了园子。
第530章 他要不要这条命
“拜见太子殿下。”
夏莲将手里捧着的长形锦绣盒子递给玄影,恭恭敬敬地说道,“郡主因着风寒,近日都不得起身,不能来东宫问候,故而吩咐奴婢代郡主给殿下请安。”
东宫的春华殿内,两边还有伺候着的宫人。夏莲记得,这里头还有那什么月兰教和其他势力的眼线。
玄影将盒子放在裴洛意手边,他咳了两声,并未打开,只问道:“你为何事而来。”
夏莲再次说道:“回殿下的话,是婚礼的事儿。郡主有几句体己话,让奴婢代为询问殿下。”
玄影一听,朝两旁扫了一眼。
朱影立时带着一众宫人退出了春华殿。
直到殿门被合上,夏莲才露出几分笑意,道:“殿下,郡主来信了。”
话音未落,裴洛意已翻开了那锦绣盒盖。
盒子里不过只放着一封信。
可裴洛意却已视若珍宝第拿了出来,看到信封上写着的‘苏家夫郎亲启’几个字时,眉眼间的霜色便顷刻化作烟雾散去。
无机质的眼底也浮动起了人间的情念波澜,他弯了弯唇,打开蜡封,抽出来,发现里头居然叠了足足四张信纸,唇边的笑意又浓厚了几分。
‘吾夫,久别,甚念。’
开头一句简单直白的相思倾诉,瞬间抹平了裴洛意这将近一个月的苦苦等待煎熬。
他细细地又看了一遍那略显童趣的几个字,仿佛瞧见那小姑娘最不喜欢读书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提着笔在……低头咬笔杆子,琢磨着怎么给他写信的模样。
眼底的笑意几乎漫出眼底。
文绉绉的话苏念惜不会写,后面满满四张纸,全都用她平素跟裴洛意聊天的语气,提到运河上的风景,她起初还觉得有趣后面又无聊,整日里犯困。
其中足足有将近一半的内容都在写她吃了一路什么好吃的,说自己胖得连裙子都快穿不下了。
那埋怨的话语,就像是小姑娘当着面再跟他嘟着嘴巴撒娇埋怨一般。
裴洛意的视线都化作了一团轻云,继续朝后看,脸上的笑意又淡去了一些——后一张纸,写了她在扬州看见的异象。
玄影在旁边看着,只觉紧张,忍不住低声问夏莲,“郡主除了这封信,没有其他东西捎回京城?”
夏莲还没应,上头,裴洛意已放下了信,看向夏莲。
夏莲立马道:“还有一箱物件儿,奴婢今儿个进宫不方便,就没带。”
“你亲自去取。”裴洛意看向玄影。
玄影看着殿下好容易又活过来的模样,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应下,拔脚就出了春华殿。
殿内,夏莲一个人面对这冷冰冰的太子殿下还是有些紧张。
见太子殿下又拿起信件看起来,想了想,道:“殿下,还有一桩事,奴婢不知当不当禀报。”
裴洛意抬眸看她。
夏莲略组织了下语后,道:“原本府里筹备婚礼的事儿都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无双姑姑在操持。可是自打千秋宴后,无双姑姑就一直不曾到过国公府。”
裴洛意眉头一蹙。
夏莲又道,“奴婢也让小柱子去打听,可长乐府府门紧闭,出来个门房也只说长公主身子不适,去荣坤庄园休养了。”
她看了眼裴洛意,“奴婢想着,若是无双姑姑真的无暇顾及护国公府的事儿,总会派个人来说一声。可这不声不响的,奴婢就……多心了些。还望殿下恕罪。”
裴洛意却并未有责怪之意,想了想,敲了下桌子。
“殿下。”春华殿的一角,一抹黑影无声出现。
夏莲吓得眼眶一颤。
“去长乐府看看怎么回事儿。”
“是。”
黑影一闪。
夏莲瞪了瞪眼。
又听裴洛意问道:“筹备婚礼可有何难以应对之事?”
夏莲回神,立时俯身道:“回禀殿下,无双姑姑先前已将大部分事务安排妥当,府内按着章程走,又有礼部的大人们帮忙,一切还算顺遂。”
“嗯。”
裴洛意对着她倒是语气温和,又道:“跟礼部的人说,平安的喜服,再放宽两寸。”
夏莲一顿,随即笑道:“郡主约莫路上又贪吃了。”
瞧着太子殿下的神情还算平静,又笑道:“郡主就是个爱吃的,只是今岁入夏病过一场后,就一直噩梦不断心事重重,暗暗里哭了不知多少回,偏生大老爷那边还一个劲作践郡主,那阵子郡主消瘦了好些。好在如今有着殿下爱护,郡主终于又能放宽了心。”
噩梦不断,心事重重。
裴洛意想起苏念惜提及的那场‘噩梦’,那个关于她的前世的梦。
那一段时日,初初重返人间的她,到底是怎么熬过去的?
手指再次轻抚上信纸的边缘,道:“将她喜欢的吃食,物件和一应诸项,仔细写了单子交给朱影。”
夏莲大喜!这要单子,分明就是让东宫提前准备和训练宫人!
她故意提及苏念惜从前难处,就是想让太子殿下心疼郡主。
见太子这般重视,真是高兴得不行。
忙不迭应了,这才退了下去。
春华殿的门拉开又被合上。
裴洛意坐在空落落的大殿内,周身却不再风雪萦绕。
灰影进来的时候,瞧见还在看信的太子殿下时,面上亦是一松,上前行礼后,道:“殿下,镇远侯府那边收到了一封扬州来的信。”
垂眸的裴洛意似乎没听到这句话。
灰影就这么沉默地站在那儿。
良久,才听到太子殿下缓声问:“何时?”
灰影立刻道:“昨儿下午。”顿了下,又道:“昨日下职后,纪博士去了镇远侯府。”
裴洛意终于抬起了眼,原本已透出几分人气的眼里又沁上了冷霜。
他看向殿门外,道:“怪不得今日会特意来东宫。”
甚至还亲自上手扶了他。
他轻抚着手中的信纸,片刻后,忽而道:“沈春擅戏,莫不是……”
这时,又一个影卫走了进来,道:“殿下,青影来信。”
不过一个字条。
裴洛意打开,上头写着——春郎官欲借殿下身份行事。
不过一句,就让本是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瞬间寒色覆身!
扬州的来信,纪澜的试探。
这分明是沈春假装他行事引起了怀疑。
原本觉得太子殿下今日心情不错的两个影卫看到上首的太子殿下瞬间变了的脸,皆是心头一颤。
太子殿下先前还能说是冷漠不近人情,可此时却已是霜雪欲来,周身寒冽的气势几如雷霆,要撕裂了这周遭的一切!
他俩对视一眼,全都跪了下去,只等殿下震怒。
然而,裴洛意却没有动怒,更没有气急败坏地谩骂或者指责什么。
他只是站起来,走到殿门边,朝南方看看去。
金色的秋阳下,点碧空一望无际。
他的眼前浮现沈春看着念念的眼神。
他是男子,也对同一个女子动了情,知晓那代表着什么。
沈春分明可以用许多法子行事,却偏偏要用他的身份,为的,可不止是行事方便。
还有他那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
他的眼底阴戾难掩,又被他死死压制下去。
他拿着手里的信,走出殿外,对身后道:“用暗路给青影去信,让他问问沈春,沈信的命,他想不想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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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1章 看他如何应对
江南,扬州城,望江客栈的后院天字一号小院内。
沈春站在一棵快要落光叶子的桃树下,难掩怒容地看着对面的青影,“你说什么?!”
青影还是头一回见这人露出这样的神色,笑了笑,道:“殿下就让我带了这么一句话,至于何意,你自己琢磨。”
说完转身要走,却被沈春一把抓住胳膊!
他当即反手推去,竟然叫沈春给散去了力道,眉梢一挑——还没真的试过这小子的深浅,不如就趁机探一探!
正要动作,小院外忽然跑来一棵客栈的伙计,急急忙忙地说道:“哪位是青爷?有位姓刘的客人来拜见。”
青影往回一蹦,瞥了眼面沉如水的沈春,理了理衣衫,走了出去,“是我,哪个找我啊?”
沈春目送他扬长而去,沉默地转身,却瞧见不远处站在廊檐下,正看着他的苏念惜。
眼底狞色一闪,随即却露出那惯有的邪笑,慢悠悠走过去,道:“六娘与你的情郎,这联手下的棋局,还真是无人能敌。”
苏念惜没说话,只看着他。
沈春对上她的眼神,眼瞳微缩,“你不知?”
苏念惜转过脸,在旁边坐下,道:“沈信,是你妹妹还是弟弟?”
不等沈春回答,又道:“并未听说安宁侯有两位嫡子,那便是妹妹了。这春信的信,原来是你妹妹的名讳。”
说着,还朝沈春看去,“你倒是藏得深。”
沈春的面色变了又变,闻讥笑,“藏得再深,也抵不过你家那位殿下的算计。”
直接在苏念惜身边坐下,咬牙切齿地笑道:“我还以为他这回是要仰仗我了,没想到却是我自个儿被算计了。”
他捏得关节咔咔响,“以一个世子之位将我调离京城,一来能护你周全,二来能查我妹妹的下落。如今太子殿下直接拿着我的命根子要挟我,我还能翻出他的掌心吗?果然皇宫里的,就没个干净人!这心思龌龊得叫人恶心!”
苏念惜皱了下眉,冷着脸讽道,“恶心?春郎官的鬼市,用孩童做买卖,将女子做牲畜,就不恶心了吗?”
沈春猛地朝她看去。
苏念惜也不理他,只拨弄着掌中血红的菩提念珠,淡声道:“自个儿披了禽兽的皮,就别怪别人手段狠。太子不过拿住你的软肋,却并未以此来逼迫你做不想做的事儿。比起旁人来,已是光明磊落,你倒不必这般恨得像要将人生撕了似的。”
沈春听着她句句维护太子,只觉本就难受的心更被揉成了一团,郁闷地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没提上来。
脸色铁青地说道:“你倒是护着你那未婚夫,就不怕他以后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你?”
不想,却见苏念惜笑了,抬头望着北边的方向,道:“若真有那日,我也就当这一次,我又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输了?这个回答有些怪异。
沈春还想再说话。
良辰不止从哪儿蹿下来,强行挤进沈春和苏念惜中间,道:“主子,跟踪的人回来了。”
是先前派出去跟踪跟着大福的人。
苏念惜点头,不一时,几人出现,一一回禀。
沈春坐在另一边,看着认真听着玄影卫说话的苏念惜,又想起了青影方才的那句威胁。
又恨又怒,却又莫名地生出几分棋逢对手的痛快。
——一个瞧着就活不久的病秧子,本以为就是个出身高贵还有几分聪明的明白人,没想到城府居然能如此之深!
怎么就能仅凭‘春信’两个字,猜到他那个当年从早产后就一直被阿娘深养着的妹妹呢?
他给妹妹的保护可不亚于御前侍卫对狗皇帝的护卫。
裴洛意到底是怎么找到她的,又是怎么将人带走的?
他倒并不担心妹妹在这位太子手里会有什么伤害,毕竟,他手里如今也有一个‘人质’。
只是,那句‘沈信的命,你想不想救?’颇让他不解。
因着早产,妹妹打小就身子不好。这些年,他不择手段聚集钱财,就是为了给妹妹治病。
裴洛意的这句‘救’,既是威胁,也是示好。
毕竟,人人都知晓,太子殿下身边,有着那位敢跟阎王爷抢人的神医,闻三五。
他顶了顶腮帮子,正琢磨着。
“春郎官,郎官,春郎官?”南栀的声音将他了回来。
他抬眼一看,发现苏念惜正瞧着他,咧嘴一笑,“怎么了?”
苏念惜瞥了他一眼,道:“不出我们先前所料,除了知府的人外,跟踪我们的还有刺史那边,还有一拨,行迹极为隐蔽,是从京城一路跟踪我们到此的那帮。”
沈春看着她,再次想到了裴洛意那句要挟。
不甘地咬了咬后槽牙,笑道,“那看来这场龙虎相斗的角儿们都准备上场了,六娘,那这戏台子,也该搭起来了。”
苏念惜轻笑一声,有时候跟这人,还真是有几分默契。
朝良辰道:“该见见这位李同知李大人了。”
李同知自打先前大福离开后,倒是很快就来了客栈。不过却打着请她去扬州知府做客的名头。
她一直没答应见人。如今掌握了各方动静,便该走下一步了。
良辰应下,一个蹦跶,又没了人影。
苏念惜仰脸,迎着秋日,眯起了眼。
那模样像一只懒洋洋的小狸猫,瞧着惬意又松快。
沈春看着,忽然问到:“你怎么不着急去金陵?”
不是担心外祖母安危吗?
苏念惜听出了他的弦外音,笑了笑,“我到扬州的事儿暴露,只会是外祖母的护身符。先不着急,看看我那位舅舅,要如何应对。”
还真是步步皆算计。
瞧着不过在扬州城里转悠了几圈,实则该布置该钓饵的一个没少。
沈春眯着眼看着她,心道,分明数月前沈默凌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这小姑娘时,只一个‘美貌无脑却勾人’的评价,怎么眼前的这个,能七窍玲珑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呢?
“哈啊。”
苏念惜打了个哈欠,转过脸,瞧见沈春不怀好意的眼神,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对南栀道:“我记得扬州这个时节有道菜,叫蟹酿橙,我想吃,你去问问店家能不能做。”
“是。”南栀应下,转身去了。
客栈外。
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人对身旁道:“京中最近来信频繁,怕是东宫有动作。再给娘娘送信,问问是否需要提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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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2章 不行还是不愿?
翌日。
苏念惜在小秦淮河边的茶楼里,见到了一直未露面的李同知。
一个瞧着有几分英武之气的文官。
他跪在苏念惜面前,道:“请郡主恕罪,下官也是身不由己。知府大人疑心重的很,若是下官露出些蛛丝马迹,只怕也会像万兄那般……”
他开门见山,倒是让人意外。
站在良辰身旁的大福瞪眼,“李叔,我爹他真的是被害死的吗!”
李同知眼眶一红,又朝苏念惜拜下,道:“郡主见过老胡,想必已知晓江南织造司所行之事。其中利益牵扯盘根错节,下官人微力薄,实在无力抵抗。这才斗胆让阿秀传话,求郡主伸出援手。”
原来大福真名阿秀。
她此时被揭破也没在意,只追着问:“李叔,我爹到底怎么被害死的?!”
李同知摇了摇头,叹气,“万兄就是两年前发现了织造司能用劣等生丝制造出精品丝绸的技法,便想着上报朝廷助益桑蚕业,却被知府大人压了下来。他提了几次都无疾而终,便生了疑心,开始暗查这生丝来源去处,最终查到了当年被抄没的布政使司宋大人的贪墨案。之后便……”
他没说完,可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
确实是被灭口了。
苏念惜拨了拨手中的念珠,看着李同知,片刻后,无起无伏地问道:“万睿查到什么了?”
知晓织造司的技艺都只是被压下,可碰了贪墨案就直接被灭了口。
万睿必定是查到了真正的关窍之处。
李同知再次摇头,“万兄出事那几天,下官刚好被指派到底下的村镇处理公案,等回来时才知晓人已经没了。下官亦是怀疑,万兄平素里那般斯文内敛的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去挑衅犯人?便想起他先前跟下官打听过宋家当年贪墨银子的案子是谁揭发的事,就悄悄去查。可查了许久,除了找到个跟织造司些小交易的老胡外,就再不到有用的线索。”
阿丢急得上前,“所以我爹就是被知府衙门里那些人害死的!是不是!”
她扑过去跪在李同知身边,抓着他的胳膊凄声道:“李叔,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是因为害怕那些人。可今日贵人在此,有人替我们做主了!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是谁害死我爹的!贵人会替我爹报仇的!”
苏念惜挑了挑眉。
良辰不满地看向阿秀。
南栀亦皱了眉。
李同知叹气,看了眼苏念惜,道:“不是我瞒你,是怕你做糊涂事。你年纪还小,斗不过他们的!”
“李叔!”阿秀眼泪都下来了。
李同知无奈,扶着她的胳膊,道:“知府大人必然是指使,不过动手打死万兄的,是何通判和他那几个手下。”
阿秀猛地抬头!
李同知亦是满脸悲色,“我打听过了,他们是生生将你爹打死的。先前一直不敢告诉你,是怕你……”
“啊!!!”阿秀忽然惨叫一声,爬起来就朝外冲,“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冲动门口,被良辰一把扯住胳膊给扔了回来。
她跌在地上还想爬起来,又被李同知拉住,“好孩子,好孩子,别冲动!我就是怕你冲动不敢告诉你啊!你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娘和阿月怎么办啊!我又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万兄啊!”
娘和妹妹成了定身府,让激烈挣扎的阿秀猛地僵住!
她愣愣地看着李同知,一下瘫软在地,眼泪陡然砸落,哆嗦着张了张口,忽然一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
砸了一下不够,又砸了两下,三下……直到被南栀拉住满是鲜血的手。
她又转过身,朝苏念惜磕去,“贵人!您给我爹报仇!我,我这条命给您!”
苏念惜笑了笑,捧着茶盏吹了吹,并未说话。
良辰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嗤笑,“你的一条命值几个钱?要主子为你犯险报仇?”
阿秀眼睛一瞪,“可贵人不是要查生丝案?”
她那理所应当的语气把良辰气笑了,她看向阿秀,目光里带了几分冷意:“查不查案,那是我们主子的事。你爹的仇,那是你的事儿。自己做不到,就想让我们主子给你冒险?怎么,你救过我家主子的命?”
阿秀顿时满脸涨红,却还是不甘心,“我,我……”
倒是李同知,安抚地拍了拍阿秀的肩膀,又朝品着茶的苏念惜说道:“郡主,整个江南如今因这一项织丝技拧成了一股绳,要想将他们打散,单靠您一人确实不够。此事,想必还得往上再报。”
往上?
苏念惜眼帘一掀,朝李同知扫了眼,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笑问:“李同知的意思是?”
李同知神色郑重了些,俯首道:“还请殿下出手!”
雅室内一片寂静。
李同知道:“江南若长此以往,必将生乱。殿下既然南下,想必已是听闻风声。若是能将这群硕鼠铲除,还江南一个安宁,再将织丝技发展全国,定能壮大我朝国运。国泰民安,必是太子殿下所期盼之盛景!”
“好一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说辞。”
苏念惜笑着赞了声,再次握住腕间菩提念珠,看向李同知,“李大人才是我南景真正需要的人才。”
李同知激动地以额贴地,“下官不敢!下官只是做了一个官员该做之事。”
良辰在旁边歪了歪头,小声问:“他做什么了?”
“……”李同知差点没绷住。
苏念惜瞥了良辰一眼,又朝李同知笑道:“李大人,你也知晓,这江南如今因着织丝技拧成了一股绳,靠蛮力去断定然是不成的。你对此处熟悉,定然知晓破局的关键。不若你给我支个招,如何?”
李同知眼眶一瞪,抬头看去。
只见那坐在上首的小姑娘,瞧着妩媚天真,实则满眼冷漠。
他莫名觉得寒气绕身,想了想,道:“郡主以生丝案为切口,便是最好的……”
话音未落,苏念惜点了点头,“李同知果然聪明,只是,这宋家当初贪墨购买生丝的官银,刑部卷宗记录的不过数万两。这实际,是不是不止这些?”
李同知张了张嘴,“这,这下官也不……”
“不若这样。”苏念惜忽而一拍手,朝李同知笑道:“李大人行走府衙也方便,我给你创造机会,你去府衙的卷宗室,将当年宋家贪墨的真正卷宗调出来,让我瞧一瞧。说不准能发现端倪,就此一举找到破这江南局面的口子了呢?”
李同知愕然,“这,这下官不行……”
“不行还是……”
苏念惜依旧笑着,微微俯身,看向跪着的李同知,“不愿?”
第533章 当真难控制
“哐啷。”
雅室的门被打开。
苏念惜看着几乎是落荒而去的李同知,笑了笑,对身旁道:“盯着他。”
一个影卫应声而去。
良辰看了看左右,凑到苏念惜耳边道:“主子,带的人不多,您身边不能再往外派人了。”
“嗯。”
苏念惜点了点头,就见屏风后,‘太子殿下’走了出来。
病容难掩的脸上依旧是那抹邪性的皮笑肉不笑,像个假人,怎么看都难受。
她瞥开视线,拨动念珠,道:“郎官觉得他是哪一方的人?”
旁边正在给南栀包扎伤口的阿秀愣了下,骤然抬头!
南栀看了一眼二人,将想说话的阿秀带了出去。
沈春往桌边一坐,架起二郎腿,将桌上的菓子扔了一颗进嘴里,慢慢嚼着吃了,才笑道:“总归不是杨庆余的人。”
苏念惜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间碧波荡漾的小秦淮河,道:“为何?”
沈春摇了摇架着的腿,“又是万睿被灭口,又是织丝技,还有宋家贪墨案,他这一门心思地就想让本太子帮他对付杨庆余,怎会是他的人?”
听到他的自称,苏念惜微微蹙眉,随即又道:“他能确定我的身份,就必然已经向京中查过太子行踪了。咱们做的并不算周密,他为何还会认定你为太子?”
“他认不认定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人认为我是太子就行了。”沈春不掩恶意地笑,“而他背后的人,也需要我这太子的身份,去弄死杨庆余。”
苏念惜点点头,“他口口声声匡扶正义为国为民,实则句句挑拨煽风点火,就想要引着我出手。”
“哈哈。”沈春笑出声来,看向站在窗边被一片金阳笼罩的苏念惜,“这个蠢材,以为你不过就是个单纯好骗的小姑娘,却不想却被你反将了一军。若想利用你,就需得先将宋家的案子扯出来。”
他拍着膝盖,笑道:“你这以身做饵的把戏,是跟你家那位准夫君学的?”
苏念惜没回头,让良辰搬了个凳子在窗边坐下,有些犯困地眯起眼,道:“江南的局势看来也并非是表面所见的这般团结。慢慢筹谋,未必不能完全解开。”
“那就按着你的手段来呗!也让我见识见识,太子殿下调教出来的人,能怎么掀翻这扬州城。”沈默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想,却见苏念惜摇了摇头,“等不及了。”
沈春眉梢一挑,“怎么?”
苏念惜将手里的念珠举起,对准那尘埃中闪着五彩的光柱,慢慢地晃了几下,道:“我想他了。”
“!!”
沈春登时面色阴沉,看着那念珠,差点没气得上去一把夺了扔到外头的河里去!
咬牙切齿地狞笑,“所以,六娘是准备撂开手不管了,直接回京?”
苏念惜也不理他,只看着那红透透的念珠,道:“再扔一颗大的鱼饵进水吧!”
不等沈春问,她已对良辰道:“去给扬州知府送信,就说今夜,我与郎官,前去拜访。”
良辰应下,朝旁边点点头,又一个影卫离去。
对面,沈春冷笑,“我何时答应与你同往了?”
苏念惜笑了一声,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那念珠上挪开,看向沈春,“现在答应。”
沈春气极而笑,森然道:“若我说不呢?”
“那就给殿下送信,杀了沈信吧。”苏念惜声音淡淡。
“哐!”
沈春募地站起来,满目狞厉地斥道,“苏念惜,你不是从不残害无辜之人吗?!”
他完全相信,只要苏念惜一句话,裴洛意就真的会将刀架在他妹妹的脖子上!
苏念惜歪头看着这个鬼市之主,践踏过无数人尊严与性命的恶魔,莞尔一笑,柔声道:“春郎官,我何时跟你说过,我是好人吗?”
沈春眼瞳一缩!
看着苏念惜含笑却冰冷的眼,须臾笑开,往后退了一步,一摆袖子,躬身屈膝,做出个戏段来,幽幽笑道,“奴家自当——领郡主吩咐~~~”
“砰!”
窗边摆着的花瓶就被砸在了他的脚下,他抬眼,看苏念惜满脸的不悦,“让你不要用这张脸做这种事!”
这样气急败坏,才是他喜欢的娇蛮郡主殿下嘛!
沈春心头郁气终于散开了些,哈哈笑着,出门而去。
苏念惜恼火——这厮当真难控制!
用力深吸气,抚平了心底郁闷,转过脸,继续晒着秋日暖暖的太阳。
“主子。”
一个影卫走进来,道:“贺家老爷一个时辰前进了扬州城,直接去了引市街,刘掌柜向他引荐了青首领。”
苏念惜刚要阖上的眼倏然睁开,片刻后,笑了一声,“终于动了。良辰,立时带人去金陵。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找到我外祖母。”
良辰眉头一蹙,“主子,我不能走……”
“良辰。”苏念惜看向她,“我来江南,最主要的就是探望外祖母,若是人没找到,我必终生抱憾。你可明白吗?”
她不能再失去外祖母第二次。
良辰顿了顿,道:“那等青影回来,我再去。”
苏念惜知她忧心,不再坚持,点了点头,又对那影卫道:“将我今夜要去拜见知府大人的事儿传到舅舅耳里。”
若贺家与杨庆余有勾连,绝不会无动于衷!
“是。”影卫退下。
良辰也到门口去吩咐了几句。
等再回雅室时,发现郡主居然趴在窗边睡着了,太子殿下的那枚菩提念珠就那么贴在脸边,像依偎着殿下似的,恋恋不舍。
良辰看得心头一软,走过去,将一旁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而另一头。
李同知离开茶楼就迅速上了马,很快行到城西一处偏僻的庄子附近,朝左右看了看,就钻进了其中一个小院里。
院中,一人身着短打正对着木桩不断练习拳打功夫。
李同知见着人就跪了下来,“刺史大人。”
“砰砰砰。”那人练完一套招式才收了手,接过手下递来的巾子擦拭脸上脖子上的汗,一边转过脸来,露出一张与郑嫚有五六分相似的脸。
正是郑嫚的父亲,扬州刺史,郑靖。
他抬了下手,问:“怎么样?”
第534章 各方
第535章 你还不知?
第536章 全杀了
第537章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第538章 太子来了!
第539章 孤给你机会
第540章 有时候不像人
沈春募地想起如今恢复正常的南栀。
他一直以为南栀只是在强忍,没想到竟然是被解了毒?
还有眼前的裴洛意,他知晓沈默凌也曾用这千眠香去害他,还以为这看着一尘不染的太子殿下私下里也是个肮脏龌龊的下流胚子,早用女人解决过了。
丝毫不曾想过有解药的可能!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洛,忽而摇头,“不可能!这解药是沈默凌独有,他人已经死了,苏念惜怎么可能会有?!”
前世今生的事,说出来,旁人只会将念念当做妖魔。
裴洛意也更不可能与旁人提及苏念惜与沈默凌的过往。
只淡然道:“你信不信都无妨。今日,孤再给你一次选择。”
沈春看着裴洛意。
他一直以为,自己跟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乃是平起平坐,不,甚至凌驾于他之上的地位。
他操控惯了性命,视众生皆为蝼蚁,无所谓人情血缘,比这位被深养在宫中当傀儡、当工具、当玩物的太子殿下不知优越多少。
他本来才应该是站在高处,俯瞰这位太子殿下俯首卑微求饶的人。
缘何,现在,他却成了被拴上提线的那个?
他咬牙,道:“太子殿下是想让我交待背后主使?那就别做梦了,我就算死在那人手里,也不可能……”
“杀了郑靖,孤让你做扬州刺史。”
裴洛意的话,让沈春的阴阳怪调戛然而止!
他募地抬眼!
面前这个无情无念的佛徒无悲无悯地说道:“沈家应该入不了你的眼,孤让你单开门户,另立族谱。沈春,你想不想要?”
沈春的眼瞳巨颤!
他……太特娘地想要了!
裴洛意在给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机会!
不再被沈家把控,不再受任何人作践,不再去看鬼市那龌龊腌臜无数的炼狱场!做个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自由自在的人!
他,草!他想要死了!
而他也知晓,整个南景朝,能真的让他脱离沈家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人!
这夫妻俩个,怎么就这么会玩弄人心!
他攥住手指,咬牙切齿地说:“做扬州刺史?我有什么好处?”
刚说完。
“啪。”
一个纸包扔了过来。
他伸手接住。
“千眠香的解药。”
“!”
沈春募地抬头!
“你!”
这分明是能拿捏他的最大杀手锏!就这么给了他?!
不想,接下来,玄影手一推,竟然将沈信也推了过来!
他下意识一把将人扶住,僵了僵,又看向裴洛意,“你……什么意思?”
裴洛意还是那副瓷人般的面孔。
道:“沈春,念念信过你。”
“!”
沈春握着沈信胳膊的手骤然一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这张巧舌如簧的嘴居然头一回说不出话来!
“所以,孤再把你当人看一回。”裴洛意道,“你背后的主使,孤已知晓。沈家,孤也有应对。孤现在要你做的,就是把控住整个江南。”
沈春陡然听出那话里的深意。
“你想?!”
裴洛意已转过身去,“身陷鬼市或许非你所愿,可今后之路,孤已容你抉择。三日内,孤要看到扬州城易主,否则,这南景以后,不会再有你沈春的姓名。”
沈春怔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裴洛意扬长而去,他竟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哥……”
身旁,沈信拽了嘴上的布条,可怜兮兮地看他,“你分明没有害过那些人,鬼市里的事都是沈家做的,你干嘛还要装恶人?还把我说成那样……”
“住口!”沈春转脸瞪她,“我要不那样说,你立马就死了……”
“你凶我!”不想被沈信打了一下,“你又凶我!太子才不会杀我!他可温柔了!你怎么就不能像太子那么温柔!你这个坏人,不救我还骂我,我讨厌你!”
沈春躲不开,被她打了几下后,无奈抓住她的手腕,“祖宗,你少说两句。我错了,还不成吗?”
“你才不知道错!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在江南做了什么。”沈信擦了眼泪,又问:“你是不是喜欢平安郡主?”
“!”
沈春面色一绷,转过脸,“胡说八道什么!”
“你少想骗我!刚刚太子殿下说起郡主时,你把我胳膊都攥疼了。”沈信撇撇嘴,“你别喜欢她,太子殿下真的会杀了你的。”
“……”
沈春无奈看她,“你到底是不是我妹?”
“是你妹才让你别喜欢她!”沈信撅嘴,扶着他的胳膊道:“哥,咱们听太子的吧!我觉得,他一定会帮你摆脱沈家那群畜生的。”
沈春没说话。
沈信看着他,又说道:“太子殿下把你当人看呢。”
沈春嘴角抽了抽,“怎么,在你眼里,你哥我也不是个人?”
“有时候不像人。”沈信点头。
沈春扭头就走。
沈信一把抓住他,跟上他放慢的脚步,低声道:“沈家就算让咱们回去,我也不想回去,那一大家子下地狱都会被冤魂撕了的王八蛋。哥,你别忘了,阿娘是怎么死的。”
沈春眼底一狞。
沈信又看了他一眼,道:“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太子殿下吧!他真的好可怜……”
沈春眉头一皱,朝她看去,“你不会是……”
沈信立马摆手,“我没有!我一点贪心都没有!哥,我只是觉得,太子其实才是真正的天子。圣人鸠占鹊巢荒淫无道,沈家祸乱朝政,这南景早晚都要塌。到时候生灵涂炭,哪一样好?不若你就帮帮他吧,也是帮这南景的无数百姓了嘛!”
沈春挑眉,“就这么几日,就被洗脑了?”
沈信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三岁孩子。只是我以前没出过京城,这回跟太子南下,看到许多人和风景,就想到你以前念书时读过的那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两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
墙根另一边,有两人走出来。
其中一个道:“看来太子动了谋反的心思,速给娘娘送信。”
“那江南这边……”
“按着计划,先杀了平安郡主,再逼太子毒发。”
“好,立刻行动。”
第541章 你敢叛变!
“主子,多少吃些吧!”
扬州城外一间破旧的庵堂内,南栀端着斋饭走进来,看面色苍白的苏念惜,愈发心疼,“我让小师傅在里头加了点酸枣,您看看可能吃下去一些?”
先前苏念惜还有些贪酸,谁知这一阵子却是什么都吃不下,吃了便吐,整个人迅速消瘦下来。
南栀心下怀疑愈发重,却又不敢揭破,只怕吓着她,私下里对她的饮食愈发上心。
苏念惜也知自己此时不吃不行,强忍着反胃吃了两口,差点又吐出来,立马放下勺子,转过脸,死死咬着牙关吞了喉头的酸苦,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转过脸,看向南栀,“外头如何了?”
南栀笑了下,“没什么动静……”
苏念惜立时察觉不对,“怎么回事?”
南栀一僵,放下茶杯,犹豫了下,低声道:“扬州封内城了。”
苏念惜眉头一皱。
“奴婢刚刚去打听过,说是……刺史大人被杀,太子殿下又任命了另一个刺史,却不受朝廷承认。有天使带着圣人的口谕到了城外,责令太子即刻回京,否则……就要废除太子殿下储君之位。”
苏念惜没说话。
她知晓裴洛意会大张旗鼓出现在扬州城,就是为了将所有火力全部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好给她求生的机会。
可当初知晓太子出现,她即刻让南栀去联络,却迎来了一场追杀。
她俩好容易脱身,藏进这座破败的庵堂里,却再不能轻举妄动现身。
如今,裴洛意将扬州刺史换了人,分明是要把持扬州的意思。朝廷,或者说圣人以及其他几方势力,绝不可能允许他将富庶的江南攥在手里!
可这并不是坏事。
为何南栀会是这副神情?
她再次看向南栀,“除此之外呢?”
若是平时,南栀对苏念惜绝对知无不言,可如今……
她看向苏念惜的小腹,又抬眼,“主子,没有其他什么事了……”
“南栀,我知晓我有了身孕。”苏念惜忽然说道。
南栀募地抬眼!
苏念惜单手抚住小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道:“太能折腾了,也不知像了谁的性子。”
南栀眼眶一红,蹲了下来,扶住苏念惜的胳膊,“主子受苦了。”
苏念惜摇摇头,“怪我自己不谨慎。这孩子这般能折腾,想必也不是什么熬不住的。你只管说,不会有事。”
南栀知晓再瞒下去只会让苏念惜担心。
便压着嗓子道:“另外,皇后还传了一道懿旨。说……您在京中大肆用人命研制毒药,把控太子殿下,残害皇亲性命。要……废了您与太子殿下的婚约,并即刻捉拿……处死。”
她又看了眼苏念惜,语声沙哑,“而太子殿下,也在昨夜于扬州知府衙门,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砰!”
苏念惜募地站了起来,“你说他怎么了?!”
南栀连忙起身,“主子,莫要激动,当心身子!”
苏念惜只觉眼前一阵金星乱飞,握住南栀的手,好容易缓过神来,再次问到:“可有性命之危?”
南栀摇头,“奴婢也只是打听而来,眼下咱们与玄影卫完全断了联系,无法知晓殿下此时真正情形。”
苏念惜一想到那个人被气到吐血的模样就心头发颤。
是她太过天真,被人当作诱饵,引来了那人,叫他一起身陷囹圄。
他本不该落入这般狼狈境地,皆是因为她!
因为她满腹算计,将他拖拽进了这该死的腌臜红尘。因为她痴心妄想,让他堕进了这爱恨痴嗔的欲念深渊!
她攥紧南栀的胳膊,片刻后,倏而抬眼,问道:“青影给你的信号弹是不是还在?”
南栀一愣,点点头。
苏念惜深吸一口气,道:“给我。”
……
扬州城府衙门前。
带着圣旨和懿旨的津南伯被挡在大门外,面色铁青。
高声道:“太子殿下,你敢不接圣旨,是想公开谋反不成?!”
然而,他的叫嚣与威胁并无人理会。
他试图让跟着的禁军强行去破门,然而,扬州城守军却将他们挡了个严严实实。
津南伯几乎气死,跳起来道:“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谋逆乃是诛杀九族的大罪!你们就不怕满门抄斩……”
“嘎吱。”
话没说完,一直紧闭的扬州府衙大门被打开,从里走出个面带狰狞疤痕的郎君。
津南伯抬脸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官袍上,惊疑不定地指着他,“你,你是……”
沈春邪性一笑,抬了抬手,道:“津南伯,怎么样,这身衣裳,我穿着是不是十分气派?”
津南伯顿时反应过来,“沈春!你敢叛变!你不想活了?!”
沈春眉梢一挑,“叛变?我受当今太子殿下之命,任扬州刺史护扬州百姓,乃是顺应朝廷之意,何来叛变?”
“你你你!”津南伯气得舌头打结,“你们图谋不轨!这是谋逆!你们胆大妄为,敢逆天而行!我,我要上奏朝廷!”
“哈哈!”
沈春却被他逗笑了,“逆天而行?谁是天?你?还是你背后的主子,沈家?”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亦或者,是那个窝囊废皇帝?”
“你大胆!来人,将这乱臣贼子拿……”
“噗!”
津南伯没说完,一柄短刀扎进了他的腹部!
他眼眶一瞪,低头看去。
“扑哧!”
沈春一把抽回了手,鲜血喷射,染了他崭新的官袍。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一脚将捂着肚子的津南伯踢倒,抬眼,见前方禁军齐刷刷抽出兵器。
低低一笑,抬起满是鲜血的手。
“歘!”
无数扬州城守军将那群禁军完全包围!
为首的禁军首领面色一变!
沈春走过来,笑着将手里短刀上的血在他的袖子上擦了擦,然后说道:“整个江南都知晓,太子殿下亲临扬州。可这假天使居然妄图污蔑太子身份,挑拨圣人皇后与太子,制造朝廷内乱?我看此人,定然是奸细,凡同行者,也皆是同伙。该上奏太子殿下,一并就地诛杀……”
“当啷。”
那首领的刀一下扔在了地上,双手一插,单膝跪地,朝门内道:“我等愿效忠太子殿下!”
第542章 您爱上太子了
扬州府衙内。
沈春一边擦着手一边走进去,抬眼便看一身朱红螭龙服的‘太子殿下’正虚弱地坐在官帽椅里,一边还翻看着手边的几份卷宗。
他的身旁,站着面无表情的三殿下‘裴煜赐’。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有趣。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道:“太子殿下,不必装了,那老东西我已经宰了。”
‘太子殿下’抬起头,皱了皱眉,“本是说好将他关押,怎地杀了?”
沈春嘴巴一撇,往旁边的椅子里一靠,大腿架在二腿上,很是痞气地说道:“杀鸡儆猴。城外的禁军不少,得收编进来,先把事儿压下,给你家那两位主子拖延点儿时间。”
‘太子殿下’皱了皱眉。
沈春哼笑一声,“津南伯那老狗心肠最黑,这么死了都是便宜他了。别替他可惜了,杀了不会有错的。”
“太子殿下”这才没再说什么,只继续看着卷宗,一边往另一张小字条上抄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旁边的一个玄影卫,那人拿着立刻离去。
沈春看着,挑了挑眉,问:“你家太子殿下怎么回事儿?还没找到媳妇呢?”
‘太子殿下’眼神骤沉,朝他看去。
沈春却不惧,端着茶盏一副大爷模样,道:“这么看着我做甚?我的人根本就没对你家太子妃娘娘动过手。要杀她的显然是那位恨不能让她身败名裂的皇后娘娘。”
说着,呷了一口茶,又笑道:“这婆媳自顾来是仇敌,不过这般不死不休的可是少数。你们太子殿下夹在中间,难了哟!”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划破半空的尖利响声。
沈春下意识扭头。
原本坐在案后的‘太子殿下’已疾身闪到了门外!
沈春察觉不对,立时撂了茶盏跟过去。
就听‘太子殿下’道:“是玄影卫的信号弹!那是青首领的!”
青影一直跟着苏念惜,若非遇到极凶险的情况,绝不会放出这枚代表‘救援’的信号!
当即朝两侧吩咐,“速速支援!”
两边立时数人踩上墙头,疾驰而去!
‘太子殿下’面色冷沉,转过脸,却见沈春不见了。
他皱了皱眉,朝外道:“看守好府衙,再带人去将城外的禁军收押。”
“是!”
……
“殿下!”
扬州城某一处,玄影抬头,赫然看到那枚属于青影的信号弹,他心神一震,刚要回头,却见太子殿下已朝那信号弹飞驰的方向掠去!
立时跟上,急促道,“距离不远,看来娘娘确实如您所料,还在内城中。您莫要着急,有青影护卫娘娘左右,必然无……”
话没说完,却见前方同样掠过一道身影,极速朝信号弹方向而去!
“青影?!”他失声惊呼。
青影回头,露出一张灰败几乎不见人气的脸,看到裴洛意,面上一喜,下一刻,脚下一滑,骤然从墙头摔落!
“青影!”玄影飞扑过去,将人接住。
青影却伸手指信号弹那边,“我中了毒,跟娘娘失联多日了。那是我留给南栀姑娘的信号,快去救援!娘娘必然遇着了凶险!”
玄影神色骤变,立时将青影交给旁人,转身去追已距离很远的太子殿下。
而前头,裴洛意冷凝漆眸中少见地现出焦灼——念念在孤注一掷。
她在赌,到底是杀手先到,还是他的人能先到!
怎么可能?
念念不是最冷静,最看重自己性命的吗?
到底是什么,让她这般失了分寸?
……
“主子。”
南栀看着在半空中炸开的信号弹,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您先躲起来,奴婢在这儿接应……”
苏念惜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视线朝远处看去。
“南栀,是我拖累你。”
南栀猛地摇头,“不,郡主,是您救了奴婢!要不是您,奴婢早就死了。”又朝苏念惜轻推了下,“您先藏起来吧!若来的是皇后派来的杀手,奴婢去引开他们!”
苏念惜朝她笑了笑,拉着她在一旁的大树边坐下,分明暴露了行踪,她却一点也不着急。
单手捂着小腹,看着扬州府衙的方向,道:“我放信号弹,并不是鲁莽,南栀。”
南栀一惊,朝她看。
苏念惜道:“皇后的人,一直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就是怕他察觉。我先前犯了糊涂,差点中了他们的计。”
南栀反应过来,“您故意暴露行踪?”
苏念惜点了点头,“如同太子殿下暴露行踪的目的一样。这一枚信号弹,亦是昭告太子殿下,我还好好地活在扬州城里。皇后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来杀我,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南栀看她,“什么可能?”
“皇后要跟她这个‘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彻底撕破脸皮。”
南栀脸色微变,“可是,也不保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来杀您?事后皇后娘娘若不承认,太子殿下应该也……为难不了她吧?”
说完,就见苏念惜笑了。
这般命垂一线的生死关头,居然还能笑出来,南栀暗暗惊叹于苏念惜的心气。
又听她玩笑一般地说道:“那就当我赌输了呗。”
“郡主!”南栀无奈,被她这么一笑,倒是也没那么紧张了,跟着看了看远方,轻声道:“郡主,您说那么多,其实,在放出信号弹的时候,心里没想过这些吧?”
苏念惜弯唇,没说话。
南栀转过脸,看她娇美又消瘦疲惫的面庞,声音又轻了几分,“听到太子殿下吐血昏迷时,您就慌了心神。只想着用自己做饵,与皇后的人做个了断。好让太子殿下能不再因为您被挟制逼迫,能在皇后和圣人的算计里活下来。对吗?”
苏念惜依旧看着前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腕间的菩提念珠。
苏念惜依旧看着,唇边笑意不减。
南栀却满心酸涩,“您先前看人的时候,眼睛却总是冷冷的,瞧着热性,实则最为无情。可如今,说起太子殿下时,您的眼睛里有了情意。”
苏念惜眼睛一眨。
南栀的声音传到耳朵里。
“您爱上太子殿下了。”
第543章 是,为了你
这话轻飘飘的,却若霓虹,落在了苏念惜干涸枯裂的心湖里。
她愣愣转脸。
南栀已红了眼眶:“可是,郡主,您不是说,要跟太子殿下白首到老吗?为何,您爱上了殿下,却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呢?”
“您还是,不想活吗?”
苏念惜的眼底现出一丝茫然。
南栀握住了她的手腕,语声沙哑,“您要用自己做饵,引来皇后的杀手,再让太子殿下捉到人证,让太子能拿住皇后的把柄,再不受她控制。对吗?”
苏念惜没想过从来话少的南栀竟然这么聪明,笑了笑。
刚要说话,却又听南栀道:“可是,再多的算计,都不如您活着重要呀,郡主!”
随即将她用力往前一推!
“噌!”
一道利刃从前方疾驰而来,南栀迎身而上!
苏念惜眼瞳骤缩!朝她扑去!
“南栀,别!”
——我并不想要你这样的牺牲!
那蒙面的杀手眼神一厉,手腕一翻,利刃直朝南栀的胸膛扎去!
南栀义无反顾地伸出手,面上却浮起了满足的笑。
“当!”
一道倩影从旁落下,一脚踹翻了最前头的杀手,落在了苏念惜的身侧,还将南栀一把抓住朝后一扔,怒道:“没事别添乱!你家主子可没打算死,你在自我牺牲感动什么?!”
俏生生的声音与那刻薄的话语简直天差地别。
南栀愣愣抬脸,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女子,竟是那花魁花灵?!
她惊讶转脸,就被苏念惜死死抓住,正要说话,胳膊被狠狠地打了一下。
愣了愣。
苏念惜的眼泪几乎漫了出来,“我说了,只要我露出行踪,他们就并不敢真的杀我。所有人都知晓我在扬州,皇后还敢派杀手,她就不怕朝野知晓后,一直以来伪装的面具被撕破吗?”
南栀惊讶张嘴,“可您……”
“你再敢糊涂,我就将你发卖了!”苏念惜气急,下了狠口,“省得你在我身边寻死觅活,让我厌烦!”
南栀顿时慌了,“郡主,奴婢再不敢了,求您别卖了奴婢!”
苏念惜咬住唇。
花灵退后,挡住了他俩。
对面,几个人走了出来,也知形式紧急,为首的一个只说道:“郡主,我等奉皇后之命,请您回宫。您若老实配合,我们不会伤人。”
苏念惜自然不可能答应。
那人眉头一皱,一抬手,几人便围拢上来。
花灵一咬牙,扔了一把兵器给南栀,两人当即上前阻拦。
尤其南栀那种不要命的打法,还真的将那一流的杀手给拦了下来!
有人想要偷袭苏念惜,却被她袖中藏着的袖弩直接射穿了眼睛!
一时两方僵持不下。
那黑衣人忽而道:“郡主,太子殿下所中的毒,只有皇后娘娘能解开。”
苏念惜募地抬眼!
黑衣人一看,再次说道:“只要你乖乖跟着我们走,太子殿下的毒,娘娘自会替他解开。”
苏念惜看着他,忽而嗤笑一声,“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
那人眼神一变!
苏念惜已举起袖弩对准了他,“看来我猜对了,太子身上的毒,其实是皇后下的!让我信她会给太子解毒?不若信路边的野狗会说人话!”
“咻!”
话音落下,一枚袖箭射出!
那黑衣人迅速闪过,脸上却还是被袖箭划伤!蒙在脸上的黑巾掉落,露出的,竟是御前首领吴宁的脸!
“是你?!”
吴宁一看身份暴露,不再隐忍,当即飞身直朝苏念惜抓去!
苏念惜连连后退,急速发出数枚袖箭,却皆被他躲过!
一下撞在树干上,小腹顿时一阵收紧!
她下意识伸手捂住,就被吴宁欺到了近前!
“郡主!”南栀惊呼,一个分神,被那杀手一剑刺在肩膀上,登时朝后仰去!
眼看那寒刃再次夺命而来!
她却转过身,只想朝苏念惜那边扑去!
“砰!”
预感中的剧痛没有刺来。
她摔倒在地,看到树干边,杀手朝郡主伸出的手,被斜刺里落下的人直接抓住。
下一刻,那黑衣的杀手整个人便惊恐朝后退去,却已来不及!
一柄短剑,横向扎穿了他的脖颈。
鲜血从侧面溅出,没有一滴落在郡主身上。
吴宁倒下。
数个玄影卫落了下来,那些围杀他们的杀手不过几息的功夫,全被擒住!
危机转瞬消除。
南栀抬着头,看到郡主抬起的脸上神情,怔愣又无辜,眼眶一酸,泪水也跟着落下。
“太子……殿下……”
喃喃吐出几个字,没日没夜地熬了近半个月的南栀,眼睛一闭,昏倒在地。
玄影走过来,伸手探了探,松了口气,朝花灵招手,“带她去休息。”
花灵撇撇嘴,“你不能搬吗?我受伤了呢!”
玄影冷笑,“与郡主失联多日,差点酿成大祸。殿下的吩咐你一样没办成,你还敢偷奸耍滑?”
“我什么时候偷奸耍滑了?那不是这狗屁月兰教太厉害了吗?”
花灵嘀咕一声,气势却弱了下去,偷偷地瞄了眼树干那边,将南栀扛起来,赶紧跑了。
玄影看了眼四周,吩咐了几句后,也看了眼大树那边,转过身,带着其余几人到周围守卫。
树下。
苏念惜看着面前裴洛意冷若冰霜的脸,抿了抿唇,小小地拽了下他的袖子。
面前的人却只是盯着她,无声无响。
她心下微凉,却也知自己这般任性妄为地犯险,又让他生气了。
抿了下唇,低声道:“我听说你被皇后气得吐血了,就,就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这般躲躲藏藏搞不好真的要被他们杀了。不若拼一把,还能让你尽快找到我。”
说着,小心地觑了裴洛意一眼,又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在找我,看我对你多相信,我不是鲁莽冒险的嘛……啊。”
忽而往后一缩。
温热的手指轻触在苏念惜的眼角,擦去了那里的污渍。
苏念惜眨眨眼,忽而抬手,攥住他的手指,讨好似地轻轻晃了下。
裴洛意冰冷的视线轻移,再次对上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
终于,缓缓开了口,“所以,念念放出信号弹,是为了……我吗?”
你抛下了最在乎的,你放弃了最想要的。
为了我,失去了理智。
你,是终于愿意给我爱了吗?
他看着苏念惜,分明周身依旧霜雪覆绕,可那眼神,却像神佛前虔诚又卑微的信徒。
渴求圣女,救他水火。
苏念惜仰目看着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心下从未有过的春意萌发,血液里的生机复苏蓬勃。
重生至今,她终于明白,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她笑了笑,伸手摸上他冰冷的脸。
低声道:“对,是为了你,我的……郎君。”
下一刻,被她的救赎,拥入怀中。
不远处,沈春低笑一声,转头隐入林中,很快,不见了身影。
第544章 不必猜了
扬州城府衙内,洗漱好了的苏念惜坐在软榻里,抱着暖炉,笑眯眯地看着单手端着托盘走进来的裴洛意。
“殿下,南栀他们都没事吧?”
裴洛意扫了她一眼,将食盘放下,却没说话,只走到她近前,先摸了摸她的额头,微蹙了下眉,朝旁边的朱影扫了眼。
朱影立时退了下去。
他转身将鱼肉粥端起,刚送到苏念惜嘴边,就见她拒绝地往后靠了靠。
“念念,乖,多少吃些。这是鲜鱼熬制而成,最是滋补……”
“呕!”
没说完,就见苏念惜忽然一转头,干呕了一下!
他神色骤变,立马放下碗,刚要唤人,苏念惜已转过头来,拉住他的手,搓了搓,满脸欣喜地说道:“殿下,你的手比我离京时又热了许多,是不是闻老研制出了解药?”
裴洛意仔细看着她,“没有何处不适吗?”
苏念惜弯唇,摇了摇头,又问:“殿下是怎么发现他们故意设计江南之局的?”
见她满脑袋的官司,裴洛意看着她的脸色,略沉默后,道:“沈春假扮我的身份,其实是他在给我提示。”
苏念惜笑容骤消。
裴洛意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温声道:“有人想要我死在江南。沈春大约本是要做一出戏,让你假死好躲避这次算计,不想却被你察觉,让你跑了。”
苏念惜其实在发现追杀她的人只有一拨人之时,便猜到了沈春的‘诡计’,翻了个白眼,道:“殿下倒是替他说话。”
裴洛意摇摇头,“他身后牵扯太多,我要让他彻底效忠于我,就必须给他足够动心的好处。念念,你若厌恶他,我可现在立时……”
“停!”苏念惜立马打断他,“你们朝堂的事儿,别把我牵扯进去。我已经被骂红颜祸水,妖女祸国了,再干政,指不定还要被唾弃成什么呢。”
裴洛意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别听旁人胡扯,念念,你不曾伤及无辜,并没有错。”
苏念惜抿了下唇,朝他看去,“你……听闻老说了?”
裴洛意撩开她额边毛绒绒的碎发,清冷的眼中满是心疼,“这样的事儿,为何不与我说?”
苏念惜眨眨眼,“你不会同意的。”
往裴洛意跟前靠了靠,轻声道:“你被这毒折磨这么久,却宁愿自己受罪都不肯将自己的不堪暴露人前,却被我刻意引诱,导致毒素愈发控制不住。可你从没有因为自己遭遇了这些迫害,就翻过去加害别人。你是这样好的人,却被我牵连。我心里歉疚,总想补偿你些什么……”
话没说完,再次被裴洛意拥进怀里。
让她心安的檀意缓缓萦入鼻息。
苏念惜贪恋地蹭了蹭脑袋。
裴洛意察觉,将她揽得紧了些,道:“念念,并非你刻意引诱。”
“嗯?”
“是我,故意到你跟前,诱惑了你。”
苏念惜一愣,抬头。
裴洛意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睛,记忆里的小胖姑娘再次浮现。
他笑了笑,刮了下她的鼻尖,“你忘了,我初初被送去浮云寺时,你爹和姑父,总会一起来看我。”顿了下,语声含笑:“还有你这个什么都想吃的胖丫头。”
“……啊?”苏念惜惊讶。
片刻后,倏而想起什么,募地抬眼,“啊!”
裴洛意失笑,再次将她抱住,轻叹道:“那时我过得很艰难,毒发时疼痛难忍,被抛弃时心灰意冷,屡屡难存生意,幸而你总是来,缓解了许多我的颓丧。”
苏念惜真的几乎完全忘记了这段少时的记忆,问道:“那后来为何我又没去了?”
既然不记得了,自然是很长久地都没有再见过。
裴洛意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数月后,你爹被调去了西北军。”
原来如此。
苏念惜抬头,倏而笑道,“那我与殿下,算青梅竹马吗?”
裴洛意一愣,跟着也笑了,点点头,“算。”
“哈哈。”
苏念惜乐了,戳了戳裴洛意的肩膀,“竹马。”又点了点自己,“青梅。”
裴洛意满眼皆是笑,又道:“吃些东西……”
却再次被苏念惜打断,“殿下,你的毒,可能是皇后下的。”
裴洛意笑意骤散。
垂眸看着苏念惜,没说话。
苏念惜看到他的眼神,实在不忍,咬了咬唇,道:“吴宁说,只要我乖乖跟他走,皇后就会给你解毒。虽然是骗我的,可我觉得他不会无的放矢。”
可惜吴宁已经被裴洛意杀了。
剩余的杀手还在审问,不过眼下看,并没什么更有用的情报。
“殿下……”苏念惜不知该怎么继续跟他说。
裴洛意却低低开了口,“所以,你舍身冒险,是早就猜到了吗?”
她提及吴宁,本是故意混淆自己的猜测,却还是骗不过这个人。
想了想,点头,“嗯。我总觉得殿下的毒很奇怪。就算是千眠香那种奇毒,让人慢性中毒,也总有个毒素积累直到爆发身亡的时候。可殿下的毒,缘何能像枷锁一般,或轻或重地控制着殿下十几年?”
她看向裴洛意,“而且,这毒,行房过后就能缓解。”
说这话时,小姑娘脸上没有一点儿羞耻,坦然的神色,完全是对裴洛意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握住她的手指。
“偏偏殿下又被送去浮云寺修行,以静心来克制毒性发作之苦,怎么看,都像是要故意让殿下抛却红尘之念。”
苏念惜声音渐冷,“待毒素缓解后,再给殿下加一些。反反复复,让人以为这毒就是解不开,连闻老都束手无策……”
没说完,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捏得很紧。
她低头看去,又迅速望向裴洛意,“殿下,我也只是猜测……”
“不必猜了,念念。”
裴洛意道:“如你所说,这毒,就是……皇后所下。”
苏念惜眼眶一颤!
竟真的如此?!
她虽恶意揣测,却终究还是抱着一线‘不可能’的希望。
这世上,怎会有亲娘这般陷害自己的孩子?
她反握住裴洛意的手,问道:“殿下怎知晓的?”
小姑娘关切焦灼的声音,让裴洛意落入孤冷绝望的灵魂再次寻见了一片光明。
纵使这个世间满是腐臭,可还有这个女孩儿,是明月,引他入皎。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前两日有奸细在‘太子’的念珠中抹药,被逮了个正着。”
“经拷打后供出主使,乃是皇后。”
第545章 既然无缘,不必强留
苏念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狰狞得都快吃人了。
而裴洛意在说出‘皇后’两个字时,一度喉头堵塞,自尊与人格抖将要坍塌。
可对上小姑娘这副表情,不知为何,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本差点被气得七窍生烟的苏念惜被他这笑给弄得无措了下,她从未见过裴洛意这般笑,不解地问:“殿下,您笑什么?”
裴洛意扶着她的肩膀,笑着摇摇头,看了眼她皱巴巴的小脸,又忍不住笑。
苏念惜被他这么一打岔,满心的怒火倒是一下散了不少,拍了下他,“到底笑什么呢?”
裴洛意轻呼出一口气,将她抱紧,低声道:“念念,我有你,就足够了。”
苏念惜眼眶一颤,微微一笑,抱住他的后背,点头,“嗯,我有殿下也够了。”
裴洛意满足地将头低下,轻吻着她的侧脸。
苏念惜被弄得痒,正要躲开,门外传来玄影的声音,“殿下,来信了。”
裴洛意抬头。
苏念惜含笑拍了拍他,“快去吧,我睡会。”
裴洛意‘嗯’了一声,起身后,又道:“先吃些东西。”
苏念惜扫了眼那鱼肉粥,压下恶心,点头,“嗯,一会就吃。”
裴洛意离开后不久,朱影领着个大夫走到门口,正好瞧见南栀拎了食盒走出来。
“郡主歇下了,要不等郡主醒了再来请脉?”南栀说道。
朱影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对那大夫点点头,伸手接过食盒,“这几日你辛苦了,去歇着吧,郡主这儿我来守着。”
南栀却摇了摇头,“多谢姐姐,我不累,还是我来守着郡主吧。若是郡主有吩咐,再劳烦姐姐。”
朱影也不坚持,又与她说了几句,拎着食盒离开,绕过走廊,打开一看,里头的鱼肉粥一勺未动,已然冷固。旁边还有一个碗,里头剩下半碗小米山药红枣粥。
她拧了拧眉,回头看了眼,朝那将要离开的大夫走去。
房间内。
南栀替苏念惜掖好被子,又将汤婆子放在她脚边,然后去闻那些太子准备的药膏,为难地皱眉,“这些药怕是带了活血的效用,郡主您不能用。”
“嗯,放那儿吧!”苏念惜点头,“别忙了,你也歇一会儿。”
南栀的手腕上缠着纱布,脸上还有淤青和伤痕,虽拾掇过,却还是明显的疲惫憔悴。
“奴婢不累。”她摇摇头,在脚踏边坐下,看向苏念惜,“郡主,为何不跟殿下说您有孕的事儿?”
苏念惜笑了下,双手轻抚住小腹,“这时候若告诉他,自然瞒不过周边人。他如今明显在筹谋大事,身边艰险无数。若是再添软肋,只怕会掣肘难行。”
南栀皱眉,“可是若不告诉殿下,殿下迟早也是会发现的啊。”
苏念惜点头,“是啊,所以,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郡主!”南栀无奈。
苏念惜失笑,拍了拍她的手,“咱们还不知晓这扬州府内藏着多少旁人的暗桩,还是缓一缓吧!”又问:“良辰那边可有消息?”
南栀立时道:“奴婢问过了,良辰找到老夫人了,已带着人出了金铃往北行去。起先路上还有皇后派去的杀手去抢人,都被良辰解决了。玄影大人收到消息时,说他们已到风凉城附近的望北镇了。”
她说着,又不掩佩服地说道:“良辰真是太厉害了!”
苏念惜点点头,心也放下了大半。
道:“她是个血里命里杀出来的,性子乖戾了些。也并非是不喜欢你,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
“嗯,奴婢知晓。”南栀笑眯眯的,还要说话,却看苏念惜打了个哈欠。
连忙起身,“郡主您睡一会吧。”
“嗯,你也去旁边耳房歇一会,我醒了你再来伺候。”
“是。”
南栀带上门离开,苏念惜拉上被子,翻了个身,又坐了起来。
静静地看着窗户那边的花瓶里插着的一支快要落败的月季。
因着她在此间歇息,外间连人声都不见。
天色渐渐暗沉,她忽而歪了下脑袋,陡然被惊醒。
这才察觉自己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揉了揉脖子,正要唤人。
不想,一抬眼,却见那窗户露了一条缝,窗边的暗影里,立着一个人,正无声无息地瞧着她。
苏念惜默了片刻后,问:“何时来的?”
暗影里,那人轻笑一声,正是沈春。
他的手指间,那支半萎月季的花瓣,已被扯光。
他转悠着空空的枝条,道:“你有孕了?”
开口时询问,语气却已笃定。
苏念惜看着他,道:“我体内的毒,会不会伤及胎儿?”
转悠的树枝一顿,沈春唇角笑意微僵,随后又笑:“若我说会呢?”
苏念惜想了想,道:“那就劳烦春郎官,给我配一副落胎的药。”
“!”
沈春募地抬头,“你说什么?!”
苏念惜轻抚了抚小腹,“既然无缘,便不该留。有劳春郎官了。”
沈春满脸的不可思议,“苏念惜,这可是一条命,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命?”
苏念惜有些好笑地看他,“都没落地,怎么便是命了?”
沈春很受打击地朝后退了半步,又朝前走了两步,“你当真不打算要这个孩子?”
“嗯。”苏念惜点头,“既然带了毒,就不能留他了。强自生下,反是害他。”
“……”
沈春以前只觉这狐狸心狠,没想到竟然对不在意的还能这般残忍!
他咬了咬牙,忽然道:“你为何不要解药?!”
苏念惜眉梢一挑,“所以,这毒并不会伤及胎儿?”
沈春一怔,瞬间反应过来,“你算计我?”
什么不打算要孩子,根本就是故意在拿话套他!
这狐狸精!
沈春恨得咬牙切齿,“我说会!你听不懂吗!”
苏念惜轻笑,点了点头,“既然毒会伤及胎儿,那要解药又有何用?”
“……”
沈春自觉自己是个够聪明的,可不知怎地每回对上这狐狸精都能在片刻的功夫内被打得落花流水。
他顶了顶腮帮子,眼角忽然瞄到门边站着的身影,忽然笑道:“你有孕的事儿,为何不告诉太子?”
第546章 可怜呀!
苏念惜靠在床头,想了想,道:“我自有我的思量,不劳费心。”说着,伸手,“解药。”
沈春听她这冷漠的语气就心口发堵,偏面上做出一副恶劣模样,“没有!”
苏念惜眉头一皱。
沈春看她这副样子心里更加郁闷了,扫了眼站在门口无声无息的裴洛意,不爽地说道:“既然在意这个孩子,又何必瞒着孩子爹?”
苏念惜的手下意识地放在小腹上,道:“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胡扯!”
沈春直接张口打断了她,“没有你,他现在还是东宫那半死不活的假佛。你怎么能生出这等念头?不像你啊!”
苏念惜弯了弯唇,眼底却并没有笑意,“不像我?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前世懦弱无能,此生自私无耻。
沈春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瞄着门边的人,故意道:“他如今能获得朝堂重臣支持,楚巍暗地的襄助,江南如今的全面把控,全是你的功劳。我要是你,现在就该仗着肚子里这金疙瘩,骑在他脖子上,要他把心挖给你!”
苏念惜无语地看他,“要他的心做甚?”
门口,裴洛意眼神一暗。
不想又听苏念惜道:“他早已把他整个人都给我了。”
他长睫倏而一颤。
窗边,沈春算计不成反又被堵了一下,气得转身就要爬窗走人。
苏念惜皱了皱眉,这厮当真阴晴不定。
“果真没有解药吗?”追着问了一句。
沈春扭头瞪她,想说什么吊着她,可一眼瞧见她那眼睛里的不甘与失望,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变成了愤愤的一句,“没有毒,哪来的解药!”
话音落下,就看小狐狸精的眼睛陡然亮起!
一瞬绽开的光彩,晃花了他灰败难看的世界!
他收回视线,看向窗外,道:“就是一颗糖丸,太子妃娘娘安心吧!”
苏念惜嘴角轻抽,“你……是不是有病?”
拿一颗糖丸吊着她?
沈春撇嘴,忽而又不甘心起来,瞥了她一眼,“那是你笨!太子殿下,以后好好地教教你这蠢媳妇儿!连怀孕都是先让别的男人知晓!我若是你,现在就直接吐血给她看!”
说完,不等苏念惜说话,直接蹦出了窗外。
就听身后,苏念惜气急败坏地吼,“沈春!你这坏蛋!你故意设计我!”
沈春撇撇嘴,跳上一棵树,又蹦到了墙头,正要朝外蹿,就见自家妹子站在墙那边,手里捧着个啃了一半的大炊饼,正抬头看他。
“哥,你做贼呢?”
“……”
他嘴角抽了抽,嘀咕了一句,“真要能做贼就好了!看得死紧,谁能从他手里偷到东西?”
“哥,你嘀咕什么呢?吃饼子不?”
“不吃,你哥我今夜要去喝花酒!”
“……”
沈信看着沈春几乎仓皇离去的背影,又朝墙那边看了眼,知晓那是平安郡主休息的院子。
摇摇头,叹气,“可怜呀,唉——”
旁边,朱影领着大夫走过长廊,笑道:“还请先生配一些安胎的药,再写个食补的方子。”
……
厢房内。
苏念惜扔出的枕头落在半道,被一只白皙到有点吓人的手指捡起来。
苏念惜往后缩了缩,瞅了瞅垂眸轻拍着枕头上灰尘的裴洛意,忽然拽起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蒙住。
心下将沈春这混账撕成一百零八片!
口中却颤巍巍地说道:“殿,殿下,我累了,要睡了,有,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吧!”
虽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可此时的苏念惜只想着,能躲一时是一时。
没听到外间有动静,她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露出一双眼,就见裴洛意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吓得一缩,刚想往床上躺,整个人就连同被子被一同抱住了。
她一下僵住,不敢动弹,侧过脸,看裴洛意依旧神色平和,没有半点儿生恼不悦的样子。
这才讪笑着开口,“殿……下不是去忙了吗?怎么过来了?吃过晚饭没有,我,我有点饿了呢……”
话音未落,一直不开口的太子殿下忽而朝外吩咐,“让南栀给太子妃准备膳食。”
听他点名南栀,苏念惜嘴巴一抿,知晓是彻底瞒不住了。
她扭了扭被裹住的身子,“有点难受……”
又一次,太子殿下立时松了手,甚至还怕她摔着,伸手扶住了她的后背。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她是个极其易碎的娃娃。
苏念惜眨眨眼,再次说道:“我渴了,殿下。”
一杯温热的清水很快被送到她手里。
她喝了半杯,瞧见裴洛意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
心下转了转,又道:“有点闷。”
太子殿下回头看了眼沈春离开后还半敞的窗户,然后又平静地看向这不停作妖的小姑娘。
“……”
苏念惜干笑,放下茶杯,小心地问:“殿下没……生我的气吗?”
手腕却被裴洛意捏住。
他久病成医,多少懂一些脉搏,指尖按着苏念惜的手腕,感受肌肤下那清晰有力的滑脉中,滚动如珠的生命在向他宣示自己的存在。
他的眼眶陡然一红!
苏念惜被他的反应惊了,“殿下?”
这个被折磨了太多年的太子殿下,多数时候都是个不被允许有七情六欲的空壳子,却在重逢了这个曾于深渊中救他绝望的女孩儿之后,再一次有了喜怒痴嗔。
而如今,连悲哀,落泪,心疼,这些他已忘却太久的情绪,都渐渐恢复进了血肉里。
他看向苏念惜,开口时,清冷声音里带了几分沙哑,“我怎会生你的气,念念?”
苏念惜望着他。
他分明眼底藏有泪意,脸上却浮起了从未有过的笑意,摸着苏念惜的侧脸,低声道:“我心疼你啊,我的念念。”
苏念惜眼底一颤!
裴洛意已伸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你是为了我,才隐瞒有孕。怕我因为这个孩子,顾念太多。又怕这个孩子成为皇宫那些人算计的把柄。”
他的手轻抚在苏念惜的后背,声音柔缓得如同一汪清水,“念念,你担心那么多,却都不曾想过自己。你可曾想过,因为这个孩子,你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
第547章 献祭
苏念惜靠在裴洛意的心口,听他低哑声音里字字句句对自己的心疼爱护。
微微弯唇。
抬头,看了眼这位真正动情的清冷太子,往上一凑,在他下巴上轻轻地亲了下。
裴洛意垂眸看她。
她笑了笑,道:“怎会是伤害?”
他拉起裴洛意的手,往小腹上轻贴,虽如今依旧感受不到任何,可微微的硬鼓,已彰显这个孩子存在于那里。
她看到裴洛意眼中明显的变化。
“一个都没出生的孩子,能给我什么伤害?无非都是那些满心恶意的坏人,会以此做要挟,来伤害殿下与我罢了。”
她感受到裴洛意的手在她小腹处轻轻地碰了碰,唇角微弯,再次说道:“我先前顾虑,虽有防着旁人有心算计之意。可其实,还是害怕先前与沈春换千眠香方子时,吃下的那颗药。若真的有毒,这孩子怕是……不能要。”
她抬眼看向裴洛意,声音极轻,“我怕伤殿下的心。”
裴洛意放在腹部的小手骤然一绷,再看向苏念惜时,几乎落下泪来。
小姑娘为何吃下那‘毒药’?就是为了换千眠香的方子!
为何要千眠香的方子?是为了给他解毒?
如今有了孩子,又怕因着这‘毒’,伤及孩子,让他伤心?!
他看着带了几分歉疚的苏念惜,忽然抬手,再次将她揽入怀中。
“念念,我何其有幸,此生……能得你这般爱护。”
他本以为自己被所有亲人抛弃,是个不洁不详的存在,这个小姑娘,却费尽心思地将他从泥沼里拽出来,视若珍宝。
他,他到底何德何能啊?
苏念惜感受到他情绪的波澜,抬手环住他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殿下,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嗯。”
“以后我陪着你,我来做你的家人,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嗯。”
“还有我们的孩子,殿下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亲人,我们都不会抛下你的。”
“嗯。”
“所以,现在能放开我吗?真的有点热。”
本是伤感的裴洛意眼底还酸涩着,却再次被这仿佛从来不会被困境打倒的小女孩儿逗笑了。
他松开她,看着那双无辜又带着坏笑的眼,无奈地捏了下她的鼻尖。
苏念惜笑,正要说话。
门被敲响,“殿下,娘娘,膳食来了。”
一同送入的还有一碗安胎药。
苏念惜惊讶。
南栀带了几分为难,低声道:“朱影姐姐发现了。”
苏念惜倒是没意外,以朱影的细心,察觉是早晚的事儿。
她倒是不扭捏,端了药一口气就喝了。
裴洛意坐在一旁给她递蜜饯,陪她用了饭后,又看着她睡下,才出了院子。
到了门口,就见玄影一脸严肃地站在那儿。
素来清冷的太子殿下难得露了几分笑意,朝旁走去,问:“青影如何了?”
玄影一怔,道:“用了闻老配的解毒药,如今已经不烧了。”小心地看了看裴洛意的神色,问:“殿下没有告诉娘娘吗?”
裴洛意微微摇头,“她这几日胎像不稳,待她养几日,再告诉她。”
玄影愣住,片刻后陡然瞪大眼,“娘娘有……”
话音未落,陡然噤声!
迅速朝周围凌厉一扫,又很快走到裴洛意身侧,压着嗓子,却止不住惊喜地问:“殿下,娘娘有喜了?”
裴洛意弯唇,点了点头。
玄影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接着,素来少有表情的脸上几乎是欣喜若狂,差点没蹦跶起来,压不住颤抖地说道:“太,太好了!殿下!太好了!娘娘受苦了,殿下是该过几天再告诉娘娘。不能惊着了。殿下,殿下……”
裴洛意自己原本因为更心疼苏念惜,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并没有多少的情绪,可瞧着一向稳重的玄影竟然失态成这般,一股喜悦,竟也从心底慢慢涌了上来。
那被多年阴暗封闭的心潮,不知在何时,已变成了温和柔软的白浪。
岸边盛开的花树,绚烂葳蕤,满是春漫。
他看着玄影,也笑了起来,少见地露出了几分孩子气,低声问:“你说,我是不是该给念念准备礼物?”
玄影没明白。
裴洛意又道:“宫里的规矩,有了身孕都是大喜事,该赏赐……”
没说完,又摇摇头,“不能说赏赐,是我该谢谢念念。是谢礼。”
玄影被太子殿下这神奇的想法给逗乐了,一主一仆就站在廊下琢磨起来该买什么好东西送给苏念惜时。
就听旁边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
“殿下还有心惦记买礼物呢?”
主仆两个神情一收,转脸看来,正是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浑身带着酒气的沈春。
“京城又下三道急召,召您和准太子妃娘娘回宫呢!”
裴洛意扫了他一眼,朝前走去。
沈春撇撇嘴,晃着脚步跟上。
就听玄影道:“着急让殿下回京,还算有理由。可缘何还要让娘娘回京?京城发生了何大事?”
因着太子殿下南下,玄影卫几乎倾巢出动,留在京城的人手不足,被刻意压制的消息没有那么快传过来。
这时候,沈春的暗网就体现了强大的情报力量。
沈春讽刺地勾了唇,道:“仓木措杀了契尔塔,逃出京城了。”
“什么?”玄影脸色一沉,“他不是在三皇子手中么?怎么……”
没说完,心里陡然生出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看向沈春,“难道是……”
沈春点头,看前面已走进书房的裴洛意,“沈家跟塔塔族有勾结,沈家想利用塔塔族杀了苏无策,好强取苏家军兵权,事情被仓木措察觉,他利用此事要挟裴煜赐放了他。”
“简直糊涂!”
玄影低斥,“放他离开无异于放虎归山!”随即又一皱眉,“他杀了契尔塔,就算回去,也会被即刻绞杀,他要怎么回?”
沈春眉梢一挑。
裴洛意站在桌边,道:“他会将契尔塔的死因归咎于南景。”
玄影只觉一股凉意陡然蹿了上来,“那岂不是给了塔塔族攻打南景的直接理由?”
而作为边关的风凉城如今刚刚被楚巍接手,正是薄弱混乱之际!
塔塔族若此时南下,只怕……国土不保!
玄影与沈春皆看向站在桌边神色静冷的苏念惜。
“这个时候,急召太子和娘娘回京,是为何呢?”沈春道,“总不能让你俩去上阵杀敌吧?你俩一个风吹就倒,一个雨刮就病的。”
玄影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裴洛意握住腕间的念珠,拨动数颗后,道:“献祭。”
沈春眼帘一抬!
“他们需要足够尊贵身份的人,当作杀害契尔塔的凶手献祭出去,以此来熄灭塔塔族的怒火,挽回这虚假的和平。”
裴洛意的双眸里,冷意蕴然。
“而孤与念念,便是他们挑中的,最合适的,祭品。”
第548章 到底是谁的孩子?
“哔啵。”
书房内无人说话,灯芯发出轻微的爆声。
玄影攥紧拳头,半晌,恨声道:“您是他们的亲生血肉,就算要不愿动兵,也有别的法子对付塔塔族。到底是何人想到这种下作的法子?!”
相对于玄影的愤怒,裴洛意却冷静许多。
他在一旁坐下,看向沈春。
沈春现在跟裴洛意已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位掌舵的太子殿下翻船了,他这辈子算是翻身无望了。
得到的消息自然不会瞒着。
往门槛上一坐,对着玄影点了点桌上的茶水,等他倒水的时候,带着点醉意懒洋洋地说道:“是三皇子跟他那位辅臣纪大状元郎。对了,还有莲花宫那位莲蕊真人。”
纪澜。
玄影端了茶杯过来,皱了眉,“纪博士?”
沈春接过,一气儿喝了一杯,又递给玄影,点点头,“不过,他们原本打得主意是,将太子召回京城,解了与你媳妇儿的婚约,然后再将你媳妇儿送给塔塔族做和亲的王妃。”
“咔嚓!”
玄影愣了下,低头看,手里的茶盏并没有碎。
抬脸就见太子殿下的指尖,鲜血滴落——竟是生生将念珠捏碎!
沈春嗤笑,“还以为太子殿下不会动怒。”
只因旁人这般算计苏念惜,这位连自己脖子上被架了刀都无所谓的太子殿下竟然能愤怒至此。
他又想起两人在树下相拥的场景,烦躁地松开了些衣领。
继而道:“不过这提议却没得到圣人同意,因为圣人最近新宠的周美人与精通道法的宋先生都提到,破坏天定姻缘,有损圣人仙运,所以最后变成了让你们二人回京。”
是周雅芙和宋琪。
宋琪帮他们,本无可厚非。
周雅芙,则是怕苏念惜真的被弄走了,她在后宫便再无依仗。
裴洛意将那价值连城的念珠扔到了一旁,随手扯了一块帕子擦拭手上的血渍,道:“沈家想化危机为良遇,利用塔塔族扶持老三上位,还真是满盘算计。”
沈春冷笑,“殿下还是心慈。满盘算计?他们分明是打着国难谋暴利。这种利益熏心的畜生,留在朝堂,就等着家国覆灭吧!”
玄影将茶杯递给他,他接过,这回倒是不急了,抿了一口,看向裴洛意,“这种渣滓,不若宰了干净。”
本是说着玩儿。
不想就听裴洛意道:“让你手下那个,回京去取代裴煜赐吧。”
沈春募地抬眼!
裴洛意已将血帕丢在一边,走到门边,看着外间高悬的圆月,道:“明昌在我手里,你的人回京后,会有人配合他,让沈家彻底失去圣人信重。”
沈春站了起来,面上惊疑不定。
“你……知晓了什么?”
裴洛意背过手,站在月色下,周身皆是清冷寒色。
淡然道:“孤曾让人对外放过流言,说沈默凌是圣人的私生子。”他顿了下,“并非空穴来风。”
沈春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裴洛意却依旧没看他,道:“圣人尚未娶亲之前,曾与沈家一位娘子情深义重,后来,这位娘子无故失踪,听说她失踪前,曾有身孕。”
“若是孤所料不错,这位沈家姑娘当时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明昌,沈明昌,亦或者,”他终于侧眸看向沈春,“裴明昌?”
明,乃是圣人名讳。
沈家故意用此字为孩子取名,为的就是暗示他的身份!
沈春看着裴明道这冷冰冰的脸,陡然笑开,“是啊!明昌就是圣人与我那小姑姑的私生子。可惜啊,当初沈家看不上没有靠山的三皇子,逼着小姑姑跟他恩断义绝最终导致人难产而死。不然,如今沈家何需如此费劲筹谋?都是天意,哈哈哈!”
“沈家想捏着明昌做把柄,却也知圣人最厌恶被要挟。所以,只需明昌身份暴露,圣人便会彻底厌弃沈家。”
裴洛意道:“念念答应你替你杀了沈家人的事儿,就用此桩抵消吧。”
沈春脸上笑容骤消,对上裴洛意的眼神,知晓自己的心思已完全被他看透。
不甘地磨了磨后槽牙,“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儿……”
“这是孤谢你不曾给念念下毒之礼。”裴洛意打断了他的话。
沈春一僵!
裴洛意背着手走出门外,站在台阶上看向苏念惜休息的方向,道:“念念自己大约都没想过,她的存在,其实是很多陷在泥沼暗处之人的救赎。”
“如玉真观那些人,如楚家大郎,如孤,如你。”
“我们这些被世间抛弃之人,在看到她时,就会被她吸引,追随她,渴求她,期盼她。”
“不舍她毁灭,更不愿她消失。”
“所以,你没有给她下毒。而孤,想给她世间最好的。”
沈春没想到竟然能听到四大皆空的太子殿下这番剖白心迹的话。
他依旧咬着后槽牙,可心底的郁闷与不甘,却已无声地消散了许多。
他搓了搓手里的杯子,忽而问:“你想给她什么世间最好的?”顿了下,又道:“可别说你那些皇权富贵,我觉得那小狐……丫头可不稀罕这个。”
裴洛意笑了笑,道:“孤要给她一个家。”
“!”
这一刻,沈春终于明白他与太子殿下真正的区别在哪里了。
他自认为那小狐狸精舍了这条命也是能够的。
却从没想过,那小狐狸精,想要什么。
他看着裴洛意,良久,笑了一声,问:“所以,除了让柳叶儿回京对付沈家,你还要我做什么?”
为了你要给她的这个家,我给你做一回牛马。
裴洛意朝他瞥了一眼,道:“让你的暗网在京城散布消息,就说……念念有孕了。”
“???”
沈春不可置信,“你疯了?!”
消息公开,那些将主意打到苏念惜头上的烂菜帮子不是要气死?这不得更加疯狂地诋毁污蔑苏念惜的清白?
这病太子莫不是中毒太久,脑子坏了?
裴洛意扫了他一眼,又道:“另外,春郎官,还有一事,孤需要确认。”
沈春还是头一回听裴洛意这么称呼他。
直觉不对,下意识要拒绝。
就听裴洛意淡声道。
“孤到底,是谁的孩子。”
第549章 不必卖关子
“啊啊啊!”
沈春捂着耳朵,佯装没听见,转身想走。
玄影与黑影往门口一挡。
他扭身又往窗户那边去,灰影几个挡住了两扇窗门。
“……”
沈春嘴角抽了抽,回头看裴洛意。
虽说了惊天骇地的言语,可裴洛意却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方才提及的,是个毫无想干的外人之事。
沈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试探地问:“若我说我不知……”
裴洛意轻笑一声,“鬼市里演给念念的那场戏,春郎官当真以为孤丝毫不知吗?”
沈春知晓苏念惜那么心疼她这位夫君,定然不可能跟他说这出戏,那就是……
“你在我那儿有暗桩?!”
沈春咬牙切齿,以为拿住了弱处,正要还击。
谁知裴洛意又道:“看来春郎官确实知晓当年秘辛了。”
“……”
好家伙,又被套了话。
这夫妻俩是套套精投胎的吗?!
沈春气得眼红脖子粗,把头一扭,“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洛意也不着急,少见地抹去礼仪规矩地直接在台阶上坐下,道:“当年秘辛,换沈信的病根,如何?”
“……”
娘的,不仅是套套精,还是满肚子黑水!
沈信咬牙——谁能玩得过这夫妻两个?!太会拿捏人了。
看着被月华笼罩的裴洛意,忽而问:“根治?”
“嗯。”裴洛意点头,“闻老给她诊过脉,调理三五年,便可活到正常寿数。”
“!”
沈春眼皮子直跳,良久,拍了下腮帮子,叹了口气,一把推开站在门边的玄影黑影,走到台阶边,又瞅了眼神色平静的太子殿下,直接大摇大摆地坐下,道:“我跟你说了,可就没退路了。你要是活不成,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啊!”
裴洛意一笑,点点头,“我答应与念念偕老相伴。”
“……”又被堵了一口气的沈春差点起身就走,没好气地说:“那你可要受住了。”
裴洛意颔首。
沈春撇撇嘴,双肘曲起靠在后面一层台阶上,仰脸看着天上溜圆的大月盘子。
道:“鬼市有个管事姓陈,从前,是东宫,哦,不是你这个东宫,是那位‘荒淫无度’的先太子东宫里的一位掌事大黄门。”
“他呢,跟我说了个很有趣的事儿。”
沈春瞥了眼裴洛意,笑得不怀好意:“他说啊,先太子,是这天底下,最最最最好不过的人了。”
裴洛意想起了东宫后花园里刻下的那一行不羁随性的小字。
——“愿做人间逍遥客,从此江湖无故人。”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一个面皮白净的管事黄门气喘吁吁地跑到凉亭近前,一看他忙不迭往身后藏的手,立马眼睛一瞪,冲了上来。
一身朱红长袍面若冠玉丰神俊朗的太子连忙伸手去挡,没挡住,讪笑,“小陈,孤就是刻着玩儿……”
“殿下!”
陈管事失声尖叫,“这可是御赐的无尘木所造的新亭子,若是传出去您这般肆意损毁,又有人要参奏您不敬圣意,轻浮放浪了!”
被个奴才这般说教,这位太子殿下却偏生还带着笑,乐呵呵地安慰他,“没事儿没事儿,反正孤身上背的骂名也不止这一两件。民间不是有那句话嘛,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怕嘛!”
“那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呸!奴才在胡说什么!”
陈管事使劲抽了下自己的嘴,又想起来什么事儿,忙道:“对了,太子妃娘娘让您过去呢!说有桩大喜事等着您!”
“什么喜事儿?!”太子一蹦,直接出了凉亭。
“殿下,您慢点儿走,仪态!仪态!”陈管事叫了几声,没约束住,叹了口气,看柱子上的小字。
——愿做人间逍遥客,从此江湖无故人。
顿时眼眶一涩。
旁边有小黄门凑过来问:“陈管事,小的吩咐工匠磨平了重新刷漆?”
陈管事叹了口气,摇摇头,“别看着殿下总是笑嘻嘻的,其实心里苦得很哪。”指了指太极殿的方向,“那个,太荒唐了。咱们殿下替他背了多少骂名啊!”
小黄门也跟着叹气。
“留着吧。”陈管事背过手,走了两步,又道:“好好打理园子,殿下也就这么点容身之处了。”
“是。”
春喜殿中。
“真的?!”太子殿下激动地看向旁边坐着的温婉女子,“你有孕了?!”
太子妃眉眼间皆是羞意,点了点头,“嗯。”
太子高兴得一把将她抱起来,惊得周围一众宫人惊呼连连,这才赶紧小心将人放下,却还抓着她的手不放,“几个月了?”
“有一月有余了。先前也没留意,直到最近身子不适,请了太医来瞧,这才知晓是有了身孕。都怪臣妾疏忽,还请殿下恕罪。”
“哎呀!这有什么罪不罪的!你有了身孕还操持东宫诸多事务,才是真的辛苦。这样,以后让小陈替你操持,你就安心养胎……”
刚走进殿内的陈管事脚步顿了顿,躬身道:“殿下,太极殿那边……传唤了三皇子妃。”
本是喜气盈满的春喜殿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脸上的笑意都消失了。
太子妃一把攥住太子的手,紧张得脸都白了,“殿下,陛下又……”
太子没说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了身,道:“孤去看看。”
“别去,殿下!”
素来得体大方的太子妃突然将他拽住,“您再去,他们都会认为是您荒唐!您别去!您要做爹了,不能有差池啊!”
太子顿了顿,将她抱住,揉了揉后背,温声道:“他是孤的弟弟,孤总不能看他媳妇儿被糟蹋而不管不问。放心,孤不会有事,孤是太子。”
“殿下……”
带着哭声的担忧隐没在春喜殿中。
沈春歪过头,看身旁这个冷得跟个冰雕似的太子殿下,笑了笑,道:“太子殿下不妨猜一猜,老皇帝传召儿媳妇,是为何?”
裴洛意看着院子里被昏黄的灯火映染了一层模糊光晕的石砖,那砖缝里,柔弱的野草无声又坚韧地生长。
下意识拨弄念珠,手指却握了个空。
顿了顿,道:“春郎官不必卖关子。”
第550章 得饶人处
事已至此,只要不是个傻子,已经明白,那荒唐可怕之人,到底是谁。
沈春一笑,索性朝后,仰躺在台阶上,也不嫌弃膈应,双手枕在脑后,就这么看着朗朗的夜空,道,“不错,贪色成性的人,其实是当初那位高高在上的老皇帝。”
他虽是笑着的,眼底却尽是嘲讽冰冷。
“老皇帝年轻时还算是个有能耐的,可到了年纪后,不舍这帝王权势放给旁人,便追求起问仙之道来。也不知从那里寻来了一批野道士,整日里仙丹仙药地吃,这么吃着吃着,不就吃出毛病来了?”
“最开始,老皇帝浑身燥热还易怒癫狂,心性之火灭不下去,遍听了那些牛鼻子的进言,在后宫里头找女人解决。可偏有个阉人动了心思,这狗杂种进言说,民间的女子纯净,最适宜采阴补阳之术。已经妄想长生不老的老皇帝就真的封了这厮为花鸟使,让他去民间大肆寻找适宜采补的女子。”
“京城汤泉山庄所提及的女子,便是这般来的。起初那阉狗看上的本是她夫家的妹妹,不想这一家子都是硬骨头,妹妹宁愿投河也不肯被捉进宫去做玩具,叫那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阉狗没了脸面,他就直接下令将那一家子都打死,却又见那妇人生得貌美,便起了贪恋。本想留在自个儿身边玩弄,不想却被老皇帝瞧见。”
“那妇人满心含恨,得了机缘便一心扒着老皇帝要给夫家报仇。虽她后来吹枕头风让老皇帝把那阉狗杀了,却也把老头子哄得晓得了妇人的好处,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除了生他的,跟他生的。京城里头,只要能挨上皇城边的女人,就没有他不作弄的。”
“他是帝王,臣下奴才受了屈辱也只能强忍。可这么折腾的多了,风声总会传出去。”
沈春说了许多话也不觉得累,慢悠悠地更像是在唱戏,他瞥了眼依旧无动于衷的裴洛意,道:“可他毕竟是帝王,传出私德败坏,不利于整个朝堂安稳。所以,那帮老臣们一个拍板,除了那没法掩盖的汤泉山庄,其他的罪名,全扔给了当时的东宫储君。”
府衙的院子里静悄悄的。
沈春的声音虽轻飘飘的,可却还是听得人心头发颤。
皇室的秘辛怪不得不能窥探,为了权势的嘴脸太过可怕,而拥有权力的人,一旦贪婪,造成的,必是弱势者毁灭性的灾难。
暗处,苏念惜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几乎被月色淹没之人的背影,满眼的怜惜。
“也不知从何时起,本来心知肚明的人,都开始将怨恨加注在了这位东宫太子身上。而老皇帝的其他儿子们为了争权夺利,也刻意开始引导民声。这位东宫太子殿下,便成功地成为了历朝历代以来,最声名狼藉的一个储君。”
“直到宫变那一年。”
沈春忽而坐起来,懒懒地捶了捶后背,道:“二皇子与四皇子冲进太极殿意欲弑父夺位,却被太子的金吾卫抵挡在外,三败俱伤,关键时刻,三皇子领着长公主的亲兵,以护驾之名,冲进了太极殿,在太极殿前,先绑住了已无力反击的二、四皇子,又将无恶不作的东宫太子斩杀,接下储君之位。”
“当夜,被太子‘重伤’的老皇帝不治身亡,三皇子顺势登基,成为了如今的皇帝。为平息臣下愤怒,新帝下令屠净东宫。据说,当夜东宫的血,都流到了景阳门外。之后,这位先太子,就成了皇宫禁忌,谁都不能提一句。”
那一夜萧杀凶险,被他三言两语带过。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太子殿下,至于你的问的,不必我说,你也能猜到……”
“孤猜不到。”
裴洛意抬眼看他,“还请春郎官明白告知。”
沈春一僵,“太子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啊!给臣留条活路呗!”
裴洛意静静地看着他。
沈春嘴角抽了抽。
裴洛意站了起来,道:“譬如,东宫的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跑去三皇子妃那里?”
沈春往后退了两步,“你这又是何必?”他拧着眉,“有些事儿,不说破,不是对大家都好?”
裴洛意转身,走上台阶,道:“沈春,你隐藏的,才是关键。”
他走到了长廊的尽头,伸出手去。
在沈春不解的目光中,一只莹白的手掌伸出来,搭在他的掌心。
接着,裹着白狐披风的苏念惜,被裴洛意从柱子后牵了出来。
沈春脸色微变,下意识绷紧了后背。
可苏念惜却并没有看他,只抬眼看着裴洛意,笑问:“殿下怎知我来了?”
她分明没有让守卫的玄影卫提醒。
裴洛意微笑,领着她朝屋内走去,道:“香味。你站在风口了,下回别这么站,当心受了寒。”
“好。”
对着裴洛意的乖巧苏念惜,是沈春从未见过。
他磨了磨后槽牙,哼了一声,跟着走进屋内,撇着嘴说道:“是呀,太子妃娘娘,您现在可是金贵人儿,若是有了差池,太子殿下可要着急担心的呢。”
苏念惜朝他瞥了眼,又对裴洛意乖乖地笑:“我以后会仔细身子的,定不叫殿下担心。”
“嗯。”裴洛意含笑,将手炉放进她手里。
沈春差点被堵死,扭头要走。
就听苏念惜道:“春郎官,事儿没说完呢,往哪儿去?”
“……”
沈春嘴角抽抽,没好气地说道,“不是说完了?”
苏念惜挑眉,在桌边坐下,道:“所以,我的公婆,到底是哪两位呢?”
换了个问题,可不就是别的事儿了?
沈春气笑了,转过身来,“你俩,是不给我活路是吧?”
苏念惜微笑,“你就算不说,还能有活路吗?”
“……”
沈春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后头的事儿若是揭破,眼前这两位跟宫里头怕真的要不死不休了。
他‘啧!’了一声,忽而道:“太子妃娘娘,这事儿,牵扯太大。我兜不住。”
“不必你兜。”
苏念惜笑开,靠在裴洛意的腰腹部,毛绒绒的围脖上,她的小脸精致又娇艳,“有太子殿下呢,你怕什么?”
那种笃定的语气,哪怕面前是龙潭虎穴,只要有她身边这个人在,她就能毫无畏惧。
沈春倏而笑了。
两息后,走进去,在苏念惜面前坐下。
道:“娘娘的公婆,自然就是那对死在圣人登基那夜的先太子与太子妃娘娘。”
“至于太子殿下,缘何会被移花换木?”
“那便跟我先前说的故事有关了。”
第551章 护国公还活着
决定开口后,沈春便没再打算遮遮掩掩。
“那一年,在太子妃有孕后不久,三皇子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娘娘也被查出有了身孕。”
“可两位也知,这位三皇子妃可不止伺候过三皇子一位,所以,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无人知晓。”
“她也曾动了落胎的念头,可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圣人却因为害怕老皇帝知晓会对他起杀心,不准三皇子妃动这个孩子。而三皇子妃也因为这个孩子,躲开了老皇帝的传召,于是就将这孩子当做了护身符,歇了再落胎的心思。”
“直到宫变那一日。”
“谁都没料到,最不可能登基的三皇子得了大宝。而先东宫太子妃也在东宫被屠戮之时,在厨房里诞下了一个男婴,并交给了当时她最信任的东宫金吾卫首领,长公主的驸马爷,关内侯,吴昭君。”
苏念惜眉头一皱,想去看裴洛意,却被他轻轻地拍了拍后背。
她压下心头惊悸,朝沈春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春自然瞧见了两人间的小动作,撇撇嘴,转过脸去,道:“关内侯当时本想将那男婴带出皇宫,奈何先太子妃生产并非小事,已有人提前知会到了三皇子妃那里。”
“而三皇子妃那时距离临盆还有一月,却不知为何,突然对腹中的孩子生了感情,于是,做出了个极其荒唐的决定。”
“她知晓,三皇子登基后,就必然会杀了她腹中的孩子一雪前耻,于是,她便决定要用先太子这唯一的血脉,来一出偷梁换柱,让他代替自己的孩子给三皇子出气。”
“砰!”
苏念惜猛地一拍桌子!
她明显感觉到肩膀上的手指收紧了。
抬手安抚地拉下,在掌中揉了揉,又看向沈春,“那缘何……没动手?”
沈春摇摇头,见苏念惜皱眉,立马道:“真不知道!”
苏念惜看他神色,知晓他这回没有瞒人,轻颤地呼出一口气。
到这时,她终于明白了圣人对他的态度缘何这般,也明白了,这天下竟还有王钊斓这种比恶鬼更可怕的蛇蝎!
圣人,以为裴洛意是先皇的孩子,厌恶又防备。
王钊斓,知晓裴洛意的身份,却还拿个无辜的孩子做工具,做挡箭牌,做靠山,下毒,算计,诸多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她忽然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砸碎!
“我要她死无葬身之处!”
沈春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往后缩了缩。
裴洛意站在苏念惜身后,将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从后环住她,轻声道:“念念,别生气。”
“别生气?”苏念惜怒极而笑,“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她把殿下当什么?!”
说着忽然又看向沈春,“那她自己的孩子呢?”
沈春看着毫无遮掩地在自己面前缠缠绵绵的两个人,翻了个白眼,道:“她以药早产之后,将孩子交给了关内侯,让他当作弃婴处置了。关内侯没忍心,便将孩子交给了定远侯,成了定远侯夫人娘家一个寻常人家里的孩子。”
他顿了顿,道,“姓纪,家中行六。”
纪六郎,纪澜!
苏念惜募地抬头,忽而察觉到什么,侧脸看肩膀上的脑袋,“殿下莫非已知晓了?”
“嗯。”
裴洛意将苏念惜抱得紧了些,侧脸在苏念惜的耳边蹭了蹭,轻声道:“姑母被他们抓去了。”
“什么?!”
苏念惜心头一跳,却因为被裴洛意牢牢地桎梏在怀里,倒是没有受到很大的惊吓,呼出一口气,侧过脸问:“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怎会被他们捉去?发生了何事?”
裴洛意今日去看望苏念惜,本是想告知她的事里头就有姑母的事。因着知晓她有孕后耽搁下来,如今还是瞒不住。
将她轻轻转过来,道:“是你的婢子发现了不对,提醒我之后,我让玄影卫去查,才发现千秋宴之后,姑母就没了踪迹。”
苏念惜眉头紧皱。
裴洛意揉了揉她的脸,继续道:“之后玄影卫发现姑母是在千秋宴上在被定远侯夫人引走的。于是我便让人捉了定远侯夫人,找到了被囚禁在紫薇宫的姑母。”
紫薇宫,是一处废弃已久的冷宫。
苏念惜神色绷紧,“长公主殿下没事吧?”
裴洛意摇摇头,“姑母无碍,不过为了不暴露我,如今还在紫薇宫中。我已传信回京,让玄影卫将她即刻带离皇宫。”
“殿下是要?”
苏念惜握住他的手指,“跟皇宫那边势不两立了吗?”
裴洛意点头,“其实我离京之前,姑母已与我说了身世。”
一旁,看着外头的沈春猛地转回头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殿下都知晓了,却还要我说?!”
裴洛意没看他,只安抚地拍了拍苏念惜,道:“让你开口,是为了对应姑母所说遗漏之处。自然,还有让你只能依附于孤的目的。”
居然就这样把算计说出来,沈春差点没叫他气笑了,跺了跺脚,道:“那太子殿下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下一步,准备要做什么呢?”
裴洛意将苏念惜拉到桌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见她脸色恢复些许,才看向沈春,说道:“下一步,造反。”
“!”
沈春虽已料到,可看到这位将礼仪规矩几乎刻进骨子里的太子殿下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忍不住意外。
他看着裴洛意,良久,笑了起来,抱着胳膊道:“怪不得用尽手段也要将我攥在五指山里,原来做的是叫我给你卖命的打算。”
他本只是想跟这病太子做交易,换自由。却不料一步一步给算计,最终落入了他的棋局,成了他的棋。
满腹狡诈有什么用?怎比得过这些皇权巅峰权谋为掌中玩物的贵胄?
裴洛意自然看出了他的不甘,单手放在苏念惜的肩上,道:“无需你赔命,孤只需你控制江南,莫要让南边的人趁机作乱。”
苏念惜喝水的动作一顿。
沈春挑眉,“南边不作乱?看来北边能作乱了?怎么,楚巍这么快就握住了苏家军的军权?”
苏念惜抬眼。
裴洛意握着苏念惜肩头的手微微收紧,摇了摇头。
“楚巍自然不能。”
“哦?太子殿下还有杀手锏?”
裴洛意垂眸,看向苏念惜,“护国公,还活着。”
第552章 皇权争夺
“当啷。”
苏念惜手里的茶盏掉落在地。
她原本已恢复平静的双眼看着裴洛意,接着,一点点瞪大,眼底泪水层层漫涌。
不可置信地轻颤着握住裴洛意的手腕,“殿下,你,你说……我阿爹还……”
最后竟哽咽至难以出声!
不远处,沈春看着她落下的泪,拧紧眉头,忽然转了出去!
屋内,裴洛意坐下来,将面前的小姑娘抱在了腿上,安抚地顺着她的后背,低声道:“本想等你胎像稳固些在告诉你,可京城传来消息,圣人夫妇要拿你做礼送给塔塔族,我断不可能让人这般羞辱你。所以,之后我会传命风凉城,即刻出兵围剿京城。到时自然就瞒不过你了,免得你那时再受惊吓,所以还是决定此时说明。”
苏念惜的泪水止不住,前世今生,她与阿爹生离死别十几年啊!
阿爹若是还活着,那上辈子是不是也活着?为何没回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问,可话到嘴边,只剩啜泣难饮。
裴洛意的心都快被她这哭声给哭化了,拿帕子擦了擦她潮湿的脸颊,声音愈发柔和,“左思发现吴大力之后,跟踪他一段时间发现他京城出入药铺农户,我本想着他是否在这给护国公下药的线索,却忽然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他看着苏念惜可怜又满是希望的眼神,抿了下唇,摸了摸她的头,道:“或许,吴大力在给人找药。于是,便让左思以玄影卫身份,去见了吴大力。”
苏念惜抬头。
“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不想吴大力确认了左思的身份后,竟直接将他带去了护国公面前!”
苏念惜眼眶骤瞪!
裴洛意的眼中浮起几分笑意,“他的来信中说,护国公早吩咐过吴大力,若是太子派人来,不必防备。左思见了护国公之后,问及缘由。护国公说,自个儿的女婿都不信,还能信谁?”
苏念惜的眼睫颤了颤,泪水再次砸落的同时却含着哭声笑开了,“阿爹就是这样……”
说他忠勇憨笨,实则心思敏锐。看出了太子与苏家其实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自然彼此信任。
苏念惜咕哝了一下,又问:“既然阿爹无事,为何没有传信回京?”
裴洛意看她不哭了,笑了笑,按住她的手腕,道:“并非没传,他曾给你大伯送了信。”
“什么?!”苏念惜募地瞪大眼!
裴洛意捏住她的脉搏,微微蹙眉,“念念,莫要激动。”
苏念惜却甩开他,“事关阿爹,我怎能不急?殿下,你快说呀!到底怎么回事儿!”
裴洛意轻叹了口气,吩咐门口的朱影准备安神的汤药,才说道:“信寄到你大伯手里后不久,护国公便又一次遭遇暗杀,被吴大力救下后却因为伤重一直昏迷,偶尔醒来也十分短暂。所以吴大力才会去望北镇,并在风凉城到处寻找药材,就是为了给护国公治伤。”
“没有再送消息回京,一来是怕打草惊蛇。二来也是担心因为自身而带累了你。”
说着,他看着苏念惜,安抚地揉了揉她的手,“左思找到护国公时,护国公的情形其实已十分危急。”
苏念惜一颤,裴洛意已说道:“别担心,左思将护国公带去了当初闻老在风凉城教过的一个弟子那里,病情已得到了救治。”
苏念惜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她呼出一口气,看着裴洛意,泪水却再次慢慢地浮了起来。
心下已然明白。
前世,阿爹只怕最后还是没有熬过去,所以才没有回来寻过她。
而这一次,有了太子殿下的插手,阿爹得到了救治,终于有再见的可能了!
今生,她不择手段地抓住的这个人,却给了她这样多的救赎与希望。
她忽然扑过去,埋首在他的脖颈里,放声哭了起来!
“殿下……呜呜呜……”
裴洛意听出了她这哭声里的不安与庆幸,含笑将她拥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别怕,念念,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一切都会过去的。
风雨之后,会是霓虹。
这一年,秋霜凝结之时,圣人与皇后斥责东宫太子与妖女苏念惜沆瀣一气,祸害国运安稳之时,一则让世人震惊的流言忽而遍起朝野!
“听说了吗?圣人在与皇后成亲之前,曾与沈家的小娘子有过一个孩子!”
“我也听说了!据说那孩子比太子还年长半岁,如今圣人这般打压太子,就是为了给这私生子让位呢!”
“可太子到底是多年储君,这么打压下去,给个私生子继承大统,名不正言不顺啊?皇后能不生气?”
“应该不会生气吧?不是说皇后也放弃了这个成天病歪歪的嫡子吗?还不如容下这个私生子,她自做她的后宫之主,岂不快活?”
“啧啧,这皇权争夺,还真可怕。”
“唉?说来说去,这私生子,你们可知道是谁啊?”
“你知道?”
“嘿嘿,我还真知晓!来来来——”
一众人围过去,就听那尖嘴猴腮的帮闲道,“听说啊,圣人的私生子,就是今岁春闱时的状元郎,纪澜纪大学士啊!”
“砰!”
中宫,王钊斓脸色铁青地将茶盏砸在了地上。
玉竹几人皆跪了下去。
纪澜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扫了眼那碎裂的瓷片,倏而笑了一声,道:“这不是好事吗,皇后娘娘在不满什么?”
王钊斓募地朝他看去,“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是本宫的儿子,与那无用的废物有何干系?!”
纪澜抱住胳膊,嘲讽一笑,“皇后娘娘这些年被太子保护得太好了,利益当前,孰轻孰重还分不清吗?这谣言对我拿到皇位只有好处。你却偏要闹这种小孩子的脾气,难不成还要让我学着太子那样,为了你去跟圣人面对面地抗争?”
“你!”王钊斓起身,指着他,“你怎可对我如此说话!我是你娘!”
“娘?”
纪澜忽然大笑起来,“你也配做我娘?”
“纪澜!你放肆!”王钊斓满脸怒意。
不想,一直对她就算不亲近却也还算恭敬的纪澜突然上前两步,直逼近前,冷斥道:“当年你把我做废物,丢出去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你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