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唐当外科医生的日子》 第 1 章 徐清麦坐在竹木建造的走廊上,至今不敢相信自己穿越了。 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了唐朝。 这未免也太不科学了,虽然很神秘学。 但是,她伸出手——就是这双手让徐清麦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灵魂真的附身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一个同样姓徐,叫徐四娘的唐朝女性——这双手纤细修长,在阳光下显得皮肤白嫩,指若葱根,显然,这是一双没有怎么做过家务,保养得极好的手。 而徐清麦原本的手,饱满有力,可以让她稳定精确的拿起手术刀,指关节上茧子的痕迹明显,同时因为长时间和高频次的清洁与消毒,远没有那么白嫩,上面还有着很多干燥的细纹和脱皮的痕迹。 天壤之别的两双手。 徐清麦的一颗心悠悠荡荡的,逐渐沉到了谷底。 她又看了看自己此时身处的环境。 往前看过去,是低低的围墙与门檐;一转头,是仿佛从古装剧里面走出来的房屋,黛瓦白墙木窗棂,侧堂和后方是覆盖着茅草的竹屋;抬头眺望远处,是澄澈无云的天空。 触目所及之处,没有任何高楼大厦。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在穿越前,正在和人坐在车里面,行驶在周围高楼林立的街道上。 开车的正是她的前男友。 当时,她作为医学界冉冉升起的一颗外科新星,去另一个城市参加医学讲座,没想到前男友参加的会议也在同一家酒店。 两人时隔几年未见,就这样在大堂里狭路相逢。 接下来的剧情也没有什么太稀奇,无非是狗男人等她会后来截人,说是老友几年不见聚个餐,大庭广众之下徐清麦也不想闹出什么事情来就硬着头皮上了那辆库里南。 车上也没发生什么狗血的事情,他很耐得住性子没问徐清麦当年为什么如此坚决的要分手,反倒态度和善得真像是几年不见的老友一般,这让徐清麦松了一口气又略微的有些失落。 寒暄几句后,车里回归安静,略带一点点诡异的尴尬氛围。 不过这种氛围也没有持续太久,天有不测风云,对面车道上行驶的一辆车子为了躲避忽然从路边岔道窜出来的逆行的电动车,一个大拐弯慌乱的将车头别了过来。 尖锐的喇叭声和轮胎的摩擦声响了起来。 两辆车撞到了一起。 徐清麦只记得他一句“小心!”,然后就是巨大的撞击力道,瞬间就晕了过来,然后灵魂似乎进入了无垠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醒过来,她就成为了徐四娘。 而徐四娘,她曾经在无垠的黑暗中和她擦肩而过,对方和她相反方向,正飘向自己的来处,现在想来,可能是去了千年之后,占据了自己的身体。 她们互换了灵魂。 徐清麦默默的想,希望徐四娘别苏醒在自己在手术台上的时候,那乐子可就大了。 算了,不管她了。 “果然,前男友这样的东西就应该永不相见!这下可倒好,命都给搭上了......”徐清麦看着天空,长叹一声,无语凝噎,悔不当初。 不过......徐清麦想到车祸发生那一刻他拼命往自己的方向打方向盘想要让她避开冲撞的举动,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一样。 也不知道那狗男人怎么样了?送去医院了吗?救回来没有? ——她倒没有想过前男友也能和她一样穿越过来,毕竟,穿越这样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事物,怎么可能那么凑巧的同时发生在两个人身上? 除了前男友之外,徐清麦还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不知道她在现代的身体会是什么状态?身死还是失去意识? 那他们会难过吗? 可能有一点点吧,但绝对不会太多。毕竟,他们早就离婚然后各自重组家庭后又有了新的儿女,她也早早的就独立了出来自己生活,双方联系并不紧密。 徐清麦有些苦涩的长长的呼出口气。 来自于一千四百多年前的风吹拂在脸上,早春寒意料峭。 将这些事情都先放在一边,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振作起精神,打算好好的梳理一下原身的情况。 在之前刚醒过来的那一刻,徐清麦的脑海中就出现了海量的画面,记忆疯狂的涌入,这些跨越了十几年时间的海量的信息让她的脑子差点宕机。直到现在,徐清麦都觉得自己的脑仁还是一抽一抽的疼。 但有了这些记忆,她也大致的厘清了自己的遭遇和现在所面临的情况。 原身徐四娘,今年才十九岁,出生在长安,父亲是一家私塾的教书先生,母亲和这世间大部分女人一样,在家养儿教女。 在徐四娘之上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另外还有一个哥哥早夭,她排在第四,按照这边的习俗就被叫成徐四娘。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弟弟。 徐家就是长安城里普普通通的人家,原本过的也是普普通通的生活,虽然称不上有多富贵,但是也颇有滋味。最起码,徐四娘的记忆里,她是不需要做粗重活的,而且还跟着父亲读过几年书,认识一些字。 不过前几年,徐父因病过逝,徐家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日子一下子就变得拮据了起来。见母亲和哥哥姐姐过得艰辛,徐四娘也不得不从家里出来,抛头露面在东市的一个铺子里找了个活计,也因此就认识了自己现在的夫婿,周十三郎周纯。 对!徐四娘如今才十九岁的年纪,已经是有夫婿的人了! 在她十七岁那年,她与周纯一见钟情。 这位周纯周十三郎当时也才十八,却也还未成亲,按照唐人的普遍成亲年龄已经算晚了。只因周家属于长安新贵,而周纯生得一副好相貌,同时还颇有几分才名,周家便费劲心思的想要替他求娶上一位世家女给自家脸上再贴贴金。 却没想到周纯竟看上了蓬门之女徐四娘,他不顾家中反对一心要娶徐四娘为正妻,为此在家使出了各种抗争招数,一哭二闹三绝食,一番折腾下来终于让周家人心灰意冷,放弃了这位恋爱脑的小辈。 为此,周纯付出的代价是丢掉了家中为他谋到的六部差使,离开了长安,来这千里之外的江南道润州府做了一个不入流的小吏,等于被家族放弃,从此在事业上再无任何光辉未来。 但年轻的两人明显没有觉得任何不妥,有情饮水饱,开开心心的成完亲然后卷起铺盖就过来了。 并且,还在几个月前迎接了新生命的诞生。 他们多了个女儿。 ...... 徐清麦的头重重的磕在了柱子上,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没想到自己一睁开眼睛,不仅变成了有妇之夫,竟然连孩子都有了! 这还真是无痛当妈。 徐清麦是个纯然理性的人,当外科医生一个很重要的特质就是需要处乱不惊。因此,在一开始的震惊、惶恐等等各种情绪过后,她迅速的冷静下来,开始寻找对策。 一瞬间,许多念头铺展开来。 自己还能回去吗?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如果能的话,自然皆大欢喜。 如果不能的话,那要如何面对徐四娘的丈夫和她的孩子? 顺手推舟、鸠占鹊巢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但又很难过得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对周纯坦诚相告?不不,也不行! 这样做,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会被悲痛欲绝的周纯认为自己是个什么孤魂野鬼,到时候可别被绑起来给烧死了——唐朝应该没有像烧女巫一样的火刑吧? 不管有没有,徐清麦立刻否定了这一条。 风险太大了。 或者,先慢慢的疏远他,熟悉环境后再借机和离......虽然对周纯和孩子来说似乎不太公平,但也找不到第二条更合适的路了。 而且,冒充徐四娘,理所当然的接收她的丈夫和女儿,貌似这也不太公平。 徐清麦觉得完全没办法接受自己忽然多出来一个老公的现实。 这就是个无解的局。 与之相比,多出个女儿反倒还好。 想到这里,她就很佩服那些对此镇定若素的穿越前辈们,这心理素质,真是杠杠的。若是去学医,恐怕也能成为外科界的精英。 正在这边胡思乱想,慢慢思忖的时候,原本一直安静着的后院传来嘈杂的声音,然后一个看上去也就才十三四岁的作丫鬟打扮的姑娘匆忙的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慌张神色: “不好了,娘子! “小娘子不好了!她吃了小一块糕,结果卡在喉咙里,现在喘不上气来了!” 第 2 章 婢女的话中又是娘子,又是小娘子,听上去很是混乱。要是徐清麦没有接收来自原身的记忆,那她恐怕也会听得稀里糊涂。 但她现在知道,眼前这个着急的小姑娘是这个家的粗使婢女,阿软。而阿软口中的娘子是她,小娘子则指的是徐四娘才五个月大小的女儿。 唐朝的奴仆叫主家并不是如后世电视剧里那般叫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只是称娘子、郎君、阿郎等,听上去倒是轻松平等很多。 这些讯息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在徐清麦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然后定格在了“小娘子吃了糕卡住了喉咙”这上面来。 我去! 徐清麦立刻意识到了这事儿的严重性,才五个多月的小孩子被卡了喉咙那可是会要命的! 她想也不想的拔腿就往后院快步跑去,就像是以前在医院的时候听到了院内急救的广播一样,使出全身的力气向目的地跑,争取要跑在死神的前面,将病人从死亡的沼泽中奋力拉出来。 婢女阿软被自家娘子从来没有展示过的爆发力给惊到目瞪口呆,愣了一下才跟了上去。 徐清麦旋风一般跑到后院,就看到厢房里一个老妇人正围着一个小婴儿。 那小婴儿表情痛苦,半躺着正发出“嗬”“嗬”的声音,连哭似乎都哭不出来,表情难受,脸色被胀得通红。而那老妇人着急的用手将小婴儿的嘴巴给掰开,试图用手指将她喉咙里塞着的糕给抠出来。 一边抠,一边嘴巴里还骂骂咧咧: “个眼皮子浅的东西,和你那娘一样,上不了台面!吃个糕都不会吃,还不给老娘吐出来!” 因为着急,那老妪没控制好力道,只惹得那小婴儿的情况更加严重,挣扎和哭叫得也越来越厉害,只是完全发不出声音,看上去也就更加的可怜。 徐清麦又惊又怒,直接冲出去将那老妪给撞了出去。 “快让开!” 这样搞很有可能会让喉咙里堵着的东西变得越来越深,那就糟糕了。 她迅速的将半躺着的小婴儿捞起,把她反过来趴在自己的大腿上,打算实行海姆立克急救法。可没想到刚弄好,那被自己撞到一边的老妪就瞪着牛一样的眼睛走过来,试图将那小婴儿抱起来。 “四娘子,你哪儿会照顾孩子?还是快交给老婆子我来吧!”她一边来抢,一边还带着几分心虚的嘟囔:“这可不是我主动给她吃的,我在这边吃着,她在旁边看着馋,伸出手来非得要......” “你快给我让开!”徐清麦吼了一声。 为了避开老妪,她赶紧换了个方向,要不是自己这边实在是紧急且腾不出手脚,她恨不得自己踹一脚过去,当下只能大声的叫喊起来:“阿软,阿软!赶紧将她抱住,不准让她过来!” “好的,娘子!” 已经赶到了的阿软连忙从后面抱住那老妪,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力气大,老妪挣扎不了,嘴巴又开始不干不净的骂了起来。 徐清麦可没时间看那边,她抱着小婴儿屈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支撑起她的颈部,一只手找到她柔嫩肩胛骨中间的位置,开始拍击。 一下、两下、三下...... 小婴儿卡着的东西依然没有吐出来,脸上开始出现了发绀的征象,脸部开始变得胀红甚至开始有逐渐向青紫发展的迹象。 原本在旁边闹着的两人也都惊恐的安静了下来。 小娘子......不会就这样死了吧? 老妪的脸色又青又白,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反倒是处于风暴中心的徐清麦镇定得很,并没有任何慌乱。 她果断的将小婴儿翻过来,改用食指和中指按压她的胸骨下半段。 旁人的喊声、呼吸声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为了虚幻的回响,世界在瞬间安静下来。徐清麦全神贯注,她只能看到小婴儿被胀得通红的脸,痛苦的眼睛,还有她微弱的“嗬嗬”的声音。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噗通”“噗通”的跳动,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从自己心底忽然涌上来的一股巨大的焦灼感。 是愤怒、恐惧、希望...... 徐清麦忽然意识到,这是徐四娘残留在原身中的情绪。 徐四娘想让自己的女儿活! “五、六......”徐清麦手不停,嘴巴里喃喃的念到,脑子里迅速的做起了第二预案——如果海姆立克法没用的话,那可能要用东西切开她的气管才行,不过这里还要担心感染...... 所幸,当她念到“七”的时候,她手底下那小小的婴儿忽然“噗”的一声,嘴巴张开,吐出来了一小块糕点。 终于出来了! 随即而来的是小婴儿哇哇的哭声,她终于可以哭出来了,随着氧气的吸入,她的脸色也逐渐由青紫慢慢的转为正常。 徐清麦大大的松了口气,那股巨大的焦灼和恐惧的情绪骤然消失,让她腿一软,整个人差点滑倒在地。 “没事了,没事了......”她抱起那正在大哭的小婴儿,喃喃的安慰道。 这是徐四娘的女儿。 刚才的抢救,无论是紧急性还是难度在徐清麦的从医史中都进不了前十,但却是她觉得最心累的一次,这大概就来源于原身和患者之间的血脉相连。 她看了看手中的小婴儿,有些五味杂陈的把她交给了刚松开手的阿软。 阿软受宠若惊。 小婴儿吧嗒了一下嘴,哭了两声后乖乖的待在阿软的怀里。 旁边被压住胳膊许久的老妪狠狠的瞪了阿软一眼,脸上扯出一个生硬的赔小心的笑容来: “让我来抱着吧,阿软五大三粗的,哪会抱小孩?” 徐清麦冷冷的将视线转移到她身上。 刚想说什么,就听到脑海里忽然“叮”的一声响,然后一个无机质的电子声忽然响了起来: “检测到宿主完成‘抢救病人一例’任务,成功开启大医系统,本系统由万界科技促进委员会开发,目前为测试阶段。” “宿主目前积分为10,商城已开启,望宿主再接再厉,争取获得更多积分与成就,即可解锁更多商城好物。” 听上去,像是什么双十一大促游戏。 要不是徐清麦定力够强,恐怕早就要惊骇到喊出来了。 这声音怎么回事?它好像是直接在自己的脑子里说话一样,然后大医系统又是什么东西?万界科技促进委员会又是什么东西? 旁人似乎毫无所动。 是她的幻觉吗? 所幸,徐清麦也是看过不少网络见过不少世面的人,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通知给吓到六神无主。她很快镇定下来,然后匆匆的预览了一下意识中蹦出来的页面,心神一动,那页面就消失了。 心念一起,那页面又出来了。 就这样反复两三次,让她判定这所谓的系统页面只是隐藏了起来而不是消失,假如她有需要,还是能把它给调出来。 这让她觉得安心了不少。 徐清麦定了定神,从虚幻回到现实,决定先把精力放在眼前,其他的等自己独处的时候再说。 她看向那老妪。 那老妪叫王婆子,是周家在徐四娘怀孕后派来的人,美名其曰是照顾,实际上就是周纯他妈恨极了徐四娘“拐”走了自己儿子,特意让马婆子来给她添堵的。 她一来,就仗着自己在周家的老资格,在内宅里指手画脚,摆出了婆婆一般的威风,徐四娘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一切都是她说了算。不仅如此,时常还要刻薄几声,比方徐四娘想要吃个大街上卖的炊饼,王婆子便会义正词严的制止: “身为我们周家的儿媳,怎么能吃这等不入流的东西!四娘子你现在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才对。” 背过身去,便和旁人笑话她:“果然是小户出身,就连那张嘴,也摆脱不了穷酸样。” 徐四娘性格软,又被她PUA到自卑于自己的家世,忍气吞声,竟然也容她到了今天。 王婆子是那种你退让一步,她便再逼近两步的人,因此更是在这小小的宅子里作威作福。 今日这事儿,其实就是王婆子不耐烦小娘子老是哭闹,吵得她想睡午觉都不成,便想要偷懒用糕点来堵堵她的嘴,她想着反正也吃不出什么问题来,没想到好的不灵坏的灵,这小丫头片子还偏偏真就吃出了问题。 被阿软压着的时候,王婆子又羞又恼,在心中咒骂:“徐四娘不知好歹,老娘要不是看你年轻怕你处置不好,才不会来管这档子破事。” 她倒是早忘记了,若是她在照顾婴儿的时候尽责一点,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王婆子刚想说什么,没想到被徐四娘一眼扫过来,那眼神竟和刀一样锋利,让她心中一激灵,生出了几分忐忑之心。 乖乖,这徐四娘今天怎么看上去那么的......不好惹? 她是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徐四娘就变成了如今的徐清麦。徐清麦能够年纪轻轻在手术室做到主刀位置,身上还是有点威严在的。 被她这么一盯,王婆子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算了算了,说几句好话,这事儿估计就这样过去了......”王婆子主意打定,一张嘴就想要舌灿莲花来哄哄对方,只是没想到—— “啪!” 徐清麦不讲武德,伸出手来直接给了王婆子一巴掌。 响亮的一声。 第 3 章 这一巴掌,是替徐四娘打的。 她把这一年来所受到的委屈、憋屈以及刚刚的愤恨全都倾注在了这一巴掌里,结束后,徐清麦只觉得身上如同卸下一副重担,轻松极了。 她知道,是残存在这具身体里的意识已经完全消散了。 消散前,她留下的最后的情绪是感激。 感激徐清麦救了自己的女儿。 徐清麦五味杂陈。她知道这代表着这具身体现在完全属于自己了,但是她却不因此而觉得欣喜,反倒是惆怅无比。 另一边,王婆子挨了这一巴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不仅仅是肉疼,脸面也像是被踩在了地上。 她呆了两秒后,这才反应过来这徐四娘是真的动手了啊! “你......你怎么敢!?” 王婆子怒不可遏的尖叫起来,差点就想要冲过去,但她好歹也是在大宅里当过那么久下人的人,虽然这一年来有点飘,理智尤在,硬生生的刹住了自己的脚步。 眼珠子一转,就往地上一坐,开始双手拍腿拍地,杀猪一般的嚎叫起来: “哎呦喂,我不要活了!我在周家这么些年,辛辛苦苦的把十三郎给奶大,一把尿一把屎的,别说阿郎和娘子,就连老夫人见着我们这样的老人,说话也是和和气气,从来不红脸。” “我本来念着十三郎孤身在外,身边也没个能操持家务的能干人,这才主动提出来要来润州城帮他,可没想到竟然受到了这样的对待!” 王婆子愣是挤出了两滴眼泪,配合着脸上的沟壑倒还真有几分涕泪四横的劲儿。 “别说我们周家,就是长安城里那些普通人家,但凡有些教养的,也没有这样对家中老人的。这润州城我是待不下去了!等到十三郎回来,我这就和他说,我要回长安!” 徐清麦冷冷的听着,早就有些不耐烦了,听到这里立刻点头:“行,等十三郎回来,我这就让他送你回长安。” 可半点没有后悔以及想要挽留她的意思。 王婆子张大嘴,有些愕然,眼泪倒是一下子就不流了。 “你也不必在这里扮委屈,指桑骂槐的。”徐清麦是喜欢事事都说清楚的人,她指了指小娘子吐出来的那块糕点,“一个才五个月的小孩子,她不知道什么不能吃,你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她是能从你手里把这糕点给抢过去吗?” 不过就是懒得去厨房给她专门做辅食罢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哇哇大哭,你在一旁睡得和猪一样沉,连她滚到了床下都不知道,差点就滚到火盆边。” “这额头都摔了多少次了?” “还有这里,”徐清麦将小娘子抱过来,扯开她的衣服,露出里面的尿布,再把尿布掀开,就看到小宝宝原本该白白嫩嫩上的小屁股上竟然满是红疹,颇有些惨不忍睹的模样。 “若不是你没有及时的换尿布,能起这么多尿布疹?” 这要是换成现代的保姆,只要发生其中的一桩事,就要被利索的打发出门了。 徐清麦一条一条的将这些细数过来,一边说一边在自己心里叹气——徐四娘真的是太软了,恨铁不成钢。 王婆子在她女儿出生后,就以“你太年轻,不知道怎么带小孩,刚生完也要好好休息”和“周家的孩子哪能让娘子亲自来带”这样的理由把孩子抱了过去,要自己来带。 徐四娘傻乎乎的,真以为像王婆子这样大家族里出来的老仆,又是当奶娘出身的,肯定值得自己放心。就算是她对自己不好,那自己女儿是她的小主人,总不敢糊弄吧? 她高估了王婆子的职业道德。 待到她后来发现不对劲之后,气势和心态上又早已经被王婆子压制,只敢软软的提出一些建议,然后在自己心里生闷气,平白流了不少眼泪。 倘若徐四娘真已经死了,那也肯定是被自己抑郁死的,徐清麦面无表情的想。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个重要人物,那就是周纯周十三郎。 王婆子是周纯的奶娘,和他感情深厚。 周纯这人吧,看似卓尔英才,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主见,可以说他人生中最大的也最出乎人意料的一次坚持就是大闹着娶了徐四娘,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大大的震惊了一回。 每次徐四娘哭着去找周纯,周纯听一听王婆子的粉饰,这件事就糊里糊涂的过去了。 他呼呼大睡,只剩下徐四娘夜半垂泪。 徐清麦在心里冷哼一声:“这周纯也算不上是什么好男人。” 此时,王婆子被她忽然伶牙俐齿的一桩一件的指控搞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来太有力的驳斥,只能语无伦次的道: “这小孩子长大不就都是这样,总有个磕磕碰碰的呀,当时十三郎......” 徐清麦打断她:“这些话你回到长安去向人解释去吧。我想,周家虽然不喜欢我这蓬门之女,但好歹这也是他们周家的后代,恐怕也容不了被仆人这样对待。” “阿软,把她绑了,锁在柴房里!” 她准备利用这一次的机会把王婆子送回长安周家。 不提徐四娘和王婆子之前的恩怨,有这样一个人天天待在身边给自己挑刺就够烦的,而且还要担心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送回去长安,一了百了。 阿软响亮的应了一声,从她迅速且粗暴的往王婆子嘴巴里塞了一块布的动作来看,她平时对王婆子应该也颇有点怨言。 院落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小娘子哭了一会儿,在徐清麦怀里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开始往下垂,这是想要睡了。待到徐清麦将她抱回房间,放在摇床上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还是小宝宝好啊,无忧无虑,纵使发生天大的事情,下一秒也能瞬间入睡。 徐清麦羡慕的拿手指在她柔嫩的小脸上戳了一下,又吩咐阿软去忙自己的,这才重新有了安宁时光。 第一时间当然是立刻研究那个什么“大医系统”。 经过接近半个小时的摸索,徐清麦虽然还没搞明白为什么这个系统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和自己的穿越是不是有关系,但也把系统的一些基本信息给琢磨清楚了。 首先,它应该和自己绑定了,只要自己心念一动就可以进入系统内,以精神体的方式。 徐清麦还特意叫来阿软试验了几次,得出结论——在自己进入到系统的这个过程中,旁人应该是察觉不到的,只会觉得自己在发呆。 “也就是说,在大庭广众下不能进去太久。”徐清麦心中沉吟,她下意识的想要伸进口袋去拿起手机把这条记录下来,结果当然是捞了个空。 只能苦笑。 其次,这个系统内是一个纯白色的空间,目前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在最上方有自己的ID和积分、成就等信息。 ID:32001 积分:10分 等级:0级 成就:无 提醒:距离您达成第一个成就“初入茅庐的医学小白”,还需要九十个积分。 徐清麦若有所思,第一个成就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可能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刚才救助了徐四娘的女儿,得到了十个积分,按这个类推,可能要治好九个人才能获得第一个成就。 她觉得自己好像进入到了游戏的世界,需要不停的过关打怪升级,而这个游戏似乎才刚刚开始...... 啧,貌似有点好玩了。 徐清麦忽然想到,如果这个奇怪的系统和自己的穿越有关,那是不是当她拿到所有成就之时,自己也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这个推测让她变得激动起来。 她又看向信息栏的后面,还有一个按钮,显示的是“系统商城”。 点开,信息流如光幕一般出现在房间中央。 有点像是购物网站,遗憾的是,目前只有第一页是可浏览和可点击的,其他的页面都是被上锁的状态,每当她想要点击的时候,就会蹦出一行红色的字,然后响起机械音: “您未获得成就,只能解锁一级商城,请尽快去赚取积分解锁更多商城好物吧!” 徐清麦只能转而研究那些已经解锁的商品。 那是一些日常可见的低值医疗耗材类,比如洗手液、酒精棉片、碘伏、棉签、一次性针筒等,以及寥寥几个常见的普通药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二十一世纪常见的生活用品,比如纸巾、肥皂、卫生巾什么的。 她甚至看到了薯片、辣条这样的零食。 东西不多,每个品类也只有一项可选择,无法挑选品牌和规格,但光是这些就足以让她心动了。 洗手液!消毒液! 出于医生的职业病和洁癖,她想要好好洗手已经很久了! 还有卫生巾......对于女性来说,简直就是天降福音。 徐清麦全部摸索了一遍后从系统里撤出来,又琢磨了半天,忽然伸出手来在榻上重重的拍了一下。 干了!一定要好好的赚积分,获得成就! 这一下差点把睡着了的小娘子给吵醒,她睡梦中扁了扁嘴巴,差点就要哭出来。徐清麦手忙脚乱的晃了一下摇床,这才又让她的眉目舒展开来,继续舒舒服服的睡了下去。 徐清麦松了一口气,她可不会哄孩子。 她只觉得今天这一天实在是过得漫长。 然而,事情还没不算完。 前院的厅堂出响起了动静,阿软的声音传过来: “郎君今日就回来了?” 徐清麦倏地坐了起来。 是周纯回来了? 卧槽,她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心理准备啊! 怎么办? 她一时之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终一咬牙,在躲起来和出门去之间选择了出门去。 刚踏出房门,一道身影就脚步匆匆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逆着光,徐清麦眯起眼打量着周纯周十三郎。 几步路的距离,却看得她心中的疑窦像是沸腾的开水一样冒起泡来。 这周十三郎...... 来人停下脚步,忽然问了句:“春和园的豆腐真的那么好吃吗?” 徐清麦恍惚之极,脸上表情似惊似喜,看他许久,这才悠悠的回了一句:“是啊,又软又嫩,吸饱了汤汁,特别好吃。” 说到最后,嘴角依然微微翘起。 是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得到回答,眼前的男人想也不想的冲上去抱住了她。 徐清麦愣了一下,犹豫几秒后回抱住了他,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几下。 “真的是你啊,周自衡。” 她那谈了三年又分手三年的前男友。 第 4 章 春和园,是周自衡和徐清麦第一次见面的餐厅。 说是餐厅,其实就是每个大学外面几乎都有的美食一条街上的小馆子。 当时她还在医学院苦逼的读博,被玩得好的女朋友拉去参加社团活动,旁边几所大学都有人来。活动之后,大家说要聚餐,地点就选在了春和园。 徐清麦记得当时周自衡就坐在自己的旁边,因此她还被其他几个女生瞪了几眼。她只觉得莫名其妙,对他们说的话题也毫无兴趣,于是整场都在认真的低头吃饭。 直到耳朵边忽然听到有人问:“这豆腐这么好吃的吗?” 徐清麦吃得很开心,认真的回答:“好吃的呀,又软又嫩,吸满了汤汁,非常入味。” 然后她抬起头,就看到了周自衡的笑容,不由自主的闪了一下眼。 她忽然明白了那几个女生为什么要瞪自己。 不得不说,这男人虽狗,但卖相还是一向能打的,而且向来擅长装模作样,看上去温润斯文,让人很容易就心生好感。 ...... 徐清麦从回忆里抽离开,推了推他:“抱够了吧?” 周纯,哦不,周自衡笑了起来:“都穿越到唐朝了,还这么无情的吗?” 话虽如此,还是放开了她。 提到这个事情,徐清麦叹一声:“我倒是真没想到,你也会一起穿过来。” 穿越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们两个人却都遇到了,一时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倒是想到了。”周自衡在走廊上坐下,“咱们俩是一起出事的,原身和我长得很像,偏偏妻子也姓徐,和你长得也很像,是巧合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他才找了个机会从官署提前回来,就是想要尽快的确认这件事情。 两人虽然几年不见,但毕竟熟稔,且都拎得清,知道过往无论发生了什么,在这个关头都必须把那些恩怨情仇给放一边。 如今,如何在这陌生的时空里生存下去才是最紧要的。 因此,交换信息和制定初步计划才是关键。 这一点,很熟悉双方性格的两人根本不需要讨论就已经迅速的达成默契。 周自衡对徐清麦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我一醒过来,人就在官署里了......” 他的原身周纯周十三郎,因为婚事被家族厌弃,失去了六部的工作与美好前程,被周家发配到了江南道,在司农寺所属的润州屯监里当录事,负责看管这边的屯田。 这会儿,江南道有两大城市,南朝旧都建康和大运河的起点江都城,前者也就是后世的南京,在隋文帝一声号令之下化为废墟,已然败落,而江都则是后世的扬州,作为前朝隋炀帝钟爱的城市,政治地位也有几分尴尬。 剩下的地方,繁华尚未显现,整个江南地区,都还处在开发初期,还没有登上历史的中心舞台。 如今的中心,在关陇和中原。 在如今长安和关陇一带的人看来,周十三郎被打发来润州做一个不入流的司农寺小吏,那的确就是被发配到偏远之地,此生前途尽毁了。 周纯自己也知道。所以他虽表面上看来依然和以往一样,实际内心也有些颓唐,每日去官署也就是去点卯混个日子,正事不管,闲来就在官署的小厢房里看个杂书,睡个大觉什么的。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午觉醒来,就变成了周自衡。 周自衡是见过风浪的人,虽然对自己的遭遇也觉得匪夷所思,但他并不声张,默默观察了一刻钟,就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 怕自己言语上出什么纰漏,但凡有人问他,他就一脸苦相指着自己的喉咙,发出“啊”“啊”的声音,表示自己喉咙嘶哑,暂时说不出话来了。 “既然如此,周录事就先行回家歇息去罢!”果不其然,他的顶头上司见状,索性手一挥,放他归家了。 周自衡就这样带着,不,应该是跟着原身的贴身小厮随喜回到了家。 “还好随喜不是特别机灵的人,否则我肯定要穿帮。”周自衡道,“我当时就想着,你是不是也跟过来了,我需要立刻回来确认一下。” 徐清麦看着他,不得不承认,这狗男人脑子还是很聪明的。 她自动忽略了最后那句话。 两个人把阿软和随喜都打发得远远的,坐在后院的竹木走廊上,就着地上的砂石,随便捡了根树枝比划起来。 “那我们现在对一下信息?” “当然。” “现在可以明确得知的是我们穿越到了唐朝。”徐清麦在地上写了个“九”字,“我历史不是很好,如今是武德九年,武德是谁的年号?有点耳熟。” 徐清麦是理科生,唐朝她自然是清楚的,但也就记得一些重要的人物和历史大事,比如贞观之治、女皇登基、开元盛世、安史之乱什么的,可如果要问贞观之治是具体公元哪年到哪年、武则天用过哪些年号什么的,那就有些懵逼了。 原身徐四娘的记忆里也少有大人物和宏大叙事,因此并没有第一时间就被她给翻找到。 周自衡:“你如果知道当今的皇帝叫什么,就知道了。” 徐清麦转过头去。 周自衡看着她,缓缓的道,“李渊!” 徐清麦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是冲口而出:“李渊!” 那不就是唐朝刚建立的时候吗? 她还是谨慎的,即使是震惊也都压低了声音。 周自衡点点头:“唐太宗李世民还未登基,玄武门事变也还没有发生。” 徐清麦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历史知识,“我记得李渊没有当几年皇帝就成为了太上皇。” 周自衡耸了耸肩:“我倒是希望他快点成为太上皇。” 这意味着他们会进入到贞观朝,那最起码是自己比较熟悉的历史时空。 徐清麦很赞同。 知道自己穿越到了贞观前夕,她原本紧绷着的情绪忽然就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就听身边的男人语调也变得轻松起来: “还好还好,是贞观,太平盛世。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就遇上战乱,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就成为被株连的九族。” 唐太宗李世民可是很多历史迷心中的白月光,他和他的臣子们所开创的贞观盛世,也被后人们津津乐道。万邦来朝的“天可汗”、路不拾遗的民间景象、宽松清明的政治氛围,最终成就了煌煌盛唐的华丽篇章。 周自衡还是个热血青年的时候也喜欢和大学室友们谈论历史,大家一致都对唐太宗和贞观这一段历史很有好感。 他现在已经过了中二的年纪,不会想着穿越到什么南宋、晚明甚至是什么乱谁去力挽狂澜,重塑历史,反而很庆幸此时是初唐,生活在这个时空,可以更大概率避免自己成为被历史碾过去的尘埃、时代的炮灰。 徐清麦默默的加上一句:“也不用担心被裹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过,有个问题。”周自衡来了个大转折,他意味不明的轻哼了一声,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我翻看了一下原身的记忆,发现周家和齐王府的长史走得很近。” “齐王是李元吉?”徐清麦问。 周自衡点了点头。 徐清麦有些紧张:“有多近?” “你别担心。”周自衡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最起码在我们离开长安的时候还只是周家一门心思的想要凑上去,但齐王府的长史爱答不理的。” 周家眼光真不行啊,他叹气的摇摇头,李世民战绩赫赫,那么粗一条金大腿居然不去抱! “玄武门之变,我记得历史上除了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之外,并没有牵连到太多的人。而且咱们远离政治中心,应该还好。”他安慰徐清麦。 不像是后面的明朝,一个案子动辄就是诛杀上万人,夷九族,血流成河,想想就可怕。 周自衡还想再说什么,就听到背后的房间内忽然传来婴儿的哭声,顿时一僵。 他差点忘记了,原身是有女儿的! 徐清麦挑起眉,似笑非笑的站起来,停止住刚刚的话题,朝着里面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来来来,十三郎,去见见你的宝贝女儿吧。” 她心中幸灾乐祸的笑,自己刚刚所受到的震撼总要让周自衡也好好的感受一番才行。 恭喜啊,喜当爹。 第 5 章 一夜当爹是什么感觉? “她可长得真小啊。”周自衡感叹道。 他坐在榻上,看着摇床上已经开始在揉眼睛,正慢慢醒过来的小娘子。 窗户被支起来,夕阳的余晖照进来,让小婴儿的皮肤都显得透明起来,还可以看到脸颊上的绒毛。虽然还只有五个月大,但从五官也能依稀看出继承了周纯和徐四娘的好相貌。 只是,看上去太瘦了,包在襁褓里显得有些可怜。 徐清麦现在已经很淡定了,她捞起小娘子,直接塞到了周自衡怀里,看他手忙脚乱的调整抱孩子的姿势。 周自衡求救的看了她一眼,小婴儿软软的,他生怕自己一个用力不对就伤到她。 徐清麦无视他的求救,淡淡道:“因为养得不好。” 她虽然没有养过小孩但是也见过亲戚朋友和同事们的小孩,还曾经在产科轮转过,五个月小的小宝宝,大多都被养得白白嫩嫩的。但眼前这个小姑娘,就和她之前曾见过的早产还需要住在医院保温箱里的小孩一样,瘦得惊人,那小胳膊小手细细的,就没多少肉,脸色也并不红润,嘴唇没有血色。 不用检测,徐清麦都知道她肯定营养不良+贫血。 问题是,周家可不是什么贫困人家。 徐清麦对王婆子的厌恶又多加了一分,连带着对周纯也没什么好脸色:“你的乳娘干出来的好事儿,偏偏你视若不见,自己的孩子养得都快成难民了,真是厉害。” 即使知道他不是周纯,但对着这具身体也难免迁怒。 周自衡立刻撇清关系,否认三连:“不是我的乳娘!我又不是周纯!和我没关系!” 这个锅他可不能替周纯来背,冤死了! 他继承了周纯的记忆,看着怀里正骨碌骨碌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小宝宝,此时也有几分讽意和感慨——终究是没有经过世事的公子哥儿,以为靠自己的斗争逃出了家逃出了长安就能从此自在,却没想到一旦少了家族的支持,日子是没有那么好过的。 在前途无望的压力下,一日复一日的鸡零狗碎的磋磨下,他内心对徐四娘的感情其实也淡了很多。每次徐四娘哭哭啼啼的向他诉说王婆子的不是时,周纯的心里只有烦躁,只想要逃避,敷衍几下就立刻找借口走了。 “天真,没有担当!”周自嗤了一声,断言道,“假使咱们没穿越过来,他们俩估计也会慢慢的成为一对怨偶。” 徐清麦冷哼一声:“你想多了。” 周自衡疑惑的看她。 徐清麦:“在这个世界,周纯后悔了可以再娶妾,再去青楼寻欢作乐,回长安哭一哭,低个头,说不定周家就又能原谅他。而徐四娘,只能在后院里蹉跎时光。” 唐朝是可以和离的,不过按照徐四娘的性格,徐清麦不认为她有勇气走出这一步。 所以,到最后,生怨的人或许只有徐四娘一人而已。 周自衡挑了挑眉,义正词严:“你放心,就算是穿越到了唐朝,我也依然是红旗下长大的,绝对坚守社会主义道德观,维护一夫一妻制,尊重女性地位。” 只恨不得立刻表忠心。 徐清麦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关我什么事?” 她挑起眉,双手抱胸,看上去颇有气势:“先和你说好啊,现在咱们的这种状况和关系只是权宜之计。等到以后稳定下来,看情况再另做打算。” 徐清麦这话说得冷,但周自衡只是含笑的看着她,心中并无任何不悦,反倒是因为她提到了“以后”而感到几分欣慰。 任何事情,只要有以后,就好说。 他当然不觉得两人一起穿越了就要理所当然的在一起,但最起码现在这个关系他还挺满意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绝对没问题。”周自衡举起手来保证,眼睛里满是真诚。 徐清麦心里泛起了嘀咕:“狗男人,就爱装真诚,这会儿肯定心里又在转着什么心思呢。” 这时候,被周自衡抱在怀里的小娘子,可能看父母都不搭理自己,忽然憋红了脸,然后就听得“扑哧”一声,空气里忽然泛起了可疑的异味。 周自衡觉得自己的手都僵了,将怀里的人举远了了一点,声音都有些发颤:“她,她,她......干嘛了?” 徐清麦忍住笑:“恭喜你,看来你女儿的肠胃很健康,她拉粑粑了!快去给她换尿布吧?” 周自衡只觉得自己在风中凌乱,想将她放下来但是又怕弄脏床褥,最后只能抿着嘴将她高高的举起。 徐清麦难得见他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哈的笑起来,刚才的冷意全无。 这大半天的紧绷和焦虑,两人之间默不作声的试探,终于在小娘子的一泡粑粑里完全消散。 最终,这尿布还是叫了阿软来换的。 小娘子换了尿布后,可能觉得肚子和身上舒服了,翻个身又继续睡着了。 周自衡现在看着这酣睡小人儿的表情很是敬畏: “怎么办?” 徐清麦没好气的:“能怎么办?当然是养着啊!” 两人占据了她父母的身体,既然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回不回得去,那肯定也要对她负起责任来。不仅要养,还得好好养。 “我知道要养着,”周自衡戳了戳她的小脸蛋,“关键是,要怎么养啊?” 他没养过小孩啊! 徐清麦也没养过,气势弱了下来:“反正总归是......先吃饱、穿好,把她给养胖点儿,至于其他的,到时候再说吧。” 她看她以前同事养娃,不说别的,最起码各种纸尿裤、玩具、辅食、还有定期的疫苗和体检都是少不了的。就这样,还时不时的生病要带来医院看儿科。 所以,现在徐清麦也很忐忑很没底。 “走一步看一步吧。”周自衡总结道,他想到了什么,嘴角有些抽搐,“第一步得先给她取个名字。这周大娘......听上去实在是太不好听了!” 唐朝人的取名和称呼习惯,女性叫娘子,男性叫郎君,而且重排行。 徐四娘因为在家中排行第四,所以叫徐四娘,而周纯因为排行第十三,也被人称为周十三郎。不同的是,体面点的人家一般会再给孩子取个正式的名字,尤其是男孩,所以周十三郎有名字,而徐四娘就叫徐四娘。 周纯和徐四娘的女儿,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于是当仁不让的成为了周大娘。 徐清麦深以为然:“是得好好取个名字。” 不过,这一番折腾下来,也没办法立刻就想到什么好名字,便暂且作罢。 夕阳西斜,很快便沉了下去,阿软做了简单的饭菜,两人胡乱吃了点儿,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又喂小娘子吃了点米粥,便已然夜幕深沉。 蜡烛如豆一般的荧光在房间里根本照亮不到太大的范围,对于习惯了明亮夜晚的现代人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 “睡吧睡吧,一切等明天再说。”徐清麦乏了,只觉得身上沉沉的,根本不想要去洗漱。 不过,在睡觉前,她强打起精神,指了指在窗户边的那张小榻,对周自衡道:“你睡那儿。” 周自衡很自觉的早就躺了上去:“知道,知道。” 吹灭了蜡烛,只有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正好照在周自衡睡着的榻上。徐清麦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好看到月色中周自衡躺着的模糊身影。 她和他分开三年多,没想到别后的第一次重逢居然就匪夷所思的直接回到了唐朝。原本那些微妙的别扭情绪和心思,在这样大的变故面前都烟消云散。 现在反而有了一种安心感。 最起码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自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知道徐四娘和周纯在咱们的时空里会过得怎么样。?”她忽然听到周自衡说。 徐清麦愣了一下:“你也看到周纯了?” “看到了,但是无法碰触无法交流。” 徐清麦沉默了片刻。 他们很默契的并没有讨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互换灵魂,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有某种伟力在主导? 反正,事情就是这么莫名的发生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周自衡倒是有些幸灾乐祸,甚至是乐见其成:“但如果要是周纯真穿到了我身上,把我家的公司给败掉了,那也很有趣。” 徐清麦在黑暗中有些无语。 她一向知道周自衡和自己父母的关系有些不和,看来这三年他回到自家公司后不仅没改善,反倒是还更恶劣了。 这时候,她又听周自衡问:“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 “我......刚刚看到我的时候,你......高兴吗?” 语气竟然有几分忐忑。 我和你一起穿过来,你是觉得开心,还是觉得厌烦? 周自衡问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尤其是在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徐清麦的回答时。 她会怎么想? 会觉得他阴魂不散,拿得起放不下吗? 或许他不应该这样问,显得有些操之过急......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传来徐清麦轻轻的回答:“你留在那边,我会更高兴。” 徐清麦说完之后也有点后悔。 让你忍不住! 她把被子一卷,眼睛一闭,打算装成睡着了,坚决不准备再开口说话。 然后,她听到周自衡温柔的声音:“我也是,睡吧。” 他也更希望她能留在那边,继续当那位牛逼闪闪的外科徐医生,有自己热爱的工作,有自己的朋友圈,有便利舒适的生活。 徐清麦心中一软,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无声无息的翘了起来。 他听懂了。 她希望他留在现代,得到救治,有熟悉的环境和自己的事业,能实现自己的人生追求。 本来以为自己会睡得很不踏实,但没想到竟然睡得很沉,连再进去系统里好好查看一番都忘记了。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正在医院里面,抢救病人、查房,制定手术方案,忙得团团转...... 直到感觉到自己被推醒,徐清麦还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怎么了?病人有什么问题吗?” 她以为自己还在医院。 然后就听到周自衡有些焦急的声音:“你快来看看,她好像发烧了!” 第 6 章 相比于徐清麦的沉沉入睡,周自衡难以入眠。 他的脑子里一直在盘算以后的计划——短时间之内肯定是回不去了,总不可能真的再去找辆马车撞一下吧——周自衡有预感那只会让自己真正的陷入到死亡里。 那,怎么在这陌生又熟悉的时代扎根下来,这些都是需要想清楚的。 不知道想了多久,思绪才渐渐沉淀下来,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正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却听到旁边摇床上忽然响起了哼唧声。 小家伙似乎是醒了。 怕她醒了后吵醒徐清麦,周自衡认命的爬起来打算推一推摇床,或者是抱着她哄一哄,结果一抱起来就觉得这孩子的皮肤发烫,温度明显比自己要高很多。 再认真一看,她皱着眉在哼唧,显然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周自衡一惊,这是发烧了吧? 小孩子发烧要怎么处理? 一时之间,在网上看到过的发烧把人给烧没了,孩子发烧结果把脑子给烧傻了这样的故事纷至沓来,让他出了身冷汗。 周自衡只能赶紧叫醒徐清麦。 “的确是在发烧。”徐清麦的神色有些凝重,她用手估摸了一下大概有超过39度。 绝对的高烧。 “怎么办?她不会被烧成傻子吧?”周自衡战战兢兢的问。 徐清麦好纠正他:“发烧是不可能烧成傻子的,那一般是脑炎导致的。发烧只不过是脑炎的症状。” 周自衡:“那现在也没法确定她是不是脑炎啊。” 可别俩人一穿越过来,原身的孩子就出问题啊!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压力巨大。 徐清麦仔细的检查了一番:“目前没有其他症状,应该不是。” 这个时候,她无比怀念自己的听诊器。 周自衡听了后,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素来身体健康,为数不多的医学常识还是当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积攒下来的,对这个领域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听得徐清麦这样,才放下心来。 但徐清麦实际上却没表面那么淡定。 一般来说,孩子在刚出生的半年内,因为来自于母体的免疫力保护,很少会发烧或者生病,六个月之后这种免疫力逐渐的消失,才会容易被外界的各种病毒所侵袭。 六个月以下尤其是不满三个月的小婴儿发烧,是需要被慎重对待的,需要排除肺炎、脑膜炎、败血症等等等等。 可是现在,没有检测设备也没有药......她心中一动。 药! 正房的动静让整座宅子都醒了过来。阿软和一直跟着周纯的小厮随喜很快就来到了正房外面问男女主人有什么吩咐。 徐清麦让两人去烧开水,她打算给小婴儿泡一个温水澡,做物理降温。 “娘子,要不要找大夫看看?”阿软有些担心的问。 徐清麦看着怀里面的小婴儿因为高热而变得潮红的脸,摇了摇头:“算了吧,那大夫就只会用同一张方子来治病。” 实在是很不可信。 因为前几年的战乱以及隋朝皇帝对旧都建康的提防,江宁县人才凋敝,就他们住的城南,大夫都只剩下了一位,姓刘。这位刘大夫家里有一张祖传的药方,据说很神奇,药到病除。刘家就是靠这张药方在江宁县开了一家医馆,站稳了脚跟。 可能刘家祖上的确出过名医,但到了刘大夫这一带,也就只剩下那一张药方了。不管是什么人去看病,最后都是用这一张药方。 所以他也被叫做“刘一方”。 县里面有些家底的人家其实也都知道的。他们一旦生病,要不就去润州城求医,要不就去县外郊区的栖霞寺求药,实在没辙了才会去找“刘一方”撞撞运气。 周家虽然刚到江宁县没几年,但周纯好歹是官吏,在外面常走动,也知道这些事情,曾经把这个当作笑谈对徐四娘提起过。 徐清麦很不可思议——江宁县虽然不如前朝时繁华,但总归是有几万人口的。那么多人,却只有三四位大夫,人均一下约等于无。 那人们生病了去找谁看病?是哪儿看病? 周自衡继续:“那刘大夫说不定还没你厉害。” 徐清麦无言的给了他一个白眼。 周自衡讪讪:“我说的是中医方面。” 她是外科医生,但这里显然也没法做外科手术不是? 想到这里,周自衡的心里忽然就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惋惜。他知道她有多热爱自己的专业,能在三十多岁就冒头的医生,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可如今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看着徐清麦在烛光下冷静认真的侧脸,他只觉得心酸。 两人一边说着话,手里也没闲着,三下五除二已经将手中小婴儿的衣服全都解开,就穿了一个小小的兜在身上。 “她需要散热,不能捂着,不然可能会发生高温惊厥。” 周自衡自然是听她的,说让他干嘛就干嘛,充分做好了打下手的工作。 小婴儿烧得难受,不停的在小声抽噎和哼唧,身上的皮肤都红红的,看得人有些难受。 阿软送了一碗喝的水过来,徐清麦很自然的递给了周自衡:“拿小勺子喂她喝水,她需要多喝水补充水分。” 周自衡也很自然的接了过来:“你抱一下。” 两人几年不见,但却配合得非常默契,一人抱着,一人喂水,这幅场景看得阿软在心中啧啧称奇,又有些迷糊。 郎君以前可没那么有耐性!娘子以前也从来不敢这样给郎君派活儿。 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阿软的心中闪过一瞬,立刻就被她抛在了脑后。她没有多想,纯粹觉得这样的氛围可比以前好多了。 又过了一会儿,随喜送来了大的木盆和烧好的水,几人一起弄好水正准备让小婴儿泡温水澡,这时候,从宅子一角的柴房里发出王婆子的喊声。 “十三郎!郎君!快放我出去,我有经验!” 话说王婆子被绑到柴房里的时候,气势还十分的嚣张,嘴巴里一直在骂。当然了,她并不敢明目张胆的骂徐四娘,那毕竟是她的主家,但她借着骂阿软来指桑骂槐: “你敢捆我?不过是个贱丫头,遇到点好运气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呆头呆脑的蠢货,被人当做枪使了自己还不知道。等郎君回来了你给我仔细点皮!” “我不把你这小狗骨头给秃噜到外头去,我就不是王婆子。” 她吃准了自己是周纯的奶娘,又是周家派来的,周纯和徐四娘都是好拿捏的性子,倒是比在长安时还要威风许多。 可惜阿软大大咧咧,根本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而且也听不出来王婆子的意有所指,她只是挖了挖耳朵,就将王婆子推搡到柴房里捆了,觉得吵又从旁边扯了根烂布条把她的嘴巴给堵了。 她早就看王婆子不顺眼了。 王婆子那叫一个气啊,将自己所受的这番羞辱都记在了徐清麦身上,打算等十三郎回来一定要好好的告她一状。 结果,回来的不是周纯,而是周自衡。 王婆子的期望自然落了空,她开始变得惶恐不已,就好像狐假虎威里失去了老虎的狐狸。王婆子在焦虑和盘算里迷迷糊糊的睡了上半夜,下半夜忽然听到了嘈杂的声音。 周家的宅子并不大,阿软和随喜在隔壁厨房里的聊天声音被她听得一清二楚,她这才知道是孩子发烧了。 王婆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劲儿摆脱了嘴巴里的布条,开始高喊: “十三郎,放我出来! “小娘子热病定是因为下午时,四娘子用力拍打她的背才起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如此用力的去捶背?想也知道会出事情的呀!定是受到了惊吓! “小娘子日日都是我照顾,她习惯了和我一起睡,如今我不在,她肯定会找我! “待我明日去城外栖霞寺求一点香灰回来,泡水给小娘子喝下,很快就会好了。” 王婆子一顿哭诉,先是将孩子发烧的原因扣在了徐四娘的身上,又句句不离自己的重要。 在房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的徐清麦心中冷笑,若是换成以往的周纯听了这番话后恐怕还真会信她。但周自衡是什么人?那可真是面善心黑得很呐,玩心眼可没人能玩过他。 她听着烦,又替徐四娘觉得不值,看了看人高马大的阿软和瘦弱斯文的随喜,吩咐阿软:“再去把她的嘴给堵上。” 阿软下意识的看向周自衡。 周自衡挑眉:“娘子吩咐你的,还不快去做?” 阿软这才转身去了柴房,不多会儿,宅子里立刻就干净下来了。 徐清麦哼了一声。 周自衡在心里将原身骂了个狗血淋头,赔笑道:“等天一亮就将她送回长安。” 不送不行,王婆子是原身的奶娘,对周纯可太熟悉了。 徐清麦没搭理他,她正让小婴儿趴伏在自己的手臂上,让她整个人可以更好的浸到温水里。但让人遗憾的是,孩子的体温在短暂的下降后又很快升上去了。 她还给她做了几次自己学会的小儿推拿,但也没什么有。 物理降温起到的作用很有限......徐清麦眯起了眼。 发烧对于儿童来说其实是免疫系统的一次锻炼,他们的免疫力就在这样一次一次的“实战”当中得到提升。有的时候即使不管它,任何处置都不做,体温可能也会慢慢的恢复正常。 但现在徐清麦却不敢赌。 这里不是现代,缺少药物和各种检测手段,而且小娘子的月龄太小了,徐清麦很怕拖到最后演变成其他病症。 她把手中的小婴儿转移给周自衡:“你来抱着她,把她擦干净。” 说完后她转身向外走去。 周自衡:“你去哪儿?” 徐清麦含糊的道:“我去厨房看看,给她再弄点水。” 中途遇到阿软想要一起去厨房帮她,被她拒绝了。徐清麦独自站在厨房里,进入了自己的“大医”系统。 她没有在那个空间里多做停留,直接点进了商城,在那些已经开放了权限的繁杂的商品里开始快速寻找起来。 几十秒后,徐清麦眼睛一亮。 找到了! 扑热息痛! 第 7 章 那页面上赫然是一瓶小小的药。 灰白色的塑料瓶,平平无奇。 在塑料瓶上,写着大大的一行字:对乙酰氨基酚片,右上角还有个OTC非处方药物的绿色标志。 这个药,在最早的时候还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字——扑热息痛。 徐清麦一直觉得这个名字起得非常灵,一听就知道它的效用是退热和镇痛。不过后来国家推行和倡导使用药物的通用名,同时不能暗示疗效,就改了名字。 但这个药的确是在退热和镇痛方面效果很不错。徐清麦之前在查看商城物品的时候,就留意了这几样药物,碘伏、炉甘石洗剂、扑热息痛、藿香正气水......种类不多,都是最常见也最便宜的基础口服类药物。 对乙酰氨基酚,刚好也是六个月以下的小孩子可以用的退烧药。 徐清麦想要兑换它,看到页面上显示有两种兑换方式,一种是凭积分,五个积分可以兑一次,一种是凭金银或其他实物来兑。 她看了看自己仅有的十个积分,有些舍不得,想要赶紧再多攒一点开启更多商城权限。 她的视线转向了右边的按键。 找了找身上,再试了一两次,最终成功的将自己手上的金镯子给带了进来,按下了“兑换”键。 系统声音响起:“请稍候,正在兑换中。” 这个过程极短,也就在同时,徐清麦耳边传来了钱币哗啦啦掉下来的声音。 “按照今日金价,您总共兑换14580元,扣除掉药物费用,还剩下13580元。” 徐清麦没想到居然这玩意儿还是按照“今日金价”来兑换的,一时之间仿佛以为自己在现代的黄金交易市场,不免有些恍惚。 待到发现兑换扑热息痛需要扣除一千元的时候,就更恍惚了。 一瓶这样的扑热息痛,在医院药方大概也就是卖几块钱,啧啧,这是翻了多少倍了啊。 不过一想,又觉得再正常不过,这可是千年前的唐朝!这样跨越了时代的科技产品,卖一万其实也不为过的。 不过,当徐清麦看到最终自己拿到手的,不是一整瓶药,而只是一颗药的时候,她还是露出了无语的表情,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的骂了一句: “奸商!” 也就是说,刚才冒出来的用金银之物来换取商品的主意行不通了——一颗扑热息痛就一千块,那可想而知那些更珍贵的药物和器械肯定是天价! 就算是她能够成为大唐首富,那恐怕也换不来多少东西。 还是要多赚积分。 将那颗药带回到现实,徐清麦大概的估算了一下小娘子的体重,把它掰成了五份。这颗药是给成人吃的,小孩子吃可不能用这么大的剂量。 这样一来,这颗药可以用上五次,如果只是简单的发烧,那应该也够了。 徐清麦找了个碗,将其中一份化在了水里面,另外几份收好,又端着水赶紧回到了正房。 “再喂她喝点水。”她递给周自衡。 周自衡没多想,配合的又将这小半个碗底的水喂给小娘子吃了。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幽深心思,她没将系统的事情告诉周自衡。 待到东方出现了鱼肚白的时候,小娘子的额头摸上去终于不再发烫了,小小的身子上也出了一身的汗。 因为怕两人聊天的时候露出什么不对,他们早将阿软和随喜支回去了,此时只能自己手忙脚乱的给小宝宝穿衣服、垫尿片。 等到一切都搞定,第一抹朝阳已经照拂在天地之间,室内的光线也终于变得亮堂了一些。 萎靡了一个晚上哭闹不止的小娘子终于用她小小的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然后迅速进入到了梦乡,剩下两个新手爹娘疲累的坐在床边。 徐清麦叹口气:“接下里就看还复不复烧了。” 周自衡摸了摸小娘子的脸,感受了一下婴儿柔嫩的皮肤,笃定的道:“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 他看向徐清麦:“你再睡会儿吧,都没休息好。” 徐清麦点点头。她是上惯了夜班的人,这种程度的熬夜并不算什么,但昨天刚穿越过来就一直没停,此时倒是真的觉得有些倦意和困意。 拖着沉重的步伐躺倒在床上,胡乱盖了个杯子,她在神智快要模糊之前问了一句:“你今天什么打算?去官署?” “我让随喜去说一下,就说这几天我就不去了。”周自衡沉吟一下,“他们都知道我嗓子坏了,休息几天也正常。而且接下来正好是休沐,连着休了得了。” 徐清麦好奇的问:“屯监是个什么衙门?” 司农寺她一听这名字就知道,管农业的呗。 周自衡解释:“就是管理天底下的屯田,算是官田。润州屯管理的就是润州这一带的屯田,周纯是录事,工作也很简单,主要就是负责记录和管理文件。” 这个职位若是放在一些重要机构其实很不错,但放在屯监,那权力就微薄了许多。 徐清麦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那其实和你的专业还挺搭的。” 周自衡在现代的时候,本科学的就是农学,硕士又出国读了工商管理,回国后就进入了自家的种业集团,一直都是在农业界打转。 周自衡点点头:“的确挺搭。” 徐清麦忽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就不困了,她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盯着他。 周自衡被她带着怒气和幽怨的眼神给盯得发毛:“怎......怎么了?” 徐清麦呵呵一声,只觉得老天爷实在是不公平,凭什么周自衡穿过来就能有职位,自身还带着专业BUFF,而自己却只能成为后院柔弱不能自理的家庭主妇?! 这开局相差也太大了! 这让她看周自衡简直不顺眼极了! 本想要讽刺他几句,但话都到了嘴边,想想这也不是他造成的,徐清麦硬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往后一躺,拉上被子,生硬的说了一句: “睡觉!” 气死她了!这个世界毁灭吧! 室内归于平静。 周自衡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以他对徐清麦的了解,对她刚刚忽然发脾气的原因也猜到了七八分,这让他颇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是占了很大的便宜。 更重要的是,他能理解徐清麦陡然被桎梏的痛苦。 沉默了半晌,周自衡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关系,慢慢来,总有一天,你能成为大唐名满天下的神医。” 无人应答,只有徐清麦绵长的呼吸声。 徐清麦这一觉倒是睡得蛮好的,等到她醒过来,太阳都已经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了。 门外传来了周自衡的笑声。 她起身,打开门一看,阿软在喂小娘子吃米糊,而周自衡正精神抖擞的坐在一边逗弄着她,脸上带着笑。 徐清麦一时恍然。 昨日过于仓促,她竟然顾不上打量周十三郎的长相,现在看看,和周自衡原本的相貌的确是有七八分相像。差的那两三分在于两人身形和气势的不同。 周十三郎更斯文,一派天真书生气,而周自衡,更自信从容,内里更具锋芒。 而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周自衡这样爽朗的笑了。 周自衡回头看到她,眼睛一亮:“小娘子已经完全好了,没有再发烧了,你来看。” 徐清麦走过去,刚才还在吃着糊糊的小宝宝看到她,大大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伸出手朝着她“啊”“啊”的叫,明显是求抱。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孩子抱了过来。 不知为何,小小的孩子身体依偎着她的时候,或许是原身的情感和血脉作祟,她竟然生出了几分的欢欣和满足感。当她的小手伸出来,抚摸上她的脸颊然后笑出声的时候,她的心倏地软了下来。 让她更高兴的是,系统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来:“检测到宿主完成‘抢救病人一例’任务,获得积分5分,请宿主再接再励。” 徐清麦猜测这次只给5分可能是因为情况没有上次那么凶险,要不就是同一位病患的分数会减少。但不管怎么样,她现在的积分已经有15分了! 她看着小娘子小小的脸庞,忽然想到,如果自己不来这个时空,那这个小小的孩子是不是就有可能被一块糕点给噎死? 她来这儿,是不是就是由于这个契机? 是徐四娘召唤了她吗? 不管是或者不是,都不可否认这个孩子成为了她和这个时空之间的联系。 徐清麦觉得自己对这个时空的生疏,以及抗拒感似乎不再那么强烈。 周自衡含笑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徐清麦小心翼翼的用脸贴了贴小娘子的面颊,心里嘀咕:“你可是我一千块救回来的宝宝,可要好好的长大啊。” 小娘子看她,忽然就将脸凑过来,嘴巴上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糊糊就这样抹在了她的脖子上。 徐清麦:...... 周自衡和阿软都笑了起来。 徐清麦无奈的弹了一下小娘子的额头,然后认真的对着周自衡说:“我想到了一个名字。” 她看着她,眼神里闪着柔和的光: “周天涯,以后她就叫周天涯。” 第 8 章 周自衡若有所思:“天涯若比邻,这倒是个好名字。” 他以为徐清麦指的是两个时空咫尺天涯,再也摸不到,只能用天涯若比邻来安慰自己,没想到徐清麦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开口道: “......你想多了,我只是希望她以后能够不被困在后院,能多出去看看世界。” 像她小时候听过的一句话,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对于徐四娘来说,嫁给周纯让她一度觉得宛如置身天堂,是上天对自己温柔恭顺的奖赏,但她没想到,没有巨柱支撑的“天堂”同样会崩塌。 徐清麦希望小娘子能不再重复这条路,不再成为“好女孩”。 所幸这里是大唐,成为“坏女孩”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周自衡从徐清麦手中抱过小娘子,将她稍微举高一点,大抵是小孩子都喜欢这种游戏,小娘子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周天涯,仗剑走天涯。很好,你以后就叫周天涯了,高兴吧?终于不用被人叫做周大娘了!” 新鲜出炉的周天涯似乎真的很高兴,手舞足蹈。 院子里的几个人逗孩子的时候,不远处的柴房里传来了砰砰砰的撞击声,两人这才想起王婆子已经被关了一晚上了。 阿软看了看徐清麦淡淡的神色,小声的问:“娘子,要不要放王婆出来?” 若是放在以前,这句话她肯定是会问周十三郎的,家里可都是他做主。但阿软虽然粗笨,却有小动物一般的直觉,不知为何,从昨天开始,她就隐隐觉得娘子和郎君之间的地位简直是翻了个个儿,似乎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所以,她下意识的转向了徐清麦。 徐清麦抿嘴:“还是先关着吧,给她吃点东西,等到时候再想办法送她回长安。” 身为现代人,她从来没有以主家的身份来处理过仆人,遇到这样的场面只觉得棘手,再加上私人情感,她根本不想去见王婆子第二眼。 但一直这样关着显然也不是办法。 周自衡一笑:“何必等到时候,今日我们就可以去车马行看看有没有去长安的车队,如果有的话,很快就可以让他们送她回长安。” 他接收的记忆里显示,去长安的商队车队还挺多的。 他也不打算去见王婆子。 徐清麦眼前一亮:“那可以顺便去外面看看。” 她昨天就想要去外面看看了。 阿软笑眯眯的道:“娘子你忘了,今日就是江宁县开草市的日子,您前几天就说要去逛的。” 徐清麦轻咳一声,一本正经的点头:“对,我才记起来,是要去的。” 草市,也就是后世的集市,江南这边也称亥市。在战乱的时候,草市停了好久,这两年才慢慢的恢复过来。每个州县开草市的日期都不一样,江宁县是一旬开一次。但据说现在很多人都觉得一旬一次已经不够用了,正在谏言县衙将草市改为七天一次甚至是一旬两次。 周自衡也想去逛逛草市,从记忆里寻找到的画面和自己亲临亲见总归是不一样的。 而且,他想去集市上找点好吃的东西来吃。 他觉得昨天吃的饭非常不合自己的口味,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徐清麦好奇的问:“有那么难吃吗?” 她昨日忙乱焦灼,根本就没注意到阿软端上来的饭菜是什么样的,胡乱吃了几口,也记不得味道到底如何。 周自衡仰天长叹一句,言语中带着酸楚:“那是真难吃啊!” 当然,怕阿软难过,这句话他是小声对着徐清麦说的。 “倒也不是阿软的厨艺问题......” 首先,大唐是没有铁锅和热炒这个概念的,要等到宋朝才出现,现在也就流行吃个煮炖蒸,奢侈一些的或大户人家能吃上油炸之物,那就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其次,这里的调味料奇缺,后世厨房里的调味料可以满满当当的放满半个灶台,什么盐油酱醋糖,还有各种料酒、鸡精、酱料等等,但刚刚周自衡去这边的厨房看了一圈,除了一些粗盐、醋、豆酱和姜汁之外,就是如蒜、豆蔻、芫荽之类的佐料。 再有,周自衡好歹也是农学专业,他自然知道大唐的主食和各种农作物肯定比不上后世精心培育的那些品种,不管是产量还是口感。 穿过来之后才发现,这还不仅仅是种子的问题。 昨日,阿软做的是糜粥,那糜子吃在嘴巴里甚至还能吃出一点点粗粝感,这就是去壳去得不彻底的缘故。糜如此,稻和麦自然也会如此。 考虑到周家在大唐也算是中上,其余百姓家只会吃得更加的简陋。 总之,他想要在这儿吃上可以媲美后世的各种精美丰富的美食,恐怕还是有些难的。 周自衡将这些对徐清麦一一解释,徐清麦看向他,有点点幸灾乐祸:“啧,那看来要委屈一下你的嘴巴了。” 这狗男人最好吃,也最会吃,当时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真吃了不少的好东西。至今想起来,徐清麦都还有些怀念。 周自衡呵呵一笑,甩了甩宽袖,看上去倒很是潇洒。 他看着徐清麦,笑得真诚和善:“行吧,既然你不好这口腹之欲,那以后有什么好吃的也只有勉为其难的让我自己承受了。” 徐清麦陡然想起来,这家伙不仅会吃,他还会做! 自己刚刚的幸灾乐祸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亏了。 她轻咳了两声,生硬的转换话题:“不是说要去逛草市吗?那走吧!” 阿软忙叫住她:“娘子!您还没梳头换衣呢!” 怎么可以穿成这样就走到外面去?太失礼了! 徐清麦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在现代的时候为了手术方便,留的是短发,但徐四娘的头发却已经及腰了。昨天还有着全套整齐的发型,但睡觉已经打散了,为了省事,今天早上起来她就随手扎了个马尾。 看来,简单的马尾在大唐是过不了关的。 徐清麦:......问题是,其他的发型我也不会啊! 她只觉得这是自己穿越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棘手的难题。 后来,还是周自衡对阿软说娘子这几日手使不上劲,让阿软帮忙梳头,这才勉强把这关给过了。 阿软作为粗使婢女,显然也不会梳那些如今流行的需要垫入大量假发并且做出各种造型的发髻,只是将她的长发在后脑勺和头顶盘了起来,但看上去总算勉强像个大唐本地人的模样了,配上襦裙,倒是让周自衡眼前一亮。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徐清麦的模样。 就像是他长得和周纯很像一样,徐清麦和徐四娘的五官也是相似的。但徐四娘看上去柔顺纤弱,而徐清麦更自信飞扬。如今因徐四娘削瘦的身形,倒是将这两种气质奇异的综合在了一起。 既有古典雅致的修长婀娜之美,又看上去顾盼生辉。 但显然,徐清麦很不满意自己的这份婀娜。 她伸出手仔细打量了一下细细的手腕,又感受了一下身体的力量,有点嫌弃:“太弱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要是上了手术台,恐怕站不了一个小时就得晕过去。 周自衡深以为然——他虽也能欣赏婀娜,但最喜欢的还是徐清麦原本的模样,和自己原本的模样——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也有些不满意: “的确是有些弱。” 如今的士人文武双全的极多,文可出口成章,武能勒马提枪,但显然原本的周纯不在此列。 两人对看一眼,迅速达成默契,决定接下来还是要把自己吃胖一点,然后健身计划也要安排起来了。 他们把随喜和阿软留下照看周天涯,打算自己去逛逛草市,一大顾虑自然也是怕两人在聊天的时候露了馅。只不过快要出门时,徐清麦又被阿软叫住了。 “娘子忘记带幂篱了。”阿软递过来一顶垂着长长的轻纱的帽子。 徐清麦沉默,然后将帽子戴上。 那轻纱竟然一直垂到了她的小腿处,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住了。 周自衡忽然问道:“可以不戴这东西吗?” 阿软有些疑惑,睁着眼睛:“普通人家自然是不戴的,不过娘子以前说咱家与人不同,自然要戴。” 周自衡挑眉,利落说道:“那就不戴了。” 徐清麦对阿软笑道:“既然郎君都说不戴了,那就不戴了。” 很多东西她需要适应,但更多的东西她并不打算适应。 阿软并不多想,从善如流。 两人终于可以打开周宅的大门,直面这截然不同的人世间。 安静被打破,早春的风吹过来,挟带着寒意,从一千四百年后吹到了当前。 第 9 章 徐清麦对江宁县的第一印象是安静,第二印象是破落。 他们所住的城南,都是江宁县有名有姓的人家,多为官吏和颇有些积蓄的殷实人家。这些人的宅院,几乎都是大门紧闭,偶尔有下人出入,街巷里见不到叫卖的货郎、玩耍的幼童。 而据说在士族们住的城东,一座宅子就占据半条街甚至是一条街,平日更是人影都找不到一个。 周纯刚来江宁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在城东置产,寻觅了很久,但愣是没人出售房屋。他后来才知道,并不是没屋子,而是城中士族们并不接纳他,因为周家只是新贵,即使是长安来的在他们眼里只是暴发户。 最后,周纯只能郁闷的在城南找了一处两进的小院落,也就是如今的周宅。 从城南一直到了城北,才逐渐有了些热闹的模样。 城中那些钱不多但也有稳定谋生手段和体面职位的人家大多集聚在这里。他们可能是小吏、小商户、手艺人,或者是在城外有田产的富农。 挨着城北的城西,则是完全的另外一番场景,人畜混杂,小小的地方却集聚了最多的人口,皆为底层百姓,极为拥挤。江宁县的车马行就在那儿,因此日常可以闻到极为浓烈的牲畜味道,体味、粪便的气味...... 草市,就设置在城北和城西相交的两条街上。 要如何知道自己到了城北与城西?即使是没什么方向感的人也很好区分,因为一离开城南的地界,原本的青石路一下子就变成了夯土路。 徐清麦的襦裙并不曳地,刚好罩住鞋面,但也逐渐沾染上了泥土的颜色,让她有了立刻回去换条裙子的冲动。 难怪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往往选择乘车。 “都是土路......” 好在除了尘土之外,没有其他脏污,一想到刚才折腾了那么久才穿好的衣服梳好的头发,顿时又觉得这样也可以忍受。 周自衡安慰她:“连长安城中大部分都是夯土路,皇帝出行也要先撒沙子。” 甚至还有专门的机构来负责这件事情,不然就会满城泥泞,文武百官全无体面可言。 徐清麦:......谢谢你,真的有被安慰到。 除了道路之外,房屋也有极大的不同。 两人越接近草市所在的城北和城西之地,就发现砖瓦屋越来越少,几乎难寻踪迹,反倒是竹屋和以茅草芦苇为顶的屋子连成了一片一片。 竹子是本地特产,因地制宜,因此竹屋也占据了极大一部分。 但这样的房子,在城南和城东是相对少见的。那边的宅子以砖木或木石为主,瓦片为顶,更有那豪富之家还会用琉璃瓦来装饰屋顶,流光溢彩。偶有竹屋和茅草屋要不是为了雅致,要不只是用来做柴房后厨等。 天壤之别。 “所以电视剧都是骗人的。”她嘟囔了一声。 现实的古代城池,哪有那样的光鲜亮丽? 更像是去除掉了无数层滤镜之后的祛魅版,更加的灰扑扑,也更加的黯淡。 当然,这些冲击都没有他们在经过贩卖奴隶的人市时得到的冲击大。 徐清麦第一次看到老老少少的人,真实存在的人,被粗糙的麻绳串连在一起,放在市场上,被人当做商品一样出售。 牙人在对买家介绍,像是看牲畜一样,会带着买家看他们的手,会让他们张嘴来看看牙。 而那些被贩卖的人,大多是老人、妇人和少女,连少年都很少见,还有儿童。她们几乎可以称得上衣不蔽体,在寒风中颤抖,眼神麻木,偶尔闪过恐惧,乖顺的听从着牙人的吩咐。 徐清麦不忍看,但却又忍不住想要偏过头去看,试图在脑海里记住这种场面,提醒自己不要沦落到如此境地。 周自衡很快就从原身的记忆里翻找出一段历史:“这些人是辅公祏的叛军家眷。” 所以才大部分是老弱妇孺,因为男人早已经在战争中授首。 江宁县,在武德五年之前,还属于杜伏威的势力范围。后来,秦王李世民接连击败薛举、王世充、窦建德等割据一方的群雄,最后打败徐圆朗,顺势陈兵于江淮边境。杜伏威是个识时务的人,自觉敌不过李世民所率领的唐军,索性便归顺于了唐朝,将江南之地献上。 若是事情止步于此,或许江南在经历了隋炀帝的大肆征兵和徭役之后还能缓口气,休养生息。 但偏偏,起初同杜伏威一同起义的“合伙人”辅公祏却不满他降唐的这个决定,在武德六年,在丹阳县称帝起兵反唐。 江南一带在获得了短暂的宁静之后又陷入到战事之中。 大唐派了赵郡王李孝恭和岭南道大使李靖带兵来剿灭叛军。李靖不用说,用兵如神的人物,李孝恭同样是宗室中除了李世民之外可以在战场上独当一面的人物。 辅公祏显然只有雄心而没有本事,他仅仅坚持了几个月就兵败如山倒,放弃丹阳逃走。而李孝恭拜扬州大都督,统摄江淮及岭南诸州。他的宅邸和哨所就修在距离江宁县半天距离的石头城中。 这些在市场上被贩卖的奴隶,就是辅公祏兵败之后,从江南诸地甚至是岭南搜出来的叛军眷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靖和李孝恭念在江南百姓艰难,禁止了唐军在战后本应被视为犒劳的抢掠,这才让整个江宁县,不,整个江南能够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又恢复了一些生机。 而后,李孝恭官拜扬州大都督,统领江淮和岭南一带,他的宅邸如今就修建在石头城中,还有哨所环绕。 徐清麦和周自衡在红旗下出生,红旗下成长,从来没有真正感受过“战争”这个词所蕴含的残酷意味,但现下,战争所带来的结果,所被波及到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然后给了两个现代人亿点点来自于古代的震撼。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牙人看到两个穿着体面的俊俏男女站在门口,热情的过来招呼:“郎君,娘子,可是要来给家里添几个下人来伺候?” “是要能干活的还是要小童?” 徐清麦和周自衡对望一眼,两人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周自衡干巴巴的开口:“不用不用......” 两人没有再驻足,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开了“人市”。 待到冷静下来,周自衡道:“或许有人买了她们,她们的日子还能更好过一点。” 徐清麦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有人来买下那些人还是不希望。 “或许吧。”徐清麦同样冷静的,干巴巴的,“但不是今天。” 最起码绝不是在今天由两人买下来,然后到周家成为奴婢。 她还需要再适应适应。 过了人市,就进入到了草市的范围内,但现在时辰未到,街道上的人并不多。 “先带你吃饭吧。” 周自衡惦记着徐清麦起来后还滴米未进,先带她到了城北一家食肆,朝正在忙碌的店家喊道: “店家,上两份馄饨,再来两份酥饼。” 店家笑呵呵的:“好嘞,周录事请先入座。” 周自衡低声向徐清麦介绍:“这家是城中有名的馄饨店,周纯以前经常来。” 但却从未带徐四娘来过。 他带徐清麦入店,找到位置后席地而坐,当然,底下做了地台,还铺了芦苇编成的草席。 店里唯一的帮佣也是店家的女儿在两人面前放下案几。 “一定要尽快把桌椅给推广开。”周自衡嘀咕,“太费劲了。” 两人都很不习惯这样的跪坐姿势,才坐了没俩分钟,徐清麦就悄悄的在襦裙下改为盘腿。 好在,周围并无士人,她苦中作乐的想,不然,若是被他们看到了两人坐姿,恐怕这些城中士族们会更瞧不起周十三郎这长安过来的暴发户一家了。 “周录事,您和娘子的馄饨和酥饼,请慢用。” 店家的女儿放下两人的餐食,行了一礼后离开了。不知怎的,徐清麦老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那么一点点的嫉妒,看向周自衡的眼神更是幽怨。 她秒懂,看着周自衡,似笑非笑:“周录事果然是风流倜傥啊,四处留情。” 周纯和徐四娘可不也是在长安城的酒肆里认识的吗? 徐清麦话语里的阴阳怪气简直要化为实质了,周自衡胆战心惊,继续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徐清麦瞪他一眼,当然知道他不是周纯,她只是替徐四娘感到不平和惆怅。 她慢条斯理的吃了口酥饼:“放心吧,你可以有。真论起来,我又不是你的谁。大不了,咱们和离就行了嘛,大唐又不禁止离婚。” 这话说得淡定,但说完后连自己都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酸,恨不得立刻把这话给收回去。 可惜已经晚了。 周自衡多精明的一个人,哪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几乎是立刻就面含笑意:“哎哟,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酸味儿?我问问老板是不是今天醋放多了点。” 他皱起鼻子来嗅了嗅,转头做出一副想要喊人的样子。 徐清麦深吸了口气,眼神里暗含着危险,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周自衡忍不住低笑起来,见好就收:“放心,周纯和她真没什么,绝对没有你想的那样。” 只不过是长得好,然后人也和气,让店家女儿有些念念不忘,稍微起了那么一点点别样的心思而已。 徐清麦知道他刚刚是做戏,忍不住哼了一声,心中暗骂:“狗男人!” 她也知道这个话题不宜再继续,决定把心思放在送上来的餐食上。 别说,还挺好吃! “鸭油酥烧饼!”她有些惊喜的看着手里拿的酥饼,又有些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 第 10 章 鸭油酥烧饼! 后世南京城鼎鼎有名的特产美食。 说起来,徐清麦和周自衡都是在南京上的大学,虽然后来都离开了南京,但是对南京的美食依然印象深刻,念念不忘。她每次回母校都要去评事街买一些鸭油酥烧饼,然后再去金陵饭店外带一只盐水鸭。 一口烧饼下去,心头涌上的全是回忆。 也是,江宁县本就是后世南京地界。 比较起来,这个酥饼的味道更淡一些,可能在于调味料不如后世的丰富,但一口咬下去,酥皮焦脆,一层一层的在嘴巴中化开,留下满嘴的鸭油和芝麻浓香。 馅料不如后世的甜,但依然称得上是好吃的。 徐清麦感慨:“没想到那么早就有了鸭油酥烧饼。” 周自衡又叫了两份酥饼,让店家送到城南周宅,给随喜和阿软加餐,笑道:“这边水域多,周围农户多养鸭子,只是还没有后世那么夸张。” 后世直接发展到了“没有一只鸭子可以活着离开南京城”的程度。 那碗馄饨也极为鲜美。 看着很普通,清汤上漂浮着几点葱绿,馄饨也包得不算精致,平平无奇。但喝一口汤,夹一个馄饨在嘴里,就能品尝到细嫩润滑的鲜味儿。 这种鲜,清淡但却足以让人印象深刻,似乎带着满满的春天的气息。 周自衡感叹:“这可是原生态的野生长江刀鱼馄饨,在咱们那会儿可不那么容易吃到。” 刀鱼直接被吃得快要绝种了,后来长江又禁渔,最稀缺的时候一斤刀鱼可以卖到两三千块。 徐清麦上辈子没吃过,但却也听过它的鼎鼎大名:“的确是很鲜。” 她这两天对“千”字为单位的金钱特别敏感,心里下意识的闪过一个念头,要是买几斤刀鱼放到系统商城里面去,不知道可不可以换几颗扑热息痛? 旁边的顾客显然吃得也很满意,带着北方口音的话语传了过来: “这刀鱼果然还是春天的时候最好吃,鲜得很,肉也嫩。” “你有所不知,现在其实已经过了吃春刀最好的时候了,若是咱们提前十天来了,那才是真好,鱼骨软绵,直接化到了鱼肉里面。” 周自衡听得点点头,接着他们的话对徐清麦解释:“现在清明节已过,刀鱼会迅速进入生长期,鱼骨也会逐渐变硬,便不再有这样的风味了。” 两桌挨得近,旁边的顾客听了后眼睛一亮,对着这边拱手:“就是如此,这位郎君所言极是。” 周自衡含笑回了一礼:“闻二位口音,似乎是从北方来?” “对,我们去越州贩货,特意来江宁县吃这刀鱼馄饨。” “郎君果然是会吃的!现在这季节的刀鱼馄饨的确是值得特意来一趟的。” “是极是极。” 于是,接下来徐清麦就看到周自衡自然而然的那两位从北方来的客商搭上了话,聊得不亦乐乎——她对于周自衡这种天生的交际能力向来是叹为观止的。 她并未插话,一边吃着鲜美的刀鱼馄饨一边观察街道上的景象,只觉得这唐朝的街景和自己先前想象的以及在电视剧里面看到的如此不同。 来往的人们看上去远没有影视剧里面那么的鲜亮。从四周乡镇进来卖货和买货的农人们几乎全部穿着颜色黯淡的灰白的或者是深褐色的麻衣,手上和脸上满是劳作留下来的痕迹,有一些甚至挺不起腰板。 稍微好一些的,大概是江宁县城里的人,偶尔能见一些鲜亮些的颜色,赭绿、石青、皂色等等,乌纱幞头圆领袍多了些,高腰襦裙和间色裙也多了些。 像今日,周自衡穿浅青色圆领袍,是官服的品阶色,而她自己穿的缃色间松花襦裙据说是长安城中时兴的款式,两人走在街道上就很惹眼。但一路走过来,并没有人敢盯着他们两人看,反而大多都是微微躬身避让开来。 因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贵人”。 普通百姓看到贵人,避之不及,若是再贵一点,不恭谨一点甚至会给自家惹祸上身。 徐清麦暗暗的呼出一口气。 这时候,北方客商一句轻语迅速让她转过了头。 那客商小声对周自衡道:“我听说,秦王在太子殿下的宴席上吐了血!” 徐清麦只觉得这个剧情似乎有点熟悉,好像在哪个电视剧里面看到过一样。 周自衡一脸震惊的神色,惟妙惟肖,低声问那客商:“此事可是真的?秦王殿下真吐血了?东宫那位,他......” 他话没说出口,但大家都懂。 那客商点头,看了看周围,声音更低了:“自然是真。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了,秦王殿下吐血几升,然后被人抬着离场,据说在府里休养了好久才恢复过来。” 徐清麦默默的想,要是按照后世的“升”来算的话,真的吐血有几升的话,那恐怕人早没了吧。 “那......”周自衡指了指天,“怎么说?” 另外一个客商脸上浮起愤愤不平的神色:“这就是此事最让人觉得不平的地方了,东宫竟然没受到任何惩罚,据说只是挨了几句斥责。” 这位显然是秦王的脑残粉,义愤填膺:“秦王殿下为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从刘武周到王世充再到窦建德,还有突厥,哪一次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他的同伴在一侧忽然猛烈的咳嗽,这才让他意识到不妥,不情不愿的收了声。 周自衡神色自若,笑语晏晏:“来来,吃馄饨,吃馄饨。再过几天,这么美味的刀鱼馄饨可就吃不上了。” “对,对,还是吃馄饨。老板,再上两份酥饼。” 刚才有点敏感的话题瞬间终止。 待到离开的时候,周自衡结了那两位客商的账,让他们大为感激,替他引荐了自己熟悉的车马行,又留下了自家在长安和洛阳的商行地址,只道等他回长安后一定要登门。 到了食肆外,徐清麦“啧”一声:“不愧是你。” 周自衡笑得谦虚:“可能是别人一看我就是个好人吧。” 徐清麦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不开玩笑了。”周自衡道,他轻声道,“我觉得那件事情,恐怕很快就要发生了。” 他指的自然是玄武门之变。 秦王吐血和太子未受惩罚这样的隐秘,从宫闱之中传到了民间,而且人尽皆知,这里面若是没有人在推动舆论,他可不信。 李世民战功赫赫,天策上将的威名传遍了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如今他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对待,恐怕百姓们也会在心中替他感到义愤。 这就是舆论上的造势。 徐清麦点点头:“我也记得吐血发生后,就很快了。” 如果电视剧没乱演的话。 她补充一句:“估计就几个月。” 她也不是很懂为什么李渊在李世民功高震天的情况下还一定要立李建成为太子? 立嫡长有那么重要吗?可能他觉得李世民会默默接受这一切?但人家是战神啊!能够在战场上锐意进取的战神,怎么可能会接受这样的政治甚至是人生败局呢? 这明明已经是涉及到生死的斗争了。 周自衡冷冷一笑:“他将李世民封为天策上将,位列王公之上,那是不是地位也在太子之上?这本来就是很微妙的一件事情。 “有的父母总觉得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予的,我想收回就收回,想给你就给你。 “还有的父母总是觉得有一方就是要包容,就是要退让。” 徐清麦:“......” 她忽然想起来,她的这位前男友和自己爸妈闹掰就是因为他爸妈一个喜欢老大,一个喜欢老三。而他,就是那个悲催的被无视的老二。 所以,她希望李世民赶紧登上皇位是来自于对历史的了解和对李世民的信心,而这家伙恐怕还多了一些来自于同样是老二的同仇敌忾。 她拍了拍他的胳膊,漾出笑容:“走吧走吧,不聊这些,逛草市去。” 周自衡脸上的冷意瞬间消融,点点头:“咱们先去车马行,找个商队把王婆子尽快送回长安。” 他还要让车马行给他带封信回去,提醒周家那些蠢货千万不要想着这时候还去抱齐王府的大腿,那哥们儿过个几个月恐怕就成尸体了。 有了刚刚那两位北方客商引荐的车马行,两人很快就找到了靠谱明日就出发去长安的商队。对方听说是熟人引荐,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只道让他们明日把人和信都送来就好。 至此,两人总算是解决了这一桩棘手的事情。 做完这一切,来到草市的中心区域时,正好听到一阵鼓声响起。 眺目远看,在街道尽头搭着的台子上,有□□着上身的壮汉正在击鼓,气势非凡,“咚咚咚”的鼓声热烈激昂,连绵不断。 “开草市——!”有人唱喏,声音悠远传遍地方。 “午时击鼓两百下,草市才开始,到了日落前三刻,会有人击钲三百下,即宣告草市结束......”徐清麦和周自衡对看一眼,立刻想到了这一条,然后迅速默契的避到了街道一旁。(1) 下一秒,随着鼓声停止,这两条街道一下子就涌入了无数的人。 仿佛热油锅里注入了冷水,立刻就变得鼎沸起来。 第 11 章 随着草市一开,街道两边的商家纷纷将自己早已经准备好的货品摆到了门外和街道上,而从城外赶来的四面八方的农人和手艺人们蜂拥而至。 跑在前面的抢占到了街边的好位置,脸上挂着兴奋的表情,跑到后面的也不甘示弱,加快了步伐。 尘土飞扬,吵吵闹闹,场面并不好看,但却给原本显得有些破落的县城增加了不少的活力。 有县衙的小吏带着衙役巡街,敲一下锣喊一句:“不准闹市斗殴,违者逐出市集!” 他们走过的地方,人们明显文明了很多。也因此,虽然这两条街瞬间被堵得水泄不通,但大家都有默契,并没有发生为了抢占位置而大打出手的事情。 而城门外,依然还有很多人在排队等着进城。 喧嚣闹腾,但一切都是有秩序在的。 待到大家都占好位置,摆好货品,徐清麦和周自衡从街头细细看到街尾。 对于被无数物资和无数信息包围着的现代人来说,一千四百多年前的草市商品并不能让他们发出惊叹,但却能给予他们足够的新鲜感。 称得上大宗商品的,除了粮食、车马行牵出来的家畜之外,还有布料——这可是现今的硬通货,可以当钱来使用的。甚至,它的价值还要比铜钱更稳定,也就是这两年,社会逐渐稳定了下来,不然商家们更愿意收布匹而不愿意收铜钱。 更多的,是那些农人们自家的出产,比如鸡蛋、鸭蛋、蔬菜和一些山上采摘的野果等物,以及各种刚从长江以及周边水域里打上来的鱼虾等物。其余的则是一些日用品,比如一些巧手农人或匠人自家编的一些草席、竹篮等等。 他们需要用这些出产来换一些铜钱贴补家用。 还有很多交易直接是以物换物,比如那边卖鸡蛋的妇人就用小半框鸡蛋换了好几个竹篮子,双方都很满意。 徐清麦和周自衡看得啧啧称奇。 徐清麦:“有些像是我小时候跟着外公去逛大集的感觉。” 唯一的区别是,大集上可以见到很多工业成品,但这里完全是纯天然,更古老也更原始。 周自衡:“其实现在很多小乡镇的集市还是这样的,很有意思。” 他虽然出身富贵,但无论是读农学的时候还是在自家种业集团里做项目的时候,都需要跟着项目组去很多地方考察,去的地方大多是乡野田间,因此对这些并不陌生,甚至比徐清麦接触得还要更多。再加上本身的专业性使然,周自衡对草市上出现的农产品以及物价也就要观察得更仔细。 他正不顾形象的蹲在地上看农人带来卖的笋,那是一种长长的细细的笋,看上去十分柔嫩。在后世经常用来炒肉沫,再加点雪菜或酸菜,滋味美得很。 “老丈,这小笋怎么卖的?” 那老丈佝偻着腰,看上去有些惶恐:“这......这小笋不过是我闲暇去林子里挖的,贵人......”他有些不舍和心痛的看了一眼那些可爱的笋,最终还是颤颤巍巍的道,“这些也不值什么钱,贵人若是想要,就送给您了。” 徐清麦睁大眼睛,有些不解,但立刻又反应过来。 周自衡笑了笑,声音更温和了:“老丈辛苦所得,我岂能白拿?” 卖菜的农人“哎”了一声,手掌不自觉的在衣服上搓了搓,露出带着点谄媚的笑容:“二十文钱,只要二十文钱,贵人就都可以拿去。” 周自衡比较了一下刚才观察到的物价,从袖袋里数了三十文钱给他,让他将东西送到城南周宅去。 老丈喜不胜喜,将三十文钱珍重的放在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布褡裢里。 周自衡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现在是否已经开始了春耕,村里主要种的又是什么作物,家里有多少亩田,产出是多少? 老丈虽然不知道这两位衣着体面又俊俏的贵人为什么要关心这些田里地头的事情,但依然如实回答了。 现下正好是准备春耕的时节,而江南一带还是种糜与粟居多,但也有一部分人开始种稻,至于产量,不提也罢。在徐清麦听来,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少。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此产量,可能吃饱?” “勉强混个温饱罢,大家不都是如此吗?”老丈不以为意,随即又笑道,“只要不打仗,日子还是好过的,这两年太平了,好过了。只希望以后都别打仗了才好......” 他絮絮叨叨的收拾了小笋,告别两人,往城南去了。 徐清麦看着他的背影,依然沉浸在她刚得知的粮食产量上,有些震惊的回头看周自衡:“一亩田才产两百斤不到,这么低吗?” 刚刚那老丈回答,一亩地如果种粟的话,产量大约是一石,如果种稻的话,产量可以达到将近两石。 这边的石,她大概换算一下,可能等于后世的一百斤左右。 她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在后世,经常听到的新闻就是哪儿哪儿的水稻产量又突破了历史新高,后面跟着的单位都是“千斤”。 周自衡却摇摇头:“这个数字可能还是中等田或者上等田的产出,下等田应该还达不到。而且,粮食收上来还要脱粒。咱们那儿用机器,出米率可以达到70%多,但是现在,恐怕连50%都够呛。” 也就是说,两百斤稻子,最后变成白花花的大米,可能还不到一百斤。 周自衡上大学的时候曾经修过古代农业史的选修课,当时也就是感叹一下古代的农民们生活得可够惨的,但没想到现在这些数字于他而言,却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 徐清麦拧起眉,忍不住幻想:“要是能有后世的那些高产粮种就好了。” 她看向周自衡,目光炯炯:“你不是学这个的吗?可以研究出高产的种子来吗?” 周自衡无辜的看向她:“......哪有这么简单?没有手术室和各种仪器,你也没办法在这儿给人做外科手术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研究种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就算是后世有那么多的仪器和人才支撑,一个项目组的研究过程也动辄要几年甚至是十几年。 “不过,”他喃喃道:“这个做不了,做点别的事情来增产还是可以的......” 增产并不是只有育种这一条路。 不奢求能一下子增产到千斤,三百斤四百斤还是可以想想的吧? 而且,他这个屯监的职位还是要动一动才行,只有走到更高的位置,才能更好的庇护自己和她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周自衡眯起眼,陷入到了自己的思考里,这让他错过了徐清麦听了他那句话后露出的不自然表情——她有系统!说不定以后真能在这儿给人做上手术。 哎,要系统的商城里能出现一些后世的作物就好了...... 她和他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奇异的达成了统一,直到一阵喧闹声和叫好声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好!” 在两条街相交的路口空地上,有耍百戏的伶人们正在表演,看热闹的人将这块空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得益于自己体面的穿着,周自衡和徐清麦很容易的就挤到了里面。只见一位身姿伶俐的戴着面具的年轻女人,手中拿了四五把小小的铁剑和铁丸,她将这些铁剑和铁丸抛到半空中,然后双手伸展开依次接住。 徐清麦眼睛一亮,这就像是后世杂耍中的抛球,只不过这个还要更难一点,那铁剑破开空气的声音都让她有些心惊胆战的。接到高潮的时候,那年轻女人还需要配合腿的动作,双腿灵活挑动,将快要落地的铁剑再挑回手中。 待她结束了这个节目,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阵如雷一般的掌声。 徐清麦和周自衡也在拼命鼓掌,太精彩了! 徐清麦兴奋的道:“我觉得她肯定会武功!” 周自衡狂点头。 这可比后世的杂技还要难度更高,一看就知道身上是有功夫在的。 两人瞬间变成了初次逛大观园的刘姥姥,又接受了一番来自于一千四百年前的亿点点震撼。 待到那年轻女人端着大瓷碗来众人面前讨赏钱的时候,徐清麦从周自衡的袖袋里拿出一串铜钱放了上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称赞了一句: “特别好看!” 年轻女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面具后面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她表演结束后,一个看上去面容有些苍老的中年男人上场了。场中竖起了高高的竹竿,男人像是一只灵活的猴子一般蹭蹭的爬了上去,然后在顶端使出了一招倒挂金钩,整个人倒立在了半空之中。 年轻女人在地上立了不少的铁剑,那男人忽然从竹竿上滑落,俯冲下来,正面对着刀锋!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惊呼声。 徐清麦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拽紧了旁边周自衡的袖子。 周自衡神色不变,但袖子下的手却自然而然的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惊险当头,徐清麦根本没注意。 好在,在马上就要被刀锋刺入面颊的时候,仅隔一寸之地,中年男人稳稳的停了下来,张开双臂向周边人示意。 掌声如雷。 “好!再来一个!” 徐清麦抽出自己的手,一边鼓掌一边瞪了周自衡一眼。 周自衡挑眉,嘴角微微翘起。 接下来,戴面具的年轻女人将几颗铁丸和几把铁剑递给中年男人——同样是表演丸剑伎,他的表演要更加的惊险更加的精彩,因为竟然是倒挂在竹竿上,在半空中抛掷铁剑和铁丸。 喝彩声一阵又一阵,铜钱抛到瓷碗中的“叮当”声也不绝于耳。 这也成为了整个草市上最热闹的所在。 但就在氛围达到顶点的时候,异变陡生! 那中年男人从竹竿上滑下来的时候,似乎哪个环节出了点问题,导致他身体不平衡,滑到一半从竹竿上直接坠了下来。 “小心!”徐清麦惊呼起来。 第 12 章 那百戏伶人叫赵孚。 他家世代传承,以百戏为生,像是丸剑伎、耍刀子、走绳这样惊险刺激的节目对他来说不过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的平常。 百戏伶人,吃的就是危险这一碗饭。 观众们,享受着他们的危险。 早年练习的时候,跌落、划伤三天两头的就会出现,伤残了退出这个行当的也比比皆是,好在他挺过来了。自他成年,身体变得有力气也掌握了技巧之后,受伤就逐渐变少了。 但他发现,这两年开始,他的胳膊和双腿变得不再有力,在悬挂和夹紧竹竿的时候甚至会觉得有些力不从心,需要花费比往常更多的力气和注意力。 赵孚有些悲哀的心想,他四十了,已经老了。 他的四肢、他的牙齿,他的眼睛,都已经不受控制了。 可是当他不再能耍百戏,那他要靠什么来养活自己,养活一家呢?赵孚找不到答案。 他的女儿阿眉,丈夫在战乱中不知所踪,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有一个遗腹子要养,如果不是娘家帮衬,她又怎么活呢? 那就只能趁着自己还能爬的时候,多赚上一点钱罢。 他变得更加拼命,哪里有人就去哪里。除了节日社戏之外,人最多的地方自然就是各个州县的草市,十里八乡的人都会集聚在这里。所以,赵孚的日常就是带着自己的女儿赵阿眉一起奔走于各地的草市。 这次,他们来到了江宁县。 可能是今天的太阳有点大,也可能是江宁县百姓们的欢呼声过于让人振奋......总之,当赵孚想要从竹竿上滑落下来时,他忽然就晃了那么一下,腿忽然就抽筋了。 他能够感受到自己下坠的速度,各种惊呼声和风声在自己耳边响起,黄色的夯土地面直冲冲的朝自己而来。 完了,他心想。 ...... “砰”的一声。 在人群的一片惊呼声中,原本悬挂在竹竿上正要滑下来的中年男人狠狠地坠下。 旁边正在准备道具的年轻女人急呼一声,匆忙扔下自己手中的道具扑了过去,试图托住他。 “耶耶!” 但她的动作还是差了一步,赵孚已然砸落在地,发出巨响。 周围观看的人群也都纷纷反应过来,场面一时之间变得有些混乱。 混乱中,徐清麦却听到了系统的无机质声在自己的脑海中响起来: “检测到需急救伤患一名,救治成功奖励积分50。” 这是新功能?主动检测病患? 徐清麦本来就在使劲往前挤,听到后一愣,脚步更急了。 并不单单是为了积分,而是她有些担心,那中年男人跌落的高度相当于一层楼了,如果运气不好撞着了头或者是戳到了什么利器的话那就要命了。 再有,之前小天涯被噎住,也就奖励了10个积分,现在却给出了50的高分,那是不是说明这名伤患的情况更危急也更严重? 但她挤不进去。 围着的人都在往里面挤,有的出于担心想去看一看伤势,有的则纯粹是想要去看热闹。 旁边的周自衡见状,环顾了一下四周后立刻拿起了赵阿眉放在旁边的锣,敲了几下,锣声响亮: “让一让,大家都先让一让!不要往前挤,仔细别压着了人!” 没人听他。 耍百戏的伶人从杆子上掉下来了,这可是多年都难得一遇的事情,看了后回到村里面简直可以和人讲上一整年!让你成为村头田间最闪亮的星。 于是,就只听到闹哄哄的声音间杂着赵阿眉带着哭音的喊声。 “耶耶......耶耶你怎么样?你醒醒啊。” 徐清麦急死了,她脑筋一转,从周自衡的手里面抢过锣,铛铛铛的敲了好几下,高声喊道:“前面的让开!若是挤到了伤患,导致他病情加重,需负连带责任,按照律令可是要坐牢的!” 清冽的女声伴随着锣响传开。 叫了两遍之后,前面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轰的向外围四散,留出了很大一片空地。 徐清麦趁势挤了进去,周自衡急忙跟在她后面。 “不要随意搬动他!”徐清麦见赵阿眉已经在央求旁边的人帮忙将赵孚扶起来搬到车上去,赶紧制止她。 赵阿眉的面具早已经在刚才的慌乱中掉落,露出清秀的一张脸,眼中含着泪,茫然的看向徐清麦。 徐清麦顾不得别的,也不顾地上的脏污直接蹲了下来,长长的襦裙被她粗鲁的摆到了一边,然后急促又从快速的道: “让他侧躺着,不然要是发生了呕吐容易窒息。” 赵阿眉此时有些六神无主,她虽然也疑惑徐清麦的身份,但当她看到对方冷静的似乎事情尽在掌控中的眼神时,却忽然觉得,或许可以信赖一下她。 也是急了,把徐清麦当成了救命稻草。 她跟着徐清麦一起,小心翼翼的把赵孚给改成侧躺的姿势。 徐清麦仔细检查了一下赵孚的身体情况—— 没有外伤出血,不错; 颈部没有受到冲击,很好; 肩膀受到了撞击,似乎脱臼了,不算差; 她探向赵孚的胸膛,心脏还在跳,很好。 她将手停在赵孚的胸膛,感受他的心跳频率,顺便按了一下肋骨,等等,徐清麦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里似乎有点问题...... 不过,还没等到她检查结束,就听到一道斥责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你这女子!为何在此胡来!还不快点让开。” 徐清麦疑惑的转身看过去,却看到刚才市场上巡视的小吏赶了过来,对着自己面露不悦之色,而在他身后,跟着一位面目苍老但是眼神阴鸷的男人,那男人头顶上插着羽毛,身着玄黑还披着披风,他的披风上同样点缀着鸟的羽毛,还有着如同眼睛一样神秘而古老的图案。 他的手中持着一面白色的嶓,上面的铃铛在“叮叮当”的响。 在围观的不少百姓们看到那男子,不由自主的弯下了腰,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敬畏起来。 人群中响起了窃窃私语: “巫,是楚巫!” “没想到他也来了,那这人有救了。” 有不明所以的人问:“楚巫很厉害?” 回答的人一脸崇拜与畏惧:“那可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大巫,人家是真有法力在身上的......” 他开始给周围人科普楚巫的丰功伟绩。 场地中央,楚巫紧盯着徐清麦,嗓音嘶哑:“让开,不要妨碍我救人。” 他抬头看向天空,眼白比瞳孔更多,看上去更多了森然和莫测的神秘感:“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地府,如果不将他赶紧拉出来,恐有性命之忧!” 徐清麦有点茫然,一脸懵逼:“......” 这是啥?这画风有点不对啊。 见她没反应,那小吏更生气了,怒喝道:“还不赶紧让开!不要妨碍巫觋大人作法救人!” 正在旁边帮忙维持秩序的周自衡立刻赶了过来,朝小吏拱拱手,笑得满面春风:“在下润州屯录事周纯周自衡,这位是我的夫人徐氏。” 小吏一听周纯是屯监录事,脸上的表情顿时和气了不少,虽然不是一个系统但好歹大家都是同一个圈层,而且严格说起来,周纯的职位比他还要高一点。 他对周纯也拱手行礼:“周录事,还请让尊夫人后退一些,大巫救人做法,不要惊吓到了她。” 态度一变,简直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 周自衡看向徐清麦,徐清麦犹豫了一下,最后对他点点头,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 小吏和楚巫的神色彻底的和缓下来,带着笑意。而赵阿眉有些茫然的站在原地,看了徐清麦一眼之后,连忙对楚巫深深的拜了下去: “巫!恳请楚巫救我耶耶一命!” 比起身份和来历不明的徐清麦,自然是在十里八乡都有大威望的楚巫要更值得她信任。 一旁,周自衡轻轻的问徐清麦:“没事了?” 徐清麦摇摇头:“目前看起来没什么大事。肩膀脱臼了,肋骨可能也有骨折,没有外伤。” 所以她才决定不争执,安静退下,毕竟自己初来乍到,谨慎一点为好。 但不知怎的,她心里总有一些不详的预感。 徐清麦只希望这位楚巫是真的有些真材实料,而不是只会装神弄鬼。她知道在古代,巫和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分家的。不过,她以为只是秦汉如此,没想到到了唐朝还是如此。 场中,楚巫开始了他的表演。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他一面吟唱着,嘴巴里念念有词,一面围绕着赵孚舞动了自己的披风和手里的魂幡。 起了一点风,魂幡在风中招展飘扬,倒真有几分诡异森然的气息。 围观百姓们眼中的畏惧和崇拜之色更重了,有的甚至不敢直视的低下了自己的头。 周自衡悄悄的道:“......靠谱吗?” 徐清麦摇了摇头,神色有点凝重。 这时候,楚巫俯身下来,咔嚓一声,将赵孚的肩膀拧回了原位,赵孚原本的□□声小了许多,脸色也转为了平静,似乎痛苦已经远去。 徐清麦的心放下来了一些:“这手法还是不错的。” 看来这位楚巫不单单只是会装神弄鬼,而是真的会医术,最起码会正骨。 周自衡看出些端倪:“所以,他是有点本事在的,然后结合他那些玄乎其玄的手法,看上去就更加有排面了。” 所以才成为了十里八乡鼎鼎大名的巫,连县衙的小吏对他都要毕恭毕敬。 但显然,楚巫并没有发现赵孚的肋骨骨折,又围着他“施法”倒腾了半天之后,昂首对忐忑的守候在一边的赵阿眉道: “我已经将他的魂魄从地府中拽了上来,你稍后来寻我,我给他用点药,自然就好了。” 赵阿眉看了看似乎好多了的父亲,赶紧拜下:“多谢楚巫。” 当然,钱财是少不了的。她恭敬的把今天收入的所有钱财都交到了楚巫的手上。 周自衡听到自己身后的人正对旁人嘀咕:“楚巫的药可灵了,是他在神仙牌位前供奉了多年的香灰,吃一帖就好,上次我家小子失魂就是吃这个药好的。” 周自衡:“......” 他转过身想对徐清麦说什么,却发现她正死死的盯着躺在那儿的赵孚,神情似乎不对。 周自衡疑惑的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发现赵孚的脸色忽然变得青紫,整个人从刚刚的平静变成了大口的喘息。 有问题!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身边的徐清麦站了出来,急促的喊道: “你父亲的情况不对!” 这声急喊让在场的人都全部安静了下来。 小吏和楚巫还有赵阿眉以及围观的百姓们纷纷们把视线投向了赵孚,也发现了他的状况似乎急转直下,看上去反倒比刚掉下来那会儿要更严重了。 赵阿眉惊慌失措的跪了下来:“耶耶!” 小吏皱起了眉。 楚巫的眼中闪过惊疑之色,蹲下来检查了一下赵孚的情况,然后似乎有瞬间的僵硬。 片刻后,他拂袖而起,对在旁等待的赵阿眉淡淡道:“他的魂魄得到了泰山府君的青睐,即便是我,也不敢从府君的手中抢人。为他准备一场隆重的后事吧,他的死亡将会庇佑后人。” 赵阿眉悲恸而茫然的站在原地,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刚才不是快好了吗?明明已经平静了许多,怎会如此? 这时候,她听到徐清麦冷静而快速的声音: “我能救他,你信不信我?” 楚巫倏地转过头去,带着浑身的气势逼近她,冷声道:“你?” 所有的人都转头看她。 第 13 章 徐清麦平静的对上楚巫阴鸷的眼神,点了点头: “对,我。我能救他!”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对峙的火药味。 周围的人们显然没想到竟然会有女子站出来表示楚巫救不下来的人她能救,一片哗然。 跟在楚巫身后的小吏不悦的道:“徐娘子,事关人命,兹事体大,话可不能胡说!” 楚巫只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挑衅,心中的怒气开始翻腾,但在扫视了她一圈之后,又变得平静了下来,轻蔑的道:“你不过是个女子,怎么敢口出狂言?” 一个女人,尤其还是一个年轻的刚嫁人的女人。 她或许能在家侍弄稼穑,能在家养蚕织布,能在家侍奉公婆养儿育女,但绝不可能对着一个重伤已经快要逝去的人说我能救他。 应该只是一个听了几个故事就觉得自己可以成为故事主角的愚蠢的女人......楚巫大致得出自己的结论。 周围的人也开始质疑起来: “对啊,一个女人出什么头!简直是乱来!” “抛头露面,不知廉耻。” “贵人不把我们草民的命当命嘛......” 周自衡听着身后的议论,替徐清麦捏了一把汗,同时又燃起愤怒——在这里,假使是楚巫或者任何一个男性的大夫,宣布这人救不了,那就是正常的、不容人质疑的。这些人只会乖顺的送上自己的诊金,哭两声自叹命苦的将人给搬回家去等死。但因为徐清麦是个女人,于是就变成了贵人草菅人命。 但他不能上前,现在是徐清麦的战场。 楚巫扬起他傲慢的头颅,听着那些窃窃私语,几乎是怜悯的看了徐清麦一眼,道:“你可以去试试能不能将他的魂魄从泰山府君手上抢过来,但我要提醒你,救人治病可并不是听了几个故事那么简单。” 徐清麦笑了笑,眼角余光瞥了眼呼吸已经越来越急促的赵孚,并不愿多解释浪费时间: “我知道。” 楚巫没想到这个女人如此不领情,双手举向天,怒道:“惹怒了泰山府君,天将降灾祸于你!于你的家人!” 说完之后,就怒气冲冲的往外走。 小吏连忙跟了上去:“巫,您大人有大量,别和这些凡夫俗子一般见识......” 楚巫头上长长的翎羽和披风上的眼睛图案甩动着,昭示着他的心情。 他留下的那句话可以算是恶毒的诅咒了,周自衡瞠目结舌,这什么人呐! 徐清麦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转向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赵阿眉,语速飞快但是清楚的对她说道:“你的父亲肋骨骨折,很不幸,戳到了肺。现在需要立刻进行抢救,不然的话再过五分钟......”她看了一眼赵孚,“不,三分钟之内,恐怕他就会因为窒息而死。” 刚刚已经过去了一分钟了,再晚就连她也回天无术了。 这才是系统给出50分的原因! 赵阿眉的眼泪喷薄而出。 “现在先别哭。”徐清麦打断她,眼神冷静坚定,“虽然情况很危险,但我能救他。不过,我不能保证一定就能将他救活,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六十......也就是一半多的概率。他可能会活,但也可能会死。 “你,立刻来做决定,救还是不救?” 徐清麦把这个选择交给了赵阿眉。 赵孚比较倒霉,他断掉的肋骨戳到了肺里面,开放性的伤口破掉了原本封闭的呼吸循环,形成了张力性气胸。简单的解释,就是胸腔内的压力大于外部的大气压,吸气的时候外部气体可以进来,但呼气的时候气体却呼不出来。 气体在胸腔内逐渐累积,短短几分钟,就足以让患者呼吸困难,如果不立刻抢救,将会迅速致死。 如果在现代,赵孚被送到了急诊室,抢救手段并不难,一个简单的胸腔穿刺和闭式引流排气就可以,这样的操作甚至无需征求家属同意。但现在,徐清麦却不敢冒这个险。 因为缺乏器械,无法消毒,她没法保证赵孚能百分百活下来。 那么,赵阿眉作为家属的意见就至关重要。 她工作了那么多年,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有着一腔热血的愣头青了。 赵阿眉站在那儿,觉得周边的声音已经都远去,她如同溺水的水一般,耳朵边嗡嗡响,万籁俱静,但是徐清麦的声音却能穿透过来,清晰的在她脑海里回荡。 她看着徐清麦的嘴快速的张合。 这是个艰难的决定。 赵阿眉看向徐清麦,她的面容和自己曾经见过的富家娘子一般,看上去柔嫩没有经历过世事的磋磨。换成平时,赵阿眉最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天真软弱,不知世道艰难。 但她看着徐清麦的眼睛,却从中看到了笃定和光彩,这是一双经历过风霜的不由自主会让人信服的眼睛。 赵阿眉恍惚了一瞬。 她能够跟着自己的父亲走南闯北的耍百戏,并不是软弱女子,相反很有主见。 反正都是死,那不如索性赌一把!她如此想到。 不仅仅是赵阿眉这样想,那些有自己思考能力的没有被楚巫牵着情绪走的人们也是如此想的。 在周边的酒馆二楼,有人把下面的事情当成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此时也不由得挑眉道:“既然不救立刻会死,救了还有一半的几率不死,那自然是选择赌一把了。” “那小娘子虽然看着就不靠谱,但这世上奇人异士如此之多,说不定咱们这江宁县里也藏了一个呢。” “如此美貌,藏在家中倒挺好,可惜啊可惜。”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有人转向正靠着窗边看得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男人,笑道:“不管如何,那小娘子也算是勇气可嘉。反正,咱们刘兄肯定是不敢站出去说这话的。” 另外一人抚了抚胡须:“那也未必,刘兄家学渊源,一张方子就能够走遍天下,自然是不怕的。” 大家都露出了笑容。 那被他们调侃取笑的男人大概四十多岁,头发都已经白了,一双绿豆一样大小的眼睛还略有些斗鸡,让他看上去有着莫名的喜感,让人过目难忘。 他就是江宁县中众人皆知的刘郎中“刘一方”。 若是换成以前,刘一方必然会暴跳如雷,将口水喷在这些人脸上,但此刻他却忽然转身往外奔去,脚步之快连怼人都顾不上了。 同伴在他背后喊:“刘兄,你去哪儿?” “自然是去看怎么救人,难不成留在那儿听你们阴阳怪气,互捧臭脚吗?简直臭不可闻!” 扔下一句话,刘一方急匆匆的奔出了酒楼挤进了围观的人群中。 ...... 大家都在等待着赵阿眉的回复,就连刚才挟带着万分怒气大步离开的楚巫也都放慢了脚步。 其实也就是几十秒的时间。 赵阿眉猛地抬头看向徐清麦,然后深深的拜了下去:“恳请娘子救我耶耶一命!假使有什么意外,也并非娘子的过错,而是......”她含着眼眶中的眼泪滚落下来,决然道,“而是天意如此!怨不得任何人!” 徐清麦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在刚刚等待的那几十秒里,她忽然感受到了自己刚当医生时和病人家属沟通时的紧张,生怕对方因为各种原因拒绝抢救的机会,选择放弃。 还好,还好! 徐清麦想也不想的,扑到赵孚的面前。 赵孚已经呈现出了发绀的状态,整个人意识不清,大汗淋漓,显然呼吸已经极度困难。 她解开赵孚的衣服,露出他的整个上半身。 周围响起嘶声一片,显然惊异于这女子的大胆,甚至有人觉得她不知廉耻。停驻在原地的楚巫更是冷笑起来。 但徐清麦心无旁骛。 “将他扶起来,坐着。”她指示赵阿眉。 紧接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一次性的针筒和一次性的输血器。与此同时,脑海中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您已兑换一次性输血器一个,扣除10000元整,您目前的余额为3580元。” “您已兑换一次性针筒一个,扣除5个积分,您目前的积分为10。” “一次性输血器与一次性针筒已消毒,请放心使用。请您再接再厉,赚取更多积分吧!” 系统的声音依然如此冷漠无情,听得徐清麦心痛,哀悼了一下自己失去的金钱和积分。 她刚刚在初步怀疑赵孚是张力性气胸的时候就觉得大事不妙,脑子里立刻想到了自己曾经在系统商城里看到过的一次性输血器和针筒——她可不敢随便学影视剧里那样,身边有个尖锐的东西就敢拿起来插进胸腔里去。真要这样做的话,按照这边的环境卫生,伤患感染然后死亡简直是百分百会发生的事情。 可惜以她现在的商城权限,还没有看到一次性的胸腔穿刺包,不然会更方便一些。 徐清麦简单的处理了一下工具,然后用手摸到赵孚的第二肋间,快狠准的将手中的针头刺了进去! ...... 刘一方挤在人群中,踮起脚来朝中心场地望去,他还瞪了正在辛苦的拿着锣和鼓槌在维持秩序的周自衡一眼。 哼,拦这么远干嘛!都看不清楚了。 他恨不得能挤到赵孚的身边,看看那女子到底是装腔作势还是真有什么绝学。 隔了一两米远,他只看到那年轻女子拿出两个从未见过的物件,然后将一个长长的管子连在了一根长长的针上。 这是何物? 还没等他细想,就见那女子在跌落者的胸膛上摸索了一下,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位置,然后速度极快的,狠稳准的将手中的长针插了进去! 刘一方的眼睛眯了起来,觉得有些懵,这是要放血吗?看着也不像啊。 从未见过如此疗法! 他心中的好奇之心更盛了,脖子升得老长,希望能看清楚一点。 但是,另外的围观群众们可没有刘一方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他们只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拿着长而粗的甚至是阳光下面闪着银光的尖锐的针,刺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膛。 有人尖叫起来。 “她在做什么?!” “杀人了!” “这下不死也得要死了吧?” 场面一度出现了小小的混乱,然后终结于周自衡敲响的锣声。 周自衡站在人群面前,脸色肃然,自带威严:“肃静!不要妨碍医生救病治人。” 小吏皱起了眉,有些为难:“周录事,这......” 楚巫的嘴角扬了起来,带着慢慢的恶意:“她是救人还是杀人?” 周自衡平静的注视他:“到底是什么,巫稍后就会知道了。” 楚巫冷笑不止。 就在两人一问一答间,忽然又有人叫起来:“快看!他好像真的好一点儿了!” 所有人都看向被刺了一针的赵孚,发现他的急促喘息已经消失了,痛苦的神色不见了,原本向外突出的瞳孔也恢复了正常,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就像是一只在岸上不停挣扎着弹来弹去临近濒死的鱼忽然又被放归到了水里。 他真的又能呼吸了! 第 14 章 徐清麦有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稳。 手稳,心也稳。 有一次,在地震灾区救援,余震来了,她正在做手术,进行到一个关键的时刻,愣是一动也没动,头都没抬一下的把手术给做完了。 她的这个特质曾经被她的老师和科室领导无数次点名称赞,也让她在自己的职业道路上一路上升。 所以,此时旁边的这些纷扰喧闹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仿佛就如同不存在一般。 她的视线里只有赵孚。 赵孚不仅能呼吸了,而且还能说话了。 他长长的□□了一声:“哎哟——!” 声音虽然依然带着点痛苦,但最起码能让旁边的人听出来他的气息还挺足的,和刚才的濒死状态完全不足。 赵阿眉一下子就笑开了,笑中带泪,战战兢兢的问徐清麦:“娘子,我耶耶这就算好了吗?” 徐清麦摇了摇头,脸上依然凝重:“现在只是暂缓,如果不做后续处理的话,时间一长还是会恢复原状。我需要一个干净的瓶子以及烧开后的水。” 赵阿眉忙点头:“我去找。” 这时候,刘一方终于找到了空隙,从人群中像是泥鳅一样的挤出来,举起手来大喊:“我来帮忙找,现在就去!” 说完,又急急忙忙的跑回了刚才的酒馆,准备去找店老板准备了。 徐清麦赶紧加一句:“那瓶子需干净的,用开水烫过。” 刘一方头也不回:“马上就来!” 看到赵孚真的活了过来,围观群众们兴奋的讨论,此时的沸腾情绪和刚刚又完全不一样了: “真活了哎!” “居然能喘气了,这可真是太神奇了!” “这是什么道理?” 大家都很兴奋,不仅仅是为了赵孚的得救,更多是觉得自己看到了一起跌宕起伏的好戏,回去别说吹一年,吹三年都够了! 对于朴素的老百姓来说,原理不原理的他们并不是很在意,他们只知道那个年轻貌美的娘子那么一刺,赵孚就活了。这就是神仙本事呐! 于是,人群中也渐渐的多了这样一些言论: “这小娘子还真有些手段嘛。” “这可是和泰山府君抢人呐!” “难不成她也会神鬼之法?” “应该是大夫吧?” 甚至还有些颇有点见识的,低声嘟囔道:“要是有钱,生病了看大夫自然要比找巫要更好。” 这些话语自然也传入了刚才就打算走结果一直留到现在的楚巫的耳朵里。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冷哼了一声,抬脚就想要离开,没想到斜里刺出一支鼓槌将他给拦了下来。 周自衡站在他面前,笑意吟吟,眼底却冰冷:“楚巫,现在可看清了,到底是救人还是杀人?” 楚巫昂起头,嘶哑着嗓音道:“魂魄未定,一切尚未可知。周录事还是好好担心担心你的夫人罢,从泰山府君的手中抢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的语调提高,如同阴冷的蛇一般。 周自衡的脸也冷下来,冷笑一声:“刚才楚巫说不敢从泰山府君手中抢人,可如今经过她的救治,那人却活得好好的。那是不是说明,比起楚巫来,我的夫人得到了泰山府君的青眼相待? “而你,不再得到府君的垂青呢?” 神明已经厌弃你! 你不再有沟通鬼神的特权! 一个被鬼神厌弃的巫,该如何自处? 周自衡的这番话如同天雷滚滚一般向楚巫劈下。 楚巫:“你......!” 楚巫的神色变幻,心中的怒气充斥了胸膛,抓住魂嶓的手紧了又紧。他素来装神弄鬼,并且从中获取到了无数的利益和好处,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栽在这个上面,而且自己说过的话还不能反驳。 楚巫觉得很多人的眼神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们的窃窃私语或许也是在讨论自己。 最终,楚巫只是忿恨又怨毒的盯了周自衡一眼,然后甩袖而去。 跟着他来的小吏跺了跺脚,对周自衡道:“周录事,您这又是何必呢?哎......”然后追随着楚巫也迅速的离开了。 周自衡冷冷的哼了一声。 他本来是不想要贸然树敌的,但刚才楚巫的诅咒触碰到了他的底线,那他也绝不会让对方好过。 那边,刘一方已经急匆匆的从酒馆里拿出了一个装酒用的小坛子和一壶开水。 “给!没有瓶子,只有这个,可以吗?” 徐清麦接过来:“勉强能用。” “多谢。”赵阿眉忙道。 徐清麦用刚才的器械和这两样东西做了一个简易的闭式胸腔引流装置,将胸腔中的积液和气体通过导管引入到瓶内的水中。 在封闭之前,她给赵阿眉看了坛子里的水,些许血液以及气体通过导管进入到了水里,将水染成了淡淡的粉色,还咕噜咕噜的冒着气泡。 “看,这就是被导出来的胸腔里的积液和气体。好在你父亲的伤口并不深,还比较好处理。” 赵阿眉忐忑的问:“那......他会好起来吗?” 徐清麦安慰她:“一关一关闯,他已经闯过了第一关,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来两天很重要,看他的伤口会不会感染。如果不感染的话就没问题。” 如果按照后世的标准来说,她的整个急救过程简直充满了槽点——没有洗手、没有给术区消毒、没有止血钳、没有合格的闭式引流装置......所以她也不敢打包票,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 关键是,系统也一直都没有提示她50分已到位,那说明赵孚还不算脱离危险。 赵阿眉没听懂,只能懵懵的点头。 在旁边听得比赵阿眉还要认真的刘一方忍不住开口问:“气体是何物?是气?胸腔中为何会有气?肺主一身之气,宗气积于胸中......娘子的意思是,气跑到了肺之外?还有,这坛子中冒起的泡泡就是从胸腔中导出来的气?气可进入到水中?”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把徐清麦问得一愣:“您是?” 这谁啊?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和十万个为什么似的! 刘一方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郑重的对徐清麦见礼:“在下刘守仁,是江宁县的郎中。刚才见娘子手法精妙,因此冒昧旁观,还请娘子见谅。” 刘守仁,这名字听上去有点熟悉...... 徐清麦刚从紧张的抢救中缓过神来,脱口而出:“啊,你就是那位刘一方啊!”话才说出口她才觉得不妥,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抱歉......” 刘守仁不以为意的笑了一声,大方承认:“无妨,的确也有人叫我刘一方。” 这份潇洒倒是让原本其貌不扬的他看上去有些不一样。 “刘郎中想要探讨的话当然没问题,不过这些说来话长。”徐清麦看了一眼正在慢慢恢复神智的赵孚,“我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得给他找个可以治疗肋骨骨折的医馆......” 她可以治气胸,但肋骨骨折不属于她的能力范畴之内。 刘一方,哦不,刘守仁呵呵一笑,抚了抚胡须:“这有何难?送到我的医馆就好了,我正巧认识一位正骨不错的大夫,请过来就是。” 徐清麦眼睛一亮,这简直就是瞌睡遇上枕头,求之不得。 她看向赵阿眉,询问她的意见。 赵阿眉有些犹豫。她当然知道医馆的好,事实上人们尤其是乡村的人们为什么有个头疼脑热的大多是去找巫和神婆而不是去医馆看大夫?自然是因为巫和神婆便宜好找,而大夫难寻,十里八乡可能都没一个,收费还贵。 当然,楚巫这样有名气的大巫收费也贵的,她刚刚已经把今天所有的收入都给了他,现下已经囊中羞涩。 不过,当赵阿眉把视线转到自己父亲身上的时候,立刻下定主意: “那就多谢刘郎中了。” 当然要治,而且要好好的治!没钱的话可以多跑几次其他的草市,也还能挣回来,人没了那才是真正的回不来了。 就这样,刘一方让人从他城南的医馆里驾了一辆牛车来,几人将赵孚小心翼翼的搬上牛车,收拾了这边的东西就往医馆去了。 他甚至允许赵孚和赵阿眉在他的医馆过夜,等到好得差不多了再离开。 徐清麦悄悄的对周自衡道:“果然传言不可信,我觉得刘郎中这个人挺好的啊。” 医术怎样还不知道,但人还挺好的,绝不如传言中那般庸碌和脾气不好。 周自衡笑道:“他似乎是对你的医术很感兴趣。” 所以才如此的殷勤。 徐清麦不以为意,甚至有些求之不得,颇有些欢喜:“那正好,我们可以交流交流。我还就怕他们不感兴趣呢。” 她可完全没有在古代敝帚自珍的想法,医学就是在交流中进步的。她自己对古代中医也很有兴趣。 不过,今天显然不是交流的好时候。 把赵孚送去医馆之后,天色就已经渐渐的暗了下去。 徐清麦确认了一下赵孚的状态没问题,又交代了赵阿眉和刘守仁一些注意事项之后,她就不得不准备回家了:“若是有事,尽管来寻我,多晚都没关系。” 赵阿眉感激涕零的应下,刘守仁也笑呵呵的表示会照顾好赵孚。 徐清麦这才放心的和周自衡回到了家中,然后发现周宅和刘家医馆“知春堂”离得并不远,拐两个弯就到了。 两人在路上缓行的时候,徐清麦这才彻底的放松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见路上无人,又小小的伸了个懒腰。 今天这个草市逛得可真累啊,但也有很多收获。 周自衡走在她身后,他比她高一头,伸出手来正好给她捏两下肩膀,他手劲不轻不重,舒服得徐清麦都想要哼唧两声。 这狗男人,他要是贴心起来那真是没人能做得比他好。 然后她就听到周自衡问她: “你那针筒和管子是哪儿来的啊?” 第 15 章 徐清麦痛苦的闭上眼睛。 草,忘记这一茬了。 她本来也不觉得自己可以一直保存这个秘密,只是没想到这才第二天就暴露了,这让她未免有那么一点点沮丧。她想,自己如果穿越到了什么宫斗剧里面,大概活不过一集。 狗男人!就不能更贴心一点,当成没看见吗? 当周自衡感觉到徐清麦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瞬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 他很确定徐清麦从家里走的时候的确是没有携带任何东西的,她刚换过衣服,而且这些明显一看就是来自现代的用品。 那硅胶管子一看还崭新崭新的呢。 刚在抢救的时候他就已经震惊过一回了,差点一句卧槽说出口,但因为忙着维持秩序就把这件事给抛到了脑后,现在才又想起来。 他发誓,他问这句话真的纯粹只是好奇加疑惑,并没有探究什么的意思。 现在一想,好像......自己似乎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他清了清嗓子:“如果不方便说,也可以不用回答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也都有保留秘密的权利。 徐清麦转过身来,认真的道:“并没有不方便,但我的确还没有想好。我保证,等我想好了,我一定会原原本本的全部都告诉你。” 即使几年不见,只是经过这两天短短的相处,她也可以得出结论,那就是她依然可以信任他。但是,这种信任还不够,不足以让她一下子就托付这么大的秘密。 她不后悔自己为了抢救病人暴露这个秘密,也可以随便编个理由把这件事情敷衍过去。但是周自衡又不傻,这样做或许会适得其反。 抛去那些感情上曾经有过的纠葛,徐清麦并不希望她和他在这个时空里变成互相博弈和猜疑的关系。 他们是珍贵的同伴。 所以,思索几秒后,她决定坦诚,坦诚自己的“不信任”,坦诚自己的顾虑。 周自衡看着她清亮的眼睛,觉得她真的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像一只谨慎的小乌龟,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立刻就把头给缩回了自己坚固的壳里面。 当然,他之前这样和她描述的时候,被她瞪了好几眼,说这是什么破形容,分明就是一头机警的小花鹿。 娇嗔的眼睛在灯光下满是星辰。 “笑什么?”徐清麦狐疑的看他一眼。 自己不信任他让他这么开心? “没什么。”周自衡嘴角噙着笑,“这样很好,真的。” 他将她推着向前走,温和的道:“你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我没有那么强盛的好奇心。” 但他非常期待徐清麦能够将秘密告诉他的一天,并非他的窥私欲作祟,而是他隐隐有预感,那一天必然也是徐清麦再重新完全接受他的一天。 他曾经错失过一次机会,差点抱憾终身。如今,他愿意慢慢的等。 两人敲开周宅的门,周天涯小朋友的笑声传了过来,烛光透过窗纱将在院中投下剪影,居然给了两个异时空来客一些温馨的关于家的想象。 “到家了啊。”徐清麦情不自禁的喃喃道。 ...... 王婆子被送去车马行的时候依然在骂骂咧咧,知道回天乏术了之后便从骂声转为了哭声。 周自衡充耳不闻,将手中厚厚的书信交给商队的负责人:“麻烦了。” “郎君说笑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离开的时候,周自衡想了想,转回去,掀开车上的帘子,王婆子以为他是回心转意了,嘴巴一张正打算挤两滴眼泪出来——她这样回去面上可不好看!要是郎君再在信里说了些什么,恐怕她还要受罚。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却看到十三郎那张熟悉的脸上挂着冰冷的表情: “王婆,回去之后有什么话该说有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你自己也应该清楚。” 这一句话就把王婆的眼泪给堵了回去,她的确是打算回去好好“宣扬”一下徐四娘,不然出不了自己心里的这一口恶气。没想到,十三郎这次却实打实的站在了徐四娘这一边。 这可是之前他要死要活的和家里闹着要娶徐四娘时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王婆子目光闪烁:“十三郎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维护徐四娘的名声和在周家人那里的印象? 她也是个聪明人,脑子一转,立刻就想要借此来讹点钱财。想要堵住我的嘴?可以啊,拿钱来。 不过,话还没有说出口,她就见十三郎那张春风和煦的脸凑了过来,声音也轻柔,内容却足够让她坠入冰窟:“王婆,我知道你的儿子在外面打着周府的招牌,用着周府的钱在做兴生,你猜,我父亲和我母亲是不是知道?什么时候会知道?” 他从周纯的记忆里翻出这段,仔细咂摸了一下,这兴生不就是后世的高利贷吗? 用自己的钱去放高利贷在这个时代并不违法,但用周府的钱? 啧啧。 王婆子面色一下子就白了。 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周自衡,突然觉得竟不认识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了。 沉默了几秒,她才不甘心的低头:“十三郎放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奴婢心中自然清楚。” “那就好。”周自衡站直身子,淡淡笑道:“一路平安。” 商队出发后,他还在车马行挑了一只母羊,让人送到周宅,这才慢悠悠的回去。 他想着周天涯小朋友现在营养不够,还是需要喝点奶,县里面奶娘不好找,但找一头可以产奶的牛或者是羊还是可以的。慢慢养,看看能不能把小丫头养出点肉来。 还有,晚上吃点什么呢?晚上徐清麦就回来了,要不吃个小笋肉沫焖饭?她这两天每天都去刘一方的医馆里,估计也挺累,得吃点好的。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周自衡觉得这会儿自己很像是在家苦等老婆下班的家庭主夫,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又想起来,明天自己也要去官署上班了,休沐要结束了。 属于他的战场,也要开启了。 刘家医馆知春堂内,徐清麦正把赵孚身上的引流装置小心的拆除下来。 可能是赵孚身体素质好,再加上那么一些些的小运气,内部的伤口并不大,他这几天并没有发生任何感染,休养了两天又接上了肋骨之后,如今,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 “你这段时间都要静养,不能干粗活,更不能耍百戏。”徐清麦叮嘱他,“你身体里的伤口还需要时间来愈合,千万不能再撕裂开。” 赵孚哎哎两声,脸色更苦了,他女儿赵阿眉忙在旁替他应道:“放心吧,徐大夫,我肯定看着他。” 这可是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 徐清麦笑了笑:“那就祝你们顺顺利利,如果康复过程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来周宅找我。” 这可是让她获得了50个积分的病人! 是的,就在今天早上,系统奖励的50个积分已经到账了,现在她已经拥有了60个积分,陡然觉得自己宽裕了很多,离下一级的100积分也越来越近了! 徐清麦现在已经确定,积分的多少是和病人的危急程度和救治难度息息相关的。如果现在她能成功的执行一台大手术,说不定能得个几百上千分。 但显然,这只能是幻想。 赵孚和赵阿眉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叫了一辆驴车来接,两人对着徐清麦和刘守仁深深的行了个礼,千恩万谢,多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赵阿眉保证这几个月一定会尽快把诊金和药费送过来。 徐清麦是无所谓的,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刘守仁也不以为然的挥挥袖子,脸上甚至有点不耐烦:“随便吧,到时候给账房就好了。” 他不缺这钱。 待到赵家父女走了之后,徐清麦也对刘守仁行了一礼:“刘郎中心系百姓,有仁德之心。” 这次的医馆场地是刘守仁提供的,正骨的大夫也是刘守仁找来的,金疮药和其他的药材也都是刘守仁提供的。他可以说是为自己的50积分贡献不少。 刘守仁慌忙往旁边一让,颇有些心虚:“徐大夫谬赞了。” 徐清麦让赵阿眉称自己为徐大夫,刘守仁便也从善如流的也跟着一起称她为徐大夫——他行事向来狂狷,我行我素。女子又如何?只要有真本事,就能让他高看一眼。 刘守仁真心实意的道:“这两日跟着徐大夫,在下收获良多。是在下需要道谢才是。” 这位徐大夫,毫不藏私。 说起来,他提议来自己的医馆是有自己的一点小九九在的,因为大多数的郎中在救治病患的时候压根都不允许除了家人和徒弟之外的人在一旁观看,同行更是大忌。他想着,到了自己地盘,总能偷偷看见点啥吧?但他没想到,这位徐大夫,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甚至在有些地方,她还特意会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让刘守仁心愧不已,觉得对方虽是女子,却行事大气,颇有贤达古风。 但他也觉得奇怪,这位徐大夫,对《黄帝内经》、《素问》这些是半点不懂,但是谈起赵孚的伤势来,却又头头是道,各种他听不懂的词汇信手拈来。 什么张力性气胸、血气胸、肺部损伤活瓣、肺部萎缩程度、胸膜腔......刘守仁若是能知道“不明觉厉”这个词,他就能准确的描述出自己的状态。 而且,听上去就好像她对人的身体极为熟悉,这让他甚至觉得略微有些悚然,不敢细想。 刘守仁觉得徐清麦是自有体系的,这可不是能靠自己胡编出来的东西。 在徐清麦收拾那套一次性输血器和针筒的时候,刘守仁就忍不住问了:“徐大夫,不知您师承何处?” 徐清麦的手顿了顿,她清了清嗓子:“那个,我的师父,是一位番僧,很远很远的大秦国你知道吧?他就是那边的人。他们那边的医学和咱们这边的......可能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哈。” 这个时候的人们所讲的大秦国就是罗马。 刘守仁似懂非懂:“大秦国啊,那的确是远,不知令师名讳?想必也是大秦国有名的大夫吧?不知令师现在何处?可还在大唐?” 徐清麦面无表情:“他叫......希波克拉底。已经仙逝了。” 她在内心疯狂对莫名其妙成了罗马人还成了番僧的古希腊先贤希波克拉底道歉,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徐清麦这两天和周自衡商量,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如果她不想走神棍的路线的话,她的医术就需要一个来历,而这种从西域甚至更往西而来的传承就不错。听上去神秘,又无法让人去确认它的真实性。而且,现在的人还都很吃“西域高人”式的设定。 完美。 只能委屈一下希波克拉底了,徐清麦在心中默默的画了个十字。 等等,他老人家是信基督的吗?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利落的把管子和针筒这些都收好。刘守仁看得眼热,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怕自己什么都问,徐大夫以后再也不来了。 想到这个,刘守仁搓了搓手:“徐大夫,日后在下若是遇到了一些疑难杂症,不知可否上门请教或请您来医馆指教?” 他深知自己医术很一般,能遇到一个大方的同行可是相当不容易的,因此心中也很是忐忑。 殊不知,徐清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立刻露出亲切的笑容:“尽快来找我!不管什么时间都可以的!” 她对刘守仁印象还蛮好的,虽然大家都调侃他只会用一张方,呃,他也的确是医术很一般。但是!徐清麦能察觉到他对医术是有追求的和有热爱的,这种热爱甚至可以让他摈弃掉性别以及体系不同的偏见。 这就很难得了。 于是,刘守仁眉开眼笑。 徐清麦也心情愉悦。 刘守仁想的是,也不好贸然开口就让徐大夫来坐诊,多唐突啊,那先从请教开始吧。 徐清麦想的是,也不好贸然开口就说要不我来你这儿上班吧,多冒昧啊,那就先从客串开始吧。 两人对视一笑,都非常的满意,和谐极了。 临走的时候,刘守仁想起一件事,连忙提醒她:“徐大夫,那个楚巫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上次您可以说是把他给得罪了,不得不防啊!” 他说楚巫这人装神弄鬼,在江宁县也算是有点小能量,虽然正儿八经的大夫们都看不上他那套把戏,但那些没什么见识的百姓们很信他,有一些大户人家也很信他。 “他那天出手,不过是看赵家父女赚了点钱,正好那个场合又能让他扬名罢了,一举两得。”刘守仁极为不屑的道,“若是您当时不在,赵孚死了也就死了,他还能撺掇赵阿眉在他那儿做一场法事,又能赚一笔。” 可惜,这个如意算盘被徐清麦和周自衡给打破了。 “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这个梁子他算是和你们结下了,肯定会来找你们的麻烦。虽则周录事是朝廷官吏,他应该不敢来硬的,但你们在明,他在暗,可不得不防。” 徐清麦若有所思,谢过刘守仁:“我们会留意的。” 倒是没想到初来乍到的,就被人给惦记上了。 随喜来接她,徐清麦告别知春堂,慢慢的走回家。 “今天郎君在家都做了些什么?”她随口问道。 随喜憨憨的:“也没干啥,就是在家逗小娘子玩呢。小的走的时候,郎君还在厨房里待着。您回去可要好好说说他,要是让长安那边知道,恐怕又要挨骂了。” 有哪家的郎君会下厨做饭的?随喜都吓死了,结果被周自衡哄了两句又晕头转向的出来了,现在才记起来,嘟囔了两句。 徐清麦笑道:“那你不说,我不说,长安那边怎么会知道,对吧?” 开玩笑,周自衡下厨哎! 她好不容易有好东西吃了,怎么可能会去阻止他?夸夸他,让他心甘情愿多做点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嘛! 随喜的脸垮了下来,觉得哪儿好像不对:“可是,可是......” 还没等他可是出什么话来,已经到了。 门还没打开,就隐隐的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待到开了门走进后面的院子里,那香味也就愈发的霸道了,伴随着烟火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肚子里的馋虫一个劲儿的在叫唤。 徐清麦摸了摸肚子,饿了。 周自衡听到脚步声,从侧边的厨房里亮出半个身子: “回来了?今天吃小笋肉沫焖饭和清炖羊肉!” 第 16 章 阿软和随喜一样,对自家郎君居然亲自下厨一事感到诚惶诚恐。 阿软哭丧着脸:“郎君,是不是阿软做饭做得太难吃了啊?” 本来家里做饭的是王婆子,王婆子被关起来后就换成了阿软。阿软觉得必定是因为自己做饭太难吃,郎君才要亲自动手,嘴巴一扁都快要哭了。 她忐忑得紧。自己是周家到了江南之后才被买来的,和随喜这种长安过来的家生子不一样,阿软很担心要是主家嫌弃她又把她给卖了怎么办? 周家人口简单,娘子脾气也好,刻薄的王婆子又被赶回了,现在阿软只想要好好的在这里待下去。 周自衡见她这表情,赶紧义正词严的道:“当然不是!只是因为我现在想吃的,你还不会做。” 阿软将信将疑,但很快被周自衡态度坚决的打发去守着周天涯睡觉了。 她看着周天涯小朋友的睡脸,又开始忧虑另外的事情,悄悄的对小娘子道:“你阿耶从来没有做过饭,要是待会儿他做得太难吃,你就吐出来,可千万别乱吃东西,别又生病了!” 不过,小娘子可以完全不吃,她和随喜不行啊!不然郎君会生气的吧? 阿软心中充满了悲壮感。 然而! 当阿软吃到第一口郎君亲手做的小笋肉沫焖饭的时候,眼睛就不由自主的瞪大了,味蕾得到的快感直冲脑门。她觉得有无数个小人在自己的脑袋里叫嚣: “好吃,好吃,好吃!” 这也太好吃了吧!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随喜同样吃得脸颊鼓鼓,就像是两只小松鼠。 阿软和随喜坐得比较远,她偷偷的问随喜:“郎君以前下过厨吗?” 这简直是可以去县里面开酒楼了,虽然阿软也没吃过酒楼师傅的手艺,但此刻她成为了自家郎君的死忠粉,觉得对方肯定比不过他。 随喜不悦的瞪她一眼:“郎君当然没下过厨,君子远庖厨你不知道吗?” 阿软:“那郎君为何做饭这么好吃?” 随喜想也不想的:“自然是因为郎君聪明能干!” 阿软:......是这样的吗? 徐清麦也吃得很开心,吃到简直眼泪都要出来了。 小笋被剁得碎碎的,和肉沫一起,每一口下去都能品尝到油脂混合着米饭的香气,以及小笋的脆嫩,有春天山野的气息。 这样的焖饭,她能干掉一大碗。 她对周自衡伸出大拇指:“不愧是你啊!” 周自衡很谦虚:“还有进步的空间。主要是米和厨具不太好,要是能有五常大米、酸菜和香肠就更好了,有上海青也行。用锅先煸一煸能更香。” 徐清麦很容易满足,不奢求更多:“已经够好了。” “酸菜和香肠都可以自己做,等改明儿我有时间慢慢来,先去铁匠铺定套铁锅吧,日子总会越过越好。”周自衡试了试鸡蛋羹的温度,开始一勺一勺的给周天涯喂饭,充分履行了现阶段家庭主夫的职责。 小婴儿吃得清淡,她的餐食是简单的煮得软烂的白粥和鸡蛋羹,不放油盐调料,也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捏紧个小拳头“哦哦哦”的一通乱叫。 徐清麦奇道:“你还会做酸菜和香肠?” 周自衡不以为意的道:“我以前大学宿舍那大林,你记得吧?他是食品专业的,经常捣腾这些然后让我们试味,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还有各种泡菜,还自己做酱。我们当时可没少受他的荼毒。” 他们农业大学里,有很多很有趣也很接地气的专业和选修课,比如酿酒课、面点课、果蔬品鉴、宠物训练,还需要亲自种地......周自衡至今都很怀念。 比他后来读企业管理有意思多了。 “到时候咱们再去县城外买点田地,买一小片山,种点水果蔬菜,什么葡萄、枇杷、桃子李子西瓜全种上,说不定哪天就实现蔬果自由了。” 徐清麦一边听着周自衡给未来画大饼,嘴角悄悄翘起,一边从陶罐里舀了两碗清炖羊肉汤,一碗给他,一碗给自己。 喝一口,眼睛都眯成弯弯的,和周天涯的小表情竟有些像。 “羊肉也好吃。”她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没有腥膻味。”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可是纯天然只吃青草长大的羊,绿色无污染,只需要用适当的盐和姜片来料理就可以了,虽不至于入口即化,但柔嫩多汁。 周自衡还放了一点点他从县城酒馆里找来的酒和珍贵的胡椒,羊汤喝起来更有一种特别的香气,喝下去还暖烘烘的,驱赶早春的寒意。 非要挑刺的话,汤里如果能加点萝卜一起炖就好了,可惜现在还没到季节,这里也没大棚蔬菜。 徐清麦忽然想起来:“你明天要去上班了是吧?” 这几天他是休沐,她差点都忘记周十三郎是有官职在身的人。 周自衡点点头:“你们明日在家,要谨慎一点,关好门窗。”他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我把随喜留在家里吧?” 刚徐清麦对他说了楚巫的事情,周自衡难得的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之前应该忍耐一下别把他给得罪得太狠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若是他和随喜都不在,那家里只有徐清麦和阿软带着周天涯,实在是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现在可还没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贞观时期。 “还是得找到靠谱的护院......”周自衡将这件事记下。 徐清麦:“放心吧,刘守仁也说了,你是官身,又有家世背景,楚巫也不敢来硬的。咱们要是时刻忐忑焦灼,那恐怕更遂了他的意。” 周自衡:“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对了,赵孚恢复得怎么样?” 这个话题聊到了徐清麦的痒处,她肉眼可见的一下子变得兴致高昂起来:“还不错,他底子好,换个体质差的未必能好得那么快。” 她今天已经在系统看了好几次自己的积分了,不为别的,多看几眼都高兴,喜滋滋。 徐清麦问他:“你知道其实在考古学上,曾经出土过很多外科相关的痕迹吗?包括工具和记录?” 周自衡很捧场的:“不知道。” “我和你说......”徐清麦难得话多的向他一一举例,“......还有,咱们国家的考古队曾经在新疆发掘过1500多年前的一具女性干尸,啊,就是现在这会儿的。他们在干尸的腹部发现了一道很长的伤口,而且还有马尾巴毛存在的痕迹。后来,他们判断,这是一个经历了剖宫产的女人,而且考古人员发现伤口的缝线很细密很清晰。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周自衡:“代表给她缝合伤口的人对此很熟练?” “对!”徐清麦兴奋的一拍掌,“这肯定不是那个缝合者第一次给人做这样的手术!在这之前,他说不定已经做过很多例了!” 她站起来,忍不住踱了两步,眉毛飞扬上挑:“你说,古人尚且能在这样的条件下给人做手术,我一个千年之后的经历了这么多年医学教育还有正规医院从业经历的外科医生,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她要感谢赵孚。 赵孚的康复给了她一剂强心针,粉碎了她之前的许多顾虑。 虽然这时候的确没有麻醉剂、没有消毒液、没有电刀、没有无影灯......但李斯顿、帕雷、塞麦尔维斯这些先驱在开展外科手术的时候,这些东西也并不完善。 而她,拥有跨越了千年的知识累积!甚至还有一个神奇的系统辅助! 这样看来,在大唐当个外科医生似乎也是天注定的事情。 周自衡含笑看她眉飞色舞,眼睛里闪闪发光的样子。 这时候,忽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饱嗝,两人一愣,低头看过去,原来是周天涯小朋友。她见父母看过来,伸出小手,嘴巴里咦咦哦哦个不停。 “你吃饱了呀?乖宝宝,多吃点儿。”徐清麦乐了,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抱了一会儿她之后便让阿软带着她回房间了,“让小娘子多练习一下爬,累了就哄她睡吧。” 她和周自衡还有正事呢。 天色已经完全的暗沉了下来,两个习惯了明亮夜晚的现代人在书房里极其浪费的点了最起码七八盏烛台,才将这个二十几平米的空间的亮度勉强达到让自己满意的程度。 穿越之后的第一届家庭会议正式开始! 开门见山,周自衡将一本看上去还很新的上面也没多少记录的账簿扔在桌子上,淡定的道: “坏消息,咱家已经没有什么钱了。” 徐清麦好奇:“那,好消息是?” 周自衡露出更加淡定的笑容:“好消息是,我觉得咱俩应该可以靠自己挣点钱。” 第 17 章 周纯周十三郎,纵然有很多缺点,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是他很大方,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徐四娘。 周家在拥护李渊称帝之前就是太原城中的豪商,周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生活习惯非常的奢侈。比如穿衣只爱穿蜀地的织锦和越州的缭绫,熏香要用安南的沉香和婆罗洲的龙脑......就算他被家族流放到了润州,只带了随喜一个随从,但他和徐四娘穿的衣物和一些日用品也都是从长安、洛阳这样的地方运过来的。 但问题是,周家现在已经大幅的削减了对他的金钱供给,单靠他自己的俸禄和带来的储蓄是无法支撑起这样的奢靡的,尤其是在他给的家用被王婆子每个月吞掉一大笔之后。 周家如今账上的银钱已经所剩不多了。 徐清麦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烛台,深以为然:“是得要赶紧赚钱,不然蜡烛都点不起。” 烛台,油灯,在这个时代都称得上是奢侈品,普通老百姓是买不起的,再加上他们很少吃肉和内脏等物导致缺乏维生素A,他们的眼睛在晚上也几乎看不清东西。 没有照明工具,他们的夜晚,很多时候都只有漆黑一片。 由奢入俭难,徐清麦可不想让自己的生活最终也变成那样。 当然,她也没有傻到觉得仅靠自己的诊金就能成为富豪,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广大穿越前辈们都曾经走过的路: “咱们做点东西来卖?做什么好呢?吃的,还是用的?”她天马行空,倒是越想越兴奋,颇找到了几分在后世玩生活游戏的乐趣:“要不做玻璃吧?每本穿越里都要做的,简直是财富永动机。 “而且有了玻璃的话可以做很多事情。” 像是窗户和镜子这种日常每天都要用的暂且不提,徐清麦想的是,有了玻璃才能有制造试管和其他医学设备。就比如给赵孚用的封闭引流设备,原本就该是透明的,这样才能清楚的观察到引流出来的东西,确定他内部的伤势恢复情况。 更别说玻璃还可以磨放大镜,说不定还能折腾出显微镜来,这可是医学史上极为重要的东西! 但是,周自衡摇了摇头:“......恐怕暂时不行。现代玻璃是硅酸盐玻璃,你会烧吗?” 徐清麦的一腔热血骤然变冷,她眨了眨眼:“......不会。” “我看过视频,但也不会。” 徐清麦啧了一声,沮丧的道:“那就没办法了。” 不过,”周自衡提起笔,将“玻璃”两个字写在纸上,“我知道原理,后续有足够的资金了,我们可以多尝试几次,。这东西的确可能卖出高价,而且很有用。” 他如果想要做一些小实验,也离不开玻璃,以及显微镜。 “那你看这个怎么样?”徐清麦又想到一个点子。 两人你来我往的热烈讨论着目前他们可以做的东西和赚钱的策略。 纸张?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还有场地,技术也不明确,目前搞不定,先记下...... 制盐?这行业水太深了,先记下...... 吃食?以周家的地位和身份,要开也只能开酒楼或者隐身幕后与人合作,不然容易出问题,先记下...... 纯粹买商铺来做贸易?和上一条会遭遇的问题一样,先记下...... 卖各种方子和图纸?一锤子买卖,不如等后续自己有积累了再来做...... 两人面面相觑,发现虽然脑子里点子无数,每一个似乎都精妙绝伦,但现阶段可以做的事情并不算太多。 在讨论了一番之后,最终定了两项。 周自衡大致的衡量了一下这两项需要的人力物力场地,点了点头:“可行。走高端精品路线,一开始不需要计较产量。而且这个有点技术壁垒,一时半会儿的不会有跟风的产品。” 徐清麦笑起来:“跟风也没事,咱们难道就不会推陈出新吗?” 现代人的优势就在于接受的信息多,脑子里的点子也就多,这一点肯定要充分的利用起来。 周自衡掸了掸自己写了整整一张的纸,有些遗憾又隐隐有些小兴奋:“至于其他的,等着以后慢慢来吧,急不得。” 徐清麦赞同:“慢慢来。” 熄灭了烛台,两人走出书房。漫天星辰的光辉洒在院落里,让一切如梦似幻,仿佛披上朦胧银纱,置身静谧世界。 徐清麦乐观的感慨:“不管怎么样,至少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么多的星星。” 周自衡抬头看向远处:“明天应该是个大晴天。” 他希望这样的天气可以多持续几天,因为,整个江南地区,马上就要进行春耕了。 ...... 第二日一早,周自衡就自己去屯署上班了,将随喜留在了家里。徐清麦需要随喜去跑腿买东西,这也更让他觉得家中人手局促。 润州屯的主要官署并不在润州城,而在江宁县。这是因为辅公祏事变后,整个江南的行政区域就重新划分,江宁县被划给了润州,而原本的屯署还留在了县里,并没有搬到润州城去——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衙门,无人关注。至于屯署里的人就更不在乎了,山高皇帝远,他们巴不得不搬,在江宁县偏安一隅,乐得逍遥。 这太阳都快晒到人屁股了,屯监和屯副连个人影都无,周自衡算是第一个到岗的高级管理人员。 “周录事!” 向他行礼的几位小吏脸上表情都有些奇怪,就差明晃晃的挂着几个字:您今天这么早? 周自衡简直忍不住摇头,这就是摸鱼者的天堂啊!每天来点个卯,然后敷衍敷衍,剩下的时间混吃等死就行了。人生多么自在。 可悲的是,他是闲不下来的人。 屯署虽然人不多,加起来也就十几个,但占据的地方倒是挺大。作为录事,周自衡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 他坐下来先把自己能找到的公文和所有的一些文字记录都看了个遍——别怀疑,周纯这家伙的脑子里关于公事的记忆简直一团糨糊——看完这些公文后,他才梳理好整个润州屯的运作模式和管辖范围。 屯田,从西汉一直绵延至今,是朝廷非常重要的一项制度。大唐自开国以来除了戍边屯田是归军队管之外,其余都归于司农寺。 司农寺下辖有三十几个屯,包括监牧屯田、盐池屯田、宫苑屯田、军器监屯田等等。这些屯田的产出有的供养了宫苑,有的供给了军队,有的成为了官员们的俸禄,还有的被送入了仓库成为了储备粮。 而这三十几个屯里面,最受重视的自然是宫苑屯田和京畿附近的屯田。 润州屯作为新设立的屯,江南一带又多沼泽水域,农田也还没怎么进行开发,在整个屯田体系里可以说是吊车尾的存在。 爹不疼,娘不爱,也拿不到多少嘉奖,屯里从屯监到下面的吏员,自然也就得过且过了。 周自衡整理好这些讯息,脑海中一片火热—— 还未大开发前的江南哎! 要是摸清楚了这里的土地和农作状况,换到现代,都足够他写好几篇论文了! 而且,这可是江南哎,富庶无比、膏腴上地、亩值一金的江南啊! 只有他知道,江南的农田一旦开发成熟,会给这里带来什么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会给整个天下的经济体系带来多大的冲击! 粮食的中心产区会逐渐南移,“苏常熟,天下足”!与之相伴而来的,是江南人口的逐渐增多以及经济中心从北向南的转移。 对学农的周自衡来讲,这简直就是老天送上来的功绩。 他从坐榻上跃起,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 从窗户向外望去,正好看到一个年轻人路过,立刻被他给抓了壮丁。 “你......杨思鲁!随我巡田去!” 第 18 章 杨思鲁愣了一下:“啊?” “别啊了,赶紧随我来。”周自衡如一阵风一般的走在前面,扔下一句话。 杨思鲁只能匆忙的跟上去。 片刻之后,两匹马从润州屯的官署内驶出,奔向了江宁县外。 看着他们消失在大门外的背影,正在屯署中悠哉悠哉的喝茶闲聊的几位吏目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录事这是怎么了?” 怎么忽然一下子变得这么有干劲?这可不像他。 一个老吏拿出围棋,嗤笑一声:“年轻人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罢了。不管他,咱们来下棋,今日我必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你想得美!” 屯署里安逸悠闲,但骑马到了城外,风簌簌的从身上脸上掠过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不怎么舒适了。 杨思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看向骑马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脸上飘过疑惑的神色。 他刚来润州屯才半年,但也清楚的知道了整个屯里面是什么样的氛围。这位周录事,性格颓唐,每日喜欢做的就是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写诗,间或才记录一些文本档案之类,甚至都很少和其他人交际。他今天怎么会忽然想着要去巡田? 这位长安来的公子哥儿知道田里是什么样吗?知道春耕要做些什么吗? 杨思鲁在心中腹诽,而周自衡也默默的在后悔——艹,这骑快马原来这么累的吗?他只觉得自己的腰差点要断了,臀部也颠得慌。 周纯是会骑马的,这个时代的高门俊杰们,骑马是必备技能,即使是文士也是如此。周自衡本身也骑过几次马,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觉得继承了周纯记忆的自己也能骑快马。可没想到,脑子学会了,身体适应却还需要时间,马匹刚开始奔跑起来的时候他差点没掉下来,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稳住,差点就破防。 出城行驶了一段,这才逐渐掌握住这门技艺,而润州屯的屯田也就差不多到了。 “周录事还好吗?”杨思鲁见周自衡下马的时候似乎身姿有些别扭,关心的问了一句。 周自衡扶着腰,扯出一抹笑:“还好,还好。” 不管怎么样,气势不能输。 他看着眼前连成一片的田地:“这里就是靠近江宁县最近的那一部分屯田?” 杨思鲁回道:“是,咱们一共八个小屯,江宁县两个,这是其中之一,剩下那个比较偏远。至于其他的,在丹阳、金坛、句容周边。” 周自衡看向眼前的田地。 润州屯的屯田面积不算大,大概一百二十顷左右,也就是一万两千亩地,这个面积在司农寺几十个屯里面排倒数第三。他眼前的这个小屯,需要耕种的面积是一千三百多亩。 这一千三百多亩并没有连在一起,眼前这块算是主要耕作区,相对开阔,一直从他脚下延续到远处的山脚,看上去还像模像样。 他想起之前在马上看到的民田,有一些被茂盛的植被和细碎的水域以及沼泽地、山地等分割成一块一块,可想而知农人们平日耕作极为不便。 “宁镇丘陵啊......”周自衡喃喃自语,“果然还是比不上平原。” 隔壁的太湖平原和甬绍平原,一马平川,地理条件比这边好多了。这也是润州屯的农业收成一直都比不上临近越州和苏州的缘故。 他蹲下来,丝毫不嫌弃的用手从田里面掬起一捧土来,然后仔细的用手指捻了捻,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能得出结论:“土质黏重,透水性差。” 周自衡将手中黄土放回田里,拍了拍手站了起来,摇了摇头,有点不太满意——这时候的土质熟化程度显然是不如千年后的,千年后江南地区的土已经是成熟的水稻土,现在却还很原始。 看来,工作还需要一项一项做,任重道远啊! 他在心中已经瞬间列了好几个事项。 杨思鲁欲言又止。 周自衡瞥他一眼:“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杨思鲁恭敬的:“周录事,您到底想做什么呢?” 周自衡看着年轻人疑惑却不失干净的双眼,笑了笑,转而问他:“杨思鲁,你记得上一年,这个小屯的收成是多少吗?” “稻子收了两千五百二十石,麦子收了五百八十八石,粟收了四百七十石,糜......”杨思鲁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看得出来这些数据他很熟悉。 周自衡赞赏的看他一眼:“这里稻子一共种了一千四百亩,每亩的产量还不足两石,而麦子的亩产甚至还不足一石,只有七斗!整个润州屯,一万两千亩地,过半种稻,最后稻子的收成还不足一万石!你不觉得这样的产量实在是少得可怜吗?” 杨思鲁的神情变得凝重了,他不知自己的这位上官忽然问这个是什么意图,犹豫了一下:“咱们这里的产量本来就不如关中地区......” “不!”周自衡打断他,他挑眉道:“我有办法,可以让这里的产量超过关中!” 杨思鲁张大嘴:“......啊?” 他想说,周录事您今天抽什么风?开玩笑吗?但看这样子也不像是开玩笑啊! 且不说杨思鲁在风中凌乱,正在田里工作的屯户看到有骑马前来的人,还有熟人,立刻过来见礼。 “杨掌固。” 掌固是杨思鲁的职位,顾名思义,掌管仓库和一些固定资产,给屯户分发种子和农具等。而屯中这样的掌固有四位,杨思鲁负责的就是江宁县两个屯。 “这位是?”来人显然不认识周自衡,还需要杨思鲁的介绍,“......原来是周录事,小的见过周录事。” 这人叫丁老三,四十多岁的年纪,但在繁重的农活和风吹日晒下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了,他是这个小屯的屯正,管理这边的屯户们。 “周录事今日前来,不知有何吩咐?”丁老三有些忐忑不安。 掌固和几位小吏会经常往这边来,屯监和屯副一年能来一次已经算不错了,而主簿和录事他从来没有见过。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当他听到周自衡说想要了解一下屯里面的春耕准备工作,他就更忐忑了,生怕这什么也不懂、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胡乱出点主意。 但既然上官问了,那就要回答。 丁老三一面带周自衡看看屯里现在在干的活儿,一面向他介绍:“现在我们还在整地......等到秧苗长出来了,就可以把它移栽到田里了。” 周自衡安静听,并不插嘴。 然后,就在丁老三悬着的心慢慢放下的时候,他就听到这位周录事问自己:“等一下,你们在播种之前不会将水稻进行浸种吗?” 丁老三一片茫然:......浸种?那是啥? 周自衡叹气,知道这在后世水稻耕作中极为重要的一步如今还没有被推广开来,他明明记得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是有提到过的。看来,这时候技术的传播速度还是要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慢。 他将周围的屯户都召集过来,温和耐心的介绍了水稻浸种这项技术:“......总之,在播种之前给水稻浸种,可以提高稻种的发芽率,呃,可以让稻种发更多的芽,后续也能长得更好。” 他换了种屯户们可以听懂的表达方式。 讲完之后,围过来的屯户们却起了小小的骚乱。 有人大惊失色:“这种子泡这么久还能长出秧苗来吗?” 也有人无所谓:“应该没关系吧?稻子不就是长在水里面的吗?” 有人坚决反对:“早就泡烂了吧?上次我家晒好的稻子忽然遇到暴雨,都发霉了,可心疼死我了!” 有人赞同:“虽然稻谷喜水,但上次遇到洪灾,咱们的稻子都减产了大半。” 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过几圈后,觉得这种新东西,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为好。 周自衡甚至听到有人带着怨气和讽刺的嘟囔:“要是听了他的,到时候种子被泡烂了,咱们颗粒无收,他却一点事也不会有,他可是高高在上的录事!” “就是。” 周自衡循声找到这个人,提高声音:“你,对,就是你,到我面前来!”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第 19 章 沉寂的氛围里,不少人把视线投向了被周自衡点名的那个人,甚至有人悄悄的从他身边离远了一点。 那是一个小个子。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穿着被洗得发白的已经看不太出原来颜色的,还有几个破洞的麻衣,在早春的风里显得有些单薄。他显然没想到周自衡会点自己的名,一时间有些错愕,以至于没有及时的低下头,也没来得及躲到后面去。 周自衡看着那个少年明显有些害怕但眼睛里却带着倔强的少年,声音变得更温和:“不要害怕,我并不打算责怪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声道:“林十五。” 周自衡:......行吧,这很唐朝。 他问林十五:“你觉得浸种之法不可行?” 林十五沉默了一瞬,一咬牙,抬起头颅道:“我们这里的屯户都是世代为农种水稻,从未听过浸种一事。周录事听说是从长安来的贵人,您对种稻一事又有多了解呢? “假如我们听了您的,将水稻浸种,结果却发不出秧苗来,上面责罚下来,我们要怎么办?今年没有收成,您想让我们吃西北风吗?” 他们和朝廷的约定是每一亩的收成自家留四成,朝廷收走六成但提供种子和工具。这四成粮食,也就仅供自家的吃用,没了那就要挨饿。而那六成,交不上或者差太多就要挨罚。 所以林十五说到后面,怨气和讥讽简直溢于言表。 “你住嘴!”丁老三怒喝道,腰似乎弯得更厉害了:“周录事,您别怪他,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周自衡摆了摆手:“我说了不会不怪他。” 他甚至还挺高兴的,正好可以借着林十五的话来开展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他看向林十五,反倒夸了他一句:“事实上,你不仅敢于直言,你的担心和顾虑也很有道理。” 现在的农人和他以前做项目的时候接触过的现代农民完全不同。后者已经建立起了对于知识的信服,他们会主动去请教专家,也乐于接受和自己观念里完全不一样的新知识。 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有退路的。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些屯户,他们没有受过教育,基本不识字,也没有见识过知识的威力,依靠的只有自己从祖辈那里传承的经验。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任何抵御风险的能力! 只要有一季的收成落空,他们就可能会挨饿、生病、甚至被责骂被惩罚。 他们就像是地里的秸秆,风一吹来,就会倒下,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在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你的先辈可能都还没有出生。”周自衡挥袖指着远处的田野,对站在他面前的林十五道,“那时候人们的种田方式和现在也完全不一样。没有沟垄,不用整地,他们随便将野稻谷的种子扔到地里面,能收多少粮食完全看老天爷的心情。 “后来,有聪明人发现,假使在播种之前先除去地里面的杂草,那稻子会长得更好。然后,又有人发现,用火将杂草烧掉,或者是用水将它们闷死,就可以将这些杂草变成田里的肥料,稻子又会长得好一些。 “于是,我们就学会了火耕水耨。” 清明刚过,春季的阳光洒下来,将所有人都笼罩在融融的暖意里。 屯户们都听得很认真,他们发现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周录事所说的话很好懂,甚至听着还有几分亲切。 “可是......”林十五还有些不服气,也有些不乐意。 周自衡扬起手,制止了他:“就像是之前出现过的那些方法一样,没有任何一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浸种之法也是如此。不过!”他环视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屯户,强调道:“我并不愿意逼迫你们,我知道你们想要趁着这几天天气好,把稻子种下去。” 很多屯户点头。 春雨贵如油,但只有插好秧之后的春雨才是好春雨。这几天天气好,正好晒种。 “这样吧,”周自衡站在那儿,抛出自己刚想好的方案,“如果有人自愿加入我的浸种实验,假使后续发生了收成不好的情况,不管是多大的缺额,我都按照去年的亩产,出钱给他补上!如果不想要粮,想要钱,那也可以折算成市价。” 有人眼睛一亮,喊了出来:“周录事此言当真?” “周某人绝无虚言!”他将已经有点瞠目结舌的杨思鲁拉过来:“杨掌固可以给我见证,我们签字画押。” 他想要在润州屯干点实事,那就必须要先收服这些屯户,在他们心中树立起权威。 杨思鲁瞪大眼睛,还没想着说什么,背上就被周自衡拍了一下,于是立刻很乖觉的闭上了嘴。 屯户们躲远了一点,在窃窃私语,从肢体语言看得出来,应该讨论得很热切。 不多会儿,有人怯怯的来到周自衡面前:“周录事,我们愿意来做这件事。” 陆陆续续的有人站了出来,但最终并没有周自衡想象的那么多,大概也就七户,才占到这边屯户五分之一的样子。 他难免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个地方的民众刚刚从几十年反反复复的乱世中经历过来,他们对于朝廷和官员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点。即使你说得再天花乱坠,他们也无动于衷。 谨慎,在这个时空是好品质。 让他意外的是,林十五竟然站了出来。 “你也打算来?” 林十五撇了撇嘴,低声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当然不能置之事外,不然成什么人了!” 所以即使觉得可能会遭遇到坏的结果,也还是站出来了吗?周自衡有些讶异,看着这个瘦弱的寒酸的少年,忽然笑了起来: “放心,我必不会让你,让你们失望。” 最后,他和这总共七户签了文书,其实就是一张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在杨思鲁的见证下摁了拇指印,这才转身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有农人在焚烧荆棘杂草,应该也是为了春耕在做准备,滚滚的烟尘冲上天空。 杨思鲁忍不住对周自衡道:“周录事,您何必非要如此?” 周自衡一笑:“能让屯里增加收成,不好吗?” “好当然好。”杨思鲁挠了挠后脑勺,他心里暗自腹诽,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情,您就这么确定呢? 他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周自衡道:“有没有用,一个月后自见分晓。不过,这一个月里,咱们也不能闲着,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呢。” “哦。” 杨思鲁呆呆的应了下来,之后才反应过来,等等,什么叫咱们? 周自衡显然是看出他在想什么,用充满诱惑力的语气问他:“你就不想看看,一个月之后秧苗到底能不能长出来吗?不想看看,这一季的收成到底会不会变多吗?” 杨思鲁纠结了没几秒,最后重重的点头:“想!” 周自衡满意的翘起嘴角。 以为他是随手抓壮丁抓到杨思鲁的吗?不,他是仔细考虑过的,屯里面的这些吏员也就只有这个刚进来不到半年的年轻人还保持着热忱和单纯,还没成为职场老油条。 就这样,杨思鲁被周自衡忽悠上了“贼船”。 就在他们这几天频繁去江宁县外监督屯户们晒种的时候,徐清麦在家捣腾的赚钱小事业已经有了初步成果。 她将木盒子小心的翻转过来,然后敲击了几下,一块微黄的固体掉落下来。 在一旁逗弄周天涯的阿软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第 20 章 徐清麦满意的将那块固体拿起来,然后将手在旁边的铜盆里浸湿,再用它庄重的涂抹了一遍手,再用清水洗净: “洗手的时候会更觉得香。” 这是牛奶皂啊!离得近了就是会有淡淡的甜甜的牛奶味儿,更何况她还加入了一点点百和香磨成的粉末。只不过,这儿实在是搞不出来起泡剂,于是就缺少了丰富细腻的泡泡,使用体验终究差了一点点。 要是有各种精油会更好。 但徐清麦已经很感动了,这可是她在材料缺乏的情况下亲手搓出来的手工皂! 是的,前几天她和周自衡在“家庭财政会议”上定下来的两个方案之一就是做高端手工皂。 “我已经受不了没有肥皂和洗手液了。” 当时,徐清麦有些嫌弃的举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 这分明是一双很美的手,但她洁癖发作,老觉得上面有很多细菌,这边的澡豆她用着也得不满意,还是怀念用肥皂和洗手液疯狂手消之后的那种干燥感。而系统商城里卖的洗手液实在是太贵了,堪称液体黄金。 用不起,用不起。 正巧,她在大学的时候曾经和自己的室友一起沉迷过做手工皂,划拉了一下原材料,便寻思着改改配方在这边应该也能做出来。 另一项方案是酿酒。 周自衡会,在大学的时候他随自己的导师去农村做项目,那个村里就有酿酒作坊,酿的是米酒和高粱酒。他们几个学生没有太多任务,有事没事就爱往那里跑,还帮了一段时间忙。周自衡因此也熟悉了酿酒的各个步骤 但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做这件事情,也是徐清麦一力说服了他: “你想想,这边人都爱喝酒,关陇和中原地区,豪饮成风。官酿作坊里面的富水春、剑南烧春、梨花春、一大堆春还有从西域传来的三勒浆,都很有名气。那肯定是很能赚钱的。” 周纯和徐四娘就是在酒铺里认识的。 “而且,”她郑重的道,“如果能把酒精搞出来,那就更好了,这东西可是防疫消毒必备!不用我提醒你,在古代预防疫病有多重要吧?” 历史书上动辄用的“十室九空”,听着轻飘飘,但放在如今他俩身上,就有可能是未来会面对的遭遇。 也是这句话让周自衡下定决心:“那我先酿几坛来试试。” 他越琢磨越觉得可行,后世的高度蒸馏烈酒肯定能让古代的酒客们开开眼界,绝对会受欢迎。而且大唐也并没有颁布不准酿酒的律令,私人酿酒坊处处皆是。 就这样,两人定下了做手工皂和酿酒两项发展大计。 徐清麦这几天宅在家里没干别的,就是在研究和尝试手工皂的配方。 做这东西最重要的是皂基。在后世的时候想要做皂,直接淘宝买皂基,但现在可没这玩意儿,徐清麦回忆了一下自己记脑子里所剩不多的化学知识——皂基这东西就是油脂遇到氢氧化钠也就是碱之后得到的,那她搞定油脂和碱就行了。 她让随喜找来江宁县城里能找来的所有的油脂,包括猪油、芝麻油、蓖麻油...... 油脂好搞定,碱的话,应该用草木灰可行? 于是,就这样尝试了好多次,最终才确定了现在的这个配方,然后成功的做出了这块手工皂。 阿软捧着这块手工皂爱不释手,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粗糙的手有些配不上这块皂。 “喜欢的话给你了。”徐清麦笑眯眯的看着她。 阿软受宠若惊:“真的可以吗?” 她知道这是娘子做出来要卖钱的。 “当然可以,一块皂而已。”徐清麦不以为意的道,阿软才十五岁,放到后世才刚上高中呢,可现在她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之一,又是干活又是带周天涯,一块皂算得了什么。 说起来,家里人手的确捉襟见肘,阿软的工作量已经翻倍了。 这时候,周天涯用自己软软的小肚子在榻上匍匐前进,最终小手成功的摸到了桌上放着的其他皂,然后一把握住,就想往自己嘴巴里塞。 徐清麦眼疾手快的赶紧从她手里抢下来:“周天涯小朋友,东西可不能乱吃哟。” 周天涯见自己好不容易拿到的东西被抢走,嘴巴一扁就想哭,阿软连忙塞了一个拨浪鼓到她手里:“小娘子玩这个!” 拨浪鼓的声音吸引了周天涯,这才忘记了哭。 徐清麦松了一口气,她拍了拍阿软的肩膀:这个家要是没有阿软可怎么办呐! 待到周自衡回来,怀里就被徐清麦塞了一堆手工皂:“交给你的任务,给你的那几个上官一人送一份。” 这原材料又是油脂又是牛奶又是香料,普通百姓是消费不起的,只能走高端路线。周自衡那几位上官,背后总该有些本地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不定也是个打开市场的不错切入口。 “行。”周自衡将手中的皂掂了掂,真诚的夸赞:“厉害厉害,居然这么快就做出来了,而且还做得那么好。” 就连模具都很精美。 徐清麦虽然怀疑这是他过往管理员工时惯用的招数,但依然忍不住嘴角偷偷上翘。 谁不喜欢被夸呢? 周自衡想了想:“等这两天我再去车马行那边找一下之前那管事,问问他要不要采购一批。他们往洛阳长安那边贩货,应该需要这样的新鲜东西。” 徐清麦点点头,这方面交给他她自然是放心的。 “对了,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她忽然想起来这件事,从柜子里摸出一个物件递给他,扬起下巴,“珍惜点用啊,用完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了。” 周自衡正在喝水,看到她递过来的东西时,差点没喷出来。 这是一卷全新的保鲜膜。 他挑眉看她,这家伙难道是随身带了个淘宝过来不成? 而且,他要保鲜膜干嘛? 周自衡:“这是......让我给周天涯蒸蛋羹用的?” 徐清麦翻了个白眼:“......给你自己用的。我和你说,这边的稻田里恐怕什么钉螺、蚂蟥都有,你下田的时候记得把这个裹在腿上和脚上,不然感染上了血吸虫病就麻烦了。” 这病曾经在六十年代对南中国造成极大的公共卫生威胁,而且,没特效药的情况下她治不了。所以在听到周自衡说要下田之后她就很担心,在系统商城里翻了半天才想到可以用保鲜膜代替一次性雨鞋和橡胶手套,最终又上贡给系统一支金钗后才换来的。 积分她到底没舍得用。 徐清麦强调了一遍:“一定要记得!听到了没?” 周自衡这才明白过来,含笑接过那卷保鲜膜:“听到了,我记下了,一定不会忘的。” 可能是他的目光中带着温柔与热烈,徐清麦反应过来,竟一时不敢和他对视。 她假装镇定的点点头,然后转身抱起正在旁边打呵欠的周天涯:“天涯宝宝,我们再来练习一下爬吧!” 周天涯睁大眼睛看着她,手脚划动想要挣脱她,看得出来并不是很想再来练习爬...... 周自衡脸上的笑意显得更愉悦了。 第二日,他就带着用精美木盒子装着的手工皂去了屯署,从屯监到屯副,再到主簿,人手一份,称这是从长安带过来的新玩意,连贵人们都很爱用,名曰露华浓香皂。 好吧,他承认这是他的恶趣味。 收到这份礼物的人都很惊喜,最起码面上都表现得惊喜。 屯监是个胖子,一贯心宽而和气,笑呵呵的:“周录事有心了。长安那边的新玩意儿,那必然是好东西。” 屯副和主簿在一处品茗,也是含笑收下,又互相恭维的说了几句漂亮话后,周自衡这才起身离去。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主簿陈琰端起茶碗,凑近屯副,眼中别有深意: “朱屯副,属下可是听说,周录事这几天去屯里去得很勤快,想做出个什么大事来呢!” 第 21 章 陈琰是润州屯的主簿,和周自衡平级。 在他们之上,还有屯监和屯副。 屯监王珅是两年前平叛后从长安调任过来的,知道自己仕途应该也就到头了,再加上年纪也大了,早就绝了向上爬的心思,安心在这里养老。 而屯副朱十安是江南本土世家,吴郡朱氏的旁系子弟,如今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还有着一腔雄心,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把自己头衔上的这个“副”字给去掉。 此刻,听了陈琰的话,朱十安呵呵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就周十三能干出什么大事来?我可是不信的。不过年轻人嘛,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碰碰壁也就好了。” 周纯刚来的时候,朱十安还想要拉拢他,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他发现此人天真无手段,不过是被家里宠爱长大的不知世事的公子哥罢了。 他向来是有些看不起周纯的。 陈琰作为从底层一路爬上来的本地人,向来唯朱十安马首是瞻,对他的心思也摸得透透的。 “屯副所言极是,不过凡事都有个万一,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偷偷的指了指屯监的房间,挤眉弄眼,“我刚才看周录事可是先去的屯监那里......” 朱十安拿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浮现起若有所思的表情:“你的意思是?” “即使没什么用,万一他投向了屯监,那也麻烦不是?”陈琰悄声道。 朱十安抚住自己的胡须,挑眉道:“你说得也是。” 不管怎么着,周十三也是录事。 “那你去打听打听,周十三这几天到底在干些什么。” “是。”陈琰拱手。 待到陈琰走后,朱十安拿起周自衡送过来的东西,冷哼了一声,直接将它扔到了后面的架子上。 周自衡倒不知道自己的上官与同僚这点小心思,他在出城前先绕去了车马行,找认识的管事。 在吃刀鱼馄饨的时候认识的那两位北方客商,在车马行有一个小小的驻点,留了管事在那里,方便他们传递讯息。他们和周自衡一见如故,便留下了这个联络方式。 不过周自衡去得不巧,管事正好不在。 小厮很抱歉的道:“管事去丹阳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无妨。”周自衡不以为意,他将手中的手工皂礼盒抛给小厮,“你将这个留给他就好,如果管事觉得还不错,让他来周宅找我。” 他说话的时候,正好旁边的马匹发出嘶鸣。 小厮连忙应下。 周自衡勒转马头,和杨思鲁一起出城去了。 小厮抱着礼盒,只看到他们的背影迅速的消失在视线范围,他苦着脸,小声嘟囔:“刚才周录事讲了什么来着?没听清......算了,反正把这个给管事就行了。” 路上,杨思鲁也在好奇的看着手中的礼盒。 周自衡哈哈笑道:“别琢磨了,那是拿回去给你家女眷用的,说起来,思鲁可曾娶妻?” 杨思鲁一怔,有些低落的摇摇头:“本已定亲,结果遇上辅公祏造反,她一家人在战争中遭遇了不幸......” 说到这里,他脸上闪过悲伤与仇恨。 周自衡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却正好问到别人的伤心事,任凭他平时能言善道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 他手里拿着马缰指向前方:“如今天下已定,日后必是千年难遇的太平盛世!” 贞观到盛唐,可以说是华夏历史上的传奇时期。 之前的太平盛世,百姓没有这时候富足,往后的太平盛世,也没有它万国来朝的气势。 杨思鲁也是年轻人,被周自衡话里的笃定所感染,虽然他也不知道周录事这份笃定是从哪儿来的,但谁不希望如此呢? “希望借周录事吉言......” 两人加快了速度,往屯田奔去,唯有周自衡的那句话被风给送到了路边正停驻着休息的一辆牛车里。 赶牛的是个年轻人,看上去坚毅英武。 他对正在牛车上翻阅书籍的一位中年男人笑道:“父亲,您看就连这世间普通的百姓也都相信我大唐的未来一片光明。” 那中年男人作文士装扮,但手上指节分明,虎口有茧,一看就是握惯了刀剑的。 他闻言轻叹一声,看向长安的方向:“只希望有的人能够克制,不要闹出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来。” 否则,大唐的未来必然会迎来一片腥风血雨。 他的儿子闻言撇了撇嘴,带着些讽刺:“他们不过是怕了殿下功高......” “住口!”中年男人厉声道,“这岂是你可以谈论的!” 年轻人看上去似乎还有些不服气,但还是闭上了嘴。 中年男人低声,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儿子:“你记住!以我们的身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更长一点,那就少参与那些事儿!就算是提也不要提!” 年轻人悚然一惊,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我知道了!” “回去营中,自领十个军棍!” “是!” 中年男人眯起眼睛,朝西边望去,眼底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伫立半晌,最后只是淡淡道:“启程吧。” 就这样,一辆慢悠悠的牛车载着统领整个江淮和岭南地区的扬州大都督李孝恭和他的儿子缓缓踏上了道路。 ...... 江宁甲字号小屯中,正热火朝天的在收着稻种。 这几天天气晴朗,所有今年领到的稻种都被摊平在空地上晒,已经晒了足足两天。 这听上去似乎是个比较轻松的活计,但事实并非如此。种子必须要晒透,就需要人拿耙子不停的翻动,保证每颗种子的每一面都能均匀的晒到太阳。 而且,自从那位周录事来了后,还要求他们动作不能太粗鲁,以免弄坏谷壳。他还要求晒的时间不能太长,只能上午晒一个时辰然后就要收起来。 这让以前经常是晒一天的屯户们觉得十分的不解。 “十五你说,”有农户一边翻稻种一边嘟囔,“这晒一天不是能晒得更透吗?就晒一个时辰有什么用?” 林十五在旁边面无表情的道:“周录事说晒久了就晒得太干了,会使胚芽失去活性。” 他也不懂活性是什么意思,只是照本宣科。 林十五有些郁闷,他没想到周录事会让自己做什么监督员,监督浸种小组的屯户们是否按照了要求在做事。林十五可不觉得这是他对自己的信任,少年郎只觉得他肯定是在记仇,才让自己做更多的事情。 但不爽归不爽,既然这件事是自己挑起的,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而林十五是一个只要自己答应了,就一定会好好去做的人。 就像他这时候对在扇车旁捡稻种的老妪道:“齐婶子,这些稻种你捡了之后可不能再放进去了。周录事说会拖累出芽率。” 稻种在晒完之后需要在扇车里过一遍,吹掉尘土和混进来的草籽,还有一些瘪掉的谷粒因为比较轻也会被吹走。 被饿怕了的农人们哪能允许这样的浪费,以前都会弯腰去一粒一粒的将它们再捡起来——做米糠吃完就没了,但如果种下去后能再多长几粒谷子,哪怕是一两颗,那就是赚了,积少成多啊。 可现在,周录事不允许了。 他说这是理应被淘汰的种子,就算是出苗了也必然孱弱,还容易染病拖累其他。 齐婶子万分心痛:“这好歹也都是种子,真的不能种吗?”她腆着脸看向林十五:“十五,反正周录事不在,我偷偷放进去一点也没关系。” 林十五板着脸:“不行。” 齐婶子只好忍痛把那些瘪种子给放到了另一个筐里。 没有参加周自衡浸种小组的其他屯户正好播种归来,扛着锄头笑道:“你们这搞得,和绣花似的。这贵人就是讲究。” 种地要那么精细干嘛?主要是靠力气和勤劳。 其他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看样子,你们这是打算奔着一亩地收个两三石去了,不然可对不起花的这些功夫。” “两三石哪够啊?我看得要五石。” 笑声又响了起来。 林十五翻了个白眼,自从他们这个浸种小组成立了之后,因为迥然不同的耕作方式,时常受到其他不理解的屯户们的取笑。 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周录事精神奕奕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果真的收了三石,你们以后在种地上的事情就要全部听我的!” 第 22 章 林十五转过身去,看到周自衡和杨思鲁正走过来。 “周录事,杨掌固。”屯户们赶紧低头见礼。 刚才取笑的那一波人面面相觑,大家都有些忐忑担心周录事是不是生气了,见他脸上笑眯眯的这才放开胆子。 为首的汉子腆着脸道:“周录事,要是您真的收了三石,别说种地上的事情都听您的,您说往西,我绝不往东半步。您说七月插秧,我绝不会拖到八月。” 那可是三石!真能多出这一石多粮食,他给他供长生牌位! 周自衡哑然。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些人并不是剧本中烘托主角打脸行为的反派NPC,为了多收点粮食,面子什么的又算得了啥呢? 他们是生活在这里的,被世道压弯了腰的,活生生的人。 他笑着摇了摇头:“那也不用等到那时候,这样吧,如果他们在浸种后秧苗发得比你们的多,那之后的事情,你们就要都听我的。 “我说要晒田就晒田,我说要蓄水就蓄水,我说要怎么种就怎么种,如何?” 那汉子和其余人对视一眼:“绝无二话!” 秧苗出得多,那说明周录事还是有真本事的。 周自衡和杨思鲁不再管这些人的想法,他们把马背上的两个小坛子卸下来,招呼浸种小组的人过来拿,又让丁老三与林十五来分: “这是浸种需要用到的东西,丁屯正,劳烦你按照每户的耕田数来分一下。” 丁老三看向坛子里,惊疑的喊出来:“盐?!” 坛子里赫然是满满的盐,用手捧出来,竟然比自家用的盐品相还好了很多。 “是,浸种需要用到盐。”周自衡道,“拿去分了吧,已经晒种完成的人随我去井边。” 井边已经摆好了几个木盆和木桶,看上去破破烂烂,修补痕迹明显,颇有些使用年头。 周自衡在心中叹气,这屯里农户们的生活真的是出乎他意料的差啊!他让每户人家都准备一个干净的木桶或者是木盆,却没想到连这种日常物件都不是每家每户都有,七户人家想尽了办法才勉强拼凑出来几个过得去的容器。 “这么好的盐,当真要用来浸种啊?”刚才捡稻种的齐婶子用手捻了一下坛中的盐,有些不舍。 用来给自家吃多好啊!她都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盐呢! 跟过来围观的人也在小声议论。 “这种盐可贵了。” “这算下来,要是收不了三石,就亏死了。” 林十五忽然插了一句:“两石。” “啊?” “如果收不到两石,这些盐就白费了。”林十五轻轻道。 而他们屯去年的亩产是一石八斗,需要每亩都多收两斗才能回本。 周自衡赞许的望他一眼,脑子转得很快嘛。 杨思鲁在后方望天。他觉得买最劣等的粗盐就好,可周录事犹豫了一下后却还是选择了这种,只比雪花盐稍逊一筹,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 周自衡苦笑一声,也无语望天。他也不想多花钱。但现在没药剂也就算了,若是用那些一堆杂质的粗盐来浸种,万一有什么问题呢? 他没法赌。 只能自己拿少量的稻种再用粗盐做一个简单的实验对照组。 听到大家的议论,丁老三斥责了一句挑起话题的齐婶子:“胡说什么!这是用来浸种的盐,怎么可能给你吃用?!” 齐婶子讷讷的住了嘴,往后躲了躲。 周自衡最终也没解释杂质和细菌的问题,因为解释了一个就要解释接下来的更多,解释不完。 配好盐水,种子被倾倒于内如沙尘瀑布,他点了林十五来搅拌,种子在盐水里沉浮,大部分沉了下去,但还有少许浮在了水面上。 沉下去的颗粒饱满,而浮起来的依然是因为轻。 “这些都是不合格的,捞起来。”周自衡差点想要习惯性的说这些不用了,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你们另找一块薄田来种这些吧。正好可以比较一下产量的不同。” 他随口说道,下次还可以养一些鸡,把这些不适合的稻种用来喂鸡,一举两得。 又是齐婶子,她阿弥陀佛了一声,不可思议的道:“哪就舍得喂鸡了?人都没吃得那么好哩......” 周自衡:...... 他这才想起来,这时候的屯户们,或者说大部分的普通老百姓们平时吃一口纯米饭都是难得的,大多是夹杂了米糠的各种饭。 他又何不食肉糜了。 周自衡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堵。 太阳逐渐西移,花了一个多时辰,他将浸种的方法教了下去,全程指导了一下浸种的过程,最后又吩咐丁老三和林十五监督每户的做法,这才打算回县城。 “还有没有晒完的,收好后也这样操作就行。”他指了指林十五,“他已经都学会了,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七日后,我再来。” 林十五一脸郁闷,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别扭,勉强答应了下来:“......行吧。” 临走的时候,周自衡的视线落在了周围屯户们手里拿着的农具上:简单的锄头、耒耜、耙子,称得上复杂的也就是立在晒谷场的扇车和靠在那边的长辕犁。 他忍不住拍了一下脑袋,忘记这一项了! 这农具得好好的改一改了。 改这东西对他来说很简单,曲辕犁、水车之类能提高生产力的,让全天下农人都受益的先进农具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画个图纸给工匠就行了。 难的是,什么时候改,什么时候拿出来,怎么拿出来才能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他在犹豫,在权衡—— 现在上面可还有屯监和屯副压着,如果要上奏的话绝对绕不过他们俩去,操作不当的话,最后很可能点子是自己的,而功劳是他们的。 周自衡扬手往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马蹄飞扬,朝县城跑去。 坐在马上,他回头注视了一眼县城。 屯户们依然在辛勤的劳作,在田地里,在晒谷场,在井边,没有一个人在家休息,即使是老妪老叟,即使是四五岁的孩子。 和希望长安风平浪静不要生出事端的李孝恭不同,周自衡的心中揣着一团火,他无比希望玄武门之变能快点到来! 马蹄的滚滚烟尘被风一吹,消散在空中。 ...... 酉时一到,屯监赵卓就悠哉悠哉的从屯署里离开,坐上了自己的牛车准备归家了。 算了,先不归了......赵卓在晃悠着的牛车上改变了心意,吩咐车夫:“转道去醉贤楼。” 据说醉贤楼新上了来自于荥阳的一种新酒,用荥水酿造而成,称为土窟春,颇受欢迎。作为资深酒客的赵卓自然要去品鉴一二,正好还可以避开家中那脾气大的婆娘。 赵卓想到这样,身心舒畅,随着车子开始摇头晃脑,好不惬意。 惬意的时光戛然而止于踏进家门的那一刻。 “赵卓!”大嗓门从后院传来,一道丰满的身影如风一般窜到了他面前。 赵卓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脖子,糟了糟了,预计失误,这婆娘居然还没睡。他闭上眼睛,心中哀叹一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河东狮吼。 没想到对方只是闻了闻他身上的酒气,有些嫌弃的“啧”了几声:“喝喝喝,成天只知道喝酒,喝不死你!”说完后,声音却温柔了两分:“我问你,你前几日带回家来那木盒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赵卓喝得有些醉意,打了个酒嗝:“我什么时候带了木盒子回来?” “让你喝!”赵夫人张嘴就想骂,好不容易才忍住火气:“就是那个里面装着几块什么什么皂的木盒子!” 赵卓脑子一激灵:“啊,你说那个啊!” 他想起来了。 第 23 章 是周录事送的那个木盒子啊。 赵卓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是带回家之后随手扔给自己夫人了,不过怎么过了这么几天忽然就提到这事儿了? 赵夫人一拍大腿:“这不是今天才刚拆开用吗?” 她原本也没将这东西放在心上,毕竟自己也是小世家出身,虽然是旁支但也见过不少好东西。今天忽然又看到摆在博物架上的它,忽然就心血来潮想要看一下。 那盒子打开之后,是四块小小的看上去很温润的东西,用黄藤纸包着,倒是有了几分古韵。 “露华浓手工皂,可洁面......”赵夫人喃喃念出这几个字,对这小玩意儿生出了些兴趣,当即就让丫鬟打了水来准备净手净面。 然后,她就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惊艳感。 之前用澡豆,其实就是干干的粉状被揉压在了一起,摸上去总是有点粗糙,手感和使用感就略欠缺了。但这一款手工皂,摸上去却是很油润的,非常细腻。 当它化开的时候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是百和香。”赵夫人立刻辨认出来了这种如今达官贵人们爱用的香。 但这种香味又和寻常的百和香不同,淡雅很多,还带着一丝奶香,闻上去有点甜甜的,让人觉得非常的舒适。 最关键的是,赵夫人用它洗完脸之后,竟然无比明确的感受到了皮肤所传递过来的滋润感,好像脸上出现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几分。要知道,她以前即使用最贵的澡豆来洗脸,洗完之后脸上都会觉得很干燥很紧绷。 她惊喜又满意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对身边的丫鬟道:“你家郎君总算是带了点能用的东西回来。” 丫鬟偷笑。 赵卓听到这里,纳闷的问:“好用那你用就是了,还问我干嘛?” “你这脑子!”赵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我这不过几天要去苏州城里面看望我姐姐吗?这一匣子我想要带过去给她。” 赵卓秒懂。自己的妻姐嫁入了苏州的陆氏,两人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虽不至于吵架忌恨,但平素就爱斗个新奇玩意儿,彰显一下自己的品味顺便再打击打击对方。 赵夫人道:“所以我得自己再买一匣子。” 赵卓这下有点为难:“这东西也是别人从长安洛阳那边拿回来的,想来江南现在还不一定......”在赵夫人的死亡瞪视下,他乖觉的把“有”字吞了下去,“行,等我再去问问。” 赵夫人这才满意的作罢,回去看着那匣子里的四块,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又拿出了两块。 “算了算了,她就不值得我送一匣子给她,两块就够了......要不还是一块吧,正好木匣子也可以留下来......” 目睹了全程的赵卓:...... 徐清麦不知道赵夫人正为了一两块手工皂纠结万分的事情,她正在忧愁,为什么几天过去了,手工皂的事情一点回音也没有。 尤其是车马行的那个管事,渺无音讯。 难道她的手工皂在这个时空里就这么没有竞争力吗? 徐清麦郁闷了。 “不用太焦虑。”周自衡倒是对她很有信心,他夹了一筷子细生菜放在手中薄薄的面饼上,然后将它卷了起来递给徐清麦,“再等一段时间,若还是没有消息,咱们可以去苏州城盘一家店铺,自己开店来卖。” 徐清麦好奇的问:“为什么是苏州城?” “自然是因为苏州城里世家多啊!”周自衡理所当然的道,“那才是目标客户。” 健康一蹶不振,加上侯景之乱,原本盘踞在这一片的世家们死的死,散的散,最风光的王氏和谢氏如今已经寻不着踪迹,剩下那些幸存的则早就一股脑儿的迁去了苏州和江都还有越州等地。 徐清麦明白的点点头,确实是,这东西就该卖给世家们狠狠地赚上一笔。 她尝了尝手中的卷饼:“还不错。” 唐人在春季都要吃春饼,尤其是立春日更是必吃之物,就像是现代人在端午节一定要吃粽子一样。这春饼饼皮薄透柔韧,里面的生菜丝清甜脆嫩,两种口感交织在一起倒是给她带来很新鲜的感觉。 满口春天气息,就是略微素了点儿。 要是多点甜面酱就好了,徐清麦不无遗憾的想,最好再裹点酱肉丝里面,那就完美了。 这时候,酒肆中的人越来越多了。 旁边正在高谈阔论,即使隔着竹帘,徐清麦也能听到他们传来的声音,然后,她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楚巫当场就说,是泰山府君要收了他,就算是他也无能为力。” “那接下来如何?可是真的死了?” “我还没讲完,你不要打岔。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高八尺,头戴金冠、脚踩云霞的女子忽然冲了出来,说她可以沟通鬼神,将那人的魂魄唤回。” 周自衡:...... 徐清麦:“......等等,这事情听上去怎么略有些耳熟?” 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楚巫自然不信,只见那女子拿出法器,一掌就击中了那人胸膛,又念了几句法咒,在场的人都能看到金光一闪,光芒万丈,就连风都停了!那人竟然就这样又醒了过来!” 邻座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看来那女子果真是有大法术!” “只恨某不在当场,未能亲眼看到仙子施法!” 大家讨论得热切,且内容越来越离谱。 “那楚巫岂不是输了?” 声音逐渐低了下来,不再能听到。 “......说书呢这是?”徐清麦啼笑皆非,她无奈的看着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周自衡:“你想笑就笑吧,用不着忍得那么辛苦。” 周自衡抬起头,哈哈哈低笑出声,乐不可支。 “身高八尺,那你得有两米了吧?” 徐清麦幽幽道:“他们没把我传成青面獠牙已经很不错了,还挑啥?好歹还混了个仙子的名头。” 听到了没?脚踩云霞,金光万丈呢! 这是什么仙侠片斗法场面? 她完全没想到当时那件事会被传得那么离谱。 周自衡好不容易止住笑:“这可是古代,任何一件他们不了解的事情都很容易和鬼神扯上点关系。那些神话故事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徐清麦皱紧了眉:“可我并不希望医学最后被认为是神话或者是宗教......” 她不想让外科医学或者说现代医学成为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学”。 这是一门建立在现代物理、化学、生物等学科基础上的科学,也是普通人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的知识和技艺。 她也并不想成为“神仙”。 “这个急不得。”周自衡明白她的意思,又给她卷了个春饼塞过去,“往好处想,先竖立权威形象有助于你下面的工作。” 徐清麦也懂,她也只能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接受这种稍稍有些别扭的感觉。 不过说起工作,最近这十来天好像都没有工作啊,虽然她是在忙着做手工皂,但刘守仁也没有来找她......徐清麦有些失落,开始为自己的积分担心,甚至琢磨着要不要开辟另外一条找病人的道路。 可能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二天,知春堂的一个小药童就敲响了周家的大门。 他气喘吁吁:“徐娘子,我师傅让我过来问您现在能不能去一趟知春堂,有个病患,他想让您看看。” 徐清麦眼睛一亮,喜出望外,把怀里的周天涯塞给阿软:“当然有时间!现在就去!” 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几分钟后,她就出现在了知春堂,当她看到来求医的病人后,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这囊肿也太大了吧!” 第 24 章 来求医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如果只说他的脸,那是绝对的普通没有辨识度,放在人群中一眼看不到的那种。 但事实上,任何一个人看到了他都会过目难忘。 他的脖子上有一个海碗大的肉瘤子,就压在脖子和肩膀连着的地方,这瘤子的重量应该很可观,压得他的脖子只能向下弯着,连头都抬不起来,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怪异又畸形。 他抬起头,脖子呈现出一个奇怪的斜斜的角度,面容愁苦:“大夫,我这东西能治吗?” 徐清麦戳了戳:“痛吗?” “痛。”男人哎呦喂一声,脸都皱成了一团:“原本是不痛的,但它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痛。我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白天也干不了活,哎呦......” “那肯定啊,都压迫你的颈椎神经了。”徐清麦左右端详,依然觉得很惊奇。 她曾经在皮肤外科轮岗过,但这样大的囊肿也是很少见的。现代人往往在初期就会来医院寻求帮助,一般不会拖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出现一个全科室都得来围观。 男人还是执着的看向刘守仁:“刘大夫,这还能治吗?我听说您上次在草市的时候治好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这男人名叫胡大,这半年来受到病情折磨,痛不欲生。好在他家也算是镇上的富户,还能支撑他去寻医问药。但不管是江都的大夫还是苏州城的大夫,还有巫,大巫小巫,都对他的这个肉瘤子束手无策。 胡大都快要放弃了,结果听到大家纷纷讨论草市女神仙一事,他和他的家人们一下子就动了心。 当然,他还是比较谨慎的,打听清楚了才来县里。 刘守仁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来知春堂了,他没好气的翻了个大白眼过去,哼了一声:“什么叫治好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已经死了的人怎么救!我又不是鬼差!你们这是上哪儿听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这不是村里都在传嘛......”男人缩了一下脖子,又牵扯到了那瘤子,嘶溜吸了一口凉气,疼得缓了好几口气才接着往下说,“大家都说主要是有一个女神仙出的手,身高八尺,眼冒金光,我后来打听了一下,当时您也在现场,后来那病人还来了您家的医馆......” 徐清麦:......这个梗是绕不过去了! 旁边听着的小药童笑了起来:“什么女神仙,那是徐娘子!” 他指了指徐清麦。 那男人的眼睛斜斜看过来,看到只是一个貌美妇人而且还十分年轻的时候,不由得沉默了一瞬,然后嘟囔了一声:“原来是位小娘子啊......” 这看上去既没有身高八尺,也没有眼冒金光嘛。 徐清麦不以为忤:“怎么?看到我不是女神仙,有点失望?不过,也算你幸运,你这个东西,我还真能解决。” 听得这话,刘守仁在一旁拉了拉她的袖子,让她到角落里说话。 刘守仁有些担忧:“徐娘子,这个肉瘿可不是那么好解决的。在下医术虽不值一提,但行医多年也曾见过奇异病症,却也未曾见过如此大的肉瘿,即使是苏州城中的那几个名医对上恐怕也是要摇头的。” 肉瘿,原来在传统中医的概念里,这个叫肉瘿,徐清麦若有所思。 她好奇的问:“以往你们遇到这样的肉瘿都是如何诊治?” “肉瘿,无非就是肝思郁怒,使郁气凝滞于肝,肝过旺则导致脾弱,从而生痰,留诸于任督,集聚于喉结之下......”刘守仁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然后说了一堆徐清麦听得不是很懂的医理。 她当时不学中医的原因就是她实在没什么哲学脑袋,学不了辨证。 但她看出来了,刘守仁对这病应该也不是很熟悉。 刘守仁停了下来,轻咳两声后苦笑承认道:“在下其实对于如何诊治瘿之一病也没什么头绪。徐娘子,不是所有的大夫郎中都如你一般,愿意将经验倾囊相授的。” “不过,”他想起一事,“我曾经听说,那位名满天下的孙思邈孙道长有一妙方,不管是肉瘿还是石瘿,只要一帖下去,可在半月之内无影无踪。” “孙思邈?!” “孙道长?!”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来自于徐清麦和那个病患。 “你就别想了!”刘守仁毫不客气的转头对那病患讲:“孙道长云游四方,求仙问道,你就算是花光这辈子的运气都不一定能遇得到他老人家!” 他行医这么多年都还没遇到呢! 徐清麦则是惊喜于自己听到了孙思邈这个熟悉的名字。 即使她攻读和从事的是现代医学,但对于中医体系里的药王以及大医精诚的首倡者孙思邈,她也是景仰并拜服的。想到自己以后有可能会遇到这位药王爷,还能请教一番,徐清麦的心都变得雀跃起来。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解决摆在眼前的问题。 她走到被刘守仁打击到垂头丧气的胡大身边,笃定的道:“我不是骗你,你的这个病,我的确可以治。” “在我们这一派的体系里,这个不叫肉瘿,而叫皮脂腺囊肿。”徐清麦用娓娓道来的淡然态度让刘守仁和胡大安心,“它是因为皮脂腺分泌增多,导致没办法正常代谢,然后在皮肤里面逐渐堆积成的。” 看到刘守仁困惑的眼神,徐清麦又解释了一下皮脂腺,但代谢和分泌什么的就没法描述了,只好含糊带过。 “这东西,超过五厘米,大概是寸余,就需要开刀。而你这个,都快要五六寸了!”徐清麦伸出手在胡大的囊肿周围仔细探查了一遍,“它如今已经压迫到了你的脖子,让你活动受阻。如果再大下去,可能会压迫到你的颈侧血管,甚至是动脉血管,那就会有生命危险了。” 虽然有些词胡大不是很明白,但他能听懂大概意思,心惊胆战:“女神仙,哦不,徐娘子,你是说我如果再拖下去可能会死?” 徐清麦收回手,淡定的点点头:“很大概率。” 而且真要发展到压到了颈动脉的话,她是绝对不敢给他开刀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胡大小心翼翼的又问:“徐娘子,您说的开刀是什么意思?” 徐清麦淡定的回答:“就是用刀子把这个囊肿切开,如果化脓了就先要把里面的脓液给引流出来。如果没有,那就直接切掉,一定要切除掉囊壁,不然你这么大一个,复发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百。” 胡大听了一晕,声音都开始在颤抖了:“刀子......割,割开?切......切掉?” 就连刘守仁也大吃一惊:“整个都切掉?” 不会因为流血过多导致死亡吗?他陷入了不安中。 “放心吧,这个只是个小手术,我以前做过不少。”徐清麦安慰他们,但看到胡大依旧不敢置信的眼神之后,她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的道:“我当时在草市就是这样救赵孚的,这是我的秘术。不信,你问问刘大夫?” 质疑谣言,理解谣言,超越谣言。 刘守仁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表面上依然还是给她站台。他回想了一下那天这位徐娘子的整个诊治过程,他也的确是对徐清麦多了几分信心。 徐清麦:“你的机会不多了,现在不割,半年后可能就割不了了。” 胡大的眼睛转来转去,想想自己曾经看过的那些大夫,吃过的那些药,受过的那些苦,然后脖子处又传来了熟悉的刺痛感,牵扯到肩部和头部,像是被火烧一样。 这下子,什么都不用想了,他大声嚷嚷起来: “切,我切!” 只要让他不痛就行。 听着他的哀嚎声,徐清麦同情的看他一眼,然后在心里想:“既然他已经这么痛了,那即使没有麻醉,应该也没问题......的吧?” 第 25 章 手术在第二天进行。 虽然只是体表一级手术,但徐清麦当天晚上依然兴奋到有点难以入睡,第二天早早的醒过来准备各种东西,然后和周自衡一起出了门,一人去屯署,一人去知春堂,剩下周天涯随着阿软与随喜在家。 周自衡走的时候对徐清麦说了一声:“加油。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让随喜来通知我。” 他昨日本想说今天陪她一起去知春堂,结果徐清麦奇怪的瞥了他一眼:“难不成以后我手术或者给人看病,你都陪着?” 她很感谢他的好意,但她又不是五岁小孩子。 周自衡立刻醒悟过来,然后陪了个不是:“是我欠考虑。那你明日有事情就让人来屯署找我。” 他决定明日待在屯署哪儿也不去,以防万一。 此时这番好意,徐清麦是承情的,她笑着点点头:“放心吧,我有数。” 两人在巷口分别,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见两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巷子口,随喜将门给闩上。 阿软抱着周天涯,叹了一声:“娘子和郎君真的是越来越忙了。” 随喜做鬼脸逗周天涯玩,小声说:“我觉得这样也蛮好的。” 这两年郎君感觉郁郁浑噩,他都不敢怎么多讲话,现在看上去好多了,意气风发,总算是像他以前熟悉的十三郎了。 不对,其实也有些不像......但随喜又觉得,这也很正常,人嘛,总会变的。 阿软好奇的问他:“娘子以前也有这么好的医术吗?” 随喜纳闷了一下,然后道:“不知道啊,可能在长安的时候没表现出来吧?” 他也就才认识娘子两年而已。 说不定,娘子以前就会呢?而且娘子的父亲是教书先生,说不定家里有什么医书呢? 心大的随喜想了一下之后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知春堂内。 胡大到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位说要割掉自己瘤子的徐娘子将所有的头发都裹在了一块布里,然后从滚开的水里面一件一件的夹出东西,先是一堆麻布条,然后是丝线,再就是奇怪的乳白色半透明的长长管子—— 看到这里,他的情绪都还算稳定,但当他又看到接下来的东西时,忽然就很想让仆佣搀扶着自己赶紧转身逃跑! 他看到徐清麦拿出了一把小小的长长的薄薄的匕首,有的宽一点,有的窄一点,然后还有尖尖的长针,还有剪刀、宝镊等等各种各样让人看了胆战心惊的铁制器具。 这些器具的锋刃处和尖端都闪着银色的光芒,显然是用了极好的熟铁制成,而且还磨得非常的锋利。 这是徐清麦之前特意画了图纸去铁匠铺定制的一套工具。那位铁匠最近接了不少她家的单子,什么铁锅、铁铲之类,因此即使觉得这些东西有些奇怪也很快都做出来了,并且做得很不错。 而胡大看了后只觉得自己有些腿软。 陪他一起来的仆人艰难的吞了口口水:“阿郎,您真的要把这些东西用在自己身上吗?” 看着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胡大刚想说什么,徐清麦一抬头看到了他:“过来了?坐好。” 胡大战战兢兢的坐下来,下巴努了努那堆器械:“徐大夫,这些东西是?” 徐清麦随口答道:“自然是给你做手术用的。” 为了这场手术,她还特意去系统商场兑换了一瓶碘伏,花了自己五个积分。 胡大的身体有些僵硬,他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徐清麦发现了他的不安:“......你不会以为我是用法术把你这囊肿给割掉吧?”她本来想调侃几句,但看胡大的眼中真的是恐惧,而待会儿是没有麻醉辅助的,于是,她重重的清了清嗓子,摆出庄严的表情:“胡大,你知道我的,我是从泰山府君手里抢走魂魄的人,对不对?” 胡大看着她的眼神,愣愣的点头:“对!” 都说她是女神仙。 “那你根本不用怕。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手术而已,怎么也不会有从泰山府君手中抢人来得要危险。”徐清麦运用上自己这些年和病人打交道的经历,用肯定句来给他们某种心理暗示,增强他们的信心,“所以,你信我!” 必要的时候,装神仙也不是不可以,她在心下嘟囔。 胡大看着她温和又笃定的眼睛,又歪着头看了看折磨自己许久的那大肉瘤,眼睛一闭牙一咬:“行,我信你,徐大夫!” 他豁出去了,不过是挨一刀的事情。以前在乱世的时候也挨过流兵一刀,这不也没死吗? 徐清麦戴上了用细软布料做的口罩,让在场的人做了基本的手消后,交代知春堂的一个学徒和胡大的仆佣按住他,又绑住了他的腿,免得在手术过程中动弹。刘守仁的任务则是给她当助手,顺便兼了器械护士的活儿。 待到一切都布置妥当。 徐清麦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1、2、3......她在心中默默的数,待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便仿佛置身在了门诊手术室里。 她切下了第一刀。 胡大紧紧的闭着眼睛,等待着巨大的疼痛袭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都感觉到了刀子滑过自己的皮肤,那种冰冰凉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触感......但诡异的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别动!别转头!”他刚想转过来看看,就被徐清麦严厉呵斥。 胡大乖觉的维持原状,惊奇至极:“不痛啊,徐大夫。” “不痛不好吗?”徐清麦淡淡道,手上的动作不停,“你先别高兴太早,你这个囊肿上面的神经不多,所以不痛,但到了清理囊袋囊壁还有缝合的时候,就会很痛了。 “做好心理准备。” 一旁压着自家阿郎的仆佣脸色煞白,转过去都不敢看。 那一刀划下去,皮开肉绽,各种红的白的黄的还有组织液以及轻微血液都从刀口这里流了出来。要不是他也经历过兵乱,见过在乱世里被砍被杀的尸体,恐怕这会儿就要软倒在地了。 女神仙不愧是女神仙,居然面不改色! 徐清麦没关注这些。 皮肤囊肿切除术是门诊手术,很简单,但是眼前这个却还是有些难度,因为大,所以创面也会大且深很多,所以她并没有掉以轻心。 但没想到的是,变故还是发生了。 “咚”的一声,原本在一旁给她当助手的刘守仁就这样一个没站稳,跌倒在了地上。 “师傅!” “刘大夫!”徐清麦着急的举着手里的器械,喊了两声:“您没事吧?” 刘守仁面色苍白,扶着墙:“没事,没事,就是有些晕。” 徐清麦顿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刀口处洇出来的血迹,恍然大悟:“......你晕血啊!” 得,这个助手怕是保不住了。 “快点,你们谁来扶他到旁边去。” 立刻有其他学徒扶着刘守仁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角——他大喊着不去屋外:“我要留在这里。” 徐清麦:...... 这时候,窗外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我来!我可以给徐大夫做帮手!” 一个大约和阿软差不多大,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噔噔噔的跑进来,扬起下巴:“徐大夫,我来吧?” 角落里的刘守仁不满的道:“若贤!你给我回去!这可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阿耶,我没胡闹。我真的可以,我又不晕血。”少女刘若贤狡黠的对他笑了笑。 刘守仁被她气乐了,刚想说什么就被徐清麦给打断了:“行,那你去用香皂净手,头发和我一样包起来,速度要快!” 她可没时间听父女俩掰扯。 刘守仁看到她低垂着眼的认真模样,将嘴中的话吞了下去。罢了,本来就是他的失误,于是只能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 而得到允许的刘若贤像是一阵风跑了出去:“我立刻就来。” 刘若贤取代了她父亲的位置,成为了徐清麦的助手。而从她就位之后,手术便进行到了艰难的阶段。 胡大开始感觉到疼痛了,他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 第 26 章 第26章 胡大只觉得利刃穿透自己的皮肤,疼痛感升腾而起。 “很快了,你忍一下。”徐清麦对他道,声音有几分温柔,手里的刀却依然冷酷无情,这个时候,唯有快速和稳定才能让伤患缩短痛苦。 胡大嗷嗷了几声,不算热的天气里额头上冒出了大颗的汗。 “可以喊出来,但不能动,不然血会流得更多。来,给他把额头上的汗擦一下。” 就这样,胡大一边嗷嗷,偶尔有剧烈的身体抖动就被旁边的人给狠狠地压了回去,一边吸着凉气,竟然也忍到了最后。 几分钟后,徐清麦将碗大的囊肿物放在一边准备好的木托盘里,递到他面前:“喏,这就是刚割下来,囊袋和囊壁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应该不会复发了。” 那肉块像是一个大大的肉色圆球,还带着血,胡大看了一眼,立刻恶心得转过了头去,包括在场的其他人都有些不太适应,甚至觉得胸腹中有些反胃,比如小药童就立刻跑外面哇啦哇啦去了。 徐清麦习惯了,他们当时第一次上解剖课,第一次当实习生的时候也经常有人会觉得反胃,有的人甚至申请了转专业,而留下来的人到后来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示意刘若贤将另一个托盘中的长长的针给她。 胡大瞥到她这个举动,战战兢兢:“大夫,还没结束啊?” “要缝合啊,你这个伤口还是比较深的。” 胡大:......看那针线,是他所理解的“缝”吗? 一旁的刘若贤好奇的问出了大家想要问的。 徐清麦点头:“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其他人的脸色都很震惊,唯有在角落里躲着又舍不得出去的刘守仁激动的喊了起来:“桑皮细线缝肠......!这就是古籍中写的针缕之法啊!原来真的存在!” 他恨不能立刻站起来看看徐清麦是怎么缝合的,但又畏惧自己晕血的毛病,最后脸上期待、失落之色糅合在一起,让人看了颇有些不忍。 “刘大夫,你可以等我缝好了再来看。”徐清麦安慰了他一句。 胡大好不容易从刚才的疼痛中解脱出来,立刻又感觉到了另一重酸爽,是针刺入皮肤和肉,然后线在自己的皮肉里拉扯的感觉。 “嗷嗷嗷嗷~~~~”他又开始嚎了。 戳一针嚎一下,场面有些惨烈。 在场镇静的只有徐清麦和她的助手刘若贤。 徐清麦缝了两针试试手感,然后因为不好使的针线皱了一下眉,她看了一眼刘若贤:“你不害怕吗?” 这孩子还挺镇定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刘若贤被她一问倒是有几分羞涩,然后摇了摇头:“不怕,我胆子一向都很大。” “看出来了。”徐清麦笑道,“以前学过医吗?” “学过一点,我喜欢学医。”刘若贤兴奋的道,然后语气又低落下来,声音小小的,“不过我阿耶不让我学。徐 大夫,我和您说,我阿耶也不是天生晕血的,是之前打仗死人,他去收拾战场,看过的尸体太多,然后回来就这样了。” 啊,原来如此。?_[(” 这应该是某种战争PTSD吧? 胡大边嚎边听着两人在聊天,眼泪像是不要钱似的往下流:“徐大夫,别聊了,别聊了!什么时候好啊?” 他真的很疼啊,这种拉扯的疼痛比刚才的钝痛还要更折磨人。 “快好了,最后几针。”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开门,刘守仁,快开门!” 刘守仁看了一眼徐清麦,徐清麦点点头:“开吧,差不多了。” 刘守仁大步走过去,面色阴郁的出了小屋,打开了外面的门,却见门外站着一群脸上带着好奇神色的街坊,为首的却是自己熟悉的小吏。 徐清麦也熟悉他,正是当时在草市时带着楚巫过来的那位小吏。 小吏不耐烦的道:“怎么这么慢?我说刘大夫,你在里面折腾什么呢?” 后面围着的人七嘴八舌: “就是啊,刘大夫,那嚎叫声听上去可惨了。” “你教学徒可以,可别把人给打坏咯!” 原来知春堂的另一侧正好邻着江宁县的主街,选定的手术室和街道只隔了一个小天井。胡大的叫喊声过于惨烈,以至于外面听到的人都以为里边发生了什么惨绝人寰的大事。正好在市场巡逻的小吏路过,大家赶紧报了给他,让他过来敲门。 刘守仁破口大骂,两只眼睛显得更斗鸡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人!脏心烂肺的狗东西,自己在家只知道逞威风就以己度人,滚蛋!” “好了,好了!停!”小吏头大的将他劝住:“你先少骂两句。主要是,你们在里面到底在干啥呢?知春堂的门也关了。大家也是担心你。” 对啊,他们在干嘛? 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的投向室内,伸长了脖子。 正巧,徐清麦淡定的缝完了最后一针,系了个漂亮的结,一剪子下去,将针丢回器械托盘,拍了拍手: “可以了!” 胡大哭得更厉害了,这次是高兴的。 刘守仁听到这句,这才松开手,带着点得意:“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当然是在救人!看到没,那么大的肉瘿,治好了!” 爱看热闹是吗?就让你们看! 他拦着门的手一放开,堵在门口的人就全都涌到了天井里,透过开着的窗户和门看到了里面的一切。 有人看到了在托盘里盛放着的被割下来的肉球似的囊肿,吓得几乎要尖叫起来。 “什么东西!” 有人认出了胡大:“是胡大!住在白下的胡大,你怎么来这儿了?等等......那肉团不会就是你之前肩膀上长那个吧?” 胡大其实还在疼,刀口那里一跳一跳的,但看到这么多人围着自己,他也涌起了某种类似于炫耀的心情 : “可不是!徐大夫妙手回春,一个时辰不到就给它割了下来。我和你们说,这其实吧看着吓人,实际上也不是特别疼......” 徐清麦一边给他敷处理过的麻布,一边好笑的听着他对着其他人吹牛逼。 胡大将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还运用了某种夸张的手法,听得所有人一愣一愣的,最后他还把自己给说激动了,爬起来就要给徐清麦磕头: “徐大夫,不,徐神仙!这可多亏了你啊,不然就这么大个瘤子待我肩膀上,天天折磨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不瞒您说,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徐清麦啼笑皆非,赶紧拦住他:“可别!我是大夫,这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事。” 周围的人认出了徐清麦: “是当时草市救人的女神仙!” 好家伙,场面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 徐清麦无声的叹口气:......行吧,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和神仙这个词是脱不开干系了。 小吏早就认出了徐清麦,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待到走出了知春堂,跟随着他的一个小皂隶问道:“咱们是不是要去楚巫那边说一声啊?” 上次之后,楚巫曾拜托他们盯着徐清麦的举动。 小吏脚步顿了一下,眼珠子微不可见的转了转,然后挥挥手:“不去了,今日这么多人,楚巫迟早会知道的,咱们何必再走一趟?” 他回头看了看依然人声鼎沸的知春堂,心道:“如今看来,这徐娘子倒是个有真本事的,只是不知道运气是不是也和她的本事一样好?” 不管如何,交好一位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大夫总是不亏的。 他应该刚刚再提醒她一声的,小吏有些懊恼的想。 算了,来日方长...... 知春堂里,等到围观的人群终于依依不舍的散去,又交代了胡大一些注意事项和后续要求之后,徐清麦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更让她高兴的是,她终于等到了那一声熟悉的—— “叮!” “检测到宿主成功抢救病人一例,获得积分40分,请宿主再接再励!”! 火星少女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7 章 第27章 又是熟悉的极具未来感的白色房间。 最顶端显示着徐清麦的信息。 ID:32001 积分:95分 等级:0级 成就:无 提醒:距离您达成第一个成就“初入茅庐的医学小白”,还需要5个积分。 徐清麦不禁有些懊恼,昨天她为了减轻感染的风险,加上之前用实物兑换的金钱额度也不够了,她用五个积分兑换了一瓶碘伏。现在想想,要是再用一件首饰来兑换成金钱的话,现在她就已经升级了! 她哀叹一声,坐在空间里寻思着这次系统的反应。 首先,它并没有像是在草市那次一样,主动冒出提示说附近有危急病人需要抢救。徐清麦觉得,可能是因为胡大的病并不紧急,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威胁到生命。 也就是说这个提示只针对附近那些危在旦夕需要急救的病例。 看来,她没法把系统当成“疾病扫描仪”来用。 其次,成功救治胡大给了40分,应该是同样综合了病情的紧急程度和难易程度来衡量的,这大概就是系统的评判和给分标准。 徐清麦又点进了商城,除了之前的那些东西,其他的还是被锁着无法浏览。 她叹了口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徐清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时分了,往常这时候,随喜在陪着周天涯玩,阿软在做饭,但今天做饭的人换成了周自衡。 他定制的新铁锅到了。 “你今天很早啊。”徐清麦纳闷的道。 他这几天都是早出晚归的。 “得开锅啊!”周自衡理所当然的道。 徐清麦也是从他那儿知道,新锅第一次用的时候是要有仪式的,锅粉们把这称为开锅,据说开锅没开好那这口锅也就算是半废了。 她觉得这仪式极具神秘学色彩。 就见周自衡用软布在锅里面擦拭了一遍,然后让随喜把火烧得旺旺的,用雪白细盐擦拭了一遍,再用猪油慢条斯理的在锅里面一圈一圈的擦拭。 非常的有耐心。 徐清麦看晕了,她更关心今晚吃什么。 “油焖笋、韭菜炒河虾、葱爆羊肉。”周自衡早有准备,他每报一个菜名,徐清麦的眼睛就亮了一分。 谁能抗拒在辛苦工作一天后吃点好吃的呢? 春日的河虾同样是时鲜,加上韭菜炒,香气扑鼻。一口咬下去,壳是脆的,咬得嘎吱嘎吱响,还流出些微油汁来,更加香,配上虾肉的嫩和韭菜的润,光是这碗菜她就能吃两碗饭。 葱爆羊肉和油焖笋同样都是下饭菜。 这是徐清麦时隔这么多天后第一次吃到正儿八经的炒菜,简直要热泪盈眶。随喜和阿软不用说,第一次吃炒菜的他们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种全新的烹饪方式,只恨不得把脸埋在碗里,一粒米都不能剩。 阿 软哀怨的在心里想,跟着郎君吃得太好了?_[(,等新的厨娘到了后,恐怕她都会适应不了了。她知道娘子和郎君最近正在计划要赚钱,心想,与其折腾什么手工皂,不如去开个酒楼啊! 全江宁县的人都会来捧场! 只有周天涯,坐在自己的婴儿小椅子上,吃着给她特供的青菜肉沫面,好奇又馋嘴的看着大人吃的东西。 吃完饭,徐清麦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懒懒的靠向椅背:“还是椅子舒服。”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周宅大变样,不仅多了桌椅,就连周天涯都有了自己的婴儿椅和婴儿床。木匠看着这些物件心喜,甚至免了他们的工费。想来再过不久,这些东西就会出现在其他人的家里,然后逐渐传播开。 吃完饭她陪周天涯玩了会儿,又洗漱完,刚想要躺床上恢复一点元气。结果一到院子里就看到周自衡支了张竹躺椅,在一晃一晃的看星星,手里还拎着一个青瓷小酒杯,旁边还放着酒壶。 徐清麦退了两步回来,狐疑的打量了一下周自衡,然后肯定的说道:“你不对劲!” 看上去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周自衡举起酒杯:“坐下喝一杯?” 徐清麦从善如流:“什么酒?” “荥水的土窟春。”周自衡倒了一杯递给她,随口问起,“你今天怎么样?” “不喜欢......我是说酒。”徐清麦皱着脸将酒杯放下,她很少喝酒,一直都不爱酒精的味儿,后来为了保持手的稳定性更是极少碰这东西。 但聊到今天的事情,她还是很兴奋的——早就想和他分享了。 听到她用自己“女神仙”的身份让胡大听话,周自衡笑起来:“说不定,你的希波拉底克教以后也会发扬光大。” 徐清麦:“......是希波克拉底,谢谢。” 说完,自己也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场面。 “还有,我知道了一些刘守仁家里的故事。” 当时知春堂内,人群都散去后,刘守仁过来看胡大肩膀上被缝合的刀口。徐清麦给他用的间断缝合,这种手法一般用于皮肤的缝合,看上去整齐美观。 刘守仁看着看着,眼睛里竟然带上了泪意。 “针缕之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徐清麦一问,这才知道原本刘家的确是医药世家,家中医书很多,其中有一本医书里就记载了缝合之术:桑皮细线缝肠复皮,用蒲黄粉粉之......先以针缕如法,连续断肠...... 只不过,这些医书在多年的战乱里,随着刘家的不断迁徙,一本一本消失无踪。现在刘家唯一剩下的也就是几张零散的药方和半部残本。 “唯有世家的书籍保存得最完好,”刘守仁的语气里带着义愤,“包括医书。只不过,他们是不会开放给家族之外的人看的。” “这样才能形成垄断嘛。”周自衡听完后淡淡道,“对知识的垄断才是这些世家可以站在顶层的 最终原因。所以科举制一出来,才会遭到他们的疯狂反扑。” 徐清麦颔首,失去了知识的刘家就一直没落到了现在,只靠着几张药方勉强支撑着知春堂。 “不过,”徐清麦有点开心也有点惊奇,“我没想到原来这么早就已经有中医开始研究手术缝合甚至断肠续接的方法。他们太厉害了!” 她对古中医史并不是特别了解,仅限于那几位名医大家。 现在想想,其实她也可以像在这儿定制手术器械一样,将另外的一些物品也本土化,就像是手术缝合线,用桑皮线或者马尾巴毛还有羊肠来试一试。 甚至是最重要的,麻醉剂! 是不是可以从古方里找出麻沸散?或者是去拜访现今的一些大家,比如孙思邈,看看他们能不能制造出麻沸散? 徐清麦想着都觉得自己很兴奋。 周自衡听着她的描述,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被她眼尖的捕捉到了。 “快,从实招来!”她抬起下巴,很傲娇的样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周自衡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上星辰:“我在想,我们,或者说我有的时候是不是会有某种救世主心态?” 觉得自己作为穿越人士,无论是知识累积还是见识都是凌驾于古人之上的。 觉得自己做的是完全正确的,自己正在拯救这些可怜的位于蒙昧中的人们。 徐清麦坐直了身体,探究的看向他:“你......在哪儿受到了刺激?” 周自衡苦笑,将自己今天的遭遇向她娓娓道来。 甲字屯的浸种工作已经陆陆续续的完成了,但浸种不代表整个播种前的工作就已经结束。事实上,还需要保温破胸和保湿催芽,所以这几天他带着杨思鲁依然频繁的往城外跑。 由此,和甲字屯的屯户们也慢慢熟悉了起来。 “今天的河虾,就是齐婶子送给我的。”周自衡道,“从屯边的小河里捞出来的,很新鲜。” 屯户们还会邀请他去他们家里面坐一坐,虽然只是客气的象征性的说一说,但周自衡也去了几家。然后他就在其中一家看到一个东西。 那是一具让他看了之后觉得很眼熟的犁。 它不像是现在大多数的犁,辕又直又长,它的辕是弯曲的,而且要更短。 周自衡当即就瞳孔地震,这不就是曲辕犁吗?! 这不就是他想要到时候从自己的脑子里拿出来震惊世人然后给自己谋取功名再往上走的曲辕犁吗?! 可现在,它就这样静静的放在那里。! 火星少女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8 章 第28章 曲辕犁,也叫江东犁。 它出现在唐朝后期的江南地区,它的出现让犁地变得更加轻省,更能节省人力和畜力,是古代农具成熟的标志。 这段话,周自衡到现在还可以背诵出来。 “我一直以为江东犁是晚唐的事情,没想到啊......”他对徐清麦说,脸上似笑非笑,有点失落,有点惭愧,又有点惊喜。 徐清麦眉头紧锁:“所以是我们的穿越导致了蝴蝶效应?” “不是!”周自衡却摇头,“任何一个东西的出现,都不是忽然之间冒出来的,你明白吗?” “当然。” 就像是手术缝合线,从最早的桑皮纸线到动物毛发,再到后来的化学制品和生物制品......徐清麦明白他的意思了。 “江东犁的发明者其实在历史上一直都没有明确的记载。农学界的一个共识是,江南地区的农民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改良发明出来的。”周自衡低声道,“所以是我自己一开始想岔了。” 他看到的那具曲辕犁,和后世的成熟形态还有很大的不同,但已经看出明显的雏形。 当时他十分震惊,便问那个屯户。 那个屯户搓了搓手,一开始很惶恐,以为自己乱改农具会被惩罚,后来才不好意思的道:“小的就觉得,这样改犁起地来会更容易一点。” 他是根据自己这么多年的经验,完全凭着直觉做出来的改进。 周自衡可以想象,他改的这具犁会慢慢的在这边流传开,流传到整个江南地区,然后或许十几年几十年之后,有其他的农民又灵光一闪,做出了另外的改动。 最终,江东犁出现了。 听到他的讲述,徐清麦忽然就懂了他刚刚问那句救世主心态的原因。 “我们从小接受教育,学习知识。”她缓缓道,组织了一下语言,“但其实这些知识,都来自于前人的积累。我们是站在巨人肩膀的人。” 周自衡朝她举起了小酒杯,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看到那具犁的时候,他就陷入到了反思。 他忽视了劳动人民的智慧! 在过去这么多天的某个瞬间,他是不是也和这边的士族一样觉得,这些农人目不识丁,实在是蠢笨得很?所以他们只需要听从就好了。 他是不是也认为,掌握了这么多知识的自己可以拯救这些人于饥饿的水火之中? 救世主心态,同样来源于傲慢的优越感。 但其实,他所擅长的,所掌握的,正是一代又一代这样辛苦劳作在农田的农民们所总结出来的。他们只是不善言辞,不善书写,因此被剥夺了表达的权利以及站在历史中心的资格。 这个认知让周自衡出了一身冷汗。 更让他觉得不是滋味的是——“我原本想等一等,”他对徐清麦和盘托出自己的打算,“屯副朱十安其实算是齐王的人,此人颇有野心,已经盯上了我,他会是 一个障碍。所以,我本来想要等李元吉倒台之后⒏_[(,再积累一点资本,想个法子把他弄走,再把江东犁给献上去,正好又能赶上新皇登基。” 徐清麦挑眉看他:“这样,江东犁就可以成为你进身的阶梯。” 这可以让他的利益实现最大化。 啧,玩政治的男人果然心脏。她撇了撇嘴,乜了他一眼。 周自衡扯了扯嘴角,没否认。 “那个河虾,好吃吧?”他忽然换了个话题,“给我河虾的齐婶子,四十不到,看着就和五六十一样,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在隋炀帝时期去江都服徭役的时候死了,她的两个儿子一个生病死了,一个死在了辅公祏的反叛里,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 齐婶子塞给他河虾的时候他本来想拒绝的,她年纪大了,这样的东西恐怕也是很艰难才获得,而且自己还舍不得吃。 但齐婶子怎么说都要塞给他,佝偻着腰,脸上的笑容带着些夸张,语气又十分卑微。周自衡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她只是希望自己的这点东西能被“贵人”收下,好让他更对他们田地里的事情上心点,再上心点。 但实际上,对于真正的“贵人”来说,这点子东西实在不值得一提。 “如果能有江东犁,齐婶子可以轻省很多。”他幽幽的道。 而按照他之前的法子,可能要再等半年到一年。 徐清麦看着他,夸张的摇头:“所以,拿着劳动人民发明出来的东西想要给自己谋功名,还无视劳动人民的痛苦。啧啧啧,周自衡,你可以啊!” 她在调侃他。 狗男人,在后世是要被网友们吊路灯的。 周自衡狼狈之极的清了清嗓子,做了个求饶的手势让她嘴下留情,虽然他知道她其实是在替自己消解情绪。 “我的性格里其实就有利己的基因。”周自衡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自己说了出来,“我之前说服自己的是,不过是迟一季,影响不大。” 但问题是,扪心自问,他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徐清麦听到他在提到“基因”的时候,颇有些不屑和冷笑,就知道这肯定是又想到他那对父母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又不是圣人,利己每个人都会有。相比之下,你自己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很好了,无需自责。” “我不是自责。”周自衡转过头去看她,眼神认真,“我是害怕。我在想,如果以后再遇到这样的问题呢?再等半年或者一年,或者两年?” 徐清麦:......你想得还挺多? 她没他想那么多,但她向来聪颖,一点就透:“你......是担心被同化?就像是那些占据了知识却不肯外传的世家一样?” “是!”周自衡点头,他自认并不是大公无私的圣人,但是,“这个时空的法律和制度并不完善,它对于权力对于私欲是没有任何限制的,退一步就代表着以后可以退万步!” 所以他惶恐了,清醒过来之后甚至觉得庆 幸。 徐清麦若有所思。 “你说得对。”她想到了自己可能在未来会面临的问题,忽然忍不住也给自己斟上了一小杯酒,“也提醒了我。” 两个人在月色下默默的喝了几杯。 周自衡转头看她,本想说点什么,没想到正好看到她在月光下的侧颜,鼻梁纤秀挺拔,不经意垂下的几绺乌发在亲吻她如花瓣一般的嘴唇,他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直到徐清麦不满的把他喊醒。 “发什么呆?我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比起他喜欢想,她一贯更注重实际的解决。 周自衡坐直起身,收敛起心中绮思,下巴微微抬起,又变成了徐清麦熟悉的模样: “我明日就去找屯监......” 不过是一个屯副罢了,为了他推迟江东犁的面世还让自己背上心魔实在是不值当,周自衡已有盘算。 月色下,两人的头凑在一起,喁喁私语。聊了许久,徐清麦这才伸了个懒腰,有点疲倦:“你自己慢慢想吧,我困了,先去睡了。” 说完,她毫不留恋的起身就往室内走,看得出来是真困了。 周自衡在她后面轻声嘟囔了一句:“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不过,他含笑着看她的背影,心中悠然长叹,这种感觉可真好啊! 第二天,周自衡一大早就出发去屯署,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只有徐清麦知道他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大事。 而与此同时,一行人骑着马停在了江宁县车马行的门口。 车马行这一片很大,既有着客栈也有着一些外地客商们的据点。 风尘仆仆的客商翻身下马,对匆匆跑出来的管事道:“给我准备洗漱和卧具,这一趟跑下来可累死个人。对了,这段时间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管事一边吩咐身边的小二去准备物品,一边匆匆将近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细细禀告,事无巨细。 “对了,之前那位周录事还来找过您,并且留下了一份礼物。” 客商停住脚步,有些好奇:“何物?” “一个木盒。”管事不好描述,索性从内室匆匆取出那个木盒,递给了客商。 客商落座,打开木盒子,有些疑惑的看着里面的东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然后语气急促的对管事道: “周录事当时是怎么说的?你速速说来,一句话也不许漏!”! 火星少女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