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流落民间后》 无家可归 当晨间的第一缕斜阳透过破败的庙门照在李青芝面颊上时,她蹙起了眉毛,悠悠转醒。 连日来的噩梦让她本就不安稳的睡眠雪上加霜。 血腥,杀戮,惨叫,鲜血淋漓的尸体,怆惶逃窜的背影…… 再然后,就是那些人贩子淫邪的笑声,还有不怀好意的、像打量货物一般的目光。 恍若一切就在眼前,一切都未曾结束。 “阿兄!” 噩梦的最后一刻,是待她至柔至亲的兄长带着伤势地为她引开刺客的一幕。 李青芝忍不住惊叫出声,醒来时已是满脸泪痕。 她小声抽泣着,抱着自己弱小的身躯,蜷缩在这处四面漏风的破庙里,像一个被主人丢弃的小猫小狗…… 哭够了,李青芝用身上的粗布衣料擦干眼泪,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活下去。 自己这条命,这是阿兄拼了自己的性命才留下的,她不能就这么断送了。 视她如命的阿娘还在家中等着她,父王还没有兑现送她小马驹的承诺,还有明奚哥哥…… 想到魏地那个幼时承诺要娶她的爱笑青年,李青芝心下酸涩。 也正是因为记挂着这一切,李青芝才会顽强地在那场刺杀中逃生,又咬着牙等待时机,用柔弱顺从的姿态迷惑了人贩子,最终趁着人贩子酒醉掉以轻心时用碎石片磨断了绳子,放了把火逃走了。 她也很想救其余被困的姑娘,但她当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自己先行逃走。 不过待她日后归了家,一定会让父王收拾了那些天杀的人贩子,再将那些无辜的小娘子救出来的! 这样想着,李青芝定了定心神,从积满灰尘的地面上站起来。 不经意碰到了头顶处的佛幔,又是一捧灰洒下来,将李青芝呛了好半天。 这是她来到这个不知名地界的第三日,仅存的一点果腹的野果子也吃完了,她现在又怕又饿,但不得不出去谋生了。 当初的华服早消失无踪,身上是人贩子随手给她拿来的粗布衣衫,青色的料子,还因为她最近的流离失所而灰扑扑的。 要是放在金尊玉贵的以前,李青芝定然是难以忍受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她能安然无恙地站在日头下,就已经很庆幸了。 有风从破败的门窗中吹进来,带来几分凉意,但不刺骨。 李青芝也很庆幸这不是寒冬腊月,而是仲夏时分,否则她就不光是挨饿了。 饥寒交迫可不是闹着玩的。 发髻也是最简单的盘起,上面只有个同样寒酸的青色发带,比起以往在魏地的珠翠满头,别提多寒酸了。 这是以前的李青芝想都不敢想的,但此刻她不得不面对如今的窘境。 站起身,感受着全身的虚软,李青芝觉得谋生的事刻不容缓。 人总是要吃饭的,她已经两日没用过正经吃食了,那几个野果子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父王如今剑指上京帝位,这一月来一路势如破竹,连着攻下好几个州,正和上京那边战得如火如荼,早已被正统视为谋逆的乱臣贼子,她这个郡主的头衔如今不再是福祉祥瑞,而是彻彻底底的催命符。 若是一旦被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怕是要凶多吉少,甚至还可能被当作上京威胁父王的人质。 但不论是上京还是魏地,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郡主都难以企及。 跑回魏地的冲动很快就被她自己浇灭了。 如今,只有找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先行隐匿安顿,静待结果才是。 若父王胜了,她便能带着自己这条命风风光光回去,但若是败了…… 李青芝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谋逆是大罪,举家抄没也是常事。 李青芝在想,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她也定是要同家人在一起的。 源源不断的寒意自体内冒出,但甫一触到外头的日光,像是寒冰遇上了热油,迅速烟消云散了。 也正是这丝暖意,李青芝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重新振作了起来。 刺杀和人贩子她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挺过来的。 首先,她要进入县城,给自己谋个安生立命的差事,让自己能安全无虞地度过此次浩劫。 山中只有野果子,根本不能让她活下去,而且还有野狼饿虎的,李青芝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绝不会再涉足。 唯今之计,只有往市井中去,才有活路。 踏出破败的庙宇,李青芝远远看见日头下有一行人,皆是朴素的农家打扮,或提或挑或扛,都带着许多东西…… 还有些蹦蹦跳跳的孩童,虽衣着简朴,但瞧着十分快活。 李青芝找到了一个空子钻,提着身上那不太合身的裙子便往那一行人的最后奔去。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一身粗布麻衣,包着蓝布头巾,穿着草鞋。 最惹人注目的,是老妇人背上不仅背着一个大筐不说,手里还提着一个看着就很沉的篮子。 本就佝偻的身子好似愈发佝偻了,直让人叹一声可怜。 李青芝悄咪咪地混在其中,凑到了那个老妇人身边。 “阿婆你提这么多东西一定很累吧,我帮你拿些如何?” 父王曾经便说,她是个面甜声甜的姑娘,若想刻意想讨好谁,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次也一样,那老妇人本就累得气喘吁吁,见身侧来了个面甜心善的小娘子,热心地要帮她,老妇人本想推拒一番的,但奈何小娘子太过热忱,便将手上提的篮子给了她。 “你是哪个村子的女娃娃,模样生得这般俊,怎么老婆子以前从未见过?” 有人帮衬,老妇人歇了口气,目光在李青芝面上打转了片刻,满目惊叹问道。 周边就几个村子,哪个村子有水灵待嫁的小娘子,那个村有英俊的后生小郎,难能捂住的。 如今恍然间瞧见这样一个水灵仙气的小娘子,还是个生面孔,老妇人很是惊奇。 阿婆篮子里是一筐鸡蛋,不算多,大概有个十几枚,极淡上还沾着些不知是枯草还是羽毛的东西,一看便知是母鸡刚下出来的蛋。 背后的筐里则是不知叫什么的绿叶菜,她殷切地帮阿婆提着鸡蛋,琢磨着答道:“阿婆没见过是自然的,我是外地来的,家中遭了难,来投奔我姨母的,可却在此处迷了路,不知进县城该往何处走,所以特来问阿婆一声。” 老妇人一听原是问这个,还是个苦命的孩子,立即答道:“扶风县县城就在前面四里地外,小娘子随着老婆子走便可……” 李青芝一听,立即欣喜万分。 “那就多谢阿婆了……” 这便是李青芝打的主意,有人领她进县城里。 虽然说出来很没用,但她确实不认得路,只能寻求这位阿婆的帮助。 也正巧,这位阿婆需要她来分担些重量,两全其美了。 为了不冷场,李青芝便找些话头和阿婆搭话。 一番闲聊后才知,这一行人都是来自白石村的村民,来县城里卖些家里的东西,想换点钱补贴家用。 比如说山上挖的草药野菜,家里鸡下的土鸡蛋,还有一些有手艺的,做豆腐来县城中卖。 李青芝就这样和阿婆吊在一行人后面,一边走一边聊,竟也不觉得路远了。 在走了有小半个时辰后,人流密集了,也喧闹了些,县城也到了。 那里站了两个看着就闲散的衙差,正百无聊赖地说笑着。 看着一行即将过来的贩自家土货的农人,两个衙差早已见怪不怪。 只不过这一回,行在最后的一老一少过来,衙差无意间在那小的面上一扫,久久没回过神。 待人过去了,左边那愣神的衙差才唤了一声同伴道:“陈兄,你有没有瞅见刚刚最后的那个小娘子的模样?” 一直在打瞌睡的忠子昨夜跟家中婆娘因为点琐事打了一架,被闹得就睡了两个时辰,如今早已经困得不行了,那还能注意到什么小娘子。 “咋了,那小娘子有什么不对劲?” 以为是同伴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那被唤陈兄的青年问道。 左边那个衙差看着要更年轻些,也活气些,几乎是手舞足蹈道:“当然不对劲,好看的不对劲!” “哦?有多好看?” 提到美人,陈姓衙差可就不困了,当即打起了精神道。 美食、美酒、美人。 这三者都是惹人喜爱的话点子,也是让平素枯燥生活添些趣味的东西。 左边的衙差又忍不住往小娘子已经消失的方向看了眼,面目夸张道:“比刘县令家的七娘美一百倍,不,一千一万倍!” “就像嫦娥一样!” 一时找不到贴切的措辞,那衙差先是搬出了他们扶风县一枝花刘县令家的七娘,又搬下了月亮上的嫦娥,直将陈衙役听得一阵笑。 “你这泼皮,你见过嫦娥吗?” 明显被质疑了,那衙差恼火道:“不骗你,不信你待会等着那小娘子回来瞧瞧便知,当真是俊的我哈喇子流二里地,若能娶到这样的婆娘,我天天给她当牛做马都行!” 听同伴这般言语,陈衙差也彻底被勾起了兴趣。 “那待会我可得好好看看。” 虽已经娶妻有了婆娘,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外头看几眼美娇娘。 两人都做好了看美人的准备,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李青芝今日不会再过来了。 在一个叫茶汤街的地方,李青芝假意说自己去寻姨母同那位着急去卖鸡蛋的林家阿婆挥手告别。 见阿婆消失,李青芝故意装出的明媚笑脸垮了下来。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笑,因为她将要面临着更艰难的处境。 那就是给自己找个安生立命的活计。 李青芝怎么也想不到,她堂堂郡主之尊,竟有一日要去谋个生计养活自己。 这是放在以前李青芝打死都想不到的。 站在这个熙熙攘攘,铺席鳞次栉比的的街道上,李青芝寻思着自己能干点啥。 她生在皇族,又是幼女,是父王和阿娘的掌心宠,自小锦衣玉食的,学得也正是点茶焚香刺绣奏曲这等在市井中中看不中用的雅事。 谁家少年郎 李青芝不知道自己会的这些能不能帮她在这个叫做扶风县的地方谋生,但她此刻别无选择。 她先是找去了一个绣坊。 李青芝虽不是什么刺绣大师,但基本女儿家会的她都会,甚至还被父王夸奖过。 然千辛万苦到了绣坊,得知人家还要验看户籍,李青芝支支吾吾地跑了。 她如今哪里有户籍,甚至可以称得上流民,哪里有身份。 绣娘的路子被斩断了。 李青芝不死心,又去了茶坊。 茶坊主人是个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性子瞧着温和,就算对着如今一身寒酸可怜的李青芝也是客气有礼。 为了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李青芝在茶坊主人面前亲自点了一套茶,从碾茶到击拂再到最后的茶百戏,李青芝皆完成得行云流水,姿态高雅美不胜收。 若不是瞧着眼前的小娘子身着粗布衣衫,许掌柜都要以为这小娘子是个高门仕女了。 眸色赞赏地看着黑盏中纯白无暇的茶汤,心底还是忍不住惊疑。 点茶是一等富贵闲事,出身贫寒的百姓整日都忙着为生计奔波,哪里会有学点茶的空闲,甚至这小娘子的技艺还如此精妙。 莫非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小娘子? 将目光从那身粗布麻衣移到小娘子那张瞧着细嫩娇贵的小脸上,许掌柜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 “小娘子点茶手法确实精湛,在下这里确实缺一个人,不过……” 李青芝听他这般说,心中立即雀跃了起来,一双水盈盈的眼眸都比先前亮了几分。 然话锋一转,李青芝忙问道:“不过什么?” 许掌柜放下茶盏,温声道:“须得让小娘子知道,我这工钱是一日一百文,且不会提供食宿。” 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李青芝心里凉透了。 她本就是无家可归和缺衣少食才这般谋生,如果茶坊皆是这般,那她又该如何是好。 “敢问掌柜,茶坊是否皆是这个规矩?” 李青芝想着不若搞清楚了,也省得她去别的茶坊白费力气。 许掌柜又是带着诧异看了眼前的小娘子一眼,心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茶坊酒肆一律不给食宿,这分明就是百姓间人人所知,为何这小娘子还要多余问上一句,竟如此懵懂? 李青芝脸色灰败了下来,福了福身,道了一句打扰便离开了茶坊。 许掌柜看着那小娘子落寞悲伤的背影,竟一瞬有些怜惜,但想想不过是陌生人,他也不是什么圣人。 在茶坊的活计泡汤了,李青芝神色恹恹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她甚至不知这条街道叫什么,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 忽地,一阵清脆悠扬的乐曲声传来,李青芝心下又是一动,循声望过去。 是个三层高的酒楼,朱漆飞檐,酒旗飞扬,龙飞凤舞地写着樊玉楼三字。 虽比起她们魏地的酒楼差多了,但放在这个小县城,却是头一份的奢华了。 从敞开的酒楼正门,李青芝看见了里面浓妆艳抹,正弹奏着琵琶的娘子。 素手拨弄着琴弦,口中唱着让男子心猿意马的靡靡之音,甚至还有些面色猥琐的男子用着比他面容更惹人厌的声音去调戏那琵琶女…… 李青芝退缩了。 生在王侯之家,就算资质再平庸,少不得学些装点门面的东西。 李青芝擅奏月琴,也会一些箜篌,在家时时常会和兄弟姊妹们一块奏乐玩乐。 听见这乐曲声,李青芝本也动过一丝念头,但如今看来却是想也不敢想了。 更何况,她两手空空,哪里有琴? 满心颓败地游走在大街上,李青芝正胡思乱想着,有人叫住了她。 “小娘子留步!” 那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急切,像是生怕人跑了一般。 李青芝感觉这人是在叫自己,便停住了脚步,循声望去。 那是一家酒肆,门口插着明显的酒旗,门口也是摆着几坛开着封泥的酒。 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笑容可掬地站在台阶上,朝着自己招手。 李青芝总觉得那人笑得有些奇怪,但说不出来为何。 “这位掌柜唤我何事?” 看着酒肆里伙计忙活不断,而这个男子衣着光鲜悠闲立于门外,李青芝八成猜到这是酒肆的主人了。 事实证明,李青芝的判断是对的,那男子点头应了一声,待看见李青芝面容后,笑容更灿烂了。 “小娘子可是在找活计?” 男子生了一双细长的眼睛,此时两眼正泛着精光盯着眼前的美貌少女,眼珠子不停打转,让人觉得不敦厚。 照那个茶坊的许掌柜差远了,就光看面相和性情来说。 李青芝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见人问到了点子上,她立即抛却了杂念。 “不错,掌柜这里要人吗?” 李青芝仿佛嗅到了希望的气息,满怀期待地问道。 掌柜细长的眼睛里精光更甚,已经想好如何把眼前这个美貌非凡但又心思纯质的小娘子哄骗过来了。 “要的要的,本店正缺一个当垆卖酒的娘子,小娘子来得正好啊!” 掌柜的而过分热情却让李青芝有些吃不消了。 当垆卖酒? 这让李青芝想起了那位赫赫有名的卓文君,不仅感慨起来。 卓文君是巨富豪绅之女,她更甚,不过她却没有一个如司马相如那样给她作赋的人了。 李青芝做了十多年郡主,皇家的尊贵与傲气自然也是有的,可如今虎落平阳,纵然她再不想抛头露面去卖酒,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知掌柜的这边可提供食宿?” 忆起先前茶坊许掌柜的话,李青芝多问了一句。 酒肆掌柜听这话,明显是愣了一瞬,脑子飞速拐了个弯大笑道:“当然当然,只要小娘子你过来,自然是什么都有的……” 俗话说,反常即有妖。 李青芝心头的怪异感愈发的强烈了。 正说着话,里头出来了个醉醺醺的酒客,满身酒气不说,衣衫还是凌乱的,身上还带着些若有若无得脂粉气,一双眼眸尽被晦暗沾染,打眼瞧见站在台阶下的李青芝,眼珠子便不知道转动了。 李青芝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眼神,只知道被那酒客盯着,她几欲作呕。 “掌、掌柜的这边又要来新人了?这一个俊,将先前所有的都比下去了,调教好了记得第一个叫我……” 想是吃醉了酒,说话含糊不清的,但李青芝敏锐捕捉到了其中隐晦的暗示。 脑袋嗡嗡作响,李青芝好似一瞬间勘破了什么,脸色唰得一下白了。 她想要发怒,但又怕激怒了对方,毕竟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连耍脾气的底气都没有。 加之曾经被拐的经历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青芝生怕再被无视法纪的歹人捉住,惊怒之下,她扭头便跑了。 那掌柜好似在后头喊她,但这几声呼喊只会让李青芝跑得更快。 曾经的恐惧再度袭上心头,李青芝生怕像那夜一般,刚从刺客手中逃出生天,转眼就被那几个穷凶极恶的人贩子给捉去。 索性这回没有,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再没看见酒肆掌柜那张热情过火的脸。 李青芝此刻虚弱极了,浑身松懈下来后,她身体无一处不再释放着因为疲惫和饥饿带来的无力。 这是她从人贩子手中逃出的第三日,这三日来她饿了便吃路上摘的一点野果子,渴了便饮溪水,压根没吃过一顿正经饭菜,早就没有多少力气了。 又经过那么奋力一跑,李青芝顿感全身无力,顺势坐在了墙边一处瞧着平滑的青石上,大口喘着气歇息…… 若是没有忽然嗅到那阵面和肉的香味,李青芝定然还能再坚持一会,可她真真切切地嗅到了。 好香,好想吃一口。 李青芝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过去,向着那引得她欲罢不能的香味传来处望去。 那是一个小小的包子铺,一簇簇的蒸笼正滚滚冒着白烟,甚至有一笼已经蒸好了,从人群的间隙中,李青芝看见那又白又软、底下还沁着油水的肉包子。 她从未觉得肉包子这般诱人,好似是天下第一等美味的东西。 压抑许久的肚子适时发出了咕噜噜的哀叫声,将主人的饥饿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青芝舔了舔唇,难过得垂下了眼眸。 她兜里没有一文钱,人家又怎会将包子卖给她? 想着歇口气,恢复些体力再去继续寻活计,李青芝继续在青石上坐着。 但身体得渴望不是她能抑制住的,随着蒸笼一个个被掀开,香味愈发浓郁了,她的肚子也叫得愈发厉害了。 好在街道上车水马龙,她这点声音被掩盖了下去。 双眸不自觉地紧盯着那一个个又白又软的肉包子,好像多看一眼她就不饿了似的。 似乎是看得入迷了,李青芝没有察觉到那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仲夏的时节,日头算不上温柔,李青芝在日头下奔波了半天,不仅双颊被晒得红扑扑的,发顶更是滚烫。 但就在某一瞬间,身前落下了一片阴影,将那毒辣的日头尽数遮掩。 被笼罩在一片微凉的阴影中,热意迅速退散,正出神的李青芝拉回了神智,一脸懵地抬头看去。 是个身量俊挺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浅青色的官服,腰上扎着一条不知是铜还是铁的腰带。 因为逆着光,李青芝半眯着眼眸,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模模糊糊察觉到这人仿佛在笑。 因为前车之鉴,李青芝不喜欢男子靠她太近,总觉得居心叵测,于是就想起身走远些。 然那人一句话便将其定在了原地,不舍得走了。 “想吃吗?” 那人出声了,语调懒洋洋的,带着几分少年人恣意轻狂,偏生又如金玉碰撞般的好听。 李青芝怔了一下,用手半遮着,逐渐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准确来说还是个未加冠的少年,看着还有几分活泼稚气。 他生得十分张扬,长而浓重的眉,看着你时显得异常深情的潋滟双眸,鼻梁挺如山峦,映照着下方好似浸了霞色的双唇。 无疑,这少年郎是极其俊俏的,还是那种人群中一眼能瞧见的好颜色。 也许是因为那双微抿着的、有些薄削的嘴唇,纵使那少年郎笑着,也无端让人感觉有几分冷冽与锋利,看着便是个不好惹的。 正经丫鬟 还有点黑。 李青芝目光在那人面上流转了几息,心里嘀咕了一句。 但这种黑不像是那种天生的,像是在日头底下玩出来跑出来的。 就好比她的三兄,自小便喜欢骑马打猎,长成半大少年了便跟着父王痛击匈奴,时不时便会变黑,虽然在家养段时间也能白回来,但架不住很快又被晒黑。 而世子阿兄和文士一般的二兄便不同了,肤色白皙温雅,更遑论她喜爱的明奚哥哥,更是肤如白玉,眉眼温润。 这一日清晨,范凌如往常一般带着衙役在扶风县各个街道上逛了一会,便准备去城外处理那些个鸡零狗碎的破事…… 刚被外放到陈州这个小县城时,他也曾烦躁郁闷过,甚至每日都沉着脸去处理陈州这个下州小县上鸡零狗碎,甚至可以说乱七八糟的琐事。 哪个村村民因为争地打架了,谁家的鸡鸭被偷了,谁家遭贼了,又或者是邻里邻居的因为一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来报官…… 但主要还是在外头管管治安的闲事。 不似上京的长乐和未央两大县,拢共要安排四个县尉才能勉强辖制住上京的治安,陈州是个下品州,扶风县也是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压根没有上京那样的忙碌,相反可以说比较清闲,除了一些让人无奈的琐事。 难为太后党费心给他寻出这一块不起眼的小地方了。 正待他冷笑完,如往常一般散漫地行在这条名叫绿柳街的地方,忽地看见了一处别样的景致。 在一处无人租赁的铺面的墙角边,坐着一个青布衣衫的小娘子,光是一张侧脸,便勾住了范凌的目光。 那小娘子看着很饿,正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不远处的包子铺,隔着老远范凌也能看见那张灵秀面容上的渴望。 炽阳落在少女玉白的面颊上,在上面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让少女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你们别跟来。” 对着身后的衙役交代了一声,范凌的腿像不听使唤一般,朝着那青衣小娘子迈了过去。 在问出了那挖空了心思寻出来的话后,范凌看见那小娘子抬起了脸,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眸半阖不阖地看向他…… 那一瞬的日光透过少女的瞳孔,竟有些剔透澄澈之感。 像琉璃珠子一般熠熠生辉,夺人眼球。 那是个极灵秀讨喜的小娘子,一双眸子望着他时,又带着凡俗没有的纯质与清澈,让范凌觉得她好似本不该出现在这喧哗的市井。 呼吸一滞,心脏也跟着迅猛一跳,虽只有短暂的一息,但还是被范凌察觉到了。 “想。” 心思浮动的同时,他听到了那小娘子脆生生的应答,范凌反倒怔了怔。 这个问题对于李青芝而言并没有很难回答,也没什么好隐藏的,想也不想便答了出来。 答完后,李青芝见这莫名其妙来搭话的少年郎怔住了。 “那就当我的丫鬟,答不答应?” 少年郎笑着,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看上去极为快活。 听这话,李青芝面色鲜活了一瞬,紧接着又像是防备着什么,语气怯生生道:“是正经丫鬟吗?” 经过人贩子要将其卖到花楼以及刚刚酒肆掌柜的坏心思,李青芝不得不在意这个问题。 这话问得怪异又可笑,范凌没反应过来,明显懵了一下,反问道:“还有不正经的丫鬟?” 见人问得这般坦荡,李青芝反而愣了一下。 就这个空隙,范凌忽地懂了李青芝这句话的意思,耳后悄悄爬上了些红晕。 “提供食宿吗?” 不忘问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李青芝满眼期许。 不给工钱都行,只要能让她吃饱穿暖、居有定所便可。 “可以。” 范凌大概猜到了这小娘子的境遇,心中犹豫了一瞬,但嘴上却像没个把门一般,应得斩钉截铁。 听到这番应答,李青芝多日来的彷徨无助如冰雪消融一般化开来,心中的大石也放下了。 “如此这般的话……” “愿意。” 少女眼眸带着独一无二的澄澈,满脸欣喜地看着他。 范凌忽地觉得这小娘子有些天真,竟就这样信了自己,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但同时,他心里又很是窃喜。 回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窃窃私语的衙役们,范凌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少女肚子传来了响动。 李青芝闹了个大红脸,忙捂了捂肚子,似乎是想将这动静按下去。 “失礼了,我、我许久没吃饭了……” 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丢脸,李青芝双颊酡红,声音也是低若蚊蝇。 范凌看着少女因为羞窘而微微发颤的发顶,忍住自己想要上去揉一揉的手,声音不自觉放低道:“想吃什么馅的?” 李青芝愣了一瞬,意识到了什么,迅速答道:“肉的。” 她早被那肉包子勾得不成样子了,如今有机会又哪里会矜持。 沦落至此,若是还端着金尊玉贵的架子,怕是等父王寻到她时连骨骸都不剩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此刻,李青芝特别赞同这句话。 听她急吼吼的话语,那少年郎好似轻笑了一声,还没等李青芝细听,人便转身往对面包子铺去了。 李青芝想着马上便可以吃到那热乎乎的肉包子,口中唾液飞速分泌,满脸乖巧地坐在石头上等。 新来扶风县的新县尉谁人不认识,几乎是范凌一到那铺子前便得了好几声问候。 “范郎君来了……” “范郎君也来吃包子啊……” “范郎君晨安……” 听着人们殷切爽朗的问候,范凌无一不面带笑容回了。 在扶风县,百姓都很喜欢这位虽来了不过三月的新县尉,帮了他们解决了不少麻烦外,还是个爽快不羁的性子。 肯做实事,不摆官老爷的架子,便是百姓最爱戴的。 “范郎君要什么馅儿的?要几个?” 包子铺小伙计热情招呼道。 “来一笼,要肉馅的。” 忆起少女那馋了吧唧的模样,范凌嘴角微抽,似是想笑。 伙计很快将一笼八个肉包子用油纸包好,递给了范凌。 掏出八个铜板,范凌便折回去了。 不出意外,他对上了一双满是期盼的大眼睛,就像是他曾经喂养过的一只珍珠鸟,每回将他回来,都是这副模样,唯一的区别是眼前的少女眼睛大得很。 将油纸包递过去,李青芝手忙脚乱地去接,也不管烫不烫了,直接便往嘴里塞,吃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瞧着可怜又可爱…… 李青芝才不管这时候旁人怎么看她,她恨不得一口吞下一整个包子。 如同她想的那样,肉包子很香,是她此生吃过最香的肉包子,仿佛赛过了她以前在魏地吃过的各色珍馐。 吞咽的有些急,但李青芝才没工夫管,只大口大口地吃着,将空了几日的肚子填满。 范凌本就一直瞧着,注意到了少女有些吞咽勉强的模样,他欲张口说些什么,但看着人一副饿极了的姿态,便止住了话,余光瞥见包子铺旁正巧有个卖饮子的,范凌抬腿过去了。 “来个紫苏饮子,不要太凉的。” 卖饮子的赵娘子连忙倒了满满一大瓷杯,范凌结了钱便回到了正狼吞虎咽的少女跟前。 也是恰好,在连吃了四五个包子后,李青芝被噎得直拍胸口。 “刚收的丫鬟,可别噎死了……” 将饮子递过去,范凌嘴中嫌弃道。 李青芝才不会在意对方说什么,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她,李青芝心中已是十分庆幸。 甚至还会因为这少年这随手的体贴而觉得酸涩。 “多谢。” 咕嘟咕嘟地将饮子喝完,李青芝畅快地长舒了一口气,真心对范凌道了一声谢。 还剩下几个包子,李青芝腹中不再那样饥饿,便小口小口地吃着。 范凌回头瞪了那一群偷摸看热闹的衙役,看了眼高悬的日头。 “我暂时有事,我先带你去别处,等我办完事了再回来领你。” 满面乖巧地点头应是,李青芝捧着剩下的包子,啃得津津有味。 范凌将少女喝完饮子后的空瓷杯还回去,便领着她到了这条街上的一个瞧着雅致小巧的铺席里。 四方明亮,桌椅整齐干净,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画,空气中还漂浮着淡淡的苏合香。 那是一家茶坊,主人是个慈眉善目的热络中年妇人,见范凌过来,立即露出了笑,就要点茶招待。 “胡婶子不必上茶,我今日不喝茶……” 范凌看那架势,忙出言制止了。 胡娘子烤茶饼的动作一顿,也适时看见了范凌身后跟上来的小娘子,满面稀奇。 “咳咳,胡婶子,这是我今日新收的丫鬟,暂时先放在你这,待我忙完了回来领。” 胡娘子打量的目光在李青芝面上转了几番,忍不住惊疑道:“范郎君确定这收的是个丫鬟,而不是……” 后面的话胡娘子并没有说出来,但范凌自是能意会。 “胡婶子玩笑了,确实是丫鬟……” 被长辈一样的胡娘子用戏谑的眼神看着,范凌面色带着几许不自然。 胡娘子看出了些端倪,但也不多言,声称会替范凌好好看顾着。 李青芝满眼懵懂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回,伴随着那位胡婶子意味不明的笑,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看着少年就要与她擦肩而过,李青芝心慌之下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不会要卖了我吧?” 心急之下,李青芝口不择言,眼底满是惊惧。 她尝过那等滋味,那段时日,李青芝每日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如今她生怕再次掉进那样的狼窝虎穴,总是紧张兮兮的。 范凌没想到会被扯住袖子,问那么一句话,眉间一蹙就要说她两句。 然一触即少女小鹿般惊惶无助的眼神,范凌那一丝火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没要卖你……” 范凌有些头疼,但对着少女这张可怜巴巴的脸,他不敢拿出他惯常的脾气,只能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着温和些…… 胡娘子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看眼前这对小男女之间气氛不对劲,嘴一咧,两眼放光地看着热闹。 拿着他的腰牌 范凌感受着胳膊上那一步不让的分量,眼前又是少女那张倔强小脸,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闹心。 “我真的是有事不能带着你,待我处理完了一定回来领你!” 今日计划去摆平大河村那几个地头蛇,那场面压根不适合带着这个看着怯生生的小丫鬟,故而范凌才将人先放在胡婶子这,没想到竟还惹得人不愿了。 好说歹说,人还是一脸倔强地看着自己,范凌有些顶不住了,干脆从腰上解下自己的腰牌,往人手里一拍…… “我是扶风县尉,这是我的腰牌,你拿着,总该放心了吧?” 冰凉又沉甸甸的铜质令牌落入掌中,李青芝愣神了一下,低头去看。 确实是官府的令牌无疑,眼前人也确实穿着属于九品县尉的淡青色袍服,是一点没错的。 范凌见人不犟了,也松了力道,心下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胡娘子再度叮嘱了一声,便大跨步离去了。 踏出茶坊,范凌总莫名觉得自己好似捡了一个麻烦回来。 被勒令在外头等候的衙役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见人出来了,纷纷闭了嘴。 但仍有皮痒大胆的凑上去问。 “大人,你刚刚去做了什么?” 虽隔了有一段距离,但他们可瞧见了,那小娘子生得那叫一个水灵秀气,整个扶风县都没见过这样式儿的,就是看着有几分弱不禁风的可怜劲。 眼看着他们一向怕麻烦的县尉大人凑上去,给人家又买包子又买饮子的,殷勤地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还将人带到了胡娘子茶坊,他们早就急得抓心挠肝了。 说话的是平日里最会在范凌面前油腔滑调的丁四郎,也不怕挨范凌骂,毕竟也都习惯了。 但当他们县尉那凉凉的眼神落下来时,丁四郎还是心中怵了一下。 咋个回事,明明还是个比他还小上两岁的小郎君,怎的如此慑人? 范凌也不会真跟这些闲得发慌的衙役们计较,只是怕被人误会,淡淡解释了一句:“没什么,只是收了个丫鬟罢了。” 十几个衙役听得面色惊异,尤其丁四郎,像是看见了什么暴殄天物的一幕,忍不住嘟囔道:“大人糊涂,那小娘子模样多标致,做了丫鬟岂不是明珠做了弹丸,可惜,可惜啊……” 说了还不够,丁四郎甚至还满面可惜地长叹了一声,恨不得以身代之。 范凌斜瞥了他一眼,长眉微挑,语气懒懒道:“不如回家可惜去,也好静静你那糊涂脑子……” 此话一出,丁四郎立即不敢再可惜了,这相当于停职了,那可不行,他还要赚钱养家呢! 见人老实了,范凌哼了一声,带着人往城外去了。 …… 胡氏茶坊中,李青芝呆呆地捧着那枚铜质令牌,出神地望着少年郎远去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的。 但很快,茶坊的主人胡娘子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娘子怎么称呼?” 妇人声音温和,全然不像是包藏祸心的人,李青芝紧紧握着手心的令牌,心里也安然了几分。 “胡婶子好。” 先是款款行了一个叉手礼,李青芝才自报家门。 “我姓……叶,名唤青芝,婶子唤我青芝便好。” 纵使民间也有李姓人家,以防万一,李青芝还是不想暴露自己的姓氏,便说了阿娘的叶姓。 胡娘子眉眼带笑地上前扶了一把,愈发觉得范郎君不像是寻了个丫鬟回来,这一言一行,通身的气派,说是千金贵女也使得。 “叶小娘子太多礼了,咱们这市井,哪里需要这般规矩的礼仪,快别这般。” 这一句提醒了李青芝,这里不是魏地,而是不讲礼仪规矩的市井巷陌,她若是日日这般,岂不是叫人生出疑窦? 赶忙收敛了下意识的礼仪规矩,告诫下次见人再不可如此了。 被热情的胡婶子拉到椅子上坐下,李青芝将捧了半天的几个剩包子搁在桌子上,疲乏的身子也松懈了几分。 胡娘子细心地给上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重新坐在了李青芝对面。 “叶小娘子是哪里人?瞧着人不太好,可是家中遇上了什么难处?” 一身粗布旧衣,又愿意给人当丫鬟,定然是生活困苦艰难。 一开始还以为是家境贫寒出来谋生的,但近看一番,胡娘子却发现这少女模样娇得很,不仅不像穷困人家养出来的孩子,甚至像是从富贵窝里出来的。 也许是富庶人家遭了难,才让家中子女无奈出去谋生。 可怜,可叹。 李青芝正缺一个人听听她给自己编造的凄惨身世,见胡婶子终于问起,她努力做出悲戚的模样,开始娓娓道来。 “婶子,我是沧州人,家中本是做小生意的,虽不是什么巨富,但也是吃穿不愁的……” 胡婶子一边听一边点头,觉得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准头。 李青芝一边说一边观察胡娘子的脸色,这是她头一回这样编造谎言,不觉十分紧张,生怕眼前的胡娘子不信她。 然看着人面无异色,李青芝仿佛受到了鼓励,继续道:“我阿娘去得早,我爹便又娶了一房妻室,那后母很是不喜我,竟撺掇着我爹,想将我给送去给我们那里的别驾当第七房小妾,想给家中阿弟谋个官位,我虽不是什么珠玉一般的人,但也不想给一个将近花甲的男子做第七房小妾,于是便逃了出来想投奔灵州姨母家,可当我耗费了所有的积蓄到灵州姨母家时,却得知姨母一家早就因为前年水灾搬迁走了,如今不知去了哪里。” “有家不能回,姨母也不知了去向,青芝走投无路,便想寻个活计来为自己谋条生路,恰好今日碰上了……范大人,才得以有了活路,想着先安顿在此,再打听姨母一家的下落。” 这番话被李青芝措辞了许久,才顺顺当当地吐露而出。 本来还带着一丝忐忑,怕胡婶子不相信她,然抬眸对上妇人满是怜惜的神色,她便知自己成功了。 不由得心里有些高兴。 “可怜的孩子,真是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竟将自己花朵一般的闺女送给老头子做妾,真是丧尽天良!” 由着胡婶子怒骂了几句,李青芝在心里对父王和阿娘告罪着。 随后,胡娘子又问了李青芝几句无关紧要的,比如年纪什么的。 由于在挨着午食的时辰吃了许多肉包子,在胡婶子问她饿不饿,表示要给她做些饭食时,李青芝笑意腼腆地表示不用。 胡婶子跟她非亲非故,又是头一回见面,李青芝哪好意思上来就要人家招待她,何况她如今也确实不饿了。 偶有饮茶的客人来了,李青芝便到后间待着,捧着脑袋在那静静出神。 她在想父王的起事会是如何走向。 一路听来,据说父王带领的军队神勇无比,势如破竹一般接连攻下好些个州县。 上京那边已经出兵支援了,也不知到了何种程度。 万一父王要是败了可怎么办,她的父母兄弟姊妹,怕是都活不过朝夕。 她又该如何呢? 苟且偷生,李青芝怕是做不到,她不想领会那种家人俱亡,一个人在世上孤零零的感觉。 脑中一团浆糊,李青芝神色恹恹。 午后,饮茶的客人较少,胡娘子慢悠悠地收了茶具,掀了后间的帘子,看见少女仍坐在小凳上魂不守舍,遂笑道:“叶小娘子不若在婶子的榻上小憩片刻,说不定醒了范郎君就回来了。” 见李青芝恍惚出神,愁思满面,胡娘子以为是在为范凌发愁,便笑言安慰道。 李青芝摇摇头,执拗道:“不了,我就这样等着。” 当初她被人贩子得手,便是因为中了迷药昏了过去,醒来便已经落入狼窝,别提多害怕了。 虽然有令牌在手,李青芝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胡娘子见状,也不执着了,只继续收拾着茶具,外带准备好接下来要用的茶饼。 李青芝思绪飘来飘去,最终落在了胡婶子身上,突然萌生了一个别的想法。 “婶子这里缺不缺人手?” 李青芝忽地打起了胡婶子的主意,毕竟这婶子看着也十分厚道,在这里安定下来,也许要比给陌生儿郎当丫鬟的好。 胡娘子整理茶饼的手一顿,眉目讶然道:“叶小娘子是何意?” 胡娘子吃了这么多年的盐,自然看出了这小娘子的意图,心中为他们的新县尉唱了一声衰。 刚收的丫鬟还没领进门就要另投他处,范郎君怕是要头疼了。 李青芝对自己萌生的想法则表示兴致勃勃,因为久待而微微弯下的腰肢都直了起来。 “婶子我也会点茶的,而且应该还不错,婶子要是缺人手,能不能招我进来,我不用工钱的,只要能给我个住的地方和一日三餐便可。” 李青芝怕胡婶子像上次那个许掌柜那般拒绝她,便又退了几步,满眼希冀。 只要能让她安然度过这段时间,没有工钱也不是什么大事。 胡婶子了然一笑,心道自己猜对了。 “范郎君既把令牌都给了小娘子,自然是十分看重的,婶子又怎会跟范郎君抢人,且婶子这里也的确不缺人手,小娘子还是等等范郎君吧。” 胡娘子面上带着歉疚,温声细语。 李青芝见希望破灭,挺起的背又瘫了下去,还不忘辩驳一句道:“婶子我不是他的人,我只是暂时给他当丫鬟而已……” 对于少女的嘟囔,胡娘子没放在心上,只是轻笑着去做果子了。 有茶无果子,颇为没趣,以果子佐茶才最是合宜。 在后间呆坐着,斜阳落满身,也许是吃饱了便会犯困,李青芝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梦里她回到了魏地,父王和阿娘给她推秋千,世子阿兄也在旁边含笑看着,笑得一脸俏皮的阿姐在扑蝴蝶…… 日光不烈,带着几分暖洋洋的意味,李青芝乘着秋千,荡漾在轻软的风中,整个人都如同漂浮在云端。 梦中的笑意被带到了现实,趴在桌子上的少女睡梦中满脸带笑,让进来寻人的范凌顿住了目光。 人还怪好嘞 将白石村那几个地痞流氓给收拾了,范凌想起了那个刚收的小丫鬟,忙撇下衙役们先行回来了。 进了茶坊,一眼没瞧见人,范凌蹙起了眉头。 胡娘子瞧见,忙笑着告知道:“叶小娘子在后间等着呢,范郎君快去看看,人都快望眼欲穿了。” 胡娘子打趣起人来也是不手软,那眼神,那语调,直将范凌逗得神色有些尴尬。 若是几月前上京的他,面对妇人调笑打趣,他定是要板起脸的,然今时不同往日,这又是一向待他慈和的胡婶子,范凌自不会计较,只应了一声便掀帘子进去了。 已是日暮,几缕残阳透过窗子射进来,掺着些许的暗红,尽数洒在少女白净如瓷的面颊上,如同醉酒一般。 小娘子面上似乎还带着笑,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起来了小丫鬟……” 范凌回过神,轻咳了一声,满眼戏谑道。 美梦轰然破碎,李青芝脑袋混沌地醒来,看见眼前立着一个高挑俊挺的身影。 淡青色的官袍,掩在官袍下修长的双腿,再往上便是被铁腰带束住的劲窄腰身,最后是那张似笑非笑的俊秀面皮…… 刚睡醒的李青芝脑袋有些发懵,一时没认出眼前人是她今日给自己找的东家,一双水汽盈盈的眸中满是陌生与茫然。 范凌气笑了,语调轻肆,又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逗弄。 “怎么,刚吃的肉包子都忘了,翻脸不认人啊?” 被范凌这么一打趣,李青芝混沌的脑子仿佛进了一缕清风,将她白日的记忆都唤回来了。 眼前这个少年郎,正是她的东家,而她魏王郡主,李青芝,迫于情势委身成了一个九品小吏的丫鬟。 听着十分可笑,但如今正成了事实。 心中虽带着郁闷,但李青芝面上不显,只是打起了精神。 忽地,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洁白修长,骨节分明,还带着些许薄薄的茧子。 带着些世子阿兄的儒雅,也带着三兄的粗粝,颇有一种儒将的风采。 他这是想扶她起来? 人还怪好嘞。 李青芝傻傻地想着,未加思索便将手放了上去。 小娘子的手纤细柔嫩,似玉似雪,这样轻飘飘地一放,如彩蝶振翅落于其上,分量极轻,但却极痒,顺着掌心的纹路一直延伸到心口,带起一阵颤栗。 范凌眸底翻江倒海一般,掌心仿佛不是美人柔荑,而是刚烤出来的山芋,被他匆匆甩开了。 “你这小娘子莫非真是睡傻了?我在朝你要我的腰牌,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颇有些气急败坏地,范凌摆出一副惊怒之容,用来藏匿他面容之下的不知所措。 闻言,李青芝面皮上迅速升起一片火辣辣的感觉,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住,我还以为……” 想解释,但话一到嘴边发觉更难以启齿。 本就已经够丢人了,李青芝不想再丢一遍。 好在范凌也没有计较这事,只将那只被她碰过的右手背在身后,换了左手来要腰牌。 李青芝这回哪敢耽搁,连忙将小心捂在胸口的铜质令牌当着主人的面掏了出来,将之飞快地递了出去…… 范凌将少女这一番动作收入眼底,一言难尽。 李青芝不知他在想什么,若是知道了也定会大大方方的解释一番。 这令牌不仅是自己的依仗,也是对方的县尉腰牌,是极宝贵的东西,她自然要好好保存。 放在胸口衣襟中,是李青芝认为目前最稳妥的地方。 腰牌为铜质,本该是冰凉的,但范凌触手却是一片温热。 那是少女的体温熨烫的。 想到这,范凌目光闪烁,不自觉摩挲了几下那腰牌。 “随我回去吧。” 范凌不动声色地将腰牌挂在腰间,对着还尚在羞窘不安中的少女道。 李青芝听这话自然喜不自胜,忙站起来,一副任君差遣的模样。 不用再颠沛流离,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李青芝已然十分满足了。 掀开帘子,行到外间,胡娘子做着果子,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笑语道:“范郎君和叶小娘子要走了,不留下喝杯茶?” 秉着生意人的热络,胡娘子挽留了一句。 范凌摆了摆手,只言下次再来饮茶。 新东家都这样说,李青芝自然更没有什么意见,只安安静静跟着出去了。 暮色降临,热意退散了许多,空气中添了几分徐徐凉意,外加着诱人的饭食香味。 李青芝跟着范凌走在长街上,看着到了夜晚不减反增的摊贩营生,心中诧异极了。 不同于魏地,听说上京对市井营生管控极强,日暮过后,天色一暗,官府便不再允准商贩们做生意,只有到了第二日的辰正时分,市井生意才会开放。 父王并不认可这道政令,觉得民生多艰,做些小生意罢了,何必拘着他们的时间,市井应该繁华热闹一些才好,便在就藩第一年,便明里暗里解了宵禁,还了魏地百姓轻快自由。 李青芝也是在魏地那般商业繁荣,市井宽松的环境下长大的。 然到了这陈州小县,竟发现入暮后小贩们仍旧摆摊叫卖,食肆酒肆也都是红火地开张着,酒客食客络绎不绝。 范凌悠哉游哉地行在前头,目光懒懒地在长街两侧的繁盛喧闹间扫过,要不是身后有一阵零碎又急促的步子跟着,他都要以为今夜还是他一个人了。 偶尔回头瞧那个东张西望的小娘子,范凌发现她不时地打量着两侧的营生,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晶晶的,像是星子在闪烁。 莫不是又饿了? 转念想想这也正是饭点,人又饿了也是常理。 “饿了?” 灯火阑珊下,李青芝瞧见行在自己前头的少年,也是自己的东家回头,语气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她确实是饿了,便实诚地点了点头。 “有些。” 但李青芝并没有想要求什么,毕竟她怀中还抱着个油纸包,里面还剩下三个肉包子。 “那便去前面吃点……” 范凌也还未用夕食,此刻嗅到了街巷中传来的饭食香味,腹中也开始空落落起来。 抬脚就要往街角那家他惯常爱吃的肉汤铺子里去。 “我还有三个包子没吃完,也不必麻烦的。” 李青芝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什么事都未曾给东家做,便一直让人破费,心下有些难安。 在寂静的夜色中,少年眉眼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锐利,模模糊糊地,像笼着寒雾。 他似乎有些不高兴,语气都扬了几个调。 “凉包子有什么好吃的,饭食就要吃热乎的,别犟,跟着我走。” 说完,也不待李青芝回应,踏着步子就往前走了。 李青芝抱着已经凉了七七八八的肉包子,不知为何,心中倒多了几分融融暖意。 也不再倔强,她嗳了一声便急匆匆跟了上去。 东家带着她去了一个简朴但看着十分干净利索的小摊前。 就像是她在魏地时,随阿姐出行,在马车上偶然掀帘子看见的那种路边小摊。 简陋,但热气腾腾。 也是巧了,李青芝二人过去的时候,刚好有一桌食客起身,手脚麻利的小摊主人立即将桌案收拾了,用干净抹布将桌面擦了好几遍,干净到在灯火下泛着光,才满意地停手。 抬眼看见有客人过来了,还是他们的新县尉,那男子忙招呼道:“范郎君来了,快坐快坐!” 范凌虽只在这做了三月多的县尉,但实绩优良,不是以往那些混日子的糊涂县尉能比,扶风县人都十分感念,每每见了都要热情招呼。 “三娘,范郎君来了,快快做碗辣肉汤来,再烤上几个饼子!” 不等范凌开口,那男子便熟稔地朝着自家婆娘喊道。 本以为能得到自家婆娘爽快的应是声,却不想无端被骂了回来。 “我看你是瞎了,没瞧见范郎君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娘子?一碗让人家分着吃吗?” 那男子本还有些火气,但顺着自家婆娘得目光看过去,果不其然看见了一个几乎隐匿在范凌身后的小娘子…… 夜里不太能看清人的面貌,但张五郎刁钻的眼神一落上去,便知是个容貌楚楚的貌美小娘子。 火气一瞬间全熄了,张五郎笑着致歉道:“罪过罪过,没瞧见这位小娘子,小娘子要吃些什么?” 张五郎可不敢慢待了这位小娘子,心中正猜测着与他们县尉是什么关系。 县尉是个未婚配的,也从未带过什么女眷在身边,如今这小娘子是头一个,这不得不让张五郎多想。 李青芝被问起,也不知这摊子还售卖些什么,便跟着东家道:“也要你方才说的那个。” 街上声音嘈杂,李青芝也未曾听清摊贩主人到底喊了什么字眼,只图省事便也跟着要了。 随着李青芝的走近,张五郎看清了那小娘子的面容,只觉得开了眼界。 他说不出那些文人士子那般隽秀的诗词,只能在心里念叨了几句夸人水灵的大白话。 李青芝跟着范凌在桌子上坐了下来,全身都规规矩矩地,像是被父母第一次带出门的淑女小娃娃。 饭食很快被端了上来,是两碗冒着热气和辛辣之味的肉汤,似乎还在里面烫了些粉和波棱菜,看着很是诱人。 再然后便是比她脸还要大的几张烤饼子,闻着气味应当也是肉馅的。 李青芝震惊地拿手比了比,又嗅了嗅碗里热气腾腾的肉汤,不适应的同时又被诱了几分心神。 卖相不太好看,但瞧着好似是个美味的。 “发什么呆,这可是好吃的,快吃……” 范凌看着轻车熟路的,将袖子稍微卷一卷便捞起了一个饼子风卷残云吃了起来。 少年的吃相略有些豪迈,但却并不粗野,反而带着几分恣意潇洒,让人不会产生厌烦。 李青芝也学着他的模样,卷起了袖子,拿起那个比她脸还大的饼子,尝了一口肉汤,双眸立即瞪圆了。 首先,这汤颇有些辛辣,其次,竟十分的好吃。 尤其是喝了一口汤,再配上手里被烤得油香的肉饼,简直是一种热烈而又新奇的体验。 暂时的家 正咬着肉饼的范凌,余光瞥见少女亮晶晶的眼眸,忍不住弯了弯唇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当初范凌刚被贬到扶风县时,一日心情颇为不佳,天色微雨,他路过了这家小摊,被其饭食香味绊住了脚…… 汤水辛辣有滋味,肉片软嫩醇香,当时还是初春伊始,春寒料峭,一碗热热的辣肉汤下肚,范凌心中的郁闷仿佛都被一扫而空了。 自此范凌便成了这家辣肉汤的常客,三天两头便要来吃一碗。 李青芝砸吧了一下嘴,双眸中满是吃到佳肴的欢快,一边吸气一边道:“好吃,虽然有些辛辣,但还是好吃……” 双唇嫣红似染了丹砂,一张一合间,都仿佛带着潋滟春光。 一瞬间,范凌甚至觉得比碗里的肉汤还有吸引力。 咔嚓。 烤得酥脆的饼子被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声响,也将范凌的神思拽了回来。 看着喜滋滋吃辣肉汤的小娘子,范凌竟觉得好似更有胃口了。 两人一顿饭吃得极为畅快,差点让李青芝将之前的艰辛全都忘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在魏地,三兄常带着她和阿姐出去玩闹的时光。 比她脸还大的饼子被吃了大半,碗里的肉汤也剩的不多了,李青芝腹中饱胀,心满意足地停歇了。 习惯性地想拿帕子来擦嘴,一晃神想起自己早已流落多时了,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早就随着颠沛流离而遗失了,尤其是进京为质前阿姐新为她绣的兰草帕子,也全没了踪迹。 想到这,李青芝有些伤感,眸光落寞。 “撑傻了,该回家了小丫鬟……” 正难受着,李青芝听到这一句,居然有几分温暖。 回家…… 李青芝怔怔看着对面的少年,虽只能看清轮廓,然心中莫名安定。 很奇怪,明明只是刚认识不到一日的人,李青芝却有种认识了许久的感觉。 其实范凌早就吃完了,若是独身一人,他早就慢慢踱回去了,奈何如今多了一个小娘子,他只能耐心等着。 少女的眼睛很璀璨,就像是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每每看着他时,都如珠玉熠熠生辉,而今珠玉黯淡了,范凌自然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没撑傻,就来……” 李青芝倒不是很在意东家总喊她小丫鬟,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就是给人当丫鬟来换得栖身之所,没什么好委屈的。 况且东家的语气并不见轻蔑,更像是带着些促狭的逗弄,好似自己是个孩童。 李青芝想着这无伤大雅,便没去计较,便应了一声。 至于那句打趣,李青芝也是认认真真地驳了回去。 东家的嘴倒是有几分欠,李青芝心里偷偷想着。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夜风醺然的长街上,李青芝正思索着前路,冷不丁听到东家与她搭话。 “方才听胡婶子说你姓叶,叫什么名?” 长街两侧灯火不算亮堂,东家与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好似回头了,又好似没有回头。 然不管回没回头,李青芝都忙着回话。 “我叫叶青芝,大人随意唤我便是。” 李青芝维持着一个丫鬟该有的恭顺,言语轻缓柔和。 像是接住了一个难题,范凌神色微僵,憋了半晌只憋出个嗯字, 他委实不知该唤什么,只能草草了结了话题。 算了,日后还是喊小丫鬟吧,顺嘴。 约莫是走过了一条街,东家带着她来到了一所小院门口。 夜里黑乎乎的,李青芝瞧见东家敲了敲门,不一会便听到了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嘎吱…… 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模样清秀机灵的少年露出脸来,瞧见了自家主人,忙笑出声来。 “郎君回来了,快进来……” 那声音一听便知是个中气足的,让人觉得喜气洋洋。 “嗯。” 范凌没什么情绪,只轻嗯了一声,领着人进来了。 今日的郎君回来的有些晚,惊蛰刚想问一嘴,然刚侧开身子,便看见郎君身后还吊着个小尾巴。 还是个貌美丽质的小娘子! 惊蛰人傻在了原地,手里的灯也差点没提稳落在了石板地上。 循着郎君走过时带起的一阵风,惊蛰失声道:“郎君你纳妾了?” 本就是个嗓门大的,如今又是破了音喊出来的,李青芝想听不到都难。 她有些生气,忍不住板起了脸。 若是放在魏地,她还是郡主的时候,若是有人敢这般说她,她定要赏人几个板子的。 但现在却是不行了。 “胡说什么,这是你家郎君新收的丫鬟……” 范凌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娘子,果不其然看见一张明显是有些愠怒的脸。 人生气了。 心下一跳,范凌忙黑着脸斥责道。 惊蛰也算是跟了自家郎君小十年了,自然能看出郎君这副模样是动了些气,忙不迭对着郎君新收的小丫鬟赔礼道:“是我说错了话,还请小娘子勿要怪罪。” 那少年态度诚恳,赔礼也诚心,李青芝心里的那点子恼火便消了去。 “无碍。” 李青芝和和气气地应了一声,再不言语。 惊蛰则是又悄悄瞄了一眼那小娘子的容貌,心中百转千回。 在上京时,自从束发那年有个心高胆大的丫鬟冒犯了郎君,郎君自此以后便警醒了,房里连个稍微年轻齐整的丫鬟都不放,尽是些上了年纪婆子来伺候。 如今一声不吭地领了个模样极好的小娘子回来,惊蛰说不误会是不可能的。 但他从未往娶妻的方面想,他家郎君虽一时困顿,但只要捱过去,日后还是上京城那个少年得志,风华正盛的高门郎君。 这样的郎君日后也定是要配一个才貌双全的高门娘子,就算是瞧上了眼前的貌美小丫头,也不能予以妻位,最多应当是纳回去当妾,疼宠几分罢了。 郎君虽随性肆意,但应当不至于能做出这等事,惊蛰心中猜想。 但心中笃定是笃定,待完全看清小丫鬟的模样后,惊蛰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着,怪不得郎君破了例,当真是惹人喜爱得紧。 擦身而过时,范凌好似看懂了随侍暗含深意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睨了惊蛰一眼。 惊蛰立即老实了下来。 李青芝不管他们主仆打什么眼神官司,看着眼前夜色中十分简陋的小院,她既感慨又心酸。 还没她家的花园子大,但终于能让她暂时有个遮风挡雨的安稳地了。 一个四面围合的小院,三个房间挨着,中间那个要大些,是主屋,旁边的两间要小些。 左侧有个马厩,里面有一匹夜里都能看出毛色油亮的骏马,看着很是不凡。 马厩南侧有个水井,水井上吊着个木桶,便于取水。 右侧还有个厨房,瞧着不大,但很是齐全。 右侧厢房边,有一棵笔直挺拔的广玉兰。 正是人间五月,广玉兰正喧闹地开放着它的美丽,纵使是在黑夜,那挂在高高枝头的雪色也被李青芝瞧见了。 花瓣硕大,洁白如雪,状如荷花,伴着夜风,李青芝还能嗅到那股清新淡雅的香气。 她有些惊喜,流落在这样一个小县上,还能日日伴着最爱的广玉兰。 范凌见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庭院里那棵广玉兰,透过那双水盈剔透的眸子,便看出了少女的喜欢。 “你的房间就在那,想看以后可以尽情看。” 一句话打断了李青芝的出神,她更惊喜了。 东厢房挨近广玉兰的地方有个窗子,清晨只要她推开窗,便能将这一树风光收入眼底。 李青芝很是满意。 然而,当她打开门,看见东厢房那积了一地的灰尘后,李青芝笑不出来了。 “对不住,你来的太突然,便没有来得及打扫……” 斜瞥了一眼少女发僵的脸色,范凌不自然地咳了咳,解释道。 “无碍,我自己来便是。” 如今的她不是魏地那个万千宠爱的小郡主了,自然也没有成群奴仆的侍候,什么活也只能自己亲自去干了。 李青芝早过了骄矜端架子的时候,心也跟着完全踏实了下来。 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还整日怨天尤人不肯纡尊降贵,那她又如何能获得喘息的机会? 人总是要识时务,要向前看才能有盼头。 李青芝早早地便参透了这个道理,不会再自我拧巴什么。 水缸里还储着半缸凉水,李青芝撸起袖子,去厨房找了个木盆出来。 夜里厨房很黑,李青芝借了东家那位随侍手里的灯笼,鼓足了勇气进了黑漆漆的厨房。 李青芝很怕黑,但这里没有能让她撒娇软弱的父母兄姊,她只能强忍着惧意走进去,伴着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随手摸了个木盆和抹布出来。 拿着东西到了水缸跟前,李青芝舀了一盆干净的水,怕绊到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盆水进了东厢房…… 少女拧帕子的水流声,抹布摩擦在桌椅木器上的细微声音,还有那被灰尘呛到的低咳声,接连传入范凌耳中,让他坐立难安。 看着一旁正准备给他烧热水的惊蛰,范凌隐匿于黑暗中的双眸动了动,解下腰间的钱袋子,对着惊蛰道:“你去罗娘子那里买一副被褥回来,姑娘家用的,别买暗沉沉的颜色……” 惊蛰接过钱袋子,看了一眼在东厢房一边咳一边打扫的身影,再品了几下郎君的叮嘱,面上有些意味深长,但多余的话也没多说,麻利地出门了。 等到这所小院只剩下自己和新收的小丫鬟时,范凌挪了脚步,故作悠闲地进了东厢房。 厢房里,少女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抹布,正小心又艰难地擦拭着床架子,看着颇为辛苦。 范凌从未这般矛盾过,按理说,他雇了这小娘子过来当丫鬟,那干点活也是人之常情,自己没什么好纠结的。 可事实不是如此,见到少女身姿单薄地端着沉沉的一盆水进去,再然后听到她被灰尘呛到的低咳声,范凌莫名有种心被放在油锅上煎了几下的感觉。 抿着唇进了东厢房,范凌站在正埋头苦干的小娘子身后,语气别扭道:“别擦了,你这般笨手笨脚,要到何时才能干完?” 好生勤快的东家 李青芝正呼哧呼哧地干着活,忽地听到东家这番略带贬损的话,心中莫名有些委屈。 她已经很认真很努力了,为何还是会被东家嫌弃? 一时间,手中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刚想抬头辩解些什么,就见手中的抹布被抢走了。 “起开,磨磨唧唧的……” 李青芝甚至觉得自己还被推了一下,不过索性力道不重,只是让自己挪开了些地方。 “大人你……” 看着在自己身边风风火火打扫屋子的少年郎,李青芝一时有些恍惚。 东家干活可真麻利! 可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好,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丫鬟,让东家给她打扫屋子是不是有些不好?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李青芝正出神着,想将差事讨回来,就听到东家催促她。 “别愣着了,快给我照个灯,看不见了!” 那声音听着很急,李青芝也就没空去想其他的,连忙给东家打灯了。 东家确实很麻利,才一炷香的时间便把东厢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甚至还将地板给扫了。 李青芝几次欲言又止,看着东家干得正欢,便老老实实给他提灯了。 东家真是个体贴又勤快的人啊! 待惊蛰抱着被褥从外头回来时,东厢房已然焕然一新,东家甚至还给她点了几盏油灯。 也许是因为李青芝也是从权富人家出来的,所以丝毫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 油灯这种照明工具,先不提灯具,便是其中所燃的油便不是贱物,在普通百姓眼中,那么小小一瓶子,便要一吊钱,差不多是大多数百姓一日的辛劳所得的钱财了。 家境好些的还能用些蜡烛什么的照明,最为贫苦的百姓为了节省,甚至都不会用照明工具,入了夜便摸黑了。 扶风县上,一个屋子里放好几个油灯的,这般肆无忌惮的,也就县令家或者几个乡绅家了。 范凌的邻居有的入夜来此,见到屋里那四五个油灯,没有不说奢靡的。 然在欠缺市井生活经验的李青芝看来,这比起自家来,已经很是简陋了。 她屋里的灯盏,父王可都是做成小兔子的,哪像如今,只是最简单的铜油灯。 心里腹诽了一番,面上自是没有表现出来,毕竟东家还帮她干活,她不能再挑剔了。 李青芝接过被褥,夜色太暗,一开始她还没看清,等将被褥铺在床上的时候,她借着油灯的光看清了被褥的颜色。 是最娇嫩的粉色。 在床边沉默了半晌,李青芝感谢的同时又有些无奈。 虽说她正值妙龄,可这样娇嫩的颜色,李青芝还是觉得有些受不住。 但如今有的用就不错了,她硬是将这床粉色被褥给看顺眼了。 李青芝在里面铺床时,外头主仆说起了话。 “郎君怎的一身的灰尘,好似郎君打扫了东厢房似的……” 本是玩笑话,但在惊蛰看不见的地方,范凌悄悄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虽然只是一瞬。 惊蛰帮着主子打着身上的灰尘,又给打了洗脚水。 将热水添好,惊蛰问起了李青芝的事。 “郎君,那小娘子是何种来历?” 并不是惊蛰多疑多思,就算是普通人家雇个丫鬟小厮的也得事先问几句,他家郎君破天荒收了个丫鬟,更是要谨慎些。 本以为郎君敢将人带回来,还给人安排得井井有条,应当是早就问清楚了。 没成想惊蛰话一出口,便看到自家郎君摆出一副迷茫的神色,惊蛰错愕道:“郎君都没打听清楚,就将人领回来了?” 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家主子,惊蛰满脸不可置信。 “万一这小娘子心怀不轨,图谋郎君可如何是好?” 他家郎君在上京是如何受小娘子欢迎惊蛰是知道的,去年登科伊始,他家郎君一身红袍游街,当场就被云阳公主瞧上了眼。 要不是他家郎君出自河东大族,又使了些狡诈的小手段,怕是真得娶了那不仅性情跋扈,还蓄养了一公主府男宠的云阳公主了。 但饶是如此,家中常有明里暗里说媒的过来,意图和他家郎君结亲。 要不是他家郎君没那个心思,怕是此刻孩子都能满床爬了。 如此这般的郎君,惊蛰怎能不怕那来历不明的小娘子别有居心? 范凌刚将脚伸进水里,就听到随侍这般刺激人心的一句话,范凌眼皮子一抖。 “胡扯什么,我怕她图谋?” 话一出口,范凌便知有歧义,连忙改口补救道:“若是有歪心思赶走便是,我能怕她?” “还有,大热天的,你这洗脚水打这么烫,是想烫死我吗?” 许是为了转移话题,范凌拐弯说了个与之前不相干的事。 但这个打岔打得很成功,惊蛰立即忘了先前的一茬,用手试了试水温,纳闷道:“这水也不烫啊……” 范凌呛声道:“都烫完了自然不烫了。” 惊蛰讪笑,再不敢言语了。 “你先前说得也有理,是该问问来历,去把她叫来吧。” 范凌摸起了床头被他刻了一半的木雕,继续拿着刻刀雕琢着,从轮廓隐约间可以看出是个鹰隼类的东西。 惊蛰得了吩咐,立即就拐到了东厢房,想着毕竟是小娘子的房间,便站在屋外呼喊。 “小娘子~” 彼时李青芝刚收拾完屋子,还没坐在床上歇几口气,就听到东家那个叫做惊蛰的随侍在外头唤她。 李青芝忙出去了。 “唤我何事?” 很奇怪,少女的语气分明是轻柔温和的,然惊蛰却觉得眼前人分外的尊贵不可攀。 就像是上京城那位矜贵优雅、不怒自威的大长公主。 但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惊蛰摒弃了这些杂念,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防备,笑吟吟道:“郎君传唤,有些话要问……” “这就过去。” 李青芝猜到了东家可能要问什么,心中再次将编织好的理由措辞了一番,应了一声便跟进了屋子。 也许正是因为将她当成丫鬟,人还在里头洗脚,就让她一个小娘子堂而皇之进来了。 倒让李青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郎君,人带来了。” 惊蛰心想,早知该问一句姓名的,也不至于人到了跟前,也不知喊什么。 “嗯。” 范凌轻嗯了一声,在李青芝在她跟前站定时掀了掀眼皮。 他并未放下手中的木雕,而是一边刻着一边开口道:“今日仓促,也瞧着你可怜,便忘了问你的底细,如今说说吧。” 就像是惊蛰说的,普通人家雇个丫鬟也要问几句,他自然也不能什么都不问,遮这样显得他像是贪图人家美色,心怀不轨似的。 范凌在心里头自言自语一番,眸光偶尔飘到少女那清丽若芙蕖的面容上,莫名心虚。 李青芝见东家果然问起了这事,忙定了定心神,将给胡婶子说得话又给东家说了一遍。 李青芝不善说谎,尽管是第二次了,她还是忍不住泛着胆怯。 然这丝胆怯放在主仆二人眼中,尤其是范凌眼中,便是十足的柔弱怯懦,楚楚可怜。 惊蛰这下再没了防备,只觉得这小娘子可怜也有傲骨。 “大人不必担心我会赖在这里不走,等有了姨母一家的消息,我定然去投奔姨母,不给大人添麻烦。” 李青芝想好了,若是父王成事了,她自然可以风风光光回去,若是败了,自己在世上孤苦伶仃的,还不如随了家人去了。 但无论是何种结局,李青芝都不会赖在东家这里,这一点很是笃定。 范凌刻东西的动作一顿,眉间忍不住蹙了蹙,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 干脆将脚自水盆中拿起,带起一串清脆的水声。 “把水倒了。” 东家突然发话了,让还处在紧张情绪下的李青芝神思一颤,以为是在使唤她。 想着自己如今正是丫鬟,被使唤干这个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李青芝下意识上前了两步。 还没等李青芝有下一个动作,就看见那个叫惊蛰的随侍忽然越了过来,抢在她前面将水盆端走了。 临走前还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李青芝看着惊蛰端着水盆出去的背影,神情忍不住错愕。 范凌麻利地擦了擦脚,双腿盘在床上,再度拿起了刻刀,同时也注意到了李青芝的异样。 察觉到了少女的误会与尴尬,范凌一脸正色道:“这活计让惊蛰来做就行,无须你来。” “天色也晚了,回去安寝吧。” 似是也带着疲惫,少年声音低沉而柔和,渐渐安抚了李青芝的心绪。 “嗯。” 抿着唇,浅浅一笑,李青芝应了一声,脚步欢快走了。 范凌没有错过少女那裹着融融春意的明丽浅笑,心房剧烈震颤了一瞬,久久不息。 直到那道看着纤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范凌才找回了自己素日来的平稳。 脑中忍不住将刚刚的那一幕回荡了好几遍,木雕都被他刻坏了都没注意到。 还是惊蛰倒完水进来,眼尖瞧见了,提醒了一句,范凌才如梦初醒一般,拧着眉头看着手中差点被削掉半边翅膀的苍鹰。 “安寝吧。” 没了兴致继续刻,范凌往床上一翻,连被子也懒得盖便闭上了眼。 “虽是仲夏,郎君好歹也盖一盖肚子,万一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惊蛰知道自家郎君有夏日不盖被子的习惯,小时候没少因为这生病,虽然如今长大了没再轻易感染风寒,但他还是忍不住叮嘱道。 “睡你的去,莫管我。” 仍是半点不领情的话,惊蛰听了许多年。 东厢房里,李青芝从水缸舀了一盆水,又从厨房找了个稍微看着干净的帕子。 好些天没沐浴,李青芝早就受不了了。 但目前着实条件有限,她只能关起屋门,用湿帕子将身子细细擦了一遍,才安睡下来。 虽不是正经沐浴,但李青芝宁帕子时仍旧带起了不小的水声,那淅淅沥沥的水声轻易透过了一堵墙,飘到了正在床上阖目酝酿的范凌耳中。 起初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声音,但那股布料划过肌肤的声音涌过来,伴着细微的拨水声,范凌顿时明白了隔壁在做什么。 思绪不敢深入,干脆扯过一旁的薄衾往头上一盖,才止住了那声音。 擦拭完,李青芝身子爽利了许多,收拾完周遭,终于躺上了许久都未曾躺过的床。 本打算想一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然脑袋一沾上枕头,火速便睡着了。 临睡前的最后一刻,李青芝想着,自己明日应当早起侍奉东家。 像家中世子阿兄房里的丫鬟一般。 哪里像个丫鬟 然到了第二日,天光大亮,李青芝才悠悠转醒。 揉了揉迷蒙的睡眼,李青芝目光怔怔地看着床帐,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已经许久没有挨到床上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是哪。 直到外面传来东家那个随侍熟悉的声音,李青芝才将思绪招回来。 是的,她给自己找了个东家,她从此以后不用颠沛流离、忍饥挨饿了。 想到这,李青芝心头酸胀。 然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日光,她便笑不出来了。 瞧着日头,少说也得巳时了,那东家岂不是早走了? 想到昨夜自己挂在心头的事,李青芝便是一阵羞愧。 忙不迭穿上衣裳,将满头乌发简单盘起,用一根有些发白的青色发带将头发绑着,慌慌张张出了房门。 庭院虽小,但因着人少倒显得空旷幽静,墙边草木葳蕤,玉兰花零零星星落在地上,花瓣洁白无垢,让人忍不住想要拾起。 然李青芝此刻是没有心思了,她作为一个丫鬟,居然比东家起得都晚。 昨夜那个叫惊蛰的少年正在马厩刷马,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看起来颇为快活。 “惊蛰小哥,大人呢?” 洗漱都没来得及,李青芝便小跑到了马厩旁,面色羞赧。 惊蛰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瞧,又是一番惊艳。 夜里不比白日,惊蛰虽能辨清那小娘子是个貌美的,但终是不如白日看得敞亮。 白如雪细如瓷的肌肤,樱唇桃腮,还有那样一双盈若秋水的剔透眼眸。 怪不得,怪不得啊! 他此刻无比能理解郎君,换做是他,遇上这样一位可怜兮兮的小娘子,他也会忍不住领回来的。 傻盯着看了好几息,惊蛰瞧见小娘子面上的神色,忙回道:“大人当差去了,一大早便走了。” 闻言,李青芝脸色颓败了起来。 “都怪我贪睡,才会误了时间,真是对不住……” 当丫鬟的第一天便睡过了头,没能伺候得了主子,这要是放在魏王府,定是要罚的。 李青芝哭丧着脸,致歉致得很是诚心。 虽说美人怎样都很美,然惊蛰还是见不得美人丧着脸的模样,忙安慰道:“无碍无碍,郎君没有责怪你,走前还是一副笑脸,你莫要担心。” 一听惊蛰说东家是带着笑离开的,李青芝心中安稳了不少。 没生气就好,若是第一日便惹了东家生气,她真是无颜以对了。 明日,明日一定要早起侍候东家才是。 今日也要多少做些什么才是,打定了主意,李青芝心里的愧疚少了许多。 惊蛰一边刷马,一边看着小娘子一会喜一会忧的脸,忍不住搭话道:“日后不必唤我惊蛰小哥,便如郎君一般唤我惊蛰便可,我也唤你青芝如何?” 李青芝被惊蛰这番话吸引去了目光,她也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叫惊蛰的少年的相貌。 肤色微黑,但应该不是晒得,应当是天生如此。 浓眉大眼,笑起来隐约露出一口大白牙,两颊还有酒窝,看着十分有精神气。 这是个瞧着便讨喜的少年,约莫比她大上一些。 面对旁人的善意,李青芝自然不会拒绝,忙含笑着应了。 惊蛰很是高兴,当即喊了她一声。 李青芝很难解释这种奇妙的感觉,从小到大,父母与兄弟姊妹皆唤她乳名,奴仆丫鬟则是称她郡主,其余长辈几乎也很少唤她名姓,如今被惊蛰这样一位少年冷不丁唤了大名,倒有几分熟悉又陌生的奇妙感觉。 她乐滋滋地应了一声,竟觉得这样也不错。 心中不急了,李青芝到水缸里打了一盆凉水,凑合着洗漱起来。 她十分庆幸如今是夏日,洗漱什么的不用专门去烧热水,将就着凉水也没什么,甚至那股沁凉感还能去些焦躁火气。 没有洁齿的刷牙子,李青芝便简单漱了口,净了面。 期间,李青芝向惊蛰打听了东家的行程。 “惊蛰,大人什么时候会回来?” 毕竟是做丫鬟的,怎么能对东家的行踪不管不问。 惊蛰正卖力地刷着马,加上李青芝的声音又不够大,惊蛰一时没听清,再度问了一遍。 李青芝无奈,费劲巴拉地扬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惊蛰看了看天色,笑答道:“郎君晌午几乎从不回来,估计得酉正才能回来。” 李青芝哦了一声,但很快又想起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那我们的午食……” 嘴比脑子还快,甚至没等到惊蛰还在马厩刷马,李青芝一不留神就吐了出来。 厨房里她事先看过了,里面甚至连完整的一套碗筷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吃的,她身上没有一个子儿,东家不在,她又该怎么办? 她不想再饿肚子了。 忧心忡忡地将这话吐出后李青芝也有些不好意思,怯生生地,引得惊蛰一阵好笑。 少年人姿态豪爽道:“这有什么,既成了郎君的人,那就是一家人,待会我带你出去用午食!” 李青芝心中立即就不慌了,再度眉开眼笑起来。 “多谢……” 虽然心里头觉得那句“郎君的人”有些怪怪的,但放在此刻都不重要了。 看着少女明媚的笑颜,惊蛰刷马都多了几分力气。 洗漱完后,李青芝突感无所事事。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被雇来做丫鬟,如果光吃闲饭不干活,主家不得立即撵了她去? 怀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思,李青芝瞥见了庭院角落的扫帚,学着家中的丫鬟有模有样地在院子里扫了起来…… 东家的小院后有有一棵很高大的树,枝头越过了屋顶,直插云霄,枝繁叶茂,开着紫色的花,像是大号的紫丁香…… 不过也许是过了最好的花期,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开始凋零,尽数砸到了这所小院里,将零星的玉兰花瓣都差点掩了去。 李青芝将其中的玉兰花瓣都捡了起来,甚至还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将其全部都晾在了东厢房的窗台上。 惊蛰刷马的空隙,偶然回头瞧了一眼,看见人在默默扫着院子,本想说一句不用,但见人神色认真,想着是应当做些事,便没有阻挠。 然待他再回头,就看见人往水井那边去了,瞧着是要用木桶打水。 “哎哎哎,这个活重,很费体力,你还是别干了,待会我来便是。” 惊蛰毕竟是个男子,他还在,哪有让小娘子干这活的道理,忙出声拦着。 “无碍,反正我也正闲着,让我试试吧。” 慢吞吞地扫完院子,李青芝想打些水洗洗手,转眼就看见水缸里的水只剩下底部薄薄的一层,便动了勤快的小心思。 那个打水的辘轳看起来也很是有趣,李青芝心中有些好奇,想去玩玩。 曾经随着家人出游,也曾见过乡间老农用这东西打水,她像模像样地学着。 惊蛰正刷着马,腾不出手来去拦,便随着她去了,想着她吃到苦头自己就放弃了。 想罢,惊蛰继续刷马,嘴中哼着小曲。 正如惊蛰说得那样,李青芝打了两桶水便开始累了。 水桶看着小小,但装了水后委实有些重,虽然水井距离水缸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但李青芝还是淅淅沥沥洒了一路,甚至还把仅有的一件衣衫弄湿了。 但看着只填了小半缸的水,李青芝还是咬着牙继续了。 由于疲惫,她脚步踉跄得厉害,走动间木桶里的水止不住往外溢着,衣裙继续被染湿。 范凌踏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你在做什么?” 范凌的声音本是那种轻快飞扬的语调,但此刻传到李青芝耳中,无疑带着几分沉重,李青芝猝不及防间被吓了一跳。 哐当一声,木桶被放在了地上,又溅出些许水。 惊蛰哼着的小曲也被打断了,两人皆是往门口看去。 依旧是一身淡青色的官袍,眉眼依旧俊美如斯,只不过此番回来却带了几分冷峻。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外头遇上了什么烦心事,李青芝心想。 “郎君怎的回来了?” 惊蛰有些诧异,停下了动作错愕道。 要知道,他和郎君待在扶风县的三个多月,郎君晌午极少回来,饭食也是自己在外自行解决,除非县衙闲得发慌,午后没了事要忙郎君才会回来。 今儿竟破天荒地回来了! 范凌没搭理惊蛰,甚至还隐约瞪了一眼,让惊蛰一头雾水。 他又哪里惹着郎君了? 范凌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一声不吭地走到了还摸着木桶的李青芝跟前,喜怒难辨,眸色也有些复杂。 他将李青芝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面上明显是不虞。 李青芝对上东家的神色,心中既羞又窘,不知该作何解释。 羞是因为东家毫不避讳的眼神,直勾勾的,这是在魏地当了十几年郡主的李青芝从未遇到过的。 而窘则更容易说了,全因自己的生疏。 这是她头一次给人干活,难免手生,虽然她也不想,然看东家这个反应,定是让东家不满了。 李青芝心里有些忐忑,怕东家一个不高兴又反悔了,那她又要颠沛流离了。 “大人我……” 刚想出声为自己解释争取一番,就被东家打断了。 “是惊蛰让你干的?” 范凌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锐利,但这股锐利明显不是朝着她。 李青芝愣了一下,刚想替惊蛰解释一下,言明是自己要做的,然刚欲张口,就被那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声给吓了回去…… “郎君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冤枉啊~” “青芝你说句话啊!” 马也不刷了,惊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朝着正眉眼沉沉的范凌喊道。 不同于李青芝,范凌显然是常见这阵仗,丝毫不为所动,仍直勾勾看着眼前少女。 如梦初醒一般,李青芝连忙摇头解释道:“不是的,是我自己想做的,惊蛰还拦过我……” 只这一句话,范凌换了一种脸色,那丝不悦再没有了,只剩下不解。 “这不是该你干的活,瞧地上被你弄得,跟发了大水一般,别干了,留着让惊蛰干就是,去换件衣裳,该用午食了。” 一面嫌弃着,一面催促,手中食盒也顺势放到了玉兰树下的石桌上。 东家真是个好人 范凌放完食盒,回头看见的却还是少女愣在原地的模样,他耐心又说了一遍。 广玉兰又落了些,在被轻扫过后的庭院中异常的显眼,然李青芝没心思去捡了。 她揪着身上这唯一一件衣裳,嗫喏道:“我没有衣裳,不用换了。” 刚认识的东家,什么事也没做,李青芝自然也不好意思开口索要什么,只能想着过些天混眼熟了再开口支些银钱去买两身衣裳。 艰苦的时候,李青芝甚至没心思顾及自己衣冠如何,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但这两日脱离了险境,说不在意衣装是假的,毕竟在魏地时全家上下都知道她最爱漂亮衣裙了。 然今时不同往日,她早被磨了心气,学会审时度势了。 就暂且先忍耐一下吧,李青芝心中安抚自己。 这回愣住的人换成了范凌。 他目光落在少女身上那件和昨日一般无二的粗布青衣上,竟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联想到昨夜少女一番陈词,范凌心中渐渐了然,同时眸中生出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爱怜。 怕人继续窘迫,范凌忙咳了一声,改口道:“那就净手用饭,吃完饭我领你出去。” 李青芝很想问问领她出去做何,但饭食当前,且东家又扭头进了屋子,李青芝又将话咽了回去。 兴冲冲地跑到石桌前,李青芝将食盒打开了。 一碟子散发着肉香的清炖排骨,一碟子清炒嫩笋,还有一碟子闻着便香甜的枣泥糕。 自然,还有一碗堆得高高的大米饭。 本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此刻却能勾得李青芝食指大动。 惊蛰刷完了马,闻着香味便来了。 “一闻便知是樊玉楼的饭菜,真香~” 见惊蛰满脸笑嘻嘻地凑过来,李青芝诚挚地发出邀请道:“你要是也饿了,咱们一道吃吧。” 她胃口不大,这一碗米又太多,就算分出去一半也使得。 惊蛰见人误会了,忙摆了摆手就要解释,然他家郎君出来了。 “他不吃,你自己吧。” 范凌不过进屋喝了杯茶,出来便看见惊蛰疑似一脸垂涎地看着他给小丫鬟带的午食,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丝火气。 警告般地瞪了一眼惊蛰,范凌继续道:“这顿饭可经不起你吃,要吃自己去买去。” 范凌只是按照一人份带的,若真加上惊蛰这一双筷子,那小丫鬟铁定要饿肚子。 惊蛰知道郎君的意思,忙笑着解释道:“郎君哪里的话,我就是看看你给青芝带的什么饭,不吃,不吃……” 见状,李青芝不再多言。 若如东家那般说,自己真邀了惊蛰一起,那很可能自己就要饿肚子了。 算了,还是自己吃吧。 “大人要不要吃些?” 刚拿起筷子,李青芝又想起东家来,又张口问了句。 范凌心里莫名一软,摇头道:“我已用过饭了,你吃你的。” 既如此,李青芝再不耽搁,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范凌看了一会,眉眼带着罕见的松快,转身就要进屋,临走前似想起了什么,将随侍惊蛰也叫了进来。 “郎君有话?” 惊蛰跟进来,看着脸色倏然间严肃的郎君,笑问道。 惊蛰本以为又是上京那边家主传信过来说了什么让郎君不痛快的话,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 谁知他家郎君竟说了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小娘子的闺名以后莫要乱喊,总归失了分寸。” 惊蛰虽不解自家郎君何时将这些礼仪规矩看得这样重了,但郎君说的话,惊蛰自不会违拗,当即应了下来。 “那日后我便唤她叶小娘子。” 说完这句,惊蛰听见郎君轻嗯了一声,瞧着十分满意。 广玉兰树下,李青芝摸着十成饱但还剩了不少饭菜的桌面,正不知怎么是好时,东家出来了。 “剩了便放回食盒里,待会一道还回去。” “正巧我今下午有闲暇,你便跟着我一道出去。” 李青芝收拾残羹的动作一顿,下意识问道:“出去作甚?” 少年理了理袖子,目光再度落在李青芝那一身粗布青衣上,里面藏着几分嫌弃道:“自然是领你去买几身换洗的衣裳,要不然臭了熏到的也是我。” “也没有臭吧……” 李青芝心里有些生气,偷偷闻了闻身上,并无什么气味,小声咕哝了句。 但这气也是一瞬间的事,毕竟东家是一片好意要带她去买新衣裳,李青芝便不计较了。 将残羹全部收起,见东家往外头走,李青芝拎着食盒,小跑着便跟了上去。 惊蛰目送着两人离去,面上一片惊异。 “郎君不会真要纳妾吧?” 惊蛰看着远去的那一对背影,忍不住喃喃道。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郎君在惊蛰心中再高大也还是凡俗之人,钟情美貌小娘子也是人之常情。 也许等郎君回到上京,叶小娘子也得跟着回去喽~ 惊蛰这般想着,神色欢快。 换了身干净衣裳,惊蛰也觉肚子空空,出门用午食去了。 与他家郎君一样,主仆二人一直喜用外食,三个月来一直如此。 郎君是县尉,本可以在县衙用公食,然郎君嘴刁,在县衙的第一天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回来便说县衙的饭食难吃,自此以后便日日吃外食了。 郎君多年来待他不薄,惊蛰自然也不会缺吃饭的钱。 挂好锁,人转身走了。 …… 街道上,李青芝拎着食盒乐颠颠地跟在东家后面,四处看着,觉得很是新奇。 刚来这县城时,李青芝还正愁苦难言,自然没有什么心情打量这市井烟火气,如今不同了,她自然处处新奇。 没有魏地热闹,但也别具一番风味。 飘着肉菜香味的食肆,散着清冽酒香的酒肆,还有风雅的茶坊、各色香料与杂货铺。 家家鳞次栉比,瞧着关系也颇为热络。 东家的小院距离街市很近,不过走出了小巷便是热闹的大街,李青芝暗暗记着路。 东家的腿很长,走得很快,李青芝有时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不过李青芝一点也不恼,且跑的欢快。 许是因为听到了身后那阵急促的脚步声,范凌刻意放慢了脚步,暗暗等着人追上来。 他大意了,忘记这小丫鬟个头矮矮。 等到人追上来,范凌看着少女红扑扑的小脸蛋,多了几分说话的欲望。 “知道这条街叫什么名儿吗?” 李青芝将散落在四方的目光收回来,诧异地看了一眼东家。 她刚来,又怎会知道这街叫什么,东家可真是会问。 心里虽嘀咕着,但李青芝面上还是一副乖巧软和的模样。 “不知道。” 这一句出来,范凌便有了再度开口的机会,他余光瞥着少女懵懂又乖巧的脸,嗓音都透着不知名的欢欣。 “这叫九里香街,因为这条街几乎家家户户都栽种了桂树……” “那怎的不闻桂香?” 听到这番解释,李青芝立即发出疑问。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范凌朗笑出声,面上的嘲笑丝毫不掩饰。 李青芝也不是不分好歹的,自然注意到了少年面上的取笑,忍不住辩驳道:“大人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范凌看着眼前隐隐有些变河豚趋势的小娘子,心中只觉得万分有趣。 眸中笑意不断,范凌继续问道:“小丫鬟,我且问你,如今是几月?” 李青芝本还有些不忿,听到这一问也怔住了,紧接着便是羞得满脸通红。 桂子秋日才开,她怎么全给忘了,还问出那样傻的一个问题,真是丢脸。 意识到自己犯了傻,李青芝立即不说话了,低头装鸵鸟。 范凌没忍住,又笑了一声,李青芝听得直觉窘迫。 提在手上的食盒突然被扯了一下,李青芝没防备,食盒当即脱了手。 也忘了刚刚的窘迫了,李青芝的眼睛跟着食盒便落在了东家身上。 “大人?” 看着少年轻快地提着食盒,李青芝有些不好意思,凑在他身旁温言道:“大人还是让我来吧,我毕竟是丫鬟……” 李青芝一直很懂事,既然做了人家丫鬟,便要做些事,拎食盒这等小事她还是干的了的。 让东家帮她拎确实有些怪怪的。 少年回头,好似睨了她一眼,语气沁着散漫,不客气道:“本来走的就够慢了,再拎着东西,更慢了,耽误时间……” 这一番话对李青芝的速度透露着浓浓的嫌弃,她顿时不言语了。 是了,惊蛰说东家一向是晌午不回来的,今日回来料理她已经够添麻烦了,自己还是别耽误东家时间才好。 紧紧跟着,李青芝一路十分安静。 两人先是去樊玉楼还了食盒,那酒楼掌柜瞧见范凌来,忙不迭迎上来,见是来还东西的,直说道:“何苦范郎君专门跑一趟过来,放家里等着酒楼伙计去取便是。” 掌柜笑得欢,一双本就不算大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偶然间错开目光,他看见了范凌身后正文静乖觉的小娘子,只一眼便被其容貌慑住了。 好标致的小娘子! 然跟县尉没什么太大的交情,掌柜不敢多问什么,只虚虚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但不是人人都像掌柜那样规矩有眼色,尤其是大堂里已经醉醺醺的酒客,看到李青芝就不舍得抹开眼了,其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李青芝一直看着东家的背影,自然没有注意到那些个缠绕在她身上的乱糟糟目光,但范凌一转眼将其看了个遍。 “大人。” 如果不是周围有那么多污糟目光,范凌定然十分受用小娘子这声甜甜的呼唤。 “走吧。” 他轻声说了句,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那几个没规矩的酒客身上,那双潋滟含情眸一瞬间变得冷光四射。 县尉虽不是什么高官,但在这一方县城中却是实打实执行公事的,加上这位郎君手段雷厉风行,三月来,扶风县的治安都大变了样。 一开始,本县那几个最刺头且爱压榨百姓的豪绅地主仗着土霸王的身份还想叫嚷几声,但被县令悄悄请去喝茶后,便自此安静了下来。 刘县令只一句话便让他们乖觉了下来。 上京尚书府,范相公之子。 败家子 收到范凌的警告目光,几个被酒色冲昏了头脑的客人顿时回过了神,老老实实将头低了下去。 新县尉本就是个手段雷霆的,等闲不敢招惹。 且,虽新县尉从未亲口言说过自己的出身,但扶风县甚至陈州都听到了风声,是个上京城了不得的大族公子,连刘县令家都不敢对其颐指气使,他们怎敢轻易冒犯? 那小娘子紧紧跟着范郎君,虽貌美丽质,但衣着寒酸,八成是范郎君的姬妾,他们将其那样看着,是谁都会来气。 察觉了这一点,那几个酒客心中忐忑不已。 好在范郎君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带着那美貌小娘子便走了,几人长舒了一口气。 走出樊玉楼,范凌看着少女没心没肺的模样,范凌又觉得这样甚好,至少可以没有烦恼。 “成衣铺子就在前面,到时候想要那件便说。” 范凌面带嫌弃地打量着少女身上那件陈旧的青衣,只觉得哪哪都跟主人不搭配。 李青芝听着这话,顿时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若这话是她的家人,甚至是夫婿来说自然是稀松平常的,毕竟家人自会无条件地对你好,但换做眼前刚认识没两天的东家,李青芝便有些不适应了。 但新衣裙是她此刻急需的,李青芝自然也不会矫情地推辞,只声音柔柔地应了。 就像是东家说得那样,铺子距离不远,没走几步,一家叫做吴氏成衣铺的铺面便出现在眼前。 这家是专门做女子成衣生意的,从大到小,环肥燕瘦的衣裙都有。 面料上也是样品齐全,绫罗绸缎、绮锦纨绔一样不缺。 有的挂在墙上,也有的列在下方,琳琅满目的。 想来还熏了些淡淡的香,李青芝一进铺子便嗅到了那股轻淡的茉莉香。 “虽然还是不够好,但这家算是扶风县勉强凑合的,你看着挑。” 此时刚过晌午,午食用的晚的人家还在吃饭,更多的则是午后小憩,因而铺子里的客人很少,也就零星两三个。 李青芝甚至能从少年的话语中听出淡淡的嫌弃,但又无可奈何的意思。 李青芝不知他一个九品县尉哪来这么大气性,竟还嫌弃起来了。 虽然这些确实远远比不上她在家时候的用度,但此时此刻她不会挑剔什么,不像东家,不知在骄矜什么。 虽然这样说自己的恩公有些不合适,但人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心中小小歉疚了一下,李青芝开始看衣裙了。 虽然她也很想要铺子里那些最漂亮最上乘的衣裙,但这里不是魏地,她必须考虑自己这个月俸只有十贯钱的东家。 她第一眼相中的那几条华美衣裙,用料是最昂贵的云锦,甚至还有几条是软烟罗,少说也得几十两。 可东家的月俸换成银子也不过是十两,正做人丫鬟,李青芝可没脸开这个口。 这样想着,李青芝便越过了那片衣料昂贵、款式华美的衣裙区域,来到了那片看着便价格友好的衣裙区域。 大约是棉布的料子,不算粗糙,但若是放在以前,这样的衣裙压根不会被送到李青芝面前来。 但也比她如今身上的粗布好多了。 李青芝喜好浅色,很快挑出了两条衣裙,一条淡青,一条淡绿,正好能换着穿。 成衣铺子的掌柜娘子也闻风出来了,见到是范凌,忙热情招呼起来。 全扶风县都知道,新县尉可是个出手大方的,可就是从不来她这,只因自己家全售卖女子衣衫。 如今人破天荒来了,吴娘子高兴的同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悄声让人将范凌来铺子里的消息告诉女儿莲儿,继续面带笑容迎上去。 “当真是稀客,范郎君今日竟来了~” “这位小娘子是?” 看见了范凌,自然也看见了拿着两条衣裙走过来的李青芝,目光在李青芝面上定格了一下,好奇问道。 跟着范郎君,模样如此动人,却是一身粗布麻衣,这委实让人猜起来有些困难。 然吴娘子还是没往丫鬟上猜,只隐隐想着是不是刚纳的偏房。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吴娘子目光几度流转在李青芝面上,愈发觉得范郎君不愧是上京来的,眼光忒刁钻。 虽是粗布麻衣,但却是一等一的容貌气度,若是换件好些的衣衫,怕是要迷了整个扶风县儿郎们的眼。 范凌本欲说话敷衍过去,但就在少女抱着两条在他看来可以称得上是寒酸的衣裙过来时,他一时静默了下来,忘了回应掌柜吴娘子的话。 “掌柜娘子好,我是大人家的丫鬟。” 李青芝并不会觉得有多丢人,毕竟她又不是一辈子给人当丫鬟,而且还可以在如此敏感的时候换得一个足够安稳的栖身之所,李青芝觉得值得。 吴娘子听她自报家门,面上藏不住的讶异。 竟是来当丫鬟的。 然生意人须得藏好情绪,吴娘子惊诧过后,便又扬起了热络的笑。 “小娘子这是挑好了?” “嗯,大人我挑好了……” 李青芝笑意纯然,面上仍是一派纯净柔和。 看到李青芝手中那两条再普通不过的衣裙,吴娘子再度诧异了一下。 范郎君向来是大方的,家中那个随侍的身上都是缎子那般的好料子,给自己貌美如花的丫鬟竟买这般低廉的衣裙吗? 很快,吴娘子的疑虑便被打消了,因为一向大方的范郎君有了反应。 只见范凌朝着小丫鬟走了过去,神色明显有些气闷,伸手挑起了裙摆的棉布衣料,恨铁不成钢道:“你的眼睛是被猪油糊了吗?只看上这些货色?真丢爷的面儿,重新挑!” 此刻,范凌的心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郁闷。 明明事先说了让她大胆挑,结果就给自己挑了些这样的货色,小娘子家家的不是应该喜欢漂亮衣裙吗? 范凌本以为她会扑着铺子里那些最花哨好看的衣裙过去,他自己甚至都满面认真地将那片衣裙都扫了一遍,自己搁心里选了几条,然万万没想到最后往反方向扑过去了。 她不是说自己也是商贾家的女儿吗?商贾人家应当也不差那几个买衣裙的钱,怎就养出了她这副往低处看的模样? 范凌百思不得其解。 “啊?” 李青芝本觉得自己选的无可挑剔,但到了东家跟前竟被责了,李青芝一时有些懵。 难道怨她还是拿贵了? 这个猜测在心中转瞬即逝,李青芝并没有错过东家那句“这些货色”。 是嫌她挑得太低廉了? 虽然李青芝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她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东家就是这个意思。 没见过这种路数的东家,李青芝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满面踌躇地看着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真是被你气死了。” 范凌看着少女呆呆的模样,心里更郁闷了,低声嘀咕了句。 “那边的衣裙不喜欢吗?” 忍无可忍,范凌指了指那片最繁复华美的衣裙,意思十分明显。 听了这话,李青芝和吴娘子面色都有了变化。 吴娘子是很直白的惊喜,甚至可以说是眉开眼笑。 那可是她铺子里最挣钱的一批货,扶风县里能用的起的没有几家,刘县令家的小娘子便是其中一个,但还只是一件一件的买。 范郎君可是能包下樊玉楼三天三夜的存在,她真的很难忍住情绪。 相比于吴娘子的开怀,李青芝便为难了起来。 那一张苦瓜脸,像是遇到了什么惊天难题一般。 就在范凌耐不住性子想开口说几句时,眼前的少女终于发话了。 只见少女轻咬着她那双仿佛染了花汁的唇瓣,发出音来。 “那些衣裙太贵了,大人的月俸……” 李青芝还顾及着东家的颜面,没有将话说完,但也能保证人能听明白了。 少女话语怯生生的,说的话也不甚好听,但就是神奇地抹平了范凌的郁闷。 仅有的几个客人已经选好了衣裳,让小伙计结账走了,屋内暂时只剩下寥寥几人。 李青芝这番自认为很是谦逊体贴的话却让身边两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范凌,人整个懵在那,脸色好似有些难看,又有些不知说什么的好。 相比范凌,吴娘子反应便快多了。 她忍不住堆出满脸的笑,心道原来是这么个事,这小娘子不知道范郎君的斤两。 李青芝正惴惴不安着,便看见掌柜娘子满脸热络地凑过来,拉着她的手道:“小娘子当真是多虑了,范郎君哪能差这几个钱,小娘子尽管挑便是。” 可以用苦口婆心这个词来形容,李青芝被掌柜娘子的热情吓了一跳。 吴娘子现在心里火急火燎的,生怕这单大生意跑了,极尽所能地撺掇着眼前的小娘子。 李青芝看了看掌柜娘子,又看了看东家,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过是九品县尉,东家哪来这么多银钱,莫非是贪污了民脂民膏? 想到这个可能,李青芝瞧东家的眼神便有些复杂了。 范凌虽不知这丫头在想什么,但总感觉不是什么好眼光。 “勿要说了,吴娘子,那边几条,都帮我装起来吧。” 索性不跟那小丫头废话了,范凌一口气定了下来。 “好嘞,这就帮范郎君收拾,稍等。” 吴娘子此时才算吃下了定心丸,欢欢喜喜地去将那最为稀罕的几条衣裙收拾了。 白花花的银子又进账了! 李青芝张口欲说些什么,但瞧见掌柜娘子都欢欢喜喜忙活去了,李青芝也就闭嘴了。 她很识时务的。 只是经过这一茬,她看着东家便有些没那么崇敬了。 东家不会是传闻中的狗官吧? 可瞧着百姓们都挺喜欢东家的,李青芝难以分辨了。 不敢在东家面前说什么,李青芝只在心里暗暗想着。 然范凌是个敏锐的,察觉到了少女那一丝忧心忡忡,双臂一环,满面费解道:“第一次见买新衣裳还拉着脸的……” 李青芝一听,生怕东家误会,不识好歹,忙摇头道:“没有拉着脸,只是觉得损了大人这么多钱财,有些过意不去。” 范凌还道是什么,听只是小娘子家家的矜持,浑然不在意道:“不用过意不去,日后好好服侍我便是。” 范凌嘴有些快,客套话也跟着出来了。 李青芝就要应承,忽地被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 心口不一的小丫鬟 “范郎君~” 那声音分明爽利大方,却在喊东家的时候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娇羞。 李青芝浑身一抖,往那边看去。 那是一个朱红色襦裙的娘子,瞧着十八九岁的模样,大约与东家一般大。 长相俏丽,眉宇间带着一丝英气,想来是正在午睡,发髻还未收拾妥当就奔了出来。 瞧见范凌,便急急过来打招呼,看起来十分欢喜。 然看见一旁的李青芝,那娘子便笑不出来了。 出来前吴莲儿可都看见了,范郎君可是给这个狐狸精一样的小娘子买了许多衣裙,那些衣裙阿娘都不舍得多给她几身,然被范郎君一股脑都买下来送她了。 吴莲儿心中很不是滋味。 李青芝对旁人的敌意很是敏锐,然自己实在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个娘子,只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半步,为东家和她说话腾地方。 看这娘子的模样,定然是认得东家,说不定还有些少女心思,自己还是别在跟前碍眼了。 范凌余光瞥见小丫鬟默默往后退了,心中气结。 范凌虽不想同吴家小娘子多说什么,奈何人都到了跟前,他又不能撵人回去,只能耐着性子说上几句。 然吴莲儿带着心思过来,两句话没说,就拐到了当鸵鸟的李青芝身上。 “范郎君,这个小娘子是?” 神游天外的李青芝听到自己被问起,忙将神思拽了回来,将先前对吴娘子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吴莲儿只觉,这小娘子不仅长得勾人,就连声音也柔柔地讨人喜欢,连她这个女子听了都忍不住怜爱几分。 如果是自家姐妹,吴莲儿自然宝贝地不行,但这样的小娘子跟在自己芳心暗许的范郎君身边,吴莲儿只觉得担惊受怕。 听到人说自己是丫鬟,吴莲儿有些不可置信。 “丫鬟,哪点像了?” 忍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引得那小娘子一怔。 李青芝下意识看了一眼东家,用眼神发出了询问。 我不像丫鬟吗? 东家没理她,只是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扭回去了。 “吴小娘子先前是不是在午睡?” 范凌眸光一闪,故意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吴莲儿对此很是开心,因为先前都是她追着人问,人家待她总是懒懒的,甚至不想搭理她。 如今竟主动挑了话,吴莲儿忙拿出一开始的娇柔劲答道:“确实如此,方才正在午睡,听到范郎君来了便……” 吴莲儿还想继续表达她的心思,就听到对方毫不客气的笑语。 “怪不得吴小娘子嘴角有口水……” 少年轻笑着,眸中带着毫不遮掩的促狭,引得吴莲儿立即擦了一下嘴角,脸色一变,飞快跑回了后间。 李青芝听着,目光也随着看了过去,只可惜还没等到她看清,人就跑了。 东家真没风度,李青芝默默腹诽着。 说话间,掌柜娘子将那七八条衣裙都装好了,送到了两人跟前。 “这些衣裙皆是小娘子身形能穿的大小……” 李青芝伸手就要去拿着,但又被东家拦下来了。 “大人?” 李青芝不解地看过去,只见少年满脸正色地扫了她身上的旧衣一眼,又将目光落在了华丽的新衣上。 “吴娘子这边可否有换衣裳的地方?” 吴娘子起先一愣,但做着成衣铺子的生意,立即就晓得了意思。 “有的,是要小娘子提前换上新衣吗?” 范凌点头,转头对正一脸迷惑的少女道:“将身上的旧衣换下来吧,瞧你那身上埋汰的。” 这对李青芝没有什么坏处,毕竟身上这身难看的衣裳穿了这么久,她早就厌倦了,能穿上漂亮的新衣裳,李青芝心里美滋滋的。 虽然东家那话有些不好听,但看在他给自己买了很多漂亮衣裙的份上,李青芝便不跟他计较了。 跟着吴娘子到了那专门试衣的小隔间,就要关门时,李青芝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掌柜娘子……” 她拽住了吴娘子的胳膊,小声道:“铺子里可有小衣,我方才忘了问,现下想起来了。” 吴娘子看着少女扭扭捏捏的模样,以为是什么事,笑道:“自然是有的,小娘子放心,我马上去挑几件一起装起来……” “那掌柜娘子可要装严实些……” 李青芝不放心叮嘱着,毕竟是小衣这种东西,可不能随意。 吴娘子连声应着,就去给拿了。 不远处,范凌看着他的小丫鬟神秘兮兮地拉着吴娘子说了些什么,心中不禁有些好奇。 这股好奇驱使着范凌叫住了从身边经过的吴娘子,问起了方才的事。 不料,向来爱说笑的吴娘子没有回应他,反而说了句…… “范郎君还是别操心女娘家的事了。” 范凌一头雾水地抱臂站着,决定待会亲自问问他的小丫鬟。 更衣室中,李青芝小心翼翼地,生怕有什么人闯进来,提心吊胆地将衣裳给换了。 那是一条碧色的裙子,是用妆花缎裁的,袖口和裙摆呈荷叶状,衣裙上还绣了些草叶暗纹,在屋子里瞧不见,但只要一迎上日头,草叶卷曲的银纹便熠熠生辉,像是春日中的盈盈绿波,让人一瞧便神思清爽剔透…… 李青芝很喜欢这条裙子,面上的笑自出来便没止住。 “大人,我换好了。” 跑到收账的柜台前,东家正在那里结账,李青芝俏生生过去道。 范凌一转头便撞进了一汪春水中,心头一阵沁凉。 少女像一只翠绿的鸟儿,蹦蹦跳跳就来到了他跟前,明明是最美丽灵秀的眉眼,却让范凌觉得灼灼如华,烫得他心口都翻涌着。 “倒是挺合身的……” 目光游走了好半晌,范凌才憋出这一句话。 “我也觉得。” 以往李青芝的衣裳都是经过专门量体后裁剪缝制的,头一次在成衣铺子里买衣裳,竟万分的合身,李青芝也很是意外。 “走吧。” 范凌一手拎着小丫鬟的新衣裳,低声道。 李青芝忙将她的新衣裳抢过来,语调轻快道:“不劳烦大人了,我来拿吧。” 里面还有她的小衣呢,被东家这般拿在手里,李青芝心里怪怪的。 况且东家又不是夫婿,她怎好让东家受累。 范凌手上一空,本想说两句,但又觉得跟小丫鬟抢着拿东西太过古怪,便嗯了一声,随她拿去了。 走出吴氏成衣铺,日光洒在身侧少女碧盈盈又闪着银色的衣裙上,引得范凌频频往身侧看去。 “先前你换衣裳时同吴娘子说了什么?” 思来想去,范凌只翻出了这句话来。 “没什么,就是让掌柜娘子多加了两件衣裳而已。” 提到这事,李青芝神色窘迫,遮遮掩掩道。 范凌笑了,歪着头瞧她,一双潋滟生情的眼眸中带着促狭,张口问道:“刚才不是还心疼我的钱吗?怎的如今又不心疼了,难道先前都是装的?” 李青芝哪能听得了这话,两条纤细的眉毛一皱,忙给自己辩解道:“不是的,我买的是、是小衣裳,后来才想起的……” 为了洗清自己的冤屈,李青芝也顾不得害羞了,吞吐着便将话说出来了。 日头好似更燥了,晒得范凌面颊一热,恨不得给自己嘴巴一下,让他乱问。 两人皆静默了下来,大热的天,范凌心里想揣了一个火炉子。 此时正值午后,日头正毒辣,九里香街行人稀少,只有些讨生活的商贩。 比如说街边撑伞卖冰饮子的。 “紫苏饮子,荔枝饮子,酸梅饮子,冰雪凉水~” “来往客人吃个饮子凉凉身子喽~” 小贩瞧见县尉范郎君,尤其是瞅见了身边跟着的小娘子,喊叫得更卖力了。 他这冰饮子,最受稚子和小娘子欢迎,于是每每见到这两类,他都会叫得格外卖力。 “想吃饮子吗?” 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范凌轻咳了两声。 李青芝平素也是个贪嘴的,但东家不比家人,她还是不要那样放纵为好,便懂事道:“不了,谢大人好意,我不渴。” 话音落,李青芝好似觉得东家瞥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你不渴我渴。” 说完这句话,范凌抬脚便朝冰饮子那头走,看着确实像渴了的。 范凌对自己这个小丫鬟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要就想要,不想要就不想要,她却是总藏着。 方才他明明都看见了,热得冒汗的小娘子悄悄瞄了那冰饮子摊子好几眼,然一问起就是不用、不要、不需…… 范凌从未见过这般心口不一的小娘子,偏生他又奈何不得,甚至还会忍不住去迎合。 李青芝倒是没想那么多,只以为东家是真渴了,便小跑着跟了上去。 “老伯,来两杯桂花饮子……” 时下还不是桂花开的季节,但做饮子的,谁人不年年存着干桂花留着用,听范郎君要桂花饮子,卖冰饮子的老伯忙将装桂花饮子的瓷壶从厚布底下拿出来,倒了两瓷杯递过来 范凌向卖饮子的尹老伯道了谢,将两杯冰饮子都接了过来。 “顺带的,拿着喝吧。” 见那沁着桂香的冰饮子过来,李青芝讷讷地接住了。 无论是那股沁凉还是那股桂花冷香,都无时无刻都在诱惑着李青芝。 她夏日最耐不得热,在家时,总要在房里堆许多冰块,再放一个扇车,扇车前摆着一盆冰,专门对着她吹凉风。 父王甚至还给她的屋子引了水流,变作自雨亭一般的存在。 回忆往昔种种,好似前世一般,李青芝有些难过。 然桂花冰饮子下肚,凉盈盈带着冷香的水流瞬间驱散了她的愁绪。 这老伯的饮子做得倒是比她们魏地的饮子还要好喝。 范凌咕嘟咕嘟地喝着桂花饮子,才不过顷刻间,李青芝刚饮了两口,范凌便将饮子喝完了。 李青芝看着东家干脆利落地将杯子还回去的架势,又看着手中还剩了许多的饮子,改为大口。 范凌看见了,径直拽住了少女正欲抬起的手腕,对卖饮子的老伯道:“尹老伯,这杯子就当我买下了。” 说着又掏出些银钱欲付给老伯。 尹老伯忙推辞道:“范郎君哪里的话,一个瓷杯子而已,勿要客气,范郎君拿走便是。” 尹老伯是个知道感恩的,当初他一个老弱在街上摆摊,没少受一些地痞流氓欺辱,都是这位新来的范郎君将那些个混混治了,他这把老骨头才能继续在这安稳营生。 一个瓷杯而已,算不得什么。 共桌而食 老人总也不收,范凌也便作罢,带着还在出神的李青芝走了。 东家还是不像个鱼肉百姓的狗官,瞧那老伯多喜欢东家。 李青芝一边饮着桂花饮子一边想,心里踏实了许多。 就算是委身做丫鬟,李青芝也不想给一个狗官当丫鬟。 二人一个乖觉地喝着饮子想事情,一个慢悠悠领着人走,不知不觉间,李青芝看到了东家的小院。 院门前有棵十分显眼的歪脖子枣树,奇形怪状的,但看着很是有年头。 “老实在家中待着,有事便同惊蛰说,他都会帮你。” “我酉时便回来,你耐心等等。” 李青芝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的,点头应了,学着世子阿兄的丫鬟玉酌,贴心地将人送了出去,让一直被送的范凌有些不自然。 看着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柔婉小娘子,范凌忽地有一种自己已经成家的错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范凌浑身一抖,暗自唾弃了一下自己,再不敢回头对上少女温婉灵秀的双眸。 送走了东家,李青芝进了院子。 才一会不见,广玉兰又落了些花瓣下来,在地面上分外显眼。 惊蛰不在院中,应当是午睡,听到动静便出来了,正好瞧见他家郎君叮嘱叶小娘子的画面。 惊蛰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叶小娘子回来了,这么热的天一定累坏了,我帮你拿吧。” 说着惊蛰便要过来帮她拿东西,李青芝避开了,腼腆笑道:“就是些衣裳,我不累的,也就几步路,不必帮衬我了。” 里面有她的小衣,李青芝还是不想让人搭把手的,况且确实不是什么重物。 听了这话,惊蛰目光落在少女一袭碧色的衣裙上,一看便知是价格不菲的缎子,也衬得少女愈发美貌灵秀。 “郎君终于开窍了……” 惊蛰看着少女身上和手里的衣裳,神色欣慰地嘀咕了一声。 给小娘子买衣裳,放以前他是真不相信,但现在信了。 那声嘀咕太轻,李青芝只听到郎君两字,便问道:“惊蛰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说郎君今儿定又花了不少嘿嘿……” 惊蛰自然不会将先前的话说与叶小娘子听,换了句话敷衍道。 本是随口的一句话,谁知李青芝又想起了东家的事。 想着惊蛰是东家的随侍,定然知道很多,便想打听打听,然转念一想,又觉得打听人家私事不好,说不定还会让人家多想。 李青芝还是决定不多这个嘴了。 东厢房虽长久无人居住,但一应家具都是好好的,李青芝将今日新买的漂亮衣裙妥善放进衣柜中,又将小衣藏在底下,这才安了心。 终于可以日日沐浴了。 李青芝十分感念东家的好,在屋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后,便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些事干,让自己看着不像个吃白饭的米虫。 也不顾惊蛰的阻拦,李青芝拿着一方小帕子,兴冲冲地将院子里能擦的地方都擦了。 惊蛰记起水缸里没水了,勤快地去水井打水。 这个空档,他便看见少女像一只勤劳的蜂子在他跟前转来转去,恨不得拿着那个小小的帕子将广玉兰的树叶都擦拭一遍才罢休。 虽说太阳已经西沉,但夏日的暑气余威未消,就算李青芝只是这擦一下那擦一下,也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瞧着厨房里有锅有灶有柴的,待吃完了饭让惊蛰教教她起锅烧热水吧。 擦完一切,李青芝给玉兰树浇起了水。 犹记得院门口还有一棵歪脖子枣树,李青芝想着不能厚此薄彼,提着小桶出去浇水了。 足足浇了三桶,枣树才呈现出饱和的状态,李青芝正要提着小水桶回去,打眼瞧见了另一侧的一片矮矮的植物。 很巧,李青芝在自家花园角落看见过这个东西,偶尔还看见府里的小丫鬟用它的花汁染指甲玩。 似乎是叫……凤仙花? 李青芝挖空了脑袋,终于想起了它的名字。 李青芝生了些兴趣,蹲下去打量它。 凤仙花的个头很矮,还不到她的膝盖,整株也是绿油油的,没有一朵花。 也不知它什么时候开花。 记忆中小丫鬟染指甲玩的时间已经模糊了,李青芝想着反正也是在眼皮子底下,开了自己一定能看着。 怀着怜惜之心,李青芝也给它浇了水。 范凌是酉时二刻回来的。 如晌午一样,带着食盒回来的,只不过这回的食盒大了许多,不似晌午那个只能装两菜一饭的大小。 惊蛰料到了自家郎君会给叶小娘子带饭食回来,于是自己是吃完了回来的。 “大人回来了……” 见人回来,李青芝仍旧学着玉酌的模样迎上去,面上尽是甜笑。 她才不会告诉东家她是馋他手里的饭食呢。 显然,不清楚少女心思的范凌看见碧色衣裙的少女笑意明媚地迎上来,范凌心中很是受用。 像是心田开了一朵又一朵无名的粉色小花,慢慢连成一片,占满他整个胸膛。 “倒是有几分自觉。” 压不住嘴角的笑,范凌强忍着,不想让小丫鬟看出他的躁动。 李青芝本以为东家还会把食盒交给她,她好带到房间里吃。 然并不像她想得那样,东家提着食盒就越过了她,眼看着往自己房里去了。 李青芝傻眼了,站在原处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就在人就要进屋的前一刻,范凌回头了。 少年蹙着眉,一双潋滟双眸也染了几分诧异,带着莫名的冷色。 “还不跟进来,不想用夕食了吗?” 一句话,李青芝晃然回神,也不管原因了,忙提裙跟了进去。 屋子不算大,但却处处精致讲究,富贵人家该有的这屋子一样不少。 博山炉,翠玉屏,摆满琳琅玉器古玩的博古架,甚至还有一张琴案,上头摆着一张上等梧桐木打造的焦叶琴,隔着老远,李青芝都能瞧见其上的温润与亮泽。 东家真的没有鱼肉百姓吗? 看到眼前的一切,李青芝心中又狐疑了起来。 然饭香味又让李青芝将这个念头压下去了。 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就算她不能担东家的忧,那也还是别暗自揣度人家了。 一缕缕饭香自漆木食盒中飘出,让李青芝暗自咽了一下口水。 奇怪了,以前她也没那么贪嘴,如今怎么这般没出息了。 一定是这家做的饭菜太好吃了,比她们魏地的还好吃,不怪她嘴馋。 “我也未用夕食,一起用吧。” 范凌将食盒中的饭菜一碟碟端出来,碗盘碰撞声不断发出声响,引得李青芝频频去瞧。 四菜一汤不说,看菜色便足够精致,东家是个会享受的。 “坐下用饭吧。” 范凌将饭菜摆好,食盒放在一旁,招呼得很随意。 李青芝顺势就坐下了,这让范凌忍不住挑了挑眉。 果然是第一次当丫鬟,倒是没有半分当丫鬟的卑弱感。 范凌并不是在责备什么,只是觉得有趣。 若是李青芝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在心里回一句自然,她可是天家郡主,骨子里自然不会奴仆做派。 也是巧了,今日有李青芝最爱吃的糖醋鲤鱼,汤也是她一惯在家中爱喝的乳鸽汤,厨子烹调得也十分鲜美,李青芝喝了两小碗。 美中不足的就是没糕点,但李青芝可不敢蹬鼻子上脸。 范凌晚间本不是贪食的,但见眼前的少女吃得如此津津有味,像个两颊塞满松子的小松鼠,也不免被勾起了几分食欲,比往常多用了些。 饭菜虽不少,但有范凌在,最后竟也吃得干干净净。 李青芝看着吃了一大半饭菜还游刃有余的东家,心里道了一句饭桶。 惊蛰在外头劈柴,亲眼见着自家郎君将叶小娘子领进去一道用饭,嘴巴都合不拢了。 哼哼,果然有猫腻。 尽管只是暂时雇来的丫鬟,又有哪户人家会让自己的丫鬟与自己同桌进食,郎君分明是包藏祸心! 惊蛰心里跟明镜一般,就等着看自家郎君的好戏了。 叶小娘子那日说了,托灵州她姨母的邻居给她候着消息,估计一找到姨母,人家就会走,郎君到时候如何留住人? 让人做妾? 惊蛰现在看不出叶小娘子的态度,若是个性子清傲的,岂不是没戏? 惊蛰难免为着自家郎君捏把汗。 出了东家的屋子,李青芝瞧见惊蛰在劈柴,想起了自己要沐浴的事。 进厨房转悠了一圈,看见角落有个大木桶,足以装下她,李青芝眼眸一亮。 不多时,惊蛰刚劈完柴,刚起身喝了口水,便看见自家郎君的浴桶被瞧着娇娇弱弱的小娘子从厨房拖了出来,看着颇为吃力。 刚进嘴的水当即就喷了出来,惊蛰咳了好半天。 小院中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冷不丁听到惊蛰的咳嗽,李青芝立即就看了过来。 “惊蛰你快来帮帮我,我自己有些拖不动!” 李青芝有些高看自己了,本以为自己能顺利将木桶带回房,但才只是拖出厨房,她就已经累得不行了。 无奈之下只能请求劈完柴的惊蛰帮忙。 只见人双眸圆睁地看着自己,准确来说是自己正拖着的浴桶。 李青芝以为他想问自己为何拖浴桶,便满脸认真道:“我好几日未曾好好沐浴过了,身上实在难受,看见厨房里有个浴桶,便想用一下,但它太重了,我有些拖不动,你能来帮我一把吗?” 为了能好生洗个澡,李青芝话说得很是诚恳。 对上少女这张带着央求的美丽小脸,惊蛰真的很难说出拒绝的话,但目光落在那只熟悉的浴桶上时,惊蛰的神色又复杂了起来。 那可是他家郎君的浴桶,叶小娘子当真是会拖的。 踌躇了一瞬,惊蛰还是出言道:“我还是先问问郎君吧。” 李青芝有些不解,帮她搬个浴桶何为还要专门问一趟东家。 然还没等到惊蛰进屋,就看见刚换了一身便服的郎君推门出来了。 “去帮忙吧。” 夜色昏暗,惊蛰看不清郎君的神色,只一句幽幽的话语传来。 服侍他 如此,惊蛰也不说什么了,甚至不需要李青芝搭把手,一个人就将浴桶扛进东厢房了。 “多谢大人。” 李青芝忙对着范凌道谢,紧接着便跟着惊蛰去了。 东厢房里,李青芝又是对着惊蛰道了好几声谢。 然惊蛰的神色难以言明,只是说了句:“还是感谢我们家郎君吧。” 只这一句,惊蛰便在没有多话,神色古怪地出去了。 李青芝倒是没注意惊蛰的神色,而是忙追着惊蛰出去了。 “叶小娘子是有什么事吗?” 听到身后的动静,惊蛰扭头,看见人追了上来,遂问道。 “可否教教我烧火,我想烧些热水沐浴……” 在魏地时,李青芝哪能接触到这些,如今却不得不学了。 惊蛰先是一愣,后笑道:“原是烧水的事,叶小娘子无须多虑,这本就是我的活计,况且有我在,哪能让小娘子做这活计,叶小娘子便在房里待着,等水好了我叫你。” 李青芝拗不过他,便歇了心思。 然她注意到了惊蛰对她的称呼,遂好奇道:“不是说唤我青芝的吗?怎么又见外起来了?” 惊蛰挠了挠头,实话实说道:“是因为郎君,说对待小娘子要有分寸,不可随意唤其闺名,我也觉得甚是有理,日后还是唤你叶小娘子吧。” 李青芝意外于东家的细心周至,见着惊蛰一副完全遵从主子命令的架势,也便不强求了。 若是说惊蛰一开始不懂他家郎君的用意,如今算是体会到了一些,若是那般,他确实不该这样成天直呼叶小娘子的闺名。 这一夜,李青芝终于洗上了热水澡,整个人舒服的不行。 明日一定不能再睡过头了,她心想。 东家的小院所在的巷子名唤长青巷,许是这条巷子里邻里养了鸡,李青芝迷糊间听到了公鸡打鸣的声音,让她浑身一激灵醒了。 屋里用来熏蚊虫的艾草早已在夜间燃尽,只剩下一丝极淡的味道。 外面天色已明,鸟雀啾喳着,伴着鸡鸣,十分有朝气。 李青芝忙从床上翻了起来,用发带绑了头发,穿上了昨日买的新衣裙。 那是一条淡黄色的襦裙,衣摆处绣着十分衬衣裳的迎春花,明媚又活泼。 她推开门,清新微凉的空气涌入鼻腔,让她晨起的混沌一扫而空。 朝阳在庭院中洒下微光,让广玉兰洁白的花瓣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细碎金光,比先前多了一份圣洁。 尽管如今的一切不是她在魏地能比的,李青芝仍是心情愉快地洗漱着。 人活着便是希望。 也是正巧,洗漱完,李青芝看见惊蛰自房里出来了,端着盥洗用品就要往主屋去。 李青芝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忙截住了惊蛰。 “叶小娘子也起来了,早啊……” 惊蛰打了个哈欠,就要越过去,不想又被人拦住了。 “你这是?”惊蛰诧异道。 李青芝满眼诚挚地打着商量道:“说是雇我来当丫鬟,可整日我却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心里着实愧疚的紧,如今这服侍大人的活计不如就交给我来吧,也让我安安心,可否?” 从小到大阿娘便教导她要知恩图报,不能平白占人家的便宜。 东家既然收留了自己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自己总不能干吃白饭不做事,要不然自己成什么了? 不像个丫鬟,倒像是做人家外头的娘子。 李青芝可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索性来自己争取些事来做,好安安自己的心。 惊蛰有些拿不定主意,心神左右摇摆着。 就这样让叶小娘子进去服侍郎君好似有些不大好,但叶小娘子所言也有些道理,这确实是她分内之事,更何况郎君他似乎也…… 惊蛰想到这,心神也不摇摆了,将手中的盥洗用品一递,顺带还给她推开了房门。 李青芝低声道了一声谢,端着东西进去了。 屋内飘着一股淡淡的不知是什么的别致香味,闻着便让人觉得心静如水。 越过外间,只听珠帘响动,李青芝到了里间,也看见了纱帐后那正睡着少年郎。 看不清楚眉目,但隐约能看清人是没盖着被子的。 也是,男子火气都要旺盛些,夏季不耐热很寻常,三兄从小到大可是一到夏日便成宿成宿踢被子呢。 本是自己心甘情愿过来服侍的,然看见人似乎翻了一个面,李青芝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 再怎么告诫自己这是在报恩,眼前人也确实是外男,还是个衣冠不整的。 然进都进来了,李青芝沉着心神,往床边走去。 少女的脚步声轻盈,不同于往常惊蛰的脚步声,范凌睁开迷蒙的双目,看着帐外那道模糊的身影,以为是惊蛰过来服侍了,便用着他那尚还有些沙哑的嗓音道:“伺候我起身吧。” 如往常一般,范凌没管凌乱、敞开的领口,自床上坐了起来。 “大人先洁齿还是先净面?” 随着这道柔柔少女声音而来的是那双即将掀开纱帐的手,范凌眸间混沌顷刻间退散,身躯都肉眼可见的一颤…… “别动!” 范凌几乎看见了那几根纤指探了进来,透进来的日光洒在上面,泛着如玉的光泽。 嘴唇不可抑制地颤了颤,范凌几乎是失声喊了句。 果然,那只手停住了,没再探进来,范凌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大人你怎么了?” 李青芝本就紧张着,被东家这一喝,也乱了方寸,有些慌乱道。 范凌看着帐外那道模糊倩影,纤细窈窕,全然不似惊蛰,他怎就开始没看出来? 一边拢着衣衫领口,一边蹙眉问道:“怎么是你,惊蛰呢,让他来服侍……” 虽然隔着帐子,景象有些朦胧,李青芝还是能看清些里面的人是何种模样。 好似在收拾自己身上的衣衫? 那副惊慌扭捏的姿态,搞得好像自己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而他是个黄花大闺女。 李青芝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想笑又不敢笑。 “是我让惊蛰将这差事让给我的,我现在是大人的丫鬟,这便是我分内之事,大人莫不是不喜我服侍?” 李青芝听东家有要赶她的意思,心里有些急,忙追问着。 庭院也不用日日扫,几棵树也不用她日日浇水,打水烧水这等重活粗活也不要她做,若是连东家都不要她服侍,那她这个丫鬟当得委实虚了些。 明晃晃地在人家吃白饭,这种感觉让李青芝羞愧。 所以她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站稳脚跟。 心绪一急,自然声音也听着带了几分委屈急切,使得范凌咽下了接下来让她回去歇着的话。 范凌是个得过科考魁首的读书人,虽说不上多细腻,但此刻也能体察出眼前少女的几分心思。 惶恐、不安,还有几许无根飘零的彷徨。 就像是雨夜里,一只猫儿想要寻一处栖身避雨的地方。 察觉到了少女这番深藏于深处的情绪,范凌便不好张嘴赶人了。 将帐子掀起,范凌也没要李青芝,自己三两下将帐子挂了起来。 “先穿衣。” 中衣堪堪遮住了肌理,但遮掩不去那俊挺的身子,李青芝双眸不敢乱瞟,忙机灵地去拿一侧木架上的淡青色官袍还有腰带。 学着岫玉和琉璃服侍她那样,李青芝凑了上去就要给东家穿上,却不想衣裳直接就被人抢了过去。 少年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耳廓隐隐有些泛红道:“惊蛰尚且不如此。” 听这话,李青芝难为情了,嗫喏道:“失礼了。” 谁知道呢。 李青芝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 见人自个将腰带也扎上了,彻底没自己的事了,李青芝就干了个拿衣裳的活,心里怪怪的。 然看着人往镜前一坐,李青芝忙跟了过去。 “大人,这个总该需要我了吧?” 束发自己可不甚方便,李青芝发现了一个自己绝对能帮上忙的机会。 少年人发质粗亮,但丝毫没有蓬乱之感,皆柔顺地披在肩后,不期扭头瞧她,李青芝心下涩然。 乌发黑亮,衬得肌肤冷白,让李青芝窥见了少年先前是何种玉白肤色。 “你会替男子束发?” 言语间带着掩饰不住的诧异,范凌看向少女问道。 李青芝见自己终于能帮上忙了,嗓音中尽是欣喜,欢快道:“会的,大人。” 说着也不客气,径直走到了少年身后,伸手就捧上了少年披在脑后的黑亮发丝。 李青芝倒是没什么,只觉掌心发丝粗实黑亮,一瞧便是极康健的身子才能养出来的头发,不像她,阿娘说她早产了半月,到五岁头发都稀疏发黄。 然范凌这边便没那么平静了。 他只觉少女那双手仿佛带着鬼魅术法一般,只是虚虚触在自己的发间,那股若有若无的酥意便随着乌发传至四肢百骸,让他肌骨酥软。 他心中惊骇万分,然身体却一丝抗拒之意也无。 明明方才晨起清醒得很透彻,然如今却昏昏欲睡了起来,像是午后困顿。 这小丫鬟确实没有哄他,她确实会给男子束发,且手法轻柔有度,比惊蛰那个技艺粗糙,偶尔还扯着他头皮的强。 簪冠一戴,便大功告成。 富家子弟 “好了,大人瞧瞧可还满意?” 要说李青芝为何会替男子束发,还是多亏了十三岁那年,自己答应了父王要在他生辰那日亲手给他束发戴冠,便拿三兄的脑袋学了起来。 她有些笨,接连学了好几日才学得像模像样,哄得父王在生辰的那日清晨开怀大笑。 虽只是几日光阴,但束发的记忆仿佛都刻在了李青芝心上,如今给东家束发倒也是得心应手的。 然这距离她上一次给父王束发已经过去了许久,加上又是外男,李青芝心中有些没底,遂小心探问道。 “尚可。” 这一句话带着若有若无的情绪,李青芝忙着高兴,倒是没有听出来。 “那便好。” 看着兀自高兴的少女,范凌心绪莫名。 “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为何会梳男子的发?” 看着镜中自己整齐精神的一头乌发,范凌不仅多想了。 莫非这小丫鬟在出逃前有什么心上人,曾给心上人束发? 念此,范凌心里头有些堵得慌,眉宇间藏着郁色。 彼时李青芝正要去拿牙粉,听见这话,便自然而然道:“我以前给我爹梳过发……” 说这句话时,李青芝想得自然是自己的父王,因而唇边噙着笑。 然听信了李青芝编织出来的谎言,范凌想到的,是那个听信了继室的话要将自己亲生女儿嫁给老头子当第七房小妾的那个爹。 “他都要将你嫁给老头子做第七房小妾了,你竟还能笑得出来?” 范凌一惯是个性情直的,要不然也不会因为谏言而被太后记恨,撺掇着新帝将自己外放到了陈州这个小县。 李青芝神色一怔,忆起自己亲口编织的身世,她神色半真半假地落寞了起来。 她不是个会演戏的,但此时此刻为了圆回自己当时扯的谎,李青芝鼓足了劲表现出孤苦伤心的模样。 李青芝自知自己演技拙劣,不敢对上东家的眼睛,直刻意低着头,不让东家看见她面上心虚的神色。 范凌站起,颀长的身子将少女的身子遮掩而尽,范凌只能看见少女圆圆的发顶,还有隐隐在颤动的双肩,好似是因为难过而哭泣…… 他倏然间有种自己说了混账话欺负小娘子的异样感觉。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 范凌想要补救,然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少女蓦地抬起脸,神色柔和地摇头道:“无碍的大人,快些洗漱吧,别再误了时辰。” 李青芝可不想与东家在这虚假的事上纠缠,忙动了小心思转移话题。 范凌见着眼前人一副柔顺可怜的姿态,心中愈发沉重了。 然就像少女说得那样,他要去上职了,不能再掰扯下去了。 自小娘子细嫩白皙的柔掌中接过湿帕子,范凌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对方乌黑秀丽的发上。 那上面没有范凌在上京惯常见到的珠翠宝钿,只有一根看起来灰扑扑的发带,与身上华美的衣裙很是违合。 那根发带的简陋与寒酸正昭示着眼前少女曾遭受过的苦难,让范凌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涩然。 范凌目光越过桌案上的角梳和牙粉,甚至还看到了他日常用的澡豆。 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一件因为他粗心而一直未曾想起的事。 趁着还未洁齿,范凌凝了过来,那严肃的神情,让李青芝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对了。 “大人何故这般看我?” 少女扬着小脸,面上尽是迷惑,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忐忑,这让范凌有些挫败。 他看上去很凶吗? “那边柜子左下第二层格子里有银钱,你要是缺什么便拿着去街上买些,待会我交代惊蛰一声,我让惊蛰领你去。” 李青芝全然没想到东家还会如此事无巨细地关照她,一时间有些愕然。 李青芝一直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东家这份体贴,然触及到少年那双公事公办,好似不掺杂一丝私情的眼眸,李青芝默默将话咽回去了。 她无法强装出矜傲,因为她实打实地需要买些东西。 梳发的木梳,洁齿的刷牙子和牙粉,净面的柔软帕子,沐浴用的澡豆…… 还有许多李青芝一时没想起来的,只能待她需要时才能一一想起了。 起初,为了不给东家添麻烦,她便一直凑合着,但每每都十分不便。 满头乌发草草盘起,洁齿也是随便凑合的,净面用手随意冲洗一番,沐浴也没有净肤的澡豆…… 虽然她流落在外时过过比如今还艰苦的日子,但若是可以,李青芝也不想继续忍受这样的生活。 因而,面对东家的好意,李青芝真的难以抵抗。 她好想用香喷喷的澡豆沐浴啊! 范凌将少女的沉默当作了默认,洁齿过后,到院子里同惊蛰交代了几句,便去衙门上职去了。 李青芝没好意思去碰东家所说的,放在柜子左下格子里的银钱,只是捧着脸坐在玉兰树下,忍不住想着自己待会要买些什么东西…… 她恨不得找张纸将所有都通通记下来,这样就不会忘了。 惊蛰将水缸中的水打满,心里牢记着先前自家郎君的叮嘱,净了净手便同坐在广玉兰树下托腮发怔的李青芝搭话道:“叶小娘子想什么呢,不去街上买东西了?” 李青芝想这是不可能的事,当即便站了起来,应了一声。 “去的去的。” 像一只急着去捉虫的鸟儿,李青芝一溜烟到了惊蛰跟前。 惊蛰见人过来,含笑朝着主屋努了努嘴,带着几分俏皮道:“叶小娘子是服侍郎君的人,自然由郎君负责银钱,我也只是郎君的仆从,日后是要攒钱娶媳妇儿的,叶小娘子可千万要去用郎君的银钱。” 李青芝听着这话笑了,自不会嚯嚯惊蛰的银钱,想着东家走前留的话,李青芝有些腼腆地走进了主屋,将格子里的银钱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有她脑袋大小的檀木匣子,里头沉甸甸的。 李青芝抱着它,将其放到了桌子上。 惊蛰是范凌最为亲近的仆从,自然可以进得主屋。 看见少女准确无误地自郎君存放银钱的地方找到了匣子,他只觉越发的有猫腻。 连银钱都交代出去了,郎君当真是上心。 李青芝自是不知惊蛰在心里念叨着什么,只在打开下匣子后怔怔地看着其中的一切。 匣子里,先不说那堆了大半个匣子的金饼银饼,散碎的银子下,是一沓厚厚的飞钱。 飞钱亦称便钱,用于解决钱财不便携带的难题。 钱财过多不便长途运输时,便催生出了飞钱这等便于在钱庄取钱的纸券。 不必运输,钱无翅而飞,故唤作飞钱。 李青芝不好去翻动东家的东西,但也能一眼瞧见最上面那张飞钱是五百两。 李青芝生在皇族,虽也是见过泼天富贵的,然这等富贵落在一九品小吏身上,真是古怪的紧。 若说是家世煊赫的人家,又怎会让家中子弟来做一名小小的县尉? 还是扶风县这样的地方。 若是上京城长乐、未央这般的县尉,倒还算说得过去。 李青芝这次实在没忍住,嘀咕出声道:“大人不是月俸十贯的九品县尉吗?哪来这样多的银钱?” 心思第一次被宣之于口,又恰巧惊蛰这个自小跟着郎君长大的仆从在侧,李青芝的疑惑终于有人解了。 “我家郎君虽只是小吏,但家中富庶金不愁银子,此番来这穷乡僻壤的,自然是要多带些银子了。” 虽然惊蛰也挺喜欢这个叶小娘子,且看着人不像是个有歪心思贪慕虚荣的,但惊蛰还是下意识藏着真话,掩盖自家郎君真实的身份。 李青芝不知惊蛰的花花肠子,听到这番解释,也终是解了心中疑惑。 还好,她给自己找的东家不是什么鱼肉百姓的狗官,要不然她还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就好。” 嘴唇翕张着呢喃了一句,惊蛰没听清,转脸问道:“叶小娘子说什么?” 李青芝哪敢将自己的可笑臆想说与惊蛰听,便臊着脸说了一句没什么。 觉得此次买东西可能会用的银钱比较多,李青芝摸了两块碎银子,又抓了些铜板就准备合上匣子。 然这时惊蛰阻止了她,起初李青芝还以为是嫌她拿得多了,刚有些不好意思,便看见惊蛰又抓了一把,甚至还带着一块金饼…… “叶小娘子不必害羞,郎君既连这匣子都给了你,自是随着你的,多拿些总是好的,别不好意思!” 跟了郎君十多年,惊蛰知道自家郎君的脾性,对喜欢的人从不是个小气的,若是今日真的任由叶小娘子拿了两块细碎银子走,郎君知道了才会不虞。 李青芝连回绝的空档都没有,那一把银钱就到了怀里,匣子也被惊蛰合上了放回原处。 李青芝没有钱袋子,捧着那一堆银钱正不知怎么办才好,惊蛰回来瞧见,顺手将自家郎君的一个钱袋子翻了出来,给了李青芝。 看着那只宝蓝色绣着仙鹤,纹样明明是男子所用的钱袋子,李青芝拿的有些不安心。 似乎还带着些东家身上的气息,如花似雪,倒有些难得的清冽。 为东家点茶 带了足够的银钱,李青芝花得也十分顺畅。 不似她这个新来的,惊蛰对街市很是熟悉,领着她去许多铺子买了东西。 甚至连卖头油面膏的铺子都没有被放过,这不禁让李青芝感叹,惊蛰真是个心细的少年。 街道上很是繁华,仿佛完全没有听闻外面的战火,依旧过着自己的安稳生活。 陈州远离上京,偏远生僻,无论是什么朝堂之争还战事征伐,几乎都挨不上边,更遑论扶风县这个小小县城? 仍旧是一副安居乐业的平静模样,只有在酒肆这等醉客多的地方偶尔能听到几句关于朝廷与她父王的战事议论。 虽然也有夸赞她父王有明主之风的,但架不住太多人言其大逆不道、实非正统。 听到这些,李青芝本因着买了许多东西的欢快心情都瞬间萎靡了下来。 看来还是要将自己的身份藏得严实些。 捏着今日新买的帕子,李青芝忧心忡忡地想着。 “叶小娘子怎么了?是不是天太热了,那我们快些回去吧。” 惊蛰偶然间转过头看见少女低落的眉眼,还以为是被热着了,便关心了一句。 关心的同时,惊蛰忍不住感叹了人与人的不同。 和郎君来了扶风县这三个多月,日日风吹日晒的,难免要变黑变糙些。 自己肤色本就不算白皙,晒黑了不算什么大事,然郎君曾经在上京可是被各家娘子誉为玉面郎君的存在,如今也不算白皙了。 这叶小娘子倒是不同,据说也是在外奔波流落了许久,但看着肤色全然没有一丝黯淡,仍旧白的像棉花,顶多是两颊晒得红润些,看起来明媚又鲜活。 李青芝顺着杆子便下来了,嗯了一声接话道:“确实有些热,也买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今日要买的都买到了手,还有些本没要买的也买了,李青芝早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往小院所在的桂花巷行去。 也许是忙碌之下忘却了时辰,李青芝同惊蛰回去的时候发现院门是开着的,东家听到动静,也默不吭声地出来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看着两人叮叮当当带回来一大堆小东西,范凌立于台阶上问道。 李青芝以为东家恼了,在怪她,心里便有些忐忑,轻声解释道:“大人勿怪,是我太慢了……” “再晚一些,饭菜都要凉了,快些吧。” 顿时,李青芝心中那丝忐忑烟消云散,转而一股一股的暖流滋润在心田。 “多谢大人,就去了。” 心里带着暖意,看着东家即将转身进屋的动作,李青芝找出了自己在铺子里买的茶具,追着东家去了。 “大人……” 伴随着小跑而来的是少女细碎的喘息声,范凌脚步一顿,回头去瞧。 只见两颊晕红的小娘子怀里抱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正眸光欢喜地朝他奔过来。 “什么事?” 范凌摸不准这小丫鬟的意思,只心里不争气地跳动了几下。 他什么时候这么心思浮躁了? 李青芝也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小跑着进了屋子,将怀里的东西放在桌案上。 范凌禁不住好奇,跟着进来了。 “我先前瞧见大人屋里有团茶,但总不见饮用,正巧我会些点茶的功夫,大人若不嫌弃我便日日为大人点茶奉茶……” 李青芝眸光很亮,因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让自己看起来很有用又不可替代的事情了。 既然东家出身富贵,屋里又放着小龙团,定然是极爱喝的,如今荒置在那,也许就是因为缺了她这样的点茶人。 李青芝是个心细的,忙毛遂自荐起来。 “你会这个?” “会的,大人不妨一试?” 李青芝信心满满,就打算在东家面前一展身手,范凌却先行阻了她。 “饭菜再不吃就要凉了,先去用午食吧。” 将跃跃欲试的小丫鬟拦住,范凌催促道。 虽是夏日,但吃了冷凉食物也是不好,尤其是小娘子家。 李青芝只好暂时歇了心思,感受着即将要咕咕作响的肚子,老老实实回东厢房了。 今日东家给她带的午食是鸡丝面,浓浓的鸡汤煨着韧性十足的洁白细面,味道异常的鲜美。 李青芝胃口不错,将一碗面吃了个干净。 吃完后,将残羹收拾了,漱了口净了手,李青芝没忘自己的要紧事,又跑去主屋了。 点茶插花焚香是一等一的雅事,虽说这小丫鬟生在小富之家,范凌本也没对其抱着太大的希望。 然当看见小丫鬟如行云流水的点茶手法时,范凌诧异地挑了挑眉。 从碾茶到煮茶,击拂时少女莹白的纤手不断在眼前晃动,不多时,黑盏内纯白的茶汤渐渐成型,浮沫紧紧咬在盏沿,泛出淡淡浮痕。 紧接着,少女巧手作画,在纯白的茶汤上绘制出兰草的图案,兰草随着茶汤的轻颤而紧跟着浮动。 “大人请用。” 点茶的优劣以茶汤为准,茶色以纯白为最上乘,青白为次,灰白再次之,黄白为最次。 迎着少女娇脆的声音,范凌目光落在了那盏甚至带着茶百戏的茶汤,神色很是意外。 时人点茶,对茶叶的质量、煮茶的水源、火候、茶具的要求都十分高。 虽说他从上京带来的茶叶品质极佳,但煮茶的只是最为下品的井水,茶具也不是什么上品瓷器。 然能点出这般品相的茶汤,那便是点茶人的火候和技艺比较出众了。 范凌探究的目光在少女娇柔面颊上游离了一阵,接过了莹白玉手上那只黑盏,慢吞吞饮酌了一口。 李青芝眼看着人沉默了下来,满怀期待凑上去问道:“怎么样大人,可还入口?” 尽管李青芝自诩有几分技艺,但在范凌面前还是有几分陌生感带来的期待。 “嗯,手艺不错。” 范凌对上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唇边忍不住露出了细碎的笑意轻嗯道。 李青芝听闻这话,心中的欢喜便压抑不住了,一双眼眸当即弯成了月牙。 “那我给大人再来几盏!” 范凌不忍败坏了她的兴致,便没有拦她。 然他纵容的结果就是小丫鬟又热情地给他点了几盏茶,让他喝了一肚子茶水。 “够了,你自己饮去吧,我去上职了……” 他委实有些喝不下了,揣着一肚子茶水,站了起来,就要出门。 李青芝见此就要恭送,刚站起,就看见东家忽地又回了头,瞧着她问道:“对了,今晚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买……” 李青芝哽了一瞬才讷讷道:“都行,大人。” 李青芝在家也不是个爱挑剔的,更何况是如今。 退一步来说,东家带回来的饭食也很是美味,她还是很喜欢的。 听着都行这两个字,范凌心中叹了口气。 他倒宁愿这小丫鬟日日点菜,也省去了自己每回都要苦思冥想这一顿带些什么给人家。 李青芝不明所以地看着东家满面愁容地走了,想着怕是衙门又有什么糟心事了。 仲夏暑热,李青芝打了些凉盈盈的清水敷了敷面,眼看四下无事,正想去屋里小睡一番,就听见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范郎君可在家?” 门外头是一个显得有些苍老的女声,李青芝估摸着也是个老婆婆了。 果不其然,打开门,是一个约莫七十的老婆婆,穿着蓝布衣衫,头上包着一条同色系的布巾。 甫一瞧见李青芝,那老婆婆愣在了原地,迷惑地瞧了瞧四周,在想是不是自己找错门了。 还是李青芝说话问了,老婆婆才没掉头走了。 “阿婆找我们大人有什么事?” 她本就是一张极其灵秀美丽的面容,此刻又是扬着甜甜的笑,那老婆婆心中喜欢的不行。 她本是有个孙女的,就是可惜五岁那年得了瘟疫去了,若是还活着,大概与眼前的小娘子差不多同岁…… 想到这,林婆子有些难受,但对着笑意甜甜的小娘子,她还是打起精神道:“我找范郎君,家里的果子熟了,想着给范郎君送些吃,小娘子是……” “范郎君的夫人?” 林婆子虽年纪大了,但脑子不糊涂,她可以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小娘子。 模样生得这样好,又是这样一身华美衣裳,出现在范郎君的家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林婆子误以为是范郎君在上京娶妻了,妻子思念远在他乡的丈夫,千里奔波而来。 然很快,林婆子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只见那小娘子蓦地红了脸颊,看着她只顾着摇头。 “阿婆误会了,我只是大人家的丫鬟,不是别的什么……” 李青芝有些想不通,第一回跟着东家回来便被惊蛰认为是妾,如今又被这阿婆误认为东家的夫人。 怎么,她看起来像是同东家有私情的人吗? 心里有些羞又有些恼,李青芝心中不忿。 “丫鬟?” 林婆子又将眼前的小娘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嘴里忍不住感叹道:“这样水灵标致的丫鬟,不愧是上京来的贵人啊……” 上京?谁来自上京? 李青芝正兀自嘀咕着,目光忽地落在阿婆挎着的篮子里,那几个鲜润水灵的桃子,注意力立即就被吸引了过去…… 戏弄 不似魏地权贵人家的女娘们,李青芝最爱吃的果子不是千金难求的荔枝。 虽说也颇为喜欢,然她的心头爱还是水灵灵的桃子。 小时候,父王和阿娘见她爱吃桃子,曾戏言要把她的乳名改成桃子,那时她已经五岁了,发觉兄姐们都在笑话桃子这个乳名,李青芝立即就开始闹了。 叶王妃见到幼女这番情态,同丈夫笑了好半天才消了这个念头,一大家子呵呵笑成一团。 如今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在九里香街上她便瞧见了许多摆摊卖桃子的,可惜那时她和惊蛰再拿不下别的了,李青芝便放弃了。 如今竟有桃子送上门,李青芝心中欢喜不已。 恨不得立即将桃子接过来,但理智将她拉了回来。 这个阿婆与大人是何种关系,大人又愿不愿意接受这个阿婆的东西? 这都是李青芝需要考虑的,她不好擅自做主随意接了。 然好在惊蛰在,听到开门的动静,忙探头出来瞧了。 “是林阿婆啊,快进来……” 李青芝本还在犹豫,毕竟自己没见过这个阿婆,然有了惊蛰就好多了,她立即将人请进来了。 从惊蛰嘴里知道,这阿婆姓林,就住在隔壁小院,唯一的儿子戍边丢了性命,儿媳妇早些年改嫁了,家里就剩下她这个老婆子带着唯一的孙子了。 李青芝一边露出同情的神色一边不忘接着林家阿婆递过来的篮子。 这下李青芝看清了,里面不止有有水灵灵的大桃子,还有好几串紫盈盈的葡萄。 虽然看着已经熟到了极致,然李青芝是个吃不了酸的人,最不爱吃带着酸味的果子。 比如说冬日里走街串巷卖的冰糖葫芦,尽管是裹了一层甜甜的糖浆,里面的山楂果也让李青芝酸得睁不开眼睛。 八岁那年,李青芝随着阿姐乘车去南山的温泉山庄,经过喧哗街道时掀帘子看了一眼,正巧看见了那一束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当时便心痒难耐地让仆从去买了,一入口差点没将她酸掉牙,自那以后,她对冰糖葫芦就再也没兴趣了。 她就喜欢没有一丝酸味的果子,譬如软的水滋滋的桃子,还有荔枝这样的。 橘子她都要让身边的两个丫头尝尝是不是极甜的才会下口。 所以说,李青芝对桃子旁边的几串葡萄没有没有任何兴趣,只不时去偷瞧篮子里的水灵桃子。 惊蛰很自然地收下了林家阿婆的果子,还没说几句,林家阿婆便说要早早回去给孙子做饭,惊蛰便将人送出去了。 回过头,惊蛰就看见小娘子提着篮子,眼巴巴地望着篮子里的果子,一看便是馋了。 “叶小娘子若是想吃便吃,不用客气……” 惊蛰语气爽快,让李青芝听得也是畅快。 “可这是林阿婆给大人的,我吃了是不是失了规矩?” 纵然很想吃,李青芝还是留有了一丝礼节,不想太失礼。 惊蛰一听,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笑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家郎君对自己人哪有这么多规矩,何况果子那么多,吃几个也无妨,吃吧。” 一听这话,李青芝立即眸色欢喜地去洗桃子了。 林阿婆送来的桃子是自家老桃树上结出的,个头又大味道又甜,叶小娘子看着个头小巧玲珑,惊蛰本以为吃不了多少个,没成想最后竟被吃了六个。 他才吃了两个。 再看看篮子里一粒都不少的葡萄,惊蛰得出了一个结论。 叶小娘子是个爱吃桃子不爱吃葡萄的,他要将这事悄悄告诉郎君,让郎君明日买许多桃子回来。 暮色时分,范凌照样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回来了,进门瞧见小丫鬟蹲在墙角,不知在做什么。 纤细的身子缩作一团,裙摆如莲般铺在了地上,低着脑袋正不知在拨弄什么。 听到他的脚步声,少女蓦地回过头,瞧见他,好似是笑了。 就为了这个好似,范凌也跟着笑起来。 “在墙角瞧什么呢?” 少年清润的声音传过来,让人心神跟着舒缓轻快,李青芝今日吃饱喝足,心情更是不错,忙站起来迎道:“在看小花,墙角石缝中长了一簇小花,它好厉害……” 其实李青芝还有一句没说,她还觉得这朵花就像曾经的自己,努力从石缝中钻出来,获得一线生机。 范凌循着小丫鬟刚才蹲着的地方看去,见是一簇不起眼的小雏菊,黄蕊白瓣,看着很是娇嫩,偏生又很顽强。 “是挺厉害。” 范凌含笑着顺着小丫鬟的话,掂了掂手里的食盒示意道:“快洗手,用夕食了。” 挨得近了,李青芝闻到了里头的饭菜香味,似乎有她最喜欢的鱼。 “就去了。” 李青芝欢快地应了一声,范凌看着,因无趣的差事造成的烦躁也去了大半。 他提着食盒去了屋里。 李青芝洗了手后本就要去东家屋子里的,然想起林阿婆送来的果子,便去厨房将其洗了,一起端到了东家屋里。 今日的饭菜果然有鱼,是红烧鲫鱼,看着颜色便十分有滋味。 还配了一碗热乎乎的瘦肉粥,李青芝吃得很是满足。 少女用起饭来一直很香,范凌每每看着,都好似有种长辈看着胃口好的晚辈一般,心中忍不住生出满足之意。 颗颗饱满的葡萄上还带着未干涸的水珠,在油灯下泛着晶莹的光泽,那一串串明显是一颗也不少。 但桃子只剩下两个了,跟葡萄比起来很是寒酸。 林家阿婆不是个小气的,也不可能只送来两个桃子,惊蛰也不是个贪嘴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眼前这个小丫鬟了。 范凌捻了一颗送进嘴里,酸甜味便在口中绽开,他含糊道:“怎么不吃葡萄,是不爱吃?” 午后吃了许多个桃子,如今只给东家剩了两个,李青芝还有些不好意思,便是用完了夕食再想吃,也不好意思张口了。 忽地听到东家问她话,李青芝老实回道:“也不算,因为我不爱吃酸的,葡萄不似菩提子的鲜甜,总带着些酸,我便不随意吃了。” 少女说这话时满脸认真,白净清丽的小脸衬着这份认真瞧着分外可爱,让范凌忽地起了个坏心思。 他面上不动声色,语气装得十分正经道:“我方才尝过了,这葡萄不酸,很甜,你可以尝尝。” 李青芝自是很信任东家,听了那话,讶然地看向那几串葡萄,好奇之下伸手揪了一颗下来,毫不犹豫地放进了嘴里…… “还是酸的……” 在范凌的期待下,少女的面容不出意料地扭在了一起,甚至有些龇牙咧嘴的意思。 这个神情若是放在别人面上定然是滑稽可笑的,但范凌觉得,放在眼前少女面上却是万分可爱。 抑不住情绪,范凌唇边溢出轻笑,这一抹轻笑出来,李青芝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 “大人怎能戏弄我?” 忙喝了一口粥,将嘴里的酸气去了,两腮气鼓鼓地,李青芝忍不住嘟囔道。 东家怎么跟三兄一样幼稚,就知道捉弄她。 但转念想想,东家的年纪似乎跟三兄差不多,这般幼稚好似也能解释得通。 但她还是有些气恼,要是在魏地,她非要东家吃十串酸葡萄不可! 范凌虽然觉得小丫鬟这般很是可爱,但见人恼成这般,下意识便去哄。 拿起一个红润水灵的桃子,递到人跟前温言哄道:“别气了,吃个桃子消消气。” 李青芝本就是一时之气,见东家识趣来哄她便没那么生气了,尤其看见那颗瞧着便水润甜美的桃子,李青芝没忍住,伸手就将桃子捞了过来,甚至将最后一个也捞走了。 “我要吃两个。” 哼,一个哪够她吃! 捞了最后两个桃子,李青芝逃之夭夭。 目送着小丫鬟仓惶逃走的背影,范凌笑得畅快,又捻了一颗葡萄入口,不过这次那一丝酸味也没了,只剩下甘甜。 东厢房,李青芝摸了两个桃子回来,起初是热血上头的,然冷静了一会便有些心虚了。 林阿婆一共拿来了十个桃子,午后惊蛰吃了两个,如果自己将这两个吃了,那自己便是吃了八个,东家一个都吃不到了。 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好? 李青芝有些不好意思,迟疑了动作。 留一个吧,明东家上职去了她便将最后的桃子偷偷放回他房里,这样她就不用丢脸了。 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李青芝再没了顾虑,开开心心将一个桃子吃了。 服侍洗脚这等事并不需要她,李青芝自行洗漱一番便睡去了。 今晚她做了一个十分美妙的梦,梦里有满山的桃子,李青芝吃得面泛红光。 翌日,李青芝依旧早起了些,端着盥洗用品进了东家的屋子。 才一敲门,里面便传来了低哑的声音,同惊蛰以往来唤人起床那慢吞吞又满脸烦躁的反应截然不同。 想来是平静接受了自己这个新丫鬟,东家再不像第一日那般反应大了,甚至还会悠哉游哉地支着脑袋看着镜中的少女为她束发。 你才是妖精 少年神色懒洋洋的,带着晨起还未消去的慵懒,只是眸色专注地看着镜中。 李青芝正满面认真地给东家束发,压根没有注意到少年出格的举动。 在为少年簪上玉簪的那一刻,李青芝听到少年好奇的探寻话语。 “你为何叫青芝,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范凌承认,他心有些痒痒,奈何小丫鬟是个话少安静的,他只能挖空心思自己找话题了。 范凌承认自己找的话有些莫名,但瞧着小丫鬟的反应很是见效。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少女眸光灿灿,追忆着往事道:“听阿娘说,是因为她生我的前夜,梦入仙境,遇一白发仙翁赠与她一支散发着青光的灵芝草,醒来不多时便顺顺当当生下了我。” “阿娘将这个梦说与爹爹听,爹爹一高兴便将之前选好的名字都弃了,为我取了这个据说是有仙缘和福气的名字……” “爹爹和阿娘都说我是仙草转世呢!” 提起了往事,李青芝心情雀跃,唇畔梨涡乍现。 好像是觉得光看着镜中不够,范凌扭过了头,与笑意盈盈的少女撞了个正着。 被掩埋在内心深处、独属于少年人的恶劣与幼稚,在此刻被灵秀可爱的小娘子诱了出来。 “我看不一定是仙草转世,是灵芝精也说不准。” 少年分明在笑,眸子里也是春意浓浓,但那丝促狭逃不过李青芝的眼。 她气得双颊微鼓,一张平日里因为爱笑而带着微翘的双唇都紧紧抿了起来。 李青芝一惯是个性子软和温良的,但此刻被东家这么一气,李青芝甚至想扑上去抓花他的脸。 然这只能是想想,冷静下来后她还是干不出这种事,且还是对着对她有着收容恩情的东家。 憋了半天,李青芝也只是憋出了一句毫无攻击力的话。 “你才是妖精,大人真是太过分了……” 李青芝不是个会骂人的,毕竟在魏地身为千娇万宠的郡主,哪里又有不长眼的敢冒犯自己。 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是个见不得光的身份,也许以后再不得往昔尊容,她要提前适应才是。 想通是想通了,但心里难免还是有些不忿,鼓着一张在范凌瞧着像包子的脸,惹得他愈发笑得欢畅。 真是个好欺负的丫头。 笑够了,范凌心里暗暗说了句。 “别气了小丫鬟,今日午食想吃什么?” 端着一副哄人的姿态,范凌颇有耐心地问道,就像是在哄稚子一般。 然李青芝很是受用,因为几个兄长平日就是这般哄着她的。 代入了以往,李青芝倒也没有客气,涨了些小小的气焰气哼哼道:“我想吃虾,还有红烧肉。” 昨天入暮时分,隔壁不知哪家做了红烧肉,那味道都飘到了她跟前,将她馋了好半天。 如今有了机会,她忍不住泄露了自己的小心思。 范凌这回倒是没有取笑她,只含笑应了,态度十分端正,让李青芝肚子里那一点气彻底烟消云散了。 陈州偏处大雍之南,雨水较魏地也多些,阴雨天也是说来就来,从不与人提前打一声招呼。 李青芝前脚才将那仅剩的一个桃子偷摸放进东家的屋里,后脚出来便落了雨。 不算大,淅淅沥沥的,但也到了必须撑伞的地步。 庭院中,高大笔挺的广玉兰被雨点打得发出阵阵沉闷又清脆的声响,颇为催人安眠。 院中也无甚要收的东西,惊蛰打完了水,将盖子一盖,便躲回屋子里去了。 李青芝更是无事,自然也回了屋子,坐在窗前发着呆。 广玉兰花瓣硕大,状若荷花,被这密密的雨滴打着,颇有雨中听荷声的意境。 许是白日气得有些早的缘故,又或者是李青芝阴雨天爱瞌睡的习惯,她听着雨声,不知不觉伏在案上睡着了。 再次被惊醒,是外头凌乱的敲门声。 咣咣咣! “有人在家吗?” 敲门声还在继续,李青芝睁开迷蒙的双目,身子率先做出了反应,摇晃着就出了屋子。 然惊蛰比她更快,眼看着就撑伞到了门口,手脚利索将门打开了。 李青芝手上没伞,便站在东厢房屋檐下观望着。 门开了,外头是两个披着蓑衣的男子,一同抬着一个大大的筐,李青芝离得远也看不清是什么。 雨点声将几人交谈的话语声遮掩而去,李青芝听不大清,只看着惊蛰满脸笑意地将人迎进来,目光却是怪异地朝自己这里瞟了一眼。 李青芝不解,继续倚着门边看着。 然下一刻,她看见惊蛰领着那两人往她跟前来了。 蓑衣上的水珠滴在屋檐下的木地板上,带出一串串潮湿水渍。 那个大大的筐也被轻轻放置在她跟前,李青芝总算看清了里头装的是何物。 是一筐满满当当的果子。 菩提子、樱桃、梨、甜瓜、杏…… 当然,其中最多的还是当属水灵灵的大桃子,看着甚是喜人。 李青芝再迟钝的脑子都发现了,这些果子没有一个是带着酸的,尽是甜的。 恍然间想起昨夜自己对当家说的话,李青芝心里突突的跳。 “两位大哥就放在这就行,劳烦了。” 惊蛰就要去取银子付钱,就见两个送果子的男子摆手称不用,言县尉郎君已经结清了账。 说话间,两个男子不经意瞥见站在屋门前满脸怔怔的小娘子,眸中闪过惊艳后便是身为男子的了然。 以往在街上营生,从未见范郎君这般关照过他们的果子生意,如今竟破天荒上门要了一大筐,还说日后吃完了再送。 兄弟两人本就心里惊奇,如今进了范郎君家门,瞧见这花容月貌的小娘子,他们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在议论着县尉大人家的美娇娘是何种身份。 小院里,李青芝同惊蛰一道将那个装满果子的筐拖到了自己屋里,云里雾里的。 “不是应当放在大人屋里吗?” 将筐安置在角落,李青芝直起腰,满脸迷惑问道。 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个可能,但李青芝又觉得很是荒唐,便问了出来。 惊蛰抬眸瞧了她一眼,又是那样怪异的目光,李青芝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架不住心里毛毛的。 “你是大人的丫鬟,这种侍候果子的事当然是你的事,放你那不是更方便?” 惊蛰虽有些探知到自家郎君的隐秘心事,但郎君不开口,他也不能主动戳破,还是需要遮掩一二,尤其是这个叶小娘子看着又是个懵懂纯质的,若是吓到了便不好了。 李青芝一听这话也觉得有理,同时心中忍不住窃喜。 敢将这些果子放在她屋里,那可就别怪她了。 雨滴声越来越大,想起还在上职的东家,李青芝对惊蛰道:“大人走前未带伞,不知衙门那里是否有伞,需不需要过去接一下?” 惊蛰见叶小娘子还知晓关心他家郎君,心里替郎君高兴,笑呵呵回道:“待会我去送伞便是,你不认得县衙,就在家里待着吧。” 李青芝本也没打算去接,毕竟就像惊蛰说得,她并不认得县衙。 听惊蛰去了,她心里那一点担忧也消散了。 回屋子里,她美滋滋地拿了一个桃子,也不费劲去水缸打水洗了,就着天上的无根之水,三两下将桃子洗干净,拿帕子擦干就啃了起来。 啃得第一口,李青芝眼眸一亮。 这桃子仿佛比林家阿婆家的桃子更甜。 快到晌午的时候,惊蛰打着一把伞又带着一把伞出去了。 李青芝干脆搬出了一个小马扎,又从筐里摸出了一个桃子、一串菩提子和几个大樱桃,一边吃一边看着门口。 很奇怪,东家在的时候她有些紧张,然不在她又有些觉得空落落的无聊。 或许是她真的很怕孤独吧。 想起逃亡的那段时间,李青芝便是一阵心悸。 约莫是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门再次被敲响。 李青芝也吃完了果子,想着也不过是一小段路,便没有拿惊蛰留给她的伞,蹦跳着跑去开门了。 门栓落下,果然是东家回来了。 仍旧是提着食盒,但是那拎着食盒的左半边袖子却是被雨水打湿了,衣料湿哒哒地贴在身上,瞧着委实有些狼狈…… 李青芝心里突然有些堵,笑颜也淡了淡。 雨势有些大,范凌没怎么看清少女神色的变化,只看见人也不知撑个伞便从屋里奔出来,衣裙都湿了。 “快回去,这里有惊蛰……” 破碎中带着几分不悦的话语自雨幕中传出,李青芝小觑了这雨,也不迟疑,忙掉头跑回东厢房了。 衣裙湿的东一块西一块的,李青芝赶紧拿帕子擦拭着头脸上的水珠。 范凌跨进屋檐下,打眼便瞧见了被丢在墙边的几枚桃核,眼眸微弯,心知这小馋猫怕是吃了不少。 “今日的午食,快些拿去吃了。” 面对少年笑眯眯的模样,李青芝此番笑容倒是有些苦涩。 经过今日的雨势,她突然有些内疚。 她好似不应该日日麻烦东家给她带饭食,毕竟自己如今只是个小丫鬟。 若东家换成几个兄长那般,李青芝自不会客气,但这人是同她非亲非故的东家。 她已经让东家破费且麻烦了许多了,若是可以,她不想麻烦东家了。 外头落着这样的大雨,东家下职了还要去樊玉楼给她带外食,李青芝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她或许也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人贩子 这个新奇的念头一出,李青芝神思瞬间便清明了起来。 心里的内疚也去了七七八八,看着眼前的饭食也有了胃口。 东家是个很守诺的人,晨间说要给她带红烧肉和虾便真一样不少,这让李青芝更是坚定了心中的打算。 她虽不会庖厨,但可以简单学一些,东家若是瞧不上自己的手艺那她便做给自己吃,也省得东家每日破费去给她带外食。 吃着香喷喷、肥而不腻的红烧肉,李青芝愈发觉得可行。 东家衣衫怕是湿了不少,待人再次自屋子里出来后身上已然是一件干爽的淡青袍服了。 才一顿饭的功夫,雨势渐渐停了,微微刺目的日光再次破开层云,将金光洒在这所小院里。 李青芝心事重重地将食盒递给即将回衙门的东家,这副沉闷样子让范凌看了又是眉心一拧。 “怎么又苦着一张脸,是红烧肉不好吃?” 范凌明明记得这道菜是樊玉楼的招牌,可为什么…… “大人误会了,红烧肉很好吃,只是……” 李青芝沉吟片刻,还是打算将心中的打算说了出来。 “大人日日这样带外食也很是辛苦,不若日后我们自己做饭菜吧,若是大人应允,我午后便去街上买些锅碗瓢盆和调料……” 范凌有些意外,但同时也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 虽是夏季,但饭菜兜兜转转被他带回来也不如刚出锅的口感了,要是再一有事耽搁,还有着变凉的风险,若是家中便能做,倒是个好办法。 想到这,范凌轻轻颔首,迎着少女询问的眉眼应道:“随你。” 将东家送走,李青芝心中既高兴又觉得肩上沉甸甸,还生了几分新奇。 午后小睡了片刻,李青芝便拉着惊蛰去街上采买用具了。 锅灶厨房都是有的,她要买的便是一些小件厨具和调料了。 惊蛰起初听到这个打算,心中也是有几分诧异的,奈何听说自家郎君也应了,便没多说什么,领着李青芝在街上跑了一圈,将东西都买齐了。 晚间时候,惊蛰还没向郎君问起这事,就被分派了一个任务。 “明日你去寻个敦厚老实且手艺好的厨娘回来,越快越好。” 范凌本以为这小丫鬟只是先说说,没想到只是半日什么都买好了,这样看他也得加快进度了。 惊蛰顿时恍然大悟。 午后陪着叶小娘子在街上采买,瞧着态度惊蛰还以为要亲自动手,如今听了郎君这一番话,惊蛰当即搞清楚了。 原来是要请厨娘回来。 回忆起叶小娘子自来到郎君身边郎君所做的一切,加上如今还要请厨娘回来,惊蛰只想说一句…… 郎君真是太爱了。 “郎君放心,我定找个手艺好的回来,长生街的钱娘子听闻手艺就很是不错,就是要价贵了些,郎君你看…… ” 主仆两都是嘴挑的,既然要找厨娘,自然是要寻手艺出色的。 然时下手艺出色的厨娘寻常银钱可雇不来,惊蛰满脸堆笑请示自家郎君道。 范凌睨了他一眼,手中翻看着记载山川异录的杂书,话语散漫道:“自去便是,这等小事何须还要来问我。” 惊蛰美滋滋退下了,准备明一早便要去长生街那边请人。 他可是听说了,这位钱娘子此前可是在上京和丰楼待过的,那楼里的厨娘的手艺自是没话说的。 也许是各带着心思,亦或者是两方都误解了对方的意思,第二日竟互相没通气,各人办各人的事去了。 听李青芝说她昨日忘记买盐,今日要再去一趟,惊蛰想着九里香街距离桂花巷很近,也带着她人走了好几次,便放心让人去了。 自己则是要去长生街请那钱娘子了。 两人一前一后,各自出了桂花巷的小院。 李青芝没有说实话,她其实并不是忘记买什么盐,而是要去找胡婶子请教一下庖厨,准备先学些简单的,比如焖饭和简单的炒菜,还要煮粥一类的。 她在扶风县人生地不熟,唯一称得上认识的只有绿柳街的胡婶子了,她打算去胡婶子那里取取经。 趁着人少的时候,李青芝进了胡氏茶坊,隔了许多日子不见,胡婶子一照面差点没认出她,还是李青芝提起了东家,胡婶子才晃然想起她这号人。 “原是叶小娘子,今日怎的忽然过来了?” 不怪胡娘子一时没认出来,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但明显气色神韵鲜活了许多,加上一身的绫罗锦绣,光彩照人,哪里还像那日的落魄可怜,全然变了个人。 起初胡娘子还以为是哪家千金过来吃茶了,但转念想想又不大可能。 见人自报家门,胡娘子心中惊叹不已。 果然她的预感没错,范郎君还真是会疼人,瞧人这小脸红润鲜活的,定是过得极好。 看着茶客少,忙将人请到里间坐着,询问了缘由。 李青芝别别扭扭地将自己的请求说了出来,却看见胡婶子面上泛起了难色。 “我倒是想教叶小娘子,但如今我这里只是个茶坊,连个炊具都没有,怕是很难去教小娘子子了。” 李青芝忙摇头解释道:“胡婶子不必担忧,你只言传便可,不用身教,我记下回去多试几次便可。” 看着李青芝的坚持,胡娘子便应了,趁着客人少的空档,一一将做菜的基本要领教给了李青芝。 焖饭多少人应该放多少米,又该放多少水;炒菜先放什么菜,后放什么菜,撒多少盐合适,什么时候盛出来……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好在李青芝机灵,提前留了一手准备了炭笔和纸张,脑子记不住了便唰唰在纸上写下,这样便吃得下了。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李青芝自此悟出了一个道理。 对着胡婶子千恩万谢后,李青芝袖子里揣着写满字的纸张,脚步轻快地自胡氏茶坊出来了。 此刻正是上街采买东西的好时辰,因而行人颇多,熙熙攘攘的。 抬头去看,日头快要爬上三杆,李青芝想着东家应当快回来了,自己也得快些回去才是。 沿着来时的路,她一边走一边回忆胡婶子告诉她的烹调诀窍。 许是想得太专注,李青芝没有注意到身后一直有脚步声跟着,亦步亦趋。 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李青芝诧异回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她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那是两个模样高瘦的男子,其貌不扬,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好似在打着什么主意。 若放在以前,李青芝才不屑于理会这等贼眉鼠眼的人,但现在不一样,因为这两个人她认识,还是刻在骨子里那般的认识。 满面的红润都在此刻褪去,李青芝忆起了落入人贩子手中的那一个月。 心中的恐惧让她难以冷静,她顾不得大街上人来人往,拔腿便跑了起来,心中想得全是那个桂花巷的小院。 恐惧的思绪如凌乱的飞絮一般,飘散得到处都是,她恍惚间听到后面得脚步声如她一般加快了,像是两头凶恶的野兽,即将要扑上来…… 一颗星狂跳着,脑海中渐渐回忆起落入狼窝的那一月恐惧又狼狈的境况。 人贩子时不时奸邪的□□,还有那时不时探过来占便宜的肮脏双手,让李青芝忍不住泛着恶心。 炽热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李青芝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仍然能感觉道身后人穷追不舍,顷刻间便要追上来…… 终于,她察觉到身后有人粗暴地扯住了自己的衣袖,粗噶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娘子别再跑了,快随我们回去吧!” 绿柳街上顿时乱作一团,引来无数看客驻足。 范凌本是在绿柳街隔壁的马行街树荫下歇脚,远远看见方才去绿柳街的一个衙差孙文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起绿柳街的闹剧。 “大人,绿柳街那边出了乱子,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娘子被两个贼眉鼠眼的男子钳制着,说是他们家私奔出逃的娘子,但那小娘子不从,说他们是人贩子,在那里拉扯许久了。” 就算这不是范凌的职责所在,半路遇上了,他也不能熟视无睹,更何况是如今? “去看看。” 不知为何,听了这事,范凌心头隐隐有种不好的的预感,这股隐隐的不安让他快步往乱子处赶。 绿柳街,人群包围中,李青芝几乎都要哭了。 她拼命想要挣脱这两个恶心家伙的钳制,但男女力量悬殊,她难以抵抗。 听着两个人贩子此刻颠倒黑白的无耻话语,李青芝恨不得将他们枭首示众。 “各位婶子叔伯们,他们是胡说的,我根本不是他们家娘子,他们是挨千刀的人贩子,请你们帮帮我……” 事到如今,李青芝自知光靠自己的力量难以逃脱,只能靠街道上这些素不相识的路人了。 只要能伸出援手帮她一把,她都会有一线生机,让自己不被抓走。 然这些路人终究不能搞清事实到底是何种模样,再加上这两个挨千刀的人贩子行止凶恶不好惹,众人都不好插手去管。 但仍旧有好心人,许是看着她可怜,不似作伪,上前阻挠。 是几个面善的老婆婆,虽是热心肠,但看着比李青芝还不顶用。 “死老婆子滚一边去,再碍事连你一起收拾了!” 两个人贩子见一直带不走人,心下也急躁了,开始暴露了丑恶的嘴脸。 大伙本就是怀疑的态度,一看这嘴脸,心立即就开始朝着那小娘子倾斜了,纷纷指责起了两人。 就在两个人贩子见大事不妙,想要强行扯走手中的貌美小娘子时,人群忽地散开,衙差的呼喝声传来,伴随着一起过来的还有抽刀的金铁碰撞声…… 两个人贩子立马怂了,撒开李青芝扭头就开始跑。 做了这么多年的拐子,他们根本见不得官差,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恐惧。 那一刻的神明 被人贩子松开的那一霎那,李青芝好像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那一口气,紧绷的身子都软了下来。 衙差快如闪电般追了出去,经过她身侧时带起的风吹起她方才因为挣扎而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拂在面上痒痒的,让她回过神来。 抬眸,她看见一身淡青袍衫的少年自远处奔来,他逆着光,面上带着明晃晃的悲悯与担忧,俊俏的眉眼在这一刻仿佛都发着光…… 那一刻,在李青芝眼中,少年好像一个神明,拯救她于水火的神明。 “你可有事?” 站在少女跟前,先前的满面冷峻如冰雪消融般,化作丝丝缕缕的柔和,范凌气息微乱,万语千言只化作了这短短的一句询问。 天知道,当范凌拨开人群看到自己这个小丫鬟被两个贼人拉扯走,他脑中就像是炸开了花,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走近了,范凌也看得更清楚了。 少女眼眶通红,但一张往日很是鲜妍的小脸满是惨白,唇瓣血色尽失,似乎现在还在抖。 听她问话,少女好似还处在茫然中,没有回应他的问话,而是迟缓地抬头看他。 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兔子,睁着一双红通通又水汽盈盈的眼眸,可怜又可爱。 他刚想揉揉兔子的脑袋安抚一番,就看见眼前少女身形一晃,怀中贴上了一具异常柔软馨香的身子,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于胸前,又似山峦入怀。 范凌全身僵得像块石头,动也不敢动。 “呜呜呜,大人你怎么才来,我差点以为我又要被他们抓走了~” 李青芝本就是在强撑着,如今被救了,还看见东家过来安慰她,那温和得眉眼仿佛她家中的几个兄长,再想坚强说自己没事也做不到了。 心理防线崩溃,密密麻麻的酸涩涌上心头,一个激动下,李青芝一头就扎进了范凌怀中,放肆大哭起来…… 绿柳街的行人尚还未散去,本来就因为衙差追那两个人贩子而驻足看热闹,如今见受害的貌美小娘子与他们县尉还认识,甚至还一头扎进人怀里,这都是少年男女的,当即将绿柳街街坊邻居的眼珠子给拿捏住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知道这小娘子是什么来历,就这般扑到咱们范郎君怀里,这这这……” 发问的人语速有些急,到最后甚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旁边不知是谁,语气犹犹豫豫道:“我好似听胡家娘子说了一嘴,似乎是范郎君家的丫鬟……” 第一道声音立即否决了,掷地有声道:“不可能,丫鬟能怜惜成这样?要我说,八成是自己的女人,瞧范郎君那神色,心疼得诶……” 听这般说,旁边的人似乎也觉得有理,不再拿丫鬟说事。 李青芝哭得稀里哗啦的,自然听不见路人的窃窃私语,但范凌还是耳聪目明的,隐约间听到了街坊邻里的大胆猜测,面皮一阵一阵的红。 奈何此刻他看着怀中少女哭得一抽一抽的,又不忍心推开,只动作生涩地轻拍少女单薄的脊背,想让人从惊吓中走出来…… 他家中是有妹妹,但都是他那个讨厌的爹和继母生的,同他一点也不亲厚,他自然没有什么哄小娘子的经验,只能学着旁人的模样,生涩地安抚怀中人。 “对不住,是我来晚了,你别哭了,要不回家哭去也行。” 范凌一点不想在大街上被当成猴一样观赏,只能尽力哄劝着怀中的少女冷静下来。 抽泣声渐渐变小,少女双肩也慢慢不再耸动,哭得到处红通通的小脸自他胸前抬起,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不忍苛责。 纵使他衣袍上被蹭了许多眼泪鼻涕,范凌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嘴上仍是轻柔的哄劝。 “回家去可好?” 只见少女瘪瘪嘴,双眸肿得像核桃,用力点了点头。 前方又传来嘈杂的声响,是衙差押着两个人贩子回来了。 两个恶人被五花大绑,嘴里也被布条塞严实了,只能发出害怕的呜呜声。 带着深刻的阴影和恐惧,李青芝一见到他们,便浑身发怵地躲到了范凌身后,两只手也紧紧抱着对方的胳膊,如惊弓之鸟一般。 范凌察觉到少女的恐惧,对着衙差道:“速速押回去下狱,我晚些来处理。” 从职责上说,范凌本该立即去处理这两个人贩子,奈何自己这个小丫鬟此刻心有余悸,离不了他,范凌还是决定先将人送回去安定一下为好。 轻车熟路地拍了拍那颗青丝浓密的小脑袋,范凌尽量将声音放柔道:“我领你回去。” 就如同第一次见面那般一模一样的话,李青芝交付出自己十成十的信任,瞄了一眼那两个恶人被押走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 “嗯。” 事态结束,人群慢慢散开,范凌领着身边紧紧依附着他的少女往桂花巷小院走去。 也许两个人都没有发现,从绿柳街到桂花巷小院,两人一直维持着先前的姿态。 范凌的胳膊被紧紧抱着,少女像是一只羽翼还未丰满的雀儿,拼命得依偎着自己这唯一的枝干,生怕自己掉下去一般。 范凌偶尔偷偷去瞧她,见人还是一副像是失了魂还没彻底清醒的模样,他不敢打搅,也不想去打搅。 经此一事,范凌方才明白,何为软玉温香酥人骨。 将神思恍惚的小丫鬟带回小院中,人才瞧着心安许多。 惊蛰已然将厨娘请了回来,厨房顶部的烟囱冒着滚滚白烟,诱人的香气也从厨房中传出,让李青芝不解地朝着那边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又没力气说,只想回去睡一觉歇歇神。 惊蛰看着自家郎君竟提前回来了,胳膊还亲昵挽着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的叶小娘子,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接收到郎君给自己比的噤声手势,惊蛰忙退到了别处,去看厨娘的进度了。 将人送到屋子里,范凌嘱咐道:“到家了,不用再害怕了,去睡一觉,醒来保证你什么烦恼都没了。” 李青芝神色怯怯地看了眼前少年一眼,深处尽是对其的信任,乖巧地点了点头,对范凌道:“那大人记得快回来。” 范凌胡乱嗯了一声,心里划过一道很是奇异的暖流,让他忍不住又摸了摸少女柔软的发顶。 “快睡吧。” 既在屋子里,难免不看见小娘子的闺房摆设,比如说那一闪而过的粉色被褥。 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直到走出门,他心里都在埋汰惊蛰的差劲眼光。 东厢房里,李青芝耐不住疲惫的精神,蜷缩在床上睡了过去。 这一回,梦里不再是终日逃亡或者被人贩子戏弄占便宜的可怕场景了,这一回,有神明从天而降,将她带离深渊,让她紧紧依靠。 梦魇一瞬间被驱散了,满眼光明灿烂。 睡梦中,李青芝弯了弯唇角,褪去了不安。 一觉醒来时,天光仍是大亮,蝉声依旧聒噪,但李青芝已经心神大安。 惊吓之后的余韵几乎消退殆尽,她全身懒懒散散地起床,推门而出。 一阵带着广玉兰花香的热风扑面而来,让李青芝浑身泛起了松快之感。 惊蛰不知为何又在打水,厨房中也有动静,还冒着滚滚白烟。 李青芝迷惑不已,脚下不自觉往惊蛰那边走去。 惊蛰眼看着挑完了最后一桶水,转头瞧见被郎君交代要好好照看的叶小娘子神思迷惘地走了出来,似是有话要说。 “叶小娘子起了,身子可还爽利?” 在郎君带人回来的时候,惊蛰便瞧见了叶小娘子不甚安好的状态,听郎君那么一说,惊蛰才知晓叶小娘子经历了什么险境,心里也为其捏了两把汗。 见人安安稳稳出来,惊蛰面带关心道。 那两个恶人已伏法下狱,眼前又是惊蛰熟悉的面孔,李青芝露出浅笑回道:“一觉起来好多了。” 余光瞥到厨房的滚滚白烟,李青芝好奇道:“厨房是怎么回事?你做饭了?” “哪能啊~” “自然是请来的厨娘,姓钱,你以后便唤她钱娘子,钱娘子手艺一绝,日后我们都有口福了。” “就是有些贵……” 一连说了好几句,惊蛰满脸都是喜气。 这让李青芝呆住了。 她不是跟东家说过自己做吗?她甚至还去请教了胡婶子,怎的就请来了厨娘? 这误会可大了! “我本是打算我来做菜的……” 憋不住心里话,李青芝嗫喏道。 惊蛰擦着手,闻言诧异将她那纤纤玉指扫了一眼,狐疑道:“叶小娘子会做菜?” 虽说跟胡婶子请教了几句,李青芝也不敢说就会了,下意识摇了摇头。 “那不就结了。” 惊蛰两手一摊,语气带着几许意料之中。 李青芝还想解释些什么,譬如说自己已经去用心学了,应该会做些简单的饭菜,可她还等说出口,就听到厨房里传来一道清亮的妇人声音,在叫惊蛰进去端菜。 听声音便知是个干活爽利的厨娘,李青芝瞬间就觉得自己这个连门槛都没有摸到的存在落了下风。 顿时将先前的话咽了回去,也跟着进去了。 怎么又哭了 进了正烧着菜的厨房,李青芝便知自己先前高估了自己。 煎炸烹煮炒,油烟葱姜蒜,这些味道真不是她能一时间习惯的。 刚一进来,就被迎面而来的气味给呛得剧烈咳了半天,引起了正在刷洗锅灶的钱娘子的注意。 “小娘子若是受不住这气味便在外头,何必跟进来受苦……” 手上动作干练,语气也爽快,全然是一副劝慰的意思。 打一开始范郎君带着这小娘子回来钱娘子便透过窗子瞧见了,全然是一副小心呵护的姿态。 后头又听范郎君的随侍说这小娘子是他家郎君的小丫鬟,钱娘子总是带着几分怀疑。 那细皮嫩肉的娇贵模样,哪里像是给雇主干活的丫鬟,说是金屋藏娇的心肝还差不多。 不过这些话钱娘子都只埋在肚子里,明面上可不会乱说,只安心做她的饭菜便好。 钱娘子年轻时在上京城首屈一指的和丰楼做过厨娘,学了一手精湛的烹调技艺。 也正因为如此,她年岁大了回乡后依旧炙手可热。 可也正是因为她在和丰楼待过,要出的价格远远高出一般厨娘,她极少能接到长久的活计,大多都是谁家有宴席便请她做一餐饭。 没想到如今接了一个安稳又长久的活计,请她的正是新来扶风县的那名年轻县尉,据说出身上京权贵之门。 到底权贵不权贵的钱娘子是不知道,但有钱是一定的。 范郎君听到自己那一月五十两的要价,眼皮子都未颤一下便点头应了。 因为寻常厨娘,至多不过是每月十两银,偶尔有几个有过活字招牌的敢再多要些,如她这般的只此一家。 一月五十两,一年十二个月便是六百两银。 试问家底寻常的人家哪里敢聘用这样的厨娘,就算是刘县令家也只是用了大半年罢了。 钱娘子此番还以为范郎君家是什么不好应付的,过来一看,家里统共就三个人,还都和和气气的,也不像是挑嘴难伺候的。 这钱拿得太轻松了,钱娘子心想。 惊蛰早用过了午食,这顿饭自然而然是做给李青芝的。 尽管只她一人,钱娘子还是做了不少饭菜,本没什么胃口的李青芝待见到那一桌子菜时,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一碟瞧着便有滋有味的香辣炒兔,端出来时还冒着油润的热气,椒香味瞬间打开了味蕾。 炖的烂糊的鸭掌,晶莹润泽的羊蹄,还有一道汤汁奶白的鲫鱼汤。 当然,清爽解腻的蔬菜也是少不了的,一道凉拌菜丝,一道酸辣菘菜,都是李青芝平素爱吃的。 最后还有一小盅明显是冰过的甜豆花,还有甜滋滋的水晶糕,李青芝别提多开心了。 尤其是尝了几口味道,李青芝更是觉得自己该一边凉快去了。 当真是极好的手艺,自己望尘莫及。 快到六月的时节,屋子里闷热,李青芝干脆就在光玉兰树下的石桌上用起了午食。 “小娘子觉得我这饭菜做得如何,可还入口?” 钱娘子收拾完了厨房,笑吟吟地从里面出来了,看着吃得两腮鼓鼓的小娘子,眉宇间噙着笑问道。 原本还觉得这小娘子是个靠姿色攀附贵人的心机女子,但一个照面,钱娘子便打消了这一念头。 她也活了这么多年了,年少时又在上京那等富贵地待过,几十载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奸诈的,伪善的,凶戾的,贪婪的,温吞的,纯善的…… 少女的眼眸清澈而皎洁,若山间灵泉,月之清辉,没有一丝凡俗的恶念,更不像是那等攀附小人。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杂质的话,那便是对出自她手的饭菜有些垂涎欲滴。 钱娘子对这样一双眼眸的主人难以产生什么排斥,反倒是极为喜爱。 这样灵秀可爱的小娘子,也难怪范郎君小心呵护,换做她这个妇人,也忍不住想爱怜几分。 虽说对自己的厨艺是没有一丝质疑的,然钱娘子还是想亲耳听听这位小娘子的评价。 问出话后,钱娘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女灵动美丽的眉眼,心里竟少有的出现了期待。 这是一个当了数十载厨娘的她心中不该有的情绪。 “钱娘子太谦虚了,这等手艺连一般御厨都无法比拟,若是天天都能吃上钱娘子做的饭菜,那得多幸福~” 李青芝说得都是真心话,这些饭菜无一不是色香味俱全,恨不得让人咬掉舌头。 尤其是那道羊蹄,炖得软烂不说,处理得还没有一丝羊膻味,入口即化一般,没有一丝腻味。 她得夸赞皆是发自肺腑,这让钱娘子很是高兴。 出了厨房,李青芝才看清钱娘子的样貌,是个清瘦白净的妇人,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典雅端庄的紫裙,梳着包髻,腰间围着围裙,两臂系着襻膊,一举一动很是干练。 “就是钱娘子太能干了,做得这样多,我定是吃不完了。” 这一顿饭林林总总加起来五道菜,李青芝就算是再饿两天也吃不完,深觉浪费。 在家时,吃不完的饭菜一般撤下去给丫头婆子们分食了,也不算浪费,但在这里,别说丫头婆子了,她自己现在就是个丫鬟,且连条吃剩饭的小狗都没有,这些饭菜还剩着大半…… 话刚说完,惊蛰便从一旁蹿了出来,手里端了一碗大米饭,表示也要吃几口。 “可你不是吃过了吗?” 李青芝狐疑加惊诧道。 “这不是钱娘子做得饭菜太香了吗,忍不住也想来尝几口,怕你不够吃,所以一开始便没说话。” 说着便坐在了对面,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李青芝难以置信道:“你还能吃得下?” 刚吃了午食,肚子不该饱胀吗?竟还能再战一场,瞧那凸出来的一碗米,比她的都多,李青芝心中佩服不已。 面对李青芝的质疑,惊蛰一口米饭一口菜,含糊不清道:“小娘子小看我了,我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方才又挑了满满一缸水,闻着钱娘子的饭菜便又饿了。” 闻此,李青芝也觉得有理,便不多言了。 钱娘子看见自己的饭菜如此受欢迎心里更别提多高了,甚至又去厨房里给做了一碗甜豆花出来。 钱娘子每日只做两顿饭,早食不用她费心,范凌会在上职的路上自行解决,惊蛰也会跑一趟街买些早食回来,因而忙完了差事便回了家去,待到下一顿饭再过来。 李青芝让惊蛰安心吃着,自己将钱娘子送了出去,临出门,钱娘子还从菜篮子里摸出了一个又大又软的蜜橘塞给她,李青芝甜笑着道了谢接下了。 橘子很甜,甜得出奇,李青芝吃了一半,将另一半留了下来,准备给今日如神明一般救了她的东家。 惊蛰就连吃饭都很快,也不用她操心,吃完后自己手脚勤快地将碗筷全拿去刷了,没让李青芝碰上一点。 有时候李青芝都不知道自己存在这小院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你心中记挂着那两个恶人会如何处置,李青芝今日的等待尤为的焦躁,偶尔忆起自己情绪失控之下扑到东家怀里的画面,她心里波澜四起。 希望东家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忘却她那等出格的举动吧。 李青芝蹲在白色的小雏菊前,神思飞扬。 东家今日回来的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这让钱娘子做菜的速度都刻意放慢了许多,甚至有些菜还热了一次。 夏季夜晚凉爽,李青芝就趴在广玉兰树下的石桌上,一听到动静,便小跑着过去迎人。 “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范凌本有些疲倦的踏进小院的门,听到少女这欢快的脆声,好似有魔力一般,周身的疲倦都散去了不少。 “用夕食了吗?” “没呢,正等着大人……” 范凌心口一暖,看见少女再度恢复神采的娇颜,心绪也开阔了些。 没继续哭就好。 钱娘子见主人回来,忙出来见礼,范凌摆摆手,寒暄了几句,便要用饭。 跟东家一起用饭好像成了一个共识,就连惊蛰也不会来打扰,端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饭菜便钻进了自己的西厢房。 李青芝本也想端出一份饭去自己房里吃,但被东家不容置喙的话语唤了进去。 两人又是相对而食,一个动作肆意自如,一个乖巧娴静。 李青芝本不欲在饭桌上提那两个恶人,奈何东家主动提了起来。 “今日因着处理那两个人贩子的事,于是回来的晚了些,经过查实,那两人罪证确凿,十年间拐卖了许多无辜女子,又经过盘问,得知了十几名被拐的小娘子的去处,刘县令已经判决了两人绞刑,其家属流三千里,你以后不必再害怕了。” 依国律,拐卖人口者,无论主从一律绞杀,知情不报家属流三千里,买家同强盗罪。 那两个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李青芝心中一阵畅快,然随着畅快而来的便是又红了眼眶。 这大抵就是喜极而泣吧,李青芝心想。 范凌说这话本是让人高兴的,可居然瞧见人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他脑袋有些发懵。 “我这是说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吗?” 范凌虽坐得四平八稳的,然心里仿佛有个张牙舞爪的小人,拼了命在想如何安抚眼前嫩芽一般的小娘子。 所谓怜爱 李青芝一看东家误会了,忙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语气忙乱道:“没有大人,我只是太高兴了,想想那两个恶人得到了惩罚,我便满心的快活!” 李青芝说这话时,难免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快意,范凌思绪纷飞,不禁想到了更远更深的地方。 “你以前落到过那两人手里了?” 范凌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但陷入过往苦难记忆的李青芝没能听出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当初也不是故意瞒着大人的,这种事我并不想提起,也并不光彩……” 少女神色蔫蔫的,像是一朵遭受了风霜的娇嫩花朵,让人心生怜惜。 “我当初从家里逃出来后无依无靠,出了灵州后被这两人下药迷晕,费了好大的劲才逃出来,本以为已经彻底摆脱了,没想到今日竟被他们追过来了……” 说到此,李青芝觉得浑身发冷,下意识环抱住自己的身子,整个人恹恹无力。 范凌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竟想将人揽进怀中安抚一番。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混账事,范凌面皮滚烫,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那两个杂碎有没有碰你?” 思绪一个不稳,范凌便将心里话问了出来,那一刻,满屋子的寂静。 李青芝本是不懂这些男女之事的,但落在人贩子手里那段时日,她亲眼瞧了不止一次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除了她与里面几个最为年轻周正的小娘子,其余在那两个恶人口中品相差些的或者已是妇人的娘子,都没能逃过魔爪,李青芝也因为亲眼瞧见了那两个恶人的施暴,她不再是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的小娘子了,尽管懂得的过程极为痛苦。 范凌看着此刻少女顷刻间剧变的脸,以为真被他说中了,胸腔中的怒意几近化为实质,头脑也一阵阵眩晕起来…… “抱歉我不该……” “没有。” 正待范凌强忍着怒意道歉,准备明日去将那两个杂碎折磨一番时,小娘子细若蚊蝇的声音冒了出来,让他的火气暂歇。 范凌眸色怔然,对上那双纯净漂亮的荔枝眼,一时无言。 传闻九尾狐生了一双潋滟勾魂目,妩媚冶艳,多情似妖,能一个眼神便让凡人飘然于物外,失去理智。 但眼前的少女分明生了一双天下最为清澈懵懂的眼眸,却也能让他一眼入魂,不舍断开。 范凌好似忘了他先前在问什么,只怔怔地望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 “他们说,若是碰了,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灯火如豆,随着少女嗫喏的话语不时跳动着,发出噼啪的脆响。 范凌腮帮子动了动,双眸闭了一瞬,再睁开时,已是满目森寒寂寥。 捏筷子的指尖已然泛白,筷子隐隐有些要崩裂的趋势。 李青芝不知东家心里作何感想,只情绪萎靡地继续说着。 “她们想将我卖到上京的花楼里,我假意顺从,降低了他们的戒心,找了空子才逃出来,最后流落在大人所在的扶风县上,本想给自己找个差事,但处处都寻不到差事,好在最后碰上了大人。” 回忆痛苦晦暗的往事,李青芝嗓音中难掩惊魂未定。 “你逃出来后在扶风县流落了几日?” 心中沟壑难平,有一万句话也像是被堵在了嗓子眼,最后只吐出来这至关重要的一问。 她何时从那两个歹人手中逃出生天的,又在外吃了多少苦? 脑海中不自觉想起初遇时,小娘子蹲坐在角落里望着那再普通不过的包子可怜兮兮的模样,迟来的恍然大悟让他心中一窒,泛起无边无垠的钝痛。 她看起来胆子很小,当时应该很害怕吧? 不知不觉间,范凌思绪飘远,直到再一次听到少女柔婉温吞的话语,才找回思绪。 “也没几日,逃出来后我寻到了一处可以暂时栖身的破庙,第三日便遇到了大人。” 说到这,少女眸中阴霾尽数褪去,看向他的目光璀璨如星子,满满的感激,好似自己做了什么不世之功德。 范凌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觉得一颗心既重又轻,唯余满心怅然。 “往后都会好的。” 范凌看着少女经历了困苦犹然坚韧的眉眼,轻轻叹息道。 看来还是不能让那两个杂碎死得那样便宜,若是可以凌迟就好了。 范凌一顿珍馐吃得没滋没味,心里想得都是明日该如何磋磨那两个害人的东西。 反倒是李青芝,因为倾吐了些曾经的艰辛,心里反而好受了许多,胃口大开,吃了两碗冰豆乳。 翌日,范凌眉眼含煞,周身散发着隐约的铁锈味,大踏步从县衙牢狱中出来,烈阳拂去他一身血腥气。 见他走出来,在附近守了小半个时辰正一脸烦躁的县令公子刘章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迎了上去。 “范兄可算是办完差事了,也不枉我在这等了一个多时辰。” 范凌抽出随身的帕子拭了拭手,神色冷淡地瞥了一眼迎上来的锦衣公子,语气不咸不淡。 “刘七郎等在下何事,可是县令大人又有话让你传达?” 察觉到范凌一如既往的冷淡,刘章面上飞速划过一丝不忿,但记得父亲对他的叮嘱,刘章再度扬起了笑脸。 自范凌来到他们扶风县,只消一眼,刘章便知这厮与自己不是一路人。 小小九品县尉,不知对着他这个县令之子谦卑讨好,成日那副凛然高高在上的姿态,骄矜傲慢的模样,仿佛自己是凤子龙孙一般。 还没等到自己想给这个狂傲且目中无他的小子一点颜色瞧瞧,父亲那里便接到了上头的明示,那是一封来自上京城尚书府的手书。 父亲冒着冷汗将自己骂了一顿,并从此后勒令他务必与新来的县尉打好关系。 可现实是,几个月来人家根本不带搭理他的。 在这扶风县横行多年的刘章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开头就像撂挑子不干,但每回都被父亲给骂得狗血喷头。 “你在这犟什么?人家背靠上京尚书府,岂是你爹我这个小小县令能比的,不过是暂时遭了贬黜罢了,只要他爹范相公还在,人家就有当京官的时候,咱们不趁着此时结交一下更待何时,只要你在范郎君面前说得上话,范郎君再在范相公面前言说几句,日后你爹我加官进爵还不是指日可待!” “糊涂!” 耳畔似乎还回荡着父亲很铁不成钢的话语,刘章只能屈从了。 罢了,尚书之子,比他这个县令之子骄狂些也正常,他爹要是尚书,他指不定比这小子还狂。 想通了,也不别扭了,刘章继续夸大其词地攀着交情,笑呵呵地让范凌看了无奈。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刘章这个牛皮糖一样的存在,范凌也不好说什么难听的话赶人,只能先客套着。 “无事无事,就是闲暇了来找范郎君喝个小酒,听说颜月轩新来了不少佳人,范郎君可要去松快松快?” 刘章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公子,这颜月轩他是常客,里面的花娘们一个一个叫什么名他大抵都知道,早就腻味了,如今新来了几个,就想借此来攀攀关系。 在他看来,男人嘛,几盏酒下肚,花酒一喝,关系就立马上来了。 可惜面前这厮仍旧不领情,只眉头一拧,神色淡漠地拒了他。 “不了,刘七郎自己去松快吧,我家中还有事,就不作陪了。” 说完,也不管县令公子作何感想,一撩衣袍便走远了,急匆匆的架势,外人看了还以为家里有什么娇妻等着呢。 等等…… 娇妻? 还没气完,刘章忽地想到了昨日绿柳街发生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据说受害人便是范凌这厮的丫鬟…… 刘章昨日也是听了一耳朵,现在想想却是发现了有趣的点。 那小丫鬟模样得多俏才能让拐子不惜当街抢人? 素来喜爱美酒美色的刘章心思大动,决定等他先行会过了颜月轩的新货色再去范凌家一探究竟。 这样想着,方才被范凌回绝的一点闷气彻底烟消云散。 不来便不来,当我刘七郎不会自己找上门吗? …… 县衙判决出来后,那两个恶人是被当街执行绞刑的,围观的百姓甚众。 虽然扶风县县令不解范凌为何非要这两个拐子当街被处以绞刑,但刘县令并不会在这等非原则的事上逆了范凌这尊贵人的意思,便随范凌的意思去了。 百姓则更不会有什么抵触,甚至还会热衷于看这样的热闹。 因为对于围观的百姓来说,谁人家没有孩子,看见拐子被绞死,他们只会觉得死有余辜,丝毫不会怜惜,热热闹闹地看了半晌才回去做饭。 那日,李青芝也忍不住偷偷跑出来远远望了一眼,确定了那两个罪有应得的人得了报应,李青芝才将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默默离开。 “小娘子这下该放心了吧?” 惊蛰跟在身侧,看着少女轻快的神色,温声询问道。 因着上回的事情,尽管叶小娘子是认得路的,自家郎君还是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人再出了什么事。 “嗯,看到他们伏诛,我只觉得满心舒爽。” 李青芝如今只觉满心畅快,脚步都比往日更加轻快许多,她畅快地应着惊蛰的话,一双眼眸在日头下如琉璃般熠熠生辉,教人忍不住跟着畅快。 “那便好,今日钱娘子要做槐叶冷淘,我们快些回去吧。” 李青芝念着钱娘子的手艺,欢快地嗯了一声,衣袂翩跹着往桂花巷去了。 大人真荒唐 静心了几日,李青芝彻底将前段时间的阴影忘得一干二净,又变回了那个整日没心没肺热衷于给自己找些事做的合格小丫鬟。 比如说她在晨间服侍东家梳洗过后,瞧见东家昨日换下来的衣袍袖子那里破了,李青芝忙自告奋勇去给东家缝补。 女红这东西,她从来不在话下的,缝补个衣裳而已,对李青芝来说手到擒来。 在自己表达出这个意思后,少年肉眼可见弯了弯眼眸,似笑非笑道:“你要给我补衣裳?” 本是怀着一片赤诚的,然被人这么一问,李青芝心里怦怦跳了几下,生出了几许别扭。 为什么东家这样瞧她她竟有些害臊? 可无论是阿兄的丫鬟还是自己的丫鬟,都会给主子补衣裳的啊? 东家的眼神真奇怪。 壮了壮胆气,李青芝梗着脖子道:“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少年那双看狗都深情如许的含情目在她身上粘了片刻,最后还是败在了小娘子清澈单纯的目光下。 “没什么不对,随你去吧。” 好似猎人放弃了对猎物的围追堵截,将其放归了山林。 翌日,待东家上职走了,李青芝上九里香街的针线铺子里买了些针线回来,又将东家的衣裳拿出来,坐在光玉兰树下一针一线地缝补着。 东家身上有一种很别致的气息,不似李青芝闻过的任何一种熏香,像是桃花,但又掺着几分料峭冷意。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东家身上的香味让她有种嗅雪里桃花的感觉。 可桃花怎会开在大雪纷飞的季节呢?又不是梅花。 但这等事不是她该纠结的,她该做的是尽快将衣裳补好才是。 捏着细细的针,李青芝满眼认真地对着裂口缝补着,日光透过广玉兰婆娑的树影,斑驳地投在少女满是认真的玉白面颊上,让出来洗漱的惊蛰又是一阵惊艳。 郎君的眼光可真是刁钻呐!心底叹了一声,惊蛰洁完牙,余光一瞥瞧见人正在给他家郎君补衣裳,惊蛰打心眼里为郎君高兴。 郎君平日里什么做派,衣袍破了,旧了,觉得不配他了,便大手一挥要扔了。 哪像如今,还让叶小娘子缝补起来了。 果然,人是会变的。 “小娘子给郎君补衣裳呐!” 将湿帕子在面上随意抹了抹,惊蛰热切地打着招呼道。 李青芝抬头声音柔柔道:“是呀,晨间瞧见大人衣裳破了,想着我反正闲着,便补一补,也不知大人这是怎么弄得,裂那么大一个口子……” 一边补着,李青芝一边碎碎念,十分不解。 他三兄跟人打架了口子都没那么大,东家是如何做到的? 难不成东家是跟一群人打架了? 想到这个可能,李青芝神色有些难言,很难想象东家跟人打架是什么样子。 惊蛰听了这碎碎念,嘿嘿笑道:“小娘子不知,昨日郎君去乡下处理老农争地一事,半途两家人打起来了,郎君一时没躲开,被一个手劲大如牛的妇人摔倒扯了一下,便成这般了。” 虽说和自己想得不一样,但听到这个描述,李青芝还是忍不住笑了。 试想一下东家这般丰神隽秀的郎君在田间被妇人摔倒扯裂了衣袖,李青芝便觉得逗趣。 “明日郎君休沐,小娘子若是缺什么,便告诉郎君,让郎君带你去街上。” 惊蛰不遗余力地给他们家郎君创造着机会,也觉得郎君一定会愿意的。 但李青芝不那么觉得,东家好不容易休沐,自己怎能在休沐日再劳烦人家出去奔忙? 李青芝摇摇头道:“还是不麻烦大人了,我也没什么要买的。” 说完,李青芝继续补衣裳了,盈盈目光落在那件淡青色袍衫上,专注又认真。 惊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看见了郎君与叶小娘子的未来。 …… 因着休沐,范凌不必像往日的时辰一般起来,也就提前交代了自己的小丫鬟不必早起服侍他。 李青芝得了话,安心睡去了。 然到了第二日,李青芝甚至能感受到外头天光大亮,但身子惫懒的完全起不来。 甚至肚子开始出现下坠的冰凉感。 糟了。 意识到自己的葵水要来了,李青芝心头一凛,费劲巴拉地从床上爬起来。 好在她前段时间留了个心眼,给自己买了些月事带,要不然今日就要出糗了。 扶着渐渐开始酸痛的腰,李青芝手忙脚乱地将月事带垫上,人才放松下来。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想着这时候东家应该要起了,李青芝便强打起精神,想着将东家服侍完回屋里躺着。 李青芝时常羡慕阿姐来了月事像没事人一般,她则是不同,每回都腹痛难忍,至少要在床上昏睡个半日才能缓解。 身子不舒坦,脸色自然也就失了往日的鲜活红润,甚至精神气都是萎靡的。 范凌睡足了觉,神采奕奕地坐在镜前,透过铜镜看见小娘子明显不佳的气色,待束发完毕,范凌扭头去瞧她。 “身子不舒服?” 语气笃定,范凌心神微沉。 李青芝霎那间有些慌乱,不好意思将月事这等女儿家的私密事说出,只满嘴敷衍道:“许是昨夜受凉了,今日有些不舒服,大人,若是这半日无事,可否让我休息半日?” 许是因为身子不舒坦,李青芝心神也受到了影响,脑子一糊涂找了个这样蹩脚的理由。 范凌将这话听入耳,当即沉默了好半晌。 如今已是暑气酷热的六月,要不是近来这小丫鬟伺候得勤,范凌几乎都要脱个畅快,更别说有着凉的可能性了。 虽说小娘子家身体弱些,但也不至于在这炎炎盛夏着了凉。 很明显,这是小丫鬟敷衍他的借口,不过范凌还是不打算揭穿她,只顺着她的意思轻嗯了一声。 李青芝瞬间满面欣喜,像是卸去了什么重担。 忍着小腹愈来愈强烈的坠痛,李青芝小幅度扶着腰出了东家的门,剩下范凌微眯着潋滟双眸看着少女远去的怪异背影。 范凌孩提之时便离了亲娘,也没娶妻,跟家中继母所生的妹妹也算不上熟悉,自然不会参透小娘子家的私事,只以为是得了什么不好对外人言说的病。 脑中思绪盘旋了一阵,范凌决意请三里街的赵医女过来。 惊蛰得了令,即刻便动身去了。 赵医女虽是女子,但却是整个扶风县数一数二的郎中,每日问诊的人便络绎不绝。 好不容易稍微清闲了一日,刚开了药铺,便被县尉大人的随侍找上了门。 李青芝在床上昏昏沉沉时,听到房门被咚咚敲响。 疼痛加诸于身的时候,竟有人找上门,纵使李青芝秉性温和,也忍不住心生烦躁。 “是谁……” 小腹的疼痛让李青芝声音都透着有气无力,虚弱感直接透过了门窗落在了范凌耳中。 眉头皱得像是能夹死苍蝇,心中陡然生了些郁燥之气,然此时此刻也只能压着。 “是我,我请了郎中来,给你瞧瞧身子,快开门。” 范凌又敲了一下,那声音轻缓,却让李青芝心神激荡了起来。 大人带了郎中过来瞧她的月事? 这太荒唐了! “不、不用了,我没事,大人让郎中回去吧。” 虚弱难受至此,李青芝也强撑着说着回绝的话。 屋外,范凌听着这番话,只觉得小丫鬟不过是在继续遮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将门推开了。 “赵医女还请看看是什么疑难杂症。” 范凌站定在屋外,神色肃然地拜托眼前的女郎中,没有踏进去一步。 “范郎君只管放心。” 赵医女身为医者,自然是怀着仁心的,见范郎君如此郑重,以为里面的病患是什么天大的病,也肃着脸进去了。 天光顺着被推开的缝隙钻了进来,李青芝透过纱帐,看见那投在地上的一处炽阳,心里像火燎一样。 逆着光,李青芝看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提着仿佛是药箱的东西进来了。 还好,是女子。 辨别出来人男女,李青芝身子松了几分,复而又躺了下去。 “医女姐姐不必来瞧我,我没什么病……” 看着那女子放下药箱,搬了椅子坐在床边,李青芝忙解释道。 医女清秀的面容沉静,隔着纱帐也能感受到小娘子的慌乱,心底有些明白了范郎君为何请她这个距离桂花巷甚远的郎中。 怕是家中的小娘子有了什么难以言明的疾病,这才请了她这个女郎中来。 这般猜测下,医女赵芊拿出了她最大的亲和力,对着纱帐中的小娘子循循诱导着。 “小娘子别怕,你我都是女子,有什么难说的你悄悄告诉我,我是扶风县第一神医,什么病我都能治好……” 赵芊一向是个自谦的人,但今日为了诱使眼前的小娘子说出病情,她只能不要脸一把了。 李青芝忍着腹痛,纱帐后的一张小脸苍白不已,但因着赵医女的劝说急得涌上了些薄红。 “医女姐姐真的误会了,我是……” 到了这个荒唐地步,面前的又是女子,李青芝干脆也不瞒了。 “是什么?” 赵芊一看人将要倾吐病因,立即乘胜追击问道。 美人婀娜 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守在外头的主仆两就看见房门被嘎吱一声推开,赵医女一脸复杂地走了出来。 她先是目光怪异地朝着范凌看了两眼,紧接着便是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叹气将主仆两人都整得心一颤,尤其是范凌,眉宇间立即染上了阴云。 惊蛰则是为他们家郎君愁,以为叶小娘子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他们郎君要受情伤了。 “赵医女有话直说,多难治的病我们都治。” 范凌不信这个邪,不信还有拿钱治不好的病。 赵医女一看主仆那反应,便知是又误会了,忙走到了广玉兰树下,示意范凌跟上来,全然是一副又要事的模样。 惊蛰懂事地待在原地,看着自家郎君沉着脸跟过去。 那赵医女不知说了什么,只见郎君回来时满脸尴尬,一双平日里尽是凛凛寒光的眼眸都低敛着,似藏着羞臊之意。 “郎君,如何了,叶小娘子是什么病症?” 惊蛰秉着关心上前问道。 谁知这一问还将人问翻脸了,只见郎君横着眸子过来瞪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羞恼道:“她没病,别问了。” 惊蛰一头雾水,想问什么又不敢。 赵医女还未走,从药箱里翻出了一块老姜,复而凑到范凌身边道:“小娘子体质寒凉,因而会比寻常娘子难受许多,本是喝些红糖枣茶是最好的,奈何我来的匆匆没料到,便没带,只有几块老姜,先行煮了姜汤给小娘子喝下吧。” 赵芊忆起那小娘子恹恹无力的可怜模样,赵芊便心生怜悯。 早知今日出来带些红糖和红枣出来了,这小娘子可怜见的。 范凌接了那几块老姜,送赵医女出门。 尽管是一出乌龙,赵医女也表明不用诊金,然范凌既请来了人家郎中,就不能让人白跑一趟。 让惊蛰硬塞了二两诊金,范凌才作罢。 将两块老姜抛给惊蛰,范凌一边吩咐一边抬腿往外走。 “去将这几块煮了,顺带烧些热水灌到汤婆子里留用,我去街上买些东西,待会便回来。” 惊蛰接过那几块老姜,下意识随口问道:“郎君要买什么?” 这等不识时务的话一出,惊蛰又惹来了郎君的一个冷眼,他讪笑着,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敢去问了。 就这样,主仆两一个去烧水煮姜汤,一个去街上买不可言说的东西了。 李青芝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后,本惴惴不安地在屋里,但等了片刻发现院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是了,东家好歹是个男子,又怎么好过问这种女儿家的事呢? 理清了纷杂的思绪,李青芝心里反倒松弛了下来,倒头继续睡了过去。 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事,她实在没力气想别的了。 伴着小腹的痛意,这一觉李青芝睡得很沉,醒来时已不知时辰几何。 小腹的痛意也减缓了大半,李青芝的精神比先前也好多了。 她下了床,感受着脸上与脖子上的闷热粘腻,舀了一瓢凉水就要擦拭一番。 这时早参悟了一些事情的惊蛰也明白了七八分,也猜到了郎君要去买些什么回来。 姜汤还在锅里翻滚着,惊蛰刚烧完一锅开水,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 他心道是叶小娘子醒了,忙出去瞧了。 见人舀了凉水就要用,惊蛰心里替他家郎君惦记着,忙拦了一嘴。 “且慢且慢,加些热水进去吧!” 尽管惊蛰也是个年岁尚浅的少年,但对于小娘子家家某几日不好受凉的说法他也听过几耳朵,况且叶小娘子又是个体质差的,可不得更注意些。 起初李青芝还诧异惊蛰为何非要给她添热水,待瞥见惊蛰那明显是担忧的目光时,李青芝开始窘迫了。 医女姐姐怕是已经将自己来癸水的事告知了东家和惊蛰,当真是让人臊得慌。 也不反驳,接着惊蛰倒过来的热水,李青芝擦了擦脸和脖颈。 本就是盛夏,哪里需要热水净面,这又让李青芝想起了自己在在王府时候的模样。 知了在巷子里不知疲倦的鸣叫着,刺着耳膜,但又处处透着暑夏的气息。 李青芝身子好多了便也不愿意在屋子里闷着,便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对了,大人去哪了?” 院子里静静的,总也瞧不见东家,李青芝好奇问道。 如果没记错,她记得今日是休沐日,大人应该在家才对。 惊蛰嘿嘿笑了一声,像是说什么悄悄话一般,满脸促狭道:“郎君去给你买红糖和红枣了……” 李青芝心脏狂跳,眼眸闪烁着嘀咕道:“我睡一会便好了,哪里需要这些东西。” 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却难以平静。 李青芝是个凡人,心也是肉做的,东家做的种种,她并不是看不见。 偶尔她也会乱想些什么,觉得事情有些不受控制,她好像真的不像是一个丫鬟。 比如此时此刻,她心中情绪复杂。 然扶风县这所小院是她目前唯一的庇护所了,她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若无其事。 但愿一切只是她的错觉吧,李青芝心想。 惊蛰殷切地给端上了一碗热热的姜汤,那味道十分霸道,隔了十几步远李青芝便只闻得到它了。 对着惊蛰道了一声谢,李青芝端着姜汤坐在了广玉兰树下的石桌旁。 盛夏日头毒,就算是树荫下的石凳也被晒得热乎乎的,丝毫没有李青芝担心的凉气,一屁股坐上去,甚至全身都暖洋洋的。 她忍着姜汤霸道的气味小口喝着,懒洋洋地半趴在石桌上,有种岁月静好的散漫。 正当李青芝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姜汤时,院门被敲响了。 李青芝以为是东家买红糖回来了,仍旧有些苍白的小脸扬起甜润的笑,踏着小碎步去开门了。 “大人你终于回……” 上扬的语调刚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原因是李青芝看到的不是去给她买红糖的东家,而是一个面容有几分风流秀气的陌生青年…… 他执着一柄玉骨扇,扇面不时打开,李青芝看见了上面绘着的山川水墨,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倒有几分附庸风雅。 “你是谁?” 强压着那一瞬间想将门关上的冲动,李青芝敛住满脸笑意问他。 然等了好半晌,那人都没有应答,李青芝忍不住蹙眉,迎上去瞧了一眼。 人好像呆了? 这是李青芝在来人面上看出来的东西。 此人也不回话,只双目怔怔地看着自己,就像只被人打了的呆头鹅。 见状,李青芝也不想惯着,只觉得古怪的人还是不要让他进来了,就要将门关上。 “嗳等等……” 刘章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浑身一个激灵,胳膊一伸抵在了门边,阻止了美娇娥的动作。 他今日如获至宝。 刘章想过范凌这丫鬟是个标致的,但没想到这么标致,可以说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绝色上品。 跟眼前的小娘子一比,他以前在颜月轩好过的花娘简直直接被比到了泥里! 黛眉弯似上弦月,微微蹙着时如笼了柔纱轻雾般的愁绪。 一双妙目圆润秀气,水灵剔透的如世间为纯粹的琉璃玉石,看着你时那微微的疑惑则带了几分不解世事的懵懂可爱。 目光再移至少女巴掌大的瓷白小脸上,那水盈盈软嫩如豆腐的肌肤,刘章此刻终于明白何为诗书上说的肤如凝脂了。 然最勾魂夺魄的,是少女那一双饱满鲜妍的菱唇,与周围雪玉一般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比春日里最鲜艳夺目的花瓣都要娇艳,甚至隐隐散发着芬芳。 刘章此刻气血翻涌,只觉得老天待他不薄,让他在有生之年遇见这样一个仙姿玉貌的小娘子。 他情不自禁地看呆了,甚至连人家小娘子的问话都忘了回。 眼见人恼了要将他关在外头,刘章下意识撑住了门。 一向能说会道的嘴也仿佛失灵了,只嗳了一声。 “我家大人是扶风县县尉,你敢强闯人家宅邸?” 自己的力气哪里能扭过一个青年男子,李青芝见关不上门,干脆装出趾高气扬的姿态叱道。 若是升斗小民,自是会惧于大人的威势吧? 哪怕只是一个九品小官,在普通黎民眼中高高在上的存在。 刘章拼命平缓着心中的颤栗与心动,努力措辞解释道:“我知道我知道,小娘子别怕,我与你们家大人认识,算是朋友了,今日是来寻他喝酒的,你看。” “再不信你问问惊蛰那个随侍……” 怕李青芝不信,他将手中事先准备好的几小坛子酒在人面前晃晃,又提起了惊蛰来。 李青芝心中信了五分,面色也和缓了许多。 “大人的朋友,我家大人外出还没回来,那、那你先进来歇歇脚吧。” 厨房里还有惊蛰在,李青芝不怕这人使什么坏主意,便往一侧让了让,刘章面色大喜,忙不迭进来了。 李青芝想着一会东家大概也快回来了,便没有给院门插上门闩,留了半扇门敞开着,届时东家可以直接进来。 “公子坐这,大人就快回来了。” 李青芝将喝完姜汤的空碗收走,对着刘章温言道。 既是东家的朋友,她不能失礼了才是。 一条心 刘章嗳了一声便坐了下来,看着小娘子忙忙碌碌的身影,心头忍不住有些来气,觉得范凌这人忒不懂怜香惜玉。 这般如花美眷,范凌竟让人做一个干活使力的小丫鬟,当真是个暴殄天物的! 刘章心里气不过,面上笑意也淡了些许。 惊蛰听到院中的动静,也拍打着衣裳出来了,见是县令家的公子,虽同自家郎君一样不太待见这位主,但面子上也得过得去,客客气气地问候了一声,得知是来找郎君饮酒的,惊蛰面上不说什么,但心里知道刘公子是待不久的。 郎君跟他交情可不深,更遑论还敢往这里来,这是郎君最不待见的一类人。 但作为仆从,惊蛰不能说什么不客气的话,只趁着李青芝将姜汤空碗送进来,告诫了几声不要太搭理县令公子才作罢。 刘七郎是个风流纨绔,最是贪恋美色,叶小娘子的姿容摆在这,惊蛰别提多替他们郎君担心了。 李青芝虽一知半解,但她相信惊蛰,点头应了。 再从厨房出去,李青芝看那个所谓的东家的朋友就没那么上心了,转头打算去给院子里外的花花树树浇浇水。 那厢,刘章将带来的几坛子酒放在石桌上,转眼便瞧见身形纤弱的小娘子拎起了水桶,似乎还要去干些活计。 刘章可谓是心疼坏了,当即就起身走了过去,作势要帮李青芝拎水桶。 “小娘子快别拎了,这东西重,我来帮你!” 刘章看了半天,发现了献殷勤的机会,上前去就要帮忙,这给李青芝吓得不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李青芝的水桶只装了一半的水,这样便不会累着自己了。 水不够大不了多跑几趟就是,反正她也闲的无趣。 谁承想这人殷勤过了头,非要来帮她拎,李青芝很是头疼,言语拒绝道。 眼看着青年手都搭在了木桶上,李青芝就要退开,避开这不知分寸的陌生公子。 就在这时,两人耳畔传来一道极为刺耳的嘎吱声,像是一扇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浓重的情绪。 那声音太有存在感,正在纠缠的两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 身着淡青袍衫的郎君玉面沉沉,本就瞧着单薄寡情的薄唇如今更显冷峻可怖。 李青芝一向是觉得东家的眼眸似含着春水,尤其看着她说话时,总是带着潺潺笑意。 然如今全都没有了,只剩下满眼寒霜,直直地落在两人身上,具体来说应该是那个急着献殷勤的刘章身上…… “你来这做什么?” 连最起码的称呼都不愿去唤了,范凌现在一腔火气正不知往那倾倒,啪得一声又将那半扇门合上了。 东家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并不是李青芝多善于察言观色,委实是东家的脸色太容易辨别了。 “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秉着做丫鬟的自觉,李青芝唇畔扬起甜润的笑,殷勤地迎过去。 少女笑颜明,又是那般主动欢快地凑到跟前,范凌顿时去了一大半的郁气,不过在瞧见那个不请自来的刘章时,范凌又黑了脸。 “范兄回来了,今日无事,见你休沐,便带了些好酒过来看你。” 自知自己是不速之客,不怎么受待见,刘章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笑意勉强地解释道。 闻言,范凌冷嗤了一声,心中的不爽让他没了往日的懒散,毫不客气嘲讽道:“我没病没灾的,何故劳烦刘七郎专门过来,平素可不是这般……” 范凌话说得直白,刘章更是挂不住面子,若不是想多在这里瞧几眼那美娇娥,刘章怕是立马甩袖而走。 压着心中的不快,刘章飞快瞄了几眼小娘子水灵灵的面颊,像是服了什么安神散一般,继续强撑着笑脸道:“范兄这话说得生分,往日我邀你的酒局,范兄总是推脱,这不我只能自己过来了。” “我只范兄最爱饮衙门街郑家酒肆的酒,此番也带了些,范兄何不赏个脸?” 本是一举两得的事,既能依着父亲的话,又能让他在这多瞧人几眼,刘章这回套近乎也算是心甘情愿。 然范凌可懒得跟这个整日心里憋着坏主意的县令公子浪费口舌,漆黑的眼珠子一转,余光落在了俏生生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娘子身上,先发制人道:“赏不赏脸的先不说,刘七郎为何欺负一进门就欺负我家的小丫鬟?” 范凌丝毫不掩饰对刘章的不快,一双眼眸骤升凛凛毫光,让刘章浑身像被刺扎了一般难受。 刘章双目瞪圆了,看了看一脸兴师问罪的范凌,又看了一侧站着同样有些满脸发懵的小娘子,刘章卯足了劲辩驳…… “本公子哪有欺负她,反倒是你范兄,怎能让娇滴滴的小娘子干这些活计?” 言语中尽是男子对女子毫不掩饰的怜惜,这让本就心中不畅快的范凌脸色更沉了,就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范凌本是个不屑与人解释的性子,何况是这等子虚乌有的事,他刚想开口呛人,话还没从嗓子眼里冲出来,便被小娘子柔韧的声音堵了回去…… “大人并未让我做这些,是我自己要做的,况且我本就是丫鬟,做这些有什么问题吗?” 李青芝只觉得这人说话很是滑稽。 她如今本就是个丫鬟,就算是东家让她做这些又有什么不对? 东家心善,待她宽厚,李青芝本就觉得占尽了便宜,整日都在为自己找些事做,这人竟为她打抱不平,李青芝觉得有些夸张了。 见这人还敢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东家,李青芝当即忍不住便跳了出来道。 少女平日里看着玲珑又纤细,但此刻却是气势汹汹,像一只炸了毛的小雀,让范凌看得想笑。 忍不住便让那丝笑意自唇畔溢了出来,让在场的两人神色各异。 李青芝是不解,不知东家为何在此时发笑,只睁着一双圆润的眼眸疑惑地看着他。 刘章则是愤怒,此时此刻听到范凌的轻笑,这无异于嘲弄。 “你这小娘子,我可是在帮你,你竟然还这般不领情,真是白费了!” 气急败坏的,刘章一腔郁闷本想发泄出来,但在对上少女一双盈盈妙目时,他那一腔怒火又发不出来了,只能说几句自己都觉得憋屈的丧气话。 范凌不忘抓住这个好时机,继续嗤笑道:“听到了?刘七郎就别胡思乱想了,管好你自己吧。” 骄阳下,身姿俊挺的少年郎君沐浴在细碎的光影中,一双眸子闪着粲然绚烂的微光,可在刘章眼中,那尽是得意洋洋。 偏生自己想要殷切讨好的小娘子还坚定不移地拥护者对方,让他从头到尾看着便像一个滑稽可笑的跳梁小丑。 刘章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连说了几个好字,便干脆拂袖而去,顺带将带来的几坛子酒也拎了回去。 门庭瞬间冷清了下来,也祥和了许多,再没有恼人的聒噪了。 范凌耳根子终于得到了清净。 他偏头,看着身侧面色发愁的小丫鬟,语气喜怒难辨。 “怎么?心软了?” 少年嗓音似笑非笑的,不晓得是消气了还是没消气。 李青芝虽未摸透东家与那位县令公子的关系到底是何种模样,但依着现在的情况看来应该是有些不太好的。 “没有大人,是因为先前他说自己是大人的朋友,要不然我都不放他进来的。” 感受到了东家对县令公子的不喜,李青芝说得振振有词,显然是一副急着表衷心的姿态。 范凌明显很受用,眼眸又变回了先前的熠熠生辉,李青芝甚至在里面瞧见了赞许。 “孺子可教。” 范凌这下气完全顺了过来,话语中满含着愉悦,甚至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少女柔软的发顶,亲昵又温柔。 在十足清醒的时刻被这般对待,李青芝不出意料怔了一下,蓦地抬头迎上去,也恰好对上年轻郎君略有些不自然的神色。 正当范凌不知说什么来将这事顺顺当当揭过去时,钱娘子挎着菜篮子赶来了。 “我去跟钱娘子交代些话……” 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范凌咳了几声,留下这句话,便仓惶跟着前面正在偷笑的钱娘子进了厨房。 李青芝感受着头顶残留的酥麻怪异,背过身去偷偷拍了几下自己的脸,才将方才心尖的怪异按捺下去。 “想什么呢李青芝,你还有明奚哥哥……” 嘀嘀咕咕告诫了自己一番,李青芝才彻底稳住了心神,继续去给花花树树浇水去了。 钱娘子手艺很好,就算是李青芝蹲在外头浇水,也嗅到了今儿做了什么菜。 应当是肉沫茄子、清蒸鲈鱼、辣炒兔肉一类的。 似乎还有个闻起来甜甜的东西,但李青芝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了。 惊蛰来唤她用午食,李青芝将水浇完兴冲冲就去了。 本是怀着坦然轻快的心情去的,然一看到一桌子琳琅各色的红糖吃食,李青芝窘迫不已。 红糖枣糕、红糖饼、红糖姜茶…… 李青芝嗅着一屋子浓重的红糖味,差点也头也抬不起来。 东家果然知道了,好丢脸。 女儿家这般私密的事情,就算是在魏地,李青芝也不好意思同家中任何一个兄弟提及,如今倒好了,在东家这个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多的少年面前,掉了个精光。 范凌就坐在对面,很难看不见小丫鬟红润羞怯的面颊,意识到小丫鬟在为什么难为情时,范凌耳后也起了热意…… “赵医女说要多吃这些东西身子才能舒服,快吃吧。” 纵然范凌也有些难为情,但僵局总要有人打破,他是男子,应当更大方些才对。 李青芝被催促,如梦初醒一般,嗯了几声便拿起了一块红糖枣糕往嘴里送。 嗯,红糖枣糕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