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藏在我的身体里》 猩红 明慈刚洗完澡,浴室水雾弥漫。 他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伸手一抹,朦胧的镜面被擦掉水汽,映出他湿漉漉的模样。 苍白的皮肤被水浸透了,被灯光一照,泛出白瓷般的冰冷光泽。 水珠从乌黑的发梢坠落,顺着脖颈缓缓流淌,落进凹陷的锁骨窝,盈盈水泽里有一颗浑圆的红痣。 明慈静静地盯着这颗痣。 两个月前,他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无意间发现锁骨多了一个红点。 起初它只有针尖那么小,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清楚,因此他没有在意。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它逐渐从微小的红点变成小巧的血痣……再到现在,像一抹殷红的朱砂凝结在皮肤上。 如此鲜艳灼目,让他每次看到都想试试能不能用力擦掉。 明慈抬起手,指腹缓缓抚过锁骨红痣。 当然是擦不掉的,但触感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不像在抚摸自己的皮肤。 突然长痣并不是稀罕事,去网上一搜,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情况。可是痣慢慢变大真的正常吗?会不会得了什么皮肤病? 再等几天,要是红痣还在扩散,那他就该去医院看看了。 “喵~喵~” 猫在门外叫个不停,挠得门板刺啦作响。 明慈从沉思中回过神,呵斥一声:“小咪,别挠了。” 他扯过毛巾擦了擦身体,穿上衣服拉开了门。只见狸花猫蹲坐在门口,仰起圆乎乎的小脑袋看他,一副乖巧无辜的姿态。 明慈抬腿从它头顶跨过去,反手关紧门,往卧室走。小咪迈着轻快的步子跟在旁边,用毛茸茸的身子蹭他。 他无动于衷,前脚踏进卧室,后脚就要无情地关上门。 在房门合拢的前一秒,狸花猫敏捷一蹿,像轻盈的绒球落到床角。 明慈面无表情:“出去。” 小咪仿佛听不懂,大摇大摆地走到床头,在枕头边卧成一团。 明慈指着地板,微微加重语气:“不准睡床,下去,小咪。” 小咪躺着不动,明亮的圆眼睛望着他。 “……” 他抿住唇,两步走到床头边,伸出双手将它抱起来。 明慈对猫猫狗狗感觉一般,谈不上喜欢或讨厌,但小咪总归不一样,是母亲生前领养的流浪猫,母亲遗留给他的东西。 狸花猫被他养得很好,起码有九斤多重,抱起来沉甸甸的。 “小猪咪。” 明慈轻声嘲了句,小咪却伸出舌头舔舐他的手掌。 爱撒娇的黏人猫。 他唇角浮现一丝笑意,把小咪放到软椅上,轻轻拍了下它的脑袋:“乖乖待着,不准跳上床。” 几分钟后,明慈熄灭床头灯,躺到床上。 他合上双眼,呼吸逐渐轻缓绵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夏天的深夜,温度足有二十八九度。小卧室里没有装空调,立式风扇对着床吹,扇叶旋转发出呜呜的轻响,除此之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动静。 狸花猫躺得四仰八叉,闭着眼打盹。明慈睡得很熟,胸膛随着心跳缓慢地起伏。 一阵阵微风吹过来,灌进旧T恤松散的领口,薄薄的白布随之浮动,隐约显露出一抹烙印般的殷红。 明慈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缩在胸前的右手抓了抓锁骨。 栖息在锁骨的红痣悄然扩散,犹如某种活着的生物,在黑暗中逐渐长大,像一滩浓稠的血水在光洁的肌肤肆意流淌。 昏暗中,细微粘黏的水声依稀响起。 明慈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呼吸微微加重。 这时,打盹的狸花猫察觉到了什么,倏地掀开眼皮,一双幽暗的猫瞳直直望向床中央。 在它黑白灰的视野里,一个陌生又诡异的深色之物正在覆盖主人的身体。 狸花猫霎时浑身炸毛,龇牙弓背。 它不明白那是什么,但生存本能发出警报,恐惧一刹那支配身体,它瞬间跳下椅子,逃进墙角和杂物之间的隐蔽空隙里,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柔软又温热的猩红之物仿佛一块拉扯展开的血色丝绒,正缓缓裹缠住明慈。 “唔……” 他睡梦中若有所觉,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猩红蔓延到了脖颈,轻柔又怪异的触感如同猫舌舔舐皮肤。 好像有东西在舔,小咪吗? 明慈半睡半醒,朦胧间感觉温热的东西在舔自己的脸颊,闭着眼嘟囔:“小咪,走开……别乱舔……下去。” 然而它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得寸进尺,向微张的唇瓣蠕动。 “小咪,听话……小咪!” 明慈陡然清醒,下意识抬手在脸边挥了一下。 舔舐感消失了,手掌挥空,没拍到猫。 他呼出一口长气,就势按开床头灯,小卧室霎时亮了起来。 嗯?猫呢?吓跑了? 明慈微眯起眼睛,四下看了一圈,发现猫缩在堆放杂物的犄角旮旯里。 “小咪,出来。” 小咪蜷缩着一动不动,警惕地盯着他。 呼唤不管用,明慈只好起床走到杂物堆前,将上面的塑料箱子搬下来,想把猫从角落里抱出来。但他的手刚伸到下面,小咪像惊吓过度应激似的,突然用力挠了他一下。 没等他反应过来,它已经闪电般地窜出卧室,钻进客厅的沙发底下了。 “嘶……” 明慈轻轻吸了口气,垂眸看着左手背的抓伤,不由皱起眉头。 倒也不是很痛,只是他的皮肤白,红肿渗血的伤口显得触目惊心。 睡到半夜被弄醒,还被养了两年的猫挠到流血,明慈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差。 他冷着脸翻找酒精棉和创可贴,没有管躲进沙发底的小咪。 幸亏小咪打过狂犬疫苗,不用担心感染狂犬病,所以明慈只是简单处理了伤口,贴上创可贴。 然后他关紧卧室房门,熄了灯,重新躺回床上。 门窗紧闭,房间里安静极了,他合上双眼,却毫无睡意。 先前没感觉疼,此时被酒精浸染的伤口火烧火燎,疼痛中夹杂一阵阵明显的麻痒,像有许多小蚂蚁在伤口里爬来爬去,非常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吱哇—— 尖锐刺耳的开门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沉重迟缓的脚步落在客厅地板上。 老小区的旧楼房隔音不好,明慈在卧室里听得一清二楚。 三更半夜,明辉不知道在哪鬼混完回来了。 估计又喝酒了,醉醺醺地连路都走不稳,怎么不喝死在外面? 明慈无声睁开双眼,漠然地想。 噔、噔、噔……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卧室门外。 然后门把手被扭动,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惨白的灯光从门缝射进来。 明慈躺着没动,不用看都知道明辉站在门口,正探头往里张望。 “小慈?” 沙哑浑浊的嗓音响起,紧接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弥漫开来。 明慈置若罔闻,脸颊隐藏在阴影里,没有搭理他爸。 过了几秒,明辉见儿子一动不动,便拖拽着沉重的身体,一步步走回客厅。 醉酒的人动作没轻没重,弄得一阵咣当砰咚,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明慈听着他爸忙活了好一会儿,片刻后终于消停了,慢腾腾地出了门。 这时他才转过脸,从门缝往外看,客厅的灯都没有关。 明慈磨了磨牙尖,起床去关灯。结果刚推开卧室房门,心里霎时一凉。 没关灯是小事,这老混蛋没关门! 枣红铁门大敞着,外面是黑漆漆的楼道。 原本躲在沙发底的小咪,早就趁机跑得没影了! 明慈没工夫生气,赶紧拿上手电筒和钥匙,出门去找猫。 小咪胆子大,出了门肯定会乱跑,要是在外时间久,跑出小区那就糟了。它是很常见的狸花猫,长得不显眼,到时候寻猫启事可能都没用。 “小咪。” “小咪。” 黑蒙蒙的楼梯道,呼唤声幽幽回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明慈打开手电筒,一边慢慢下台阶,一边四处观察找猫。 自从前年这栋楼加装电梯之后,就很少有人走楼梯了。这里被居民当成堆放杂物的地方,每层楼转角的平台,都堆着破旧家具、花盆鞋架之类的东西。 小动物要是躲进这些破烂杂物里,实在很难找到。 冷白光束驱散黑暗,照亮眼前一小片地方。 晦暗不明的转角处,堆成山的破桌木椅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明慈放慢脚步,缓缓靠近,俯身往空隙里张望。 手电灯光一照,碧绿猫瞳森然反光,直勾勾对上他的视线。 瘦骨嶙峋的黑猫受惊弓腰,从破桌后面猛然往上一跳,将他握着的手电筒撞飞出去。 手电筒咣咣当当地往下滚,灯泡可能磕碎了,灯光完全熄灭。 周遭陷入黑暗,明慈心头浮现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摇摇欲坠的桌椅板凳纷纷倾倒,他急忙避让,不知绊到什么鬼东西,猝不及防从楼梯台阶摔下去。 很奇怪,一点也不疼。 仿佛摔进一滩沼泽淤泥里,潮湿、滑腻、柔软,似乎用力一按,指缝间就会沁出黏稠的浆液。 明慈伏趴着,乌黑瞳孔夸张放大,但视野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在失明状态下,其他感知变得灵敏且诡异。 心跳和呼吸声在耳中变调,成了陌生又古怪的窃窃私语。 涌进口中的空气逐渐浓稠,气流犹如凝成液体,拂过唇舌,滑入喉腔,向身体深处流动。 感知颠倒错乱,明慈大脑空白,无法吐出一点声音,浑身毛骨悚然。 分明只是摔了一跤,他却感觉坠入泥沼。 低语 鼻间依稀嗅到馥郁难辨的气息,浆液好像从颤抖的手指间溢了出来,漫过手掌,往上流淌。 不,是他在下坠。 坠进黑暗凝聚的沼泽里,由空气化作的淤泥将他淹没。 在这极其混乱的感知里,明慈无法度量时间,仿佛只过了短暂的一秒,又似乎是漫长的一小时。 直到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一束手电白光斜斜照到身上,他才从诡异的错乱感中抽离出来。 “谁?”早起的女人吓了一跳,语气很紧张,“谁在那躺着?” 明慈扶着楼梯栏杆,慢慢爬起身。 触觉、听觉、嗅觉全都恢复了正常,水泥台阶冰冷坚硬,但他应该没有摔伤,暂时感觉不到疼痛。 明慈抬起头往上看,灯光照在脸上,脸庞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陈阿姨,是我,明慈。”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是明慈啊,吓死我了。”陈秀松了口气,快步走下来,仔细打量他,“这个点你怎么躺在楼梯里?你家咋了?是你爸回来了?” 陈秀知道明家的情况,明慈母亲在世的时候,她们经常互相帮衬,既是熟邻也是朋友。 “他不在家。我刚才在找猫,小咪跑丢了。” 明慈客气地说:“陈阿姨,如果你看到了,帮忙知会我一声,谢谢。” “小咪丢了?行,我要是看到,一定跟你讲。找猫也不能夜里不睡觉啊,你看你这脸色,白得吓人!” 陈秀说到这里,转身去早餐车上拿吃的。她天天摆摊卖杂粮煎饼和八宝粥,现在没开火,只有杯装的粥能直接喝。 “你昨晚没吃饭吧?”她拿过一杯八宝粥递过去,“年轻人不能仗着身体好就不吃饭,看你瘦的。” 明慈立刻推拒:“不用了,陈阿姨,我吃过饭了。” 陈秀把粥硬塞进他手里:“拿着!我先出去摆摊了,你把粥喝了,赶紧回家睡觉吧。” “……谢谢。” 明慈僵硬地道谢,目送对方推车进了电梯。 八宝粥温热发烫,热得明慈手心冒汗,他游魂般地荡回家里,总感觉欠了债,脑子里想的是该怎么把粥还给陈秀。 还回去肯定被她追着念叨,想想就头皮发麻。 不如……明天早晨从小区东门出去,趁她不注意,悄悄扫早餐车上贴的二维码,把钱付了。 明慈想到这里,舒出一口长气,终于能心安理得地休息。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斜照的阳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在陈旧的褐色木地板上映出一道明亮的光斑。 明慈摸过手机,按亮看了眼,锁屏显示14:22,8月13日。 距离大学报到的日期还有十几天。 明慈点开手机银行的账户,认真查看余额。 他高考成绩很好,学校发了荣誉证书和两万块的奖金。奖金已经到账了,大一的学费和生活费暂时不用发愁。 除了这张银行卡,他还有另一个账户,里面存着节假日兼职打杂赚的钱,零零散散,流进流出,还剩一千多块。 这两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指望过谁,也不需要别人来施舍。 像一株从花园里拔掉的兰花,移栽到野外荒漠,照样活了下来。 两顿饭没吃,明慈饿得肚子咕咕响。 之前买的挂面和鸡蛋,昨晚吃光了。现在家里的食物只有小咪的猫粮,以及陈秀给的那杯八宝粥。 他没有倔强到吃猫粮的地步,况且不是白拿人家的东西。 明慈撕掉薄膜封盖,大口大口地喝着粥。 八宝粥的米粒红枣和各种豆子全都熬化了,浓稠香甜,放了大半天,竟然还是温热的。 明慈没多想,以为天气热,粥凉得慢。 还剩一两口的时候,他侧过脸看向装猫粮的塑料桶,心想等会还得出门找猫,希望小咪没有跑出小区。 在他挪开视线的一刹那,杯子里剩下的深红色浓粥微微蠕动。 【明、慈。】 【我的、明慈……喂、食。】 明慈漫不经心地喝完最后一口,全然不知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喉管下滑,流进他的胃里。 他把空塑料杯扔进垃圾桶,出了门。 几个小时过去,太阳落山,黄昏降临。 天色黯淡,小区里还没亮路灯,绿化灌木丛里黑乎乎的,灰黑色的狸花猫躲在里面,明慈差一点没注意到。 他蹲在灌木丛边,打开一个猫罐头,小心翼翼地往里推了推。 “小咪,来,过来吃罐头。” 小咪缩在灌木深处,警惕地盯着他。 明慈声音放柔,耐心低唤:“小咪,过来,你闻闻,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罐头,小咪。” 等了大概几分钟,小咪可能实在饿极了,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小咪。” 他始终伸着手,等它过来嗅闻辨认。 小咪试探性地靠近,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等走到跟前,便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吃起罐头。 明慈屏住呼吸,想顺势摸摸它,谁知它猝然后退,仿佛碰到天敌般浑身炸毛,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 “小咪?”明慈不懂它为什么如此抗拒,往前探身想动手抓住它,“小咪,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不动还好,一动小咪越发惊恐,龇牙咧嘴凄厉尖叫,同时转身就跑。 “……” 明慈抿紧唇,看着它消失的方向,蹲在原地许久没动。 到底怎么回事? 难道跑出家门十几个小时就成了野猫,完全不认主人了吗? 明慈心情沉闷地回到家,拧开水龙头洗手。 手背粘着的创可贴沾了灰,被水打湿后更加脏兮兮,需要换个新的。 他揭掉创可贴的那一刻,当场愣住。 伤口消失了。 昨夜被抓伤的地方完好无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渍。 “怎么可能?”明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检查左手,“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 无论怎么看、怎么摸,他都没有发现伤口的存在。而那片使用过的创可贴,贴肉的那一面也完全没有血污的痕迹。 明亮灯光下,一切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明慈难以置信,一时间脑子有些混乱,不禁怀疑自己昨夜是不是睡迷糊了,小咪压根没有挠伤他。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他分明记得伤口红肿渗血,擦过酒精之后一直疼痛麻痒,让他睡不着觉。 想到这里,明慈垂眸看向垃圾桶,昨天的垃圾还没扔。 噗通! 垃圾袋里的东西全都被倒出来,两团染血的棉球暴露在明慈的视线下。 他捏起棉球,瞳孔微微收缩。 果然,他没有记错,他确实被抓伤过。 然而才过一天,手背的伤口竟然痊愈了,甚至没有留下伤疤的痕迹。 这太离奇了,明慈没有像电影里的主角那样,发现自己可能拥有快速自愈的体质就欣喜万分。 相反,他只感觉某种未知的怪诞正在酝酿,悄然入侵他的世界。 寂静中,一股慑人的冷意缓缓爬上脊背,明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触电般地扔掉染血的棉球。 “……” 他无声吸了口气,强行镇定下来,抬起眼注视着镜中倒映的脸庞,心底冒出一个迫切的念头。 要试一试。 试试他是不是真的能快速痊愈。 半分钟后,明慈握着锃亮反光的水果刀,站在洗手间镜子前。 他本来想在手背上随便划一刀,但即将动手的时候,瞥见刀面映出的影子,突然改变主意。 解开扣子,敞开衣领,苍白的锁骨肌肤上,烙印般的红痣如此灼目。 明慈知道自己有点冲动,锁骨附近有很多血管,一不小心会戳破动脉。 但他看着这颗红痣,无法抑制蠢蠢欲动的念头。 锋利的刀刃紧贴皮肤对准红痣,要快,不能犹豫,又快又轻地削过去! “啊——” 明慈本能地痛呼出声,随即紧紧咬住嘴唇。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掌握不好度,刀刃往下掠过锁骨削掉了一大片肌肤,温热的鲜血流了满手。 可能因为太紧张,心脏怦怦乱跳,眼前一阵眩晕,强烈的耳鸣声中出现了幻听。 “明慈,明慈……” 飘忽而模糊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幽幽落进耳中。 咣当! 水果刀从明慈手中坠落到地上。 他一只手按住血肉裸露的伤口,另一手按在洗手台边缘。 殷红血水从指缝间溢出,滴滴答答地落进瓷白洗手池里,镜子上也溅了几滴血,血珠缓缓地往下坠,镜面血迹斑斑地倒映出他的面孔。 “……明慈……” 宛如近在咫尺,有条湿热细长的舌头伸进耳廓,舔舐敏感的听觉神经,呢喃呓语。 一遍又一遍,用怪异的腔调喊他的名字。 明慈有一瞬间的恍惚,紧接着被强烈的疼痛感唤醒。 幻听悄然消失,他后背冷汗津津,眉眼漆黑湿润,脸颊冷白如雪,双唇被咬得红肿。 看起来糟糕极了。 尤其是白衣前襟被血染红,两手沾满鲜血,仿佛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明慈咬牙深呼吸,扔掉那片血淋淋的皮肉,脱掉脏衣服,先给胸前的伤口消毒包扎。 然后拧开水龙头,洗手洗衣服,收拾乱七八糟的现场。 等明慈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 他没有心情煮晚饭,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份包装盒饭,几分钟吃完。 回到家,避开伤口简单冲了澡,躺到床上发呆。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和酒精味,伤口灼烧般地疼痛,让人难以入眠。 真的有点冲动了。 要是没有非同寻常的快速自愈,伤口可能会发炎变烂,还得去医院处理。 不过,至少没有那枚让人心烦意乱的红痣了。 明慈默默地想着,无声合上双眼。 一片黑暗中,他不知道自己的掌心有颗微小的红点,正在缓慢挪动。 从手心,到手臂,再到肩膀,最后回到胸口,栖息在血肉之中。 “不要……抛弃……我。” 电风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天花板传来楼上拖椅子的动静,还有小区外汽车鸣笛的声音。 然而这些细碎的背景音像被抹除了,唯独缠绵又黏腻的低语越发清晰。 “明慈……” 犹如无孔不入的液体,顺着耳道流入身体内部,在每一根纤细的血管里汩汩流动。 明慈呼吸急促,猛然睁开眼睛。 裹缠 洗手间响起哗啦啦的流水声。 少顷,水声一停,明慈把脸埋进半盆凉水里。 幻听而已。 一定是因为这几天太累了,才会出现幻听。 明天就把兼职辞了,反正还有两周就要开学了,这段时间上网找找大一的学习资料,在家预习功课。 明慈慢慢冷静下来,心里定好计划,从水中抬起脸。 洗手间里没有开灯,他摸黑拿过毛巾,慢慢擦干水渍。 就在这时,客厅的铁门咯吱一声,从外打开。 明慈动作一顿,转过脸往外瞥了眼,发现明辉回来了。 这回倒是没喝酒,脚步很轻快,关了门就往里走。 明慈懒得跟他爸说话,默不作声地走出洗手间,想悄悄地回卧室。 谁知刚走出来,就见他爸停在卧室门口,慢慢推开门往里看,发现他不在里面,做贼似的溜了进去。 明慈微微皱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看着明辉按亮书桌上的台灯,开始翻箱倒柜。 这是干什么?偷东西?夜里回来偷自己儿子的东西? 明慈感到荒谬又可笑,望着他爸的背影,伸手一按电灯开关。 明辉以为儿子不在家,进了儿子卧室刚找到想要的东西,突然啪的一声,天花板的灯亮了! 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找什么?” 他动作一僵,回过头,只见儿子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黑沉沉的眼眸格外幽冷。 “小、小慈,你在家啊。” 明辉残留不多的羞耻心发作,尴尬地找借口:“我进来找东西,那个,那个,我那个打火机哪去了,你知道吗?” 明慈偏了偏头,视线往下一瞥,清晰地看见他僵住的手,以及手里拿着的银灰色笔记本电脑。 那是他为了上网课用奖学金买的电脑,才用了几个月,平时又很珍惜,表面干干净净,看起来跟崭新的一样。要是拿出去按二手货倒卖,起码能换三四千块钱。 明慈面沉如水,勉强压着火气:“把我的电脑放回去。” 明辉的脸庞涨成猪肝色,嘴唇剧烈抖动:“我只是……” “把我的电脑放回去,明辉。”明慈重复道。 这副居高临下、直呼其名的态度一下戳中明辉的雷点,他畏缩羞耻的神态一扫而空,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瞪得很大,嗓音猝然拔高:“明慈!你喊你爸什么?你个没规矩的臭小子,别以为长大了,我就不能教训你了——” “呵。”明慈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又恼羞成怒了?” 他走到他爸面前,语气仍旧平静:“偷我电脑还不让说。明辉,你想怎么教训我?像小时候那样打我一顿,还是让我去门外跪着?” 明辉气得脑子发懵:“你——” “拿我电脑干什么?换钱接着吃喝嫖赌?我妈出事故老板赔了几十万,全被你败光了,现在又来偷我的东西。明辉,我为什么不能喊你名字,你养过我吗?” 明慈每说一句,明辉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来,简直像一拳头砸在他老脸上。 明辉额头青筋直跳,习惯性地抬手就要挥巴掌,但下一秒胳膊被握住,动也动不了。 这两年他沉溺酒色赌博,身体大不如前,没想到竟然被刚成年的儿子制住。 明慈攥得很用力,手背青筋鼓胀,漆黑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渗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戾气。 明辉原地愣了两秒,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熟悉的儿子变得无比陌生,仿佛是某种披着人皮的怪物。 他脑中嗡嗡巨响,难以相信自己在明慈面前落了下风,立刻色厉内荏地吼起来:“明慈你反了天!我是你亲爹,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拿你东西怎么了?你什么东西不是我的?没有我,能有你吗!” 明慈提了提唇角,带着嘲讽的笑意说:“明辉,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狠话没来得及说完,左边墙壁突然砰砰作响,邻居敲墙大骂:“大半夜吵什么!让不让人睡觉,想吵滚出去吵!” 明辉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半晌没说话,只是剧烈地喘着粗气。 好歹还要点脸面,不想让左邻右舍听到这种丑事。 明慈看着他爸这副脸红脖子粗的怂样,一股烦躁的厌倦感浮上心头。 他甩开明辉的胳膊,顺势将笔记本电脑夺了过来,然后抱着电脑后退两步,眼神漠然地直视着明辉。 明辉不想承认,一时间他居然被单薄年轻的儿子镇住了。 气氛凝滞,过了足足几分钟,明辉才有动作。 咣当! 他摔门出去,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临走前踢翻了挡路的椅子。 滚吧,不要再回来了。 明慈眉眼沉郁,把电脑放到一边,往后倒在床上。 明辉每次回来,总是避免不了冲突、争吵甚至打骂。 每一次,明慈看到他那张脸,负面情绪就如野草般滋生蔓延,无法遏制内心阴暗又鬼祟的想法。 ——为什么两年前死的不是他?凭什么他还活得好好的? 明慈单手捂住双眼,深深呼吸了一下,竭力压抑满腔阴暗的情绪。 过了一小会儿,他放下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 之前和明辉对峙的时候,动作太大扯到伤处,现在胸膛伤口灼热麻痒,一阵阵地抽痛。 血腥气在鼻息间萦绕不散,听觉神经再次捕捉到飘忽的低语。 “明慈……” · 明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觉醒来,窗外天色大亮。 他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早晨六点半。 昨晚的记忆在脑中纷至沓来,最后一幕是他躺在床上,抚摸发烫抽痛的伤口。 一想到伤口,明慈没有继续睡懒觉,立刻起床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拉开衣领,撕掉医用胶带,慢慢揭开纱布。 过了一夜,血肉裸露的伤口看着触目惊心,其实已经凝血结痂,恢复状况良好。 明慈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结痂速度有点快,但至少不算离奇,暂时不用担心了。 早晨七点多,小区东门外,临近公交车站的早餐摊人来人往。 陈秀每天来得早,占据最好的位置,杂粮煎饼的味道好,卖得也不贵,因此生意总是很好。 她的早餐车前围了五六个人,全都等着拿煎饼,收款提示的声音接连响起。 明慈混在人群里,趁陈秀低头摊饼的时候,悄悄扫二维码,把钱付了。 付完账浑身轻松,他步子轻快地上了车。 八点多,明慈下了地铁,走进一家教育机构分校门店。 高考成绩出来后,他找到这份暑期自习辅导的兼职,一直做到现在。 见到门店校长,明慈开门见山:“校长,我带完今天的自习就不做了,家里突然出了点事,后面没时间做兼职,来找您辞职。” 暑期兼职工不稳定,校长听到这话并不惊讶,心平气和地说:“行,你等会找人事杨老师办离职吧。” 明慈:“谢谢校长,我自习下课找杨老师。” 校长点了点头,又问:“小明啊,你收到南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吗?” “收到了。” 通知书原件在家里放着,明慈拍过照片,便主动点开手机相册给她看。 “好,你把照片发给杨老师,我们得存档。” 校长说完正事,瞟见他衣领下贴着医用纱布,语气关切地问了句:“小明,你胸口怎么弄伤了?没事吧?” 明慈眼睫低垂,平静道:“不小心刮伤了,谢谢校长关心,我先去教室了。” 或许是因为被人注意到胸口的伤,整个白天,明慈心神不宁。 直到下班,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都没有消失。在他踏出大门那一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伤口不疼。 上午还是正常的,但吃过午饭之后,他几乎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感。 明慈停住脚步,忍不住抬起手,隔着纱布抓了下锁骨。 不疼。 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好像完全不存在。 明慈原地怔愣几秒,疾步走到大楼背面的角落,解开衣扣,揭掉纱布。 暮色浓重,手机灯光照亮眼前方寸之地,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肌肤光洁,没有一丝残缺。 更诡异的是,锁骨的红痣仍在那里,而且变得更大了,不能再称为痣,像猩红的烙印往下蔓延,几乎占据整片胸膛。 明慈不寒而栗,指尖缓缓抚过诡丽的猩红,脑中冒出各种各样的可怕猜测。 皮肤病?血管瘤?癌变? 不管是什么情况,他的身体肯定不正常了。 如果是重病……他治得起吗?治不起怎么办,等死吗? 明慈用力吸气,发泄般地狠狠抓过那片皮肤,尖锐的刺痛感随之袭来。 疼痛感让明慈勉强镇静下来,他一边点开手机网页,一边喃喃自语:“没事的,不能慌,也许只是常见病,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肯定有办法去除掉,没什么大不了……” 他在市医院的小程序里挂了号,随即系好衣扣,转身走向人来人往的大街。 晚上七点半,明慈回到家。 丝毫没有食欲,只觉得疲倦至极,身体仿佛被掏空,连脑子都昏昏沉沉的。 他匆匆洗了澡就躺到床上,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时间悄然流逝,夜色越发浓郁,怪影在黑暗中蔓延,涌动,不断长大。 柔软、温暖、湿润,宛如猩红血肉凝聚成形。 没有大脑却能思考,没有唇舌却能出声,没有眼睛却能注视,没有手掌却能抚摸。 “明慈。” 以扭曲古怪的腔调倾吐人语,唯一熟练的词语是宿主的名字。 “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言辞支离破碎,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音都流淌着强烈又灼热的独占欲。 猩红肢躯展开,血肉薄毯完全覆盖沉睡的宿主,感知他轻柔的呼吸、缓慢的心跳,凝视他潮红的脸颊、战栗的肌肤, 品尝他沁出的汗水、唇舌的津液。 直到宿主呼吸逐渐急促,心跳不断加速,被反复舔舐过的眼睫猝然掀开。 “滚开!” 明慈从梦中惊醒,意识凌乱地尖叫了一声。 好像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 掉进无边沼泽,底下有怪物缠住他的腿脚,将他往下拖,他在黏稠的泥浆里一直往下陷,直到全身被吞没。 梦中可怕的沉溺感尚未褪去,明慈怔怔地望着昏暗的虚空,神志还不太清醒。 过了片刻,他缓过神来,发觉嗓子渴得要命,浑身格外燥热。 明慈按亮床头灯,起床去客厅倒了杯凉白开,一口气喝完。 然后他放下杯子,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潮红发热的脸庞被清凉的流水一冲,感觉脑子清醒多了。 明慈擦干脸颊,正要转身走出洗手间时,下意识地看了眼镜子——领口露出的锁骨白皙干净。 他睁大眼睛,两步走回镜子前,一把扯开衣襟。 胸膛肌肤雪白无瑕,那抹让他寝食难安的猩红完全消失了! 明慈仔仔细细地把全身检查了几遍,从头到脚没有发现红痣的痕迹。 真的消失了。 他舒了口气,唇边浮现笑容,眼睛都亮了几分。 明慈心情轻松地去关灯,指尖堪堪碰到开关,熟悉的低语从背后幽幽飘来。 “明慈……” 一种不安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浑身寒毛炸起,微微侧过脸颊,提心吊胆地瞥向镜面。 猩红的身影缓缓迫近,停在他身后。 柔软光滑的肢体不断分裂、拉长,分叉出更多的软肢,蠢蠢欲动地伸来。 “不可以、抛弃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湿热的触感滑过后颈,明慈瞳孔紧缩,浑身过电般发麻颤栗。 “是我的……不可以、分开……明慈,明慈……需要……我,要……明慈……是我的。” 数不清的软肢像红绳拢住他的身体,舔舐他的耳廓,反复呢喃低语。 怪物。 要被怪物吞掉了。 人在极度惊惧的情况下,身体会发软,喉咙会失声,甚至大脑都变得迟钝。 明慈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动起来,但双腿像混凝土浇筑钉死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动。 冷汗簌簌而下,浸湿了衣衫和鬓发,恐惧的味道从每一个炸开的毛孔里散发出来。 猩红软肢从背后缠绕过来,抚触他乌黑的头发、苍白的脖颈。 根本无法分辨它到底有多大,只感觉整个人像飞虫陷在松脂里,从头到脚都被吞没,即将成为凝固的琥珀。 明慈浑身僵滞,嘴唇动了动,喉咙溢出一点呜咽般脆弱又可怜的声音。 “唔……” 这声音让怪物越发兴奋,它的一条软肢游移到他血色尽消的脸颊,末端分叉出细长的软指,碰触他微张的唇瓣,甚至试图入侵他的口腔。 怪物 “明慈,进去……饲养,长大。” 它用诡异的腔调模仿人类的声音,词句断断续续,语序颠三倒四。 “滚……” 滚开! 滚开滚开滚开滚开—— “滚开!” 强烈的求生欲一瞬间压过恐惧,明慈猛然爆发,挣脱裹住手臂的软肢,粗暴扯掉黏住脸颊的软膜,竭尽全力往前挣扎。 “呼……呼……” 心脏狂跳不止,喘息一声比一声重。 明慈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无暇顾及,混乱的大脑只有一个念头。 快逃,他要活着! 逃出洗手间那一秒,他用力推上门。 嘭!! 明慈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这么大,墙壁都跟着震了震。 “明慈?” 它原地溃散成一滩黏稠的液体,顺着地砖流淌,穿过门底缝隙,流到洗手间外面,眨眼间流满整个客厅地板。 幽冷月光从阳台泼洒进来,映亮一片浓郁的血色。 “明慈。” 脚下整片猩红血池在呼唤。 明慈希望这是噩梦、幻觉,但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真实到令人崩溃发疯。 他踉跄往后退,每一步都像踩在黏糊的淤泥里,举步难行。 “你,”他的牙齿在打颤,手心满是虚汗,几乎握不紧水果刀,“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想干什么?吃掉我吗?” “吃掉?吃……喂食,长大。” 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呢喃细语,猩红蠕动涌起,宛如血肉毡布往上拉伸,朝他迎面铺展开来。 “融合,孵化,吃掉。”它喋喋不休地念叨那些可怕的词语,中间夹杂他的名字,“长大,身体,明慈,我的,永远……在一起。” 这声音落在明慈耳中,无疑是恐怖的死亡宣告。 冷汗顺着他的下颌一滴滴滚落,坠进猩红之中,瞬间被它吸收。 极度紧张,濒临崩溃。 身体越是恐惧,思绪越是癫狂,不顾一切垂死反抗。 明慈咬紧牙关,右手攥着刀往上一抬,再竭力往下一划。 噗呲! 刀尖轻而易举地陷了进去,比想象中更容易,像刺入没有筋骨的血浆软肉里,刀锋往下划的时候几乎没有阻碍,直接将它展成薄片的躯体从中间划成两半! “唔?” 它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有点茫然。 当宿主将它划破的躯体向两边扯开时,它没有反抗,而是发出一声绵长怪异的呻.吟。 明慈心惊胆战,手脚并用从中间挤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冲向铁门。 “明慈……” 低哑甜腻的声音如影随形,噗噗滋滋的怪声同时响起。 怪物没有死! 明慈急促喘息,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两半猩红的软躯像血色胶质挤压黏合,迅速恢复成完整的一大坨,在地板上蠕动着向他涌来。 这一幕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心跳骤停。 明慈仓促扑到铁门边,握紧门把手,用力一转,锁芯咔嗒弹动,沉重的铁门微微开了条缝。 然而来不及了。 怪物已经裹住他的双脚,不断往上蔓延,小腿、大腿、腰腹,眼见就要将他自下而上地吞没—— 明慈拼命挣扎,慌乱中摸到门边置物架上的打火机,想都没想就抓过来,按下打火开关。 幽蓝火苗蹿了出来,凌乱晃动,灼烧到猩红躯体的刹那,它猝然尖叫了一声。 这是它第一次切身品尝疼痛的滋味,小小的火焰顿时变得危险而恐怖,它惊慌又委屈地叫嚷起来,指望能让宿主扔掉那可怕的东西。 “明慈,扔掉!扔掉!坏、坏东西,扔掉!” 明慈没想到它这么怕火,霎时精神一振,手指紧紧按着打火机,将幽蓝火焰在它面前不停乱晃。 “滚开!滚远点,不然我就烧死你!” 拢住他腰部的软肢被火苗一碰,立刻畏缩散开,连连避让。 滋滋—— 血肉灼烧的气味弥漫开来。 它低哑诡谲的腔调染上哀戚的泣音,模仿人类的哭声:“呜呜……明慈,不要,不要……” 然而明慈无动于衷,漆黑的瞳孔深处泛着血色的冷光。 他扯过挂在置物架上的抹布,打火机点燃干燥的棉布,火焰呼呼地燃烧起来。 “去死,怪物。” 话音未落,他手指一松,任由这团熊熊燃烧的抹布往下坠,落进一片猩红之中。 “呜呜呜——” 怪物发出凄惨的哀鸣,接触火焰的部位瑟缩避让,明慈趁机挣脱双腿,推开铁门不管不顾地往外跑。 楼道的灯早就坏了,深夜里一片昏暗,明慈踉跄跑了两步,忽地撞到什么半人高的东西,猝不及防摔了一跤。 哔哔哔的警报声炸响,他才知道撞到的是电瓶车。 明慈无声骂了句脏话,紧张地回头望向家门。 幸好,怪物没有追出来。 哀鸣声似乎消失了,难道它从阳台逃走了?还是……躲在家里? 电瓶车警笛声尖锐刺耳,响彻整栋楼层,不少人从梦中惊醒。 隔壁邻居经常把电瓶车停在楼道里,也不管会不会挡住别人的路,现在被吵醒了,反而怒气冲冲。 生怕抓不到人撒气,男人一骨碌翻身起床,快步走到门口,咣当一声拉开大门,指着明慈就破口大喝:“你这小孩怎么回事?大晚上不睡觉,在外面跑什么跑!” 明慈爬起身:“我——” 男人气呼呼地打断他:“先前我就听见动静,大半夜你搞什么砰砰咚咚的,还跑出来撞我车!你不想睡觉别人还要睡,要跑去大马路上跑!” 明慈抬起头:“谭叔叔。” 男人家大门敞开,客厅明亮的灯光射进楼道里,他一眼瞥见明慈那张白森森的脸,不由愣了一下,呵斥的话音戛然而止。 不对劲。 这小子肯定遇到事了。 明慈的脸颊被汗水浸透,苍白幽冷犹似鬼魅,而黑沉沉的眼睛透出一种瘆人的戾气,与平时内敛沉静的模样判若两人。 男人还没张口问,只见他伸出手,急声道:“谭叔叔,我家里进了怪东西,能把手机借给我用一下吗?我要报警。” “报警?” 男人的目光投向楼道尽头,隐约能看到明慈家的铁门半敞着,里面没开灯。 “怪东西,”他咽了口唾液,狐疑地问,“什么怪东西?现在就在你家里?” 明慈惊魂未定,说话带着不明显的颤音:“我不知道。它可能躲在屋子里,也可能从阳台逃走了,不管怎么样,得赶紧报警。” 男人:“什么东西值得警察跑一趟,你不要少见多怪,我去你家看看得了。” “是怪物,比人还大的怪物!”明慈顿了顿,上前一步急迫道,“来不及多说了,先报警,我跟警察说。” 比人还大的怪物? 真的假的? 男人将信将疑,掏出手机拨了110,接通之后递给明慈:“你自己说,要是让警察跑了个空,可不关我的事。” “你好,我这里是三里河街道阳光新城小区,6号楼502室,我在家里发现了怪物……” 明慈尽量克制惊慌失措的情绪,冷静叙述: “对,我从来没见过那种、那种生物,它浑身血红,没有骨头和牙齿,是软体动物,能自由变换形状。它还会说人话……我确定不是幻听,就是它在说话。” “……它怕火,我逃出来了,现在不知道它藏在哪里……它的攻击方式?可能是缠绕、释放毒素之类的……我没有受伤,暂时没有。” 电话那头,辖区派出所的接线员问完关键问题,最后安抚道:“不要惊慌,就近到安全的地方等待,我们很快过来。” · 三里河派出所离小区很近,因此出警速度很快。 片刻后,两个民警带着电棍、喷火.枪、铁笼子等东西上门。 对于报警人描述的怪物,他们没有信以为真。 人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会被大脑欺骗,出现以假乱真的幻觉和幻听,甚至是偏执的妄想。 这样的例子他们见多了。 闯进报警人家里的东西,99.9%是某种少见的动物,或者人为恶作剧。 两个民警把铁笼子放在门口,强光手电往门内一照,先往客厅扫视一圈。 确认客厅安全,再将铁门完全拉开,拿着电棍和喷火.枪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民警在检查房屋,明慈听话地站在楼道里,暴脾气的邻居凑近过来,好奇地往里张望。 男人点了根香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问:“明慈,你真碰见怪物了?” 明慈眼睫低垂,出神地望着客厅的地板,没有出声。 “我说,明慈你真碰见怪物了?”他高声重复。 明慈仿佛才听清,低沉地“嗯”了声。 男人眯起眼睛,探头往他家里看。 只见民警把各个房间检查了好几遍,别说红色怪物了,连一滴红水、一根红毛都没发现。 “逃跑了吗?” 明慈喃喃自语,有点不太相信,抬脚走进屋里。 地板干干净净,丝毫没有怪物存在过的痕迹。 但他有种莫名的直觉,觉得它不会轻易离开,一定就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还会伺机找上门的。 两个民警白跑一趟,倒也没有生气,他们没有直接否定明慈的说法,而是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回去调取附近的监控录像,看看有没有奇怪的动物出没。另外,你回忆回忆,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会不会是人为恶作剧?” 他们不相信有怪物。 明慈意识到这点,心底一沉,抬眸直视民警的眼睛:“我确定不是恶作剧,也不是幻觉。” 两个民警对视一眼,表情有点微妙,但没有反驳明慈。 “好,我们先回去,有新进展我们会短信或者电话通知你,你有任何紧急情况随时报案。” 说话的梁警官加重了“紧急情况”四个字眼。 明慈环视客厅,果断说:“梁警官,我今晚想去派出所过夜。” 梁警官扬起浓眉:“你一个人在家害怕?有没有亲朋好友住在附近,先去住几天。” 明慈摇了摇头,瞳孔微微压紧,轻声道:“我怀疑它会来找我,它在我家潜伏过几天,对我的气味很熟悉。” 梁警官沉吟几秒,点点头:“行,你拿上手机和身份证,跟我们回去吧。” 从小区东门出去,到派出所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坐警车几分钟就到了。 明慈跟在两个民警后面,垂眉敛目,一言不发,沉默地走进派出所里。 做完登记,梁警官找了间空着的小房间,又倒了杯温水,让明慈进去待着。 “只能待到早上六点啊。”他看明慈年纪轻,又忍不住问,“你爸妈呢?发生这种事,怎么不叫他们回家?” “我妈两年前去世了。我爸,”明慈顿了顿,平静地说,“他一向不管我死活。” 梁警官皱起眉头:“那怎么行,你爸手机号码多少,我打试试。” 明慈:“我已经成年了,可以为自己负责,不需要监护人。” “……”梁警官盯着他欲言又止,少顷叹了口气,“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你先休息吧,我在隔壁办公室里值班,你有事直接找我。” 明慈提起唇角,淡淡笑了笑:“谢谢你,梁警官。” 门轻轻地合拢了。 小房间陷入寂静,明慈坐在椅子里,沉默地垂下眼睫。 时间无声流逝,天花板的中央空调吹着冷气,濡湿的鬓发和衣服慢慢变干,桌上的温水逐渐凉透。 “明慈……” 哀戚低哑的声音幽幽响起,近在咫尺。 明慈悚然一惊,倏地抬起眼。 “明慈……呜呜呜……不要、抛弃我。” 熟悉的低语环绕身周,仿佛穿过耳膜,直抵大脑深处。 怪物,它竟然跟过来了。 在警察的眼皮底下,进了这个房间! 一丝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明慈呼吸停滞,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疼痛 “明慈,不要,我,身体……坏东西,难受,为、什么?” 分明是人类的语言,但每一个字音都怪异到了极点,刻意模仿出委屈与不解的语气,听起来却越发诡谲可怕。 明慈没法形容这一瞬间的感受,大脑一阵嗡鸣,在强烈的耳鸣声中,它的声音反而更加清晰。 “救……” 他发颤的唇瓣动了动,吐出的声音轻不可闻。 但是它听清楚了,是一个陌生的词语。 于是它一字一顿地重复:“救、命?” 怦、怦、怦……心脏喧嚣狂跳,明慈咬紧牙关,猛然站起身! 被带翻的椅子砸在地上,咣当一声震响,动静传了出去。 隔壁办公室里,梁警官听到声音,快步走过来,一把拉开门:“明慈?” 只见明慈站在办公桌边,旁边的椅子翻倒在地,而桌面上水杯倾倒,水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梁警官走进房间:“明慈,发生了什么?” “它在这里。” 明慈回过头,漆黑的眼睛睁得很大,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惧。 “它跟过来了,就藏在这个房间里!” “啊?”梁警官愣了下,“你说的是怪物?” 小房间里只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空空荡荡,连只老鼠都藏不了,怎么能藏比人还大的怪物呢? 他扫视房间,从天花板看到墙角,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 “是怪物,我听到它的声音了,可我找不到它在哪,它一定、一定就藏在这里。” 明慈脸色苍白,嘴唇咬得通红,话音带着神经质的慌乱:“你没听见吗?它在说话啊,就在房间里,离我很近!” 梁警官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走近几步,直视着他的双眼:“明慈,你确定你听到声音了吗?” “你……你听不见?”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浮上心头,犹如被无形的怪物扼住喉咙,他的声音虚弱下去:“我确定,是它在说话,现在就在说话。” 梁警官:“它在说什么?” “它在喊我的名字,总是在喊我的名字。”明慈喉结微微滑动,试图模仿它的腔调,“明慈……明慈……” 梁警官听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出声打断:“好了!你冷静一点!” 明慈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迅速消失,所有恐慌的情绪都被压进幽暗的眼底。 “你不相信我。” 他一步步往后退,直到缩进墙角里,脊背紧贴着冰冷的瓷砖,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虚无的安全感。 见明慈这个样子,梁警官心里一咯噔,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 他弯腰扶起椅子,拿起湿淋淋的纸杯捏在手里,然后沉声道:“明慈,不是我不相信你,你看看这个房间,哪里能藏怪物呢?就是一只耗子、蟑螂,也藏不了啊。” 明慈一言不发。 梁警官顿了顿,接着说:“这样吧,这房间里有摄像头,你来办公室,我放监控录像给你看看。” 办公室灯火通明,梁警官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处,朝跟在后面的明慈招了招手。 等明慈走近了,他点开监控录像,稍微让开身位,让对方一起看电脑屏幕上的录像回放。 “你看,从你进房间开始,到我们刚刚出来,总共43分钟左右。我用2倍速放一下,你仔细看仔细听。” 录像是高清画质,收音也很清楚,2倍速播放,各种细节依旧十分清晰。 明慈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俊秀的侧脸没什么表情,齿尖却暗自压进红肿的唇肉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录像里始终没有怪物的踪迹,更没有他听见的那道声音。 他的齿尖不自觉地用力,将唇瓣内侧咬破了皮,一丝腥甜的血味在唇齿间蔓延。 “明慈,血,流血。” 它的语气听起来垂涎欲滴。 明慈抿紧唇,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情。 他被小咪抓伤的那晚,想必怪物就藏在家里,所以小咪才会应激逃跑。用过的酒精棉球第二天突然没了血渍,大概是被它吸掉了。 录像已经播放到尾声,画面里的他神经质地说着‘你没听见吗?它在说话啊……’。 然而现实是,不仅梁警官听不见,监控摄像头也听不见,录像里除了两个人类的交谈声,再无其他话音。 更令人绝望的是,此时此地,怪物的声音依然在他耳中萦绕不散。 “血,明慈、的、血,想要……吃掉,让我,喜欢,明慈、的、身体。” 断续颠倒的词句流露出强烈的贪婪渴望。 ——它想将我吸干吞尽。 明慈一想到这点,就没法保持冷静,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攥紧,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到底藏在哪里? 难道它会隐形? 真的只有他能听见它的声音? 录像播放结束,梁警官一摊手,语气平和道:“你看,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什么怪物。” 明慈闭了闭眼,而后站直身,扫视整间办公室,目光缓缓掠过几个值班民警和接线员的脸庞。 他们如此镇定,偶尔向他投来一瞥,神情也是司空见惯的平静。 果然,除了他,没有人听见。 明慈心中一片冰凉。 “你啊,年纪还小,没有见过大风大浪,一时被吓到了就胡思乱想。时间也不早了,等会我拿个折叠床给你,你什么也别想,在我们所里好好睡一觉。等天一亮,我跟换班的同事说说,让他们借一只警犬过来,再去你家检查检查。” 梁警官说到这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愣着了,走吧。” “好。” 明慈轻轻地应了声,脸颊低垂,跟在他身后。 几分钟后,梁警官撑开一张蓝布折叠床,稳稳地放到墙边。 “好了,你先休息吧。” 这话说完,他走出小房间,随手关紧了门。 明慈抱膝坐在折叠床上,下巴抵着膝盖,出神地看着雪白的瓷砖地面。 灯光照在地上亮得刺眼,一切无所遁形,纤毫毕现。 静默许久之后,明慈突然出声:“你不是想吃掉我吗?来啊,别隐形了,现身来吃我啊。” 话音未落,他提起唇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意,舌尖舔了舔唇瓣破口溢出的血丝,哑声道:“来啊,怪物,你不是想喝我的血吗?” 它听见了。 并且只听懂关键词,只理解字面意思。 来、喝、血! 它立刻兴奋起来,这是宿主第一次主动让它做这种事! 一颗红痣从明慈的胸口往上游动,滑过微凸的喉骨,掠过白皙的下颌,毫不犹豫地游进他的唇内,栖息在破皮的唇肉上。 融散、变大,犹如一抹殷红血迹。 虚张声势的挑衅放出去,迟迟没有回应,连喋喋不休的声音也消失了。 明慈吸了口气,松开攥得生疼的拳头,心中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既害怕怪物出现,又害怕怪物不出现。 前者是对死亡的恐惧,而后者是对未知的恐惧。 很难说,哪种恐惧更折磨人。 明慈将脸埋进胳膊里,抿了抿唇,突然发觉嘴唇的破口有点不对劲。 不疼。 不仅已经痊愈,而且好像多长了一层薄薄的肉膜,舌尖舔过的触感很奇怪,有明显的异物感。 房间里没有镜子,于是他掏出手机,点开前置摄像头,对着屏幕微微扯开下唇。 只见肉粉色的唇瓣内侧有一小片殷红刺眼的薄膜。 明慈眼皮一跳,用指尖试探性地掐了掐。 在他警惕的注视下,这片轻薄的红膜缓慢地蜷曲起来,似乎要顺势裹住他的指尖。 “明慈。” 它低低地唤了声。 明慈霎时瞳孔紧缩,触电般缩回手指。 旋即他屏住呼吸,稍微凑近几分,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里照出的画面——那片殷红薄膜迅速摊平,紧紧贴着唇肉。 咣! 手机从他掌中滑落在地,磕碰到侧边按键,屏幕顿时暗了下去。 明慈没心思去捡手机,整个人像雕塑一样僵在原地。 仿佛当空一道惊雷劈进脑中,曾经出现的种种异样纷纷浮出脑海,蛛丝马迹相互勾连,拼接成一个怪诞可怕的真相。 不断长大的红痣、突然的快速自愈、如影随形的耳语……直到昨晚,他身上的猩红完全消失,紧接着怪物就现身了。 所以怎么都找不到它的踪迹。 所以只有他能听见它的声音。 所以听起来离得这么、这么近。 ——因为它就藏在他的身体里啊。 此时此刻,就在他的嘴唇上。 “……” 明慈浑身寒毛炸开,张了张嘴却难以吐出话音,喉咙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忍不住干咳起来。 胃里空空荡荡,他咳不出任何东西,连苦涩的胆水都没有。 无法言喻的恐慌如黑暗潮水涌向心底,四面八方的空气变得无比凝滞,整个房间如同沉浸在幽静的深水之下,令他有种沉溺的窒息感。 扑通! 明慈从折叠床上摔了下去,跪伏在冰冷地面上,一下一下地深呼吸,隐在阴影里的脸庞布满阴霾。 他发狠地咬住手臂,直到齿尖刺破皮肤,舌尖尝到腥甜的血味。 “唔?明慈,血,吃?” 它果然被引诱了,从他的唇瓣滑到手臂的伤口里,贪婪地舔舐溢出的鲜血。 明慈抬起脸,注视着手臂的咬伤,定定地看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拉开门,径直走到隔壁办公室。 “梁警官。”明慈轻声喊。 梁警官正坐在办公位上打盹,听见声音,撩起眼皮看他,慢吞吞地问:“明慈,又怎么了?” “我想借一下打火机。” “你要打火机干什么?” 明慈眼也不眨地说:“睡不着,想抽烟。” 闻言梁警官眉心一跳,没料到眼前这个白净俊秀的学生仔竟然会吸烟。 不过考虑到对方目前的精神状态,想吸根烟也没什么。 “行吧。”他犹豫几秒,从怀里掏出打火机,“不准在我们所里吸烟,出去吸知道不?” 明慈受伤的左臂贴在身侧,用右手接了过来:“我明白,谢谢梁警官。” 他正要转身,梁警官忽地又说:“哎,你等等,我没见你带烟进来啊。” 明慈:“嗯,没带,我去附近便利店买。” “别买了,年轻人少吸烟。”梁警官从裤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他,“偶尔一根可以,别整包地吸啊。” 明慈愣了一下,从善如流地接过来:“我知道了,谢谢梁警官。” 三更半夜,派出所大门外的街道空空荡荡,寂静无人。 明慈站在路灯下,按下打火机,点燃香烟。 淡淡的轻烟随着夜风飘散,他垂眸看着手臂的咬伤,将烧红的烟头按了上去。 滋—— 血肉灼烧的疼痛感瞬间袭来,明慈的手臂一阵痉挛,但他没有停止,如愿以偿地听到它的惊叫。 “啊!扔掉!难受……明慈,我、难受……呜呜呜……” “怪物,这叫疼痛,你感觉到痛了是不是?” 他眼底闪烁着炽烈的快意,扔掉熄灭的香烟,直接用打火机的火焰灼烧伤口。 “你很痛吧,出来啊,从我身体里滚出来!” 变故 “从我身体里滚、出、来。” 明慈面容冰冷,一字一顿地重复。 “不要……不要、出来……明慈、身体。” 它呜呜咽咽地说着,忍痛从烧焦的伤口里蠕动出来,顺着手臂往上游移,缩回锁骨上。 其实它完全可以游到明慈的右手,扩散变大,伸出触肢打掉他握着的打火机。 但这只在明慈身体里长大的怪物,似乎没有反抗宿主的意识,无论他做什么,它都全盘接受。 顶多在疼痛的时候,模仿人语委屈哭诉,再缩成一枚红痣躲起来罢了。 然而在明慈眼中,这诡异又狡猾的怪物,以他的身体为巢穴,觊觎他的血肉,如同潜伏在体内的毒瘤、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将他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 明慈手指用力按住锁骨,恨不得将它从皮肤里彻底揪出来。 恐慌、焦躁、憎恶各种负面情绪如山崩海啸,汹涌翻腾,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你这怪物还会怕疼?你躲什么?你躲什么啊?!” “呜呜呜……明慈……” “不要叫我名字!怪物你不准——”明慈颈侧的淡青筋络都鼓了起来,但发颤的话音却戛然而止。 刺耳鸣笛声骤然响起,一束耀眼白光照在他身上。 明慈缓慢地转过脸,只见道路尽头一辆黑色汽车由远及近,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马路上了。 他仓促后退几步,汽车从眼前呼啸而过,一句骂声从半开的车窗里飘出来:“草,神经病。” 明慈扶着路灯站稳,微微垂下脸颊,凌乱的额发遮蔽眼睛,剧烈地喘着气。 冷静……要冷静下来! 发疯没有用,只会被别人当成神经病,必须保持冷静。 他把打火机紧紧攥在手心,一下一下地深呼吸,试图将呼啸翻涌的情绪压回去,心中反复告诫自己: 你努力学习考上名校,兼职打工赚生活费,尽量忍受明辉那个混蛋,不是为了快上大学的时候被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的! 你要活着,要正常地、好好地活下去。 明慈闭上眼睛,平复急促的心跳,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 直到暴戾焦灼的情绪慢慢沉淀下去,怪物阴魂不散的耳语逐渐消停。 他蹲下身捡起烟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朝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走去。 片刻后,明慈回到派出所,一路走进办公室,停在梁警官座位旁。 梁警官抬眼:“回来了?” “嗯,心情好多了。”明慈停顿一下,垂在身侧的左手蜷缩握紧,“刚才我仔细想了想,可能真的是我弄错了。最近看了不少恐怖片,睡觉做噩梦,半夜惊醒了一时发懵。” “你能缓过来神就行。我看你是这届高考生对吧?高三学习压力大,精神一直是紧张状态,高考完还没缓过来,受了点刺激就容易胡思乱想,这都是正常的。你别自己吓自己,不要看那些恐怖的电影视频了。” 明慈点点头,把打火机和刚买的一包香烟放到桌面上,面色沉静道:“梁警官,那我就不麻烦你了,现在回家。” 这话说完,他转身走人。 “哎,明慈你等等!”梁警官一把抓起香烟,起身两步追上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收回去!” 明慈:“还给你的香烟。” “一根还一包?赶紧收回去,我跟你讲,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的!你不要搞这出!” 明慈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点无所适从,小声回道:“可是我——” “可是什么可是!”梁警官凶巴巴地打断他,把香烟往他手里塞,“我不要,拿走拿走!” 明慈被迫接了回来,脸颊微烫地走出大门,想了想,还是把香烟放到了门口的石墩上。 经过这一夜折腾,明慈和它都很疲倦。 回家的路上,它默不作声,像是陷入了沉眠,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上午九点,明慈在床上醒来,起床洗漱换衣服,准备出门。 昨天他在小程序里挂了号,当时以为胸口蔓延开的猩红是生理疾病,预约了皮肤科的专家问诊。 现在虽然他知道那不是疾病而是怪物,但还是决定去医院做检查。 明慈想知道医疗手段能不能查出什么异常。 到医院后,明慈先去皮肤科问诊,做了外科检查,然后又去做血常规、核磁共振,结束后在医院等了半个小时,拿到血检报告单。 血常规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没有异常值。 核磁共振最快下午出结果,中午他去医院附近的小餐馆吃了碗肉丝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饿到抽搐的胃总算舒适了。 下午四点半,他拿到核磁结果,依旧没有异常。 在诊室里,医生看着明慈的各项检查结果,不紧不慢地说:“你的身体很健康,不用担心……至于你胸口的这个红痣,它不是病理性的,你可以放心。要是你想去掉它,也可以做激光。” 明慈提起唇角,礼貌性地笑了笑:“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医院没法检查出异样,甚至把这个沉睡的怪物当成普通的斑痣。 激光? 他不需要激光,直接用刀都能将红痣削掉,但之后它又会在他的血肉里滋生长大。 他转身走出诊室,将检查报告撕碎,扔进电梯间旁的垃圾桶里。 离开医院之后,明慈坐公交回小区,刚踏进大门,就听见怪物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 “明慈。” 即使听了很多遍,他依旧没有习惯它低哑古怪的腔调,一听到这声音就神经紧绷,皮肤发麻。 “睡,我、不痛,现在。” 它吐出的每一个字音,都让明慈产生强烈的感知错乱,像温热黏腻的液体流进耳廓,直抵大脑深处。 “明慈,变好,很快。” 在相对冷静且清醒的状态下,明慈其实能察觉它蠕动游移、舔舐□□,以及钻进伤口的感觉。 他垂眸往下一瞥,红痣果然滑行到左手臂,从创可贴边缘钻了进去,在烧伤的血肉间微微蠕动。 一阵熟悉的发热麻痒感越来越明显,就像之前几次那样,它在促使他的伤口快速愈合,同时吮吸他溢出的血液。 明慈:“……”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第一,这怪物的智商可能不高,记吃不记打。 第二,它应该还没长大,所以对巢穴缝缝补补,没有直接将他吞噬殆尽。 如果是这样…… 想到这里,明慈的肾上腺素悄无声息地飙了起来,心跳顿时加快,一个危险又疯狂的念头涌进脑中。 明慈屏住呼吸,思绪被突如其来的狂念占据,黑白分明的眼睛散发出异样的光彩。 直到有人迎面走过来,扬声喊他:“明慈!” 他蓦然回神,抬眸一看,是陈秀。 “明慈啊,我正想去找你呢。” 陈秀快步走到他面前,喜笑颜开地说:“我抓到你家小咪了!上午我收摊回家的时候,正好在小区里看见它,我就拿了根火腿肠把它引过来,一下子就逮住它了。它还挺乖的咧,在我家里也不乱闹。” 陈秀语速快,说话风风火火。还没等明慈吱声,她收敛笑意接着问:“明慈,昨天夜里你家出事了?半夜一点多我听见动静,今天听人说是警察上门了。咋回事啊?你刚从派出所回来?” “陈阿姨。”明慈客客气气地叫了人,镇定回答,“没出事,只是我以为家里进了怪东西,吓了一跳,冲动地报警了。” “怪东西?什么东西啊?” 明慈摇头道:“晚上光线暗,是我看错了,其实什么都没有。” “哦哦,那就好。”陈秀表情舒展,“我还以为是你爸惹出什么大麻烦,被警察找上门了呢。” 明慈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脚步不停,一起走进楼栋里,停在电梯前等待。 “上个星期,我碰见你爸在烧烤摊上跟人喝酒聊天,说你今年高考成绩好,马上要去外地读大学了对吧?” 明慈嗯了声。 陈秀:“那你家小咪打算怎么办啊?大学宿舍里不准养猫吧?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你爸是个不靠谱的,要是放家里指望他养,那小咪得活生生地饿死。” 明慈的眼神暗了下去,一时没有回应,蜷起的手指不自觉地掐住手心。 小咪见过怪物,已经对他产生应激,不可能乖乖地待在他身边了。 当然也不能指望明辉养猫,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小咪找个领养。 电梯门开了,陈秀先一步进门,等明慈进来,她按了关门键,继续说:“依我看不如这样,我替你养几年,等你读完大学要是想要它,我就还给你。你别多想,这可不是帮你哦。我家里老是闹耗子,早就想养只猫了,刚好我挺喜欢小咪的。” 明慈沉默一瞬,旋即轻声回道:“好,谢谢陈阿姨。” “谢什么啊,你这孩子真是,”陈秀笑起来,“那就这么说好了。正好你现在回来了,我们把小咪用的那个猫砂、猫粮拿去我家?” 明慈点了点头。 几秒后,电梯停在五楼,合金门向两侧滑开,两人依次走出电梯。 陈秀走了两步,瞥见明慈家大门敞开着,脚步一停:“哟,你家门开着啊,看来你爸在家。” 明辉吃喝嫖赌的德性远近闻名,楼里的邻居都不怎么待见他。 这点明慈心知肚明,转过脸直接对陈秀说:“陈阿姨,你先回家吧,等会我拿了东西送到你家。” 陈秀没推脱,转身按了电梯:“行,那我先回家做饭,你等会过来吃晚饭呗。” 他没回这话,从昏暗的楼道走了过去。 明辉的钥匙串还留在敞开的铁门上,明慈顺手拔掉,结果刚踏进家门,就听见陌生男人在骂骂咧咧。 “草!大哥,明辉耍我们玩呢,就这些破烂还想抵债!我看他把房子卖了还差不多!” 说话的男人烫着卷毛,穿着黑T恤和大裤衩,身材很壮实,粗脖子上挂了一圈金项链。 “这间房怎么还锁上了?” 他站在明慈卧室门前,拨弄两下门把手,硬拧不开就抬起脚狠狠一踹! 嘭的一声,房门被踹开了。 另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客厅里抽烟,皱着眉毛说:“你当我没想过啊,这房子户主不是明辉,他连个房本都没有。” 明慈不认识踹门的男人,但他知道抽烟的人是谁。 半年前,这人上门找过明辉,当时明辉吓得脸都白了,点头哈腰地说些恭维话。 他在卧室里写作业,听得清清楚楚。 吴老板,明辉的债主。 “哦,回来了。” 吴老板眼一瞟,看见明慈站在门口,笑着打了个招呼,“你爸让我们来拿点东西。” 明慈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握紧,视线越过吴老板,看向被强行踹开的卧室。 吴老板抖了抖烟灰,盯着明慈,略微提高声音:“阿金,明辉儿子回来了。” “啥?”常子金从门口探出头,往这边一看,上下打量明慈,“这是明辉儿子?长得不像啊。明辉长得跟头猪一样,怎么他儿子还挺,” 他停顿一下,目光停在明慈俊秀的脸上,不怀好意地说:“不是亲生的吧?” “瞎说什么,当然是亲父子。”吴老板悠悠地吐着烟圈,“以后要是明辉人没了,父债子还,我们得经常跟人家打交道。你说是不是啊,小明同学?” 明慈盯着他们,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潮水般的黑暗情绪从心底蔓延开来。 “我不会给明辉还债。” 他压着怒火一步步走近,字句清晰:“我不会继承他的遗产,也不对他的债务负责,你们之间的事跟我无关。” “大哥,你看这个。”常子金从卧室书架抽出一张显眼的硬纸,递给吴老板,“南州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小子牛逼啊,以后肯定能挣大钱。” 吴老板捏着录取通知书,笑眯眯地看了几秒。然后他随手一扔,任由通知书落到地板的烟灰上。 “阿金,你跟小明同学聊聊,什么叫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在酒吧等你。” 他说着话,抬脚踩了过去,走向门外。 砰! 铁门被他顺手关上了。 明慈低着头,漆黑的眼珠盯着被踩出脚印的通知书,一瞬间耳中嗡嗡轰鸣。 “小、明、同、学。” 常子金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手指一推,雪亮的刀体从柄部滑了出来。 “老师没教过你要孝顺吗?”他右手握着折叠刀,左手拿着笔记本电脑,“有钱买电脑,没钱还债啊?” 明慈无声咬住牙关,蹲下身将通知书捡了起来,弹了弹沾染的烟灰,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喂,我跟你说话,你聋了吗?”常子金走到他面前,表情蛮横凶狠,“你小子真是——” “把电脑还给我。”明慈冷冷打断他。 “哈?你说什么?” 明慈对锋利反光的刀刃视若无睹,伸手去夺笔记本电脑。 “我草!你这小子想找死啊!” 常子金怒骂一声,没想到眼前这个文秀弱气的学生仔竟敢跟他硬着来。 他平时跟着吴老板混,靠彪悍壮实的身材就能暴揍别人,掏刀子纯粹是为了吓唬人。他要是拳打脚踢,还不得把这小子活生生打残了,反倒会误事。 谁知这小子跟疯子一样,竟然直接来硬的! 明慈一言不发,眼眸冰冷幽暗地看着他,动手就抢电脑。 两人目光相碰,常子金的凶性被勾了出来,甩手将电脑摔出去,而后钳住明慈肩膀就要动手揍人:“我看你是真想死!” 明慈握拳冲他脸狠狠砸过去。 这一拳头可不轻,常子金顿时火冒三丈:“我草你大爷的,你还挺辣啊!” 他一时怒火冲顶,右手紧紧抓住明慈,左手握着刀胡乱往前一刺! 噗! 先是刀刃捅进血肉的闷响,紧接着一片浓郁的猩红在眼前绽开! 常子金愣了下,迟钝地往后退了一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捅了人。 他什么都看不清,视野里全是飙散的温热猩红。 这么多、这么多的血,明慈一定会死! 他杀人了! 常子金慌得昏了头,手中的刀怦然坠地,想都没想就往外逃。 拉开铁门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 明慈浑身血色,似乎往后踉跄了一步。 而黏稠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流淌落地,顺着地板迅速往前涌来。 饲养 明慈的视线被蔓延的猩红遮挡,看不见常子金,只听到折叠刀咣当落地,以及对方急匆匆往外跑的动静。 怪物瞬间被激怒,发出难以形容的恐怖嘶鸣。 它极力展开柔软的肢躯,试图将宿主完全保护起来,同时又忍不住向逃跑的人类蠕动。 它要吞掉那个坏人类,皮毛、骨骼、血肉、内脏,一点一滴都不会剩下! “吞掉,吞掉,坏人……” 尖锐的嘶鸣声中夹杂着人语,每一个字音都透出暴戾的杀意,如同沸腾的滚水汩汩流进明慈的耳中。 脑髓犹如被尖刺穿透,嘶鸣与嗡响贯穿耳膜,明慈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 “停下来!”他极力呵斥,嗓音几乎变调破音,“停下来!” 满地蠕动的猩红软肢齐齐一顿。 明慈头晕眼花,视线失焦,眼前全是模糊浓郁的红色,身体陷在黏稠温热的“软泥”里。 他心惊胆战,本能地害怕这个怪物,但此时只能强行克制恐惧,拼命阻止它:“不准乱叫,停住,回来!” 嘶鸣声骤然一停,已经涌到门边的黏稠猩红调转回头,向明慈脚边涌来。 “坏人,跑掉,想吃……”它的话音无比阴森幽冷,宛如死神的手指抚过耳廓,“明慈……坏人类,我要,吞掉……” 明慈靠坐在它的肢体间,额头沁出细密的虚汗,嗓音沙哑地说:“不准吃,你停下来,别发疯,我、我给你。” 话音未落,他挣扎着往前爬,摸到那把折叠刀,又快又狠地往手心划了一刀。 腥热的鲜血霎时从伤口涌出来,汇聚成流,沿着他苍白的手指滑落坠地。 “吃吧,怪物。” 明慈躺在兴奋蠕动的猩红里,心底满是憎恶,声音倦怠而轻柔。 “吃吧,我才是你的宿主,你的巢穴,你的饲养者。不准吃别人。” · 常子金在黑暗的楼梯里往下跑,心如擂鼓,气喘如牛,一步也不敢停。 他惊慌失措到了极点,冲出楼道的时候迎面撞到居民,把人撞得摔了一跤。 “喂,你搞什么?” 被撞的居民一把扯住常子金,想讨个说法,却被他狠狠一推:“滚!滚开!” 完蛋!被看到了! 血,他身上肯定都是血,被人发现了,警察肯定马上就来抓他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常子金脑子一片混乱,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打电话给大哥。 他跌跌撞撞地跑进绿化树丛里,缩在黑漆漆的角落,掏出手机,手指发颤地拨了几次,终于拨通吴老板的电话。 “阿金,你完事了?” 常子金听见熟悉的声音,惊慌的情绪稍微减轻一点,张口就说:“大哥,我、我杀人了,我把明慈那小子捅死了!” “什么?你——” “我不是故意的!是他非要来惹我,我一不小心就、就捅了他,他流了好多好多血,肯定活不成了。大哥,我是替你办事的,你得想办法救救我啊!” “常子金你个蠢货!你怎么能真捅死——” 电话那头,吴老板话音戛然而止,匆匆走了几步路,避开人群,压低声音继续道:“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阿金我问你,你确定把明慈捅死了?你现在在哪?在他家里吗?” “我……我跑出来了,在小区里。”常子金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液,“我不知道他现在死了没,但他流的血太多,肯定活不了。” “有没有人看见你跑出他家?” 到了这个时刻,常子金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跑出来,应该留在现场,毁尸灭迹。 “有,我刚刚撞到人了。” “你……”吴老板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行了,阿金,事已至此,你跑不掉的。要是想少判几年,现在就赶紧回他家,看看他还有没有气,有气就赶紧做急救,叫救护车。要是没气了,就报警吧,自首能少判几年。” 这话说完,电话挂断。 常子金握着手机喘气,眼珠神经质地乱转,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没有血。 他愣了下,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衣服,出乎意料,身上没有一丝血腥痕迹。 怎么回事? 明慈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没溅到他身上? 常子金心里乱糟糟,想到吴老板的话,犹豫十几秒后,咬牙起身往回跑。 咚、咚、咚…… 急促的脚步声在昏暗的楼道间回响。 越是靠近,常子金越是紧张,最后几步路,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直到停在502门口。 见鬼,门怎么锁上了! 常子金握着门把手,怎么用力都拧不开,浑身急得直冒汗。 更要命的是,隔壁邻居听见动静,突然开门探头看他。 “你谁啊?”邻居男人嘴里叼着烟,声音含糊地问,“找明辉,还是明慈?” 常子金神经紧绷,心里慌得不行,却满脸凶戾地吼:“关你屁事!” 暴脾气的邻居吐掉烟,声音大了起来:“你骂个屁啊,火气挺大。” 要是平时,常子金肯定二话不说就跟这人打起来了,但现在他心慌意乱,只想赶紧确认明慈到底有没有死。 “切。” 男人低嗤一声,目光越过他,看向楼道尽头,不高不低地喊了声:“明慈。” 明慈? 常子金僵着脖子扭头,只见一道削瘦的身影从昏暗的阴影里走出来,停在两步之外。 对方穿着白T恤、牛仔裤,从头到脚干干净净,白净俊秀的面庞没什么表情,显得冷淡又沉静。 这活脱脱和半个小时前的明慈重合了! 常子金大脑停转,难以置信地盯着明慈:“你、你、你不是……” 明慈先是看了眼邻居,礼貌喊人:“谭叔叔。” 然后将目光投向常子金,平静地说:“原来你在这里,我刚才去找你了。” 不对,不对啊! 他明明捅到明慈了,流了满地板的血,对方怎么可能好好地出现在这? 还去找他?! 常子金完全无法理解,平日里看过的各种鬼故事纷纷浮现脑海,眼前晦暗不明的光影,以及对方那张白森森的脸庞,全都变得诡异可怕起来。 “你……”他后退到墙边,毛骨悚然地吐出一句话,“你是人是鬼?” 明慈走到他面前:“你把我的电脑摔坏了,要赔给我。” “你的伤口呢?你不是被我捅死了吗?好多好多的血!” 常子金避无可避,心脏狂跳,扭头看向邻居男人,忍不住吼叫起来:“你看他啊,我明明捅死他了!他怎么可能好好的?!这不对!” 男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撇嘴嘲道:“哈,你把明慈捅死了,他变成鬼来找你了。” 明慈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把我的电脑弄坏了,就要赔给我,装疯卖傻没有用。” 一股阴寒彻骨的冷意从脚底往上盘旋,常子金浑身战栗,后背冷汗直流。 他猝然伸手推开明慈,连滚带爬地往楼道里跑。 “我没有!别找我……要找就找老吴,他让我教训你……别找我!” 惊恐万分的尖叫在楼道里回荡。 邻居双手抱臂,皱眉问:“明慈,那人谁啊?” 明慈一边开门,一边回道:“我爸的债主,上门要债,把我的电脑摔坏之后就跑了。” “哦,他说捅死你了,怎么回事?” “不清楚。”明慈顿了顿,悄然握紧结痂的手掌,轻声说,“可能是妄想症,神经病吧。” 咯吱—— 铁门被关紧了。 明慈背靠着门,脸颊低垂。 “明慈……嘿嘿……明慈……” 梦呓般的低语出现在他脑中,腔调仍旧低哑古怪,但缠绵甜腻的语气足以反映怪物此时心情愉悦。 他按亮客厅的灯,缓缓张开左手,凝视着掌心凝血结痂的伤疤。 现在怪物正栖息在伤口里,促使伤口快速痊愈。 因为第一次得到宿主正面的回应,而且一口气吃得太多,它陷入了人类醉酒般的迷糊状态,黏黏糊糊地叫着宿主的名字。 并且无意识地分泌出特殊的物质。 气味分子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明慈隐约嗅到一丝馥郁又奇特的香气。 淡而不散,若有若无,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明慈习惯了怪物导致的感知错乱,并没有把这丝气味放在心上。 今晚他还有件事要做,小咪的猫粮、猫砂和猫用具要送到陈秀家里。 片刻后,明慈拎着大包小包,来到303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陈秀的小女儿听见动静,哒哒哒地跑过来开门,好奇地仰头看他。 厨房里油烟机嗡嗡作响,陈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探头一看,笑容满面地说:“明慈来了,快进来!正巧我刚炒完菜,留下来吃晚饭。兰兰,快叫哥哥。” 小女孩脆生生地喊:“哥哥。” 明慈踏进一步,弯腰把东西都放到门厅,婉拒道:“不用了,陈阿姨,我等会还有事情。” “吃个饭又不耽误时间,你这孩子,别总是这么客气啊。”陈秀解掉围裙走出来,“行,我不勉强你了,兰兰,去把小咪抱过来给哥哥看看。” 听了这话,小女孩转身往卧室里跑,很快就见她双手抱着毛茸茸的狸花猫,慢腾腾地走出来。 “哥哥,看小咪。” 明慈垂眸看向小咪,手指轻微地动了动,想伸手抚摸又生生忍住了。 然而只是近距离地看了一眼,原本乖巧懒散的小咪突然弓背炸毛,从小女孩的怀里跳出来,窜进卧室的床底。 小女孩愣了愣,手足无措地说:“妈妈,小咪跑走了!” “小咪一整天都挺乖的,怎么现在不听话了。”陈秀也很诧异,摆了下手,“兰兰,让它待在床底吧。” 明慈很清楚小咪是怎么回事,他收回视线,退出门外。 “陈阿姨,小咪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以后猫粮吃完,你可以按这个牌子去网上买。平时人吃的饭菜最好别给它吃,猫吃不了太多盐,会掉毛,还可能肾衰竭……对了,还得封窗,猫喜欢跳窗,开着窗户会有危险。”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唇,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麻烦你了,陈阿姨。” 陈秀一边拾掇门厅的东西,一边说:“有什么麻烦的,以后小咪就是我家的猫了,你放心,我铁定好好养它。” “谢谢陈阿姨。” 明慈说完,替她关上门,转身离开。 晚上十点,明慈洗过澡后,躺在床上把玩着那把折叠刀。 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在脑中轮次重现,他眼神幽暗地注视着刀锋,心底溢出一丝冰冷的戾气。 明辉居然让债主直接上门搬东西,是彻底把他当空气了吗? 整天和那些人打交道,分明知道他们不是善茬,还往家里引……有这样的爸爸吗? “明慈?” 怪物突然叫了他一声。 明慈思绪一停,随即将刀扔到床头柜上,关了灯。 算了,现在没精力想明辉的烂事,当务之急是处理这只怪物。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怪物自顾自地说起话:“明慈、为什么、饲养、小咪?” “小咪,猫、明慈、饲养?明慈,摸它,抱它,喂它,为什么?” 明慈心烦意乱,冷冷地回一句:“因为我喜欢。” 这又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怪物陷入了更大的迷惑,于是追问:“喜欢?明慈,喜欢……喜欢,是什么?” 明慈没有再搭理它,无声合上了双眼。 黑暗里,怪物反复呢喃着:“饲养……喜欢……明慈……” 馥郁而浅淡的气味逐渐盈满整个房间。 喂食 明慈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这两天实在太累,在怪物栖身的情况下,他依旧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夜里发生过什么。 门窗紧闭的狭小卧室里,仍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古怪气味。 明慈的嗅觉很敏感,鼻子轻轻抽动了一下,隐约捕捉到那缕稍纵即逝的气味。 淡得几乎辨别不出来,但他却本能地察觉到异样,联想到某些糟糕的画面。 怪物以他的血肉为食,连沁出的汗水也不放过,在他睡着的时候,很难说它有没有汲取过一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东西。 明慈单手捂住脸,瞳孔微微震颤。 希望是他想多了,否则那简直是比噩梦更惊悚的场景。 这时,他另一只搭在床沿的手掌,忽然碰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像细软的绒球主动在拱他的手心。 明慈放下捂脸的手,微微转过头。 一只形态像猫的血红毛绒物蹲在床边,红通通的圆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 明慈惊得手一抖,身体猛缩了一下。 紧接着,就见它张开嘴,发出一声惟妙惟肖的猫叫:“喵——” 这猫叫声是明慈有生以来听过的,最阴森恐怖的猫叫,让他不寒而栗。 “喵、喵……喵呜……” 它拉长声调,一声比一声凄厉,同时迈着软塌塌的四足,往床中央蠕动。 这显然不是猫,是怪物在拙劣地模仿猫的样子。 明慈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心头泛起一阵强烈的不适感,忍不住抓起枕头向它砸过去。 “喵?”它迷惑地叫了一声,而后切换成人话,“明慈,饲养,小咪,喜欢,我是,小咪。” 明慈仓促起床,赤脚站在地板上,咬牙切齿地怒斥:“你不是小咪,怪物,你不准变成这副怪样子!” “唔……” 怪物想了想,当着他的面软成一滩猩红黏液,迅速流向床边,噗嗤落地。 明慈浑身紧绷,几乎想拔腿就跑,但他知道逃跑是无用功,只是徒增狼狈罢了。 下一刻,只见这滩猩红拔地而起,像被无形巨手捏来捏去的橡皮泥,奇形怪状地变幻体形,眨眼间,变出一道熟悉的娇小身影。 小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穿着蓬松的及膝裙,站在他腿边,扬起头来:“哥哥。” “……” 明慈霎时瞳孔紧缩,猝然后退一步,整个人被吓得不轻。 怪物变成的小女孩,比一般电影里的惊悚角色还要吓人。 面目轮廓清晰,身形完美拟真,但从头到脚都像覆了层凝固的血浆,而刻意模仿的童音,比平时的腔调更诡异。 活脱脱就是血腥片里的恐怖鬼怪。 “哥哥。”它仰着脸,伸出血淋淋的小手扯了扯明慈的衣角,“哥哥,我是,兰兰。” 兰兰是陈秀的小女儿。 大概一周前,明慈随手给过她几颗水果糖。 当时它默默地看在眼里,将这个无意之举当成了“饲养”行为。 “别碰我!”明慈狠狠挥开它的手,又后退了一步,脊背抵着衣柜。 他难以忍受地盯着怪物,嗓音异常干涩:“你究竟想干什么?恐吓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怪物往前迈了一步,柔软无骨的双手抱住他的大腿,笨拙地解释着:“明慈,饲养,兰兰,我是,兰兰。” 它张嘴的时候,明慈清楚地看见,它口腔里没有舌头和牙齿,全是蠕动的细软红须。 “喜欢,我,明慈,饲养,我。” 伴随尖细诡异的童音,细软浓密的红须探出口腔,蠢蠢欲动地舔舐着他的腿肉。 这一秒,明慈的呼吸都停滞了,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尖叫。 不要碰我……滚开滚开滚开! “变、回、去。”明慈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声音,虚软无力得几乎听不清,“不准模仿人类的模样,不准这样碰我。” 话说一半,他吸了口气,指甲用力掐住手心,强压着惊恐抗拒的情绪:“现在,回到我的身体里。这样、这样我才会饲养你。” 其实压根没有好多少。 怪物用可怖的形貌碰触他、舔舐他,还是缩成看似无害的红痣蛰伏在皮肤上,本质都是一样的,令他难以忍受,提心吊胆。 但非要选的话,他选择后者,至少心理冲击没有那么大。 “明慈,饲养,喜欢。” 它念念叨叨地说着,变回一滩温热滑腻的黏液,从明慈的裤腿里钻了进去,顺着冰凉颤栗的皮肤往上流淌,回到胸膛,缩成一颗殷红灼目的小痣。 明慈虚脱地滑坐在地板上,双手捂住脸,牙齿咬住唇瓣。 静默许久之后,他慢慢地爬起身,表情是极度压抑过的平静。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崩溃,不能把自己搞得一团糟。 生活的齿轮照常运转,今天还有事要做,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摔坏了,他要拿出去维修。 中午十二点,明慈把收据折好放进背包里,走出电子维修店大门。 电脑原来的屏幕修不了,只能直接换新屏幕,店主收了钱,让他过两天来取。 回家的路上,地铁中途停靠会展中心站,车门一开涌进来很多人,明慈被挤到车厢角落里,几乎没法动弹。 虽然开着空调,但这节车厢冷气不足,人一多,温度逐渐升了上来。 站在明慈旁边的乘客喷了很浓的香水,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令他有种喘不过来气的窒息感。 明慈的脑子越转越慢,视线越来越模糊,不知道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视野陷入一片黑暗,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喂!喂喂!你怎么了?” “这边有人晕倒了……快叫乘管员!” “怎么回事啊?是低血糖吧?先给他吃颗糖……” 外界纷杂的声音仿佛隔着深水传来,模模糊糊听不分明。意识朦胧间,明慈只感觉自己的嘴唇被捏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挤进唇内。 “我的,喂食,明慈……吃,我的……” 只有它的声音无比清晰,仿佛直抵大脑深处。 明慈有种莫名的心慌感,仓惶无力地挣扎起来,苍白的手掌往空中抓去。 你要给我吃什么东西? 不要,我不要…… 在他模糊的视野里,一片浓重的红色笼罩过来,于是他伸出的手像折断的花枝骤然垂了下去。 与此同时,那块柔软的东西在口中融化,馥郁而独特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他睁大眼睛,唇瓣轻轻动了动:“不……” “你说什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周围嘈杂的声音逐渐变清,明慈听见有人在耳边大声问。 紧接着视线恢复焦距,他抬起脸,只见眼前围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穿着殷红的连衣长裙。 穿着红裙的女乘客微微弯腰,从挎包里掏出两颗糖递给他,关切道:“你没事吧?是不是低血糖?先吃颗糖缓缓。” 明慈清醒过来,摇了摇头:“没事,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 他抬眸看了眼车厢尽头的报站屏幕,发现他眩晕的时间很短,地铁还没抵达下一站。 “你还是吃颗糖吧。”女乘客把糖放到他并拢的大腿上,“你脸色不太好,小心又晕了。” 明慈抓起糖想还给她:“谢谢,但我刚才吃过一颗软糖了,已经缓过,” 说到一半,他话音戛然而止,手指用力地捏了捏包装完好的糖果——硬的,这是硬糖。 “我没看见你吃糖啊?”女乘客扬了扬眉梢,“就两颗糖而已,你拿着吧。” 话音未落,地铁已经到站,她抬脚下了车,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明慈僵在座位上,恍然想起他晕倒的时候,头好像始终垂着,并没有人来碰触他的脸颊,或者嘴唇。 所以融化在他口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馥郁而奇特的味道隐约从喉腔深处泛了上来。 明慈终于意识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尖叫,想将手指伸进喉咙里把那玩意抠出来。 “唔……” 他难以控制地干呕了一声,然后紧紧捂住了嘴。 这时地铁减速停稳,报站声响起:“环球商城到了,请到站的乘客……” 车门一开,明慈起身冲了出去。 他一路冲进站台尽头的洗手间,进了最里面的隔间,对着马桶不停地干呕。 “咳咳……” 他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而什么都吐不出来。 那玩意已经顺着食道进入他的身体内部了。 “我,喂养,明慈。”怪物心满意足地说,“明慈,饲养,我。” 明慈的呼吸很沉,手背青筋暴起,一时间甚至想和它同归于尽。 这冲动的念头在脑中转瞬即逝,他盯着灰白的门板,低声数自己的心跳,直到心跳平缓如常。 等彻底冷静下来之后,明慈走出隔间,停在洗手台前。 他望着因干咳而变红的脸颊,拧开水龙头,捧起哗哗清水洗了把脸。 “哎?明慈?” 熟悉的男中音从门口传来,明慈抬脸一看,只见是穿着便服的梁警官站在门外。 他扯了下唇角:“梁警官。” “今天出来玩啊?” 梁警官走进洗手间,朝隔间那边抬了抬下巴,笑着说:“我白天休息,陪儿子来环球商城看电影,那什么《异种入侵》,等会儿两点的场。” 明慈擦水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看他:“我看过前一部,讲的是异种混入人类社会肆意屠杀的故事。它们起初只是胚胎,被坏人植入主角的身体里,然后吸取营养发育长大,最后破体而出。” 梁警官无奈道:“是啊,我都不懂你们年轻人为什么喜欢看这种血腥恐怖片。” “梁警官,要是现实里,你发现有人被异种寄生了,”明慈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你会怎么办?” 诱控 梁警官正要张口,这时他儿子推开隔间,走过来接话:“当然是速速上报了。” “被异种寄生的人已经不算单纯的人类了,而是孕育怪物的怪物。像电影里那样对他们心慈手软,只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男生说到这里,义愤填膺:“按我说,一旦发现就该速战速决,斩草除根!对吧,老爸?” 梁警官懒得跟儿子争辩这种不切实际的话题,敷衍道:“嗯,你说得对。” 接着他朝明慈摆了摆手,“电影快开场了,我们先走了。” 明慈神情不变,目送他们走出洗手间。 少顷,他转过脸看向镜子,注视衣领里隐约显露的红痣,轻声自语:“我猜也是。” 在他的视线下,红痣缓慢蠕动,抽出几根血色的细线往上蔓延,宛如掠食者的触须摄取猎物鲜美的汁液,这些细如发丝的血线在脖颈上游移不定,将残留的水渍舔舐干净。 如此贪婪的作态,让明慈越发不适。 他垂下眼睫,抬手拢紧衣领,转身走了出去。 人类复杂敏感的心情,怪物很难理解或者共情。 在宿主心生厌恶的时刻,它却心满意足,收回血线之后,安然地栖息在他的锁骨里,无忧无虑地发问:“明慈,什么,也是?” 明慈微微抿唇,没有回答它。 在地铁上它的喂食行为,让他反感得想吐,现在一个字也不想跟它说。 从地铁站出来之后,明慈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附近的小超市买了蔬菜、鸡蛋和挂面。 正是下午两点,太阳高悬,地面被晒得发烫,空气格外燥热。 他犹豫了一下,又从冷柜里拿了瓶冰可乐。 结了账走出大门,明慈拧开可乐,边走边喝。 冰爽冒气的饮料滑入喉腔,把那丝若隐若现的滋味压了下去。只要他不去想,就能假装没吃过那玩意。 明慈刚走进小区,下一秒停在东门外的黑色轿车就动了,司机轻踩油门,缓缓地跟了进去。 常子金坐在副驾位上,低垂着脑袋,神经质地低声念叨着。 “阿金,你自己看看。”后座的吴老板悠悠开口,从车窗看着明慈的侧影,“明慈活生生地在太阳底下走路、喝可乐,哪里像鬼?别念经了!你抬起头看看。” 念经声一停,常子金屏住呼吸,慢慢抬起脸往前看去。 的确是明慈。 他记忆里那张苍白冰冷、鬼气森森的脸庞,此刻被太阳晒得泛着红晕,充满活人的生机血气。 常子金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慈的侧脸。 到底怎么回事? 难道真是他昏了头,记忆错乱疑神疑鬼?其实他压根没有捅伤明慈? 没错,他慌慌张张逃回家的时候,身上没有一点血迹。 想到这里,常子金从惊恐不安的泥沼里挣脱出来,眼神都亮了几分。 他松开攥在手心的玉佛,斩钉截铁地说:“大哥,你说得对,我压根没有捅死这小子!就是我看错了,胡思乱想而已。” 吴老板:“脑子清醒了?” 常子金连连点头:“清醒了,清醒了。” “好。”吴老板点了点头,吩咐司机,“停车,我们去跟明慈聊几句。” 哔—— 明慈正要进楼,身后突然响起汽车鸣笛声。他脚步一顿,转过脸,只见七八米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后车门打开,一道眼熟的身影跨出车外,朝他招了招手。 仔细一看,是吴老板。 “小明同学,”吴老板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挺和气,“这是出门买菜去了?” 他走到明慈跟前,看了眼透明塑料袋里的东西,扬起眉毛:“哟,没有肉啊,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光吃青菜鸡蛋可不行。” 明慈面无表情地说:“你来找明辉?他不在家。” 吴老板微微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他不在家,你爸这两天玩失踪,你知道吗?” 明慈脸色纹丝不动,似乎完全不关心他爸的消息。 他冷漠回道:“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你们之间的债务还是恩怨,都与我无关。” 吴老板笑容消失,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明慈,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父子血缘,不是你说无关就无关的。你——” “你那个小弟也过来了,”明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看向越走越近的常子金,“正好。” 吴老板:“什么正好?” 常子金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然而一靠近明慈,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再次复苏。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停在台阶下。 “吞掉,坏人类……他想,明慈,死掉……我想,杀掉,坏人类……” 它在明慈耳中喋喋不休,声音分外阴冷。 明慈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常子金:“你把我的电脑屏幕摔坏了,我拿去换屏花了一千块,这钱你必须赔给我。” 一提到这事,常子金就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个片段,摔到地上的电脑,手中握着的刀—— 血,又红又黏的血,好多好多的血,一下子喷溅出来! 不对,不对不对……明慈好好地站在这里,他没有捅过! 吴老板听常子金不吱声,扭头一看,就见他表情有些不对劲,不由皱起眉头,沉声唤道:“阿金!” 常子金猛然抖了一下,恍恍惚惚地回答:“好,好。” 他掏出手机,看架势是想立刻转账。 “阿金?”吴老板面沉如水,伸手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在搞什么?” 明慈从背包里拿出收据,在两人眼前展开,冷冷道:“看清楚,一千块,没有讹你们。” 这话说完,他点开手机收款二维码,等待常子金付账。 当着外人的面,吴老板一般不骂小弟,但此刻实在忍不住,扬声呵斥:“常子金!你脑子还没好?” 话音未落,常子金已经把钱付了。 “他老子欠了我二十万,你给他钱?”吴老板都被气笑了,指着常子金鼻子骂,“你真是有病!神经!” 他骂了两句就停住了,阴恻恻地盯了明慈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我只是想把这事结了,”常子金想辩解,但吴老板已经疾步走远,“大哥,大哥!” 他刚要抬腿去追,就听明慈说道:“你丢在我家的东西可以拿走了。” “啊?” “我没空给你送下来,你跟我上楼拿。” 常子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跟着明慈进了电梯。 在这个封闭狭小的空间里,他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慌感,完全不敢看身边的人,眼睛紧紧地盯着楼层显示屏。 短短几秒简直是度秒如年,电梯门一开,他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他究竟为什么要跟着明慈上楼? 他明明…… 常子金不想承认,自己竟然害怕这个弱不禁风的学生。 简直莫名其妙,已经反复确认过了,他压根没有捅过人,明慈不是鬼,有什么可怕的! 咯吱—— 铁门打开的声响分外刺耳,像某种濒死的禽鸟在嘶鸣。 常子金站在门口,漆红的木地板映入眼帘,顿时让他联想到暗沉凝结的血。 “……” 他咽了口唾液,呼吸一点一点地变沉。 明慈走了过来,朝他递出一把熟悉的东西。 是折叠刀……他捅过明慈的那把刀! 明慈站得很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常子金的瞳孔剧烈收缩,握住刀柄的手掌止不住地痉挛,拇指鬼使神差地一推,银灰雪亮的刀身顿时显露出来。 啊……他想起来了,他就是这么握着刀,往前一送,捅死明慈的。 没错,已经死掉的人,怎么还能活着? 那不是太恐怖了吗? 明慈仿佛对常子金的情绪波动毫无反应,面容平静冷淡,浑身上下却暗自绷紧。 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常子金,然后慢慢地拉动铁门。 铁门刚刚推进半寸,只听噗次一声闷响! 刀尖刺破薄薄的衣料,碰到明慈肌肤的一刹那,猩红如洪水决堤般扩散奔涌,瞬间裹住折叠刀,连带着吞没了常子金的手掌。 常子金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整个人被明慈往后一推,跌坐在地上。 紧接着铁门嘭地关紧,隔绝了他的视线。 过了足足半分钟,常子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他往下一看,右手像被滚水浇透,皮肉溃烂消融,几乎见骨。 “啊……啊啊啊!” 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连滚带爬地逃向楼梯。 门内。 怪物逐渐变大,焦躁与暴戾伴随翻涌的猩红血色充斥整个房间。 “明慈!我要,吞掉他,杀死他!” 它将明慈牢牢地裹缠起来,嘶叫声异常可怕。 “我说过,不准吃别人……” 明慈的心跳很快,勉强从唇间挤出的话音断断续续。 “想让我饲养你,就必须听我的……很想发疯,对吗?” “他想,杀死你!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 它愤怒又狂躁,无数蠕动的软肢相互纠缠撕扯,毫不掩饰地展露出狰狞血腥的形态。 “怪物,我再教你一个,新的词语。”明慈用力攥住它的一根软肢,瞳孔微微颤栗。 “忍耐。” 驯化 “忍耐。” 怪物嘶哑地重复一遍。 忍耐是什么? 为什么要忍耐? 怪物不懂。 此时此刻,它只有一个念头。 “明慈……不能杀掉……我的,是我的……不能夺走。” 无法宣泄的愤怒像翻涌的炽热岩浆,自内而外地灼烧着它的灵魂与躯体,将懵懂简单的思绪烧成沸腾的血海。 而非人的物种天性就在血海深处中苏醒,滋长,显露端倪。 “明慈,我要长大,长大……吞没,吞没,吞没……所有的……” 怪物理所应当地滋生出贪婪的欲望,全然不知对人类而言,它的念头有多么恐怖。 数不清的软肢断裂又融合,层层叠叠,蠕动簇拥着明慈,几乎将他从头到脚完全淹没。 铁门严丝合缝地关着,于是它裹挟着明慈往阳台移动,想从窗户挤到外面的世界。 明慈艰难地扒开覆盖脸庞的猩红软膜,漆黑的眼珠轻轻转动,看到它此时不计后果的愚蠢行为,心脏顿时一阵紧缩。 以往的经验证明,简单的言语压根无法控制这只怪物,要想阻止它,只能用血肉为诱饵。 但他不想用这种错误的捷径方式了,在驯化过程中,它想违逆宿主的时候,不该用食物奖励,而是用威吓、惩罚才对。 明慈被缠得无法动弹,浑身肌肤发烫,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摩擦红肿的唇瓣微微张开。 “怪物,你不明白忍耐是什么,但你一定知道什么是死亡。” 他的嗓音沙哑,吐息沉重灼热。 “你现在这副样子跑到外面,让其他人类看见,你会被杀死,我也会被杀死。彻底死亡,永远消失。” 死亡,这个残酷而冰冷的词语从宿主的口中说出来,像一个可怕的魔咒落地。 怪物停了下来:“杀死……彻底、死亡……永远、消失?” “现在,只要你从这里出去,我们都会死。” 惶恐不安的情绪开始侵蚀怪物的思绪,就像极寒的暴风雪席卷而来,让炽热沸腾的冲动与暴怒逐渐冷却。 “不要,不要……”它紧张地缠拢明慈,恐慌大叫,“不要、死亡消失!” 明慈眼底闪动着异样的神色,语气加重:“知道人类会用什么东西对付你吗?用火,火的滋味你已经尝过了,很痛对不对?” “当然,你可以逃回我的身体里。然后人类会直接用烈火烧我,直到我们变成一捧灰烬。” 怪物被他的话吓住,僵在原地。 明慈合上双眼,潮湿浓密的睫毛像黑蝶栖息在鼻梁两侧,轻轻颤动着。 “你和我,都会在烈火焚身的剧痛中死去。” 噗滋。 膨胀巨大的诡异软躯直接原地融化,变成一滩温热殷红的黏液。犹如鲜血汩汩倒流,它顺着明慈的双腿往上流淌,在胸口汇聚、缩小,变回一枚隐藏在衣领内的红痣。 “不要火,不要死……” 它仓惶失措,喋喋不休地念叨:“不要死,不要……明慈和我,永远、在一起,不能死掉……” 明慈置若罔闻,仰面躺在阳台的地面上,胸膛一起一伏,不停地深呼吸。 窗外传来响亮的蝉鸣,缓了片刻,他慢慢睁开眼睛。 蔚蓝的天空透过窗户映入眼帘,远处有片乌云缓缓飘近,闷热的夏风吹了进来,一只灰黑的飞虫落在窗沿。 要下雨了。 明慈默然地想,顿了顿,思绪转回正事。 还好它停下来了,否则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深渊走钢丝的第一步成功了,接下来需要进行服从性训练。 它不是猫猫狗狗之类的宠物,是非常危险的未知物种,觊觎他血肉的怪物,蛰伏在体内的不定时炸弹。 企图驯化它,可能会作茧自缚,玩火自焚。 明慈仰望着乌云迫近的天空,心头一片沉郁凝重。 啪、啪、啪…… 豆大的雨珠砸在窗台上,顷刻间,天色暗了下来,哗啦啦的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斜斜地飞进阳台,不停地溅到明慈身上。 他没有动,而是再次闭上眼睛,任由冰凉的雨水落在发烫发红的肌肤上,借此让自己更清醒一点。 压根没有更好的办法,不能继续犹豫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坐以待毙,至少应该试一试……怪物的智商不高,而且对他有雏鸟情结,也许真的能驯化它。 这个念头在明慈脑中盘旋已久,此刻终于下定决心。 他哑声吐出两个字:“小红。” 喋喋不休的呢喃耳语停了下来,只听它迷惑重复:“小红?” “你的名字。”他解释,“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小红。” 这话说完,明慈心情紧张地等待它的回应。 怪物会接受吗? 会认同他随意起的名字吗? “名字,小红。” 它的语速很慢,古怪的腔调听不出喜怒:“小红,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小红……我是小红?” 明慈单手捂住半张脸,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 然后他扬起唇角,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点:“对,你是小红。” “我是小红。” 怪物的语气发生变化,似乎有些雀跃。 “我是,明慈饲养,的,小红。”它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一句接一句地说,“明慈喜欢,饲养小咪,明慈饲养小红,喜欢我!” “……”明慈默然几秒,抿唇挤出一声,“嗯。” 按怪物的逻辑,饲养和喜欢是等号,都是喂食的意思。 他这么想着,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特别的情况。 怪物说话的语序和连贯性在改善,表达能力明显比前两天好多了。 这意味着,它并不会一直蠢笨,而会通过模仿和学习,变得越来越聪明。 明慈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情况,因为他本身就是它的知识库,它每时每刻都可以观察他的言行举止。 窗外雨势变弱,飘进阳台的雨丝渐渐少了。 明慈屈膝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下巴抵着膝盖,闭目沉思片刻,突然喊了声:“小红。” “小红在这里。” 它立刻应道,有些躁动地变大了一圈,大概有手掌那么大,开始从明慈的心口往上蠕动。 温热、柔软、滑腻。 软体薄膜掠过肌肤的触感,类似人类的舌头舔过掌心,明慈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理智只能压制恐惧,不能消除抗拒,所以当它掠过脖颈咽喉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怪物生怕明慈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迅速蠕动到他的侧脸,从平整的薄膜中探出细细的触须,碰触他的眼睫。 紧接着又说了一遍:“小红在这里。” 明慈倏地撩开眼皮,那几根细软的血色触须差点碰到眼珠。 他想都没想就抬手一抓,将它整片从脸颊上撕了下来,甩到地上。 “唔?” 怪物躺在地面的积水里,像一只色泽艳丽的水母,猩红的触须在水中轻轻晃动。 做完一连串的动作,明慈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表情僵硬地转过头看它。 怪物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立刻兴奋地游动起来,从积水中游到他的脚边,将又软又薄的身体覆盖在他苍白的脚背上。 “小红在这里。” 它再次重复,同时收缩变小,像一抹朱砂颜料印在皮肤上。 明慈微微敛眸,镇定回道:“嗯,我知道了。” 随即他扶着墙壁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驯化的步骤之一:如果怪物听话地回应了呼唤,要给予奖励,建立正面反馈。 明慈拿过水果刀,用磨刀石细致地磨了十几下,再用酒精棉擦拭刀身。 待酒精完全挥发,他蹲下身,将锋利的刀刃抵在脚背上。 “明慈?”怪物的语气隐隐透出期待,“刀,流血?” 明慈稍微施力,刀锋在轻薄的皮肤上快速一划,瞬间切出一条血线。 这次的划伤比较浅,过了一秒,伤口才缓慢地溢出殷红的血珠。 怪物蠢蠢欲动,只听它垂涎欲滴地说:“血,明慈,我想吃。” “吃吧,小红。” 他话音一落,就见它迫不及待地挪动伸长,宛如一条新的血痕覆盖住真正的伤口。 明慈坐在椅子上,垂眸注视着它贪婪舔食鲜血的模样,心情竟然如死水般冷静。 他已经看透了这个怪物的本性。 ——宿主即巢穴、食物,它不能忍受别人伤害他,但乐于见到他受伤流血。 无论是一触即怒的疯狂保护,还是看似温顺的听话回应,都只是遮掩非人本性的面纱罢了。 怪物对宿主的想法全然不知,吃得心满意足,缠绵又眷恋地呢喃:“明慈……喜欢明慈……” 明慈看着它,眼底深处流露出嘲讽的冷意。 “小红,”他的话音很平静,右手食指点了点左手腕,“来手腕这里待着。” 手腕是他随时能看见但又不显眼的位置,他希望怪物可以栖息在这里。 它恋恋不舍地离开脚背,往上游移,几秒后,停在他的手腕。 “你现在的体形会被人注意到,再变小一点。” 它慢吞吞地收缩,变成了樱桃大小的圆形,宛如一枚猩红灼目的烙印。 明慈语气变沉:“像之前那样,缩到最小。” 怪物愣了愣,而后兴奋地说:“现在,最小,是这么小。” 它的语气让明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就听它说:“明慈,我在长大!” 贪婪 怪物长大的速度在变快。 这是一个让明慈提心吊胆的坏消息。 他当然知道怪物会日渐成长,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它缩小的极限会变。 现在最小的形态就这么显眼了,要是再过一个月,很难预测它会长成什么样。 一想到这点,明慈就不由自主地感到焦虑,有种被死亡倒计时追逐的紧迫感。 “小红。” 他垂眸盯着手腕的烙印,低声问:“你以后会长到多大?” “唔……” 怪物迟钝地思考了一会儿,少顷回答:“小红不知道。” 明慈微微抿唇,右手指尖摩挲烙印,感受它平滑但异样的触感。 怪物兴奋的情绪尚未退却,忍不住探出细密的触须,黏黏糊糊地舔舐他的指尖,连指甲缝隙也没有错过。 “……” 明慈霎时头皮发麻,一下子缩回手指。 “明慈,我想吃……喜欢喂食……再给我一些……明慈……” 它的腔调越发黏糊诡异,说出的话语让明慈神经紧绷,毛骨悚然。 每当他有放松警惕的倾向,怪物的言行就会提醒他。 ——它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危险物,贪婪的掠食者。 明慈整个下午心绪不宁,晚上煮了鸡蛋面,拿着筷子却毫无食欲。 他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最后真的没法在缠绵不休的背景音下吃饭,又将碗端回厨房。 然后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拢住脸颊,沉默了片刻,轻声呵斥:“别叫了,小红。” “能不能安静一小会儿?” 怪物并没有那么听话,犹如一只不知满足的野兽,尝到一点肉味之后就想索取更多。 它用低哑诡异的腔调,模仿小咪撒娇时的声调,哼哼唧唧,又擅自从明慈的手腕挪到掌心,冒出细密温热的触须,贪婪地舔他的脸颊。 明慈触电般地甩开手,一时间脸色分外难看。 他皱起眉角,注视着掌心里的红色“小毛刷”,非常想按住打火机对着它烧。 这个冲动的念头很快被明慈压了下去。 他暗自磨了磨牙尖,沉声道:“小红,不准到处乱跑,只能待在我指定的位置,明白吗?” “指定的位置,”怪物慢吞吞地重复,而后问,“哪里?” 明慈耐着性子,指了指手腕:“现在是这里。还有,你的这些触须收回去,不要总是舔我。” 怪物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因此疑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明慈一字一顿地回道,“我、讨、厌、被、舔。” “讨厌?” 怪物第一次从明慈口中听到这个词语,顿时陌生又好奇:“讨厌是什么?” “讨厌的意思是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这话刚说完,明慈想到它对喜欢的理解也不对,立刻又补充:“就是你对火的感觉。” 怪物对被火灼烧的疼痛感记忆犹新,此刻恍然大悟,原来它对火的感觉又叫做讨厌。 但是,为什么明慈讨厌被舔? 小咪经常舔他,他没有禁止,还喜欢小咪,饲养小咪呢。 怪物想来想去都不明白,直线型的简单思维乱成一团。它迷惑不解地问:“小咪舔明慈,明慈喜欢小咪。我舔明慈,为什么讨厌?” “明慈喜欢我,饲养我,被舔,为什么讨厌?” 明慈神情微微一变。 怪物不仅从他这里汲取知识,还在模仿他身边的人和动物。它竟然以为模仿小咪,可以得到同等的待遇。 该怎么解释? 难道能告诉怪物,小咪是无害又可爱的宠物猫,而你是危险又恐怖的怪物? 恐怕解释半天只是白费口舌,因为怪物压根不会共情,难以理解人类对它的天然恐惧,也就无法明白这种双标的潜在原因。 想到这里,明慈避重就轻,狡猾地回答:“因为小咪很乖很听话,所以我不讨厌它舔我,但是你不乖,总是乱跑,我当然会讨厌你。” “很乖很听话……”怪物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大声反驳,“小咪现在不乖,它不听明慈的话!” 明慈:“你说得对,它现在不听话,所以被我送走了。你也想被我送走吗?” 怪物立刻回道:“不想!我和明慈在一起,不要走。” 话音未落,他掌心的“小毛刷”倏地变回平滑的小烙印,迅速回到手腕内侧,安安静静地待着不动了。 明慈悄然松了口气,转身去厨房,把冷掉的鸡蛋面端了出来。 耳边终于清静了,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不急不缓地吃完晚饭。 这天夜里,怪物一直没有吱声,让明慈少有地睡了个好觉。 直到次日早晨,他自然醒来,才听见它在喃喃低语。 “明慈讨厌……但是我听话……很乖很听话,明慈不讨厌……所以我可以……” 明慈听得眼皮直跳,冷不丁出声:“小红,你在说什么?” 怪物似乎完全没有隐藏想法的习惯,只要明慈问了,它就坦率回答。 “小红在说,明慈不讨厌,所以,我可以舔,也可以进去。” 一丝莫名的危机感浮现心头,明慈腾地坐起身,翻过手腕,警惕地盯着怪物:“什么进去?进去哪里?” 猩红欲滴的烙印开始发烫,就像昨天下午尝过血的那个时候,它的话音变得格外甜腻黏糊:“想进明慈的……吃掉明慈的……”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描述,所以最关键的词它没有说出来。 这语焉不详的话落在明慈耳中,无疑是血淋淋的宣告。 一股阴冷瘆人的寒意猝然窜上脊背,他喉结轻轻一滑,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声音:“进我的什么?吃掉我的什么?” “唔……”怪物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解释,“进明慈的,身体里面,吃掉……里面的……唔……” 明慈用力吸了口气,咬牙道:“我知道了。” 他颈侧的淡青筋络绷得略微凸起,过了十几秒,实在压不住情绪,指尖紧紧掐住烙印,接着问:“我给的血还不够吗?为什么要进我的身体里吃?” 怪物用理所应当的语气说:“因为长大,所以要吃。” 明慈不知道它的意思是吃了才能长大,还是长大了就得吃。 反正两者的结果都一样:单纯的血液喂食已经无法满足怪物了,它想钻进他的身体里面,从内到外地吃掉他。 危机迫在眉睫,有那么一瞬间,明慈甚至想跑到警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捅自己一刀。 但他也很清楚,自爆身份压根不是自救,结局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明慈胸口,里面的,”怪物话音卡住,思考了好几秒,磕磕绊绊地表达意思,“心又变快了,血变热了,很香。” 明慈明白它在说什么。 只要情绪过分激动,心跳就会加速,血液流速随之变快,体温也略微上升……在它的感知里,就是变得更“香”,更好吃了吧? “香,”明慈眼神晦暗,语气带着嘲讽,“原来你还知道香这个字。” 怪物当然知道,这两个月它栖息在明慈身上,听见过人类说食物很香,说花树很香,说喷过香水的衣服很香。 “香,就是,让人想要。” 它肯定地说。 明慈无声地垂下眼睫,齿尖抵住唇瓣。 怦、怦、怦…… 他视线虚虚地落在床角,默数自己的心跳,直到心率逐渐降低,情绪勉强冷静下来。 怪物寄生在明慈身上,对他生理反应的变化一清二楚,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心跳趋于平缓、血流稍微变慢、体温恢复正常。 “现在变慢了。” 它好奇地问:“明慈的心,总是变快,又变慢,为什么?” 明慈完全不想搭理怪物,但它一直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追问,让他脑子都快炸了。 最后他忍无可忍地回了句:“因为我开心,现在你可以闭嘴了吧。” 开心? 怪物回顾以往所有记忆,很快找出与这个词语有关的片段。 “没良心的兔崽子,非等到你老子死了,你就开心了是吧!”那个叫明辉的人类大声问。 然后明慈浑身都变得很热、很香,用它描述不出来的声音回答:“是啊,只要你从我面前彻底消失,我就开心了。” 所以,明慈开心就会变热、变香……开心是很好的感觉。 怪物默默地想。 嗡嗡、嗡嗡嗡——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显示陌生号码来电。 明慈黑沉沉的眼珠往旁边一瞥,就这么看着它震动了几十秒,最后自动挂断。 但是很快,陌生号码又锲而不舍地拨过来,手机一直嗡嗡震动。 明慈掐了掐太阳穴,伸手拿过手机,点了接听:“请问哪位?” 意外 “是我啊,小慈。”电话里传出熟悉的嗓音,语气听起来很紧张,“小慈,家里的门锁怎么换了?我在门口,你快给我开门啊!” 明辉? 让债主上门搬东西,自己当缩头乌龟玩失踪,现在知道回来了? 明慈的心理状态本来就岌岌可危,此时一听到这老混蛋的声音,堪堪平复的情绪再次动荡,话音顿时结冰:“我不在家。” “现在才六点多,你怎么可能不在家?” 明辉害怕惊动楼里邻居,不敢大张旗鼓地拍门,只能在电话里低声下气地恳求。 “算老爸求你了啊,小慈,开开门,我进来拿个东西,马上就走,小慈,我……” 没等他说完,明慈直接挂断了电话。 中午十二点。 明慈提着垃圾袋,打开门,只见楼道里空无一人。 也是,明辉在躲债,害怕遇到熟人,怎么可能在家门口干等半天。 明慈锁好门,不慌不忙地下了楼。他扔了垃圾,在旁边的洗手池洗干净手,准备去小区附近的面馆吃午饭。 刚走几步路,小道旁的绿化丛荫里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小慈!”明辉鬼鬼祟祟地冒出头,低声喊他,“小慈,是我。” 明慈有点意外,没想到明辉还没走人,而是在小区里蹲守。就见他四处张望一圈,确定周围没有熟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等明辉走近了,明慈才看清楚他此刻的模样。 眼珠通红,胡子拉碴,衣服不太干净,浑身弥漫着浓重的烟酒气,整个人显得憔悴又狼狈。 明慈一看到他,心底火气就上来了,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小慈,你别走啊!”明辉急忙跟上,挡住他的路,“你等等。” 明慈冷冷道:“你回来拿什么?你不是让债主把东西都搬走吗?还有什么可拿的?” “我……”明辉倍感难堪,却软着声调说话,“小慈,老爸这几天没办法,被人追着要债,只能躲起来。你不知道那些人,狠起来什么都敢干,我实在没办法。” 明慈不接话,神情漠然地看着他。 “小慈,你手里,”明辉咽了口唾液,嗫嗫嚅嚅,“你手里有没有钱?借给老爸一点。” 明慈呼吸微顿,漆黑的眼瞳直视着他的双眼:“所以,你回家只是为了找我要钱?” “小慈,算我借你的好不好,我知道你们学校发了奖金——” “我很好奇。”明慈打断他,“之前你把债主引上门,有没有想过他们可能会打我?要是把我一刀捅死了,你现在找谁要钱?” “……”明辉僵了几秒,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哑声辩驳,“吴老板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不敢真动刀子。” 他顿了顿,一把抓住明慈的手臂:“小慈,算老爸求求你,我知道你手里起码有两万块,借给我去外地避避风头。等我以后去南州打工,保证把钱都给你,好不好?” 失望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麻木。 明慈听了他爸的话,心情没有很大的起伏,只觉得可笑。 “你不用想了,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这话说完,他狠狠甩开明辉的手,转身就走。 “小慈,小慈……” 明辉这几天喝闷酒又熬夜,身体虚得不行,在后面跟得很吃力,说话直喘气:“小慈!算老爸求求你了,明慈!” 明慈置若罔闻,快步走出小区侧门。 “明慈!”明辉见他越走越快,忍不住气喘吁吁地骂起来,“没良心的白眼狼,你要逼死你亲爹啊?!” 明慈不想和他在外面吵架,因此一言不发,也不回头,趁绿灯还有三秒,跑步穿过马路。 “你给我等等,我求你了还不行吗!明慈!” 眼见路灯转红,明辉又急又怒,直接跨过花坛,横穿车道抄近路。他憋着一口气,硬是拖着虚胖的身体追上了明慈,一下拽住他衣服。 这还在十字路口上,明慈霎时心脏紧缩,厉声呵斥:“放手!” “我是你亲爹,你不能不管我!”明辉死死攥着他的衣领,脸红脖子粗地大吼,“非得等到我被人逼死,你就开心了是吧!” 刺啦!! 明辉的话音被刹车轰鸣声盖过,一切发生非常快,大货车司机瞥见两人侧影,惊得猛按喇叭、急踩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眨眼间就要压过去—— 这一秒,假如明辉能反应过来,就地一滚,也许可以躲过车轮。 然而就在眼前,一只血红巨手突然从明慈胸口伸了出来,犹如索命亡灵探出的血腥鬼掌,吓得他浑身一软,踉跄跌倒。 耳边车鸣呼啸而来,但明辉脑子停转,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到明慈被巨手拢住上半身,往后倒进花坛里。 紧接着,咔嚓—— 沉重的车轮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十字路口,鸣笛声此起彼伏,往来车流逐渐阻塞,只见触目惊心的血迹拖出几十米远。 大货车终于停了下来,明辉被吨级重压碾得不成人形,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明慈跌坐在路边的花坛里,猩红巨手早已变回小小的烙印,蛰伏在他胸口。由于站位导致的视线和监控死角,除了明辉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见刚才那一幕。 血淋淋的残肢断臂映入眼帘,明慈的大脑近乎空白,心里一片茫然。 他扶着旁边的栏杆想站起来,身体却软得离奇,没有一点力气。 “怎么搞的,前面怎么搞的?” “大货车撞死人了,赶紧打110!你们别堵在路口啊!” “人都被压成几截了,吓死……交警过来了……” 乱糟糟的喧哗嘈杂声混成一片,明慈只感觉周围的动静像隔着深水传来,遥远又模糊,朦朦胧胧听不清楚。 他睁大双眼,缓缓看向那截连着头颅的断躯,对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瞬间瞳孔剧烈收缩。 明辉……死了? 此时此刻,明慈脑中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直白的念头。他浑身僵滞,握着栏杆的手指绷到发白,迟迟没有动作。 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到场的警察迅速拉开隔离带,有人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明慈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来。 “喂,你感觉怎么样?哪里受伤了吗?说句话啊?” 交警在他耳边大声问,见他没反应,立刻朝急救医生招手:“这边!不知道有没有撞伤,赶紧给他检查一下。” “我没事……”明慈的眼睛仍旧看着路面,声音轻得发飘,“我没事。” “没事?你真的没事吗?先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万一内脏破裂……” “我躲开了,没有被车碰到。” 明慈挣开他的手,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稳了,一步步往血迹斑斑的车道走去。 “这是事故现场,你不能过来,退出去,退出去!” 明慈仿佛什么听不见,行尸走肉般地往前走,视线直直地落在那截触目惊心的残躯上。 “明慈,他死了。” 唯独怪物的话音直抵大脑,清清楚楚。 “明慈,你的心,又变快了。”它的语气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雀跃,甚至很兴奋,“你在变热,好香啊!” 明慈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掌攥紧,挣扎狂跳,而喉咙深处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视野的东西全都变成斑驳扭曲的色块。 “……”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咬紧的齿缝间溢出一点变调模糊的声音。 就在这时,有个男人突然从后面揽住他的肩膀,同时捂住他的眼睛,将他整个人往后拖。 “别过去!别看了,明慈,听我的,别看!” 男人紧紧挟住明慈,话音乍一听严厉镇定,其实尾音止不住地发颤。 不远处维持秩序的交警扭头看见他们,立刻厉声大喝:“这里是事故现场!无关人员不准进来,你们两个在干什么?赶紧出去!” 作为邻居,男人虽然讨厌明辉,但亲眼看见熟人的惨烈死状,心理冲击力是非常大的。 况且他本来就是暴脾气,此时被交警责备,想也不想地吼道:“谁是无关人员,你们搞清楚没啊?那边的是他爸!亲爸都那样了,儿子想看一眼怎么了?犯法吗?!” 交警一愣,语气稍缓:“现在要保护现场痕迹,勘察取证,家属也不能随意进来。你们先去警车那边等——” “知道了!” 男人不耐烦地打断交警,挟着明慈走到隔离带外面。 他松开明慈的肩膀,把人按坐在路边的石阶上,自己先重重地喘了口气,然后对明慈说:“你想哭就哭,不要憋着,憋坏了。” 明慈慢慢抬起头,脸庞毫无血色。 “谭叔叔。”他的眼瞳异常暗沉,没有一丝亮光,“我没事。” 两人目光相碰,男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不由自主地错开视线。 他掏出香烟点了一根,眼睛望着不远处停着的警车,一边抽烟,一边说:“你爸这个人呢,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说句难听话,他死了不是坏事。” 明慈喉结滚动,却深深地低下脸,牙齿用力咬住手指,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急促沉重的呼吸声,完全无法掩饰。 男人大概也意识到,无论明辉生前有多渣,在这个场合对明慈说这种话,实在有点不是人了。 他扔掉烟头,拍了拍明慈的肩膀:“你以后的人生还长,往前看。别太伤心了,看开点吧。” 明慈一言不发,齿尖将手指咬出血痕也没有松开半分。 他不想失控,不想露出狼狈又无助的姿态,更不想为明辉流一滴眼泪。 他反复地在脑子里想,反复地告诉自己: 对,说得对,明辉死了不是坏事……就是个老混蛋,死了不是坏事……清醒一点,不准难过,不准…… 偏偏这时候,怪物又来问他:“明慈,什么是伤心?” “为什么,这个人类说,你伤心?” 失控 弹簧被压到底就会反弹,气球被吹得太大就会爆炸。 明慈的情绪像被逐渐吹大的气球,此刻已经快要盈满到炸裂,偏偏怪物还来用针刺一下。 “明慈,你伤心?”它又问一遍,“什么是伤心?” 明慈松开咬出血的手指,转而捂住了脸,沉重的呼吸声闷在掌心里。 “我不伤心……”他的声音轻哑模糊,除了怪物没人听清,“我一点都不伤心。” 明慈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而怪物也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它的注意力被他手指沁出的血珠吸引了。 它迫不及待地移到他的掌心,蠢蠢欲动,想要品尝腥甜甘美的鲜血。 在准备悄悄挪到那根手指的时候,它突然发觉明慈手心湿漉漉的。 温热的泪水从他紧闭的眼尾缓缓流出来,沾湿了脸颊和手掌。 一滴热泪晕染到它身上时,它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明慈在干什么? 怪物愣了愣,开始搜寻以往的记忆,很快从见过的相似画面里找到了答案——这是哭泣、流泪。 明慈在哭。 紧接着,它产生新的疑问:明慈为什么会哭? 在它有限的记忆里,是看到人类孩童摔破腿皮,眼泪直流哇哇大叫,不停地说痛。 然后旁边的人类摸了摸他,将他抱起来,说:“不哭,不哭,宝宝乖,宝宝最勇敢了,不怕痛哦……” 所以,明慈现在很痛吗? 一种陌生又奇怪的感觉忽然搅乱怪物的思绪,让它忘记了鲜血,只想展开身体,将明慈轻柔地裹缠起来。 但它记得明慈说过,不可以在外面展开身体,要是被其他人类发现,会烧死他们。 它只能在他掌心稍微蔓延,像一片柔软的红丝绒,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覆盖他潮湿的眼睫。 明慈却像被烧红的烙铁猝然烫到,猛地捏住这片薄丝绒,将它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这种时候……这种时候它居然还……就这么急迫,这么贪婪吗? 他睁开双眼,垂眸盯着握紧的拳头,一字一顿:“滚、回、去。” 怪物有些迟钝地动了动,从拳头指缝里挤出一丝猩红,望着明慈湿润而乌黑的眼瞳,迷茫地喊了声:“明慈。” 它的举动简直像点燃引线的火星,明慈感觉脑中仿佛有颗炸弹,轰隆一声爆炸了! 旁边正好有个姓杨的警察过来,一眼瞥见他指缝间的猩红,张口就说:“你的手流血了,是擦伤了吗?” 杨警官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想将明慈拉起来:“先去那边让医生给你——” 啪! 明慈重重挥开杨警官的手,犹如应激炸毛的野猫一下子躲得老远。 “不要碰我!” 他脱口而出,起身踉跄后退几步,嘴里喃喃自语:“滚,我让你滚回去啊!” 周围几个人都愣住了,杨警官脸色微凝,站在原地说:“你不要激动,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帮你处理伤口,然后作为家属和事故目击者,你还得跟我们回警局。” 他顿了顿,语气越发亲和:“我能理解,你现在一定很难过,这种事情无论落在谁身上,一时半会都无法接受,我们只是想帮你。” “不……你们谁都不能理解……” 明慈嘶哑的话音含混不清,腔调似哭似笑。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只是想、想正常地活下去而已……” 杨警官上前一步,神情诚恳地看着他:“明慈,你听我说。” 在刚才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们已经核实了遇难者的身份信息,以及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份。 “虽然今天你遇到了这样的事,但你才十八岁,一生还很长,你考上了南州大学,美好的未来近在眼前,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试探性地伸出手:“明慈,不要怕,我们会帮你,不要怕。” 明慈低垂着头,指骨关节握到发白。 “你们不懂,压根没有人会帮我……”他哽咽呢喃,“没有人能帮我。” 杨警官一把揽住他,将他的脸颊按进自己的肩窝,安抚性地拍着他的后背:“好了,没事了,不要激动,不要怕,没事了……” 明慈牙关紧咬,胸膛不断起伏,一下又一下地深呼吸。 露在警察肩窝外的那双黑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看着摊开的手掌。 这个角度,只有他能看到,那抹灼目的猩红滑出掌心,贴着手臂内侧的肌肤,迅速滑进衣服里。 它在两秒之内回到胸口,悄无声息地蛰伏下来。 “没事了啊……明慈,让我看看你的手。” 杨警官还在安抚他,顺带拉过他的手看了一眼,发现没有擦伤,只是食指中间被咬破皮,有些渗血而已。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自己走路吗?” 明慈额发凌乱,脸色白得惊人,薄薄的眼皮泛着淡红,眼尾残留着湿润的泪意。 他浑身绷得很紧,慢慢推开对方,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能。” 在他走向警车的时候,怪物窃窃私语:“明慈,我滚回去了。” “明慈……” 它隐隐感到不安,忍不住小声说:“我很乖很听话。” 明慈对怪物的声音毫无反应,脚步不停,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 “明慈……明慈……” 怪物越发不安,一遍又一遍地喊他。 久久得不到回应,它开始发烫、蠕动,像一块融化的软糖沿着胸口往下蜿蜒,企图引起明慈的注意。 明慈弯腰跨进警车,沉默地坐到后排,脑子里却充斥着混乱而冲动的念头。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忽然抬手按住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服,指尖用力抵住蔓延流淌的猩红。 “小红,你想出来吗?” 他的嗓音又轻又哑,被汽车行驶的嗡鸣声掩盖,前排的两个警察压根听不见。 怪物停住,迟疑地回答:“小红不想出来,明慈说滚回去。” 明慈的嘴唇微微颤抖,语气怪异:“出来,我现在让你出来。” 三秒后,怪物缩成一片硬币大小的薄膜,滑落到他的手心。 “明慈。” 它探出几根细细的触须,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 明慈捏起这片柔软的薄膜,眼底深处映出晦暗的血色,苍白的脸庞浮现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神情。 怪物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自然而然地问:“明慈,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警车开始降速,坐在副驾的杨警官扭过头:“明慈,前面就到了,你还好吗?” 明慈呼吸微顿,缓缓抬起头来,对上杨警官的目光,迟钝地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他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无声收拢,将怪物握在手里。 “唔……” 怪物想了想,决定乖乖待着不动。 几分钟后,警车徐徐停稳。 “对了,你还没吃过饭吧?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吃不下。” 杨警官从收纳盒里摸出几颗糖,下了车,递给明慈:“喏,吃点糖。不能什么都不吃,人会垮的。” 明慈摇了摇头。 “你这脸色看着实在不行,人死不能复生,你再伤心也不能弄坏身体啊。” 明慈低声道:“我没事。” 杨警官又不能把糖硬塞进他嘴里,只好叹了口气,将糖装进自己口袋里。 明慈一言不发地跟在两个警察身后,而藏在他手心的怪物却忍不住说话:“明慈,人类又说你伤心,伤心是什么?” 明慈沉默不言,它又接着问:“伤心,会弄坏身体?明慈伤心,身体会坏掉?” 等待了一小会儿,没有得到回应,它陷入沉思,企图自己找到答案。 一路上怪物想了又想,终于用简单的思维弄明白一个道理。 ——伤心是一件坏事,是很坏的感觉,所以才会让身体跟着坏掉!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那种陌生又奇怪的感觉再次入侵怪物的思绪,让它分外难受。 此刻它渴望裹住明慈,或者像人类那样,轻柔地抚摸他。 “明慈,不要伤心。”它贴着明慈的指腹,微微动了动,“不要伤心。” 明慈抿着唇,始终没有出声,只是垂在身侧的左手握得更紧。 在即将踏进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住脚步:“我想去趟洗手间。” 杨警官转过身,点了点头:“可以啊,我带你去吧。” 洗手间离得很近,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杨警官站在门口等,明慈走到最里面的隔间,关上了门。 明慈摊开左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怪物。 此时,它已经变成了一只手掌的形状,软软地贴着他的掌心,细长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以这种十指交扣的姿势牢牢握住了他的手。 “明慈,不要伤心,不要怕,没事了……不要伤心……” 它甚至在刻板地模仿人类,说着那些安慰的话语。 明慈一动不动地看了它五分钟,直到杨警官在外面高声问:“明慈,你好了吗?” 他闭了闭眼,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键,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对怪物说:“缩到最小,回到我的胸口。” 动摇 当天,明辉的遗体被警察收敛拉走。 法医出了尸检报告,按照规定,如果明慈和货车司机都没有异议,三天后就可以火化了。 接下来的三天,明慈过得浑浑噩噩。 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家里,除了警局,哪里都不去。 明辉是独生子,父母前几年就去世了,老婆也去世了,如今唯一的直系亲属只有明慈。 所以警察只能找他。 明辉生前的做派太差,正常的远房亲戚早就断绝来往,明慈也没有为他操办葬礼的念头,因此火化当天冷冷清清。 明慈早早地到了火葬场,两手空空,连束菊花都没有买。 没必要。 人死灯灭,一把火烧成灰,什么都没了,花有什么用?况且明辉讨厌菊花。 他坐在等候室里,无声地想。 墙壁上的电子屏跳出一行红字:【明辉火化中】 明慈注视着那行红字,压抑沉积的情绪渐渐涌了上来。 很奇怪,明辉活着的时候,他恨他恨得要命,希望他死在外面别回来了。然而现在,明辉真的死了,他竟然感觉难过。 他竟然为这个不配做父亲的混蛋难过。 太狼狈,太难看,太荒谬了。 明慈抿紧唇,起身走到挨着火化间的走廊里,盯着那扇关紧的大门。 炽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充斥着火焰与灰烬的味道。 在这让人燥热不安的环境下,怪物突然出声:“他彻底消失了,明慈开心吗?” 它的话像一根钩子,将沉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片段勾了出来。 “只要你从我面前彻底消失,我就开心了。” 吵架的时候,他确实对明辉说过这句话。 开心……他很少体会到开心的感觉,总是活在灰暗的阴影里。 明辉曾经是他煎熬难受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人死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像一根系着风筝的线就此断掉,随风飘荡的空茫感占据着他的内心。 一片静默中,只听怪物又问:“明慈,为什么,没有开心?” 它记得明慈说过的每一句话,按照它的直线逻辑,明辉彻底消失,明慈就会开心,那他的心跳应该会变快,浑身会变热变香才对。 但是现在明慈的生理反应并不是这样,让它陷入了迷惑。 明慈本可以继续沉默,或者随意敷衍一句,但他却一反常态,认真回答了它的问题:“因为人类就是这样,开心、伤心、喜欢、讨厌,都是复杂多变的感情。” “前一秒欣喜若狂,后一秒悲痛欲绝,前一天爱得要命,后一天恨之入骨。甚至有时候,人类可以同时开心又伤心,喜欢又讨厌。” 怪物更迷惑了,直白地说:“明慈,我听不懂。为什么,开心又伤心,喜欢又讨厌?” 明慈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像是在笑,随即就听它继续说:“伤心是坏的,讨厌是坏的,我想要明慈,只有开心,只有喜欢。” 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慢慢在心底发酵,他垂下脸颊,指尖挑开衣领,看着这抹栖息在胸口的猩红。 这一秒,他居然对这个看似无害实则危险的怪物,产生了一丝类似怜悯的感觉。 他轻轻地喊了声:“小红。” “小红在这里。” 怪物条件反射地回道。 “只要你脱离我的身体,离我远远的,我就会开心,而且喜欢你。” 明慈的嗓音罕见地柔和:“小红,离开我,好不好?” 怪物愣了愣,呆呆地重复:“离、开?” 而后它猛然反应过来,一瞬间像爆掉的炸弹,情绪非常激动:“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小红不离开,小红和明慈,永远在一起!” “明慈,不要抛弃我,不要,不要——” 它的声音越发尖锐扭曲,近乎嘶吼哀鸣,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明慈的脑髓仿佛被尖刺贯穿,眼前一阵眩晕,视线失去焦距,只能依稀感觉到它在肌肤上蠕动蔓延。 那丝柔和微妙的感情荡然无存,他心惊肉跳地按住胸口:“停下来,小红,停下来!” “我不抛弃你,小红,听话……乖乖回去。” 在可怕的嘶鸣声中,明慈没法思考太多,只能尽量安抚怪物。 “你不想离开就不用离开,我不会抛弃你,快点停下来。小红,你很乖,对不对?” “呜呜呜……对,小红很乖……” 怪物终于稍微平静,嘶叫声变成哽咽的泣音。 “小红听话,乖乖回去,明慈不能离开,要在一起……” 明慈心有余悸地吸了口气,手背绷到青筋微凸。 少顷,他颓然地捂住脸,为自己那一刻的动摇感到挫败。 怪物不可能放过他。 所以,他不能产生任何天真又多余的想法,只能按计划进行下去。 · 上午十点,明慈领到骨灰盒,步行去附近的墓园,将骨灰入土安葬。 他孤零零地站在坟前,没有磕头,也没有流泪。 默然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之后明慈又去了趟警局,车祸相关的各种事宜,都需要他这个直系亲属现场确认。 这一天格外漫长,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回到家里。 就在这天晚上,吴老板得到明辉车祸去世的消息,连忙赶来一探究竟。 常子金这几天神神叨叨地躲在家里,死活不愿意出门,他只好另找两个小弟陪着过来。 吴老板正要抬手敲门,小弟献殷勤,抬脚就踹,把铁门踹得咣咣震响。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都没有动静。 小弟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皱眉说:“大哥,他家里没人!是不是跑路了?” 话音未落,铁门突然被拉开了。 小弟吓了一跳,抬眼就见屋里一片漆黑,有道晦暗的人影幽幽地站在门边。 “我草!什么鬼!” 他惊得连连后退。 “让开!” 吴老板胆子大,伸手推开小弟,走进门内,啪地按下电灯开关。 刺眼白光照亮整个客厅,只见门边的人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眸幽深暗沉,目光令人毛骨悚然。 吴老板不太自然地避开对方的视线,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明慈,我听说你爸出事了。” 明慈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依次扫视三人,最后目光停留在吴老板脸上:“明辉欠你多少钱?” 这话一出,吴老板也懒得绕弯子了,直接回道:“到这个月为止,连本带利十九万零八千,分三次借的,借条写得清清楚楚,有他本人签字和红手印。” 明慈:“等车祸赔偿到账,我会转给你,留一下账户信息。” 这么干脆利落? 吴老板狐疑地报了账户信息,眼珠转了转,忍不住问:“明辉的车祸是怎么回事?纯意外?对方得赔不少吧?” 这次事故明辉是主要责任人,货车司机基本不用赔,主要是保险公司赔钱,还债差不多够了。 这些事,明慈没必要和吴老板细说,因此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冷冰冰地说:“与你无关,现在你可以走了。” 旁边小弟立马横眉竖眼,指着明慈:“你什么态度?啊?怎么说话的!我大哥问你——” “行了。”吴老板打断他,笑眯眯地看着明慈,“好,那我等着你打钱了。快开学了吧,去南州大学之前,能到账吗?” 明慈听懂了这是暗示,对方知道他在哪里上学,让他别想跑路。 “没有那么快。大概三个月内,钱一到账,我就会给你转过去。你不用天天找我,我不会跑路。” 南州大学的学历可比二十万值钱,这小子确实不可能辍学跑路。 吴老板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那我就等着了。” 这话说完,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对方忽然问:“你的那个小弟,阿金,怎么没来?” 吴老板脚步一顿,扭头看向明慈:“小明同学,你还挺关心阿金,想跟他交朋友啊?” 没想到,明慈竟然弯唇笑了笑,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看来他没有跟你说。” 什么?没有跟我说什么? 吴老板心里一咯噔,后背莫名其妙地沁出几滴冷汗。 还没等到他张口问,就听明慈接着说:“谋杀未遂,他那天想捅我,没捅成就跑了。” 吴老板的表情霎时就变了,笑容僵在脸上,心里恨不得立刻把常子金暴揍一顿。 真是个脑子进水的大神经!做事一点不考虑后果的蠢货! “我没有声张,是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找麻烦。”明慈盯着吴老板的眼睛,“但如果他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报警。” 吴老板笑容消失,顿时面沉如水。 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有点不干净,压根经不住细查,真要是闹到警局,那麻烦事就来了。 “都是误会,阿金脑子有问题,是个神经病,别跟他计较。放心,他以后不会来打扰你了。” 这话说完,他朝两个小弟摆了下手,抬脚就走。 咯吱—— 明慈将门关紧,神情冰冷而平静。 “明慈。” 外人一走,怪物就黏糊糊地唤他,希望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事情。 明慈关了灯,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怪物从他手心悄然坠落,变成软乎乎的一团,蜷缩在他腿上。 “摸摸我,明慈。”它迫不及待地说。 明慈指尖轻微地颤栗了一下,然后像抚摸小动物那样,慢慢地抚摸它。 渴望 晚上七点。 明慈坐在电脑前,点开文档《新生入学指引》,认真浏览每一页的内容。 直到看完所有页面,他视线偏移,习惯性地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日期时间。 8月24日。 距离大学报到的时间不到一周。 明慈感觉虚空中仿佛有把铡刀悬在头顶,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逼近他命运的终点。 然而他的焦虑不安,罪魁祸首却全然不知。 它自顾自地从衣领里冒出来,凝结成柔软猩红的手掌,非常自然地握住了他的脖子,感受他呼吸时喉骨轻微的颤动。 这是怪物最近的新乐趣,将身躯变成人类肢体的形状,碰触明慈的各个部位,感受他每一次生理反应的细微变化。 不知怎么回事,它格外喜欢变成手掌,沉迷于抚摸、交握这些动作。 如果不是明慈总是阻止,它可以整天二十四小时这么做。 “小红。” 明慈合上笔记本电脑,抬手抓住这只滑腻温热的软手,将它从颈侧扯了下来。 怪物温顺地伏在他手上,用理所应当的语气说:“明慈,今天也要,摸摸和握手。” 灯光下,只见明慈微微垂眸,浓黑睫毛在眼下映出淡淡的阴影,雪白脖颈泛着一抹薄红,染着浅粉的喉结轻轻滑动:“先完成今天的训练,然后我会给你奖励。” “奖励……小红喜欢奖励。” 怪物倏地立起两根手指,左右晃了晃,兴奋地问:“训练是什么?要怎么完成?” 明慈注视着这只古怪的猩红软手,眼神晦暗不明,嗓音却很柔和:“首先,放开我的手,落到地板上。” 怪物乖乖照做,坠落在他脚边。 “去厨房给我拿个橙子。” “橙子?” 怪物认识橙子,但是厨房距离卧室好几米远,而且橙子放在冰箱里,它还要打开冰箱才能拿到。 它不想离开明慈的气息范围,于是打算原地蔓延,伸出长长的触肢去拿。但下一秒就听明慈说:“不要变大,用你现在的形态去拿,像人类一样用、手、拿。” 怪物有些犹豫,迟迟没动。 明慈提醒:“完成训练就可以得到奖励,你不想要我的奖励吗?” “想要明慈的奖励。” 怪物立刻回答,从他脚边慢吞吞地往外挪,离开他视线范围之后,速度猛然加快。它一秒内冲到冰箱前,滋溜一下窜到上面,拉开冰箱门,拿起一个橙子就往回跑。 “明慈,橙子!” 它跳到明慈大腿上,举起橙子给他看。 “不错。” 明慈接过橙子放到桌上,没等它高兴,又说:“你忘记关冰箱门了,现在过去关好。” 怪物愣了下。刚才离开明慈一小会儿,已经让它本能抗拒,感到难受了。 “听话,快去。”明慈催促。 “唔……” 它不太情愿,但还是去了。 两秒后,怪物停在明慈脚边,几根手指紧紧圈住他的脚踝,大声说:“明慈,我关好了!” “很好,现在把水果刀拿给我。” 明慈再次吩咐。 “水果刀。”怪物的话音变了调,流露出焦躁不安的情绪,“明慈,我在这里拿。” 它的手指仍旧握着明慈的脚踝,手腕却开始变形,源源不断地溢出血色的黏液,向门外蜿蜒流淌。 明慈冷酷否决:“不行,今天的训练你都要保持手掌的形态,不可以这样拿。” 怪物几乎要哭了,可怜兮兮地说:“明慈,我这样可以拿。” “不行,这样拿就没有奖励。” “呜呜呜……想要奖励。” 怪物哽咽着收回黏液,迅速跑到客厅,从茶几上拿到水果刀,飞快返回卧室。 它爬到明慈的腿上,将水果刀放到他手里,急迫道:“我拿过来了!明慈的奖励!” 明慈扯了扯唇角,握着刀切开橙子,递给它一块:“奖励。” “?” 怪物呆呆地接过,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委屈巴巴地说:“不要这个,想要明慈的,这不是,不是明慈的奖励。” 在它的认知里,明慈的奖励必须是独属明慈的东西,血肉、体.液、气息……碰触、抚摸、拥抱……这些东西才对。 它已经乖乖完成训练了,如果许诺的奖励没有给它,那么它会自己去拿。 怪物扔掉橙子,躯体膨胀变大,像一只巨大而畸形的手掌。它拢住明慈的上半身,躁动不满地嘀咕:“我要明慈的东西,明慈的奖励……” 明慈心跳略微加快,没想到它虽然天真无知,但并不好糊弄。 “我开玩笑的。”他偏了下头,避开快要压到下颌的猩红手指,“我现在给你真正的奖励,好了,放开我吧。” 怪物迟疑片刻,还是听话地松开了,专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明慈猜它现在最想要的无非就是血肉,喂食是最好的奖励。 次—— 锋利的刀刃划过手臂,伤口迅速溢出鲜血,殷红血水汇聚成流,滴滴答答地落到桌面上。 “小红,喝吧,把桌子清理干净。” 明慈顿了顿,站起身接着说:“然后我们进行下一项训练。” 怪物将桌面上的血一扫而空,对他手臂的伤口蠢蠢欲动:“什么下一项训练?” “先做个小测试,你待在这里别动。” 这话说完,明慈抬脚往外走。 怪物立刻就想追,只听明慈沉声呵斥:“别动,待在卧室里。” “明慈……” “听话,小红。”明慈关上房门,“我们只是隔着门而已。” 客厅没有开灯,卧室的灯光从门缝泄露出来,看这丝光线就能判断它有没有从门底溜出来。 “明慈,我讨厌这样,明慈……” 怪物焦躁不安,不停地喊他。 “小红,不要动,这只是测试、训练,我没有离开你。” 明慈一边说话,一边往后退。 直至退到铁门边,他瞥见卧室门底缝的光消失了——它忍不住从门底往外流动了。 明慈眼疾手快地打开铁门,一脚跨出去,反手将门砰地关紧。 虽然只是测试,但这一瞬间的逃脱感让他心脏狂跳。 “明慈!” 它的尖叫声让人心惊胆寒,眨眼间近在咫尺。 明慈很想拔腿逃跑,但他知道只要现在一跑,就会彻底丧失怪物的信任,让它从此警惕起来。 关紧的铁门严丝合缝,它却从四边接合的地方溢了出来。犹如一根无比纤细的血线,向明慈延伸而来。 明慈无声吸了口气,主动朝它伸出左手:“我说了,这只是测试,我就在这里,没有离开你。” 血线缠绕住他的每一根手指,迫不及待地嵌进皮肤里。 昏暗夜色下,这只苍白修长的手掌,仿佛是一件遍布血色裂纹的白瓷,诡艳到令人心悸的地步。 明慈左手垂在身侧,右手从裤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明慈,我讨厌这个测试,不要这样,我很难受……” 它还没缓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呜呜咽咽地诉苦。 明慈不清楚怪物离他过远,会不会有什么生理性的损伤,此刻听它这么说,顿时心中一动。 他关好门,按亮电灯,注视着左手问:“你哪里难受?是感觉到痛吗?” 血色细线在他皮肤里缓缓蠕动,逐渐往手臂汇聚。 “不是痛,我不知道……就是难受……” 怪物茫然又委屈,它也不明白哪里难受,反正就是说不出来的难受,比疼痛更难受。 明慈抬起手,指尖从它身上轻轻划过,点了点渗血的伤口:“来这里吧。” 怪物栖息到伤口里,舔舐着新鲜甘美的血液,但仍旧觉得不满足。 灵魂深处仿佛破了一个空洞,宿主的血肉压根无法填补,需要另一种更珍稀的东西才能满足。 它想找明慈索取,但它甚至不明白那是什么。 除了那神秘的灵魂渴望之外,它对宿主的本能欲望也在日益增强,迫切希望进行更深入的接触。 怪物离开结痂的伤口,滑到明慈的肩膀,凝结出柔软宽大的手掌,指尖碰触他的唇瓣,试探性地往里戳了下。 “你干什么!”明慈触电般地抖了一下,用力挥开它的手指,然后捂住嘴唇。 它直白地回答:“想要喂食。” 喂食?不是刚刚才喂过血吗? 难道还不够吗? 明慈神情冷凝,正要说话,就听怪物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喂明慈,给你吃,吃掉我的血肉。” 被吃掉,是进入身体内部的另一种形式。 虽然被吞掉的血肉会丧失活性,但只要看着明慈吞下它的一部分,躁动不安的空虚感就会暂时消退,让它感到心满意足。 明慈瞳孔微缩,捂着嘴冰冷道:“我不吃!不准碰我的嘴唇!” 他停顿一下,语气稍微缓和:“小红,我是人类,不能乱吃奇怪的东西,更不能吃你的血肉,明白吗?以后不要尝试喂我。” 怪物不明白,明明之前喂过两次,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 况且在它的认知里,寄生种反哺宿主,是天性本能、理所应当的事情。 “为什么不能?”它问。 “因为我是人类,你是怪物,不能就是不能。” “可是之前——” 明慈打断它,咬牙切齿:“不准、喂、我,听懂了吗?” “听懂了。” 怪物温顺地回道。 心理需求无法满足,生理渴望就会躁动。 既然不能以喂食的形式进入,那么另一种进入的欲望就会成倍增长。 明慈还不知道,怪物即将迎来生长期的第一次特殊变化。 晚上九点,明慈正在上网查资料,怪物乖巧地栖息在他手腕上。 “明慈……” 它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腔调缠绵甜腻。 明慈被喊得浑身发麻,翻过左手看它:“干什么?” 沉溺 它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某种古怪的状态,只会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 “明慈,明慈,明慈……” 这两个字仿佛是丰美多汁的血肉美食,让它不停地咀嚼品尝,以满足永不停息的饥渴欲望。 明慈浑身毛孔炸开,盯着栖息在左手腕的怪物:“小红,别喊了。” 怪物仿佛听不到,甚至开始发烫。 它的体温肯定在四十度以上,仅仅半分钟的时间,就将他手腕烫到泛红。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明慈犹豫几秒,用指尖戳了戳滚烫的猩红烙印。 “小红,你怎么了?” “明慈……小红在这里……明慈……” 毫无意义的回答,还在用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远超人类体温的高热侵染肌肤,从手腕到手臂,再到全身。似乎就在几秒之内,黏腻的热意已经由外而内,从皮肤侵染到每一根纤细敏感的神经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油然而生,让明慈开始心慌意乱。 他用力地掐住那片烙印,企图将它从皮肤里扯出来,然而非但没有成功,还被它伸出的触须卷住指尖,急迫地舔舐了几下。 “明慈……” 伴随这声甜腻而污浊的低唤,一丝馥郁的气味逐渐弥漫开来。 明慈的体温不知不觉地升高,原本苍白冰冷的脸颊,此刻微微发烫,染上艳丽的潮红。 他费劲地捋开那些细密的触须,收回右手,紧接着快步走进浴室,直接拧开花洒。 哗哗凉水当头浇下,明慈脱掉所有衣服,一丝.不挂地冲了几分钟的凉水,却没有驱散那股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 这个过程中,他依稀嗅到一丝独特而馥郁的香气,这气味似曾相识,但越来越迷糊的大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闻到过。 不对劲……怎么回事? 感觉好像发高烧,被它传染了吗? 等等,怪物也会发烧? 明慈混乱地想着,手掌按在湿漉漉的磨砂玻璃门上,努力支撑虚软无力的身体。 “小红,你出来……快点出来。” 他一出声,嗓音很不对劲,是和怪物如出一辙的黏腻低哑。 “明慈……明慈。” 它热切地回应,从他的手腕坠落到潮湿的地面上。 明慈滑坐到地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冰凉的玻璃,试图汲取一丝冷意,缓解难以忍受的燥热。 然而在他身下,猩红扩散,如同汩汩涌动的血色温泉,逐渐没过他的脚踝、膝盖,最终停在他的肩膀。 明慈的眼眸有些失焦,视野里只有一片晃动的猩红。 他的大脑快要停转,几乎没法思考,鼻息间嗅到的馥郁气息却越发浓郁,让他晕乎乎地向猩红低下头,似乎要彻底沉溺进去。 噗。 非常轻柔的沉坠。 温热的血泉并非液体,而是无数交织蠕动的软肢,急迫又轻柔地接住了明慈。 在这种特殊的时期,它下意识恢复成原始形态。 躯体已经大到溢出浴室,像庞大的血肉藤蔓,茂密纠缠的根系簇拥在浴室里,数不清的枝蔓挤出门外,在天花板、墙壁和地面蔓延铺展。 而这株血肉藤蔓的根系深处,裹缠着珍贵的人类宿主。 怪物已经进入成长的第二阶段,源于天性的渴望如此强烈,催促着它做些理所应当的事情,好从宿主那里汲取到更多的营养。 “明慈……” 它一遍又一遍地唤他,舔舐他合拢的眼睫,迫切地想要他睁开眼睛注视自己。 其实没关系,即使宿主看不见,也照样可以进行下去。 但这种时刻,它就是想要明慈看着它。 明慈的意识颠倒迷乱,神志模糊间听到它的呼唤,慢慢地掀开眼皮,但迷蒙的黑瞳完全看不清楚。 “……” 他的唇瓣动了动,没能吐出一点声音。 迟钝的大脑像生锈的齿轮,缓慢又阻塞地转动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唤醒一点神智。 好热……想冲凉水。 红色,是怪物……它在干什么? 视线朦朦胧胧,明慈想揉眼睛,却压根动不了,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即使意识还不太清醒,但他也知道他又被怪物裹缠了,只能竭力吐出几个字:“小红……怪物,放开我。” 轻哑又甜腻的声音一出口,让他自己都感到怪异。 混沌的意识陷在沉醉而迷乱的沼泽里,而身体却对异种入侵无比抗拒,求生本能一直在哀鸣。 明慈用力咬了下舌尖,疼痛让脑子稍微清明,涣散的视线缓慢聚焦,他终于看清眼前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被裹挟着带出狭小的浴室,而在客厅……他一时难以确定这是客厅。 这片宽敞的地方完全被它占据,四面八方全是蠕动的猩红之物,犹如血色藤蔓肆意铺展。 而繁茂纠缠的根系源头,是他。 明慈一瞬间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瞳孔急剧收缩。 “不……不……”他浑身止不住地痉挛,嘴唇在发颤,“你……你在干什么?你现在就要吃掉我吗?” 怪物分叉出更加细长的软肢,抚摸他冷汗津津的脸颊。 “明慈,我想进你的身体。”它直白地说着污浊又可怕的话语,“里面,我想进去。” “不行……” 明慈心惊胆战,惊恐的大脑拼命思考,该怎么说才能逃过一劫。 “你会弄死我,你会弄死我的!”他急促地说,“怪物,你还没有完全长大,你还需要我这个宿主,对不对?” “需要……我需要明慈。” “对,你需要我,所以你不能把我吸干吃尽,不能让我死掉。”明慈尽量说简单的词句,以防它听不懂,“我现在很难受,很痛,你明白痛是什么感觉,如果你进、进我的身体里面,我真的会死。” 怪物迫切而狂热的情绪稍微冷却,不解地问:“痛?没有火,没有受伤,为什么会痛?” 为什么痛? 其实明慈现在没有生理意义的疼痛,而是被恐惧压迫心神,整个人快要窒息晕厥了。 “因为人类很脆弱,很多东西都会让我痛。比如你,你现在就让我很痛,痛得要死。” 说到这里,明慈强压惊惧,极力让嗓音变得柔和:“小红,你需要我活着,对不对?” “我需要明慈,活着……明慈是我的,想要……明慈……” 它的情绪混乱至极,急不可耐的本能渴望与失去宿主的恐惧心理来回拉扯。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馥郁气息在明慈鼻尖浮动,拖着不堪重负的意识往下沉溺。 短暂的清醒之后,他再次感觉目眩神迷,连思维都变得软弱无力。 不……不能晕……醒过来…… 灵魂坠入甜腻而迷醉的深渊,最后一个浮现的念头如水滴融在海里。 天光幽微,室内光影昏暗,隐约映出一片浓重的血色。 宛如血肉之树的怪物盘踞在这套房子里,主干扎根在客厅,无数交缠的枝蔓挤进各个房间,占据了所有角落。 它甚至细心地关了灯,拉好了窗帘,再隔着遮光布料紧紧压住推拉门和窗户。 最后一丝光线彻底消失,这里完全变成了黑暗而封闭的巢。 在怪物看来,这只是个简陋的临时巢穴。 它还没有真正长大,展开的身躯太小了,无法占领大片空间,无法将宿主永远圈养起来。 想到这一点,怪物难免感到焦躁,拢住明慈的软肢又开始蠕动,几乎克制不了那股灼热难耐的渴望。 它来来回回地磨蹭明慈的身体,分叉的末端蹂躏他的唇瓣,却始终没有挤进去。 它怕明慈真的死掉。 人类很脆弱,如果它直接进入,也许他真的受不了。 “不行……不行……明慈会死,不可以……忍耐……” “明慈……想要……” 低沉扭曲的话音在黑暗中流淌,无休无止,仿佛化为实质抚过明慈的每一寸肌肤,从外到内,浸透到骨血里。 明慈无意识地呜咽几声,发抖的身体想要蜷缩,却只能困在温热柔软的猩红里。 太热了,他瓷白的肌肤泛着潮红,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黏在脸侧,浑身沁出的细密汗珠被尽数舔舐,然而火热难耐的感觉挥之不去。 意识陷在朦胧的深渊,但身体诚实地起了反应。 “明慈……” 不知过了多久,怪物发出一声贪得无厌的喑哑低唤。 次日。 窗外天色大亮,室内一片昏暗,明慈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眼皮很沉重,身体也不太舒服,脑子还是混沌的。 过了一小会儿,他才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上方。 现在什么时间了? 这是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然后迟钝的大脑回想起昏睡前的记忆片段。 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明慈,你醒了。” 明慈呼吸骤停,完全清醒过来,那些凌乱又可怕的画面在脑中依次浮现。 “你睡了好久。” 伴随它的话音,黑暗中响起细微的动静,像滑腻的爬行动物窸窸窣窣地掠过地面。 明慈不寒而栗,勉强唤了声:“小红。” “明慈,你饿不饿?” 怪物的语气并不平静,充斥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热切:“我给你喂食,好不好?” 长大 怦、怦、怦…… 明慈的心跳逐渐加快,嗓音干涩地回答:“我不饿,不需要喂食。” 说话的同时,他轻轻动了动,发觉身体没有被束缚,便竭力往前爬。 怪物没有阻止他,反而扫开路障,让他摸黑爬到了墙边。 碰触到的地方全都湿滑柔软,墙壁也是这样,明慈掌心一按下去,就传出噗呲噗呲的怪声。 他心底一凉,胡乱摸索了几下,意识到怪物的身体仍旧覆盖着整个房间。 “……小红。” 明慈沙哑地唤它,随即深深吸了口气,鼻尖嗅到一丝残留的馥郁气味,敏感的神经霎时一跳。 就是这个味道,让他神志不清,意识迷乱。 他不敢再深呼吸,只想快点解除这个黑暗封闭的空间。 “小红,把你的身体变小一点。”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明慈知道周围是怎样可怕的场景,他很想保持冷静,可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你现在太大了,这样容易、容易被人类发现。”他顿了顿,强迫自己抚摸它,“小红,听话,缩小成之前那样。” 尽管他的手指在颤抖,但怪物仍然为这虚假的亲昵感到愉悦。 它没有乖乖变小,而是问道:“明慈,真的不需要我喂食吗?” “为什么不需要?” 随着它固执又热切的话音落下,柔软的地面长出几只宽厚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脚踝。 “明慈的肚子应该很饿吧?” 两条手臂从墙壁上伸了出来,扣住他的腰,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的腹部。 “我之前喂食过两次,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所以,明慈可以吃我。” 黑暗中,又一条手臂冒了出来,细腻的指尖摩挲着他的唇瓣,蠢蠢欲动地往里探。 明慈鬓发间沁出虚汗,抬手握住这只碰触嘴唇的软手。 “小红,你答应过我的。”他强压慌乱,试图阻止它,“还记得吗?不能喂我,你答应过的。” 怪物迷惑地唔了一声,顺势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以十指交扣的姿势攥紧他的右手。 “我记得,你说‘不准喂我,听懂了吗?’,我说‘听懂了。’” 它温顺地回答,没等明慈松口气,就继续道:“我听懂了,但没有答应啊。” 明慈呼吸停滞,浑身僵硬。 一股悚然的冷意从心底蔓延开来,他终于发觉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么短的时间里,怪物不仅身体长大了,思维也发生了质变,不再是任他糊弄的傻瓜了。 “明慈,我要喂你。” 不加掩饰的狂热渴望,从每一个字音里流淌出来。 心理抗拒在这一瞬间抵达高峰,明慈喉腔隐隐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 犹如黑夜里落入蜘蛛网的小飞虫,他心惊肉跳,不自量力地挣扎起来,想要摆脱它的束缚。 “明慈,不要怕。” 怪物极度兴奋。 “别怕,我不会直接进去,只是死掉的血肉而已,你不会有事的。” 为了安抚身为人类的宿主,它捏出了更多的手臂,用数不清的手掌触摸明慈,将人牢牢困住。 明慈不能说话,只要咬紧的牙齿一松开,抵在唇间的软物就会进入口中。 他明知现在逃不掉,但实在没法顺从地接受这一切,拼命地反抗着。仓促间,他摸到什么东西,啪的一声,一丝煞白的灯光从上方洒落,微微照亮室内。 此刻眼前的场景比昨夜更加惊悚,明慈瞳孔收缩,甚至以为自己是在荒诞的噩梦中。 怪物完全舒展的躯体交织蠕动,捏出各种各样的人类肢体,向他簇拥而来。 这一幕就像血肉沼泽里,爬出无数血淋淋的残肢断臂。 明慈的心跳都停住了,一时间大脑空白。 “明慈。” 怪物兴奋地叫他。 明慈闭上眼睛,松开牙关,沉重地喘息了一声。 抵住唇瓣的软物顺势挤入口中,迅速融化,流入喉腔深处,独特醇厚的滋味在唇舌间蔓延。 居然意外的……好吃。 明慈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脸色越发难看。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吃掉了。现在,你可以听话变小了吧。” “缩到最小,然后回到我的手腕上。” 怪物发出一声甜腻低缓的长吟,仿佛由衷地感到快乐。 “明慈喜欢我的味道吗?” 它一边收缩身体,一边在明慈耳边问。 “很香,我和你一样好吃,对不对?以后,每天我们都要喂食……” 明慈没有搭理它,只有心跳格外急促。 “明慈的心好快,是在开心吗?” 怪物按住他胸口,感受他心跳的节奏,一下又一下。 明慈的神经绷到极致,字字紧压:“我不喜欢,也不开心。如果你现在不缩小回来,以后都不用喂食了。” “呃……”怪物犹豫地说,“可是我长大了,不能一下子变得很小,现在最小就是这样。” 这一秒,明慈心中的惊愕压倒恐惧。 他倏地掀开眼皮,只见怪物已经收回奇形怪状的软肢,但收缩后的躯体仍然比成年人体型还大几倍,占据了客厅的三分之一。 明慈脑中响起嗡嗡蜂鸣,从齿缝间逼出话音:“什么叫最小就是这样?你现在的体型,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而且,”他停顿一下,咽了口唾液,“这样你就不能再回到我身上了。” 听了这话,怪物迟疑地问:“我可以试试?” “试试我会不会死,是吗?”明慈沉声反问。 怪物哑口无言。 毕竟人类那么脆弱,它试一试可能真的会弄坏明慈的身体。 这个形态真是太讨厌了。 不大不小的,既不能将明慈安全地圈养起来,也不能回到他身上。 这么想着,它努力缩了缩,想让硕大的身躯再变小一点。 在明慈的注视下,这一大团猩红之物终于又缩小了一点点。 “明慈,我还可以变小。”它有点忧郁地说,“但是需要时间。” 简直是天赐良机,明慈顿时想到了逃跑。 或者放火! 直接关门放火,把它烧成灰? 这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一掠而过,立刻又被他否决了。 不行,火势小了压根没用,火势大了会被消防员控制住,可能还没烧死它,火就灭了。况且这里是居民楼,放火是犯法的。 不能做得不偿失的蠢事。 逃跑……如果他现在逃跑,以它的速度,三秒之内就能追上来。 一旦它陷入恐慌或暴怒,会不会当场钻进他的身体里? 想到这里,明慈激荡的思绪稍稍冷却,勉强压下冲动的念头。 “你待着别乱动。” 在意志力的强迫之下,他的声音异常稳定,神情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我现在不太舒服,去洗个澡穿衣服,你乖乖在客厅等我。” 然而怪物的温顺是选择性的,现在没法回到宿主身上,它就越发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它没有乖乖待着,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明慈身后,从客厅到卧房再到浴室,最后压在磨砂玻璃上,直白地注视着他。 温水喷洒,水雾弥漫。 哗哗的水声中,怪物忍不住推开玻璃门,用刚捏好的手掌握住明慈的小腿。 明慈战栗了一下,被湿发遮挡的脸颊低垂着,黑沉沉的眼瞳没有一丝亮光。 “小红,松开。”他哑着嗓子说,“我要洗澡。” “这样可以洗。” 它握着不放,温热的掌心紧贴着他的肌肤,简直像要嵌进皮肉里似的。 明慈知道暂时妥协才是正确的做法,但还是忍不住踢了它一脚。 “嗯?”怪物顺势握住他的脚,愉快地问,“明慈想跟我玩吗?” “……” 明慈沉默一秒,正要说话,客厅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浴室的门开着,外面的说话声穿过客厅,闷闷地传了过来:“有人在家吗?” “明慈,你在家吗?” 是陈秀的声音。 怪物往隔间里挤了挤,小声问:“有人类,要是她发现我,我就把她杀死吞掉?” 明慈心跳停了一拍:“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说过不能被人类发现,我吞掉她,吞得干干净净,就没有人发现了。” 明慈按住它靠过来的躯体,缓缓道:“我还说过不准吃别人。我是你的饲养者,是你唯一能吃的人类。碰见其他人,你要藏起来,而不是杀掉他们,记住了吗?” “唔……” 怪物支支吾吾,不太情愿地应道:“记住了。” “明慈,你在不在家啊?” 陈秀把铁门敲得砰砰响,很快,隔壁男邻居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他在家吧,刚才我还听见动静呢,不知道在搞什么。” 明慈用力地捏了捏它:“让开,再不去开门,他们要起疑心了。” “你这次必须乖乖藏好,待在里面不准出来。” 怪物犹豫地松开明慈,缩着身子挤在浴室里,看着他用浴巾擦了擦身体,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反手关上门。 明慈走到客厅门口,轻轻呼了口气,然后握住门把手。 开门之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浴室的方向。 怪物果然没有那么听话,悄无声息地扭开了浴室的门,正透过狭窄的门缝窥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