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 1. 第1章 [] (起) 鸿渐于陆, 四方皆为通途。 吾,名曰陆羽,年二十有三,行至江南,与旧交无锡县尉皇甫冉再聚。 高台对酒、围场牵弓;奔山海、赴星辰。何其快哉?当真是享占了一番姑苏柔情之外的赤楚豪情。 莫逆成双,相得益彰,吾另得一友—— 与之对弈谈禅、歌伴箫声、涉水乌篷,好是清然自在、朝暮不思归。知己者是何人?乃是僧人皎然,俗姓谢,南朝谢灵运十世孙,工诗词、善字画。 吾三人,隐心不隐迹,共谙茶事。 (正文) 第01章此生只爱茶香事,江南烟雨朦胧开 夜来风雨,桂花满地。 我独立于轩窗之前,忘却方才棋局的胜负。 除却“茶香”与“茶事”,我并没有什么意难平之杂念—— 皇甫冉所求,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皎然所求,是佛法自如、可登大乘。唯我陆羽,只好这茶桌一方、泥炉一座、鸣泉一提、素花一瓶,听闻水沸之声、轻嗅沁人茗香,便是满足。 风雨并无消停的迹象,我取来油纸伞一把,手提烛灯走出房外,静立桂花树前独看。 若说我此刻还惦记着谁,那定是才女子李季兰了。 她写得一手好字,巧思制成女子们所爱的花笺纸;她诗词书画无一不通,才思敏捷胜过文人才子;她又是俏皮贪玩的,独创风靡市井的七巧板。 只可惜啊,我陆羽并非她的意中人。 我小时候就与李季兰相识,随着年岁渐长,本就生性浪漫的她活的越发洒脱自如,她虽在十一岁时出家为道士,但竟一扫寻常女子的腼腆羞涩,偷着溜出道观,来到我所在的龙盖寺相约下河摸鱼、攀树采果、抓石子为趣,好不自在。 后来啊,我趁住持智积禅师不备,悄悄逃离寺庙,来到一个戏班子里拜师学艺。智积禅师得知后,只是叹息,殊不知我陆羽的“离经叛道”皆李季兰而起。 我是不后悔这个选择的,正是在戏班子里的历练,才让我明白了“人心难猜”和“世道难平”。 我在戏中触类旁通,就这么过了许多年,直到遇见生命当中的贵人——竞陵太守李齐物,才幡然醒悟:男儿应博览群书、志在四方。遂应了李太守的推荐,以“修书”的身份,到隐居于火山门的邹夫子的办学处学习。 岂料官场风云变幻,我尚未来得及将自己的所学加以活用来拜谢李太守,朝庭便派了崔国辅前来任职竟陵司马,又得邹夫子牵线搭桥,我时常到崔大人府上做客。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得以在崔府品茶鉴水、赏玩名器、初试笔墨。 茶,或者说这个影响了我一生的雅趣,就此播下了种子。 雨声将我从回忆中唤醒。 我将提灯放在地上,任凭漏入的秋风吹颤火苗;在簌簌的雨打伞面声中,我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那是与崔国辅大人分别之时,他赠予我的。 玉佩是翠青色的,跟新摘的茶叶嫩芯特别相似。 我犹记得崔大人对我的嘱咐。 他说:“鸿渐啊,你此行前去江南,可寻名茶自不必说,只是江南不但雨多是非也多,可要处处小心才是!” “多谢大人关心。”我拱手以礼,“陆羽此行,必定逢山采茶、遇人问茶、执杯思茶,不忘己任。” “好!”崔国辅拍了拍我的肩膀,信任道,“本官盼你锦囊满获,铸就新作,以馈后人。” 我点头保证,“陆羽一定不负大人所望,到达江南以后,绝不偷半日清闲。陆羽定会做到:目不暇接,口不暇访,笔不暇录,只为以己之秉性、激发茶之滋味。” 此时天色昏暗,灯影错错,是看不清这块玉佩的颜色的。 我将那玉佩紧握在手,一面感受它应季的凉意、一面回味它自带的温情,竟也心生安然,不为眼前的风雨所动。 次日醒来,风雨已停。 我只取一壶碧螺春,佐芝麻小饼以为食。 见杯中热气腾腾升起,我心情愉悦。耳边如闻鸟啼之声,清脆动人,好一派欣欣之景。 皇甫冉差了人过来,约我在“香茗酒楼”见面。 我稍作衣冠整理,配上茶人爱用的茉莉干花香囊,又对镜照了几番,才如约而去。 那小姓【注1】奇道:“陆公子你为何镜照容颜?可是茶客们出门前的规矩?” 我自知自己并无风流倜傥之姿,也并非长身俊逸之秀,便宽心答道:“我陆羽心正颜正,自然行的正。故正视镜中容颜、无关清高岸然。” 那小姓道了几声“请——”,就小步跟着我往门外走去。 “陆公子稍等。” 说罢,那小姓就扬手叫来了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叫我乘车前往。 我心中一惊,不禁暗想:皇甫兄在官场沉浮多年,果然是变了。我还未跟他见面,他就有如此做派,可不就是显摆官威吗? 到了“香茗酒楼”,还没等我报上姓名,小二王五就如同慧眼识人一般,上前招呼道:“想必这位就是陆羽陆公子了,皇甫大人已经在楼上等待多时,快请快请——” 见那小二的殷勤模样,我能猜测到几分: 皇甫冉定是给了他一些赏钱,他对我才会做出这番热情来。小二王五之所以“认得”我,与其说是头脑机灵、还不如说是靠马车推测出来的。 登入雅室,我见皇甫冉早已失了旧时的英气、却是带着一身油光的官气,陌生的很。 他叫我坐下后,就用故作在乎的口气说道:“陆羽你初到江南,一路风尘,要想迅速适应下来也是不容易的。住宿之所可还缺了什么东西?尽管跟本官说。” 他以“本官”自称,我脑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了“草民”二字,好似有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将彼此的地位划分的清清楚楚。 我仍旧称他为“皇甫兄”,道:“居室有景有茶,可闻桂香可听鸟鸣,如此足矣。多谢关心。” “唉!”不料皇甫冉竟是一叹,握着我的手道,“你孤身一人,住在小小陋室倒也自在,不像本官,府邸虽大,但日日夜夜心系百姓、不得睡个安稳觉。” “陆羽身上恰好带着一包玫瑰花瓣,加枸杞同泡,可得安神之效。”我从衣袖中拿出此物,放在桌面上,“皇甫兄不妨带回府邸一试。” “你名声在外,本官还以为你一心在绿茶红茶白茶之中,却不料你还懂得花茶之用,当真是多学多知啊!” “陆羽在外钟情山水、在内爱养些花花草草罢了。寻茶之余,总想着花草也是馨香之物,不采摘晾晒制成花茶,岂非辜负眼之所见和心之所乐?” “本官每日忙于公务,今日抽空与你相邀这酒楼之中,怎能没有好酒佳肴助兴?” 皇甫冉对着大门击掌数声,就有小二王五推门进来。 我只见那王五麻利地把桌面上的茶杯茶壶给收拾了,又重新换了桌布,才让早就在门口候着的小厮们一一捧菜进来。 不一会儿功夫,一桌江南酒菜就已经上齐,小二王五热情道: “承蒙皇甫大人关照,香茗酒楼商卖繁盛,日日宾客不断,好是热闹。今日小的听闻大人要宴请陆公子,特地拿了这的招牌菜出来,还请二位共品。” “还不快把这些江南菜品的名字都给陆公子道明白了?”皇甫冉催道,“既然说是招牌菜,色香味可不能有一点马虎。” “是,是。大人提醒的是。” 王五巴巴地向皇甫冉点头,复向我介绍起菜品来。 “这叫松鼠桂鱼,外酥里嫩,口感是酸甜的;这是咸水鸭,肉质肥美柔韧,这个季节配着桂花酒吃最是合适;那是清蒸大蟹,蘸料是我们香茗酒楼特制的,就讲究一个鲜上加鲜;还有这龙井虾仁,小店用的都是上好的龙井茶,还请陆公子指教一二。” 我看着着满桌的肉食,倒是想吃些素菜了。 但也不能当面拒绝皇甫冉的“好意”,只装作欣喜道:“皇甫兄思虑周全,所选所点皆是江南佳肴第一品,陆羽定将细细品尝才是。” 我与皇甫冉吃喝到一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吵杂之声。 皇甫冉打发小二王五出去查看,很快就听见了答复。 “回大人话,是当地大户人家纪万成老爷的大公子纪檽峰新得了一匹好马,正招摇过市哩!围观的人多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 第2章 [] 几日之后。 天气晴好,我在书房内研磨茶粉,忽而听到外头的敲门声。 前去一看,原是之前见过皇甫冉的手下。 那小姓客气道:“小的请陆公子好!皇甫大人听说陈家的赤蔷薇开的好,特意遣了小的过来接陆公子一同前去观赏。” 我倒是想夸那小姓醒目,因为他没有多问一句:“陆公子可是当下有空?” “秋来赤蔷薇绽放,也算是桩新鲜事了。”我朝他笑了笑,“我这就随你去陈家赏花。” “皇甫大人对陆公子可是格外看重啊。” 那小姓见我上了马车,也麻利地坐到了车夫的右侧,叫车夫赶紧打马出发。 ——还人情罢了。看来我给皇甫冉的那包花茶还算是有用。 ——由此得来一个赏花的机会,也是值得。 我心中这么想,口上却道:“你替我谢过你家大人,有心了。” 那小姓应了声:“是!” 复回头对我道:“陆公子新到江南不知道,这陈家老爷可是个大善人啊!每年腊八,他必施粥;每遇天灾,他必出钱出力;每见贫苦书生,他必资助上京赶考的路费。” “只是这老天爷——”那小姓伸手往上一指,“当真是对他不公。” “你为何这么说?”我不解,“积善之人,本应有福报才对。” “唉。”那小姓摇了摇头,“陈家老爷的独生女湘韵小姐死了快两年了,案子至今未破,真凶还逍遥法外,皇甫大人也是扼腕叹息呐!” “难不成是纪檽峰干的?”我一时口快。 “哎呀陆公子,这话你可说不得。”那小姓做出了捂嘴的动作,“纪家势力,非你我能够想象,言多必失,自讨苦吃啊!” 他说的不错,再加上之前从皇甫冉口中听来的——关于纪檽峰的性格和人品来看,那家伙顶多就是自鸣得意、嚣张跋扈、唯我独尊,还做不出什么周密的杀人计划来。 “我来问你。”我示意那小姓换个坐姿,转身正面向我,“陈小姐的案子,可有推定的嫌疑人?” “有啊,有人自个找皇甫大人招认了!” “你方才不是还说凶手逍遥法外吗?” “陆公子听岔了,小的说的是‘真凶’逍遥法外。” “那……那个自称凶手的人,是谁啊?” “是豪强杨舜城之子:杨天一。” 这名字听的我有点愕然:天一生水,神舍于心。人无一二,合而为天,故成之。 我叫那小姓伸出手掌来,在他的手心上依次写下:人、二、一,这三个字,组合为“天一”二字。 “杨姓带木,天一生水,水能扑灭干柴烈火也能滋养茁茁树木,相克相助。从易卦中推论,杨天一并非恶人,而应是个似水的君子。” 那小姓一愣一惊,回过神来才反应道: “不想陆公子对玄学五行也有钻研,实在是叫小的佩服。诚如陆公子所说,杨公子未招认自己是凶手之前,本就是个温润如玉之人,才学亦十分出众,可得‘君子’之称。哪料诸行无常,一朝从云端跌落谷底,高岭之花竟成过街老鼠,可悲、真的是可悲。” 我瞧着陈家的府邸就在前方,也就不再多问那小姓。 只想着日后得空,自己定要把这个案子弄个明白。 步入陈府之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我笑自己竟将“讲究线索和证据的命案,与玄学五行相提并论”。 若将此事记下,日后李季兰看到会做何反应呢? 她比我聪明,看待问题何解决问题的方式敏锐快捷;她的洞察力强于我,能从细微之处见真知;甚至,她的情商也高出我许多,善于在不同的人际关系之中周旋。 我陆羽,究竟是存了什么底气,才忽然起了个这么荒唐的想法: 见到陈家老爷后,就当着他面跟他说,小姐的案子交给我来查,定查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陈府的花园,比我想象的要大,其中的花色,也是争奇斗艳,不似在秋季。 我与皇甫冉、陈秉承陈老爷一同坐在园中的石桌之旁,一面赏看那爬墙之姿顽强的赤蔷薇、一面品茶吃饼,所聊的都是些天下时局之事。 我庆幸自己没有提及陈家旧案,否则坏了皇甫冉和陈秉承的兴致,倒成了我不知好歹了。毕竟:花斗艳,茶清香,觥筹交错之间,应是谈笑风生。 “陆羽你可知道?”皇甫冉问我,“陈老爷未来江南经商之前,可是在老家云南种花的。” “我不知。” 听见陈秉承朗笑了几声,皇甫冉又接着道: “所以你我尝着这现烤的鲜花饼酥香可口,全是陈家的手艺好呀!本官还想着,陈老爷要是把此等佳品进贡给当今圣上,岂非能给陈家博个好名声?若是能再得一块圣上亲笔题字的匾额,更是给这大好江南增光添彩啊!” 我见皇甫冉一脸红光,真不知道是让赤色蔷薇给映的,还是让那份虚荣心给膨胀的。 给朝廷进贡之事,怕是皇甫冉想趁机给自己的仕途铺路吧? 所谓一荣俱荣,只要圣上心悦,陈秉承老爷一家能够得到无尽褒奖自是不必说,皇甫冉作为地方官,同沐圣恩,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皇甫大人客气了。”陈秉承揣着平常心道,“如今我膝下无子,再多的荣华富贵又留给谁呢?讨的圣上欢颜又如何?终究是镜花水月。” “陈老爷说的哪里话?”皇甫冉乐观道,“您对江南才子们普施恩惠,择个可造之材出来,收做养子就是。何愁家大业大、后继无人?” “我也曾想挑个好女婿,让他来继承我这家业。”陈秉承变得悲伤,“奈何小女湘韵红颜薄命,唉……” 听到这里,我很是想趁着话题把话往下展: “敢问陈老爷,从滇南之地居家迁住江南之后,可曾得罪过什么人?生意场上,可能有过被同行记恨之事?有时因不在逝者,而在逝者的至亲身上啊!” 我却始终选择了隐忍,因为此时提及此事,难免会遭皇甫冉误会: 陆羽,你心里是在向陈秉承暗挑本官无能吗? 本官之前可是将那杨天一论了罪的,也算是定案给了朝廷刑部一个说法。就算是证据不足,那罪名和罪状也是杨天一自己当着本官与众听审的百姓们的面亲述、并且签字画押的,由不得他自个要当凶手。 况且陈老爷也没有再深究,本官就只能将此案作罢,以免节外生枝,再闹满城风雨,影响此地的民风教化。 我对陈秉承道:“陆羽今日幸得皇甫大人之邀,来陈府拜访——目之所见,花团锦簇,好一派欣欣之景;耳之所闻,指点江山,好一副阔达胸肠。有幸,真是有幸!” “那你口中所吃如何啊?”陈秉承指着我盘中的半块桂花云腿小饼问,“我与皇甫大人交谈之时,不见陆公子你插一句话,可是光顾着尝美食的缘故?” 我一笑而过,然后拿起桌上茶壶,分别为陈老爷和皇甫冉斟了茶,才左手托杯、右手抵着杯沿道:“是陆羽贪嘴了,只记得拿自己没尝过的点心来吃,倒忘记参与到话题中去。” “这也不能怪你。”皇甫冉摆出大气的姿态,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尚未涉足官场,不懂那些暗门道和人情世故,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共议,才是有的。” 从陈府出来,我并未直接回到住处,而是去了当地有名的茶楼堂坐听曲儿。 我曾在戏班入戏出戏,扮演丑角也好、展示独门功夫也罢,只为博得满堂喝彩,始终不似这江南的柔调轻唱来得缠绵悱恻,只为引得听众共鸣而起。 睫下轻风过,眸眼何所系? 两袖云水动,词调惹相思。 忽记约初盟,今夕伶仃迹。 聚散本从容,小楼醉灵鹂。 小曲动人情,其音娓娓、其声潺潺,咋听细听皆入心扉。 弹者惹人怜,其指纤纤,其神婉婉,渐快渐慢总关风月。 听到入神之处,我又想起了她。 李季兰,一个让我陆羽魂牵梦绕的佳人,一个集万般才情于一身的女子,如今她在何处? 那时,李季兰与我同坐溪水边。 她神色认真,忽而问我:“陆羽,你只想做个普通的老百姓吗?你这一辈子都要在这戏台子上卖艺赚钱吗?难道你就没有别的抱负,像是成为一个英雄或是做成一件大事之类的,为后人所敬仰?” “你呢?”我反问她,“你有什么理想?” “我的理想其实特别简单。”她仰头一笑,自信道,“写带着自己真情实感的诗词歌赋,追求为自己所爱的世间最好的男子,待到头发花白之时,不悔此生,得以善终,就足够了。” “傻瓜,说什么糊涂话呢?”我轻敲她的额头,“只要这辈子不作恶不害人,定是安安稳稳、平和度日,何须自求多福、求个‘善终’之愿?” “陆羽你不懂,打我小六岁那年,就因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 第3章 [] 隔天。 说来也怪,我才出门,想着到字画店去买些笔墨,好做书写之用,却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杨顺城之子杨天一被小二王五发现死在“香茗酒楼”三楼楼梯口边的客房里,据说命案现场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杨天一身上也不见分毫外伤,但他就这么横躺在床侧的地板上毙了命。 “香茗酒楼”的老板即刻叫人去衙门报了案,小二王五一见县尉大人来了,就上前道:“小的不曾记得杨天一来店里住过,也去询问了堂下管事的先生,的的确确是没有杨天一的入住登记啊!” “糊涂东西,杨天一要是擅自闯入香茗酒楼,你能不知道吗?”老板半叉腰,冷着脸气道,“这客房的钥匙一向是王五你保管的,你说你没给杨天一钥匙,那他是怎么强闯进去的?再说了——” 酒楼老板往房间内环指一圈,“前面门锁也好,后面窗栓也罢,哪里看得出来一丁点毁坏过的痕迹了?”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啊!”王五一脸惊恐未消,“要不是今早小的一起床就来到这个房间打扫,还指不定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这王五,心眼也忒坏了!”老板一下子来了气,“还嫌麻烦不够多,想要本酒楼再生事端吗?” “小的不敢。”王五拨浪鼓似的摇头,“小的第一次亲眼看到人死了,还是死在自己当差的酒楼里,能不胡思乱想吗?” “够了,都给本官闭嘴!” 皇甫冉大喝一声。 我到达现场时,一眼就留意到了桌面上的一盏清茶,看着就知道不是新泡的,而是隔夜的。 未等皇甫冉和酒楼老板开口,小二王五就口不择言地对我道: “陆公子你是不知道,当年客栈开张时,老板恰好是看了你的诗作,就从‘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里面择了‘香茗’二字来给客栈命名,那时候可真叫是热闹。如今发生命案,食客们和住客们非但没有被吓走,更是打算多吃久住来捧个破案前的场子。” “是吗?”我看那王五说的也没错,毕竟我来的时候还看见客栈外头排起了长队,都是些好事之辈。 “陆羽,你刚来,沿途可听见了什么议论之声?” 皇甫冉摆出了叫我老实回答的官威来。 “我听见有百姓说是侠客干的,为民除害,做的好。” “本官不那么认为。”皇甫冉说的直截了当,“两年前,杨天一因为自称杀害民女陈氏而入狱,本宫在公堂上细细提审他时,他对自己的行径一一招认、未做任何辩解,只说自己盼着早日被处刑。那些侠肝义胆的江湖豪杰们真要是看不下去,不该早就行动了吗?哪会忍到现在?况且这杨天一也才刚刚出狱七天,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 “是啊是啊!”一个亲信顺着皇甫冉的话往下说,“皇甫大人释放杨天一,不是得了什么好处或是被上头施了压,而是民女陈氏的案子本就证据不足,就算是杨天一自己认了罪——空口无凭,没有证据上呈,没法找到凶器,按照《唐律》也无法将其论罪。所以,皇甫大人才在刑满之日将杨天一开释的。” “唉!”酒楼老板在我们面前一叹,“都说人作恶、天会收,杨天一死了也就罢了,偏偏他就死在香茗酒楼里,真是作孽啊!这顶好的客房之内,空留清茶一盏,连打斗过的痕迹都没有,更别提仵作想在尸体上找出暗器射杀之类的伤痕了,我看此案也是难办啊!” “难办本官也得办!”皇甫冉斩钉截铁地说,“本官是这一方水土众百姓们的父母官,怎能不给大家一个交待?” 外头响起了一阵惊雷似的掌声,原是旁观的百姓们都为这位青天大老爷的刚毅果决而喝彩。 我拿起桌上的白瓷茶杯,细瞧了一番,才道:“皇甫兄你看,实在是可惜了这盏好茶。” 皇甫冉反问道:“那你以为,是人负了茶,还是茶负了人啊?” 我道:“也许都一样,人和茶两相负。这大抵就是‘人走茶凉’吧!” 酒楼老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道:“草民听闻,杨天一自首入狱之后,杨舜城说自己没有这么个畜生儿子,拒绝探监,倒是杨夫人爱子心切,打点关系给狱卒送了银两,让他们好生对待天一。敢问皇甫大人,此事可是真的?” 皇甫冉挑眉道:“本官手下的小吏都是秉公办事的,何来收人钱财、作福犯人之说?只是杨天一在狱中算是安分,从不与其他囚犯起摩擦、三餐按时吃饭、也甚少生病,所以本官才吩咐狱卒待他宽和些。” “原是如此。”酒楼老板感慨道,“皇甫大人真是宅心仁厚,对待杨天一那种杀人犯都不忍多动酷刑。” “只认罪不道明作案动因和作案手法,就是故意气大人的。”酒楼老板正义凛然道,“换成草民,定是对那杨天一严刑逼供,叫他说出藏匿凶器的地点和真实的行凶场所来,好让一切尘埃落定来换得湘韵小姐安息。” “本官从审民女陈氏的案子至今,一个字未说过杨天一是:杀人犯。”皇甫冉单手指着酒楼老板,“你莫要信口胡说,误解了本官的本意。” “是,是。”酒楼老板忙应了几声,“大人一向明察秋毫,不信杨天一是真犯人就不信,由不得草民这张嘴。” 次日,我来到杨府。 从家丁杨福来口中得知: “皇甫大人释放我家公子当日,小的看见老爷独自一人前往衙门,手持利剑,颇有要手刃这个不孝子的意思。小的还听见老爷说,只有杀了这个畜生才能不让杨氏一族蒙羞!后来,老爷总算是被夫人劝了回去,但也是三日未消怒气。” 我问:“那后来呢?” 家丁杨福来思忖着道: “老爷不让公子进门,公子在外面跪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拿着夫人给的银两跪别而去。要说公子是杀人犯所以遭报应了,小的是打死都不信的。” “公子向来品行得当,温润如玉,自是不会干出‘杀死无辜民女’这等自毁前程的事来,公子肯定是替谁背了黑锅,才前去顶罪。而那个公子拼命想保护的人,很可能就是老爷,没准是哪个江湖中人拿老爷的把柄威胁了公子……” 就这么说着,这位老家丁经不住满腔悲切,老泪纵横,心疼公子罪名还未洗清、就无辜被害,到头来亲爹连丧事都没给他办。 我很是吃惊,杨舜城身为杨天一的亲生父亲,竟然连为儿子收尸都不肯,也未免过于冷漠。都说这世间比血更浓的是亲情,于这对父子,又何以见得呢? “陆公子,这两年以来,小的常见夫人思子心切,暗自垂泪、辗转难眠。偏是老爷脾气硬,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将父子之情一刀两断。不仅如此,老爷还命令小的将南面居室拆除,说:还留着那小子的栖身之所做什么?日后莫说让他再睡这和雅居室,我杨家的大门也休想让他踏足一步。” 我在心中暗想: 如此听来,怎么有种杨舜城料定杨天一将来会被释放的预知感?杨舜城对杨天一的种种“疏离”与“厌恶”,当真不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吗? 陈家老爷是一个积善之人,虽有丧女之痛在先,却并未怪罪过杨家人。 相反,陈秉承在得知杨舜城对外宣称自己已经与杨天一断绝父子关系,所以没有义务发丧之后,他立刻吩咐手下人运杨公子的遗体去天福寺,捐助了一笔香火钱,让皎然诵经为其超度。 皇甫冉听闻此事,由衷感慨道:“自己的亲爹还不如被自己‘杀了’的女子的父亲,也算是特例当中的特例了。唉,本官上任以来,见过奇案数不胜数,但这本末倒置的还是头一回。” “的确,这案子奇的很。”我单手抵着下巴,“陈家老爷的女儿陈湘韵死了,杨家老爷的儿子杨天一也死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杨天一杀了陈湘韵,后来杨天一又遭天诛而死。定是有人在暗中操纵一切。” 皇甫冉“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碗往实木桌子上一放,气道:“如今只有纪家纪万成的独子纪檽峰活了下来,还日日不知收敛、游荡在外,这算什么!“ 不一会儿,皇甫冉又道:“陈湘韵、杨天一、纪檽峰年纪相当,命运相悖,真是苍天不开眼。照本官看,最该死的莫过于是那不学无术、享乐成性的纨绔子弟纪檽峰,绝非是杨天一和陈湘韵那对才子佳人。” 我问:“杨天一跟陈湘韵可是彼此喜欢?” “这本官就不知道了。”皇甫冉如实道,“本官就事论事,就才华和门第而言,他俩当真是般配的很。” 另一边,陈府。 侍茶原本是湘韵小姐的贴身丫鬟,小姐死后,管事的便让她负责打理庭院的花草,一转眼便是两年。 得知杨天一的死讯是在她修剪蔷薇的时候,她不顾被赤色蔷薇花茎小刺扎伤的手指,只喃喃地说:“杨公子是冤枉的,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好事者将她这话传去了陈老爷的耳朵,面对陈老爷的问话,侍茶欲言欲止,仿佛背负了天大的秘密一般。 陈老爷也没有深究,只道: “人在做,天在看,凡事都有定数,命是如此,自然有侠客替天行道,杨天一不死都不行。只可惜了杨舜城,一世英名,偏让那独生子抹了黑。既然你说杨天一是冤枉的,就得拿出证据,自个自语不管用,得告诉官老爷去。衙门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多事跟一个死人过不去?” 管家金叔也是在一旁劝道: “侍茶姑娘,我晓得平日里湘韵小姐待你如姐妹,你自是一直念着小姐的好,但是苍天不公,偏叫小姐遭遇横祸,也是改变不了的了。人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 第4章 [] 皇甫冉派了精锐部下出去,日夜严格把守“香茗酒楼”的那间事发客房。 小二王五倒也不敢多说什么,每日定时定点给看守的差爷们送饭、顺带问问所需就做了罢。 反观那酒楼的老板,却是一刻没有闲着:一会儿想要隔窗看看室内的隔夜茶有无变化;一会儿又想叫人去盘点客房中有无东西丢失。也不晓得是不是心中不安的缘故,他还遣跑堂的去外头买了福袋回来挂,说是:“秋愁秋怨叫人消沉,还是挂个红彩头讨吉利的好。” 我坐在客栈靠窗的位置,只叫王五上一盘花生米、一笼荷叶鸡为食,个中茶饮,我备的是普洱。普洱茶香气清新,口感醇厚,解腻解油,配合鸡肉同食正好。 煮茶期间,酒楼老板主动坐了过来,开口就说: “其实陆公子你不知道,杨天一出狱前的半个月,县里便连续发生了三起杀人案,真是想想都可怕啊!昨日我听账房先生说,这世道,指望苍天有眼能指望得上吗?还不如且盼侠客再出江湖快意恩仇来的痛快:行无影去无踪的侠客们多杀杨天一一个不算多,因为死者们,都是恶人。” 什么是恶?什么样的人该死? 我深以为不可一概而论。 “老板,你说死者都是恶人,他们究竟作什么恶了?”我继续问,“可是像杨天一那样犯了大罪?” 炉中水沸之时,我听见了老板声情并茂的描述: 护国镖局的镖师龙三在夜宿青龙客栈时被毒杀,凶手虽然没抓住,但是其余镖师已将行凶手法弄清楚。龙三是被凶手用银针刺了后背,西域奇毒索命散麻痹心脏而死。客栈掌柜报的案,随后皇甫冉领一群捕快在屋内横梁上找到了银针,这样明目张胆地留下凶器仿佛是凶手在对官府发起挑战; 豆腐西施李四娘的尸体被发现时,皮肤呈现青黑色,很明显亦是毒杀,从她的指甲里发现了剧毒药散九回肠,死因是进食过程中、不慎令指甲内的毒物落入桂花糕所致,捕快们只在化妆匣内找到了混在脂粉里的药散,无从寻觅凶手的踪影; 私塾执教的吴先生死在书房内,神情痛苦,从脖子的印迹看,似被毒虫所咬,慢慢折磨致死,捕快们却听学生们说,吴先生有洁癖,房间天天打扫,不可能凭空飞进个虫子,所以肯定是有人故意放虫子将他毒死的。 我猛然一震,心想:当时怎么就没有拿一根银针轻搅茶汤?那碗隔夜茶有肉眼不可见的无形之毒也未可知。 酒店老板继续道:“陆公子你知道吗?龙三私吞了雇主不少回扣;李四娘就是个谋财的相亲骗子;至于吴先生,听说表里不一,暗地里体罚学生的事情干的多了去了……这还算不得是恶人吗?那些恶人都死于毒杀,就是报应啊!” “与其说是报应,我倒觉得蹊跷。”我一边洗茶一边思忖,“可让我说这三个事件跟杨天一的案子有没有必然联系,却是想不出来。” “想不明白就对了。”酒楼老板认真道,“自作孽,不可活!那些人,死了也是活该!” 外头传来一阵叫嚣声,我随老板出去一看,原是纪檽峰指着一路人大骂: “什么叫做我纪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纪家跟陈家、杨家之间可是没有拜过把子的,有什么理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感情在你眼里,另外两家出点见不得光的祸事,连着我纪家都要一并倒霉了?本公子没叫你掌你的嘴算是客气!” “纪公子消消气。”酒店老板不得已过去相劝,“市井街头,人多嘴杂也是难免的,有所得罪之处,听过训过也就罢了,千万别在小店门口动了真格。” “你俩可知道那货刚才说什么了?”纪檽峰一手指着地上的求饶者,一眼看着酒楼老板和我,“那货说,亏的陈家老爷心善,替仇人料理后事;要是换做纪家,不将仇人鞭尸就算便宜他了!如今纪家做出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来给谁看?暗自庆幸没有卷入是非吗?” “恕在下冒昧。”我选择自谦而称,免得自己还未在江南站稳脚跟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势力,“请问纪公子你以为,自己跟杨天一比如何?” 纪檽峰出乎意料地仰天大笑几声,才在脸上挂着一个嘲讽般的表情对我道:“他要是没死,如今本公子怕是不请自去已经喝上他的喜酒了!” 见纪檽峰没有正面回答,我小心翼翼地追问:“不知道杨天一钟意的是哪户人家的女儿?” “那自然是京城里面的大家闺秀!”纪檽峰指向皇都方向,“杨天一跟本公子不同,他可是考状元的料!明白本公子的意思吧?” 我点了点头,又见纪檽峰露出来一个神秘兮兮的表情,才听他道: “刚才是本公子低估杨天一的能耐了,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哪里配的上他?没准他一举高中之后,当今圣上就把他招去当驸马了。哈哈……” “哎呀——”酒店老板慌道,“纪公子你莫要笑,仔细担个对圣上不敬的罪名。别看无锡跟皇都里得远,到底老百姓的声音都是能传进圣上耳朵里的。” “本公子还有什么不敢说的?”纪檽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要是本公子说,杨天一本是想跟陈湘韵一并殉情的,结果却忽然反了悔,独自活了下来,后来又受到良心谴责去自首,最后在密室自杀,在场的你们有谁信?” “这……” 酒楼老板左右徘徊,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四周的围观者们也是面面相觑,着实受了一番震撼。 我忍不住打破僵局,对纪檽峰问道:“你怎就知杨天一和陈湘韵之间有——” “有私情?还是有秘密?”纪檽峰接过我的话,“本公子用不着去找他俩私下相好的证据,这里谁不知道陈家、杨家、纪家门当户对啊?本公子自然是不喜欢陈湘韵那种知书达理的闺阁小姐,所以从不上门提亲,但是去陈家提亲的人不少啊,为何陈湘韵一个好男儿都看不上?还不是因为心里有杨天一的缘故?” “这也未免过于片面。” 我觉得纪檽峰的推测虽然说的通,但是稍嫌牵强。 忽然,纪檽峰上前几步,摆足了姿势朗声道: “执手相牵衣纷飞, 步步怯挪影生水。 画扇惊飞珠翠暖, 又见玉兔广寒追。” 众人愕然,一时不知道那高傲自大的富家公子想要表达什么。 “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就是本公子最佩服的女子李季兰写的。”纪檽峰一脸得意,“犹记得上元节那晚,本公子在夜市捏糖人的摊子碰见杨天一和陈湘韵一同排队等候,就主动上前打招呼,哪想到竟碰见女扮男装的李季兰,就矜持了一番,以礼相待。” “结果。”纪檽峰一拍胸膛,沾沾自喜道,“李季兰就为本公子作了这首诗。杨天一和陈湘韵在一旁倒是成了本公子的陪衬了,哈哈。” “那后来呢?”酒店老板问。 “后来杨天一和陈湘韵没等匠人捏完糖人就一左一右地走了,但见他俩还挺高兴的,定是装给本公子看的,心里指不定是多嫉妒本公子得了红颜的佳作呢!” “那之后纪公子你跟李季兰如何了?”酒店老板又问。 “本公子怎可在她面前失了风度?自然是收下诗作,就有礼别过了。” “纪公子。”小二王五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直白问,“你那晚见杨天一和湘韵小姐走的近,怎么没派手下去告知杨老爷和陈老爷?” “当时本公子兴致高,得了佳人佳作,自然不存害人之心。” 纪檽峰摆了摆手,做出宽和之态。 “可纪公子你要是说了,没准日后的灾祸就不会发生了呀!” “你哪来那么多嘴呢?” 酒楼老板瞪了小二王五一眼。 “是,是……” 小二王五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也就知趣地回“香茗酒楼”的客堂里面去了。 待纪檽峰带着随从们走开、周围的百姓们都散了以后,我重新坐回了酒楼内靠窗的位置。 只是茶已凉,菜已冷。 我的食欲虽已经全无,但却对案子有了新的眉目。 我知道,李季兰那首诗不是写给纪檽峰的,而是写给杨天一和陈湘韵的。 执手相(谐音:湘)牵衣纷飞, 步步怯挪(彼此相依,不舍得移动步子)影(既是二人的影子融入如水月色灯影中,也是“隐”字:天一)生水。 画扇惊飞珠翠暖,(应是李季兰看见他俩玩了投扇游戏、他给她买了珠钗之类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5. 第5章 [] 来到陈府,我还未叫家丁去向陈秉承老爷说明来意,就看见一位姑娘向这边走来。 那姑娘向我行了一礼,“陆公子可还记得:那日所赏所看的赤色蔷薇花,就是我所打理的。我叫侍茶。” 见我记起,她淡淡一笑,继而单手做请,“陆公子请随我来。” 我以为侍茶是引我去见陈老爷,却不想她将我带至陈府花园。 许是知道我的爱好,即便是没有现成的茶叶茶壶,她也去取了个茶碗过来,端放在石桌上供我观赏。 如此玲珑通透的丫鬟并不多见,我好奇:“你心思细腻,机灵伶俐,不像是做花草修剪之事的。” 她答道:“侍茶自小同湘韵小姐一同长大,小姐去世后,方才自请去打理花草的。” “原是如此。” 我明白了,同时拿起那只茶碗来看,一眼辨认出此物是出自骞州名家庄大山人之手,其形如莲蓬出水、其韵如风荷送香,其壁如触冰脂凝玉,侧面绘有一蜻蜓,点水涟漪之上,兼备“生动”与“神会”二味,是为上品。 “侍茶今日占用陆公子时间,只是有一事相求。” “姑娘请讲。” “我家小姐与杨家公子的案子,还请陆公子往深了去细查。侍茶虽为小小丫鬟,也愿相助于陆公子,为陆公子尽心尽力。” “好!”我能够体会她的此时心情,“有需要姑娘的地方,我一定有劳。” “请陆公子收下此茶碗。” 侍茶忽然道。 “此非一般器物,怎么随便送客?” 我心中诧异。 “侍茶让陆公子收下此茶碗,并非因为见陆公子对它爱不释手,而是此茶碗原为老爷送给小姐的生日贺礼,如今小姐不在,将它空留房中也是可惜,不如让它进了陆公子的茶厢雅室、更得价值罢!” “多谢姑娘。陆羽定会好好珍惜,不负一名家、一器物、一所得。” 其后,我没有再去见陈家老爷,而是直接回往住处。 想来我找陈老爷也没有特别之事,只是想问他借几本跟云南普洱茶相关的典籍来翻阅罢了,后续亦可登门再请。 我驻足,低头深看双手中的茶碗,心中喜不自胜。 却说在一个朗朗秋夜,我正在官邸与皇甫冉一同欣赏精美苏绣,就看见一个下人匆匆来报。 皇甫冉的目光——从那些出自当地有名的秀娘之手、用来进献给当今圣上的苏绣上面移开,问道:“何事惊慌?” 那下人道:“回大人话,是纪檽峰纪大公子领了个跟班过来,说是关于杨天一的案子,有……有重要线索要报!” 碍于纪家的份量,皇甫冉自然是不会说出:“现在已是夜间,有事明日公堂之上再说。”之类的话,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威严道:“你叫纪檽峰到大厅侯着,说本官马上就到。” “是!” 那下人才刚走,皇甫冉就转身对我道: “陆羽,不怕对你说句实在话:本官一直怀疑纪檽峰是凶手。亲自下手也好、□□也罢,本官就是觉得他嫌疑最大!现在倒好,他竟然说有线索要提供,呵,本官倒要看看那纨绔能说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我虽不喜皇甫冉先入为主的偏见,但也客气道:“皇甫兄你是清官,清官懂得如何判断。” 一个笑容从皇甫冉脸上一掠而过,他道:“走吧,陆羽你随本官一同去会会那纪家公子。” 官邸的厅堂之内,明烛如昼。 我原以为照着纪檽峰的性子,他会坐在上座翘着二郎腿等皇甫冉来,却不料他不但没坐还破天荒地说出了一句:“参见大人!” 皇甫冉如我一般,不解纪檽峰因何这般“有规矩”,好久才回过神来。 他正色问:“纪公子,你今夜前来,有何话要对本官说?” “不是本公子有话要说,”纪檽峰往自己的跟班身上一指,“是他要将自己耳听目见的情报上报给大人你。” 皇甫冉往厅堂内的主座上面一坐,遂问那跟班: “关于杨天一的案子,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一一向本官道来,一处不许遗漏、一句不得乱言!” 那跟班应了声“是”,马上道:“杨天一身死的前一天,小人在青龙客栈看见他了!” 皇甫冉打断道:“可是护国镖局的镖师龙三死了的那间青龙客栈?你去那里做甚?” 那跟班如实道:“回大人话,正是那间客栈。小人听说青龙客栈出了新菜:夹桃鱼,就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去尝个鲜。” “好吃之辈!”皇甫冉责备了一句,“你且继续往下说。” “小人这一吃可不得了,就想着再来一碗,谁知剩下的‘夹桃鱼’都被做了预定,只能等到明天,为了不错过这一口鲜味,小人就在青龙客栈住下了,还特地吩咐小二明早准时送饭菜进来。” “别尽说些没用的。”皇甫冉稍恼,“给本官直说要紧的!” “是!”那跟班听从道,“小人这一住下可不得了,谁能想到杨天一就,就……住在隔壁房间呢?” 这话叫我听着惊讶:这不等于是在说,杨天一昨天还住在青龙客栈,明天就横死在香茗酒楼了吗?世上哪有这种奇事? 果然,皇甫冉重拍了一声桌子,气道:“来人!明日传了青龙客栈的掌柜过来,就说本官有话要问。他瞒而不报,简直大胆!” 一个捕快模样的人记下了皇甫大人的命令,就匆匆退下。 那跟班细细道: “约是夜间戌时,小人见杨舜城来过客栈,父子关系紧张。小人听见杨天一哽咽着说:‘爹爹您错怪孩儿了呀!孩儿只求日后无论身在何处,都能为爹爹尽孝,恳请爹爹不要断了彼此间的父子情分!’然后,小人又听见一震怒吼声,是杨舜城在训斥那逆子:‘畜生!自古杀人偿命!’小的心里害怕,自然是不敢过去敲门劝和,只是没有一会儿,隔壁房门就被重重拉开,发出‘嘭’的一声大响,杨舜城怒气冲冲地走了!” 纪檽峰背着手咳了一声,对那跟班冷道:“跟官大人说清楚,杨舜城走的时候,杨天一有无受伤?有无中毒或是其他不对劲的模样?” 那跟班慌忙摆手,“公子,这小的哪敢过去看啊?小的还怕杨天一刚遭父骂,反过来恼羞成怒把小的杀了呢!” 纪檽峰看向皇甫冉,问:“大人以为如何?” 皇甫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再问那跟班:“你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小人不敢口出一句妄言!”那跟班一脸诚实,“杨家父子相见相争之事,的确为真。” 纪檽峰上前道:“大人要是没有其他话要问,本公子就先带着这厮打道回府了。” 皇甫冉做了允许,又道:“今夜之事,本官会仔细斟酌、抽丝明鉴,若是青龙客栈真的跟案子相关,本官绝不姑息!” “那就有劳大人。”纪檽峰冷笑道,“告辞。” 翌日,我收到信使送来的李季兰的书信一封。 难掩心头喜悦,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入书房中,只等着坐在明亮的窗边展信细看。 那是一张她自制的蟹橙色笺纸,分了四折折入,好似在询问我:秋风起,蟹脚痒,有无吃蟹一般,巧思的很。 再将信封侧倾,就从里面滑出了一只竹制的茶杓来,触之光滑、观之素雅、用之适手,理应是名店所出之物。我将茶杓翻面,果然在杓柄的汤头处看见了“成须堂”三个字,不由得连赞李季兰的厉害之处:“成须堂”的名物并非普通人能够买到,也并非用银子就能到手,堂主讲究自家珍品与买主之间的缘分,若非真正的茶客禅人,是再怎么苦心孤诣都不管用的。 我坐的笔直,每次看李季兰的书信,我的坐姿都是如此。 或许是因为“重要”二字,又或许是为了让自己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6. 第6章 [] 三日后,皎然邀我赏画。 焚香煮茗,禅意盎然,只是窗外细雨,淅淅沥沥,扰了清静。 皎然小露自嘲的表情道:“我未取‘香茗酒楼’老板相赠的前朝名家字画,不甘心就自己画了一幅,陆羽你来看看如何——” 说罢,便拉动墙上挂轴的结扣,将一幅新作展示到我面前。 我并未从圆蒲团上起身,而是坐在原地隔着矮茶几仰头看画。香炉中有缕缕轻烟飘出,浓淡相宜,缓缓升腾,将这意境增强了几番。 画中,有浩渺的烟波、有若隐若现的山峦,近处可见一靠岸孤舟,远处可觅飞鸟行踪,倒是右侧的一棵歪脖松树显得突兀,有多余之嫌。 “松为静,山峦孤舟亦为静,唯有那烟波有一二灵动之感,却未见点水之笔,实在遗憾。莫不如将飞鸟和松树一同删去,留一幅《孤舟烟波图》如何?“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皎然说了,听见了他的这般回复: “江南少见松树,天福寺中也从不种植松树和点松香,只是我读刘长卿的两句诗作: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注1】;松门风自扫,瀑布雪难消【注2】,竟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才不自觉地自己画了松。” “时人只道:逢松之处必有雾。”我笑道,“皎然你这画作的构图虽失了乐趣,但跟自己的心境却相衬。” “出家之人,心境本不应浮躁。”皎然于蒲团上盘腿坐下,“我近来好弄奇香,却自知缘何香拨拨香无趣、香盒沉烬累心。” “世间哪有什么真隐士?”我想到了李季兰在信中提及的朱放,“修行之人亦然,皎然你虽置身佛门清净之地,但是心中仍存世俗之音,何不干脆走出这天福寺云游四方去?” “我不必走远,半个月之后江南就有两场盛试要来,我也去凑个热闹罢?” 我好奇问:“不知是何盛事?喜事还是大快人心之事?” 皎然笑道:“此‘试’非彼‘事’,我所说是‘盛大的试炼’之‘试’,而非‘盛况喜事’之‘事’。” “原是江南地区有赛事。”我一下子来了兴致,“可是有志之士都可参加?” “朝廷办的选拔人才的官试,哪能让普通百姓人人都参加呢?良莠不齐不说,考场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啊!”皎然深谙个中门道,“陆羽你要是想放手一搏,还需事先跟皇甫冉打招呼、让他将你纳入应试者的举荐名单才行。” “好,我择日就去找皇甫兄说明自己的意向。” 皎然又是一笑,“你看你,连什么赛事都不知道,就跃跃欲试,当真奇人。” “我不敢自称十八般武艺,但也对各种市井奇术、礼乐诗书有所通,想着朝廷之试也无非就是:文章之试或功夫之试,于桌案铺陈纸笔写己之所见、于擂台手挑一器展己之所能,我陆羽何乐而不为呢?” “错了错了,朝廷自是不会派官僚到地方去挑文状元或是武状元。”皎然一边用杯盖过茶一边道,“这回朝廷是在江南挑两名夺魁的雅士入宫奉职——茶试择一、香试择一。” “这岂非你我之所长?” 我向皎然回以用茶礼,从他手中接过茶碗置于掌心之上,轻啜七分满的待客好茶。 “这也讲究机缘。”皎然挪了挪放在桌上的盛水勺,将它收回木桶中,“与试者当中,天赋凛然者自不必说,一路杀出重围的黑马也不罕见,但最后被主考官挑中的——往往不是最出彩、最懂茶/最懂香、最具上乘技艺之人,而是最能揣摩圣上心思和最能把自己的才华用到位、用的巧之人。“ “哦?” 这在我的意想之外。 我本以为: 只要自己的实力出众,下能辨茶识茶制茶,上能奉茶答茶品茶便是制胜的关键,哪里晓得还要去“琢磨圣心”和“才尽其用”呢? 以鉴茶揣测圣意、以选茶阿谀皇恩,借机博得主考官好感;在述茶之中推销自己、在论茶中窃谈理想抱负,以此来赢得主考官的赞许…… 这些数不尽的高招和手段,都是我陆羽所不擅长的。 皎然见我沉默半晌,遂摇了摇我的肩膀道; “陆羽,如此你就知道为何我闻香调香也觉得累心了。人啊,纯粹把一件事当作兴趣爱好,就会日思夜想都觉得有意思;反之,一旦把一个兴趣爱好当成了实现某种目的的手段,就会忘却本心、有失初衷。” 我双手紧握尚存余温的茶碗,略低头看着泥炉中的素炭,感触良多。 “皎然,你把‘闻香调香’这个雅趣置于‘兴趣’和‘目的’之间,才会惘然,难道不是如此吗?我深以为同样的一香炉、一茶碗,”我举茶碗于胸前,“人在寺庙、在茶室赏它用它的感觉,跟在皇宫之中截然不同。你若想在帝王之家做好差事,必定要屈从现实,无法像在这天福寺中一般随心随性。” “你放心,我并非对香试抱以必胜的执念。”皎然双手合十,从心道,“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尽吾力,惜吾心,无论后果,我还是我,天福寺的一僧人。” 忽而,他又正然对我道:“但是陆羽你不一样,当下正是你大展宏图的好时候,此番茶试,你必定是能够叫主考官留下深刻印象的。” 我不做直面回应,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问他:“你可知道‘茶试’要考哪些内容?” 皎然想了想,详细道: “其一是煮茶,需自己准备好火炭于围炉;其二是鉴茶,与试者双眼蒙上白色布条,仅凭触感和香感来报出茶品名字;其三是制茶,与试者用自己自带的茶叶做出最高一品,不限冲饮或是佳肴,只要成品跟茶叶相关,便算作是有效作答;最后一个环节,是跟主考官对茶,于密闭的个室之中进行,一对一逐个考察,形式各异,没有固定模式与评判标准。” “到最后,主考官留下三人备选,再经过三日的思量与比较,留下一人举荐给圣上,入朝奉职。” 我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皎然又道:“挑人之事本不难,各路茶人和香客经过层层选拔,优劣已经可见分晓,难的是主考官也要权衡自己的利益啊!所以我说,比起天赋实力,还是投缘要紧。假设主考官向圣上举荐了陆羽你,那日后陆羽你就相当于是他的门生,逢年过节酬谢恩师、日常登门拜见恩师,也是少不得的。” 皎然对官场的人情世故如此透彻,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只当是他跟皇甫冉交情深的缘故,所以懂得那些—— 为官者们之间的礼尚往来、施恩莫忘。 离开天福寺,回到住处,我便开始为“茶试”作准备了。 原是无心想起心慕之人和她的书信的,奈何一拿起那竹制的茶杓,我又禁不住心中的葛藤满布,折返回书房中。 我移开几本颇厚的前人著述,将压在最底下的那封李季兰的书信取了出来,坐在案前接着看上次未看完的两折。 跟我多想不同,李季兰并未在字里行间多提自己对刘长卿的“共情”之语,而是以男子的胸襟和气度抒发了一番自己对时局、对仕途的见解。 因先前多与皎然讨论庙堂明暗纷争之事和立身处世之法的缘故,此时此刻,李季兰所写的文字,我读起来竟有酣畅淋漓之感,大呼: “快哉!快哉!解我困惑。” 我禁不住从座上起身,手执那两折信纸在桌案前来回走动,心情明快。 我的步调迅速而有力,轻快如燕。 我的胸怀宽纳且坦荡,无际似海。 就像要迎来什么好事一般,我是这般:身神明畅,喜上眉梢。 “兰儿果然是我的命运之人和命中贵人!” 我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书信放回信封中,再放进书桌的抽屉内锁好,才单手支脸,关节顶着桌面,凝神自思。 兰儿在信中说: 我总见世间有才学之人不得志,也总听说心怀绝技之人难遇伯乐,殊不知莫论当朝权贵,连着圣上在内,都有诸多无能为力之憾。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7. 第7章 [] 说来也快,距离“茶试”和“香试”还有二十日整的时候,城郊就已经开始搭建场子。 虽不知朝廷派来的主考官和副考官们会在何处落脚安置,但我见“香茗酒楼”小二王五的高调模样,就已经猜到一二。 说来这“香茗酒楼”起步虽晚,老板的人面却广,送银子送名器四处打点关系自是不在话下,甚至连一些叫的上名号的文坛画界大家,也给此宝号赠送了墨宝,说是给酒楼“送雅”。 这边我还在等待王五上菜,那边纪檽峰却是大摇大摆地登堂而入。 只见几个随从推开了领路的跑堂,将自家公子引到了一个上好的位置,又迅速地将凳子和桌子擦拭了一遍,才让自家公子坐下。 我见王五并没有理会方才那个被推到了一边的跑堂,而是亲自招呼起纪大公子来。 “小的请纪公子好!”王五殷勤道,“可是速速端了好酒好菜上来,以饱纪公子口福?” 纪檽峰往我身上一指,高调扬头,命令王五道:“你去把陆羽叫来这边坐,他的饭钱酒钱本公子包了。” “回纪公子话,”王五照实道,“陆公子从不在本店喝酒。” 比起说一句“那本公子就包了陆羽的茶钱”,我看见了纪檽峰的另一番反应。 他并未恼怒,而是皱眉责问王五:“如今香茗酒楼脾气大了,自诩有朝廷命官来住,不称‘小店’改称‘本店’了?” 王五倒也机灵,应道:“我家酒楼虽是发生了命案,但是朝臣到来,必定是有官威坐镇、圣恩庇佑,一切疑团不日就会迎刃而解。” 纪檽峰“啧”了一声,冷道:“贵宝号可得要把皎然再请一回过来,叫他好生把经多诵几遍,免得朝廷命官在贵宝号出了什么差池,连着皇甫大人一并丢了乌纱。” “哪能出什么差池呢?”王五一脸乐观,“陆公子是‘茶试‘夺魁的有力人选,香茗酒楼等着给陆公子开庆功宴都还来不及哩,又怎么再遭祸事?” “陆羽——” 纪檽峰忽然大声喊我的名字,众宾客都往我身上看。 我是起身过去坐下也不是,坐在原位不动也不是,当真两难。 好在是从旁桌的“圆月玉盘糕”中闪过一念,我侧身,一手置于窗台之上,一手有意抬起腰间的圆形冰白玉佩,豁然道: “事缓则圆。朝廷派官员到民间选拔良才,我等百姓自当胸怀为国效力之心。当今圣上欲平复蛮夷之乱、构建太平盛世,‘香茗酒楼’若是能够头顶朝廷光环,后续必定名气赫赫。” “前言不搭后语。”纪檽峰主动走向我,当众反驳道,“圣上的治国安邦之志与‘香茗酒楼’何干?牵强附会罢了!” “大至沙场建功立业的将士,小至的知足常乐百姓,都是天子脚下子民——同沐圣恩。”我与纪檽峰目光相交,“人声鼎沸如茶楼酒肆,莺歌燕舞似歌台花楼,只要朝廷命官肯踏足进来,就是福气。无关此前是非案件!” 纪檽峰步步向我逼近,却少了几分先前的、凌厉的想要给我难堪之意。 他指向楼上那间杨天一“住过”的客房,用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寻常语调道: “陆羽,找你的意思,所谓的‘无关此前是非’就是指:江湖大侠替天行道诛杀杨天一,根本就算不得是桩案子,对吗?” “善与恶,存在于人心;对与错,存在于江湖。”我从位置上站起,“评判本就不一样,哪来得案子里面的是与非呢?” “是吗?”纪檽峰装作不经意地用右手扫过我腰间的圆形冰白玉佩,“你说的话真叫本公子引以为戒。” 一个随从上前,在纪檽峰耳旁道:“公子何需被陆羽的弹舌误了判断?就算是陆羽的话有几分道理,方才他那副姿态也是对公子你的不敬!” “罢了!”纪檽峰摆手让那随从退下,“他有底气对本公子不敬!” 纪檽峰与我同桌而坐。 他也没叫王五上好酒好菜,只是与我吃了同样的东西:咸肉煨笋、香炸脆鳝、上汤时蔬,和大碗白米饭。 吃到一半,他放下筷子,朝不远处的王五道:“去拿官制月饼来!” 我不由得嗔奇,所谓官制月饼—— 是朝廷的恩赏,像是给治理各地方的官僚发放面粉、红豆、酥油,让他们制饼自吃来接圣恩?还是仅仅为地方官打出来名堂,由官府做些月饼出来,与民分食、与民同乐? 王五上前,连手中的茶壶都顾不得放下,就连忙应道:“回纪公子话,还没到时候。” “像是天福寺的素饼——物以稀为贵,要提前预定外加捐些功德钱才能吃到也就罢了,如今你这香茗酒楼是越发高姿态了,还学天福寺中秋前日才派饼、累人腿脚去排队不成?” 纪檽峰“哼”了一声,身边的随从赶紧劝道:“公子莫气。区区官制月饼算什么,我们纪家尝过多少别人做梦都吃不到的宫廷点心,何需因为一盒官制月饼跟香茗酒楼怄气?” 见我不解,纪檽峰用帕子擦了擦手,又把面前的香炸脆鳝往旁一推,才道: “江南地区富足,山好水好自然食材也好,每年中秋前夕,官府就会自制些月饼出来分发给各客栈酒楼上菜单,这香茗酒楼自是能够分得一批货。”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纪檽峰的随从对王五叱问道:“莫不是今年官制月饼数量少,你们想抬高价卖,所以一直将货压着?连我家公子都敢怠慢,香茗酒楼是不想做营生了吗?” “不敢不敢。”王五向纪檽峰赔了个笑,“官制月饼保存时间短,当店哪有搞存货的道理?更何况皇甫大人心系百姓,当店领到货物之后,是恨不得立刻将大人的心意分发给众百姓,哪敢炒价和独卖私人?” “小店、本店、当店。”纪檽峰将王五对自家的酒楼的称呼重复了一遍,然后大叫起来,“好你这个王五,名堂是越来越多!你只管跟本公子说个明白:官制月饼何时有货?何时开售?” “小人真的不知。”王五耸肩道,“纪公子若是心血来潮真的想吃月饼,当店倒是把‘天方地圆·饼承匠心’提篮礼盒明码标价挂上了菜牌子,只等纪公子一声说要,小人立刻去拿。” 我与纪檽峰同时往店内高挂的枫木色黑字菜牌子上一看,还真看见了“新品”和“标价”,以及摆在正下方的五层提篮礼盒样品。 王五见纪檽峰没有回应,又快嘴道:“当店老板听闻陆公子爱吃绿茶蛋黄馅的酥饼,就特意命厨房做了出来,一并放进提篮礼盒贩卖。味道,定是不输给陆公子当日在徇沁江岸之上尝过的:天公饼。“ “公子。”随从提醒道,“那店小二的意思,小的听着像是:陆羽在公子您之前尝过了那五层提篮礼盒里面的点心。” 纪檽峰跺脚而恼。 王五趁机对堂内的众食客道:“连皇甫大人都说我家酒楼的酥饼礼盒取名的意头好!各位买了的客官和吃了的客官,定是好运连连、心想事成。” 纪檽峰却是没下酥饼提篮礼盒的单子,他冷眼瞧着一群围着王五询问礼盒仔细的食客们,就是不为所动。 随从急了,问道:“要不请公子先回府,等小人过后再找那店小二算账?” “怎可因一时的不爽快就迁怒别人?”纪檽峰一本正经地站起,“坏了本公子的名声,岂非污了才女子李季兰的耳朵?” “这……”随从尽管是不甘心,也只好无奈听命。 我故意道:“纪公子莫不是预感着李季兰会来江南参加考试,才忍着没有对陆羽有所发作吧?” 纪檽峰把茶碗拿在手里晃了晃,道:“你休看本公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凡事只图自己安乐,本公子到底心里还是指望你能不负众望的!日后你要是真被主考官挑中去圣上身边奉了职,莫忘这片江南山水。” “多谢吉言。”我内心平静。 “本公子相貌堂堂、家世又好,自然是跟李季兰打的来交道。”纪檽峰变得得意,“何愁不知她行踪?” “公子。”随从在纪檽峰的耳边小叫了一声,好似在提醒自家主子不要夸夸其谈,把不知道的事情都说的跟了如指掌一般。 过后,纪檽峰在桌子上留下了饭钱茶钱,就扬长而去。 择日,皇甫冉邀我一同去城郊探察考场。 我已经提前在约定地点等候,不料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8. 第8章 [] 也许是我多心了,酒楼老板衣袖间的蛛丝来自别处也未可知。 一路夜行回到住处,我看见一女子在门口等候,竟是陈府的丫鬟侍茶。 我见她衣裙有晚霜打湿的痕迹,便关切道:“不知陈家老爷有何吩咐,竟然姑娘在此久候多时。夜深寒凉,进来饮口热茶吧?” “多谢陆公子。” 她随我入内。 点烛笼罩,灯光之下她的脸并不带多少倦色,看来她也是个坚韧的女子。 换做别人,哪能等主人等到这个时点都不回去呢? 设炉添香,烧水备茶,一阵功夫过后,便有了围炉的意境。 黑炭渐红,暧暧生温;清水慢沸,湍湍有响。 我一边尽茶主之宜,一边请侍茶姑娘入座,道:“在陆羽看来,饮茶是日常之事,也是雅趣之事,所以不分早晚。” “陆公子所煮之茶,在侍茶看来,”她微微一笑,“捧于手中的那一刻是暖的,放置须臾,再饮入怀也是暖的。” “姑娘有心喝茶,自是可以品出不一样的温度与味道。”我添茶叶于茶碗中,“陆羽之前所得的名器,也是经由姑娘收着和擦拭,再用‘若绢水’浸泡保养,才能光彩照人,不负名家名品典范。” 说着,我起身取来她所赠的——出自骞州名家庄大山人之手的名贵茶碗,邀她一同在灯下共赏。 暖茶饮罢,侍茶寻了个契机道: “我家老爷有两件事托侍茶来转告陆公子,其一:若是得空,还请陆公子明日前来陈府同用午膳;其二,若是不嫌弃,侍茶愿意过来此处照料陆公子饮食起居,听从差遣。” 我心中一惊,忙问:“来陆羽陋室之事,是姑娘自请,还是陈老爷的意思?” “是老爷的意思,也是侍茶的本意。”她道。 “陆羽一个人自在惯了,恐有负陈老爷好意与姑娘美意,加之茶试将近,实在不愿身边多人打扰,还请姑娘理解。” “侍茶原本是怕陆公子会勉强自己接纳多余之人,现在已经明了陆公子的意思,心中自是不悲不怪。” “陆羽绝无视姑娘为‘多余之人’之意。”我认真解释,“只是当下实有不便,未能让这茶庐再多容一人罢了。” “侍茶懂得。”她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喜,“心中仍喜陆公子的直白之言。” “还请姑娘代为回应陈老爷,就说明日陆羽定会前去陈府用膳,多谢陈老爷记挂。” “是,侍茶记下了。”她向我一行礼,“夜已深,陆公子早些安置罢,侍茶告退。” 我梳洗更衣,上床后却辗转难眠。 心中所扰的并非陈府之事,也不是今日探考场之疑,而是—— 返程的路上我问了皇甫冉审问青龙客栈掌柜的详细。 他是这样告诉我的: “本官派人去细搜了杨天一住过的房间,未曾搜出任何可疑之物。至于杨天一和杨舜城父子在房间内大吵之事,纪家跟班确实没有胡说,青龙客栈的掌柜全都做了证。本官问那掌柜为何不早向衙门说明此事,他只说至今想起杨舜城那日的神情都觉得可怕,所以不敢多嘴。” 我说了自己的不解之处:“纪家跟班说那晚杨天一放低了姿态向家父求饶,客栈掌柜说杨舜城凶神恶煞如可杀神佛,对比岂不是太强烈了些?我不信一个父亲真就那样铁石心肠,一点不肯原谅自己的儿子。” 皇甫冉客观应道:“民女陈氏的案子发生之前,杨天一的确是个没的挑剔的温润公子,可家务事难断啊!本官无从知道杨家内部关系如何。” “皇甫兄,那日我在香茗酒楼门口听见纪檽峰说:杨天一有自杀之嫌,你怎么看?” “一派胡言!”皇甫冉当机立断道,“杨天一出狱之后,据有效的目击证据所指,他只去过:杨府(未进家门,跪在外头)、青龙客栈(拿了娘亲的银子,挑了个暂时的歇脚之地)、香茗酒楼(不知是自行入住的,还是死后被人挪尸),他连陈府都没有去过,怎会匆匆了结性命?” “有道理。”我斟酌于心,“按照规矩,但凡一个‘罪犯’有良知,是该去陈府向陈秉承老爷磕头谢罪。” “本官以为,杨天一不是不肯去陈府请罪,而是没来得及去就被杀了。”皇甫冉叹了一口气,“这凶手是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他啊!你说是有多记恨他?” “是啊!”我深有同感,“皇甫兄分析的在理。” “本官自上任以来,断案不计其数,意外也好仇杀也罢,凶手的动机和理由无非就是几个:谋财、消恨、嫉妒。”皇甫冉摇了摇头,“但陆羽你说,杨天一因何杀陈湘韵?谁人因何杀杨天一?里面的缘故哪能摸得清?” 我陷入了沉默。 皇甫冉在断案上比我有经验,所言所见都比我要深刻和全面许多,面对他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也想不出一个大致推测来。 次日,我按照陈老爷的意思前往他府上共进午膳。 陈府饭厅,佳肴满桌,都是些我未尝过的云南特色菜,像是:白芝麻辣子鸡、白油鸡枞、白菜三椒卷、山珍大骨汤和石斛肉馅饺子。 “念着老家的味道罢了。”陈秉承示意我不必客气,“一个人吃难免孤独,旧时回忆上头,也有受不了之时。” “我听说滇南之地有‘拜谷妖、追月华’的中秋习俗,盛大而热闹,官民同乐,通宵不眠。不知陈老爷可有回去小住的打算?近乡情,共婵娟,消遣情绪也是极好的。” “自打起了来江南经商的念头,我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云南了。”陈秉承坦然以对,“山长水远,颠簸路苦,还不如存着一份心,寥作思念罢。” 我不方便询问陈老爷有多少门客和多少生意场上的朋友,只是瞧的出来,他似乎已经倦累,想要退居幕后,将手上的生意托付给值得信赖之人。 侍茶为家主和我分别盛了一碗山珍大骨汤。 看着碗中的各种名贵珍菌,我心中竟有“加入茶叶同煮会如何”的大胆想法,也终究是没有拿出来说,只有礼喝完,照实跟陈老爷说了自己的味感: “汤香四溢,我尤爱里面的竹荪,嚼之觉脆,入喉觉软,回味觉甜,不失为上品。“ 陈秉承对小丫鬟道:“侍茶,陆公子的喜好可都记下了?速速去厨房准备些好的干货出来,让陆公子带回品尝。“ “是。“侍茶应得快,走的也快。 我不去猜她的心思,谢过陈老爷后,我开始吃起果盘里的石榴籽来。 “石榴谓之江南第一秋果,实在是不为过。”我笑赞道,“如是配以赤顶茶同煮,更是分外香甜。” “你呀,偏说了一种我未贩卖的茶。”陈秉承兴趣道,“你的茶庐里可有存货?” “有,他日陆羽定把赤顶茶携来,与陈老爷共品。” “好,就这么说定了!” 及我告辞之际,侍茶拿了一包用心择好山珍送我到门口。 收下陈家礼赠,我正要离开,却听见她道:“陆公子留步。” 我回头,正想问她有何事,她却没有言之过多,只是问我两句:“陆公子以为陈家如何?我家老爷如何?” 我的确不懂她的意思,只好照着字面之问而答: “陈家坚信商道即人道,将生意做大做强的同时又不忘普济天下,乃是正义商贾世家。陈家老爷为人和善,从商以理,从不算计,乃是众商人之典范。” 她面带谨慎表情,“敢问陆公子,可有过想要贩茶之思?” 我一愣,总觉得这话不应是一个小丫鬟该问的,倒有几分她替陈秉承试探我的意味。故而我不答。 她亦未强索答案,只又上前几步,含眸相送道:“陆公子一路走好。” 近日以来,我闭关勤读《茶书》,勤做茶事,勤考茶味。 竟不知李季兰已到江南,所宿之处,正是:青龙客栈。 却说李季兰前脚刚下行舟,后脚就有纪檽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9. 第9章 [] 才女子李季兰入住“青龙客栈”的消息传开之后,竞争对手“香茗酒楼”也不甘落后,做足了准备迎接朝廷命官到来。 等到官老爷们住下,随行的官兵们也一并安置好了以后,“香茗酒楼”的老板竟然大发善心,在酒楼外高挂上了“为考茶试和考香试的才子们,每人无偿相赠一碗金桂糯米汤圆”的酒旗。 众百姓无人不见:酒旗飘飘,人声沸沸,出入者络绎不绝。 “香茗酒楼”的风头,真叫一个热闹。 唯有青龙客栈的掌柜吞了苦水,自个在内心讽刺道: “人家陈秉承老爷给考生们赞助路费是真善心,哼,‘香茗酒楼’那一套就是故意做给朝廷命官们看的吧!厚颜无耻!” 可百姓们哪管酒楼老板和客栈掌柜的勾心斗角呢? 大家只管盼着“茶试和香试”早日到来,好多寻几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给寻常生活添趣。 天气尚好,我走出房间,到小庭院中摆弄花草。 我并未栽养君子兰,却难免想到自己喜欢的名字里带个“兰”字的她。 其实,我对李季兰到来江南之事已经有所听闻,但却没有急着去青龙客栈见她。反之,她似乎也没有想来见我的意思,只是活在自己的性情当中。 我坐在“香茗酒楼”的常坐位置,只顾挑桌面上的糖醋藕丝吃。 皇甫冉早已将看守在“香茗酒楼”事发客房外的官兵撤去,因此,有一些胆大的好事者就纷纷要求入住——说是想试一把好胆,实际体会杨天一死时的心境。 这些添乱的人的荒唐要求,无疑是被酒楼的老板一口拒绝。 再看向那间客房,我只是觉得无异于寻常,开放入住也无所谓。 忽然我对着杯中茶一笑,豁然明白: “香茗酒楼”酒楼的老板—— 定是计较“青龙客栈”的掌柜将那边的事发客房“无涯涧”给开放了出去,自己若是也把“杨天一横死”的密室也当作正常客房来供客官们居住,岂非“有样学样”有失“判断”了吗?哪能惹那掌柜的取笑呢? 小二王五主动上前,在我耳边小声问: “陆公子可知道?这回朝廷派来的官员们好是清廉,但凡有一个想要走关系求见的或是托人打点送礼的的考生,他们都不见。小人三餐亲自送饭食上去,敲门时听见的都是‘一心为公,精挑英才’之声,没有半点寻常笑谈之语。” “任何考试,公平是最要紧的。”我心中的确这么想,“主考官要是被人际关系和金银财宝蒙蔽了眼睛,有失判断,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 “这倒是。”王五道,“往届主持赛事的朝廷命官不住香茗酒楼,所以我不晓得,但是我听说,往届有官员私收了考生送的奇楠香,被杨舜城揭发了出来,回朝后就被圣上免了职。” “你是说杨天一的父亲杨舜城吗?” “是啊!”王五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杨家老爷是习武之人,功夫了得。年轻的时候行侠仗义,最是看不惯贪官污吏和地方恶霸,主动跑到衙门去为受害百姓击鼓鸣冤和收集贪官罪证上报也是常有的事。后来成亲,也就少了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动作,但是正义感是一点不变呐!” “你说杨家老爷是武夫出身,”我略皱眉看着王五,“那为何那日在你家酒楼门口,纪檽峰说杨天一是文试中状元的料?” “这小人哪里知道啊?”王五耸了耸肩,“杨家老爷不是武官,杨天一也没有子承父职的义务,他偏就不爱一身戎装、上阵杀敌,杨家老爷能耐他如何?” “王五,我来问你——”我神色认真,“这些天从你跟朝廷命官的接触来看,他们可曾提到过杨舜城?可是因为有过‘前官僚因被杨舜城揭发失职而掉乌纱’的例子在先,才安分守己?” “小人没听到过。”王五有细想了一阵,继续道,“杨家老爷近期都没有怎么出过家门,杨家的人也极少外出走动。小人寻思着:是杨舜城觉得自己的老脸被儿子丢尽了的缘故,再难挽回一生坦荡英名。” “皇甫大人来跟朝廷命官们打过招呼了吗?” “陆公子真是人在茶庐闭关多日,就不晓得外面事了呀!” 王五干脆放下手中活计,跟我聊起来。 “皇甫大人在朝廷命官们在本店住下的当日就过来了,特地吩咐小人:准备朴素饭菜、莫备甜酒瓜果。小人哪里知道其中门道?就问了仔细。皇甫大人说:悬案未破,不可大设高宴;长安来客,少懂江南细腻,应是以‘羊杂汤’和‘泡油糕’来作为饭后汤品、小吃妥当。” “过后,朝廷命官们可都满意?” “小人不知。”王五指向二楼雅室,“他们是在厢房内吃饭的,当中无人前去打扰,连送新菜和撤盘子都不让进哩。” 我心想:这样也好,免得好事之人靠近偷听,断章取义琢磨上头的心思,试图用在考场上。 王五又道:“隔日皇甫大人和朝廷命官们一起去城郊验收考场,托了‘天公饼’好吃的福,小人跟老板也有幸一同前往。” 王五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手做揽天纳海之势,慷慨道: “那考场可真是气派!左面是用作考茶试的,右面是用作考香试的,中间以五彩琉璃隔开,雅致高光,又不显得突兀。众考生坐下后,正对面就是主考官、副考官、地方官和纪家父子们横坐成一排的看台,原本小人以为会有压迫感,谁知小人趁官老爷们不注意,往就近的座位一坐,心态就完全变了:低头如见案上香炉、如闻盘中茶香;抬头似观巍巍高山、处之泰然。” “还有呀,小人看见那些香具和茶具后,都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述了,就是精致的很,像是天上的神仙做的一样。陆公子你说,辅佐之用的东西都这般动人心魄了,到时候考生们真的身临其境闻香品茶,会是什么滋味?” 我笑道:“不错,有人只把器物当作衬托,认为外在的华美不足以跟香料和茶叶自身的本色相比较。可是在我看来,要想寻觅好香、探索好茶,器物也必不可少——不可说香炉香盒不锋锐,开合之间皆是内心决断,不明快利索不足以成事;不可说茶碗茶壶失灵动,清水入心虽静,沸水入碗则动,饮者畅意顺心。” “是这个道理。”王五若有所思,“听陆公子论茶,小人但觉神清气爽,如茗入喉。” “我也不佐你忙活了,你且再上一笼蟹黄汤包过来。”我指了指桌上的糖醋藕丝,“凉菜吃多,倒也是想来几口热包子了。” “好嘞,小人马上去准备。” 王五应完,立刻去往厨房。 香试三日前,皎然感染风寒,原以为喝些热姜茶就能好,谁料病情越发严重,浑身如在沙漠炙烤般滚烫,额头盗汗不止,到了晚间,竟开始说些胡话出来,吓得小弟子连忙到天福寺外头去求医。 皇甫冉闻讯,即刻派了人去天福寺询问详细,得到的答复是:只怕皎然师傅是急火攻心,一时失了神智才着凉的。 皇甫冉与我对看了一眼,好似不解皎然为何会到如此地步。 他指着手下问:“给本官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那手下道:“卑职听小弟子说,皎然师傅日夜专注香试,不思饮食,某日清晨早课过后,忽然大叫:得了奇香妙方!就直奔天福寺后山的瀑布去。等到小弟子赶到,已见皎然师傅解了僧袍外的袈裟,只穿着白色贴身寝衣站在潭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任凭头顶的瀑布湍流冲刷一身!” 皇甫冉大惊,稍微平复情绪,他复问:“皎然他……可是真的研制出了新的香方?” 那手下摇了摇头,道:“卑职也曾询问小弟子:你家师傅研制出的新香方何在?小弟子却道:小僧不曾见师傅拿出来过,只是师傅执念过深,日日夜夜专注一事,许是疯魔了才以为自己有所成就……也未可知。” 皇甫冉对我道:“本官不想皎然竟如此看重香试,以至于自我折磨、越陷越深,终究病倒。” 我想起了之前皎然看我的神情,他对我说:“陆羽你不一样,当下正是你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当时我并未多想他的心境,如今我才了然: 原来,他嘴上说的再多不求不争和寻常心境都罢,心里头还是想着拿出最高的一品香方来获得主考官们认可的。他是,执着反被执着误,一到深处竟疯魔。 皇甫冉对那手下威严道:“你明日去天福寺传本官的命令,就说这回香试皎然不必参加了。等他病好之后,本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0. 第10章 [] 官试前日,天有阴云。 皇甫冉与主考官和副考官一同,在考场前面设坛告天,只为求请各路神仙相助,开试之日一切顺利。 我与众考生并立于他们身后,随着礼官的行令而三跪三拜。 纪檽峰站在一边,睨了一眼远处,对身边跟班冷讽道: “如今禀承圣上旨意的香试和茶试都搞祭天的那一套,怕是天上的居乐神君、司雨仙君、文曲星君三大主神,早就听腻了、也看腻了凡人们的惺惺作态。本公子巴不得明日风雨大作,发生点什么蹊跷的事情出来才好。” 跟班附笑道:“虽说风雨大作对公子出行也没好处,但是天气影响人的情绪倒是真的。小的看这‘祭天’也不过就是官大人们做做样子给众考生祈福,管不管用还不一定哩,真不如在刑场之上,传令官喊刽子手砍下恶人头颅‘祭旗’来的爽快!” 纪檽峰用折扇打了一下那跟班的额头,乐呵道:“就属你反应快,逗得本公子一乐。” 过了一会儿,纪檽峰问道:“昨日本公子叫人去请李季兰于官试当日,前来这城郊的场子侧面观试,怎么无人回话?” 那跟班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子,装出才想起来的模样道:“公子有礼去请,人家姑娘自然是不会拒绝。只是小的目光短浅,不曾听过女流之辈观试之谈。” “那本公子就给那些俗人们破个先例!”纪檽峰将折扇在手上抛转了一圈,“规矩都是人定的,女子不可上阵杀敌不可参加科举,就有了女扮男装的应对;女子不可谈论天下大事不可直言自己的抱负,就有了助夫成事的美谈;女子不可干政不可谗言君主,就有了听政之新创……” “本公子就是要让李季兰知道:世间也有像本公子这般——只爱女中豪杰,不爱柔软女流之人!所以本公子从不夸她貌美,从不纠她性格,只在乎:她活的随性、不羁才华。” 跟班感慨道:“公子对待李家姑娘的情意,小的可是全部看在眼里啊!亏得公子对爱理性,换做别人,哪能不及时表白心迹的?” 纪檽峰展扇,轻摇于胸。 “杨天一执着一人且困于情,所以没有好下场;本公子有所爱却不陷于情,所以不会失意。至于陆羽那种不开窍的,料他也就只会把茶当作钟情一生的好物,不懂巧博红颜一笑。” 跟班正想回应一句讨好的话,却看见有人过来。 那人道:“老爷请公子过去,说是官大人们要‘试台’,也请公子一并就坐一览明日考场全景。” “知道了。”纪檽峰收扇,拍了拍身上的华服,“本公子这就去。” 我按照官差们派发的牌号来到自己的考位,盘腿坐在蒲团之上。 胸前,是一张红褐色的漆亮的茶几,上面的茶具、泥炉、红炭已经摆好,左上角则是一个剔透的白瓷方盘,应是做接茶与辨茶之用。 茶几右侧的下方,有一个淡灰色木桶,里面:有木制长柄水勺一个,挨着桶内壁而立;有竹制铜制铁制茶勺各一,用细麻绳捆绑在一起,斜放于水勺旁侧;另有一方软茶布叠了三折,搭在水桶边缘,以备不时之需。 我之所想,不是这些器物都如何合乎茶事礼仪,而是觉得少了两样东西:花瓶和龙潭。 花瓶之雅,不在于为茗茶多饱一份眼福,而在于往其中插一支素梅或是添一束新竹,来感受生机之美。龙潭之用,不在于为清水提供静置之所,而在于听时间与光影流逝中的风雅。 我的茶庐中有一“四季平安归月瓶”,闲暇之时,我会到庐外去采撷应季的花草,斜剪枝干、修饰叶片后再放入瓶中,看它们枯荣、惜它们光阴,便是自得了一份可记忆可回味的流年。 我所用的龙潭,是烟青色的琉璃四角盆。我虽不爱储水,但却爱听木勺舀水后,水入龙潭的声响。对我而言,茶之动胜于茶之静,所以我爱寻求茶道中每一处动感。 回过神来之时,我正好看见主考官从前方高处的“试台”上站起。 那个官僚年纪稍大,举止却十分利索。 他不满足于站在皇甫冉和副考官之中讲话,所以走了出来,走到“试台”的观试座之前,左右一拍衣袖,双手一正乌纱,才大声对台下的众考生道: “你等皆是有才之辈,所以才得各处官员举荐齐聚江南。” “本官身负皇命,从你等之中挑选英才,以报皇恩。还望你等珍惜考试机会,尽己之力以赴,不临阵缺考也不投机舞弊,唯以真智慧和真心性试茶品香,不悔来去。” 我与众考生一同向主考官拱手行礼,齐声道:“我等谨遵教诲,必一丝不苟、一心一意对待考试。” “好!”主考官有力地一点头。 “本官愿你等明日稳定发挥,所求得愿,不负这苦心准备和真才实学。” 说罢,主考官折返回原座位,从桌上拿一柄青白色的翠玉如意,双手举翠玉如意过头顶,朗朗清音道:“皇恩在上,金风迎瑞,且盼明日艳阳高照,茶满香盈,众考生称心如意。” 皇甫冉和副考官待到主考官礼毕,亦是一左一右分别拿起一节翠青色玉雕竹节和一盘鲜鱼,分别道: “祝众考生如竹节,坚忍不拔、节节高升!” “祝众考生刃有余,超群绝伦、独占鳌头!” 我好似看到了纪檽峰脸上的笑谑表情。 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隐约可感他并不喜欢官僚们的那套做派。他坐在位置上,玩扇盘扇,不发一语,唯有神色跟任何人都不同。 等到散场的时候,他径直向我走来,只是用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我的肩膀,然后大步而去。 我不方便与皇甫冉同行,在考场内也无其他有交情的朋友,就打算独自而返。 走出大门,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平日里那位皎然会带在身边的小弟子。 原以为那小弟子是找皇甫冉而来,我也就没打算与他打招呼,岂料他竟叫住我,道:“我受我家师傅所托,祝陆公子明日茶试诸事顺意,夺个头筹。” 我只感觉哪里不对劲,这不像是皎然对我说话的口气。 皎然虽盼着我的茶路能够往高处走,但也不会说出“头筹”、“榜首”之类的定论之语,这不符合佛门中人的“无边”和“自如”之悟。 并未当面戳破,我转而问那小弟子:“皎然的病情可有所好转?魇语和风寒可都驱散了?三餐膳食可都有好生食用?” 小弟子道:“我家师傅断是跟陆公子所不能比。陆公子你是乐茶读茶,清净自在,只需自我满足;而我家师傅除了专注佛法和香事之外,还要怀着一颗慈悲心普度众生、一颗怜悯心广种福田,绝非躲在天福寺之中独善其身。” 听着那小弟子句句指向我的话,我有些愕然。 小弟子又不瞒道:“我家师傅日夜执着一事,到头来却遗憾错失参加香试的好机会,莫不是陆公子你在皇甫大人耳边有所言语,故意免去我家师傅参赛资格的吧?”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1. 第11章 [] 天天微微亮,我自然醒来。 更衣梳洗,取清粥小菜为食,又在房外给花草浇水之后,我方出门而去。 才开门扉,竟见纪檽峰的跟班领了两个下人在外等候。 我奇道:“不知你家公子有何指教?天色尚早,侯差听遣,你等不觉寒凉?” 那跟班客气道:“我家公子特意为陆公子你准备了马车,只等陆公子带全了干粮和茶具,一登车便让他俩驾驭马匹直向考场。” 那两个下人向我行礼之后,跟班就扬手叫他俩去牵马车过来,也不等我是否应允,就理所当然般地道:“陆公子不必担心那马匹,交由小的来骑,帮忙归还到考场外赚钱的匹夫那里去就是。” 我也不拒绝纪檽峰的好意,只管坐进了马车里面,迎着即将破晓的天际出发。 想来纪檽峰也不敢临阵害我,否则我未能如约赴考,又要惹出多少风波? 到达考场时正好是旭日东升时分。 与昨日的各行其道不同,今日从各路而来的考生们相见之后,都是彼此打招呼和互说些看好的话,就跟是莫然有了交情一般。 我在外头等候,只待到开门的那一刻,与众考生一同入室尽雅趣、试锋芒。 纪檽峰也来的早,此刻他正坐在一把漆黑色的四角木凳上,把扇临风。 另外,“香茗酒楼”的老板和小二王五、“青龙客栈”的掌柜、护国镖局的总镖头也都一并过来捧了场子。 见做生意的已安排小厮们将饭食用菜准备妥当,管后勤的也已安排镖师们将考生们用品放入看守大营,我忽然想笑自己过于周全,还不如只带侍茶姑娘给的文殊护身符出门便罢。 王五过来,积极洋溢地对我道:“小的先祝陆公子有文曲星君加持,试题无阻!” 我道:“你看今日,天时好人也和,我以寻常之心面对关卡就是,也没想过所赏之茶全对、所论之茶全面,但求个见识和体验罢了。” 王五很快就不提考试之事了,而是叫我往那边看。 “小的是真没有想到,换了一身白衣,梳了文人发髻,拿了文人折扇,纪檽峰纪大公子竟也是一副翩翩俊才的模样。若不是当地百姓都知道他高傲自满惯了,谁能看出他本就不是个儒雅风流之人呢?” 我却笑,“你只当纪家公子自显倜傥,殊不知他是有意穿成这样给谁人看的呢?” “哎呀,小的还真就不知道。”王五摇摇头,“陆公子可是瞧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了?” “他自是打算结束今天行程之后,再春厢对酒话美人。”我点破不说破,“如何能失了形象?” “哟。”王五嘿嘿一笑,“纪大公子能跟美人对什么话小的猜不到,但想到没准他会弄巧成拙招来美人笑,就忍不住想打个趣儿。” “他若是真在‘香茗酒楼’与美人同饮,王五你也不必拘谨,该笑就笑,该乐就乐,酒前卖弄也好、酒后真言也罢,谁不是图个快活时光呢?” “还是陆公子看的明白。”王五认同我的话,“小的为纪大公子和美人助兴就是。” 王五退下后,我缓步绕考场外墙而走。 我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纪檽峰邀李季兰喝酒的,但又一千个明白他俩的性子未必合得来、却对的上,相互之间嬉笑怒骂皆成场景。 好在这些都并不影响我的考前心态,就算是纪檽峰一并约了我同去吃喝,我也不做推辞。 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好友皎然,他此刻应该是在天福寺的禅房当中躺着,没有精力去佛堂做早课。 我周围参加香试的人里面,不缺乏身穿僧袍的年轻僧人,但我却无法从他们的眉眼间看出对香的“极致寻道”。仿若香试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场“调制”不同于佛门中梵香的新鲜体验,从清规戒律之中解了乏罢了。 若是此时皎然与我同在,我定会对他说:“出尘了了香中事,几回落落炉中灰?”然后听他应我:“心有清泉过芜地,仰见月浓似茶汤。” 就在此时,随着两位官兵齐声喊:“入场——就座——” 考场大门的牢固铜锁就被打开,考茶试和考香试的学生们分别从左右入内,按照昨日心里有数的位置坐好,各自从包袱里面拿出允许携带之物放置在桌面上,待巡试官一一检查可允用之后,也就算是完成了正式开试前的一切准备。 我之所带,是:数张纯白色的怀纸、骞州大家庄大山人所制的茶碗、兰儿所赠的“成须堂”茶杓、和装满侍茶姑娘心意的文殊护身符。 巡试官才刚刚检查完我的物品,移步拿起我后面的学生的茶拨之时,左侧第二列正数第五座位上的一个头戴水色纶巾的男子忽然精神大作,从茶几后面跳起,一脚踢翻桌脚边的木桶,拍掌大叫:“我是御前奉茶之人,我是御前奉茶之人……”远不止这些,才没一会儿,他竟在原地上下跳跃数回,手舞足蹈、狂笑不止,如同失了神智一般。 也许是有皎然的状态在先,皇甫冉并不惊讶。 反而是那位高高瘦瘦的副考官,目瞪口呆之后,就用颤颤的语气下令道:“来人,将那行迹疯魔的学生带下去!” 三名官兵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疯疯癫癫的学生连手带脚地架出考场,引的大家一阵唏嘘。 等到全场恢复安静,主考官站起来威严道: “你等不是考科举,科举不中熬到白头者比比皆是,他们尚未解发荤笑、失心丢魄至此,你等又何须发出阵阵遗憾之声?速速将之前的场景忘记,专心应考罢!” 副考官虽然惊魂未定,却强作沉稳补充道: “本官也是一步一步经过考试才步入朝堂的,如今为圣上分忧尽忠,为的就是给你等树立榜样,让你等放稳心态、少发情绪,坚定相信:人有才,天不负。方才所见,本官只当是一个特例,也不追究那学生的扰乱秩序之罪,你等定要引以为戒,不可失心、更不可失志。” 说来奇怪,众人都以为接下来皇甫大人也会说上一番官腔的时候,纪檽峰突然从看座上站起,请了三位官僚的礼,询问道:“不知可否让在下小说几句话?” 主考官点头:“准了。” 纪檽峰向下用扇子环指了众考生半圈,冷冷开口道: “我就是见不得你们‘面带同情、心带笑’的那一套,别以为有人失去资格就是给自己多加了一重机会,免得放榜后落差太大,城墙门口又多出了几个失心疯的来。” 主考官听完,却也不怪。 “本官奉茶职多年,深知在一项技艺上面精进难乎其难,因为能够在圣上面前拿的出来的成果,都是阶段性的。所以勿论你等心中如何想都好,今日本官只认一个‘茶’和一个‘香’字。” “大人英明。”纪檽峰逢机接话。 一切检查完毕,开试的吉时到来。 礼官一敲震天锣,就大声宣布:“新科茶试、香试开考——” 第一道试题是煮茶,主要考察学生们是否懂得秋茶的“度”。 凉夏有荷,饮茶应在清晨,茶味应为透心明爽、如品清露;寒冬伴雪,饮茶应在午后,茶味应为舒心盈润,如握暖裘。 唯独是秋茶最难把握,煮者不知待客之礼是否周到,饮者不觉主家本意是否如茶到位,彼此间多为客气相聊,水尽汤淡而别,难通有无、难付茶味。 我深深以为:此题并不简单。 选炭入炉、舀水入壶谁都会,难就难在如何让这为入茶叶的水恰好与秋意交相辉映。 考场除了入口之外,三面都是有围墙的,所以秋景难应、秋色难入、秋思更是难融。 如何让“水不负秋,秋回馈于水,使得煮者展露心之所往、饮者纳怀心之所传”,是个中关键。 我从包袱中拿出一指粗的荔枝木与龙眼木,用小刀将二者切成段,间隔交错放入炉中,又复取来草秆引火,烧树枝于泥炉中心。待到荔枝木和龙眼木变色起了一层白霜之时,我便将已经盛好了水的提壶挂在自搭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2. 第12章 [] 兰儿是为我而来吗? 我只当作是。 她穿着一身浅杏色的秋装,头戴一支宝红色石榴花颜步摇,独立于靠近门口的空茶几边,目光与我相遇。 若非考生不可随意离开座位,我真的很想立刻走到她身边去,不说相逢后的喜悦与相思苦,只说:“有你在,真好。”然后听她主动告诉我,是因何而来?因何而在?因何可得一桌案独自看茶看人? 我从桌面上拿起她相赠的“成须堂”茶杓,以此来传递自己把她放在心上的感情。她对着我遥遥一笑,眸眼间带着对我的期盼与看好。 我转身,面向官僚们和纪家父子坐着的高处看台,只觉得自己身后多了一股坚实的力量,那股力量,正在无声中鞭策着我,仿若在说:陆羽,在第二关的试炼中,你也会再入佳境。 礼官高声宣布全场肃静之后,主考官便从记事官手捧着的托盒之中拿出簿子,按照学生们的座次牌号一一报出第一试合格者的姓名。 我看向四周已经空缺的座位,心生寂寥之感。 人,若以茶为志,则不可败于寻水与择炭,如若茶事的开头就有负于四季轮回,过后又何谈“茶味能合乎心味”呢? 我不愿把他们称为输家,只替他们可惜,可惜他们没有将带来的器物与茶叶物尽其用,以至于初试败走,未能继续品鉴第二关的宫廷好茶。 等到主考官念完最后一位初试合格者的姓名,礼官又是鸣锣一响。 我本以为那一响算作是对留场者们的祝贺,谁料竟是为“官茶”的入场而拉足气势。 官兵们两人为一组,依次将半人高的大茶桶搬入到“试台”的正中央,待到六桶“官茶”都已经就位后,主考官率副考官、皇甫冉和纪家父子一同,毕恭毕敬地向圣上所在的龙位处行了一个大礼。 礼毕,主考官对众考生道:“此为官茶,桶上结五福临门纽绳,绳上悬挂四季平安的响铃,桶壁烙印‘官制’二字,桶底书写茶名与年限,如你等所见,此中之物都是未开封的珍品。因此,这第二关所考,就是让各位蒙上眼睛,一一上前来识别茶叶品种。” 主考官对手下一招手,便有三员宫廷内侍模样的男子手捧长方形木盒上前侯令。 主考官指着那些宫廷内侍的手中之物道: “他们都是服侍圣上的大总管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辨茶识茶功夫最是了得!即便是于暗室中摸索十种偏僻茶方,也能一一甄别出仔细来。考试之时,你等便从内侍们的手中接过蒙眼布条,自行将布条遮眼后绑系于脑后,过后自会有人提醒该如何做。” 众考生都齐声应了:“明白。” 此时,副考官站出来道:“还请各位考生珍惜这次的闻茶触茶机会,此木桶中的茶叶,也是圣上在喝的。你等没有寻思出个所以来不要紧,辨别错了也不要紧,关键是不可口出民间粗茶之名,免的有损皇恩皇威,给自己找苦吃。” 我看见: 纪檽峰像是差点笑了出来,只在左右手中换扇来做遮掩。 这也难怪,副考官的话的“提醒性”过了头,反而弄巧成拙,给了众人“皇城内外,吃穿用度,天壤之别”之感。如此一来,谁人能够感受皇恩?谁人能会圣上体恤民间疾苦呢? 似乎有所意识,副考官咳了几声,正色道: “本官看众考生都已经准备好了,那就正式开始——” 轮到我的时候,我不卑不亢地往试台走去。 官茶于我,只有宫墙里的存储位置之重和君主入口时的茗香之雅,此外,全然没有别的“高高在上”之感。 所以我不似别人—— 过于谨慎,则无法自如发挥;过于胆怯,则无法言之有物;过去自轻,则无法立于人前。还不如怀抱一颗寻常心,视官茶为己茶,己茶就是属于自己的寻常之茶,如此又怎会不能辨?不能述? 我从其中一位内侍的盒子取出一条秋叶色的布条,来到特别的“试茶椅”上坐下,调整好双腿姿态,便用布条蒙住双眼,等待试炼。 心中有谱,所以淡定; 身后有人,所以坚韧; 掌内藏乾坤,所以大气; 指尖点江山,所以清弛。 因此,我并不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混沌朦胧的玄色之中,反而是越发地觉得视线清晰:如溪底观鱼,数得片片鳞甲;如拨雾看花,避得根根尖刺。 内侍问:“陆羽,你可都准备好了?” 我一身轻松,舒然道:“学生陆羽,已经准备妥当。” “好。”内侍转身取茶,“且待闻香。” 我有从陈秉承老爷的藏书楼中借阅相关书籍,并且勤写笔记,已经将历代帝王所爱的茶叶名字梳理清楚且牢记于心。我还亲自画了地图,标记下了专供皇家享受的茶园的地理分布方位。 所以我不惊慌。 茶叶来之,则接之;托茶盘于手,则闻之;闻之难辨,则以手触之。 若是连指尖都无法推出茶叶的种植地和品种,那就退而求其次,直言自己的不足,不多做自以为是之谈。 “起茶——” 礼官言罢,一名内侍开始绕六个大茶桶一圈,然后停留在其中一处,从中拿出一个油色纸张包裹的茶叶包来。一名记事官上前,双手捧一白色茶盘,等待内侍将茶包打开,倒茶叶于盘上,好连着托盒一并捧到考生手中。 “启茶——” 礼官按照程序喊出。这是为了让考生对鉴茶的节奏心里有底,不会不知内侍挑茶拆茶到了哪个步骤。 “递茶——” 我从内侍手中接过茶盘,只感觉白瓷触感清凉入泉水、细腻入脂玉。再用左手轻翻茶叶,却初觉此茶与我所做的“功课”里面的品种都有所不同:其形不似雀舌,其梗不同莲心,甚是微妙。 “考生述茶——” 我沉着以对,又一次细细把握手中的茶叶。展其叶,不可得细微脉络;卷其身,不可得放锥形状;再拈其两端折之,竟是出来一种鹰嘴般的凌厉感,弯钩处,有滑手破皮之险。 将茶叶暂时放回盘中,我凝神细思:积存了一段时间的好茶,应是朴实无华,不该如此锋芒毕露才对;又及这一枚枚茶叶的模样,怎会与我之所闻和书之所载有天差地别,不可择一而论?更有甚者,是茶柄与茶尖的成型线条实在牵强,绝非皇家用茶的品质。 一一琢磨疑问答案,在一片安静之中我仿若能够听沙时计的落沙声。 不再犹豫,我开始闻茶:取数片茶叶于掌心,凑鼻而嗅,香味馥郁似花,少了许多茶叶应有的醇质气息和干甜清香。又三指抓茶叶上下晃动生风,隔一拳而闻,如同置身雨□□院,面对一株似落未落、浓香犹存的白玉兰。 约是一刻钟后,我决意交出自己的答卷。 归还试品,我对询问答案的主考官回应道:“此非茶叶,而是菩台金莲的叶子。” 台下发出阵阵惊愕之声,众考生好似都在质疑: 陆羽糊涂了吧?怎可将从千里迢迢而来的“官茶”桶中取出来的“茶叶”说成是“花叶”呢?又或是陆羽破罐子破摔,分明对考题拿捏不准,才急中生智用了这一套来应对。 “本官再问你一次,”主考官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你说自己方才所鉴的是何物?” 我不变心中想法,坚定地说道:“是菩台金莲的叶子。” “如何见的?”主考官追问,“茶叶与树叶有何区别?” “回大人话,学生以为:方才所鉴之物不带茶纹、茶梗、茶心尖;不具茶香、茶韵、茶滋味;不得茶形、茶调、茶品质。唯独是利刃如鹰钩,浓香胜玉兰。其质重于茶,其形大于茶,是为花草的叶片洗晒炒熟后所制之物。” 我停了停,大胆无畏道:“此物不应做茶饮入圣上之口,学生好茶,能触摸茶叶而感冲泡后的茶味,私以为菩台金莲的叶子加泉水冲泡无味、加热水滚沸嫌涩,有碍于龙颜大悦。” 当我说完这些,台下的躁动之声更胜之前,几乎就差一个胆大的学生站出来,向那些官僚们直言一句:“陆羽胡说八道,理应被逐出考场去,让我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3. 第13章 [] 此时,“香茗酒楼”的老板主动走过来,笑问:“下午开考制茶,少不得用上好茶具,不如让我亲自来洗陆公子的茶碗茶具如何?” 见老板客气,我也就没有推辞,谢过后道:“上午用来泡茶的茶碗装过普洱陈皮蒲公英,确实是小存了些气味,有劳老板。” “这是应当的。”老板从我手中拿过茶碗和茶具,“我也自带了一桶山泉水过来,就想着到时候能为陆公子用上。” “我倒是想喝点有余味的茶。”李季兰眸带期盼。 “茶碗存味,冷水取之而非最佳。”我不是不愿给她喝,而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她,“哪怕是换了热水进去,也嫌味淡,不得其中精髓。” 竟不知误会了什么,她道了一声“陆羽小气”之后,就不高兴地拿起那只庄大山人所做的茶碗来,在手中转了一圈,没好气地放在了酒楼老板的托盘上。 若说先前我心里对她有所小生气,那她现在就是不合时宜地当着别人的面跟我对着干了。 “我倒是不知道这茶碗是不是存了茶意之外的情意了。”李季兰指着托盘上的器物道,“这要是陆羽你自个从骞州名家庄大山人手里请来的便好,换了旁的人情礼赠或是暗传心意缘由,岂非莫大珍贵?” 从她的话里听出一股酸味,我忍了忍,好声好气道:“茶碗到了谁手,谁就是它的新主,不管不问送碗人的初衷。” “那就是你自己认了这只碗装的不只是茶啰?”李季兰反问,“我也不是便好这一口,只是以为你会晓得我的本意,对我说一句:兰儿只要你愿意,普洱陈皮蒲公英茶几时都能喝道。” 她这话堵的我无从应对,就跟是我之前做错了事、之后又说错了话一样。 “那兰儿你——”我差点就往那边纪檽峰的吃饭的雅座上一指,“今夜有何安排?” 我当真是问不出口:你打算今晚应了纪大公子的饭局吗? 一个白衣飘飘故作潇洒,一个秋色长裙妩媚动人,倒也是看在眼里的般配了。酒楼喧嚣,灯红酒暖,不差彼此不合话题、不合心意。 “我能有什么安排?还是陆羽你觉得我先应了谁人的安排?”李季兰皱眉看我,“你就没想过——” 我心里想着她问“你就没想过主动邀我人约黄昏后”吗?嘴上说出的却是:“我是没想过兰儿你今晚有什么打算,但我陆羽不会细问你也不会阻你,你只管在酒酣宴后吟诗作赋,多诞生些惊世文章出来才好。” 李季兰气道:“你这样说我就是不对!” 我反激道:“你拿我的茶碗自作猜测也是不对!” 这下子好了,我跟她都陷入了沉默。 还是酒楼老板打破了我跟她之间的僵局,“陆公子李姑娘,都说有情人之间小吵小闹也没什么,都叫做:怡情。可千万彼此把不中听的话都往心里去啊!” “好,我不听不记。”李季兰把桌布上面剩下的茶饼都揽到了自己面前,“这些就都归我了,陆羽你说这样算不算扯平?” 我被她的动作表情惹的一笑,道:“算,兰儿,今晚你欠我一顿饭。” “知道了。”她开朗地笑道,“等你考完,我们一起去香茗酒楼吃顿好的!” 酒楼老板也是喜笑颜开,热情道:“如此就是可喜可贺啊!李姑娘把自己和陆公子爱吃的菜名都写下来,我吩咐下人早做准备。” 我问:“兰儿你可记得我爱吃什么?” “记得。”李季兰自信满满,好似在心里把我爱吃的菜名都过了一遍,又娇俏地在我耳边悄声道,“燕麦茶,别人我可不告诉!” 我坐在阴凉处,单手撑着脑袋小睡。 老板洗好我的茶碗和茶具之后,就过来叫醒了我,才问完一句:“陆公子,你看这庄……庄什么名家的茶碗洗过后亮堂无味,可还算满意?” “庄大山人。” 一句居高临下的声音传入耳,我抬头一看,还真是纪檽峰。想来那纨绔子弟虽整日游手好闲,对那些珍贵的名品和古董也是了如指掌的,纪家有钱使然。 “拿来给本公子看看。” 说罢,纪檽峰就在老板面前水平摊开折扇,意思是叫老板把茶碗往上放。 “这……”老板犹豫,“这叫我如何是好?纪公子你要是一个不留神摔坏了陆公子的宝贝,岂不是连我也一并罪过?” 一个随从对老板逼道:“我家公子耍扇的功夫了得,区区庄……庄什么的茶碗算什么?” “庄大山人。” 纪檽峰故作有品位的模样,重复了一遍。 “是,是。”那个随从点头哈腰,“小的记下了。”又转向了酒楼老板,催促道:“愣着做甚?还不赶快按照我家公子的意思做?” 老板见那主仆的阵势,就知道拒绝不了,再加上我也没有因此跟纪檽峰大动干戈,他便把庄大山人的茶碗放进了一个开口较大、高度较矮的纯色瓷碗之中,小心翼翼地往扇面上。 “你这么优哉游哉是做甚?”随从又不耐烦起来,“是以为我家公子的扇骨连两只破碗……”一瞬眼角瞧见纪檽峰的表情,随从慌忙改口道,“名器都放不稳妥?” “行了,你给本公子闭嘴!”纪檽峰训了随从一句,复对李季兰有礼道,“李姑娘,在下虽然不懂茶,但是收集起古董来也是不输给谁的,如今就是要当着你的面仔细看看着被主考官夸上了天的宝贝——” 我打断道:“主考官只说了‘甚妙’二字,没有别的谬赞。” “你怎就知道主考官心里没想过,试后要把这庄大山人的茶碗向你要了去?”纪檽峰抬了一下眉毛,“与其你那宝贝日后都放在皇宫里出不来了,还不如让本公子翻来覆去瞧个详细。” “那你就看吧!”李季兰道。 她与我想的一样: 纪大公子不会莫名造次,真翻扇把我那一大一小的茶碗都摔了。 纪檽峰认认真真把庄大山人的茶碗里外瞧了个遍之后,把双碗连带着扇面一并放在茶几上,遂又伸出双手,袖过半掌,吩咐随从: “好生把小碗‘底朝天’和‘口朝天’各一次放到本公子的袖上来,本公子要观其乾坤、印鉴,与李姑娘分享心得。” 随从也是仔细把双手伸进木桶里用山泉水洗干净之后,才敢去拿取庄大山人的茶碗,首先将其倒扣于自家公子袖中。 “哎呀,你这小姓怎么不把手擦干净了再拿‘庄大散人’的茶碗?”老板急道,“水渍残留,有伤大雅!” “是庄大山人!”纪檽峰第三次强调,“有水也无妨,用本公子的绸袖来擦,比用你那不知道什么名堂的抹布要上个档次。” 然后,也不管李季兰愿不愿意听,纪大公子就一边用自己的衣袖擦茶碗,一边“津津有味”地讲起自己把玩名品的心得来: “此物高约一指,上口径为一指半,下口径为一拇指长度,名家印鉴为朱红色偏向鸡冠深——” 这比喻听得李季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也是难再保持矜持,笑上心头。 “真是件好宝贝,莫说加了山间泉水能保持本色,就算是注了茶汤进去,泡些时间,也能将黄汤净化成白汤。就是不知道放些街头叫卖的豆腐花进去,又浇些糖浆过后,会是何种滋味?” 说着,纪檽峰问向老板:“你那棚子里面可有豆腐花卖啊?” “没有。”老板应的直接,“倒是天福寺皎然师傅侧近的小弟子带了炸黄豆过来食用,午膳的时候我还看见了。” “那个小僧来做什么?”我问。 “这我哪知道啊?”老板摇头,“八成是替他家师傅来观试,好回去汇报个所以吧?” 很快,就有官兵开始威武地站在考场门外,原来是到了第三场试炼开始的时间。 考生们在礼官的鸣锣声中有序入场,因为前两轮考试已经刷选掉了部分人,所以与之前相比稀疏与顺畅了许多。 进去以后,我看见茶几已经被重新摆放,撤去了空出来的位置,只留下三列每列五座的座位出来,上面书写着考生姓名,对号入座便是。 我反而是被安排座到了最后面,这也没关系,只要是表现出色,何须纠结于一时的前后呢? 第三试是:制茶。 需要考生用自备的茶叶来做出最高一品,打动主考官者胜出。 我曾听说东瀛国的遣唐使曾为圣上带来过一场视觉盛宴: 高僧将东瀛樱花采撷,放入典籍之中压制三月,制成干花。再取宽口青玉双龙缸一座,添花瓣于水面,伴数枚和纸所叠的纸鹤在其左右,又将麦芒草沾染了细碎的金箔一同并入,只在水面左上方留白。 中秋月圆之夜,高僧请圣上移步中庭,一并观赏“花映月”,意境甚妙: 本是空余上方景,偏得明月入水镜。 一番生机起韵味,数点星光坠中庭。 道是花开应逢春,何缘此处秋占景? 输却萧瑟旧滋味,赢得圣上目清明。 我每读此诗,就得身临其境之感,叹: 美之极致,水浮明月动人心,风吹纸鹤惹相思。 僧法大乘,镜花水月为空,应景征服圣上是真。 萧瑟,东瀛国茶名,本缺茶味,遣唐使携之,求见于皇帝,求赐改良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4. 第14章 [] 却说当时—— 我只是按照正常的沏茶程序来完成主考官布置的现考题,哪想会发生一起命案呢?主考官才倒地,两个官兵就立刻走了过来,按压住了我的双肩,神色深戾,视我为犯人。 我一时无从辩解,毕竟茶是我泡的、茶碗也是我递的,可不就是我的嫌疑最大吗?但是话说回来,我陆羽做为这届“茶试”的夺魁备选,一路获得主考官肯定,又何理由要杀害于他? 考场秩序大乱,“茶试”这边自然不用说,众考生惊慌失措,纷纷躲我陆羽而去;“香试”那边一闻风声,众考生也是四处逃离,就跟是巴不得跟现场撇清关系一般。 之前搬运“官茶”大桶的那些官兵都拿起了长枪,一脸戒备地守护在考场门口,里面的考生出不去,外面的观试者们进不来,连看台上的纪家父子也一样不得离场。 副考官没有什么决断力,胆小怕死不敢发令,所以现场全靠皇甫冉把持秩序。 “肃静——” 大喊完一声,皇甫冉威严道:“各位考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事发突然,不可当下论断!传仵作来,速速验明主考官是否死于中毒?若是,查明毒药来自何处,是茶碗还是茶叶?又或是别的无名之毒!” “大人,学生有话要说!” 那位坐在我附近,之前还跟我解释过“口出怨言者会受到何种惩罚”的才子站了出来,一副要自保的模样向副考官做了请求。 “有什么话就说。”副考官惊魂未定。 “学生今日从看见陆羽开始到现在,就觉得他恃才而骄,目中无人。料想陆羽定是以为主考官一死,自己就能得到举荐取而代之,才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那个才子的眼睛咕噜一转,补充道:“大人,往往最不像是凶手的人,就是凶手本人!” “荒唐!”皇甫冉对着那才子一喝,“纯属己见和嫉妒之言。” 我从未想过人心如此险恶,前刻还跟我以友相称的人,这会竟成了将我一军的小人。我仍旧是被两位官兵按着肩膀,动不了身子,也说不了话,但皇甫冉信我是清白的,我心中就有石落地。 “来人!”副考官下了令,“先将学生陆羽带下去,现场的茶几、香炉、素琴、茶罐、小茶碗,以及地上的大茶碗碎片,全都要原封不动地保护好!等仵作一一验过之后,再给本官回话。” “且慢——”纪檽峰上前,“何需耽误去请仵作的时间?本公子身上就带有一包银针,用银针检验不是方便?” 说着,他也不等副考官应允,就自个蹲了下去,拿银针往地上的茶汤茶渍里一探,还真的是让银针瞬间变了颜色。 副考官神色又一次大变,只颤颤巍巍道:“这……这茶汤果然含有剧毒!” 我感到肩膀猛然间来了一阵更胜从前的抓痛,原是那两个官方下意识地“看紧”了我,认为我有罪难逃! 纪檽峰又从布包里另取了两根银针出来,也不着急马上使用,而是先往香炉里倒了水,又把茶罐里的“萧瑟”茶叶全都倒了出来,吩咐手下去外头“香茗酒楼”的棚子里捉一只大鱼进来投喂,才摩拳擦掌地开始自己的“明断”。 皇甫冉板着脸一言不发,副考官沮丧着脸无话可说。 纪家大老爷纪万成则是对自己儿子的表现大加赞赏,对身边的仆人夸赞道: “我儿天降英才,洞若观火,定能比仵作先梳理出一个所以来。” 我只见纪檽峰弯腰将银针伸进了香灰和桂花瓣的浓浆里,顺时针方向搅拌了数圈之后拿出,银针无变化;然后,他将部分自认为“可疑”的“萧瑟”茶叶洒进了木桶里,观察里面的大鱼游动许久,也不见大鱼有中毒后翻肚皮仰死的模样。 他开扇在胸前扇了几下,又耍酷一般地将这扇利索一收,高声道: “本公子以为:陆羽所带进来的香炉、挂花瓣、茶叶都无毒,有毒的不是茶碗就是方才泡茶所用的内侍送来的滚烫茶汤!” 那内侍哪里能忍? 马上为自己辩护道:“小官怎敢一时冲动起杀意?主考官是小官的恩师,弟子弑师,天理难容,小官不做这个要偿命和要遭天谴的糊涂事!” 副考官来到我跟前,冷声问:“陆羽,你可是在茶碗之中动过手脚?给本官从实招来。” 两员官兵换了姿势,一手按着我肩膀,一手往我的腰间一推,将我上半身向后仰起,以做老实交待之姿。 我强忍不适,道:“回大人话,无论是出自骞州大家庄大山人之手的小茶碗,还是陆羽自烧自制的纯色宽口大茶碗,都是明白无垢之物,不曾起过险恶用心。” “那主考官大人也是饮过你的茶碗泡出来的茶而死,你难辞其咎。” 副考官不信我说的话,但也找不出有力证据来当场治我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砍头大罪。 “学生冤枉,请大人明察。” 我知道多做辩解无用,只能简言诉求。 “呵呵。”那位善变的才子落井下石道,“陆羽你坐实了下毒罪名,还有何脸面自称冤枉?你自己也认了,那纯色宽口大茶碗是你自己做的,谁知道你往原材料当中添加了什么用心良苦的东西?” “启禀副考官大人——”那位才子再次趁人之危道,“此前青龙客栈曾发生一起类似的毒杀命案,死者乃是护国镖局的镖师龙三,所中之毒为:西域奇毒索命散。那索命散无色无味,凶手将其涂在飞镖暗器表层,杀人可叫一个利索。过后皇甫大人领了衙门里的一群捕快好搜细搜,才在客房‘无涯涧’的横梁转接处把凶器给找出来,将镖师龙三的死因弄了个明白。” “学生斗胆,请副考官大人传了青龙客的栈掌柜进来,叫他看看这地上瓷碗碎片里面,是否涂过一层一样的毒药?” 副考官下了令,大家只见青龙客栈的掌柜进来后,就按照官兵的指示:小心翼翼地用绢子拿起一块瓷碗的碎片来,放在掌心认真看了一阵子,才凑近鼻尖去闻。 “回大人话,小的看不出来这瓷碗是否涂过西域毒药索命散,但闻着确实是无气味的。”客栈掌柜转而询问,“不如传了护国镖局的总镖头进来,让他看看主考官大人的毒发模样是否跟镖师龙三死时一致。” 纪檽峰反问:“掌柜的,镖师龙三的案子不是你亲自跑衙门去报的案吗?他死时是什么模样,你没亲眼瞧见吗?还是短了脑子,记不起来?” “小的又不是第一发现人,也是听到镖局总镖头的声音后,顾及客栈声誉才第一时间去报了案。”掌柜的一边擦汗一边解释,“小的是带了差爷们过来之后,才看见镖师龙三的尸首的,已经死去多时。” “客栈声誉?”纪檽峰大笑,“你跟香茗酒楼老板一样,眼里只能看到银子!” “小的不敢。”掌柜的摆了摆手,“龙三的前案也好,主考官大人的后案也罢,用的到草民的地方,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5. 第15章 [] 忽然传来阵阵官兵摩擦刀枪的声音,原是之前因为癫狂而被逐出考场的考生不知如何闯了进来,惹的官兵们一阵好追。 那疯魔了的考生形似鬼魅,用手一甩披散的头发,跳到我面前,怪笑着道:“开考前我就说了,御前奉茶之人是我,不是你。如何?遭报应了吧?你就等着在牢中被严刑逼供吧!” 他双眼一睁,几乎是贴近了我的鼻梁,一字一句地提醒道:“陆羽,你可要活下去,别到时候自裁狱中——” “大胆!”皇甫冉指向那狂为乱道之人,对官兵施令,“给本官拿下!” 不料那疯魔了的考生在被拖出去时,又口出数句震惊四座之语: “主考官死了的好!杨舜城老爷要是没有闭关,准能搜出他为官不正的证据来,让圣上革了那狗官的职!” 副考官惊出一身冷汗。 皇甫冉碍于“主考官死后的体面”,也不好往深了追问。 还是纪檽峰无所畏惧,腾地而起,一展轻功,稳稳落在那失心疯的考生面前,以扇指他让他定神,后又问他: “有本公子在,你就大胆大声地把实情都说出来,不要怕说错,说错也有本公子担着。主考官来到江南以后,都做过哪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了?” 此前我完全不知纪大公子会武功。 此刻,我对他油然而生出一股新知来: 只盼着他是真心想解决案子的,而不是为了自己的乐趣才有所行动,或是做给李季兰看的。 那个考生左右一抖肩膀,就将官兵们都震慑到了一旁。 众人只听他说道: “我原本以为自己能够一口气通关,就想着先去城郊考场后面的深山里踩点,好挖些山珍出来,做成:小竹笋煨茶树菇汤,反正作品带个‘茶’字也不偏题。谁想到我竟连初试的机会都没拿到……” 一阵叹息过后,他仿若清醒了许多,自己拿出簪子来盘了头发,又仔细用汗巾擦了把脸,继续道:“黄昏时分——” “慢着!”纪檽峰打断道,“挖竹笋不是应该在雨后或是清晨吗?你怎么选在黄昏去?” “我喜欢看蜘蛛结网。” 这话听的我、纪大公子、皇甫冉、副考官愕然无语。 回过神来,纪檽峰对众人道: “都听明白没有?那家伙是在黄昏时分到深山里去踩点,不是去采笋。至于他的癖好,本公子只能以‘奇葩’二字来论。” 考生确定道:“我在丛中摸索珍菌和竹笋之时,看见主考官跟‘香茗酒楼’的老板私下见面!” 纪檽峰“哦?”了一声,勾着语调问:“他俩见面后都说了些什么?” “主考官向酒楼老板索要:转心牙雕套球,老板直言没有,二人就起了口角。原来,为了让主考官一行人入住‘香茗酒楼’,老板多方打点关系,终于所愿得偿,却不想主考官不知足,在私收老板贿赂的‘西周青铜凤纹尊’之后,又贪得无厌,连珍贵的象牙雕刻品都想要,简直是僭越——我虽然没见识,但也知道那是皇家才配用的宝贝,民间哪里寻得?” “实在是荒唐!”皇甫冉气道,“象牙极其珍贵,唯我大唐出使天竺取经的高僧所不能带回。莫说民间没有,哪怕是皇宫,珍宝数量也十分稀少。主考官怎会爱财至此?” 副考官在皇甫冉耳边小声道:“本官只晓得恩师有收集名器的喜好,却不知他存了不该存的野心,动了不该动的妄念。” 那考生继续道: “主考官见自己没法从酒楼老板手中要得好东西,就开始讥讽老板无能,说:本官岂会不知道,在你家酒楼住下后必须时时装作清廉奉公模样,不可被别人发现本性与马脚。老板,你不会真的以为本官是被你的一重贿赂所打动,就选择在‘香茗酒楼’落脚的吧?本官时刻都可以换到‘青龙客栈’去住,之所以没去,就是看中你这个与本官一致的喜好:收集古董。” “君臣之间讲交易,臣民之间也讲交易,这世道如何能清明?”皇甫冉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眉眼间显得失望,“有了一次要挟就有下一次,怪不得酒楼老板恨主考官。” 那考生比划了几下三脚猫功夫,模仿当时的场景道: “后来,主考官和酒楼老板就大打出手!我没看错,老板使了一招‘蛟龙入海’,出掌之快,衣袖粘着到了树枝上的蛛丝而不觉;主考官不会武功,只能折断树枝抵挡与闪躲。最后,两人不知道怎么着就和解了,各奔东西而去。打斗过后,我跟他俩之间离的远,确实是没听到他俩之间说过些什么话。” 一路把那考生的话听完,我对整件事有了头绪。 于是,我向皇甫冉和副考官请示道:“陆羽有话要说。” “准了。”副考官道。 “此前陆羽与皇甫大人一同探寻考场,的确见到‘香茗酒楼’老板的衣袖上缠绕着蛛丝,可见方才考生所言不假,老板去山林里见过主考官。” 皇甫冉补充道: “不错,因为本官迟到,所以赶到考场时正好是黄昏时分。当时本官不知蜘蛛习惯在黄昏结网,就未将酒楼老板的衣袖粘着蛛丝的事情放在心上,甚至还跟陆羽开玩笑,说勿把酒楼老板当成能飞檐走壁,身怀绝技却藏而不露的江湖大侠。” 酒楼老板被传进来后,一听到自己成了嫌疑人,就大喊冤枉。 “草民虽然跟主考官有瓜葛,但是没动过杀心啊!况且这考场内外有重兵把守,草民也没法进去投毒呀!若说草民在陆公子的大小茶碗里面动了手脚去涂抹西域奇毒,更是无稽之谈,万一陆公子或是李姑娘在主考官之前用大茶碗来喝了茶,死的不就是他俩了吗?大人是要当作殉情来结案吗?” 皇甫冉把脸色一沉,“你动机明显,本官看你就是故意拿了陆羽的茶碗去洗,伺机嫁祸于他。而且本官深知‘香茗酒楼’与‘青龙客栈’互为竞争对手,你为了让‘青龙客栈’声誉受损,杀了镖师龙三也未可知。” 酒楼老板往地上一跪,磕头求饶道:“草民家有老小,生意正在船帆上,要是真有胆子去杀人,岂非昏头昏脑家业两空?至于镖师龙三,草民就更没有杀他的道理了,香茗酒楼的食材都购自当地,不曾麻烦过镖师去走镖。” 皇甫冉严厉道:“本官问你,那日你碰巧在黄昏出现在深山附近的考场,又袖带蛛丝,要做何解释?” 酒楼老板神色坚韧,一口咬定:“是那个失心疯的考生胡说八道,草民压根没去过深山。蛛丝就是在这考场里面勾到的!” 皇甫冉理性道:“你去过没去过,本官叫人去查明现场有无断枝和打斗痕迹就知。” 酒楼老板不再辩解,而是紧咬着嘴唇沉默以对。 随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不小心没拿稳,就把自家公子的折扇掉进了木桶里,溅出了一地水花。 比起当头痛骂:“糊涂东西,破坏了案子现场你担当的起吗?” 纪檽峰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本公子的折扇浸水浸坏了无所谓,要是这木桶里面的鱼出了什么差错,倒也成了今日收益的损失了,老板你说是不是啊?” 虽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酒楼老板也不得不应道:“纪公子别拿我说趣了,惹了官司,我有理都说不清,哪里还敢顾及这木桶里面的活鱼?” “亏得本公子心善。”纪檽峰也不捋衣袖,就直接把双手伸进了木桶里,“将这条大鱼捉出来给你去去晦气,叫做:劫后‘余’生,必有福气。” 哪想这一伸手进去可不得了,不过倒数二十个数的时间,木桶里的活鱼竟然翻白而死! “这——”副考官倒吸一口冷气。 “大人,我家公子的折扇无毒!”跟班急不可耐地说道,“这鱼死了跟我家公子没关系!” “陆羽!你好歹毒的心思!” “这桶里的茶叶,果然是过了一段时间才会毒发,鱼都死了,你还有何狡辩?你不会是想着:要是主考官没有当场喝茶,那就等到下午的考试结束以后,拿着静置过一段时间的毒茶去给副考官大人喝,让他先命丧黄泉吧?” 总镖头高天威一副要操起家伙来把我手刃了的模样,凶煞如狼。 幸好有皇甫冉挡在我前面,才威震住了他。 受了总镖头的话的刺激,副考官对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6. 第16章 [] 回忆起被逐出考场、带上衙车的场景,我的眼前浮现出了李季兰的模样。 她没有像一些性情中人那样大力阻挠官差办案,也没有冲到副考官面前去给我鸣不平,她就是这般静立在原本的位置,目送我而去。 我陆羽喜欢冷静大气的女子,要是兰儿真如“为了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小女子一般,哭泣打闹,楚楚作怜,满嘴说些“陆羽是清白的”之类的话来让主考官改变决断,我反而尴尬。 我庆幸自己没有连累她,也庆幸她没有因我而累。 次日,皇甫冉派出去的衙役前来回话。 “禀大人,城郊考场后的山林里的确有过打斗痕迹,断枝明显可见。此外,卑职等还在地上搜得白玉玉带跨一个,此物为朝廷命官爵位等级的身份标志,上面有官制记号,可见主考官大人去过山林不假!” 皇甫冉一点头,斩钉截铁道:“看来香茗酒楼的老板嫌疑最大,不容他不认这‘官商勾结’之罪!” “卑职敢问大人,是否即刻升堂,细审那酒楼老板和天福寺小僧,看看二者有何话说?” “好!”皇甫冉重整官服,正气道,“他俩一个拿了陆羽的茶碗去洗,一个时时记恨陆羽伺机而动,本官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用了何种手段在茶碗当中投毒!” “卑职觉得奇怪,这茶碗要是有毒,也就是只能在被陆羽带进考场之前涂上一层无色无味之毒,因为开考的下午,非考生不得入内,故而外人无法在开试后使毒招;再说回酒楼老板,他要是在清洗茶碗的过程就往里面涂毒,岂非过于惹人注目?” “你忘了?”皇甫冉冷问,“这茶碗也是经了纪大公子之手的,只是现在折扇已毁,也无从查证那扇面是否有毒了。” “恕卑职直言,即便是纪大公子的折扇扇面有毒,那也只能沾染到茶碗的碗底,主考官大人的嘴又不会触碰到碗底,哪能因此丧命呢?” “所以本官不认为纪檽峰是嫌疑人。“皇甫冉出门,走向公堂方向,”你去传酒楼老板和皎然的小弟子过来。” 才到公堂,皇甫冉就看见纪檽峰和李季兰已经等候在外。 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方坐正,皇甫冉问道:“你俩前来找本官,所为何事?要是想陆羽求情,那就免了,他的事全凭副考官大人拿主意,本官做不了主。” “本公子和李姑娘自然是来协力大人你查案的。”纪檽峰一本正经道。 复又嘴角勾起,玩味般一笑:“昨夜本公子邀了李姑娘一同涉水乌篷、品尝鱼宴。” 皇甫冉皱眉问:“你才在木桶里搅了一回翻白的死鱼,怎么还吃得下鱼宴?” “本公子向来不为众生命数所困,草木鱼虫,生死皆由天定。”纪檽峰直白道,“况且人家姑娘也没有拒绝,何不一同以食解忧?” 解忧?你有何事可忧? 皇甫冉在心里冷讽了一声,“你不知陆羽怎么想?” “陆羽怎么想本公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家伙要是指望害他的人主动认罪就算了,犯人不再进一步置他于死地算好。好在是本公子聪明睿智,已经知晓茶碗是如何被落毒的了。” 皇甫冉不由得大惊,拍了一下惊堂木,指着纪大公子道:“快说!” 纪檽峰在李季兰身旁理了理自己的形象,像个断案大家一般,有条不紊道: “鱼宴之上,为了款待李姑娘,本公子特意叫船家现捞了‘松针鱼’上来。‘松针鱼’个头小,形似松针,放入高一指的大碗中浇上白糖醋汁活吃正好!” 皇甫冉忍着没有说出:“叫人家女子吃小活鱼,也不怕惹她嫌弃?换做陆羽,定是请了人家女子吃‘龙井鱼片’或是‘茶香烟熏鱼’。” “本公子自然是不能在李姑娘面前失了本事,就支开了船上的小二,打算自个把白糖醋汁往活蹦乱跳的松针鱼里面倒。哪料这蘸料还没有下去,里面的鱼就全死了!” 皇甫冉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怒道: “如今纪大公子你是要告诉本官,自己碰什么鱼,什么鱼就必死无疑吗?你那风花雪月的吃喝之事,拿到公堂之上来说做甚!” “皇甫大人别急啊,听本公子把话说完。” 纪檽峰往前走了一步,向青天大老爷露出了自己的衣袖,道: “本公子一下子就悟了!原来主考官大人被害一案,凶手是在庄大山人的小茶碗和陆羽自制的大茶碗当中,一里一外都涂了毒!” 皇甫冉往官椅上一坐,双手按着桌案,直视着纪檽峰道:“往详细了说——” “为何松针鱼会死呢?是因为本公子的衣袖上沾了毒;为何考场内的大鱼会死呢?也是因为本公子的衣袖上沾了毒;为何本公子的衣袖为沾毒,是因为昨日中午,本公子在陆羽和李姑娘面前品鉴过那一大一小的茶碗。” “本公子为了在李姑娘面前一展文人风范,就以半袖覆掌,好让随从一次把大小茶碗都放到掌心中来。谁知道那厮不懂事,没把‘水渍’擦干净就拎起茶碗来往本公子的掌心放,故而本公子的衣袖积存了‘水渍’。” “如此皇甫大人就该明白了,凶手就是‘香茗酒楼’的老板。他借口拿了陆羽的大小茶碗去洗,然后在大茶碗底部留了一层‘薄水’,也就是肉眼难辨的西域奇毒‘索命散’,之后,他将小茶碗叠加到大茶碗中一并归还,也就等于让小茶碗的碗底和底部上方的一圈側沿也沾染上了一层‘薄水’,说白了,就是双碗都有毒!” 皇甫冉禁不住接话道:“双碗都有毒,就是说:主考官大人无论是让陆羽用哪个茶碗当场泡茶来喝,都必死无疑?” “不错。”纪檽峰点头道,“大茶碗之毒在碗中,遇水而显性,无色无味,饮下后即死;小茶碗之毒在碗底和碗底上方一圈,拿起之际手必触之,手触之而难免碰于唇,入口而亡。” 此时,衙役正好将酒楼老板和天福寺小僧带到。 二者模样,皆是无辜,丝毫不为官威所震。 皇甫冉也不让堂下之人多做废话,只挑明了道:“香茗酒楼老板,你好大胆子,谋害朝廷命官嫁祸陆羽,可知犯了死罪?” “草民不知大人因何做此误断。”酒楼老板耿耿道,“草民没有杀人。” 皇甫冉命令道:“来人,上证据。” 一个官差便从纪檽峰手中拿过他昨日穿的白衣外袍,放置在一个长方形的木制托盘上面,再将证据陈列在酒楼老板面前。 皇甫冉问:“纪大公子的衣袖因为因为沾染到了毒药水渍,入水捞鱼导致鱼死、伸手伴鱼也导致鱼死,那毒药水渍就是来源于你清洗过的陆羽的大小茶碗,你有何话说?” “草民不曾做过!”酒楼老板不认罪,“当日清洗茶碗所用的都是清水。” 皇甫冉指出:“清洗茶碗所用的是清水不错,但是洗后保养所用的‘若绢水’,实际上就是西域奇毒‘索命散’所调的、看似一模一样的毒水吧?” 酒楼老板听到这里,忽然头冒冷汗,他没想过青天大老爷竟也对茶碗的保养之法了如指掌。 李季兰道:“老板,那日我和纪家公子都亲耳听见,你在归还陆羽的茶碗时说了‘亮堂无味’四字,当时我以为你指的是茶碗的外观,如今想来,你不过是在我们面前自满自己的‘杰作’罢了。” “是他——”老板反指向身边的小僧,“是他做的!是他趁草民不注意对茶碗动的手脚。” “狡辩无用。”皇甫冉头脑清晰道,“那小僧虽未设下圈套杀人,但他因私中伤陆羽,有碍本地教化,过后本官自会向他追责!” “大人,草民真的是无辜的啊!”酒楼老板伏地歇斯底里道,“草民若是领了死罪,身后一家老小和香茗酒楼该如何是好?” “按《唐律》,你的所为本就是死罪,更何况证据确凿,动机明显,还要叫本官怎么容你?”皇甫冉坐的笔直,再拍一声惊堂木,“你且将所作所为全部招认,本官好让副考官大人留你一个全尸。” 酒楼老板见形势已经无法逆转,失声恸哭道: “草民恨主考官不错,但更恨陆羽。主考官只是里外不一,贪财爱财,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威胁者,但是陆羽,他却把草民的自尊和颜面都夺走了。” 天福寺的小僧冷哼一声,道: “皎然师傅教导我说,人不可因无所得而生恨、亦不可因心中不平而动怒,唯有平稳心绪、自空烦扰,才能获至上安宁和无量功德。但我做不到,宁可自己是个计较得失和爱恨分明之人,也不愿乘归岸然宝相。因此我明白你的心情,是陆羽自己在无形中得罪了人,也浑然不知。” 纪檽峰在李季兰耳边道:“你看看那些生意人和佛门中人,还不如在下活得明白。在下从不在心中暗暗记恨别人,也从不使损招在别人背后放冷箭。” 李季兰开玩笑应道:“那纪公子你何不去客栈打工半月或是去禅寺清修半载,看看心境是不是会被银子和福签逆转了去?” 纪檽峰笑笑道:“钱财最是冰冷,气运最是难捉摸,要是经商之人和出家之人真能行善积德,那圣上早就高枕无忧了,还办科举、办茶试、办香试来选拔贤才做什么?” “你说的倒是在理。”李季兰认同,“入世之人和出世之人的心思,远比普通老百姓复杂。当官的谁不想直奔青云到圣上膝下?做买卖的谁不想赚的盆满钵满?学佛法的谁不想超然乘莲?你说我们这些‘黎明’啊、‘苍生’啊在求什么?还不是活个自在和爱尔得尔吗?” 纪檽峰刚想毛遂自荐,说句:“在下与李姑娘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7. 第17章 [] 见到我后,李季兰也不说破案的详细经过,只做出不甘心的模样,好似想向我寻求共鸣一般,道:“公堂之上,全叫纪檽峰独自发挥了,我没有说上话,想来还真是有那么一点不自在。” 我瞧她模样,倒也不失可爱,遂反问:“纪家公子没准还等着你夸他呢,你却到我这边来,不怕他心里比你更不自在?” “最起码彼此都没有显露出来。”李季兰心里有数,与我一起并行往前走,“他爱在我面前表现,我也不觉得他烦;就像是他明知自己无法打动我,也不放弃时时创造跟我有所交集的机会一样。” 我见她立场分明,就决定不再细问她跟纪檽峰相处时的点滴,只想从她口中知道:“那兰儿你告诉我,这次案子能破,纪檽峰是不是起了关键作用?“ “怎么说呢?“李季兰偏头想了想,”功不可没算是,但也不全是。只是碰巧在夜里——“ 李季兰犹豫了一下,没打算在陆羽面前说纪檽峰请她吃“鱼宴”的事,免得让陆羽多心多想,因而她改口道:“碰巧在夜里贪吃,一不留神就受了天上神仙的点拨,把案子的来龙去脉和酒楼老板的伎俩弄清楚了而已。他要去公堂说案,也邀了我一起,我就去了。” 她的聘楚嵌玉圆珠耳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差点被恍了神。 仔细想来,兰儿愿意上公堂去也是为了我陆羽好,我又何须介怀她是不是跟纪大公子在一起呢? 忽然就想知道案子的结果了,所以我很干脆地问她:“那最后,皇甫兄是怎么定案的?” “官商勾结,蓄意杀人,双罪并罚,酒楼老板这回是彻底完了。恶意造谣,缜密煽恨,不知悔过,天福寺小僧领了三十大板子。皇甫大人只说按照《唐律》来处置,具体的刑罚却也是没在公堂上说的。” “皇甫兄一向清明,我相信他会把此案办的让圣上、副考官大人和百姓们都心服口服。” 路上,我对李季兰说笑道:“真不如往天福寺的后山瀑布去,站在潭中让飞流直下的水雾冲身来的爽快。” 她应我:“你不怕秋寒侵体当然是好,我却是担心你因此落下病根,本身你体内的湿气就未排出。” 我逞强道:“那我就回茶庐煮些薏米茶喝。” 她看出了我的倔强,摇摇头道:“可惜我之前在‘无涯涧’只挑了相思豆,不然我就把赤小豆拿给你,赤小豆合着薏米一起煮祛湿最是见效。” 李季兰没提自己写的那首《红豆》诗,也不知那日陆羽曾在“青龙客栈”对面遥望她的房间。她只当是把豆子和丝线都存了心思,搁着自己掂量轻重,不与谁道。 “兰儿。”我叫她的名字,喜她也有“对豆惹相思”之时,“中秋我们一并去买五谷杂粮,混着燕麦一起制成月饼吃,想必美味。” “你的茶庐也是少了些烤饼的行当的。”她一语指出,又笑道,“总不能把‘烤饼’当成‘烧瓷’吧?你有那耐心,我可以没有那份等心。” “我带去城郊考场当作午膳吃的茶饼,就是自己一个一个烤的。”我拍拍自己的胸膛,“兰儿别不信,烤茶饼的时候,我就坐在一边画地图,等我把一张一处的茶园分布图画好了,饼也就做成了。” “你怎就忘却了给茶饼翻面?”她嗔道,“怪不得是一面金黄、一面半白,我还以为是有讲究在里头,原来只是一烤到底的成熟。” “兰儿你不晓得,描绘地图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就好像……我真的踏足在那片茶田之上一样。” “你这神思,可对天上管茶的神仙了。” 过后,李季兰买了街口正在卖的、两人份的热乎鲜肉包子与我一同带回茶庐。 才吃过不久,她就遗憾道:“我原本还想着,今年追月节既要去‘香茗酒楼‘买官制月饼和天公饼,也要去天福寺站行列买素饼,哪想事与愿违:酒楼老板犯下死罪,寺庙小僧有悖德行,这月饼怕是难言滋味啊!” 我放下筷子,问她:“一切皆因我陆羽而起,你可会觉得我也有大过?” 她想了想,明理道:“后世之人,只要记下‘陆羽和天公饼’之间的美谈就好,无须提及酒楼老板犯过什么罪;同理,香客们去天福寺是求安康求福气的,而不是看那小僧要背负何种骂名的。” 我笔直坐正,告诉她:“我来江南,一心为茶,从未想过要惹出事端。只是一想到将来‘香茗酒楼’没有了大当家、皎然身边没有了小弟子,我心中也是难安,如同是自己的善意成了恶意一般,徒增伤感。” 她温柔看我,和缓道:“陆羽,你到江南是‘有心’觅茶,而不是‘借机’觅茶,对吗?你只是在做自己擅长并且喜欢的事情,无关机缘、无关机谋、也无关机变,所以无需自责。他人的命运不是你所导致也不是你所主宰的,一切天意使然。” “兰儿你说,接下来茶试的最后一关:对茶,我要如何以对?” “陆羽,你只当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副考官,而是山间隐士或是世外高人,假想自己身在渺渺水云间、隐隐桃源中,四周皆是好景,上下皆是祥云,与之谈古论今、拨弦挑香,无茶胜有茶,心境又怎会不明朗?” “超然物外吗?”我渐起出尘脱俗之感,“拘于茶则困于茶,莫不如心中无茶、目不见茶,可得茶之本道。” “我突然明白了。”我笑。 “陆羽,你明白什么了?”她好奇。 “为何官试只设置煮茶、鉴茶、制茶、对茶四大环节,而没有:斗茶。” “为什么?” “茶不适合用来斗。”我分析道,“茶之雅,可为皇家贡品;茶之趣,可为文人笔墨;茶之深,可为史册千秋。但凡涉及一个‘斗’字,便有了输赢和优劣之分,兰儿你说茶的存在,是为了——分出谁的茶品胜负和谁的茶技优劣吗?” “不是。”李季兰共感道,“人之惜茶用茶,不在斗茶游戏中。若是真的与茶相知,哪怕是拿了锥子将团饼茶敲碎、拿了锤子将茶柑砸个稀巴烂,也是遵循茶道而为,不可说不雅。” 我趣味津津问她:“我的茶庐里有上好的团饼茶,兰儿你可要试着去撬?” 她撅嘴道:“陆羽你私藏了哪些好茶刀不拿给我看?我倒是不懂了,你是想带我去茶庐看团饼茶,还是去看那些不得了的茶刀?” 我笑问:“怎么不得了了?” 她扶了一下发髻,好似在暗示我什么。 我才发现:原来她之前一直戴着的宝红色石榴花颜步摇不在了。 问她原因,她说在公堂之上扔了。我惊讶,追着问为什么要扔?她说自己救了酒楼老板一命。 “兰儿,我给你买新的。” “陆羽你说你会烧纯色白瓷茶碗、会做各种挑茶破茶的茶刀,怎就没想过亲手给我做一支好看的发钗呢?像是有山茶花图案的,我甚是喜欢。” “好,交给我,我做。”心中高兴不已,我跃跃欲试,“就做你喜欢的山茶花图案的。” “陆羽你真的很好撩诶。”她忽然一摸我的额头,“哪有人家女子说什么,你就马上答应什么的?” “不一样。”我认真道,“我是做给兰儿你的,所以不一样。” 天福寺禅房之内。 皎然从皇甫冉派去的衙役口中完完整整地听说了自己手下的小弟子的错行,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贫僧教导弟子无方,惹出这么一大串祸事来,真是因果报应。” 衙役道:“好在是案子已经解决,陆羽在狱中呆过一晚后,也不见有什么大碍,只是皎然师傅你自己要想明白了:那个小僧是继续留在身边?还是逐出师门?” 皎然靠在床屏上,心境倦然道:“贫僧如今抱病在身,只想着在中秋节前养好身子,能行诵《南无月光菩萨经》和派天福素饼之事,不想再为寺规人情所扰。弟子之事,就交给皇甫大人定夺罢。” “皇甫大人的意思是:此等人,在佛门当中不该留。” “那小僧罚也罚了,打了也打,开不开窍也不是贫僧能够判断的。与其将他留在身边,不可内外辨其性情,还不是当机立断,不留后患。” “好,那小官就将皎然师傅你的意思如实回了皇甫大人。” 那衙役正要告辞,皎然又忍不住问:“之前有人来传话,说是皇甫大人和陆羽会来寺中探望贫僧,也不知道他俩何时会来?贫僧好准备些应节瓜果斋菜,红豆甜粥来招待,大家一起坐下,吃些鸿运当头的东西也是好的。” “这个小官就不知了。”衙役摇头,“大人和陆羽答应过的事情,不会食言就是了。” 却说在主考官大人的尸首被运离江南的那一天,杨舜城老爷也出现在围观的百姓当中,只是不发一语。 等到送行的官兵和官车都走远了,小二王五壮着胆子上前询问: “听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8. 第18章 [] 青龙客栈正门两侧,酒旗招展,好是威风。 官制月饼的样品已经拿了过来,正摆在一楼大堂的柜台处供众宾客来看。 据说今年的官制月饼,皇甫大人特地推出了新口味:桂香核桃、椒盐百果、普洱茶蓉,众宾客自然是买账,纷纷去掌柜的那里做了登记,付了银子,只待节前来取。 楼下小酌闲聊之人,楼上应试应答之人,互不相扰,就是极好的场景。 我对把守在楼梯口的官兵报上姓名和出示通过前三关的牌子之后,就获得了通行。来到三楼的“涵仙阁”门口,请了礼官的好并且等他在我的牌子上写下入试的顺序数字之后,我就像其他考生一样坐在走廊上等候, 据说副考官已经在内,六道考题也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六名茶试的考生一一当面问答之后,再从中留下三人作为候选,经过三日思量后挑出最后的胜者,举荐给圣上入职茶差。 皇甫冉坐镇在香试考场“姑苏调”的门口,一来可以稳住考生们的情绪,二来可以用官气盖过人所畏惧的邪气,以保香试顺利进行到底。纪家父子也是早已到场,只是在二楼观台的雅座上,只有纪万成和其他几个官僚的身影,并不见纪大公子纪檽峰。 我从怀中拿了自己亲刻的茶章出来。 茶章是石头做的,约是一个拇指的大小,底部刻有一个“新”字。我借此来提醒自己: 茶艺之湛,不可循旧,必须出新; 茶技之精,不在取巧,而在踏实。 这边我还在轻触茶章底部的篆刻脉络,那边纪檽峰却是已经以一副“清秀俊朗、气宇不凡”之态,站在了李季兰面前。 他就在一楼大堂的正中央,当着众宾客的面取出一个流光溢彩的锦盒来。 众人只见他单手一捋额前碎发,风度翩翩地地走向美人的坐席处,在美人的面前献上了锦盒,有礼道: “在下特地命能工巧匠新制了一枚步摇出来,也不知道合不合李姑娘心意?” 说着,纪大公子就打开了盒子,满心美滋滋地等待美人回应。 众人虽说没法瞧清楚盒内之物的模样,但也都被那“珠光宝气”震感了一番,晓得那是个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李季兰惊讶于纪大公子的有心和主动,这份“心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胜陆羽的“磨蹭”。 这个步摇,横杆金针似飞虹,尾部精雕了一只展翅飞鹤,鹤羽嵌细小的银珠子,鹤尾系着三条镂空黄铜所制的软流苏,上面大小相间的白珠和金珠的煞是好看。 鹤,谐音“合”。 李季兰这么一想,纪檽峰想要跟自己“百年好合”的心思诠释的也是巧妙。 纪檽峰又行了一礼,道:“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在下虽未遇见过值得为之抛弃性命的知己,但也心有所慕之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修身养性,只为明白《诗经》中‘投桃报李’之言,还请李姑娘收下在下的心意。” 李季兰倒是想犀利地问上一句:“纪公子是想让我如何报李?” 但是为了不让彼此难堪,只好客气道:“我闻鹤有青云志,与龙、凤、龟并称四灵,分别代表:天、地、雷、风。纪公子定是盼着今日参加茶试和香试的学子们都取得佳绩,所以才选择了‘鹤’为意向,想与我共鸣,是吗?” 纪檽峰脸上掠过一瞬窘迫的神情,只得无奈称“是”,否则就是在众人面前失了大气,还有藐视皇恩官威之嫌。 我是第二个单独进入“涵仙阁”跟副考官对茶的。 入室坐下,副考官便让我从剩下的五根竹简当中抽取试题。我想到自己一生只做一事、一生只爱人,就选取了最左侧的一号竹简。 打开,我看见上面写着四联诗: 云深处见天,叶浅处藏舟。 落子中月漏,伏牛背鞭抽。 沙覆盖伸张,水过底莫愁。 仙芽入云华,玉爪破清喉。 “陆羽。” “学生在。” “你且将对此诗的理解与本官道来。” “是。” 我已将诗作记在脑内,合上竹简,凝神静思道: “学生曾闻滇南之地有‘拜谷妖,追月华’的习俗,谷妖长身俊逸、月仙窈窕多姿,二者在中秋之夜携手降临凡间行差事,赐予众生五谷丰登之好和团圆美满之乐。然谷妖不为天帝所喜,月仙不为妖尊所认,二者唯借花好月圆之晚,并肩雅坐背月处水面,藏身舟后,饮‘云深茶’,食‘叶浅饼’,悄做好合。” “第一联破。” 副考官以扇击桌面上的烟青色云台峰架,那是考生切题作答的标志。 “陆羽你懂‘云深茶’和‘叶浅饼’典故,已是胜过众人。不知此典故者,多以意境之美论此联,便是在开头就意会错了考题。本官再往深处问你,可知谷妖职责、月仙住所和茶神姓名?” “回副考官大人话,学生知道。谷妖司职三界农粮之事,亦保佑凡间皇帝社稷安稳;月仙所住,并非广寒宫殿而是月华阁,广寒宫之主乃是太阴星君。太阴星君又名太阴娘娘,主司姻缘牵线之事;三千世界之中并无茶神,若问学生心中推崇谁人,必定是神农氏:神农尝百草,身中七十二毒,得茶而解。” 副考官点头道:“陆羽你果然博学广记,且继续论茶——” “此第二联,乃是考察学生的断句功底。学生浅以为,应是这般拆句:落/子中月/漏,伏/牛背鞭/抽。隐字在于:落(神)子中月漏(影),伏(羲)牛背鞭抽(霖)。” “羽乃奇才!”副考官抚掌大赞,“你是如何知道这第二联藏了‘洛神’与‘伏羲’之名的?快说与本官听听。” “学生初想:若是在茶席见对弈,则多少耽误了心思;若是骑牛挥鞭,岂有水娱山嬉之感?因而此联的‘落子’与‘伏牛’二词,不该理解为‘下棋’与‘隐逸’。后学生想到,对茶诗词,定是少不了句句有茶,故脑中浮现‘落’字与‘伏’字开头的茶叶名字,便寻得:‘洛神’与‘伏羲’二茶。而前后句当中的‘影’与‘霖’字,则是学生自取,赋予‘洛神茶’如花开刹那之灵动、‘伏羲茶’如雨后甘霖般的口感。” “好!”副考官点头称赞,“此第二联正是考察考生对藏字茶名的寻觅与对藏字之茶的赏味描述,你所答皆完美。” “学生浅析,不敢自以为是。” “无妨。你且再谈对这第三联和最后一联的理解。” “学生行走田间山野,深知种茶应用沙壤土,其中红土与黄土最是讲究配比,切不可以石灰土盖之。茶之水源,应寻一处有清水溪流之地,佐以山间而流淌,方可聚时雨之功,并行灌溉之好。学生喜爱绘制大唐各地茶园地图,知岭南地区宜种植小灌木茶、滇南地区宜栽种普洱、北方地区可种毛尖,而在这大好江南,则是龙井和碧螺春最得环境。所以这第三联当中的‘伸张’与‘莫愁’二字,学生做‘地形’与‘环境’解。” 副考官笑上眉间,和颜悦色道:“不错,是为正解。” “最后一联,说的是茶叶的灵性和动感,知味者可通灵霄、可对仙语;识润者可悦身心、可畅神韵。然学生以为:‘入云华’与‘破清喉’对仗并不工整,莫不如让‘过心头’换了‘破清喉’合适。” “你说与本官听,‘玉爪’是何意?”副考官问,“仅做茶名解吗?” “世人爱用‘鹰爪’来比喻茶叶,为美其名,故而称‘玉爪’。学生眼前无茶,却思及那日‘鉴茶’关卡当中的试炼,明白了一个道理:茶叶与花叶的区别,不在于眼之所见,而在于——前者为品、后者为赏,所用所鉴不同耳。” “全诗破!” 副考官大声道。 这一声好是把在门外等候的另外四名考生给惊了一惊,原来第一位考生入室之后,对答之语虽不可闻,但在门外的人一句都没有听见副考官的赞语。 这就仿佛是传递出了一个信息:第一位考生反应平平,故副考官情绪无起伏;第二位考生陆羽见解到位、对答如流,深得副考官认可。 另外四名考生心中波涛汹涌,既怕自己之所不及,又恐自己之无法超越,空浪费了这一柱香的时间,换来一句:我等确实弗如陆羽。 “陆羽,你在此等候。” 副考官起身,来到一幅画前。 我只见他将画作拿开之后,墙面就露出一个可以转动的机关旋钮来,原是这房间里面还藏有内室。 “两位大人请——,少年上人请——” 副考官一边恭敬道,一边请出来的三人上座。 “此乃颜真卿颜大人,此乃张志和张大人,而这位,就是‘少年上人’怀素大师。” 听副考官介绍完,我心中大喜: 能与名士相逢,胡不快乎? 此中切磋琢磨,胡不乐乎? 颜真卿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人称“颜鲁公”,其楷书精妙,为人之所赞;其性刚烈,为人之所敬。张志和明经及第,时任翰林待诏,喜道术,号“玄真子”,著《渔父词》,传至东瀛国,嵯峨天皇倍加赞赏,为我大唐立下赫赫邦交功劳。怀素为出家之人,善草书,赠皎然《云金帖》,皎然邀我共赏,我有“飞似骤雨,动如劲风,随手万变,真草书大家也”之感。 “颜大人,张大人,怀素上人,这位就是考生陆羽了。” 副考官坐到了我身边,与我一同面对另外三人。 “陆羽才华横溢,深谙茶事,又有与别的考生不同的经历,真罕见也!下官闻陆羽能烧茶碗、能辨茶理、能识茶意、能解茶味,方才与之论茶,确信其才。接下来,还请两位大人和怀素上人一同对茶陆羽,探其本心、试其性情,看其在往后能否担当大任。” 说罢,副考官便往我的后侧方退下一蒲团座垫的位置,将时间交由另外三人来考验我。 颜大人从手上取下玉扳指,放在茶几上,在往里面撒入银白色细沙,问我何意?【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9. 第19章 [] 副考官回到了座位上,对上级官员道: “下官身负皇命,恪尽职守只为给圣上招纳贤才,却不想恩师不得善终,真是一切皆命数啊!莫不如叫陆羽当场泡茶,饮茶清心可得彼时安宁。” 张志和道:“本官见这室内的金菊开的正好,不知陆羽是否能够做菊花饮?” “这如何不能?”副考官指着我道,“陆羽莫说拿菊花泡茶,怕是当着我等的面:把盆花做成瓶花来给这‘涵仙阁’添景布趣,也是行的。” 我正坐道:“学生得金秋菊花桂花之雅,以笔画之,只见金黄颜色;入饼烤之,只闻清新香气;唯独是没有现摘了花瓣下来即时冲饮,失了几分新鲜感。学生斗胆,不知可否当下就过去拿了菊花过来,择瓣亲水,共享这——” “望看秋雁归无路,菊花能煞漂泊人。 秋叶一地满石街,唯见芒草没半身。” 我往外一看,乃是一个年轻男子,身着烟青色秋装,坦坦男儿风骨,飒飒眉间英姿。 须臾,我只听见那男子对室内之人拱手道:“学生刘长卿拜见颜大人、张大人、副考官大人,请怀素上人好。” “刘大人你还是风格不变啊!”副考官从位置上站起,打量了那男子一番,感慨道,“我等正想饮菊花茶为兴,你却高吟时运不济、萧瑟悲秋之诗,岂非错了场景?” “长卿尚且年轻,遇见不公待遇,直言不藏也是有的。”颜真卿并不介意,“只是如今朝廷波澜诡谲,前途难揣,不如远离是非来得安稳。” “学生只晓得自己被打压已成事实,心中并无多怨多恨之语,只是那盆秋菊触动了心情——”刘长卿往斜对面的植物一指,“才收不住嘴吟出一首诗来。当真不是有意打搅众位大人的雅兴。” “男儿志在四方,能伸能缩,何愁没有乌云散去之日?”怀素上人问,“长卿你且一并坐下,饮茶清心,多些秋期、少些秋寂才好。” 刘长卿便依了怀素上人的话,来到我身边席地而坐。 他也不拿茶几底下的蒲团,就这般盘腿于桌面的玉扳指、草书帖、竹简之前,好似一下子入了状态一般。 我与他相互行了点头礼,算是交下了第一份情。 “刘大人你因何来到江南?”副考官问,“江湖好汉快意恩仇之事,又怎会叫你碰上?” “学生直性子惯了,得罪权贵常有,漂泊无定常是,念及未逢江南冰雪,便踩秋而来。哪想策马半途,竟看见主考官大人的尸首遭江湖好汉横断之惨事,遂急驰到衙门报案。又闻今日皇甫大人等都在‘青龙客栈’主持考试之事,也就赶到了此处。” “长卿啊,你就当作一切都是天意吧!”颜真卿叹道。 复又语重心长提点道: “此案莫说皇甫大人毋需处置,本官等也只当作是:‘事到终点皆定数,料理反而惹人嫌’来听过略过,不再理会。因而你无需再多言语,到此为止就是。” “学生谨记颜大人教诲。”刘长卿低头应好,“此值官试收官之秋,就不为衙门公堂和客栈雅室添乱了。” “刘大人,如今你青年俊才,正是发奋报国的时候,就莫要跟朝廷要员们对着干了。”副考官好心相告,“这番江湖事,你好在是拿到我等面前说,换了别的官僚,还不讽你罚你:刘长卿少不经事,敢为朝廷罪臣报案,实在大胆!该治他一个面壁反省三日之罪!” “到底是学生一时冲动,不该鲁莽。”刘长卿面带无奈,“谢各位大人宽和,不怪学生此欠妥之举。” “罢了。”颜真卿平和道,“谁无年轻时?待你到了本官的年纪,自然知晓利益关系,也就不会按自己的脾气去行事了。” “学生自当罚茶饮三杯。” 说罢,刘长卿看向我。 他的眼神里带着求助与催促,只等我将茶事准备完妥。 我到窗口,于矮凳之上的盆栽上摘下数朵金菊,放入龙潭之中洗净,又将菊花放在铁线网上稍作烘烤以除去苦涩之味,才开始着手置炭和取水之事。 “甚妙啊!”怀素上人随喜赞叹,“菊花刚采之时香气馥郁,水洗之中淡香宜人,烘烤之后却是朴实无华的草本之味,此中变化,感无量!” 我微笑,取来叶片数枚,放入纯白色的圆形宽碗之中,解下腰间桂花香囊,倾倒簌簌干香的丹桂花瓣于其中,自成诗作一首: 莫道翠叶碧波间,菡萏哪解秋风味? 清霄歌台鼓瑟远,凡尘一室清香围。 我言物物点菩提,明镜澄澄诸业回。 妙明元心一盏香,真如清茗无是非。 我按照年龄和地位,依次向颜真卿、怀素上人、副考官大人、张志和、刘长卿献茶。 “学生陆羽,制成菊花茶饮,请各位大人鉴茶指教。” 颜真卿尝后道:“菊花本有明目清火之效,今品尝了出自陆羽之手的花茶,本官才知道什么叫做上乘。” “确实是与我平日所饮之茶不同。”怀素上人一闻一饮一思后道,“陆羽你心中带有禅意,以菊叶为形、以桂瓣为香,恰好是以‘无形之味’和‘空中之味’中和了菊花花瓣的苦味,着实高明。“ 张志和以神清气爽的模样侧身而坐,捧起纯白色宽碗来数遍细闻,道:“此香不腻,此茶不苦,由不得陆羽你不拔得此场官试的头筹!” 副考官满意道:“陆羽,你将茶章留下,且回去等候,三日后自会放榜茶试成绩。” “是,学生告辞。” 我遵令而行,施礼告退。 从“涵仙阁”出来,一位考生就匆匆上前询问。 “在下不知陆羽你为何在室内对茶甚久,可是还有旁的切磋之乐?” “一切皆未脱离一个‘茶’罢了。”我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目光,“你只管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跟副考官大人说了,再仔细回答了他的提问,便是静候佳音。” “不对呀,方才你开门的那一刻,在下就闻到了不同寻常的香味,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哪知全都是真的!”那考生眉头紧锁,“为何你会用香,却坑我蒙我说一切在茶?” “我将此物赠予你。”我取下腰间香囊,放在那考生的掌心,“愿你一盏心灯不灭、一瓣心香不失,好运自来。” 那考生一愣,不解我是何意。 过后他也未对我细问,只是揣着我给的香囊坐回自己的位置,看了眼刚刚踏入“涵仙阁”的另一位竞争对手,才回归到自己的状态。 我下了楼梯,寻思着已经到了午膳时间,应点些酒菜来吃。 却,恰好看见这样一幕: “你也是个官?” 纪大公子对站在自己对面的——未穿官服、为带官印、也未梳官发的年轻人笑了场。 “被贬之官也是官。”皇甫冉咳了一声,正色道,“刘大人他十七岁就通通过了秋闱,只是输在家世上面,一直没能官至上位。又逢诬陷栽赃,仕途甚是坎坷,所幸暂免前去岭南之地的苦楚,来我江南自省。” 我自是不知道皇甫冉是何时离开香试考场的,只当他也是到楼下来吃饭的,就不自觉地坐了过去。 纪檽峰迅速反应道:“刘大人,恕本公子之言,本公子可看不出来你有一丝低调或是反省之意啊!特别是你刚才自称自夸的那句‘吾之诗,五言长城是也’,也不怕才女子李季兰李姑娘笑话?” 皇甫冉下意识地看了旁桌的李季兰一眼,他不知道她跟刘长卿有所交集。 “有何可笑?”李季兰反问纪檽峰,“长卿擅五言,我本就是认的。” 纪檽峰尴尬道:“既是如此,在下也没有好说的了。” 他看向我,转而道:“本公子还不如请了陆羽一顿饭,好为他的宽敞官路提前做贺。” 刘长卿仰头,心中一阵酝酿,像是想要作诗来反驳什么,却最终做了罢。他只用手抓了三四颗花生往嘴里送,冷眼看着纪檽峰的姿态。 我不知怎么的有种感觉: 刘长卿是介意他人提“官场”和“仕途”之事的,关己也好、无关也罢,就像是有一道坎,压的他鸿图难展一样。 究其原因,颜真卿大人说是刘长卿性子太直,皇甫兄说是刘长卿家世不好,于我陆羽,倒是在他的言行之间——隐约看到了那么几分“自负自傲”的味道,不怪纪檽峰一针见血地直戳他的痛处。 “承蒙皇甫大人关照。”刘长卿起身,拱手相谢,“长卿孑然一身,只怕错付了这江南的好山好水,写不出什么好文章来。” 纪檽峰摆出了“你是来自省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神色,对着刘长卿“啧啧”讽刺了两声。李季兰则是单手托腮,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不说话。 “你能陪伴陆羽饮茶就好。”皇甫冉拍了拍刘长卿的肩膀,“中秋过后便是冬日,文人墨客之间少不了围炉煮茶,你且自选了茶叶带去,陆羽能变着法子给你做好茶。” 刘长卿奇道:“我竟不知陆羽有如此本事,还能将坏茶还原做好茶不成?”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0. 第20章 [] “香茗酒楼”的老板因为“官商勾结”和“蓄意谋杀”双罪并犯,被皇甫冉按照《唐律》处置了之后,酒楼的名字就变了。 皇甫冉是这么跟我说的:“陆羽,本官看这个酒楼的新名再翻典籍去取也费时,还不如就再从你的诗作‘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当中,挑选二字‘悦来’来改合适。” 我自然是没有意见,也不敢有意见,免得到时候又生出什么事端来,倒成了自己和诗作的不是,没得让“悦来酒楼”再改名成“成器轩”,不做饮食生意,转行专门卖些:精雕细琢后的美玉。 “陆羽,你的诗就是这样好,随便拎出两个字都能给商店取名字。”皇甫冉笑道,“本官今日午后正好有空,你我一同去天福寺探望皎然如何?” “好!”我欣然答应,“恰好我养的兰花开了,一并带去天福寺共赏可好?” “兰花难养,养的好也是花主的本事。”皇甫冉共感道,“本官听闻,佛前供花,乃是修善缘、修好因,能得到所求的好果。” “宝相庄严,为众人所归仰;天恩浩荡,为苍生所切求。”念及佛法,我并未精深,“一切好果好报,都是自己积攒功德所得罢了。” “本官随你去茶庐请兰花。” 皇甫冉起身,吟诗道: “独爱兰花双箭香,不看它草多纷繁。 枫桥雨痕可堪怜,寒山却转天福缘。 莫道无才本布衣,大道直往青云参。 乾坤明朗佳节至,望看九霄听音梵。” 一路来到天福寺中。 我见皎然已经起身,正独坐在禅房外面的栏轩上,气色尚好。 他见到好友来临,便向身边新挑的小弟子吩咐道:“快去备斋,为师要与皇甫大人和陆羽一同共品素秋宴。” “是,师傅。”新挑的小弟子机灵应道,“除了红豆甜粥、吉祥什锦煲、桂香藕片、白玉马蹄糕、南瓜酥之外,弟子还准备了‘唐芹豆腐芡实羹’和‘佛门素饺’,不知是否一并奉上?” “你倒是有心。”皎然道,“芡实去秋湿,素饺暖肺腑,适合上膳。” 斋堂外面的庭院之中,栽着一棵腊梅树,想必到了寒冬之日,就会满寺生香。庭院之中有一桌,桌面不是规整的正方形也不是曲润的圆形,而是不规则的磐石形。 数枚枫叶浮动在桌侧的水缸水面上,秋意颇浓。 我道:“秋日闻钟声,但觉比春时来的浑厚悠长,也不知道是不是深秋色重、万物归真的缘故。” 皎然盛了唐芹豆腐芡实羹到碗中,舒然道:“莫说我们这些出家之人习惯了晨钟暮鼓,即便是到了后山的瀑布底下,听多了湍急的飞流声也会分出个四季不同来,心境使然。” 皇甫冉爽朗道:“本官前往朝廷述职之时,饱览长安秋色,心中有‘镜天同一色,霜柿满枝头’之感。再去酒肆点上一碗胡辣汤,瞬间鼻、口、胸吞下一股辣气,也是回肠!” “天福寺提前烤好了一些中秋素饼,也是许了众僧人在寺内先食尝味的,皇甫大人陆羽,你俩可要带些回去?” “那我可不客气了。”想到兰儿爱吃,我马上领了皎然的人情,“我自己做的茶饼稍嫌酥皮没有两面掉渣,还是拿了宝刹名点回去吃的如法如理,得大自在。” 皎然妙提道:“若是我这天福寺素饼并了陆羽你亲挑的茶叶同卖,岂非一举两得,信众们既得了禅茶一味、又随了素斋功德?” “皎然你这么说,我可就当真了。”我往碗中舀了一勺红豆甜粥,“若是皇甫兄也许了我去茶园采茶,这事就在春天敲定下来。” “陆羽你有这份心,本官又怎么会不许?”皇甫冉神采飞扬道,“只怕不出半月,你就到圣上身边去奉了茶职,不得空再回江南采摘碧螺春了。” “谢皇甫兄吉言。”我的好心情一同被他带动了起来,“一旦陆羽有幸当差皇家,必定是下一步恳请圣上恩典:准了陆羽访山涉水走遍天下、遍观茶庄茶园的大愿。” “本官看圣上未必同意。” 皇甫冉神色不变,只做对我做小小提醒:“运茶、挑茶、入茶都是内侍省储茶司负责的,你作为茶官,怕也是只有选茶和泡茶的份啊!” “原是如此,陆羽不知。”我起身行谢礼,“多谢皇甫兄相告:皇宫内部司职分明、不可跨职越职行事,否则将犯下大错。” “到时候礼官会教你,你一一记下就是。”皇甫冉露出自己是过来人的样子,“本官入宫面圣之前,也是仔细被礼官教了规矩的。” 皎然看了眼天子所在的方向,朗朗清笑道:“陆羽,你看我这戒律清规多不多?跟皇宫相比如何?” 我在心中将二者大致一比,独自见解道: “陆羽以为,寺规不同于宫规,前者约束人心,后者管束行动,虽都主张‘遵规蹈矩’‘四字,但也明显见于情绪。天福寺清规,旨在让众弟子明心见性,摄心为戒;大唐皇宫规矩,强调的是三千威仪,八万细行。” “的确是这么回事。”皇甫冉道,“皇宫之内,清修者也不在少数,为自己求份心安罢了。至于那些胆大性直的,也不过是用究极之法彰显了一番存在感而已,祸福仅在一瞬。” 素秋宴过后,我带着兰花随皎然一同来到正殿。 宝殿门前,有一齐人高的金鼎,袅袅烟雾升入空中,清神怡性;宝殿中央,一尊巨大佛像端坐其中,神情庄严,明眸如可辨世间一切诸行之事;宝殿两侧,燃着数排明烛,又有经卷叠放于明烛侧端,像是供师傅做晚课之用。 我站在宝相的莲花底座之下,双手将兰花供养。 合掌,感念:佛传无穷智慧与慈悲,花开万事顺遂与安宁。 礼毕,跪于四方垫子之上三拜: 弟子陆羽,愿行一切利他之事、持一切莲华之根,自在圆成,精于茶事。 芳兰若有意,惊鸿应物来【注1】。 薄履过伽砖,回首两无猜。 弟子心中澄澈,唯以许愿:兰花净寺庙净,前程钦情路卿,能行万里正道,能成十方之事。承皇恩,则两袖清风拂茶香;为庶民,当虚怀若谷付茶情。 翌日中午。 我打算去重新开张的“悦来酒楼”吃顿饭,好解馋一口:秋栗扣肉煲。 却不想,之前皇甫兄跟小二王五之间有过这般对话,与“狂张俊才”张继相关—— 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酒楼也不可一日无主。 皇甫冉当机立断选了前小二王五来当“悦来酒楼”的总管事,王五激动地向青天大老爷磕了一个响头,决心道: “小的承蒙皇甫大人抬举,必定将新生的酒楼打理的妥妥帖帖!小的会时时提醒自己:商就是商,官就是官,绝不重蹈昔日老板覆辙。” “你倒不必给本官行如此大礼。”皇甫冉一身正气道,“本官也是见你熟悉这一行,又懂得人情世故,才做此决定的。” “多谢大人!”王五感激道,“小的一定改掉毛毛躁躁的性子,将自己活出个样子来。也不枉这悦来酒楼的根基扎实,宾客未弃之而去。” “你明白就好。”皇甫冉点头道,“说白了,宾客们认的不是酒楼的招牌也不是酒楼的东家是谁,而是这地道江南味。只要这江南味不变,你这的营生就不会差。” “大人说的在理。”王五想起来了,“前日刘长卿刘大人来当店吃了八宝饭,觉得江南味足,就当场写了一首诗来夸。小的拿了刘大人的诗作,正要亲自到字画店去找匠人来装裱,谁想张继竟然——始料未及地从椽柱后面跳了出来,扬言要一比高低。” 皇甫冉就像是习惯了一般,淡淡问:“张继这回,是发酒疯还是白日痴梦啊?” “回大人,张继可不得了!”王五竖起大拇指,“他也当场作了一首诗!” “是何‘语惊四座’之诗?”皇甫冉失笑,“你且背给本官听听。” “晚来天幕远渔灯, 孤光点点似流萤。 静听桥岸风簇浪, 银珠飞溅行人惊。” “这跟刘大人吃八宝饭有何关系?”皇甫冉实在想不明白,“张继怕是在枫桥之上神思过度,才恍恍惚惚来你这悦来酒楼抒发心情。” “非也。”王五把张继的意思复述了出来,“张继说他看见八宝饭就像是看见渔灯和珍珠,故作了此诗。” 皇甫冉在乐趣中道:“你可知道,张继自己认了:爱好去山林里看蜘蛛结网。如今本官倒是记住了他的另一个长处:能把八宝饭妄想成《枫桥夜观流萤图》。” “大人,当时陆羽陆公子也在。陆公子说,桂圆为渔灯、绿豆为流萤、莲子为珍珠,张继审美独具一格,也是甚妙。” “你是说当时陆羽也在吗?” “正是,当时陆公子来问小的江南何处的山茶花开的好,想要带一盆回去。小的就告诉他,泰沧亭的茶花是品种最多的,也是卖的最贵的。陆公子正要去,结果张继就跳出来发挥了。” “这倒是巧,要是本官也在,定会叫张继把‘大作’写下来,没准日后也能成为‘悦来酒楼’的镇店之宝也未可知。” 王五做出“不可能”的样子笑了笑,又忽然道:“小的还有一事要禀告大人。” 皇甫冉问:“何事?” 王五忽然犹豫,“小的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你话都说了开篇,哪有不讲之理?” “是,皇甫大人。”王五警惕地左右一看,才低声道,“主考官大人的尸首被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1. 第21章 [] 茶试放榜当日,我约了李季兰一同前往城郊东城楼看榜。 我道:“我倒是希望能在‘青龙客栈’门口放榜,这样你我都方便,还免去了一趟车马疲劳。” 李季兰心情明快,“走远一点没什么不好呀!毕竟闹市容易让人心境浮躁,还不如郊区来得冷静淡泊。” “兰儿,有你在我身边,胜过一切杂念。”我温柔看她,“喜悦也是两个人分享合适,我要是拿了第一,你就作一首诗来贺我可好?” “莫说是一首诗,就算是让我写下五首十首我也乐意。”李季兰跃跃欲试的样子,“陆羽你要是不拿头筹,这茶试在江南就白办了!” “我倒是想过未来的诸多场景,兰儿你说会不会应验?” “我当然是希望你:好事发生、坏事走远呀!” “天意之事不分好坏,人为之事才分善恶,其实我……前日去天福寺供养了兰花,但求自己一身无垢、清明而为,不论是居庙堂还是在江湖,都可秉承初心,只为一愿。” “陆羽你说是一愿,我却觉得是双愿。”李季兰含笑猜测,“你养在茶庐的兰花我见过,是双花箭的,定是载着双愿。” “双愿都说出来的话,不就不灵了吗?”我对她卖关子,“所以为了让诸愿成就,我就只对你说一愿。” “另一愿你不说我也能知道。”李季兰露出明媚而自信的神情,“跟我相关对不对?” 我见她坐近,一番侬侬情愫上心头,千言万语,却终成一句:“芳兰若有意,惊鸿应物来。” 原本以为来看榜的人不会很多,却没想到百姓们都是爱热闹的,相互邀着来看“茶试”和“香试”的第一名都是谁,好攒个茶余饭后的话题,跟家人朋友一通好聊。 我还未站到榜前,就有人过来道喜。 原是“护国镖局”的总镖头高天威,只听的他道:“陆公子大喜呀!此番拔得茶试头筹,不负众望,真是实至名归!来日赶赴长安,一路上有什么用的到本镖头的地方,尽管来镖局找就是。” 想到此前高天威将我当成谋害镖师龙三的犯人的那副狰狞面目,我不禁后退一步,却也尽量保持矜持,道:“高镖头客气,同喜同喜!” 高镖头主动替我开了前路,引我到官榜前方,对众百姓道: “这位就是高居茶试榜首的陆羽陆公子了!本镖头从初试开始到终试结束,一直都是对其看好,包括是考场发生命案的那一刻,本镖头被副考官大人传进去问话,开口说的第一句就是:‘陆羽是清白的,请大人明察!’结果也正如本镖头所料,陆公子活的明明白白、行的端端正正,没有以身犯法。” “今日我高天威就当着大家的面对陆公子说句话:面圣路上,本镖头自请带上精锐镖师左右相护,保陆公子万事周全,还请陆公子莫要推辞。” 我在心中哑然。 这个高天威几时在副考官大人面前为我说过话了?又几时在百姓们当中奔走,为我陆羽声援无辜了?如今倒是殷勤,主动上来相请“面圣”途中之事了。 我也不明着拒绝他,只道:“多谢高镖头‘侠义仁心’,赴皇城之事还是要待朝廷下发了钦点状过来方能确定,陆羽不敢擅自定夺。” “陆公子怕有悖皇威吗?”高天威大笑起来,“向来地方官入朝述职也好、层层过关考科举的读书人也罢,这一来一往的风雨兼程路朝廷哪里会管?也就是我们镖局的能做点生意罢了,我们不止行镖,还护人安危。” “陆羽明白。”我平静道,“日后如有相求,定是不会忘记高镖头和护国镖局的镖师们。” 我说的是“如有相求”而非“有相求”,能否把我的话听明白,全在于高天威自己。 他要是非要揽这份行程,我也不拦他,毕竟多些会功夫的人在身边,一路也有保障;他要是不再强求这份荣光,我也不记他,毕竟拜高踩低之心人皆有之,所求为己之意人皆存之,常情而已,无需介怀。 看着红榜上自己的名字,我心中无限喜悦。 “陆羽,这是你应得的。”李季兰高兴道,“你能用己之所长为国效力,是好事!” “是啊兰儿,就如同是一个阶段段的努力得到了证实一样,我喜己之所喜,也喜你之所喜,好似风神飞廉在侧,可借力入青云一般。” 李季兰大气道:“那我就当河神共工,以三千流水送你高跃龙门!” “兰儿,你可要与我一同去长安?” “我想着还是在江南呆着的好,上回纪大公子说看见了‘杨天一’,反而是激起了我把案子弄明白的决心!” 李季兰握住我的手,恳切道:“等我把杨天一和陈湘韵的案子解决了,就到长安去找你,可好?” “好,我等你兰儿。” 按照规矩,放榜过后—— 我应到“青龙客栈”去拜谢朝廷命官颜真卿颜大人和张志和张大人,再到“绿天庵”去多谢怀素上人,最后才是登入衙门拜见副考官大人和皇甫冉大人,谢过朝廷命官和地方官的举荐与关照,并细细将自己将来的志向和抱负告知他们,才算是真的把“接旨上任”前的人情场子走完。 哪想八日之后,副考官大人竟将我叫到皇甫冉的府上,对我道: “司天台长官夜观天象,道是奎旄星与桁牺星明灭不定,乃是皇宫内务有失检点之兆。圣上闻之,特下令整顿相关机构:该罚的罚、该逐的逐、该杀的杀。掀起了好大一场风波!莫说各宫娘娘不敢再行外戚之事,就连大总管也忐忐忑忑,一步不敢行错、一字不敢说错,就怕触怒龙颜,当了犯事者们的垫背,不得好死。” “内宫不宁则朝野忧,众高官们自是纷纷上书圣上言明己意,哪料圣上大怒,下旨御史台严查贪官污吏和玩忽职守之众,再起狂风暴雨!” 副考官大人看着我,长长一叹: “所以陆羽你前往圣上身边奉茶职之事,只能搁浅。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还安排你这个新官上任,怕是会遭众人议论,不得一个好开端啊!” 皇甫冉补充道: “但是陆羽你也不必沮丧,你只是待命上任,而不是没有机会上任。本官只盼着你不叹时运不济,常常修身律己,再等奉职之日。” “是。”我坦然以对,“学生不会急于一时,且等圣上整顿内宫黑白和肃清前朝利弊过后,再候旨而往。” “你有这样的心态本官就放心了。”副考官松了一口气,“所谓为官之事——时也、运也、命也。有的人脚踏青云,一路逢遇贵人和好时机,前程似锦不可预测;有的人如走险峰,进退两难不得明主,唯恨前路多磨官不逢时。” “这些都是没个准的。”副考官向我投来殷切目光,“谁能说陆羽你这回就不是‘福气暗来’呢?事缓则圆,且待云开见月时。” “学生自当每日精进,时时提醒自己圣恩降临之时:克己奉公以避朋党,舍己为茶以明司职,明哲保身,不事奸佞,确拥君心。” 说罢,我询问道:“不知副考官大人何日启程回朝?” “本官来江南也快半个月了,是该回去做自己份内的司职了。”副考官看向皇城方向,“要是此番本官不被朝野风波所牵连,他日到了暮年,交官还职之后定要隐居江南:朝看红日迎江出,晚弹清曲意趣来,不负山水不负己。” “学生诚盼副考官大人所求皆如愿。” “好。”副考官真心实意道,“陆羽,本官也愿你:永断无明,湛性澄澈,以茶悟我,方圆自通。” 一天,侍茶姑娘前来茶庐,请我到陈府一座。 我问她陈老爷所为何事,她也只是闭而不答,我便没有往下追问,就上了停在茶庐门口的马车,去往目的地。 来到陈府的客厅坐下,我看见了跟往日不同的生机。 几盆开的正好的矮白玉海棠花盆栽取代了青苔方盆青松,一个半人高的香炉放置在正中,弥补了旧时的空旷。再看向桌上茶壶茶碗,也是从以前的轻巧透亮白瓷换成了当下的厚实古朴陶碗,很是切合中秋氛围。 我对陈老爷有礼道:“想必佳节当日,各路商客一定会抽出时间来拜访陈老爷,相互之间觥筹交错、共鸣乡情,也是倍增牵绊。” 陈秉承指着客厅道:“都说热闹在人、氛围在物,我却不觉得自己两全其美。每每想到这个宅子的亭台楼阁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2. 第22章 [] 我断然拒绝了张继的大胆之举。 “无故私闯镖局实在不妥,张继你若是想看那些名贵茶叶,随我一同去镖局,我向高镖头打声招呼说明来意就是。” “陆兄你有所不知,这已经交了银子压好的镖,就没有再开封条打开的道理。不是我不领你的人情,而是你不觉得自己为了我去向高镖头作请,会徒显可疑吗?” 我无奈一笑,“都是可疑,但是私闯更甚。” “那我找长卿兄去!”张继另想了一个人,翘首以待道,“长卿兄近来常去‘悦来酒楼’吃饭,一副无事可做的模样,还不如跟我一起做点大事!” “刘大人怎么说也是个官。”我不知为何说出了类似皇甫冉的口吻的话,“他定是不会应你,不会知法犯法。” “这事我不能自己干!”张继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听说怀素上人亦是好茶,陆兄你说我去‘绿天庵’请了他一同‘半夜探茶’如何?” 我只当张继是在说笑,“怀素上人是喜好清净的出家之人,经禅之余,书法为乐,又锐意精进于印章雕刻之事,不得空闲见外人。所以你就莫要打他的主意了。” “咦?”张继在我面前小幅度左右徘徊,“怀素上人喜好草书,如何见的内心平静?如何见的没有一颗大胆之心?” 我拍了拍张继的后背,劝道:“你还是打消私闯镖局的念头吧!” 他却是没有明确回应,自顾自地走远了。 夜里,青龙客栈,客房无涯涧。 我向李季兰说了自己“面圣奉职”之事没有定期之后,她反而高兴。 “这样你我就可以一起共度中秋了。”她明眸望月,满怀期盼,“之前约定好了的事可以如期而至,我是真的高兴。” 我本想对她说“山茶花发钗”已经做好的事,却还是忍了下来。 思红颜,心意重,我打算把发钗打磨完美和装进锦盒以后,再郑重相赠。 “我从‘悦来酒楼’的总管事王五那里听说,泰沧亭的茶花品种多样、价值不菲,就想着择日跟兰儿你一起去挑。十八学士和香妃都是极好的,不如你我各选其一来养如何?” “那我选香妃,把十八学士留给你。”李季兰反应迅速,“因为你的茶庐有茶香和丹桂香,再多一味花的气味就显得纷杂了。” “好,那就这样说好了,到时候不听老板的生意话,只管各自来选合乎心意的品种,挑好之后,就让泰沧亭的帮工们把两盆茶花分别送到你我的住处去。” “我记得茶花的土壤格外认生,是不能轻易移盆换地栽的,但我又不懂该如何来养,怕是只浇水和只日照是不行的。”李季兰认真问我,“陆羽你说,怎么才能把盆栽的茶花养好养大呢?” “这个倒也简单。” 我细致道:“等茶花送到之后,先将多余的叶片剪去,之后放到近窗的地方去缓苗数日,待到它适应了新环境之后,就可以着手为它浇灌。需取些新鲜的淘米水过来,倒入瓶中密封发酵数日,瞧见它的颜色从白色转为浅黄色之时,就可以加入清水混合,一并浇入茶花的原生土壤中即可。” “那我岂不是隔段时间就要向掌柜的要?” 李季兰似乎觉得麻烦。 “兰儿你何不管我要?”我笑着说她不求助于我这个眼前人,“你我养一样的花,用一样的灌根水,不是正好?” “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陆羽你呢?”李季兰这才反应过来,“有你在,我就不怕茶花养不好。” 我喜欢看兰儿的模样,无论是哪一种表情、哪一种心情,我都喜欢。 正如此刻,坐在窗边的她身披一袭月光清晖,长发如瀑,面带盈盈笑意,十指纤纤如可弹妙曲、可写灵诗。 我打开包着夜宵的油纸,从里面拿出梅花糕。 “兰儿,一起尝尝这个。”我用怀纸托着梅花糕,递了一个给她,“里面有你爱吃的松子仁和青红果,上面有甜而不腻的小元宵,是江南风味的地道小吃。” 她道:“我以前只认为江南菜都少不了桂花增香和高汤入味,直到在江南住下以后,才发现菜肴煮法的多样和庖人的好手艺,要是能够都尝遍就好了。” “好呀!”我忍不住跟兰儿对赌,“我访遍天下名茶,你吃遍江南名菜,看谁最得成功。” “你敢说我就敢应。”她伸出手指来与我拉钩,“一走一尝,你我皆是认得清可行至的目标之人。” 时隔数日,我已将张继要夜闯“护国镖局”之事抛之脑后。 偶尔记起,也是在途径衙门的时候,会假想起他那副“四处找同伙干大事”的“激昂上进”模样,笑他笑己,怎就因为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而相聚相聊? ——谢天谢地,张继没有真的行动就好。 ——好在是听了我劝,及时止损,否则惹出什么乱子来,我也难为他求情。 我在心中想到。 距离中秋佳节还有五日的时候,皇甫冉邀我到官邸吃饭,并留我过夜。 “副考官大人明日上午启程回朝,本官与你都要前去相送。为了免去你早起过来之累,就想着还不如让你在官邸的客房住下,好方便行事。” “多谢皇甫兄思虑周全,陆羽一切听从安排就是。” “饯别长官不可无礼、也不可送错礼,本官思前想后,就决定自己亲笔挥毫写字相赠,也算是最妥帖的了。” 皇甫冉示意我凑近,一副要支招的模样问我:“陆羽啊,你可想过要送何物与副考官大人饯别啊?” “陆羽不太懂这些,自己准备礼品——没送到点子上、有失规矩的话,反而尴尬。”我略低头,向皇甫冉求助,“还请皇甫兄指教一二。” 皇甫冉果然是已经为我拿好了主意,只听见他提议道: “本官从王五口中得知,你有意从泰沧亭买下好茶花。几日前,又见泰沧亭的跑腿帮工过来给衙门送中秋金桂,便问了他此事。他说:‘已经把顶好的十八学士送到了陆公子的茶庐。’于是本官就想,以茶花作为赠礼相送副考官大人,正好合适。” “陆羽,本官并非要夺你所爱。”皇甫冉强调道,“你应该知晓:茶花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是为花中骄客。” “你若能取已经绽放的茶花一枝,装入精巧瓷瓶,献于副考官大人面前,说上这么两句话:‘官场难免为俗事所扰,静心插花,可得独善之好。学生陆羽,当学副考官大人心性相融,清简崇静,恰如茶花,采时含露,枯时敬美。’必定是为他所悦!” 我一面感慨皇甫冉所言有理,一面又深知副考官并非一个禀性如茶花之人:他胆小怕事,面对案子六神无主;他缺乏决断力,推举茶试胜出者要跟颜真卿与张志和数次共商。 “怎么了?”皇甫冉问我,“可是本官哪里说错了?” 我摇了摇头,不好直接在皇甫冉面前说副考官大人的不是,又想到自己跟兰儿之间的约定,就隐约道:“非也非也。” “只是陆羽跟佳人有约,不可做个失信之人。” “佳人?” “是。” “罢了,本官也不好往细里去问,你把她放在心上自然是好。” 给副考官赠礼之事,经过与皇甫冉的多番商讨,终于达成一致。 由我选出自己亲手制作的紫砂茶壶一把,再由皇甫冉派人到我的茶庐去取和做足包装上面的功夫。 我不禁问:“皇甫兄,可要在那方形木盒之中写上一封书信?” 皇甫冉谨慎叮嘱道:“千万不可多此一举,日后副考官大人顺利度过朝廷风波便罢,若是受了牵连倒台,又被御史台的人抄家、并且在关系品中搜出了写有陆羽你的大名的书信,你说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我又问:“那皇甫兄也没有在自己写的书法作品中留名?” “不错。”皇甫冉点头,“当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学会明哲保身。” 我原本以为一切都会顺利。 只等一宵梦醒,天亮之后便行饯别朝廷命官之事。 却不想在夜深梦酣时分,衙门外头的鸣冤鼓大响,一声高过一声,像是惊雷一般! 我迅速穿衣,也顾不上佩戴簪子了,就走出门去,想到公堂之上去看个究竟。 秋夜极寒,跑到半路,我又折返回房多添了一件棉袍。 走近,我见公堂之内尚未燃烛,衙差们也只是睡眼惺忪地刚刚到位,正着手准备生堂前的威仪布置:放惊堂木;拿“肃静”、“威武”立牌;置印盒签筒;奉《唐律》于桌案之上。 我询问:“可要陆羽帮着添油点灯?” “谢陆公子有心。” 林姓捕快头领道:“只是夜间升堂,这点灯的步骤也是有规矩的。要先把‘镇的住夜祟和厉声’的官威之物先放好了,才能燃火盆、置烛架把公堂照亮,此前还是借着月光来行事的好。” 我抬头望空中一看,圆月如玉,的确是清晖满公堂。 “那陆羽就先在一旁侯着,有劳林捕快和众小吏。” “份内之事,不敢言苦。陆公子且稍做等待,皇甫大人马上就到。” 另一边,皇甫冉在梦中被惊醒。 叫来管家询问:“何人半夜击鼓?莫不是纪檽峰纪大公子?” “回大人话,”那管家道,“是书生张继来报案,不是鸣冤。” 皇甫冉“啊?”了一声,穿鞋下了床。 “那张继要是报了实案便罢,否则纯粹发了酒疯前来扰乱衙门秩序,看本官不治罪于他!” “小的料想张继也不敢。”管家一边给皇甫冉穿衣穿官服,一边道,“人尽皆知今日副考官大人返程回朝,要是出了什么大案子,扫的可是大人您的颜面。张继何必飞蛾扑火,故意捣乱呢?” “那本官就先出去问明情况。”皇甫冉一正乌纱,指着厨房对管家道,“你吩咐下去,备好早膳,待本官退堂之后与陆羽同吃。” “是。”管家领了命令,“小的现在就去。” 我见皇甫冉走来,正要开口找招呼,却听见他道:“陆羽你且到公堂右侧站立,与本官一同听听那张继半夜三更有何大事来报。” 正式踏入公堂,我只见: 张继穿着一套紧身黑衣,模样跟江湖大盗几乎无别。 他的双手因为过于用力击鼓而显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3. 第23章 [] 且不说我与皇甫冉是如何与副考官大人“依依惜别”的,就说当日午后,“护国镖局”的总镖头高天威总算是带着几个镖师前来衙门报了案。 “高镖头,”皇甫冉一脸严肃,“本官问你,护国镖局和泰沧亭之间,可有过任何前仇旧怨?” 高天威肯定道:“花草向来不适合长途行镖,所以护国镖局跟泰沧亭少有来往。死者花亭老板梅一弦并未与人结怨,相反,还有很多志士前来我镖局追悼他。” “等等,”皇甫冉打断,“你是说那些志士到哪里追悼梅一弦?” “回大人话,”高天威一侧身,指向镖局所在的方向,“草民没有说错,是到护国镖局追悼梅一弦,这会还排着队哩。”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皇甫冉想不通,“那些志士不去泰沧亭而聚集在你那镖局作甚?可是个个都认为梅一弦死的不值得啊?” “草民堂堂七尺男儿,最是难顶伤情哀泣之事,故而没有留在镖局去看那些场面。”高天威老实道,“当下护国镖局正由沈祈隆沈堂主坐镇,大人要是不相信草民的话,可以即刻派出衙役来探。” 皇甫冉倒也没出动衙役,而是看向公堂右侧的两人,道: “陆羽,张继,等本官对高镖头问完话以后,你俩即刻随他到护国镖局去看看现场情况如何。” 我跟张继一起应了“是”,就继续站着观察后续。 “你这护国镖局,将梅一弦的尸首如何处理了?” “回大人,草民不敢擅自作主,此刻梅一弦的尸首还存放在押镖间现场,没有动过。并且草民也跟众茶商赔了不是,跟他们说,那些茶镖暂时不能走了,要等青天大老爷明断此案过后才能动,茶商们也都说好,愿意追随皇甫大人您。” “追随本官什么?”皇甫冉叩击着桌案反问,“想寻求个走官镖的便利,还是变相给本官施压,要本官在三天内破案啊?” “茶商们不敢,草民和镖局上下也不敢!”高天威赔礼道,“只是这梅一弦死的实在是离奇,手中还握有一物,像是给夫人的珠钗。” “你这镖局上下都是男镖师,如何会出现一枚珠钗被死者捡到?” “草民不知。照理说这珠钗不应是我镖局内之物,而应是梅一弦自己随身携带的。” 皇甫冉起身决心道:“此案蹊跷之处甚多,本官现在就亲自去一趟护国镖局!” 说罢,皇甫冉就从“正大光明”的牌匾底下走出,挥手叫我和张继都跟上,一并去往事发现场。 来到护国镖局,果然与高镖头所言一致,各路的文人墨客也好、山居隐士也罢,都跟约好了似的来到此处—— 相互之间谈论的话题,无不是关于梅一弦的死;相互之间抖露的神色,无不是肝肠寸断;相互之间所望的哀望,无不是要将真凶绳之以法,一命偿一命。 绕过吵杂的人场,我和皇甫冉就在张继的引路下来到了押镖间。 若是问此刻高天威总镖头去了哪里? 答案是他被堂主沈祈隆叫住,一并商议后续对策去了。毕竟这桩离奇命案的发生,算是护国镖局十载难遇的大事,上下内外都草率不得。 张继从头上拔下细簪子,轻车熟路地一捣鼓,就打开了押镖间的双重铜锁。 皇甫冉看得目瞪口呆,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踏入室内,一阵尸臭味袭鼻而来,死者梅一弦的尸首落下一圈明灭不定的光影,看着很是颤人。 张继从尸首上面敏捷地跳了过去,打开了后面的窗户,才让充足的阳光和新鲜空气都照进来和涌进来,稍稍缓解了我和皇甫冉心中的阴霾感。 再看向押镖间整体,乃是: 数十箱封装好的茶镖三三两两叠起,挨着墙摆放;不见任何武器,也不见任何行镖会用到遮风挡雨行头,更别说是地图之类必备之物了。 地上有一滩已经变黑的血渍,按照时间来倒推,梅一弦死去的时间跟张继前来报案的时间基本吻合。 梅一弦神情惊恐,半张着嘴,却在喊出声音来之前被人一剑封喉了却性命,看上去凶手的武功极其高超,下手疾速又狠绝,几乎是没有给梅一弦辩解的机会。再看梅一弦的右手,的确是握着一只珠钗,只可惜那漂亮的首饰在血水里浸泡太久,已经变形变黑,只剩枯朽外形了。 皇甫冉问:“张继,你那晚看见的场景,与现在可有任何明显的出入?” 张继直言道:“那晚学生没有细看,只认得死者身份就去报了案。学生之所以认得梅一弦,之前也跟大人您说过了,是因为学生去泰沧亭挖土,被园丁吼骂了数句,是梅亭主及时出现制止了那园丁,草民才得以脱身。” 又似乎记起了什么,张继说了句听起来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学生见那园丁对梅亭主很是尊敬,但其中又像是带着十分的畏惧。” “既然梅一弦替你解了围,那他也算是你的半个恩人了。”皇甫冉双手合十,看了眼地上的死者,复对张继道,“你就莫要再去泰沧亭了,免得再遭那园丁厌恶。” “学生哪能不去呢?”张继不服道,“学生要去泰沧亭的茶园里头给梅亭主上柱香。” “陆羽你看看他——”皇甫冉被张继气的一甩袖,“冥顽不灵!” 我亦是对张继好心相劝道:“能少一事就尽量少一事,张继你何必去泰沧亭做这‘有心却不讨好’的事情?到时候被逐出茶园,传出去了可是自损名声。” “我张继不在乎那些!”他挺胸,派然一身,“该记的仇我会记,该报的恩我得报。” 皇甫冉灰心地对张继摇了摇头,对我道: “陆羽今天你可是都看见了也听见了的,是张继我行我素非要再去泰沧亭的,真到了被捆绑无援之际,可别说本官不爱惜江南子民,不去泰沧亭把他保出来!” “皇甫兄言重了。” “江南是法治之地,私自扣押人质是犯法的,泰沧亭的园丁哪有权力做这等事?你我把张继‘恩怨分明’之心看在眼里就好,不必跟他实际计较。” 我一边试着圆场,一边拉了拉张继的衣袖让他收敛。 皇甫冉对着张继冷哼一声,不再追究。 从押镖间出来,我看了一女子,竟是侍茶姑娘。 从目光中可以瞧出,侍茶姑娘是特地来找我的,我就主动提出与皇甫冉和张继暂别,来到了她面前。 “不知姑娘因何事找陆羽?是上回陈老爷所托之事,还是其他?” 侍茶示意我不要声张,并引我向外走去。 来到一处人少的背风墙前,她问我:“若是侍茶说自己曾想亲手杀了泰沧亭的老板梅一弦,陆公子你信吗?” 我并不吃惊,只是很平静地对她道:“我对梅亭主不甚了解,所打的交道也不过就限于前几日的卖茶花之事。但我信侍茶姑娘的话,就像是姑娘你愿意单独对我说一样。” “我们陈府跟泰沧亭是有生意往来的,我家老爷滇南出身,喜花爱花自不必说,这一习惯不论放在哪里都不会变,所以我们陈府从泰沧亭买花,纯粹是为了帮衬他们的生意,没有别的意思。”” 听完侍茶姑娘的一番铺垫,我疑问道:“难不成梅亭主死前,跟你家老爷见过?” “这倒没有。”侍茶姑娘淡淡地笑了笑,“梅亭主极少走出他自己经营的花园,我家老爷在中秋节前也是应酬不断,无空顾及秋花置办之事。所以,就将秋花的挑选交给了侍茶。” “敢问姑娘,可是此前跟梅亭主接触的过程中受到了任何冒犯,才对其心生了一股——比恨意更浓的杀意?” “侍茶来到江南之后,常受湘韵小姐之托外出购置琴谱,便认识了一位在琴铺帮忙的男子,他叫做江为友。一来二往,彼此熟悉,也就成了朋友。一日侍茶到泰沧亭去为老爷挑花,却在茶园的一角看见了这样一幕:正中的八角亭子里,梅亭主对着江为友大骂,还用脚踹了他,直到挥剑把石桌上的名贵七弦琴劈作两半才罢休!” “侍茶本以为此事过了也就过了,等自己从园丁那里取了赤色蔷薇回府放下,再去琴行安慰江为友几句不迟。哪想江为友受辱之后,竟然当着梅亭主的面撞墙而死!死前仅仰天喊出了一句话:梅一弦你可以骂我辱我,但不可糟蹋我所做之琴!” “当时侍茶十分震惊,捂着嘴巴才让自己没有失声叫出来。鸟为食亡,人为琴死,大抵就是如此。陆公子,侍茶以为:梅亭主并非如大家口口相传的那般清风朗月、品性如兰,私底之下他也是个会肆意践踏别人尊严的暴虐莽夫。” “那日之后,侍茶失去一友,也换了别的琴铺给湘韵小姐买琴谱,心中却始终憎恨梅亭主。侍茶无数次想过——定要在去泰沧亭挑花的时候选择一个好契机,一把火烧光梅一弦引以为傲的园子,却还是忍了下来。” 我心中感慨万千,问她:“姑娘你可以为了不让陈秉承老爷因你之过而背负骂名,才迟迟不为琴师江为友复仇?” “侍茶不为老爷,也不为江为友,而是为另一人,另一不可对陆公子说明身份之人。” 从她的口吻里,我已经心里有数她不会把那个人的“身份”和“姓名”告诉我,于是,我也没有穷追不舍地向她要个答案,以免遭她反感。 我只温和地对她道:“所幸姑娘你始终没对梅一弦亭主和泰沧亭下过手,否则覆水难收,也不见复仇成功后自己的内心就会自在。” “能得陆公子理解,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4. 第24章 [] 一天一夜过后,“护国镖局”里面的追悼者终于各自散去,“泰沧亭”亭主梅一弦的尸首也被搬离现场。 验尸的仵作给皇甫冉回话道: “正如大人和陆公子所见,梅亭主的确是被利剑割了喉咙毙命的,凶手的功夫十分了得,一击即中,不留半条余命。至于梅亭主手中所握的珠钗,小的有两番推测:其一,是凶手故意放置此物来扰乱搜查;其二,是梅亭主心系一女子,所以不忘随身携带此物,甚至是在死前都不忘最后看一眼此物。” 我心中莫名一颤,不知怎么的想到了侍茶姑娘。 她作为陈府的大丫鬟,常因花草挑选之事前去泰沧亭,亭主梅一弦不可能没有留意过她。且不论她主动来跟我说的往事是否为实话,单就珠钗一事而言,极有可能与她相关。 那日她因何出现在护国镖局? 是为了先一步从梅一弦手中拿走珠钗,好截断证据,不留破绽? 还是仅仅为了来找我,一吐过去之事,叫我看清梅一弦的双重性格? 皆是难以得出定论。 皇甫冉对仵作道:“你看那珠钗,像是什么样的年龄的女子的佩戴之物啊?” 仵作从木盒中拿出用棉布包着的珠钗残样道:“此物镶嵌有仿玉翠的花形假璧瓴石,小人推测应是十七、八岁的女子所用之物。” 我又一次对号入座把珠钗的关系者定为了侍茶姑娘,因为她的年岁正好相符。 我甚至猜测: 侍茶姑娘的功夫应该不差。 之前我策马从城郊考场返回茶庐,正是她凭借一副好身手即时牵住马匹,好让我迅速从马背上落地。 为了一查侍茶姑娘的清白,我特意去了陈府,假称想要去泰沧亭要些丹桂用的上的冬肥,问她能否一同。 “陆公子的请求,侍茶自然不能拒绝。”她应了下来,“待我去跟老爷打了招呼就来。” 我在陈府门口等候,其实就在刚才,我悄悄留意了侍茶姑娘的发饰,却是发现她不戴珠钗,而是用了一只玳瑁簪斜探入发髻中,陪着粉色的衣裳也甚是好看。这么说来,自我第一次见她起至今,的确是没有见过她戴精雕细琢、装饰精美的珠钗的,步瑶就更不用说了,丫鬟需要多方奔走,不宜有所“招摇”,否则就是不合规矩。 我与侍茶姑娘一同乘车前往泰沧亭。 路过街市之时,我不曾留意到李季兰的身影,但她的确是去了一家字画店,正候在门口等待老板去找一方上好的徽墨出来,好细细研磨,在中秋当日: 一院丹桂摇落花,秋风吹落缕缕香。 啜饼品茶同所欢,天上人间贪一晌。 铺陈纸笔因何奇?明月似盘墨舟漾。 十五素娥应抛枝,十三笔落影成双。【注1】 来到泰沧亭。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目的,我确实是先走往花房,在侍茶姑娘的面前一一询问郑姓园丁冬肥预购的具体事宜。 “因为陆公子你所住的茶庐的丹桂是地栽,所以施加冬肥与盆栽的小型观赏金桂不同,需要格外留心。” 郑姓园丁刚说到一半,侍茶姑娘就接话道:“我们陈府的桂花都是盆栽,追肥只需用些配置好的发酵液来代替清水,每个十日一次,浇下浇透即可。接下来郑姓园丁教的方法陆公子可要学好了,养丹桂跟种茶花和种兰花是不同的。” 我倒是不惊讶她只来过茶庐三次就记住了我在庭院中所栽的花草,只在心中暗暗赞叹:好一个心思玲珑的女子,将来不管谁娶了她都有福气。 郑姓园丁细细告诉我: “丹桂施加冬肥,需要赶在十一月份之前。陆公子可绕着树的主干先挖出一圈土来,约是半个手臂的深度,然后埋入我泰沧亭供货的粪肥和鱼骨所碾磨成的白色细粉,再将原土盖回压实,浇灌一次漫根水浸过土壤表层,待它自然渗透变浅变透即可。” 我是第一次听说“鱼骨粉”这种东西,便好奇道:“不知可否取来看看?” “好。” 郑姓园丁转身走向右侧橱柜。 因为“鱼骨粉”要防水防潮,所以被放在了高处,我的视线随着郑姓园丁高抬的双而移动,就在他的衣袖滑下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手臂上的淤青,深浅不一,一块一块,跟张继所说一致。 我本是想深究一二,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忍了下来。 我看向自己身边的侍茶姑娘,心中暗暗猜测: 莫非这郑姓园丁就是她口中的“不可说明身份”之人? 若是如此,我陆羽此刻夹在他俩之间,处境岂非岌岌可危? 我告诫自己: 当下,断是不能在疑惑神色之间露出一丝破绽、也不能在繁杂心绪之中漏嘴说错一句话才好。凡事若能先学会保全自己,平安来、无事回,就是最大的安然。 悦来酒楼。 刘长卿坐在四方桌子侧独自啃花生米,连酒都没要。 总管事王五上前,客气问道:“刘大人你这是何苦天天数着小菜吃呢?虽说我这儿不许赊账,但是自己做主给你送些米饭还是无碍的,只要你开口——” 刘长卿偏就不认自己一寒如洗,身上仅的钱财都用作住宿费投入了王五手中,而是傲气道:“本官差点成了‘护国镖局梅一弦骤死’一案的嫌疑人,在未洗清嫌疑之前,哪来的胃口吃好喝好?” “刘大人,你不是当场就把想要大胆搞事的张继给拒了吗?”王五反问,“小的虽没有亲眼目睹你俩私下见面的场景,但也是瞧的出来你的正直性子的。” “今年中秋,本官就去枫桥边的‘青龙客栈’找李季兰李姑娘一起过。”刘长卿忽然道,“我与她也算是有交情有感情,一同饮酒赏月方不负良辰美景。” “哟!”王五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排队等着跟李姑娘一起过中秋的人多的是,纪檽峰纪大公子就是其中一个,说句不客气的,怕是轮不到刘大人你啊!” 刘长卿起身,霸气道:“我与李姑娘在文坛相识,过后多有书信来往,此间的真情实意全部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哪是纪檽峰一个后来居上者能比的!” “谁说本公子不能比?” 也不知道吹了什么风,说曹操曹操到。 王五引了纪檽峰到刘长卿对面坐下,好说不说开口就是: “纪公子你不是一向标榜自己大方吗?何不在中秋佳节当日来我这‘悦来酒楼’设宴,把陆羽陆公子和奇人张继也一并请上,与刘大人一同在李姑娘面前比才学、比诗文,看看她究竟心属于谁?” “那还用选吗?”跟班站出来为纪檽峰长威风道,“李姑娘看上的,自然是我家公子!陆羽不解风情,刘长卿难得重用,张继则是个放浪之人、不值一提。” “这你可就错了。”王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情报,细数道,“李姑娘跟皎然师傅、朱放朱大人、阎伯钧阎公子,关系都是极好的。” “李姑娘是本公子的红颜知己。”纪檽峰大大方方地在刘长卿面前说道,“她为本公子写过诗、也跟本公子一同助力皇甫大人破过案,就是不知道刘大人你有没有脸面说出自己跟她之间的韵事啊?” 刘长卿被问的一怔,回想起来,自己除了在书信之中向李季兰倾诉贬官之苦以外,的确是没有别的可以拿出来说的事。 “刘大人好歹也是个官!”王五模仿皇甫冉的口吻圆场道,“纪大公子你就给他留点颜面吧。就算刘大人跟李姑娘之间真的有什么不清不楚的情愫,也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啊!” “公子,这回是您赢了。” 跟班在纪檽峰耳边高兴道。 “自然。” 纪檽峰得意一笑。 天福寺。幽静的山林之间。 李季兰和皎然对弈于一棵仙松之下。 “罢了,我且当作是你赢了。”皎然把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之中,“不再落子到终局。” “你可不是让着我?”李季兰反问,“这里环境清雅,空气宜人,又栽的都是些四季常青的树木,浑然不像是在秋天。” “换了红枫就像了吗?”皎然淡笑,“我每入山中,都是以虫鸣来辨别节候变化,不看那些与天地同寿的大树。” “不谈那些,”李季兰有意搅乱盘中黑白子,转而问,“我倒是好奇年年中秋你在这寺庙里是怎么过的?可是白天诵经祈福,晚上迎接月光菩萨共求圆满?” “不然呢?还能请你来我禅房之中,为我独奏一曲吗?” “丝弦之音,只是被强附了爱意或情意罢了。” 李季兰一边捡着白子入盒,一边听着落盒时的声响,道: “我一直认为禅房不适合放琴,清音自漆木而出,如何能不乱心?手指拨细弦而走,如何能不乱神?此非禅味也。琴当放于山水间、亭台间、歌台间,方不负旷然之美和伯牙之情。” “我爱制香拈香,中秋当日下午要在寺内办香会。”皎然从怀中拿出一锦袋,里面装的都是些自制的香料,“我闻今科香试摘星的学子跟陆羽一样呆在江南,不知仕途何时能顺畅。” 李季兰亦是有所听说,那香试夺魁的学子虽是个本事扎实的奇才,但是得知待命消息之后就把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完全不见精进,给人一副:荣耀迟来,因而心有不满之感。 她道:“圣上要先安内才能攘外,所幸现今蛮夷无战事,否则打起仗来,忧心的何止是那些为了功名的人?黎明百姓更是不得安生。” 皎然道:“山下之事我不想多议论,但总归是日日能听到的。香客们来我这天福寺可不是纯粹为了烧香祈福,到了斋堂,也是收不住嘴的。” “罗汉斋如何能让香客们食不言语?”李季兰忍不住一笑,“你与香客们同在一室用膳,若是觉得自己不似在寺内,大可以打了斋饭回禅房去,也不枉自寻个清净。” “善信说泰沧亭亭主梅一弦在护国镖局骤死,死在这中秋佳节的团圆之际,凶手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5. 第25章 [] 张继的诗作《入泰沧亭瑶水台看并蒂莲》忽然大火,特别是那句“休把闲情误会看,应随秋风过瑶台”,传入颜真卿颜大人跟张志和张大人的耳中之后,被二人同时大赞为:难得佳句。 悦来酒楼内。 王五把张继亲书的诗作悬挂在一楼大厅中最显眼的位置,对众宾客高声道:“此诗非同寻常,乃是张继二次私闯泰沧亭观莲池之后,在棍棒之下忍着皮肉之痛所出的佳作!” “兰儿,你莫听那王五夸夸其谈。” 我将那晚张继亲口对我说的真实场面,原原本本告诉了李季兰。 “那陆羽你入泰沧亭之后,也去观莲池看过那枝并蒂莲了吗?” “确实是去看了,那枝白玉并蒂莲色、香、韵、姿四物俱佳,是难得寻觅的上品。”我的脑中勾起回忆,“傲而不骄,纤而不弱,威而不俗,倒有几分风云男儿的气概。” “别人只道莲花似女子,怎就在你眼中看出了英雄气概来?” 李季兰被我的话逗笑了,随手拿起一只梅干菜酥饼吃,酥脆的外皮掉了一盘子。 “兰儿,我一向是个‘花草看在眼里什么感觉,就说什么感觉’的人,只想着独一枝并蒂莲也好,整一池莲花也罢,不开夏日开秋日,就是彰显了英雄凯旋之感。” “他日你去泰沧亭赏残荷,肯定也是不存惋惜感只存画意感。”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我自顾自点头,“张继的话说得通。” “你明白什么了?”李季兰把吃剩的半个饼放回碗中,看着我问,“要给张继的诗作写注?还是要为张继的言语解惑?” “我就说为什么并蒂莲开在‘护国镖局’一点都不违和呢?”我拿了一只开花似莲的馒头在手里,借此物比喻道,“原来就是这种莲的‘英雄感’合得上镖师们的‘江湖感’呀!” 李季兰“咦?”了一声,眨眼问:“陆羽,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 我自语:“泰沧亭郑姓园丁栽培出了一池子非‘美人感’的‘男子气概’之莲,护国镖局正堂堂主沈祈隆不在正厅门口设青松盆栽而摆一缸莲花,原是有关系的!” “啊!”李季兰会意地一喊,“确实是能够联系上!” 一起回去的路上,我跟李季兰说起了在泰沧亭的另一番经历—— 当时,我在仓库跟郑姓园丁谈妥花肥的配置和送货事宜之后,就约了侍茶姑娘一同往茶园方向走去。 路过茶园中“梅一弦亭主砍琴,琴师江为友触柱而亡”的八角亭子时,我见侍茶姑娘的神色没有一丝异样。 她带着寻常的表情,信步绕过八角亭子,引我来到一处存放好货的茶花苗地中,说是要带我见识其中一盆别具一格的“茶花之王”。 “陆公子请看,这盆就是茶花之王,名叫:一家书。” 侍茶站在名品之侧,与之款款相映,颇是一幅《美人含笑茶花图》之感。 我心生惊艳之感:在人,也在花。 这盆茶花,整体呈现为伞形,花朵为重瓣,花色一株有三:粉白相间为洛神出水、黄白相间为莺鹂高歌、绯红一色为神女散云。俯身闻之,并无清香;凭指触之,有凉锦过水之感;以诗咏之,可得无前例之新作。 我问侍茶:“不知此茶花为何取名为:一家书?是一封家书的逢秋团圆意,还是一家之乐的书写铭记之趣?” “我亦不知。” 侍茶应罢,便叫来郑姓园丁,对我道:“此茶花是他匠心栽培出来的,两年前送至江南万花会参赛,一举拿下头筹:万花赏。其中的门道,还需他向陆公子道明才是。” 我对郑姓园丁有礼道:“此花青裙玉面落落有姿,又得别致命名,还请告知陆羽个中心得。” 郑姓园丁道: “我素来视梅一弦梅亭主如父,若非他收留,我早已经饿死街头。能够在泰沧亭学些本事出来回报亭主,我定是日思夜想要养出好茶花来。” “此茶花名叫:一家书,乃是‘天下大同’之意。我只愿我大唐天下是一家,万载史册永生辉。” 我留意到了栽种“一家书”茶花的陶盆上面的柳叶图案,便问那园丁:“为何上有天女仙鸟磅礴姿,下取孤片灰白柔弱眉?” 郑姓园丁下意识地用手把花盆上的柳叶图案一遮,像是破绽被发现了一般,慌道:“陆公子眼光好是犀利,提点之处,小丁记下就是。” 我怕自己的话伤了他,就解释道:“却也不是不妥当,你在柳叶上画半云遮月,不是‘动静相和,更衬其美’了吗?” 郑姓园丁拱手道:“陆公子高见!” 听我说完这些,李季兰问:“后来呢?侍茶姑娘带你看这盆拿了‘万花赏’的一家书茶花是何用意?” “难说。”我摇了摇头,“我只晓得她不喜梅亭主,此番茶花之见,或是想借我之力让那曾经名噪一时的获赏名花再起生机吧?” “那她直接把‘一家书’买下不就行了吗?”李季兰一语中的,“反正陈府不缺宾客,也能给那茶花涨涨人气。” 我只怕在话题中多提了别的女子会让兰儿不高兴,就换了角度道: “我看不出郑姓园丁对‘一家书’茶花的珍惜与喜欢,反倒是觉得他过于在意种花的陶盆。” 李季兰道:“泰沧亭给你我送来的茶花只是栽在普通的盆里,但是‘一家书’茶花怎么着都是拿过‘江南万花赏’的名花,用盆仔细些也能理解。” “兰儿,这次去泰沧亭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串起了许多郑姓园丁跟护国镖局之间的联系,并蒂莲是一方面,茶花是另一方面。” “茶花?”李季兰一疑,又回想了一番,才确定道,“你没跟我说过这个相连点呀!” “哦,是我疏忽了。”我歉意道,“那是我听张继说的——” 当时场景,要从张继被撵出泰沧亭之后说起。 那日,张继气的直奔“悦来酒楼”,向王五要来笔墨之后,就把大作《入泰沧亭瑶水台看并蒂莲》一挥而就,饮了一口酒,又叫来王五道: “只管把我写的诗作张扬出去,我不惧骂名也愿接美名,感情整个江南就只有泰沧亭能看秋荷了?我张继——” 王五赶紧堵上了张继的嘴,自作主张替他接话道: “是,是。张生你要是得了碗莲种子或是带芽点的种藕苗子,你也能自己种出一池子荷花来,把泰沧亭给比下去!” 张继一把扫开王五的手,“可惜这圣上不派朝廷命官来江南开设‘花试’,不然我就去考,将来好去皇宫拣个司花闲职。” 众宾客才以为张继说了一番胡话,不料护国镖局的总镖头高天威站了出来,圆了张继的心愿道: “张生你何需跟泰沧亭置气?当镖局沈祈隆沈堂主就养出了并蒂莲,我带你一见又何妨?” 张继自然是乐意去。 这一去,张继的收获倒也不小:把并蒂莲看了个过瘾,也从沈堂主手中得到了“宝贝”。 想着这“宝贝”不能一个人独看独乐,张继就连夜跑去茶庐将“宝贝”对陆羽相送。 李季兰边听边笑,就像是只要提到张继,不论是大事还是小事,都会自然而然地惹出一番畅快心情来一样——行者不知,闻者多乐。 “兰儿,你再笑,我就说不下去了……” “你明明也在笑。” 看我故作矜持无用,笑点全被带动起来的模样,她愣是不肯收敛,在脸上露出一个更加明媚的笑容来。 “真是拿你没办法呀!” 我包容她,许她放肆。 “好了好了,陆羽我不打断你了,你继续说重点吧!” 李季兰背着手站在我面前,一副自己赢了的模样。 惹我喜爱,也惹我不怪。 “那晚我剪了一瓣白玉并蒂莲的花朵浮在水上,张继对此中意境共鸣了一阵子之后,就边喝我泡的桂圆红枣暖茶边说:陆兄,你这自制的‘花瓣扁舟’,跟镖局议事堂门口摆放的大水缸壁上的‘柳叶局标’很像,镖局有四位堂主,唯有沈堂主和手下镖队用这个局镖。” “当时我对张继的话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他所说的‘柳叶局标’的模样,跟我在泰沧亭亲眼所见的——郑姓园丁栽‘一家书’茶花花盆上面的图案,是一致的。” 李季兰思考道:“就算是你确认了‘莲’与‘茶’双物都以同样的形式存在于‘泰沧亭’和‘护国镖局’之中,你也难寻沈祈隆沈堂主跟郑姓园丁之间的关系呀!没有他俩相识的证据,你是不能上告皇甫大人说‘他俩可疑,跟梅亭主之死或将有关’的。” “所以兰儿,我们现在就去找线索,找出沈堂主跟郑姓园丁关系密切的线索。”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6. 第26章 [] 高镖头继续道:“沈堂主还对那个郑姓园丁格外客气,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沈堂主对外人笑,就像是父亲对待儿子一般。” 我道:“这就奇了,你说沈堂主跟郑姓园丁投缘,一眼见他即视他如子;我却听郑姓园丁说,梅亭主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视梅亭主如父。” 高镖头特意跑到厅外去看了看那盆自己以前没有怎么注意过的茶花,回来后道:“郑姓园丁为梅亭主而种植新品茶花,为了报恩和拿下万花会头奖;沈堂主因茶花花中骄客的品性而买花,为了堂外生机和自我机缘。也无可厚非。” “郑姓园丁的‘一家书’茶花,真的是为了梅亭主而种吗?”我禁不住反问,“他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别人呢?” 高镖头不甚明了,“陆公子的意思是?”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郑姓园丁跟沈堂主早就彼此认识,他的茶花新品是为沈堂主而种,而非梅亭主?” “陆公子,你这就是强词夺理了。”高镖头认为我的想法颇为牵强,“那园丁为我家堂主种茶花有什么好处?能得到什么回报吗?再说了,如此初衷要是被梅亭主发现了去,岂非饭碗不保、要被逐出泰沧亭?” “你说的不错,我正是猜测郑姓园丁的新品育苗初衷被梅亭主所知,故而成了此桩案件的导火索。高镖头你再想想,厅外的新品茶花为何叫做:一家书?倘若郑姓园丁是为了泰沧亭的名声或是为了梅亭主而种花参赛,另取别的名字不是更贴切吗?像是:泰沧茶仙、知秋茶客、天女戏莺。” 高镖头仍旧没跟上我的想法,只道:“本镖头不觉得‘一家书’这个名字哪里不妥,陆公子切莫因为似似而非的‘父子情’而钻了牛角尖。” 我仍旧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来到江南以后,也爱挑些花草回到茶庐去养,却从未在各处花商口中听到有关‘一家书’茶花的推介,可见在‘一家书’茶花拿下万花会大赏后,梅亭主并未赏识郑姓园丁,也并未给这一新品的茶花打响名声,你说他们二人之间何存恩情与亲情?” “倒是沈堂主,买下新品茶花以后,先去贵镖局有重要份量的议事堂门外的大水缸上雕刻下‘柳叶图案’,又一鼓作气将‘柳叶图案’定位镖局的新局标,岂非把郑姓园丁的栽花养花‘成果’都放在心上,极其重视?” 高镖头深思几番,缓缓道出三个字:“有道理。” 离开护国镖局。 去往陈府的路上,我细细琢磨起来: 要证得沈堂主跟郑姓园丁之间的关系,关键在于找到二人产生交集并且产生“父子情分”的契机。要找到契机,还是要从“并蒂莲”与“一家书茶花”着手才行。 “兰儿,江南赏荷当去西子湖畔,看茶花应入金华十里乡。你说沈堂主跟郑姓园丁会不会是在找园艺资材的过程中认识彼此的?” “资材?陆羽你是说养花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东西吗?” “嗯。” “换我,的确会觉得‘取西湖水、捞西湖泥’来养一池子、一水缸莲花实在。”李季兰分析道,“同理,攀高岭走险道,挖些高山土来种茶花,也是极为妥当的法子。” 我越发把案子的线索看清,道: “郑姓园丁用余杭之行,入西湖时为沈堂主寻得池水塘泥;沈堂主借行镖之便,途径险途要道时为郑姓园丁带回高山土。由此二人互惠互利,倒也说的通。” 李季兰问:“那你可是现在就去山道上找证据?” “嗯,一刻不能耽误。”我整装待发,“案子能在中秋节前解决最好。” “我与你一同去。”李季兰坚定地看着我。 “不兰儿,山道多险阻多风煞,女子行之有危。”我担心她,劝道,“你且先回青龙客栈等待,我回来后再向你说明所得。” “好。” 她应的简练而铿锵,可见是懂得我的心思的。 李季兰不像别的女子那般使性子。 她不是那种为了逞强或是为了达到目的,而强逼着对方答应自己的行动的女子,这种性格深得我心。 我前往“悦来酒楼”找张继。 正好看见刘长卿从外头回来,就上前打招呼道:“长卿从何处归来?” 他应道:“我听了李姑娘的提议,前去衙门里头协力皇甫大人商议案情,是看过了那只出现在案发现场的珠钗之后,说了番自己的见解而归。” 我也不问他皇甫冉有何看法,只道:“长卿慧眼,所言定是有助破案。” 他道:“陆公子,我去茶庐找过你,你不在。我原是想借你之力来说服皎然,好让自己独自在天福寺山顶过中秋、与明月乾坤共醉的,现在我想明白了:豁然耍性真是糊涂,自诩山顶仙人还不如松下棋盘中的棋子一枚,遂不再执着。” 我问:“长卿何不如就在这‘悦来酒楼’之中,与众宾客一同把酒望月、共享热闹之宵?” “正是,正是!”他高兴笑道:“酒助诗兴,月引诗情,兼得而欢!”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在酒楼厨房之中找到张继的。 见他身影逆光,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影。 近看,他的双手握着药轮的木质把手,正前前后后地碾磨着石臼当中的新鲜鱼骨,发出阵阵奇怪的声音来。 我忙上前制止道:“张继你这是捡了厨房厨子做菜后剔除的鱼骨架?还是瞒着厨房上下,自己杀了鱼自取了鱼骨架出来?” 张继却不明着回应我,而是笑道:“陆兄,我是为了你呀!” 我险些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若是总管事王五正好进来,听见这句话,叫我如何解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教唆张继如此做的呢。 不一会儿,我又听见张继道:“小生从奇人燕渊蒙手里得了《奇书》,见里面记载:鱼骨粉可以让花草长得好,哪里等得?就立刻着手去做。” 我只得自己按停了张继在整活儿的手,道:“湿鱼骨断是不能研磨成粉的。还需将新鲜鱼骨洗干净后晾干,待它整体白化之后,才可入臼下功夫去磨。” 张继对着石臼一痴笑,“难怪我磨出来的都是些黏糊糊的东西。” 他抬头,狡笑着问我:“陆兄,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喂猫?” 我摇了摇头,将张继从凳子上拉了起来,正色道:“张继,我有一件事想跟你一起干,不知道你乐不乐意?” 张继拿来杂巾擦了擦手,也不管那些“猫食”了,只兴奋道:“陆兄何事请求?用的到我张继的地方,直言就是。” 我引着他往外走,边问:“你曾在泰沧亭茶园挖土,可曾记得里面的土的来历?” 张继回忆道:“我没听里面的人提起过,但我不是江南人士,故而是走山道而来,只在山道上见过。看着……倒也十分相似。” 我趁机问:“你可否带我一同前去那可以挖到茶花土的山道?” “自然是没问题!”张继马上答应了,转而又疑虑相问,“只是陆兄,你要去山道作甚?万一遇见劫匪,可不是凭腿脚快就能脱险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山道,是为了求证一件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跟总管事王五打了招呼之后,我与张继就各自从酒楼所属的马棚去挑了一匹好马,直奔山道而去。 来到山道半腰,我只感觉极目远眺,江南的秋色尽收眼底,红黄浅绿相间似锦缎。 张继未发呐喊也未起诗兴,而是特别踏实地站在我身边,等着自己能够帮上我什么忙。所幸未起风沙,我走到山道正直,蹲下寻觅痕迹。 “陆兄莫不是来这里探寻走茶镖的路线?”张继弯腰下看,“我曾想过,那些好茶叶没在押镖间看到,能在半途中看一眼也值得。” 我笑他:“又在说什么没有逻辑的话?想要劫镖吗?” 张继在我面前翻了一个筋斗,“不想难为自己,也不想惹皇甫大人震怒,我不能去当那窃贼。” 我招手叫他过来:“我见张继你始终对这批茶镖感兴趣的很,可曾认真观察过押送茶镖的镖车车轮?” 张继嘿嘿一笑,自夸道:“我这人呢,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会认真去看个所以,还真的是仔细瞧过护国镖局镖车车轮的模样。” 我问:“那你告诉我,镖局的镖车都是统一从指定的匠人铺子当中定制的,这护国镖局镖车的车轮对比其他镖局,有何不同?” 张继道:“护国镖局的镖车车轮是用结实的木头做的,外面包有一层金属,用铆钉固定。又需在内部交错的横轴上面刷上防虫防水的油漆,才能起到稳定与跨越石块、凹坑、泥地而不困的作用。我见外层的金属上面有菱形与线形相交错的图案,还感叹:‘匠人们果然巧思,如此一来,既可以减少车轮自体与山地的接触面积、防止磨损,又可以让拉镖车的马匹省力,真是一举两得。’” 我指着腿边山道上面的行车痕迹问:“你所说的菱形与线形相交错的图案,可是与此一致?” 张继这才蹲下来细看细辨,道:“完全一致。” 我抓了一把疏松的黄沙土到左手中,复又来到山前,抓了另一把褐色粘土到右手中,问张继:“我来考考你,种茶花该用何种土壤?” 回忆起自己那日未经允许,就偷着在泰沧亭茶园挖土的情景,张继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道: “不可用粘土!!我当时挖的全是混合着泥炭、腐锯木、松针土的黄沙土!我扛着那袋土,还未走出泰沧亭的大园子,竹篓里的‘存货’就只剩下一半,难怪被郑姓园丁抓个正着……如今我想明白了,是黄沙土颗粒疏松易漏的缘故,所以才适合用来养根系横生、忌讳积水的茶花啊!” 我再问道:“你说,是不是天然所成的黄沙土最好?” 张继点头道:“不错,梅亭主抠门,自然是不愿意多花银两去买土的,这山道上有白得的,当然是用白得的呀!” 我倒是奇了,“你如何知道梅亭主抠门的?” “哦——”张继不好意思道,“青龙客栈的掌柜提前许诺送我两个官制月饼,他跟我说,张生你就别去天福寺排队领素饼了,到时候人多,我怕你等的焦躁,又有所发作,还不如来我这吃我送你的饼来的好。” “我谢了那掌柜,说他有心。那掌柜就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7. 第27章 [] 中秋节前日。 一大清早,我到达衙门官邸的时候,正好看见刘长卿也在。 相互问候之后,我就向皇甫冉说起了正事:“皇甫兄,关于梅一弦梅亭主的案子,陆羽有重要证据要报。” 皇甫冉示意我到刘长卿对面的凳子上坐下,道:“恰好本官在刘大人的协力下,也找到了另一处办案线索。” 我伸手道:“请皇甫兄你先说——” 皇甫冉从桌下的托层中拿出一物,乃是那被仵作验过的珠钗。 “多亏刘大人看过后提醒,本官才知道这只出现在命案现场的珠钗并非新做之物,而是两年前的手工打造成品。” 刘长卿道:“学生出身贫寒,爹爹常为家计之事奔波,娘亲则会揽些针线活和首饰活来贴补家用,故而学生自幼时起,就对饰品的新旧与做工都知晓一二。” 皇甫冉点了点头,转而对我道:“因此本官重罚了不仔细的仵作,哪能教他验错证物又胡猜证物的来由,扰乱断案方向?” “是该罚。”我应道,“本应细致判断的事情,却被做了误判,是仵作之过。” 皇甫冉又指着被细细拆开过珠钗钗头,叫我过来细看。 “刘大人昨日就当着本官的面,用细银针将钗头的细节之处一点一点地勾开,才把缠绕在‘镶嵌有仿玉翠的花形假璧瓴石’中的细琴弦线给找出来。” 刘长卿的目光落在珠钗上,道:“陆公子你需知道,这绕细琴弦线的功夫极其细致,又在细线之外涂了层防水防火的洛河胶,才能使那‘花形假璧瓴石’紧紧贴合在横杆上面不掉落,仅仅有变形。” 我端看了好一会儿,道:“看来此物也是出自行家之手了,只可惜没能够给一位合适的姑娘佩戴上,实有遗憾。” “正是因为这珠钗绕有细琴弦线,所以本官初步推定为是琴师所做。本官又看那琴弦像是本地知名琴行‘铜雀鸣’所出,就派了林捕头带领一班精锐部下去查,结果陆羽你猜查出了什么?” 不等我反应,皇甫冉一拍桌案,恨道:“那泰沧亭亭主梅一弦竟然也曾犯下过命案,死者正是那位做了珠钗的琴师,名叫:江为友。” “本官叫上了刘大人一同前去泰沧亭查证两年前的往事,才知晓:原来当时,梅一弦砍断七弦琴之后,自尊心受到冲击的江为友烈性撞柱后并未死亡,而是还有一丝微弱气息。梅一弦却是采取了极端方式收场:不但不救人,还将江为友以剑割喉完全杀死!而对江为友的尸首做善后处理的,正是受了梅一弦强制命令的:郑姓园丁!” “所以本官大胆推测:江为友撞柱时,想要送给心爱的女子的珠钗正好从怀中掉落,被亭主梅一弦所捡到。梅一弦之所以没有当场把珠钗毁掉,就是想在日后留作它用。又逢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护国镖局’的人叫到了押镖间去,就取了那只珠钗来当作自保的利器用。” 刘长卿补充道:“皇甫大人的意思是:之前梅亭主一直装作不会武功的栽花养花雅士,实际上他是个善用针尖型利器的人。临死之前,他曾想把手中的珠钗当作飞镖先一步反击要了对方的命,却不料被对方一剑割喉而死!” 刘长卿一叹:“善恶有报,梅亭主的死法跟江为友一模一样,不可不说凶手是替那位琴师报了仇啊!” 皇甫冉疑道:“本官现在想不通的就是,为何这梅一弦会死在护国镖局?他跟护国镖局的人之间到底有何真实恩怨?” “陆羽可为皇甫兄串起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还请皇甫兄和长卿莫嫌陆羽话多,耐心听完才是。” “我非那毛毛躁躁的张继,性子沉稳的很。”刘长卿对比道,“陆公子你慢慢说来就是。” “好。” 一壶清泉水在围炉之上慢煮,一盒清茶碧螺春在茶盘之上待用,一套素雅茶具在桌面之上待暖,我将此茶局设置完毕好后,才开始进入案件推理。 “郑姓园丁自小被梅亭主所捡,进入泰沧亭学习园艺本事后,终于可以独当一面负责茶园和瑶水台观莲池的管理。然而虚假的恩情之下,梅亭主只把郑姓园丁当成自己的出气包,对其动辄打骂,因为他料定其不会还手。” “后来,郑姓园丁到山道上去挖种植茶花所需的疏松黄沙土,正好跟走镖的护国镖局堂主沈祈隆相遇,两人之间就产生了交集。一回生,二回熟,沈堂主习的了养花之道,郑姓园丁也懂得了‘柳叶精神’,正是:柔韧而顽强,象征着镖师们能伸能缩、不畏前险。于是,沈堂主开始在镖局的议事堂正门之外养一缸莲花,郑姓园丁在茶花盆上刻下‘柳叶’图案为支柱,两人之间,从初步的‘交情’过渡到了隐约存在的‘父子情’,沈堂主的年龄与梅亭主相当,都是五十岁上下。” “有一次,二人又在山道上相遇,不巧郑姓园丁手臂上的大片淤青被沈堂主发现,询问过后,沈堂主得知:原来郑姓园丁长期受到梅亭主的无理拳脚。所以自那时起,沈堂主就对梅亭主存了杀意。之所以没有在两年前动手,陆羽寻思着是发生了琴师江为友一案的缘故,令沈堂主不得不中断计划,另寻契机。” “陆羽不敢自称懂得女子心思,下面要说的话,还请皇甫兄和长卿仁者见仁,智者——” “侍茶姑娘因为去琴行给湘韵小姐买琴谱而与琴师江为友相识,两人应该是对彼此互怀好感,因此陆羽推断,江为友的珠钗应该是为侍茶姑娘做的。两年前侍茶姑娘为陈府购置花卉而去往泰沧亭,正好看见江为友因琴断而撞柱,将他逼迫至此的人正是梅亭主。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接下来,侍茶姑娘竟然看见了郑姓园丁被梅亭主逼着善后江为友的尸首之事的。所以不可不说她恨极梅亭主。” “梅一弦死后,侍茶姑娘曾对我说过一段往事,以至于陆羽一直误以为郑姓园丁就是她口中的‘不可说之人’,也就是真凶,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侍茶姑娘经常出入泰沧亭,定是不会不知道郑姓园丁手臂上有淤青之事。或许她曾劝他到衙门来报案,好揭穿梅一弦的表里不一,但都被他拒绝。身处这一阶层的百姓的心思都是相似的,只相信一个理儿:生不入官府,死不下地狱。哪能指望清官大老爷明断家务事呢?所以侍茶姑娘只好一直忍耐,想慢慢说服郑姓园丁,让他尽早去衙门报案——作证梅一弦杀了江为友、且犯有故意伤害罪、遗体破坏罪。” “哪想这两年的时间里,什么都没有改变,改变仅仅是郑姓园丁和沈堂主之间的相知之情:护国镖局和泰沧亭同时开出了并蒂莲;护国镖局换了新局标;新品茶花‘一家书’获得江南万花会大赏,二者的盆身之侧,都刻有柳叶图标。” “陆羽不妨再次猜测:此前张继到泰沧亭去挖茶花土,看似在遭了郑姓园丁的驱逐之际得了梅亭主的解围,令他把梅亭主当成了大好人,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事后,张继虽是无事离开,但是郑姓园丁又领教了一番梅亭主拳脚,浑身伤痛加重……” “郑姓园丁定是私下找过沈堂主,沈堂主得知后,就决定设计将梅亭主深夜骗到护国镖局并杀死。至于是何计谋,还需皇甫兄你问过沈堂主后才能知晓。” “另外,张继之所以能够获得沈堂主所赠的并蒂莲,绝非是因为走江湖之人豪爽,而是沈堂主害怕护国镖局跟泰沧亭有同一品种的并蒂莲之事暴露,才装作大气相送,他心里应是在想:人尽皆知张继行动浮躁,此并蒂莲定是不出半晌就会被他所毁,如此正好。可是,事与愿违,沈堂主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张继将并蒂莲转手送给了我陆羽,由我陆羽收下来做赏花用,养护保存至今。” “原是如此。”刘长卿道,“难怪我在‘悦来酒楼’听到张继说:‘好花赠好友,怡我水中月。暖茶惜离别,长夜不舍归。’原来他口中的好花就是并蒂莲,好友就是陆公子你呀!” 我点头:“正是。” 皇甫冉犹豫道:“本官派林捕头去护国镖局和泰沧亭拿人,也是需要证据的,陆羽你可有证据给本官看看啊?” “有。” 我拿出张继送我的“白玉并蒂莲”切花和从山道上带回的黄沙土,交到皇甫冉手中。 “皇甫兄可叫林捕头拿了此‘白玉并蒂莲’到泰沧亭瑶水台去与观莲池中的那朵做对比,自然可以知道是同一品种。还有这黄沙土,也可叫林捕头仔细跟泰沧亭茶园的茶花用土做比较,自然可以知道取自镖局走镖必经的山道,且山道上有护国镖局镖车的车轮印迹为证。” “好!由此二人关系可证!” 皇甫冉底气十足地叫了一声。 然后起身,叫来林捕头,命令道:“即刻去办!” 皇甫冉端正坐在公堂之上。 我、张继、刘长卿站在右侧随时听候问话,师爷坐在左侧已经备好笔墨,百姓们则是纷纷围在门外等候升堂。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就等林捕头和众捕快把沈堂主和郑姓园丁带来,好让“梅一弦骤死”一案水落石出。 “禀大人。”林捕头拱手道,“护国镖局堂主沈祈隆和泰沧亭郑姓园丁带到。” “好。”皇甫冉一拍惊堂木,威严道,“升堂!” 一阵伴随着衙役们手中的长棍敲地的“威武”喊声过后,皇甫冉正式开始审案子。 “堂下两人,本官已经查证你俩关系,可有要反驳之处?” 皇甫冉一挥手,一个衙役就将证物一一上摆到沈堂主和郑姓园丁面前,有:一只并蒂莲、一袋黄沙土和林捕头从泰沧亭茶园收缴的“一家书”茶花的花盆。 见二人沉默,皇甫冉又看向张继:“张生,本官所列的证物,可都是你亲眼在护国镖局议事堂、泰沧亭观莲池、走镖山道所见?且关系连连?” “回大人话,”张继站了出来,“学生的确是在镖局议事堂和瑶水台观莲池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并蒂莲,也的确是在山道上看见了镖局镖车的过痕与茶园茶花黄沙土,完全一致,错不了。” “沈堂主,郑姓园丁,你俩有何话说?” 皇甫冉叫衙役撤走证物后,认真问道。 “草民心中的父亲,是护国镖局的沈堂主而非泰沧亭的梅亭主。” 郑姓园丁此话一出,惹来围观百姓们的纷纷议论。夹在其中的景仰梅一弦品格的志士们,则是口出“这厮好是没良心”、“这厮枉费了梅亭主的栽培”、“这厮真是忘恩负义”之类的指责之言。 “你因何认为沈堂主更胜于梅亭主?”皇甫冉指着郑姓园丁问,“且将详细与本官和众百姓道来。” 郑姓园丁撸起袖子,将有淤青的双臂袒露在众人面前,又卷起裤脚,将红肿的新伤旧伤一并展现出来,道:“还有身上别的的伤痕,草民就不解衣露耻。” 他转身面向堂外众人,“这些都是梅一弦打的,经年累月打的。如此,你们还认为梅亭主是位雅士吗?” 众百姓哗然,大家都未曾想到过梅一弦竟是这样残暴之人,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8. 第28章 [] 高镖头在堂外喊了几声“堂主”,他身后的几个镖师也是面带“我家堂主怎会犯下杀戮”的正气之感,惹的林捕头板着脸冲他们连出几声:“肃静!” 沈堂主倒是从容自若,说起了另一些我和皇甫冉等人都不知道的话来。 “不错,本堂主的确是在山道上的走镖途中与挖土的郑姓园丁相识的,郑姓园丁从未在本堂主面前提过一个‘杀’字或者‘恨’字,更没有叫本堂主摧毁泰沧亭和替天行道惩罚梅一弦。是本堂主在无意之间发现了郑姓园丁手臂上的淤青之后,悄悄到泰沧亭一探究竟,才知晓他平日里没少挨梅一弦拳脚的。” “江湖之人,义气为上:郑姓园丁为我从西湖寻得上好的带芽种藕苗子,让我这个粗大汉也养活了一缸精细的莲花,甚至得了一朵难得一见的白玉并蒂莲,正我议事堂风气,时时刻刻提醒镖师们不可私收客商回扣、不可贪拿镖箱之中货物,理应像这白莲花一般清正为人,我如何不会感激他?” “不止如此,郑姓园丁还为我栽培新品茶花‘一家书’,我又如何不会感动于他的真挚?” 皇甫冉从座上站起,惊问:“两年前‘江南万花会’本官也是评委之一,怎么听见的是‘此茶花是为感谢梅亭主而栽’啊?” 沈堂主冷笑一声,“大人,你觉得当时郑姓园丁能说实话吗?敢说实话吗?他身后是泰沧亭,泰沧亭身后牵动着我江南多少花木商?岂能不顾后果直接坏了梅一弦的名声?看客们会相信吗?花木商们会相信吗?甚至是大人你——”沈堂主直视着皇甫冉的眼睛,“又会相信吗?” 因为心中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一个“否”字,皇甫冉露出了承认的表情,然后道: “郑姓园丁,你老实答了本官,可是自己为沈堂主栽培新品茶花‘一家书’的初衷被梅亭主发现了,所以过后梅亭主才对你那获赏的茶花不正眼看、也不闻不问啊?” 郑姓园丁也如沈祈隆一样发出几声冷笑来,道: “皇甫大人你还是没彻底了解梅亭主的本性啊!他是个虚荣而又自满的人,在外人面前装的如何清雅高尚都好,骨子他就是一个商人啊——贪婪、抠门、为己、利益至上。” “梅亭主视我那盆获赏茶花为无物,说白了还是不认可我取的名字‘一家书’啊!他曾自命了几个名字来让我挑:弦鸣、弦舞、弦问、弦婉纱、玉弦歌,但都被我一一拒绝了。” 皇甫冉问:“那最后为何偏偏挑了‘一家书’这个名字?郑姓园丁,你可是念及沈祈隆的好,才把那份自己所向往的父子情融入到了其中——取‘一家亲睦,此花可书’之意?” 郑姓园丁摇了摇头,笑而不答。 皇甫冉急了,催促道:“你这园丁,还不速速给本官回话!” 我忽然大悟,站出来道:“莫非这‘一家书’里面的‘一’字,也是梅一弦强迫你使用的?你原本给新品茶花取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叫做:家书?” “陆公子正解,那个念起来朗朗不上口的‘一’字,正是梅一弦为了让自己也跟这新品茶花沾边,而强行叫我使用的。” 郑姓园丁向我低头一歉,“之前用了谎话来向陆公子解释‘一家书’的意思,是我之过,还请莫怪。” “我如何会怪你?”此刻我心中受到莫大的震撼,“我知晓当时你带着那并非是自己所喜的茶花名字去参加‘江南万花会’时,心中是何等苦闷与不甘,换做是我,是断不会答应梅亭主的无理要求的。” “身为泰沧亭里的帮工,我身不由己;身为梅一弦的棋子,不,我连棋子都不如,我不过是一个活在他手下的傀儡罢了。” 郑姓园丁渐渐露出凄凉的神色,继续道: “这些年来,我为泰沧亭养出过多少好花木,又为梅一弦带来过多少被他投机取巧地‘关联姓名’的名物?可我得到过什么呢?不过是一身伤痛和数不尽的担惊受怕罢了。” 郑姓园丁看向张继,悔恨道: “张生你也莫要怪我,我打你骂你辱你赶你,只把曾经梅一弦发泄在我身上的情绪,原原本本地转移到了你这个不专业的‘毛贼’身上罢了。一切毒手与恶言,都非我本意。” 张继露出宽荡胸怀道:“我没受什么皮肉之苦,你那些骂我辱我的话,我早就忘了!我不是个小气的人,因此不会对你记仇。” 皇甫冉叹气道:“郑姓园丁,你要是早将梅一弦的本性告知本官,让本官为你做主,如今又怎么会引出这些事端来?说白了,梅一弦不是你杀的、也不是你求谁人去杀的,但梅一弦会死,你也难辞其咎!” “我护国镖局的帮规里头,其中一条就是:行镖者,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心怀正义,不可对受苦者见死不救、不可容许他人作恶,必要时,可凭自己的判断来制裁恶人。” 沈祈隆说完,就转身看向高镖头和他身侧的几位镖师,问道:“本堂主没说错吧?” 高天威和那几位镖师齐声应道:“是,堂主所言不错。” “我沈祈隆秉行帮规、惩恶扬善杀梅一弦,上不愧天,下不愧地!” 沈堂主此言一出,公堂内外皆静。 好久,师爷才起身提醒皇甫冉道:“大人,沈堂主招认自己是杀害梅亭主的真凶了!” “记下!”皇甫冉大声道。 “是。”师爷坐下,赶紧又在案宗上面写了几笔。 皇甫冉清了清嗓子,当众道:“大家可都听见了,是沈祈隆沈堂主自己承认杀了梅一弦的,所以本官接下来,就要按照《唐律》来办此案!” 公堂内外,仍旧是一片死寂。 百姓们不知道是不敢妄议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就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高镖头和另外几个镖师都垂下了脑袋,就跟是堂主犯下命案给护国镖局抹了黑,作为镖局成员,都抬不起头了一样;至于那些志士,则是个个神情严肃地盯着犯人看,只等犯人把真实动机和作案手法都供述出来,好叫人知道:梅一弦是死有余辜! “沈祈隆,本官问你,你是如何将梅一弦叫到护国镖局押镖间去的?” “回大人,梅一弦贪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敛财,于是草民就放出了风声,故意说:‘有茶商假借运送茶叶之名,要往长安送一箱珠宝,现在货已经押到了我镖局的押镖间,不知梅亭主有无兴趣过来一看?’梅一弦自然上了钩,就在深夜按照约定时间前来。” “本官再问你,你杀害梅一弦的真实动机和手法都是什么?” “动机?动机简单的很,甚至都不能够被称为动机。”沈祈隆哼了一声,用江湖口气道,“我见到郑姓园丁身上有伤,自行潜入泰沧亭搞明白了他的伤的来由,不忍梅一弦欺他太甚,所以起了杀戮之心而已。” “那,你可有听过梅一弦解释什么啊?” “本堂主何需听那种败类多言!”沈祈隆怒道,“一剑下去,了结其性命岂非痛快?” “你为何不信王法?” “王法?”沈祈隆对皇甫冉讥讽道,“王法能耐梅一弦如何?哪怕是证据确凿将他收监扣押,过后他不是一样能被泰沧亭用银子给保释出来吗?皇甫大人,你敢说两年前‘江南万花会’开办的时候,你不是在心里掂量着泰沧亭的名气大,所以就跟其他评审一样把票投给泰沧亭送展的花木吗?” “大胆!你敢胡猜本官的心思!”皇甫冉突然就被激怒了,“本官一向公正严明,在万花会上看到哪盆花好,就投票给哪盆,岂会被‘泰沧亭’三个字蒙蔽了眼睛?” “难道大人以为梅一弦在两年前就没有私下贿赂过别的评审官吗?不然为何花盆上有‘泰沧亭标记’的花木,都得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当中的‘天级’?” “标记?” 皇甫冉被沈祈隆的话一惊,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漏了什么重要物证,就对林捕头大喊:“上证物!将‘一家书’茶花连盆一并摆到本官的桌案上面来!!” “大人,证物已有。” 林捕头依令而动,将“一家书”茶花端上了青天大老爷的桌案。 皇甫冉将那个花盆的四周和底部都翻看了个遍,除了之前已经得证的“柳叶图案”之外,并未发现别的异常。 遂问:“沈祈隆,你说的‘泰沧亭’标记在何处?” “看来当年梅一弦是真的没有贿赂过皇甫大人你啊!不然大人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沈祈隆这才相信皇甫冉在江南万花会上的判断,都是发自本心的且公平公正的。 我站出来做请道:“大人,不知可否让陆羽鉴解一二?” “准了。”皇甫冉扬手让我上前。 我对着那个花盆一番细看,又用指关节对其进行敲打,果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林捕头,去取酸梅汤来!”我对那捕快喊道,“需取一碗放凉过后的酸梅汤。” 皇甫冉亦催促道:“赶快按照陆羽说的去办!” 待到林捕头取来一碗酸梅汤,我便当着大家的面,直接把碗中汤灌入花盆当中。 “茶花天性使然,是喜饮酸汤的植物,所以单用山道上疏松透气的黄沙土是不行的,还需让它喝足酸汤才能长好开好。” “陆羽曾听高镖头说过,镖局有人犯错偷煮酸梅汤,事后酸梅汤被沈堂主没收后用来浇灌局内的茶花了。因此,沈堂主了解茶花的属性不出奇,再进一步推断,沈堂主在江南万花会上了解梅一弦的‘心思’,也不出奇,大家请看——” 大家只见: 随着酸梅汤完全渗透土壤,陶盆竟然出现了上下两重色! “陶盆烧制过程,必定含有碱块,而碱块与酸梅汤相融合后,就会变白。”我指着花盆底部向大家解释,“此处酸梅汤积了水,所以变成了白色;而上面半干半湿,则不会产生过快反应,仍旧是陶土的本色。” “哎呀,这个我明白啊!”张继大叫起来,“我在燕渊蒙所著的《奇书》当中读到过,这种现象叫做:陶盆返碱。” “不错。” 郑姓园丁向我点头,进一步解释道: “当年梅亭主叫泰沧亭的帮工们往参展的茶花、桂花、杜鹃花、君子兰、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9. 第29章 [] 盒中珠钗,映月生辉。 在茶庐之时我不觉得,偏偏到了青龙客栈的无涯涧之后,坐在李季兰身旁看她欣赏山茶花珠钗时—— 更近了些,更真切了些, 我才为自己的手艺惊叹。 “我自当舍不得戴,要珍惜一辈子。” 李季兰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对珠钗的喜爱之情。 “好,那就让这只珠钗陪伴兰儿一辈子。” 我心中炙热,感动于自己的心意和手艺都被她深深接纳。 “能在中秋节前解决案子,陆羽你功不可没。皇甫大人可夸了你?” 李季兰仍旧是将山茶花珠钗握在掌心,话题却转换到了案子上。 我反问道:“我与皇甫兄彼此为友,何须夸?” “人嘛,不是都需要通过获得认可来追平自己的心态?陆羽你真的不稀罕那些夸赞之言吗?当然,我也不是单单指在案子上面,就像是刚才,你心里有没有盼着多听几句我对珠钗的美言啊?” “我——”不自觉捂了捂心脏,“大抵是觉得能与兰儿你心意相通、彼此有共鸣就是最好的,无需太多华丽词藻。” “罚你摘朵新鲜的山茶花来为我戴上。” 李季兰指向窗边。 我便是知道她在考我了,那盆茶花是有五年树龄的苗子,此刻正打着花苞,并未能瞧出绽放之姿。 我来到她斜对面的书桌后坐下,移烛近前,点水研墨,铺陈纸笔,心中自有构思。 所谓花朵之美,不在娇而在韵,因此为了把各种花卉画出韵美来,古今文人墨客皆爱用彩墨,且多以红色和黄色为基调勾勒出花朵的传神模样来,言之: 红者,层叠并聚炙热风姿也; 黄者,形影独成楚楚生怜也。 我陆羽便是要挑战一番“以黑色徽墨画茶花,不输彩墨舞双姿”的新轴,以悦李季兰之心,成己之动容。 无朱砂调绯红胭脂色,我便以大白云笔侧锋浅蘸墨砚和清水,晕出片甲大小的朵瓣一枚;无赭石出淡粉云霞纱,我便以大兰竹笔尖点浓墨,落纸勾瓣,与先前片甲朵瓣相衔接,倒也不失层次分明的栩栩之美。无石黄金粉成黄蕊,我则取香墨为媒、滴撒入花瓣正中,前淡而后深,以养视觉之好。 我亦知道,成瓣再佳也需有叶片衬托才能彰显山茶花的整体美感,因此我在心中默道: “朵瓣太大则显空落,易让观者伤怀,需避之;朵瓣太密则显拥挤,易让赏者心塞,不可取。唯有让朵瓣大小得当、疏密有致才可得山茶花的笔意心意,不负接下来的成叶之锋。” 拿起笔架之上最大的毛笔,我以“半干半画”之法为山茶花添叶。 先以吸了半毫徽墨的笔刷落纸,待其静默之时换用蘸了清水的细工小笔顺出叶尖,如此反复数次,就得到了好似有光感的茶花新叶。我左右前后而看,幸己之所画:叶片翻翘而动、舒展而雅、半睡而静,好是相得益彰。 最后一步,就是画上茶花的枝干。 这压轴之笔,最是讲究一气呵成。 我找准了花与叶之间的不同着眼点,定神顺其,凝上半身气力于右手,将一只苍劲的主干和数只欣欣而生的侧干一挥而就,才退步手笔,感慨道:“此画已成。” “兰儿。”我唤李季兰的名字,“你快过来看。” 她却是隔着茶几对我笑道:“今夜我既得了你亲手做的山茶花珠钗,又得了你所回应的山茶花之作,岂非双幸临门?” “你怎知我画的就是山茶花?”我不禁问她,“万一我错解了你意思,真去那窗子边把未开的茶花花苞都摘了呢?” 李季兰仍旧是坐着不动,心事心绪、感情真情、情意爱意却早已跟对面的人和对面的画作融为一体。 她粉面带笑,“陆羽,我要赋诗一首,你将我的诗作题在《墨茶图》的留白之处可好?” “自然是好。” 我重拿墨条研墨,提笔蘸香待写。 冬来折枝寒梅下,却忆秋时画粱燕。 泰沧旧事何人见?家书逢春应自看。 我知一纸能寻芳,红黄不及一墨艳。 岁岁十五团圆夜,独记今宵茶月灿。 烛光朦胧,淡香袅袅。 一画共意,双人同思。 李季兰在我身侧站立,“我爱这一幅墨茶。方才我一直见你只用一墨来作画,就知道你心不二用,对爱情和热爱之物都是始终如一。” “是兰儿你挑的这块徽墨好,不然这幅画也传递不出那么多心思来。” 我又指着右上角的文字道:“还有兰儿你的诗也作的好,有心之人定是能够知晓:这画中的茶花,正是泰沧亭郑姓园丁所栽培的:家书;这画中的笔墨,正是我陆羽所做的《墨茶图》。” 她问:“你哪里见的我在诗作中提及你了?” “寻芳,是我陆羽正在研制的新茶,只对兰儿你提起过,别人是不知道的。我是打算将‘寻芳茶’彻底制成之后,才向茶庐之外的人公布出去。所以,你诗作当中的‘寻芳’二字,可不就是隐约于我吗?” “不错。”李季兰欣喜道,“我竟不想‘寻芳’二字用在诗画之中也如此贴切。” 我问:“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正在研制当中的新茶叫做:寻芳?” 她道:“寻,有好奇和专注之意;芳,有茶香和心香之美。二者兼得成名,恰到好处。” “那日我在护国镖局喝了高镖头拿来的大碗浓茶过后,但觉苦涩无甘,就寻思着要将浓茶改良才好。又想到镖师们一路风雨兼程,需要盐分来补充体力,就决心调制出一味好的‘盐茶’来。还需是制成茶饼,方便镖师们携带。” 李季兰听完,豪气道:“若我是高镖头,得知你有此心意,还不备了厚礼到茶庐去重谢?到时候,他莫说是乐意免了银子主动护你上长安去面圣,更是能把你当成是护国镖局的恩人来让镖师们代代敬仰。” “能力所知,所以用心去做罢了。”我真挚道,“不然在等候入宫奉职旨意的无所定时间里,我还跟那拿了香试第一的学子那般不上进不成?” “那自然是不成,他是他,你是你。”李季兰道,“你心中装着大格局,跟他是不同的。” 将《墨茶图》收好以后,李季兰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坐乌篷船夜游枫桥,我说好,却又不知这个时点前往是否合适,所以有所犹豫。 在我的迟疑之间,李季兰已经走到房间门口,“准备好了吗?”她问。 “只怕船家们不出工,你我只能在枫桥之上走。”我乐观一笑,“如此也无妨,过桥也有过桥的风情,尤其是在这大好的月色之下。” 李季兰不提自己得了纪檽峰纪大公子的方便,可特许在中秋夜间用船,只借口道:“船家们想趁着中秋佳节揽活儿,我们何不成人之美,悦己之欢愉?” “唔,既然兰儿你说船家会出工,那我就信。” 我随她一同走出房间,走下楼去。 不想夜晚的枫桥竟是这般热闹,许是“泰沧亭亭主梅一弦骤死”一案顺利告破、明日就是中秋佳节的缘故。我瞧见了装饰在桥上和岸上的各式花灯,也听见了游人们的嬉笑声,心情颇是畅快。 李季兰买了猪油松果酥和桂花酒,跟船家打了招呼之后,就指着一处望月正好的船翘处的两人位置对我道:“你看,信我准没错吧?一起饮酒赏月去。” 登船,来到船翘处,她坐在右边,我坐在左边,月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公平,平分在了每一个人身上、每一棵草木的花叶上、每一艘乌篷船的船身和船工们手中的摇桨上。 “我看水中月和天上月都是好。”李季兰未吃糕点先倒酒,“水中月是动的,天上月是静的,相互一交错,心中之月就是有诗意的。” “我亦同感。”我从她手中接过酒碗,“另外这摇桨拨水的声音和两岸的人声也是好,江南呀,就该是这样充满人文气息、也充满人间烟火味。” “人都不觉累吗?”李季兰看着油纸包着的小点心,“照理说百姓们上午听了皇甫大人审案子,下午拍了天福寺的领素饼长队,晚上总该在家中歇息才对,竟不然大家都怀了积极的好心情,相聚在此共拥明月、共渡秋风。” “是啊,我也不觉累,像是策马跑了山道、起个大早去县衙论案、站一个上午在公堂听案,也就是昨日今日一瞬而过的事情,反而是增长了精神。” 我吃了一口猪油松果饼,立刻爱上了它香而不腻的口感。 李季兰问:“你说,都是同一轮明月、同一处景致、同一批赏月人,佳节前后与佳节当日有何不同?” 我想了想,道:“不同的只是天地之间的年岁,我等凡人和我等所见,都是无别的。” 水光反衬着我与她的衣衫,桂花酒味香可人,我与她碰婉对酒。 时光漫长,船开水波悠悠,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佳境与佳人,我陆羽并拥; 美酒与美人,伴陆羽并侧; 情意与良人,与陆羽并肩。 此夜足矣。 中秋当日,清早。 我在丹桂树下挑选晚上要与兰儿同饮的茶叶。 张继来找,道:“陆兄,我说过,我张继爱好盐铁之事,所以从当地盐商手中得了一袋好盐。又闻你泡茶时会加盐,所以特地把盐分装了小袋带过来给你。” “张继,”我疑惑看他,“你真的没往里面参不妥之物吧?” “你要信我,我说是盐就真的全都是盐,不带一丝谎话。” 张继拉开袋子上面的抽绳,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收下了盐袋,回送给张继一个桂花香包,并请他到庭院中赏秋花。 “听说腐熟的茶叶渣可以给茶花当花肥,不知陆兄你是否尝试过?” “你瞧这袋冬肥和鱼骨粉,就是郑姓园丁送过来给我茶庐当中的丹桂树用的。”我指向南侧的一个角落,“所以我未曾用过民间的偏方,也不信鸡蛋壳敲碎后晾干碾磨成粉后,可以完全代替鱼骨粉之说。” “如此可见,你对自己养的花木都十分仔细。”张继对院中新栽的兰花感兴趣,“这东西听说天福寺的皎然师傅也爱看爱养,就是不知道山寺当中的禅静和梵音,能否换得兰花更进一筹的素雅?” “养花要想养好,就要用心。”我蹲在报岁兰前面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0. 第30章 [] 中秋当晚,月亮格外入人心。 我在庭院之中点燃地灯,搬出桌案,上置新鲜瓜果、酥香饼食和笔墨纸砚,又在桌旁设炉煮水,以香果木为柴火,免去了烟尘之扰。 我将茶叶装在袋中,悬挂在丹桂树的低枝下方,称之为:“解意、折桂。” 一切准备就绪,我就坐在树下对门远望,只等着李季兰到来。 秋来无萤,风过留香。 秋去枫落,冬至入房。 我莫名感慨节气的应景,好似这中秋过完,这人的聚散也如同红枫将落一般,各应天命。忽又不想在节后备衣备粮迎冬,怕徒然给自身增添累赘,让这空旷的环境充斥着占地之物。 都说等人的时候,是最多思的,我笑了笑自己,确实如此啊! 倩影款款而入,携一三层食盒而来。 我笑意相迎,问兰儿都带了什么好吃的过来? 她自信地一边开盒,一边道:“我借了‘青龙客栈’的厨房的一席地,亲手做了:肉蛤藕盒、花生芋丝饼和南瓜糯米饭。你我光吃月饼,定是不够的。” 我进厨房将“牛上腿肉切片”端出,又在标配蘸料的基础上自配了“萝卜泥姜末”来给它们去腥,就是不知道兰儿是否喜欢这道江湖菜? “腊牛肉配南瓜糯米饭好吃。” 李季兰动筷子夹了一块厚的牛肉片到碗中,再将萝卜泥姜末涂抹在上面,津津有味地合着米饭一起嚼起来。 我光顾着看她吃饭的模样,竟忘记了吃自己碗中的饭菜,但满心都觉得值得。 她主动向我夹来一个肉蛤藕盒,又在我面前另拿了一只同样的东西送到自己嘴边一咬,咯咯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 我将肉蛤藕盒用勺子切了个十字,只先挑了四分之一来吃。 “笑你看我看的出神,好似不饿也不需吃晚饭一般,就只能用笑声来提醒你啦!” 她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似乎认定了我也会觉得她做出来的三样菜都好吃一般,又依次把南瓜糯米饭和芋丝饼上面掉落的花生往我的碗里盛。 “道是:有甜有咸,乐得清闲。”我一样皆一样地慢吃,“以前我未见过兰儿你下厨,是以为你不会做饭的。” “女子哪能下不了厨房?”李季兰反问我,同时摊开双手手背朝上悬在我面前,“还是说你以为我这双手只会写文章,不会做菜?” “恐是除了舞刀弄剑以外,你这双手样样都能做。”我真心真意地夸她,“今日我从张继手中得了一袋盐,仔细刷了刷,当真是没有杂质的上等好货。兰儿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共制盐茶?” “陆羽,你就不怕后世之人分不清吗?”她忽然提问,“咸茶和盐茶,你自己觉得里面学问大、区别也大,可是后世之人多数只会凭名字来论,说二者相似或二者是一物。” “那我便将咸茶与盐茶的区别都写下来,有可考的文字,后世之人不就可以分辨了吗?” “我倒是懂得最简单的区别之法。”李季兰看了一眼挂在桂枝上的茶袋,“人之所饮,不分阶级,点盐入汤去涩之茶为咸茶;镖师所喝,江湖风雨,点盐入茶饼之茶为盐茶。” “你这个概括好,我照你的原话去解释的话,大家都能懂。”我想到了“悦来酒楼”的总管事王五,“特别是有王五那张嘴,一下子就传开了。” “陆羽,你我下的功夫,为什么要指望别人的嘴来十传百、百传千呢?”李季兰变得严肃,口吻里还夹带着一丝不甘心,“你不要低估了自己的影响力,盐茶寻芳,应凭己传。” 我沉默小会儿,然后告诉她: “小时候,我有口吃的毛病,后来跟随智积禅师诵经礼佛,就慢慢地自然而好;又及下山之后到戏班子里学艺,一段春秋下来,倒也练就了麻利背诵台词和说道台词的功夫。如今居住江南,待人接物,言语之间却是存了以前不曾有过的谨慎,怕是说错了话、说过了话、说重了话,会伤着彼此……” “所以你不想、也不愿大张旗鼓地靠一张嘴,来为自己新研制的‘盐茶’打响名声?” 李季兰带着理解,柔声问我。 “我从郑姓园丁身上感及过自己的伶仃身世,也从沈祈隆堂主身上看到了为父的光辉,那种亲情感绝非是两方互信互利这么简单,而是一种无悔的付出感:对沈堂主来说,让郑姓园丁不再梅一弦手下受苦就值得义无反顾地去行动;对郑姓园丁来说,让护国镖局在刻板规矩中增添一份花草生机就是继续养好花草的意义。” “所以兰儿,有些话,不说出口比说出口的好。就像是我做的盐茶,与其轰烈造势去让它名声大震,还不如让它踏踏实实成茶饼、随镖师门行镖一路顺风。”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李季兰赞同道,“你想赋予‘寻芳盐茶’的意义,纯粹而简明,就是让它成为——出门在外的镖师们和好汉们风雨路上、艰险路上的必备茶、好茶!” “是啊。” 我仰头对月,从心道: “无关天下人是否识货、无关帝王家是否听闻、也无关侯门将相是否取笑,只要镖师们认可、觉得这‘寻芳盐茶’合口,我陆羽就高兴,比一切‘空的名’和‘虚的利’来的都高兴。” 我邀李季兰一同月下取茶。 她垫脚伸手,迎着圆月,高度正好。 将茶袋取下后,她并未直接将茶袋放在桌面上,而是双手握着上面的松紧绳背在身后,问:“陆羽你是不是算准了我的身高来挂茶包的?” 我伸手,叫她别闹把茶袋拿来,复又笑道:“只是选了一只觉得妥当的桂枝而已,没想到正好合适。” 就像是拙劣的谎言被看穿了一般,她偏就不把茶袋给我了,而是走出好几步远的地方,拿着茶袋朝我晃。 然后,她一转身,背对着我,顽皮道: “我要后抛了,你可要接住呀!” 我倒真担心她发力过猛,真的把茶袋后抛到丹桂树的最顶端去。 又或者,她拿我说笑,偏要反行其道来耍我,嘴上说后抛,实际却是先做出几个假动作来唬我,偏要把我那精挑的茶叶袋往屋顶上丢。 也不知道是起了哪门子冲动,我就这么直直地跑向她,趁她不注意,在她身后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耳边道:“这等距离,就可将茶袋交出了吧?” 她扭头,似水的目光与我相对,装作被惊了一惊的模样,细声道:“早知道你认真,我就不逗你玩了。” 我将她半身轻转,让彼此正面相对。 我浅浅勾起嘴角,眼眸的柔光落在她脸上,宠爱道:“我没有不许兰儿耍小心思,只是怕自己接不住兰儿的小心思。” “我呢……”她把茶袋往我手上一放,娇俏道,“既不会把茶袋丢上树去,也不会让它飞上屋顶去,只想着给你一个惊喜——猛地转身走向你,与你相拥,与你额头相对,共温气息。” “却没想到我先一步这样做了?” 我忍不住笑,笑自己方才没有走到兰儿的正面前去,去做那些她期盼的亲昵。 一面,我在心中告诉自己:陆羽,你要做个解风情、懂女人心的人。 另一面,我的动作却是早已赛过了心中的矜持:与兰儿紧紧相拥,连茶袋掉落在地都浑然不觉。 兰儿的娇颜,不负“如花似玉”之说;兰儿的身段,自有“亭亭玉立”之美;兰儿的气息,流露“芬芳沁人”之感。 不得不叫我沉醉于她,沉沦于她,臣服于她。 此间鱼水,胜过一切并肩望月; 此间胶漆,可敌万千诗中风情; 此间连理,超越无穷天地盈亏。 我轻唤兰儿闭眼,然后偏头在她的脸颊落下了一个吻。 天福寺。 从上午的品禅茶、品古琴,到下午的品香会,再到晚上的礼拜月光菩萨和吃斋果吃素饼共度佳节,一天算是圆满结束。 与众善信告别,准备关寺门回房休息之际,皎然远远见到一男子孤身而来。 等那男子走近,皎然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此人若不是大名鼎鼎的张继又是谁? 张继向天福寺的正门行了一个入门礼,又双手合十朝着皎然一拜,请求道:“俗人张继,还请皎然师傅收留。” 皎然一听,心起疑惑: 张继口中的“收留”,到底是一时贪个新鲜想出家为僧?还是一时兴起想在这佛门之中过几天晨钟暮鼓、诵经吃素的日子? 遂问:“张生,你究竟是何意?” 张继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回头道:“弟子想在寺中小住几日,听鸟语闻花香、洗尘心入禅理,还请皎然师傅答应。” 见张继一脸认真,皎然奇道:“贫僧真是没想到,前来请求留寺过夜的,怎么会是张生你呢?” “不知寺内是否还有禅房,能给弟子行个方便?”张继定神问道,“弟子此番前来,身上只带有二物,一乃奇人燕渊蒙所著的《奇书》,二乃陆羽相送的茶叶,只求有个清净之地,好认真读书、好好喝茶。” “此《奇书》贫僧怎么从未听闻?”皎然纳闷,“你可莫要让一些偏门歪道误了心思,反受其害。” “皎然师傅你有所不知,燕渊蒙乃是骞州名家庄大山人的别名,《奇书》乃是一部讲述《农学》之书。弟子要是能把里面的农、林、牧、渔之术领悟参透,将来,莫说是能给陆羽的寻茶制茶之路提供帮助,更是能考个户部司农卿来造福百姓也未定。” 皎然大惊,不想张继竟有此志向。 便赶紧叫来了两名小僧,吩咐道:“将寺庙左侧文殊殿旁边的禅房收拾一间出来,安排张生住下。从明日起,早斋和午斋也要将张生的份备上。” 张继这才想到,原来佛门中人“过午不食”之说是真的,若非重要节日,僧人们是不在夜间吃东西的。 “多谢皎然师傅。” “勿要客气,张生你随我那小弟子过去就是。” 另一边,却是热热闹闹。 原是纪檽峰纪大公子正跟刘长卿斗嘴“悦来酒楼”。 却说当时—— 纪大公子在府内吃饱喝足也看够歌舞表演之后,忽有跟班来报,说是刘长卿在“悦来酒楼”做了一首中秋诗,以石头为意象,听的众人是云里雾里。 “公子,刘长卿那首诗可不得了!”跟班稀罕道,“小的虽然不懂诗歌韵律,但也是晓得诗作里头,每联的字数都应该是相等的,谁知道刘长卿偏就破了个例!” “你是说他写的那首诗前后长短不一吗?” “是啊,小的不懂这是不是一个新诗体,只管叫人给原原本本地誊写了下来,带回给公子看。” 说着,那跟班就将诗作从袖中取出,交到了自家公子手上。 打开折了三折的白纸,纪檽峰对着刘长卿的诗作念起来:“前,吾途经王佛殿,感石头之苍古、岁月之蹉跎,今对月抒怀,做《题孤石》一首……” 孤石自何处,对之疑旧游。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1. 第31章 [] “刘大人,你别把话吞回肚子里,对本公子的诗作有何指教,直言就是。” 纪檽峰做出了“虚心求教”的模样,持扇拱手。 “刘某倒是想问问纪公子你,这把含了坠子的玲珑扇上面,可有伊人的亲笔诗画啊?”刘长卿冷眼看着,“中秋之夜少了活色生香,过后回味何用?” 纪檽峰算是听出了刘长卿的醋意,展扇道:“本公子用的是一把飞白扇,收了伊人的心意又何须笔墨着意?要是把男女间的卿卿我我都换做文字题写其上,岂非俗气!” “那纪公子你也不必作那单相思之诗了,行文之间,刘某除了看到句句肆意胡言之外,简直是一无是处!” 跟班上前,大声喝道: “你这无名小官,胆敢数落我家公子的诗?” 刘长卿也不收敛了,嘴快嘴硬,为了李季兰,更是在众人面前把纪檽峰的“大作”贬的一文不值: “唉,纪公子空余了一把白扇,难怪自怨自艾,说竖排文字的诗作难题、一丁点笛声响起就把落在扇子上的星光给吹散了,如此心境,简直是比张继还着了心魔!” “你等再看看最后那两句话,纪公子说什么:伊人在轩窗边盼他等他,他却把浓浓的相思之情融入到了扇骨和扇坠里,空看一盆花叶杂乱的兰花。这说明什么?不是相见而不得,而是有心相约而不得逞。” “哈哈……” 在众人的笑声中,纪檽峰尴尬地一转扇子,自我圆场道: “彼此彼此,我与刘大人都是不得李姑娘相伴,才会一并成了这佳节里的孤独之人,惹了众宾客笑嘴。” 刘长卿压根不领纪檽峰的说辞,而是侧身往柱子上的挂轴一指,“他们笑的是纪公子你和你的诗,可不是刘某。” 纪檽峰也不自我认输,反击道:“刘大人的诗作让人叹息不知所云,本公子的佳作让人觉得言过其实,皆是有不足的。但也不能浪费了彼此的才能,还是得借了贵宝号的地儿——”纪檽峰看向王五,“小挂上三五日,让多点人来见识才是。” 王五哪里敢不答应? 只快步来到两幅诗作前面,做出“就这么着吧”的样子,灵机一动道: “依小的之见,莫不如等到明日,小的吩咐新来的小二李顺去请李季兰李姑娘过来,叫她对两位的作品一看一辨如何?” 刘长卿和纪檽峰异口同声道:“好!” 不说纪檽峰错将刘长卿当成了自己的情敌,三番五次地与其斗诗,只说龙盖寺之中,智积禅师正在油灯之下看一封书信。 原是当今圣上有请其前去宫中论禅,定于冬初之时。 想到自己年事已高,常年在寺中相伴青灯古佛,隐隐而寂,能得一面圣的机会,也算是修来的福气,智积禅师礼灯一笑。 复又轻弹袈裟,将梵心换了俗心,念道: “莫论朝中党争如何,只要谨慎行事,老衲应该能在皇恩之下求个万事周全吧?” 一阵风吹过,油灯盘上,灯芯火苗轻颤,晃的智积禅师眯了眼,仿若时光倒流,回到了那小弟子陆羽在自己膝下的习茶岁月。 那个时候,陆羽还是个顽皮小儿,不好好做寺院内的打扫备斋之事,也不肯剃度和穿僧衣,只爱瞒着自己往藏了茶叶与茶书的房间跑,一坐就是一整日,自己见他专心,也就装作不知,只盼着他能:一生集此爱好,一身常带茶香气,方不辜负自己的苦心。 前些日子跟邹夫子云游山林间,听邹夫子说了跟陆羽相关的事情,乃是: “鸿渐宿江南,在茶庐之中自成其趣,虽有坎坷之事,皆化险为夷,又及颜公、张公和怀素上人识其才学,摘得茶试榜首,真实至名归也!” 智积禅师未有“名师出高徒”之诩,只为陆羽半喜半忧道: “老衲与疾儿相别,已有多年,当时垂髫小儿,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真幸也!亦不知疾儿将来会如何领下皇宫差事,只求其正直奉职、用心对茶,不做强出头之人、不逞己多不及之能,免得招来陷害与嫉妒才好。” 邹夫子道:“禅师关切弟子之心,先生我亦能感同身受。禅师你也要尽早抉择才好,圣上这番请你在冬初入宫,定是前朝与内宫两不安宁、想求得一个内心平稳的缘故,禅师你要审时度势,自清一身,莫要让圣上猜疑才好。” 智积禅师通明道:“皇宫本就与寺庙不同,是个只有输家没有赢家的斗争之地,百官为功名利禄而斗,嫔妃为恩宠家族而争,圣上如何能够日日安心?老衲何德何能,想要为圣上解惑一二,也是难啊!” 回到当下,智积禅师走出门外,对着明月小看了一会儿,又望向陆羽所在的江南方向,在心中自语:“疾儿,为师想喝你泡的茶了。” 次日午后。 我见兰儿仍旧在榻上小睡,便没有叫醒她。 我坐在丹桂树的树影下剥陈秉承陈老爷有心派人送来的金柚,心中颇为感动: 柚子乃是大唐的五大佳果之一,其它四样是:荔枝、枇杷、紫梨和桃子,且不提圣上所吃的樱桃是珍贵之物,我等百姓少懂其味,就说这江南的气候,也是难种作为宫廷贡品柚子的,江南地区的富商和老百姓们要是想吃到柚子,得提前从巴蜀地区“预镖”,陈老爷能给我陆羽送上这一份心意,的确是亲切难得。 闻着柚子皮散发出来的“甘芳味”,我似乎注入了灵感。 我所想制作的盐茶茶饼,是否可以加入晒干后的柚子皮丝儿要调味呢?“寻芳茶”与“甘芳柚”相结合,双芳并存可不是锦上添花? 对了,这柚子皮还有防腐和防虫的作用。 以前在龙盖寺,智积禅师就是教导我说:“疾儿,莫要小看这金柚,柚皮洗后晒干,装入纱袋置于橱中柜下,可除异味可治虫害;果肉蒸熟了来吃,可起润肺化痰之效;甚至是这夹层当中的白棉丝络,亦是弃之可惜,可浸入药油之中,用来疗愈跌打损伤最是见效。” 我将师傅的话记得清楚,正要取清水、木桶、食盐来——洗净柚皮、切去白棉丝络、将柚皮泡入盛了盐水的桶中,做上标记提醒自己莫要弄错数次换水的时间,却是难以抑制地对师傅起了思念。 也不知道—— 许久未喝我泡的茶,智积禅师是否还习惯?还想念? 寺中的那棵杨桃树,是否轮回四季,开花结果,今年似经年? 藏经阁中的卷卷真经和加持法器,是否有了新的翻阅与掌控之人? 还有那禅茶室内的茶具、茶席、漆盒、挂轴、绿植,是否摆放如旧? 我曾梦见过与师傅再聚的场景,师傅看着已经长大的我,问: “修行讲究圆满,技艺却永无止境,疾儿,你可在茶味之中找到了禅趣和意趣?人生当中的所盼与所求,可都一一如愿?” 我跪坐在师傅膝下,仿若回味起这二十三年来的人生,皆是过往一般,道: “陆羽在制茶,制一味适合镖师们喝的新茶,跟以往所学所知都不尽相同。陆羽走过千山万水,踏遍各处名山,画下天下茶庄图,却不得其意。还请师傅不吝解惑:为何盐茶茶饼难成?又为何盐茶新味在陆羽手中仅剩了一个‘芳’字,明明少了苦涩口感和浓汤伤胃的苦楚,却总觉尚缺一味,功底不足?” 智积禅师只是微笑看我。 他的目光充满了慈悲,又饱含着信任,虽未以灌顶箴言解我困惑,却以一股无形的力量鞭策我精益前行。 “多谢师傅。” 我向智积禅师一拜,抬头梦醒,眼前景色如旧。 不知何时,兰儿已经站在我面前。 她问:“陆羽,你是不是在想盐茶的事情?” 我放了一瓣柚肉到她手中,微笑道:“嗯,有所得。” “我听你说。”她坐到我身边,“方才看你神思的模样,我就知道你肯定是琢磨出新东西来了。” 她又将柚子果肉捧到眼前近瞧,惊讶道:“莫不是跟柚子相关?” “以前,走长途之人的备茶方法较为简陋,多是将茶叶采摘晾晒后以模型和重物压成饼状,再置于火架之上把茶饼烤干,等到茶饼变了颜色,变成玛瑙色或是树皮色之时,就将其掰成小块放入罐中或是袋中携带。等到要喝的时候,就要用到沸水来煮或是提前用凉水来泡,但都饮之刺喉伤胃、回味苦涩,绝非长久之计。” “我闻柚子皮清香,就想着将其制成细丝拌入茶饼之中,混以细盐,这样一来,既可以增香又可以去涩,煮出来的茶汤也少了粗浓口感,岂非美哉?” 我将几大块柚皮抱在手中,如视珍宝一般。 李季兰思索道:“陆羽你忘了,柚子皮是会自己流油的,就算是你把它晒干烘干,它也不会改变本质,就跟柑橘皮一样。我们小时候不是贪玩,爱把柑橘皮弯折,看它喷洒芳香气吗?而且那些细雨柑露落到皮肤上,也颇是好闻。” “兰儿,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草率,“我在龙盖寺之时,也是见过放置了柚子皮和柑子皮的地方,留下一层浅黄色痕迹的,原来这两样东西无论如何晒干、烤干,都会挥发自带的甘油啊!” “不过——” 李季兰娇俏一笑,计上心来,给我支招道: “陆羽你何不换个想法?你将二者分离不就好了吗?茶饼仍旧是茶饼,但是柚皮丝儿、柑橘丝儿、陈皮丝儿、无花果丝儿之类的盐渍果脯零嘴儿,独立用来泡白汤不就好了?” 我听的不太明白,只照着自己的理解推测道: “兰儿你的意思是:果干泡水,可得盐水;盐水可入茶汤,中和茶味吗?但你需知道,如此一来,茶味、茶香、汤感皆是怪异,莫不如直接饮了果脯汤算罢,费多余的功夫入茶做甚?” “陆羽,你不先尝尝看吗?” 李季兰像是变戏法一般,从食盒中拿出一包无花果丝儿来,道是自己悄悄在食盒里面做了隐藏隔层,藏了些好吃的果脯,就是打算在午后再拿出来与我分享的。 “好,我尝。” 我心甘情愿顺着她,没准吃着吃着就有别的灵感来袭也未可知。 “那我去厨房取水,陆羽你去架炉摆炭,先煮它一壶白汤再说。” 说着,李季兰就行动起来。 我在心中赞叹:真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啊! 等到白汤煮好,李季兰就拿起竹夹将无花果丝儿夹进了茶碗里,我还稀奇她会不会再从哪里“变出”枸杞来增甜的时候,却看到她像是个熟练的老手一般,向我展示起“浴果”的功夫来: 无花果丝儿平铺于碗底,捋顺朝向,再将白汤缓缓注入,等到水满半碗,则停止手头的倾壶动作,换以细茶杆顺时针搅动碗中物。约摸十次左右,觉得妥当之后,她就将两只茶碗暂且放到了一边,转身走向茶间。 出来之时,我见她双手抱着一只我平日里碾磨茶粉所用石臼,石杵在其中打转。 我也不急着问她想干什么,而是过去帮她把重物揽过来,放置在桌面的空余之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2. 第32章 [] 等到那叫李顺的店小二离开,我对李季兰道:“我不是小气的之人,哪会介意纪檽峰和长卿因你而争?“ 她试探道:“皇甫大人肯定跟你说过,说李季兰跟诗人、僧人、庙堂之人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放荡不羁,不似女子。陆羽,你不觉得吗?” “我只在乎兰儿心中有谁。”我做出底气十足的模样,“情人与友人的界限,不是靠争斗就能分胜负的,而是谁能够凭真本事、真性情和真爱意,得兰儿你的芳心。” “争于人前,斗于才学,我倒是对他俩存了佩服。”李季兰客观道,“好在是彼此的嘴皮子用在了解诗和骂诗上,不然光说一番无理失理的情话,见笑于众,我亦脸上无光。” “总归是我有幸,独拥佳人一夜,又得佳人赐教茶方,不尽欢喜。” “咦?”李季兰以为我是强作乐观,就换了话题,“你真觉得我那茶方能行?” “可以一试,但还需再调,调好之后叫高镖头和众镖师来试,方可真成一味好盐茶。” “你不是说果干与茶粉一同冲泡,口感怪异吗?” “经你之手,饮你之茶,食你之物,我就不觉得了。果脯作为茶配,与茶叶同配嫌杂,无论是浮于上还是沉于底,都少了赏心悦目之感,更不提软烂后的怪异味道,定是跟茶叶不搭的。但是细碾后的茶粉就不同了,携带简易自不必说,其溶解的速度和遇水激发的滋味,也要比干茶叶的舒展和复味要快捷与便利许多,这不是为镖师们省事省力了吗?” 我又去取了装茶粉的瓷罐过来,开盖叫兰儿同看,道: “一壶白汤,先着果干,第一遍之水过掉,第二遍之水也过掉,第三遍之水浸泡半会儿,留其盐味;再用温热水将茶粉泡开,兑以捞了果干之后的盐水,即可得初得一杯好盐茶,此中新意,乐趣无穷。” 她挑了重点问我:“泡过水,出过盐,早就没有原本滋味的果干,应如何处理?” “若我说丢弃,就过于浪费。” 我将瓷罐放到兰儿手中,从袖中拿出一包自己私藏的脆枣片出来,馋她道:“我爱将泡过水的果干用来入粥,吃惯过后,倒也自诩美味。” “喏。”我把零嘴儿放到她的另一只手上,“这袋脆枣片也归你了,到时候你要如何巧思着来吃,可不许瞒我。” “你若是不让我瞒你,拿了这些去找张继不就好了?”李季兰心中自是高兴,嘴上却不饶,“不管泡过没泡过的果干,到了那奇才的手中口边,定是花样百出、颠覆认知的,你也就不愁新吃法和新乐子了。” “这可不一样。” 我就知道女子的冷舌之语,都应当作是在乎之语来看。 “哪里不一样?你不就是爱探着人吃东西的心思吗?否则你为何总叫别人来尝茶尝果干,一切按照自己的味蕾与口感来定夺岂非安逸?” “我让兰儿你去寻果干的新吃法,是为了;我让高镖头抽空来茶庐尝茶,是为了。当真不是拿你俩的反应来自寻乐趣呀!” “知道了。我就喜欢看陆羽你认真的样子!” “交给我吧,我定会想个好好盘活泡过水的果干的食用妙方出来,让你挑不出错儿。” “兰儿,我要是说你明事理,你就该讥我后知后觉了。” “但我喜欢跟陆羽你一起见机识辩,怎么说呢,不是吵架也不是争论,就是一种微妙的情投意合之感吧!” 去往“悦来酒楼”的路上,我与兰儿聊起了刘长卿。 李季兰道:“长卿尊敬张志和张大人,说张大人的诗作放眼千古,唯有陶渊明陶公能比。长卿亦在信中告诉我,此番自身遭受贬谪,偏不去那荒蛮的岭南之地,而独断一行地来到江南,正是因为张大人居住在此。长卿还说,这次是擅自抗命而来,勿论那些随行的差役回去后如何回禀圣上,自己也绝不改变行踪,要再领一桩不遵君命之罪,也认了。” “长卿果然行不苟合。”我佩服道,“幸而圣上没有进一步追究,让其得以在江南与张大人相会。” “陆羽你看,当下江南文坛,像不像是以颜真卿颜大人为宗主,张大人次之,聚集了皎然、顾况、韦应物、孟郊、刘禹锡等有大才学之人,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还有你、长卿、张继,各怀其才,不输名家,亦是为文坛添彩!“ “疏星半月,只得中心之美;日月同辉,共行和美之好。“我心生一股对前辈们的仰慕之情,”能与名家相投缘,是陆羽之修;能得名家赏识,是陆羽之幸。先修而后幸,此身精神气,可浩然驰骋文坛矣。” 将近目的地,我还是忍不住道:“也不知长卿的中秋夜是怎么过的?” 李季兰仿佛心知肚明一般,平静道:“大抵是一人一桌,一酒一诗,忆往昔盼将来,思旧友遇新交而过吧!” “繁华之中,独饮最显寂寥;歌声未歇,独看最揽幽肠。”我在脑中自想昨夜悦来酒楼之中的场景,“长卿自甘格格不入?” “如何说呢?” 李季兰抛出一个前问,才接着道: “长卿其人,在诗中多叹身世,又存国计民生之忧和借景抒情之愁,偶出磅礴大气之作,也是思致幽缓,不可片读诗表。” “我倒是觉得长卿诗如其人,平叙直白,不藏隐意。”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来,“哪怕是少了浪漫与精致,也不失荡荡胸怀。” “陆羽,你是懂他的人。” “之前我见兰儿你在书信之中提及长卿的坎坷命运,一直想当面问问你:对他,是抱以何种想法?” “想法或是看法谈不上,只说情怀吧!”李季兰停了停,好一会儿才道,“长卿自成一格,大唐需要他这样的人,也需要他这样的官。” 步入悦来酒楼之中,所见果然如新小二李顺所言—— 两幅诗作悬挂在显眼的红柱之上,两位作者对坐在四方桌子两侧。 一见李季兰进去,纪檽峰和刘长卿就同时站了起来。 “李姑娘,在下在中秋之夜作思慕之诗一首,不知是否将心意传达?” 纪檽峰倒是没有把传达的对象说清楚,就跟是仅仅问李季兰的看法一样,显得谦虚与隐晦。 李季兰几乎是一目数行地纪公子的诗作读完,然后笑道:“扇子要是少了星光,今夜到枫桥之下去接粼粼波光就好;兰花要是少了看客,将其换了位置就好,何须浪费时间发愁?倒是苦了自己的一番心思。” “李姑娘所言极是。”纪檽峰接受道,“在下定是了建议,再去重新体验一番两方意境,才不负这浓浓情意。” 说着,纪檽峰轻拍了拍自己的心脏,神情之间,皆是一个“真”字。 “我不写人也不写情,只写一物。”刘长卿来到自己的诗作下面,伸手一指,“李姑娘请看。” 李季兰看的比之前要仔细了一些,然后道:“有张志和张大人的逸兴风骨,但不似张大人诗作清朗,而是多了几分自喻和抒怀。” 刘长卿听见自己所敬仰之人的名字被李季兰提起,自然是大喜。 “张大人的诗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莫说我大唐之中,就算放眼我大唐之外,东瀛国天皇也是赞不绝口,命群臣通读音律而效之。今长卿大胆用了新体裁来成诗,又何尝不是一种追赶呢?长卿不敢自称得张大人风骨、会其精神,只敢先成破律之调一首,以尽心中无限憧憬……” 纪檽峰“呵呵”了两声,道: “刘大人,一块石头而已,别把自己创作的初衷说的有多高尚。张大人是不管隐居何处,圣上都寻着他求着他回朝做官;而你却是不管身处何职,圣上都巴不得将你贬官,离的越远越好。” 刘长卿甚是尴尬,细细想来: 纪大公子说的话,是句句精准、字字无错。 自己这一路走来,真活成了张大人的反义词,还有何脸面自称向往? 我替刘长卿解围道: “刘大人自幼苦学,凭己之力步入仕途,不可说与圣上无缘——官职无大小,皆是皇恩;任地无远近,皆是圣情。刘大人与张大人性情不同,前者爱凭力证才,后者爱山水垂钓,所走大道的方式本就不同,何须拿圣上的心思来比?” “再者说,刘大人秉性真诚、诗作皆是下笔有力,不似前人哀花叹月、寻仙觅道,岂不是革新了我大唐诗坛的创作风气?这是好事呀!” 我又看向刘长卿写的那首《石头诗》,品鉴道: “此诗意境别致,我可读出人当如石的坚韧,也可读出迷雾终散前途可期的豁达胸襟,更可共感:刘大人对这天地万物——变化无穷之惊叹,盈虚有数之思辨,心中感无量!” 纪檽峰对我冷讽道: “陆羽你可真行啊,就像是跟李姑娘前后呼应了一般,都给刘大人打气和做后盾呢?殊不知中秋当晚,刘大人的酒钱饭钱都是本公子付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总有满贯之日。”我并不觉得刘长卿囊中羞涩有何不妥,“一时接受别人恩惠,也不过是为己解当下之困罢了。日后若有报恩之日,纪公子你也别不领情,看好长卿将来模样,好好收下就是。” “刘大人,陆羽一副看好你的模样,你自己有何话说?” 纪檽峰大声问道。 “除了‘不负期待’四字,刘某别无他话!” 刘长卿用更大的声音应道。 “好!”纪檽峰拍了拍手,似笑非笑道,“我大唐就是缺不了你这样的人,也盼你早日成为君子,不负一顿酒钱饭钱、一份知交情怀和一袭美人思。” 君子? 刘长卿一蹙眉,心想:纪檽峰,好你个天生好命、不知疾苦的锦衣玉食之辈,当我对你有所欠就是“小人”了吗?“小人”的美人思还需要你来许可不成?真是荒唐! 刘长卿心中恨的千斤难顶,但是却死死暗示自己:得在李季兰面前表现出君子风范。 他开口有礼回应道: “刘某若能载入史册,也不枉纪公子你今日所言。相信百年之后,世人会给刘某一个公正的评价。“ 听闻张继在天福寺制成亘古未有的素食:雪霞羹,也不过是三日过后的事情。 当时,我正坐在枫桥的栏轩上眺望风景,忽然听见下面有跑腿的在大声吆喝: “代买雪霞羹,代买雪霞羹啦!天福寺的雪霞羹。” 下去一问,我才知道,原来是张继捣鼓出来的杰作: 需将天福寺后山的枫叶摘下洗净,然后掰碎了去浸半晌盐水,再将挤干了盐水的枫叶碎和白豆腐一起煮,煮好后的成品是“白中点红”,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3. 第33章 [] 两天后,清晨,天福寺禅堂。 早课过后,皎然叫来小弟子,问:“张继在何处?” 小弟子毫不犹豫道:“回师傅话,在瀑布下方戏水。” 皎然一挑眉,从打坐的蒲团上站起,紧了紧袈裟,做出暖身的模样道:“深秋寒凉,刺骨之水如何戏得?” “弟子不知。”那小僧照着规矩将蒲团放入木桌底下,“张生出发前,确实是这么说的。” 皎然便是领着小弟子,亲自跑了后山一趟,果然在瀑布附近发现了一个人影:戏水倒是说不上,只是坐在那块最大的潭石之上神思,安静如塑。 皎然快步走过石阶,来到张继身后,问道:“张生,你这般出神,莫非是想从这清水里头摸鱼,寻思技巧?” “可千万使不得!”小僧顺着师傅的话,“众生平等,不可为己之私欲而伤害无辜性命。” 张继一转身,将手上揣着的一个盐渍梅干饭团给了皎然,答非所问道:“此真好吃,凉秋果然是适合吃冷食啊!” 皎然和小弟子相互对望了一眼,皆是半惊无言。 张继又指着长安的方向道:“弟子翻阅《奇书》,赞叹‘樱桃酪’好看好吃,心生与圣上同吃之念!” “善哉善哉。”小僧双手合十,对皎然道,“师傅,弟子听闻张生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荒唐之话后,心中只感觉需将他带回禅堂去,好好诵经来洗涤妄念才是。” 皎然却是没有急着反驳张继,而是做出感兴趣的模样对他道: “众人皆知樱桃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堪比荔枝珍贵。宫廷御厨将樱桃制成果酱来蘸炸酥肉吃,圣上龙颜大悦,赐名:醉鹤池,引的百官效仿,才无意间将这果酱的制作妙方传出到民间,让酒楼和客栈的老板们得了去,大赚满盆。” “只是张生你始终是个平民百姓,吃樱桃之事想想便罢,又何须一时起了不切实际的心思——进皇宫,伴君侧,尝宫宴?” 张继一点没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咧嘴一笑,道:“弟子要追随陆羽进宫去!” 然后,他从坐着的石块上跳了起来,声线朗朗,抬头挺胸道: “之前我张继只想暂住陆羽的茶庐来代为照看他养的花花草草,可不就是志向小了吗?多亏我佛慈悲,启了智慧,引我新途——” “我若不抓住这个好时机跟陆羽一同面圣,更待何时?” 说罢,张继也不等皎然和小弟子有何劝阻了,直奔了客房的方向去,一副“要收拾收拾行囊,然后就离寺下山”的不羁随性模样。 我在书房之中遍读群书。 平日里,我爱在读书之时将有用的句子摘录下来,做成小册子备用,也爱用画地图的方式给自己解闷,边画边记天下名茶分布之地。 偏偏是现在着了急,反而是欲速不达,各种收获,都不甚了了。 我已经三日未喝一口茶,就像是跟自己较劲一般,暗示道:陆羽,你解决不了盐茶难题,就勿要多饮一点一滴清茶。 秋阳色冷,不尽残叶留影入卷,我如起了厌恶之心一般,合书而起。 倒也是懒得往房间外面去,只是折纸为趣,成星辰成花朵,借美好事物来缓解心中葛藤。 兰儿前来,带来了一只黑漆仙鹤三层茶盒。 “总是把自己往深处逼,也是不好的。”李季兰劝我,“倒不如看看这新出的茶盒,三层叠加起来是可以组成一只仙鹤的,鹤在黑空,闪翅驰月,此番意境岂非胜过呆板的松林间?” “也是。”我转过了心情来,“闲云野鹤哪里比得上夜空金鹤,出其不意胜过人间常识。” “所以照我说啊,陆羽你真觉得茶叶只能制成茶饼或者茶粉吗?”李季兰问,“前总把茶叶当良药来用,是有了你之后,大家才学会拿它来饮,这就好比是金鹤逆袭了白鹤,方向变了,让观赏者的兴趣点也随着变了。” “可是改变人的饮茶习惯何其难?”对此,我不是没有斟酌过,“我甚至想过,既然高镖头想要把泡茶煮水的功夫一省到底,那还不如直接把‘茶粉’跟‘盐末’一同混合得了,做成一款新式调味料不是更好?” “很好呀!”李季兰露出赞许的表情,“真的很好!” “哎呀,兰儿,你别跟我说笑了。” 我木讷着脸,觉得她的夸赞来的莫名其妙。 “盐茶,为什么非得是加了盐的茶饮不可呢?像是高镖头说过馒头蘸料,像是陆羽你提及的烹饪佐料,不也极好吗?” 李季兰换以认真神色,似乎在坚定地支持我那无心的想法。 “诶。” 沉默了好一阵子,我终于发出了一声语气词,然后释压般地松了一口气出来。 “陆羽,你呀,就是还没到打破世人常识的那一步。有想法,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呢?你又怎知高镖头会不喜欢当‘佐料’用的盐茶,单单吃馒头包子多逆口乏味啊,撒上‘佐料’反而有趣。” 李季兰边说边比划动作,俨然此事竟成的模样。 “好,兰儿,我这就来研究‘茶粉’与‘盐末’的配比,可否麻烦你到柴房去取了天平称过来?” “这有何难?”见我重新振作,李季兰高兴极了,“我去拿称,然后陆羽你就专心配盐和茶,我就站你身后做记录,绝不打扰你。” “谢谢你兰儿。” “谢我做什么?”李季兰的温柔目光落如我眼中,“是心甘情愿,也是一往情深。情之所至,一切无悔。” 端正地坐在桌前。 面对一座天平称,一套三只大中小皆有的茶勺、数张白色怀纸,一装茶粉的白色瓷罐、一装盐末的抽绳小麻袋,一对圆形茶盘,一篮白面馒头,我竟然生出一股自己是郎中、正在配药的错觉来,忍不住失笑。 兰儿见我这般,不问也不催,只静静瞧着。 也正因如此,我才觉得踏实—— 她在我身后,她是我的后盾; 她一直陪伴,关键时刻从未离开过我; 她明媚明睿,是个知人且自知的女子。 我将茶粉与盐末分别以二八比、三七比、四六比、五五比,均衡舀入到五张怀纸之中,再用茶刮将其拌匀,观其色,闻其味,见其模样,来初步确定这“佐料”的配比。 我心里明白: 不可将盐末直接入口,以免尝过一茬配比后,口中存味,影响剩余配比的口感;不可将白面馒头直接蘸取“佐料”使用,因为很难控制所蘸的盐茶的量,无法把握实际增味效果;亦不可操之过急,将这些佐料依次而尝,免得存了先入为主之见,做出错误定夺来。 我将一个白面馒头从中间掰开,但不完全掰断,而是成一个豆荚的模样,以方便舔加佐料。我取了中等大小的茶勺来舀了半勺盐茶,加入馒头缝中,再合上馒头的瓣来食用。 为了避免食之过饱,每个馒头我只吃一半,入口之后,我会细嚼,边嚼边咽下,再跟兰儿分享其中滋味。 半个馒头半个馒头地夹着茶盐来吃,五种茶盐配比,间隔着用了四杯水来漱口,一番程序下来,我自然是饱的很,对其中的不同也明辨的很。 我从桌前起身挪步,又在房间之内走了好几圈,让胃袋稍微轻松下来以后,才着桌子边沿,对兰儿道:“盐末与茶粉的配比,三七开最是合适。” “这回可是站在高镖头的角度尝出来的?”李季兰一边收拾桌面一边问,“不再是自己的口感了?” “不止是镖师们尝后会觉得好,百姓们尝后也会觉得好。”我变得有底气起来,“茶者,独品而寂,当颐众口;盐者,多咸少淡,当挑中庸。” 李季兰喜上眉梢,道:“如此一来,百姓们的厨房里就多增加了一味料子,定是人人高兴。” “兰儿你说过张继自制的‘霞雪羹’吗?”我问她,“用枫叶碎儿和豆腐做的,我想若是有人不爱吃甜,撒些我们做的‘寻芳盐茶’料子也极好!” “我们?”李季兰停下了正在捡茶勺的手,低头含笑道,“我没有出什么力的。” “要是没有兰儿你,我怎么能坚定意志?我要是没有坚定意志,又怎么能打破常识,不把‘盐茶’以‘茶饮’制,而以‘佐料’制呢?” “但是给出点子想法和革新做法的,还是陆羽你自己呀!” 李季兰用掌心托起装着盐茶的怀纸,细细看,轻轻闻。 “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合力制作出来的。” 我字字强调,字字真挚,字字认真。 “嗯。” 李季兰点头,步摇的坠子正好迎着阳光反射到我的眸中。 我带了盐茶前去护国镖局。 刚到门口,就听见了镖师们在练功过程中发出的整齐喊声。 从侧门而入,驻足站在廊下静看了一会儿,才有下人过来转告我,说是高镖头到布庄谈生意去了,要等上一阵子才回来,又问我要不要先到会客堂去坐着,那里新摆了一棵落叶榕盆景,造型离奇脱俗,很是独特。我说好,就跟着那下人去了会客堂。 高镖头确实是过了挺久才回来,我借机半手支着脑袋小睡了一会儿,才在快近了晚膳的时分被叫醒。 于是,我便顺了一份人情,留在镖局吃饭。 高镖头吩咐厨房备了一桌子好菜,皆是江湖风味。 像是:旋风炸鱼尾、酱香肘子、醋溜藕片、唐芹爆肉片、侠客酒等等。 我正好看见桌面上有馒头,便拿出了装盐茶的罐子来。 我将罐子上面的犰天盖子打开,用自备的茶勺舀了些许“佐料”到盘子上,道: “高镖头请看,这是陆羽新制的盐茶,用了七分的茶粉和三分的盐末相混合,又用箩筛筛去了杂质,只保留最合适的部分下来,好当作这大白馒头的蘸料来吃。” 我从竹篮中拿出一个大白馒头,掰开不全断的一半,然后直接把馒头的“峰顶”往茶盐里蘸,又往其中夹了几块肥美的肘子肉,一并包着递给高天威,礼貌道:“高镖头请——” 许是第一次瞧见这种吃法,高天威实际上是有所犹豫的。 其实“夹肉”的新招是我在会客室等候时想到的,想到后就决定试一试,连兰儿都不知道。 见高天威终于咬下了第一口,我试探着问:“口感如何?” “好!” 高天威忽然大喊了一声,把我与四周站班的镖师们都吓了一跳。 “陆羽啊,本镖头没想到还有这种新奇的吃法!” 高天威把手中的“盐茶夹肉馒头”吃完之后,忍不住又再拿了一个,完全按照我刚才的示范来做:掰开馒头、峰顶蘸料、中间夹肉,包住即食。 “你们看看——”高天威对着那些站班的镖师们道,“经过陆羽改良过后的茶盐就是不一样!” “这蘸料不会苦也不偏咸,反倒是带着茶香味和海风咸味,清新自然的很!而且呀,这茶末儿还能够给肘子肉解腻,馒头又正好吸收了卤肉的酱料,吃起来不会干,简直是人间美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4. 第34章 [] 秋高气爽,天候大好之日,我受颜真卿之邀携带“盐茶”前去参加文人之间的小聚。 “陆羽拜见宗主。” 见颜公坐在凉亭的正南方朝向的主座之上,我打趣道。 “本官得宗主之称,可是兼具侠骨柔肠?”颜真卿朗声笑道,“陆羽你可愿意入宗主麾下,以待重用之机会?” “弟子有幸得宗主赏识,自当以宗门为荣,勤练武功,深挖绝学,扬我宗门之风范,成就江湖之美谈。” 众文人皆笑,笑赞我与颜公之间的玩笑话开的好,给这番聚会打了个趣场。 “诸位,前几日,江南镖局总盟会的副爷欧阳展前来相告,说是护国镖局总镖头带来了一味新佐料,尝之惊艳,应是可入九霄天宫之品,乃是陆羽所做。” 颜真卿打开桌面上的瓷罐,让众文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上面来,道:“此为本官所得,今日带来与诸位共尝。” 孟郊感泣道:“学生离家远游,常记挂家中慈母手中针线,不知何时可得报答春晖之孝。今日见这一朴素之物,心生要带回故乡去与老母亲同吃之念,就是不知该如何食用?” 刘禹锡清雅道:“我曾想过,待到定年老去之时,就择一陋室而住,会嘉宾弹丝竹,自得其乐。由此,我寻思着此物若是直接撒入汤锅之中熬煮老母鸡,又或是投入铁锅之中翻炒虾仁唐芹,岂非美哉?” 韦应物笑道道:“梦得所言,虽有理想化之感,但年轻总有年轻的好处,莫去想半百之年过后的事情。我在滁州之时,见傍晚之时春潮带雨,一艘孤舟自横于野渡之上,好是寂寥。幸有雨前的黄鹂歌声留在脑海之中,可补一番闲趣。因而此刻我竟有一番奇想,也不知道这盐茶用来喂鸟,是否使得?” “此举要是换了张继,定是大大的使得!”皇甫冉乐道,“莫说是用来喂鸟,怕是带着闯入吐蕃投喂羚羊,也是无碍的。” “还真别提,本官听宫内同僚说过,羚羊当真是吃茶叶的。”颜真卿带着肯定,“本官听了一则秘闻,也不知道真假:说是一位皇子偷学突厥人,在宫殿内用佩刀来割羊肉吃,圣上得知后大怒,令其闭门思过半月。” “敢问颜大人,”我谨慎道,“此为圣上家事,还是涉及国计之大事?” 颜真卿换了一番严肃表情,告诉我道:“我大唐国土辽阔,异邦异族不安分之心常有,若是皇子学夷术吃夷食,难免有‘勾结串通’之嫌。圣上只将那皇子关了禁闭,而未多罚,已是格外仁慈。” 我明白道:“古来君王最怕不臣之心,哪怕是亲生儿子也不例外。陆羽前闻圣上忧虑内宫之事,竟不知现在圣上是否已经解忧?” “树欲静而风不止。”颜真卿对我点到为止,“揣摩圣上的心思是错的,不揣摩圣上的心思则是自身难保,陆羽,你不觉得一切朝中事和内宫事皆是交易吗?” 我明白,同时也知道“明白的话语”不应往外道。 朝臣忠君,只为换的一身安宁和功名千秋;后妃悦君心,只为守的痴心事和荣耀家族。圣上的判断和决断,又何尝不是与二者交易后的结果? 交易,不过是一桩由圣上裁决的—— 难求大同,而尽力定夺出一个“正朝纲、镇人心、震皇威”的事情来罢了。 “好了好了,不提题外话。”张志和招呼道,“陆羽,你来为我等备茶和备茶点吧!” 我欣然应诺。 取来清水入壶,提炉慢煮,再拿出之前存着的西湖龙井,乘盘待用。 有秋风徐徐而过,吹动凉亭帐幔,似仙女轻舞,意境骤生;龙井茶未泡而能闻其香,我与众宾客满心怡然,此沁人心脾之味,是为上好的茶叶才能有。 趁着这煮水的功夫,我将盐茶倒入盘中,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份金乳酥、一份生煎馄饨、一份天花铧锣、一份曼陀夹心烤饼、一份巨胜奴、一碗小天酥,有请众人来尝。 “陆羽亲自试过,也请人试过,将盐茶撒在肉食炸品之上,颇是解腻,要是口味清淡之人,则是可在制作肉食炸品之时不加盐,等成品出来了,往上面撒上这份佐料就是。” 我将生煎馄饨分作数人份,依次把茶盐撒在上面,又依次将食盘端到诸公手上,礼貌道: “此馄饨的猪肉大葱馅儿便是没有加盐的,用来包馄饨的面皮也是不参合旁的东西来加咸增滑的,陆羽只将这馄饨煮好以后,沥干水分待用,往平底铁饼中加少许油来铺地,一个一个将馄饨夹入其中,双面煎熟,才有了此成品。” “还请诸公将茶盐与胡麻撒在馄饨上面拌着吃,看看口味如何?” 众人都有请德高望重的颜公先尝。 颜真卿便舀了半勺盐茶佐料和半勺胡麻,逐步加到了馄饨之上,再用木筷子将连着薄裙儿的馄饨分开,拌匀食用。 我观颜公表情,也是有趣: 他先是只吃半个馄饨,然后,又边吃边点头,带着趣味津津的表情连着吃了三个完整的馄饨,沉醉其味,越吃越香,仿若是忘记众人的等待一般。 皇甫冉询问:“颜大人,下官见你吃的唇齿留香,不知有何佳味要与我等分享啊?” “此盐茶甚好,可遗后世!” 颜真卿只做一句点评,却足见客观。 “以前我吃鹿肉与鸡肉混炒的小天酥吃不出什么别致的口感来。”韦应物惊喜道,“加了盐茶料子之后,仿佛脆感多了几分,肉感也鲜嫩了几分,有吃元日佳肴之感。” “我乃出家之人,以素食为主。”怀素上人手扶一粥,“此盐茶与清粥相伴,得淡雅之味,饮之清爽,不失为一味添色添香的好料子。还需加上几块天福寺的素饼一同,捣碎了投入粥中,浸湿片刻就捞起,才算得上是至上风味。” “学生仍旧是喜此物之好,舍不得多吃。”孟郊谦逊道,“恨不得立刻回到慈母身边,好好尽孝道。” “你叫陆羽把茶方的制法给你,照着方子来买茶叶和食盐,再将二者细细碾过和筛过,又能不把配比弄错,一步一步仔细下去,不就可以自成了吗?” “皇甫大人,学生以为这茶方制的好不好、能不能够被复刻,也是分了人的。”孟郊朝我一拜,才转向皇甫冉继续道,“要是人人都能自买盐和茶来磨制成盐茶,那陆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人,确实是有天选其才之说。但是——”怀素上人把话锋一转,“这才华要是不自个瞧明白自个,再多的天赋也是枉然。陆羽自离开智积禅师以来,既修的闹市看台之戏角底子,又不误脱尘俗研茶理之行家风范,乃是心境澄澈使然。” “陆羽不觉自己是个天生的茶人,这一路之上,有智积禅师、李太守、崔大人、邹夫子等人提点,又有在坐的诸公不吝赐教,不嫌陆羽年轻无知,一味自行,已是莫大有幸。哪能不上进?哪能自甘平庸?” “你有如此觉悟就好。”张志和点头道,“不制小茶,难成大茶;不饮细茗,哪得广泉?陆羽啊,你的前程不可估量!” 或是出于自保,又或是出于自醒,我接了张大人的话,虚心向在座的人请教起来:“陆羽未近皇都,未识皇威,只怕一步走错步步皆输。不知诸公有何良言相赠,好让陆羽一路谨记,不踩泥泞?” “陆羽,这近君侧为官之事,谁都代替不了你。”颜真卿真诚道,“本官唯有赠你一句话,以表关切。” 我行礼道:“颜大人请讲——” “能进则不退,能退则忍让,二者相持,进退两难之际,则切记:以自己以我大唐江山的利益为上,冷静处之。” “多谢颜大人。”我朝颜真卿一拜,“学生记下了。” “我自在惯了,少惹朝中是非,亦少经朝中风雨,但也有一言要告知于你。”张志和用殷切目光看着我,“目之所见,掌权者未必真掌权,隐逸者未必真隐逸,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真,你需有自己的主见,一切都要用心去看。” “多谢张大人。”我感激拜谢,“学生定将教诲牢记于心。” “陆羽,本官虽为地方官,只要述职之际奉圣命入朝去见,但也有些心得与你分享。”皇甫冉一扬袖,引来一阵清风,“君恩有时,君心无常,顺着昌,逆者亡。莫求君王有言实行,分晓所盼,常常告诫自己:得之为幸、失之为命,大道常在,乾坤不移,何惧一时风雨?方是正确心境。” “多谢皇甫大人。”我心领神会,弯腰谢过,“陆羽时时谨记。” 离开聚会的凉亭,返程路上,我竟越发想念起师傅智积禅师来。 以前我总听人说:忆往昔,必定伴随着盼今朝。 现在想来,若是今朝真有什么切实际的渴盼之事出来,倒真的是等候朝廷的旨意快来,好起身赴任了。 于是,回茶庐之后,我提笔给师傅写了书信一封,尽表当下胸臆。 我在信中写道: 弟子来江南后,经历过诸多事情,正如师傅所说:诸行无常,还来还真。 江南多烟雨,弟子感茶叶储存之不易,遂在其中加了些手指大小的木块来为其吸潮,不想此法得当,被当地许多茶商所用,心中甚是喜悦。 遥想小时候在寺中,师傅就是带着弟子上山伐木为柴,细教了弟子各种枝干的香气和用途,才叫弟子学以致用——以木块为引,为袋袋好茶叶增香、驱虫、防腐,留茶叶之本味,不伤茶叶之本性;以木块为方,取其轻便,不为茶叶增重,减轻镖师们运茶的负担,也算是有所造化。 不知师傅以为如何?如此变通,可是真的活用了旧时的教导之言? 江南多佳肴,弟子爱在“悦来酒楼”靠近窗户的位置点菜饮食,左可观窗外的人间烟火,又可见客堂里的百态人情,可寥解心中寂寞。 弟子不不该说出“寂寞”二字,因为曾在师傅面前信誓旦旦道,陆羽要做这天上的惊鸿鸟,一辈子高飞,一辈子不疲倦,一辈子不陷愁思中。如今却是怀了心事,因美人而牵挂,因仕途而多念,乃至是因案中人情而反侧,因因相联,执着求果,不的完全轻松之日。 师傅若是见笑,他日相见,必当面拿了戒尺来打上弟子的后背三下,如同当惩戒弟子一般,打过训过,再说以肺腑之言,启弟子智慧,开弟子明示。能够聆听师父教诲,是弟子当下之愿,还望师父成全。 江南多商号,有名茶商陈秉承想收弟子为养子,弟子并未答应。 陈老爷是个心善之人,然而弟子却怕有负所期。 师傅你曾经说过,陆羽生性执着,将来可在所长上有所成就,为师盼你要心怀天下为先的善念,不做与我佛门理念相悖之事,不贪小利,不慕富贵,知足常乐,平安顺遂地安度此生。 所以地弟子不习商道,只怕一步踏入而步步深陷,少了品茶寻茶的质朴心,多了点金数银的浮华心,本末倒置,负了原本执念。 其实,弟子早把师傅你视作亲生父亲。龙盖寺的点点滴滴往事,是弟子一生不忘的回忆。尤其是那间茶房,更是弟子心心念念之所,每忆其中布局,每想其中典籍,每思其中茶席,弟子就神往难出,只盼着早日回到寺中与师父相见,再叙师徒之缘。 弟子陆羽, 愿师父智慧如海,三宝加持,吉祥如意。 另一边,悦来酒楼。 刘长卿并未被邀请去参加颜真卿主催的文人聚会,心中正烦闷之际,就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5. 第35章 [] 我在书桌的白纸之上写下一个个“茶”字,一笔一画,边写边念:“茶,人在草木间。” 忽有一声从门外传来,“天人合一,乃是至上的自然之道。” 我一见是陈秉承陈老爷,就赶紧走出房间相拜,“不知陈老爷前来敝舍,有失前迎,实在是失礼,失礼啊!” 陈秉承面带和蔼微笑,“无妨无妨。” 我伸手,有礼地引客入室,“陈老爷这边请——” “天气渐寒,我命人为陆羽你制作了几件冬衣,好让你带着前去长安,一路不愁风霜,你看是否合适?” 说罢,陈老爷就让下人拿了一个五色锦绣的包袱过来,放置在桌面之上。 解开包袱的扎口,我看见了数套做工极好、面料极佳的衣服,并且所挑的颜色与图样,又都是适合我这个年纪的,不由得十分欢喜,也十分感动。 “多谢陈老爷!”我激动道,“陆羽收下了。” “陆羽你莫要有所顾虑,有什么书想看、有什么茶想尝,又或是有什么忙要我帮,都过来开口就是。” “实不相瞒,陆羽的确是有一事相求。” 我诚恳作请。 “好,你说。” 陈老爷以和善目光看我。 “陆羽惦念龙盖寺住持智积禅师,若无他的抚养与栽培,陆羽怕是造成街边乞儿,难有今时今日之果。秋尽冬来,不知可否请陈老爷准备些冬供之物劳请镖师们送往龙盖寺,算是成全陆羽对恩师的一份心意。” “你有这份善念,我又怎会拒绝?僧衣僧被、灯油明烛自然是少不得,更是那耐寒的花木,像是腊梅与水仙,也可以一并准备好送过去的。” “陈老爷的恩情,陆羽无以回报。” 品茶过后,陈老爷通理道:“你不愿当我养子,我却视你如子,如此一来也好,彼此留一份默契。” “是。”我看着从茶壶中飘出的阵阵茶雾,正如彼此之间若隐若现的关系一般,道无还有,“陈老爷待陆羽极好,陆羽也愿做个不负陈老爷期待之人。” “我想,圣上的旨意也快下来了,你要早做准备才是。” “不知陆羽可否把茶庐之中的茶具一并收拾打包好后,送到陈老爷您的府上暂存?除此之外,因陆羽平日里一切从简,也无别的需要特别在意的东西了。” “自然是可以。”陈老爷点头应允,“府上正好有空房,到时候你把东西搁下锁好,再将钥匙带在身上就是,免得我府上的下人们不懂事,伤着刮着那些名器。” “陈府的佣人们个个伶俐能干,断是不会碰着摔坏一物的,钥匙之事,应当让管家收着,否则陆羽即便是带着出行,心里也有愧啊!” “好,就依你所言。” 五日之后,朝廷使者到来。 我郑重接下圣旨,开始为新的征途做准备。 我告诉兰儿,将定于三日后正式出发,也请她在江南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莫让私下查探“杨天一一案”累神累心,乃至是危及性命。 她以一枚做工精致的镂空金叶相赠,道:“我也不想送你与己相关的贴身物品,免得你时时睹物思人,反而耽误正事。你看你,就光顾着担心我了,怎就不怕路途遥远,变幻莫测呢?” 我将那枚镂空金叶放入锦袋,仔细拉好抽绳,放入袖中。 “兰儿你看,有高镖头和众镖师同行,就多了一份安全;有活宝张继一起,全程也不会寂寞。又何必多想未知之事呢?要来的始终会来,不管朝夕祸福;能挡的始终能挡,不管是非成败。所以我心岿然。” “可我会念着你呀!”她眸中含温,“也会像别的女子担心心上人一般,怕你遇见山贼,怕你遇见山崩,怕你遇见毒舌猛兽……” 我轻捂她的嘴:“可别再说了,仔细被山神和土地听了去,有言灵的。” “那,你可要带一把小刀防身?”说着,李季兰真的去从柜中拿出了一把短小的直刀来,“别小看它,除了拿来应急和避险,挖些山菜和割些树皮也行的。” “只怕我认得挖野菜的山中路,也不认得野菜有毒否,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吃干粮好了。”我任性道,“兰儿你做的花生芋丝饼好吃,我爱吃那个。” “好,我多给你做。”她几乎是一刻都不想耽搁,“做好之后,我会用油纸仔细包好,免得它软化;也会将包好的点心都放进多层的食盒里,免得它碎掉。你可不许嫌食盒重。” “食盒再重,也没有兰儿的心意重。” 我用左手握住她叠着的双手,又用右手轻拨她的发丝,感受着伊人独好。 “陆羽,你要常写书信给我。”她用渴盼的目光看我,“因为我的书信难入宫中,唯有期待你时时来信保平安,才放心的下。” “好。”我答应了她,“即便是我的书信也出不了宫,那我也要训只飞鸽来把它带到你身边。”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此番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珍重啊。” 说话间,李季兰已经坐到桌案之前,研墨提笔,要写诗为我饯别。 我忍着深深秋愁与离别苦肠,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忍近看字句,更不忍将她的惜别模样映入脑中。 否则,这千万别绪充斥心间,我如何能够与她挥手而别? 《江南别陆鸿渐》 不尽星辰无穷月,相思似水阻从容。 此时愿做寒梅枝,伴君留香存影踪。 万里长安远去处,晚炊小饼晨相送。 今宵绝胜离人泪,只凭一叶别匆匆。 听兰儿念罢,我仍旧背对着她。 “身为男子,总归是要往高处走的,又不是再没机会相见了,陆羽你为何不肯叫我看你的模样?” “诗传情,情入心,如若苦石之颜,不足记挂。” “既如石,那就让我来捂热;既有诗,就让你我间的别思随了文字去。” “如何去?”我往窗户边走,极目远眺长安方向,“我是性情中人,你是知我之人,千万句口中离别语,不抵这切不断的柔情。” “你将柔情锁在心中,就迷惘难出,倒不如暂且放下,一应为志向而往,待得志之后再思欢愉不迟。” “兰儿你……在乎我的功名吗?” “我只是觉得,陆羽你没得选择。”李季兰怕自己把话说的太重,“茶,是你的使命,是你的人生。你的未来早就跟茶相牵绊在一起了,即便不求名利,也会拿下名利……” “别说了兰儿。” 我侧头靠在窗轩上,闭上了眼睛。 眼眶温热,像是稍不留神就会落泪一般,感于情,感于实。 “陆羽,此番前去赴任,祝你一路顺风,安然顺遂。” 李季兰站在我身后。 “兰儿,我要你一句话,你可愿意回答我?” 我终于转身。 “嗯。” “我出一联:蟾宫折桂,宫阙空忽,解逆旅秋意浓。”我深深看她,“你可否明我心意,对我下联?” “不弱倾城,八荒垂华,通有无云痕淡。”她与我对眸而语,“下联已出,但求已抒己情。” “谢谢你兰儿,我懂了。”我心中炙热,幽兰垂华,开落与共,“将来一路,有你这句下联藏在心中足矣。” “那我写的那首送别诗,你还要吗?” “要,等墨痕干了以后,我就要叠起收好,一直带在身上。” “此刻天候尚好,不如一同去枫桥上面走走,算是临出发前的散心如何?” “去,我跟兰儿你一起去。” 当夜,我来到护国镖局,与高镖头商谈路途之事。 先是从高天威口中听到了张继和刘长卿之间的“师徒”趣话,高天威告诉我: “刘大人对张继这个人说不上投缘,但好歹也是用心传授了一些写诗的窍门,至于张继用不用得上就另说了。毕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风格,就跟我手下的镖师们各有所长,得因材施教一样,一方和盘托出,另一方全盘接受肯定是不行的。” “却是说‘悦来酒楼’养着的那只招财猫跟张继亲近的很,只叫主人王五都不认了。张继一边跟刘大人互论诗中事,一边勤入厨房做菜,日子也是过的充实。” 我问:“张继也是自学过一些功夫的,不知高镖头是否进一步拔高了他的功底?” “切莫小看了他。”高天威面带惊讶,“他的悟性比本镖头想象的还要高出许多,别的镖师是只会打拳踢脚,他却是敏捷能行,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学的极快!” “这样一来,同行的路上就少了个‘拖后腿’之人。”我开玩笑道,“我还怕张继只会些虚的表面花招,不能算作武功呢。” “哈哈,张继天根聪颖,只要稍作点拨,勤学苦练,将来能坐到江南镖局总盟会副爷的位置上去,也未可知。” “为何不是大执家的位置?” “陆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大执家的位置空缺已久,欧阳展展副爷又不肯坐上去,各种说法都有,谁能理得清个中黑白呢?” “那陆羽也不便多问,还请高镖头多多包涵。” “陆公子救下我前堂主沈祈隆,就是有恩于我护国镖局,行程路上,又何使唤都尽管说就是。” “请教高镖头,从江南前往长安之路,该如何行走?” “行水路倒是简单,只需沿着江南运河到镇江渡过长江,再顺着邗沟北上,转入通济渠,逆上黄河与渭河即可到达。奈何本镖头放心不下这批茶镖,恐河神共工嗔怒、雨神如苏不助,浪涌风压,滂沱满江,又怕海贼劫镖,白白损失了货物与弟兄们的性命,就执意走陆路。” 高镖头引我到烛火明亮之处,从怀中拿出一张地图来平铺桌上,又在关键的地标上面各放置了一块小石头子儿,道: “你我等人需先行至庐州,再从庐州直上抵达洛阳。之后,你我等人需入住客栈好好做休整,养好体力,为下一段山路的难程做准备。太行山脉颇是险峻,有‘巍巍天下脊’之称,飞鸟过之则唳声嘶鸣,行人过之则提心吊胆,非乾坤朗朗之日不可去。既过险阻,再过潼关、华阴等地,即可到达长安。” “那你我到达长安,岂非已是雪降之时?” “长途跋涉,自是要费些时日。陆公子你将冬衣和冬茶都带上,否则沿途难买,白添了思温思茶之苦。” 冬茶。 高镖头的话提醒了我。 世人多在冬来之时饮普洱,又或是将多种佐料加入沸水与茶叶同煮,如喝汤饮与药饮,稍嫌单调。 若是舀来一勺雪,融做清茶汤,那便是清甜滋味;若是凿碎一块冰,化作泠泉水,那便是甘醇之享。 何须处处取茶,又何必以茶当食只记得药膳一方? 何苦事事过茶,视茶为凛冬的除疾解痛之存在品? 民间如此,皇宫也是吗? 茶叶在皇宫之中,是如何度过四季轮回的?我孜孜以求。 别过兰儿,别过皇甫冉,别过皎然,别过陈老爷,别过颜真卿等诸公,我特意去找了刘长卿。 我与长卿一同站在桥岸边上,风动纶巾,盈袖长飘。 空中不知为何飞过一只孤鸟,转眼就不见痕迹,徒增了一份伤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6. 第36章 [] 出发当日,皇甫冉、皎然和李季兰都来相送。 与他们三人依依惜别之后,我就跨上马去,直往前行。 大道辽阔,天高湛蓝。 官镖满车,押者威威。 我强迫着自己将别离之情按耐入心底,不再让心中葛藤丛生,免得垂头苦思,坏了这打头阵的士气。 第一站的目的地,是前往庐州。 小时候,我听智积禅师说庐州有三样东西最好:第一是天上明月,称为庐州月;第二是巢湖银鱼,香酥脆嫩;这第三就是六安茶,好似神仙栽。 我从陈秉承陈老爷手中拿到过六安茶,细致冲泡,只感觉:饮此茶如饮清风,过喉而爽,落肚而服。喝罢此茶,再闻空碗,竟也沁人心脾,留存本质之味。 然而,陈老爷所赠的毕竟是储存过的存货,少了些入原产地自寻的乐趣。 既然我此行要经过庐州,何不借此契机,现地尝茶,以求满愿? 就这么期待着,我嘴角微扬,亦不觉得路途遥远了。 张继一身轻装,骑一匹白蹄乌,在我身侧同行。 “昨夜有在天上司职破土夯基之事、在凡间保佑苍生安居乐业的‘居乐神君’入梦,道是:瑞雪满阶,宫阙尽成银殿。张生可坐宴中,煮酪蘸朱颗而食,尽兴而归。” “我听罢,心想:‘朱颗’不就是我念念不忘的樱桃吗?得神仙入梦明示,大愿必成啊!我立刻向着神君大人行了个谢礼,再一抬头,只见神君大人朱颜含笑,双目清明地看我,微微一点头,就腾云驾雾而去。” “陆兄你说,这预知梦是不是说等到咱们到了长安,就该是冬天了?” “是啊。”我笑道,“行程需消耗一个半月乃至两个月有余,达到长安正是飘雪之时。一片银装素裹,正如仙境。” “那不正好逢上元月吗?”张继满是兴奋,“我要是能够在皇宫之内观赏歌舞,那就写下十首诗,回江南后站在枫桥上去念,让大家一块感受感受:什么叫做唐宫礼乐。” “你看你的心,越发大了。” 我总觉得张继的洒脱性子是我所难及的,所以并不多言“不合实际”四字,但求他的这一腔热情真的有天助,天成其愿。 “趁着年轻,总要去闯荡一番吧?有想说的话和想做的事,说出口总比暗藏着强吧?”张继有自己的想法,“要是人人畏惧圣上天威,以为闯荡皇宫就等于是去送死,那皇宫里头的秘闻啊、轶事啊、案子啊……不就全凭史官们按照圣上的意思去记载了吗?何来真相?” “还不如让我张继来冒这个险,哪怕是只带出一桩深宫之中‘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情也好!” “张继,吃,你擅长;乐,你也擅长。”我奇道,“探究宫闱秘事,你也有兴致?” “前提是别得罪那些在宫中当差的人。” 高镖头策马上前,与张继一同分行在我的左右。 “欧阳展展副爷是押过皇镖的人,可比我们这趟押的官镖还厉害。”高天威佩服道,“之前本镖头参加江南镖局总盟会时,听展副爷重提往事,道是皇宫之内规矩森严,处处都得费银子打点关系哩!” “在内宫当差的大太监自是不必说,连一些稍微出了头的小太监也得罪不得,有好处自然就好说话。要是一身朗朗乾坤而入,只将皇镖照着宫内路线图送至藏宝阁,不管不顾那些内侍们的脸色,只怕是遭了陷害也不知道是谁使的暗招。” 张继听完,只道:“银子,纪大公子倒也是给我备上了,就是不知道该如何私下去送。” “两位别真把展副爷的话当了真。”我心中自是不信的,“贪赃枉法是大罪,之前圣上惩治一大批人,谁还敢再犯?再说了,打点关系的银子送错了时机就罢,万一送错了人,岂非严重?还是清白做事的好。” “陆公子,你千万不要过于理想化。”高天威严肃看我,“有人的地方就有世故,皇宫是比他处要复杂上千百的倍的地方,” “敢问高镖头,既想要独善其身专心一事,又想要与人为善处处周全,该当如何?” “这个选择难啊!”高天威感慨道,“换做本镖头,应是会以自身处境与性命为重、以他人安危和下场为次吧?” “若是我辨而不识,又当如何?” “陆公子,你真以为自己身处一职之后,会看不清境况吗?”高天威反问。 “我未当上镖头之前,也像现在刚入门的镖师一般,只凭热血和干劲闯荡,认为正义在手就可以平天下。等到坐到这个位置上去了,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识过动因百出的货物之后,才知晓什么叫做:悲欢难与共,赞否难双全,顺人情、盘规则者胜。” 我把高镖头所说的最后六个字牢记于心。 又默默重复了一遍:顺人情、盘规则……者,胜。 另一边,智积禅师也已从荆州江陵出发,乘船前往长安。 智积禅师只带了一名小弟子前行,随身所带,乃是数件过冬用的僧袍和一些佛法加持之器,此外,别无他物。 因为出发时间正好与陆羽相同,所以智积禅师是不知道——陆羽托付陈秉承陈老爷为龙盖寺送东西一事的。 “老衲此番恭领圣名,前往皇宫与圣上说禅,也不知凶吉。” 小弟子道:“师父一向虔诚礼佛,必定事事吉祥如意,逢凶化吉。” “你与鸿渐不同,鸿渐从不在为师面前说些没用的漂亮话。” “怎会无用呢?”小弟子挠了挠头,“师傅不是经常教导,信佛祖,则可得安宁与庇佑吗?” “那是寺内之语。”智积禅师对那小僧耐心开示,“神佛保佑寺内众僧,是因为受到众僧礼拜和供养,故行一方之灵秀钟毓,护一寺之香火旺盛。今你我出门在外,佛在四方,四方众人皆佛,孰能分清慈悲与否?” “弟子愚钝,悟性不及鸿渐师兄半分。”那小僧谦恭道,“还请师父再做详解。” “你看此江水,滔滔不绝,所见非岸,岸在心中;你见那苍天,湛湛无垠,所触非空,空即是有。” 言尽于此,又见那小弟子一脸困惑,智积禅师继续道: “昔为师唤鸿渐为疾儿,教其诵读佛经,乃是出于为其治疗口吃之意;后其口吃之疾见好,为师授其《易术》之道,又带其入山野遍觅仙踪与辨识草木,使其开阔心神气。若说为师有何遗憾,那便是少叫鸿渐读了些儒家经典……” 智积禅师停了停,又释然道:“幸得鸿渐慧根不减,机缘常存,下山之后逢遇李齐物李太守、邹衍邹夫子,崔国辅崔大人,勤读诗书,专注茶艺,才有今日之成就。” 那小弟子道:“师傅何不在面圣之后一路南下,在江南与鸿渐师兄相见,再叙师徒情缘?” “再说吧!”智积禅师看向前方,“前路漫漫,不知旦夕风云啊!” 夜色渐深,歇脚于山泉之下。 正如张继惦记着吃樱桃一般,我也无限神往一见庐州六安茶。 高镖头命令镖师们燃起篝火,又教了我和张继搭建营篷的方法,才从镖车上的箱子中取出干粮,喊大家填饱肚子。 我仰头看向夜空,道:“小时候,我在龙盖寺内观星看月而睡,实际上夜间是没有什么乐子的,不似你们,可以闲话家人,捕虫捉萤,自在无虑。” 张继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幼时从不懈怠,挑灯夜读也是寻常事,所以脑子转的比别的顽童要快些。” 高天威真带着不信的表情问:“那为何你如今变成了无人不知的:狂张?与那‘颠张’有的一比。” 我是知道的,所谓“颠张”,便是指跟怀素上人齐名的草书大家“张旭”了。 张旭喜饮酒,酒后一腹豪情,汪洋肆虐,洒脱成就一纸惊龙杰作,见者皆赞叹。 “有我张继和他张旭个性飞扬、不收锋芒,再有张志和张大人的性情稳重、山水为友,我张姓之辈也算是能够大唐留下笔笔精彩了!” 说着,张继竟自顾自地鼓起掌来。 我一手掌大的马蹄饼拗了一半,分给张继,道:“吃下这个马蹄饼,寓意金榜‘题’名。你虽不是赶考考生,但也能蹭个好意头,叫做:马到成功。” “多谢!”张继接过马蹄饼,并没有马上吃,而是问,“陆兄,你此时想喝什么茶?” 我也不将自己的心事瞒着,诚实道:“我等要去往庐州,我自然是想喝庐州的六安茶。” “那是什么茶?”高天威问,“可有什么饮用讲究?” “六安茶产自六安州,以瓜片、雀舌、银针、松箩、毛茶、白茅贡尖等为佳。这六安茶区别于别的绿茶,采摘之时,需除梗除芽,只保留长势好的壮叶,也就是说,它是绿茶当中唯一以单片茶叶炒制而成的上品。若说饮食忌讳,则是脾胃虚弱之人和年迈老者是不宜饮用。” 高天威猜测:“这采茶的功夫细致,难不成是皇家贡品?” “皇室自然是有。”我在书中读过,也在地图上画过皇家茶园的位置,“我等百姓也能买到,只是价格高了些。” 张继快问道:“要费多少银子?” “这个不好说。”我略在心中掂量,“茶市有茶市的价格,地下商卖有地下商卖的价格,看买家走哪条路子罢了。” “也真是稀奇。”高天威指向镖车上的货物,“本镖头接镖行镖多年,怎么从来不见江南茶商茶号的经营者们将‘六安茶’引进?莫不是这江南的气候不适合喝它?” “高镖头你想啊,若是把天下好茶从一到十来排名次,那么陆羽以为:乃是江淮之地占三,六安茶、庐山云雾茶与黄山毛峰;江南之地占二,西湖龙井与洞庭碧螺春。其余地域所产的名茶暂且不谈,江南茶商茶号的经营者们也是有傲气傲骨在身上的,怎会甘心于江淮商号之下?故而:以不争为争,成两派鼎立之势。” “原是如此。”高天威点了点头,“听你这么说,本镖头就明白了。” 张继起身道:“陆兄,高镖头,你俩稍等,我去打些山泉水过来。” “嗯。”我叮嘱他,“千万小心,带上提灯,浅舀辄止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7. 第37章 [] “好!” 山寨寨主应了下来。 随后,那寨主命令手下将厨头的干尸就地掩埋,连“细看”和“再验”的机会都未留与我。 “将那些人的东西扣下!” 寨主一挥手,六个虎彪大汉从他身后出来,各执一把锋利大刀,向我方的缘阵逼来。 我暗示高镖头和众镖师千万不要跟那些“好汉”硬碰硬,暂且留下官镖,随他们上营寨无妨,料他们也不敢草菅人命。否则官镖未到长安,陆羽未进皇宫,上头层层追究下来,定会剿灭这帮山贼的老窝,再将他们个个杀头。 高镖头意会了我的眼神,率先将手中的武器放回镖车上,在他的示意下,其余的镖师们也纷纷将武器放下,做出妥协模样。 山寨寨主见状,就不再为难我们。 他命令大汉将四箱官镖往山上搬,又命令军师带领几下手下将我们的马匹前往入山的捷径,才霸气地对我们道: “本寨主看清了你们镖箱上面的官府封条,也识得你们所骑的马都是耐劳耐跋涉的好马,所以留着你们有用!来呀,将那些人一并赶回营寨去,在他们未交代出厨头的死因之前,不得离开!” “是!” 几个小喽啰模样的人前后夹持着我们往山上走,我看自己左右两边的两人:张继是一副要开眼界了模样,想要去见识那些山贼的老窝;高天威则是不变骨气,做出了“弟兄们不要怕,后续有何变故,你等头上这片天都有本镖头顶着”的强作英勇的表情来。 而我自己,心中尚存一虑,那就是: 说出自己能找到厨头的死因之前,当真是没想到寨主会将厨头就地掩埋啊! 如此一来,我身处山寨之中,没法从厨头尸首之上找到突破口不说,还处处不的去,事事不的问,要如何破案? 就这么在那些小喽啰“死盯着”的目光之下,来到这比我想象中要气派许多的大山寨门口。 我抬头一看,上书“采风寨”三个大字。 入内,我看见:正堂门口摆着两座石狮子,厅内主位后面挂着一个大牛头,牛角尖尖,有朝天之势;主位的右侧,放置着一个四方形的桌子,上置一石器打磨而成的底座,放有寒光夺目的宝刀一把,颇具震慑力;主位之下,左右各摆放三张四方靠背椅,是寨中各堂堂主的座次,按资历排序。 我等并未得到在正堂“问话”的机会,而是被带去了正堂后面的一个空旷的房间里,带路的头领只道:“没有寨主命令,你等不准轻举妄动!” 我在一张长板凳上坐下,交叉着手,背靠一张圆桌,仰头看向屋顶横梁。 这个山寨总体上给我的感觉,并非当家的和门下的各怀心事,而是团结力极强。 为何我会这样想? 首先,毋庸置疑,寨主的号召力大,说明他的威望强,不然手下们不会听话;其次,我从进寨门到过厅堂再到入空房,可见寨中成员相互帮衬、一同打扫一同劳作,而非各司其职、做完自己份内的工作算罢,这正好说明上梁正、下梁凝聚力强。 最后,我特别留意到了寨中布局。 我是精通五行之术的,从智积禅师教导我学习《易术》开始,我就善于从一处建筑物中洞悉各种精巧构造与机关布置。 就好比是现在,我看见了横梁上的坎、离二合,乃是一南一北正对星宿,移之则险,困其中者,或有淹没于墙砖板材之难。 我指着上方,对张继道:“如此心思,也不知天上司职一切建筑之事的居乐神君是否知晓,他日神君大人再入你梦中,你不妨问他一二。” 张继笑而不语,像是有所参透。 高镖头虽是不知道我所言是什么意思,却也紧张地问了句:“如何破?” “高镖头,众镖师请听陆羽慢慢道来——” 我挪动长凳,坐到众人面前,细道: “我等来时路过山泉水处,张继亦是前去为我等取水饮用,可见是逢上了《易术》上面所出的:既济挂。既济之意,始于相合与安顺,终于崩离与纷乱,所以我等当下要破的,就是‘初吉终乱’之局。” “你们看——” 我指向横梁两端看似新添的两块石头。 “《易术》象曰:上坎为水,下离为火,水在火上,则既济,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注1】。” “我们遇见‘泉水’为‘坎’,食用‘火烤’酥脆的马蹄饼为‘离’,张继涉道取水为‘上’,行镖途中过坡道而行为‘下’,是否就符合了这一挂象所言?水在火上,就是个好开端呀!所以过后遇见蹊跷之事、被迫进入困局不足为奇。此刻,我们身在一粱二石头之下,只需两步,就可顺利破解。” “陆公子你说,有何需要本镖头出力的,本镖头立刻着手去做!” 高天威赤手空拳地在我面前比划了一番好功夫。 “高镖头请看,”我走到高天威身边,与他同一视角,“大梁上方,左侧小石为潜龙卧潭而眠,只待蓄锐而飞,故应留下不动;右侧大石为飞龙,形大而张,出世则天变地改,故应除之。” “如何除?”高天威问,“可是用轻功夺之,然后毁之?” “非也。”我赶紧拦住他,“夺石头非权宜之计,还有一石失一石头存、失衡失机失命之险。” 我斟酌片刻,冷静道:“不若先将那横梁一剑劈开,再将两块石头左右移位,嵌大石头半身于天窗的接合之处,可破此局。” 听完,高天威愕然。 “我等的武器已经全部上缴,何来长剑?再者这主横梁一断,这个房间不就塌了吗?甚至是那换位移石大法,本镖头也无法理解,隐去大石头的一半,就等于是销毁了一半吗?” 张继笑着用手掌背拍了拍高天威的左臂,在他耳边问:“高镖头,你不会真那么老实把武器全都交了出去吧?身上总还带着点什么应急用的法宝吧?像是飞镖之类的。” “有。”高天威轻应了一声。 “那你有多用点力,把那飞镖使出能切断横梁的功夫来!”张继比了个助力的手势,“你听陆兄的话,不会错。” “好。”高天威应的半信半疑。 “等你把那横梁一断,我就立马使了轻功上去,将坎、离二石移位。”张继抬头仰望,“如今是大石居上小石居下,为上离下坎,需换位逆转,换成上坎下离才好。” “再有就是高镖头你所不解的‘大石头挪动后的接合’之说,我想陆兄的意思应该是:这山寨里头有石狮子和水牛坐镇,却偏偏没有以勇猛著称的白虎,为何呢?因为你我头顶上方的两块石头就是《易术》上说的‘潜龙’与‘飞龙’,二龙俱在,白虎不可与之争,莫不如只留下那只待出世的潜龙,而将那飞龙的煞气挡半于瓦片木缝之中、将它收敛算罢。” 高天威应道:“原是如此,我懂了。” 就在高天威和张继各行其能,按照我之所说破局之时。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瞬间,我只见: 那根从正中间断作两截的横梁,竟像是两端藏了什么机关一般,先是下移一尺,后又自动立起,支撑住了屋顶,与天窗的木柱子成三足鼎立之态,稳固性可见一斑! 移位之后的“潜龙”与“飞龙”二石,成功将“初吉终乱”的局中凶卦化解,换之以“坎离相得,不压白虎”的吉卦,亦算是让大家顺利度过劫难。 “真险啊!”张继在事成之后,心有余悸道,“要是被有心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人先一步算计,那这间屋子真就成了我们的……唉,算了不说了。” “人人都说江湖险恶,不料这山寨之中也机关重重。”高天威锁眉道,“一步不慎,一目不破,就万劫不复。” “逢凶化吉就好。”我重拾心中安然,“最起码这三日间,此处可以安身。” “好!好啊!” 从门外传来击掌之声,原是这“采风寨”军师,自称名号叫做:独孤一注。 “果然人不可貌相,你竟懂得这奇门遁甲之术,大大出乎本军师的意料。” “自小跟随师傅学习,长大后又有所融会贯通罢了。”我谦虚道,“不想今日可以派上用场,也算是不负师恩,不负军师你的考验。” “既然是已经过了本军师这一关,有何要求你可以提。”独孤一注说着就将话锋一转,“不过只能提一个,不可提要求放行之事!” 我看向护国镖局众人和张继,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就在高天威明确表示自己没有,众镖师也表示与镖头想法一致的时候,张继忽然开口道:“我莫名想吃烤鱼。” 这话差点让军师笑了场。 我虽不知道张继怎就又顾着吃了,但也没有叫他把话收回,而是问独孤一注:“不知军师你是否信守承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独孤一注爽快道,“满足你等吃食的要求就是。” “多谢军师。”我向独孤一注浅行一礼,“承蒙款待。” 烤鱼被送进屋时,正好是晚膳时分。 一下子满屋飘香,大家都馋了起来,又见后一步有下人送来了白米饭,就连银针试毒也不顾了,直接入口就吃。 幸好这些饭食都是美味干净,不带任何心机,否则我们身中奇毒该如何是好?不怕毒发暴毙,就怕半死不活,苟延残喘,至死方休。 “陆兄,你说句公道话。”张继指着几副鱼骨问我,“我做的秘制烤鱼好吃,还是这山寨里现烤的大鱼干好吃?” “要说鲜嫩,当属今晚的大鱼干好吃,我咬了皮,里面的肉还能流出汤汁来;但要说风味,我还喜欢吃《奇书》里面教你的。” “我真不是从《奇书》里面偷师的。”张继一本正经道,“我自个想出那个办法来的。” “好好好,我信你就是。”真是拿张继没办法,我笑了笑,“不过一想到你那几条全黑的鱼,对比眼前这些黄金酥脆的美味,我还是珍惜当下。” 高镖头嘴快,“如今夜黑风高,陆公子你别说什么全黑的焦鱼啊!让本镖头联想起那具厨头的尸首来,怪吓人的。” “干尸哪能跟我自制的烤鱼比呢?”张继莫名其妙地自信,“我那烤鱼的门道是独一无二的,成品卖相勿论,但最起码是:革新了制法,省了时间。” “省时?”高镖头开玩笑道,“张继你怕是上回将失败的‘鱼骨碎子’用来喂猫不过瘾,才想了这省时的旁门左道出来吧?” “别尽跟我提猫。”张继否认了高镖头的话。 “我可是见陆兄出发在即,才拼命想出省时的法子来做烤鱼的。”张继回忆起来,“那晚月色正好,我跟陆兄一同敲碎包裹在外的红泥,再拆开里面的油纸,再一同取出里面的鱼肉……” 一具今日山寨厨头的干尸,一包往日张继自制的烤鱼。 烧焦,黑色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8. 第38章 [] “竟如何?”寨主指着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兵,大声问,“把话说清楚!” “竟发现此物。” 那小兵被寨主的声音惊的一定神,反而冷静了,立刻怀里掏出一个看上去黑不溜秋的东西来。 “拿来!” 寨主伸出手,斩钉截铁道。 顺着光线,我看清了寨主的手中之物,那正是一根: 烧焦以后,仅仅剩下一根僵硬的黑芯的鹅毛。 军师大惊,不等寨主问话,就自己主动解释道:“此物与我无关,定是有人拿了我的羽毛扇去犯案的!” “你的羽扇从不离手,又怎会无故落入他人之手?”寨主嗔怒,“说,你是否去过后山,是否真的如那家伙所说,用了‘烤鱼快熟’的类推之法将厨头杀死后制成干尸,抛之寨下,乱我视线,误我判断,坏我寨归!” 军师被吓的一颤,却仍旧嘴硬:“羽毛残梗落在窑炉附近一事,我一概不知。” “好,那就姑且先等着,看左右护法还能带回些什么证据来。”寨主命令两个大汉将军师的肩膀按住,“厨头之死与你无关就罢,若是接下来别的证据也处处指向你,就休怪本寨主无情,将你按照寨规论处!” “我真的是冤枉啊!” 军师一边抖动肩膀一边大叫,可是如何奈何得了那些大汉的力气? “你冤不冤口说无凭,证据所在,就不容你狡辩。” 高镖头用出了口气般的口吻道。 就这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左右护法终于回到议事堂内。 左护法将一个有着明显的火烧烟熏痕迹的青铜铸造的管子放在地上,回话道: “属下有两件事要回禀寨主,其一:此青铜管子两端,确实是如那青年所言:左边挂着已经变成赤红色的泥土残渣,右边有烟火烧制过后的墨黑色痕迹。其二,窑炉的开口处不见火苗蹿动后留在四周的黑渍,可见炉口是被封住过,的确是只留了正中心的一个眼子聚集火力,好把青铜管子架入,来急输大量的炙热之气来干化相连在另一头的尸体啊!” 右护法将一些焦黑的棉絮残渣连同帕子一并放在地上,道: “属下从尸体之上寻得附着之物,极难扯下,是棉线无疑。再者,属下还从死者附近的一棵树上发现一截银链,乃是军师所掌之物!” 我上前一步道:“银链,乃是极易引雷之物。我们行镖途中不用银链扣锁镖箱,就是怕雨天招引不测。因此,树上的银链绝非我们放置,请寨主明察。” 寨主从右护法手中拿过那截银链一看,果不其然,那正是以前自己赏给军师的战利品。 “此链条是本寨主从那为富不仁的米商家中劫来的,念你献策有功,故而将它赏赐给了你。怎想你竟用这链条来做伤天害理之事,将歹心刺向自己兄弟,真是大大出乎本寨主意料。” 寨主瞪着眼前人,厉声问道:“军师,你因何要杀厨头?又是如何萌生掩盖其真正死因之念的?都给本寨主招来!” “我不喜吃鱼罢了!” 军师说出了一句令众人吃惊的话。 “原是你讨厌吃鱼,所以才一口答应给我们吃烤鱼的呀!”张继这才大悟,“我还以为你真心怕我们饿着呢。” “山寨之中的鱼食,眼不见心不烦,自然是清理掉最好!”军师的言语带着明显的厌恶,“你等与我无关,我何须为你等的温饱多做考虑?” “你——”我难以置信,“仅仅是因为容不下厨头多用活鱼来做菜,就将他杀害吗?” “有何不可?”军师一点都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要不是遇见你来坏我大计,那厨头之死,又何须一个真相?” “你将自己的饮食好恶如实对厨头相告不就好了?或者少吃跟鱼相关的菜不就好了?为何偏偏走了极端?” 军师用手中的羽扇指着我,冷冰冰地说出了“伪善者”三个字。 我被他的动作一震,反思起来:的确,我非这“采风寨”中人,看到的是非善恶只在表面,有什么理由光顾着同情死者、批判凶手呢? 军师仰头,发出了一阵凄凉的笑声。 “我弟弟是渔民,为给我凑上京赶考的路费,不顾恶劣天气出海作业,终被风浪葬身海底,尸骨无存。所以我才放弃了功名之路,进山头匪寨,凭谋略得到了一份差事。哪知那厨头得知我的过去以后,不但不哀我痛失亲人之不幸,反而隔三差五就做:鱼汤、鱼糜饼、鱼肉丸子等菜肴出来,叫我过去跟寨中身份地位显著之人同吃。” “我越是忍让,他就越得寸进尺,甚至还在堂主面前吹耳旁风,让我随行接下来的出海计划。我对堂主说,我畏惧风浪,无法在船上发挥智慧来引军作战,不想到头来领个办事不力之罪,使得我寨损兵折将,劫金银财宝不成,反被东瀛国海贼所擒。哪想堂主竟然告诉我,何须未出阵就自己丧失了志气?亏得厨头再向寨主举荐,说是军师你出身渔夫之家,最善行船出海与掌舵堪能之事,此番定能再出十全良策,让我方大胜而归。” “弟弟死后,我早就发誓不再涉足江河海之事,厨头还敢处处进谗言,我哪里还能容他放肆?就在夜里将他骗出,用银链子将他勒死,再用麻袋装入他的尸首,以棉麻混纺的粗绳缠绕捆绑袋子,抗于后山的窑炉之前。往后,就是如他所推测的那般——” 军师朝我看了一眼,继续道: “将裹尸袋扔进泥潭浸满泥浆,再拖到窑炉的出火之口,架以青铜管子,连接麻绳扎口与炉口的中心风眼,费了两个时辰将其制成干尸!我不解气,觉得制成干尸便宜了那厨头,就将干尸抛于山下,恨不得豺狼虎豹将其啃食,更恨不得蚯蚓白蚁将其蛀烂。” “但因厨头‘失踪’一事引得寨主追查,我怕露出破绽,就想了另一个法子:假借‘大树引雷,厨头在下躲雨,中雷火焚而死’之说,来掩盖自己的罪行。既能处理掉凶器银链子,又能掩盖厨头真实死因,岂非一箭双雕?” “哪想我假借小喽啰之口,让他向寨主禀告厨头尸首被发现于乱草丛中的那一日,你们正好行镖经过‘采风寨’山头,乱我大计,使得我无法用‘引雷火焚’致死一说来让寨主听信那厨头的死因。真是天意,天意啊……” 就这么嘶厉地埋怨着上天,那军师竟然一个箭步冲向我,用手掐着我的脖子,威胁众人道:“谁都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他!” “独孤一注,你已经犯下一命,难道还要再犯一命吗?” 寨主威严一喝。 我只感觉喉咙处的痛感更深了些,看来那军师并非是个心怀善念之人。 “左右都是一个死字,杀了这货是死,杀过厨头是死,我还不如反了寨规拿这货当垫背的、一并死在众弟兄们的大刀之下来的痛快!” 我已经难以顺畅呼吸,军师的手掌如同一把越来越重、压的越来越紧的枷锁,将我的性命执宰于一瞬间。 高镖头和张继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恐:多说一句话,陆羽就少一刻存活之机;多踏一步脚,陆羽离鬼门关近一处距离。 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眶发痛,脑袋更是像不听使唤了一般,偏差朝向全凭军师的拿捏。 ——陆羽,你怎会走到这般地步? ——师恩未报,圣恩未全,你怎能屈死于这山头营寨之中! 我以最后的意志做自我暗示。 军师正要以致命一击将我掐死,忽然天上响起一声惊雷,大雨滂沱而下。 ——上天都觉得我陆羽命不该绝! ——雨降,堂中无白虎,间内有青龙,鹰在前狮在后,五阳去一阴,去之不难,决即可。 天象在上,土地在下,《易术》在心。 天地人三者,聚合为一,必引转机。 我忽而清醒: 我陆羽宿命于此,过山地而必遇此劫。 决即夬,夬挂,异卦相叠也。上卦为兑,下卦为乾。兑为泽,泽气升而招风雨;乾为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故曰;末路有光,自逆而解。 原是天意让我陆羽自救化劫! 我庆幸军师只是用右手掐住我的脖子,我拼尽全力往左侧一转身,又趁机把身体的重心向下一沉,使得军师的手腕逆力一扭,发出“咯噔”一声,离我的脖颈而去。 我扑落在地,脚下的痛感与脖颈上的痛感并在,余惊之下,不由得喘息起来。 高镖头和张继立刻将我左右扶起,护我于中间,免得那军师再有所发作。 “正法!” 寨主大喊一声。 原本站在我们三人身后的提刀大汉即刻上前,将孤身抵抗的军师独孤一注斩杀于刀下。 血腥味混杂着风雨带来的草枯泥石味一并冲入我的鼻尖,我只感觉胸腔与胃袋像是颠倒了位置一般,翻江倒海,呕感呼之即来。 在高镖头和张继的搀扶下,我几乎不敢侧头正视地上的死者,只敢把眼角的余光落在近侧的血泊之上。 我想此刻我的脸色一定是惨白的,有被掐脖子过后失去的气色感,也有惊悸之下的震慑感: 寨主不是将军师“拿下”,而是将他“正法”,当场法令了结了其性命,又何尝不是一副贼匪的做派? “你——”寨主直接走到我面前,“报上名来。” 我没想到会被如此询问,只好老实作答:“在下名叫陆羽,字鸿渐,从江南而来,往长安而去,途径庐州,在此山头与众好汉……相逢、遭遇。” 寨主一把推开高镖头与张继,亲自扶我到前排方座有靠背的椅子上坐下,道:“你早说你叫陆羽,本寨主又怎么会生出许多误会来?” 张继忍不住插嘴:“那你不早问我等身份?” 寨主竟给了张继面子,顺着他的话问道:“你与他又是何人?要往何处去?” “我叫张继,有‘狂张’之称,才学杂学样样涉猎,此番要往皇宫去;他叫高天威,是江南名号‘护国镖局’的总镖头,为人讲义气,也与你等一样,是条好汉!” 高天威脸上闪过一瞬窘迫表情,心中暗道:什么叫做本镖头与山匪一样?张继,你也太低估本镖头的本事了吧! “我可是一直管你等叫‘好汉’的,从未喊过你等一句‘山贼’。”张继大胆道,“就是不知道寨主能否叫我们明白:‘自立为王’跟‘独占山头’有何区别?” “自立为王是自管一方地盘,自力更生度日;独占山头却是未必能跟朝廷划清关系,不但要服从朝廷管辖,更要纳税交赋,哪来得自有?” “但归顺朝廷可保安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9. 第39章 [] 我在“采风寨”卧躺两日,只为养好气力。 幸有寨内的独门好汤“三七炖老母鸡”做滋补,我恢复的极快。 张继和高天威跟寨主、堂主和刀头等人一同,前去“妥善”处理了厨头和军师的尸首。 回来之后,张继对我道:“我觉得情有可原,不能说他们私下了断此事是错的。毕竟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全按照《唐律》来讲究判断,也行不通。” 我背靠床屏而坐,道:“我们这一趟入山寨,看的不是贼匪们之间的快意恩仇,也不是《唐律》到底能否八方通用,而是做了件善事:能让日后路过此山头的人,不再担惊受怕,为贼匪所扰。” “所以本镖头也看开了。”高天威道,“圣上和朝廷命官们只需知道‘采风寨’上下自愿去衙门呈榜归顺就好,不必追问这背后的是是非非。甚至,也无需知道陆公子你经历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我其实是庆幸。”我下意识地用手一摸要害之处,“军师用羽扇而不用剑,又恰好军师当场扔了羽扇,最后只用单手掐陷于我,否则人的脖颈哪里能敌剑刃的锋利和双手的蛮力呢?” “也是你反应快。”高天威显得自责,“当时本镖头未能及时对你相救,实在是罪过。” “不怪你。”我通透道,“旧时智积禅师传我《易术》,我不知卦象何用,只泛泛而学,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我终于是明白了,五行之术和奇门遁甲之道并非无用,而是要看习得者能否在关键时刻下智慧去用。” “真是奇怪,”张继搬了张凳子过来坐下,“陆兄你说你,不在龙盖寺多读《佛经》,却是把《易术》卦象盘遍,说出去谁信呢?” “当然是只有自小养我、看我长大的智积禅师信啊!” 说罢,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回到了从前一般。 江南,青龙客栈。 刘长卿与李季兰相约一室。 “前日我弹琴之时,一根琴弦骤然而断。” 李季兰指向空出来的摆琴的琴案处,“我晓得这并非吉兆,就一面把琴拿去了琴行‘铜雀鸣’做修理,一面担心起远行之人来。直到此时,我也是不安的。” “想的越深,越是容易伤神。”刘长卿劝道,“倒不如不想,才能让远行人无病息灾,前途通畅。” “长卿,你是知道我指谁的。” 李季兰托腮,目光落在一杯清茶上。 “嗯,我知道。陆羽才华横溢又兼具胆识,一路之上,定能经过处有惊无险、事事转危为安。” “我就是怕听这些好话,才不敢去天福寺找皎然。”李季兰摇头,“否则又是要听上一番类似的言语,反倒叫内心更加无从放下。” “你知道在乎一个人到‘前思后想都觉得不妥’之时,就说明你与他之间的牵绊深厚,祸福相依吗?”刘长卿看着眼前人,“你盼陆羽安好,就相当于是在为他修福气,而琴弦拨断,则说明祸已过,一切雨过天晴。” “长卿,果真是如此吗?” “嗯,果真如此。”刘长卿给李季兰吃了颗定心丸,“李姑娘你且盼着冬来,那时你就能收到陆羽的信件,知道他这一路所经历之事,不是比此时伤念要好?” “也是。”李季兰抬头,“胡思乱想无益,应当以看信件为准的。” 见美人神色渐缓,弯眉从紧蹙到舒展,忧思之色也慢慢散去,换以寻常模样,刘长卿在心中舒了一口气。 他虽不知道李季兰与陆羽之间的情份,只将陆羽当作是李季兰的挚友,但也暗暗做出了“陆羽不在期间,自己要照顾好李季兰”的决心。 刘长卿看见妆台上的一只山茶花发钗,便问她:“如此珍品,为何只用来看,而不戴着?” “舍不得罢了。”李季兰上前,拿起那只发钗,“只怕份量太重,青丝难承。” 刘长卿也不问她那发钗是出自谁人之手,只隔着桌子相望,道:“相忆执手日,今感泪目时。幸好李姑娘你未双眸氤氲,否则窗侧茶花落珠开,更添绯色难绪。” 李季兰看向茶花的花苞,问:“你怎就知道它们会开出绯色花朵?” “我以前常见杜鹃花映山而开,热烈如霞,故而名唤:映山红。后来入了仕途,知文人以观茶花为雅,当中又以绯色最为成就诗情画意,所以私想着你也是如爱红妆般爱胭红之花的。” “我养的这盆茶花名叫香妃,是茶花当中唯一有香气的品种。开花之后,朵瓣淡粉,似掩面薄纱,风动香来,摇曳生趣。” 说着,李季兰又想起了陆羽所画的《墨茶图》,就问:“长卿,你以为用黑墨画茶花如何?” 刘长卿小思片刻,道:“我想,墨之所用,画兰草最佳,文竹次之。茶花开而艳,枝叶绿且坚,通体黑色不足以成画,即便是强求为之,也缺了几分观感。” 李季兰“哦”了一声,没应其它。 她心中想的是: 长卿未见陆羽画作,而不知墨茶也有墨茶的神来之笔。 我在别离陆羽之后,却常念:“我知一纸能寻芳,红黄不及一墨艳。” 我倒也越发明白,原来茶花这东西—— 刻在珠钗上,有观赏美之外的情意重; 画在一纸间,有单调美之外的厚重心。 忽然,有个小二来敲门,边敲边喊: “李姑娘,堂下可不得了!来了个叫钱起的俊才,自称好友李嘉祐的诗作为刘长卿刘大人所盗用,要来为李生讨回公道!” 刘长卿一把拉开房门,气问:“钱起何人?跟张继相比如何?” “刘大人你初来江南两月,怕是还不知道啊!”小二简单地介绍起来,“钱起跟张继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称他为‘钱郎’,与名士郎士元齐名,他对此却嗤之以鼻,说什么:郎士元安得与吾并称也?钱郎者,钱生之意也,非二人并肩。” “自大!” 刘长卿对钱起如此评价。 “刘大人,您好歹——” 小二正要说出“也是个官,不可做自损颜面之事”,就被眼前人打断。 “简直荒谬!”刘长卿甩袖,直往楼梯走去,“本官清白为人,清正写诗,何须借了他人的诗句来填充自个诗作的门面?” 小二急问:“哎呀,李姑娘,你怎么不跟下去看看?” 李季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山茶花珠钗收好,匆匆锁了房门,随着小二去往堂下。 李季兰只见: 钱起在众人面前大声道: “我钱起,江南湖州人士,才离乡远行,游历山水一年未满,归来之时,就闻刘长卿在文人诗会被‘宗主’抬举,原是作出了一首名诗,道是——” 细雨湿衣看不见, 闲花落地听无声。 君去若逢相识问, 青袍今已误儒生。 【注1】 “我一听,就知道这不对!此诗乃是吾友李嘉祐所作,几时变成他刘长卿的了?” 刘长卿忍怒道:“本官被贬离长安乃是事实,以被贬经历为诗,写下眼前所见之景和心中所愤之感,有何可疑?” “是啊!钱生,你说话也带上证据,不要瞎嚷嚷。”客栈掌柜道,“刘大人的名声要被你的一面之词所坏,挽回来可就难了。” “我与嘉祐自小为友,又怎会不知道他的诗风?”钱起指出道,“此时景与情对半,正是嘉祐风格,不似他刘长卿的‘五言长城’之感!” 刘长卿冷问:“在你看来,本官写惯了五言绝句,还写不得七言律诗了?” 不知道从谁口中传出一句话:“刘大人过于自负,又以‘五言’自傲,的确不像是个——能写出‘细雨’、‘闲花’之类的江南味儿的诗作的人呀!” 刘长卿往长凳上笔直一坐,反驳道: “此诗并非成于当下,而是本官在苏州城别严士元时所作,你若不信,大可找严员外郎对质去!” “你以为我不敢吗?”钱起跟刘长卿较起了劲,“或者说,你敢跟我一同去找吗?” “本官有何不敢?”刘长卿才坐下,又一个激楞起了身,“钱生你看清楚了,如今本官身上穿的八品青袍,正是诗中所言之物。你倒是叫所谓的原诗作者李嘉祐也拿出一件八品青袍来,给众宾客看看啊!” 钱起一时大悟,竟失了言语。 李季兰道:“我听皎然说起,钱生你自幼聪慧,一日夜宿京州客栈,百般无聊迎着月色出去散步,听见一儒生空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又见四周无人,就将他那句诗给背了下来,在日后的‘粉闱’【注2】上为自己的仕途铺了路。” “竟还有这种事?”客栈掌柜顺着众宾客的好奇心问,“李姑娘还请细说来听听。” “当时‘粉闱’的试题叫做《湘灵鼓瑟》,要求写五言律诗,钱生将诗歌的前半部分一挥而就,偏是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了,就忽然想起了那晚听到且记下的他人诗句,用了上去,得了榜首,被主考官赞曰:空灵绝妙,神物高绝!” “那就是说,钱生才是偷拿了别人的诗作来给自己高中的‘诗窃’吗?”客栈掌柜走了出来,对众宾客道,“由此可见,刘大人是清白的,诗作都是自己所出!” 众宾客纷纷赞同。 阵阵鄙视的目光落在了钱起身上。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注3】 “可惜了钱生,此诗前面的意境再好,也抵不过压轴的那一句。” 李季兰遗憾道: “当夜作此诗的儒生,已在天福寺出家为僧。他之所以不戳破于你,只将真相告知了师傅皎然,但并不表示他真的就原谅了你。出家之人,不与外者争罢了。钱生你说,后人若是知道,该会如何评价于你呢?” 钱起脸颊灼热,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钻进去。 “一切已成过去。”刘长卿未跟钱起记仇,“钱生才华尚在,日后有何敦本务实的成就也未可知。” 刘长卿走到钱起身边,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今日之事,过了也就忘了。本官当作不认得李嘉祐是谁,也不知道李嘉祐写过什么诗,诗风是否与本官相左;你亦不必介怀李姑娘说过的话和众宾客的目光,‘真才实学’这四个字,谁看过去、谁掂重过去荣光就输了,还是得向前看,才华本就是不同之人所怀的不同之物——天生资颖自然好,后天致悟也不差。” “所以钱生,本官欲与你为友,不知你是否愿意?” “承蒙长卿不怪,能与长卿交,钱起无悔。” “好。”刘长卿伸出右手,真挚道,“只待将来,你我并称‘钱刘’,在这大唐文坛之上,共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共长卿吉言!”钱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0. 第40章 [] 忘记过去多少时日,我、张继、高镖头一行人终于到达洛阳。 择了一个口碑不错的客栈住下,我们便一同来到大堂觅食。 高镖头问:“你这里都有些什么好菜?” 店小二应道:“客官们像是初到洛阳,推荐尝尝当店的:牡丹燕菜、长寿鱼、大肉丸子、盐卤肘子、烫面饺、炒软酥。” 张继问:“你这可有竹筒饭吃?” 店小二赔笑道:“竹筒饭没有,类似的荷叶包饭倒是有,客官要不要来一份?” “来一份怎够?”张继指向护国镖局的众镖师,“你点清楚人数,按照人数来上。” “是。” 小二照着张继的意思把人数点明白了,又将我们要的菜都记下来过后,就到厨房忙活去了。 “陆兄,我以为你会想吃那个。”我听出来了,张继指的是竹筒饭,“你跟陈秉承陈老爷打交道深,他是云南出身,少不了叫从家乡带到江南来的厨子做那道菜来招待你。” “也无需厨子,侍茶姑娘手巧,她是数次将亲手做的竹筒饭带到茶庐来邀我吃的。”一回想起来,我就馋了,“甜味的和咸味的都有,我爱吃菌菇卤肉馅儿的,云腿肉很香,又耐嚼。” “早知道她对你有好感,你就该叫她拿了一条大火腿出来,管你带在路上吃。” 张继露出了我不懂女子心的表情。 “侍茶姑娘是否有意于我我不知道,但我暂时无意娶妻之事。” “你该不会是指望圣上钦点一个好女子给你吧?”张继笑我,“这事呢,倒也是看陆兄你的表现。你表现的好,一路加官晋爵,自然有这机会。” “张继你往哪想呢?”我反而是窘迫了,“婚姻之事是人生大事,哪能由得圣上安排?” “多少人盼着圣上安排还盼不上呢?”张继觉得我不懂里面的门道,“皇家公主也好,高官贵女也罢,从来都只是家族的筹码,她们的婚事由不得自己。陆兄你也一样,一朝侍君,就等于把自己这辈子的姻缘、仕途、性命,统统都托付给了圣上,由圣上裁决。” “张继,你何时变得这般清醒了?” “不是我张继清醒,是陆兄你在情场情关上不识趣。”他强调道,“你可以不领侍茶姑娘的单方好意,但你千万别让圣上知道自己装有哪个女子,免得错失飞黄腾达的良机。” 高镖头道:“张继,你让陆羽去当个上门女婿青云直上,不是跟他的心性大相违背吗?他怎会愿意?” “形势比人强啊!”张继对我道,“陆兄,圣上不为你的婚事‘操心’自然是最好,就怕圣上一时误会、‘操心’过了头,反令你为难。” 我问张继:“那你倒是帮我想个法子呀,真到了那一场景,我该如何是好?” “抗旨自然是不成,欺君也是一罪。”张继斟酌道,“两弊相衡取其轻,自请罢官回江南是最好的。” “高,实在是高!”高镖头对张继刮目相看,“不想张生你也有能讲出几句实用话来的时候!” “我为了陆兄,别说是嘴上支招,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就在店小二领着几个伙计为我们端上“荷叶包饭”的时候,一帮看似当地豪强派出的大汉趾高气扬地闯了进来。 我原以为与己无关,拿起一个“荷叶包饭”正要拆开来吃,不料却被为首胡须大汉喝了一声:“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谁也不许吃!” 店小二赶紧来到我面前,歉意道:“客官请多多担待。” 我问他:“到底何事?为何那些人不让你好好做生意?” “豪强手下欺人之事常有,不止今日这一回了。”店小二无奈道,“此番那些人要如何搞事情,小的也不知道。” 我便把手中的“荷叶包饭”放下,起身来到胡须大汉面前,问道:“不知你等如何不许这一堂的人吃饭?可知道天下有王法的地方,不是你和你家主子一家独大的霸占地。” 胡须大汉一看我面生,就知道我不是本地人,竟对哈哈大笑起来,笑我不识时务,不知轻重,更笑我不知好歹。 我却不畏惧,“还请明说!” 胡须大汉止笑道:“你可知道潘骧潘员外?我们就是潘员外的手下。这家客栈可真是大胆啊!竟在外送到潘府来的‘荷叶包饭’里面做手脚!” 我下意识道:“原是你家潘员外对这里的‘荷叶包饭’不满意?是觉得里面的香菇鸡肉少了些?还是觉得外面的糯米不够软香入味?” “哼!”胡须大汉抽了一下鼻子,把我往左一推,来到店小二面前,大声指出道,“好你这个凶手,胆敢在‘荷叶包饭’里面下毒!可是想毒死我家老爷?” 店小二被吓出一身冷汗,慌忙辩解:“小的没有!” “有没有岂能凭你嘴上说辞?” 胡须大汉一挥手,就有两个壮丁把一只奄奄一息的家犬丢到地上,后一步,又有另一个壮丁把一个一层高的食盒拎了过来,往就近的桌子上一放,从里面拿出了一份“荷叶包饭”来。 我往那份“荷叶包饭”一看,马上就发现:这跟我方才拆开的、尚存碗中的有所不同。 客栈外送到潘员外家的“荷叶包饭”为一手掌长的枕形模样,里面被切开成了四段,除了被家犬吃过的其中一段之外,可在另外三段中看到饱满的馅料,连那糯米,也是沾满了特制酱料,金黄诱人。 而我正要吃的那份“荷叶包饭”,则是一个未切的完整枕形,能闻到清新的香味。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也不管胡须大汉是否阻拦,就自己拿筷子将枕形的糯米饭团对半分开了。 我端着自己的碗,走到问题“荷叶包饭”面前一对比,似乎除了一冷一热之外,二者并无明显差异。 “店小二,你可知道毒杀员外是大罪?按照《唐律》,”胡须大汉一把揪店小二的衣衫,“可是死罪!” 店小二被吓的浑身发抖,逻辑反而不清晰了,只不断地重复着三个字:“不是我,不是我……” 我放下手中的碗,过去让胡须大汉放人。 “你不是洛阳县令,没资格擅自拿人!” “闭嘴!”胡须大汉朝我一瞪,复又把店小二的衣衫再狠劲一提,“我没将那货绑回潘府去动私刑审个明白算好!” “我以为,洛阳城中能做‘荷叶包饭’的不止这一家,你怎能肯定这个‘荷叶包饭’就是这家所送,而不是别家的?” 这是,一个壮丁小声道:“头儿,今日老爷嫌这家客栈的外食送的慢,所以就再叫了另一家。” 我正要说“这不就明白了吗”的时候,那个壮丁又道:“不过,老爷在另一家点的是:牡丹花饼、四季如意糕、莲子豆沙羹这三样甜品,并非同款‘荷叶包饭’的咸食。” 那壮丁从腰带中拿出一张单子,“这是老爷写下的甜品名字,错不了。” 胡须大汉对我投来一个“多管闲事”的鄙视眼神,又对店小二狠狠逼问:“你还有何话说?” 客栈老板不在,店小二用眼角的余光向我求助,因为堂内只有我一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不是我。” “冤枉啊!” 店小二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我相信他不是犯人,他没必要顶着杀害员外的罪名,来把这客栈的生意毁于一旦。 洛阳跟江南是不同的: 洛阳之地重人心黑白,客栈一旦名声招黑,就经营不下去; 江南之地商贸繁盛,正如“香茗酒楼”,不,现在应叫做“悦来酒楼”那般,即便是前老板犯了法,大家都秉着一颗“商心”来帮衬总管事王五的生意,只因酒楼存在的意义,不在于予人温饱,而在于提供各种情报和小道消息,让常客和新客们都听个乐呵,酒菜倒成次要的了。 所以我决定帮人帮到底,找出着外送的“荷叶包饭”带毒的原因来。 江南街道之上,李季兰碰见了侍茶姑娘。 原是两人一同来到了一家脂粉铺子,想买下新出的香粉“露凝脂”。 想到侍茶姑娘也算是陈府的管事丫鬟,李季兰客气道:“不知侍茶姑娘你此番来此选购心仪之物,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你家老爷的人情场面伴手礼呢?” “我倒是未见这香粉之前,就觉得这名字有趣。”侍茶请教道,“不知老板娘为何叫它‘露凝脂’而非‘露凝香’?” “那自然是怕买家生了误会,把这新出的好货当成了‘室中香’,点着燃着来定神。”李季兰暗含着弦外之音道,“所以侍茶姑娘你应是个明白人,晓得这脂粉是用来悦己的,而非惘入深思的熏香一品。” “看样子是侍茶见识小了,竟不知香粉在冬天除了用来悦己还有别的效果,这才是李姑娘前来选购的真正目的。” 李季兰在心中嗔了两句: 好是厉害的嘴巴! 难怪平日里去找陆羽,也不招陆羽嫌弃。 她俩一并进了胭脂铺的雅室坐下,异口同声地对老板娘道:“要一盒上好的露凝脂,现配现装的!” 老板娘自然是不知道她俩因谁而较劲,只笑着应道:“我这‘蕊尘阁’里面的规矩,现配的脂粉价格是要翻倍的,外加这装香粉的盒子,也是需要再加收银子的。” 李季兰道:“按照‘蕊尘阁’的规矩来就是,盒子也要为我挑个最好的。” 侍茶道:“我无需徒有其表的精致盒子,只要求老板娘你将香粉装好就行。可不是随便放入纸袋子里头,而是要用有讲究的器物来装。” “知道了。两位姑娘稍等。” 言罢,老板娘就转身去了内屋的香间。 “李姑娘,你何需把银子花在盒子上?”侍茶半讽道,“侍茶见你与诸多文人雅士都有来往,他们当中倾慕于你者不占少数,何不就凭一件器物来做考验,看出自谁之手的东西最得你心?” 李季兰原本是想拿一番毒舌的话来怼她:你的身份注定了你不能用那名贵的香粉盒子,就算是你家老爷许了你用上等的香粉,怕你也不敢在外人面前用,只得自己在房间中图个乐趣。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真这么说了,侍茶要是来这么一句:“露凝脂”好不好,我不妨来到陆公子面前去辨,也不枉我家老爷给的特许了。该如何收场? 于是,李季兰冷笑道:“何需把着眼点放在盒子上?脂粉也是讲究推陈出新的,冬季有凝脂似露的好,开春流行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所以我劝侍茶姑娘你还是莫要把香粉买多了。”李季兰轻刮了刮自己戴在左手腕上的香镯子,“免得用不完就是浪费,负了好货,也负了‘良人’。” “那我便更要将‘露凝脂’藏着了。”侍茶故意道,“也多了个有意义的盼头,李姑娘你说是吗?” “你竟不懂得‘单片相思,遥遥无期’的道理吗?”李季兰装出惊讶的模样反问,“我想了个法子,那些在我房间的妆台上放着的、由我自制的笺纸本是不带香味的,倒是可以将‘露凝脂’融化在蜡油里,在笺纸上点出瓣瓣寒梅来,寄相思于千里之外,心意自传。” “放在妆台上?”侍茶听出了李季兰的有意之词,“却也是与众不同了。” “想来是李姑娘你不懂得照看花草的缘故,所以没将笺纸跟窗边的香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1. 第41章 [] 洛阳客栈之内,潘员外的手下一口咬定“荷叶包饭”有毒,并且以店小二为嫌疑人。 我终于忍不住问:“这同样压成枕形的‘荷叶包饭’,为何外送就把它切成三段再拼凑起来装盒,堂食就是不切的原样?” “废话!”胡须大汉一松店小二的衣领,没好气地冲我道,“我家潘员外吃的精致,哪像你们这些走江湖的人粗鲁?你们吃东西不是手抓手撕的吗,何必装出斯文的模样来动筷?” 高镖头哪里能忍这番鄙视之言? 站起来就道:“我等只在路途之中用手抓了馒头大饼来吃,还是用油纸包着的,哪来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自丢颜面,动手不动筷?” 店小二颤颤巍巍道:“容小的喊了厨子来回话,小的真……真不知为何同样的东西外送和堂食有别啊!” 胡须大汉点了头,就让手下跟着店小二去了厨房叫人。 反之,我只见: 整个大堂之中,也就张继一人在专心吃饭,看似不为这紧张的场面所扰。 张继吃“荷叶包饭”,不用手也不动筷,只用勺子挖。吃相有范不说,更是把鸡肉骨头也啃的干干净净,吐碟生雅。 我真想过去问一句:“你如何吃得下?” 然后听他应我:“我吃我的,豪强吼豪强的,陆兄辨陆兄的,各自为政,不相干扰。” 厨子被带了出来,出乎我的意料,竟是个干练飒爽的女子。 只见她把裙摆都束在了腰间,把脚往就近的凳子上一提,冲这外头的人道:“谁问我做的饭食切还是不切的?” “是我。”我隔着两张桌子应她。 “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走江湖的都是粗汉子,不懂我中原的吃食文化呢?”她一眼看出我们不识它乡习俗,“你们只管把干粮往身上带,自然是不晓得熟食应当如何打包。” 女厨子换了个姿势,单手叉腰对我道: “我店的招牌菜‘荷叶包饭’蒸好后,必定是四面带水,为了不让这倒灌的蒸气水回流积攒到食物上方与盘底,我就将饭食切了三刀。这样一来,有利于饭食冷却,也能叫蒸气水统统顺流落下,哪里错了?” 她又将客栈专用的打包木盒拿了出来,指着盒底的一个小孔对我道: “我对这盒子也是动了心思的,开个孔,就能叫多余的蒸气水都漏出,不会坏了饭食的鲜味,否则饭食底下泡了倒灌水,软烂难吃,潘员外不是照样会找我家客栈的麻烦吗?” 我这才步步绕过桌子走近她,从她手中拿过打包盒来细看。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同时也放下打包盒,回到了原位。 “说——”胡须大汉命令道,“说的在理,我叫潘员外重重赏你;一派胡言,我叫潘员外大罚于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失笑,“你真以为你家员外能耐我如何吗?” 胡须大汉霸气道:“在这片地盘,我家员外就是王法!除非是见了圣上,不然谁敢跟我家员外作对!” “我敢!” 我想,此时我若是拿出圣上亲写亲发的,叫我陆羽前去皇宫奉茶职的《圣旨》来,怕是满堂皆惊。那些蛮横的员外手下,谁还敢造次? 但我也不想搞的满城风雨,就直接道: “我敢说出这‘荷叶包饭’从‘无毒’变为‘有毒’的原因来!” “我想,之所以这地上的家犬偷吃了‘荷叶包饭’会中毒,是打包盒里的饭食腐坏了的缘故。” “大胆!”胡须大汉冲着女厨子大喝一声,“腐烂之物也敢拿出来送到潘府,是不要命了吗?” “你胡说些什么——”女厨子气的把长板凳一蹬,浑身怒气看我,“你没进过厨房,也没见过这份饭食送出去时的模样,就信口雌黄说是坏的,简直是居心叵测,是怕了那姓潘的不成!” “务要急躁,听我说完。”我对女厨子好声道,“我并未说你厨艺不精,也并未说你做出来的菜有何问题。” 我指向打包盒,“我要说的是它。” “香气四溢、甘糯可口的饭食,极易招惹蚊虫,莫看此时天候渐冷,但也是可能让那些小东西趁了机的。厨娘将饭食切段,是出于好心,甚至她将打包盒底部钻孔,也是方便让倒灌的蒸气水流出,这本无过错。殊不知正是这多此一举的‘刀工’和‘洞眼’,让这饭食腐坏生毒啊!” “今言赏秋赏残荷,只将往时采摘的荷叶晒干,泡茶冲饮倒也无妨。只怕是一些饭食要用到这翠色的荷叶来包,厨娘就将荷叶浸泡在水缸中来保存半月,再滤干水分备用。若是现做现蒸,时间间隔的短,便是新鲜无害的,就像是我们一行人桌上吃的那般。” 我看向张继,问他:“张生你吃完了整个‘荷叶包饭’,可有感到任何不适?” 张继摸了摸肚子,道:“不多不少刚刚好,这顿饭我吃的爽快,身体并无异样。” 我点了点头,走到外送的提盒边,继续道: “这份‘荷叶包饭’,先是在客栈厨房之内蒸过一遍,然后稍稍倒掉倒灌的蒸气水后,再切了三刀等分来装盒的。” “为了保鲜与保温,跑腿的定是第一时间就往潘府送,奈何这个装饭食的盒子是半密封的,上面难免会再积水汽,下面小洞也难免会进蚊虫,再加上送到潘府以后,下人们并未马上拿到厨房去再蒸一遍出来端给潘员外食用,而是就这么由它在外头搁着——上有水渍铺陈半晌、下有洞眼引虫蚁,冷油凝固,糯米变味,鸡肉软糜,荷叶粘塌,饭食整体怎能不发生腐坏?” 胡须大汉一下子听懂了我的意思,他虽是知道自己错怪了这间客栈的店小二和女厨子,但也强撑潘家颜面,将脾气都发在了那只家犬身上。 “真是可怜了这只畜生,活活遭了那变质饭食的罪。” 说罢,他就挥手叫两个壮丁把那只家犬拖走了。 “原是我好心办了坏事,真是对不住各位看这一出案子的客官们了。”那女厨子把打包盒往手里一收,“以后这外送之事,就只送些冷食了,熟食之类的还是请诸位来店里坐下吃罢!” 众食客倒是纷纷表示理解,也不怪那女厨子之前的“自以为是”之举,大家看罢热闹,也就各自吃各自的饭菜去了。 女厨子谢了众人,又投身到厨房当中,继续接了食客的订单,起火落油,择菜掌勺,忙活起来了。 店小二重新整理了一番被胡须大汉拉扯过的衣服,照着生意场上的规矩请了众食客的原谅,才开始说出收场的话来: “潘府跟当店之间的误会解开了就好,否则掌柜的回来,叫我如何向他交待?今日之事能够平和告终,多亏了这位公子——” 店小二来到我身边,有礼问:“不知客官如何称呼?” 我并未报上本名,只道:“吾姓陆,字鸿渐。不必称我为公子,叫我陆生就好。” “是!”店小二应道,“陆生有恩于本店,本店自当酬谢。敢问恩公,有何想吃的,有哪间客房想住的,有哪方情报想打听的?都慢慢来找小的就好。” “我知此地石窟有名,中又有好茶名唤:云冈散茶。”我感兴趣道,“若是店中有,还请为我小取一把茶叶过来。” “这有何难?”店小二大抵是没想到我之所求只在茶,所以应的轻松,“小的这就去拿。” “真是可笑,你这人不向那店小二要上几日的霸王餐和霸王住,只管他要些没用的茶叶来做什么?” 我这才留意到,原来那潘员外手下的胡须大汉还未离开,此刻,他正站在不远处带着哄笑的目光看我。 “你怎可说云冈散茶无用?” “云冈散茶若是有用,还会卖不出去吗?”胡须大汉环指了堂内一圈,“你看客席上有哪一桌点了?” “那就由我来示范此茶的饮用之法。” 我叫来两个跑堂,让他们当中的一人撤去饭桌上的多余碗碟,另一人去取煮茶的工具与用具,只待将这一好茶的魅力展现,让洛阳城的冬日也飘满茶香。 “都来看,都来看——” 胡须大汉吩咐手下的壮丁们上街大声嚷嚷。 “里面有个外地人要来煮我们本地的‘云冈散茶’啰!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钱的捧个钱场,无钱的捧个人场,都来看,都来看——” 这声音是一阵高过一阵,不一会儿,这客栈门口就围满了老百姓,怕是连洛阳县令升堂办案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我从店小二手中拿过茶叶,开袋,轻倒于茶盘之上。 “散茶宜清饮,尤其是产自的中原的散茶,切记不可与姜、蒜同煮,也不可在煮制过程中加入香料。若能将散茶装于纱袋之中,投水滚煮,则可另得其味,而我手中无纱袋,故不用此法。” “我在江南之时,爱与僧人皎然、才女子李季兰一同斗茶:将茶膏注入初沸的白汤之中,见其自然而然地形成图案,能妙语连珠描绘者胜。这茶膏要如何制作呢?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皆是在于‘耐心’二字。” “需取茶饼一块,用茶刀与茶针一同割出一片茶团来,放到铁网上去用火烘烤,再将这片烤软的茶团放入臼中,拿杵杆捣碎,为了保证质量,还需将捣碎过后的茶沫儿用箩筛来刷选一遍,只保留细腻的部分才行。而制作茶膏所要用到的名贵香料,以天福寺高僧皎然所出的为上乘。茶膏之所以能泡出变幻莫测的图案,精髓就在于此!” “反之,不同于团茶,这散茶的冲泡方式就简单多了。但也有讲究。” 见壶中水将沸,我便开始起身演茶。 我一边示范一边道: “散茶在正式冲泡前,最是讲究水温:以冷水洗涤茶具,以未滚沸之前的热水过洗茶叶,再将这过了第一次水的茶叶用竹夹子夹出,放入涤器之内,上下左右依次而振,直到滤干水分为止,再将其倒出在碗中,仔细挑去其中的残梗老叶、黄皮旧枝,方可进行第二道水洗的程序。” 说话间,我已将有瑕疵的茶叶从中去除,为下一步的“沸水冲茗”做准备。 “侯汤之时,不可急躁。” “一为看,二为听,三为辨。” “大家看,如果汤中的气泡似鱼眼,似珍珠,则说明是初沸,初沸之水应翻舀泼之;待到有双弦拨鼓、海涛击石的声音由大到小、从远到近入耳之时,则表示白汤即将成熟,此时,我们应等到声响收敛沉静,辨得气泡转为云烟缕缕升起,直贯上穹,才能说这白汤已经纯熟,可以泡茶矣。” 我将六个茶碗在桌子上摆开,取“六六大顺”的好意头。 依次添茶叶之后,我便以最佳的速度把握了最合适的温度,将壶中白汤一次注入碗中。看着碗中的“云冈散茶”片片起舞,缓缓舒展,芳香沁出,我心中无比欢喜。 “请来试茶——” 我对众人发出邀请。 第一位上前的,是一位油铺的老板,我从他身上的胡麻籽油气味推断。 我托起茶碗,端于他面前,客气道:“请先闻香,后缓饮,过喉入腹,再回味唇齿间。仔细别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2. 第42章 [] 三思过后,我还是决定让店小二先别急着去报官。 与张继和高镖头一起吃完早膳,我们就去了马棚一趟。 只见马棚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粮草和饮用水皆充足,剩余的马匹都在摇晃着尾巴自在享受“停歇”时光,毫无受过惊的迹象。 “我真是不懂了,为何贼人偏就瞅着你们仨的马匹偷。说句不好听的,”女厨子忽然上前,看向高镖头,“该不会是你的手下背着你将那三匹好马都卖了吧?正所谓家贼难防——” “自然是不会!”高镖头打断道,“我护国镖局规矩森严,触犯规矩者,一经查实,必有重罚!本镖头不信会出现内贼。” “这就难说了。”女厨子来到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中间,“连世道都不是黑白分明,何况是人道呢?” “本镖头此番行镖带在身边的兄弟,彼此之间都是历经风雨、出生入死、多年相帮相助的,岂容你这妇人挑拨离间?” “难怪陆生你不敢去报官。”女厨子瞧向我,“莫不是心知肚明内鬼就在那一行镖师当中,怕真相出来就伤了和气?” “厨娘,不管你是为你家客栈开脱过失也好、是为我等的不幸站着说话不腰疼也罢,我相信高镖头也相信同行的众镖师。我们出发之前一同饮过团结酒,一同发过手足誓,断不会自生内讧。” “那三匹马一日不追回,你们仨就一日难动身。”女厨子好似一点都不愿意为我们着想,“既然你们说悄无声息偷马的不是内贼,摸的清马匹习性趁机得手的也不是结梁拜把的兄弟,那就拿出点实际行动来,擒下真实贼人!“ 高镖头被那女厨子一激,气急败坏道:“你要是不信,本镖头大可以把手下都叫过来,当场审问对质。” 我过去相劝:“高镖头你莫要冲动,我有证据证明马匹失窃与镖师们无关。” 说着,我也不等那女厨子有所反应,就到缺了马匹的空栏处,不怎么费力地扯下了一圈铁链。 “你看这东西,外表光亮看似新制,实则陈品番制倒卖——脆弱易断,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毫无厚实感,哪能拴的住我们仨骑的上等好马?” “那你的意思,就是根本没有贼人,而是你们的马匹自己挣脱铁链跑走啰?”女厨子哈哈大笑,“真是荒唐,荒唐至极啊……” 我却仍旧矜持,理性道: “厨娘,与其在此处看别人不幸,我劝你不妨去官府报官——不是报马匹失窃之事,而报铁匠弄虚作假、拿了赝品以次充好来牟利之事,好为你家客栈挽回损失。” “你倒是会岔开话题!”女厨子并不领情,“我家客栈买到劣质拴马铁链子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岂非贻笑大方?日后谁还敢把马匹往客栈的马棚寄放饲养?客栈马棚还如何赚钱?” “你这就是本末倒置了。”我耐心劝道,“为商之道,贵在诚实,贵在不欺客。你隐瞒马棚铁链有问题之事,就是对各路客官不负责,即便是往后你家客栈马棚换了别的靠谱的铁匠来合作,今时今日你收下的银子,也是问心有愧的。” “那就依你所言,将此事告知县令大人好了。” 女厨子说着,就要去报官。 “且慢!”我叫住了她,“还有一事未决。” 她回头,问:“是何事?” “厨娘你应向高镖头道歉。”我正直道,“你方才凭一己之见,处处针对高镖头,差点让他和众镖师之间起了内讧,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陆生,你还真有替朋友抱不平的心啊?”女厨子惊讶看我,“我还以为‘结拜手足’四字,你不过是嘴上说说。” “我视高镖头为友,就不可做背弃信义之事,尤其是朋友遭遇误会之时,我更是不能坐视不理,能帮则必尽全力帮之。” “好。”女厨子总算是改变了态度。 她向高天威赔罪道:“是我自以为然,错怪了你和你手下的众镖师。就此赔个不是,还请你大人有大量,海涵于我。” “罢了。”高镖头一挥手,“本镖头不会记你的过,你且快去报官,让差爷将那制假售假的铁匠捉拿归案,查封了该铁匠的铺子,免得再有上当受骗之人。” “好,我这就去!” 女厨子快不生风,出了马棚,直向衙门走去。 这时候,店小二匆匆过来,道:“恩公,有人来见,说是名叫刘方平,是……是匈奴族出身,擅作绝句,爱画花鸟。” “你畏惧刘兄的出身做什么?男儿只要怀才,志在四方,四海为家,哪受身世束缚?再者我在江南之时,就从皇甫大人口中听闻:方平长得十分俊美,貌不输才,才不输貌,是我大唐难得的才貌双全之人!” 我再问那店小二,“如你之见,皇甫大人可有说错?” “这自然是没错!”店小二点头道,“刘生看上去潇洒风流,清雅似仙君,貌不输潘安。” “你且去堂中收拾出一处好桌子来,我这就去见刘兄。” “是。” 等店小二走后,我对张继和高镖头道:“马匹走失之事,还劳请你俩先跟着,我只怕这马匹不识劳累,跑的太远,难追。” 高镖头决心道:“马匹多爱往山道去,我跟张继先去山道的方向看看再说。” “我问句实在的,”张继牵出一匹棕色的骏马来,“万一真让我跟高镖头在山道上找到了走失的马匹,要如何将它们带回?这可不是赶羊。” 我跟高镖头没得又被张继口中的“赶羊”二字给逗笑了。 我只好道:“那张继你就跟高镖头同骑一匹马去寻马好了,这样返程途中,你与他各骑一匹,中间带上一匹,无疑是最佳之策。” “好,就这么办。”张继对高天威道,“高镖头,我坐马前你坐马后,这就出发吧!” 来到客栈大堂。 我见刘方平已经在靠近柜台的桌席中等候,便快步上前。 “我闻刘兄有‘欢悦品之,若九春;细看琢之,似秋霜’之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我拱手行礼,“幸会,幸会!” “早闻鸿渐名声,快请,快请——” 刘方平回之以礼,请我坐下,道:“我在文武之间皆未能得偿所愿,空有一番好容姿何用?” “陆羽在皇甫兄府上第一次读到刘兄诗作,对其中的描写秋景秋情之句记忆犹新。当时就想,能作出此诗者,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子。如今相逢,且不论别的,刘兄你的气度与才情,当真不输别人!” “人心险恶,就是这一副好相貌害了我。”刘方平一叹,“有人诬我私幸歌楼女,不给她名份;更有人弹我侥存不臣之心,是个劣底胡人,不配居住在洛阳。鸿渐你说,我是何其难啊?” “人言可畏是真,但刘兄你切勿因为那些没根据的话自伤身性。你的诗风在大唐文坛清晰易辨,行文之间心思纯粹、情感细腻,多写风景与乡愁,更有那闺怨之笔,怕是除了你之外,无人能写出那动人清婉,即读即代入的女子心事了。” “我的志向,是上阵从戎,哪想天不遂人愿,终为容颜误,罢了罢了。”刘方平饮了一口酒,“还是皇甫冉说的对,世人易合复易离,袖中一字无由得。我这一生,怕是无缘沙场也无缘朝堂,只能放任山水了。” “纵情山水何尝不好?”我反问他,“少些庙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与机关算尽,多些白云间的自在逍遥和沉心省迹,也是一种好活法呀!” “鸿渐,你又如何呢?”刘方平情真意切地问我,“我从皇甫冉的书信当中得知你要去朝廷奉职之事,待你到了长安,有何打算?” “我深知自己重感情也重友情,所以不瞒刘兄你,我也怕日后自己在皇宫当中孤身一人,所有的心情心事只能写作白纸黑字,寥以为祭。” 不爱饮酒的我,也端起海碗来喝了几口落肚。 “人生苦短,平安顺遂是一世,轰轰烈烈也是一世,宫外之人不知宫内寂寞锁清秋,宫内之人常盼宫外人间烟火味,各自都是筹谋不了自己的命运的。所以你说,陆羽还能做什么打算?不过是凡事求个小心,遇人求个眼明罢了。” 刘方平忽然仰手叫来店小二。 “快去取笔墨,我有一诗对鸿渐相赠。” 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 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中。 【注1】 读罢,我为诗中的厚厚忠言所感,握着他的手感慨万千。 “方平兄你呀,就是能在诗中写出一番令人警醒的词句。” “一个‘带’字,可见这风雪的劲力,一个‘乱’字,足显这环境的不如人意;你还将雪花比作飞花,暗讽赏雪的‘富家子弟们’为‘谦谦君子’,不识穷苦百姓的饥寒。这洛阳城啊,可不就是如此吗?像是潘骧潘员外一家,他们哪里能体恤人间的疾寒?” 我将诗作珍重在心,共鸣之处,几欲着泪。 “懂我此诗真意者,唯有鸿渐!” 刘方平亦是温眸而泣。 “我定不负长安雪景,也不做潘骧那样的人,请方平兄放心。” “也不知此赠别诗流传后世,会被如何评论啊……” “赏景者,以景论之;知情者,以情言之。于陆羽,便是最好的珍重之意,要好好存之。” “鸿渐,何日你我可以同赏飞雪,不做纷飞花?” “方平兄之盼,陆羽领情在心,即便是错过了这场飞雪,也要等到牡丹绽放之时,再与你共醉这杜康酒!”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午后,张继和高天威果然寻回了马匹。 我才听到店小二的传话,放下筷子要出门去迎接,就看见衙门里的几个差爷带着官棍前来。原是县令老爷听了客栈女厨子的报案,派了人过来查证。 我自然是跟着张继和高天威一同,各自牵着各自的马匹,随着那些衙役往马棚走。 半路,我悄声问了女厨子:“厨娘,你可跟县令老爷提了马匹‘失窃’之事?” “没有。”女厨子应的很直接。 “那就好。”我放下心来。 “什么好?”女厨子不快道,“县令老爷差点治了我一个‘知而不报’之罪,费了我好一番解释,才让他相信:铁链子有问题,是今日才发现的。” “青天大老爷怎会为难你一个女子?”我仍旧是觉得,这女厨子的脾气得改一改,“你好生说话,县令不就信你了吗?” “那倒不如叫你去说。”女厨子对我啧了一声,“你能行你上啊!” “知道了,接下来配合衙役们的取证,我上就我上。” 进到马棚,将马匹换了位置并用牢固的铁链子拴好,我就要主动走到衙役那边去协助勘察,不料一转身,竟发现刘方平也跟了进来。 这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 刘方平天生一副珠玉雕琢之貌,长身俊逸之躯,在一身飘飘白衣的衬托下,显得是格外帅气。 那女厨子一见他,瞬间惊为天人! 43. 第43章 [] 离开洛阳之日,刘方平特来相送。 我私下问他:“客栈厨娘可还对你心心念念?”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悲色,道:“一见倾情,再见神往,三见深陷,如此之事多矣,我哪能奈何女子们心思?惯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以做安慰。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玉壶,赠予我道:“鸿渐若在皇宫之中奉职寂寥,不知如何排遣闲闷之际,不妨让方平准备的这把玉壶相伴,无言胜有言。” 我收下玉壶,感谢道:“多谢方平兄!” 刘方平拱手相别,诚挚道:“愿鸿渐长岁安宁,伴君左右,如茶自清。” 我点头,紧握手中玉壶,“陆羽亦然,愿方平兄所求顺意,活得自在。” 这边我还向着长安行进,那边智积禅师跟小弟子却已经到达长安城中。 小僧庆幸道:“弟子出发之前,就怕这北方的天候骤寒,会叫江水结冰,使得船只无法正常行进。如今赶在严冬之前来到目的地,真是多亏了众神佛保佑!” 智积禅师微笑道:“多思无益,人定胜天,莫要被自己的想象坏了心情。你跟为师先去‘妙善寺’住下,待拜见过寺中神明和住持之后,再进宫面圣不迟。” “弟子听师傅的。”小僧背着行囊跟在智积禅师身后,“不知师傅是否饥饿?可要找处可吃斋菜的馆子来进膳?” “眼前不就有吗?”智积禅师指向斜对面的一处包子铺,“你看,招牌上写有:素包子、素米粥、素三丝字样,不是恰好叫你我随了这到达长安以后的第一份善缘?” “这当真是好!”小僧喜悦道,“这冷冻天气,能吃上两三个热乎的素包子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师徒两人便一同来到街边的摊档坐下。 点了招牌菜“素三样”过后,智积禅师向老板询问:“老衲有一徒儿痴茶爱茶,不知这长安城中什么茶叶最好?哪里寻得?” “我竟不知长老爱徒心切,着实感动。”老板礼貌道,“说到长安第一流的名茶,那必定首推这:汉中仙毫。” “此茶始于商周,兴于秦汉,到了我大唐也是拔尖儿的存在。”老板指向街道的右侧,“长老若是想购得好茶,途径有二:这其一,就是去‘王记茶行’订货,这其二,则是买从皇宫里面流出的货品。” 老板左右一看,智积禅师耳边小声道:“莫说一些宫女太监贪财,会偷了值钱的东西托线人拿出宫去卖,就连一些茶博士手下茶吏也收不住手,瞒着上头往黑市里去,专门交易‘好货’。” “圣上没有发现?”智积禅师问,“宫中之物,茶叶也好、茶具也罢,不是有专人盘点?缺了少了,又岂会不知不报?” “这里面的门道我就不知道了。”老板摇了摇头,“长老你是慈悲为怀之人,购买茶叶也定是走正道的不是?就莫要去管那些黑市交易的事情了。” 智积禅师不言语。 只在心里想到: 要是鸿渐来到长安觅茶,得知长安茶市交易的乱象,又会如何应对呢? 老衲虽痛恨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也教导鸿渐——茶之所贩,需在于市,行正道以入手,可识其价值;茶之所购,需见天日,怀正心以纳品,可悟其本真。 但,老衲却忘记叮嘱他: 黑与白之间,总夹带着一层灰。非长安之地便罢,偏就长安之地的茶叶交易管不得,或将动摇江山社稷也未可知。 初雪欲来之日,我、张继、护国镖局众人抵达长安。 将官镖送妥以后,我们就开始准备入宫之事。 张继穿上了“悦来酒楼”总管事王五所赠的大红色羊毛斗篷,看起来无比飒爽干练,绝无“刺客”之疑。高镖头也是换了一身习武之人的冬装行头,减去了不少江湖气,只为随我一同入宫墙之时,不被皇家侍卫们小看。 我穿上了陈秉承陈老爷拿来的青色棉袍,只觉得十分合体与暖和,因为这件袍子里面填充的东西,不适普通棉絮与枲麻,而是轻简的好货天然蚕丝絮。 脚下的冬鞋,我为求开端面圣、吉祥如意,特地选择了乌皮六合靴。六合,谓之天地四方:乾坤、东西南北,上明下实,四方直正,顺颐和畅,可得贵人相助。 来到巍峨的皇城城门之前,我的心中荡起一股澎湃之涌。 此就是大唐皇宫的入口处了,守卫的将士个个威武,把寒冬的肃杀之气彰显得无疑不说,更是叫这庞然建筑也增添不少庄严气息。 我迈着矫健步子上前,拿出《圣旨》,呈递给拿将领看,道: “学生陆羽,自江南而来,领圣命司御前奉茶一职,前来皇城面君。” 将领仔细看过《圣旨》,又一一盘问清楚我的身份过后,才将通牒交到我手中。 我转身看向张继和高天威,他俩也是有备无患,毫不含糊地向那守城将领道明来意和身份—— 张继从袖中拿出皇亲国戚纪家的荐函,道:“学生张继,在江南小有才识,仰慕圣恩,为茶御史陆羽至交,特随他前往皇都,只为见大唐天子圣驾。此《荐函》乃是纪万成纪老爷之子纪檽峰亲书,上面的印鉴也是纪公子亲盖的,还请官爷细辨。” 守城将领将《荐函》翻来覆去看遍和看透,又把张继的“来历”和“目的”都了解清楚以后,才向他发放了入宫通牒。 张继感激谢过,来到我身边,背着那些武将朝我挤出了一个顽皮的鬼脸,仿佛在为自己的灵活懂变庆功。 高天威以成功押送官镖为背书,再拿出了自己身为江南名门护国镖局“总镖头”的令牌来,道: “在下一身赤胆,不畏强敌,押送官镖皇镖从未出错过,一切皆因有我皇圣恩庇佑,实在是感念皇恩于心,迫切想要拜谢威威天子。在下此番入内,有两件喜事要禀明圣上:其一,乃是‘采风寨’众好汉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归顺朝廷;其二,乃是洛阳城铁铺奸商欺客罪行确凿,已按《唐律》严惩。” “镖头所做之事,全都是有利于我大唐安稳的大好事!”守城将领高声称赞,“如你这般的行侠仗义之人,本将又岂有阻拦的道理?” 说罢,守城将领就对身后的四员手下道:“给镖头放行。” 见我们仨人都规矩地站在了城门内侧,守城将领过来叮嘱道: “皇宫重地,不同民间,需处处留神、处处小心。” “本将已派人前去通报司礼太监,司礼太监自会将你等到来之事禀明圣上,切勿急躁,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 “过后司礼太监自会派人来带你等入内,按照规矩行事,不懂之处,礼貌询问就是。听本将一句,莫要自以为是,把错道当正道,误了自个的前途和性命。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多谢官爷相告。” 在一边等候领路的公公来接之前,我们仨聊了起来。 “多谢陆公子教我话术,只是这功劳都被本镖头揽了去,这怎么好意思?” “陆兄哪会在意功劳被记在谁身上?”张继开朗道,“反正我们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先在这皇宫晃荡一圈,熟悉环境和人事,再齐心协力应对日后之事如何?” 高天威心有不安,“本镖头未压过皇镖,这海口是自己夸出去的,不是陆公子教的,万一被圣上问起详细经历,该怎么回应?”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张继笑了,“真正押过皇镖的欧阳展展副爷又不来长安,你还怕自己的谎话会被谁戳穿不成?” “展副爷身手敏捷,不管什么地方,他都是来如自如,万一他真就来了……” “高镖头。”我叫了他一声,“平日里你是雷厉风行的铮铮汉子,怎么进了皇宫就自寻起烦恼来了?且将那些顾虑都放下吧!” “好,本镖头听你的。” 也是巧了,我们才跟着领路的公公踏出城楼,天上就降下了微雪。 纷纷似轻盐,沾衣即融,不着痕迹。 雪,似有还无;风,不见却大。 我只感觉这皇城里面,弥漫着一股我从未能想象的出来的气息,难用语言来描述。再说这眼前所见之景,也不过就是坚硬的板石路、耐寒的冬植、错落有致的宫殿和装饰用的雕栏玉砌而已,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叹的地方。 灯,未燃还明;乐,不走却闻。 我越是往深处走,就越能体会出一种静谧感来。 奉内职的官员,与在朝堂的官员不同:前者需留任宫中,随时等待圣上差遣;后者则可自由出入皇宫,只在朝堂之上论论对策,除了传召,无需私下与君谈。 我想象当中的茶阁,应有司农寺长官的威严、茶博士的博学、茶吏的精进、小官的得力,加上我陆羽这个“茶御史”的尽己所能,一并为圣上分忧效力,共同书写茶文化的大美篇章。 及来到茶阁门口驻足,那公公并未让我马上进去。 而是道:“陆大人你需知道,你并非直辖被司农寺长官所管,而是直接对圣上负责的,所以你的一言一行均要格外慎重,莫要因为一个‘错’而害了自己,更不要连累到整个茶阁。” 我却是不明白了,只得虚心请教:“敢问公公,你方才我的职位直接听命于圣上,为何又叮嘱我不可因己之错而牵连整个茶阁呢?” “陆大人,你不可称我。”那公公纠正道,“你要自称:本官,才不算是辜负皇恩。” “是。” 我虽不习惯,但也只能按照规矩来。 “一衣带水之理你可懂得?”那公公对我点到为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司职上分了各自侍奉之人,阁中‘师生关系’却是不分的。” 我一下子顿悟,原来自己一旦踏入茶阁,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上面之人的“门生”,身为后辈,理应向之前毫无交集与交情的“恩师们”行“谢师之礼”,不可僭越,也不可忘记阁中的森严等级,唯有认清两方的份量,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多谢公公提点。” “不敢。”那太监客气道,“咱家也是为了陆大人,才有所嘱咐。若咱家的话对陆大人有用,自然是应当的,不敢说有功。” 江南一茶馆中。 李季兰与刘长卿相约而坐。 “长卿,我听别人喊你刘大人之时不觉得哪里奇怪,可我一想到陆羽入朝为官,以后得管他叫陆大人,就觉得不习惯。” “只要陆羽不介怀,李姑娘你照旧喊他的姓名或字号又如何?所谓官职,终究是身为男儿的生涯追求之一罢了,不能往交情上面去论。” 李季兰却如同未听见对方的回应一般,继续看着杯中茶,道:“我亦是无法想象陆羽束官发、戴乌纱、穿官服的模样,总觉得那不是他,也不应该是将来的他。你说我为何会对‘旧时的他’如此不舍呢?” “李姑娘,你跟鸿渐是打小的交情,说是彼此相伴成长也不为过。”刘长卿将两块粘着在一起的年糕放到了围炉的铁丝网上,“可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你注定了是个才女,他注定了是个茶痴,只可求有缘再相见相会,不可求那布衣之愿啊!” 李季兰不懂,“布衣之愿?” 刘长卿用小火钳轻拨红炭,缓声道:“对比皇权贵胄,老百姓们被称为寻常布衣,你说老百姓们追求的是什么?普通温饱吗?五谷丰登吗?不是。而是:得一心人,相伴到老啊!” “爱尔得尔,老有所依。”李季兰喃喃说出这八个字来,“我竟觉得是奢侈。” “那便自取其暖。”刘长卿往冰凉的掌心哈气,“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士,隐者名家,都是以日月为友、清风为伴的?不得一心爱之人、与之结成布衣夫妻,那就清清然以自醒,善待自己为好。” 李季兰却也不接话了,只忽然握住了刘长卿的双手,温婉问他:“你冷吗?” 刘长卿一怔,心中忽而成诗一首: 小馆并坐茶当酒,围炉炭红稻饼融。 寻常一样佳人眸,温语一出便不同。 未问心意心已暖,雨雪入窗入念空。 相知何须多言语?惜取红颜此情衷。 “这个给你。” 李季兰拿出一副自制的手套来。 “多谢李姑娘!” 刘长卿上手接过手套,感极而泣。 细看那双手套,是茶色的棉线所织,内层还添了薄绒,整体大方,颇是适合男子使用 44. 第44章 [] 次日,我起的很早。 吃过下人送来的早膳之后,就前往茶阁拜访上司。 步入茶阁,一阵清香味扑鼻而来,在这清冷的冬日里显得格外不同。再一细辨,原是有两股茶味儿:已经冲泡好了的暖茶茶香,和搁在盒中待挑的茶叶茗香。 我穿过外厅,来到里面暖阁。 只见:司农寺长官头戴乌纱端坐在主位之上,一脸威严,看上去像是一位不太好相处的人;三位茶博士坐在椅子上,其中一位看着像是五十岁上下,另外两位则是三十出头的模样,皆是正襟看我,神色之间没有明显好恶;另有数名茶吏在一旁的茶柜处盘茶与点茶,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 此外,便是一些打下手之人了,那些人多是在干些按部就班包茶、照着方子配茶、谨记步骤煎茶、恪尽职守送茶之类的活儿,不闻有新官到任之事。 再看阁中的冬日陈设,乃是: 暖阁之外有烘茶焙茶的大炉一鼎、砖砌的棚下有炒茶翻茶的大口铁锅五座;更有六层的竹架子成一面墙的模样排开,各层放置的东西都有所不同:有茶匾、簸箕、箩筛、末子筛、茶篮、茶布垫和茶斗。 而在此室内,则可见诸多精美的茶壶与茶具,形、韵、色三绝兼具,非一般语言可以描述;而品茶的席位,则是有两处分区:左侧为坐饮,设圆桌圆凳,桌上摆放一白玉长颈玉瓶,瓶中斜插一支含苞待放的红梅;右侧为席饮,置六叠宽的草绿色叠席,叠席之上有一矮方桌,方桌四周两两相伴放着八个嫩葱色的蒲团软垫,很是素雅。而方桌之上,放着一把栗壳色的小型釜水壶,此物是铁铸的,饮茶之时,需将壶盖打开,半扣于壶口之上,茶客们不可触碰壶中之物,等到饮茶完毕,茶主人会将盖子盖上,已示招待完毕,可怡然而归。 我还在室内的官座側桌上发现了冬扇,虽难说是风雅之用,还是装饰之意,都为之所奇。也不知道除了那三位茶博士之外,今日所新添的官座側桌上的那把冬欤楠戟折扇是不是属于我的? 我站在暖阁中央,拱手躬身道:“学生陆羽,拜见司农寺长官、诸位茶博士。” 司农寺长官沉稳道:“免礼。” 我直起身子,“谢大人。” 司农寺长官开门见山考我:“陆羽,本官见你对外头的一器一物看的细致,可知道制茶的用具都有几种,分了几类?” “回长官大人话,学生知道。”我有条不紊道,“茶之具,可分十八类;茶之器,可分二十四种。学生以:炙茶、碾茶、煮茶、饮茶、贮荼五大吃茶的顺序分之,若有偏颇,还请长官大人指出。” “并无不妥,反倒是比我等都细致了些。”司农寺长官又问,“陆羽,本官听闻你年纪轻轻就涉足过不少名山名水,在觅茶之中有不少心得,可有什么要跟我等分享?” “游历之事,所见所闻多矣,反倒没有儿时之事来得印象深刻,不知学生可否说些在龙盖寺之中,与智积禅师一并寻茶的经历?” 司农寺长官惊讶看我,问:“你竟不知智积禅师此时正在着皇宫之中吗?” 我只当长官大人是在刻意考察我的心里素质与专注能力,故而未将他的话当真,反而是直说起旧事来: “六岁那年,陆羽从后山玩耍归来,听了智积禅师的吩咐去打扫院子,可是到了院子里一看,哪有灰尘和落叶,一地干净如洗,便是在原地呆了许久。直到暮夜时分,陆羽才洞悉了师傅的真正用意:原来树叶跟茶叶一样,都是有生命的。茶园之中,尽摘茶心非明智;院落之内,尽扫落叶非识美。莫若择部分茶树嫩芽而归,摇些许树叶于地,方识四季流转、生息万变之理。” “故而长大以后,陆羽途径茶园茶庄之时,总会记起智积禅师的谆谆教诲,不将好茶芯芽尽摘,也不挑最上品质的成茶带回,只求一个与茶邂逅的机缘,将‘余地之美’和‘余地之份’留作来日方长。” “不想你小小年纪之时,就有此慧根。”司农寺长官肯定道,“难怪能成长为我大唐的可造之材啊!” “想着能在茶阁之中与众前辈、同僚、小吏一同司职茶事,学生甚悦。”我迫不及待想要上手挑茶、凭眼识茶,“不知学生是否即刻就能着手份内职责?” “莫要着急。”司农寺长官指向桌面上的那把扇子,“这把楠戟折扇,是我阁茶官的身份象征物件,你且收下吧!” 我双手拿扇,有礼道:“多谢长官大人,学生必以此物为鞭策,专注茶职,不偷懒懈怠、不有失判断、不出非上品之茶。” “换作别的茶御史,定是不知本官赐扇的用意。”司农寺长官起身,“他等领下谢过也就罢了,但是陆大人你不同,你对待这把扇子的眼神与他等不一样。” 陆大人。 长官大人如此叫我。意味着他已经认可了我的新官身份。 我持扇胸前,恩谢道:“茶不存垢,扇不染尘,我等茶官应兢兢业业、两袖清风,不做苟且得过之行,不为龌龊不耻之事,多谢长官大人提点!” “陆大人悟性极高。”司农寺长官来到我面前,“本官正是此意。” 后,长官大人带我到煮茶的“坐饮”处,道:“方才本官可不是唬你,智积禅师奉命前来宫中讲禅,此刻正与圣上对谈殿中。” “真的?”我难掩心中高兴,“师傅他,真的在宫里?” “你看本官这般不苛言笑,会是个爱向下属谎报‘军情’的人吗?”司农寺长官亲自架设炭炉茶器,“本官听闻,智积禅师和小弟子到达长安后,先在妙善寺小住了两天,洗尘静心后,才入宫面圣。圣上恩典,已让长老和小弟子在禅殿右侧的‘安善堂’住下,你得空可以去见。” “是!”我看着炉中炭,总觉得暖意来得更快了些,“学生在茶阁幸得长官大人‘赐扇礼遇’,又欣然听闻智积禅师同在宫中,双喜并临,何其快哉!” “本官提议——” 司农寺长官将桌上的茶叶罐挪到我面前。 “陆大人亲自为智积禅师冲泡一杯好茶如何?” “学生愿意。”我欢然自得,“自请先为长官大人献茶,再为师傅智积禅师泡茶。” “好。” 司农寺长官对我点了点头。 禅殿之内。 七彩琉璃洁净污垢,如莲开生辉; 熠熠明烛瞠亮法深,似慧海无穷。 奇楠香放于镜台之上,伽蓝华滋,清润安神;圆东珠礼奉在香坛右侧,入尘不染,出尘不失,生生灭灭尽在佛法奥妙中。 智积禅师才跟圣上讲禅完毕,收尾道:“……诸事明灭相依,损益相替,圣上观日月而明盈虚,纳沧海而知无穷,故曰:君不可拘小事而失大局。” 圣上听罢,如醍醐灌顶,立刻请智积禅师从蒲团垫子上起身,一并坐于黄花梨木凳子之上,赐念珠一串、锡杖一把、智慧光明灯三对。 “老衲谢我皇隆恩!” “长老何须多礼?”皇帝客气道,“朕要请长老你饮茶三杯。” 言罢,皇帝叫来总管太监,道:“去拿茶饮过来。” 总管太监自然是十分了解圣上喜好的,早已吩咐手下将茶饮与茶点备好,只击掌三下,就有两个小太监:一人捧了素斋点心盒子、另一人端了茶壶茶杯进来。 等待那两个小太监把吃的和喝的都摆放妥当了,总管太监才亲自上前去将点心从盒中取出,细心摆盘于桌上;见圣上微喜,总管太监又恭敬地将白玉雕花杯子放置在皇帝和禅师面前,端正有礼地提壶冲泡茶饮。 智积禅师往茶杯之中一看,此茶饮,正是自己刚到长安之时,从素包子摊档的老板口中听得的名品:汉中仙毫。 皇帝礼让道:“请禅师先饮。” 智积禅师谢过圣上恩典,端起茶杯,依照礼数:将杯底托于左手掌心,右手轻扶杯壁,转圈三轮,方点头而尝。 皇帝询问:“禅师感觉如何?朕宫中之茶相比于龙盖寺和妙善寺的禅茶,是输是赢?” “请圣上恕罪。”智积禅师如实道,“老衲以为:是这个皇宫的‘汉中仙毫’输了。” 总管太监一惊,忙退到皇帝身后,用眼神暗示:长老莫要乱说话。 然而,皇帝却没有生气,只将自己手中的茶饮放下,平和问道:“此茶输在何处?且说给朕听。” 智积禅师简要概括道:“滋味不佳。” 总管太监头上流出冷汗,心想:这长老是真的不懂君心呢?还是压根无所顾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智积禅师将白玉雕花杯中的茶饮倒入弃茶潭,正直道: “老衲不饮此茶三杯,一杯之中,饮第二口已是嫌多,绝不下去这这三口。” “此茶闻之虽香,饮之无味,乃是欠缺了‘选器’的功夫;此茶茶汤,观之澄澈,过喉苦涩,乃是不懂水温取舍的缘故;此茶茶叶,见之为上品,嚼之却糜硬不齐,乃是挑者不力所致。” “老衲诚出一己之言,有上宫廷名茶之处,还请圣上和总管大人多多包涵才是。” 见那张老慈悲谦逊,总管太监自然是不敢有所微词,只半跪在皇帝脚下,请罪道:“老奴有错,拿来的茶饮未能让禅师悦心而品,还请圣上宽和处理。” 皇帝仰手叫总管太监起来,道:“朕长年累月照着你泡的茶饮来喝,倒也不觉得这茶不好。真要追究起来,还不得波及茶阁的一众人?罢了。” 总管太监朝着皇帝一磕头,赶紧为自己的过失弥补道:“老奴这就去重新备茶,还请圣上给了老奴这个机会。” “准了”皇帝同意,“你去罢,莫让朕与禅师久等。” 却说那两个小太监一见总管太监出来,就立刻上前道: “程公公,咱家听说茶阁新任的茶御史陆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何不去请了他过来、安排他在侧阁为圣上和禅师司茶事?” 总管太监冷看了小太监一眼,假提醒道:“干爹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敢直呼陆大人的姓名!” “哎哟。”那小太监假意打了自己一嘴巴,马上又把心朝着总管太监道,“程公公,谁叫陆大人是个新官呢?您能给他这份差事,是他的福气。他泡出来的茶要是能悦君心,自然是干爹您的功劳;他泡出来的茶要是叫禅师再嫌,那干爹您也可以撇开责任,将罪名推给他就是了。” “干爹平时算是没有白教你俩。”总管太监往茶阁方向一指,“还不赶紧地去将那姓陆的叫过来?” 那两个小太监哪里敢犹豫?巴巴地就往茶阁的方向去了。 他俩岂还有空闲去琢磨“干爹”的态度—— 大太监程公公管陆羽陆大人称“姓陆的”,不是“请他”前来,而是“叫他”过来。 简直是未见那茶御史,就先给了茶御史一个下马威啊! 茶阁之中。 我刚与司农寺长官饮茶完毕,就有禅殿的小太监来找。 小太监见司农寺长官也在,客气道:“奴才奉了总管太监程公公的之命,来茶阁请陆羽陆大人前往禅殿侧阁为圣上备茶。” 想到自己才打算为智积禅师备下他爱喝的峡州碧涧明月茶,此茶回甘口感最好,汤色温润如琥珀,禅修之人饮用极 45. 第45章 [] 我步入禅殿的禅堂之中,一眼就看见了智积禅师。 久别重逢,这份激动心情难以抑制,我快步上前,屈膝在智积禅师面前,行大礼道:“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师傅却起身扶住了我,慈祥道:“莫急莫急,先参见圣上。” 我这才发现自己被喜悦之情冲昏了头脑,差点连规矩都忘了,就赶紧整理衣服,拍净袖间尘埃,拜见皇帝道:“臣新任茶御史陆羽,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皇帝和颜悦色道,“你与智积禅师师徒情深,朕又怎么会因礼数而怪罪?” 皇帝吩咐总管太监去拿凳子过来,为我赐座。 待我谢恩坐下,皇帝直白问道:“陆羽,你是如何将‘汉中仙毫’泡出朕从未尝过的最一流口感的?” 我细致答道: “皇宫之中的茶叶质量上乘,这点是必要前提。泡茶之时,不可用全熟的白汤,而应用八成熟左右的近沸之水来入茶;而在近沸之水入茶之前,所选用的杯子也是有讲究的:要用热水兑了冷水,凑成温水来将杯子捂一捂才好,此举有益于茶香溢出。不知圣上是否因此而尝出了茶香之外的兰花气息?” 皇帝应道:“朕,喝出来了。美妙无穷。” 我接着道: “在煮水和温杯之后,就是投茶了。放入琉璃杯中茶叶不宜过多,七八片就好;然后,需晃动琉璃杯二十次,此为摇香,有醒茶之效,茶叶活醒才能出好味!接下来是关键步骤,臣称之为润茶。将方才备好的近沸之水沿着琉璃杯壁注入三分之一,充分浸泡茶叶,再次轻摇,过后,再注水到全杯的七分满,等待片刻即可饮用。” “只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不可在杯口之上盖盖子,否则茶叶倦怠色变,不成曼舞之美。‘汉中仙毫’还有一趣,那就是茶叶遇水之后,会根根立起,似兰草的叶子,像雀舌像荷瓣,能生出不尽的想象来,故曰:饮者乐茶,此物之出。” 皇帝对智积禅师笑道:“长老你看你这弟子,讲茶讲的是面面俱到啊!” “承蒙圣上慧眼,选陆羽如了茶阁。”智积禅师乐道,“往后这大唐宫中的茶事,怕是要变上一番啦。” “有变总比不变好。”圣上朝我微微点头,“陆羽你可愿意做这个起变之人?” “臣愿意。” “好!”皇帝起身,拍着我的肩膀道,“朕的江山就需要像你这样的朝气新官!” 我从禅殿之中告退。 出去之时,有人来报:“陆大人,不好了!您从江南远带而来的——骞州名家庄大山人所做的名贵茶碗,被那吴姓茶吏给打碎了。” 我一惊,打在手中的挡雪伞差点掉落,幸好被智积禅师身边跟着的小弟子接住,才不至于扬起一阵尘雪。 那件茶碗对我的意义不言而喻: 第一,它原为陈秉承陈老爷的独生女湘韵小姐所有,后来管事丫鬟侍茶姑娘见我是个懂器之人,就将它转赠给了我;第二,庄大山人虽然是个隐士,居无定所,但是名震大唐,多少人费尽心机,都难从他手中获得一件至上名品?第三,这只茶碗经我之手,无数次……被我握在掌心中捂热过,是带着不一样的感情与温度的。此中点滴,叫我怎能轻易割舍? 我只感觉心脏隐隐作痛,寸步难行。 加上我本就怕冷,“伤心气”与“寒凉气”双双侵体而来,更是难受的无以自拔。 “陆大人,”报信者扶了我一把,“那吴姓茶吏当真是该死了!茶碗破碎难再全,您可千万看开了,被他气病气倒,哪里值得?” 比起问:“吴姓茶吏自个怎么说?” 我改口道:“果真是他吗?你亲眼目击的?” “何止是奴才亲眼看到,茶阁暖阁里面好多人都看见了,您的茶碗不是跟长官大人赐给您的‘冬欤楠戟折扇’放在一起吗?也不知道那吴姓茶吏是怎么回事,擦桌子的时候,就把您的宝贝茶碗给摔了。” “如今茶碗的碎片如何处理了?” “奴才哪里敢擅自做决定?”报信者请示道,“这不马上就来请陆大人拿主意了吗?” “你且叫人把茶碗碎片一片不少地收集起来,装到锦盒里面去。” “是。” “你先下去吧!” 我慢悠悠地走回到禅殿外的廊下躲雪,一身寒意未消,惹得智积禅师慌叫小弟子前去右侧的“安善堂”取厚氅来为我披上暖身。 “鸿渐,你是个性情中人。”智积禅师理解道,“心爱之物被人毁坏,难免自陷悲局。为师也不对你多劝,只盼你早些走出伤境,善待自己的身子骨。” “多谢师傅关心。” “为师记得民间有‘锔瓷之法’,工匠以银铜等薄片镶住瓷器裂口,恢复其样。只是这‘花钉’虽能让破碎之物再次成型,但终究是不好看的,为师怕你不会喜欢。” “若是弟子多挑剔,岂不是显得贪心?”我看雪而叹,“哪有十全十美的补济神功?” 忽而,我看见了禅殿内庄严佛像上面的金箔贴纸,脑中闪现一事。 原是一次江南文人诗会上,众人都羡慕张志和张大人的诗作能传到东瀛国去,为弘扬我大唐文风立下赫赫功劳。 东渡而来的僧人恩觉大和尚道:东瀛国皇室之内,不但爱吟爱仿张大人的诗作,更是爱收集自大唐而来的名器。然名器渡海而来,行船颠簸,破损之事常有,匠人便采用“金缮”技术来修补。 当时我就请教了恩觉大和尚:可否详细告知这一技术的门道和用法? 恩觉大和尚道:皇家匠人用纯金来修缮破损器物,故称“金缮”。先用天然的漆泥把茶碗或是花瓶的碎片都填补起来,初步塑形;再多次刮光打磨,直到漆泥与线接口两侧的碎片完全平滑,才再添一次白漆,待其晾干;过后,又需格外仔细地将那层白漆揭掉,喷洒少量水于缝隙间的漆泥之上,添入金粉,推光到完全贴合与平滑为止,才算是完成修补工作。 那个时候,我只将此法记了下来,以为自己用不上,却没想到当下正好可用,也算是一种机缘吧? 见我由叹转笑,智积禅师问:“鸿渐,你可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我便将“金缮”之法告知了师傅,而且还问:“不知师傅可以成全了徒儿的人情,向圣上要些金箔纸和金粉来?” “为师当然是会应你。”智积禅师颔首,“因为鸿渐你呀,是个会把别人的过失当成是自己的过失的人。你没怪罪那个打碎茶碗的茶吏,反而是责备自己放置茶碗时过于大意,对吗?” “果然还是师傅最了解徒儿。” “为师也不放心你独自走回茶阁,就带着小弟子与你同去吧!” “好。” 来到茶阁。 长官大人不在,三位茶博士也去别处奉茶,我只感觉上下的氛围肃杀的很,就跟是我没有下令责罚吴姓茶吏,大家都悬着一颗心一样。 步入暖阁茶房,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装着茶碗碎片的锦盒旁边的吴姓茶吏。 他在我面前一跪,几乎含泪道:“下官有罪,请陆大人责罚。” 我的心境比刚听到消息时已经平缓了许多,只将他从地上拉起,宽和道:“人人都有不谨慎的时候,所以本官不怪你。” 我又打开锦盒来叫他看,“所幸本官习得过破碎茶碗的修补之法,正好能够亲自上手试一试,也好懂得这残缺之美。所以你不必向本官请罪,继续行使日常司职就好。” 茶吏抬头,“陆大人真的不怪我?” “嗯,当真不怪。”我拍了拍那茶吏后背,看他的年纪也与自己相仿,“要是凡事都往‘有错’上面看,那岂非‘责罚’不完了?弄得茶阁上下都对我这个新官如履薄冰,也不是我的本意。” “多谢陆大人!” 茶吏感激道,然后他就去继续做自己的份内之职了。 我再看暖阁茶房之中的其他人,他们脸上的神色比我刚进来时已经缓和不少,看来也是认可我这个新官对待此事的处理态度的。 我正要带智积禅师去品:峡州碧涧明月茶。 师傅身边的弟子就小心翼翼问道:“鸿渐师兄,不知可否移步暖阁之外的无人处?我有话想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紧的事儿,我只明白:在师弟看来,这事不方便被别人听到,只能私下对我说。 “好。”我答应了他,跟他一同走出暖阁茶房。 师弟知我畏寒,就自觉站在风口来为我挡风。 “鸿渐师兄你不知道,我与师傅刚到长安之时,在包子铺吃了顿素包子,听那老板说,地下黑市的茶叶茶器交易嚣张的很,无人敢管。” “不想长安也是如此。”我回头看了一眼阁内,“那你可有从包子铺老板的口中听仔细:流入地下黑市的茶叶与茶器,是出自宫中还是官府?” “包子铺老板没有明说,但我觉得都有。”师弟小声道,“要说商贾富豪和江湖中人做这些谋银子的事也就罢了,朝廷命官也搅和其中,不是知法犯法吗?” 我明确道:“照着《唐律》,官僚们自是不能参与到这些不法勾当中去。” “鸿渐师兄你说——”师弟在我耳边道,“这茶阁里面不会也有吃里扒外之人吧?” 我问他:“你如何会这么想?” “那茶吏莫不是想偷了鸿渐师兄你的名贵茶碗去黑市倒卖,不知道怎么地失了手,就故意打碎那茶碗来发泄,却装作是不小心为之?再看见传话之人按照鸿渐师兄你的吩咐,将茶碗碎片装进了锦盒里,他就算准自己不会遭鸿渐师兄你的责罚,故而装模作样地自请有罪?” 我心中很是惊讶。 一来不知师弟为何口出这么一通完全不似佛门中人的“推测”之语,二来只怕师弟所言为真,自己对那茶吏的一番谅解之心其实毫无价值,反中了那茶吏的诡计而浑然不知。 “鸿渐师兄,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初来乍到这茶阁,真的是要事事擦亮眼睛才好。”师弟进言于我,“再者我与师傅刚在‘安善堂’住下之时,也险遭礼部统祠官僚的算计,好在化险为夷。” 智积禅师对那小僧训道:“多嘴!” “师傅莫怪,弟子就算是‘多嘴’也要跟鸿渐师兄把这些都说了。”师弟未听师言,“弟子心中,是时刻挂念师傅与师兄的安危的。” 等到一日司职之事做完,我回到了官舍房间。 拥被半躺在长榻之上,不思晚膳。 张继和高镖头怀着好兴致进来,我不想扫他俩的兴,就强打着精神起身,与他俩同坐一桌而聊。 “本镖头不想张继在这皇宫之中人缘甚好!”高天威竖起大拇指夸道,“本镖头还寻思着如欧阳展展副爷说的那般:皇宫之中处处得花银子打点,哪知道张继嘴上功夫了得,处处得人气不说,更是从负责宫宴的凌公公口中得知:除夕之日,圣上设宴大明宫麟德殿,与文武百官同饮同乐。” “张继,你可探得了宫内存储樱桃的地方?”我笑着问他,“照理说樱桃是‘开春第一果’,圣上会拿来赏赐给新科三甲的才子们吃,五月拨给,快马加鞭,那时品尝最佳。为何在冬季也能吃到?” “在冰窖里头。” 张继从袖中拿 46. 第46章 [] 往后,我并未将调查“长安地下黑市交易”一事放下,而是走出皇宫,悄悄去查。圣上不知道,智积禅师和小弟子不知道,连张继和高天威也不知道。 我来到一街边的馄饨铺子坐下,四面虽有寒风刮来,我却喜欢这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叫了一碗鲜肉大馄饨、一盘腌萝卜丁和一块油煎饼以后,我就跟同坐的一位古董商聊起来。 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古董商,是因为他的商人装束和别人对他的称呼:“周老板,上回从贵宝号购得的南朝名家字画,每日赏之甚悦,多谢!” 我打招呼道:“在下姓‘陈’,名叫:陈习,是江南的一介书生,初到长安,有幸在此处与周老板同桌,幸会幸会。” 周老板笑道:“做生意的人,哪能处处讲究吃的精致呢?还不如这一碗馄饨来的简单,不必久等,落肚能饱。” “相遇是缘,学生平日里除了观临名家字画,也向往着把玩一些玉瓶金器,不知周老板手里有无好货,让学生开个眼界?” “像你这种读书人,自然是没钱来买上好东西。但是话说回来,玉瓶金器哪里比得上茶碗茶壶?前者可脱模定制,后者却是独一无二,哪怕是同一个匠人所出,也形态各异、得一为幸啊!” “学生目光短浅,竟不知茶碗茶壶还有这些讲究。”我假意道,“却是好奇,如今长安城中流行搜集哪位名家手里的好货?周老板可有门路?” 周老板警惕地避开了别人的注意,凑近我面前道: “包括我在内,各路商贾早就探得消息——新科茶御史陆羽陆大人手中有两件好物:其一是出自骞州名家庄大山人之手的茶碗,第二是出自成须堂的茶杓。愿以千金竞价买之。” 我猛然感到背脊发凉,心想: 茶碗才碎,茶杓竟也成了别人的窥视之物,当真是可怕。 幸好我已将茶杓放入安全之地保管,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调整好的情绪,我装作一窍不通的样子问:“学生听说陆大人才进宫奉职数日,怎就这么快被人探清了携带之物?到底是他不留神,还是探子功夫了得?” 周老板冷呵一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等商贾收集情报,可不是仅仅把银子花来雇江湖中人啊!像是那种穿梭在民间与宫廷当中的线人,才是我等商贾的主要情报来源。” 我眨着眼睛问:“那陆大人的茶碗和茶杓可都被线人‘带出’宫外去了?” 周老板遗憾道:“茶杓偏是没有探得所在,至于茶碗,线人说是被一个碍事的茶吏给打碎了。” “碍事?”我皱眉不解,“那茶吏敢摔陆大人的茶碗,不是要挨板子的吗?不死也得没了半条命。这可不是‘碍事’而是‘坏事’啦!” “那个茶吏跟我们商贾可不是一伙人。”周老板摆了摆手,“要不是他捅了篓子,庄大山人的茶碗早就走出皇宫了。” “那现在如何是好?”我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们的计划被那茶吏打乱,庄大山人的茶碗尚在宫中,不是耽误竞价交易吗?” “你这话就问到点子上了。”周老板在我耳边道,“那线人跟我等商贾回话说,就算是茶碗碎片,也会想法子带出皇宫!包括那只装碎片的锦盒,也是个值钱货。” “周老板可知道陆大人近况如何?” “我听线人说,陆大人很是怕冷,每日呆在茶阁暖阁的茶房当中,专挑近炭盆的位置坐:挑茶、捡茶、煎茶、泡茶,颇为细致。他为人倒是和气,不曾为难过手下的茶吏和茶差们。” “除此之外,还有吗?” 我不禁好奇别人对我还有哪些评价。 “我对陆羽这个人没兴趣,他的官运如何、人缘如何都好,我都不管。我只管备足了金子,买下他的茶碗和茶杓就满足。当然了,这位陆大人要是愿意在跨年夜里写几首诗,盖了印鉴的亲迹墨宝被线人盗出宫外,让我竞价去买,我也是乐意的。” 说罢,周老板就拿出钱袋,喊了一句:“小二,结账!”连着我的饭钱都一并付了。 回到官舍住处。 张继说要拿好东西来给我尝,我以为他真是给我弄樱桃去了,结果却是拿来了三只冻梨。 “没办法,我这性格讨人喜欢。”张继自负道,“大抵是皇宫里面大多数时候沉闷,而我又是最受不了寂寞的,就给尚食局的人打开了一片窗,他们自然舍得把好吃的送我。” 我谢了张继的好意,才老实道:“我吃不了太多寒凉的东西,就只吃一半。” “你可以将它烤着吃。”张继拎起冻梨的黑梗,“那样吃起来会很脆。” “还有这个花折鹅糕,”高天威从点心盒子里端出一盘精致的糕点来,“本镖头先一步尝过了,里面有真的鹅肉。” 我也不瞒他俩,“我到皇宫外头去吃了一顿馄饨,现在还饱着。” “陆兄你这就不厚道了,出去玩的事情,怎么能不叫上我?” “也不算是玩,就是出去透了透气,然后发现了一些事实。” “事实?” “嗯,比如说:我的茶碗和茶杓的确是被人盯上了。”我苦笑,“连有的没有我可能会写的诗作,也被人称做‘墨宝’给预定了。价值还不菲。” “所以我说,这皇宫里面也不像老百姓们说的那般守卫森严,能得逞的人照样能得逞,陆兄你防不胜防啊!” “吴姓茶吏摔碎我的茶碗,是个意外。”我拿起一块花折鹅糕来欣赏,“我听一个周姓的在皇宫里有路子的古董商说,要不是吴姓茶吏的不小心,那只庄大山人的茶碗早就被线人带出宫去了。” “所谓线人,是否就是指茶阁当中的内贼?”高天威问,“陆公子你可有觉得谁可疑?” “长安古董商是一群人,由此可见,穿插于宫内宫外的线人也是一伙人,不止盯着茶阁一处下手。” “那些线人想要得手,”张继吃了一口糕点,“也得有官僚和小吏为他们创造机会才行啊!不然偷东西哪那么容易?” “偷,倒不至于。”我推测道,“说他们从官僚、小吏和宫人们手中拿货吧,又像是有失偏颇。所以我觉得从本质上说,还是一种互换。” “互换?”高天威问。 “宫内与宫外的情报互换、送物者与得物者之间的谋和互换、商贾们和线人们之间的钱物互换。” “我有一招!”张继脑中灵光一闪,“陆兄你拿一个假茶杓出来,装作遗忘在暖阁茶房的茶席之上,引鱼上钩如何?” “你真当那些专门从事古董和好物交易的商人们不识货吗?”我反问他,“还是小看了茶阁官僚、小吏们的火眼金睛?甚至是那些线人,也是经过组织调教和训练的,肯定能辨真假。” “那这个法子不行还能怎么办?”张继急了,“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陆兄你的茶杓被别有用心之人盯上,而无动于衷啊!” “当下之计,唯有以不变应万变。”我用目光让张继稳住心态,“有心之人难敌,有心之事难防,我们不可多露痕迹。” 就这般平安无事地到了除夕之夜。 皇帝在大明宫麟德殿宴请百官,智积禅师与我同席而坐,张继和高镖头虽也得到了与宴的机会,但却坐在跟我离得远的地方,以至于我无法与他俩共谈共享吃樱桃的乐趣。 殿内有华灯百盏,明亮如昼。 桌面之上,摆着精美的餐具与食具,丝毫不逊色于那道道尚食局静心准备的菜肴。我对那小小的素食火锅最为惊喜,像是菌类、豆腐、素肉、莲子、山药、野菜,煮着吃最为暖胃。还有那盛放在碟子里的瓜丁、炒货、坚果,已是散发出香甜的味道,叫我忍不住想先尝一口。 而饮品,自然是茶阁、酒阁、司膳房三方同心协力来准备的: 我精选了“蒙顶贡茶”和“顾渚紫笋”来作为宫宴茶饮,此二者皆为皇家“贡茶园”所种的精品的茶叶,香气清雅,汤色明亮,是上得了大台面的绝顶好茶; 酒阁备了“屠苏酒”和“椒柏酒”,前者有强身健体、延绵益寿之效,后者则取驱邪避凶、纳福平安的好意头,真是:以酒贺岁,融融其乐啊! 司膳房端来的汤品,名叫:琼楼浮云海。是用大块的萝卜与羊肉一起,经过慢火炖煮出滋味来的神来一品。此汤闻着就格外鲜美,软糯的羊肉看上去就诱人胃口。 只是智积禅师就坐身侧,我也不好随心吃肉,就浅尝辄止,留下一份“吃过还想吃”的好心情,继续品尝别的菜品去了。 皇帝从宝座上站起,举杯相邀道:“今夜朕与众爱卿同乐,众爱卿不必拘束,君臣一同,共享这宴酣之乐就好!朕,先饮助兴——” 我与众大臣一起,待皇帝饮完杯中酒,齐声道:“愿我大唐国泰民安,山河永固,千秋万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 皇帝此话一出,我等才纷纷拿起酒杯,以袖半挡,一口饮尽杯中酒。 “众爱卿请坐。” 皇帝言毕,就有司礼大太监上前,击掌三声,那是宣歌者舞者入殿表演的信号。 我往门口看去,未见歌女舞女进来,却先闻道一股稍稍嫌腻的脂粉香味。 终于,一群穿着艳丽服饰的女子从门的左右两侧汇入殿内中央,以极快的速度摆好阵形,就在丝竹之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她们扬袖而舞。 我不禁在心中自嘲起来: 陆羽啊,你曾在戏班子里学艺,登台表演绝活之时,心里所求不过是把最精彩的一面留给观众,丝毫不存一丝取悦之心、也丝毫不贪一分打赏之钱,所以每一场戏都演得自在自如,赢得掌声阵阵、赞誉满贯。 如今你怎么会无心观赏这莺燕之舞呢? 皇家歌舞,应是顶尖当中的顶尖,你看女子们面若桃花、腰细如柳,再看她们袖若流水、霓裳如梦,不是该如其他官僚一样抚掌而赞吗?为何你兴致骤减,沉默不语? ——曾为艺者,最有共鸣的应是你; ——今为观众,感慨最深的也应是你。 你究竟因何而伤怀? 精彩的节目一个接一个上演,掌声此起彼伏,觥筹交错之声也不时响起。 我把素火锅的食材每样都尝了一遍,竟觉得不必蘸酱料也清甜可口。 我问智积禅师:“师傅可觉得这宫廷素食与佛门斋菜有不同?” 师傅笑答:“有鸿渐在身边,就是最大的不同。” 知道自己试试被师傅所记挂,我心中暖洋洋的,就执茶向师傅相敬:“徒儿请师傅喝茶,喝徒儿亲选亲泡的好茶。” 智积禅师从我手中接过茶杯,将杯中清茶慢品落肚,又将茶叶的回甘口感过了一遍唇齿,才微笑道:“鸿渐之外,为师再难喝到这般佳饮。” 我从乘着冰块的瓷盘中拿起一个樱桃,用尖锥敲落上面的冰渣,再拈着樱桃的长柄拿它到茶汤上方去温了温,方慢慢入口。 “真是良果佳品。”我对智积禅师道,“第一口下去,就咬出了满口汁水,清甜无比;再吃第二口,只感觉果肉滑脆,像吃梨子一样;等到把整颗樱桃全部吃完,口中酸甜感并存,想……”我不好意思道,“想吃一口甜酪。” 智积禅师从二人中间的小火炉上舀了一勺煮着的甜酪到我碗中,慈爱道:“本就应该蘸着吃。” 而另一边。 张继问高天威:“我要是将吃剩的佳肴打包带回,是不是很失体面?” “照理说你不该这么做。”高天威用目光叫张继看看别人,“但你要特立独行,本镖头也管不着。” “我张继今晚算收敛了,原本我是想到圣上面前去的,但想到时机未到,就做了罢,等这宴席 47. 第47章 [] 跟着茶差回到茶阁。 我秉烛来到吴姓茶吏的身死之地。 暖阁之外的廊下,吴姓茶吏横躺在栏轩之侧,双腿伸出,被白雪覆盖了半截。再看他的面部,则是死不瞑目,大张着嘴巴,一块在烛火下反着光的金元宝卡在咽喉之中,显得十分恐怖。 我将烛台拿给下人,俯身近看: 一手拨开死者凌乱的发丝,一手试图将死者扭曲的手指舒展,以为他留存最后体面。却不料,竟发现了死者之前不曾有的左眼眼角侧的淤青和手臂上浮出的青黑色筋脉。 我问茶差:“吴姓茶吏会武功吗?” 茶差答话道:“奴才不曾见他在宫中施展过身手,但是在宫外,奴才就不知了。” 我又问:“你的意思是他经常出宫?” 茶差应道:“茶吏出宫去与各路茶商接触,本就在职责范围之内,可自主而行之,不受宫规约束。” 我指着吴姓茶吏的伤患处道:“若非惊悸,他怎会双臂青筋毕露?你且告诉本官,近几日来,他与谁发生过争执,为何眼角有伤?” “奴才一概不知。”茶差死咬口风,“今日除夕夜,宫中本就热闹,哪有空去想往日之事?加上吴姓茶吏向来我行我素,也就跟陆大人您多说了几句话而已,我们都不怎么跟他打交道。” “那照你看,为何他偏就愿意跟本官打交道?” “毕竟像陆大人您这样不说官腔、不摆架子的新官少见,别说是死者,别的下属也乐意多向您请教茶事、和听您的吩咐办事。” “你如今把本官说的好,方才却在众官僚面前说本官德不配位。”我起身,质问那茶差,“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奴才还能有什么心思?”茶差对着我一躬身,“吴姓茶吏之死跟陆大人您无关,您却肯去查个真相还他一个公道,可不就是个好官吗?” “本官要回官舍安置去了。”我从下人手中拿过烛火,“你也退下吧!” “敢问陆大人,这死者的尸首要如何处置?” “明日你去刑部回话,就说本官已经看过死者,死因并非吞金自尽这般简单,或是因伤痉挛致死也未可知,叫令吏细细验过之后,再来给本官一个答复。” “是!” 我还没走远几步路,就从身后听来一阵铜钱落地之声。 回头一看,原是茶差正跟三个下人把死者的尸首往里面拖,估计是不想让死者的双脚一直被大雪深埋的缘故。 我忍不住往回走。 “你等把吴姓茶吏的尸首挪到贴墙的地方去!再拿了黄褐色麻布过来覆盖。”茶差喘着气对另外三人下令,“切记莫用白布,不然这大过年的多晦气。” 我原本以为,铜钱为死者身上所带,是从他的衣衫之内掉出的,却不料在那三个下人把尸首抬起来的那一瞬间—— 原本未被我留意到的盖压之处,竟然还有不少指甲大小的银粒和金粒,细数也算得上是一笔支出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茶差,“长官大人的俸禄包括:粮食、人力、田地、家畜、杂给,真金白银都是少得之物,何况是之下的茶博士、茶御史?如何次级茶吏会有这些与俸禄不对等的钱财?” 这回茶差倒是没拿“不知”二字来顶我了,而是认真道: “陆大人,这可不得了!官僚贪财敛财是大罪,得认真查。” “奴才只怕这些金粒银粒是死者非法所得,至死都舍不得带走,当真是迷雾重重。” “谈何迷雾重重?”我纠正道,“是疑点丛丛、矛盾丛丛!” “最初你说死者是吞金自杀,本官就疑了金元宝的来源;如今你又说死者贪财至死不休,本官更是疑那些金粒银粒的出处。试问:爱财之人怎会这般荒诞地了结自己的性命?进一步说,钱财既然是带不走的身外之物,吴姓茶吏真的有心寻死,不也应该妥善处理了‘私有财产’之后,再赴黄泉吗?” “陆大人所言极是!”茶差带着醒悟的表情道,“容奴才再做请示,这地上的金粒银粒又该如何处置呢?” “自然是上缴国库。”我理性道,“你亲自将金粒和银粒的数目盘点清楚,拿来锦袋分别装好,明日送到左藏库就是。” “遵命。” 官舍的房间之中,我拿出李季兰送我的镂空金叶来看。 此时夜已深,我想兰儿已经睡下,便更是惜取起自己的这番单相思来。 江南冬景,应是温婉细腻,见即成诗。 哪怕是夜雪,也应是轻盈无声,冷而不杀。 我曾想过跟兰儿一同赏雪的场景:彼此坐在温了茶的房中,用竹竿将轩窗支起一半,看外面斜斜琼英随风舞。无需诗词助兴、只需聊些日常的话题就好;也无需藏情斗谋,只需把各自的真心表现出来就好。等到天色渐晚,就一起坐到轩窗边去,关上窗户,一并看剪纸的花鸟透过烛光,映入墙壁成景。 兰儿是个个性飞扬的女子,我却是个不善言辞的男子。 倒也不能说不擅长,只是相比于纪檽峰纪大公子、相比于长卿,乃至是皎然,我都从未在兰儿面前表现过平铺直叙的爱意。 我总想着:一首诗、一幅画、一件器物、一份点心就能把自己的情愫传递,却不知等到两人分隔在天各一方之时,心中的惘然感会如此强烈。 我分明没有失去过兰儿,却总觉得自己抓不住她。 手中之叶再精致,也需有花来托。 情似孤舟,河已冰封;愁如冬雪,不止一刹。 灯下独思,碧心片付;夜来无眠,佳期难梦。 两日之后。 我在茶阁中翻看前人所写的农事之作,正读的入神,忽然有几个侍卫走了进来。 见他们走向我,我就放下手中卷籍,问:“不知你等因何事找本官?” 侍卫首领道:“卑职奉圣命前来,要陆大人交出两样东西。” 我惊讶,想来我一身轻装赴长安,并未带什么违禁之物入皇宫,侍卫们的神情却是十分警惕,就如我犯了什么欺君之罪一样。 “要拿什么东西?你说吧!” “陆大人可知道:死者吴姓茶吏往嘴里吞的金元宝是赝品,案发现场留下的金粒银粒,也是赝品!左藏库的大人们细细验过了,就是个外层包裹了金衣和银衣的铁块而已,甚至连金衣和银衣都不是正经的金银,而是用了江湖奇术所制成的一围包浆!” “本官确实不知。” “哼!”侍卫首领给了我脸色看,“刑部的令吏从死者身上搜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元日当夜,见陆羽于暖阁外廊下,必取‘骞州名家庄大山人茶碗碎片’与‘成须堂茶杓’,必拿茶阁名品玉壶,交于线人,不误宫墙内外两方交易。不知陆大人还有何要狡辩?” 狡辩?我愕然。 我一字未辩,何来狡诈之说? “本官不曾听过约见一事,更不知心爱之物‘茶碗’与‘茶杓’为何会被刻意提及。” 侍卫首领却也没有往下问我,只冷血地说出了三个字:“得罪了!” 言罢,侍卫首领就大手一挥,叫来自己的部下,指向官舍的位置,大声命令道:“众兵士听命,即刻前去搜查陆大人房间,一处细节不可放过,一丝痕迹不得遗漏,定要将‘茶碗碎片’和‘茶杓’找出来交差!” 见那些士兵气势汹汹地就要往我的房间走,我快步挡在暖阁门口。 “且慢!”我阻拦道,“茶碗与茶杓,本官自行交出就是,不必劳请各位去搜。” “陆大人——” 侍卫首领冲我一喝,然后推开手下径直走到我面前,警告道:“你休要耍弄于卑职,想要拿出假的‘茶碗碎片’和假的‘茶杓’来蒙混过关!” “你怎会这么想?” 我被人性的黑暗所震惊。 “还愣着干什么?”侍卫首领也不回头,只往前一扬手,对身后的手下们命令道,“速速领命去搜陆大人的房间,若发现了其他可疑之物,也一并带走!” 等到那些士兵全都走开了,侍卫首领又一次对我鄙视道: “陆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牵连上赝品买卖可是死罪!当下悔悟,自行去刑部招认罪状不迟,自己看着办吧!” 我刚直不阿道:“案发现场的假金银与本官无关,吴姓茶吏身上携带的字条,虽字字指向本官,但本官没做过任何不正的勾当。” “茶阁玉壶乃是价值千金的名品,岂容你这贪官经吴姓茶吏之手私交给线人!”侍卫首领在言语之间大怒,“宫中之物说白了就是圣上之物,敢与长安地下黑市的恶商们相勾结,陆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穿绕走廊而来的刺骨寒风吹的我浑身发颤,冰冷的眼眸与冰冷的双手,仿佛叫我失去了重心一般,只能靠着门框支撑这副身子骨。 耳边,不知怎么的竟然听到了那些士兵们在我的房间中翻箱倒柜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将双手捂在心间—— 兰儿送我的那枚镂空金叶还在。 那枚金叶还在,一直都在,这就已经胜却无数风寒。 夜里。官舍。 我坐在凌乱的房间之中,身边只有一个自生的小火盆相伴。 还未顾及收拾整理,茶差就走了进来,向我传话道:“陆大人,不妙啊!那些士兵从您房中带走了您的一件宝贝不说,更是把咱们茶阁的镇阁之宝——玉壶也带走了!” “本官如今还有什么是听不得的?”我四肢僵冷,无力起身,“说吧,那些东西带到刑部之后,又查出些什么‘把柄’来了?” “玉壶,是赝品!” “什么?”又是赝品,瞬间生出的惊悸,令我咳喘不止,“你说什么?” “唉!”茶差一叹,“这把玉壶,做的极其逼真,细节之处毫无破绽,色泽清丽不输官窑。但是刑部的大人们用‘苎钿水’一验证,这把玉壶就变了颜色,还生出数道裂纹来,紧接着几声响,竟然四散裂开!吓得刑部大人们亲自去向圣上回了话,圣上果然大怒!” “玉壶对茶阁至关重要,怎会被调包了也无人知晓?” 我颤动着霜凉的睫毛,算是看明白了:不但我陆羽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中,连茶阁整体,也难脱灾难。 “奴才也纳闷。照理说这玉壶可是万万碰不得的东西,平日里用了层层密锁锁于内间藏宝阁的铜柜之中,窃贼若是没有实打实的功夫,是绝对拿不走的!” 茶差又紧张道:“圣上传了长官大人进殿问话,长官大人至今未归茶阁,只怕是龙颜怒未消,我茶阁上下凶多吉少。” “一切都等长官大人回来后再说。”我定夺道,“今夜本官乏了,你退下吧!” “是。”茶差应道,“也请陆大人多保重。” 之前,为了“茶杓“不被周老板口中的线人得手,我刻意将它放在了“盐茶”袋中保管。而这“盐茶”袋子,为了以防万一,我特地放入了高镖头的房间,让他千万收好,不可有所闪失。 成须堂的“茶杓“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兰儿从名家手中、千辛万苦为我求来的【注1】,我不能让她的好意落入那些冷血无情的皇宫侍卫手中。 想来我陆羽,左手茗茶,右手柔情,何曾辜负过谁? 侍茶姑娘给的庄大山人所做的茶碗,兰儿所赠的成须堂所出的茶杓,都是沉甸甸的两份心意,我不曾放下过。 我感到孤独至极,只想智积禅师或是张继、高天威过来陪伴说话。 我在心中 48. 第48章 [] 早上醒来,我觉得状态好了些,就饮了一碗莲子粥,再吃了一个肉馅蒸饼来填饱肚子。 然后,我直接去了茶阁暖阁坐班,心想:目前境况,估计也没有哪位官僚或是哪宫嫔妃敢叫人来取茶了。但真要是有,我在当值也是正好,反而还能挑的更细致些,好叫那些太监宫娥拿了好货去给主子们回话。 暖阁里安静的很,已经到了司职时间,却不见有人进来,莫说是茶博士和茶吏,连次级的小吏和跑腿的茶差们都没有来任的,令我徒生寂寥之感。 独自在暖阁之中,我也不好用太多瑞炭和凤炭来取暖,免得被说奢侈。 奈何我的身体却是老实,又荒寒起来。 因此,我只得把炭盆挪近,借此来多蹭暖意。 半个时辰之后,茶差进来,对我道:“陆大人,奴才奉了长官大人的命令,前来叫您过去茶阁的正厅议事。” 我放下之前的一份担忧,问:“长官大人安然回来了?” 茶差道:“是啊,长官大人昨晚领罚在威銮殿思过一宿,今早才有公公过去传达君恩,说是:圣上念大人旧时功劳,思过就到此为止吧!长官大人也是才回到茶阁的。” 我问:“那怎不见别人来暖阁当职?” 茶差道:“想来诸位大人也是觉得今日无职可当,才不踏进来的。陆大人您心善,反叫自己在此处挨冻,谁也奈何不得您啊!” “本官只是觉得:在其位司其职,不该凭心情来决定当值不当值。即便是挨冻,也觉得心安。” “是。这年头像陆大人这样的官僚不多了,奴才以为,这是圣上的福气!”说着,那茶差又将话锋一转,小声道,“就怕圣上在罚了长官大人以后,就接着罚陆大人您啊!” “再说吧!”我起身向外,“不要耽误去议事厅的时间。” 议事厅内。 我见长官大人一脸憔悴,双眼带黑,可想而知他一夜未眠,此刻身神俱疲。再看别的茶官,则是个个正襟危坐,像是“大难临头之前,要临危不惧”一般,显摆出了作态的模样。 我来到空着的四方靠背椅子上坐下,正好与另外三位茶博士组成了一个“田”字型。 长官大人开口道: “本官自知茶阁‘镇阁之宝’玉壶丢失一事难逃罪责,故而不想多言得失。只是从吴姓茶吏身上搜出来的字条字字句句指向本官管教下属不力,陆大人,你有何话说?” 我起身道: “不瞒长官大人,学生早有耳闻长安地下黑市交易之事,也知晓商贾们为了自身利益而在宫中安插线人,只为起到一个连接内外的纽带作用。学生隐瞒身份到宫外去与周姓商贾接触,得知自己的——茶碗、茶杓,乃至是亲笔所写的诗作都是地下黑市交易者们的窥视之物,故而如履薄冰,未将茶杓与诗作落入外人之手。而茶碗,的确是为吴姓茶吏所碎,但是周姓商贾否认吴姓茶吏与线人之间的关系,故而学生以为:那茶吏身上的字条,是死后别人所放到他身上去的也未可知。” 长官大人一挑眉毛,训道:“你私自出宫加上私见商贾已是犯错,明白吗?说,你还做了哪些本官不知道的事情!” 我并不畏惧长官大人的神色,回应道:“学生不是刻意去地下黑市与商贾们接触,而是吃长安地道小吃之时与周老板偶遇,才从他口中探得一些情报。此外,学生未做过别的违法违德之事。” 长官大人严肃道:“本官并非要责备于你,而是要好好给你敲一记警钟:朝廷命官要永远效忠圣上,以圣上的利益为重,莫要因一时决断而走了歪道,误己误人,酿成惨果。” “是!学生记下了。” “好,那本官再问你,照你看吴姓茶吏身上的字条是何人所放?为何对想要得手的器物了解的如此清楚?” 我先将昨晚推断给张继和高天威听的“茶吏死因”,完整地向长官大人复述了一遍。 又道:“假设随身携带‘金元宝’的官僚存在,那么此人必定跟‘金银造假事件’有关,应请圣上下令彻查才是。另外,学生不认为字条是该官僚所放,猜想应是被吴姓茶吏敲诈过钱财的下人所为。” 长官大人强调:“往详细了说——” 我层层拆解道: “学生相信周姓商贾的话,认定吴姓茶吏与线人无交集,是因为自己的朝廷命官身份未被周老板识破,才能从他口中听到毫无防备的真话。” “那为何吴姓茶吏身上的字条又提及了‘线人’二字呢?学生想应是盗取了‘玉壶’的犯人故意为之,目的是扰乱刑部官员们的查案办案方向。” 长官大人谨慎地问:“那你觉得窃贼因何要这么做?” 我斟酌道:“窃贼不知吴姓茶吏与线人无交集,弄巧成拙,在字条上写下‘线人’二字。由此可见,窃贼并非皇宫之人也并非黑市之人。” 一个茶博士皱眉问:“难不成陆大人的意思是,窃贼乃是江湖中人?” “本官不好轻易下结论。”我回应他道,“案子的诸多疑团和细枝末节,要往深处去查了才知道。” 禅堂之中。 皇帝对智积禅师道:“朕看在禅师你的面子上,并未将茶御史陆羽软禁论罪。只罚了司农寺长官面壁思过一宿,以平众臣之口。” “谢圣上隆恩。”智积禅师双手合十,“老衲深知徒儿鸿渐性格,他执着专一、倔强坚韧,胸中自有浩然正气。鸿渐凡事清明以对、凡物得取爱惜,定是不会做出——对下属过后算账、勾结外贼盗窃皇宫宝物之事。” “朕并非偏听偏信之君,此二事件,都与陆羽相关,一来死者与他是上下属关系、二来被调包的玉壶与其所有的茶碗、茶杓同时为贼人所盯,叫针如何能信陆羽一身清白?” “老衲只懂佛法禅理,不懂断案破案。”智积禅师静心道,“但是说到识人,老衲有一句话想要讲给圣上听。” “好,禅师你说。” “新官未必不尽心侍君,老臣未必事事忠君。还请圣上莫要因为刑部和左藏库官员的一时定论,而错怪了新臣。” “那禅师你以为,朕应当如何是好?” “圣上何不让茶御史陆羽亲自查明案件真相?让他为自己正名,也为大唐肃清不正之风。” “禅师言之有理。”皇帝点头,“朕是该给陆羽一个机会。” “老衲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请圣上答应?” “禅师可是想叫朕将骞州名家庄大山人所做的茶碗归还陆羽?” “此是一愿,毕竟这茶碗碎片刑部收着无用,鸿渐却是会常常记挂。鸿渐曾叫老衲问圣上讨要金箔金粉,好采用东瀛国的‘金缮’之术修补残缺之物,不知圣上可否答应?” “我大唐能工巧匠无数,为何陆羽陆大人要用东瀛夷术来复原茶碗?”总管太监有意插嘴道,“置圣上颜面与大唐威仪于何地!” “程公公何需如此动气?”智积禅师淡然看向那太监,“器物修补,讲究的是再次成型之美,其中关键在于裂缝的处理。而东瀛国的‘金缮’之术正好能够让茶碗焕发第二次生机,不似我大唐的‘锔瓷之法’,留了不少软钉在上面,影响茶碗整体美感。” 总管太监向皇帝请旨道:“奴才请圣上明辨,此僧人师徒有‘辱我大唐文化’之嫌,不可轻饶!” 智积禅师已把该说的说明,遂不再反驳,只定心等待皇帝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皇帝道:“朕可以应许禅师你的请愿,但是这金箔和金粉的拨给,需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后。这茶碗碎片的归还,也是如此。” 智积禅师才要谢恩,那总管太监又在皇帝耳边进谗言道:“圣上,奴才以为您万万不可为那僧人师徒所惑,金粉金箔是矜贵之物,用在宝相装饰上面已是不易,如今却是牵扯上外邦诡术,居心难断啊!” 皇帝圣断道:“我大唐文化源远流长——众工匠各怀其才,技艺炉火纯青,若是固步自封,难有突破。它国如有可以学习的长处,朕放手让陆羽一试又如何?” 见圣意如此,那总管太监就不敢再多嘴了。 智积禅师起身,“老衲替徒儿鸿渐多谢圣上。” 我在已经收拾好了的房间中卧榻赏雪。 突然有个传令官进来,道:“圣上特别准许茶御史陆羽亲自查案、自证清白。陆大人,你下榻谢恩吧!” “臣陆羽,谢吾皇隆恩。” 虽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不知何人为我讨来恩典,我仍旧是对此心怀谢意。 “陆大人,你可是最好自己琢磨清楚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这案子到底应该怎么查、查到何种地步才算是为自己正了名、也为茶阁挽回了颜面,可全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多谢提醒,本官自当不负圣意。” “下官不妨再多告诉您一些。”传令官在凳子上坐下,“圣上之所以能对您开恩,全是因为听了智积禅师之言。此外,圣上也答应了智积禅师的请求,说是只要这两桩案子——假碎金碎银假元宝从何而来、茶阁玉壶因何失窃能破,就将修补茶碗要用到的金箔和金粉赏给您。” “是,圣上英明。臣感激不尽。” 原来是师傅。 我心中暖意丛生。 师傅一直将我心心念念之事记挂着,甘愿冒着被误解、被议论的风险来为我向皇帝讨恩典,是何等慈悲?何等无量? 所以我陆羽也不能有所懈怠,理应尽快行动,让案子的真相早日昭见才好! 等到那传令官离开,我就开始规划起接下来的对策来。 看到卷放在书桌上的那份自己在除夕之夜写下的诗作,我心生一计: 既然古董商周老板说过,不少人盯着“陆大人”的书法筹备竞价钱财,那我何不将此物流出宫外,来作为摸索“买家”、或者探寻“窃贼”的诱饵?谁能说此窃贼跟盗取茶阁玉壶的就不是同一个呢? 再说了,诗作是我自己写的,算是我的私有物,流出宫外不属于触犯官条。是个可行之道。 又想到自己这个状况不适宜出宫,没准会被周老板手下的线人识破身份,导致计划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就去找了张继和高天威,向他俩说明想法与计划,让他俩乔装打扮,携带“陆大人”的诗作去长安地下黑市探风口。 张继和高天威先是向人打听了周老板的古玩店的所在,然后又到店里是赏鉴了一番里面的宝物,猜隐约向周老板透露了自己身上有了不得的“宝贝”的消息。 “知道我为何留你俩性命,不将你俩拖到后院灭口,再将宝物占为己有吗?” 张继装作害怕道:“这长安城也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周老板宝号的后院要是被我与兄长弄脏了,对差爷们爷不好交待啊!” 周老板冷笑道:“陆大人的真迹墨宝,我虽是想拿到手,但却是非必需。所以我没必要强夺。”他一摸自己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对张继道,“商有商道,仁义是非皆有己判,因小失大最是不值。” “怎么会不 49. 第49章 [] 因为得了圣上特许,所以我可以为了查案而各处奔走,不受进出禁令管束。 我来到刑部,问明“金银制假案件”的负责人的所在之后,就前去向这位“何大人”请教案子进展。 哪想我刚说明自己的来意,就遭到何大人的一顿鄙视:“陆大人你怎么还有脸来我刑部问案?一切皆因你而起,你自己没点自知之明吗!” 我忍着那官僚的态度,道:“下官不过才到皇宫,上任半个月不足,接连发生案子也非下官所愿。何大人你上来就将下官论做罪魁祸首,未免太过牵强。” 何大人交叉着双手道:“本官看你是以为有圣上做靠山,就不知官德为何物了!以费尽心机的茶饮取悦君心,凭不为人知的手段逃过责罚,你当真是厉害啊!” 我谦虚道:“下官若为己辩解,何大人你也不会听。因而下官不浪费彼此时间,只正面询问与此案相关之事:可曾追踪到了除夕当夜,身怀金元宝路径我茶阁的朝廷命官?” 何大人一拍桌面,指着我的脸斥道:“陆大人好大的口气!直言‘我茶阁’三字,岂不是包藏了想对司农寺长官取而代之的祸心?” 一想到何大人有意对我挑错,我心中就不是滋味。 但也无法直面顶撞于他、争执于他,只得尽力把话题归回到案子中去。 “下官以为,找到那位在除夕之夜携带金元宝经过茶阁的朝廷命官是案子的关键,还请何大人告知:是否有往这个方向去查?” “本官断案,还需要你来规划侧重点不成?”何大人摆出官威,“本官身在刑部多年,自有查案经验,不用你这个年轻辈来纸上谈兵。” “那就是没有。”我明白了,“再次请教何大人,命案现场的金粒银粒,可曾查出了是哪宫的太监宫女所有?或是哪处的杂仆佣人所有?” “陆羽!”何大人一口气省了我的官阶称谓,“你倒是有胆子来审问本官了?嗯?”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我仍旧克制着情绪,“下官只想往案子的关键点着手,争取早日为圣上分忧。” “凭你也有资格说出‘分忧’二字?”何大人大声取笑于我,“别的官员靠实际功绩来真分君忧,你呢?本官看你靠的是——献茶谄媚之术吧?” 我能够感受到自己背在身后、握成拳头的右手在颤抖。 原来,在这些高官眼里:像我这样的年轻辈新官,不是不值一提也不是不足挂齿,而是把自身的“特长”与“技艺”都用在了巴结皇帝、投皇帝所好上面去了啊。 难怪年轻辈新官如履薄冰,有诸多不尽滋味之时。 这般切实的感受袭来,我亦在心中一叹。 此时,一个小吏进来。 那小吏见自己的上司与茶御史之间是僵局状态,自然不敢多问,只用最简洁的语言道:“禀何大人、陆大人,御花园的一个小太监前来自首,说是自己杀了吴姓茶吏。” 听到“自首”二字,何大人挑眉对我道: “陆羽,你都听清楚了?如今有人自个来招认,本官只要细审了他,自然可以得知假金假银的来源,并将制假源头一网打尽,这才是为圣上分忧!” 何大人又往主座上面一坐,指着我道: “亏得你还有妄想的本事,说什么吴姓茶吏是死于眼角伤肿所引起的脑中血块迸烈,急发抽搐而死。哼!本官就知道没有所谓的——怀揣金元宝路过茶阁的朝廷命官,更没有什么那个朝廷命官想要用金元宝撬开吴姓茶吏的嘴、好理顺他的呼吸,反而眼睁睁看他死去一事。” 我并未因此而否认自己的推测,而是往侧边的椅子上坐下,等待事件的后续进展。 等到那个御花园的太监被带了进来,何大人开口就是一句:“报上名来!” “奴才名叫:三顺儿。” “本官问你,你说自己杀了人,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你因何要杀吴姓茶吏?” “平日里,茶阁为了添一份雅致氛围,少不得从御花园中挑些花草过去,吴姓茶吏仗着自己的小官身份,多次为难于奴才和别的太监宫女。一次奴才不慎在挪移花盆时碰落了腊梅的花苞,就被他抓住了把柄。因为腊梅是冬日里茶阁的必备之物,所送过去的都必须是带着将开未开的花苞的精品盆栽,所以碰落花苞是要论最挨罚的。奴才本想将花苞掉落的梅枝剪去,却被吴姓茶吏看见,此后,他就时常向奴才所要钱财。” 何大人忽然打断,转而问我:“陆大人,你当值的茶阁里面,可有三顺儿口中提及的腊梅盆栽?” “没有。”我明确道,“腊梅极香,下官以为不宜在茶阁内摆放。否则影响鉴茶闻茶,容易出错。” 何大人把脸色一沉,“三顺儿,茶御史将你的说辞全盘否认,你可是纯心胡说八道,戏弄本官?” 那小太监道:“那盆腊梅盆栽,在陆大人上任之前是有的,何大人您可以派人到茶阁去核实。” “那它什么时候是没有的?”何大人问了个看似废话的问题,“怎么陆大人一来,连花都没了?仅仅是因为他不爱闻香吗?” “非也。”小太监应道。 “奴才又一次在御花园墙角遭吴姓茶吏勒索钱财之时,幸得苏炳章苏大人解围——苏大人虽为一介文官,但也有武将的性情,容不下小官吏为非作歹欺凌我等下人。苏大人得知腊梅盆栽花苞掉落一事过后,就派人到茶阁把那盆腊梅要了去,改到文星阁摆放,也算是以此切断吴姓茶吏要挟奴才的把柄。” 文星阁? 我忽然记起来了。 文星阁的阁老,不就是姓林的那位吗? 而小太监口中的“苏大人”,莫不就是林阁老手下的文官? 除夕之夜,观赏完焰火,茶差来报告“吴姓茶吏死亡”一事时,就是“苏大人”在众人面前丝毫不给我脸面,说:“林阁老您有所不知,陆羽不止精于茶术,更是精于心术!” 这么说来,宫宴当日,这位“苏大人”确实到的比别人都晚,入座之际也是一身风雪之姿。 何大人问:“三顺儿,既然苏大人已经为你解了围,你为何还要杀死吴姓茶吏?” “奴才心中对吴姓茶吏余恨未消!”那小太监做出咬牙切齿的表情来,“那种人死不足惜!” “你是如何杀他的?” “奴才见他喝醉,走路不稳,就拿了茶阁暖阁外的一根捣茶棍子将他打晕打死。” “你没说实话。”我当面指出,“茶具之中并无捣茶棍,有的只是石制的碾茶杵。碾茶杵短小厚重,虽可伤人但不足以伤人致死,且吴姓茶吏的死因不是一击棍打致死,而是脑中血肿引发全身筋挛、抽搐窒息而死。” 何大人这回倒是没骂我扰乱案审了,而是对那小太监追问:“且不计你用了什么东西来袭击吴姓茶吏,本官问你——”何大人一拍桌子,“案发现场的金粒银粒,以及字条,可都是你留的?” “是我。” “好啊!那字条上面写的:见陆羽,夺他挚爱,交给线人一事,就是真的了?”何大人一副要定案了的模样,“给本官从实招来:线人是谁?” 小太监仰头挺胸道:“就是我本人。” 何大人听后大惊,就要下令把三顺儿逮捕归案。 “且慢!”我阻止道。 “嗯?”何大人冷瞧了我一眼,摆出清高的样子道,“陆大人还有话要说?若是想感谢本官替你洗清了勾结外贼的嫌疑,大可放在三顺儿拿下之后。” “下官以为,三顺儿口中没有几句实话。” 也不等何大人同意了,我直接对场内的小吏吩咐道:“去拿纸笔来,本官要看这太监亲笔写字。” 等到小吏取来笔墨,那小太监就慌了,却还是俯身去拿了笔。 就在他拿笔的那一瞬间,我对何大人道:“三顺儿握笔的姿势都是错的,还谈什么能够写字?由此,大人你还认为案发现场的字条是三顺儿写的吗?还认为三顺儿就是线人本人吗?” 何大人这才反应过来,板着脸问小太监:“你在包庇何人?顶罪亦是同罪!” 小太监放下手中毛笔,神情悲戚,死活就是不回话。 何大人气的想对小太监用刑逼供,我赶忙拦了下来。 “刑之于骨,大伤大痛。”我恳切道,“三顺儿之所以不说,也是存了难言之隐,下官只怕他想顶罪之人,也是位举足轻重的朝廷命官啊!” 何大人气呼呼地放了小太监一马,之将他押入天牢,随时待审。 之后,何大人从一个木盒子中把那张从死者身上发现的字条拿了出来,交给我道:“陆大人怕是至始至终未见过此物,本官收着也没用,就拿给你带走去辨吧!” 我说“好”,就收下了那张字条,离开刑部。 晚上,我与张继、高天威同吃晚饭。 吃的东西倒也简单,是:一篮子胡饼、一只烧鸡、一盘炒水芹和一锅萝卜大骨汤。 “怎么样?”我问他俩,“可在外头探出些什么端倪来了?我的诗作卖出了吗?” “照着陆兄的点子,我跟高镖头打听到了周老板的古董店,然后以诗作为媒顺藤摸瓜进入了地下黑市。从价官和定核口中听到了不少情报,原来这从皇宫里流出的东西,也是分了等级的,不按价值上台竞拍,而是按大小的顺序来,取‘以小搏大’的好意头。再有就是,黑市里面井然有序,每道程序都有专门的人负责,每条路子都有专门的人设计,各宝号的商贾在场子里有专属的雅座,不可随意改变座次。” 张继说完,高天威接着道:“陆公子你的诗作卖出了一百万两黄金,若这是实价而非黑市自定义的市价,那当真是比你为官半辈子的俸禄都要多了。” 我瞠目结舌,“这么……值钱吗?” “前有王勃一字千金,后有陆羽一诗百万金,也足以让后人津津乐道。”张继笑道,“我倒是好奇那个半途而入的好汉是不是真有那么多钱了。” “诗作拍卖出去后,钱不是归你跟高镖头吗?”我奇怪道,“怎么你俩没去看看百万两黄金开箱的瞬间?” “这好事哪轮的到咱们啊?”张继反问,“好在是陆兄你也不爱财,否则我们没拿钱回来,你岂不是要怪罪?” “别说笑了。”我正经道,“快告诉我那些黄金最后归谁所得了?” “照着地下黑市交易的规矩,每件宝贝对应的最高竞价成交以后,要给场子三成、财神爷一成、 50. 第50章 [] 江南一片落雪景,素色寒梅难分辨。 唯有暗香入屋来,能识清客白衣身。 纪府之中。 纪檽峰正坐在暖阁中认真读书。 说来这纪大公子的资质也不差,提笔写诗也是能行的,甚至是跟刘长卿斗诗之时,也意气风发。 只是他心中常有不甘,比如说:自己要怎么样才能得李季兰芳心?光给她送好东西或者是请她吃饭,当然是不行也是不足够的,还不如提升自己的修养来得划算。 “本公子如今清心寡欲,”纪檽峰放下手中书卷,对手下跟班道,“日夜勤读儒家经典和世间好书,你看本公子的气质有无更上一层楼?” 跟班却也是不拍自家主子的马屁了,只直接说道:“公子,气质这东西一时半会也是体现不出来的,但是您多读点书总没坏处。” “唉。”纪檽峰一叹,“本公子怎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杨天一?好生生一副文状元的料,却死的不明不白。” “小的听说,李姑娘正在查这个案子哩!就是不知道她是独自查,还是跟那姓刘的小官一起查。” “罢了,她跟谁一起查案都好,本公子也没心情去管。这天寒地冻的,只要她不是跟刘长卿一起温情就好。” “这哪能呢?”跟班护主道,“公子您的资质和家世可比那姓刘的小官强多了,他有什么资格独占佳人芳心?” “本公子可不是放弃追求李姑娘,而是想在这大冬天里养精蓄锐、好好读书来充实自己,以求开春以后给她一番新印象。” “公子您是时刻为李姑娘着想的。”跟班说着,又把话锋一转,小看刘长卿道,“不像那姓刘的小官,即便是找李姑娘一起,也是混吃蹭饭的。” 纪檽峰一皱眉,问:“他还是付不起饭钱吗?” 跟班轻视道:“小的听说‘刘大人’是穷出了态度和风范,冒雪入芙蓉山挖野菜去了。结果野菜没挖到,就厚着脸皮去向山间小屋的屋主讨饭吃,还被屋主收留了一晚。” “然后呢?”纪檽峰真给听笑了,“他吃好喝好了?拿什么报答人家屋主?” “刘大人写了一首诗!这回他写的是五言绝句,题目叫做《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你一向记忆力好,把诗作的原文背给本公子听听。”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注1】 “哈哈……”纪檽峰听罢后大笑。 “公子笑什么呢?” “我笑这刘长卿碰见的是跟他一样穷的人家,之前我还以为他在山间别庄吃好喝好呢,是我高估他了。” “何以见得?” “你看看那户人家都穷到什么地步了?一间孤零零的独栋屋建在山头,家徒四壁只剩下白雪装饰屋顶。这屋主人为了活计,半夜才回家。” “不过,”纪檽峰又稍微赞扬了刘长卿一句,“刘大人能够在‘没有最穷,只有更穷’的残酷环境当中忧国忧民,也算是个良心官。” 此时,有一个下人来报:“禀公子,朝廷下拨的卤羊肉到了,老爷正想着怎么处理,叫小的过来向公子您问个话。” “照着去年的方法做,将糯米饭与胡萝卜、豌豆粒儿一并蒸熟了,然后把卤羊肉切成薄片盖在上面,洒上胡麻吃。” “公子的想法是极为妥当的,小的这就过去给老爷回话。” “你把卤羊肉取两斤好的出来,亲自送到‘悦来酒楼’去给刘长卿。”纪檽峰忽然心生善念,“也不必说是本公子的意思,叫他收下留着吃就是。” “哟!”那下人惊讶,“公子您怎就为旁人着想?” “本公子见不得刘长卿忍饥挨饿,给自己积点功德罢了。免得刘长卿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伤了李姑娘的眼睛,倒成了本公子未曾兼顾到她的感受。” “是,小的给老爷回话后就去办。” 未了,那下人又道:“真要叫李姑娘养眼睛,还得是刘方平。小的有幸见识过刘方平与皇甫大人同游,他整个人的模样就跟是玉雕出来的一样,世间罕见。” “你还嫌李姑娘身边的俊才不够多吗?”跟班瞪了那下人一眼,“相貌拔群有什么用?没有功名不过就是一届凡人。莫不如我家公子,才德兼备,今日寒窗苦读,明朝金榜题名。” “没错了!”下人附和道,“江南人才济济,陆羽能拿官试第一进宫奉职,咱家公子也能新科及第,当个状元郎!“ “人人都说我纪家是皇亲国戚,祖上三代有功于朝廷才有今日荣耀,本公子为何要奋发图强读书?就是为了证明给那些人看看:纪家也有上进之人,青云之路何须靠家势!“ 纪檽峰那副铿锵有力的模样,叫两位下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两位下人都坚信:上天不会辜负自家公子的努力,必定能让自家公子成就出一番功名来。 长安。 上元节当日,圣上恩典,赐文武百官每人:面蚕、玉梁糕、丝笼(萝卜丝肉笼饼)一份。 我没有自己独食,而是邀了张继和高天威同吃。 哪知张继的确是人缘好,从尚食局那边弄来了一份花生白玉团子,告诉我此物叫做“元宵”,软糯粘牙,一咬就流浆,甚是好吃。 我照着他说的方法,先喝一口甜汤,再舀一个元宵到勺中,仔细吹上几口气,用筷子往里头戳个洞,趁着花生浆涌出之前先咬半口,再吃剩下的一半,就能体会到两种口感。 “倒也感觉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我直观说道,“不过这里面的花生酱磨的细腻,又有胡麻的香味,当真是好吃。” “不应该啊!连本镖头都吃出来了——”高天威奇怪看我,“陆公子你再尝。” 我便是再舀了一个白玉团子来吃,这回像是有点开窍了,道:“第一口没有第二口甜?” “是啊!”高天威点头,“这就是民间学不来的手艺了,皇宫里面的白玉团子,第一口皮包馅儿吃,反而没有第二口皮赶馅儿吃来的甜。” 张继笑道:“我得了这道菜的‘方子’,但是心想,即便是带出宫去,回到江南交给‘青龙客栈’或是‘悦来酒楼’来做,成品也肯定是口口甜,味道无别。” “江南的习俗,要吃年糕。”高天威回忆起家乡来,“之前江南镖局总盟会的‘大执家’慕容越越家主还活着的时候,定是会在上元节的前一天请了各大镖局的堂主和镖头一同前往局中品尝年糕宴。后来越家主死了,欧阳展展副爷虽未即位,但也是大家公认的一把手,却不再延续‘年糕宴’的传统。” “年糕与白玉团子差别也不大,里头有无馅儿罢了。”张继瞧着空碗道,“高镖头你要是有心,自己牵个头来办‘年糕宴’也不是不行。” “道上有规矩,不得僭越。”高天威摇了摇头,“我要是发了声,就有要夺江南镖局总盟会的家主位置之嫌,展副爷还不叫各分局讨伐于我?” “展副爷既然不坐到‘大执家’的位置上去,又容不下别人传承前家主的好作风,那他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不解起来,“纯粹是当个领袖,摆设给江南各大镖局看的?” “陆公子此言差矣。” 高天威边吃萝卜丝肉饼边道: “展副爷其人,要实力有实力:武功顶好,年轻之时将武状元的殊荣让给别人;凝聚力极强,能将各分号镖局都团结起来;做派无垢病,不曾有过为人所耻或为人所骂的决策。要功绩有功绩:身先士卒,走镖之时若遇劫匪,他永远站在众兄弟前头;押镖踏实,无论是官镖还是皇镖,不管是普镖或是重镖,经他的手就没有出错过;定盟有功,越家主病危之际,就是展副爷站出来稳定大局的。” 我总觉得展副爷让人捉摸不透,并非像高镖头说的那般——真的无心成为镖局家主。但,我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只好问:“展副爷平日里爱与何种人士交往?有何兴趣爱好?高镖头你可知道?” “眼前不就有一个吗?”高天威指向身边坐着的人,“陆公子你说,展副爷乐意把《奇书》对张继相赠,是否意味着——他看重后生,比起跟江湖中人或是各路货家打交道,更乐意跟年轻辈相处?” “至于兴趣爱好,倒是没有特别明显的。”高天威想了想,“擅长耍各种兵器和江湖暗器算吗?” “高镖头你还记得吗?”我问他,“初次入宫门的时候,你夸口谎称自己押过皇镖,心中不安,怕阴差阳错之下真把展副爷惹来长安,找你当面对质。”【注2】 “这就难办了,别看这海口是我的宫墙之下夸出去的,江湖之中消息灵通,传到展副爷耳中也不奇怪。展副爷真的要来,我就只有请他原谅的份了。” “你说,展副爷若真是来了,凭他的身手有无可能盗取茶阁玉壶?” “陆公子问的哪里话?”高天威脸上写满震惊,“怎会想到那方面去?” 这边我还在跟两位好友边吃边聊,那边刑部的何大人却是顾不上佳节团圆,正在狱中严审小太监三顺儿,以不贪图安逸享乐的“官德”来为圣上“尽忠”。 何大人霸气地坐在椅子上,用居高临下 51. 第51章 [] 月色正好之际,我与百官一同来到万华园恭候皇帝到来,共赏宫灯。 宫中的花灯华美大气,体积庞大,不似我与兰儿在民间相约之时,顺着河水放下的荷花灯和鲤鱼灯,小巧精致,一盏一纸一言足以动心扉。 花灯五彩缤纷,造型各异,各臣子三三两两成伍,或是歌颂圣上清明有为,或是大赞工匠技艺高超,又或是说些闲情逸话,其乐融融。 我刻意的人群之中搜寻苏炳章苏大人的身影,果然在林阁老的阵营之中发现了他。我自然是不会主动上前去碰钉子,免得遭了那一群文官的嫌弃,说我陆羽不知“朝上官僚”与“内职官僚”有别,不知轻重。 踏雪来到一盏“福字”走马灯前,我静心而看。 大抵“一个人独赏宫灯,与跟着众臣子和皇帝同赏华灯”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心境了吧? 天上星辰皆向北,人间流水俱往东,连这中规中矩的八角走马灯,也是朝着一个方向转,果然是适合一个人看啊! 匆匆步履,忐忑随君,不足以识华灯之美。 表面欢愉,君往臣跟,不能够尽佳节之乐。 “皇上驾到——” 随着司礼大太监的一声高喊,我与百官一同站列相迎。 “众爱卿免礼,随朕一同赏灯吧!” 皇帝看起来兴致大好。 大家正在赏灯途中,忽然有一个小皇子跑了过来,对圣上撒娇道:“父皇,儿臣想要挂福灯,祝父皇洪福齐天!” “好!”皇帝大喜,抱起小皇子,“朕与你一同挂福灯。” 众大臣才对这份父子情发出赞叹,忽然天上惊雷一响,劈下一道闪电来,吓的那小皇子哇哇大哭。 皇帝虽也有所震惊,却做出稳重的模样,叫宫女把小皇子带回宫中去后,对大臣们道:“天象异常,并非吉兆。所幸此雷电未伤及到任何一个人,众爱卿无需多心,且与朕一同继续赏灯之事!” 众大臣齐声道:“天恩庇佑吾皇!” 就在此时,刑部的小吏前来,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后,来到天子脚下,用铿锵之语上报:“启禀圣上,刑部何大人细审了小太监三顺儿,从其口中得出了‘金银制假’一案的重要线索,特让卑职前来速奏。” 皇帝命令道:“说——” 刑部小吏清晰道:“除夕当夜进过茶阁、并且在暖阁之外的廊下跟吴姓茶吏有所交集的,正是:苏炳章苏大人!有小太监三顺儿目击为证。” 前有雷电来袭惊煞小皇子,后有官员不正大坏朝纲。 如此一来,皇帝也没有心情继续赏宫灯了,就命令司礼大太监就地设座,打起挡雪伞来,要亲自过问此案。 苏炳章被两个侍卫押到了皇帝面前。 林阁老赶紧站出来,为自己的门生求情道:“老臣管教下属不力,还请圣上从轻发落,细细问出关键点来再做定夺不迟。” 皇帝威严问:“朕最是痛恨臣子心怀不轨与贪污腐败,如今在两个重要佳节出现要案,连上天都不能容忍!苏大人,方才刑部小吏所说,说死者吴姓茶吏身上发现的假金元宝与你相关,可是属实?” 天子面前,苏炳章不敢否认罪行。 “属实。”他认罪道。 然后他将自己的乌纱摘下,往雪地上一放,耿耿于怀地朝我一指,道: “臣寒窗苦读十载,才考取功名一路晋升,直到受林阁老赏识,入职文星阁直接奉君,此中心酸与苦楚,非一般人能懂。” “怎奈何朝中忽然来了一个新官,只因懂得泡茶,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置我等苦读之辈的颜面于何地?臣断是容下不陆羽凭茶取悦君心,往后以半载的青云直上之路来夺司农寺长官之位,与别的朝廷重臣一起平起平坐!” “你的意思是自己之所以会走上歪途,是朕的错?”皇帝龙颜大怒,“你可是想要在众爱卿面前,弹劾朕用人不贤?识人不清?” “臣不敢。”苏炳章用恶狠狠的目光瞪我,“陆羽巧言令色,蒙蔽了圣上的眼睛罢了!” 皇帝如实道:“茶御史入宫以来,只与朕在禅堂之中相见过一次,期间他也并不与朕多说话,而是谢念智积禅师的养育之恩,何来讨朕欢心之说?” 苏炳章不信,恨道:“臣以为,这正是陆羽的狡猾之处!他故意在圣上您面前表现出重恩情的模样,只为让圣上您在日后记起他的茶情,好受制于他,叫他对您有求必应啊!” 眼看事情要往荒唐之处发展,我站出来道:“苏大人对本官有所误会,若是因此就以制作假的金元宝和碎金碎银来发泄,未免太过偏激。” “陆羽,你是心里笑话本官吗?是觉得自己赢了吗?” 苏炳章几欲向我扑来,按我于雪地之上殴打,幸好被那两个侍卫押回了原位。 他仰天大笑,笑的凄凉: “本官就是个悲剧,在仕途与功名之上消耗半生,就算是想发泄压力,也只会瞒着别人干些做假金元宝和假碎金碎银的事情。” “本官这一生,虚妄沉浮:及第之后为了高位而苦心经营,忘却本心;入朝之后为掌握权力而趋炎附势,日日担惊受怕而过,本就是不值得!” 我见苏炳章这副惨然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苏大人,制假欺君是错,但救人之心是对。你能够拿假的金元宝去救吴姓茶吏,可见你心中尚存善念,不是一个彻底的冷血之人。” “陆羽你……不因本官单方面看你不顺眼而对本官落井下石,要求圣上严惩本官吗?” “我不敢揣测圣意,制假欺君之事要如何处置,全凭圣上拿主意。我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懂得年轻辈新官们的不易,也懂得像苏大人你这样的官场老手的不甘,可是啊,朝廷命官老了就要退休还乡,新人就要尽职尽责,这是铁定的规律,你想要一直官居一位,不许新的官员上位与你平坐,亦是不现实的。” “陆羽,本官问你,你到底因何参加朝廷办的茶试?敢说自己一点都没为过功名利禄吗?” “我根性好茶,仅此而已,无他。” “好一句根性好茶!”苏炳章一面感慨一面用双手猛拍雪地,“本官,本官从不知道自己根性好什么?真是不值,不值得啊……” 皇帝命令侍卫阻止了苏炳章的自怨自艾之举,问道: “朕听闻在吴姓茶吏身上搜出来字条一张,与茶阁的‘镇阁之宝’——开国皇帝李渊所亲手制作的玉壶关联紧密,那张字条上面写的‘线人’是指谁?” “字条非臣所写,也非臣所留。”苏炳章不容置否道,“所以臣不知!” “在圣上面前要说实话。”司礼大太监提醒道,“苏大人您已经犯下一桩欺君的大罪了,还敢对字条之事有所隐瞒吗?” “臣说了,自己与字条无关。” 司礼大太监在皇帝耳边道:“圣上,苏大人只承认吴姓茶吏死亡现场的假金元宝和假碎金碎银是他留下的,死要字条之事与他无关。” 苏炳章强调:“臣没认在现场留下碎金碎银一事!” 司礼大太监问:“苏大人,这些见不得光又给我大唐国库抹黑的假货币都出自你之手,你怎这么快就否认了。” “我苏炳章虽是一届书生出身,步步走到今日不过是印证了‘书生百无一用‘的道理,但也是有骨气的!除了假金元宝之外,现场的字条和碎金碎银,一切与臣无关,请圣上明察!” 刑部小吏慌忙给皇帝回话道:“启禀圣上,碎金碎银应是小太监三顺儿的东西,除夕当夜,那家伙也去过茶阁做些保暖花木的差事啊!” 刑部小吏又问苏炳章:“三顺儿自称受过苏大人您的恩惠,他在被吴姓茶吏欺负之时,就是苏大人您为他出头的。敢问苏大人,您可曾给过三顺儿银钱?” 苏炳章认了:“给过!” 听到这里,我默然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我身处的皇宫,这就是我身边的官僚。 似有一张黑网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使得我窒息,使得我心寒,更使得我对人性和人心如此失望—— 原来,一切都是假,唯有吴姓茶吏欺负小太监三顺儿是真。 苏炳章看似为三顺儿出头,拿走了吴姓茶吏向三顺儿敲诈钱财的把柄:盆栽腊梅,实际上,在后续“照顾”三顺儿的过程中,他给三顺儿的银钱全部都是假货,假到逼真的货! 何来恩情?何来人性?全是虚情假意! 亏得三顺儿为了还苏大人的各种恩情,而宁愿当一个替罪羊,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在是刑部的何大人审出了一个所以然来,三顺儿才不用牵连受死,可惜啊,此刻的三顺儿,没准还在为苏大人而自责呢。 睫毛上的冰渣,仿若一睁眼就会掉落; 手指间的关节,仿若一动就会咔擦响。 我宁愿不去想。 只强打着精神走到了苏炳章身后,等待圣上决断。 皇帝早已慧眼看破苏炳章的本性,毅然道:“欺君之罪,杀无赦!” 林阁老不顾年迈之躯,跪地为自己的门生求情:“请圣上开恩呐!苏大人只是一时糊涂,罪不至死啊!” 皇帝不为所动,“朕看苏炳章私下造假金银已久,又敢在朕面前妄言陆大人的不是,扫朕颜面,不可轻饶。” 林阁老陈情道:“老臣见识过那张从吴姓茶吏身上搜出来的字条,的确不是苏大人的笔迹。” “一事归一事,身为朝廷命官,敢在钱财上动心眼就是死罪!”皇帝怒道,“朕的国库,岂容臣子放肆?” “圣上……” “罢了,林阁老您不必为学生说情了。”苏炳章悔恨道,“学生一切咎由自取,死罪就是死罪,比活着受人指点来的痛快。” “文星阁大臣苏炳章,违法乱纪,品性有失臣子本分,言行有悖朝纲,罪犯欺君,按死罪论处。” 皇帝冷冰冰说完,就招手叫来几个侍卫,“带下去!” 苏炳章被几个侍卫一起拖下去之时,没有出一句声。 我闪到了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就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雪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划痕,直到万华园的门口处,苏炳章才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像具已经失去灵魂的孤体一般,被押着走向天牢。 众大臣发出了阵阵嘘唏声,谁也没想到皇帝会在上元节这一天下杀令。 林阁老跌坐在雪地上,老泪纵横,但谁也不敢去扶他。 刑部小吏问:“请圣上示下,字条之事该如何处理?” “查!”皇帝严厉道,“给朕仔仔细细地查,直到查明线人身份和玉壶所在为止!” “是!” 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个黑衣人已经潜入皇宫,正在行使“刺杀”大计! 一阵冷风掠过我的脸庞,似有一物飞驰而过,随即我就看见皇帝头顶的挡雪伞被一把短刀刺穿,裂出了一个大洞来。 总管大太监大惊,高喊一声:“有刺客,护驾!” 就在众侍卫布阵保护皇帝的瞬间,司礼大太监也没有闲着,用一种听着护主但是带着那么一点起哄意味的声音喊道:“保护圣上——” 果然,有一个蒙面着踏着围墙而来,身轻如燕,双手各执一枚锐利飞镖,正朝园中的皇帝和文武百官逼近。 两位大将军挺身而出,以身为盾挡在皇帝面前,行救驾之职。 剩下的文臣不敢乱阵脚也不敢口出呼救、畏惧之声,纷纷躲到一边,只求保住性命;而像我一样的宫内奉职之人:香道师、画师、乐师、高僧等,则是站在原地呆然不动,不觉得自己会是刺客的刺杀目标。 皇帝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却从座位上站起,拨开两位将军的庞然身躯,摆出赫赫龙威,亲自与刺客相对。 “大胆贼人,竟敢夜闯万华园弑君!” 皇帝 52. 第52章 [] 江南。天福寺暖阁。 李季兰与皎然一同辨香。 “我将‘露凝脂’香粉兑了红色蜡油,在笺纸上点成红梅,有自己画上了黄蕊做装饰,遣了人带到长安去交给陆羽。”李季兰问,“皎然你说,我是否糊涂?” “当局者迷,你深知陆羽不是样样香都闻得,所以选用此法,我以为无论从意境还是心思上讲,都是极为巧妙的。”皎然通透道,“况且‘露凝脂’三字谐音‘陆宁之’,不正是‘盼望陆羽安宁顺遂’之意吗?” “他能否明白?” “此信若能送到他手中,他定是能够明白。” “那,此信若是送不进皇宫,交不到他手中呢?” “只能说是机缘难定。”皎然深邃道,“凡事自由注定,不是你我可以猜想。” “上元节我睡得早,并未约人出去游玩。不想半夜惊醒,梦中红梅瓣瓣染地,似血海般惊心动魄,后来,那汇集而成的一片红就慢慢地淡化、消失了……竟不知这是个有心灵感应的预知梦,还是徒然虚惊一场,皎然,依你之见呢?” “梦这种东西,信之则有,不信则无,全在人醒来之后的一瞬间。”皎然分析道,“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抵是李姑娘你心中过于思念一人的缘故,才着了梦魇。” “梦与现实,可是相反的?” “我不知。”皎然没有轻易下定论,“但我盼着你能将梦境忘却。” “那你这天福寺后山的景色,可能起到让我清心怡宝神的作用?” 皎然起身,相邀道:“你要是不嫌外头冷,我就与你同行。” “自然不嫌。”李季兰应道,“来时一身风雪,走时一身轻松,这才是在佛门之中的俗人应有的心态。” 皎然笑问:“你怎把自己称为俗人?” “那也只是在你面前。”李季兰笑答,“你能为我解惑,我就是脱俗。” 这一路走上去,便来到了天福寺后山。 “此地不宜侠客和江湖高手。” 李季兰站在高处,双手扶着木制护栏,朝远处眺望。 “你怎就知那些人不来寺中与我打交道?” 皎然看着纷飞的雪花,那屏瀑布的水流已经凝成一片冰墙,透着清幽的黄绿颜色,即便是在冬阳的照射下,也不吸纳丝毫光芒。 “我不觉得侠客与江湖中人有耐心罢了。”李季兰说着自己的想法,“皎然你说赏风景的乐趣在于什么——目之所见吗?不是;口中之言,也不是。而是心静不静罢了:静心至深,雪帘遮眼也能成诗;静心至沉,冰墙在侧亦能成画。” 李季兰一笑,“这些似禅理而非禅理的东西,你跟那些好汉们说,他们能听得进去吗?” “我倒是想到了一个能听进去的人。” “哦?”李季兰奇道,“是谁?” “江南镖局总盟会的欧阳展展副爷。” “当真是叫我意外。”李季兰沿着观景的天台慢走,“原来行镖之人也信佛门中事?” “神佛庇佑众生,自然包括镖师与镖局。”皎然道,“展副爷素来喜欢鉴赏名物名器,现役之时,所走的也多为古董玩物之镖,正是因为那些贵重的宝贝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差池,所以他才积累起了自己的威望。” “听你的意思,倒像是镖局接镖以后,将任务派给谁去做都分了等级一样。”李季兰仿若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一般,兴趣盎然道,“比如说:头部的镖师走皇镖和官镖,镖车里压的都是古玩珍品;中间的镖师走商镖,运的都是些做买卖的货物;普通的镖师,就只剩下走民镖的份啦!” “也可以这么理解。” 皎然笑着点头,与李季兰一同停在一处奇石旁边。 李季兰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扫了扫奇石上面的积雪,道: “我忽然想,这个展副爷走多了顶尖的镖,那他的眼界岂非比别人都要挑剔?什么古董好,什么古董不好,是真货还是假货,又或是是否出自皇宫,他不是一眼就能瞧明白?” 皎然看着她重复着“雪渐落渐扫”的动作,道:“不错,展副爷是识货的人。赝品横行,骗不过他;真品出山,竞价拍的也少不了他。” “那以后陆羽休官假,带了圣上赏赐的皇家宝物回江南,岂不是也能带到你这天福寺中来,请了展副爷一并看?” “李姑娘,你就不怕展副爷对那些皇家宝物一见即爱,想从陆羽手中夺来占为己有吗?” “会吗?”李季兰反问,“走江湖的人不应有大器量吗?夺人所爱非好汉啊!” 皎然浅笑着摇头:“难说。” “这会儿展副爷还在江南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长安,官舍之内。 多亏圣上关怀:派了医官过来有序照顾,也赏赐了不少滋补汤品,我的身体恢复的算快。虽未全好,但也已经能够从床上坐起,自如地活动双手来进食和看些书信了。 看过张继拿来的买下我的诗作原稿的好汉留下字迹的字据以后,我总觉得笔迹似曾相识,拼命在脑中回想良久,才记起:原来是从吴姓茶吏身上搜出来的那张字条,二者笔迹一模一样。 我叫张继去书桌那边拉开倒数第二层的柜子,将案发现场的字条拿过来,跟拍卖场子里的字据条放在一起做核对,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写下字条、立下字据、伤我性命的是同一个人。” 高天威皱眉,“单凭笔迹,可信吗?” “不,不单笔迹这一方面,再综合他能够无碍地闯入地下交易黑市的场子和逃过侍卫戒备溜入皇宫这两点来看,也足以证明他的功夫一流,具备差点将我一刀毙命的实力。” 我从枕下拿出李季兰所赠的镂空金叶,对张继和高天威道: “所幸上元节当晚我带着此物在身上,且此物坚硬,才未被飞镖直接了却性命。此物是我心爱的女子所赠,我甚是感激。” 张继为我庆幸道:“真没想到这东西还能救命,也算是:两情相牵,扶危化劫,至死不渝了。” “可惜有所破损。”我看着手中之物,“等来日有空我再拿到司珍房去修补。” 言归正传,我说回了案子。 “虽锁定嫌疑人,但往深了想,他既然已经把太祖皇帝所做的玉壶弄到手了,还有必要杀我吗?他该不会以为:陆羽这个新入阁的官僚,保准知道玉壶的秘密吧?何况他尚未对我逼问,直接下手岂非莽撞?” “陆兄,说句实在话,你的诗作原稿都拍出了大价钱,何况是跟开国皇帝相关的皇家宝贝呢?”张继凑近,小声道,“该不会是得玉壶者,得天下吧?” “真要有这种说法,那玉壶就不该放在茶阁,而应放在当今圣上的枕边来严加保管了。”我无奈一笑,“龙位之上,岂容别人有可乘之机?” “万一那玉壶里面真藏有什么秘密呢?”张继越发往奇怪的方向想,“比如说,只有你才能解的秘密。” “首先,玉壶的珍品我未见过,只是失窃后才第一次听闻,哪有本事提前鉴宝知天机?其次,照理说窃贼想要知晓玉壶秘密,不是该逼问长官大人吗?长官大人为官已久,熟悉茶阁一切内务自然不必说,当年圣上把玉壶赐给茶阁时,也是长官大人亲手接下的。” “人家是朝廷命官,作用无非就是起到支撑司农寺门面的作用,你还指望他敢在私下里探寻玉壶的玄机吗?朝廷命官最怕的就是惹是非上身,所以照我看,他不过是把玉壶当成‘皇恩’供在茶阁内部,就没做过其他了。” “也是,窃贼知道没法从长官大人口中问出有价值的东西来,还不如不去浪费那时间。” “啊啊……”张继仰天叫了两声,“陆兄,这成须堂的茶杓和庄大山人的茶碗都被当作了价值千金的宝贝,被线人虎视眈眈,我身上的《奇书》不也是庄大山人写的吗?怎么不见有人来偷?” “张继,你真是不嫌事多!”我叫他把想法打住,“我们在明敌人在暗,明哲保身。” “展副爷给我的《奇书》,不会是假的吧?”张继拿出书籍来,随便翻了几页,“这书要是真为庄大山人所著,那肯定价值不菲啊,展副爷为何不自己留着?”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凭借展副爷的一句话,将《奇书》的作者燕渊蒙当作是庄大山人,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我细细斟酌起来,“而我与高镖头,也跟了你的想法走,以为《奇书》作者‘燕渊蒙’跟教导开国皇帝制作玉壶的‘燕铖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二者出自同一师门,先后出道,以擅长制作器物著称。” 我再一想,道: “没准压根就没有什么‘燕渊蒙’,所谓《奇书》,也是展副爷自写自乐、自我满足以后,冠以‘燕渊蒙就是庄大山人’之说来唬你的。由此推断,颜真卿颜大人在朝中听说的消息:开国皇帝李渊师从‘燕铖序’亲自制作玉壶一把,没准也是假的!” “玉壶,或许仅仅只是一件普通的东西,与太祖爷无关,与燕铖序无关,只是年代隔的久远,统治者抓住了那么一个奇迹,为神化它的皇权象征而强行为它添上了各种传说罢了。” “陆兄——!!” 张继警惕地跑到已经关紧了的窗子边去,再做了一次确认,才跑回我的床边,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道: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圣上对玉壶的‘本质’心知肚明,晓得那东西跟开国皇帝李渊无关,仅仅是为了维护皇家颜面和延续一个谎话,才大兴风浪地要求查案的吧?” “不错。”我进一步推理道,“你想想看,大唐开国皇帝不是叫‘李渊’吗?为了避太祖爷名讳,那些名门正派哪里还敢为弟子取‘燕渊蒙’的名号?这可是大罪啊!” “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张继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的确是被展副爷给骗了,根本没有什么‘燕渊蒙’,连《奇书》也不过就是展副爷的一家之言。” 高天威道:“如此看来,展副爷也并非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就是!”张继不甘心道,“以小见大,高镖头你别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好听,你和护国镖局的众弟兄,乃至是江南各分号镖局的镖师们,可能都被展副爷的面具给骗了!他本就不是个正面人物。” “等等,你说面具。”我脑中的一根弦忽然被触及,“地下古董交易市场当中,戴面具之人不会就是展副爷吧?” 高天威握拳一叹,“若是,那欧阳展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 “我早说了,高镖头你最好能坐到江南镖局总盟会的三把手的位置上去,好让人称:高三爷!”张继并非煽风点火,而是在眉眼间写满了认真表情,“大执家慕容越越家主暴毙,副爷欧阳展表里不一,江南镖局总 53. 第53章 [] 在飞镖的寒光之下,我只能大致看清蒙面人的脸部轮廓,但从声音来听,则是吴越口音,似从江南而来。 凶犯重复了一遍:“交出茶杓,饶你不死!” 我被他逼着从床上坐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不是因为受了惊吓,而是那飞镖的刀刃过于锋利,压着我脖颈的要害之处,使得我失去了言语。 “说,成须堂的茶杓到底在哪里?” 凶犯对我有所松懈,但目光的冷酷一点未减。 “已经……被刑部派来的人没收,不在我房中,不信你可以去搜。” 我谎道,同时小心翼翼地看凶犯的反应。 “休要骗我!刑部的人不过是带走了你的茶碗碎片,没从这个房间里搜出茶杓。“凶犯用力一揪我的衣衫,相逼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出茶杓所在!“ “茶杓不在我手中,你不信便罢。”我坚毅以对,“杀朝廷内职官僚是死罪,当斩首示众,你不怕被闻讯而来的官兵拿下的话,就动手吧!” “哪来的官兵?那些无能之辈能耐我如何?”凶犯的言语透露出高调与自信,“我之爱好,乃是收集珍品奇玩,尤其是名家名店所出的名物。我知成须堂茶杓到了你手中,是因为装了茶杓的信封正是随了运送到江南的镖车而来。” 我问:“既然你早就想把成须堂茶杓占为己有,何不在卸镖的那一刻就将书信截下,还劳信使送到我的茶庐来做什么?” 凶犯猛然松开那原本紧抓我的衣衫的手,反冲之力使得我跌靠在床屏上,却不得逃离之机。 他道:“我若是在众人面前截信,岂不是有损形象和自坏口碑?我不是普通镖师,而是算得上号的人物!加上我早闻陆羽大名,不好明着与他过不去。否则他到皇甫大人面前报官,说自己未收到书信,皇甫大人还不从我这里开始查起?我不能让镖局因我而声誉扫地。” 我慢慢调整呼吸,平缓道:“于我而言,茶杓乃是行茶事的雅器,非场场都要用到,却会在打开茶罐的那一刻,惦念于心。那么你呢?仅仅是看到茶杓的‘出身价值’和‘用者价值’吗?就不曾想过:真正爱茶之人,取叶片能成杓,拈蛋壳也能成杓,不以一物定茶局,不以一器论得失。” “陆羽,你无需与我论茶理!”凶犯打断道,“我说过,我只在乎能不能把自己看上的东西拿到手,独自盘玩与鉴赏就足够,不去考虑它们的用途。” “那真是可惜。”我坚定道,“我不能让茶杓落入你手中。” 我这句话把凶犯惹怒了,他在手中把飞镖往上一抛,又准确地抓住了刀柄,狠狠道:“我给过你活命的机会,是自己不要,那就怪不得我——” 说着,凶犯就要当场下手杀害于我。 幸好窗外传来一声大喝:“给本官把刺客拿下!” 才让凶犯本能性地受惊,疑迟了拿飞镖割我脖颈的动作。 诸多官兵破门而入,铠甲的摩擦声夹带出叫人慌神的节奏,刀枪之声伴随着泠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凶犯并未持刀挟持于我,而是猛地地把我往床角深处一推,以一副侠客的风姿站立在床前,直面那些官兵。 红烛燃起,我终于看清楚了: 原来半夜率兵前来救急的,竟然是刑部的何大人与圣上下令追捕凶犯的两员大将。 “拿下——” 何大人又喝了一声。 但凶犯并不打算跟那些官兵直接交手,而是往地上一砸石块,生出一阵白茫茫的烟雾来,就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一句话余音绕梁: “玉壶在我手中,拿陆羽人头来换!” 两员大将大惊,左将军虽叫了下属们去追,但仍旧疑惑道:“何大人,你以为那刺客所言可是真的?” 何大人摆出老练的神情,“真假岂能瞬间判断?当下是要保护陆大人的周全,人命自然是比玉壶重要。再说了,此刺客来历不明,身手非凡,我等只能守株待兔,不可主动出击。” “你以为你的手下真能追捕的到他吗?”何大人往门外一指,“本官只怕他们是白走这一遭。” 右将军问:“那请教何大人,当下应如何是好?” 何大人抚须思量道:“上朝之际,你俩与本宫一同将‘陆大人再度遇刺’之事和‘刺客自称玉壶在手’之事禀明圣上,根据圣意来行动不迟。” “也只好如此了。” 两位将军赞同了何大人的建议。 何大人上前,来到我的床沿边坐下,问:“陆大人,你可还安好啊?” “说实话,并未很好。”我如实道,“但多谢何大人和两位将军及时赶到,救陆羽于危难。” “本官料事如神!”何大人假装手中有把鹅毛扇,模仿孔明的模样一挥,接着道,“就知道那刺客未了结陆大人你的性命,定会卷土重来,所以才叫了左右将军一同半夜前来官舍。” 右将军问:“陆大人对刺客有什么想法?” 我一针见血道:“凶犯是个外地人,也是个对古董珍品有执念的人,在他的准则里:要么将心头好拿到手自傲,要么将拥有者杀死解恨,心态非常人所能理解。” “陆大人——”何大人把脸一沉,厉声问道,“茶杓对你而言到底是个什么宝贝?以至于你死活不肯交出,连搭上性命都在所不惜。” 我想到了兰儿。 我很想拿真话来回应何大人: “茶杓是我陆羽心爱的女子李季兰从成须堂费尽周折为我求来的,我不能辜负她的心意,所以我要死死守护。” 可是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罢了——”何大人一叹,无奈道,“你就是过于执着、过于倔强,冲着你这精神,本官也要拼死保你性命。” 我一直在床上呆坐到天亮。 直到有下人进来,问我早膳想吃什么,我才跟那下人说:“本官什么都吃不下,叫张生和高镖头过来吧,本官看着他俩吃就好。” “高镖头,展副爷可是江南出身?”我问高天威,“还是后续才到江南干镖师这一行的?” “展副爷是湖州人士,跟俊才钱起是同乡,虽然二者年纪相差大,但一文一武足以称为湖州的双傲。” “其实昨晚入室取我性命的凶犯,正是带着江南口音。”我停了停,最后还是决定往下说,“何大人跟两位将军不知道,其实凶犯在用‘烟雾石’逃走的前一瞬,有留意到那张我放在枕边的字据,想要拿走之时,被我先一步按压于在双手之下。” “由此可见,这个字据容易暴露他的身份,加上他又多次向我强调自身对古董玩物的喜好,所以我更加确信——他就是那日你俩在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看到的那个面具人。” “还有,凶犯毫不遮掩,说茶阁的‘镇阁之宝’玉壶就在他手上,可见在除夕那晚,他定是来过茶阁行窃。他应是在得手玉壶之后,在虚荣心的刺激下,随手写了一张字条放在死者吴姓茶吏身上,无所谓扰乱‘茶吏死亡案子’的搜查方向,纯粹是恨我陆羽,想让我陆羽卷入其中罢了。” 高天威终于不再隐忍,而是咬着嘴唇道:“难不成……真的是展副爷?” 张继告诉我:“陆兄,高镖头对我说过了,他记起来也想清楚了,黑市交易上立下的字据,的确是展副爷的笔迹。包括吴姓茶吏身上的字条,他一看再看,也确认是展副爷的字无误!” “种种证据指向欧阳展,容不得本镖头不信他就是要害陆公子你的人啊!”高天威悲愤道,“我只悔恨自己没有早点将确认字迹的事情告知陆公子你,差点酿成大祸,我真是……真是有愧于你。” “不怪高镖头你。”我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与展副爷共处多年,一时难以接受他的真面目也无可厚非。” “如今展副爷行踪不明,又敢当众扬言要用陆公子你的性命来换玉壶。”高天威垂头,“该如何是好?” “尽人事,听天命。” 我仰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江南。 茶庐之中。 李季兰和刘长卿刚到,就看见侍茶姑娘跟俊才钱起呆在一起,那俩人的样子,瞧着竟然也“般配”。 “我却不知侍茶姑娘你约了钱生一同,难不成我和长卿坏了你俩之间的氛围?” “李姑娘说笑了。”侍茶淡定道,“常来茶庐是我的份内之事,不见茶庐主人犹见茶庐主人,钱生不过是碰巧与我在一起罢了。” “落雪纷纷。”李季兰看了一眼天空,“你俩关起门窗来同处一室,莫说是吃茶,有些说笑也是极好的。” “李姑娘误会,钱某绝非把陆羽的茶庐当成了跟侍茶姑娘的私会之地,只是今日碰巧大家都聚了头,才会引起口角,的确是钱某的不是。” 李季兰道:“我看不如这样,钱生你以雪为题作首诗,这误会也就算是解开了。” 钱起稍微一酝酿,又将侍茶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温好的美酒给喝了,才吟诗道: 未央月晓度疏钟,凤辇时巡出九重。 雪霁山门迎瑞日,云开水殿候飞龙。 经寒不入宫中树,佳气常薰仗外峰。 遥羡枚皋扈仙跸,偏承霄汉渥恩浓。 【注1】 刘长卿一下把诗作的意思听明白了,钱起此时提及长安宫阙,难不成真是借此说彼、向往陆羽在宫中为官的生活? 再看李季兰的表情,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将买来的年糕放到围炉上面去烤,好当作大家今日的午饭吃。 “宫阙华美,圣恩浩荡,想来宫中上元节的热闹氛围也不是我能随便想象的,倒不如借了钱生你的诗来云游一番:明月初升,百官迎圣,瑞雪骤降,宫殿被一派祥和的氛围所笼罩,圣上兴起,就率了百官一同去万华园赏宫灯,百官自然是心怀对君恩的感激。” 李季兰把一罐精选的“珍菌腊酱”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中央,继续道: “宫外宫中皆美景,诗里诗外皆华笔,如今我就有一种感觉:钱生你的诗风跟长卿是反着来的,你爱写流连光景、赠别应酬之作,词句婉转细腻、流丽卓然,如景未到眼前、人已入佳境;长卿爱写意境深邃、直抒胸臆之作,词句平实自然、朴素大方,读之易起共鸣、思之能得实感。这彼此之间的互补,有‘钱刘’之感。” “李姑娘你这么说,叫钱某如何敢当?” 钱起拱手行一谦虚之礼。 “没什么不敢当的,诗风本就该每人不同。话说回来,钱生你可想过陆羽在皇宫之中过的如何呢?” 李季兰刚问完,侍茶姑娘也接了一句话:“钱公子说说看吧,我也想知道。” “好。” 钱起应道。 李季兰冷瞧了侍茶姑娘一眼,心想: 钱生有意将皇宫景与自然景融合在一起,只着笔一个“雪”字,却让我读出了句句“带冷”的感受,岂是你能懂的? 再说钱生那倾慕皇家浮华的心态,全部跃然纸上,此暖非真暖,此情非真情,一腔牵强附会、言不由衷的礼赞之作,倒也是巧妙。 “钱某不过是跟官员们有所接触罢了,即便是谈论皇宫,也只敢说些良辰美景,不敢妄议里面的人情世故。因此钱某以为,陆羽陆大人能够进宫奉职,待遇自然是不会差,只是能否被圣上进一步重用,就要靠他自己了。” “得到圣上重要的官员,不一定就活得自在。”刘长卿道,“提心吊胆之事常有,派阀斗争 54. 第54章 [] 皇帝听闻我再度遇刺的消息后,派了总管大太监前来探望。 我知那程公公对我无一点好感,他的一切说词与好话不过是为了应付圣意的逢场作戏,也就只当作是看戏。 “陆大人,圣上惦念着你,所以叫了咱家过来问候。” 程公公叫下人把一棵大人参和一个大灵芝放在了桌面上。 “臣多谢圣上关怀,也谢公公您思虑周到,带了这些补品来。” “陆大人的性命跟太祖爷亲手做的宝贝等价,咱家怎么能不上心?”程公公装模作样地问,“陆大人自身也应当有自知之明才是,为圣上尽忠是臣子的本分,不可计较生死。” “公公这话的意思,听着像是在讽刺左右将军的无能,他俩一日不把凶犯捉拿归案,圣上就一日难安。既然公公说太祖爷亲手做的宝贝价值非凡,那又岂是臣这一条命就够换的?换而不得,让圣上背负‘错决君策’的骂名,公公您担当的起吗?” “陆大人你惜取自己的性命也无可厚非,刺客能不能被拿下全都取决于你自己的觉悟。”程公公拿拂尘扫过我的床沿,“咱家也不想多说些不中听的话,只盼着朝中多几个有骨气有谋略的忠臣,而不是让因水土不服而病怏怏的闲臣趁了机,一时半会养不好身子不说,还空耗了国库的粮饷和太医局的人力。” “公公的话,臣记下了。”我冷道,“莫不如再添上一句:这样的‘无用之臣’还多费了尚食局的人参灵芝,该拿行此趟探病差事的掌事太监出来责问。” 程公公脸上一热,拼命把生气的神情掩了下去。 “咱家今天也探望过陆大人你了,会好好跟圣上回话,这就告辞。” “程公公走好。” 司珍局之中,张继和高天威拿了“镂空金叶”前去。 “这当真是陆大人的东西?”王司珍略惊喜,“陆大人的东西吃香皇宫内外,若能为他尽修补之力,也是我之幸。” “我怎敢乱说?”张继道,“此物是陆大人从江南带来的书签,多亏贴身带着,才挡了一把飞镖的猛力。王司珍你的手艺是局中最厉害的,可不要辜负陆大人的期盼啊!” 王司珍对着手上的东西认真瞧了瞧,道:“此物虽来自民间,但也绝非是市场上的交易普货,应是有哪个心思细腻的姑娘花了一年半载的功夫去做的,可见她对陆大人的感情之深。” “女子之事,我就不知道了。”张继摇头,“只是这枚镂空金叶即便是眼前这副败落模样,也能显出精致来。” “叶子象征对心上人念念不忘,镂空表示心无旁骛、专注一人。”王司珍将手中之物放到了黑色漆盘上,“陆大人未对你俩说起过自己的感情吗?” “他藏的深,我们不知道。”高天威道,“又或者是我们迟钝,他旁敲侧击地说了,我们却没反应过来。” 然后,三人就聊起了“玉壶”的事。 张继道:“敢问王司珍,这太祖爷亲手做的宝贝是什么来头?为何当今圣上将它看的如此重?” “太祖爷在十五岁之时就当上了隋文帝的侍卫官,远见非常人所能比,后他以三万之众兴起,一年建国七年平天下,可不就是个能人吗?” “不错。” 见眼前的两人赞叹,王司珍继续道: “据说太祖爷起兵之前,夜来一梦,梦见蒙山名门‘踏燕派’之中金光闪耀,金光之中有攒射神君后羿手持一写着‘唐’字的大旗而现,以浑厚的天音道:‘踏燕为中,玉壶为弓,以定中原。得中原者,得天下也。’太祖爷大惊,尚未问清‘玉壶为弓’四个字的含义,攒射神君后羿就消失不见了。翌日醒来,太祖爷直奔‘踏燕派’而去,所见之景,果然与梦中相同!” “太祖爷穿过金光而入,见‘踏燕派’第十二代宗师燕铖序端坐主位之上,遂诚心发问:‘吾名李渊,按照梦中指引前来,竟不知这次起兵反隋——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还是赢得一个兴复山河的美名?还请上人明示。’燕铖序道:‘今你来我宗门,是为天意。来日你祭旗誓师,所向披靡,定鼎中原,必将封李世民为秦王,建都长安,成就盛唐气象。’太祖爷朝着燕铖序拜了三拜,才敢再问‘玉壶为弓’之事。” “燕铖序离开主位,来到太祖爷面前,清清然道:‘天机无尽,玉壶者,器也,乃是预示这在你李渊之后,必有成大器之君!弓者,力也,乃是寓意日后玄武门将有大变,你李渊命运难测也!’太祖爷闻之色变,诚信求策:‘不知李渊命运如何?还请上人赐下万全之计!’燕铖序却未再泄露天机,只叫太祖爷速速离去,留下一句:太极宫逸兴,弘义宫戒慎,因果了了,不可言。“ 听到这里,高天威忍不住问:“太祖爷这就回去了?没有跟着燕铖序学做玉壶吗?” “自然是回去了,燕铖序半破天际,有礼遣客,太祖爷岂敢赖着不走?”王司珍笑了笑,“燕铖序善字画善古琴,‘名家’一说源自道行清高,并非巧手能做天下之器。” “那宫中怎么都说‘玉壶’是太祖爷亲手做的?”高天威惊讶,“还说‘玉壶’的存在关乎国本,连当今圣上都把‘玉壶’奉为上品,以此来瞻仰太祖爷的丰功伟绩。即便是将‘玉壶’恩赐给了茶阁,出现闪失,当今圣上也是寝食难安,自觉有愧于先祖。” “做给外人看的罢了。”王司珍道,“我入司珍房多年,见过不计其数的名玩奇珍,听过不知有多少前朝实事,与其把那些外人不知道的大实话烂在肚子里,还不如今日全部拿出来对你俩说。” 高天威有请道:“还请王司珍往细里说,我与舍弟洗耳恭听——” “所谓‘玉壶’出自太祖爷之手之说,皆是假的。一切应证燕铖序之说,太祖爷在建国之后,未在龙椅上坐稳几年,就发生了玄武门之变,太宗皇帝即位后,遵太祖爷为太上皇,表面恭敬内心实则对这位生父不待见。太祖爷驾崩后,太宗皇帝不知何故拿捏出一把‘玉壶’来,说是太祖爷亲手所做,不但自己写了诸多哀悼太祖爷的诗文,而且还下令让文官大写篇章——来歌颂太祖爷开创大唐宏图伟业的汗马功劳、缅怀自己与太祖爷之间血浓于水的父子情份。” “至此,‘玉壶’就跟太祖爷联系在了一起,皇帝要求臣民确信为有,臣民不敢不信。唯有我们这些制作玉壶的司珍房女官明白,哪里有什么‘太祖爷师从燕铖序’之说?哪里有什么‘太祖爷制玉壶传血脉’之谈?唯有血淋淋的宫闱惊变和虚伪至极的皇室亲情罢了。” 张继叹道:“原是如此。玉壶本无过,只是被赋予了太多太多意义,成了历代皇帝的心间枷锁,也成了宫中刺客的到手之物。说白了,还是太宗皇帝之过啊!” “你这话在我面前说就罢,被有心之人听到,就是藐视君威之罪。”王司珍平静道,“其实在得知玉壶失窃的消息的那一刻,我反而是心安。就如同是这出自司珍房的物件终于要走出宫去,焕发它的新生,也解开了禁锢圣心的一把锈锁一般,大赞窃贼干得漂亮。” “只是窃贼不知足啊!”张继道,“拿走皇帝皇权的依附之物不算,还要一根筋地拿走陆大人的茶杓,殊不知茶杓脱离了善用之人,再怎么看怎么赏,也只是一根削出了形状的竹片罢了。” “以前我总听说,玉壶当盛冰心,现在倒是看明白了:当太宗皇帝的谎言的用心,完胜了玉壶本应清白无垢的冰心之时,真也是假,假也成真,不如一碎方休。” 王司珍说罢,就拿起桌面上的一个小玉杯,不带怜惜地投掷于地。 张继和高天威看着一地碎片,都不言语,只把王司珍的心情共鸣在心。 我坐在桌前,自己动手,把程公公送来的灵芝磨成了粉。 心里想着:这是个好东西,不能浪费,那总管大太监是奉旨前来看我的,不敢在灵芝当中下毒。 加了几粒枸杞入碗,把半沸的白汤注入灵芝粉中,搅拌放置一刻。我再端起茶杯来饮,倒也有种:满口回甘,顺气养神之感。 正饮着茶,张继和高天威就回来了。 “正如陆兄所猜,‘玉壶’的确与太祖爷无关,而是太宗皇帝因己之需命司珍房秘密制作的皇权象征品。”张继道,“告诉我此事的王司珍,她也做好了道出了皇家秘密就要被问罪的觉悟,愿意助力我等破案。” “大唐有如此大义的女官,是国本之幸。”我有请张继和高天威共饮灵芝枸杞茶,“只是苦了当今圣上,至今仍未摆脱‘太祖爷与太宗皇帝的父子之争’的阴影,不敢主动道破‘玉壶’真谛。” 张继提醒道:“我以为,陆兄你应当见机行事,缓缓诱导当今圣上说出‘玉壶’本质,而不可自言一切,否则就是对李家王朝犯下大不敬之罪,要杀头的。” 我点头,“不错,‘玉壶究竟为何物’这一点不能由我来说,得由当今圣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说。前提是必须追回玉壶,让一切有据可依。” “玉壶如今在展副爷手中,”高天威确信道,“展副爷不会把到手的东西轻易放手,恐怕非追踪到他的行迹而难寻啊!” “如此,就只能棋行险招。” 思量再三,我终于做出决定。 我认真地对他俩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以身作局,安能尽臣子本份?故而我决意拿出茶杓为引,来让凶犯落网。等凶犯交待出玉壶的下落之后,再让好大喜功的何大人派人去取,由此将玉壶回归皇室,过后再旁推侧引陈述实情于当今圣上,让当今圣上情愿将‘玉壶’的真身和皇家的过往烟云公之众臣。” “你不觉得此举一行,自己会没命吗?”张继紧张问,“展副爷不见得是个拿走茶杓之后,还会饶你不死的人。” “臣为君亡,死有所值。”我风轻云淡地一笑,“要是我死了,案子的后续就拜托给你俩,切记:皇权至高无上,皇帝性格多变,见其野心欲望之面,则慎言慎行;见其仁厚宽和之面,则不可多求。罚之不愧,赏之不惊,可得保身之道。” “别说的跟交待后事一样。”张继用手掌摩擦交叠的双臂,“冷上加冷。” “你俩放心,我定了一个计划,具体是这样的——” 行计当晚,我有意跟张继和高天威一同坐在他俩的房间中饮食。 房间外面和官舍四周,都有事先打过招呼的精锐官兵埋伏,只为布下罗网,等凶犯现身以后,一击将他拿下。 “此茶甚好,得自洛阳云冈。”我从袖中拿出一个茶包,“我自己舍不得喝,也舍不得拿到茶阁去叫同僚们一起来品,就敢在你俩面前炫耀。” “这东西有什么好?”高镖头假意鄙视,“民间货就是民间货,再怎么借了陆大人你的手往上面贴金,也改变不了它为市井之人所饮的本质。哪能跟皇宫里面官茶比?” “别看散茶的茶叶是碎的,泡出来却是香的。”我摆出高傲姿态,只为刺激凶犯,“只要本官说它好,它的身价就能翻几倍;只要本官有意荐它为官茶,它就能上个金身!” “看来以后民间的茶叶想要在皇宫成为佳品,还得是仰仗陆大人你啊!”张继佩服道,“我看不如先拿这洛阳的‘云冈散茶’到外头的市场去看看风口,看看茶商们愿意出什么价钱来拿陆大人推荐的货?” “不行不行。”我摆摆手,“好东西我要留着自己喝,看在跟你俩熟悉的份上,就拿给你俩开眼而已。真要是做买卖,还要从长计议,切勿让御史台的官僚们知道此事。” “我看这茶叶未来身价可期,当下怕是也不能用手来拿了。”高天威对桌子上的茶包重视道,“不妨斗胆请陆大人再让我和舍弟开一次眼界,拿了成须堂的茶杓出来,亲挑了茶叶入壶。“ 我敏锐地听见一丝从头顶横梁的角落里发出的声响,却不抬头去看,只在心中暗示自己:凶犯此时正在屋内,一切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想见识本官的茶杓是吧?这个简单。”我有 55. 第55章 [] “陆大人——”何大人以为我被冻糊涂了,又或是没见识过类似场面才说了胡话,“你可是要饮一碗红枣莲子汤安神啊?” “下官清醒的很。” “你身为臣子,可不能乱议圣上的家事啊!” “下官没有往深处去议,而是把话向凶犯挑明,免得凶犯对玉壶执念不改,那才是害己伤君。” “这……你又是从何处得知这玉壶与太祖爷无关的?” “是司珍房的王司珍亲口所言,何大人若是存疑,找她对质就是。” “王司珍可是司珍房的老人了,也是入宫以后就由岳尚宫亲自带的,手艺和见识不必本宫多说。加上她言行有分寸,从来都不是一个爱乱嚼舌根子的女官,故而她的话可信。” “王司珍道出实情勇气可嘉,若是事后圣上追究,还请何大人为她求个免罚的情面。” “陆大人有心,本官自当掂量。” 我与欧阳展面对面,进一步告诉他: “你盲目追求名家名器,却不知燕铖序并非手艺人而是修道之人,太祖爷上山与他相见,仅仅是为了解梦中惑,而非学做一器物。” “陆羽,你还要再骗我吗?”欧阳展怒问,“你说谎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以为我会再次上当?” “事到如今,我无需再用谎话来从你口中套出玉壶下落。”我平静道,“只是不想你抱憾而终,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窃来的玉壶是司珍房所制所出,跟太祖爷李渊没有半点关系。” “真是可笑。”欧阳展闭眼摇头,“到头来,我拿到手的——不过就是一件跟千千万万的皇宫陈设品无别的器物吗?” “不错。”我知道这般肯定的答复会叫欧阳展扎心,却还是往下说,“宫中器物的价值,全部取决于它被谁人赋予何种寓意,无关它的选材、用料、造型。” “陆羽,我就该把用万金买下的你的诗作真迹用一把火来烧了!”欧阳展的额头上青筋毕露,“你说你的茶碗、茶杓、诗作到底有什么金贵之处?跟司珍房做的玉壶有区别吗?不是一样是被别人的一张口炒作出来的有价值吗?” “当然有别,司珍房制作的玉壶,事关李家王朝安稳,是顾全大局之物。而我陆羽的两件器物和一纸真迹,是自我精进和自我复盘的私人物品,价值并非外界所附加,而是我自己创造的。” “说得好!”何大人抚掌而赞。 “展副爷,我相信你会自己交待出玉壶的下落。” 说完,不等何大人发令,我就对几个官兵有劳道:“带凶犯下去吧!” 欧阳展被带走,两位将军也带着众手下立场之后,官舍房间变得安静无比。 张继调节氛围道:“何大人,你觉得方才陆大人跟我、高镖头的演技可还好?” 何大人取下头上乌纱,拿出手帕来擦了一把汗,道:“本官没被你们吓的惊悸昏阙算好!” “本官什么时候如此憋屈地窝在这窗外的置台下面过?怕是给山寨大王放风的贼匪都不必这般猫着身子来饮西北风!”何大人指向欧阳展藏身的屋内横梁,“本官的目线透过窗子缝,一上一下,一会观察你们仨人得当配合,一会盯着凶犯的举动,一刻没有放松过。” “虽累,但好在是将凶犯归了案,未负皇恩。” 何大人双手抱拳,往圣上所在地方行了一礼。 “何大人放心,下官不会多说不该说的话,关于玉壶与李家王朝的关系,是当今圣上的家事,下官不该多事。” “你能这么想最好。”何大人忽然一虑,“你说我刑部的天牢能不能关的住欧阳展?万一他凭空消失于牢中,叫本官明日如何向圣上交差?” “欧阳展掌握了多少江湖奇术,下官无从知道。”我客观道,“但牢中的看守能够对要犯严阵以待的话,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我张继懂些杂学,所以在往装盐茶的袋子里添了些手指触碰之后,会酸痛无力的药粉,估计此刻欧阳展正受着五指似刑夹般的苦楚,无力破狱而逃。” “哼!如此凶犯,单手巨痛已是便宜了他!”何大人正义凛然道,“本应受尽千刀万剐极刑。”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并主张把事情做绝,“欧阳展行刺与盗窃双罪并犯,是该处死没错,但是他身死以后,江南镖局的局面必定大乱,还是要三思而裁才好。” “圣上哪会跟你扯谈这些?”何大人了然地一摆手,“圣上圣裁此案过后,江南镖局生出什么异变来,是县令皇甫冉该管的事,不劳陆大人你多费心。” “下官以为,处决欧阳展之前,理应让圣上直接下颁一道《圣旨》,终止江南镖局总盟会对旗下各分号镖局的统率权,同时也应让各分号镖局均沾开春之日的皇恩雨露,来平复当中想要称王之人的野心。等到武举结果放榜,可安排新科状元前去坐镇镖局总盟会之位,待到各分号镖局商妥出一位‘三爷’来以后,再让新科武状元回朝任职,‘三爷’来管辖江南镖局事务。” 言罢,我问:“不知下官的想法是否妥当?” 何大人略一斟酌,道:“陆大人能为圣上分忧,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这江南镖局总盟会的前家主和前副爷都不顶用,所谓的‘三爷’有那么大能耐吗?” “正是因为有家主和副爷的前车之鉴,又有新科武状元的榜样为例,有待上位的‘三爷’才应当不负众望啊!”我又一想,“若有吾皇隆恩滋励,赐吾皇亲笔所题字的匾额一块,定是能正风气、正人心、正帮规。何愁‘三爷’不能革故鼎新,带江南镖局总盟会畅行大道?” “陆大人明辨多谋,可将自己的想法写成折子,上呈圣上。” “好。” 我回到自己的房中时,已经是深夜子时。 燃了一只蜡烛,关好门窗,我褪衣上床。 我把茶杓握在手中,不敢轻易断言它安全与否,因为“线人”的真身尚未探明,长安地下交易黑市也尚未被取缔。 想到“取缔”二字时,我不禁苦笑: 诚如智积禅师所言,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比那些大官僚,我陆羽是何其渺小?渺小到只需在茶阁之中安身就好,不必参与国家大事,也不必抢言官之责。 茶御史,明明就是闲差,我却把它当成了要职来做,难怪是自寻烦恼。 安善堂之中。 智积禅师亦是未眠。 “不知师傅为何还未入睡?”小弟子坐在禅师身边,“可是担心鸿渐师兄?” “为师盼着寒冬早过。”智积禅师手盘一串念珠,“同样是下雪天,宫墙内外却差别大。” “也是。”小弟子道,“百姓们思温饱,君臣们思社稷,前者容易满足,后者却没个衡量标准。” “听闻鸿渐遇刺两次,一次险些伤及性命,另一次若菲何大人救急,也差点步入鬼门关。”智积禅师垂怜道,“为师一直未去官舍看他,不是不愿,而是不忍。见弟子遭劫难而生悲,此莲心苦楚不涅;闻弟子作局而惊讶,此禅眸微凉难合。” “鸿渐师兄最是惦念师傅恩情,师傅之不忍,又何尝不是他之苦寂?”小弟子感同身受道,“此刻,鸿渐师兄也应是与师傅一样不寐。” “他是个会选择原谅凶犯的人。”智积禅师心中有数,“他宁愿忘却自己身上未愈的伤口,也不愿让凶犯存留未尽之言和未尽之恨而死。你可知道是为何?” “弟子只能往‘从善’与‘尔雅’两方面去想。”小僧道,“鸿渐师兄不爱记仇,不会把自己受过的苦楚还报到别人身上。” “在为师看来:宽待凶犯不一定能让凶犯领情,但却能让自己获得福报,鸿渐自小就有慧根,若凡事锱铢必较,不可得平和之意气;再者,原谅凶犯本就比放过凶犯需要更大的勇气,非心体澄明之人所不能为。鸿渐心中有明镜,明镜止水则可辨:天下无全恶之人,世间无全善之辈。” “师傅之言,让弟子深以为然。”小僧双手合十,“菩提明镜,不记仇,泯恩怨,无垢自在。” “为师这就休息了,你也早些去安置吧!” “是,师傅。” 数日之后,朝堂之上。 欧阳展身披枷锁,被两名官兵押到了皇帝脚下、百官之前。 我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得在心中生起一股悲叹: 昔日气宇轩昂的江南镖局总盟会的副爷,若能一生一心专注一事,又怎么会落到今日阶下囚的地步? 何大人拿出一个精致锦盒,打开盒盖,捧于皇帝面前,朗声道:“启禀圣上,臣已经从凶犯欧阳展口中问玉壶下落,并顺利取回,还请圣上过目。” 皇帝用眼神向总管大太监一示意,那宦官就走下銮阶去,从何大人手中接过锦盒,呈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将玉壶从锦盒之中拿出,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无误道:“此物正是太祖爷亲手所制的传家宝。如今回归宫阙,朕心安矣。” 何大人问向欧阳展:“你这大胆狂徒,盗窃皇宫至宝,刺杀朝廷命官,当着吾皇之面,可还有任何狡辩之言?” 欧阳展冷笑道:“区区司珍房女官所做之物,不足惜!” 皇帝神色一变,百官更是议论纷纷,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吵杂如闹市,只因凶犯那句——对太祖爷李渊之物大不敬的话。 “肃静!” 司礼大太监高喊了一声。 待朝堂安静下来以后,何大人恭请圣意问道:“此狂徒的话里有蹊跷,是否立刻叫了司珍房的王司珍前来对质?” 皇帝大喘了几声粗气,碍于明君纳谏的祖训,并未做出反驳,只道:“去叫王司珍来见。” 见王司珍入朝之后,皇帝立刻问她:“朕手中的这个玉壶,可是高祖皇帝李渊亲手所出之物?” 王司珍清晰应道:“不是。高祖皇帝从未制作过玉壶,也从未拿玉壶来固国本、稳江山。圣上您手中之物,乃是太宗皇帝命令司珍局女官所制,岳尚宫手中留有当年制作玉壶的太宗皇帝手谕,细细核对过后便知。” 眼看着就要纸包不住火,圣上装作不知情的模样,道:“朕竟不知太宗皇帝李世民还对司珍房下过手谕,想必你也不敢在朕与众爱卿面前信口开河,就不派人去找岳尚宫拿证物来看了。” “怎么?你身为九五至尊也怕了吗?”欧阳展一脸豪快地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君王的掩饰表情,“陆羽果然没骗我,代代皇帝都把玉壶视为‘珍宝’,的确是另有深意。” “君主的心思岂容你责问?”林阁老站了出来。 那位老臣才斥责完凶犯,就指着我骂道: “好你这个茶御史,怕是在圣上和我等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不知道说了多少中伤诽谤李家王朝的话了!以至于这狂徒都敢对你指名道姓,辱我君威!” “本官可以作证,陆大人没说过你口中的那些对李家王朝大不敬的话。”何大人朝林阁老道,“你要是因为自己的得意门生苏炳章被处死,就记恨陆大人于心,想趁机将无名之罪安插在他身上,本官是断断不能袖手旁观的!” 我没想到何大人会为我说话,心中对他十分感激。 林阁老碰了一鼻子灰过后,就悻悻地走回了原位,接下来也没有再对我有所微词。 “说啊——”欧阳展挑衅当今圣上道,“也好让我这个死到临头的人也听听你们李家王朝的家事!” 皇帝把玉壶放回锦盒,然后叫司礼大太监拿走,思量再三,最终决定将真相公诸于众。 “朕无高祖皇帝李渊之功,亦无太宗皇帝李世民之谋,为了坐稳江山不得不牢记祖训。朕又怎会不知这玉壶的真实来历?只是朕不能说啊!一直以来,对众爱卿隐瞒玉壶的来龙去脉,是朕之过。” 见皇帝言语诚恳,文武百官皆表示谅解。 “不错,这把玉壶是出自司珍房女官之手,是太宗皇帝下令制作的。太宗皇帝做此玉壶的目的:一来是消除己过,他自知对父亲和兄弟有所亏欠;二来是加强皇权,拿太祖爷出来当幌子,将没有的经历说成有,将平凡之物说成是稀缺珍宝,无非是把对李氏家族的——‘认同感’和‘尊荣感’强加在了我们这些后世之君身上,让我们以他两父子为尊,延绵千秋万代。” “众爱卿,你们觉得朕就不苦吗?守着一件冷冰冰的器物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下了决 56. 第56章 [] “不然——”林阁老往地上欧阳展的尸首一指,“凶犯死前怎会说出‘打算’二字?陆羽好是缜密的心思,才逼死镖局副爷,就想着把他背后的宝号占为己有。圣上,表示,武者也;武者,可乱天下,不可不防啊!” “林阁老你有心本末倒置,置下官于不义之地。”我早已习惯那位老臣的嘴脸,“明眼人都听得出来,欧阳展的话的重点在于‘不计前嫌’四字,绝非江南镖局总盟会自体。” “你少在本官面前狡辩。”林阁老站了起来,“年纪轻轻就有长此筹谋,真是叫人不敢小看!” “下官要把江南的镖局都圈起来做什么?押私镖是动摇国本的大罪,聚私利是败坏官德的错举,下官何须知法犯法、将自己的前途和江南各宝号的命运都赔进去?” “你有此觉悟,还不算晚。”林阁老冷道,“年轻官僚,本就不该野心勃勃地想着为凶犯的身后事善后。你最好掂量清楚自己的份量,以小搏大,终将溃不成军!” “下官内心清明,不劳林阁老您费心指教。” 也许是没有想到我会口出反驳之言,一向被下级官僚们顺从惯了的林阁老,此刻脸上神情扭曲,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圣上见状,只道: “朕今日已经将玉壶一事了结,凶犯欧阳展自裁于御前,非朕所能预料,就且让他这样去吧!林阁老,陆大人,你俩不必再相互争辩,此事到此为止,勿要再提。” “是。”我应道。 圣上继续道:“凶犯多次提及长安地下黑市交易之事,言之凿凿,不可不计。朕反复思量,心中十分不甘:为君,应肃清朝中官员贪污腐化之事;为天下人之先,应体恤黎明百姓之辛苦不易。若是怕朝纲动摇而不作为,才是真的不配坐此龙位。” “众爱卿,朕言尽于此,无非就是想给你们当中心怀侥幸之人提个醒:真的参与其中者,自行到刑部坦诚,可免死罪;未染指不法勾当者,引以为戒,不得做违法乱纪之事。你等可都听清楚了?” 满朝文武齐声道:“臣等明白君意,必将恪尽职守,两袖清风,不负皇恩。” “好!” 圣上点头,但未就此罢休。 皇帝一声令下:“何大人听命——” 何大人马上站出,“臣在!” “朕命你于陆大人一同彻查‘长安地下黑市交易’一事,所见所闻,都要如实回禀;所查所实,也要一一向朕道明。” 我与何大人同时应道:“遵旨。” “众爱卿若无其他事,就退朝吧!” 文武百官无人有事要奏,也无人有话要说,大家照着惯例喊完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就各自离场而去。 我正打算去“安善堂”找智积禅师,却被何大人叫住。 “陆大人留步啊,现在你与本官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这桩皇差办的好,自然是皆大欢喜;反之,若是办不好,一切‘害君误国’的罪名,可就是你我来担的了。” “那你我就力求把此事办成。”我坚毅道,“前路虽险,但至少你我心中有底,不至于太过无从下手。” “欧阳展说死就死了,你不觉得还能从他口中问出更有价值的情报来吗?” “指望他也指望不上啊!”我看的明白,“他是第一次来长安,跟地下交易黑市打交道不过是为了与我相关的两样东西,可不是为了李家王朝的那把玉壶。” “你的意思是说,欧阳展嘴上把皇帝和官僚们骂的厉害,实际上却只是为了图得内心的一时痛快吗?他并没参与到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的运作当中去?” “我进皇宫进的晚,所以携带的两样宝贝不好琢磨。但是李家王朝的宝物陈设,对于功夫好的人来说,只需自己去探就能知道所在,自己亲手去窃得,不是比中间夹杂上了交易黑市的庄家、线人来来的划算吗?” “有道理,看来欧阳展的头脑十分清醒。”何大人一叹,“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虽是免去了斩首示众的耻辱,但也多少死的不甘。” “何大人,我这会正打算去‘安善堂’见智积禅师,除与师傅论禅品茶外,也会为欧阳展祈冥福。” “陆大人你有这份心,本官不妨也一起去。” “好,何大人请——” 来到安善堂中,我将今早在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智积禅师。 智积禅师引我和何大人来到庄严的佛像面前,道:“你俩且分别为逝者燃上一盏‘托生九莲灯’罢,愿以此功德,泯灭逝者生前恶,除六根好物之顽病,灭双手染血之过错,早登华莲。” 我从小师弟手中拿过一只白色蜡烛,侧那细长的烛身于灯盏前面,再以金色明焰凑近“托生九莲灯”的灯芯,点燃此物。 将“托生九莲灯”摆于佛像之前,我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 人生于世,缘起缘灭自有定数,一念起于歧途,万念汇于终局。 你之选择,是非功过烟消云散,前人不论过往,后者鲜谈真知。 就此随着明灯华莲去吧! 仪式完毕,何大人道:“能够为欧阳展做到如此的人,也就只有你跟本官了。” 我引他往暖阁内走,边走边道:“凡事落得心安,人场如此,官场也一样。” “所以说你的心态比别人要好。”何大人把乌纱托在手上,“欧阳展死在天子脚下,死在你我面前,也算是他的福气了。比在刑场做个断头鬼强。” “不说这事了,何大人请坐。” 我从矮桌底下拿出一个蒲团来。 “在‘安善堂’暖阁之中说话,何大人可以放心。” 我煮茶于桌前。 “陆大人你说,”何大人看着桌上的茶壶,“是直接去地下交易黑市查?还是伺机蹲守,抓住里面的一个堂人来审问,从堂人口中抓住关键线索再去端了地下交易黑市的窝?” “圣上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你我下令的,你还怕牵连其中的官员不会把风声透露出去吗?”我反问,“所以你我隐藏身份没用,想要抓住黑市里面的堂人的做法也行不通,除了亲自上阵之外,别无他法。” “鸿渐师兄,师傅他一直就是担心这个。”小师弟道,“师傅最是不愿看到你以身涉险,与敌手交锋于恶境之中。” “让师傅挂心,是徒儿的不是。”我对智积禅师歉意道,“徒儿以为:圣上能让徒儿试炼到这桩案子中去,就是因为相信年轻官僚也能担当大任,所以徒儿不能叫圣上失望。” “为师说过,这不是一个小案子,而是一张网,粘附着多重利益关系的网。别看网弱不禁风,里面的官僚、商贾、庄家一旦成三足鼎立之势,就难以被轻易推倒。” “禅师所言极是。”何大人赞同道,“也是圣上过于焦急,当众派下了这个任务,搞得满朝上下、宫内宫外无人不知,大大加剧了本官与陆大人的办案难度。” 何大人一叹:“唉,要是欧阳展不死,圣上不为其言语所激,私下将查办‘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的重任托付给本官和陆大人去办,走向就不是如此了。不过禅师放心,不管前路险阻如何,本官都会保陆大人安然无恙。” “多谢师傅提醒,多谢何大人关心,我自当明谋善辨,不拖此案后腿。” 从安善堂出来,我才发现栽在外头的一株白色玉兰花开的格外漂亮。 玉兰与梅花一样,都是在越寒冷的环境里就开的越好的花,我被这种不屈的精神所感染,越发地昂扬起斗志来。 回到官舍,跟高天威说起欧阳展自断筋脉而死之事时,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以前我听沈祈隆沈堂主说:侠之为大者,应敢为天下义盗之先。那时候我问他:我等行镖之人遇见义贼应当如何?他告诉我:照着帮规来应对就是,唯有一点,莫让自己成了义盗。” 高天威把杯中酒往地上一撒,“陆公子你说展副爷算义盗吗?盗玉壶骂君主骂大臣为忠义,盯名物杀镖师刺朝臣为不义,我反而分不清了。” 我低头默默看着地上的酒痕,仿若在暖炭的温烘下很快就会消失一样,似水痕淡,了然不见。 “展副爷叫我写一首诗来送他,我不会食言。只是不知道钱起知晓此事后,又会怎么想?如果展副爷能够留存在钱起的诗作之中,只被后世记下英名,那就是最好的活过的轨迹了。” 我给高天威递上一杯清茶,道:“所以我不想把展副爷与‘贼’字挂钩,就让他那些不光彩的一面都深埋进雪中去吧!” 高天威双手捧茶碗而饮,“敢问陆公子,你可是把将来担负江南镖局总盟会的希望寄托在本镖头身上?你可认为……本镖头有挑起‘三爷’称号的器量?” 我端起茶碗与他对饮,后,放下空碗道:“我觉得你有,你需在长安建功然后再回到江南去,我相信各分号镖局的堂主都是眼明之人,会看到高镖头你的决心与勇气。” 高天威起身朝我一拜,“本镖头从未像今日这般看清自己的未来过,多谢陆公子提点。” 我握住他的双手,诚恳道:“高镖头你是个讲义气的人,也是个有担当的人,所以我期盼着叫你‘高三爷’的那一天。” 出发去名叫“庄周梦蝶”的古董店见周老板的那一天,雪下的格外大。 我在官服之内,多穿了一件厚实的棉衣,又在外多加了一件抹银色大氅才算是把体温稳了回去。 张继追上我,道:“陆兄应带上一把短刀防身。” 我从他手中接过短刀,放入靴子中,道:“多谢。” “不谢。”张继朝我挥了挥手,“为商者多诈,设场者多奸,陆兄凡事小心!” 我踏入了车中,双手抱腿。 何大人道:“你的朋友倒是有心,知道你不会功夫,但是到了危急时刻,拿出短刀来吓唬吓唬人也是可以的。” 我问:“何大人你怎就只带了三名官兵随行?万一真有不测,能否对敌暂且不说,怕是连拔腿跑回宫中去报信的人手也不够啊!” “陆大人多虑了。”何大人不以为然,“你我今日只是去接触周老板,还怕那商贾敢对朝廷命官下手不成?” “但愿不会。”我祈愿。 到了古董店“庄周梦蝶”。 还未踏进门去,何大人就从心感慨:“这里就是名气响亮、日进万金的古董店吗?果然是气派,门面一点都不俗气!” 一名官兵道:“何大人您要是早发现了这个宝号,怕是也会忍不住与周老板勾结在一起——” “打住!”何大人瞪了那官兵一眼,“本官一向秉公办事,怎会利欲熏心?” “周老板怕是万万想不到,今日能把您和陆大人惹来,属下斗胆问一句:倘若周老板是第一次明着跟朝廷命官做生意,会跟往日有何不同呢?” “你说错了,本官与陆大人不跟来跟周老板‘做生意’的,而是来跟他‘打交道’的。”何大人正色道,“习惯了暗中运作之人,开店铺不过是立个幌子罢了,谁敢说这里面是龙潭虎穴还是世外桃源?” 我对何大人道:“我们进去吧!” “好。” 何大人一挥手,叫那三个官兵一起跟上。 店内。 装修古色古香,各种珍玩古董各归其位,看上去颇有品味。 更是有一盆开得正好,芳香宜人的幽兰摆放在客桌上,为室内增添了高雅格调。 掌柜的一听见是朝廷命官前来,又从我与何大人的官服身上确认不假,就立刻到里屋去叫了大东家。 周老板一出来,惊讶问我:“你不是叫陈习,是一届书生吗?怎么……” 我应道:“本官在江南之时,承蒙陈秉承陈老 57. 第57章 [] 周老板也不含糊,直接就把方法给说了出来: “两位大人想见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的头儿,倒也不难,不在于寻遍引荐,而在于头儿愿不愿意见你们。” “如今的局面是:市场内外皆知圣上派了何大人和陆大人来查里面的黑幕,只不过里面的人还不知道你俩长什么样而已,但也快了,你俩的画像很快就会传到场子里面,这样一来,大家心里就都有个底。你俩要想摆出官威来硬碰硬,就是自己找亏吃,反之,你俩要是乐意有所妥协、不对场子赶尽杀绝,就是对大家都好。” “陆大人你听听,外头的人还以为你我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呢。”何大人脸上闪过一丝无奈,“掌握对地下黑市生杀大权的是圣上,不是你我。” “何大人说的不错。”我对周老板耐心道,“我们只是去查,而不是想对场子或者场子里的人怎么样。” “没有分别。”周老板道,“查的水落石出,跟场子被取缔没有分别。” 我问:“那周老板以为,本官与何大人现在去场子是否合适?” 周老板望了一眼窗户,“外头雪大,你们要是不介意,那就去吧!” 我不甚明了他的本意,到底是觉得此行可以,还是觉得一切徒然? 只好再问:“不知场子的交易多以什么时辰为主?” 周老板刮了刮自己的玉扳指,道: “自然是上午,上午是一日之中阳气最足的时候,最容易拍出出好价。换做是午后或是夜晚,人的状态则容易陷入疲惫,难成目标价位。”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说。”何大人明白了,“前程风雪何足惧?我们这就过去,能见到大庄家自然是好事,不能,也只当是捧个人场,不坏里面的规矩、不强问强索名册字据。” “何大人是懂人情世故的,难怪能够官居高位。”周老板叫掌柜的去取了狐裘过来,往自己身上一披,“我与两位同去。” 到达目的地。 我发现此处与张继和高天威所说的有所不同: 他俩说到了“地下古玩市场”之后,有一个隐蔽的大门,打开大门即可看见一个楼梯,顺着楼梯往下走就能见识到一番新天地。 而在我眼前,唯见一条半冰半流的大河与三面高高的冰山,就跟是一座天然的监狱似的,难以往上爬。 回过神来一想,我也是忘记自己是怎么到达这种地方来的了,似乎就只是坐在马车之内打盹,不掀帘幕、不看两侧风景也不探前路。等到眼睛睁开,走下马车去以后,就来到了这里。 我忍不住问周老板:“此处怎么与本官所了解的‘地下古玩市场’不同?” 周老板也不问我是哪里不同,就笑道:“陆大人自己不是说了吗?那是地下古玩市场,这里是地下交易黑市。” 我皱眉,“原来是两处地方吗?” “狡兔三窟总是好。”周老板带着我们往前走,“若是把鸡蛋都装在同一个篮子里,难保不被一窝端啊!” 跟随周老板来到北面冰山的入口处,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块来,我才从看似显眼的冰墙上发现了一个缺口。 “这是入内的钥匙。”周老板示范给我们看,“冬天大门隐于冰山,夏天大门隐于爬墙蔷薇,外人肉眼难辨,没有我手上的东西进不去。” 我总觉得他耍弄于我和何大人—— 此处不见一见有人过往的痕迹,也不见车马能够轻易往来,如何能成市? 要说有何牵强附会之处,就是前面有一条大河,水能生财吧? 周老板拉开了冰门,我往里面一走,除了刺骨的寒感以外别无所得,莫说是人,连柜台和货箱都不曾看见。 由此我才确定自己中了计! “本官相信于你,才会跟你前往此处。”我责问周老板,“你却把本官引向岔路,到底是何居心?” 周老板背着手绕我走了一圈,“我是一个人,你们是五个人,哪怕是对打我也没有胜算。引你们到这里,不过是想告诉你们,想见大庄家没那么容易。” “你们这些商贾是否跟大庄家签署过契约?”我忍着对室内环境的不适,“所以为了遵守契约,宁愿戏弄朝廷命官也不惜一错再错?” “陆大人你说我还有什么好反省的?”周老板在我面前踱步,“机会是何大人让给我的,要如何珍惜全在于我。世间没有规矩说初次见面的双方就一定要坦诚相待,况且我也不算害你俩,只能算是耽误你俩一点时间罢了。” “周老板你糊涂!”我一面后悔自己上当,一面气他对我不信,“何大人肯与你做交易,不仅仅是免你九死一生的杖刑那么简单,试想一旦把你交给圣上亲审,会是什么下场?你要交待的恐怕就不只是自己知道的事情了,那些你明明不知道却被君威所吓而不得不杜撰出一个说法来的假说词,才是真的违背自己与大庄家之间的契约!” “你以为‘长安地下交易黑市’被取缔、相关人员被严惩、流放、处死以后,你的古董店能够幸免吗?”我以理服他,“你要想保住自己的家产,路子无非有二:第一,顺从本官与何大人的意思,带我们去见大庄家。你只需做个引路人,不需有所顾虑,一切谈判事宜,皆由本官与何大人来担。第二,尽快转移你店里的值钱货,逃离长安,到别的地方去躲一阵子风浪,等到两三年以后再回来做生意不迟。” 周老板冷冷问我:“你怎就知道我卷土重来以后,不会遭到地下交易黑市余党的暗杀?” “你自然是不能以当下这副面孔回来。”我教给他一个方法,“江湖之中能人千千万万,只要你手里有银两,还怕不能改头换面吗?” 周老板有所动摇,“陆大人可知‘事事为人考虑,物极必反,亦或害己’的道理?” 我坦然,“也许真的会有那一天,再说吧。” 才出冰窖之外,我竟发现来时的马车不翼而飞。 还未弄清情况,何大人就指着周老板道:“莫非又是你的把戏?” 周老板摇头,“我不知道。” 说着,他就朝着原本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就像是什么隐藏机关被他踩中了一般,我只感觉足下一阵摇晃,耳边又有轰隆之声传来,空中乌云密布,光线一下子变得暗淡。 再抬头一看,我大惊:原是发生了雪崩! 似泥石流一般的白雪从三面冰山上面奔涌而下,速度之快,迅猛如风;声势之响,堪比虎啸。我意识到:不止是自己,另外五人也危在旦夕。 “快抱住就近的巨石,不要跑,人跑不过雪……” 我朝着他们大喊。 很快,雪尘与雪屑就呛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把大氅的帽子往脑袋上一盖,闭眼紧抱怀中的巨石,任凭刺骨的、浓密的、汹涌的雪潮从身上流过。 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十指有如刀割一般冰冷,仿若不是凭力气在抓紧石头,而是被石头吸附在上面一样,像极了一层青苔。双脚深陷积雪坑中,地底的寒气穿透鞋袜喷涌直上,似从内到外来了一场冰水浇身,骨骼咔擦易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雪崩才有所停歇。 我挣扎着从雪堆里爬了出来,再看四周: 天气重归晴好,冷日悬挂空中,散发出不近人情的光芒来。三面原本光秃秃的冰山,抖落掉了大半积雪之后,露出了几棵枝干粗壮的松树啦,算是给了这片环境一丝生机。 何大人在三名官兵的帮助下,终于从雪坑当中脱了身,却不忘往雪坑的深处刨了几下,将自己的乌纱给拽出来。 而周老板的身影,我却是没有看见,喊了他几声之后,也不见有人应答,我心中忽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来。 “陆大人——” 一位官兵走过来,一边拍落我身上的积雪,一边扶着我走向何大人那边。 “属下看见了,您叫我们都别跑、在原地自求的多福的时候,周老板偏是不听!他也不是往雪潮的侧面躲,而是径直就往前跑去,属下眼睁睁地看着雪潮的速度赛过人跑的速度,把周老板压在了下面……后来,雪潮涌到了自己这边,也就只好照着陆大人教的方法来自保性命,不去管那自食苦果的商贾了。” “要不怎么说为商不仁必遭报应呢?”何大人不带同情,“你我可是阻拦过他的,他偏要跑,怪谁呢?” 我看向远处,“未见尸首,也不能确定周老板已死。” 何大人顺着我的目光,指着那稍微拱起的“雪冢”对三位官兵道:“你等去看看下面是否有人。” 那三名官兵就听令照办了。 他们拿树枝挖开“雪冢”到一半,果然看见了一圈在白雪之中熠熠生辉的东西。抽出半段来一看,可是了不得了! “启禀大人,再次发现软金,属下等不知该如何处理!” “什么?”何大人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如今民间的金子都这么好寻了?随便挖挖都能到手?” 何大人从官兵手中接过树枝,自己深挖起来。 哪想才没一会儿,就把周老板的“尸首”给挖到了。 何大人也不惧怕,只是“啧啧”了两声,就把双指往那商贾的鼻孔前一放,然后对我道:“这奸商真是命大,竟然还活着!” “哦。”我苦笑了一下,“如此也好,毕竟下官也不想自己亲办的案子开局就死人。” 何大人模仿起先前我推论“麻绳藏金”时的逻辑和口吻,对那三名官兵道:“你等可看清楚了,这奸商还敢把软金藏在腰带之中,实在是可恶,看来本官是断断饶不得他了!” 一官兵清醒道:“何大人莫气,留着这奸商还有用。” “有道理。”何大人回了气,“绳索藏金,腰带藏金,本官倒是要看看,这刁民还有什么招数没有用尽,还有什么手法是本官未见过的!” 何大人“哼”了一声,以清廉之姿朝着圣上所在的龙位方向一拱手,带着十分把握道: “本官慧眼,早在踏入古董店‘庄周梦蝶’的那一刻,就发现了周老板的腰带与众不同——别人系于腰间,他却系于肚脐之下;别人顶多绕两层,他却绕了三四层不止;别人的腰带是贴身,他的腰带却是膨胀感凸显,很是不妥。” “由此本官就断定:那奸商定是在腰带之中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本官之所以没有当面指出,其实是为了等待时机,好在大庄家面前借此反将那奸商一军,换来索取《贪官名册》的机会。” “可偏偏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发生了一场大雪崩,终止本官大计于无形!罢了,一切就等来日再择机而行吧!” 说着,何大人一脸得意地问我:“陆大人,你以为本官的推断如何?” 我也不好坏了何大人的心情,戳穿他那些在事后自夸自赞的话,就顺了他道:“何大人所说,一切在理。” 困境摆在眼前,我们难以从此地走出。 “何大人你看,前方大河我等过不去,三面冰山我等难跨越,后方皆是不知软硬的雪堆,不可轻易去碰,想要离开绝非易事。若是我等被困至天黑,极有可能因受冻而死,算是因公殉职一件,不知会如何被后人评价。” “陆大人足智多谋,应是能够想办法让大家摆脱难题。” 何大人倒是淡定,就跟指望我就一定指望的上一样。 “敢问两位大人,若是有了脱身之计,可要带上这奸商一并离开?” 一个官兵指向地上躺着的周老板。 “如今你我都自身难保,还顾及那奸商做什么?”何大人厌恶道,“他自作聪明,引我们来到这个鬼地方,不吃点苦头怎么长教训?” < 58. 第58章 [] 长安令闻讯大惊,只是惊不在突发的意外本身,而在我。 他问道:“陆大人你才从凶犯欧阳展的飞镖当中捡回一命,这就能够爬冰山出来了?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本官并未说笑。”我正色道,“请大人即刻派兵去救,最好一并叫上郎中,当中有一遭受雪崩掩埋之人,不宜再原地久冻。” “来人——”长安令一声令下,“即刻跟随陆大人前去雪崩现场救人,不得有误。” 说罢,长安令又做出遗憾的神情对我道:“本官还有要务在身,就不随陆大人一同前往了。何大人要是问起,就说本官十分牵念他的安危,奈何实在是抽不出身来啊!” 对此,我也不做强求,只心里有数道:“想必何大人也能体谅长安令‘一心为民’的高尚品德,本官这就不再打扰,告辞。” “陆大人走好,不送。” 走出衙门之后,我坐上了一辆马车。 我并不掀开帘子去看沿途风景和百姓们的模样,只怕那些雪压的庄稼和热闹的买卖之下,全是假象。 如此官德之人,如何能够治理治理长安? 不问雪崩灾祸的厉害,不顾遇险者的死活,不亲临现场一看究竟,只一味寻找借口逃避责任,可不就是朝中有人撑腰,怕跟我陆羽扯上关系吗? 换个角度,若是前去搬救兵的是何大人,在雪中等待救援的人是我,长安令还会给何大人面子来有所行动吗?定是不会。 我偏头靠在车窗上,不禁在心中默问: 兰儿,你要是知道陆羽的处境,可会不解? 可会问陆羽一句:“为何你上任不久,就在朝廷内外树敌无数?” 那我真想按着良心告知你: “朝中分了派阀是事实无疑,老臣提防芥蒂新官也是事实,最重要的,是我的官位的得来在那些重臣眼中不合正道——同样是考试拿下榜首出身,中科举者永远是以‘努力派’和‘实力派’自居,视过官试者为‘走运派’和‘蒙恩派’,二者水火不容,永不为伍。” 你要是再问:“宫中还有画师、琴师、香师,那些内职官僚的处境也与你一样吗?还是就你任不逢时,遭人冷眼?” 那我只能轻叹轻笑,把事实说给你听: “琴棋书画香,这五项雅事多为皇女与后妃之乐,所以宫中的画师、琴师、香师所为女官担任,归尚宫局管辖。这与茶官和酒官是不同的:女子之斗,斗于内宫斗于心;男子之斗,斗于朝堂斗于权。女子以位份分输赢,男子以功名论成败:前者夜长梦多、自怜自恨自争,只求一朝成凤;后者胸有大局、敢拼敢为敢死,只争名垂千古。如是而已。” 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心脏,才发现兰儿赠我的“镂空金叶”不在,已经送去司珍局修补,至今未有送回到我手中。 恰是如此,思念之情才深。 思念至深,盼信之心才真。 兰儿, 我等待你的书信。 从险地把大家都无事地救出以后,我主张不要立刻回宫。 我问:“先去周老板的古董店内歇脚和用晚膳如何?” 何大人说“好”,同时,他也对那些长安令派出的、已经离开的手下生出一股厌恶之感来。 “本官不常踏足民间,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对长安令相求的一日。”何大人咬牙切齿道,“长安令劳你转告的话,本官都听过记下了,他日长安地下黑市交易一案侦破,定少不了叫圣上摘了那失职之辈的乌纱!” 驱车来到“庄周梦蝶”古董店。 掌柜的立刻跑了出来,见大当家成了这副模样,禁不住号啕大哭。 何大人皱眉道:“周老板还活着,你这厮哭什么?勿要自寻晦气。” 掌柜的把眼泪一抹,颤声道:“小的是喜极而泣!这么久不见大当家的回来,还以为大当家的已遭不测,幸好有两位大人和三位差爷相救,就此谢过。” “本官晓得你肯定不敢叫人去找周老板,毕竟这消息一传出道上去,说周老板弃暗投明转靠朝廷命官自保,你这店铺的生意也不用做下去了!” 何大人把话锋一转,“既然你担心周老板会遭不测,就告诉本官,有哪些道上或是场子里的人想对他下手?” 掌柜的不想再隐瞒,就老实道:“地下交易黑市的大庄家叫做:付一刀,向来心狠手辣,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镇的住场子。栽培线人的组织叫做:飞鹰会,帮主从未在人前露过脸,所以小的不知道他是谁也没见过他长什么样。” 我问:“付一刀跟飞鹰会之间是什么关系?” 掌柜的道:“场子要做生意,自然少不了道上的人的保护和支持;道上的人想要维持运转,也少不了场子提供资金和物力。而夹在其中的朝廷官僚和各路富商,则是充当了交易者的角色,取己所需,卖己所不需,一切暗中打点好关系都好说,反之,坏了规矩或是当了叛徒,就会被暗杀。” 何大人不解,“既然是关系性命的事,为何周老板和其他朝廷官僚还铤而走险,乐此不疲地跟付一刀与飞鹰会来往?” 掌柜的无奈一笑,“朝廷的俸禄哪里有真金白银实在呢?圣上的恩典哪有做成买卖后的成就感痛快?再说了,朝廷官僚日常压力也大,不能到青楼去听女子弹曲说情,不能轻易将自己的喜好外露,总得叫他们有个发泄的场所吧?别小看了这地下交易黑市,那里可真是能让人体验一把‘真性情’的地方!” 我不禁问:“何大人,你可有这样的时候?” 何大人正直道:“本官一向都是把压力发泄在不老实的钉子犯身上,不曾想过到外头去寻乐子。” 我点了点头,“那下官就放心了,只盼着日后何大人能够多体谅自己眼中的钉子犯,别用了太重的刑罚来叫他们逼供。” 何大人咳了两声,“本官自有分寸。” 且不说之后掌柜的是怎么叫人把周老板抬回大宅子里面去的,也不说我与何大人是如何在周家吃饱喝足的,就说我们连夜回皇宫向圣上回禀所见之事的经过吧! 皇帝端坐在书房之中。 “难为两位爱卿了。地下交易黑市本就难找窝点,走错目的地也是有的,幸好平安归来,叫朕安心。” 原来,我与何大人履行了保全周老板的承诺,并未将他供出,所以皇帝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奸商”的存在。 我道:“启禀圣上,臣等从一知情人处查得线索:大庄家付一刀为黑市总领,实力和号召力不可小觑,或将用兵数千也未可知,不可轻率派出官兵围剿;飞鹰会帮主真人不露相,手下参谋和弟子众多,遍布各地,需从源头上将其拿下,才能把潜伏在宫中的线人一一揪出。” 皇帝直白问道:“爱卿可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说与朕听,需朕协力之处,朕必将全力配合。” “回圣上话,”我慎重道,“经过与何大人商议,臣确实对接下来的行动有所筹谋。” “需先从知情人口中套出话来,找到‘飞鹰会’总舵,然后智取,带该帮派帮主于圣上面前,等候圣上您亲自发落。臣相信,惩治该帮主过后,‘飞鹰会’余党必定人心惶惶四散逃亡,不敢在重抄旧业;而‘飞鹰会’所栽培出来的线人,畏惧于圣上您的天威,也不敢再听命旧主,自会俯首认罪,自请圣上饶恕不死。此时,圣上您就可以给线人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叫他们说出‘飞鹰会’余党的下落,好一网打尽!” “所谓:树倒猢狲散,没有了‘飞鹰会’的支持,付一刀也难坐稳地下交易黑市大庄家的位置,他必将有所行动。接下来,臣和何大人会正面与付一刀交锋,必说服他交出涉事官僚名册,上呈圣上过目,以求圣上大刀阔斧整顿吏治,肃清朝中不正之风。” “爱卿所言,朕深以为然。”皇帝赞同道,“放手去做。” “谢圣上。” 回到官舍,沐浴更衣,拿出金创药来涂抹双手与双足之后,我躺到了床上。 此刻,我已经不觉得冻伤之处生痛,大抵是心中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和要达到的目标都非常明确的缘故。 做事刻不容缓固然是好,但养精蓄锐也必不可少。 尤其是像我这种性情中人,能得几日的缓冲时间来做茶事、思佳人,也是极好。 想来兰儿爱吃年糕,我本应该先去年糕店找老板预先下订单,好叫老板安排人在不同的时间点上给兰儿送去,同时,我也应当写些表达自己的心意与爱意的话在笺纸上,夹带进年糕的包装纸中,让兰儿在拆开的一瞬间就倍感惊喜……如此,光是在长安的小房间中想想她的表情,我就很高兴了,也会跟着她一起,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只是可惜,我没有去做那些,真是追悔莫及。 也不知兰儿有没有自己买些年糕来吃,是吃豆沙年糕还是纯素年糕?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身边可有人陪着,还是独自一人? 我倒是不想兰儿孤独。 只要惦念我、记挂我、每日会想我一点点,我就知足。 待到我的冻伤养好,已是过去十日。 在这期间,何大人也没有闲着,他在暗中调查“飞鹰会”的江湖传闻,发现该帮派的首领疑似一个女教头,其正是因为女子身份,所以才不以真面目示人。 又及打听到这位女教头已经成婚,夫君正是朝中官僚,何大人更是提上了十个胆子,在我面前扬言:“本官要将那密娶女教头的官员给找出来,治他一个‘勾结女匪’之罪!” 我叫张继和高天威去探“付一刀”的来历,他俩从交易黑市的“堂人”口中买来情报,说是: 付一刀以贩卖马匹起家,聚集了一众精打细算、又对古玩宫宝有见识、有鉴别力、有判价力的同道中人,就开始了地下生意。起初,他们的往来对象只是当地商贾,后来生意渐渐做大,就主动去接触了那些当官的人。 付一刀原本以为打通皇家宝物外输路子之事难办,没想到得了一朝廷命官牵线,结识“飞鹰会”,在“飞鹰会”得助攻之下,得手皇家宝物就不再是难事。虽然商场一切顺利,但是付一刀却没有掉以轻心,而是制定了《场子规矩》十条,其中一条就是:叛变者、泄密者、告发者,杀无赦。 如此,我心中就已经清晰:付一刀和“飞鹰会”女教主的过去各有不同,却又因有共同的利益关系而走到了一起。之所以会牵涉一伙朝廷命官参与其中,皆因付一刀的主动攀附和女教头的夫君的暗中推动。 后来,我想到透露这些的“堂人”可能会被灭口,就叫张继去通知他赶紧离开长安。那“堂人”醒目,听了我的话,当夜就走,登船往东瀛国而去! 再次来到“庄周梦蝶”古董店时,我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被搬的差不多了,只留了几个个头稍大的花瓶来装饰门面。 我就知道,周老板也打算逃离长安,到隐蔽之地先去保命。 我问他:“你可因遇见本官而后悔?可因自己的人生轨迹被本官打乱而记恨本官?” 周老板摇头,一副看开了的样子道: “我不后悔也不恨你,反而感激你。要不是你,我早就作茧自缚死在了雪崩之下,哪还能像今日这般活着看自己的所有?其实我早该金盆洗手了,古玩字画再好,终究是在身死之后带不走的,交易场子再热闹,也不可能由我一个人唱独角戏。还不如早点抽身而退,好好活下去来的理智。” “本官最后还有一事向周老板相求。” “陆大人请讲。” “可否告知本官,‘飞鹰会’的据点究竟在何处?” 周老板从内屋拿出一张地图来,交到我手上,“天目爵星与地罡旌星交汇与东南角十字位处,有一道清光自天幕而下,你拿着这张地图进入‘飞花似梦山’,见到环绕清光而建的寨子就是‘飞鹰会’的据点。” “好一个:飞花似梦山。”我感慨,“看来‘飞鹰会’的领袖果然是位女子啊!” “领袖的真身就等陆大人去查证了。”周老板拱手道,“我明日动身,去往巴蜀,自知一路风云莫测,就此与陆大人别过。” “周老板一路顺风,切记穿好防刀枪的内胆铁甲,凡事小心。” “多谢!也希望陆大人查案诸事顺遂,以好结果待青云。” 夜里, 59. 第59章 [] 厅内安静的很,四盏篝火都静止不动,反叫人觉得冷意丛生。 女教头没有看我们,而是对着手中之物道: “我是江湖中人,自然晓得如何制作假的金元宝和碎金碎银,这些假货外围的包浆,是我调制出来的,逼真的很吧?” “夫君虽官居高位,但是在文星阁中却处处受制于人。文人皆爱纵情山水,我与夫君在山间相识,那时候他被人抢了钱袋,是我帮他追回的。后来,我跟他感情渐深,私下结为夫妻,这不为世俗所容的爱情,也就只能在‘飞鹰寨’中悄悄设宴。我能得一心人,就是满足,所以不会像别的女子那般在乎名份。” “夫君原本也是个清官,只因官场现实和人心不测,被倒逼成了一个随波逐流之人。我能想到的为他带去乐趣的方法,就是教制作假金假银之术。却不想,他会成瘾。何大人你不要露出鄙视的表情来,在你看来这是不正的恶习,在我看来却是自娱自乐的活动,夫君再如何沉迷于此,也未用这些假货币买过市场上的一个东西,谈什么有伤国库?” 我道:“那苏大人把你所做的假的碎金碎银分发给太监宫娥,假做善心,也是错的。” “此非夫君本意。”女教头了然道,“夫君只是想把我做的假货拿出来与人共享罢了。” 女教头又一次冷看我身边之人,道:“何大人你这是什么表情?觉得我夫君心理扭曲吗?这就是他对我的爱,不需要你来懂。夫君从未在别人面前提及过我,到死都没有,难道这前前后后,他对我的感情还不深吗?” 何大人哑口无言。 在他的观念里:苏炳章也好,女教头也罢,这对夫妻跟疯子无别。 我正思忖着要不要把此事禀明圣上,女教头又说了一番令我咋舌的话来。 “陆大人知道我这‘飞鹰会’是专门培养线人和为各种见不得光的组织提供保护的组织,你难道就一点都没有对宫中的小太监三顺儿起过疑心?” “本官见三顺儿瘦弱好欺,不似坏人,加之他又主动为苏大人顶罪过,故而没疑过他。” “他正是我手下最得力的线人之一。” “什么?”我大吃一惊,“此话当真?” “当真。” “本官见三顺儿手无缚鸡之力,在狱中受到刑罚以后也不反抗,怎么会是个高手呢?”何大人摆了摆手,“而且他普普通通,哪里像是能当线人的料?” “我言尽于此,两位大人要抓他便去抓,要纵他便去纵。” “你这不是给本官出了难题吗?”何大人反复踱步,“你可知道你说出来的两个真相,都在常人的认知之外?就算是本官如实告知了圣上,也终究是挽回不了什么啊!” “我需要从皇帝手里得到什么吗?不需要。”女教头回到虎皮椅子上一坐,“反正我这‘飞鹰会’过了今晚也不复存在,有何需再存侥幸?我不会再与朝廷做对,自是会配合你俩的意思去见皇帝,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何大人在我耳边小声问:“你说这当中会不会有诈?此女子该不会是假意屈从,而暗中谋划刺杀圣上于百官之前,来为苏大人报仇吧?” 我想了想,否认道:“与其说她一心只想杀皇帝为夫君报仇,倒不如说她恨不得随着夫君一并去了。我看她情感真挚,只有对夫君的追思,而无反朝廷之意。” 何大人不放心道:“女子心,海底针,最是不可信。你我还是要对她口中的‘配合’二字有所警惕才好。” “多谢何大人提醒。” 言罢,我对那女教头道: “为防你出尔反尔,本官不会再给你向‘飞鹰会’之人交待后事的时间,只今两位将军已把你帮派的头领和一众兄弟捉拿归案,至于在外之人,也终将不漏法网。你,做好天亮之后在朝中面圣的准备吧!” 天色已亮,朝堂之上。 皇帝正坐龙位,文武百官分站两侧,总管大太监高喊了一声“带要犯——”之后,那女教头和三顺儿就同时被押了进来。 我站出来,将昨晚的经历和从女教头口中得到的话,都一一向皇帝禀明。 没想到又遭林阁老不满,那位老臣冷心冷面道:“女匪口中之言,怕也是只有陆大人你才能问出来吧?还是说你觉得女匪嫁给朝廷命官之事光彩,敢拿到朝堂之上来说,也不怕脏了圣上的耳朵!” 我道:“臣之所言,不过是为了向圣上阐明一个事实:吴姓茶吏身死现场的碎金碎银的来源终于查明,不是苏炳章也不是欧阳展所留,他俩没认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臣记得清楚,那日圣上率群臣在万华园赏宫灯,刑部令吏问苏炳章是否把碎金碎银给过太监宫娥,他说了是【注1】,由此可见,他给三顺儿钱财之事不假。”我进一步当着大家的面指出,“三顺儿就是在吴姓茶吏的尸首之下留下碎金碎银之人,也是为长安地下交易黑市提供宫内情报的线人!” 诸官僚议论纷纷,看上去无人认可我之所言。 “圣上,陆大人一派胡言之词,老臣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林阁老有意揉了揉耳蜗,“大太监也就罢了,像三顺儿那样的小太监能有几个胆子、几个脑子来做这吃里扒外的事?” 皇帝没叫那小太监自己招认,而是问我:“陆大人,你不可片面听取女匪之言,你在朕与百官面前戳穿三顺儿的身份,可有缜密推断和确凿证据?” “回圣上,臣有。” “好,那你就讲出来,好让林阁老听个明白。” “所谓苏大人在茶阁暖阁之外对吴姓茶吏所做的一切,都是三顺儿供出来的,他所言就为真吗?有没有可能——三顺儿在尸体下面放置碎金碎银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害苏大人呢?臣明确知道:‘飞鹰会’手下的线人个个都有火眼金睛,能辨识金银真假,所以三顺儿应该是知道苏大人给他的钱财是假货一事的。” “哼!”林阁老反问,“你的意思是苏大人反而被那小太监看透了,只是苏大人自己不知道而已?苏大人以为自己拿假金假银戏弄了小太监,殊不知自己才被小太监反将于无形,甚至丢了性命?” “正是如此。”我道,“被视为小人物的小太监,往往最敏感,比起被吴姓茶吏欺凌,接受上层官僚虚情假意的关照才是耻辱吧?三顺儿的种种举动——自愿顶罪、自述目击证词、自悼‘恩公’,都怀着明确目的,绝非糊涂。” “臣与何大人都被三顺儿所蒙骗,因而不识他的真面目。”我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直到女教头的话点醒了臣,原来——训练有素的‘线人’不一定是少年之辈,善于伪装愿意挨打的小太监也可为之。” “那你倒是说清楚那厮是如何为的啊?” 林阁老不耐烦起来。 “内宫之事,太监宫娥最是了解;皇宫路线,太监宫娥最是熟悉。”我以此为前提,往下道,“要打听情报,靠的不是外行线人而懂内理之人,在宫中当差的时间越久,就越能见微知著;要偷传宫宝,不能指望外行线人的身手敏捷,而要看内在宫人审时度势。往往就是些不起眼的宫人,才发挥了关键作用。” “哦?”林阁老一勾嘴角,冷笑道,“陆大人了解的清楚。将自己的意图隐藏在人所不知的行动背后,那三顺儿倒也是个可怜可恨之人了,一直扮演弱势的角色,却是个暗渡陈仓的好手!” 我开始述说证据: “臣从苏炳章拿走的茶阁盆栽含苞待放的腊梅的土中发现了铜钱【注2】,那盆腊梅正是负责打理宫内草木的太监三顺儿所栽,同时,臣也在死者吴姓茶吏的身上发现了铜钱,由此可证:三顺儿被吴姓茶吏勒索之事为真,其受苏大人‘关照’且在后续与苏大人有交集之事属实;臣昨夜在‘飞鹰会’的主厅的篝火盆上,看见了‘铜钱’图案的帮标,可见三顺儿跟‘飞鹰会’脱不了关系,其作为‘飞鹰会’线人的身份不假!” 林阁老问:“铜钱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之物吗?存在于腊梅花盆、死者身上、飞鹰会之内的铜钱,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有。”我确定道,“在江湖之中,各大帮派都爱以‘铜钱’为标志,寓意:同心协力,也会将帮派特制的‘铜钱’赏赐给帮内之人,以求共识,荣辱与共。所以‘铜钱’之上应可有帮派的名字,臣检查过了,林阁老你刚才说的三处地方的铜钱,上面都有‘飞鹰’二字。” “那就是证据确凿!”皇帝威严道,“小太监三顺儿的线人身份无误。” 我向皇帝做出请示:“臣以为,应当彻查太监宫娥,揪出身份存疑之人,宁可错抓,不可放过。否则长此以往,宫规如何能不败坏?” “爱卿所言有理。”皇帝下令道,“监察史听命,即刻去查,不得有疏漏。” “吾皇英明!” “真是叫老臣见笑!” 林阁老呵呵了两声: “原来在陆大人眼里,这个案子的后续真相就是——女匪的夫君假同情小太监,然后被小太监用了三层心机整死;苏炳章与三顺儿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一个是女匪的夫君,另一个是女匪训练出来的线人,所以才会彼此算计。到头来,女匪肯来面圣,不是出于知罪求饶,而是为了把自己最可被世人取笑的一面,借陆大人之口说出来:夫君之死,源自线人盘算;夫君之错,源自与己相识;夫君之爱,倒是感天动地。” 我不理会他,只对皇帝拱手道:“臣相信,圣上会秉公处理此事。” 皇帝道:“小太监三顺儿,前有当线人互通内外之罪,后有用心报复苏炳章之实,处仗责至死之刑。” 扬手叫人把三顺儿拖下去以后,皇帝对那女教头震怒龙颜道: “朕不怕把话跟你明说,山林贼匪,譬如‘采风寨’众人,愿意归顺朝廷,往沙场建功立业,朕自然是不会对他们治罪。而你所建立的‘飞鹰会’性质恶劣,已经不能纯粹以贼匪来论——栽培窃钩盗国线人,就是妄图动摇我大唐国本;联手地下黑市庄家,则是视我大唐民风教化于无物;与朝廷命官为伍,更是败坏我大唐清廉吏治……桩桩都该死!” “我敢把自己和夫君之间的事说出来,敢把线人的真实身份交待出来,本来就没想过活着走出皇宫去。”女教头仰头,冷若冰霜道,“只要我一死,朝廷就能称心如意,彻底剿灭我‘飞鹰会’,拔除一切不正利益往来,截断一切藏在深处的源头暗涌,有何不好?” “你倒是坦荡!”皇帝对那女教头生出一丝佩服之心来,“早知恶行必将不被天道所容、不被大唐法理所容,你又何必当初?” “官逼民反!”女教头骂出了四个字。 何大人趁机道:“启禀圣上,臣有事要奏。” 皇帝将目光从銮阶下面的女子身上移开,尽量平复心情:“爱卿请讲——” 何大人一清嗓子,正气凛然道:“臣要检举长安令欺上压下、结党营私!” 皇帝重重一拍龙椅扶手,“讲!” “是!”何大人有条不紊道,“若说地下交易黑市之事长安令没本事管就罢,臣派人在暗中查过了,长安令他——私吞粮饷,将少量谷米兑了沙子进去派发给穷苦百姓,是为为官不仁;不思 60. 第60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全本免费阅读 [] “的确可疑。”何大人问,“冬天如何能采沙?” “沙中藏金也未可知。”我推测道,“金屑混入沙子中极难辨认,也极难用箩筛滤出,得靠人力用‘水洗法’来淘。” “那些生意人真是金迷心窍了!”何大人拍桌而起,“大处也好,小处也罢,处处不忘用手段来藏金。视我大唐矿山为何物?他们的私有财产吗?” “何大人息怒。”手下问,“不知是否直面前去地下交易黑市当中取缔?” “你们要是有本事从里面掏出金屑来咬定证据,那必定是大功一件。”何大人冷静下来,“就怕那付一刀跟奸商周老板一样,货箱里面装的都是幌子,你等没有收集到他们的罪证,反被他们咬一口:妨碍坐庄!” 手下再问:“那何大人以为如何是好?总不能放任那一车车的沙子往见不得光的场子里面运啊!” 何大人把烫手的山芋交给了我,问:“陆大人以为呢?” 我斟酌了好一会儿,又喝了数杯清茶来提神醒脑,才得出了一个法子。 “下官是这么考虑的,我们不妨对那些沙子悄探。叫出一个才干出众的官兵去场子的仓库里面取一把沙子回来验,看里面是不是有私采的金屑。” 何大人直接就问眼前人:“你可有把握去为本官和陆大人办好办成这件事?” 手下道:“承蒙何大人赏识,属下就算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况且属下已经依令监视地下场子多时,对其中进出的人士、货物、资金……多少心里有数。” “好!”何大人放心地一拍手下的肩膀,“等你捷报。” 隔日。 那手下果然不负所望,从地下场子里带回了一袋沙子来。 官舍之中,我已经备好淘金用的清水,正要上手来验,张继和高天威忽然进来,说是为了帮忙。 “陆兄,我在《奇书》里面看到,盗矿的贼人心思缜密,也是敢耍交易场子里的庄家的。这金屑光用‘水洗法’怕是耗时费力又难辩真假,莫不如混了些面粉进去,猛地摇晃袋子,看是否变色来检证里面是真家伙还是假货。” 我真庆幸张继没有说干就干,“你可知道,这面粉摇晃多了,粉尘满屋飘也是会炸裂屋顶的?皇甫大人就办过这么一个案子:面粉商卸货的时候,叫工人们把一袋一袋的货物往不通风的仓库里面搬,工人们把面粉叠起来放置时的力气大了些,扬起阵阵粉尘,煽动了照明用的烛火,结果就发生了事故,屋顶被炸飞不算,人和货都损失惨重。” “那就就把水银倒进沙子里去好了。”张继趣味津津道,“见识一下会起反应。” “喏,这里面记载了:土法炼金术。”他翻开《奇书》的插图页,“盗矿的贼人们把矿石整块搬走后,用锤子锤碎,再用铁轮把它碾成粉,等到粗略筛过一遍,贼人们就往粉末里面加水银,点燃了大火把来焚烧除杂。回收水银之后,需往里面加入纯银,这样就可以把金子给挑出来。若想倒卖给场子里庄家大赚一笔,贼人们则会把金子入炉炼成溶液,把溶液倒进模具制成金条。” “听你这么说,我手上的这批货算是初级材料,别说提炼金子了,连检测金子都难啊!”我没有放弃,“不过,水银之法可行。” “好歹不用陆兄你拿起家伙来碎矿石。”张继乐呵一笑,“沙里淘金,不难不难。” 于是,我立刻派了一个下人去工部拿了水银过来。 我叫来了何大人,当着他、他的手下和我的两位好友的面开始“淘金”。 为了防止中毒,倒水银时我戴上了手套,烧水银时,我也叮嘱他们要戴上防毒面具。 就这么一步一步、仔仔细细地按照《奇书》的图示步骤来操作,到最后,我是一粒金子都没有从沙子里掏出来。 张继看笑了,道:“虽然这袋沙子只是地下场子仓库里无数沙子的冰山一角,但我看其他存货里面也是找不出金子来的了。不然这位官爷也没法这么容易就把沙子弄到手吧?” “你这么说来确实是。”何大人的手下反思道,“我见仓库只有两三人看管,那些人也并未特别上心,所以我溜进去取货才容易。不过,我还在仓库里发现了这个——” 手下从腰中拿出一个印鉴来,“请何大人、陆大人过目。” 我一看,倒也没觉得这个印鉴有多么稀奇,反正不像是什么前朝名家的宝贝。此物为一拇指粗的圆柱形,两端刻字,分别是:“天”与“地”。 “我就先收着了,没准日后有用。” 我正要把此物放入盒中,却听见何大人道:“本官竟像着了魔一般,想切开这个印鉴来看里面是不是藏有碎金。” 听何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真觉得这个印鉴比自己平时拿的类似款要重了些,没准里面真的藏有什么东西也未可知。 “切——” 我毅然决然道。 “是!” 手下拿出一把随身带的短刀,往印鉴正中切了下去。 切开后的结果,小金块小银块之类的东西没看见,倒是掏出了一只象牙制成的三齿钥匙来。 “真是罪不容诛!”何大人怒道,“象牙是来自天竺的珍贵之物,唯有帝王之家可用。如今却不知道经了哪位官僚之手流出了外头去,叫场子里的大庄家做成了钥匙!” “何大人,你这侧重点是不是错了?”我递上一杯茶叫他平复心境,“得先弄清楚这把象牙钥匙开的是什么地方的门或是什么地方的锁,才能找出你口中的‘国贼’吧?” 何大人干咳了两声,强调道:“此物是重要的证据!你要保管好,不得有任何闪失。” “地下场子有明门有暗道,要找出对应的门锁来并不容易。”我转念一想,“也不排除这个象牙钥匙纯粹就是起一个雕刻品的作用,无关通往何处。” 何大人心急道:“与其再这么跟付一刀耗下去,还不如明日你我就直去了他的场子,表明身份,看他能耐你我如何!” “付一刀肯定不会杀或者囚你我,毕竟有‘飞鹰会’的前车之鉴在先,他知道你我身后一定有官兵。”我盯着手上的象牙钥匙看,“关键是怎么让付一刀无条件交出来往官僚的《名册》,免去一场兵戎。” “跟那种无赖讲道理,你以为可行吗?”何大人交叉双手,“付一刀不肯交出《名册》,我们就硬搜,翻天入地还怕搜不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不成?” “若是《名册》就在付一刀本人身上呢?要是他真的不要命了,带着《名册》一起同归于尽呢?你我就是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向圣上交差?” “陆大人你总有那么多顾虑,可知道多给付一刀一天的筹谋时间,我方就少一分胜算?” “嗯。” “是你自己说过要跟付一刀正面交锋的,怎么又瞻前顾后起来了?” “为了一次行动成功。” “好,那本官相信你,相信你会另出周全对策。” “我已经……想好了。” “你——”何大人对着我指了指,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真的想好一切按照本官的指挥来行事,且认可本官的‘兵贵神速’这一招了?” “不是,我是想好自己的办法了。” 然后,我把自己的方法在何大人耳边小声说了出来。 到达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的场子的当日。 “堂人”应该是早就见过我与何大人的画像,所以知道我们的模样。他照着平常的“待客之道”把我们引进了场子里,穿过各路商贾的人潮,直往深处而去。 来到一居室外,“堂人”敲了敲门,然后发出了一声暗号似的鸟叫声,才对里面的人道:“禀付爷,何大人与陆大人已到。” 里面的人隔空一弹指,门就被打开了。 我与何大人才踏入居室,背后的门就像是被动了什么机关一样,“嗖”的一声关了起来。 也许是经历多了未知险境的缘故,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点都不害怕。只按照付一刀的手势,来到圆桌旁边与他一同坐下,看他亲自煮茶。 何大人没想到付一刀会以这般“雅致”的方式来接待我们,心里一直在犯嘀咕,但是脸上没有露出一点痕迹。 “我这场子里的茶,销路有三:其一是卖给本地的商家;其二是供外地的商家拿货。”付一刀一笑,“陆大人可知道其三是去往哪里啊?” 我推测:“可是大庄家你自己留着喝?” “不是。”付一刀一边烫洗茶碗一边道,“是走向西北和西南,卖给驻守边关的军爷们。” 听到这一消息,何大人骨子里自然是又惊又怒: 连国家的军队都跟这个地下黑市脱不了关系,举国上下还有什么路子是付一刀打不通的呢?每年国库下拨给边关的粮饷和金银,当中有多少是流进了付一刀的腰包里啊?若不及时止损,这个国家还有何“臣忠君贤,上下一心”可言? 但是他学精了,把自己的情绪隐藏了起来,装作不在意付一刀说的话。 “大庄家直接跟驻守边关的官爷们交易,免去重重关卡检查和各项赋税,倒也是实在。只是陆羽不知道,出一次货,是几斤的茶叶量?” “量太多,自然会遭关守士兵的存疑,所以我想了一招,把茶叶压成砖,填入车马的承货板之中、塞入布匹的轴心之中,乃至是放入货箱的底层隔板之中,可是比陆大人你只会做茶饼睿智?” “原来压制茶叶还分了方圆,是陆羽见识浅薄了,竟不知这南北差异,惭愧惭愧!” 付一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 “我是泾阳人士,年轻的时候为了生计,走过茶马。那时候起我就在琢磨:如何才能最大化地节省载货空间?一次路过险溪,马匹驮着的茶袋入了水,我就茶叶连着袋子一并拧干晾晒,却不想拧成一团好似方枕一般的茶叶,不但造型独特、尝起来味道还更好,于是就有了我付一刀独创的:砖茶。” “多谢大庄家解惑,陆羽心中唯有一句:自古岭北不植茶,唯有泾阳出砖茶。” 付一刀取出一块好东西来,道:“我这茶叫做黑砖茯茶,也简称为茯砖茶。陆大人请——” 我把那块“砖茶”拿到手中来细看: 茯砖茶通体为黑色,似乌木油亮;上面带着一层黄色的附着物,如星落长河成一抹笔划,独具一番区别于江南茶叶的美感。 轻触茯砖茶的四壁,可以感受到一股厚实的底蕴感,起压制工艺之精湛,应是经过了炒制、烘焙、渥堆、发酵和压实五大步骤,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当中没有一点马虎。 再闻它的气味,则仿若是兼具了“冬枣的皮涩”与“菌菇的柄甜”,甚是微妙,以至于我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 “真是大 61. 第61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全本免费阅读 [] 返程路上,何大人显得很是不甘心。 “除了喝茶,你我就是这般无功而返吗?” “怎么会呢?至少了解清楚了的付一刀的为人,并不尽像江湖传闻那般心狠手辣。” “那是因为他投你所好,把自己的独门制茶法教给了你,又多送了几块黑砖茯茶给你,你才对他留下了好印象。” “下官倒还不至于如此容易上当。”我觉得何大人所想偏颇,“茶品可见人品,砖茶四方刚毅,无懈可击,正如付一刀一般,刚柔并济,武可以交八方友聚四方才,文可以通佛性品好茶,二者相合,恰是一副‘能人之所不能、为人之所不为’的性子。”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哪来的这么多人情面?”何大人不服气,“本官甚至怀疑,那个藏有象牙钥匙的印鉴之所以会出现在仓库,并被本官的手下捡到,就是付一刀有意为之,只为似假还真地让陆大人你推论出一番‘文殊加持’之说,将‘罪恶’升华成‘善念’。” “他何必多此一举?要是你的手下不上交印鉴呢?要是印鉴没有被对半切开呢?一切不可知的事情太多,就不能称之为算计。” “好,不说印鉴之事。”何大人换了角度,“付一刀自称那一车车往场子里运的沙子仅做修缮工事之用,你信吗?” “不信。”我摇头,“冬日并非开工的好时节,沙子宜露天存放而不宜在仓库中储存,硬说是用来搞建筑的,有些牵强。我在离开时观察了一下场子四周,不见一丝施工痕迹,也不着一除打基之坑,就有□□成把握断定沙子另有他用。” “幸好付一刀不是囤兵马粮草,否则加罪一条:欲意谋反,就是砍头大罪!”何大人冷道,“神佛降临也救不了他。” “何大人,你认为付一刀不肯交出《名册》的原因在于什么?” “要么是讲义气,拼死保护那些涉事官僚的身份;要么是《名册》留着有用,可以用来跟你我谈条件。” “若付一刀以保命或免罪为条件,来与下官做交易,何大人认为下官是否应该答应他?” “陆大人!”何大人大喝了我一声,喝的我有些毛骨悚然,“你不答应他,难不成还反了他不成?” “不管付一刀提出什么条件,你都要答应,关键是从他手中拿到《名册》。过后他的命运如何,又与你何干?你料也能料到圣上不会给他活命的机会吧?何须真把他的条件当回事?” “也许何大人你说的没错,但下官不想做个背弃信义之人。一旦答应了他的条件,就会践行承诺,尽力保他不死。” 何大人不满:“你既然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还问本官作甚?” 我恳切道:“需何大人配合!” “此事不行!”何大人断然拒绝,“逆君意之情,本官不为罪人求;反君心之话,本官不为罪人说。” 安善堂之内。 我久违地跟着师傅智积禅师一起诵经礼佛半日,既起,感觉全身清然不乏,神气爽朗,似除去一切尘垢。 坐在暖阁之内,拈花为趣,我方觉:冬花之妙,不在绽放,而在一枝一节间;冬叶之无,不在凋零,而在化泥护土之中。 小师弟端来了一盘素果,有我爱吃的板栗与胡桃。 蘸着甜酪入口品尝,我沉浸在这熟悉的味道之中。师傅终究是不忘我的偏好的,那回在宫宴之上,我就是格外爱吃蘸了甜酪的樱桃,也不在师傅面前藏着,像个顽童一般,食趣盎然。 “我将斋果磨成粉,添上胡麻和白糖搅成馅儿,包成包子蒸好,让鸿渐师兄带回官舍去吃如何?” “你有心,我自然要收下。”我微笑看着小师弟,“近来我多是吃饼,稍嫌里面的猪肉、羊肉油腻,有素包子来换口味,真的求之不得。” “好。” 小师弟就离开了暖阁,去往斋堂的厨房做素包子去了。 “前些日子以来,徒儿与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的大庄家付一刀有所接触。徒儿与他喝茶,又从他结缘象牙一事身上看到,他也是个乐于佛法与禅趣之人,一点不像传闻所说:凶神恶煞,凡事以极致手段取之;聚黑集黑,商货以恶霸势力强卖。” “不恶,何以成大业?不狠,何以汇大利?”智积禅师问我,“人之性情,或许就是到了绝境才会出现转折啊!” “师傅的意思是……付一刀自知场子存亡危在旦夕,所以自求多福?” “为师问你,长安街头,古董货商的店铺可都还正常营业?场子里面,来往之人可都是些看上去如大商贾模样之辈?再者,你可留意过场子里有任何不同寻常之物,为师是指——价值不高,不可与珍宝奇玩相提并论,但又起得了实际作用的东西。” 我认真地想了想师傅问的三个问题。 “街头古董商铺,门面虽是未变,但平日里打出来的招牌已经收起,也少了些用爱彰显气场和吸引客流的大件;场中来客,并未坐满雅座,也不见得他们就是带足钱财,为了竞拍而来,” “若说有何叫徒儿捉摸不透之物,那就是付一刀叫人往场子里运了不少沙子。沙子的作用,无非就是建造房屋或是过滤水质,可这场子外面没有木材里面不缺水,徒儿很是疑惑。”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智积禅师分析道,“大庄家应是为自己筹谋好了一条退路,才备了沙子来助力。” “师傅可有想法?” “为师是往‘沙子有助于大庄家个人逃脱’这个层面去想的,至于他会如何让沙子起到作用,为师就不得而知了。” “多谢师傅,让徒儿有了新的一层认识。” “事出有因必借力,这个道理用的广罢了,不是为师智慧深。加上你说的场子的繁盛不比往日,可见大庄家也是对自己的结局有所预知的,鸿渐你且记住:不管大庄家选择什么方式收场,你都要接受看透,切勿因个人善念而救、因个人恶念而推。” “徒儿怕是难以做到师傅所说的立场分明,只是不忍终局是付一刀与朝廷两败俱伤,胜负不分,以化零收尾。” “你回过头来想想,有时候圣上所想的不正是这样吗?付一刀自我了结、自清场子,朝廷命官涉事者罚、重罪者杀,等到圣上息怒、长安市场交易秩序恢复井然,这个案子也就算是过去了。” 我只觉得师傅说的甚有道理,但又不完全认可。 难道对官商勾结和走私贩私的处理,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非要同归于尽,才表示大公无私?这“公”与“私”的划分,真的就在于“秩序”二字吗? 不,有办法的,我陆羽一定有办法的。 “付一刀真的该死吗?”我问师傅,“徒儿不因其非法敛财而憎恨,也不因其贩私而生厌,反觉得其满足了古董商的需求和边关将士们的生活。付一刀从未反君,也从未行骗,只是按照自己定的规矩来做事罢了!” “国家的税赋取之不尽,不会因为大庄家的走私贩私而瞬间崩坏;皇宫之中的珍宝千千万万,不会因为大庄家的得手转卖而失去华彩。”智积禅师语重心长道,“只是鸿渐你忽略了一点:因小失大乃是稳国本的大忌,见微失著乃是固江山的大痛!君主知此二理而治,不施任何法外恩。” 我斟酌良久,并非不懂师傅的意思。 千言万语,我只化作一句: “求师傅为圣上说理,保住付一刀性命。” 智积禅师静默看我,神情跟何大人有些相似。 我看向佛像之前的“托生九莲灯”,心中澄澈明亮: “徒儿不忍看一条条性命逝去:苏炳章、欧阳展、女教头、三顺儿、飞鹰会众人……只想付一刀活下去,哪怕他的命要用徒儿的官职来换。” 智积禅师从坐垫上起身,来到灯前略添酥油。 我怕师傅说出“爱莫能助”四字,遂起身想要告辞。 没想到师傅却放下油壶,走到我面前,慈悲道:“为师尽力。” 师傅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心背,和善道:“鸿渐心思,只有为师能解。众生命数之重,重于心;诸罪诸恶之责,责于天。心宽而天广,天广可问君行仁道。” 我热泪盈眶。 反握住师傅的双手,泣之甚,而不可言语。 一日在官舍房间之中。 我与两位好友一同煮羊肉火锅吃。 看窗外落雪纷纷,我就觉得吃热乎乎现煮的东西最为自在。还有就是这张继按照《奇书》教的方法所做出来的“秘制蘸料”了,是咸中带点甜味的,比平日里的酱汁要有风味的许多。 “本镖头手下随行的那些镖师住在长安客栈,平常他们也会接些跑腿送货的活儿,别看天冷大家都不乐意出门,但是外食的生意却是做的好。前日本镖头出去与他们相聚畅饮,听他们说了件奇事。” “哦?”我问他,“什么事?” “有个窃贼伪装成打更人的样子,半夜高喊几声‘小心火烛’之后,就改口喊‘着火了,着火了,大家快跑’,意图等客栈的人都跑空了,好入内把金银财宝捡个满盆。结果自然就是没有好果子吃,被客栈掌柜送到官府去吃官司了。” 我笑不出来,只客观道:“但是说实在的,冬天风高物燥,家家生火生炭,是需要注意火事。” 高镖头道:“惹哪里都别惹客栈啊!客栈本身就是个小江湖,里面藏龙卧虎,哪怕是店小二,也可能是个绝世武功高手。想要得手空楼,真是异想天开。” 我道:“我只知道长安令刚被革职查办,审理此案的是个新官。这个案子办得好不好,是他树立官威民望关键的第一步。” “不如开审那天,我代陆兄你去公堂看看吧?”张继涮着羊肉道:“不过,那窃贼自导自演、引火烧身也是够笨的。” 我脑子的一根弦被张继的这句话一拨,终于动了起来。 我恍然大悟—— 自演,火,烧身, 原来付一刀准备的沙子是这么回事啊…… 也顾不上跟张继和高天威多做解释了,我只对他俩留下一句:“过后我再回来与你俩细说”,就跑出了官舍。 我带着何大人、两位将军和一众精兵赶向长安地下交易黑市。 “陆大人选在这么一个暴雪天气出门,可是存了十分的把握能把付一刀手里的《名册》夺来?” 何大人紧了紧狐裘的大帽子,把一身盖的严实。 “如今再不去就晚了,怕是连付一刀的影子都找不到,别说《名册》了。” “场子四周有我们埋伏的人盯着,付一刀能跑到哪里去?” “当然是跑到地下去!” 何大人被我这话说的一愣,吐出一个“嗯?”字。 “下官想明白付一刀一车车地运沙子是干什么用的了,沙子不是可以防火吗?下官以为:付一刀在设立场子之初,就密挖了地下通道,只等将来逃命时使用。那如何才能确保自己逃生顺利,又可彻底断后呢?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场子的布匹存货处放一块冬冰,冬冰之上放矮脚浅盘油灯一盏,等到火烛的温度将冬冰化去,灯盘就会自然倒塌,进而引燃布匹,从里到外,从布匹仓库到竞价大厅,都会陷入到一片火海当中……而付一刀本人,则是搬运沙袋到地下通道的入口处,等到人进入通道里面之后,就用沙袋把入口封死,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用最安全的手法逃之夭夭。” “陆大人神断啊!”左将军惊叹道,“原来这沙子不是淘金用的,而是付一刀自个保命用的。” “本官也早就猜到了。”何大人死要面子道,“付一刀曾说自己为了逃税,会把黑砖茯茶塞进布匹的轴心之中。那个时候本官就想:这恶徒莫不是打了日后借此来做导火索、彻底烧了场子让我等无处可查、无处可追的主意?今日得证,果然如此!” 我也懒得驳何大人的脸皮,就说:“希望还来得及,场子还没有被烧尽,付一刀还没有彻底逃走。” 何大人对两位将军道:“说来也是遗憾,你俩的精锐兵力只设在场子四周而打不进里面去,否则就能早破那付一刀的居心。” 右将军道:“谁能想到那恶徒手法如此高明?火焰、冻冰、布匹、沙子、燃油全部用上?这招除了他还有谁能想到?也就陆大人看破了,本将当真是佩服。” 我谦虚道:“本官也不是一下子就抓住要害的,而是在‘安善堂’中为‘托生九莲灯’添置酥油时,就 62. 第62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全本免费阅读 [] 我还没走入地下通道中几步,付一刀就自己持刀冲了出来。 见他一身泥灰,发丝散乱,如同穷寇,却:精神顽强,双目似鹰,脸绷如山,没输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我当真是吓了一跳。 他手中所持的利器寒光四射,锋芒毕露,是之前张继送我的那把小刀所不能比。 我只看得出来—— 那东西是把能让人体验什么叫做“一刀毙命”之物,危险的很。 在他的情绪之下,也容易“失手伤人”的很! 付一刀站在我的正面前,手中的短刀成四十五度角上仰,冷声问:“陆大人我不想害你,还是你要逼我?” 我慢慢走近他,“虽然本官身后都是官兵,但绝无逼你束手就擒之意。” 付一刀往背后一指,“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一切,只等穿过这条暗道,就逃往高句丽去再起东山,只做那边的生意,一辈子不再回大唐。没想到天不佑我,连着发生两次坍塌,巨石堵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时,就看见了你!” “那就是本官来得及时,既给你的场子扑灭了火,也给你本人带来了生机。” 付一刀狠狠问:“你不怕我与你同归于尽吗?” “本官不怕。”我凛然道,“你能杀本官一人,还能杀尽外头的全部人吗?” “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也有皇帝想要的东西。”付一刀把一个包袱从怀中拿出,“涉事官员《名册》、走私贩私的铁证、自定价格的账本、一切交易的存根,都在这里面。“ “告诉本官你的条件。“ “我可以跟你进宫去到皇帝面前领罪,但我不想死,也不想坐牢,只想远离大唐,你可能够答应我?“ “本官答应你,力保你不死、不罪、不留大唐——” 我冲他点头,并非为达到目的而佯装做出承诺,而是真的愿意想方设法达成他的所愿。 “如诺你做不到,或者说皇帝固执己见非杀我不可,那我就先当着百官的面杀了你!”付一刀把手中的短刀往我面前一比划,威胁道,“你真的不怕死吗?” “为义而舍生,死得其所,我没什么好怕的。” “好,有骨气!” 付一刀把短刀重重地往地下斜掷而去,在短刀稳稳地插入底层的那一瞬间,他右手握拳,伸到了我的胸前。 我亦已右手握拳,与他相碰。 因为我知道:这是江湖上的礼数,双方达成一致时,就要碰拳来表示不反悔。 我从大氅的侧袋中拿出两样东西,左右手各执一物,道:“此圆形茶饼,是陆羽亲手所做;此方形茶转,是大庄家你所赠。方圆同辉,无量圆满。” 付一刀感动道:“我之为茶,只因一条茶马古道,路走的多,对货物自然上感情。你呢,茶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我把茶当成是自己,在采摘间、挑选间、煮制间、饮用间。也包括,与你的相处之间。”我真诚道,“在我心中,大庄家你是个‘知恶为恶,却不尽恶’的人,所以我从来没有把你视为恶徒或是重犯过。” “有的茶叶,越陈越好喝。人也一样,涉世越深,越有自己的准则。”付一刀靠在隧道壁上,“我之所以选择终场和收手,不是因为我不想与朝廷为敌,而是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该抽身而退了。” “人生若可重来,大庄家你还会走上这一条路吗?” “谁知道呢?要是下辈子我投胎去了一户好人家,就不再会有自己闯天下的那一天了吧?我之遗憾,是这辈子没有感受过家的滋味也没有成过家,父母从未善待过我,天下女子也不愿嫁与我为妻,我……就只能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掌舵场子上了。” “原是如此,难怪你说:自己爱财,开设场子却不是为了敛财。”我心中生出一股暖意,“你之所盼,是人世间的亲情与温情。” “盼不来,就只能把错综复杂的‘交情’当作是‘温情’,视的不切实际的‘共情’为‘亲情’,我付一刀是个可悲之人,成为交易场子的大当家之前是,之后也是。” “你可知自己比欧阳展、苏炳章、飞鹰会女教头都要幸运?” “怎么说?” “你之兴趣爱好在茶,得我陆羽这一愿意你交往一世的茶友,何不快哉?反观另外三人:欧阳展的爱好在古董收集与鉴赏,却因一己执念而自断静脉而死;苏炳章的爱好在于不折手段步步青云,却最终栽在自己那没有名份的爱妻和爱妻所栽培出的线人手中;女教头的爱好在于当国贼,却被圣上无情处死。与他们相比,大庄家不觉得自己还有好好活下去的余地吗?” “志愿普贤菩萨加持,给我付一刀一个带罪重生、好好做人的机会。” “如愿如愿。” 付一刀把手中的包袱递给了我,笑道:“换你手中的一饼普洱。” 我微一颔首,“好。” 见我无事出来,付一刀也是愿意伏法认罪的模样,何大人立刻迎了上来。 “想必陆大人已经为圣上‘分忧’了,本官也不会抢这份功劳,就好人做到底,先叫人来把这个场子给清洗和盘点一遍如何?” “有劳何大人。” “大庄家你这副模样也是不能面君的,本官自会叫人把你全身上下打点妥当了,又等你精神状态完全恢复好之后,再带你进宫去。” “何大人无需对我施加过多恩惠,我付一刀一个带罪之人,面君也不过就是看皇帝一眼和求一个不死罢了。” “你的生死可由不得自己。”何大人变得严肃,“本官也不想妄猜圣意,就看老天爷如何待你吧!” “我想通了,我要替欧阳展、苏炳章、女教头三人好好活下去!世人耻我苟且偷生也好,骂我为反贼国贼也罢,离开大唐之后,我又是一条好汉!” “这……”何大人拧紧了眉毛问我,“这个离国‘远走高飞’的路子,也是陆大人你教给大庄家的?” “并非陆羽。”我否认道,“是大庄家自己的主意。” “罢了,本官就等着看此言一出,天子和满朝文武会如何震惊。” 何大人连连摇头,就跟是此法必遭圣上和百官反对一样。 付一刀被两位将军押上朝堂当日。 那些与他有过来往的官僚,只当作不认识他一般,没有正眼看他;林阁老显摆出嫉恶如仇的姿态,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看一个“天子怒杀恶徒”的场面。 左将军道:“启禀圣上,长安地下交易黑市大庄家付一刀带到!” 付一刀虽是跪在地上,眉眼间却不带一丝对天子的恐惧,他半仰着头,直视天子,目光坚锐有力,只叫天子也不敢轻易动火于他。 我站出来道:“启禀圣上,臣从付一刀手中取得:来往官员《名册》、私采矿山与私贩金银铁证、按场子价买卖的详细收支账本、一切切实交易的签字存根,还请圣上过目。” 总管大太监程公公来到我面前,将我手中之物拿走,捧到了圣上面前。 皇帝龙颜方刚,当场翻看和查阅全部证物,他那副动作谨慎又克制内心澎湃的样子,是我所没有见过的。 看罢四样证物,皇帝并未当场叫总管大太监读出不法官僚的姓名,而是说出了一番正朝纲与罪己的话: “自古帝王恨反贼,因反贼之举重则断送江山、轻则败坏社稷,君将不君,臣将不臣,为后世史家所浓墨重彩记载,成反面之例。如今朕不但镇压了反贼,更是要面对国贼,面对眼前要犯付一刀与自己手下的佞臣,心中是何等不是滋味!” “朕每每想到——下拨给各地的赈灾粮饷和金银,都被不法之臣私吞;下发的俸禄,都被虚荣之臣用来换了场子里的‘好货’;下调给边关的军饷军资与马匹粮草,都被糊涂之将用来买吃买喝……心中就痛恨不已。朕恨自己无能,无法事事周到、亲力亲为,才让国贼横行,一切是朕之过。” 林阁老道:“家贼都难防,何况是国贼呢?说白了,之所以我朝会出现‘国贼误国’之乱象,皆因付一刀这样的恶徒所在。老臣以为,应速决之。” 皇帝看向膝下恶徒,道:“你肯交出四样证物,可见是有过反省之心的。但你开设黑市,坐上大庄家之位已久,根深蒂固,不拔除难以平民愤;加之你不以智慧兴邦,而把小聪明都用在了藏巧逃税之上,积重难返,不重罚难以平国恨。朕要将你斩首示众,你可有话要说?” 付一刀坦坦荡荡道:“草民之恶,不过沧海一粟;草民之罪,不过世中微尘。虽不指望被皇帝你小惩大戒,但也罪不至死!” 皇帝问:“你怎么就不该死了?” 付一刀指了指自己跪着的位置,将自己与“前人”们对比道: “我不做欧阳展那般自我了断之事,自裁者皆是胆小鼠辈;我不做苏炳章那般至死沉默之人,无言者皆是怯懦如羊;我亦不做女教头那般自取其辱之徒,坦尽黑白者皆是自取灭亡。” 付一刀拍着自己的胸脯,以一副自傲不屈的姿态道:“我就是我,想要活下去的我!” 皇帝没想到此人竟有如此顽强的意志和求生欲,道:“朕从来未见在己面前主动请活之人,你是第一个。” 我为付一刀请求圣恩道:“恶之大,莫过于‘为恶之人自我悔改’可以终止;恶之深,还需是‘为恶之人自悟觉悟’可以制遏。故臣以为,断头台只能满足看客们的一时之快,起不到真正的铲根除恶之效。” “陆大人你力保付一刀,可是纯心要跟圣上对着干?”林阁老冷面而问,“还是说你已经给付一刀安排好了退路,就等圣上点头?” “臣针砭时弊,实事求是向圣上阐明己见,并非凭借个人之念来担保于谁。” “那你倒也是创下了敢为恶徒请命的先例了!”林阁老冲我一甩袖,复对皇帝道,“陆大人敢当堂与恶徒站在同一立场,是否有‘误君误国’之嫌,还请圣上明断。” 皇帝问:“付一刀,如果朕饶恕于你,你有何打算?” 付一刀不羁道:“草民欲往高句丽而去,以正经路子从商,立命异邦,再不踏回大唐一步!” 群臣闻之,瞠目大惊。 皇帝不解:“你……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付一刀光明磊落道:“正是因为草民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不欺君。” 我道:“异邦生存之难,不仅在语言文字,更是在于对环境教化的适应,付一刀若能凭己之力扎根,也未尝不是好事。” “陆大人怎知付一刀没有勾结异邦贼人反我大唐之心?”林阁老问,“付一刀在我大唐建下的事业统统被取缔,他心中必定是恨极难忍,只等养精蓄锐、卷土重来吧?” “敢问林阁老,新入高句丽又未心怀皇帝文书的唐人,不被当作间谍或是刺客逮捕治罪已算是走运,何来底气再挑两国争端?高句丽又岂会轻易被新入国的唐人所煽动,冒然做出对抗我大唐之举?动之兵卒,劳民伤财,可是值得?” “付一刀没有筹谋自然是最后,老臣但愿陆大人你没有在背后教他一些不该学的东西,以免他学的太精,举一反三,真的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举’来。”林阁老比出一个割脖子的动作来,“那就不是献上陆大人你的一颗项上人头,可以让两国消恨谈和的了。” “一切关于国计之事,臣绝不出儿戏之言。若林阁老你觉得臣的忠心可疑,大可以在往后一路见证,一旦找出臣‘卖国求荣、里通外贼’的痕迹,就叫圣上摘了臣的脑袋。” 林阁老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付一刀,朕问你,你真的没有心怀不轨?” “我付一刀对天起誓,如果天子愿意放我一条生路,我一定在异邦安分守己,不做一切不被天地所容之事,不行一切伤天害理之举,不为一切不利睦邻邦交之策,若我食言,任凭处置。” “好,朕信你,饶你一命。你去往高句丽以后,自求多福,只可做个本分百姓,不可暗挑争端。” “草民谢吾皇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吩咐道:“左右将军听令,你俩要亲眼见证付一刀破冰登船,除基本干粮与饮用水之外,不得让其再多带一件别的东西;除他本人以外,不得让任何人与之同行;除非朕特许,不得让任何人私自相送于他。都听清楚了吗?” 两位将军应的响亮:“回圣上话,臣等都记下了。” “好,朕宣布,至此剥夺付一刀唐人身份,其不复再为我大唐子民。”皇帝决意完毕,就打手一挥,大声道,“来人,把付一刀带下去。” 付一刀给天子磕了一个他,复又对我说了一句感激的话,才大步离开朝堂。 我以目光送别于他,只感觉他的背影亦是巍然伟岸,不怕失去所有,不惧前途难测,只怀着一颗彻底告别故土之心,将余生都 63. 第63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全本免费阅读 [] “亏得这场子四周没有官兵,”高镖头做出了一个要慎言的手势,“否则你那些话传入圣上耳朵里还了得?你大老远而来,前程还要不要了?” “高镖头,这些日子以来长安发生的事,我都听你手下的镖师们说了。真可惜了那女教头,就这么成了白雪皑皑的刑场上的刀下鬼。” “你该不会想去劫法场吧?”高镖头皱眉,“万一你去了,行动失败,可是会牵连陆大人的!” “本寨主以后是吃皇粮的人了,哪能跟皇帝对着干呢?”寨主摆了摆手,“我只恨自己没有亲眼所见那女教头的死时模样,想必要也是铿锵不屈。” “本镖头与你一样,也是没得亲眼目睹欧阳展自裁的那一幕,但却不觉遗憾。”高镖头一摸自己腰间的佩刀,“天下之大,慷慨就义者几何?死后皆成泥土,哪管后人的议论?” 我建议道:“寨主,你与‘采风寨’的众弟兄们都已经平安达到长安,接下来,就可以带上皇榜和皇命诏书前去兵部谋差事了。” “我等冒雪而来,反而是豪快无畏!”寨主看上去心情大好,“虽说不尽识得兵部的规矩,但也不怕从头学起,只等报国之日到来。” 我问:“如今你等在何处安置?” “长安客栈,与高镖头手下的众位镖师一同居住。” 江南,悦来酒楼。 展副爷自我了断的消息终于传了回来,钱起闻讯后大哭。 哭罢,就叫总管事王五拿来笔墨,坐在客堂里面写诗一首: 溪上残春黄鸟稀, 辛夷花尽杏花飞。 始怜幽竹山窗下, 不改清阴待他归。【注1】 “花与鸟都无法自立于世,皆是与时沉浮之物,包括这四季常青的竹子,也只剩一片影和一副风骨来等这诗中之人了。” 刘长卿读到情深之处,不自觉连连叹息。 “听说展副爷差点要了陆羽陆大人的命!”王五惊恐道,“小的不知钱生你这四句诗要是传了出去,会不会被当作反诗来论啊?” “我没有明着写欧阳展三个字,”钱起拿起酒壶来往嘴里猛灌几口烈酒,“这世道之上,怕是除了我没人敢给他写诗了。” “陆大人写了一首。”王五道,“就是没能传出皇宫外头去,所以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只是知情的人流露说,展副爷死前提及钱生你了。” “是吗?”钱起把酒壶往桌子上一放,抓着王五的肩膀道,“他说什么了?可是有什么未尽之事要托付给我来办?” 王五喘了一口气道:“展副爷说钱生你的饯别诗写的好,只是遗憾赴长安之前没有见你一面,向你讨首佳作。” “这有何难?” 钱起再度提笔,写下: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注2】 钱起转向刘长卿和李季兰,道:“只恨我如今连欧阳展的名字都不能光明正大地提,只能拐弯抹角地来表达自己的哀思。不过也罢,有此诗对欧阳展相送,相信他的法途也不会寂寞。” 李季兰冷道:“要是陆羽有事,我定不会饶展副爷。” “一恨归一恨。”钱起客观道,“欧阳展为名家之物而刺杀朝廷命官固然有错,但也可见其大无畏之心啊!” “不与你提这些过往事了。”李季兰叫王五把桌上的笔墨收起,“现在江南镖局总盟会群龙无首,该有谁来主持大局?” 刘长卿道:“皇甫大人说,圣上采纳了陆羽的提议:颁旨暂停江南镖局总盟会对旗下各分号镖局的统帅权,同时下发皇饷给各分号镖局以表圣恩,来稳住人心;等到武举状元选出,就派新科状元去坐镇镖局总盟会的位置,一来好让他得到历练,二来好让他代表皇威来延续圣恩;等到各分号镖局达成一致意见,推举出来了一位三爷,就让三爷管理江南镖局的事务,武状元结束任期。” “陆羽的谏言能得到圣上的支持,我真为他高兴!”李季兰一笑,“他的点子也当真是好,你俩想呀:各分号镖局想着伺机而动,武状元想着立功,皇帝想着树立权威,三者正好可以相互制衡。这样一来,局面就稳住了。” “这三爷怕是没点真本事的人当不了吧?”钱起问,“进一步说,就算一个分号镖局的堂主或是镖头怀有真本事,没点拿得出手的‘见识’和‘功绩’,也不敢居高位吧?” 刘长卿看透官场规则,道:“说是说让各镖局来举荐,但是皇帝眼里要是有符合条件之人,不是也能直接任命吗?” “陆羽不会向皇帝指名道姓地推荐可任之人的。”李季兰深信不疑道,“他自己不贪恋功名利禄,也不会仗着皇帝的信任而为朋友谋高位。” “包括朋友主动开口有求于他,他也不答应吗?”钱起问,“在下以为,这不是原则问题,而是遵守法纪过了头,容易遭人怨恨。” “虽说我觉得高天威高镖头是‘三爷’的有力候补,也是陆羽的好友,但是我想他不会向陆羽索要好处。”李季兰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这,才叫真朋友。” 钱起忽然问:“李姑娘觉得自己了解陆羽几分?” 李季兰却不觉得唐突,只淡笑着应道:“我给不出一个准确数字,只愿我了解的他,与他了解的我,份数能够对等。” “如此便是至高的思悟了!”钱起佩服道,“在下以前只闻:陆羽之茶,李冶之诗,举世无双。今日再听李姑娘这一席关乎彼此的深论,更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有灵犀、安危与共’啊!” 李季兰低头转了转茶杯,垂眸凝茶道: 一处落雪两处深,还见江南江北春。 三分惦念四分真,留作天寒天暖昆。 五句相思六句斟,换得心里心外温。 九曲回肠十曲怔,恍惚弦上弦下声。 钱起和刘长卿皆对李季兰的诗作大赞。 总管事王五更是重新把笔墨给摆了回去,连声让李姑娘赐下佳作亲迹,好给“香茗酒楼”来个冬日生辉。 写罢诗作,看着王五忙活了一系列动作之后,李季兰从袖口拿出了那枚陆羽亲手做给她的山茶花发钗。 原本她是不忍看也不舍得戴的,最近却时时带在身上,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确保陆羽在长安无事一样。 长安皇城,宫阙之内。 大刀阔斧地整顿了一番吏治和市场买卖秩序的皇帝龙颜大悦,宣我入殿去见。 我在总管大太监程公公的带领下,走进皇帝所在承天殿内书房。 “臣茶御史陆羽,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爱卿请起。” “谢圣上。” 皇帝为我赐座,对我大嘉褒奖:“爱卿如朕的左右手,为朕除去反贼与国贼两大心头恨,且未损一兵一卒,是为上策。朕虽非高枕无忧,但也始见海晏河清,敢再立与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并肩之志,皆是爱卿之功也。” 我深知“君王赞美之极,则臣子必有后危”的道理,故而谨慎道:“圣上明谋善断,才得今朝之大局,非臣之功。” 皇帝悦色道:“爱卿不必谦虚,君主之所以能成大业,还得是要仰仗贤臣啊!在后宫,有皇后执掌凤印端淑而治,朕可得夜时之好;在前朝,有忠臣良将文武并施,朕可听良策纳忠言。岂非两全其美,正当盛世之时?” 我在心中细致思忖,皇帝或将真心乐舒于当下欣欣向荣之象,又或将有意试探演戏于我面前,他的话的核心意思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君臣本一体,顺者昌,逆者亡,若想两两相好,彼此间就必须得当相知。 “圣上之幸,就是我等朝臣之幸。臣愿伴君侧,共看盛世。” 总管大太监程公公一挑眉,又马上装出一副和气的态度道:“陆大人真是懂得用词啊!万一把‘共看盛世’说成了‘共创盛世’,功高盖主,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对那老太监冷道:“程公公你的耳朵也好使,就怕是有时候本官没有说错话,反被你给听岔了。” “怎么会呢?”程公公笑面以对,“谁不知道陆大人你是个忠臣呢?没准以后茶阁的荣耀都指望着你呢,咱家自然是能把你的话都听明白。” 面对我与程公公之间的对话,皇帝倒也不怪。 只道:“爱卿无需跟程公公多言,程公公你也无需从陆大人的话里吹毛求疵,君臣之间贵在没有芥蒂,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 程公公立马应道:“圣上所言极是!老奴也非存心跟陆大人过不去,就是一时口快,老奴心中是时刻为圣上您着想的。” 饮完一杯清茶,皇帝忽然叫我起身接旨。 我以为是有了新案子要办,就轻拍两袖与官服前胸,单膝跪地道:“臣陆羽,恭听圣命。” “新科茶试榜首,现任茶阁茶御史者陆羽,惩奸除恶,安邦定国有功,解朕两忧——其一,走私贩私伤国库国本之忧;其二,制假交黑坏吏治坏朝纲之忧。朕心甚慰,欲晋升你为茶博士之首,总领茶阁大小内务,践行御前奉茶之职,望你不输前人、启示后人,成就一生美名。” 我并不妄自菲薄,也不屑去看此刻程公公脸上的表情,只勇敢地挑起了担子,叩谢皇帝道:“臣陆羽谢吾皇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朕要的就是你这份担当!” 皇帝对我一点头,复叫我平身,坐回到位置上去。 “程公公,你去叫人把朕的旨意都拟出来吧!”皇帝吩咐道,“待朕看过无误之后,再命司礼大太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 “是——” 程公公拖长了调子应道,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去办这份差事。 皇帝似乎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肯定道:“爱卿啊,你劝‘采风寨’的一帮贼匪归顺朝廷,是大功一件!” 想到一切都是“采风寨”之众自愿,我只是晓之以理,并无别的厉害之处,就谦谦道:“臣不敢居功,有朝廷颁布皇榜的影响所在,‘采风寨’众贼匪才肯主动做出妥协、来为圣上尽忠罢了。” 皇帝道:“朕并不以为此皇榜出来以后,地方官就肯进山去与各路‘山头大王’打交道。真正能够起到作用的,还得是像爱卿这样的路过之人啊!贼匪向来霸道,非能者可以降之。” 见皇帝能体谅我之所为,又加上经过在“长安客栈”与“采风寨”之众接触,我能够感受到一个好时机的到来: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前贼匪又恰是主动报效之际,若能叫双方一拍即合,岂非好事? “臣想为采风寨的众好汉们请一道恩旨。” “好,你说。” “采风寨众好汉一直有加入朝廷军队,沙场磨炼之志,亦已痛改前非,不再作恶,不知圣上能否让他们成就一番功名、在敌前展我大唐赫赫威风?” “这有何难?”皇帝当即答应,“朕准了他们入军队,再安排大将军好好传授他们兵法和上阵杀敌之勇就是。” 我感激叩谢:“多谢圣上。” 回到官舍以后,我托高天威提前去“长安客栈”把这个好消息告知“采风寨”的寨主和众弟兄们。 高天威去后,刚好踩着饭点回来。 “那些好汉兴奋至极,双目炯炯有神,已非昔日抢劫路人时的恶煞目光,就凭这一点,本镖头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决心报效朝廷是认真的。” “我 64. 第64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全本免费阅读 [] 官舍的玉兰花香来之日,我收到了李季兰的书信。 曾说好,江南的信件难入宫闱,应由我主动写信送出的,如今却反了过来。但我亦是满心欢喜,手握信封而生温,目看字迹而知怀。 一盏明灯之下,我打开封筒,从里面抽出笺纸。 一阵清香扑鼻而来,熟悉却不嫌腻,我闭眼,用右手轻扇纸中香味,让屡屡轻盈入鼻,慢酌慢调而品之。 仿若回到了旧时光—— 那年冬天,我与兰儿同站在一片梅园之中,看雪落寒枝而寒枝叶不屈,数梅花多瓣而瓣瓣傲雪。 兰儿说梅香好闻,有沁人心脾之妙,不似匠人手做的相似之香“玲珑悟”,只存了花蕊的清甜与强付的雪气味儿,不得梅花的本性与姿品。我说梅香不是四季有,匠人能做出替代品来,也是下了苦功夫的,不应挑剔过多。 她却是不赞同,说那还不如存了梅花当干花来看,也好追忆旧时欢愉,省的被模仿梅香的香料误了心神,自起烦恼。我笑她太过讲究“物尽之美”,物尽其华,素心与共八个字,从来都是仙家的境界,我等凡人哪能求得四季不轮回,梅香依旧呢? 兰儿道,我喜梅花精神坚韧不畏欺压,之所以会在你面前纠结于它的香气,只是觉得清香可以温存记忆罢了,陆羽,你我今日同游梅园,赏花闻花、见花诗花的,是没谁取代得了的。 我这才知晓了兰儿为何爱梅,却神差鬼使地问她:要是日后我住在江南,就在茶庐外头栽四季桂,住在长安,就在屋舍院里种玉兰花如何?你可会不高兴? 她笑着与我相拥,在我耳边道:就属陆羽你把我的名字日日放在心上,四“季”桂和玉“兰”花,不就是表示你想我、念我? 我很是想从兰儿口中多听得“爱我”二字,即便是她没有说,我亦当作是她想说。我,就是如此期盼之人啊! 不知何时,我已经手握书信走到了房间之外。 心中成诗一首: 纷纷寒酥似重帘,地灯一盏满院明。 忆她呵手试梅妆,娟娟明月眉心莹。 “陆大人因何失神?”一个茶差上前,对我一问一劝,“外头天寒,独看玉兰虽雅,仔细伤身。” “唔,旧时姑苏梅好,携人游,有所忆。”轻碰皑皑枝上雪,不扫瓣间白裙霜,“我把玉兰错当成了梅花而已。” 江南。一小亭台内。 红炉小火慢温茶,金桔数只盘中鲜。 又见垂帘夺天工,隔雪阻风笑谈间。 皇甫冉与颜真卿、张志和、怀素上人同坐。 “下官昨日审了个奇案:一盐商休了前妻之后,娶了一烟花女子做继室与前妻所生的一儿一女一同生活。之后前妻被发现死在冰湖之上,死因是受人殴打过后的溺亡。两位大人定是想不到凶手是如何残忍地实施杀人计划的啊!” 颜真卿问:“皇甫大人断案无数,就是不知道此案哪里不同于一般案件?” 皇甫冉叹道:“竟是那烟花女子容不得盐商的前妻收了丈夫的抚恤金,而胁迫了盐商的一儿一女共同犯罪。那烟花女子利用前妻为人母的爱子之心,就让盐商的一儿一女把生母叫了出来,约在密林中相见,等到前妻到来,那烟花女子就用锄头对其殴打致快死状态。” “接下来就是案子的关键了,本官从未见过如此没有人性之人!那烟花女子竟忽然将锄头举向盐商之女,威胁盐商之子道:‘你若不把生母搬到冰河之中溺死,我就杀了你的妹妹!’盐商之子迫于无奈,竟真的依照那烟花女子所言,亲手杀了生母!” “颜公张公怀素上人,你们说世间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和如此蛇蝎心肠之人?” 张志和问:“皇甫大人你最后是如何定案的?” 皇甫冉恨道:“本官定了那烟花女子死罪,她预谋杀人且威胁别人作为自己同犯,罪无可恕!盐商之子获帮凶杀人罪,本官念其是被继母所逼,就免去其死罪,判了杖打五十之刑和收监半年之役;而盐商之女,明知继母动了杀机而对本官隐瞒不报,获掌嘴之刑,本官念其年纪尚小,就再罚其抄写《唐律》十遍算完,不收入监牢。” “如今我大唐的女子并不柔弱。”颜真卿道,“只是像这般人面兽心的烟花女子,也是世间罕见,皇甫大人你处置的对。” “我闻圣上处死了‘飞鹰会’的女教头,才知大唐还有这等组织,女子的力量真是不能小看啊!”张志和道,“若是那女教头能成为宫内的女官,又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不过‘飞鹰会’能够被剿灭,也是有利于我朝长治久安的大好事!”怀素上人道,“陆羽摸索‘据点’和揭露‘线人’有功,应得嘉奖与晋升。” “是这个道理。”颜真卿点头,“本官以为,陆羽只为解决不同的案子当中的难题,而无对涉案人物的赶尽杀绝之意。若是朝中官员误以为——陆羽为己之青云而大灭:飞鹰会的女教头、林阁老的学生、江南镖局总盟会的展副爷,那就有失偏颇了。” 皇甫冉道:“所以照下官看,陆羽这次的晋升之路,也未必顺利啊!” “总归圣意已出,皇帝也不会因为朝臣的几句不满就改变心意。”颜真卿猜测道,“除非是某个居心叵测的臣子真的戳中皇帝痛点,叫皇帝收回了成命。” 张志和问:“陆羽晋升又没有碍着他们什么事,他们为何要步步阻拦?” “张公你远离官场已久,不懂里面的门道。”颜真卿分析起来,“老臣总怕新臣出头,可不仅仅是因为年龄差这个客观因素啊!更多的,是他们害怕自己的权力被架空,怕自己的话逐渐为圣上所不听,才损人利己、诽谤中伤。” “陆羽在朝中没有靠山,进退全靠自己审时度势,也是不易。”皇甫冉看着长安的方向道,“我只盼着他一切顺利,身边少些小人。” 怀素上人叹了一声:“可惜啊,世间就是小人多,君子少!” 圣上亲自下旨晋升我的官位当日,朝堂之上。 圣旨才刚刚宣读完毕,就有了一片反对之声,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林阁老站了出来,愁眉苦脸道:“圣上要晋升官员无可厚非,但是新官任期不足三个月,就享誉如此殊荣,老臣只怕是不妥啊!” 司天台长官指着上空道:“陆大人,本官怕你无福消受这来的太快的荣华富贵,你可知道‘速官者,天谴之’的道理?” 礼部侍郎道:“本官不知陆大人你是如何向圣上讨要这‘茶阁第一职’的,莫说我礼部不愿对你行加官晋爵之典,怕是连史官都不屑去记载这一事迹,以免让后世之人误解了圣心。” 我不言语。 不是我不知如何反驳,而是我一旦反驳,就扫了皇帝的颜面,我不能置皇帝于尴尬境地。 见我如此,林阁老更是火上浇油道:“大半朝臣不满陆大人你至此,可见你也是不得人心。若是厚着脸皮接了旨,只恐也会惹人耻笑,老臣劝你还是自己恳请圣上收回成命罢!” 好在是有司农寺长官站出来为我说话:“启禀圣上,陆大人在任期间尽职尽责,深谙茶理,勤做茶事,又立下撰写《茶经》的志向,是不可多得的好官。绝非像林阁老所说,投机取巧,失评于人。” 林阁老阴阳怪气道:“官官相护也要选对时机啊,长官大人!你身为陆羽的上司,自然是处处袒护于他,眼里看到的全是他的优点。” 皇帝蹙眉道:“朕非昏君,进陆羽官位,是因其有功于大唐。众爱卿勿要因老欺小,反误会了朕的本意!” 林阁老故作委屈道:“老臣见不得陆羽有损圣颜,才多说了几句实在话。太宗皇帝在位之时,广泛纳谏,老臣还请圣上效仿太宗皇帝之先例,多听臣言,勿被小人所亲近。” 我第一次从林阁老口中听见了“小人”二字。 我陆羽二十三年来的人生,得此恶评,心中真有难言之怒。 皇帝问:“林阁老你何以见的陆羽要败坏朕之颜面?此道恩旨是朕亲自下的,不是他来讨的,朕如此说,你可听明白了?” “回圣上话,老臣听明白了。” 说着,林阁老又马上找到了另一个可以攻击我的点:汪洋大论道: “老臣从司农寺长官口中听得,说是陆羽要写一部跟茶叶相关的大作,取名曰《茶经》。此书一出,茶叶必将大卖;茶叶大卖,茶税必将水涨船高。届时老百姓们怨声载道,恨朝廷加重税赋、怨圣上不思民意,我大唐时局必乱!” 皇帝大抵是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深深一吸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板着一张脸,怒视着脚下的群臣,不发一语。 文武百官却没被皇帝的龙颜所震慑,而是前前后后地议论起来,话题的关键,无不在于:陆羽写《茶经》是否有利于大唐的国计民生与社稷安稳。 户部尚书道:“臣以为林阁老所言有理。” “陆羽爱茶,天下皆知。其从江南行至长安,路上所尝所选的:庐州六安茶、洛阳云冈散茶、长安汉中仙毫、泾阳茯砖茶,都已成脱销状态,连我户部都难调市场秩序,足以见得其影响力之大。来日陆羽写成《茶经》,怕是:茶之具、茶之器、茶之源、茶之煮、茶之饮、茶之事、茶之略、茶之图、茶之造、茶之出,这‘十者’都要照着他的眼光和方法来挑了!” “若是陆羽得寸进尺,再制定出一套‘茶之价’和‘茶之税’来,还要我户部何用?茶叶市价如何能不哄抬?茶叶税赋如何能不加重?天下苍生如何能不怨恨!” 户部这般慷慨陈词,听的群臣纷纷赞同。 我脑海之中痛的厉害—— 自己想要著述《茶经》,初衷无非是:去前人之伪,存陆羽之真,哪来得“哄抬茶价”和“加重税赋”的险恶心思? 林阁老问:“陆大人,你自己可有什么话说啊?” 我隐忍道:“臣,无话可说。” “那就不是老臣和户部尚书有意要弹劾你了。你这通过著书来搅得天下不宁的歹心,最好趁早打消掉!圣上一时遭你蒙骗,让你享尽功名利禄,你却不思进取,妄图躲在高阁,以文字来唯恐天下不乱,可对得住圣上的一片苦心?” “林阁老,朕要你住口!” 皇帝忽然龙颜大怒。 林阁老被吓了一跳,竟不知皇帝是因知晓了陆羽的居心而气,还是因偏袒陆羽不满自己的弹劾而发火,只做出了抹眼泪的动作和摆出一副有心无力的姿态来,让满朝文武“同情”。 “朕今日初闻陆爱卿要写《茶经》之事,你等就个个向朕诉说此事有多么多么影响江山社稷与天下民心,可是觉得朕连自己的判断力都没有啊?朕尚未口出一言,就要被你等的意见所佐,你等是将朕的体面置于何处?” 满朝文武静静站立,谁也不敢站出来答皇帝问。 朝堂一片 65. 第65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全本免费阅读 [] 茶阁之中,我坐在席间对瓶插花。 松、竹、金桔、腊梅,四者皆雅物。我取其中翠色、金色、红色相伴,造一角“茶席花”的明朗之美。辅以苍劲、坚韧、高洁之品性,兼得一身浩然正气之清爽,可邀嘉宾来坐,共观欣欣生机之好。 我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似乎瓶中花也与己共鸣。 偏是那程公公不合时宜地走了进来。 “当真是巧啊!”总管大太监道,“那付一刀自请削除大唐子民身份前往高句丽半月不到,昨儿个高句丽的使臣就来了,说是到大唐学习灿烂文化。” 我看着眼前之人,问他:“程公公你心里怕是觉得一点都不巧吧?” “圣上的意思就是咱家的意思,人家从大老远来了,我朝也不好失掉威仪,所以圣上叫咱家去给重要的大臣们挨个传话:三日后,朕与众爱卿一同在朝堂会见使臣。” “臣陆羽,恭听圣命。” “那什么……你那只骞州名家庄大山人所做的茶碗的碎片,圣上也叫咱家带过来了。”总管大太监叫弟子把锦盒拿上前来给我,“君无戏言,答应了在案子解决之后归还此物,就会做到。” 我接过锦盒,把锦盒放在花瓶边,并未打开来看。 “陆大人托了智积禅师之口向圣上要的金箔与金粉,自然也少不了。”总管大太监叫了另一个弟子过来,“陆大人向往异邦之术,非要以为东瀛国的‘金缮’技艺才是管用的,咱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臣陆羽,多谢圣恩。” 我同样把那只装金箔和金粉的木盒子放在花瓶边,却在低头的一瞬,看见了倒映在油亮的黑漆漆面上的插花的闲雅别致之美。 “得了,咱家这趟差事也办完了,这就告辞。” 总管大太监有意把拂尘往桌面上一扫,不多不少就与我的花瓶底缘擦肩而过,他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就这么波澜不惊,好似在显摆自己的“厉害”一般。 “程公公走好。” 我厌恶地看着那个背影,然后叫来茶差,让茶差去工部借修缮工具,好自己上手修补茶碗。 我将兰儿赠我的镂空金叶放在黑漆木盒的盖子上,自得一份美好意境,忽而又想到了信笺上的五瓣红梅,就思忖着将梅瓣裁下,点蕊成香,好一并放到镂空金叶旁边去,再添别致心情。 我将茶碗的碎片依次排开,按从大到小的顺序放在白色软绸布上,再挑出碗底部分,先组成型。 “金缮”技艺十分考验耐心与细致,步骤缺一步不行,功夫少一分不可,唯有完全沉浸其中,才能把自己心中的蓝图勾勒,终于至上一品,谓之:再度成器。 茶阁里面并非安静,常伴茶差们的碾茶之声和装茶之声,我却是喜欢。 这些声音并不扰我,反而是叫我觉得有人间味和烟火气。独自在官舍修补茶碗的话,就太容易神思别的事情了,倒不如在这奉职之地与大家一同,各做各事,享受过程之乐和完成之趣。 司农寺长官进阁坐下,看着梅蕊中的香气问我:“这是什么香?也不会碍着暖阁里茶香味,闻着正好。” 我放下手中活,道:“这是学生自制的‘玉华霖’,用了犀萏、文兰、殊格、潭仙、沉香、丁香调在一起,再用琥珀着成黄色,凝成一珠,雕刻成蕊。学生本是想小取一戳出来端燃在桌案,好在读书时聚神使用,方才却发现梅花的红瓣少蕊,就自己点上了。” 长官大人微笑道:“难说不是赠你梅瓣之人故意留的心思啊!陆大人,对方可是位待字闺中的姑娘?” 我也不全瞒着长官大人,就告诉他:“是一位学生自小就认识的、至今还保持着好关系的女子,天生丽质,颇有才学。如今她人在江南,点梅传信于我,我亦分外感动。” “本官只娶一妻,夫妇琴瑟和鸣,感情甚好。”长官大人向传授起经验来,“当年在皇都赴任之时,她也是留在荆州之地守望。好在是本官知晓她的心意,半年后就接她来长安共住,一年后成婚,才有今日别人羡慕不来的鹣鲽情深。” “所以说,陆大人你也该好好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了!莫让那好姑娘嫁做人妇,追悔莫及啊。” “多谢长官大人关心,学生当下只想先专注于著述《茶经》一事,勤校前人典籍,多思各地茶况,常探茶香奥义,才能不负大志。” “那你也要及时给那姑娘回一封书信过去,莫是只提了朝中事和长安事,更要谢了她的心思和传递自己的情感才好!” “是,学生今晚回去后就写。” 长官大人离开时,我以“玉华霖”相送,也一并把香方与香窍写了下来,叠做三折笺纸交付与他。他自是喜不自胜,将东西全部收下,说能从陆羽手中得到好物,可尽兴而归矣。 我送长官大人到茶阁的大门之外,待他走远,才回到阁中。 却说在江南,皇甫冉正在公堂之上严审盐商。 原来,前日刘长卿想着去盐铺买些不那么贵的盐来腌制萝卜和黄瓜用,却发现平日里在这个时点正常开门做生意的盐铺竟然大门紧闭,他变通着换家店铺去买糖,好改做“糖渍梅瓣”吃的时候,竟然听见从里面传来的一声惨叫! 破门进去一看,哪里还了得? 盐商手持一分盐用的铁漏斗,铁漏斗一端的尖头上还淌着血,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落……而血落开成花之处,竟然是一个前来买盐的客人。 “……是,就是这么回事。”刘长卿向皇甫冉描述完自己的所见,又多加了一句,“要是学生早去一步,怕是已经去阎王爷面前报道喊冤了。” “刘大人,你可是亲眼看见盐商杀人?” “学生没有看见盐商给死者下的致命一击,倒是看见了他面目狰狞地拿起柜台上的盐锤来打死者头部的实况了!” “那你为何不阻拦?” “他叫学生不要过去,学生以为他是故意杀人、自己也不想活了的意思,就匆匆跑来报案了。” 皇甫冉对那盐商道:“你才休了原配薛氏,再娶的烟花女子就做出天理难容的杀人之事来,连带你的一儿一女都受到牵连,人生永存污点。本官原以为你这个做父亲的应当有过反省,将后妻之错谨记在心,用认真经商、公道售盐来弥补声誉,哪想你竟然也犯下命案!” 盐商以破罐子破摔的口吻道:“皇甫大人真是会说风凉话啊!我的人生出现如此大的变故,还有谁敢来我店里买盐?好不容易有个人进来了,我就关起门来把他杀了,这内心可真是痛快!” 盐商又往刘长卿身上一指,“要是那货敢阻我栏我,我就连他一并——” “大胆!”皇甫冉一拍惊堂木,“本官看你是疯了!竟敢通过滥杀无辜来发泄心中不快,简直是目无王法,当按杀人偿命罪来处置。” “不就是死吗?”盐商哈哈大笑,“我没什么可怕的。” “来人!” “在店铺门可罗雀期间,我想着自己这一生也完了,这家店和这些货都带不走,就往盐里加了无色无味的‘西域奇毒’,所以皇甫大人你也不必指望将我正法以后,可拿我的食盐存货来充公。” 皇甫冉面带惊讶,大声斥问:“本官没有到你也是个心理不正之人!说,你是从哪里得到‘西域奇毒’的?” 盐商信口道:“是欧阳展展副爷给的!” “一派胡言!”皇甫冉二拍惊堂木,“展副爷已死不说,根据高镖头传来的信件,本官也知道了——展副爷在死前自己招认了:用‘西域奇毒’杀害护国镖局镖师龙三一事,用的就是私藏的最后一包货。他如何还能再给你毒药去投放盐仓?” “还有,”皇甫冉强调道,“茶试的主考官大人中毒身死以后,本官就下令在全江南彻查‘西域奇毒’,把该收缴的货源都收缴了、可疑的货人都关押了,你又还能从何处再入手此禁品?” 盐商疯魔大笑,并不正面回答问题。 而是道:“皇甫大人你真是无能啊!同样是毒杀,豆腐西施李四娘和私塾执教吴先生的案子【注1】,至今还未有水落石出吧?” 皇甫冉指着那狂桀的盐商道:“说,你是纯粹忽悠本官,还是真的藏有‘西域奇毒’?” 见盐商一脸故意气激皇甫冉的模样,刘长卿主动道:“学生愿意带人前去盐铺仓库验货。” “好。”皇甫冉叫来堂右站之人,“林捕头,你带上精锐手下,虽刘大人一同去盐铺仓库,查看是否真的如盐商所说,在货品之中投放了‘西域奇毒’。” “属下遵命。” “来人,”皇甫冉下令,“将盐商押入牢内严加看管,等本官弄清他之所言——是造谣还是真实过后,再审!” 《茶经》,或者说现阶段我只能将它称做《茶书》的提笔落墨,比我想象的要难上许多。 以林阁老为首,朝中有诸多阻力自然不必说,连我自身的状态,也因天气原因有所倦怠,加之旧伤隐痛,就只想拥被半躺在长榻之上,听风赏雪,消磨时光。 我只知道朝廷安排了高句丽的使臣暂住在——鸿胪寺下属的典客署所提议的:万真驿馆。至于那使臣的来意是否真的向程公公说的那样,是来我大唐学习灿烂文化,就不甚了解了。 从长榻上起来,披衣重新坐回书桌前,我强迫自己沉下心来。 关于茶叶的论述,第一章必将介绍:茶叶的源头。 在我之前,并无“茶”字。是我将前人所书的“蔎、茗、荈、荼”四字综改为茶。原因有二: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茶之意,人在草木间也。何不删繁就简,只保留当中的“自然造化”和“人文情怀”呢? 我曾入云深处去寻一味叫做“若灵犀”的好茶,传说那茶有“仙品”之称,凡间不可多得。又及被告知:采此茶时,只能独行而不能兴众,否则将错失“仙踪”珍品,空留遗憾,便自己一个人发出了,未跟谁打过招呼。 哪料竟在半途之中误踩兽夹,把自己摔的鼻青脸肿不算,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似只能在原地等死。当时我只剩下苦笑:说什么“若灵犀”是天上之物,媲美王母娘娘所酿的瑶浆?到头来,也不过是早有人迹所至,放下兽夹来防止别人和野兽来与之相争的凡间俗物罢了。 此行当真是不值得,不值得啊! 一天一夜过后,我总算是等来了林间的一只松鼠,就想方设法地将它引到了自己身边,将自己的随身之物“茶袋”拿了出来,用抽绳绑在小松鼠的尾巴上,期盼它能够下山为我搬救兵。 过后自然是如了愿,皇甫冉派出林捕头来搜山相救,得救的那一刻,我对林捕头说了这么一番话:“芸芸尘世之中,哪有什么一尘不染的仙茶?哪有什么超凡脱俗的茶客?唯一真实的,不过是一只奔走在这山头之上,以日月精华为食的有灵性的小松鼠罢了。”林捕头并不懂我这话的意思,只应道:“陆公子执念使然,虽错失仙茶,但此番经历足以警醒后人。” 回到当下,我就想把这件事写进《谑谈》里面,只等头发花白、腿脚不灵便之时 66. 第66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全本免费阅读 [] 李呈基对皇帝起誓道: “臣来大唐之前,未曾跟陆大人见过,也不知他要写《茶经》一事;臣在万真驿馆安顿下来以后,也是没有见过陆大人,更别说是与他有任何私交私聊了啊!” 皇帝询问:“那你如何会在朕面前提出向陆爱卿‘问茶’之请?” 李呈基诚实道:“臣只是来履行高句丽国君的使命,哪想这最后一条使命会涉嫌刺探情报的‘窃密罪’啊!” 皇帝道:“朕不能完全信你,你且将高句丽国君进献的千年人参带回驿馆,等朕的旨意下来再践行使命之事吧!” 林阁老脸上掠过一丝得意,问:“那陆大人呢?” 皇帝用复杂的眼神看我,沉默良久,才道:“陆爱卿你……在茶阁正常奉职,《茶经》之事,以后再议。” 离开朝堂,回官舍的路上。 林阁老叫住我,问:“陆大人可是觉得伤口在痛啊?你说你要是安安分分地在茶阁里面泡泡茶、挑挑茶叶,哪会遇见那么多事?” 我反问他:“林阁老你是觉得下官哪里不安分了?” 见我伤口疼的眼眶发颤,林阁老用“同情”的眼光看我,道:“不该你查的案子你偏要查,不该你挑起的司农寺与户部之间的权责争端你偏要挑,可不就是自作自受吗?” 林阁老身后的一个文臣问:“如今圣上也叫你罢写《茶经》,你晓得自己错哪了吗?” “难道圣上叫本官暂且放下《茶经》之事,本官就要放下吗?”我不屈不挠道,“茶之学识在我脑中,执笔之手在我身上,将来要如何做,我还由不得自己了?” “老臣真是见不得陆大人你这副死而后已的模样!”林阁老用狐裘的宽袖一遮眼,“要是后世之人知道你的《茶经》是为逢迎高句丽国君而写,大坏我大唐的市场交易秩序,会如何看你?” “后世会如何评价我陆羽和《茶经》,以及如何评价佞臣林阁老你,自有天道可证!” 也许是说话时中气太足的缘故,我禁不住咳喘起来,几近呕血。 林阁老“啧”了一声,指着昏沉沉的苍穹道:“妄议天道必遭谴,自以为是必遭罪,陆大人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是啊。”追随林阁老的那位文臣道,“陆大人你最好悠着点,别昏死在半路上惹人笑话,说你在朝堂上被林阁老拆穿了真面目,就——” “住口!” 我不顾嘴里的血腥味,大喝了那位文臣一声。 然后,一步一步地踩着积雪,艰难地……往太医署走去。 我在官舍房间养病数日,终不见好。 司农寺长官亲自前来探望,一番问候之后,他告诉我一个坏消息:“高句丽的使臣李呈基死了,死在万真驿馆的棋室内。原本本官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被林阁老等人欺压,未能完成使命而自尽,但是刑部的何大人及手下都未能在李呈基的身上和房间里发现遗书,可见是他杀。” “请问长官大人,凶手的杀人手法是?” “毒杀!仵作验了很久才验出李呈基的死因:凶手在象棋的棋子上涂了毒药,下棋者每用手指执棋走一步,毒药就会慎入肌理一分,积少成多,最后不知不觉而亡。李呈基死时的模样,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查出了是什么毒药?” “是一种名为‘西域奇毒’的东西,无色无味,毒性却十分强大。”司农寺长官一皱眉,想起了一件事情来,“前去江南主持茶试的主考官大人,死因好像也是因为此毒?” “不错。”我肯定道,“只是此毒少见,入手不易,持有者欧阳展也说自己已将最后一包毒药用尽。” “就算是还有人持有此毒药,那外使李呈基也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啊!” “会不会是凶手真正想害的人并非是李呈基,而是李呈基自己去棋室消遣、由此中招呢?” “那陆大人觉得凶手的目的是何人?” “这个不好说。”我也确实无法判断,“还请长官大人多留心周边的人与事,千万别让有心人趁了机。” “好,本官会留神。”司农寺长官点头,“陆大人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尽快养好身子。” “是,多谢长官大人关心。” 江南,衙门之内。 皇甫冉已经从刘长卿口中得到反馈: “学生和林捕头等人到达盐铺以后,立即去往仓库。当场取出一袋盐,从里面舀出一点点放入装有活鱼的水盆之中,竟亲眼看见活鱼变成了死鱼!由此可证:盐商的确是有‘西域奇毒’在手。” 公堂之外,不惧天气严寒,围了不少前来看审的百姓。 盐商被带了上堂,跪在青天大老爷面前。 等到场内肃静之后,皇甫冉道:“本官已经取证,你所言不假,盐铺仓库的盐袋里面的确是有你投放的毒药。且不论你的自私与无人性,本官问你,这‘西域奇毒’你是从何处而来?” 为避免盐商故伎重演,皇甫冉冷冷提醒道:“勿提欧阳展!” “那草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盐商把头一撇,索性不看皇甫大人了。 “你自知死罪,这份倔强的态度倒也是苍天可见!”皇甫冉反将道,“就是难料你到了阎王爷那边,要如何交待自己生前的一切恶行。” 皇甫冉走到盐商面前,“如若阎王爷把你当成了研制奇毒、投放奇毒、以此为乐三罪并罚的十恶不赦之人,定要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去。反之,你若肯在死前坦诚这‘西域奇毒’是出自谁之手,就能免去一罪,少下一层地狱。” 盐商似乎觉得皇甫大人的话有道理,就坦白道: “草民所持的‘西域奇毒’,乃是继室烟花女子所给。而烟花女子本就在青楼之中营生,接待过的客人底细各异、数不胜数,就更无从知道货源出处了。” 皇甫冉问:“你说的可是实话?” 盐商道:“大人认为是,那就是;认为不是,那就不是。反正我跟继室都不是什么好人,估计货商也是看中了我们夫妻‘人性本恶’这一点,才会将那了不得的奇毒拿出来的吧?” “那烟花女子嫁于你之后,又怎么还会去青楼重操旧业?你见她如此,就没有劝过她吗?” “我娶她,只因偏爱她的美貌,无关她的行动。但是说真的,那天她将一粒围棋黑子模样的东西拿出来,告诉我里面装的粉末就是‘西域奇毒’的时候,我当真是被吓了一跳!很快,兴奋感又涌上心头,想用那奇毒来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糊涂!”皇甫冉指责道,“你不劝说烟花女子将‘西域奇毒’上缴本官,也不向她问清楚那毒物的来源就罢,竟然还……还真的把‘所想’付诸于行动,真真是丧尽天良!” “我只问了继夫人一句话。” “什么话?” “为何‘西域奇毒’装在围棋的黑子里,而不是白子或是象棋里呢?皇甫大人你猜继夫人是怎么回答我的?” “说——” 盐商一口一句“继夫人”,比之前的“继室”二字还更让皇甫冉生厌。 “她告诉我:客官说了,象棋要在棋子的表面涂毒才有趣,反正‘西域奇毒’无色无味,就算是杀了人,也不见得能被查出来,这样才好玩!” 听到“好玩”一词,皇甫冉一时忘了这是烟花女子表达词句时所用的口吻,竟然在脑海中想起了张继来。 就这个“玩”字,不是像极了张继那日常“不正经”的言行吗? 要是张继没去长安,不就显得可疑了吗? 那家伙一手《奇书》好动、一手《杂学》本领,难免是能通过什么不光明正大的路子,来得到“西域奇毒”的。 忽然皇甫冉又清醒了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问盐商:“那如今表层涂了奇毒的象棋棋子收在什么盒子中?盒子又流向了何处?” “这草民就不知道了,继夫人也没有明确相告。” 盐商耸了耸肩。 此时,刘长卿站出来道:“学生猜测,莫不是去往了长安地下交易黑市?” “那倒好。最起码那处黑市已经被朝廷取缔,里面各种以卑劣手段所得的、见不得光的珍奇万物都被官兵所收缴和销毁,那有毒的象棋……应该也不至于再害人了。” “不一定。”刘长卿分析道,“学生在朝为官之时,谙得另一个门道——官兵们会将收缴到的不法之物,送到专门接待外使的‘万真驿馆’去。” 皇甫冉就跟是开了眼界一般,问:“送给外使赏玩吗?外使真的稀罕吗?” 刘长卿道:“倒也不是说送,只是放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陈列,让外使看个新鲜罢了。之前也发生过几起万物之中暗藏暗器之事,所幸是没有伤到人。” 皇甫冉忽然对盐商道:“涂了奇毒的象棋盒子不管流出到何处,没人打开就好。不然真的踩了霉运,被送到了‘万真驿馆’,让外使发生了什么意外,圣上叫人往源头上一查,查到本官这里,叫本官如何交待?” “那皇甫大人你可要留着我的性命。”盐商奸佞地一笑,“我才好自行招认罪状,免得朝廷治你办事不力之罪。” “什么叫做本官办事不力?”皇甫冉气道,“你继室的客官要玩弄‘西域奇毒’于围棋的黑子内、象棋的棋子表层,可是本官能够预测和事先阻拦的?本官不是神仙,没那些本事。” “那就往好方面去想。”刘长卿道,“但愿长安那边没有发生什么事,即便是发生了不好之事,也溯源不到江南来。” 皇甫冉本来还想再提“之前茶试的主考官大人,就是中这种奇毒而死的,圣上难免不疑”,却终究做了罢,避免节外生枝。 我请了病假,一连数日,无法上朝也无法去茶阁当值。 正一人卧榻听风之时,智积禅师带着小师弟前来探望。 “鸿渐师兄可好些了?”小师弟双手合十,“师傅说你爱吃红枣莲子素汤,小僧就带了一食盒过来,可要现在拿出?” “也好。”我谢了师傅也谢了小师弟,“除了些温的汤水,我吃不下东西。” “利器之伤,伤及内里,最是难好。”智积禅师慈悲道,“你亦是要放稳心态,少跟那些为己私欲而与你为敌的朝臣们动气才是。” “徒儿一直的隐忍,”我双手捧着汤碗,“哪知林阁老步步相逼?但凡徒儿想做一件事,他都能寻出一个带罪的理由来,将徒儿的初衷和动机说出一番反话来。” “为师曾教你,如何才能得内心自在呢?还需以成果来证才行。一切的辩驳与心中怒气,才了能解一时情绪,毫无作用。” “徒儿没有因为圣上之言,而暂放《茶经》之事。”我饮了一口素汤,“唯独是不知道在这过程之中,要经历多少人多少事,才能最终成功。” “鸿渐,你之为茶,为的是天下大义之茶,并非林阁老那些朝臣眼中的私盈无道之茶。”智积禅师慰籍我道,“无量变如何引起变质?不经历苦境哪里迎的光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且做坚持就是了。” “那徒儿就多向师傅请教茶理,也多向师傅请教世理,师傅您别嫌徒儿执拗。” “《茶经》之作,非一朝一夕、一年两年能成,鸿渐你欲想成其事,为师又怎能只做眼观之事、只说鼓励之言?必将是与你共进共退,风雨不离。” 我已将红枣莲子素汤饮完,全身暖意融融。 又闻师傅慈爱之言,心中更是如注入了一股向上的能量一般,驱散了阴霾,只待向着放晴的天际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