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梦含渊》 1. 海棠树下 [] 靖昌二十二年春,都城洛京的长兴坊内发生了一起火灾。 烟雾犹如一条失控的黑龙,窜上万丈高空,自傍晚而起,彻夜不散。 武侯铺内,除了守城门的府军,几乎全员出动,近五十名府兵彻夜忙碌,直到次日清晨,热浪才得以遏制。 起火的长兴坊位于洛京城西市,国子监之南二里,虽也是文人才子聚集的街巷,却因隔开了寸土寸金的地界,租金相对便宜,吸引了一批做文人生意的小商贩在此居住和经营。 昨日起火的,正是这长兴坊内的一处书铺,名曰“吉梦斋”。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整间书铺,连同其家宅后院,均被吞噬殆尽,店主夫妻和一双儿女,全家四人,无一幸存。 这场不幸灭门绝户,可放之洛京城内,也只是喧闹繁华中的微末插曲。当晨光掀开夜幕,长兴坊相邻的其他街巷照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正值早市开张,吉梦斋隔壁的小食摊上,几名工匠和小贩议论纷纷。 “那沈老板这是倒了什么霉哟,怎的就摊上一个被活活烧死的下场……” “天晓得!那吉梦斋好好的生意不做,非要和官府过不去,又怎有好日子过。” “这天干物燥的,起火倒是不稀奇。奇怪的是,一家子就任由活活烧死,无人呼救?” “那家还有个姑娘,是叫沈吉吧?好看的哟,听说正和那韦氏儿郎谈婚论嫁,大好的年纪……唉。” “除了姑娘,还有个半大的小子呢!可见刀笔这行,钱不好赚,若是给那些贵人平平事情也就罢了,那沈老板可倒好,整日和官府过不去,可怜了一双儿女啊……” “沈吉沈吉,没等来吉利,倒是等了个灾来……” …… “小姐,你慢点,当心车马!” 春岩气喘吁吁地跟着自家小姐走街串巷,心中七上八下。 小姐许是昨日坠马伤了脑子,清早醒来就一言不发,连早膳都没动一口,匆匆梳洗就带着春岩往长兴坊跑。 这长兴坊虽说是文人地界,可仍属市井,出了卫府,自皇城北面一路小跑,也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昨日傍晚,小姐骑马路过此地,有户人家着了火,火势颇为吓人,引得马儿受了惊。小姐摔下马背磕破了头,早晨醒来像丢了魂一般。 今日这一路,不但沾染了一身的油烟味,途中还听有人议论,说那起火的民宅死了好多人,甚是晦气。 可心里再不情愿,春岩却连眉头都未敢皱一下。 满洛京的权贵谁人不知,这卫府小姐卫纨虽模样生得娇媚,但性子极为跋扈,一个不留神招惹了她,轻则鞭子伺候,重则发卖。春岩自小服侍小姐,更是熟知她心性,绝不容他人忤逆,就连老爷都得耐心哄着。 一路疾走后,卫纨停在了那户着火的人家门前,怔愣地向里看着。 那家人本就是普通小户,二进的院子总共才占了半亩,门房处作为经营,上挂了个牌匾,曰“吉梦斋”。 那牌匾此时已被大火侵蚀变形,一角吊在房梁上,摇摇欲坠。周遭泛着一股浓郁的焦糊味,令人窒息。 春岩受不住这味道,掩住口鼻,侧头看向自家小姐。小姐的面上呆怔着,像是被这古怪味道熏了眼睛,竟淌下泪来。 春岩赶忙找出帕子迎上去擦拭,却听得小姐说“不必”。观她身形僵硬,垂手而立,只一双拳头攥得死紧。 十几名府兵抬着担架,陆续从中厅涌出,担架均以白布掩盖,白布的缝隙中透出些许炭黑色。 卫纨眼神停在那些尸体上,一具一具看过去。 随着府兵的动作,一只漆黑干涸的小臂垂落,虽已血肉模糊,但仍能从骨骼的形状看出,那曾是只藕臂玉手,属于一位妙龄少女。 卫纨突然上前一步,掰开那炭黑的手,拿走了手心里握着的一块石头。 春岩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劝阻:“小姐,这尸体晦气的很,万万碰不得!这猫眼血曜石虽说稀有,可咱们府里什么没有,就算没有,老爷也能给你找来……” 卫纨像是并未听见一般,自顾自擦着那血曜石上残留的焦黑碎屑,出了神。又蹲下身子隔着白布,颤手抚摸着其他几具尸体,看不清表情。 春岩心里越发慌了,只知道自家小姐喜爱游园饮酒,打马听戏,何时对尸体感兴趣了?而且这神情也太不对劲。 往常时日,小姐甚少沉默,心中一个不满,对下人是非打即骂,若是哪句话讨了她欢心,她也会冷哼一声,轻蔑颔首,再奚落几句。可今日,小姐却甚少说话,连呵斥都没有一句。 府兵们一夜未眠,正忙活着,冷不丁看到两名形迹可疑的女子,心中厌烦,皱眉上前斥道:“哪家的娘子,速速离开,莫要影响办案,当心治你们个妨碍公务之罪!” 春岩正郁郁,猛地被这府兵一斥,狠狠地瞪了一眼,高声道:“放肆!我家小姐也是你这贱奴能说得的?睁大你那狗眼看看!” 随即从腰间摘下一枚玉牌,向府兵眼前一放。 那府兵看清玉牌,心中一惊:云龙纹饰,方方正正玉色温润,裹着正中间一个镂金镶刻的“卫”字——是卫国公府上的玉牌,满洛京也找不出几枚。 他这才抬眼,仔细打量了身前女子一番,面上更是难掩震撼。 面前少女仍半披着头发,想来尚未及笄,身姿却已是不凡。头上包扎着细细的绢丝,难掩眉目如画。他没读过什么书,此刻只觉得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化作了真人。 再观那侍女,衣着虽素色,却是云锦布料,他也只在长官夫人身上见过。 府兵心中猜测,来人着装不凡,又拿着卫府的玉牌,而卫国公仅有一独女卫纨,横行霸道的名声响彻洛京。莫不就是眼前这位? 都说这位平日里气焰嚣张,奢靡无度,又怎会造访这破败之地? 无论如何,这卫纨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这卫府更是招惹不得。 府兵心中畏惧盖过了狐疑,不敢多问,战战兢兢陪笑道:“原……原来是卫家小姐,恕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这灾祸场地实是不详,还请小姐移步,别脏了您的衣衫。” 卫纨这才开口,轻言道:“这火灾,因何而起?” “回小姐,自后院起的火,已查看过了,大抵是这家人饮宴疏忽,灶上烧干了,房内家具易燃,连带着烧了起来。” 卫纨眸光微动,心中犹如千斤坠。那家具,是韦玄容送来的,求亲之礼。说是上等红木,正配屋主品格。 “尸体,要如何处置?” 那府兵心中狐疑更深,硬着头皮道:“目前来看,这家已无生者。这尸体……大约会送往城外埋了吧。” 卫纨皱眉,“听闻这家有结亲之人,那边竟无人来过?” 府兵撇了撇嘴,“派人去问过了,说是婚约尚未谈拢,不掺和这家的事。” “真是如此说?” “确实如此。这样看来,那韦少爷一介书生,倒少了几分文人风骨。” 卫纨心下一片荒凉,强撑着问:“尸体,何时掩埋?” “今晚,刑部清点结案后。” “吉梦斋”门口的海棠树开了花,一重重坠满枝头。 2. 卫家之子 [] 吉梦斋门前,海棠花似锦盛放,与春风共舞。 点点微红的花瓣如着雨的胭脂,在风中化开,拂过尸身的白布,飘散在吉梦斋前的街巷,飘进远处巷子角,落在那座通体墨黑的马车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人将花瓣握在掌心,小心地合拢指间。似是握着他人的一缕魂魄。 “确定是她么?” 心里已知道答案,却仍一再求证。他记得那年分别时,海棠花也似这般,开得极美。 “臣已仔细查过了,确实是沈姑娘没错。”马车外,一名少年英豪长身而立,恭敬道。 车内人面上不动,手上却忽地一抖,花瓣滑落,凋零在地。 他刚寻到她,还未相认,就做了死别。 “她啊,还是那么争强好胜。当初是我不辞而别,今日,是她……” 这声音磁沉微哑,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却似有千钧。 “世子,节哀。”少年贴着车帘,欲言又止。 车外少年是范阳卢氏嫡出之子,正六品护国将军,卢峥。 而车内人,则是当今龙武卫的云麾将军,赵王世子赵渊。这人自尸山血海中一路走来,朝野上下无不畏惧。 车内,赵渊一袭黑袍,白皙有力的手腕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滴泪。 靖昌十三年,他十一岁,和沈吉躲在院丛里。 刀光剑影中,杀戮如同潮水,将无数生命吞没,只留一地血泊…… 沈吉死死掩住他的口,蒙着他的眼睛,不让他面对,更不让他出声,可他仍是从指缝间看到了一切。 耳边传来的她轻声说道:“你娘,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 “那里没有仇恨,也没有恶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孤独,也没有背叛……” “我爹说,那是人们奋力追寻的地方,我们都在去那里的路上。” “那里是哪里?”赵渊早已哭哑,艰难问道。 “是善人们死后去的地方,是尘外仙境,也是,一个盛世的靖昌。” “我们也能去那里么?” 四目相对,她对他说:“只要相信,就一定可以。等到海棠花再开的时候,就是你母亲回来看你了。” 可如今,海棠花开,她却走了。 也去了那尘外仙境么? “罢了。等我事了,便也去寻她。” 赵渊收敛情绪,拂了拂衣摆上的花瓣,眸中覆上寒意,“去查,这火怎么起的,都查清楚。” 卢峥恭敬领命,转过头去时,却瞥见了一抹熟悉的倩影,惊讶出声:“这卫家的卫纨,为何会出现在这?” 卫纨此时正从屋内出来,行至门房,春风清扬,衣袂翻飞,面上却失了往日嚣张气焰,显得格外苍白。 车帘掀起一角,赵渊皱了皱眉,“卫如风那个妹妹?” 卫纨的哥哥卫如风,是赵渊的军中旧识,曾和赵渊说过他有个妹妹。卫纨鲜少出入皇宫,赵渊不知她长相,卢峥却多混迹于街市,与卫纨有过一面之缘。 “像是刚从沈家出来。她和这沈家有什么干系?” 卫纨名声在外,卢峥不免有些不好的联想,“这卫纨平日里无法无天,这火莫不是与她有关?” 赵渊自帘上收回手,道:“去知会卫老一声,带她来赵王府,我亲自问。” …… “小姐,咱们出来有半日了,也未带侍从,等老爷下朝回来问起,是要担心了。”春岩实在忍不住开口。 卫纨回神,冲春岩点了点头,她仍是不习惯与这陌生的侍女交流,只伸手用行动代替。 春岩是个机灵的,在路旁租了辆舆车,带着她上了车,免受跋涉之苦。 车内,卫纨摩挲着手指,想起那书院每旬休沐一日,明日便是休息日,韦玄容定会归家。她只能先行忍耐,明日一早便去找他问个清楚。 另外,她现在已经不是沈吉,在韦玄容面前,还要仔细想个说辞。 舆车停在卫府门前,入眼是飞檐青瓦,盘结交错。还未走近,就听见府内传来一片嬉笑声。 春岩看了看卫纨,神情有些忐忑不安。 卫纨看在眼里,却无心探究,几步踏上青石板路,向东转弯,就要向自己的院落而去。 穿过一处清幽水廊时,那喧闹声戛然而止。 卫纨不由抬眼望去,只见廊下珍花异草,曲水蜿蜒而过,自花木深处汇入一方奇石环绕的小池。一名老妇带着几名婢女与小厮,围着一名七八岁左右的幼童,挽着裤腿站在池塘内,像在捉鱼。 下人们一个个衣着精致,织金的胸背袄子,通袖的膝襕袍,那老妇头上更是镂金花钗,对比之下,那幼童的着装却很是朴素。 见到卫纨,那本在愉快玩耍的几人皆僵直住身子,向她看来。 卫纨无心理会,正要抬腿避开,却被那老妇几步跑至身前,阻了去路。 那妇人匍匐跪地,双手作祈求状:“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少爷还小,正是贪玩的年纪,我等均以为小姐卧床养伤,这才斗胆在池塘玩上片刻啊……” 其他几人也随着老妇前来,惊恐万状,身子抖如筛糠。 卫纨刚经历亲人死别,心中拗痛,最是听不得人喧哗,倍感烦躁。 不过是在池塘玩耍,为何叫人饶命?这原来的卫纨,难道是索命的厉鬼不成? 那幼童虽有惧意,但看那老妇求饶,面露不忍,眼中恨意更浓,边拽起老妇的胳膊边叫嚷:“阿媪快起来!她要打要骂都随得,不必跪!” 这声音凄厉得让人心颤,似有千般委屈。在沈吉的记忆里,弟弟沈祥只有在不小心跌了跟头,身上剧痛时,才会如此出声。 听刚刚那仆妇称呼这幼童为少爷,她猜测,这许是原身的弟弟,卫府的小少爷。 明明是个少爷,却连在池塘玩耍的自由都无,可见在卫府是何等地位,而身边这位仆妇,少年唤作阿媪,许是乳娘,自己穿金着锦,却让少爷衣着朴素,看来也并非真心待他。 况且,刚刚自己还未曾发话,那乳娘却径自一跪,在旁人眼中,真是坐实了她跋扈的名头。 观那小少爷的神色,似是十分惧怕怨恨卫纨,不知二人之间有什么旧怨。 卫纨抚了抚眉心,按下心中的烦躁:是要给这乳娘一个教训,免得今后时常如此,扰了她查案的清净。 她侧过头,问春岩:“这府中,可有不让人在池塘玩耍的规矩?” 春岩呆了呆,如实答:“未曾”,复又低头在她耳边嗫喏:“可小姐您一向避讳小少爷,不许他在院中玩耍,更不能出声。往常被您撞见,皆是要挨鞭子的……” 避讳?一个小孩子而已,又何谈避讳? 卫纨摆了摆手,打断了春岩的话头,向那乳娘道:“卫府请你来,是照顾你主子的,你的一言一行,背后是他的脸面!他未让你跪,你却径自跪我,这是什么道理?” 乳娘张了张口,哑然怔愣。 卫纨看向廊外山水,厉声开口:“这府中的规矩,朝廷的法度,自是要遵守,可若不是府中规矩,亦非法度,那便是没有做错。未曾有错,又何须向他人求饶?” 沈吉去世之时已年满十九,因随父亲办案阅人无数,自是比原身这不学无术的卫纨聪慧果决,言辞犀利。 那一众下人瞠目结舌,均未见过卫纨如此:非打非骂,也未咄咄逼人,仅仅是讲道理,却使人哑口无言。 卫纨眼中微寒,对着那仆妇:“你就是如此教导少爷的?” 那妇人完全怔住,不知如何作答,眼神转了转,身体伏得更低:“小姐饶命!夫人走后,老奴拼尽全力将少爷带大,力有不逮之处,实是老奴的过错,请小姐千万别为难少爷呀……” 这乳娘避重就轻,好会装惨。 幼童见乳娘如此,又向卫纨投来怨恨的目光。 卫纨心里明白了几分。 看来是原身和这少爷的娘早逝,主母之位无人继,这下人就仗着功劳,胆子是越发大了。虽不知这姐弟关系为何如此紧张 3. 马踏而死 [] 卢峥奉赵渊之名来请这卫纨,刚到卫府门前,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一众大理寺官兵浩浩荡荡涌出卫府,向着皇城门的放向去了。卫纨走在队列最前,看不见面上神色,背影倒是从容不迫。 卢峥心下腹诽:这卫纨是犯了什么大错,落在了郑家手上了?看来世子的话,今日是问不上了。 谁知听了卢峥回禀,赵渊却当机立断,起身道:“去大理寺。” …… 卫纨正在屋里思索如何查案,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听那大理寺卿喊话叫她前去受审。 她面带求证,看向侍女春岩。春岩也是一脸迷惑,“小姐,昨日奴婢和你一同出的门,坠马时只见大火,马儿但并未伤人啊!” “你确定?” “奴婢确定!昨日是奴婢把小姐抬上车,又吩咐人将马儿牵回来的。昨日那户人家还燃着火,路上大亮,若有个人,怎会看不见?” 卫纨行至前院,只见双方已剑拔弩张,几名护院的卫家军与府兵对峙着,冲突一触即发。卫纨虽不清楚原身与郑家恩怨,可观来人的神色,巴不得事情闹大。 如今顶着这卫纨的身体,倒是不好给卫家招祸。若是卫纨真未伤人,就不怕去这大理寺走一趟。 自小到大平过的冤屈数都数不清,也不多卫纨这一桩。 卫纨几句话叫停了对峙,随着那群府兵出了门。卫父不放心,也劝不过,只得令众护卫跟着。 当初做刀笔,她对一般的衙门熟悉,这大理寺还是第一次来。只见堂上挂着“明镜高悬”牌匾,比一般府衙大上许多,构造倒是类似。 案上歪歪斜斜坐着的那位大理寺卿,两腮无肉,目含精光,府兵称其为“郑大人”。 卫纨随父亲办案,所见之人形形色色,知道这面广鼻长之人,最是喜背后算计,爱耍伎俩。 那人见卫纨到场,扬手吩咐侍从道:“抬上来”。 几名府兵将一肿胀发紫的尸体抬到卫纨身前,尸体未曾遮盖,面目扭曲。 案上醒木一拍,高亢的声音刺激耳膜:“卫氏卫纨,可认得这尸体?” 卫纨见惯尸体,面色不变,只道:“不曾认得。” 那人料到她会如此作答,又问:“昨日酉时,你在何处?” 卫纨如实答:“途径西市,马因见火而受惊,小女坠马伤了头,被下人送回家诊治。” 郑大人心道:这卫家人胆子真大,见死人也面不改色,有恃无恐的样子,当真让人恼恨。 今天就让他来磨磨这卫家的气焰! “堂下这尸体,为马踏致死,昨日酉时陈于长兴坊街上。此人为京兆府衙役,本案便是卫家也难保你。你可知晓?” 卫纨心中明白,若死的人是个普通白丁也就罢了,此人为朝廷官员,自是不能善了。但死人归死人,关卫纨何事? “大人这话,小女不懂。此人若真为马踏致死,与小女又有何干?” 醒木又是一震。 “放肆!卫纨,你平日顽劣也就罢了,你的马儿如今已将人踩死,你仍如此麻木不仁。你卫家,连朝廷的法度都不放在眼里了?” 卫纨心觉荒唐,这郑大人好像无视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要将死人往她身上安。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道:“昨日小女坠马,家仆均在场,并未发现马儿伤人。大人因何断定,此人的死与小女有关?” 那郑大人冷笑一声,喊了句“证人何在”。 只见两名府兵护着一位袅袅婷婷的少女走出。那少女福了福,柔声道:“小女郑惜,拜见大人。” 来人正是郑家嫡女郑惜,当今皇后的亲侄女。此女在洛京小有名气,与卫纨的名声正好相反,是学子眼中的当朝“才女”,据说美貌无双。今日一见,卫纨看她确是端庄可人,气质出尘,但离仙姿玉色还差了些。 她是证人?观这架势,来者不善。 郑大人换了副面孔,和颜悦色道:“郑姑娘,你道昨日酉时去国子监会见兄长,可曾见过骑马的卫纨?” 郑惜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卫纨,又转过头,姿容温婉,“见过的。小女平日里便知卫纨喜纵马游街,昨日恰巧撞见她,驾马飞快,马前那人躲闪不及,被她的马所伤。我正想上前阻止,可为时已晚,那人……却是断了气。” “可是眼前这人?” 郑惜像是嫌晦气,只匆匆看了一眼,语气倒是笃定,答:“正是。” “还有何人看到?” “街边百姓。小女已请了人来。” 随着郑惜一招手,陆陆续续又进来几名布衣平民,皆是长兴坊的商贩,都称看到了卫纨纵马伤人。 这下,倒是做实了卫纨杀人了。 郑大人厉声道:“卫纨,人证物证俱在,你可知罪?” 要是真正的卫纨,此时大约会被激怒,但又无从辩驳,心下一个不服气,说不准要大闹堂上,任谁见了都得称一句无法无天。 可此刻的卫纨,言笑自若,声音袅袅,“大人,不知殿内可有仵作?还请上堂,小女有几句话想当堂问清。” 若是往日,人证物证齐全,这郑大人自会无视审判程序,一口回绝。可今日那堂后坐着的,是那赵王世子,云麾将军赵渊。 此人战功赫赫,很是得宣帝器重,却颇为心狠手辣,与郑家非敌非友,若被他参上一笔,可是不妙。 赵大人只得硬着头皮答:“请仵作上来。” 卫纨蹲在尸体旁边,仔细查看之下,心中已大致有了判断。她曾随父亲帮过一位农户,也是马踏致死,故而知晓其中原理。 她问郑惜道:“郑姑娘,你昨日可看清楚了,我的马是踏了一下就致其死亡,还是踏了好几下?” 郑惜不知这卫纨今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喊她“郑姑娘”,平日里她要么直呼名讳,要么一口一个“贱人”,“心机女”称呼自己,从没给过任何好脸色。 这样不喜不怒的卫纨让郑惜心中打鼓,她想了想,觉得还是践踏多次的罪行更重,总之那尸体已经肿胀且乌黑一大片,谁能分清踏了几下。 “是好几下。起初只是伤了,人未死,许是你心急,让马儿又多踩了几下吧。” 几名商贩也纷纷点头附和。 卫纨面上不露,又转头对那仵作道:“尸体身上可有皮破黑痕之处?” 仵作略加思索,道:“未有皮破,”又上前仔细验证,“也未有出血所致黑痕。” 卫纨点点头,沿着尸体边缘踱步,“尸体送来之时,口鼻可有血出?我观这死者腹腔处没有破裂,未见肠脏。不知是否有骨骼断裂之处?” 这尸体是今日上午匆匆抬来的,郑大人也并未让仵作仔细查看,他又怎知这其中的弯弯绕,只如实道:“尸体未被清理过,送来时口鼻无血,”又试探了尸体脉络,“骨骼断裂亦未有。观这皮肤表面,确有肿胀,可见大片青黑色圆形伤痕。” “可有渗血之兆?” “臣仔细看来,皮肤细微处确是微有渗血,想来是挤压之故。” 郑大人没了耐心,“卫纨,如今已明了,这圆形伤痕确是马蹄形状,也确是挤压所致,正是被马踏而死。你还有何可说!” 卫纨却径直跪地,双手过头合拢,“小女有冤,请大人明鉴。” 郑大人被她这话一噎。 依照靖昌法度,大理审案时设有录事两名,负责记录审理经过。平常审理只简要总结,而一旦堂上有人伸冤,却必须逐字逐句记录。 卫纨余光扫了扫,那录事果然拿起了笔,等着她开口。 卫纨心定气和,缓缓道: “其一,若郑姑娘所言为真,臣女的马是先伤了此人,踩了几下才将人踩死。那前几下踩踏,必然使之皮破,留下赤黑血痕。经仵作验证,死者并未有此情状。” 郑惜赶忙上前打断,道:“许是……我看错,你,你是一下就踩死了那人!” 卫纨微不可闻地哂了哂,又盯着众人:“你们也都看清楚了?确是一脚踩死?” 众人又乌泱泱点头称是。 卫纨笑了笑,接着道:“其二,若此人是被一击踏中要害而死,则马蹄的力度非同一般,必有骨折之相,而巨大的压力必会使肠脏流出,口鼻也会随之出血。经验证,死者也并未有此情状。” 郑惜眉头微皱,面露焦急之色,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辩驳。 堂内其他人证此时也看出事情不简单,再也没人敢乱说话。 卫纨眼神凌厉,扫过众人,“其三,小女家中将门,所见被马踏而死之人,被大力冲击碾压过,应是尸色微黄。而双手受到猛烈重击后,五指均会散开,身上有马蹄所划过的血痕,却不至浮肿。” 说着,又伸手示意大家看向尸体,“此尸体则并未发黄,而是青黑,双手呈握拳状,至死仍未散开,观这样子……似是死前清醒地经历过疼痛,而非被一击毙命。” 那郑大人脸色已是青白交加,郑惜则直接呆愣当场,堂内更是落针可闻。 卫纨又问那仵作:“此死者不但身上青黑,指甲甲面处也均变为乌黑,是也 4. 收尸之旅 [] 卫纨有生以来,从未有如此奇异的体验。 人活着,还得为自己收尸。此时若是有人陪同,自是比独自面对好些。 可这陪着自己的,却是眼前这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全身上下没一丝温度,令她本就不平的心境更加惴惴。 这人还大言不惭地说,是她的故人。 虽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但直觉告诉卫纨,此人应与沈家被害无关。 沈家本也只是平民百姓,来洛京也才将将一年,就算有人要她死,还不至于派这么一位出面。 “将军找我,是为了探讨哪一桩案?”卫纨试探着问。 赵渊淡淡道:“巧了,就是沈家这一桩。” “为何?” “不如卫姑娘说说,今日一早为何会出现在沈家?” 卫纨难掩诧异,抬头看了看赵渊。他难道派人盯着沈家不成?这样问,是在怀疑她? 他和沈家到底什么关系?是真的关心火灾,还是另有所图? 卫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反问道:“将军刚说的,与沈吉相识。不知是何时?” 停了半晌,赵渊才道:“幼时。” 幼时?看来是自小认识。卫纨脑中思索着儿时玩伴,一面之缘的有之,深入交往的也有之,还能念着她的,交情应当不浅。而其中的男子…… 卫纨晃了晃头,扫清脑中的迷雾,从久远的回忆中扒拉出那么一位。 他曾是沈家在岭南的邻居,却极是特殊,若不是沈吉七岁时爬树翻墙,不小心掉进对方院子,还当真无法相识。 那家人也不知何时而来,静得很。平日里大门紧闭,不知日子是如何过的。那天,沈吉巧合掉入对方院墙后,偶遇一少年,将她拖至假山后,做了个“嘘”的手势。 沈吉就这样认识了小木头。 后来她就常常翻院墙,悄悄陪他聊天玩耍,与他讲自己随父亲走访的见闻。小木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缠着她多讲一些。 日子久了,她发现小木头只有一位貌美的母亲,没有父亲,并且,这院中其实住着不少人,却似在掩藏踪迹,只用极低的声音交流。 面对沈吉的疑问,小木头解释说,是因被仇人追杀,故而不与外人交往,让她千万保守秘密。 记忆中的画面渐渐翻开。眼前的人,会是他么? 日子过去了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可气质却不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记忆里,小木头是个乐观开朗,又有些胆小的少年。而面前这位,没有一丝一毫他的影子。 卫纨又问:“幼时,如何认识的?” 赵渊抚了抚袍角上的褶皱,“知晓这事的,都是死人。卫姑娘当真要听?” 那声音淡淡,讲的却是要人命的事情。说是问她,其实是不容置疑的回绝。 若他真是小木头,这话倒也不过分。卫纨记得,和小木头熟悉后,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三年。 沈吉十岁那年,小木头全家被仇人发现,尽数屠戮,只他一个人幸存。那画面太过触目惊心,令她一生难忘。 后来,纵是沈吉一家细心照顾,小木头还是不见了。也许是被那些人寻到带走了,凶多吉少。 沈吉哭了好些天,默默写了封信给他,在后院埋了,再没提起过。 如今自己全家被灭,她才终是彻底理解小木头当年的心境。而那一年,他才十一岁。 经历了那样的事,若是还活着,长大后,或许真的脱胎换骨。 卫纨再一次没有作答,只一双眼睛逡巡着赵渊,似是想在他身上找出些小木头的影子。父亲说过,排除一切不相干的因素,再匪夷所思的真相,亦是真相。 眼前这人,兴许真是小木头。但信息有限,仍不能就此断定,还需徐徐思之。 可她不能问,亦不能对赵渊直言。且不说她答应过小木头,他的事绝不对外人提起,就观自己如今的荒唐处境,说了,这人也未必会信,反过来,还会变本加厉地怀疑她。 “卫姑娘还未回答,今日为何出现在沈家?” 赵渊再次问道。声音仍是低沉平稳,却透着丝丝不耐。 “是心内有鬼,不想说。还是怕所言之事荒唐,不敢说?” 卫纨觉得,那“不敢说”三字,比之今日那堂上的震响醒木,更使人心颤。她深吸口气,背靠着马车内壁,稳住了出口的气息。 “将军可知,那沈家是做何营生?” 赵渊瞥了眼卫纨,淡淡道:“为人刀笔,写状书。” 卢峥坐在车外,听着内里的对话,不禁心下称奇。世子平日里可并非有问便答,也未必有这许多耐心。今日这卫纨问了,他便答。她避重就轻,他也未恼。 卢峥原本想着,这卫纨,不过小丫头而已,虽刁蛮之名在外,随便吓一吓,也就什么都招了。今日一见,却觉得沉稳,竟能和世子你来我往,淡定如斯。 卢峥心里不禁燃起一股敬意来。 只听卫纨又到:“正是。那将军觉得,小女今日堂上之言如何?” 赵渊似笑非笑,道:“有理有据,有条不紊。” 卢峥扶额:能让世子夸上两句的,除了这当今圣上,便是当朝名将。要不就是那将死之人,表面夸赞,实则讽刺,三言两语要了人命。 可刚刚这话,听着却哪种都不属于。 车内的卫纨,显然不知自己今日是何等荣幸,只娓娓道来:“小女自小顽劣,吃了许多亏才明白,字句交错间可断人性命,比之千军万马,更伤人于无形,”卫纨拂了拂车帘,观了观行程,“偶然得知沈家善于铺状纸,辨事理,便有意结交沈姑娘。沈吉于我,亦师亦友,小女今日所言,亦是从她处学得。”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赵渊眸光微动,像是信了几分,幽幽道:“我原以为,这世上唯有我……却未想到,她还有如此重情义的朋友。” 马车此时停了,停在一处密林外,天色已大暗。 “既是友人,那就随我前去,送她一程。”赵渊敛起袍角,径自下了车。 卫纨快步跟上,随他进了密林。顺着月光,隐隐约约行至一处密道,道旁皆有守卫,将他们迎入洞中。 洞里竟别有洞天,直直延伸着一条拱形隧道,两侧是精致简约的一则则墓室,尽头处隐约可见一处宽阔的堂室,内里阶梯状列着一层层灵牌。 这是……群体墓室? 卫纨猜测,眼前人莫不是,已经将自己和家人的尸体安葬在此? 春日的天气,傍晚依旧出奇的冷,密道内更是寒意彻骨。赵渊没有再出声,身旁也并未有人在意这寒冷。 卫纨只得仔细跟着,心道这样也好,冷意确是符合当前的心境。她起初只以为自己会被安置在隧道两旁某一处墓室,可谁知却被赵渊领着,一路来到了尽头的内堂。 她这才仔细端详堂中灵牌,密密麻麻足有几百,殿中燃着长明灯。牌上字迹依稀可辨,卫纨扫了几眼,这灵牌均怪得很,只有人名,却未有生前职位身份。 眸光扫过,在正中靠下的位置,沈吉的名字赫然在列,而沈家父母,则列于其上一阶,弟弟沈祥在右边一侧,与沈吉同列。 这古怪模样,似是将沈家,入了他人族中? 卫纨观来,这墓中灵牌,姓氏均为“李”姓或“穆”姓。在沈吉的灵牌左侧,就有一李姓灵牌,上 5.罪在齐王 [] 赵渊单手细细抚摸着那血曜石,眼神停留在指间,喃喃自语着,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孤寂。 “岭南一别,十年了。难道真有那尘外仙境么?” 边说着边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卫纨,眸中泪光如一面哀伤的镜子,低低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死了比活着强?” 那神情,像是下一秒就要了结了她,也了结了自己。 卫纨此时明白过来,此人便是小木头没错了。 他竟然还活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了模样,如今也算是地位斐然……却活得如此悲伤么? 卫纨不由苦涩:是了,失去亲人的痛,免不掉,洗不去。经历了那样的伤痛,也许这辈子只会活在仇恨中。 她心中涌出万般情绪,同病相怜的,压抑难言的。一时百感交集,控制不住又淌下泪来。 可却不知如何说,才能让他明白。 赵渊却冷笑道:“刚刚那么决绝,现在又哭成这样。还是怕死么?” 卫纨没有理会他的调笑,擦了擦泪,“你问我,死了是否比活着强……我现在回答你,”她挪着步子,向沈家的灵牌走去,“死也好,生也好,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有遗憾未全,有仇恨未报,有使命未完,而人却先死,再无机会平冤昭雪,了却心愿。” 她伸出只手,放于父亲灵牌前的烛火上,感受着那火光的炙烤。 “我明白,将军与我,都是无所谓死去之人,却仍有所愿。既是同道之人,可否,容我了却心愿后,再取我性命?” 这话本应是祈求,可让赵渊听了,却像是戳破了内心最脆弱的一面,使他无端恼怒。 卫纨此时背对着赵渊,感到那冰冷的指间又爬上了脖颈,引得皮肤层层颤栗。 “你有何愿,不如说与我听。我先送你上路,再了却你心事,可好?” 不知何时会被夺命,比失去性命本身更为恐惧。卫纨如今撞破对方私隐,又不能与之相认,想来是不能善终了。 可她自记事起所练习之事,便是如何从死境谋生,不会甘愿等死。 她经手的案件中,那些犯下命案的,本也难逃一死,可法外总有人情,不暇言理,道理讲得好,亦可活罪。 卫纨只觉浑身僵硬无比,动弹不得,脑中却转得飞快,脱口道:“你难道不疑惑,我为何会早早知晓沈家落难,又为何拿走这石头?” “嗯,为何?” “昨日我恰巧在沈家附近坠马而昏厥。恍惚中,得沈吉托梦于我。” 脖颈上的触感消失,身后那人问:“何梦?” 卫纨深吸一口气,压下剧烈的心跳,“她与我言,沈家有冤。她托我为其家人收尸,帮其伸冤,并好好保存这玉石,言明这实是她传家之物。还有……” “还有什么?” “她说,生而有一憾事未全,关于幼时的一名友人。但因她力量微弱,不能继续言明,只能待隔日,再托梦说与我听。” 卫纨将临时编好的说辞道出,已是尽了努力,就看那人能听信几分。 身后之人低低笑了,揶揄道:“要是那些山匪逆党都知道如此讲故事,多少也能捡回几条命来。” 卫纨闭目叹息:看来,还是必死无疑了。 赵渊却道:“你要庆幸,给你托梦的是她。是她的事,我什么都要信一信。” 周围的杀意倏地散了,卫纨感觉五脏六腑又重新升起暖意。 身后人问:“你道沈家有冤,可是知道什么?” “今日去查看时,发现家具被浸过油脂……将军一探便知,”卫纨顿了顿,又回头试探道:“那玉石……” 赵渊没有一丝犹豫,淡淡道:“原先她不知我在何处,才托你保存。这本就不属于你,于你无用。” 卫纨心道:不属于我,难道还属于你不成?刚要想办法周旋,却见卢峥一路小跑前来。 “世子,齐王举兵出城,圣上口谕,龙武卫即刻领兵召回,如有违者,剿灭……亦无不可。” 赵渊肃道:“齐王? 宣帝命人查那陇西节度使贪墨之案,还未定论,齐王怎先行跑了? “说是派出的使臣寻得了纳捐簿,郑家也收到茶商来报,齐王军结党营私,抢夺茶盐。” 卢峥眉头紧皱,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闪失。 郑家。 赵渊步履如风,走出墓室。卫纨随着一路出了地面,才终于缓了口气,抬头见眼前众人均默默看着自己。 卫纨抬手举过头前,小心道:“既然各位还有要事,不必麻烦,我随卫家护卫回府即可。” 赵渊扬了扬嘴角,“你卫家护卫,在何处?” 卫纨四下一看,夜色正浓,小道上燃着火把,周围人皆一袭黑衣,哪里有卫家侍卫的影子。 卢峥道:“姑娘糊涂,世子又怎会让你卫家知晓此地。半路就命人将其引道回府了。” 卫纨探身去寻,“那马车……” 赵渊看了看卢峥,道:“将马车烧了,车辙印处理干净。” “是。” 卫纨一时不知所措,又听赵渊问了程绍,魏监二人。不久,就见两队兵马出现在道前,皆是黑衣,马蹄声不显,借着火光和月色,可清晰看出军旗上一个大大的“赵”字。 程绍、魏监下马而来,见卢峥礼了礼,又向赵渊恭敬下跪,“左右营兵中精锐百人,皆已就位。” 赵渊道:“今日我等于城外军营练兵,奉皇命捉拿齐王。齐王为靖昌平乱有功,劝说为上,不可擅自击杀。” 卢峥三人肃立称是。 赵渊随手指了指前方一黑衣兵士,道:“你去知会卫国公,今日齐王率军出城,皇城纷乱,晚些我自会护送卫纨回府。” 这是要带卫纨一同前去了,还不忘与卫府相告,免卫父担忧。 他知晓卫家护卫暗中跟随,为了不让其知晓此地,并非斩杀,而是将人引道回府。卫纨不解:这人对卫府侍卫都以礼相待,可适才对着她的杀意,却是真的。 卫纨虽知不合时宜,但仍忍不住问:“你,方才怎就不怕,杀了我,无法与我父亲交代?” 赵渊边纵身上马,边戏谑道:“我先把你埋了,再告诉你父亲,你托梦于我,是被郑家人所害。可好?” 这人当真小心眼,还在揶揄她的托梦之语。 看着卫纨闷闷的表情,赵渊终于开怀笑出声。这笑,让卫纨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出些小木头的影子。 那刚刚索命的指间化作坚毅的力量,拉她上了马。卫纨被赵渊置于身前,听他认真道:“你待会留意些。刀剑无眼,若是不小心伤了死了,我并不介意与你父亲如实交代。” 一路人马,向皇城方向而去。 卫纨曾是沈吉时,并不时常架马。父亲也曾调笑她,笔头功夫了得,但身上却无一处灵活。 沈吉和卫纨,一动一静。卫纨这具身体,确实更为有力,虽仍稚嫩,腹部和腿处却隐隐坚韧,是常年骑马所得。 此时身体素质不错,卫纨却不知如何驱使,而赵渊又是只顾速度之人,架马飞快,直颠得卫纨头晕脑沉。 “可,否,让我自行架马,跟在最后?”卫纨实在受不住,勉强压着胸口不适。 “为何?”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你,目标太大,我,惜命。” “你想错了。这队列中 6.此为首名 [] 靖昌六年,五王出,严震灭,四海平。 这是街头巷尾连孩童都会吟唱的民谣。 卫纨祖父卫戍为开国元勋,与武帝李文坚共灭北元,封卫国公,官拜尚书令。 天妒明君,武帝在伐敌的路上薨逝。宣帝李显即位后,改国号为靖昌,重用左相严震,其人一时风头无两。 靖昌初年,卫戍进言圣上,远离严震。宣帝置若罔闻,老卫国公因此气绝于病榻。时任兵部尚书的卫如恒接手卫府,承国公位。 后趁宣帝病中,左相严震果然矫昭,借机把持朝政,联合烟穆和天山两股势力,挑起内乱,靖昌险些又要分崩离析。 靖昌六年,五名朝中将领起兵平乱,诛杀严震,稳固朝局,靖昌大患覆灭,五名平乱将领被封为异姓王,即如今的赵王、梁王、薛王、燕王、齐王。 可谁知,那民谣还有后半句。 五王出,严震灭,四海平,郑氏立。 随着内乱平息,靖昌与烟穆的联姻随之破裂。原烟穆国公主,靖昌前皇后携幼子逃亡,下落不明。皇后之位空悬。 荥阳郑氏原本也是大家,经营得当,积累了无尽财富。听闻此事,将全部家产的一半,尽数投靠了李氏皇族。 五王所得来的辉煌,宣帝表面分封,实则忌惮。现郑氏势弱有财,正中宣帝下怀。 宣帝李显娶荥阳郑氏女郑子娥为后,生太子李荣。郑家一时风头无两,父、兄封侯,封官刑部尚书、大理寺卿。 因郑氏一族势头正盛,五王平日也会避其锋芒,不会无端与郑氏结仇。 可今日,齐王被揭发,却是郑氏所为。 赵渊一路踏马,在临近皇城的官道上截了齐王,两军对阵肃立,赵渊策马而出,对着齐王客气一礼。 “晚辈赵渊,给世伯见礼。” 齐王本要起兵,见赵渊未有交战之意,也平静下来。 “赵渊,我敬赵王骁勇,当年仅以万余兵力,破严震十万大军,今日思之,不欲与你动武。你既敬我为长辈,那便以长辈之礼相待,放我归封地,休要阻拦。” 赵渊也不恼,相劝道:“赵渊今日奉皇命前来,不敢不从。世伯莫要为难晚辈。” 今日之事,宣帝故意令龙武卫前来,实则将赵家陷入两难之地。虽齐王有过,可错处尚未言明就捉人归案,难逃屈打成招之嫌。 在朝臣眼中,五王同气连枝。齐王之过,连薛家也要相护一二。 今日,赵渊若是动武,则会落个趋炎附势、冷血无情之名,齐王一倒,其他几王皆会疏远赵家,甚至与其交恶,令赵家陷入孤立之地。 而若是放任,则有负皇命,有同党之嫌,届时,宣帝可借机降罪于赵家,收拢赵家势力。 齐王冷哼一声,讥笑道:“这江山都是尔等护下来的,尔等愿意称臣,是他李家之幸。尔等之功勋,纵是日日享乐亦不足。你赵家如此谨小慎微,也不知图个什么!” 五王皆知,宣帝并非明主,齐王表面称臣,实则是碍于当时之势,不得不从。而纵酒荒淫,贪墨敛财,是心中郁郁,玩弄权势间找回平衡。 这五王中,和齐王一同作想者,大有人在。就连此时赵家军中,也隐有交耳之声,似是对齐王之言感同身受。 五王内乱,圣上乐见其成,郑家则坐山观虎斗。 赵渊眉头微皱,仍平静答道:“如今贪墨与走私并案,是世伯纵容之过,若世伯愿向宣帝陈明同谋之人,将功赎罪未尝不可。世伯一时糊涂,可知如今,最愿见五王相斗之人为何?世伯可愿,见其坐收渔翁之利?” 宣帝并非想要重用赵渊,却不得不用,只因洛京为皇城重地,当年严震乱局之举仍叫宣帝心惊。而赵渊领兵之力,除卫家外,无人可替代。 但重用归重用,忌惮归忌惮。 如今赵王已辞官回封地,但仍军力强盛,令宣帝辗转难眠。齐王之事,就是让他赵家表忠心了。 若赵渊铁血无情,斩杀齐王,表了忠心,也会得罪其他异性王,陷赵家于不利。 进退两难之际,赵渊才嘱咐将士莫要随意动武,仍耐心相劝。 齐王策马向前数步,并未听进良言,反问道:“若为五王之旧情,你今日可否放我出城?所犯之罪责,你赵家又可会为我开脱?” 赵渊不答。 齐王继续道:“若是不然,我自身都难保,又如何去管其他人是否得渔翁之利?你信不信,若我今日与你回去,则他日必将身死狱中,再难见天日。” 齐王策马而来,待走得近了,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那赵渊马前,竟还有一女子。 齐王仰天笑道:“赵渊啊赵渊,他人参我沉迷酒色,你怎也是这般?” 卢峥不耐,出口喝道:“齐王慎言!此为卫家之女,得世子相救,来不及送回府中罢了,莫要与你之荒唐相提并论!” 齐王挑了挑眉,“卫家之女?说起来,你卫家当真更为窝囊!本有从龙之功,可到了宣帝这里,呵呵,如今还剩下什么?你卫家,又图个什么?” 卫纨见此人嚣张,全然听不进好话,直言道:“自是为这天下太平,还百姓以盛世!” 刚刚被齐王之言说得动心的龙武卫们,此刻皆是心头一震。齐王之言,只关乎自身荣辱,不顾天下百姓死活。 他赵家将领,生来便赋热血,领着护卫百姓之命,又怎能为一己私利,心生动摇? 赵渊亦是沉默,像是等着卫纨继续。 卫纨笑笑,看向齐王,“我乃卫府女眷,于天下无功,王爷自是不识。但王爷可还记得,杨理?” 杨理之名一出,齐王瞳孔瞬间睁大,难掩惊讶。 “他一白丁衙役,本不值一提。可他敢冒自身性命,禀你之事,苏百姓之困,理应为人所知!你为京兆府尹,自封为洛京子民之父,国之脊梁,却对百姓疾苦不闻不问,怎可配得?” 齐王不屑,“你一闺阁女子,又怎懂本王治理之道?” 卫纨冷笑,“怎会不知。” 她记起自己曾经写的状纸,印象之深刻,尤能背诵: “齐王莅任京兆府尹十五载,广置府内房间,专供门丁与家眷居住,令人打造亭台小谢,饮酒赋诗,歌舞弄曲,日夜不歇,嬉笑打闹皆为常事。” “纵勘奏之呈如山堆积,仍不理民事,靠牧事、大夫和杨主簿辛劳,得不至于案卷积压。” “在位之时,凡有大件,虽命案仍不查验,讼狱四起,而你则广开府宴,流连于觥筹交错之间,罔顾苦主于府外昼夜相跪。可是辜负了这民父之名?” “靖昌二十年夏,无故差校尉入府,以水龙嬉戏,只为解暑。恰逢簿厅火起,延烧不止,文书皆毁,水龙方至。治理之道又何存?” “如今你之罪责,还不止于此。近年来,各节度使行进贡之风,贪墨繁兴,武装四起,朝中诸人,勾连受贿,皆为你党。王爷可能陈明,其意何在?” 最后这话,桩桩件件剑指齐王,有谋逆之罪。这话,赵渊不好出口,便由她来说。 此话一出,四下轰然。此中之事隐秘,京兆府外鲜有人知。 如今一字一句,陈明错处,皆为细节,难以作假。若要考证,招来京兆府知晓内情之人,一问便知。 最后一桩,卫纨虽无把握,可刚刚听得,那郑家已将证据呈上。 今日诸言,朝野上下若是听了,皆不道齐王如何,只道赵家为民除害而已。 齐王面上再难镇定,心知今日即使赵家出兵, 7.卫父之诺 [] 卫纨归家之时,已是深夜。 府内门厅显眼处跪着今日将她跟丢的卫家侍卫,旁边低头站着一众婢女,春岩首当其冲,在厅中来回踱步,手中绞着帕子。 见卫纨进府,众人如蒙大赦。 春岩知道小姐脾性,不敢说,亦不敢多问,只默默走到卫纨身边,低头含泪,看样子,像是被家中管事的训斥过。 卫纨对着众人点点头,“都回去吧,不必跪着。” 众人顺从颔首称是,心里却隐隐感到异样:小姐今日,似是太好说话了些。 为首的侍卫已不年轻,卫纨猜测,他是卫如恒跟前得力的老人,便亲自扶他起来。 齐瀚得卫如恒信任,任卫家参军,贴身随侍卫如恒十余年,本是魁梧粗犷的汉子,此时面上已有些无力之色,得卫纨相扶,才回过些神来。 “国公交代了,待小姐回府后便立即通报。属下这就去知会一声。” 卫纨伸手拦了。 “夜深了,莫要打扰父亲安寝。你们也早些休息,明日,我自会亲自去长辈处解释。” 齐瀚应了,又向府外挪步,依着规矩,想要与那送回小姐之人见礼。 此时的大门外,却已空无一人。 齐王无端身死后,赵渊并未耽搁太久,便送卫纨回了府。 杀人者埋身于重山密林之中,如滴水入海。更何况,他敢如此行事,必是有备而来,若是有心掩藏踪迹,怎可被人轻易寻得。 事情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齐王之死,确实令人猝不及防。可射进齐王眉心的那支箭,才则更让赵渊忧心。 那箭,竟是当年严震军中才有的“追魂箭”。 此箭的箭尖最为锋利,箭头呈倒钩形,一旦入体,则不死不休。 虽然靖昌握有兵权之人,军中多会备有铁匠,打造此种类型的箭矢也并非难事。但不同军队中制式不同,箭头形状也有所不同。 严震之“追魂箭”,箭头的形状极为特别。当年严震丧心病狂,以人为靶,命人多番实验,才磨合出了这杀伤力最强的箭尖角度。 这箭旁人不认得,赵渊却自然是见过的。那是尘封在他记忆中的,不愿面对的往事。 正因这箭头为草菅人命而来,杀伤力又甚为迅.猛,一旦被广泛复制,必要引发腥风血雨。靖昌经历战乱后,宣帝主张爱民,休养生息,除卫家军负责的烟穆战事外,其他的边境争端,也基本控制在你来我往的礼节性互相试探。 故而,严震被灭后,其府库军营中所有兵器,特别是箭矢,皆被付之一炬。 这世上,本应再无“追魂箭”。 卫纨并不知个中缘由,只发现这箭出现后,赵渊便眉头深锁,对她知悉齐王诸事也并未多问,却不忘嘱咐在场众人:不得将所见所闻露出半句,违者,以霍乱军纪处置。 卫纨明白,这话说给在场之人,当然,也包括她。 回程时一路无言。 到得卫府,卫纨与赵渊分别,躬身一礼道:“多谢将军今日相送。” 赵渊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卫纨还有话未言,赶忙上前一步道:“沈家那里,若是将军查得线索,能否托人告知于我?” 对于沈家之案,卫纨打算从韦玄容入手,而其他的,赵渊做起来会更有效率。 赵渊立于马上,不置可否。 卫纨又道:“当然,我亦会告知将军,关于……梦境。” 马上之人仍是沉默,卫纨禁不住抬头看去,猝不及防迎上一道注视,不由有些面红耳热。 那目光如深潭,定定地看向她,又似乎在通过她,看另一个人。 直等得卫纨有了退色,那人才道一声“不必”,转身架马而去。 …… 卫纨多希望这一切都是梦,是沈吉做的一个梦,梦醒了,她依然在吉梦斋的院子里,与家人谈笑,岁月静好。 可次日醒来,周遭的一切却提醒她,这不是梦。 这是她以卫纨身份活着的第二日。她深知,今日定是躲不过,要开始面对卫家众人了。 天色还早,卫纨便睡意全无,索性起身洗漱,让春岩帮忙梳妆,准备趁卫父上朝之前见上一面,有个交代。 当看到春岩打开的衣柜,卫纨直呼不可思议。 昨日紧急,未曾深究,今日才知,这原先的卫纨,也太喜欢白衣了些? 衣柜中襦裙、短衫、披帛、纱巾皆为白色,就连线鞋,都以白色为底,只其上暗纹、纱线不同。 靖昌年间,家中若有亲人去世,为孝者若心诚,需得服丧三年,着黑色或其他深色服饰。 眼前满眼白色,让卫纨措手不及。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在角落中找出一身对襟胡服,通体墨蓝,点缀以并不打眼的烟花暗纹,仅袖口有彩色海浪纹锈,是骑射时穿的装束,平日穿来,倒也不算突兀。 春岩忍不住诧异道:“小姐平日只穿白色,今日怎的要穿这件?这胡服是西域朝贡之物,小姐嫌弃颜色不好,一直放在一边,从未穿过,都有些褶皱了。” 卫纨道:“不妨事。我只是不再喜欢白色了,以后都换成深色衣物吧。” 春岩听了,更为不解:“小姐不再喜白色,也是因薛公子么?” “薛公子?” “是呀,小姐仰慕薛公子,薛公子喜白色,小姐就命人将衣物都换成白色了。难道……是薛公子又喜欢深色了么?” 卫纨怎知还有这一出,应付道:“不是,是我放下了,不再喜欢他了。” 她都不知那薛公子是何人,又怎会喜欢。 春岩听了这话极为惊诧,再三确认后发现小姐是认真的,内心雀跃不已。 小姐因爱慕薛怀逸,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事,连她都看不过去。她只当小姐是受伤后清醒了些,无论如何,如今可算是放下了,日子能安稳些了。 谈论间,衣服上身,最后配以腰带,簪钗入髻,才算告成。 卫纨本就肤白,从前着白衣,蒙蒙一片,还因迷恋仙气飘飘的款式,总像是托着层层云雾,美则美已,却显得温吞。 春岩觉得,眼前的小姐还是那个小姐,可脾气却变好了,眼神也变了,活脱脱像是另一个人。比原来凌厉许多,沉稳许多。 小姐眉间原本就有些英气,如今朱唇墨眼被玄衣一衬,竟似有些妖冶。 话本子里讲过那鬼上身的故事,春岩听过,却从未信过。可此时的小姐,竟让她联想起那被鬼魂附身之人。 春岩夸赞道:“未想到,小姐着胡服甚是好看,就是要等大少爷回来,才为小姐办及笄礼了,否则头发梳成百合髻,一定更搭配。” 卫纨原身与卫如风关系最好,年满十五后一定要等卫如风从边关回来才肯办及笄礼,一定要卫如风来做正宾,为她冠笄。 而如今卫如风被战事缠着,不知何时得归了。而回来看到的,也不是自己当初那个妹妹了。 卫纨叹了叹,出声道:“走吧,去给老爷请安。” 出了屋子,行至院前回廊,卫纨敏锐,察觉到对面廊亭竹林间有个小小的身影,思绪一动,便又退了回去,掩身于廊柱后,像从未出现一般,对春岩做了个“嘘”的手势。 那小身影,正是卫家幼子卫远。 昨日卫纨被抓走,惊动了整个卫府,卫远自然也知,假装毫不在意,却暗中留意姐姐的动向。今日一早听闻卫纨回府,鬼使神差的,就默默走了来,躲在一旁,向卫纨院内张望。 卫远身边跟着一位十二三岁的侍女,身形玲珑,正低声相劝。 “少爷还是随奴婢去给老夫人请安吧,莫要在此处等着了。奴知少爷是一片好心,可其他人才不会这么想,您这又是何必。小姐又何时给过咱们好脸色呢?” 这侍女名晗儿,是卫远乳母的侄女,上个月被乳母引入府中伺候。卫远时常觉她聒噪,但因顾及乳娘面子,对其礼待三分。 卫远眉头微皱,低声言:“我见她出来便走。” 晗儿撇撇嘴:“少爷就是心善,可心善也要用在值得的人身上呀。” 卫远冷眼看了看她,示意她闭嘴。 晗儿委屈撅嘴,故作娇嗔,忽而又自言自语道“好热”。 因着控制音量,晗儿说话时,与卫远靠得极近。卫远只觉得被暖烘烘地靠着,身上有些别扭,却也不至于出言呵斥。 晗儿见此,更是面露得色。家中几位姑娘,唯有她身姿最妙,姨母为何偏偏叫她来,她心里有数。 与其在家中等着被卖给哪位老爷做妾,不如进卫府做侍女,慢慢熬着,等少爷成年立府,她也能讨个名分。 这二人之语,卫纨听了个真切。 这卫家之事,她本不想管。可如今看来,是不得不管。 卫远身边,真是被疏忽太久了,再不管,好好的卫府少爷,今后便要做了他人傀儡。 她要想个办法,将卫远身边的人好好换一换。 卫纨故意咳了咳,扬声道:“春岩,走快些,别迟了。” 竹林那头的身影敏捷地闪开了。 卫纨这才出来,跟着春岩,向卫如恒的院子走去。卫府甚大,好在卫如恒的院落在府内正中靠北的位置,走了一会儿功夫便到了。 卫如恒不在院内,齐瀚见到卫纨,道国公向老夫人那边去了。 卫纨只得又向西行,时辰尚早,卫府内一副刚刚苏醒的模样,静悄悄的,直到进了卫老夫人的院子,才有些热闹。 卫老夫人霜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间装饰素雅,未着华服,气度却不容小觑。见卫纨前来,观她衣着与平日大不相同,眸色动了动。 卫如恒戎马一生,武夫心思,对衣物细节并不敏感,见了卫纨,只顾着高兴,双手张开,正要上前揽过女儿,却听卫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卫如恒只得将刚举起的双臂又堪堪放了下去,默默坐正,没有出声。 卫纨心知说多错多,陪着小心,弯腰一礼:“卫纨给祖母、父亲问安。” 卫如恒刚要答“回来就好”,又被卫老夫人瞪了一眼,收了声。 卫老 8.疑云重重 [] 宣帝已过不惑之年,虽年轻时生了场重病,被严震钻了空子,平乱后,身体却逐渐大好,在位二十余载,许是安逸的日子过得久了,如今坐于朝堂之上,竟也愈加气宇轩昂,龙颜焕发。 可众臣皆知,这一切不过是表象。 宣帝善猜忌,喜怒不形于色,但内心往往早已历经万般盘算。 平日里,若是做事得力,宣帝表面夸赞封赏,可笑意却不达眼底;若是事情办得不妥,他虽少有厉声训斥,却总在谈笑须臾之间令人颜面扫地,彰显帝王之威。 做得好,做得差,皆是不妥。唯有行事毫无锋芒,让宣帝无忌惮之心,才是最妥。说好听点,是制衡,说难听点,便是嫉贤妒能。若非他如此,当年又怎会被严震的伪装和吹捧之言蛊惑,差点丢了江山。 卫如恒隐隐觉得,今日这大殿上,蒙着一层山雨欲来的压抑。他今早在家中时,被卫老夫人呵斥,来上朝后,又感觉气氛实在不妥,十分后悔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不知道今个是否诸事不宜。 降谕平身后,宣帝面上无波,一双眼却如捕猎的狼眸一般扫视着群臣,语出惊人:“齐王昨夜,遇刺身亡。” 不说何地、如何死的,也不说因何而死,只说遇刺。 齐王一事尚且隐秘,除了齐家自己,和昨夜涉案的郑家、赵家,其他人仍是一头雾水。 宣帝观察着众臣此时的神色:像卫如恒这般只知皮毛的,自是面露惊愕,其他人等,恍惚四顾的有之,漠然低头的有之,惶恐不安的,亦有之。 齐王之罪,自不在他一家,当朝为官的,有不少人参与其中。将殿下众臣之反应一一收录入眼,宣帝心中有了些了然,向后靠在龙椅上,目光低垂,似在沉思。 沉吟了好一会,他复又开口,对着赵渊,竟笑着夸赞道:“云卿,你的差事办得好。” 云卿是赵渊的字,宣帝亲赐。 云为从龙之物,龙起而云随,赐字为“云”,有看重之意,亦有敲打之意。赵渊的字,宣帝唤得,家中长辈唤得,其他人则万万不敢随意唤得。 齐王一事,宣帝不说是何人刺杀,也不令人细查,口中没了下文。又接着说赵渊差事办得好,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听在不明内情的人耳朵里,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殿下众臣一时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宣帝向来如此,表面和颜悦色,口中却杀人于无形。 赵渊见怪不怪,上前欠身道:“圣上过誉。是圣上英明,命布政使寻得纳捐簿,才知陇西颗粒无收,官员仍聚敛百姓金银之物,以充军饷之名,行掠夺之事,可见“纳米为捐”之举,并未落到实处。又得郑尚书查实郑氏各地商铺被掠,将走私茶盐、玉石之事呈上,才得以水落石出。” 赵渊心中微哂:昨日之事,是郑家和宣帝一手操办,与他何干。 刑部尚书郑彦举朝板而出,恭敬道:“齐王挟平乱之功,巧立名目,对各郡节度使施以重税,实为敛财。各地为缴纳税款,物价大涨,货物滞销,齐王又趁机组织武装,以低价购买或抢夺官商之茶盐、玉石等,如若不从,便放火烧毁。何等嚣张!此等皆为郑氏各地商人联合上书阐明,有详细的记载,亦有各地百姓作证。齐王之举,已是佣兵走私之重罪。” 郑彦年近六十,身形枯瘦,双目中精光却不减,口中所言,正是宣帝想要让他说的。 宣帝手中握起一册子,看着像是一份账本,开口道:“这纳捐簿上所记载之数额,比之送往作战军中的,可谓数倍有之。朕竟不知,那贪心之人胆子这般大,敢打军饷的主意。” 宣帝目含厉色,再一次扫过殿下诸人。 “说来也巧,那日齐王本欲让京兆府的城门校尉接应陇西节度使张申,却不知被何物绊了马,马车翻倒之际,装有军饷的箱子散落,内里本该是大米,但散出的,却全为黄金!被龙武卫发现,这才查到齐王头上。若不是此等意外,朕不知要何时才能抓住这国之蛀虫!” 这话,是在敲打朝臣,治下不力了。 朝臣中,不乏有摸准宣帝脾气的,脑子灵活,立刻进言道:“圣上,这是天意,是天佑我靖昌啊!” 众臣一听,赶忙纷纷附和“天佑靖昌”,“圣上英明”,殿中一时一片祥和之声,听得宣帝眸中的阴霾淡了淡。 待声音散了,赵渊上前朝宣帝一礼,道:“圣上,昨日齐王中箭身亡,这背后操纵弓箭之人,恐为同党。虽齐王罪行得以控制,但本案尚有存疑,后续如何彻查,还请圣上示下。” 宣帝却摆摆手,“不急。” 郑彦神色一动,上前道:“圣上,臣以为,法不责众。各地参与其中的节度使,若能将所贪钱财尽数交出,圣上未必不可轻罚。其中,若有供出实情之人,也可将功赎罪,”顿了顿,又道:“齐王罪孽深重,本就难逃一死。昨日兴许是哪位义士为民除害而已,赵将军未免小题大做了。至于齐王家眷,圣上可下旨,命其流放充军,齐军兵士皆归顺于朝廷,违者,可以军法处置。” 赵渊心中冷笑:这是明目张胆的厚此薄彼了。难道朝廷官员犯了错,可以将功赎罪,而毫无错处的妇孺幼儿,却要充军流放么? 郑彦如此进言,则齐王之事,郑家怕是参与甚多。 以郑家在靖昌境内的商业版图,哄抬物价,贿赂官员,搜集消息,郑家人无不做得。或许通过帮齐王搭建人脉,早已将郑家人安插进各个郡县的要职,赚得盆满钵满。 若不是城门外的意外,郑家又怎会割肉,直接抬出齐王。 如今齐王被查,郑家忙着自保,将所有罪责扣在齐王头上,稳住节度使,销毁罪证,又渲染齐王的不臣之心,引宣帝发作其族人,达到彻底灭口的目的。 赵渊深知,对于郑氏,宣帝只要达到目的,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今日,他并不急于将郑家如何,只想将与齐王共谋之官员弄到自己手里,好好审出些东西。 赵渊想了想说辞,郑重道:“圣上,齐王藏匿军饷税赋之地,如今尚未查明,此事牵连甚多,京兆府内官员与齐王内臣,均要一一审问。另外,臣昨日见齐王军中兵器颇丰,现边境战事吃紧,齐军却配备充足,这走私之物,恐还延及军械。臣……愿为圣上查明此事。” 赵渊心里还念着昨日追魂箭一事。 他明白,若要复刻追魂箭,需有模板、图纸和大量资金支持,因而,从走私一事查下去,必能牵连出幕后之人。 赵渊之语,令宣帝眉头微皱,心中不悦。因赵渊所言面上并未有不妥,也并未帮齐王求情,宣帝也不好发作。 但宣帝并不想查,更不想让赵家查。他只想将此事一笔带过,灭齐王是真,杀鸡儆猴是真,罚款充国库是真,可非要说纠出这幕后之人,他却是不愿的。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算一份吧。 宣帝抚了抚太阳穴,对着右侧道:“子殊。” 这是在喊薛怀逸了。 圣上称之为子殊,“殊”之一字,谓之“特殊”,旁人听来,定会想到,他为宣帝亲封的信察府尹,地位特殊,故而有此一称。 可实则,“殊”同“疏”,宣帝这是在告诫他,若想保着这份“殊荣”,定要疏远百官,疏远家族,更是要,疏远自己的私心。 而表面上,薛怀逸确实也这样做了。 薛怀逸向宣帝施礼,恭敬道:“臣在。” 宣帝目露和蔼之色,“子殊,此事交与你来查。云卿说的,你可听清楚了?” 薛怀逸低头称是,又转头对赵渊道:“赵将军,听闻陇西节度使现在龙武卫牢中,还劳烦将军命人,将其交与信察府才好。” …… 卫如恒今日上朝间摄入了太多信息,下朝后便闷闷地向着皇宫外走去,低着头细细思索着,却突然被来人阻了前方的路。 薛怀逸拱手一礼,道:“国公。” 薛怀逸为信察府之首,平日里自有御史为其行事,又因权力特殊,所到之处畅通无阻,故而不必,也不 9.婚宴请帖 [] 卫如恒回府后,先去了老夫人处请罪。 摆事实讲道理,与卫家全家的安危相比,沈家的事情是拿是放,老夫人又哪里是拎不清的。 “纨儿如今真是长大了,看着是沉稳多了。如果她知道你的苦衷,定也不会有所埋怨。” 卫老夫人听了卫如恒之语,低声宽慰道。她如今虽免不了芳华退尽,皮肤布满皱纹,身子也略显清瘦,但举手投足间英姿尚在,没有半点虚弱老态。 卫如恒低头沉吟,眉间松了松,但阴霾仍是不散,“纨儿今天面上不显,但听下人回来说的,昨日在大理寺不可谓不惊险。纨儿本就受着伤,还让郑家那样一番折腾,孩子受了委屈。如今连一个小请求都不能满足,我这个当父亲的,当真是心里憋气……” 卫老夫人低头饮了口茶,恨恨道:“若不是你几个哥哥皆战死,咱们国公府又何至于如此人丁如此单薄?现如今,如风那孩子还在边关撑着呢,我卫家还没倒,李显就放任郑家那条狗随意攀咬。这李家后代,真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卫如恒无奈道,“母亲可要慎言!寒冬刚过,烟穆那边又跃跃欲试,几次三番挑衅。而军械不足,粮草短缺,如风那孩子也是撑得苦啊!这朝中局势多变,就连五王也要谨小慎微……卫家此时,已是容不得一点错处。” 卫老夫人挑眉道:“我在自己院子里说话,怕什么?那李显从小就非坦荡之人,心思深沉的很!当年也敬你爹一声伯父。如今呢?连伯父的妻儿遗孤都要忌惮欺压。可怜我的孙儿们吶……” 说到痛处,卫老夫人郁郁难平,攥紧了衣角。 卫如恒见了,一时也感慨万千:“原也想护纨儿一世,可现在,也不知能护她到几时,如今她越是懂事,我看在眼里,心中越是苦啊……” 卫老夫人看向卫如恒,问道:“今日,是那薛怀逸提醒你的?这人对咱们纨儿,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如今,纨儿已快十六了,是要快些择一门稳妥的亲事,先定下,待年岁大些再成婚也无妨,主要是怕被李显随意许给了那郑家去!凭着薛怀逸如今的地位和身份,即使卫家倒了,那人多少也能护纨儿一二……” 卫如恒抚了抚胡子,沉吟道:“母亲说的有理。其实我这心里,是万万看不上那白脸小儿的!可奈何纨儿喜欢,他又是个有能耐的,还算是个稳妥选择。母亲放心,待我寻个机会,与薛王说合说合去,他还能有不乐意不成?被纨儿看上,真真便宜那小子了。” …… 皇城外,崇义坊。 因是去韦家找韦玄容,算是和谐清净的街市,离皇城也不远,卫纨出门的时候只带了春岩。小心起见,她还是不忘拿上帷帽,遮住面容,也没有坐卫府的马车,只让春岩赁了辆舆车前往。 到了地方,韦家却无人应门。 韦家的木门竟未上锁,微微敞着,卫纨走入其中,发现院落、室内皆空,已没有人住的模样。 京兆韦氏本是大家,可韦玄容只是其无数落魄旁支中的一个,他自幼丧父,家中虽留韦氏姓氏,却已无恒产,只和寡母二人租住在这一椽屋小院,连下人也请不起。 韦玄容被母亲寄予厚望,在京入学,可因家世地位限制,只能入一般书院,去不了国子监这样的贵族私学。就连去书院的机会,也是原先沈吉家里资助的银钱,为其托人、走动关系才得来的。 可如今,沈家落难,韦玄容不但没有出现,还带着母亲搬空了家。 莫非是逃了不成? 卫纨让春岩找了个邻居婆子问了,那婆子上下打量着她二人,淡漠道:“别找了,韦家前几日便搬走了。” “可有说去何处?”春岩追问。 “那怎知。”婆子有些无所谓地答了。 要不是看在她二人衣着高贵,不似寻常人家,那婆子可能连一个字都懒得出口。 韦玄容的寡母视其为天之骄子,为了让他从小入私塾,缩紧吃穿用度地供着。在她眼中,韦家是大户,虽然暂时没落,但韦玄容一定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平时对着邻里街坊,韦母总有些不合时宜的清高,更不常走动,曾经对着沈吉,也常常出言傲慢。 因着韦玄容的温柔体贴,沈吉也体谅其母亲的不易,原先并不在意韦母对她的冷淡。可普通街坊邻居就没那么宽容了,一看到他们搬走,心里乐见其成,才不会额外关怀问候。 如此,自然也不会晓得他们搬去了何处。 卫纨却不甘心就此作罢,想再试一试,便示意春岩拿出钱袋,从里面找出一小块银锞子,递给那婆子。 婆子眼睛见到银子,直发了亮,表情瞬间化开了,笑容满面道:“那个少爷怎这等有服气,交往的一个两个都是如此阔绰的女子。” “一个两个的阔绰女子?您这是何等意思?”卫纨微诧,缓着语气问道。 婆子用手捂上了嘴,像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般地,轻轻拍了拍,又看了看手上的银锞子,叹了口气,挤眉弄眼道:“哎……看你也是个好姑娘,今天我就多这一嘴了!这家少爷本有个未婚妻,我们邻里街坊的都见过,顶招人喜欢,平日见到我们客气有礼的,看打扮不是什么大户,但和这家的小子,倒也算门当户对。” 卫纨眸色掩在帷帽间,手上示意那婆子接着说。 婆子边思索边道:“但也就前两月吧,却突然间又有个打扮精致的娇小姐总来找他,看着眼生,但那马车很是华丽,气派也不一般,和那小子出双入对的。我们胡乱猜测,许是他又找了高门的小姐,抛了原先未婚妻了。如今,又来了个你,不会也是这韦家小子的情主吧?” 婆子面上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问出了口。 卫纨有些微怔,这婆子所言,是她没有预想过的事情。偶然间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意相信。 从两个月前开始,韦玄容告诉沈吉,因快要春闱了,需要认真复习,暂时先闭关一段时间。沈吉深以为然,从未主动再去打扰他。 现在看来,竟是为了这般么? 定了定心绪,卫纨强压着语气颤动,试探着道:“那家人走了的时候,当真一点都没有透露去向么?” 那婆子听了卫纨的话,眼睛转了转,低头像在沉思,卫纨赶紧示意春岩,又拿了两枚银锞子送到她手里。 婆子咧着嘴利落地接了,一拍脑袋,惊呼道:“想起来了!” 接着娓娓道来:“那少爷平日里是个不爱言语的,自是不会跟我们这些人交代。但能看出来,他那母亲搬家的时候,嘴角咧得下不来,像是有什么喜事般。昨日我去肉铺买肉,偶然间听见卖肉的那嫂子唠叨自家儿子,说是让他也跟韦少爷学学,认真做学问,提升才学,往后找个有地位的女家,高低上那国子监露露脸去!” 春岩虽不知卫纨目的为何,但此时也听明白了,低低道:“这么说来,那韦家少爷是考取了国子监了?不不不……国子监怎是考取的,那是要贵族身份,还得有人引荐的。也就是说,这韦少爷攀上贵人了?” 卫纨心中冷哼:贵人?就是那陌生的小姐么? “小姑娘脑袋灵光呀,就是这么回事,”婆子来了兴致,补充道,“要真说来,那韦少爷若是真攀上高枝了,并不一定就是好事。那个娇小姐唉,脾气大的很!曾经有一次,我们这些街坊都看着呐,光天白日的,非要那少爷当街买了红绫饼,大庭广众下喂给她,不行就闹。那少爷拗不过,陪着小心喂了,还要应她的脾气小心擦着嘴,那姿态,要多低有多低,没眼看,都替他羞得慌……” 突然地,卫纨觉得有些天旋地转,胸口闷堵得很,灼热的郁气呼之欲出,竟直接对着角落干呕了起来。 春岩上前轻轻拍着卫纨的背,焦急道:“小姐喝口水吧,是 10.洛河之宴 [] 三月三,洛河游宴。 霁月如银,云朗风清,皇城南,洛水涓涓,与天地齐长。 春日里的洛河之宴,是皇帝为新科进士举办的欢庆宴,也是百姓们饮宴邀游的大日子。 日间时为皇宫内宴,由宣帝亲自参加。新科进士受宣帝嘉赏,得当朝权贵相贺。 到了晚间,洛京全城民宅商户,家家朱灯高悬,城内处处光影绮丽,人流如织,笙歌络绎不绝。洛水之畔,花灯烛火,光怪陆离,筵席琳琅满目,绵延数十里,莺歌燕舞,热闹非常。 戍时一刻,左起金光门,右至春明门,横贯洛京、紧邻皇城的南街上,新科进士韦玄容身着盛装,胸前配朱花,悠悠然架马而行,仆从环绕,名妓伴游,百姓夹道相迎。 少女们手挽花篮,内里盛着刚刚采摘的各色繁花,纷纷向韦玄容投去,边扬手边喊着:“恭贺韦进士”“韦进士仕途顺遂”…… 路两旁才子佳人,三三两两雀跃非常,面上难掩欣赏崇拜之色,言语间皆赞叹:“韦进士仪表堂堂,好一个俊俏儿郎!” 韦进士春风得意,胸前朱花盛放,红衣似染了血,在夜色灯火中分外显眼。高头大马踏过之处,杏花正浓,万枝摇曳,堪堪压了海棠一头。 韦玄容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所愿竟会梦想成真。望着这一城繁华皆为自己而设,心中的空虚自卑瞬间被欢喜胀满,正逍遥自得,放眼远眺间,冷不丁看见那济通桥上,人潮流水间,一白纸灯笼亮着,虽小小一颗,在满目锦绣炫彩中,却令人无法忽视。 他细眯起眼,努力想看清远处。那提着白灯笼的大约是名女子,一袭黑衣,似是也定定看着他。距离隔得太远,只见黑白相衬,女子的眉眼却模糊。 不知怎的,韦玄容心中竟咯噔一下,喜悦满足瞬间被掩藏其下的心虚愧疚蔓延覆盖,如滴墨入白纸,乌云遮月。 “韦进士在看何处?怎得好似心中不快?”“今日是满城给韦公子贺喜的日子,狂欢还来不及,莫要想伤心之事罢!” 议论欢呼声入耳,韦玄容回过神,冲人群笑了笑,又恢复了面上的神采奕奕。 远处济通桥上,卫纨窄袖长衫,黑衣如墨,交襟领子上点点胭脂海棠,被银丝勾勒。 “春岩,今日这白灯笼选的好。”卫纨的话对着春岩,眼睛却望着远处人烟鼎沸。 春岩看着手中的白纸灯笼,心中满是疑惑,不知小姐为何要特立独行,在这全城欢庆的日子,偏要让她去寿衣铺子里买盏白灯笼,此时提着站在桥上,看着分外瘆得慌。 莫不是跟那新科进士有仇不成? 卫纨自坠马后就性情大变,行事作风虽没有曾经那样张扬,却常常含着古怪,让春岩摸不着头脑。 可这两日,卫纨总对她说,不必再瑟缩,不必唯唯诺诺,往后的日子,如实相待便好。春岩当即感动得泪流满面,觉得自己终于是混出了头,对卫纨更是忠心,其所愿所想,无论多么荒唐,她都心甘情愿听之从之。 默默站了一会儿,见那新科进士向远处去了,卫纨转头对春岩笑笑,道:“走吧,我们去别处逛逛。” 夜阑人静处,有人在守护着这洛京的繁华热闹。 城门楼上,龙武卫安静肃立,戒备森严。赵渊一袭玄色战甲,墨发束冠,有种肃杀之美。 “今日城中热闹,若那人要借机行事,必会择今日,”赵渊眸色深沉,猛地一凛,“都给我盯紧了。” 龙武卫严阵以待,整齐应道:“是!” 卢峥快步前来,欠身禀报:“臣已命人埋伏在外城与郊野间所有要道,刚刚得人来报,那日射箭之人,果有运送进出之迹。城外发现断裂剑柄,又有稀疏马蹄之印,看方向,是向着城外庄村去了。” 赵渊眉头微皱,对卢峥道:“你领一队人马速去查探,若见不对,莫要恋战,如今突然出现踪迹,恐是埋伏。” 今日这箭矢痕迹出现得突然,他不信那人如此大意,但因事关重大,却不得不查。 “将军,要不唤魏监前来?我等前去后,恐将军身边无得力之人。”卢峥劝道。 皇城门的守卫自是不能擅自离开,卢峥领精锐出城,若遇需要查探之事,赵渊能差遣的不出百人,且都是低阶军士。 赵渊却道:“无妨。” 如今程绍、魏坚、宋达、徐康四位统帅分别守在洛京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确保城内无虞,若是将右营主帅调遣至皇城处,则必然造成东城门群龙无首,兵力减弱。 护卫洛京城内安全才是重中之重,至于赵渊自己,即使单枪匹马又有何惧。 赵渊心中冷哼,若有心之人想将他引入杀局,大可在这时放马过来,他定让其后悔万分。 …… 洛水之上,船宴正兴。 船上设有桌台、美酒、各色菜肴,民众皆可登舟游玩,听乐赏舞,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丝弦荡漾,箫声漫漫,船舟千千万,随水流络绎不绝。 轻舟如燕,薛怀逸一人一船,在甲板上悠然而坐,眸中留意着远处。一袭龙武卫以卢峥为首,避着人群穿行于夜色,渐渐远去。 他唇角扬了扬,抬起一壶酒,斟了满杯,仰头一饮而尽。 船行至岸边,似有人想要登船,被船夫拦住。 只听船夫道:“二位小姐,此船已满,不再接客。” 薛怀逸寻声望去,从坐着的角度,只能看到来人的墨色衣裙,看不见面容。 只听一清脆女声道:“我家小姐肯付钱,就是图个清净罢了。你这船上根本无人,却说满了,是欺负人不成?” 船夫客气答:“并非小人不愿,实在是我这船已被他人包了,付了整晚的钱,故而不再接其他的客。” 又有第二道声音响起,语音沉静婉转,道:“原是如此,那便不打扰了。” 声音入耳,薛怀逸眉间一跳,出声道:“且慢。” 薛怀逸起身迈步,略过舱室,只见卫纨一袭黑裙,雪为肌,玉为骨,朱唇含着一抹淡然的笑,杏眼微扬,正疑惑地望着他。 真是……卫纨?原本记忆里只有七分的容颜,如今竟蓦然盛开,让他一时不敢相认。 春岩认出了薛怀逸,脱口而出道:“小姐,是薛公子。” 卫纨心中一动:此人便是薛怀逸么? 只见那人白衣翩翩,立于舟上,发若点漆,挺拔的鼻梁配着一双狭长的凤眼,斜眉入鬓,举手投足间潇洒自如,却透着一股清冷。 对于卫纨,薛怀逸心中有盘算,神态却仍淡然,向卫纨点了点头,又冲着船夫道:“是相识之人,且让她们上来吧。” 走得近了,卫纨只觉眼前之人有些面熟,但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卫纨随薛怀逸行至船头,二人迎风而立,而春岩则隔了些距离,执着那盏白纸灯笼,在船舱边等着。 “卫姑娘,好久不见。”薛怀逸笑了笑,定定看着卫纨。 卫纨听着,感觉此人声音也很是熟悉,心中愈发感到奇怪。而看着对方的笑容,她竟有些不受控制的心潮澎湃,胸腔里一颗心跳得极快。 莫非,是这具身体本能的感觉? 卫纨目不转睛地看着薛怀逸,只觉有种莫名的冲动袭上心头,想亲近眼前之人。她赶忙以理智压下,微微颔首问候。 “薛公子,抱歉打扰了。刚刚以为这是条空船,唐突了些,请公子莫怪。” 薛怀逸见卫纨如此,暗暗有些惊讶,若是从前的卫纨,见到他,巴巴凑上还来不及,或许早就对他嘘寒问暖、亲切热络,才不会如此冷淡有礼。 那天在齐王阵前,卫纨之声言犹在耳,今日近到身前,更觉此女如脱胎换骨一般,恍然不似旧时模样。 而刚才她盯着他的眼神,也如此陌生,暗含着打量。 薛怀逸眸色低垂,注视着卫纨,轻笑道:“卫姑娘刚刚,为何如此看着在下?” 卫纨没想到他如此一问,有些怔愣。 脑中回忆一闪,她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