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婚你就离吧》 1、香水百合 罗百合站在民政局的门口。 今天风大,是非要把人的头发给吹乱的那种。罗百合把牛皮纸袋的档案夹在腋下,伸手将凌乱的发丝撂到耳后,像完成一个机械工程,而另一只手在风衣口袋里掏手机。 打电话,对方没接。 邹锋选没接电话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他人已经到了。罗百合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的联系人“老公”二字上挪开,看到邹锋选从不远处的黑色奔驰下来,鼻尖挂着墨镜。 罗百合太知道邹锋选。 毕竟和这个人已经结婚七年了。 而现在,趁着他走过来的功夫,罗百合把屏幕上的联系人“老公”改成“前夫”。 邹锋选插着兜慢悠悠上台阶,他迈步子姿态很随意,就是随意也随意得收放自如,张力十足。做过模特的人会这样走路。 罗百合打字很慢,他就那么看着她改完备注。然后,才若无其事地问: “……到这么早?” “没有,刚到。”罗百合笑了笑。 “进去吧,外头风大。” “嗯。” 证件的办理过程特别顺利,他们在一个月前就递交了离婚申请,所以冷静期一过就拿到离婚证。前前后后不过半小时的事情。 从民政局里走出来,风还是很大。城市是荒凉滩涂,气流像海浪一样起伏颠簸。很夸张,把人吹得像狂风骤雨里的一叶孤舟。 罗百合尝试把头发用口罩给扎起来,邹锋选走在她后面,递给她橡皮筋的时候说,“记得把你的东西从公寓搬走。” 罗百合“啊”了一声,点点头。 没看到她点头,因为他已经转过身去。助理连忙给他开车门,他还要回片场拍戏,今天是请假出来的,也只请了半天。 尽管身处他这个咖位早就没人敢置喙,但是邹锋选屡次被媒体誉为“劳模影帝”不是没有原因。他就是那种能请半天假就绝对不会请一天的人。 . 别人都说罗百合好福气,有个好老公。 罗百合自己也清楚,邹锋选不是一般优秀。他是如果不阴差阳错产生一点交集,就只能在大荧幕里看到的那种人。邹锋选是好老公,但他更是个闻名遐迩的好演员。 可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人和她结过婚。 闺蜜打电话过来:“百合,晚上七点在巴黎春天包了场子,你别忘记时间。今天我可是寿星,让我猜猜你准备的什么礼物?” 蒋媛的生日在今天,罗百合没忘呢,“我准备的是一只女士腕表,玫瑰金……” 话没说完,就被对方给截住了。 “诶诶诶——不许说了啊,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情趣,生日要有仪式感啊!你现在提早给我说了,到时候拆礼物就没惊喜了!” “唉,抱歉啊,我又给忘了。” “你年年都是这样!我也习惯了!”蒋媛没好气地道,“话说你在哪儿,我想在下午去买裙子和包包——你陪我好不好呀?” 蒋媛说话就是这样,喜欢用“好不好呀”“行不行呀”,她说男人就吃这一套,就喜欢被求着央着捧着,要用漂亮的语言把他们奉上高位,高兴了日子就好过了。 看蒋媛和她老公多年如一日的恩爱,罗百合也深信不疑,不过她自己真学不来。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建筑,迟疑了片刻:“我在中心路的——民政局这儿。” “咦?”对方轻轻地道。 罗百合舔了舔干涩的下唇,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实话实说了。 “我离婚了。” “什么?” 蒋媛放下了手里的冰美式,“离婚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没有和我说过?!” “哎,小声点。”罗百合将手指放在嘴唇边,知道蒋媛会意外,但是没想到她嗓门能那么大,这可是在咖啡厅,不是菜市场。 而且被她们议论的人属实不太一般。 蒋媛大大咧咧地搅着玻璃杯里的冰块,“没关系啦,这有什么好怕的?”她把杯子搁下了,然后换了个双腿交叠的姿势,身体前倾,“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谁提的?” “一个月之前。”罗百合并拢着膝盖,很端正地坐在棉布沙发里,语气很平缓。 “他提的。” “诶——”蒋媛果然皱起了眉头,“他提?他邹锋选……”还是把声音压低了。 毕竟是耳熟能详的公众人物。 “是他和你提的离婚?” 罗百合点头。 “为什么呀?”蒋媛特疑惑,“什么原因?怎么突然就要和你提离婚?你们之间感情一直很稳定呀!” “是不是他找小三儿了?” 女人都容易往这方面想,更何况蒋媛自诩了解男人,特别是婚后的男人。在她见证过大大小小的怨偶里,百分之八十五是因为出轨。这简直太常见,七年之痒、中年危机、同床异梦,更何况…… “更何况邹锋选在那种工作环境里,你也是知道吧,演艺圈美女如云啊,丰乳肥臀啊,酒池肉林啊,男人真的很难把持住!” 蒋媛说的特夸张,罗百合倒是有些迟疑起来:“出轨——?可是我没有发现……” “你这么迟钝的女人!”蒋媛对她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你男人就是当着你的面和小三眉来眼去,我估计你也发现不了!” 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罗百合看她恐怕比自己还要生气,缩了缩脑袋,又说: “那出了轨就出了嘛,离都离了。” 眼前的女人素淡美丽,脸上完全不施粉黛也藏不住好气色,眼波柔和,睫毛纤长,像护住墨色瞳仁的一荡船桨。 蒋媛说了那么多圈里的小妖精,但其实她才是不解呢,邹锋选他凭什么离婚? 罗百合要把人美死了。 邹锋选不会欣赏罗百合的美?罗百合甚至不比国内很多女星差,还是因为她让他觉得没情调?蒋媛心说你们男人难道不都该喜欢这种温柔恬淡贤妻良母吗!难道邹锋选也爱搞白月光朱砂痣那一套? 蒋媛气的下颚绷得很紧,紧盯罗百合,罗百合也不明所以地回望她。她上下齿相互摩挲,好友还没再开口,她就怒火中烧,拍案而起。 “不行!这事情一定要理清楚!” 蒋媛气归气,衣服照买包包照挑,她老公的白金卡也是照刷不误,只是在试衣服的空档,把邹锋选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带着人祖宗十八代也一起问候了。 不过还是收敛了,用的是“前夫”这个称谓,你前夫怎么怎么样,这样一通乱骂。 对于蒋媛这种人,能忍住不说邹锋选的名字,已经是她不理智之中最大的理智了。 罗百合被她说得有点像老公在外面乱搞的糟糠之妻,柜姐们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她想叫蒋媛不要再说了,但对方还在试衣间里忙活。她又只好稍微远离对方的怒火。 罗百合往另一片柜台走去,立刻有柜姐迎了上来,其实那态度说是热情倒像是八卦,因为罗百合的穿着不是很奢侈,但刚离婚的女人到哪儿都会让人好奇。对方就在暗戳戳地问:“诶,太太,您看着很年轻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刚离婚的人。” 罗百合站在一片香水台前,各式各样的芳香在鼻腔里打转。 “我今年二十七。” “诶,诶,实在抱歉。”对方立刻低下了头,“我不知道您真的很年轻,听您的朋友说刚离婚,我还以为只是保养得当……” “没关系。”罗百合露出温敏的微笑。 “哎,没事呢,都说七年之痒的,婚姻还没走到那么远,早分开也是早好。我就见过那种,都结婚七八年了,小孩都幼儿园了,这时候才闹离婚,真是——话说,您婚龄很小吧?” 罗百合轻声解释:“七年了。” 此言一出,对方这会儿真的语气充沛地“诶”了一声。 “那您不是刚满法定年龄就结婚了?您结婚得真早啊!”柜姐八卦的同时也不忘记推销商品,“您眼光好,右手边这件是咱们这季的招牌香,您涂着试一试呢?” 说完,也不管罗百合愿不愿意,她将对方的手腕翻出来,把试香涂抹在她脉搏处。 客人的脸不像糟糠之妻的,手却很像。那只手虽然看起来白净匀称,但是细细一摸都是薄薄的茧子,让人能知道幼时生活环境并不好。这是常年都在做事情的人才有的。 在她指腹触摸到对方的皮肤时,她感受到略微的凹陷——罗百合的手腕上有伤疤。柜台的暖光照的很明显,那不是一般的伤。 那是一小圈已经淡化很多年的齿痕。 罗百合凑近闻了闻,点了点头。 “这是以地中海沿岸的百合作为基调的花木香。檀木清苦伴随百合芬芳为前中调,中后调是香草和薰衣草的中性冷香。这款叫香水百合,非常适合您这种淡雅女性,日常出行和化淡妆都可以用。” 罗百合非常耐心,听完她的介绍之后,才把小样重新放回到她手里,礼貌地笑。 柜姐以为她不会买。这种客人一般都不买,要买的早就爱不释手了,而且罗百合也不太像负担得起的样子。但是因为对方很漂亮又很温柔,谈吐间给人感觉太亲切,她又说:“没关系,这瓶小样就当我送给您。” “包起来吧。”罗百合递出黑金卡片。 原来她刚才把小样递还给她,不是在婉拒,而是要从包包的钱夹里掏卡付款。 柜姐看着夹在她指尖那一张铎着灿金光芒的卡片,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世贸商场的金卡消费额度是五十万,蒋媛在刷的白金卡是一百万,而罗百合手里的这张额度有五百万,是最高额度的消费卡。 感情她以为对方是糟糠之妻,原来是年轻貌美小富婆,她诚惶诚恐用刷卡机操作,剩余额度是五百万减去那瓶香水的数字。 柜姐咋舌,罗百合已经俯身在票据签下自己的名字。她又了然:“难怪,您和我们这款当季的主打香还真是有缘分啊。” 蒋媛已经拎着大包小包走过来,看到罗百合也买了东西,“买的什么呀?香水?” “好闻吗?”罗百合把手递给她。 蒋媛鼻尖耸了耸,眼睛一亮,“好适合你诶。”又和柜姐说,“帮我也包一瓶!” 柜姐递上礼品盒,罗百合替蒋媛拿着——她手上的购物袋子实在是太多了。柜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真不知道您丈夫为什么要和您离婚!真是遗憾!” 蒋媛提醒:“是前夫啦!” 罗百合还站在香水店的门口,手里拎着香水袋子,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但是思绪却被她的话点了,她回忆起那时场景。 她那天回家是有点晚,跑去城市里另一个商区的超市买了邹锋选喜欢吃的黑麦面包和三文鱼。她把大包小包的菜放在玄关,这时候看到客厅的灯是亮着的。 她踩着棉拖鞋走了进去。 邹锋选在家,按理说他不应该回的这样早,但是他今天却在家里。 他坐在沙发上。 那张能碾压荧幕的脸,罗百合习惯了这么久,还是没能很好习惯。 她只好高兴而略带着促狭地笑: “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啊。” 邹锋选的脸在灯光下棱角分明,柔和的暖光让隆重锋利的五官没有往日那么严肃。他先是点了点头,修长的手指反勾,指关节敲打大理石茶几上的油墨味很重的打印纸。 “罗百合,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罗百合于是在他的身边坐下。 他就是在这时候提的。 “我们离婚吧。” 2、离婚合同 蒋媛说,当一个男人提出想要和你结束关系的时候,千万不要以为有挽留的余地。 男人不是女人那样的感性思维动物,男人是靠理性思考的。男人要和你over,那就是在无数个利弊权衡之下才和你over,你已经被pass出对方的择偶空间了。 女人尚且可以用眼泪和情话来讨好,男人只能看到你身上的剩余价值。罗百合在想,是不是现在自己的剩余价值为零了。 妻子没有说话,丈夫蹙起眉头,拿着沙发上的西装外套起身,“你要是想再考虑一会儿,我就先去洗澡了。”他是想这么说。 罗百合却在他要说出口的下一秒动作。 她说可以,拿过签字笔,低头在纸张的签字线上写名字,字迹娟秀有锋。 罗百合。 罗百合。 罗百合。 一式三份,罗百合签了三次,把邹锋选的那一份递给他,轻声说,“你去洗澡吧,我帮你把衣服洗了。” 说着,她伸手要接过他的衣服。 邹锋选说不用,言语和动作都很僵硬。 “这种衣服不能机洗的,会缩水。我明天拿去干洗店就好。”罗百合还是从他手里拿到了那件外套,她抬头看自己的前夫,“你今天采访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邹锋选站在茶几边,桌上的离婚协议白纸黑字,在灯光下泛着让人看不清字迹的柔光。罗百合签下的漆黑字迹也隐匿在那些打印墨水之间,像是同样交汇在黑色里的两种黯淡色彩。油墨味很重,他因此皱眉,抑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 洗完澡没有很晚,罗百合做晚饭,邹锋选要出门,“我今晚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你不用做我的份。” 罗百合从厨房探出身子,“知道了。” 她就只下了一捆面条,煎了一个鸡蛋。 客厅的门打开又关上,罗百合端着面碗从厨房出来,香喷喷的挂面勾人食欲,她坐在家居餐吧的高脚凳吃饭。头顶暖黄色灯光倾泻而下,细小尘埃飘舞,像日光的瀑布。 只投落她一个人的影子。 吃完饭,收拾碗筷,洗衣服拖地。 罗百合做完这些,写了一会儿东西,时间也就不早了。她洗澡,暖气开的很大,出来的时候还是打了个哆嗦。 吹好头发,她躺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到了十一点就关灯睡觉。她的生活作息很健康,早睡早起,身体也调理得不错。 凌晨一点半,邹锋选才回家,身上没有酒味,不用洗澡,换了睡衣就上床睡觉了。 罗百合和邹锋选同床共枕多年,不过还是背对着彼此睡觉的时候最多。可能结婚久了就这样吧,再完美的一张脸也会看腻。 但是今天的原因不是这样的。 罗百合背对着前夫。 她失眠了,没有睡着。 昔日的丈夫在熟睡,平稳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这样过去很多年了,然而从今晚开始有什么事情变得不一样。罗百合没办法不意识到,她和邹锋选的婚姻真的到尽头了。 她站起身,走到露天阳台,站在外面吹了会儿夜风。刚搬进这房子的时候罗百合并不喜欢这儿,因为邹锋选总喜欢在这儿边看剧本边抽烟。这儿有放一个红杉木的躺椅,天气热了他老躺这儿。他烟瘾不算小,也戒不掉,罗百合唠叨过一段时间也就作罢了。 从这儿能看到临江的夜景,堤岸的灯火通亮,像流窜在黑夜里的萤火虫,一盏盏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罗百合的目光停留在道路的尽头。她站在那儿,撑着栏杆出神。 无声地笑了,她摇头,转身回房睡觉。 . 次日,邹锋选起床的时候,罗百合已经在厨房忙碌了。他洗漱好,护肤水随便往脸和手上倒,天气干燥,手比脸更容易起皮,所以他还用了点护手霜。 到餐厅,罗百合正好端着托盘出来,脸上有局促的笑意,“醒了,吃早饭吧。” 她微笑着放下盘子。 吐司煎蛋。 邹锋选坐在吧台,面无表情进食,很快就吃完了。他回到房间拿离婚合同,罗百合还在吃,她没那么快。 等到罗百合吃好了,他也正好拿着文件袋出来。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没有什么再忘记带了,他回过头去问前妻这些都带了没有,罗百合一边清点一边应答。 于是他们像往常一样出门。 今天是离婚的日子。 经纪人打来电话,今天下午的颁奖典礼要到场,要提前试衣服和做妆造。离婚不耽误多少时间,他们在窗口递交资料,拿到了回执清单,正式进入离婚冷静期。 邹锋选开车去公司,在那之前把罗百合送回家。 等红灯的时候,邹锋选刚好放下电话,罗百合抿了抿唇,说:“我过两天要回老家一趟,可能在那里过一阵子,会在离婚冷静期到期之后回来的,不耽误领离婚证。” 邹锋选像是没有听到,他把头偏向没有她的一侧,罗百合感觉到他心情不好,但不知道是为什么。男人点起一根烟,打开天窗吞云吐雾,神情莫测,也像被什么点燃了。 罗百合没有再说话。 邹锋选抽完烟,声音还是有点沙哑: “随便你。” . 蒋媛买了一大堆东西,最后还是让司机搭把手,把这些战利品搬上后备箱。 她们一起去巴黎春天。 “所以,你们就这样离婚了?”蒋媛嘟嚷着,“他提,然后你答应,你没有和他闹情绪?你就接受了?” 罗百合说:“那我应该怎么办。” “起码应该敲点这个啊!”蒋媛做出一个money的手势,“你想想,他那么有钱呢,浪费的可是你的青春!他理应给你赔偿啊,你又不是在做慈善呢。” “我们没有做婚前财产公证。” 这下轮到蒋媛哑口无言了。 没有做婚前财产公证,意思是离婚时邹锋选名下的所有财产罗百合都能分到。她原本还以为罗百合会吃亏,现在看来简直赚大发了,可这又让她愈发疑惑。 “我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和你离婚了,要分那么多钱走,被媒体发现说不定还有风波,你说他图什么?” 罗百合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 这是实话。 蒋媛和罗百合到了巴黎春天,来的人大多是朋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她被共友亲亲热热地拉着聊天叙旧。上菜吃饭,大家都打趣今天蒋媛老公怎么没来。 “他说不想来,都是女人在。”蒋媛捂嘴,娇羞十足地笑了起来,“不过他待会儿来接我回家哦,他下了班直接过来的。” “秀什么恩爱呀,都老夫老妻了。” “就是就是,人家罗百合可没你那么高调呢!百合的老公还是邹影帝呢!” “诶,是呀,今年的金马奖,最佳男演员可是邹锋选呢!”有人和罗百合打趣,“你老公这么优秀,现在又仕途高升了,你可小心人家被什么野狐狸缠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罗百合只是淡淡地微笑,抿了一口香槟。蒋媛倒是皱眉头,恶狠狠道:“呵呵,要真是被野狐狸缠上,那我就替罗百合帮他物理阉割!” 她顿了顿,“姑奶奶废了他的根!” 生日晚会很愉快,蒋媛喝了个烂醉,她老公肖东庆来接。罗百合帮他一起把浑身酒味的女人弄上后座。 “照顾媛媛,你也辛苦了。”肖东庆比较客气,对蒋媛的朋友一向如此,他提出先开车送罗百合回家。 罗百合和他也认识很久,不会拒绝对方的好意。她坐副驾驶座,后座留给东倒西歪骂骂咧咧的蒋媛。 从她的只言片语里,肖东庆也知道了离婚的事。 “真没想到你会离婚。”他这样说。 罗百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只是笑,又把话题带过去:“你和蒋媛在一起也好久了,都四五年了。” “是啊。”肖东庆说,“也很久了。” 要说肖东庆和蒋媛是怎么认识的,也是颇具戏剧性的故事。蒋媛家底殷实,男朋友也只挑最好的来交往,这一天在空中餐厅提分手之后,对方居然气到泼了她一杯红酒,蒋媛也没有想到,一时间呆愣在原地。 就在这时候,隔壁桌的女人也愤愤然站起来,抬手泼出一杯水,大喊了一句“你这个渣男”,转身离去。 蒋媛和渣男在洗手间里再次遇到。 同病相怜,他们都互相讲述了被泼酒的原因。蒋媛交往的是个富二代弟弟,喜欢开超跑办派对,今年年初才回国接手生意,之前一直在美国玩,还漂了一头骚包的红发,但是因为长得招人喜欢,也能驾驭得来。 正儿八经谈了几个月,蒋媛却先觉得对方没意思了,弟弟也就嘴上喊姐姐喊得甜,说到底还是很大男子主义,蒋媛大他一岁,两个人也都很年轻,难免有矛盾。 蒋媛受不了他生气时总说很伤人的话,事后又用甜言蜜语和昂贵礼物来补偿。 对方倒觉得小题大做。 他年轻、阔绰,认为没有什么不能用钱来解决,如果有,那就是数额不够到位。 蒋媛选了时间地点提分手,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是被气到,泼了她一脸的红酒,不过立刻就后悔了。 “对不起,姐姐。”他拿手帕给她擦。 蒋媛轻轻偏开头,也不去看他。 “你走吧。” 对方失魂落魄的离开,蒋媛去洗手间简单清洗,正好和满脸是水的隔壁男人碰见,对方的经历更凄惨。 肖东庆在科技公司工作,当的管理层,不过这种新兴技术性公司,管理层本身也需要过硬的技术能力。他每天也敲代码开会,戴防蓝光眼镜,穿着朴实,但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代码狗,因为长得实在很出众。 而且他眼下有颗泪痣,看起来很会玩。 他说那是相恋四年的女友,从大学开始就谈恋爱,如今也到商议婚事的阶段,对方家里人却提出了天价彩礼。 “她妈妈这样说,老实讲我也很为难,房贷和车贷都是我一个人在还,原先的彩礼我是能负担得起,结果莫名其妙她妈妈就要翻倍了。我女友说,如果是真的爱她就咬咬牙给了,她难道不值这个钱吗?” “啊,那你是没有同意吗?” “不。”肖东庆苦笑着,“我同意了,但是她妈妈又不愿意了,还是在闹,说我们不合适,我也没办法了,被她们母女俩搞得好累,索性没结婚的打算了。” “那她为什么要骂你?怎么想也不是你的错吧。” “嗯……我其实之前有和她提过分开,但是她又哭又闹的,我今天也是想找个正式场合说清楚,没想到她还是很生气,不过这会儿应该能彻底断干净了。” 一边聊,他们一边回到餐桌上,又重新换了座位,刚才两人都没有动筷子,现在则开始重新点菜。很奇妙的组合,两个刚刚分手的城市男女,他们相互抱怨着。 “我的择偶方向还是偏向成熟幽默的,最好能替我分担情绪。”蒋媛说。 “我想,能找到性格温和的女生就很好了。”肖东庆说,“我不太喜欢那种情绪起伏大、歇斯底里的。” 结果最后,他们还是在一起了。蒋媛喜欢成熟幽默的,却还是和木讷老实的肖东庆结婚了。肖东庆不喜欢情绪起伏大的女人,却还是和蒋媛这样性情直爽的组建家庭。 有意思的是,两人的初次相遇,蒋媛对肖东庆的第一印象是“很会玩的泪痣眼镜渣男”,而肖东庆对蒋媛的第一印象是“被小白脸为难的年轻貌美富婆”。 罗百合听完感慨:“到头来结婚的还是合适的人,也不一定非得是喜欢的。” “是啊。”肖东庆点头,“在一起过日子越久,越不可能没有感情,只会越来越熟悉对方吧。” 到公寓楼下了,罗百合和对方告别。摁电梯上楼,她站在空无一人的电梯车厢里,看数字缓缓地攀升。 她回想今早的时候,窗口的办理人员在翻阅证件。离婚合同的那页纸就翻开了,她看到上面,她的签名下面有一片水渍。 她没有多想。可能是不小心沾上水了,虽然今天没有下雨,也只是落在签名上的一小片地方,不会影响手续办理。 她把视线从那一寸痕迹腾挪到同样在递交材料的邹锋选。丈夫是演员,玉树临风,有那样优越的五官,侧脸轮廓都硬朗分明。 他没看她,目光里没有她,总是这样。 也已经很多年了。 3、普天同庆 罗百合小时候总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她在作文里这么写,在大人问到梦想时这么说。有用的人范畴太大了,对社会有用还是对家庭有用?亦或是只对某个人有用?是有用的工作者还是有用的妻子或妈妈?她没怎么想过,亲戚说生女儿没用,她就想变成有用的人。 到头来还是没有那么容易,这会儿,她就做不成一个好妻子。罗百合没有怨怼,她也是第一次尝试。 邹锋选是那么优秀的人呢,即使不是她而是别人,也只会做得更好吧。她没什么价值,不是有用的妻子或伴侣,所以他选择和她离婚。即使这样也仁至义尽了,他给了她一辈子也用不完的财富,多么体面的分开。 到公寓楼下是晚上八点多,罗百合还有时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在家里的东西其实不是很多,衣服每年都清理,剩下都是书。这段时间有找新的住所,当然有钱什么都不是问题。她的新公寓离蒋媛家只有两条街,很方便平时一起聚聚,也有一些朋友附近。 罗百合也有自己的车,一辆银色的奔驰cla,是结婚第三年的时候丈夫送的纪念日礼物。罗百合不常开,偶尔拿去做保养,现在搬家正好能用上,还是有车好。 家里的电子锁是指纹的,罗百合试了一下,还可以开。她前段时间回老家了,不知道邹锋选在这期间有没有回来。一打开门,她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灰尘味。 看样子应该是没有。 时间还很够,先把要带走的东西整理好放在门口,罗百合还打算把家里打扫一遍,生活了好多年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感情,这也是最后一次清扫这里了。 等罗百合忙完卫生,打算分三次把东西搬到楼下的停车场的时候,公寓的男主人也回来了。浑身是酒气,邹锋选今天有颁奖典礼,肯定也要应酬的,只是没想到回来的挺早,饶是如此也被灌了很多酒。 跟着他回来的还有韩助理,这是人精,一进门点头哈腰的,忙接过罗百合手里的行李箱,“姐,你歇歇吧,这些我来就行了,你这么瘦,哪里拎得动。” 罗百合不好拒绝,但东西还是要一起搬的,她还要伸手去拿另一摞书,沙发上闭目养神的丈夫发话了。 “让他搬。” 罗百合于是讷讷地收回了手。 她坐回沙发,怎么都坐立难安,主动站起来去做醒酒的饮料,先去冰箱拿蜂蜜罐,两勺蜂蜜一片柠檬,冰块脱模加进去,再加矿泉水。她给邹锋选端过去。 邹锋选还瘫坐在沙发,后颈枕在靠背,露出起伏的脖颈和喉结,皮肤下有清晰可见的青蓝血管。为追求上镜,男演员的体脂率都会控制的很低,现实里的躯体细节都有些狰狞,不过上镜却刚刚好。 他很节制饮食,今晚应该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多喝酒了。这样最伤胃。 “来,喝点醒酒的。”她把他扶起来。 邹锋选顺着她轻柔的力道起身,也很习惯了,下意识地端起杯子喝,喝完清嗓子,皱着眉头说: “太甜了。” “你今天没吃饭,我多加了一勺蜂蜜,得多补充一点营养。”罗百合说。为了照顾好身为演员的老公,她有学习营养学相关的知识,还考了证。邹锋选却好像不是很乐意,说这些都是助理做的,根本多此一举。 没什么好忙,实在是不好再假装忙碌。罗百合坐在一边的沙发,邹锋选扶着脑袋,前倾起身子坐着。 罗百合说:“你这段时间没回家啊。” “太忙了。”前夫说,“有首映礼要参加,还有几个代言要跑,到年底了会很忙,还要准备颁奖典礼。” 言简意赅,却能让人感觉到不轻松。罗百合点头,又说:“那忙完这阵就好好休息吧,过年会轻松点。” 邹锋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他又随口问:“你呢,这段时间一直在老家福城?回娘家回那么久?” “家里出了事情。”罗百合实话实说。 “有人去世?” 她摇头,“是我弟弟的病复发了。” “哦……你那个弟弟啊。” 说实话,邹锋选没有见过罗百合弟弟,只听说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有一年他陪罗百合回娘家,给她娘家人准备了很周全的新年贺礼,说到她那一起长大的亲弟,她说准备一份儿童拼图就可以,应该是年纪不大。 没有在这个话题多做纠缠,他又问起她家人,罗百合当然一一答复,好像探亲回来的必要流程。 罗百合的手机有电话来,是韩助理。 “姐,你东西我都给你搬好了,邹老师吩咐了,我开车送你去你新家吧。” “啊,好。”罗百合还有点意外,挂了电话问,“那么麻烦韩助理吗?” “他分内的事。”丈夫这样回答。 罗百合起身,从她这一侧沙发往玄关走,一定要经过邹锋选那边。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突然感觉手腕被攥着。 榕城已经降温了,但是他身体一直很好,一年四季手脚都暖和,罗百合却相反。在几年前家里还没条件安装暖气的冬天,邹锋选会在睡觉的时候给她暖手脚。 像有火焰在舔舐手腕一圈的皮肤,她忍不住瑟缩。酒精会让人体温升高,但这并不是什么好征兆。 罗百合停住脚步:“怎么了?” 邹锋选已经松开她,重新靠了回去。 灯光不算很明亮,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罗百合不开主控灯,能省一点电。 现在灯也没有开,她能完全俯视邹锋选的侧脸,从抹了发蜡的额发到饱满出挑的额头,无需灯光都让人惊叹的脸。 眼窝深邃、眉峰高耸、鼻梁挺拔,他足以英俊。他的神情却掩藏在明暗交界处。 “记得把门关好。”他只是这么叮嘱。 . 韩助理是会说话的人,一路上不会让话题冷下来。 其实,韩跃是邹锋选入行第三年就跟在身边的人,和罗百合也算认识很多年,当然不会完全没话讲。只是现在涉及到离婚这一层关系,罗百合还是有些拘谨。 韩跃不止懂一点房地产,聊到罗百合新买的房入手合不合算,略微指点了一二,身为投资小白的她立刻听得津津有味。 “那你说,蒋媛在华采街的那一套房也会涨吗?” “难说。”韩跃摇头,“你新买的那块地方会涨是因为政府规划用地了,她那边虽然隔得不远,但是也没有划进去,而且好些商铺都搬到华谊城那边了。” “你对投资这一块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人呀。”韩跃笑眯眯地道,“钱放在手里也是闲着,闲着也是贬值,我就有买几个理财产品,推荐你啊?” 罗百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和身家数亿的前夫离婚肯定能分了不少钱,即使家财万贯也没必要坐吃山空,韩跃其实根本不必提醒她这道理,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好啊。”罗百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谢谢韩……” “还是叫我韩助就好,百合姐。”韩跃打着方向盘拐进小区,“虽然我也这么喊,但是你没比我大啊,你可是九七年的。” 罗百合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啊,她还很年轻。 罗百合在韩助的帮助下完成了搬家。先前她还没回到榕城的时候,蒋媛就叫人过来洒扫过了,现在直接搬东西入住就可以。 不否认,这种重大关头的时候有个好闺蜜是多么重要,罗百合觉得遇见蒋媛算是她人生的一大幸事。 要添置和整理的东西还有很多,韩跃搬完东西就和她告别,罗百合没太留他坐坐,人家也是要下班的。 “百合姐。”他笑嘻嘻地说,“有事情就打给我哦,咱们也好多年的交情啦。” “当然,我知道。” 罗百合很难不喜欢他的性子。 没想到几日后的傍晚,罗百合正在书房写剧本,却是韩助理先打电话给她了。 “喂,是韩助吗?”罗百合关上了参考书籍,抿了口伯爵红茶,一边摘下蓝光眼镜一边询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对面却出人意料地沉默。 不像韩跃那种有事说事的作风,而且他们之间也不是需要支支吾吾的关系。 罗百合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姐,你有下载微博吗?” “不常看。”罗百合只一瞬间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是不是邹锋选的事情?” “呃,不好说,你先看看吧。” 罗百合没挂电话,打开了很久没登的软件,账户都需要重新验证了,不过不妨碍她浏览首页的内容。她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韩跃会在一大早打来电话。 有关#邹影帝##离婚#等词条都被冲上热搜榜,霸占了最惹人注目的榜一头条,讨论热度已经突破了千万,各路公众大v都在转发,简直是空前火热。 罗百合只是随便点进去一条。 一张照片先映入眼帘,是她和邹锋选在民政局门口领离婚证的时候拍下的,她穿的褐色风衣也入镜了,虽然只有一张背影图,但罗百合很清楚认出那是自己。 邹锋选的脸倒是很清楚,就算戴着墨镜也无法掩盖出尘的五官和气质,他略侧着脸没有看她,堪称不羁的神情。照片上的两人一副貌合神离的模样。 网友当然容易多想,底下评论区简直是闹翻了。 其中最高兴的当属邹锋选的女友粉,纷纷礼炮庆祝正主摆脱隐婚多年的悲催现状。其次是事业粉,也觉得邹锋选值得更有实力的伴侣,甚至有人喊话自己满意的嫂子,其中陈青姿、齐恩等九五花事业批影后都在拉郎名单中。 最后才是摸不着头脑的路人。 “恕我直言,虽然不明白影帝离婚有啥好庆祝的,但评论区怎么一派和谐?” “楼上你有所不知哦,邹影帝的隐婚妻子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素人,长得很一般,也没搞什么事业,完全配不上影帝好吗?现在离婚了当然是普天同庆的事情啦!” “啊,那不就是拖油瓶吗?邹锋选咋看上她的……虽然有传言邹锋选已经隐婚了,但是好像没实锤啊,现在算是捶死了吧!” “当然捶死了,离婚都捶死了!” “……姐,还在吗?” 罗百合的视线从那些评论上挪开,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事的,韩跃,现在的情况我了解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就好。” “诶,姐,这件事咱们公关会负责搞定的,只是这段时间,你就先少上网了……” 突然间,韩跃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一道低沉但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那端。 “罗百合。” 罗百合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他声音有点哑,是因为应酬所以酒喝多了吗?他现在醒酒了吗?脑袋是不是还不舒服? 她在意的只有这个。 “那些人会在两周之内闭嘴。” “你不用做什么。”前夫这样许诺着,“给前妻添麻烦也不是我的作风。” 罗百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相信他的。她在电话这一端发出略显局促的笑声: “嗯,好。” 4、百年好合 罗百合在离婚的一周后回福城,本来只是探病,却被家里的亲戚问老公怎么没来。她觉得瞒也瞒不了多久,索性和盘托出。 妈妈在旁边切水果,简直目瞪口呆,十几年都削不断的苹果皮断掉了。弟弟笑的拍手,罗百合接过妈妈手里的小刀,把苹果切成合适的大小,一口一口喂给弟弟吃。 家里的亲戚们都觉得天要塌了,在新县这种小县城,离过婚的女人等同于背上罪己诏,夫家都不满意的女人,谁还敢要啊? 罗百合要反了天了。 “小花啊,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你是头脑不清白了才去和人家小邹离婚哇!”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花,你知不知道小邹这么优秀的人现在去哪里找?” 妈妈和姨妈都在数落她,只有比她年龄大五六岁的小姑妈悠哉地说:“没什么不好,罗百合自己高兴就好了。你们这些老家伙有必要这么说吗?” 小姑妈顾思莲是事业女强人,做服装发家致富的,性格倒不如莲花那样清高,反而直爽的很。罗百合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小姑妈来家里做客,因为小姑妈会带她逛街、喝冷饮,还在罗百合青春期时听她的烦心事。 罗百合在上高中那阵子,喜欢同年级一个长相出众的男生,对方学习拔尖、家境优渥,简直是合格的校园文男主角。和很多女孩儿一样,她觉得很自卑、简直是自惭形秽。她家里并不富裕,很多衣服是小姑妈穿不要的,穿着并不适合的衣服上下学。 她不觉得这样的自己能够吸引到那个男生的目光,因此时常感到惆怅。她鼓起勇气告诉小姑妈,本觉得对方会劝她好好读书、别想这些,没想到顾思莲只是哈哈大笑。 “你姑妈我呀,高中的时候可是校霸!我当初也看上一个好好学生,没想到你也喜欢这一挂的,看来我们家的小姑娘审美都大同小异啊!” 她说她为了追那个男生,夏天给人家送冰果汁,冬天给人家送热奶茶,坚持送了半年的早饭。小姑妈早年是网店模特,有那样出众的外貌,还愿意在追人上下功夫,罗百合想不出是什么理由让那个男生拒绝了她。 “理由很简单哦。”小姑妈一边抽烟一边说,“他说将来不会和我走同一条路,只是祝我一路顺风。” “那个男生是要搞科研的,他爸爸妈妈都是,我再怎么也不是学术圈的人,怎么可能帮到他嘛,他也不会帮到我呀。” 当时的罗百合还并不成熟,或者说很难的,她所接触到的爱情除了父母和父母身边的类型,就是言情小说里那种过于理想化的爱。不怎么知道考虑未来,她有些意兴阑珊地问:“怎么这样?考虑那么远干嘛?难道不是相互有意思就可以在一起了吗?” 罗百合煞有其事,顾思莲用不拿烟的那只手拍拍她的脸,“乖乖,每个人对爱情都有自己的看法,有的人看到的是恋爱,有的人看到婚姻。每个人看到的不一样,所以想法也不一样,我很认同他当时的说法哦,我们只是不同路罢了。” 回到现在,面对亲人们的质疑,她淡然垂眸,解释道:“……是邹锋选提的。” 病房里顿时陷入了沉寂。 罗百合靠在病房外的墙壁边发呆,顾思莲从里面走出来,把一室的喧嚣隔绝在内。她叹了口气,掏出一根女士香烟递给她。 “我不抽的。”罗百合软绵绵的语气,“姑妈,这两年都没什么机会见到你啊。” “忙嘛。”顾思莲说着拿出打火机,还没有摁动,罗百合适时抬手制止了她。 “医院禁烟的。” 顾思莲“诶”了一声,连忙收起来,很爽朗的笑了,指尖摆弄着额前的浅色刘海,“不好意思啊,很久没来医院了。” 罗百合只有面对这个像姐姐一样的姑妈时,才好意思说俏皮话,她道:“那是好事呀,这又不是什么值得来的地方。” “哈哈,是呀。”顾思莲亲昵地揽住她的臂弯,“走吧,陪我出去透会儿气。” “大树的病还那样吗?” “还是那样。”罗百合说,“时好时坏,吃过稳定神经的药物后会好一点儿。” “唉,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顾思莲在用手机下单咖啡,没有看她,但很认真地道,“估计也是很难彻底好起来了。” 她知道罗百合不会嫌她说话直接,对长辈们不好意思说的话,和对方都可以说。罗百合也知道,医生隐晦地多次提及,只是老一辈的人依旧固执地相信罗树会被治好的,他是老罗家唯一的男丁,他必须得被治好。 “这话我们说说就行了,不要让我妈和你妈她们听见了。”罗百合说,“我喝生椰拿铁。” “我知道,常温七分糖。下好单了,我们走过去拿吧。”她说,“话说,你和邹锋选是真的离了?” “还能是假的啊?”罗百合反而觉得想笑,“小姑妈,怎么你也不相信的样子?” “那倒不是,这有什么好骗人的。”顾思莲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是这样吧。” “不明白为什么离婚了,对吧?”罗百合挽着她,像小时候一样,把重心轻轻侧在小姑妈的身上。顾思莲一米七二,比她高半个头,穿上高跟鞋就更拉大了差距。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依偎在年龄相仿的长辈身侧。 “嗯,我只是觉得你们不像是会离婚的那种……我看人很准的。” 罗百合抬头去看屋檐下的天,澄蓝如碧波。福城临海,气候暖湿,在这里不用穿很多衣服,人连同灵魂都感到轻便,比在榕城的时候自由很多。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到了前夫,榕城降温了,不知道他添衣了没有。 “……可能只是不太顺路罢了。” . 除了照看病人,罗百合在福城的空闲时间还有一大把。顾思莲忙完工作就拉着她逛街,兜风,吃饭。 她和顾思莲走在滨海大道的海滩边。 “百合,那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啊?” “我?可能要开始把写的东西投出去了。”罗百合说,“拿到文凭之后也没立刻开始找工作,一拖就拖到现在了,不过零散时间也有写点本子,手上这一本也写完了,去我朋友的公司那儿试试水。” “对嘛,工作还是不要放下,女人要有自己的事业才可以。”对方吐出一口烟雾,“我等着看罗编剧的新剧哦!” “你太抬举我了,哪有那么简单。” “哎呀,我们百合啊。”小姑妈揽住她肩膀,神采飞扬道,“是一定会成功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 顾思莲很少叫她小花,这是她的小名,福城的亲戚都这么叫,家里人也是,但是小姑妈不会。她知道她不喜欢,所以自从见面开始就叫她百合,罗百合。 这可能也是罗百合初次见面就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的原因。 三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她要回榕城了。走的前天晚上,好多亲戚都来家里坐,嗑瓜子磕的满地都是。 罗百合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扫一次地,烧水、泡茶。中年女人话多到很恐怖,烂谷子陈麻屁大点事儿,可以拿出来反复讲,饶是有耐心的罗百合都听得索然无味。 她不是爱抱怨的人,不说话也总比说错话好。所以直到亲戚们重新把话题带到她身上的之前,都只是静静当一个扫地机器人。 直到有人说:“唉,百合这么贤惠的老婆,离婚真是可惜啊。” 罗百合才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瓜子壳里抬起头来,目光和其中一人对视上。亲戚们一下子炸开了锅,各自现身说法了。 “要我说当初让罗百合嫁过去就不对,那个邹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嘛,在娱乐圈的哪有好人呀!” “对,对。我家嘉嘉说,演艺圈水也很深的。谁知道他是不是被什么野狐狸给勾走了,小三吵着要把我们小花给扫地出门!” “这男的,真是白眼狼,他一穷二百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除了小花还有哪个女的愿意跟他过日子?” 身边的人都在替她抱不平。罗百合有点儿疑惑,既是对他们的愤懑,又是对自己。她其实没那么难过。即使他提出和她离婚,这么多年的感情还在那儿,她不讨厌他的。 而且,离婚而已,又不是天塌了。 罗百合泰然自若,亲戚长吁短叹。远房姨妈无限惋惜:“只是可惜小花头婚啊,结婚那么早,结果七年青春,说离就离了。” 妈妈这时候放下正在织毛衣的双手。 当事人的母亲终于感叹道:“百合,百合百合,百年好合。当初起了这么名字,就是希望小花的婚姻能够顺遂,要永远都和和美美才好。” 罗百合因为她的话而有了表情。 她笑了,听到有趣的事情,所以笑了。 百合百合,百年好合。 原来是这样好的寓意,罗百合原先不知道的,现在突然知道了。父亲这时候回来了,喝了很多酒也很累,没有管客厅里一众聒噪的女人,转身就进房睡觉了。 呼噜声和猪没什么区别。沙发上的女人们又把话题从结婚移到相亲上,父亲和母亲是相亲认识的,如今却过得中规中矩。 “看来相亲也不一定能找到好男人。” “那是肯定的,你看隔壁安安,相亲找了个海归男的,一开始以为蛮好,结了婚才知道人家家暴!” “对啊对啊,诶,百合和那个邹演员不也是相亲认识的?” 啊,好像还真是。 她想到她和邹锋选第一次相遇,那也是她第一次相亲。刚考完试,她急匆匆地赶往咖啡厅。五月初很热,午后太阳大,日光洒落在繁华城市,热辣的紫外线要把人晒化,她奔跑在街区里,流窜在人与人的间隙。 栀子花正好这时候开,白的花朵徜徉在绿的海洋,在经过一片花圃时她没有闲情停下脚步,但是清冽花香却还是弥漫在鼻尖。罗百合快步走进海角咖啡店。 有时尚海报上才会出现的人坐在那儿,那个商量好的位置上。她给他的备注是—— “相亲对象邹先生” 5、相亲对象 邹锋选第一次见罗百合,也没想到对方和印象里的大相径庭。他不是第一次相亲,但还是第一次遇见穿成她这样来相亲的。 头发没打理,因为跑动显得分外凌乱,上身穿宽松字母短袖,下身是及膝的短裤,脚上踩人字拖鞋,她还外穿了一件长得要拖到地上的淡黄色雨衣。脸上也给人感觉很不好受,戴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和白口罩。 奇葩。什么怪人。 邹锋选没想到她朝他这边看,然后往他这边走来。他有不好的预感,然而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抢先开口了: “你好,你是邹锋选吧?” “……你就是罗百合?” “诶,是的。”罗百合上前握他的手,握得很紧,生怕给他跑了一样。 她还用力地晃了两下。 就连行为举止也那么怪!哪有相亲一上来就握手的,又不是要谈生意。 邹锋选不适地收回手。 罗百合在他的对面落座。 邹锋选很有礼貌,他并不会选择当场离开,但是事后他会删除她的联系方式。对方先是摘下眼镜,好吧,起码她眼睛很美。 然后她摘下了口罩。 邹锋选看着那张脸,心想,好吧。 难怪媒人说,光看脸就可以考虑结婚。 罗百合平时不这样打扮,她当然不是神经病。但是刚结束期中考,她这几天在宿舍复习得天昏地暗,每天都生不如死,压根没有闲心情去收拾自己。恰好之前答应的相亲必须要来,她不是非要打扮成这样好让对方死心的。正相反,她着急把自己嫁出去。 她从考场出发,骑共享单车,到了路口再停车走过来的。听说待会儿有雨,她还找门卫叔叔借雨伞,结果只有雨衣,就这么穿出来了,事实是大太阳天根本没有下雨。 罗百合到约好的地方,她的第一次相亲对象是二十五岁的邹先生,家里是体制内的,但是他本人好像不打算从事这个行业。 介绍的阿姨给她发来照片,说实话她还以为是网图,可对方说千真万确,人家就是长这个样子的。 可能是美颜开的很大。罗百合这样想着,还是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打算试试。 两个人在线上只是简单沟通了一下家庭背景,询问了同样年纪不大却想要快速组建家庭的原因,罗百合的情况比较让人意外。 她才上大三,还没有大学毕业。 邹先生问:“这么早要结婚?都上大学了,再怎么样也先读完书找工作吧。” 她回答:“家里需要用钱,现在结婚的话,村里能给五千四的津贴,比较划算。” 情况差不多是这样,为了拿到给弟弟治病的钱,她要把自己给嫁出去。 对方的情况也很新颖:“我想去当演员拍戏,但是我爸妈认为我不适合这一行,一定要让我先成家了再去闯荡。” “当演员?你是科班出身吗?” “不是,我是警校的,但是想拍戏,” “为什么会想着去拍戏?” “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之前还有一点不确定,只是现在下定决心了。” 把话都说开,反而很容易让双方了解自己的处境,罗百合考虑过后,打字回复: “我觉得我们可以见一面。” 时间回到现在,罗百合摘下眼镜,被餐盘反射的光给晃到眼睛。长时间用眼让眼睛太过脆弱,刚才一路跑来又吹了风,罗百合忍不住地流眼泪。她解释道:“这周有考试,比较忙,所以穿成这样就急匆匆来了。我平时不这样穿的。” “没关系。”相亲对象递过餐巾纸给她,“擦擦眼睛吧,辛苦了。” 罗百合揉了揉眼睛,从纸巾缝隙里打量他。年轻人有一双浓郁锋利的眉,眉尾极端上扬;眉下是内双眼皮的桃花眼,眼尾厚重略微下垂;卧蚕深而绵长,即使是不笑也给人难以捉摸的玩味感;鼻梁挺而立体,鼻翼很窄,鼻尖高耸精翘;脸型轮廓硬朗分明。 他完全像是吃那碗饭的人。 她原本以为照片就已经够假了,没想到相亲对象真人完全比照片更夸张,都和周围的人不在一个图层。罗百合暗想,有这样的脸做什么不成功?有什么出来相亲的必要? 罗百合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她缓过劲,“对不起,当着相亲对象哭实在太丢人了,我是第一次相亲。” “没必要因此道歉。”邹锋选说着,把菜单递给她,“点杯喝的吧,外面快三十度了,你大下午的跑过来肯定热。” 罗百合脱下了那件可笑的黄色雨衣,把它叠好放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她点了一杯冰拿铁。邹锋选点的是冰美式。 点完单交给服务员,餐桌之上的两人再次对视。先前在网上聊过基本情况,但那也是仅作了解,真正接触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罗百合觉得看着那张脸,很难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给对方留下的初次印象不会很好。 对方说:“我记得你是榕大的,读的是戏文专业,对吗?” “对的。”罗百合点头,“我今年读大三,明年就要毕业了。” “不打算考研吗?” “不打算,家里有点缺钱,也不支持我读下去,还是打算早点出来工作吧。” “挺好的。”邹锋选说,“将来说不定工作上会有交集呢。” “那不是挺好的嘛。”罗百合笑着,“不过我应该会从事文字创作相关的工作,对这个比较感兴趣。你呢?想走哪方面?” “最好的方面吧。”邹锋选接过服务员的托盘,把拿铁递过去,“想上大荧幕。” 他喝了一口冰美式,眉眼低垂,神情不自大也不自卑,只是在说一个既定的目标。 这多难啊,对于一个已经步入社会两年又并没什么名声的人来说。他是还年轻,可想要成为登上国际荧幕的演员,才华、人脉、机遇……缺一不可。可是看着邹锋选那张脸,罗百合突然有一种他一定能做到的感觉。她并不是一个容易轻信别人的人。 她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成功的潜质。 罗百合是第一次来相亲,对方却不是。邹先生讲了之前几任相亲对象的事情,不是必须避讳的,他当成拉近关系的谈资来说。 其中有说要孩子跟女方姓的,罗百合感到新奇,在沿海地域很少有这样的,然而邹锋选又说,还有要他本人也跟女方姓的。 罗百合没有忍住,在笑得前仰后合之前,她适时捂上了自己的嘴。说到底还是女大学生,没有步入社会,对方却已经是成熟的男人。他没有拿阅历故作姿态,只是观察罗百合的兴趣爱好,然后找合适的切入点来了解她,同时也给对方了解自己的机会。 “那你会想要孩子吗?”罗百合问。 “有人会谈到,我其实还好。”对方说,“对我来说,这个不是必需品。” “很少有男方会这么想。”罗百合说,“我觉得如果要生,至少一定负起责任。” 对方认可:“那是必须的。” 他们聊的还算愉快,吃了提拉米苏和舒芙蕾。罗百合没有吃过这些甜品,她自己点的提拉米苏,但是看到对方的云朵舒芙蕾端上来之后,又不由自主露出好奇的神色。 邹锋选说:“要不我们交换尝尝?” 看起来像和室友在食堂互相吃对方的饭,罗百合立刻答应下来。她第一次吃到舒芙蕾,像软软的鸡蛋体,热绵绵的,很香。 “舒芙蕾源于中世纪的法国,一位宫廷厨师用无色无味无重的蛋白创造出这款甜品,寓意虚无膨胀的物质主义终将难逃倒塌。”两个人一起用勺子挖甜品吃,相亲对象解释,“这道蛋糕吃起来没什么负担。” 罗百合像在听老师讲课,她不由自主地点头:“原来是这样,你懂得真多。” “我做过咖啡店员。”邹锋选说,“我在这种地方打过工。”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罗百合和他聊到下午五点多。作为第一次交谈,双方的感觉都还不错,两人喝光了最后的咖啡,站起身来。罗百合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的打扮。 简单的黑衬衣外套,里面是白短袖,下身是不隆重也不休闲的黑色长裤。只是简约的打扮,但脸是绝佳的时尚单品。邹锋选不携带任何配饰,就连手腕上也没有表。他开着十五万价位的大众suv把她送到地铁站。 “你接下来回学校?” “嗯,部门还有事情要忙,你呢?” “我还有酒吧的夜班要去值,在那之前先准备一下后天试镜的东西。” 他们就这样在夏暮里分开,晚风沁润,地铁口有人卖栀子花束,暗香悠悠浮动。 年轻男女对彼此说了再见。 在地铁上,妈妈打来电话,问第一次相亲怎么样。罗百合说感觉还不错,妈妈说那就多就接触一下。 “相亲这个东西呀,也和约会一样,看合不合适,合适过日子就定下来好了。也不用眼界太高,我们也不是有条件挑挑拣拣的人,能一次成功那当然很不错。”妈妈说很多话,不过话里话外都是让她尽快定下来。 她的“定下来”就是拿到结婚证。 拿到结婚证才有村里的津贴,弟弟才好转去大医院治病。这只是转院费和专家会诊费,至于去大医院还要承担多少医药费,那也得提上议程。 只是解决事情要先这样嘛,老一辈都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做事情一步一步来。 妈妈喋喋不休,地铁正好到站,罗百合借此机会挂断了电话。室友在宿舍群里问她相亲相的怎么样了,还可以,她这样回答。 聊天记录往上翻,问她考得怎样,还可以;食堂的石锅饭好不好吃,还可以;大学城理发店薪酬怎样,还可以。 “罗百合,你什么都是还可以!”同专业的室友蒋媛在这句话后面加了时兴的猪猪侠翻白眼表情包。 罗百合打字“哈哈哈这表情包还可以”发送出去,她往人流涌动的校门口走去。 她的生活就这样,还可以,怎样都不出错,没什么大事发生。相亲对象也还可以,不知道对方看她满不满意,下次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反正她觉得还可以,如果能够再次和邹先生见面的话。 还可以。 6、庸俗电影 罗百合和邹锋选第二次见面,地点在电影院门口。 对方先到,取好了票,买好了爆米花和可乐。罗百合到的时候,他正坐在大厅的艺术雕塑石椅边,低着头翻看一本书。玛丽莲梦露性感风骚地捂住自己的裙摆,可曼哈顿街角的风掀不起他的半角书页。 他一点儿也不抬头,看得很认真。 罗百合今天也穿长裙,一件绸面绿的修身包臀裙,外罩一件半透的长款纱衫。 她站在他的面前,他立刻合上书本。原来只是隔壁书架上的书,他做了归还,然后拿着爆米花和饮料说“我们进去吧。” “抱歉,好像每次都让你等我。”罗百合由衷地愧疚。 “是我到的太早,我习惯早点到。”他在检票时让罗百合帮忙拿票,“在我的左手口袋。”他提醒。 检好了票,他们去放映厅。周三人很少,也不是什么热门场次,整个厅里不过十来人,他们选的位置有点偏,周围没有人。 安静地落座,罗百合忍不住说:“你今天穿的好大学生啊。” 不是调侃,但是对比他上一次的穿衣风格,他这次确实穿的很显年轻,无袖的白色短恤,浅灰运动裤,耳朵上还有金属饰品。 “你今天穿的好漂亮。”这次打扮得像男大学生的相亲对象局促地摸了摸鼻尖。 “我差点没有认出你。” 话音落下,两个人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彼此的眼睛,几秒过后,都相视一笑。 罗百合这次是穿的有点成熟,上次在穿着上留下太糟糕的印象,这次得努力挽回。 邹锋选是想着她上次打扮得很休闲,又想到对方是还没毕业的学生,穿衣风格应该会酷一些,虽然她是清秀类的长相。结果这次她穿的好成熟,他又穿的太过吊儿郎当。 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后妈和儿子走在大街的即视感,但是邹锋选的脸反而偏成熟,不给人那样小年轻不谙世事的感觉。 罗百合气质也温婉,比起后妈更像是走红毯的艺术模特。不过他们的初衷都是穿得让对方不会不自在,倒也没有因此再出错。 “我上一次……” 罗百合又解释了一遍,这次很详细了,就连自己的黄色雨衣外套也讲明来龙去脉。 邹锋选听完,比上一次笑得还要灿烂,他说,“那你把雨衣还给门卫大叔了吗?” 罗百合闻言不由得抱怨:“还了,他还说他看错了,其实那天不是下午有雨,是夜间才有雨!” “嗯,是的,凌晨的时候有一些雨。” “你那时候还在外面吗?” “我那时候在值夜班,库房的金汤力酒不太够了,正好出去买,结果还淋雨了。” 他们聊些琐碎的生活的事,彼此都既说话又聆听,这样聊天很舒服。在漫长的广告时间里,他们的话题又移到这次的电影上。 邹锋选目前是待业演员,没什么戏接的时候就做兼职,罗百合是影视戏剧文学专业,日常就是写剧本影评,都是电影相关。 罗百合实话实说:“这部电影业内评分不怎么样,我导师说这是一部很庸俗的爱情电影,缺点是把爱太过理想化了。” 邹锋选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才道:“商业片会有这样的问题,不过我看过原著,觉得拍的并不差,而且选角挺贴人设的,也有靠演员拉上来一点档次。” 他们相互交换了意见,当绿幕和金标缓缓熄灭时,片头开始了。他们都不再讲话,尊重而专注地观看。 电影根据近期很火的网络言情小说改编,是很标准的ip带动票房,讲的是城市男女先婚后爱的故事。女主角在工作之后遇到自己高中暗恋过的男主角,两个人之前是发小,但关系很差,他们解开了过往的误会,表明了曾经的心意并且重新在一起。 这样的剧情很讨当下小年轻的喜欢,先是高中时期遗憾分开,多年后又破镜重圆。有回忆杀,也有职场戏,剧情的完成度也很高。虽然不免落俗,情节倒是比较流畅的。 很俗套,但也很温馨。 其中男主演不是那种年轻偶像型演员,而是实打实的科班生,女主演是荧幕小花,演技和颜值都在线。选角确实挺不错,也很贴合清冷学究男和小太阳妹妹的人设。 看完了片尾彩蛋,罗百合居然不自觉露出了微笑,她偏过头对邹锋选说: “确实,导演挺会选角的。” 邹锋选道:“你说的也对。感觉剧情太中规中矩,不是业内认可的本子,而且确实太理想化,没深意。” “你会演这种类型的电影吗?” 邹锋选对上她的视线,他眼里有光亮。 “为什么不?”邹锋选说,“虽然可能很容易被贴人设,但是确实能够积攒人气,大爆了就有资源。这不是有价值的好电影,但很多好演员的成名路上都拍过这种。” “只是觉得你的脸更适合……”罗百合小心翼翼地措辞,看着他的眼睛,“更大的荧幕舞台,更好的……” “我原本以为我挺有野心的。” 邹锋选突然这么说。 “嗯?”罗百合有点不解。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将来十年之内达到这样的高度。”他看着大荧幕上的主演名单,嘴角晕染笑意,“你居然比我还要胆子大,我现在只想借你吉言了。” 罗百合低下头,轻笑,抬起头时才说: “我就是觉得……你可以的。” 邹锋选目前还名不经传。罗百合在那次相亲结束后,理所当然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她在搜索引擎上打下他的名字,点击搜索,然而只是一些群演名单里的人员。 网上有关他的视频很少,他出演过一个男七号,只有三五页的台词,那是最出圈的一次,他确实被网友夸了长得很好。但是这一行长得好的太多了,稍不注意就会沉默在演员的浪潮里,他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他现在没什么戏演,入行才一年半。在小公司签了合同。违约金或许比他这辈子会挣的钱还要多。 他只是最普通的“长时间待机演员”。 入不敷出,靠这个挣不到什么钱,他和无数“横漂”的年轻人一样,没什么特别。 罗百合搜到了他的试戏片段。说实话,演得她一个外行人都觉得好,只是最后选上是一个大公司的爱豆。他说过爸妈不支持他做这一业,家里没有关系,也不是很有钱。他原本会入伍当军,然后分配工作。 他没有走家里选的路。罗百合觉得他会是那种有个性的人,至少对自己的人生很有主见,现在看来他是有完全有天赋的人。 这样的人还可以,罗百合这样想着。 他们在第一次见面的两周后还在聊天,频率也不高不低,是很健康的相亲关系。再次沟通了时间后,他们顺其自然见面。 罗百合想,对方应该也对她还满意吧。 他们看完电影,在同楼层随便找一家日料店吃饭。罗百合点的是照烧肥牛饭,邹锋选点的是咖喱蛋包饭。她吃的不多,他也对晚饭很节制,精确控制了碳水。 “你有做身材管理啊。”罗百合说。 “是的,闲暇时间会去健身房。”邹锋选说,“我有腹肌……应该还算明显。” “好厉害,吃蛋白粉练出来的吗?” “也不全是吧。”邹锋选放下碗筷,擦嘴,“也是要练的,光吃只会长胖而已。” “啊,抱歉。”罗百合后知后觉,“下了很大功夫的人,听到这种话会生气吧。” “也还好了,都是业余的,有什么生不生气。” 性格真好。罗百合抬眼看他,也正好和他的目光对上了。邹锋选的脸是有保障的帅气,什么光线都好看,基本盘在这里。然而她更喜欢他被柔顺的光线侧照,那样的话五官中温和的钝角被凸显,显得人尤其温柔。 邹锋选不是那种绅士类型的男人,他只是情商高,会说话而已。罗百合也很清楚,他不一定喜欢她,大家都只在了解阶段…… 也许再了解更多也不会喜欢。 他的目光莫测,眼睛很勾人心弦,那是外貌上的专长,言语上讲究滴水不漏,除此之外他只是一片湖面。波光粼粼,看起来美轮美奂,触碰才知道是冷水湖,温度不高。 他给予的反馈里从不包括情绪。 这次他把她送到了校门口,罗百合说谢谢,邹锋选说应该的。结束相亲的男女分道扬镳,他们面临选择,罗百合对妈妈说这次也还可以,邹锋选也许还要和别的人再相亲试试看。只是他们这次都更了解彼此。 . 罗百合有要忙的东西,不过专业课也结课了。室友中要准备考研的当然很忙碌,不过也有蒋媛这样一毕业就可以继承家业的,专业对她来说只是混日子,她也不从事相关方面的工作。 罗百合不考研,但还是在学习相关方面的知识。大一大二学的挺扎实的,专业成绩也不错,保研肯定能,但是她不继续读书,家里也没这个条件了。她不想就此止步。 想要写出好本子,还有很多要学习的。 目前在学的台词艺术课还挺有用,导师推荐的书她就买来看,也在写剧本、影评。 她总是习惯让自己忙起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罗百合之前是学校国护队宣传部的,她特地做了了解,只有这个最加志愿分,就一直没有退,混到现在居然还是个宣传部的副部长了。今年几个大二的不管事,她偶尔要负责开展活动,就像现在,和自己的相亲对象道别后,她还要开宣传部门的线上会议。 部门之大,一群人的学分加不下。 而知识竞赛活动的负责人却只有她和一个大四即将毕业的学长。 她几乎包揽了全部工作。 她不想和这个学长共事,大一的时候被对方表白过,结果后来他又交了个同部门的女朋友,那学姐很防着罗百合。有知道的学长学姐劝罗百合退国护队算了,可是罗百合不是很愿意,因为别的部门没这么多学分。 罗百合本来就是奔着学分去的。 这次又和该学长一起负责,他女朋友又颇有微词,又搞得很多事情只她一个人做。节目牌要一个人搬,学分表要一个人填,场地报告要一个人打,题目和奖项要她一个人拟。罗百合再能忍也忍不了,她和学长说: “到时候学分也是我一个人加?” 学长给她道歉,又说从现在开始帮忙。 都快搞完了才说这个,罗百合暂时不是很想理他,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不一会儿那个学长来电话了,很尴尬,不是很想接。 挂断,对面打过来。 又挂断,又打过来。 再次有来电提醒,罗百合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接起电话,用很冷漠的声音说:“现在才打电话来,你早干什么去了?” 对方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下次我早点打电话。” 罗百合疑惑地看着来电显示—— 是相亲对象邹先生。 完了,她凶错人了。 7、夜的红灯 罗百合真的很窘迫,她无意识地说了好几遍“对不起”,然后才开始解释:“因为部门的事情真的太多了,所以……” “好像不是太多吧。”相亲对象的声音在电话里也很好听,“遇到讨厌的人了?” 罗百合轻微叹了一口气,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说:“算是吧,不是很负责任的人。” 很耐心地听完了来龙去脉,邹锋选说:“完全是马后炮类型,如果真的有要负责节目的意识,起码不会连联络群都不加。” “对啊!”罗百合对他的同仇敌忾特别高兴,“现在我什么都搞完了,只等活动已结束就记名字和荣誉分,结果这时候他又蹦出来了。” “你到时候就不要记他的负责人名字,别给他加上分。”邹锋选这样说。 “本来也不会记他的名字。”罗百合哼了一声,这时候才想起来,“你打电话过来是什么事?” “想问你到宿舍没有,你一直没有给我发消息。” “诶!”罗百合很意外,“对不起,我忙忘了,刚刚才开完会。可是今天是你送我回学校的啊?” “我没有直接把你送到宿舍楼下。” “可是在学校里面哪会不安全。” “难说。”邹锋选顿了顿。 “毕竟你今天穿的那么漂亮。” 罗百合被逗得笑颜如花,蒋媛洗完脸回来看到了,不由自主打趣道:“哟——咱们百合有情况呀,和哪个帅哥挑灯夜聊呢?” 室友黎恬也凑上来听电话:“真的假的呀,难怪笑得这么开心,也让我聊呗!” 罗百合连忙说了一声“下次再聊”,挂断了电话。室友们严刑拷打,她终于招了: “就是上次那个相亲对象啊。” “哟哟,你们居然还在联系呢!”梁思悠也停了笔,一副要听故事的神情,“这估计是真的有戏,这都电话煲上了,啥时候带出来给我们见见啊?” “八字还没一撇呢!”罗百合凶巴巴,“你们别瞎讲,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罗百合是宿舍里最闷的一只葫芦,除非她自己愿意说,不然别想从她嘴里套出一句话。舍友们都知道,也没有死缠烂打。 室友们都消停了,罗百合才给邹锋选发消息:“别理我舍友,她们都挺无聊的。” “没关系,你们宿舍关系蛮好的。” 罗百合发了个龇牙小黄豆的表情包,又问:“你今天也在酒吧兼职吗?” “嗯,基本上不进组拍戏的话,晚上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在清吧当晚间时段的调酒师,要没什么人,就看会儿视频表演课,或者看电影、读剧本。” “你好辛苦啊。”罗百合由衷地感叹。 “还好吧。”邹锋选说,“下次你和你舍友来我们酒馆喝酒,我请你们。” “谢谢!那你基本什么时候下班啊?” “基本上晚上两三点吧,那时候才打烊。现在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嗯,好。”罗百合说,“你也要早点休息,大晚上的回家,要注意安全。” “我一个男的要注意什么安全。” “难说。”罗百合显示正在输入中。 “毕竟你长的那么帅。” . 期末考试周之前,罗百合挤出周末的时间来相亲。为了方便她出行,他们约在大学城里的学生书店见面。 有停车位,邹锋选就把车停了,带着书上二楼去读。二楼有很多空位置,虽然临近期末,但因为是周末早上,人不是很多。 他在二楼吧台角落找到正在点咖啡的罗百合,两个人寒暄了一会儿,罗百合面前的电脑是开着的,她昨晚熬夜写台本了。 罗百合穿素白的无袖长裙,脸上看不出太多疲态。在他来之前她就洗了一把脸,然后滴了眼药水,还戴了一副自然的日抛。 罗百合对自己的素颜还算自信,很多人说她长得像刘诗诗,只不过脸型流畅少了苦相。她没化妆,吐了润唇膏也够日常好看。 即便如此,邹锋选还是看出她熬夜了,他很敏锐,罗百合也装不出来,虽然气色没问题,但那种没有休息的神情不会骗人的。 “女孩子还是少熬夜。”他拉开椅子坐在她身侧,声色柔缓,“你要不现在先睡会儿?我替你看着。” “不用,正好台词本快写完了。”罗百合说,“没有想到你会选在这里见面。” “是因为你说经常在这里自习,我就想你来这儿会方便一点,这里也有停车场,挺方便的。” “那你稍微等一会儿。”罗百合继续把视线挪回电脑屏幕上,“我也快完工了,还有半个小时就收尾。” “不着急,你写一天都没关系,我也有书要看。”邹锋选展示了手里翻阅的书。 《演员技术语言基本技巧》 “啊,我们学校表演生也有在读。” “也是我们表演课老师让读的。” “你现在也有在念书?” “榕电新开的表演进修班,两个月前考上就去了,大牛挺多的,指望在里面学点东西,也多认识点人。” 咖啡做好了,罗百合拿过来,递给他的是冰美式。 “我反正喝不惯这种。”罗百合苦笑。 “消肿提神。当茶水喝就行。” 没聊太久的天,他们投入各自的工作。 罗百合写完了,合上电脑,发现邹锋选正看着她。“怎么了?”她有些受宠若惊,“是不是让你等太久了?” “说久不久。”他合上书本,眼神浑浊,抬腿换了个坐姿,低头看自己的腕表,“我等一个人,要看这人值得让我等多久。时间和金钱划等号,和人的价值也是。” “等等……”罗百合没太反应过来。 “走吧。”邹锋选理了理自己的衬衣领带,低垂眉目,很利落地起身往外走,像要去谈一笔大生意,他又回过头强调,“至少现在,不要再让我浪费一点时间了。” 罗百合终于恍然大悟:“这是我刚才写的台本里的台词!你原来都看到了,还背出来了!还演出来了!” 邹锋选这才停下脚步,带着迫不及待的笑容,回头等她评价,“怎么样?” 他耳尖泛红,神情饱含了紧张。 “你演的太好了。”罗百合不由自主地称赞,“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完全吓我一跳?我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你等生气了。” “哈哈,当然没有。”他重新坐回去,“看你在这一段停了好久,可能也是不知道怎么写,我就……斗胆表演了一下,怎样?现在应该比较有思路了吧。” “是啊……”罗百合捂着脸说,“我原本想表达一个商务经理日理万机的感觉,结果现在看起来有点奇怪了——是不是台词用力过度,自大得讨人厌了?” “路泗蒲吧,是作家建春笔下的角色,我记得原著里面他本来就不讨喜,你改编的话,可以着重强调一下他的市侩感,我反而觉得你可以写的更不讨喜一点。” 罗百合就在自己的台本上修改,邹锋选坐在她旁边,看到觉得不合适的地方就直接提出来。这是她自己的台词课作业,然而两个学生都在为此而共同努力。 在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才搞完了。两个人早错过了中午的饭点,不过谁也没有想起,他们是专业生,讨论得太热火朝天。 “终于竣工了。”罗百合如释重负、合上电脑,“刚刚给老师发过去了邮件。” “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睡吗?”邹锋选说,“要不先去休息一会儿?” “没关系,先去吃饭吧。”罗百合苦笑道,“毕竟我们今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从下午开始,陆续而来的学生就把二楼的空位填满了。现在他们一走,就有人抢着他们的位置。要往楼下走去,台阶很陡,邹锋选立刻扶着罗百合的手臂,很自然,没人觉得不对。他们继续讨论建春笔下的人物。 直到坐上车,罗百合还意犹未尽,邹锋选却替她放下了靠背,“你还是睡一觉吧,到吃饭的地方叫你。” 他和她有共同话题,效率出奇一致,并且很贴心,很会照顾人。是适合一起过日子的人,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能见面。 罗百合这么想着,悄然闭上眼睛。 她只是想养神,没想到真的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邹锋选还坐在车里,车早就停在地下停车场了,他在一边看书一边等她醒过来。 “……怎么不叫醒我?”罗百合直起身子,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他的外套。 “你休息好了自然就醒了。”邹锋选关掉照明灯,放下了书,“走吧,去吃饭。” 周末,宿舍又没有门禁,无所谓多晚回去,在外面留宿也不是不行。罗百合和邹锋选吃的是清淡的面食,吃完之后他们没有乘车回去,而是沿着江边散步。 从这儿能看到临江的夜景,堤岸的灯火明亮,像流窜在黑夜里的明火,一盏盏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罗百合的目光停留在路灯尽头,高大的年轻人走在她的左侧。 很安静,今天也已经讲了很多话了,所以两个人现在都没有话讲。相对沉默的时候才是知道两个人的磁场是否合适的时候,不合适的话会在沉默里无所适从,而合适的话只会觉得很放松。 罗百合现在就很放松。 街边有店铺,打烊后灯牌也发出高饱和的红光,映照在木桥上,映照在行人脸上。很虚幻、梦幻,假得像人的微笑在撒谎。 真实得又像人眼底燃烧的熊熊欲望。 她偏过头去看邹锋选。 对方突然站定了,向前张开双手。 “我要成功,我要在最高的地方。”他眼里倒映着路灯的惨白和牌匾的暗红,两种色彩要交杂、要糅合,在他缓缓露出的微笑里。他正在说建春笔下男主角何在的台词。 那时候何在刚刚来到大上海,年轻人对一切都有冲劲,他在船头的蒸汽里朝灯火通明的大城市呐喊。 “我要变有钱!我要变名人!我要在百汇楼点最漂亮的女人!我要在和平饭店吃最贵的菜!我要银行卡变成金色!我要住江景房!我要……当人上人!” 罗百合站在他身后半步,她眼里没有白和红,光芒是很刺眼的东西,刚刚熬完夜的眼无福消受。她只是,在看他。 他的身影有力量,灵魂有如实质。 声音振聋发聩。 大家都是很普通的人。网络上说的对,演员这个生态圈真的很残忍,百分之九十九点五的人每月只拿三千工资,甚至不足以在大城市生活,即使他们之中有天赋极佳者。邹锋选将来也许是他们其中之一,罗百合也普通,家境差,有生病的弟弟,需要钱。 好像再怎么走下去都是普通的人生。 只是,周围一切都暗下去了,她感觉只有他在发光。柔和的、可供人去触碰的光。 夜的红灯有危险,他们在其中行走。江边风很湿也很冷,江水萧瑟,反着光的浪涛像蛇的鳞片,一寸寸、细碎泛着逼人就范的寒露。一切都很冰冷,白的红的灯光都是。 他要功成名就,也许是借着台词吐露真心话。她只是觉得,这样和他一起在江边走着路还可以。 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8、意大利菜 他们没有散步到很晚,邹锋选还是在宿舍门禁之前驱车把罗百合送了回去。这一次了解了彼此工作时的状态。到目前为止,这是完全不让罗百合感到讨厌的男人。 回宿舍后,她给邹锋选发消息报平安,对方回了一个“好” 在开车的时候能回复已经很给面子了。 接下来,邹锋选有一场试镜要准备,罗百合也有理论课的期末考试要认真对待。 这一周两个人没怎么说话。 考试考完了,也到了周末。部门最后一次聚餐,有大四学姐要出国了,临时决定请大家吃饭,聚餐地点在一家意大利餐厅。 罗百合原本没想去,学姐请的都是自己圈子里的人,有那个讨人厌的学长和他女朋友。但是学姐又执意邀请她,一是之前做过同一个课题组,二是罗百合在活动里出了好多力,好吧,基本上全是她一个人在忙活。 罗百合不得已同意了。 她本来想拉着蒋媛一起去,没想到对方有约会,时间冲突了,她只能一个人去了。 邹锋选约她吃晚饭,她也因此推掉了。话说能和相亲认识的男人一直联系到现在,罗百合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不是很能和男生聊得来的人。 同年段的男大学生大多数很浮躁爱玩,罗百合不爱和他们交涉,就算是点头之交的关系,在整个系里也只有五个人。年龄略大一些的男人,不是没有追求过她的,但大多数就是奔着“食色性也”去的,罗百合不想谈那种恋爱。她暂时还有点抵触他们。 但是邹锋选和他们好像都不一样。 他慢节奏,从来不逼迫人,言语和表情暗示少,甚至聊胜于无。他是很纯粹的人,看得出热衷表演,其余的呢,温柔、体贴、懂得聆听、没有男人的固化思维……他还,长了那样一张让人觉得不真切的脸。 罗百合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落入一场新型诈骗的骗局。 这些日子,妈妈又打来电话催促相亲情况,罗百合觉得好烦,随便应付了一下。她待会儿还要应付一场可能不太愉快的饭局。 现在,她站在餐厅门口,整理了额前的头发,再次压抑了立刻转身走掉的想法。 她一步步走了进去。 “诶,罗百合,你来啦,坐这边。” 学姐把她拉到空位置,她对面坐的是那个学长和他女朋友。这两个人真的是形影不离。罗百合被后者怒目而视,想想也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记学长的荣誉分。 不过表单还没有报上去,那个学长倒是刻意把话题引到她身上,又问她现在修改还来不来得及。总而言之就是想蹭一下学分。 罗百合知道他想提绩点,但是她装没听见,只默默吃自己盘子里的牛扒和土豆泥。 她听邹锋选的建议,她才不理会他。 除此之外,饭桌上聊的话题也让她插不进嘴。大家都计划着考研或者出国,谈预算谈项目,学姐也负责了答疑解惑。说实话,罗百合不讨厌学姐,她只是有点嫉妒他们不用为学费发愁,想读到哪里就能读到哪里。 罗百合一毕业就要出来找工作,她其实也想深造。闷闷不乐,她放下刀叉去厕所。 妈妈又打电话,问她打算几号回老家。老家在乡下,要坐动车转客车才能到家,去年是老乡顺路载着一起回去的,今年的时间不配合,要自己订车票。 她打开软件看明天的车票,妈妈又抱怨说弟弟需要人照看,爸爸最近腿脚不好,真是要忙死,让罗百合赶紧回来帮忙。 凭什么室友都去玩,她要回去当苦力? 凭什么同届都读研,她要出去找工作? 妈妈还在喋喋不休,背景声是爸爸抽烟咳嗽,一阵一阵,像野兽在吞咽某种带血的食物的时候被呛住。突然之间,罗百合感觉自己的什么东西被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她克制了自己,说:“好的,我订后天的票回来吧,妈妈,后天有多的票。” 罗百合洗了一把脸,她往外面走。 突然被拦住了,拦她的是那个学长的女朋友,她染一头白金色的长发,很显贵气,趾高气扬地站在她面前,长长的指甲指她。 “你,我们谈谈。” 什么鬼,搞得和小说里的剧情一样,说话就说话,什么谈谈? 罗百合蹙眉走过去。她直勾勾盯她。 “我知道,你不给刘文杰报名字,就是因为讨厌我对吧,因为你大一的时候和我们有过节,记恨我们。” 罗百合解释:“我不给他报名字是因为他明明负责节目,但是什么都没做,和过节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和你道歉了?” “我干都干完了他才说?”罗百合莫名其妙,为讲道理她如数家珍,“跑场地我一个人跑的,搞道具我一个人搞的,做题库我一个人做的,活动也是我一个人开展的,我舍友都来帮忙了,他来做什么了?” 因为理亏说不过,女朋友索性打断她:“反正我来和你谈条件的,你就说说,多少钱能加刘文杰的名字?” “……什么?”罗百合有些错愕。 女朋友拿出自己的香奈儿钱包,从里面随便抽出一沓钞票,香槟色的指甲壳映着亮闪闪的光泽。 “这些够吗?”她看罗百合的脸色,“不够?”又要往钱包里翻。 “我不要。”罗百合压下心里的火气,越过她,转身往外走。 “你等等!”女朋友拉住她的胳膊,长指甲刺进皮肉,有点痛,罗百合挣扎了一会儿,未果,回头看她。 “你到底要多少钱?”对方言辞冰冷,“适可而止了哦,你不要太得寸进尺,闹得谁都不好看。” 周围的路人都朝这里看,罗百合下意识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靠忍,她就是这样一个比较窝囊的人:“对不起,我没想要钱,但是也不可能把你男朋友的名字加上去的。” “你……”对方却恼羞成怒。 “你别不识好歹,我记得你家里没多少钱吧,学费都要靠每年的助学金来交。” 罗百合沉默了片刻,“所以呢?” “所以你应该收钱办事,你提个数字,这样起码对大家都好。” “不要。”罗百合退后半步,摇头。 “我才不要。” 不一会儿学长来了,部门里其他人也来了。学姐姗姗来迟,知道情况后也很为难,最后还是对罗百合说:“你看,学长明年出国也要看绩点的,这个活动有分加的话,你就把名字给他重新记上嘛。大不了——大不了他私底下再请你吃一顿饭呗。” 罗百合感觉很疑惑,为什么明明是学姐的离别宴,最后却还要给别人做嫁衣? 反正她自己做的事情,不可能让别人来享功劳。越多人让她加名字,她反而越不这样做。她给学姐道了歉,背起包往外面走。 这时候,学长叫住她,脸色青红交接。 “你起码给佳佳道个歉吧,你肯定说话那么过分了,不然怎么都把她给气哭了?” 罗百合看过去,他女朋友居然真的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哭,她都想笑了,她还没被逼哭呢,对方倒是先哭上了,耍什么赖皮? 罗百合终于沉下脸来。 她微笑,一字一顿。 “不,可,能。” 要么还是大四的老油条呢,刘文杰一瞬间就变了脸色,回过头去和组局的学姐说:“都和你说了不要请这种和我们不熟的人,你看,把好端端的局搅成这样。” 他又回过头来,誓要为女友报仇一样,马力全开地嘲讽:“学妹,你家里的状况也就那样,我们这留学局你说实话一个项目也听不懂吧?我们说的国外教授你一个也不认识吧?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嫉妒,想要毁掉我的前程,但是你自己想想,那些学分你拿着也没用。你成绩好有用吗?你认得清这些意大利菜名吗?恐怕你连这种餐馆都消费不起吧。” 有人拦他,当然是徒劳,他继续恶狠狠地说:“以后有你因为钱求我的时候!” 罗百合被他喷了一脸口水。她是认不懂菜名,这也不是她消费得起的餐厅,也吃不出菲力和肉眼的区别。她当然,和他们不在一个阶级。他们说出国留学的事,她感到陌生;如果不是学姐盛情邀请,她现在应该坐在食堂吃十块钱的盖浇饭;他们开着价位在五十万以上的车,而她在订回乡下的车票。 尽管这样,但她很肯定,这些人以后绝无可能成功。能成功的才不是他们这样的。 应该是……那种黑夜里散发光亮的人。 有人走过来,端起一杯酒,利落泼出。 动作太快,以至于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好整以暇地放下玻璃杯。他缓缓地环视在场的人,完全陌生,但脸却很引人注意,这个穿白色短袖的男人有惊艳绝伦的外表。他顶着这样的脸行凶,恃靓行凶。 “你们真好意思叫自己是大学生。” 他冷漠地揶揄着,“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因为绩点就为难一个女学生的下头男,还有一群沉默的帮凶们。” “怎么?能出国读书很了不起?人家靠助学金上学就很差劲?我看真正差劲的是你们这种拿父母的钱还整天动歪脑筋的人吧。和你这样的人吃饭,别认不认得出菜品了,认你嘴里吐出的半句话都是浪费时间。” “你说人家不认得菜名?你们自己呢?知道哪一块是猪肋排哪一块是牛肋排吗?知道烤蔬菜盘的意大利名叫什么吗?读了几个书破摆弄呢?洋墨水喝多了?” 他随意吐出几句意语,而他们一脸茫然,面面相觑。最后,陌生人嗤笑了一声。 “真不知道你们在装什么。” 他说完,攥着罗百合的手就往外走,绝不犹豫。他力气大,攥得很紧,身体很烫,也可能只是因为罗百合手脚发凉,所以觉得很烫。她感觉自己的手腕处有火焰在燃烧。 . 罗百合坐在车里,还在回味刚才的话,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笑出声,笑完了才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 “正好路过,看到你在里面,本来想进来打招呼再走,结果正好就听见那些了。”邹锋选一手扒着方向盘,一手捏着香烟。 “你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了吧?” “怎么可能?”罗百合说,“我谢谢你还来不及呢。我都羡慕你,反应力真好,要是有你那张嘴就好,我怼着他一顿输出。”她说着,气鼓鼓地比了个出拳的手势。 邹锋选说:“我老早以为你会生气了,结果你就站在那里让那男的说。” “我当时完全没反应过来嘛。” 这时候有电话打来。还是妈妈。 她接起,没有开扬声器,但是电话声音还是挺大。车厢里太逼仄,声音有回响。 “小花啊,刚才医院又来电话,催弟弟的医药费要交了呀。我记得你之前有退五百块的书本费,直接转给妈妈的卡上哦。” 罗百合低下头捂话筒,“建行的卡?” “是的是的。”妈妈没察觉她声音压的有点低,自顾自地说,“要我说,你干脆把学给辍了,等结婚证领了再说,咱们村的补助金一年一个政策,说不定明年又变了。” “……我会尽快的。”罗百合感觉有点窘迫,她瞥了眼邹锋选,对方看起来像没有听到。她松了一口气,注意力回到电话里。 “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的,但是我还是想先把大三大四读完……” “是读书要紧还是你弟弟的病要紧?小花,你不要搞不清楚轻重哦……” “嗯……”罗百合被妈妈的这些话压得喘不过来气,她又花了几分钟应付催促。 挂断了电话,她偷偷打开车窗。 夏夜的风不轻不重,有城市的烟火味。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和人在斑马线上流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罗百合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个,她今天过得有点累,靠着窗轻轻喘息,刚才也是,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现在也不一定就愉快了,只是堪称英雄一样的人突然出现,让她坐在他的车上。 像小小的避风港。 最难堪的家事,当然她从来没向他遮掩过。邹锋选是她的相亲对象,比起这城市里的任何人,他都更对她知根知底。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机缘巧合之下碰到,并且在一定时间里有了交流,他对她施以援手。 所以,她……不讨厌他的。 罗百合闭上眼,意识开始在街角的人声发散、在霓虹迷光里游移不定,充当修整。 而他在她下次睁开眼的时候,踩油门,用聊再平常不过的话题的语气和她说: “罗百合,我们找时间把证领了吧。” 9、新婚夫妻 罗百合昨天还在准备台词课期末考试,她没想到,今天她就将要和一个人结婚了。 她今年四月份刚满二十,大学在读,身边人的话题在考研与工作之间游移,偶尔也说时下热门的电视剧和游戏。她也很年轻,走在大街上光鲜亮丽,在还上高中的时候,她曾经还以为结婚会是二十七八岁的事情,她不想那么早就找个男人绑定好一生的。 但事实往往也会让人难以预料。 就在当下,她坐直了身子,在等红灯的间隙和他对视。邹锋选今夜屡屡像个英雄一样出场了,他这么说,现在心里怎么想的? 他真的满意她吗?还是仅仅是不讨厌、抑或是有一点点可怜她,仅此而已呢? 罗百合不是脆弱的人,心思也许细腻,也许并不是。她绝不想稀里糊涂就过日子,只是当下一切都让人应接不暇、力不从心。 她就没怎么犹豫,跟着内心的感觉走,很轻松了。罗百合如释重负地笑,点头: “好啊。” 结婚,分为两个程序。一个是物理意义上的结婚,预约流程,办理结婚证,拿到结婚证。另一个是人伦意义上的结婚,要先见双方父母,满意的话就订婚、筹备婚礼,邀请很多亲朋好友来婚礼现场见证爱情,结婚过后会成为传统意义上的夫妻。 前者很简单,后者也无法一蹴而就。 当然先挑简单的来,当晚他们就在网上预约,次日就可以去民政局。罗百合和妈妈说了,邹锋选那边却并没有通知家属,他们立刻去路边的摄影店拍了半身合影照片。榕城结婚没有婚检方面的要求,户口本和身份证也都在手边,很快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不通知你爸妈真的没关系?”坐在邹锋选打工的酒馆吧台边,罗百合还是不安。 “他们都在平城工作,过年的时候我把你带回去认认人就可以了。”邹锋选在比划盎司器,“明天办完结婚证,你回宿舍收拾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开车回你家探亲。” “我家在福城新县,要高铁转大巴。” “没关系,我们走高速就好。”邹锋选一边用弹簧杯做shake,一边云淡风轻地说。 罗百合点头说好。她从铁路软件上退出来,票也不用抢了,一晚上解决了很多事。 一下子从相亲对象变成未婚夫了,罗百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邹锋选,然而对方却还是像之前那样,开车送她到学校门口。 “行了,你快点回去上班吧,被你们老板抓到旷工会不会扣工钱啊?” 罗百合忧心忡忡地问。 “不会,我和老板认识的,他不会斤斤计较。”邹锋选说,“你先过来一下。” 罗百合凑近他,夜风吹过发丝,有零星的碎发擦过对方的脸,他让她离得近一点,她不知道那是多近,应该是方便他做些什么的距离吧。 话说得不用太明白,年轻男女做什么,距离也不用太明白,罗百合是这样想的。 他们凑到非常近的距离,鼻尖几乎要贴着鼻尖,呼吸错落着呼吸。罗百合看邹锋选的脸,眼睛是严苛的摄像头,对方毫无疑问抗住考验,交出一份罗百合从未见过的满分答卷——他是她见过几乎是外貌条件最拔尖的人,罗百合都很疑惑,他凭什么不红? 他就应该红透半边天才对。 邹锋选向她伸出手,罗百合没有闭眼,甚至都没有眨一下眼睛,她好奇他做什么。他动作轻柔,把她鬓发从耳饰缝隙里撂开。 “好了。”他收回扰人心绪的手,垂眸看她,淡光晕染开立体精致的鼻唇。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罗百合愕然,没有边界感也许是男人的天性,越界属常态,不过邹锋选却不这样。 虽然,有的人就算矜持也让人觉得故作姿态,可那当然不包括邹锋选。他压根没必要故作姿态,他是只凭外貌都有人前仆后继的存在,他绝不缺肢体调情的人。 罗百合毫不怀疑有人因为他的脸和他做-爱。 然而他有礼貌到只是整理她的头发、只是问她有没有安全到家。现在,晚风温柔,她饱含默许的含义,他却微笑着退开了。 罗百合和他对视。空气里有余热,几秒后,两个人都既害羞又尴尬地笑了。在这之前,罗百合以为他没有红着脸的时候呢。 他们相互说了再见和晚安。 这下可以说下次见,还可以说明天见。不用猜测彼此是否满意,下次何时见面,罗百合心里的悬石落了地。 她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 第二天一早,民政局刚开门,他们就去办理了结婚证。 没有多跑一趟,也没有资料被打回来,他们顺利地拿到了结婚证。 在很简易的宣誓台上,他们站在一起,用相同的语速说:“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 在说完“我一定能够坚守今天的誓言”之后,他们拿好各自的结婚证离开。邹锋选送罗百合回去收拾行李,就在校门口等她。 罗百合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收拾好了,她托着沉重的行李箱出校门,邹锋选帮她搬到后备箱里,他自己的衣服倒很轻便、很少。 从城西高架上了榆杭高速,上午十点出发,晚上七点多才会到达福城,这是华中到沿海城市的距离,然而到新县还要开一段。 他们在车上,小小的空间里有车载香薰的清香,电台里放了当下流行的英文串烧,需要聊天的时候邹锋选就调小一点音量。 罗百合从小到大坐车,只要是有长途的情况,都会自觉和司机聊天,以防止对方太过困顿开车走神。但是邹锋选似乎总是很有精神,他跟着歌曲的节奏轻轻地点头,修长的指尖点在方向盘上,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甚至轻轻哼起了歌儿。 上路两个小时,外面的太阳愈发火热,还好他们在车里,冷气开的很大。中途在服务区吃饭,吃的是江城猪脚饭。服务区的餐饮都不便宜,邹锋选总是抢先付款。前几次见面他也总是这样,说罗百合下次请回来就可以,如今还是这样,罗百合很不高兴: “为什么不让我付钱啊?” “有什么关系?”邹锋选边吃边回答,“我们又没有做什么财产公证,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啊,我们只是在一起用钱而已。” “……是这样算的吗?” 罗百合被他说的有些迟疑。 “应该是吧。”他把唯一一份赠送例汤推给她,“我也第一次结婚,不是很懂。” 罗百合捏着筷子愣住了,又笑了半天,捂着嘴保持体面,笑得脸颊都发烫了,她用指尖撩开脸颊边的发丝,煞有其事地点头。 “巧了,我也是。” 吃完了饭,在服务区稍作休整,他们重新上了路,这一次不休息,直接开到福城。全程只有邹锋选一个人开车,罗百合还没有考过驾照。很花钱是一回事,没时间学是另一回事,她每年暑假寒假都要回新县照顾常年生病的弟弟,顺便做兼职挣够学费。 邹锋选喝罐装咖啡,一点也不抱怨累,也可能是因为不熟所以不好抱怨。 他们聊了一些她家里的事,话题回到昨天发生的那些乌龙,罗百合问邹锋选:“你是真的分得清那些意大利菜吗?什么奶油炖松露牛尾、什么那不勒斯披萨……我记得你报了几个意大利语菜名,是真实的吗?” “当然。”邹锋选挑了挑眉,他的眉形本来就上扬得很痞气,眉尾像是刀锋侧划而出,最适合做这个表情,“我报的都是菜单上有的,我在那儿做过兼职,刚来榕城的时候,为了攒房租,一天能做三四个兼职。” “等——攒房租?”罗百合问,“你家里人一点经济来源都不给的吗?” “哈哈,是呀。”他干巴巴地笑了,“五年前吧,我从警校辍学不读了,他们挺不高兴的,就给我生活费彻底断了,还不准我朋友借钱给我呢。” 罗百合知道个大概,却没有当事人现在说得这么清楚,“为什么突然不读了?” “就是有点想出来拍戏了,不想耽误自己的青春。”他顿了顿,“我那时候在班上看分队长放的《hello!树先生》,很经典,王宝强的成名作,看完之后就想,如果演戏能够达到那样的高度,也算此生无憾了。” “所以你是因此而下定决心当演员?” “不,不太算。”邹锋选轻侧过头,衔起一边的嘴角,像是在思考了一会儿,他又很轻松地说,“就是有一天突然想了,觉得应该这样,做这个很棒,就立马去做了。” “嗯,你很有行动力。”罗百合点头,“你一定会成为家喻户晓的演员的。” “你少那么夸我,我要当真了。”他轻笑着摇头,“我现在还是个小糊咖呢。” “可是你长得很帅,演技也够了,做事很努力,性格又很好……”罗百合着急说出心里的想法,“如果你都没办法成功……” “那我不知道谁可以成功了。” “没那么容易的,我还是新人,这一行生态也不好。”邹锋选说,“我只是不好意思说,我现在一部剧的小配角也接不到,进组也只能演三百块一天的小特,而且这还不是随时都有的。我和群演没有什么区别,没曝光,没粉丝,没转化,没人认识我,太不够格了。说真的,我觉得一个人能不能火也是靠命的,有的人命里就会火的,有的人演一百部剧都不会火,这也是看缘分的。” “你可能不知道,新人在剧组里面会受很多冷脸,要是拍打戏拍外景,那就是拿最少的钱做最多的活,我今年二月份冬天的时候还当了一场小特,跟组了三天,在水里当泥人泡了三天,最后你知道我拿多少吗?” “多少?”罗百合不自觉地问。 “一千一,一天三百多,三天一千一,还不包含伙食费和住宿费。”他说到这儿,罗百合本来还没想笑的,紧接着他又补充。 “结果发高烧,输液拿药花了一千五,然后那四分之一页的镜头还照不到我正脸。拍个戏倒欠了四百多,真是个亏本生意。我都有种工作多年归来仍是新人的感觉。” 罗百合没有忍住,哈哈大笑。 “你还想听吗?想啊,那我就多说一点。你知不知道片场潜规则?” “潜规则?有人要潜你?”罗百合对此倒是不惊讶,毕竟邹锋选有那样的外貌。相比于此,她还是对他不火的事实比较惊讶。 “那你猜猜,是什么样的人要潜我?” 他又让她猜。 “唔,这个怎么猜啊?女人?男人?” 邹锋选说了一个业内知名的男导演的名字,罗百合很惊讶:“不是说他和他老婆是校园到婚纱,十级金婚吗?我的天啊!” “听场务姐姐讲才知道,这男导演每主拍一部戏就潜规则喜欢的,男的女的都有。他发消息给我,说我如果晚上去他房间,立刻给我改台本。” “啊,那你——” “当然没有去!我不至于卖身吧!”邹锋选蹙眉,自证清白一样,护住衬衣领口。 路上邹锋选讲了很多这两年拍戏的糗事,原来小演员这么艰难,就算有优越至极的外貌条件也无济于事。罗百合心想,他真的吃了好多苦,比她想的还要更多。 如果只是没有关系的人讲出来,罗百合觉得好笑大过心酸,可是现在说这话的是她的准丈夫,罗百合笑完了之后,心里有酸酸涩涩的感觉。那算是心疼吗? 她也不清楚。 好像大家都不容易,谁也不是容易的。 罗百合回首走到现在的路,她二十岁,他二十五岁。她很年轻,他只相对她来说有些年长了,但绝不至于老。她即将毕业,步入社会,他在事业泥潭里苦苦挣扎,将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能否事业有成还另说。 她原生家庭一般,家里还有生病的人,他不走家里安排的路。她什么都愿意将就,口头禅是还可以,他却桀骜不驯,不肯为了现实低下半点头。 她现在才犹如实质地惊觉,她和邹锋选这么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在一起。 他们结婚了。 10、新县的酒 去新县的路上发生了一点意外,因为一起高速路上的追尾事件,福城到新县的路被堵住了。车况消息通过导航传来,他们干脆就明天再出发,今天临时在福城过夜。 罗百合和邹锋选从高速下来,先订酒店过夜,三公里内正好有家城市便捷。当时已经晚上七八点,没有剩余的房间。他们运气好,到前台正好有人来退房,只退了一间。 他们也就只能订到一间房。 “就当省钱吧。”罗百合态度很豁达,“只是回一趟家而已,结果还要订两间房,多花三四百,那不是浪费钱嘛。” 反观邹锋选,犹豫不决:“住一间房不太方便吧,要不我今晚在车上过夜就好。” “……你怎么总是这样。” 罗百合有点不高兴了。 不过他们还是先吃晚饭,周围有沙县小吃,罗百合决定就吃这个。邹锋选点了一份葱油拌面,罗百合点了一份回锅肉盖浇饭。 “多吃一点,你今天开车七个小时也很辛苦了。”罗百合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把自己碗里的回锅肉放进邹锋选的拌面里。 邹锋选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他慢吞吞地吃着面,眼睛下意识地上挑,眼神略过罗百合,瞥向她身后正在放新闻联播的老电视。 “谢谢。”他沉默片刻后说。 罗百合只低头吃,吃了一会儿,看着碗里油光锃亮的饭菜,声音低低闷闷地问: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麻烦啊?” 她把头低在碗里,周围都是很嘈杂的声音,油锅炒菜噼里啪啦,油烟味呛进鼻子。穿围裙的老板娘端菜走来走去,吞咽声此起彼伏,有人喊服务员,有人要添两碗米饭。 和前几次吃饭好像不太一样,罗百合不知道邹锋选会不会觉得大老远跑过来就吃这个很掉档次。可是她也没什么钱,习惯在这种小地方吃饭,她想,填饱肚子就行了。 关于对方的家境,媒人说只比自己好一点点,但是邹锋选的相貌和气质摆在那儿,就算他只穿质量一般的衬衫,也让人觉得他会在有档次的意大利餐厅吃饭,而不是和她坐在油渍满桌的小餐馆里,吃很简单的面。 她想问的其实是,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坐在这里吃饭有点丢脸。 “不会。” 邹锋选继续吃面,这次没有慢吞吞,吃的很快。吃完的时候他已经流了很多汗了。 抽纸巾,然后擦嘴。 他垂眸看了一眼罗百合,起身,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很轻地拍了拍。像是把什么很沉重的东西从她身上拂开,他才收回手。 “我去结账,你慢慢吃。”他顿了顿,“这边葱油面很一般,我做的更好吃。” “有机会我做给你吃。” 罗百合愣了愣,说“好” 吃完饭他们回宾馆了,没有谁再提去车上过夜的事情,邹锋选只是买了一包黄鹤楼在阳台抽。罗百合从行李箱里拿出换洗的睡裙,洗完澡就穿着睡裙,湿着头发吹空调。 七八月的夏天是最热的时候,福城又是整个华南最热的地方,空调开最低的温度也只能缓解一部分闷热,罗百合坐在大床的一侧擦头发,给妈妈打电话说话。 阳台上肯定热死了,就连夜风也热烘烘的,但是邹锋选坚持在罗百合洗澡的时候呆在外面。卫生间里干湿分离,浴室的玻璃是磨砂的,在房间肯定能看到影影绰绰。 他是正人君子,只是不想让她难堪。 她知道的。 邹锋选流一身汗,进浴室洗澡,罗百合刚要去阳台。他在卫生间把衣服脱到一半,却着急忙慌地探出身子把她给叫住了。 他身材很好,真有腹肌,一点不骗人。 罗百合见过裸着上身的男人,只有大腹便便的叔叔类型,她爸爸是其中典范。大夏天的,男亲戚们在屋里打牌,一个个吃饱了饭腆着大肚子,毫不顾忌地抽烟剔牙打臭嗝儿。罗百合和妈妈进去给他们递果盘,他们谁也不穿上身衣服,油腻的皮肉累在腰腹,不用弯腰,都像层层叠叠的米其林轮胎。 年轻男性的身体也就只有在网上见到。 罗百合不知道,原来现实男人也能有那么细的腰,那么宽的肩膀,那么长的手臂。 他年轻,不止脸,身材也无可挑剔。 “就在里面吹空调吧,外面真的很热,你刚洗好不要出去流汗了。”邹锋选的话语又顿了顿,含着笑意,语速轻快地调侃,“反正我一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看的。” 而且,他人怎么可以也这么好。 罗百合背对着卫生间的方向坐在床上,闷不做声,把脚趾蜷缩在自己睡裙下面。 她在他洗澡的水声里发呆。 不一会儿,他洗好了,也一身水汽地走出来,站在床的另一边给手机充电。罗百合在写剧本作业,马上大四也要毕业了,要学着多写一点东西,毕竟学了知识就要用上。 她占了沙发,邹锋选也不躺在床上,靠着门旁边的墙对台词。在车上的时候他说过下周有个男七号要面试,台词三张纸。 他对着墙念,念到一半回过头问罗百合,“会不会吵到你?”她当然摇头。 “我也就随便写点东西。”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但谁都心如止水。这就是相亲的好处,大家认识没多久,结婚证都扯了还半生不熟,没爱也没欲发生。 罗百合写到十二点,真的非常困了,她平时都不会熬到这个时候。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床的分配问题。 罗百合和他商量,她睡左边,他睡右边。其实没有什么左右的分别,都是床的两侧而已。她煞有其事说自己喜欢睡左边,只是给了他一定要上床睡的选项。 今天起得早,事情又多,邹锋选今天开车很疲惫,罗百合不想他睡得不安稳。 就这样商量好了,罗百合躺下,邹锋选还不着急睡觉,只是把大灯关掉了,留下小夜灯在背词。他几乎是她见过最用功的人,罗百合这么想着,在昏暗中闭上了眼睛。 “灯开着会不会睡不着?”邹锋选问。 罗百合声音相当轻:“不会。” 她又问:“你今天晚上要睡着的吧?” “肯定要的,明天还要开车呢。”邹锋选翻了一页,“再怎么不能疲劳驾驶。” 罗百合翻了个身,刚才用余光偷瞄他,他带着眼镜在夜读,鼻梁在灯光下高挺。现在她背对着他,有些话才终于好说出口。 “那个……”她说,“谢谢你啊。” “嗯?谢我什么?”邹锋选在身后说。 罗百合索性又转过身,正视他的眼睛。 “谢谢你和我结婚。” “这有什么好谢?”邹锋选合上书本,不拘谨地笑了,他笑得怎么那样温柔,“我也有家里的事要应付,你也是,不对吗?” “嗯,也是。”罗百合索性不再客气,“但是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你那时候……那个,你也满意我吗?” “满意啊。”邹锋选摘下眼镜,看她。 他的相亲对象很漂亮,不化妆也如此,起码让对外貌苛刻的他挑不出错处。她是他几次相亲之中最顺眼的,性格也很平和。 说实话,他其实更喜欢娇俏妩媚的。 罗百合不是那种类型。 但意外的,有讨他喜欢的地方。 过日子和谈恋爱,那又不是一回事了。罗百合情绪很稳定,做事情也很踏实。 邹锋选那时候想,那就够了。 “睡觉吧。”他去把小夜灯也给关了。 房间里陷入一阵失明的夜,只剩下空调机器作响,细碎的噪音不会影响入眠。 黑暗里,罗百合盖着被子,平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打了个哈欠。 “邹锋选,你睡了吗?” 回应她的是一个单调模糊的“嗯”。 罗百合转过身,把被子往他那儿挪。在他宽阔年轻的背后,她静默地注视着他。 她感到很心安。 她对着他的背影轻声说:“谢谢你。” . 第二天,罗百合八点多起床,邹锋选还在睡。她没有吵醒他,轻手轻脚去卫生间洗脸刷牙。饶是如此,她出来的时候他还是醒了,正在换自己身上的短袖。 她从卫生间出来,他还光着上半身。头发凌乱,看起来没有睡好,瞧着她盯他有反应的地方,低声“啊”了一下,转过身去。 罗百合忍住了笑。 “你不是说没什么好看的?” 邹锋选也笑了,穿好黑色短袖,他捏了捏自己微红的耳垂和耳廓,一个劲地摇头。他和她说“早上好”,然后着急去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他洗好脸也剃好了胡须。虽然有点胡茬让他更有男人味一些,但是打扮得清清爽爽也不错。 他在清晨里抽一根烟。 他们退了房,把行李拿到车里。在早餐店吃了包子豆浆,然后一路往新县开过去。 到了家里,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正好赶上午饭。罗妈妈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备好一大桌子菜,爸爸也从单位赶回来。 邹锋选很会说话,吃饭吃的很尽兴,虽然没有喝酒也把爸爸哄得很开心。他拿出礼物,给爸爸准备的是一个有牌子的打火机,给妈妈准备的是一副国产知名护肤品。 罗百合很惊讶,侧过身子偷偷问他:“你准备礼物了!你怎么也没和我说啊?” “来你家啊,肯定随便准备了一点。”他笑着,在饭桌上和她说话的时候,他凑得比平时更近,近到几乎会亲吻在她眼角。 “你弟弟呢?我们去看他之前,也准备一点东西吧。”他语气既柔缓又亲昵,扮演了一个很体贴的丈夫角色,罗百合心想,果然不要拿自己的爱好去挑战别人的职业,邹锋选的演技精湛到妈妈看了都会脸红。 罗百合几乎不敢直视他灼热的视线:“我弟弟还在医院,我们下次再去看他。” “好啊,百合。”他笑容满面。 罗妈妈带着新婚夫妻和他们的结婚证到村委会,领到钱之后真是高兴,晚上就在外面订了酒楼吃饭,还叫一堆亲戚过来。 邹锋选一个个都敬了酒,他喝了不少。 酒席散了之后,邹锋选喝的整个人脚步虚浮,罗百合把他扶到家里的沙发上。爸爸也喝了很多,澡都不洗就睡。妈妈在家里的客房清半天都清不出来,罗百合只好在家楼下的民宿给邹锋选订房间,她送他去那儿。 妈妈照顾在厕所吐的爸爸,罗百合把邹锋选扶进老电梯里,她皱着清秀的眉,说: “你完全没必要实打实的喝。” 邹锋选浑身酒气,只是笑着摇头,说:“你们这里的人真热情,劝人喝酒都是两杯两杯起,新县的粮食酒也烈,好上头的。” “他们是看你刚来的!”罗百合急得闽南话都讲出来。她叹了一口气,在旁边小卖部买了一瓶冰柠檬水。邹锋选迷糊地接过,没有喝,而是放在脸颊边给自己降温。 罗百合笑了:“这个是给你解酒的。” “嗯,知道了嘛。”他应付着,在民宿的大床躺下,手里拿着柠檬水发呆,喝多了的人做什么奇怪的事都正常。他反拧瓶盖,根本拧不开,罗百合抢过水给他拧开了。 她去开空调,他就默默喝解酒的冰水,喝几口,他又突然站起来。罗百合站在走廊,放下遥控器,听到动静,回头看他。 他走到她面前,脸上泛起模糊而潮湿的笑意,眼神里亮的很,像是冷透了的湖水被搅浑了,酒精是投湖的石。喝了酒的男人都会这样吗?罗百合在灯光下等待他动作。 他把手抬起,放在她夏夜里格外燥热的两颊边,把她的脸蛋强迫着挪动。 他是她丈夫,领过证也正式见了家长,他想做什么都可以的。罗百合没觉得意外,她不失忐忑,心脏怦然,但顺从他的力度。 他只是保持了那个笑,并不亲和,像是把眼前的人视为他的所有物,所以在指手画脚一样。他斜睨着她,拇指蹭在她嘴角处,微微向上提拉,带酒味的话语扑面而来。 “罗百合,看来你在老家不开心啊。” 罗百合被他说中,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他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哪里表现出来的? 邹锋选用指尖的力度迫使她微笑,他自己却笑得甜蜜,语调绵哑,像是在撒娇。 他说:“你是我女人,我当然知道你在哪里不开心。你不喜欢回家吗?家里哪个亲戚讨你不高兴了吗?你要笑,那样好看。” 说胡话了。罗百合真心实意被他糗笑,好想录下来明天放给他听,想想又算了。 他们还没熟到可以相互打趣的份上。 “罗百合。”邹锋选还在含糊地说话。 “你开心一点嘛。” 11、宜室宜家 邹锋选那天完全喝个烂醉,罗百合不好留他一个人在民宿,那样也不是待客之道。她忙的有点困,给妈妈发消息说就在邹锋选这里照顾他。妈妈打电话过来叮嘱:“小邹人蛮好的,你们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嘞。” 人很好,就可以一起过日子了。 闽南地处华南,年轻人之间相亲是很常见的,但好像其他地方并没有这种约定俗成的礼节。罗百合在新县长大,身边亲戚很多都是相亲组建了家庭,爸爸妈妈也是这样。 她小时候觉得很奇怪,以为谈恋爱、结婚都是在读书或者工作的时候遇到很惊心动魄的人,发生很奇妙的事,机缘巧合下确认了对方是真爱,然后坦白心意,结婚生子。 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然而,身边的人却屡次用现实告诉她,那种故事一样的爱情是少数,更多的都是到该结婚的年龄,通过别人刻意介绍就在一起过日子了。爱情无关,合适就可以了。 是这样吗?罗百合也不太清楚。 爸妈刚一起的时候很年轻,先有了她。奶奶怒骂她是赔钱货,又说生女孩子没用的。妈妈继续努力生出了弟弟,老人那边才算过关,然后才去结婚、办婚礼、见亲戚。 其实这样真的挺残忍的,未婚先孕就没有保障,对女人的声誉和身体都很不友好。但是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习俗,这边的老一辈的人说,福城女人就是要这样的。 罗百合问妈妈:“我以后也这样吗?” 妈妈说,你把书读好,读去大城市吧。 罗百合就说,好。 兜兜转转一大圈,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但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吧,罗百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坐在床边,拿着打湿的干净毛巾去擦邹锋选红透的额头、脖颈上的汗液。 照顾喝醉的人和病人一样,基本上不用怎么学,从小看着妈妈怎么做就知道了。 她把他平放在床,垫高枕头,防止食道里的东西反流出来,又洗了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被擦过的地方好红,还起了小疙瘩。 没想到邹锋选是喝了酒会得荨麻疹的体质,罗百合摸着他的皮肤,吓了一大跳。 这个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很多人到华南一片,因为气候暖湿都会有水土不服的反应,其中比较严重的就是荨麻疹。轻微的几个小时就消掉了,重的话会发高烧,还会引发休克。家里有抗过敏的药物,但是不知道有没有过期。她先找前台要了体温计。 把冰冷的体温计放到他腋窝下,邹锋选还算配合,中途只是抱着手臂嘀咕了几句“好冰”。五分钟一到,她就拿出来看。 还好,三十六度七,体温很正常。 不知道他睡一觉会不会好一点,罗百合搬了小沙发到床头,一边打哈欠一边看他。 她不敢懈怠,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天刚蒙蒙亮,邹锋选醒了过来。 宿醉之后脑子里一切都错了位,钝痛在后脑勺隐隐若显,他坐起来,昨晚的意识没有立刻清晰,只知道从来没喝得这么多。 好像是被扶着睡下了,但是身体又不舒服,有人在照顾他。邹锋选突然感觉手被握住很久了,他往床边看去。新婚妻子就趴在他身边熟睡,眼下有两片浓厚的乌青。 邹锋选起身,要把她抱到床上去睡,没想到罗百合睡眠那么浅,一下子就醒过来。 她惊喜地松开他的手腕,“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是不是想喝水了?” 她说着,起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柠檬水。 邹锋选记得昨晚脸颊边的冰凉触感,一开始是散着冷气的杯壁,后来变成她的手。很舒服,他无意识地沉浸在冰块坠入火焰的感觉,全世界只有她能够缓解他的痛苦。 很难受,可有个人陪伴在身边,又感觉还好了。 他不反感她陪在他身边,就这个时候,是她最吸引他的时候。罗百合不像他那蛮横固执的母亲,她是温润如百合一样的女人,宜室宜家。不会过分引人注目,甚至稍不注意就隐匿在人群中。不仅穿着普通,气质也普罗大众。只有接近了才发现她沁人芬芳。 这样就很好,不用太特殊,好闻就行。 罗百合一睁眼就开始忙碌,她是不会让自己闲下来的人。邹锋选也是和她在一起很久之后才发现的,不过现在,他只是反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到床上,让她躺下。 “你昨晚一直照顾我,你自己感觉好点了没?如果困就多睡一会儿。”他说着,低头的一瞬间,就闻到自己衣领上那身上令人作呕的酒味,“我……我昨晚没吐吧?” 罗百合摇头:“没有,一点没有吐。” “……那我也没有发酒疯吧?” “没有。” 邹锋选没有多想,既然她都这么说了。 他帮她把被子盖上,柔声说“好好睡一觉吧”,然后去车上拿了换洗的干净衣服,回到房间,再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 洗完出来,罗百合在熟睡,他坐在床头看手机,手伸向烟盒,不过片刻又收回了。 好像也不那么需要。 丈母娘来了电话,问中午要不要在家里吃。邹锋选看罗百合睡得很沉就拒绝了,说是他自己还想睡觉,等睡醒了和她去吃。 “百合在干嘛啊,打她电话也不接。” “她在……”不好回答,邹锋选不能说她在睡觉。以丈母娘的性子,知道了多半要骂她,他们福城这边对女人要求太严格了,不希望女人在丈夫面前很懒惰。她昨晚照顾他已经不容易,他会护着她的。他索性说: “昨晚我们都……有点累了。” 丈母娘带着笑意“哦”两声,又让他们好好休息,晚上再一起出来吃羊肉焖锅。 邹锋选挂了电话,脑袋还是有点不舒服,他试着回忆昨晚醉酒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真的没做出格的事情吗? 好像不是那样吧,他碰了她的脸…… 说了奇怪的话?他说了吗? 他在想事情,人不由自主放松了,在床的另一侧半躺,手肘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打量近在咫尺的新婚妻子。罗百合睡的时候只平躺,不翻身,不打呼噜也不抢被子。那么乖,睁开眼很忙碌,闭上眼那么乖。 她睡着的时候是最放松的时候。 侧脸的线条很柔和,小而饱满的额头,自然闭上的双眼和纤长浓密的眼睫毛,秀气的鼻梁有细小血管,中庭不长,人中短翘,嘴唇饱满,美中不足的是下唇很干涩。 那是昨晚为了照顾他,水都没喝上。 她长得眉清目秀,完全让人想要亲近,性格也是这样。只要她稍打扮一下,会变成很多男人更喜欢的类型,但是她给他的感觉一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可爱恬然。 放在从前还在上学的时候,他不会对她感冒。可现在呢,反而会喜欢这样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女人,清汤水也有细啜的美妙。 罗百合还比清汤水多一些滋味。 这么想着,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比她的下唇更加干燥,他去够她那一边的柠檬水。 拧开喝了一口,清淡酸甜,降人心火。 柠檬水能够解酒,也能缓燥。 . 罗百合睡了一个好觉。睡梦里,她和一个男人走在街上,那个男人是她很爱的人,和朦胧的责任感不同,她是真真切切地爱他。他们一起走在康庄大道上,迎着灿烂辉煌的太阳,终点光芒万丈。突然她很好奇,于是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瞧那是谁。 她看见了他。 她感觉到惶恐了,真莫名,真让人无措。罗百合惊地一下子坐起来。日落西沉,她望向房间窗外,先看到邹锋选的侧脸。 灯光黯淡浮躁,她揉了揉眼睛。 邹锋选听到动静,侧过脸,光线紊乱了精美的鼻唇。罗百合眯着眼睛,恍惚之间和他对视,就在沉沉暮霭里,梦和现实交叠。 他先开口说话。 “你睡醒了?妈叫我们去尚街吃饭。” “嗯……嗯嗯,我知道了。” 她起身要穿鞋。 “妈刚才打来电话了。” “说什么了?” “问你怎么没接电话。” “我那时候——睡着了?” “嗯,我说你那个……昨晚太累了。” 罗百合愣了,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右手摸着自己的脸发笑,“你那样说啊。” 她把烫的脸埋在手心里。 “我不想你挨骂嘛。”邹锋选想伸手,把她的脸从她自己的手掌里挪开,昨晚之后他更想对她温柔备至,“我们去吃饭吧?” “……好。”罗百合点点头。 邹锋选蹲下身子帮她穿鞋,罗百合一直说不用,他帮她把脚后跟放进平底鞋里。 “我明天早上回榕城,后天有面试。” 罗百合听罢,点头,她站起身说:“那就今晚买点水果和零食,你明天带着车上可以吃……那个,你一个人开车可以吗?” “可以,放心吧。”邹锋选说。 他们都休息得很好,然后出门和罗百合爸妈汇合。晚上在一家干锅羊肉店吃饭,三伏天吃羊肉正好。今天没有亲戚来,一家四口在吃饭,罗百合爸妈有时候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和邹锋选聊天,有时候用家乡话和罗百合说话。邹锋选只好埋头吃饭,偶然听他们喊罗百合“小花”。 好像是她的小名之类的。 第三天一早,邹锋选开车回榕城,罗百合一家很早就来送他。妈妈送了一堆干果和贝类特产,爸爸让他捎回去两瓶说得上名字的白酒。妈妈大半夜还做了卤味和姜母鸭,打包之后,让邹锋选放在自己家里慢慢吃。 邹锋选靠在车门边,听罗爸爸说话,都说的是一些客套话,但绝对能看出来他很满意这个女婿。等到邹锋选重复第三遍“真的要走了”,站在一边的罗百合才走上前来。 “你注意安全哦。”她对他说,“累了就把车停在服务区休息,吃饱再继续开车。到榕城应该天黑了,回家给我打电话哦。” “嗯,好。”邹锋选伸出手,先是拍了拍她肩膀,然后迟疑了片刻,把手掌放在她白净的脸颊上,克制地轻触了,再抚摸。 “等你开学了,我去火车站接你。” “嗯嗯。”罗百合把脸贴向他的手。 她在车窗边站住,他上车了。发动的时候,他没有问她“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之类的话,多肉麻啊,那没意义,也不合适。 他直接和她说:“如果你在老家待得不高兴了,就直接打电话给我。” 罗百合站在初晨的日光下,表情一下子变得生动,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突然开始流动。她在她身后乡村的背景里微笑,背对着她父母,她像只对他一个人开放的花朵。 “我会的,我知道的,我打给你。” 12、他是好人 罗百合一整个暑假都很忙,在县里的书店值白天的班,快到晚上就坐车去医院照顾弟弟,然后赶末班车回家,学习、睡觉。 七月初到八月末,福城新县没有一天不热的。不下雨是艳阳高照的热,下了雨是潮湿闷臊的热。罗百合比起热更讨厌冷,她穿着吊带在前台记借书单,累了就喝口冰饮。 刚刚才下过雨了,残忍的太阳吐着火露出云层,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半小时,罗百合会在那时候坐公交去新县医院。不过现在书店快下班,已经没什么客人来了。 没想到还真是有人这时候来,门口响起一连串的风铃声,老板娘往这里看,罗百合必须用热情的笑去迎接:“……你好。” 梁衫枫把伞搁在返潮剥落墙皮的一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先看到裸露在外接近透明颜色的胳膊,然后才看到罗百合。他打趣道:“我还在想是谁皮肤能那么白呢。” “梁衫枫,是你诶。” 罗百合也很意外。 梁衫枫是罗百合高中暗恋的男同学。 梁衫枫就是罗百合和小姑妈顾思莲讨论过的那个“惊艳了高中时代的学霸同学” 罗百合那时候有喜欢他的小小心思,但是自知不会配得上,所以也就远远围观了。 所以后来梁衫枫毕业后给她表白,也属实让罗百合和她身边知情的小姐妹没想到。 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 罗百合高中时代也很耀眼。 不过那时候,罗百合已经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马上要去榕城读书,少女时代的情愫也就无疾而终。正因为这样才很美好,梁衫枫在她心里总是那个上课回答问题会脸红的小学霸,她才能把那段回忆藏在心里。 现在的他好像也和那时候没区别。罗百合在前台和他随意地聊天,他现在在福理工读机器人专业,眼镜片越戴越厚,聊天的时候他总扶眼镜。他这次来是帮他妈妈还书。 “我今年下半年要去做近视眼手术。” 他有些期待地同罗百合讲。 “我做的是两万五那个价位的,好害怕会不会出意外哦。”他说那个数字,就像在随口一提今天天气好,这么简单的事情。 罗百合除了咋舌不知道做什么表情。 梁衫枫还提起一件事情。他原来和那个讨人厌学长刘文杰认识,他们在一次省级创业比赛上见过面,恰好知道了罗百合前段时间和他的那些“学分纠葛”。 “你别相信他!他就是想不劳而获!” “我不会的啦。”梁衫枫着急解释,“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从高中就一起读书,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他说带你走的那个男的好像是社会上的人,最好要小心一点哦,你这么漂亮,小心对方不是好人。” “那个——他不是坏人。”罗百合红了脸,“他是我的,我的,老公……” 最后两个字,压得很低。 “我是听隔壁的阿姨说你有对象了,没想到是老公啊,都领证、见过家长了呀,那我就放心……咳!” 罗百合被他逗笑了。 “什么放心呀!真奇怪!” 心照不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罗百合很清楚地知道,他们现在只会是最要好的朋友,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那刘文杰还乱说过你坏话!我和他不是很熟,都听了你的一些谣言,谁知道他背着你到底说了多少!”梁衫枫说着说着,有些急眼了,“我要不要现在就去发消息警告一下他,不能让他到处毁你的声誉啊!” “诶,算了算了。”罗百合忙摆手,她不是很在意这么一个人,“反正他明年也就要去意大利了,和他这种人计较什么。” “……是你人太好了。”梁衫枫愤懑不平地嘟嚷,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劳力士腕表,又“诶呀”一声,“我先回家给我妈送盐和耗油哦,我都出来买了一个小时了!” “吕老师不骂死你啊!”罗百合笑着吓唬他。梁衫枫妈妈是高中数学主任,大家都认识。吕老师也蛮喜欢罗百合的。 “诶——”梁衫枫装得有点害怕,下一秒又说,“你是不是要去医院看你弟弟啊,要不我捎你吧?” 天气热,刚下了雨也懒得走路。 罗百合答应了。 “你弟弟他还是老样子啊?” “嗯,老样子。”罗百合坐在铺了柔软皮草的副驾驶座上,这辆跑车的价位比起它的性能更夸张,梁衫枫于今年年初购入,父母都赞助了,这算是他目前的喜好之一。 比邹锋选的那辆大众的价位高了十几倍,所以坐起来体验也美妙极了。 罗百合惊叹于车门打开的奇特方式。 果然,高中时候大家喊“梁少爷”不是没有原因。不过罗百合不那么叫,仅仅因为她发现他不喜欢。少爷虽然家境好,但只想低调地和大家当朋友,罗百合去吕老师家里坐过,复式别墅,三层带花园。回学校之后有同学揶揄她,问她梁家是不是特别有钱,那时候梁衫枫杵在她身后,垂首沉默着。 罗百合不看他,只笑呵呵地摇头: “我也不知道呀。” 后来梁衫枫反思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喜欢罗百合,也有那件事的影响。他只喜欢她知道他的事情,她是他唯一不反感出现在家里客厅的人,她只是拿着试卷站在那儿。 她在他家里盛开,散发着微弱的香气,却莫名让人无法移开目光和脚步。梁衫枫在二楼和她对视上,眼神镇定,心错乱一拍。 他想,也许是从那时候喜欢上的她。 梁衫枫和她聊了一些高中的事,聊到哪个同学现在如何高就,哪个向来考得好的却高考失利了,说到有些英年早婚的同学,如今居然都二胎了。这在闽浙一块不是很稀罕的事,有人家里有矿,选择先成家后立业。 “没有想到你会那么早结婚。” “……我也没有想到。”罗百合说,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微弱的暮光从车外掩映,孤注一掷,橘红的线条刻印在那一道斑斓的牙印上,那是经年缠绕她人生的疤痕。 梁衫枫顺着她的视线去看,突然愣住,意识到一些事情之后,他轻声说: “原来是因为罗树啊。” 罗百合将手反扣在自己后颈,听到那名字,她有些羞赧、尴尬,维持摩挲动皮肤的动作,直到稍微缓解那种令人战栗的心情。 她抬起头,朝他甜甜地笑了。 “那时候你应该害怕了吧,真抱歉。” 梁衫枫踩下刹车,车停在医院门口。他没有说话,只是打开车锁,沉默地在黯淡日暮里、在封闭的车里注视着无法忘记的人。他很艰难地在她离开前叫住了她。 “罗百合。”他叹息,“是你人太好了。” . 罗百合又忙到很晚,从医院里出来,正好赶上了最后一班晚车。她用手机刷了卡,坐在她经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 把脑袋靠在窗户上,她眯着眼看漆黑的县城,两侧有墨绿的樟树略过,黑夜里翠色是乡下闪烁的眼神。被这样生命力磅礴的颜色注视,罗百合既想要逃离,又觉得想永远置身其中。她在绿色里沉沦,意识被唤回。 有电话铃声响。 她把听筒放在耳朵旁边。电子屏幕不带温度,小心翼翼地贴在耳廓上,是被冰冷含住皮肤的感觉。她对电话那边的丈夫说: “今天过得怎么样呀?” 对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钥匙开门,拖下鞋袜,他站在玄关里,放下雨伞。罗百合能听到他在寂静里的每一寸响动。他在出租屋的玄关喘息着,等到把气喘匀了。 “在剧组拍一场外景,有人老是卡词,我就折腾到现在了。听你说今天榕城有雨,我就带伞了,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了。” “嗯,我就说嘛。”罗百合翘起自己的凉鞋,在公交车上和丈夫打电话说话。今天没有发生不好的事情,好吧,可能听到讨厌的人诋毁她,或者他。后者会让人生气一点点。不过她不在乎,她只希望和他多说话。 他们每天都通电话,用流量打,会节省很多话费。她现在还在车上,他会一直和她通电话,聊天或沉默,直到她安全回去。 要听到她说“我到家了”才可以。 “你几号回来?” 邹锋选在电话那一端问。 “后天的票,晚七点到榕城火车站。” “嗯,那我到时候请个假来接你。” 罗百合走下车,在燥热的风里轻摇晃自己的身体,她的肩膀单薄,腰肢和脚踝在轻薄的衣料下显得纤细,但是有地方很充盈。 有人用时间和话语填满了她,今年她在新县没有过得不快乐了,因为有英雄一样的人出现在她身边。就在这个夏天降临了。 . 罗百合和邹锋选在火车站见面。罗百合穿着淡灰色的吊带裙,邹锋选穿了白色短袖衬衫,不是什么很时髦的款式,但是被他穿出很精明贵气的感觉,下身是黑色长裤。 邹锋选比这个夏天一开始黑了一点,他抱怨说是在片场给晒黑的,其实也没有黑多少,估计还没到冬天就会养回来。他不是容易晒黑的类型,就连这点也容易遭人嫉妒。 看来有些人能靠脸吃饭也是天生的。 他们中心广场五楼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吃晚饭。网上营销很过火,罗百合才知道居然还要提前订座,不过邹锋选早就在小程序上排号了,现在他们直接进去吃就行。 火锅很好吃,罗百合吃不了辣,基本只涮清汤,邹锋选要做皮肤管理和身材管理,所以也不吃牛油锅。他们商量着把辣锅换成番茄锅,在里面涮叶子菜和肥牛卷吃。 店里装潢很老派,屏风把餐桌间隔开。罗百合和邹锋选一边吃一边闲聊,这时候,突然听到隔壁有一些熟悉的人在说话。 “对啊,真好笑,你说她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片子,别被城里小白脸骗了吧。” 有人在喊攒局的人的名字,声音透过屏风很清晰。“刘文杰,你说那个小学妹不会真的记恨你吧,去找学校教务处检举你?” 说到这里,有人就幸灾乐祸地笑了,“你可嘴上留点功德,别说她的事情了!” 邹锋选听了,浓郁的眉一瞬间蹙起来,他无意识地舔了舔上牙龈,有点凶的问:“那个学长还在和别人到处说你的事情?” 罗百合笑着打圆场说:“哎呀,没关系的啦,他都是要出国的人了,让他说吧。” “我看这个女的也是很好笑,一看就是死读书类型的,一点也不知道变通,这种不是非得找你不痛快吗?刘文杰啊,你说她会不会是喜欢你,因为求而不得才这样?” “诶哟,难说哦,谁知道这女的会为爱做啥呢?不过你们不是说,帮她出头的那社会男蛮帅的嘛!说是长得和明星一样!” 刘文杰的声音在其中最大:“诶哟,什么帅啊,就是一个小白脸,你们看他那个开过来的车,老子笑都要笑醒,十五万的大众还给他装上了,屁点钱泡你妈女人哟!” 真话很残忍,但是很真。 邹锋选只是坐在那儿,侧耳听隔壁的人说话,罗百合却颤抖着身体站起来。 在这之前,她从没想到和人起争执。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的,她是那种能忍下来就不会找人不痛快的类型。就像那天吃意大利菜,学长女朋友就算那样过分,她想的也不过和组局的学姐道歉而已。 邹锋选倒是很坦然,拉着她的手,让她不要太激动了,“不都说了不计较了?” 他残存笑意,甚至耐心地反问着她。 隔壁的屏风还在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对啊,刘哥你买菜车都六十多万了吧!哦,还有那辆新买的玛莎拉蒂,超酷!能不能给我开一下啊?” 刘文杰被吹得飘飘然:“那当然可以——话说罗百合这女的也真没劲啊,找男的也不擦亮眼睛,找了那么个花里胡哨的,你说那男的能是什么好人吗?别把自己学费都被骗光了,还在那里替别的男人数钱呢!” “而且还在那里装什么懂意大利菜啊,说起来头头是道的,结果就开个破车——哈哈哈,坑蒙拐骗小姑娘,真是个烂人啊!” 话音未落,隔壁桌有人站起来,迈开步子朝他们冲过来!她越走越近,直到彻底站定在餐桌前,在一群年轻同校男生的面前。 这女生很漂亮,是他们刚才议论的话题中心人物。不仅如此,她清秀美丽的脸上有隐约浮动的怒火,像空气里辛辣的牛油香辛料味道,随时准备好下一秒呛进人的喉管。 她一看就是来找人不痛快的,尤其是找坐在那儿的刘文杰的不痛快。她剑指高座,到了他面前,猛的攥住他衣领。 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罗百合突然就拿自己的脸去贴近他的脸,声音也是。她明亮的眼睛如箭刺向始作俑者。罗百合很认真,用口齿伶俐清晰的话去反驳他: “他,是,好,人!” 13、长长湿睫 罗百合很习惯忍气吞声。周围的人用“温柔”这么形容她,说的婉约一点,相当于无害,即使被欺压到头上也不会做出太剧烈的反抗;说的粗暴一点,那就是受气包,天生就是用来让人找不痛快的,只要捏过一次就会发现是十足的软柿子。 再怎么作弄也不会被记恨。 怎么长成这样的,和家庭状况有关系,和成长环境有关系。但是罗百合还是会觉得,有时候会这么想,人是朝着既定的方向生长的。她天生就不太会朝人发脾气,这项功能比较薄弱,难以修复,也无济于事。 蒋媛曾经这样评价罗百合:“还好她长得漂亮,别人不太敢欺负她,有朝一日被人发现是个软柿子,不得分分钟被捏死啊!” 罗百合不是很想被捏死,可是色厉内荏也学的不是很明白,所以,时至今日她还在被人找麻烦,被同部门的学长造谣,被他女朋友在社交软件上内涵小家子气。 她一直让身边的人不用因此生气,完全没必要和一个以后不会见面的人计较。 可是他还说了她在意的人。 罗百合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太宽容,但是对身边的人,不是那样,她会计较的。 现在,她冷静得不像是来吵架,神情自若,语气恬淡,她像只是在他讲道理。 如果忽视她紧紧攥住对方衣领的手。 最后不欢而散,刘文杰一群人连菜都没上齐就结账走人。罗百合更没心情吃东西。邹锋选提议,去他打工的地方休息一会。 市中心的沿江大道左路,邹锋选打工的地方叫花间酒吧,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红开的清吧。罗百合不是第一次去,第一次去的时候邹锋选还在和她商量结婚的事情,现在距离他们拿到结婚证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他的兼职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有时候生意好还会加班。罗百合就坐在右手吧台边,喝邹锋选特调的度数很低的鸡尾酒。 有人在唱台那边弹唱,是个粉丝不多的民谣歌手,唱抒情的小镇情歌,灯光旖旎。 气氛被烘托得很浪漫。 有客人来,邹锋选就给他们调酒,大多数都点的套餐,里面有一些小食。刚刚有人突然点了水割威士忌,这是套餐里没有的,邹锋选嘀咕一句“倒大霉了”,拿铁勺在冰块里搅合,几分钟就小臂充血、青筋毕露。 罗百合不否认,穿着西装制服在调酒的新婚丈夫很性感,他袖口挽在手腕线上三分之二的位置,指关节连亘突兀的青色细蛇,动辄有蛇群在低体脂的皮肤底下游弋。 不远处有女人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他没看她们。只是在闲下来的时候,他走到罗百合面前低头说话,隔得近,像耳鬓厮磨。 他做两杯水割,老板大叔正好来巡查,邹锋选和对方说“要不咱们店买一台冻杯机吧”,大叔不客气地递他一根万宝路。 “看把你懒得,就这点活,别偷懒。” 他也看到吧台边坐着的罗百合了。上次就见到了,但是在忙进货就没有打招呼。这次终于能坐下聊天:“诶,你好啊。” 邹锋选介绍:“这是我老婆罗百合。” “嗯?老婆?”大叔摸着下巴上的络腮胡子,“你们年轻人现在谈恋爱不用宝贝、亲爱的这种,改用老婆这种爱称了?” “……真的是我老婆。”邹锋选说,“两个月之前就领证了,是真的结婚了。” “诶——哟——”老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既对邹锋选,又对他年轻漂亮的妻子,“你们怎么想的嘛到底,都是年轻人,那么早就想踏进婚姻的坟墓啊?” “婚姻的坟墓?”罗百合问。 “是啊。”老板叹气,表情生动丰富,适合上镜,难怪总是创作出那种让年轻人喜闻乐见的视频,“反正你们多过几年日子就知道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呗!” 邹锋选赶走了他,“你别听他瞎说。”他顿了顿,“他就是闲的。” 邹锋选在工作,罗百合打开电脑写毕业论文,她想提早把该忙的学业忙完,大四也该到出去实习的时候。如果履历足够理想,她秋招投出的简历也许会被捡走。 两个人各忙各的,一不眨眼居然错过了宿舍门禁。罗百合摘下眼镜,想给酸痛的眼睛滴眼药水,灯光太暗看不清瓶口,邹锋选说,我来吧。他刚进完货,从她身后经过,拿着蓝色的薄荷清凉型眼药水瓶给她滴。 滴眼药水,罗百合需要抬着头,就和低头的他对视。邹锋选的手扶在她的下巴上。 “稍微往上抬。”他耐心地说。 滴的时候蓝色的液体一点点靠近眼球,那种感觉绝不会让人舒服,液体进入眼眶,一瞬间,会失明,眼睛像被冰块严丝合缝地吻住。罗百合打了个哆嗦,感觉变成邹锋选做的那杯水割里的冰块,在霓虹光晕里不停旋转、贴壁,浸出足以挂杯的模糊冰雾。 她睁开眼了,液体顺着眼角滑落下去。 邹锋选的目光还停留在她湿漉漉的睫毛上,罗百合的睫毛,真的,太长了。滴的时候会让人更忧心,忧心药水全部都被船桨一样的上睫毛给挡住了。 他收回手,有那么一瞬间被她凝视的表情震撼到,太冰冷也太美丽,像突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邹锋选脑子有点乱,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你门禁时间过了?” 罗百合用指关节轻轻揉眼睛。 “过了,已经过了五分钟了,现在回去也来不及,可能得在外面通宵了。” “……去我住的地方吧,挺近的。” 罗百合停下动作,下眼睫也变得潮湿。 “好。”她说。 . 罗百合去邹锋选的出租屋,离酒馆只有两条街的距离,真的很近,但因为在上城区和下城区的交汇,所以周边并不是很繁华,街道很狭窄,行人稀少。 进居民楼,摁了电梯,罗百合和邹锋选在封闭的小空间里对视。比起紧张更多的是疲惫,她今天坐一天的车,车马劳顿的神情骗不了人,眼睛里有血丝,她需要休息了。 出租屋很小,五十多平,罗百合在电话里听过铁门打开的声音,然而自己站在门前又不太一样。邹锋选踩亮了楼道的声控灯,用钥匙开门,拎她的行李箱进去。 一进门,有他生活的气息。一个独居男人应该怎么生活,他就是怎么生活的。 客厅的沙发很干净,茶几上有添了水的烟灰缸,巴掌大的地方安不了智能电视,只有投影仪。厨房只够转身,看得出经常使用,他说会做饭不假。 卫生间在卧室旁边,那构造,更像是在里面。邹锋选的卧室,有一张两米的大床,床单是棉白色。剩下的位置够摆放书桌。 书桌上有专业书和几本长篇小说。 在走廊到卧室的甬道里,人的头顶,横着一根室内单杠。墙角还放着健身用的哑铃和俯卧撑自用板,使用痕迹很明显。邹锋选身材保持得那样好,想必和单调的器械脱不开干系。简单的事情重复做,这就是健身。 他不带人回来。 他家里甚至没有准备第二双拖鞋。 罗百合穿他的拖鞋去洗澡,邹锋选出门去买新拖鞋和牙刷,这附近只有楼下有一家便利店,二十四小时都营业。邹锋选买了自己要的东西,老板在玩最近很火的moba游戏焰夜,只扫了一眼他要买的商品,就坏笑。 “怎么,安全工具要不要来一盒?” 邹锋选皱眉,语气锋利带嘲,“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淫-荡吗?” “诶,怎么说话呢!你拿一盒,这是过来人的忠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真的人把持得住,就算你是忍者神龟也得破功啊!别到时候再喊送货上门,有点先见之明!” 邹锋选最烦这种自以为是多管闲事的,他把拖鞋和牙刷装进塑料袋里,转身就往外面走,老板还是劝他买,拦也拦不住。 不过,只几秒钟,他就转身回了店里。 “诶——我就说嘛,你们年轻人……” 邹锋选在灯光下睨他,一手插兜,一手拎塑料袋。很不爽对方的眼神,他冷笑着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拿一盒蓝楼。” 老板愣了愣,一边弯下腰去柜台里拿烟,一边暗骂了一句:“老烟鬼真是……” . 邹锋选回到出租屋,罗百合已经洗好了,她坐在客厅的沙发擦头发。邹锋选原本以为站在客厅里就已经很逼仄了,但一进玄关,看到娇小的妻子缩在沙发里,却发现好像不是的。她像是……打工的人会养的一只猫,出现在偌大的屋子里,自顾自做事情。 让人感觉到幸福。 他突然想,如果每天下班能够看到她站在客厅,穿着宽松的睡裙,踩他的拖鞋,隔着玄关和他对视……邹锋选拆开拖鞋,放在她脚边,同时扼制了这种不该出现的念头。他让她睡他的卧室,沙发也可以应付一晚。 他去洗澡,洗完之后罗百合还在客厅。 “去睡觉啊。”他把她推到卧室门口。 罗百合说,“我睡你的床,那你睡客厅吗?”不等邹锋选说话,她又皱着眉头。 “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不是没有一起睡过,但是也没必要一起睡吧。这是很模糊的界限,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来说,年轻的爱人,早就领过了结婚证。而且,不是没有一起同床共枕过的经历。 邹锋选却摇头,他很清楚的知道,那时候他对她没有多少感情……甚至于没有想法。可是这段时间他们互通电话互道晚安,罗百合于他而言,已经比那时候更—— 回想起那双沾着蓝色药水的明亮的眼,他不能保证独处一室的时候不做出什么,他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最好的保证就是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是他转身走出便利店时决绝的脚步,那是他唯一能保证的事情。 罗百合还站在门口,被他推着往卧室里走,要转过身不容易,然而要和邹锋选对话就得看着他的眼睛。她和他身高差很多,她只能仰着头去直视他。在邹锋选的视角里,她的脸和在酒馆里滴眼药水的时候没区别。 非常可爱、非常动人。 让人有想靠近的欲望。 现在和福城那个夜晚又不一样了。邹锋选必须要承认,这段时间里,变的人不是罗百合,而是他自己。 如果他没有忍住呢? 他莫名地伸出手,扶住罗百合的下巴,她的瞳仁在灯光下通透澄亮,洗完澡后有水汽氤氲。他有了反应,意识到他在她洗过澡的地方洗浴,她在他每天生活的地方暂息。他不是变态,想到这些却会心神荡漾起来。 “罗百合。”他喊她的名字。 “往上抬。” 罗百合很顺从,下意识地抬高下巴。适合做什么的高度,温热脆弱的下颚的皮肤在他指尖滑动,像是挠了小猫咪的下巴。这个时候,滴眼药水会让睫毛湿漉漉的。 接吻,会让嘴唇湿漉漉的。 他这样做了。 然后,松开她,把她推进卧室关上门。 他伏在门前,保持着那个把门推上的动作。轻微喘息,脊背起伏,丈夫隔着门说: “……快去睡吧。” 14、备注老婆 罗百合逐渐回过神来,瞳仁颤动几许,她还站在他房间里,站在门的那侧。潘多拉魔盒缓缓阖上,今夜它带来了……她新婚丈夫的一次浅吻,轻若无物,恍若梦游。 甚至于她来不及如何反应、如何感受,他就匆忙抽身而去。浅尝辄止,是他主导了这一切,然而,他似乎并非那么游刃有余。 罗百合也是头一次被迫尝试。被亲吻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她呆滞地坐在有他气味的床上,拿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盲目滑动屏幕,希望以此来平复自己紊乱的情绪。 今夜,房间的主人慷慨让她留宿于此,本应庆幸,他却带来了这样的“款待”。 罗百合掀开被子,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闻着他的味道,侧过头去,枕头、被褥、被单……哪里都是邹锋选身上的气味,介乎某种薄荷沐浴露清香和男人的体味之间。 她这晚睡得既安稳又有些忐忑。 然而,仅一墙之隔,邹锋选躺在逼仄的沙发上,轻薄的毛毯只堪堪盖住腹部,他的目光在那扇紧闭的门流连。手脚难以伸展,沙发睡得叫人很憋屈,但这不是无法入眠的原因。他自己知道,某种轻微如毒素的欲望潜伏在脑中,无法舒缓,有待释放。 他很节制,有和身体约好固定的频率,现在并不是可以放纵的时候,如果有需要,他会拿起刚在便利店买的那盒烟。他有先见之明,烟就是为了应付这时候。 打开门窗,吞云吐雾。 邹锋选一边懊悔大晚上抽烟,一边心想,他真不应该总想到她。直到第二根烟燃尽的时候,他觉得今夜也许不再适合睡眠。 . 次日清晨,罗百合打开卧室的门。她刚刚洗漱好,穿上短袖和家居长裤。客厅里有阳光扫过,淡金光芒撒在面积不大的室内。 邹锋选的出租屋朝向和采光真的非常好,这也是他租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客厅沙发以外的空间铺上了黑色的厚瑜伽垫,邹锋选在做核心训练,抬头看到她。 鼻尖有晶莹剔透的汗液滑落。 “你醒了?这么早?”他保持平板支撑的动作,背部肌肉线条优美而狰狞地贲张,像是罗百合在健身房门口看到的健美选手的虎背熊腰,完全不夸张,展起背会很吓人。 罗百合僵硬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绕到沙发边。她刚坐下,不由得砸吧了嘴,昨晚睡前没喝水,睡得口干舌燥的。 “厨房冰箱里有矿泉水。”邹锋选的气息很平缓,动作保持标准,依旧平视着瑜伽垫,却像是知道罗百合在想什么。 “先拿那个解渴,我待会再烧热水。” “嗯嗯。”罗百合有点不敢直视他,那种阳光下闪着汗液的年轻男人的美好身体,真是太尴尬了,如果他身材不那么好,她才不会像做贼心虚……她没那么胆小! 她打开冰箱门,保鲜层全是矿泉水,蔬菜和鸡蛋。出于好奇她又打开冷鲜层,几包速食牛排和鸡胸肉排。 她拿了一瓶冰矿泉水喝,不自觉地在厨房乱晃悠,看着橱柜里的黑咖啡、全麦吐司和低脂花生酱,这就不是正常人的厨房。 而是某个健身博主的商品橱窗。 邹锋选做了半个小时腹部训练,上腹和下腹都塑造到位,感觉到腹部的灼热酸痛,他休息了一会儿。没忘记做拉伸放松肌肉,只花五分钟冲了凉,然后穿好了衣服。 罗百合坐在沙发上写东西,看到他穿着衣服出来,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她也有点好奇他的晨间训练:“你每天都运动吗?” “节制饮食的话,一周四次就可以。”邹锋选在柜台边泡一杯冰咖啡喝,“练得太夸张的话,也会不讨某些导演的喜欢。” 喝完咖啡,吃蛋白粉,邹锋选一边摇手里的塑料杯,一边扭过头问罗百合: “想吃面吗?我给你做。” “你这里有面条吗?我刚才没有看到呀。”罗百合下意识地说,这样就暴露了偷看他厨房的事情,她更不好意思了,害羞地低下头去,“你随便做吧,我都吃。” 邹锋选很快就做好一份葱油拌面,浇头浸入面条。罗百合尝了一筷子,食欲大开。 邹锋选却没有吃,罗百合问为什么,他只是在那“商品橱窗”前站定,目光搜寻,拆开一袋全麦面包,用勺子抹花生酱。 咀嚼,咽下,清晰的下颚线鼓动。 “减脂期。”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罗百合要回学校,邹锋选下午要去公司和负责的经纪人开会,商定完合同后进组,他接到一部现代警匪影片的男主角武替。 这次是经纪公司替他争取来的。 “你上次试镜的那个三页纸角色呢?” “临时被截胡了,换成资方的人了。”邹锋选看起来没怎么不满。发生过很多次的事情,他也已经习惯了。 罗百合有替他愤懑不平过,准备了这么久的角色,起码应该有试镜的机会啊。不过她也知道,再怎样也无济于事,邹锋选这样的十八线演员境地就是如此尴尬。 正如他自己说的,做演员没那么容易。 “这段时间——”邹锋选顿了顿,伸出手去,把一只钥匙放在她的掌心,“如果不喜欢住在学校里,也可以在我这里住。” “你跟组多久啊?”罗百合没有接钥匙,“我在学校里住的惯的,没事。” “还是拿着。”邹锋选意外地坚持,“我这次进组至少三个月,看剧组还会不会改男主角的武术台本。” “……这么久啊?”罗百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埋怨。 “没办法的事。”邹锋选说,“家里空着也是空着,你住在这里,还能多少打扫一下,免得积灰了。反正你大四也没什么课,没课也就不用住在学校里。” 他是不想她在学校被刘文杰那群人弄得不高兴。虽然已经大四,但专业一样,又是同部门的人,保不准还是会碰面。罗百合听他的一大堆托辞,不戳穿,只顺从地点头。 “那好吧。”她接过粘滞着他指尖温度的钥匙,语气轻快,“我帮你看家。” 她的笑容带着受恩惠后的局促,然而在邹锋选看来,像被主人带回家的流浪猫……怎么会这样想? 他着急忙慌地偏过头去,眼神闪躲,不敢再看她。 . 大四,两位准备考研的室友在校外合租房子,而蒋媛家就在本市,离学校也只有几站路的距离,她又有车,当然想着回家住。 宿舍里只剩罗百合一人,既然如此,暂时搬去邹锋选那儿也没什么不好。 宿舍的住宿费就不用交了,又省下一笔钱,罗百合这样盘算着。三个月过后就是十二月末,大四生也放寒假了,那时候就回老家去照顾弟弟。在那之前,是不是要回邹锋选家里一趟?作为妻子总要见公婆吧。 邹锋选的家里人是怎么样的?似乎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罗百合把电脑装进包里,离开了自习室。国庆期间学生都玩去了,除了考研生。罗百合可以在这儿从早学到晚。 邹锋选进组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他们还是用电话交流,每天都打,邹锋选的时间更难以支配,所以总是他挑空闲的时候打给她。一般是说剧组里发生的事情,或者今天见到了某某演员或工作人员。 邹锋选单独在棚子里的时候会偷偷和她视频,不拍自己,拍正在拍摄现场劳作的人,有人笑着和他打招呼,叫他“小邹”。 他也大方地应答。 “在和谁打视频电话呢?女朋友啊?”场务小哥打趣道,“棚子里那么热,也不知道去休息室吹空调?” “人太多了,还有在睡觉的,不太好意思打扰。”邹锋选说,这时候小哥已经从视频里好奇地探出头来,窥到画面里的人。 “哟,你女朋友这么漂亮啊?”小哥眼前一亮,“诶我去,这是哪个明星吧?你在圈里谈上了?” “是我老婆。”邹锋选努力让自己的神色不那么得意,“不是圈内人。在读书。” 罗百合怕生,怯怯地和他打招呼,邹锋选只一下就把手机撤走,不让他继续看了。 “什么嘛,这么宝贝,不知道的以为你金屋藏娇了。” 这话巧妙地一语中的,邹锋选更窘迫了:“赶紧忙去,郑导还等你去布景呢。” 罗百合在那边偷偷笑,穿着宽松的短袖,背景是他家里的米色沙发。 他问她在笑什么,欲盖弥彰的语气。 “你耳朵红啦!” 罗百合笑得前仰后合,握不稳手机。 邹锋选语塞,半晌之后把镜头转向看不到耳朵的视角,他偷偷捏着耳垂嘀咕道: “……片场太热了,晒的。” . 罗百合的毕业论文已经基本完成,负责论文的就是她剧作专业课上的何老师,是个带金丝眼镜的小老头儿。罗百合和何老师关系不错,去年和榕电的交流项目也有带她。 小老头人不坏,就是很爱针砭时事。遇到不合胃口的作品,总是蹙着眉唉声叹气,只说一句声色短促有力的“俗!” 上次和罗百合说电影庸俗的就是这位何老师,他看不惯国内市场上的大部分影片,口味很挑剔,嘴巴毒辣,对人也是这样的。 罗百合去办公室交纸稿,何老师把论文放在一边,问她以后是什么打算。在听到她说没打算深造,已经开始在秋招的offer里挑选的时候,突然就跳脚了,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一句“俗!” “你《金牌律师》的台本作业,我还给了最高分,你记不记得?哎呀!你真应该继续深造下去、继续创作的!”何老师气得茶水杯都端不稳,饶是如此,骂起人也是中气十足,“你糊涂死了!你真是对不起我!” 罗百合知道他的脾气,只是木讷地站在办公桌前,笑得很拘束:“我还是想先找个稳定的工作试试看……” “找什么工作?你是说读个本科出去,找个小公司去996?你就这点志向啊?” 罗百合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家庭状况,这是主要原因。当然,也没必要和谁都说起。 “那我还是……再考虑一下?” “好好考虑一下!”何老师就算脾气再差,遇到罗百合这种软的像棉花一样的孩子也没辙,他收敛了怒火,语重心长地说,“我这里的推荐信,无论是榕电还是海电,只要你有想法,我就随时给你留着。” 罗百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除了道谢什么也做不了,“何老师,谢谢你。” 她郑重其事地鞠躬。 罗百合感觉到有些纠结了。面对人生的分岔路该如何抉择,她以前只听从爸爸妈妈的建议,如今却有了自己的想法。何老师的话是没错的,家里人的话也是,错的是她自己……没办法读下去的人是罗百合自己。 她在早秋夜色里,晚风尚有一丝余热,吹拂在除了心以外的任何地方,散去浑身的骤压。罗百合轻轻地喘息这,好让自己放松下来,尽管心里还有很多事情羁押着,但是她也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教学楼外走去。 坐在嘈杂的地铁里,她不时翻看手机。今天邹锋选没有打来电话,一天都没有发消息给她,是还在片场拍戏吗?还是在休息? 这不常见。 罗百合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暗色楼宇,像沉闷的俄罗斯方块移动,饶是如此也有些趣味。城市每天都是钢铁丛林,但是人会在乏味无趣里给自己找滋味,来聊以慰藉。 她不是非得依靠一个人,没有谁离不开谁的说法,罗百合心想,她只是—— 只不过是有点想找他说说话。 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来了。 联系人是“邹锋选”。 “喂?”她接起,想问他今天忙不忙,但是说出口却是“怎么不用流量打电话?” “你好,请问你是号主的老婆吗?” 不是他的声音,罗百合怔了怔神。 “……你是?” “呃,我是卡罗酒吧的老板,我们店在江街一路。有个男的,喝得醉醺醺的闹事,我没办法,只能用他电话打给他的联系人,其他的人都是用名字备注的,只有你的备注是‘老婆’……你是他老婆,没错吧?” 15、理想的路 邹锋选是不缺少爱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有过分精致的皮囊,不遗传自父母,他们的长相都只算中等。他的五官和脸型遗传了中俄混血的外婆,文-革后外婆从俄国回到国内,遇到了外公,就有了妈妈。母亲没有继承到东斯拉夫人的特征,反而是邹锋选骨相优越,面庭清隽,五官轮廓硬朗深邃。 他长大了之后,十五六岁,身高接近一米八五,像内陆明星严屹宽刚出道的模样,不过内双让他的气质少了风流知韵,更多了几分沉稳刚毅。那时候他才开始惊为天人的好看,只高一,就开始有星探找上门来。 平城在华东地区的北部,再往北边就和俄国接壤,一年四季气候寒冷干燥。长辈让他考到暖和的地方去,在那之前,强硬的母亲已经替他拒绝数家娱乐公司的邀约,她希望他也在体制内工作,最好当兵或从警。 他按部就班读高中,投了提前批志愿。 当兵要做背调,妈妈在体制内工作更要注重名誉,他被严格要求不许和女生说话,不许跟女生走路,甚至同桌都不许是女生。然而邹锋选毕竟有那么一张脸,那么一张脸做什么会不讨人喜欢呢?他抽屉里总是堆满情书和礼物,一开始母亲来清理,后来变成了班主任,再后来变成同班同学一起分赃。 “邹同学,希望你莅临山峰之后,还能把手伸向山脚下苦苦仰望的我。” 好友兴奋地朗诵情书的内容。 课间,教室里因此热闹极了。学习枯燥乏味,这便成为大家喜闻乐见的传统艺能。 男生们夸张地大叫,女生们窃窃私语。邹锋选目视大家拿走了桌子里的巧克力和棉花糖。他站在那儿,只是感觉莫名其妙。 他心想,可是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他并非对女生避之不及,唯恐天下都是垂涎他的饿狼——只有患自恋癖的人才这样想。但只要稍缓其色,就容易引得一些女生的遐想,有好几次他只是因为莫名对视上,因为害羞而对她们露出窘迫而含蓄的笑容,她们就会隔天派和他要好的男生来问他。 “邹锋选,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他甚至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他记得每一个复分解类的化学公式,但不记得她们中任何一个人。 即便再三解释,即便强调多次,还是效用甚微。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对正常的男女关系有误解?是不是他在某一瞬间释放了奇怪的信号?老天爷啊,他并无此意。 有学姐说他是中央空调。 在搞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之后,邹锋选非常委屈,他开始对女孩子们不理不睬。 然而还是有人评价他:装。 邹锋选不是对别人的种种评价满不在乎的人,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刻意去搞明白她们说的那些词的意思。然而他发现,自己怎样做都是错的,怎样做都会让人颇有微词。 他爆发在高二体测前的一天。那天在器材室里拿软垫,隔壁班的体育委员走进来,关上了门,一下子把邹锋选给抱住了。抬起头来,她说喜欢他,嘴唇上的镜面唇釉在昏暗里闪烁光泽,像波光粼粼的洞穴湖泊。 她向他索吻,邹锋选只是下意识地偏开头,她立刻恼怒了,拽住他的校服衣领,迫使他低下了身子。她亲吻他,他无动于衷,黏腻的唇彩在齿间磨蹭,既柔软又湿滑。 邹锋选突然感觉到不痛快了。 他把她反摁在墙,铁架上的弹力球摇摇欲坠,雌性有比那更加浑圆的线条藏在校裙里,他把手探进去,她开始挣扎尖叫。雄性那难以挣脱的恐怖力度下,她忍不住颤抖。 邹锋选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冷笑道: “你不是喜欢我吗?” “装什么。”他睨着缓缓瘫软在地的追求者,她叫什么来着,长什么模样? 不清楚,不记得,不重要。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 “现在,你在这里装什么?” . 邹锋选休学了一年,为了避风波。 母亲四处走动,打点关系压下这件事,期间还有时间和父亲离了个婚。高三下学期,邹锋选重新回到学校读书,参加高考。 他再遇到那个体育委员,对方低下头不敢直视他,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后来他知道她没有发挥好,考去二本。他顺利拿到榕警大的录取通知书,在毕业典礼碰见她。 她说她是写那封“山顶”情书的人。 “为什么?”邹锋选面无表情地问。 “什么?”对方没料想到他的反应。 “当时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很好看啊,学习成绩又很好,性格也很温柔,而且家境也很不错……喜欢你是肯定的吧。” “……现在也这么觉得吗?”邹锋选微笑了,“我并不温柔吧,那时候的事情,嗯?你完全忘了?” 他的鼻腔里嗯出一声,完美的脸上露出揶揄笑容,即使那样也足够动人心弦了。 他不留情面地戳破她给的理想人设。 “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吧?”他在耸动的人流里和她对话,从远处看,像认识许久的朋友在叙旧,然而,他的语气冷魄如利锋,“我不是你理想的那种人,你也看到了,你和别的女生一样,只是因为外貌喜欢我。” 那女生一点不羞愧,理直气壮地回答:“难道会有人不因为你的脸喜欢你吗?” 邹锋选沉默了片刻,蓦然逼近了她,居高临下俯瞰比自己弱小的生物,他露出在那时候在器材室的神情。是被惹恼了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别人喜欢我只是因为我的脸吗?”他捏住了双拳,眉尾几番颤动,对真相步步紧逼,层层迫近。 “……你不妨试试看。” 女生露出残酷亢奋的笑容,像是美梦破碎后现实变得格外狰狞而出现的应激反应。眼前的人毁掉了她仰望的那座山峰,峰顶的人被推下、坠落。而凶手是邹锋选自己。 “你试试看啊,看看有没有人会不因为你的外貌而喜欢你。你说我不了解你,有人会真的去了解你吗?” “如果有人喜欢你,那也不过是因为你的脸罢了。谁会在意你是怎样一个人?” . 邹锋选开始厌恶频繁注视自己的人,也或许是早有预谋,因为最用力注视着他的,是他的母亲邹雅兰。 顺从她给的人生走下去,按部就班,邹锋选原先不疑有他,现在却觉得让人作呕。他回过头看这二十几年的人生,没有一个决定是他独自完成的,他过的全部是邹雅兰理想的人生。她们都是一样的,妄图操控他。 妄图把他变成她们理想国中的棋子。 ……他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想起那天他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人拦住了他,对方介绍说是星探。 “你的脸很适合演戏哦,现在正好剧组在招人,要不要现在去咱们公司试试戏?” 那段时间他自己回家,是因为邹雅兰在忙着竞选的事情,没空每天来接送他。他又遇到娱乐公司的人,没有拒绝,这次终于可以不用拒绝了。 他被带到公司的面试现场。 拿到台本,只有短短三句台词,试镜角色是个从小就遭人厌恶的多动症少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他的母亲将他带到医院就诊,然而在会诊室里,他躁动不安地和医生、母亲对话。这就是需要演绎的场景。 前面还有三个在面试的男生,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第一个简直是灾难性的表现,把多动症给演成了图雷特综合征;第二个还算中规中矩,起码念完了三句台词;第三个就有点可笑了,演的时候忘词了,最后边笑场边问导演,能不能再给几分钟的准备时间。 邹锋选是最后一个上场的,他事先并不知道需要表演的是多动症患者,小时候有见过那样的人,要依葫芦画瓢吗?可当他拿到台本时,看到上面的三句台词,他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开始了他的表演。 不是很不情愿的表情,相反,走进会诊室,邹锋选露出新奇的神色,他左顾右盼,在母亲第三次示意下,他才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双腿晃荡几许,他兴奋道:“妈,这个医院和镇上的不一样啊!对不对?” 没有停顿,多动症的人注意力涣散,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聚焦在一件事情上,他看到对面的医生,立刻自我介绍道。 “你好,叔叔,我叫童乐乐,今年十五岁……这些器材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不是小孩,不可能因为好奇心就上手去碰办公桌上的医用器械,前面就有演员犯下这样的错误。他只是坐在那儿,注视着每一个可能会吸引他注意力的事物。 因为想要抓住重点,手指不停地放松又紧绷,他细碎的肢体动作表现出兴致盎然,但又相当克制自己的行为,他不是孩子。 他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一个青少年。 等到放在器械上的注意力缓缓消散了,他才想起什么一样,突兀地回过头去,露出一个寻求认同的笑容:“……妈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哦?” 然而,真相是妈妈早在他问完的时候就回答了,只是童乐乐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人说的话上面。他下意识地忽视了妈妈的话, 但是,不是没有回想起来的时候。 邹锋选感觉到孤独,他坐在椅子上,心想童乐乐会不会也意识到这些,所以他一定惶恐不安了,是不是他又忽视了妈妈的话?于是,他脸上的笑容在片刻后缓缓消失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这时候,导演站起来。 他突然走到邹锋选面前,神情紧张,握住他的手说:“你真的是第一次表演吗?” 带他来的星探在一旁解释道:“他确实没有表演的经历,完全就是一个中学生。” “你——你实在是太有天赋了!”导演迫不及待地道,“你家长呢?我们需要和你的家长商量——” “……不行,我不同意。” 邹雅兰破门而入,像是亲临战场的女将星,她狠狠攥住邹锋选的胳膊,先是剜了眼在场众人,最后对邹锋选激动地教训道: “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不要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都来?这些都是戏子,演戏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在台上供人观赏的花瓶!你将来是要——”她顿了顿,这群人怎么有资格影响他的前途!她干脆拽着他就往外面走。 邹锋选当时没有说话,母亲是母亲,不可违逆的母亲。他迫不得已地往外走去。 只是,望向那间屋子的时候,望向导演和星探、还有在场其他等候结果的演员们,他发现了他们脸上有因他而震撼到的表情,不是因为他的容貌,而是因为别的东西。 他感觉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开始湿润,有细碎的种子生根、发芽,有待壮大。 . 直到上了榕警,已经不记得是大几了,只记得在教室里,队长放映了一部电影。 由史蒂芬-戴德利导演的《舞出我天地》讲述了矿工的孩子比利苦追芭蕾梦却不被家人理解的故事。他还记得很多情节,最受震撼的是父亲和兄长间的争执,以及得知儿子被录取后父亲狂喜冲上大街的片段。 在影片最后,艾略特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尽情展现自己的舞姿,潇洒、肆意、幸福愉悦。演员选角不贴合原型,跳芭蕾的动作显得很笨拙,所以有学生忍不住发笑了。 然而,邹锋选在一片低沉的笑声里,却没有笑,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往外面走去。 他心里的苗呐喊,生根发芽了。 突然间破土而出,或许也是早有预料的事情,他递交退学申请,在母亲的震怒之中回到家,拾好自己需要的东西,夺门而出。 邹雅兰还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发疯: “邹锋选!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的生活费!你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回这个家!” 邹锋选头也不回,脚步踏着冷风。 他关上那扇曾经推开过二十年的门,毫不犹豫,他迫不及待地往外面飞奔而去。这一刻他是个残忍的杀人犯、刽子手。 他杀掉了邹雅兰理想里的他。 从山顶推落下去,碎石滚滚,深渊呼啸,而过去的乖小孩邹锋选跌落崖底。 碎尸万段,无人生还。 而他终于能下定决心,踏寻理想的路。 16、感谢抬爱 榕城市郊。 月明星稀,冷露袭人。 身处荒山野岭,深秋的昼夜温差极大,邹锋选裹了一件厚绒棉袄。目光所及尽头,只有苍白刺目的照明灯光和潮湿的榕树林。 今夜有一场雨景打斗戏,各个主演已经在保姆车里候场。片场工作人员忙于布景,邹锋选听导演讲点位。负责武打戏份的郑导兢兢业业,把打斗时镜头的位置又重复了一遍。邹锋选认真聆听,回答时呼出雾气: “我记住了,最后长镜头再换人?” “是。”郑在强点了点头,指尖的烟被突如其来坠下的雨给打灭了,是场控开始人工降雨了。他只轻“啧”了一声。下一秒,立刻有一只手递上点着的打火机。 年轻演员一手护着明火,一边帮他继续把烟点着,只朝他笑了一下,不卑不亢。 是会来事的人。郑在强没有说话,只是低眉瞥了他一眼。这个武替是派火娱乐的小演员,履历上写了在警校读过书,又和刘青的身型面容较为类似,这才破格录用的。 不过说实话,这是很少见的武替比正主长得还好看的情况,只可惜派火那种小公司能给他什么好资源?这部能够在国内冲奖的片子,以他的咖位本来做不露脸的武替都不够格,是原先谈妥的替身突然出事故了,这才轮到派火硬塞的这个男演员顶上。 郑在强是负责的人,而且这是实打实的动作片,不能儿戏,每一个武打演员的质量他都要把关的,这才让他注意到了邹锋选。 面试时,他原本以为这只是靠捡漏进来的绣花枕头,却没有想到武术功底和镜头感都那么好,就连武术指导都对他赞不绝口。 能靠脸吃饭,也有真本事,年轻人里不多见,所以他愿意多耗费耐心和对方讲戏。到时候表现得好,幸得制片导演赏识的话,说不定他苦日子就熬到头了。 他是这样想的,所以在熊金燕面前多提了几句。可他忘记了,熊导衷爱潜规则。 . 邹锋选的眉目比一般人要深邃,框架极硬朗的骨相让人乍一看瞠目结舌——那种程度,就算父母遗传也不够,一定是中了基因彩票。骨相好的脸花期很长,不轻易衰老,然而他还很年轻,二十五岁算正值花期。 侧颊肌肉纤美匀称,下颚到颧骨线条紧绷。还不算,荧荧碎火明灭相依,灯暗下。 他通红的鼻尖透落下极度立体的影。 被冻的。邹锋选这种小武替,怎么也轮不到他到车里吹暖气,就算休息也只能在临时搭建的棚里。郑导看他确实养眼,他冻得让人心疼。他抽着烟不停打量他,直到指尖被火烧到才回神,回过头去确认布光工作。 武替们在棚里随时听从发落,准备工作还没结束,他们正在搓着手闲谈。邹锋选想趁这时候给妻子发消息,然而却有人来找。 “邹锋选,你在这儿呢。” 是男主演之一的刘青,他替身的正主。 脸色有点差,不过他的脾气向来不好。主演衔着一根烟走过来,说话也含含糊糊。 平日里他们除了工作之外没什么交流,不知道刘青现在喊他有什么事。即便如此,对方的咖位也需要他谨慎、客气的应付。 “刘老师,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 “熊导要和你说戏,去车里面等她。” 刘青取下烟,说罢又多看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神情很莫测。他转身离开了。 邹锋选那时候还没有多想,只是点头。他赶到停车的空地,浑身湿漉漉地坐在林肯车里。外面有熊导的助理守着,他干等着也很浪费时间,于是问熊导什么时候会来。 对方说,马上就来了,又说你把手机上交给我。为什么要上交手机?邹锋选感到莫名,不过还是听她的话乖乖照做了。 不一会儿,熊导来了,手里没拿台本,拿的是酒瓶。她脚步很虚浮,上车的时候甩开助理搀扶的手。邹锋选上前把她扶进车,从对方的身上闻到一股让人不适的酒味。 熊金燕才刚上车,助理就把门给关严实了。邹锋选微怔,有些不明就里地试探: “熊导,您叫我来说戏,是吗?” 熊金燕却在下一秒打断了他:“小邹,我挺喜欢你的。”她看起来有点急,说这样奇怪的话,邹锋选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她的下一句话宛若惊雷一样平地乍起。 “今晚,你陪我……我给你加戏。” 邹锋选说了好几遍“这不太好”,对方是赫赫有名的导演,该怎么拒绝才能显得不那么生硬。他会拒绝,然而要用和之前一样的方式吗?对方是年长他二十岁的人,又和同龄之间的交往不太一样。他有片刻失语。 然而就在他游移的片刻,对方以为他在考虑,还在增添筹码:“我下部剧的男二,说实话,还在考虑,你是知道的吧?” 当然有听闻,熊导转战电视剧的第一部作品,双男主大热门ip,只是放出制作消息就吸引不少热度。不敢想象如果真能攀上这样的橄榄金枝,他的前途会多么无可估量。 就连现在当红的几位流量小生都还在争取,然而,熊导却拿这个筹码来加价。熊金燕说话不是儿戏,就算醉酒后,但是只要她许诺过,该捧一定会捧到底。所以她这个人被说吝啬,松口不容易,一诺却值得千金。 邹锋选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而,不是通过这样的捷径,他只是很客气地拂开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沁着热汗的手。 “熊导,感谢您的抬爱,但是我……” “你——”熊金燕微抿起红唇,她年轻时很美,现在其实也算风韵犹存,“你不想和我搞的,是不是?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嘛?今天遇到的两个都这样,我不过是喜欢刘青这个类型,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咯。” 邹锋选想办法解释:“您听我说……” “滚出去。”熊金燕瞬间就收敛了笑,雷厉风行地叱责,“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娘是在给你机会,可惜你不中用,你这种演员除了脸还剩什么,装什么装?……去跟财务结工资,然后立刻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邹锋选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剧组。他当晚和财务结了工资,日薪一千,跟组快一个月,按一个月算就是三万。熊导的女助理还给他汇了五位数的转账,备注写着“封口费”三个字,目的简洁明了。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了,他经历的潜规则里,不包括“要么被潜要么滚蛋”这一条,至少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仅得罪了人,还被莫名其妙迁怒了。熊导连带刘青拒绝她的怨气,也一并算到自己头上了。 邹锋选还是按部就班完成今天的戏份。拿一天工资做一天事情,而且他喜爱的就是演戏,就算最后没拿到让人满意的结果,他也用片场来历练了自己。知名演员罗晋在经历了漫长空窗期之后,不也无奈自嘲一句: “有戏拍就不错了。” 邹锋选没有选择的余地,对于现在的他,随时陷入待业的悲催现状就摆在眼前。 他在片场是地位最低的人,这样的人多如牛毛,遍地打滚。替身演员和群演一起睡在大通铺,拍外景要过夜,一个房间里挤十几二十个人,每个人睡眠时发出的声音都不一样,邹锋选在频率不同的呼吸里闭上眼。 他们起码都有同一个演员梦。 而现在,拖着忙碌了一天的疲惫身躯,邹锋选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女导演的一句“不想见到你”,他就必须得在天亮之前离开剧组,好在女助理愿意载他回市里。他拿回自己的手机。他今天还没和妻子通电话。 ……算了,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今天发生的事那么荒诞,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没克制住情绪,叹了口气。女助理边开车边打哈欠,听到他叹气,于心不忍道: “你也真是的,刘青拒绝你也拒绝吗?刘青是星坊的人,那么大的公司摆在那儿,熊金燕再怎么也不敢翻脸。你又不是他,你一个没有背景的武替,怎么也那么冲动?” 邹锋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是做这种事的料,而且——“我有家庭了,我妻子和我感情很好。”他守着自己的底线解释。 女助理冷笑了一声,实在是没有忍住:“什么?你没在和我开玩笑吧,做你们这一行的还在乎这个做什么?有机会你不抓紧,在这里瞻前顾后的……你知不知道这个机会多难得,组里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 邹锋选没有再说话了。 她说的没有错。 “想红的人,把自己的名节看得那么重要干嘛?你不抛出自己的一切,自然有人愿意去抛,去争去抢。”女助理面无表情,“不过伺候一个老女人而已,你当我没伺候过她吗?你知不知道我这特助怎么来的?” 回到市里,女助理把他放在江街一路,那儿离换乘地铁站很近。他在她离开前说了谢谢,是真心的,而她只是苦笑着摆手。 “我说话是不留情面,但是真话难听,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你外貌条件好,我才愿意说给你听的。你是天赋不错,也很努力,可这行业埋没的人才海了去了。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邹锋选目送她驱车离开。 他转过身去。妻子在家里,正在等他打去电话。然而他只是耻于面对她,他是有自尊心的人,是个需要事业有成的男人。他明白她在意菜餐馆被人奚落,在火锅店里却为他出头。他是开十五万价位的车的小白脸。 ……你除了脸还剩什么。 熊导演的话在耳边重复响起。 第一次响起时,他愤然倾身过去,揪住对方的衣领,他狠狠给了这女人一个巴掌。 明天会怎样,公司那边怎么应付,熊导会不会和他计较,他会在业内被封杀吗…… 想到这些,他感到心烦意乱。夜的红灯凄然,他无法,逃避似的走进身后的酒馆。 17、深夜食堂 酒水下肚,邹锋选坐在玫瑰色吧台前,呆滞片刻,茫然地用手抓乱了自己的额发。 店里播放着蓝调爵士乐,深蓝色的灯光涌动不息,把今夜的场地变成奇幻迷离的陆地海洋。有人在舞池里贴面而舞,有人在卡座边朗声大笑,喝闷酒的人只配坐在角落。饶是如此,也时常有年轻男女来搭讪。 毕竟他有那样一张脸。 邹锋选不停地点酒、喝酒。 他自己也是调酒师,因此不会太为难别人,只是点很简单的款式。 意识逐渐朦胧,脑门上青筋突突跳动。记忆如丝带飘渺远去,酒精在发挥理想作用,但他还有意识去拒绝女人递来的手机。 “我不加别人的联系方式。” 他不耐至极,赶苍蝇一样挥手。即使思维和唇舌都变得迟钝,他还是重复那句话: “我有老婆了。” 邹锋选喝完最后一杯长岛冰茶,绵长的呼吸从胸膛沸出。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很早就学会借酒消愁,只是也很早就戒掉了。 每当宿醉醒来之后,面对愈发烂糟的身体和人生,其实比没喝醉还要让人窒息。 邹锋选明白,初入社会难免遇到挫折,就算先前的人生过得顺风顺水也无济于事。 那个夜晚,他曾义无反顾夺门而出。 如今已五年有余了。 这五年来,从壮志凌云到疲于生计,邹雅兰警告他所有的朋友不许私底下接济他。不过榕城于他而言人生地不熟,也确实没有人和地方可以依靠。最艰难的那段时间,他做过服务生、家教、模特、驻唱歌手……也有人朝他抛过橄榄金枝。 不过生机是生计,梦想是梦想,不能混为一谈,他还是想站在星光闪烁的峰顶。 只是,蜉蝣撼树,难免遭人耻笑。 他能落落大方,走自己的独木桥。 但他不想让她也被人指点。 邹锋选意识到今天真的喝多了,胃里翻江倒海,火烧一样的阵痛感。没有吃东西,只用酒精填满了脆弱的胃。 他有过急性肠胃炎的经历,那时候一个人强撑着去挂号、吊水、拿药。输液室静谧冷清,真安静啊,好像人生都已落下帷幕。 一个人的感觉真不好受。 只是,突然之间,他感到有什么人搀扶住他。顺着那聊胜于无的力道,他又可以重振旗鼓了。他想起那个在昏暗的电梯厢里靠紧他,用单薄纤细的身体做他支架的女人。 他迷迷糊糊,她却心急如焚,给他买柠檬水。他把瓶身贴在脸颊,对她说尽胡话。 而她在床前守了一晚上的他。 邹锋选放下酒杯,恍然起身,像顿悟归途的旅人,从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抽离了。 他要回家,她在等他。 . 在那之前,他先去卫生间吐了一次。身体变得很沉闷,然而,头脑却清晰了。 他撑着洗手,洗了把脸,往外面走去。 迎面撞见几个谈笑风生的男人,邹锋选眉宇不抬,只是错着间隙走过去,然而对方却回过头来,春风得意地朝他喊道: “诶,是你啊,小白脸!” 那个操蛋的学长,邹锋选甚至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他现在没空理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然而对方却朝他揶揄道: “怎么了?这是喝吐了?你在外面揽客呢?话说罗百合知道你今天在这儿喝吗?” 邹锋选停住脚步。 是因为听到她名字,他才回头。 “……你有病?”他语气无波无澜。 “你才有病吧。”刘文杰冷笑,“装逼也是一种病,自以为是也是病,穷也是。” 邹锋选皱眉头,又继续往前走。 身后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跑什么?装不下去了吧,还报什么意大利菜名,一个穷屌丝显摆什么?你除了脸还有什么?” 你除了脸还有什么。 邹锋选自嘲地抿唇,继续往前走。无论如何,他已经打算不再与这些事情计较。 “你说,我要是打电话给罗百合,让她看到你这个样子,她还会不会和你好——” 刘文杰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记拳头。 “我操你妈!” 邹锋选歇斯底里,历来俊秀的脸在盛怒之下变得狰狞,目眦欲裂。他的脸太让人觉得在拍电影,而不是真实的情绪反馈。轻易震撼到旁人,那不像风雨欲来的暴雨前夜。 像已然轰雷的末日。 两人完全扭打一团,直到刘文杰的朋友瞅准时机,拎起一边的空酒瓶砸了下去。邹锋选明明没有看身侧,却有了预感,一歪头躲过。那记重击侧过眉骨,只落在肩膀上。 疼、麻——他一瞬间倒在地上,感觉肩胛骨处热流涌动,似乎有东西在缓缓渗出。 好在,脸没在打斗中受伤。 店里老板适时出手制止,赶走了几个醉醺醺的年轻人,然而,背部鲜血直流的男人也相当棘手,即便他有优越的容貌。思索片刻,老板还是打电话给他家属。 “呃……那个,他好像流血了……” 店长说到这儿有些心虚,“和我们店没关系啊,监控都查清楚了,是他自己要打架,也是他先动手的。大家心知肚明。” 那边传来女人急促的脚步声,翻找东西有嘈杂动静,其中,她音色柔颤却动荡: “麻烦您给我发个定位,我马上到!” . 罗百合一来,看到的是邹锋选半躺在酒馆前的木长椅上。他敞着笔直修长的双腿,手臂搭在靠背上,懒散地抬头,露出起伏的脖颈、喉结,皮肤下清晰可见的青蓝血管。 像是萦绕苍白色石灰壁柱的蓝血游蛇。 即使头发凌乱胜过体面,面色疲惫胜过温矜,他不狼狈,抑或是,就算狼狈也有狼狈的魅力。轻蹙起眉,他微张着嘴唇喘息,从脸颊红到胸膛,想必是醉得非常狠了。 罗百合伫在他面前,正好挡住酒吧里投射出来的海蓝色光。视线里有黑暗降临了,迷离色彩叛离出去,只剩寂寥无边的漆黑。 他睁开眼,望向迫近的人。 是妻子。 只一瞬间,酒醒了一大半,脊背的疼痛被喝退了。他逐渐清明的视线里,罗百合在看他,从需要灯光施舍的高位俯瞰他。 他被她的视线激得坐直了,懒散的神情消散如烟。邹锋选像被家长逮住的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不是,他怎么突然那么怂了? 妻子也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啊。 罗百合手里捏着医保卡,垂下长长的眼睫。路边有车飞驰而过,车灯拉扯她素白的脸颊,眼睑下湿润,鼻尖和下巴都泛着红。 她用复杂的神情看他,去摸他背后的伤,冰冷的手伸进衣领,她手像冰块一样。 他心想她怎么不多穿点。 摸到了鲜红的血,罗百合在灯光下辨别出来,眼神变得凛冽,突然,转身要走开。 邹锋选真的慌了,下意识拉住她手腕。 “没事,我马上就回来。” 罗百合用冰凉的指尖触摸他汗湿的额前碎发,似乎是为了确认他体温。她进酒馆和老板交谈,只三五分钟就出来了。她在叫车软件上打了特快车,带他去市区医院。 先挂了急诊,大夫说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外伤,但是可能会起淤青。回去先消毒上药,再用活血化瘀的药酒按摩,不出一周就能基本痊愈。 罗百合去拿了药,回来的时候递给他一瓶柠檬水。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罗百合在查医保卡的余额,邹锋选假寐,每分每秒都很漫长。 他不敢对上妻子的视线。 接过那瓶柠檬水,邹锋选喝了一口,依旧是酸甜清凉的口味。而她只是拎着药说: “走吧,先回家吧。” 罗百合生起气来,温和,缄默,但也不是完全让人看不出来。邹锋选在回去的路上做够了检讨,他想着该怎么和她解释。 片场发生的意外、回市后就直奔酒吧、喝烂醉还打架斗殴……他们结婚没有多久,就发生这样让她大跌眼镜的事情。 她一定对自己很失望了吧。 他在她眼里,是不务正业的人吗?是愚蠢冲动的人吗?她为什么不和他说话? 她为什么那样的表情、语气? 邹锋选太无措,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这是他第一次因一个女人而胆战心惊,这种感觉不好受,分分钟如同烈火烹油。 回到家,邹锋选还惴惴不安。罗百合让他坐在餐桌边,从厨房冰箱里拿了一袋速冻饺子出来,起灶,锅里的水烧开了就下锅。 邹锋选坐在餐桌边,目不转睛地看她下厨。此刻,她俨然一副家中女主人的模样,好吧,她就是。只不过上次来还那样拘谨,只一个月过去,她就担起身为人妇的责任。 宜室,宜家,还宜婚。 深秋夜,热气腾腾的一大碗素馅水饺,汤里放了猪油、葱花、蚝油、鸡精。 这碗温暖的食物被妻子端上桌。 “吃吧。” 罗百合坐在餐桌对面,餐吧灯光柔和,如雾如海,把白皙温婉的脸映得像在发光。 邹锋选接过,罗百合这才轻声抱怨: “怎么一个月,就瘦了这么多,视频里看不出来,你在片场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邹锋选低下头去,用勺子吃饺子,在她面前他还想斯文些,只不过胃里被碳水填满的感觉太舒服了,他已经空腹很长时间,现在就想吃热乎养胃的,他不自觉吃的很快。 他大口的吃,把头埋进了碗里,葱香热汤也好喝,雾气扑到脸上,潮湿温暖。 他吃完了,放下碗和汤匙。 罗百合没有问他为什么提前回来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回来之后不回家,而是要去酒馆买醉,更没有问他为什么和人起纠纷,把自己搞成这个凄惨的样子。 她只是给他煮夜宵。 深夜食堂,妻子亲烹。 一碗水饺,当然算不上什么珍馐佳肴。 他也听过那个故事,小孩离家出走,只因为陌生人一碗馄饨就感激涕零,却忘记他妈妈给他做了十几年的饭了。然而,她才不是什么陌生人,他离家也不是因为恨她。 ……他是恨自己。 邹锋选是非常有自尊的人,虽然不会到睚眦必报那一步,但是有自尊的人会记仇。 耿耿于怀是必然的,今夜发生的一切,比以往的任何挫折都刻印在他脑海深处。 只是,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他想功成名就,以前是为了掌控自己的人生。 如今却有了别的目的。 他盯着面前的汤碗,把发生的事情讲给罗百合听,一开始有些难于启齿,但是讲到后来也已经无所谓了。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挫折,而且,现在有可以依靠的人在身边。 他说完,没有再给罗百合说话的机会,只是壮着胆子去牵起她放在桌面上的手。 分外冰冷、柔软的触感。 “我一定努力挣钱,让你过上好日子,让那些人再也不敢瞧不起你,让你能开心,每天都过得高高兴兴,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承诺她,信誓旦旦,一丝不苟。 罗百合被他抓住手,脸上表情生动,展现害羞、窘迫的笑容。邹锋选这才发现,其实她今夜的眼神一直没变,始终是含蓄关切的。只是那时候太紧张,他没敢和她对视。 她在她身后的厨房的背景里微笑,看守着他们俩的家,她粲然盛放,芬芳馥郁。 像只对他一个人开放的花朵。 “肯定啊,我知道的,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