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辅大人掌灯(穿书)》 1、一梦 苏弦锦是不大看小说的,她的业余爱好不是很丰富,大多时间都去图书馆了,大四的室友们有两个已经出去实习了,她还没想好,计划按爸妈的意思考本校研究生继续读书。 于是,当大学室友陈晴赌咒发誓反复安利她一本名为《长月有时》的小说第十一遍时,她才终于答应会腾出时间看一看。 这本小说的男主名叫“秦时”,这个名字总让她想到“秦时明月汉时关”。 他出身名门,才华横溢,是天之骄子,本该在朝廷大放异彩,却因这个朝代的弊病——昏君无能,奸臣当道,少时就被抄家流放,家破人亡。 一颗璀璨的星辰才刚放出光芒就陨落在了尘埃里,不免令人可惜。 小说就是从遍体鳞伤的秦时立志为亲复仇,斩奸臣,匡扶正义开始的。 这是一个并不让人意外的开端,即便像苏弦锦这样没怎么小说的人,也能猜出大致走向。 但直到通宵看完她才觉得与她所想的不太一样。 造成男主秦时这一切悲剧的最大奸臣是个很年轻的首辅——程筠,他与男主相比,拥有的是完全相反的人生。 程筠进入官场之前,他的人生都处于灰暗中,这世间一切的苦难仿佛都加诸到他一人身上,命运打断他的骨头,碾碎他的血肉,让他只能从泥地里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再继续在这毫无色彩的世界苟延残喘。 而这样从没有感受过温暖的人一旦权柄在握,自然是件极其可怕的事。 他一步步登上最高的位置,将他所受的所有痛苦以百倍千倍的还给这个时代,蛊惑昏君,阻塞言路,斩杀忠臣,将天下搅弄成一锅支离破碎的残渣。 但反派注定是反派,最终是要被男主消灭的,这才是邪不胜正的道理。 苏弦锦的目光停顿在程筠被杀的前一天,那天晚上他与秦时隔着诏狱铁门促膝长谈,直到鸡鸣之时,秦时才离开。 也是这一晚的文字,作者揭开了她的“别有用心”。 原来程筠并非奸臣,恰恰相反,他在用另一种方式毁灭这个没救的朝代,企图还百姓一个清明盛世,他走的那条路看起来荒无人烟,荆棘丛生,却与男主殊途同归,只是他自己却死在曙光到来的前夕。 这段文字只有一章,寥寥几千字,交代了程筠的动机,像是作者施舍这个角色的一丝丝怜爱,却没有怎么描写程筠当时的心理活动。 他从容的好似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纵然被万人唾骂也无动于衷。 一个地狱修罗骤然化身度人佛陀,总让人觉得好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般的戏剧性。 苏弦锦停顿的片刻是在想,这样一个殉道者,是如何在黑暗中秉烛的呢,从暗无天日到另一种暗无天日,从未曾见过光的人,真的不会怕黑吗? 她全部看完的时候已晨光熹微,她躺在京都大学的宿舍里,阖上酸胀的眼,仿佛听见耳边传来了鸡鸣声。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却又回到了黑夜,她手里正提着一盏灯,静立在一间四面无窗的屋子里。 烛光轻晃,她看见了一扇石门,石门后面是浇筑在黑暗里的长长的石阶,石阶朝下,通往更深邃的黑暗中。 如果她第一次就知道这是一场穿越而非做梦,她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那时她只是低头看了眼灯,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扇门。 * * 北朝十三年,才刚入冬的时节,就连下了两场大雪,雪能没过人的脚踝。底下的雪还没化完,又被上头的雪覆盖着结了冰,滑的人不能走路。 钉了蹄铁的两匹良驹拉着一辆马车自诏狱方向飞快驶来,稳稳停在一座落地上万平府邸门口,喷吐着白汽。 “大人。” 侍卫执伞恭立在马车下边,马车上挂着的琉璃灯笼晃了下,一个身着黑色鹤氅的男人就走了下来。 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男人淡淡扫了眼府邸西侧,侍卫立即低声道:“已经处理过了,是两个探子。” “嗯。”平静的声音。 进了内宅里屋,程筠将冰冷的双手放入备好的铜盆中,温水没过手背,发白的指节逐渐变红。 他盯着手背上的一道划痕怔了片刻,直到水变冷,他都没有任何动作,像一只孤立在光下的影子。 侍卫景林在外面敲了下门。 “大人,明日继续吗?” 程筠回过神,神情自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若无其事地擦干手。 “继续。” 景林应了声,雪夜归于寂静。 程筠住的宅院是整做府邸最严守之处,寻常除了景林与几个侍卫,其他人不得擅闯一步,书房则更是府上禁入之地。 程筠走进书房,伸手打开了暗道的开关,轻微的响动下,屏风后的墙壁变成了一扇向里开的石门。 他走进去,石门自动合上,严丝无缝。 石门后是一间密室,密室无窗,只有一盏亮着微弱光芒的烛台,豆大的焰火被人走进来形成的风扰动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被烛光照亮,在烛台上轻轻旋转了一下,黑暗中又打开了一扇石门,黑暗向黑暗拓展开。 石门后是朝下一节一节的阶梯,幽幽烛光照不见那里,乍一见好似什么也没有,仿佛两三节石阶之后,是无底的深渊。 程筠没有任何犹豫,迎着黑暗信步走了进去,好似已走过千万遍。 烛光只在霎那间照亮了他高大的背影。片刻后那微弱的烛光跳跃了下,燃到了尽头,黑暗潮水般吞没了一切。 * 苏弦锦觉得这大概是间密室,又或者说囚牢。 她已将这里转了个遍,这里只有一间不大的石室,放着一张冰冷的石床,甚至石床上连稻草也没铺,真不知道这床有什么意义,这跟直接睡在地面上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如果有人被关在这里,那也挺惨的。 石床上有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口残留着血迹,已凝固成了黑色。她提了提灯笼,光扫过的地面还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黑点,大约都是血。 除此之外,角落里还有几个罐子,她也看了,是烈酒。 这里着实压抑,苏弦锦也不知道怎么做了一个如此真实的噩梦,甚至掐自己还会疼。 正当她坐在石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听见了脚步声。 她梦里还有别人吗? 她立即提了灯站起来,蝶翼般的光扫了过去,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他有一半隐藏在黑暗里,苏弦锦只看清了他的眼睛,让她下意识吓了一跳。 眼前人身着玄色鹤氅,乌发半束半散,只露着一张玉白的脸,剑眉浓墨画就似的,眸子却像雪地里的枯井。 只是犹豫了刹那,男人便闪了过来,将她逼在墙角,扼住喉管,冷冽的目光像刀。 苏弦锦重重地撞在石壁上,一阵头晕目眩,吃痛地几乎拿不稳手上的灯笼。 怎么在梦里还会有这么真实的痛感,这科学吗? 冰冷刺骨的手指扣在纤细的脖子上,让苏弦锦打了个冷颤,稍微清醒了点,在晦暗不清的室光中勉强望着眼前男人的脸。 “怎么进来的?” 程筠一手压着她的肩,一手掐着她脖颈,仿佛他稍一用力,她的脖子就会在他手中断掉。 苏弦锦丢掉灯笼,双手握住掐她脖子的那只手腕,企图挣脱:“……你放开!”她无暇去听他在说什么,自然也回答不了。 她被“梦里竟然有怎么真实的痛感”这个点困惑住了。 程筠盯着她,微眯了下眼,他的眼眸变得狭长,眼尾有细小上扬的弧度,不过瞬间,神情就恢复了冷漠,仿佛什么情绪都不曾存在过。 罢了,他也无需知道。 指骨收缩,关节的力道不过差片刻就抵达苏弦锦脆弱的颈椎时,忽然落到了空气里。 程筠忽然愣住,盯着眼前的墙壁。 人,竟在他面前凭空消失了? 他收回手,指尖尚残留一丝余温,视线循着密室里的一丝烛光瞥见地面上孤零零掉落的灯笼。 这不是梦。 那这是什么? 鬼神?邪术?…… * 苏弦锦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脸上还残存方才的惊惶。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好的,这让她松了口气,做了个噩梦罢了。 已经快中午了,她打算起床洗漱,陈晴拎着午饭开门进来:“起来了?给你从食堂带了饭。” “谢谢。” “怎么了?”陈晴看她,“还没睡醒?看通宵了?” “嗯。” “你不会看完了吧!” “看完了。”苏弦锦清了清嗓子,“没剩多少了,干脆一口气看完了。” 室友绽开笑容,嘻嘻凑过去,坐在她床边:“是不是特好看?” 苏弦锦摸了摸隐隐有些疼痛的后脑勺,这个噩梦也太真实了点。 “早知道不看了。” “怎么啦,做噩梦了?”陈晴眉飞色舞,“不会梦见男主了吧?” “什么男主啊……” 苏弦锦回忆起那间漆黑的密室,男人冷冽的眉眼仿佛就在眼前。 “密室?黑衣?那不是程筠的人设吗?”陈晴听完挑了挑眉,笑道,“看不出来你喜欢反派啊?” “程筠不算反派吧。”苏弦锦穿好衣服,随手挽了头发走进洗手间洗漱。 陈晴倚在洗手间门口:“做了那么多坏事不是反派是什么,只不过最后被作者洗白了呗。” 苏弦锦洗漱好,用一条发带扎好头发出来吃饭。 “你就说好不好看,我给你推荐的小说还可以吧。” “还……不错。”苏弦锦想了想,如实回答。 至少剧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人物也都立体,程筠这个角色尤其是她意想不到的。 陈晴边化妆边问她:“你下午有课没?” “没,我去图书馆。” 陈晴凑近镜子,用眼线笔在眼下点了颗小痣:“那我出去约会了,下午有个快递你帮我拿一下。” “行。”苏弦锦一抬头,便见室友明媚的笑凑到眼前,“怎么样,今天这个妆画得还不错吧?” “特别好看,性感小野猫。”她调侃道。 陈晴满意地扬了下头:“走了,看我男朋友今天能不能看出我的区别来。” 寝室门被带上,就剩下苏弦锦一个人。她快速吃完饭,把手机关了,收拾好书包去图书馆,等从图书馆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半落,染了西边天空一整片晚霞,她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打开手机看陈晴发来的取件码。 “收件人。” “天下第一美女子。” “给。” 苏弦锦在快递小哥复杂的眼神里尴尬地接过快递,每次帮陈晴拿快递都是一次社死。 【快递给你拿了放寝室了。】 她发消息过去。 【嘿嘿,打开吧,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苏弦锦想起来了,下个星期二是她的生日,她刷题都快刷忘了。 打开快递的包装盒,里面是一本画册,画册包装盒上赫然四个大字“长月有时”。 苏弦锦眉心一跳,目光落在画册封面上。 黑白泾渭分明,左为白衣秦时,右为黑裳程筠。 二人呈分庭抗礼的敌对姿势,只是秦时背景是云开雾散,月照竹林,突出清冷温润的气质。 而程筠的背景则是满地枯骨的牢狱,血腥与灰暗是他的主色调。 苏弦锦盯着看了好久,画里那冷冽眉眼与平静的神情,简直就是从她梦里走出来的人,让她生出难以置信的魔幻感。 她发微信问:【真是送我的?】 陈晴秒回:【当然了,我可是有十足信心能安利成功,所以提前给你定了这本画册】顺便配了个狗头表情。 苏弦锦也分不清陈晴说的真假,只将画册收好,点了份外卖,又刷了会儿课,虽然夏天还没过完,但天却好像黑得很快。 陈晴发消息过来说今晚不回寝室,她才注意到已经快十点了。 伸了个懒腰,她关掉手机与笔记本,去洗个了澡躺在床上。 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又想起程筠那张脸。 又是这里? 苏弦锦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石门,以及石门背后通往深渊的台阶。这次她手里没有提灯,石室里有一盏燃烧的烛火。 虽然很古怪,但不过是梦而已。 她取下烛火旁的火折子,吹了吹,火折子如她所想那般开了焰花。 她手执幽幽烛火,抬脚走下了石梯。 烛火微弱,每次只能照亮下方一节台阶,她走得很小心,直到踏上地面,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次不会又被人掐脖子吧? 苏弦锦站在石室外悄悄探头,黑暗的密室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她手执明火,反倒成了最显眼的。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不流通的空气里,苏弦锦皱了皱眉,不是说梦里闻不到味道吗?原来是假的啊。 既然是梦,她就提了胆子走进石室,却意外见一人躺在石床上,无声无息,不知死活。 她轻咳了声,那人却毫无反应,她才借着烛光缓步来到石床前。 程筠?…… 苏弦锦怔然,怎么又梦见他?难道是白天看了那副画,所以夜有所梦吗?那在收到那副画册之前的梦又是怎么回事呢? 程筠的眼皮轻微颤动了下,意识恍惚间,见一束光漂浮在石室的黑暗中,有人站在光下,却看不清面容。 他费力地抬起手,企图去触碰那束光,却什么也没碰到,指尖只有微凉的空气。 眼皮发沉,他的身躯仿佛朝着深渊坠落,不停地坠落着。 就在他即将坠入地狱的刹那,忽然有人抓住了他。 “程筠?” 少女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里带着好奇:“你真的是程筠吗?” 苏弦锦将火折子拿近,再一次瞧见了上次梦境里的那个男人。 上次他凶狠冰冷地掐住她的脖子,企图置她于死地。 这次他却孱弱地昏迷在自己面前,在黑暗中奄奄一息。 这岂不是局势一下逆转,她成了梦境的主宰了吗?两次如此不同的梦境,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梦境补偿效应? “你真的跟画上一模一样。” 苏弦锦好奇地凑近他,目光大胆地在他眉眼间逡巡着,那双葡萄般的眸子在烛火的润泽下仿佛闪着玉石的光泽。 2、北朝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连着两个梦都这么真实,这么奇怪,但毕竟是梦,一旦想通了这一点,一切都变得轻松起来。 如果眼前这个昏迷的男人是程筠的话,那这间想必就是程筠用来自我折磨的暗室。 按照小说的剧情,程筠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伪装成了坏人,不过为了达到目的也的确干了不少天怒人怨的坏事。 关于程筠的心理,苏弦锦了解的不多,因为作者吝于文字,至少小说百分之九十的内容都没有通过程筠真正的视角描述。作者巧妙地让所有人认定程筠是个坏人之后,又给了一个惊天大反转。 对于那一章诸如“洗白”之类的评论,苏弦锦是不认同的,知道这个真相后,再带着这个上帝视角往前看,就会发现作者很早之前就开始埋下伏笔了。 例如程筠身上总有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伤痕,例如被程筠针对的某些忠臣良将大多是“死不见尸”,虽然在外人眼里认为程筠是恶鬼罗刹,一定是将人在暗牢折磨致死后扔去了乱葬岗。 实际上程筠只是悄悄将人关了起来,等男主势力崛起后,又把“营救”这些人的任务巧妙地安排给了男主,让男主得到这些人的感激与信服,为男主日后开创清明盛世提供了决定性的助益。 这间暗室是在番外里出现的,结局时男主秦时已经抄了程筠的宅邸,所有财产收缴完毕之后,又意外发现了这间密室,原本以为里头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搜遍了也什么都没有找到。 在番外里,作者通过秦时的回忆,补充了一段那晚他们在诏狱的对话。 秦时质问程筠,纵然有再高尚的理由,但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都死在他手里,他可有半分后悔。 程筠低头看了眼身上的伤痕,惨然一笑:“我都记着的,你放心,我会下地狱的。” 看到这里时,苏弦锦才恍然,原来之前剧情里程筠每次杀完人后会消失一段时间,其实是走进了自己打造的地狱里,做了自己的审判者。 当时她还同评论里大多数人猜测的那样,以程筠这样极端的人设,大概去享受杀人之后的快感了。 没想到是截然相反的。 想到这里,苏弦锦的视线又重新落到眼前在昏迷中的程筠脸上。 他眉头紧蹙,乌发散乱,脸色惨白地蜷缩着颤抖,冷汗涔涔,滴落在石床上,洇下一滩水渍。 这样的程筠毫无半分生杀予夺,冷酷无情的修罗阎王模样,也很难让人联想到那个在阴诡朝堂之上搅弄风云的最年轻的首辅。 烛火跳跃了下,快要熄灭了。 苏弦锦踮着脚用最后一点火光点燃了墙壁上的烛台,这个烛台周围落满了灰,好似很久没有人清理过。 灯花燃烧后噼啪作响了好几下,才终于稳定下来。 她站在光下转身,注视着沉沦在黑暗里的程筠,两次他都没有点灯,她不清楚一个人是怎么做到适应这样的黑暗的。 程筠发出一声闷哼,似乎很痛苦的样子。苏弦锦回过神,注意到空气里的血腥味更浓了些。 她走过去坐在床边,循着气味缓缓揭开盖在程筠身上的玄色鹤氅,眼前的景象让她怔了怔。 他只穿着白色的贴身中衣,虽光线昏暗,但勉强能看见白色中衣上渗出的血渍,暗红色晕染了整只袖子。 大概是因为苏弦锦的动作,程筠瑟缩了下,低喃:“你……是谁?” “我吗?”苏弦锦愣了下,刚要回答,却见眼前人根本没有苏醒的迹象。 苏弦锦犹豫了下,伸出手轻轻卷起他那只染血的袖子,袖子下是数十条伤口,有些已经结痂,有些才长出新肉。 靠近肩膀的位置有一道格外深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正是这道伤口不停地往外流血。 苏弦锦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感觉自己的胳膊也开始幻痛了。 程筠缓缓睁开眼,另一只手猛地攫住她的手腕,声音依然冷冽,但很虚弱:“……你是谁?到底怎么进来这里的?” 苏弦锦吓了一跳,又很快恢复冷静。这只是她的梦,她怎么样也不会有危险。 他的手没有力气,她很容易就挣脱了,视线从他汩汩流血的伤口挪到他惨白的脸上。 “是我梦见你了,你才会在这里。” 唯一的烛光在她身后摇曳,她的脸看起来模糊不清。 “梦……”程筠呢喃了声,视线逐渐涣散,“你在我梦里?” “相反,是你在我的梦里。” “你是谁?……” “苏弦锦。” “苏……弦锦……”程筠疲倦地阖上眼,因为失血过多而发冷,潜意识地往鹤氅下缩了缩。 苏弦锦环顾四周,不明白这个梦怎么还不醒,但愈发浓郁的血腥味很难让她集中注意力一直思考这个问题。 她想了下,取下马尾上的发带,忍着不适给程筠做了个简单的包扎止血。 没想到课上学的急救知识,竟然在梦里奏效了。 程筠苍白干燥的唇因疼痛颤着,冷汗打湿了墨发。苏弦锦将鹤氅帮他往上盖了盖,目光投向暗室外的虚无。 既然是自己的梦,那么去哪里也都可以吧。 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也会是她看小说时想象的世界吗? 想到这里,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外走,身影很快淹没在黑暗里。 程筠费力抬了下眼,模模糊糊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意识又在顷刻间重新坠入了深渊。 再次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眸子恢复清明,被面无血色的脸一衬,像雪地里无底的枯井。 暗室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坐在石床上,恍惚记起昏迷时见到的人影与烛光,都像是梦一样散去,了无痕迹。 程筠起身,伸手拿了鹤氅裹在身上,穿过浓墨走了出去,黑暗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方向感。 石门转动的声音响起,一束幽光透了进来。他站在密不透风的石室中,闭上眼适应了下光线才走出去。 “大人。”景林在门外候着。 “什么时辰了?”程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脸色也有些发白,但神情已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叫人看不出虚弱。 “刚到巳时。” 程筠点了下头,忽然问:“有人进来过这间屋子吗?” 景林一凛,立即答道:“属下一直戍卫四周,绝没有任何人进过大人的屋子。” 程筠皱了皱眉,片刻:“去诏狱吧。” “是。”景林应声,又迟疑了下。 “说。” “礼部左侍郎徐大人昨夜已在诏狱中身陨了。” 程筠沉默片刻,语气平静:“知道了。” 他抚了抚袖子,眸光晦暗:“准备一下,不去诏狱了,我要进宫。” “是。” 北朝建立有八十九年之久,最初是从太/祖皇帝杨信率领麾下五万兵马破入皇城,一刀砍下前朝昏君的头颅,挂在皇城的南门城墙上开始的。 这是一场只有暴力与血腥的篡位,但很管用。 前朝末代皇帝是个残暴不仁的好色昏君,七八年不理朝政,最爱从民间搜罗少男少女囚入后宫,淫/乱荒诞后再将人折磨至死。 如若有哪位臣子诤谏,第二日家门口便会收到一具不堪入目的尸体。那是暴君得意的作品,也是以至高皇权向臣子施压的手段。 在暴君治下,礼崩乐坏,司法坍塌,民间匪盗横生,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各地藩王纷纷起兵,杨信是其中之一。 暴君不得人心,杨信所到之处,城池守卫皆不抵抗,使他一路势如破竹,不到数月便攻入了皇宫。 他坐上血淋淋的龙椅时,给北朝定下的第一条政策,便是削藩。此后藩王式微,兵权集于皇城,皇权至高无上,不受任何桎梏。 北朝过了几十年的太平日子,但只是表面上的太平,不过表面的太平已足够麻木人的警觉,放大人的欲望。于是到了现任皇帝杨晟这一代,已有末路之兆。 杨晟登基十三年,十年不问朝政,沉迷后宫,穷奢极欲,荒淫无道。朝廷的一切事务全部交给了内阁与六部。 各地公文原先由六部审核,内阁票拟或封驳,再呈皇帝御览批红,之后皇帝向内阁下达旨意,内阁拟旨,发下六部盖章,再晓谕各地。 按照苏弦锦的理解,这本小说里的皇帝相当于董事长,内阁是秘书团,六部是各执行部门,六部尚书则是握有公章的部门经理。 但杨晟十年不理朝政,权力渐渐转移到了内阁手里,内阁首辅一任比一任权力大,到了程筠的老师即上一任首辅张松青在任时,首次兼任了内阁首辅和吏部尚书一职,将公文批奏权与官员任免权都掌握在手里,一时权力达至巅峰。 可惜张松青命不长,四十五岁上任,五十岁就因病去世了,去世之前将首辅之位力排众议地交给了他最年轻的学生程筠。 原本百官以为程筠如此年轻,应该很好拿捏,纷纷有蚕食瓜分其权力之心,谁知程筠与张松青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松青排除异己至少师出有名,先按个罪名再走流程,而程筠则直接吩咐锦衣卫抄家,上任不到半年,就流放斩杀了十数位五品以上的官员,下狱革职者更是不计其数,手段残酷,令人胆寒。 与此同时,他让人不停在民间搜罗俊男美女,奇珍异宝,古玩字画等,流水般地送入宫中,令皇帝声色犬马,纵欲无度,不能自拔,文武百官连见皇帝一面都做不到,天下大事为程筠一人说了算。 北朝十三年,才入冬就连下了两场大雪,冻死了很多人。时人以为君不为君,国将不国,奸佞当道,民不聊生,才惹得天公震怒。 程府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入午门,穿过金水桥,进了太和门,最后不合礼制地停在了太和殿前的宫道上。 宫道中间,有个十岁出头的紫衣少年正朝着太和殿方向脊背挺直地跪在雪地里,脸色乌青,嘴唇发紫。纵然冻得瑟瑟发抖,眼里的倔强却不减半分。 程筠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拨开马车帘子瞧了眼,然后从容下了马车。 玄色鹤氅摆动着,很快停在杨望璟身侧。 碎冰似的声音响起:“臣,参见太子殿下。” 3、时空交错 杨望璟身体因寒冷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但依然尽力挺直脊背。他双手握拳垂在大腿两侧,袖子垂落,遮了一半被冻得青紫的手。 听见程筠的声音后,他抬起眼望向前方高大威严的太和殿,凝视着飞檐斗拱上未化的冰雪,稚嫩的声音里有一份不符合年纪的沉重。 “程筠,你会有报应的。” 程筠颔首:“就当我会有报应吧,那毕竟是以后的事。” 杨望璟侧眸,视线快速地从他那张平静的脸上掠过,又愤怒地挪开:“乱臣贼子,毁我国祚,若他日孤当政,必当将你诛灭九族,五马分尸!” 程筠笑了声:“是吗?那我倒当真期待那一天。”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了顿:“太子殿下精神头倒不错,等罚跪完如果还能有如此精力,不如去诏狱送一下徐侍郎。” 杨望璟挺直的脊背陡然僵硬,冻得发白的脸隐隐发紫,他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眼眶抑不住地泛红:“程筠!徐大人一生为国,鞠躬尽瘁,你竟然……你不得好死!” “那,不知道是我先死呢,还是徐大□□妾儿女先死呢?” “程筠!” 杨望璟大吼,他想站起来,却因双腿麻木跌倒在地,双手撑在地上磨破了手掌。他捏了捏拳,丝毫不觉得疼痛,只是双目通红地盯着他,稚气未脱的五官因仇恨而扭曲。 “徐大人一生清廉,你即便硬给徐大人扣上罪名,也不至于是抄家的罪。” 起了风,程筠拢了拢鹤氅,将寒意挡在外面。 他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又怎样?想抄不就抄了。不如你求求我?太子殿下,你就跪在这儿,在太和殿面前,向我这个乱臣贼子乞求怜悯,让我放徐仪一家生路,或许我会考虑考虑。” 杨望璟瞪大了眼,表情僵硬,沉默地像一尊雕塑。 程筠并不着急,他目光越过他望向高大威严的太和殿。 太和殿之后是中和殿,保和殿,再之后是内廷。内廷的乾华宫是皇帝最常处理事务的居所,他曾跟随上任首辅张松青来过,那是第一次。 他被皇家威严慑住,不敢抬头,不敢言语,他以为他会看见天子高坐明台,为国事劳心劳力,却只见到一地亵衣与污渍,宛如杂草般蜿蜒向帷幕之后。 他呆怔片刻,心想,最下流的烟花柳巷也不过如此了。 原来,这就是皇家。 这就是天子。 面对如此怪诞,他站在原地不敢挪动步子,只得看向他的老师。 张松青神情波澜不惊,好似早已习惯,他抬脚从亵衣上跨了过去,停在帷幕外,里头安静得很。 帷幕的缝隙下七零八落地散着未处理的公文,一旁候立服侍的内侍高何皱着一张茄子脸,朝张松青露出苦笑。 “皇上昨儿新得的舞姬,很有本事,甚得龙心……” 张松青点点头,看了眼地上的公文,低声道:“把这些收拾好,都送回内阁去,从此不必往乾华宫送了,皇上辛劳,龙体为重。” “这……”触及到张松青的眼神,高何立刻低头拱手,“大人受累。” 张松青转身离开,经过程筠身边时伸手按了按他肩膀:“不必上前了,随我回去吧。” 程筠垂首,跟着老师走出乾华宫的大门。行走在宫道上时,他曾停下来回头望了眼,那时艳阳高悬于苍穹之上,照的乾华宫顶上金灿灿一片,红墙绿瓦,无比辉煌。 如此盛景,岂能料到内里污糟不堪。 他回过神时,老师已经走远,暗色官服着身,在阳光下好似一片单薄的影子,逐渐淡去。 他心神一凛,立刻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程筠。” 少年的声音将程筠的视线从另一个时空拉了回来,落到了脚下。 杨望璟伏在地上,单薄的衣物遮不住颤抖的躯壳,他双手贴在地面,因寒冷冻得发紫肿胀。 “求你,我求你……放过徐大人一家老小的性命……” 寒风卷着杨望璟细密的哭腔,灌入程筠耳中。 他望着眼前的少年,想到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这般,跪在乾华宫门外求见皇上一面,从旭日东升到星辰漫天,皇帝都没见他,他发烧昏在地上,被宫人抬回了东宫。 收回眼神,程筠缓缓开口:“太子殿下发话,臣自当遵命。” 他转身远去,上了马车,马车从杨望璟身边径直驶过,他单薄瘦弱的身躯瘫在地上,像被马车碾碎了一样。 乾华宫如今已不再有那样荒唐的场景了,自从程筠帮皇帝重修了承欢殿后,皇帝就搬去了那儿。 程府的马车停在保和殿后面,之后是乘坐轿撵从月华门进了承欢殿。 宫人正细细地扫去宫殿外侧角落里未化的冰雪,见到他的轿撵远远而来时,无论在做什么都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跪拜道旁,直到等那道高大的玄色身影进了承欢殿才敢起身继续做事。 承欢殿燃着极好的金丝炭,熏着难得的龙涎香,雾气袅袅而上,像仙人垂落人间的一缕轻纱。 程筠刚进来就听见一阵嬉笑声,杨晟身着中衣,蒙着双眼,张开手臂牛一般在殿内横冲直撞,五六个衣着单薄的妃子娇笑着在殿内跑来跑去。 衣衫半褪,香汗淋漓,赤脚踩在殿内砖石上的声音噼啪作响,比伶人的淫词艳曲更加让人脸红心跳。 见程筠进来,打闹着的妃子们有所收敛,有几个一边向程筠投去羞怯的目光,一边忙捡起地上的薄纱遮去胸前雪景。 蒙眼的纱条隐约透出站在门口的人影,杨晟嘿嘿笑着快步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人。 “让朕瞧瞧是哪位笨蛋美人被朕抓住了——” 这话惹来一阵娇笑声。 “皇上。”程筠淡定出声。 杨晟猛地扯下眼罩,意兴阑珊放开手:“爱卿也不出个声儿。” “是臣的不是,臣怕扰了皇上雅兴。” “你已经扰了。”杨晟随手扔掉眼罩,“正在兴头上呢。” 程筠朝那些正悄悄脸红看他的年轻妃子们瞥了下眼神,示意她们下去。 等她们都离开后,程筠才出声:“玄业观的道长们传信过来,说最近炼出一炉上品紫丹,并送了两粒到臣府上,臣找人试过了,没有不良之症。” 杨晟高兴道:“这倒是个好消息,叫他们送进宫来吧。” 说罢又看向程筠,笑道:“给你也送一些?你这般大好年纪,府里怎么没放几个女人?老气横秋的样,连张松青都比你强,他那会儿年近半百了,府里还有十八房小妾呢。” 程筠拱手:“多谢皇上好意,臣无意于此。” 杨晟啧了声:“程筠啊程筠,你真是个无趣的人,这么懂的朕心,自个儿却不会享受,不爱金银,不爱美人,朕都不知赏你什么了。” “臣是皇上的臣子,一切都只为了皇上,皇上高兴臣便知足。” “张松青真是个聪明人,临死给朕推荐了你,你比他还要聪明。” 杨晟说着话势一转,“紫丹虽好,可这儿宫里头的美人朕已腻了,用着不尽兴。” “臣再安排人去……” “不用,朕有个极好的想法,哈哈……你一定赞同!”杨晟拍了下手,双眼放光地跳起来, “你送来的那些女人美则美矣,也有本事,但好比山珍海味,天天吃也腻,反倒叫人惦记一口青菜豆腐,没错,朕现在就想吃一口青菜豆腐。” 青菜豆腐……程筠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然后恢复平静:“臣明白,这就叫他们从民间搜罗。” “不,民间的太清汤寡水了,食之无味。” 杨晟大喇喇地走到卧榻上躺下,中衣半敞,露出的身材像一块风干的肉。 “给朕准备一场选秀,让全国各地官员家中十四岁以上的女子都要参加,尤其是那种读过书识得字的,一个不许漏!” * 苏弦锦闭着眼,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播放着做梦的剧情,好一会儿才终于清醒了。 熟悉的床帐顶给了她一丝真实感和安全感,她在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暗室,程筠……她捋清楚了,梦倒是很清晰,却到底不可控。当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黑暗外面的世界时,她的梦就结束了。 真是可惜。 不过这两次的清明梦……姑且这么称呼吧。 她昨天在网上查了下,在梦里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并且可以行动自如的情况,就叫清明梦。 但人家的清明梦大多是可以控制控制梦境,以至于能在梦里实现靠自身飞天遁地的人类伟大理想。 而她好像不一样。 苏弦锦打开手机看了眼,快中午十一点了,她这一觉睡得时间够长的。 只是还很困……她打了个哈欠,快速洗漱完收拾了下,咬片面包去图书馆了。 刚到中午,陈晴就发消息过来:【周末有安排吗?不会又泡在图书馆吧(鄙视)】 【怎么啦】 【出来玩啊,我男朋友开车,咱们去隔壁城市的古镇旅游去】 【当电灯泡是要遭雷劈的】 【我男朋友就是一开车工具人,不用管他】 【不去不去】 【好吧,那你生日我就回不来了,我给你点个小蛋糕,对了,那个画册怎么样?(狗头叼花)】 画册么……苏弦锦转着笔,脑海中浮现那张苍白如玉的脸。 【还不错】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关上微信页面,苏弦锦有点学不进去了,看了下时间,她收拾好书打算去食堂吃饭。 注意力不集中的下场就是差点在门口撞到别人,她捡起被她撞掉的手机,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看看有没有哪里摔坏,我赔你修手机的钱。” “不用。”那个男生戴着个鸭舌帽,只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便接过手机走了。 “欸——要不我给你留个微……”苏弦锦看着那人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有些傻眼。 算了,估计是趁中午不少人走了急着占座吧。 不过……刚才怎么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呢。 4、连接现实 杨望璟垂下多时的头颅用力抬了起来,望向不远处巍峨的太和殿。 远远站在殿外的高何估算了下时辰,匆匆走到杨望璟面前,语气颇有不忍:“殿下,到时辰了,可以起身了。” 杨望璟看了他一眼,心底涌出一股委屈和悲凉感,一个内侍,尚有人之常情,可那高坐明堂的一国之君,他的父亲,却对他如此冷酷。 他打算起身,但浑身都冷的僵着,一双腿完全没有了知觉,他撑着冰凉的花岗岩地面,两次都没能撑起僵冷的身子。 高何伸出手:“殿下……” “不要扶我!”杨望璟低吼,倔强地推开内侍的手。 他紧咬牙关,使劲一用力站了起来,无知无觉的双腿打着颤,他望着阴云下矗立的太和殿,视线忽然模糊起来。 下一刻,他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 程筠第一次在暗室的台阶前犹豫了会儿,才慢步走了下去。 脚步声回荡在黑暗里,显出比所见更深远的空旷,仿佛这里的黑暗是没有尽头的。 程筠在暗室入口处停顿了会儿,确认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然后才走进去。 一点烛光忽然在黑暗里漂浮了起来,随即墙壁上的烛台被点亮。 烛火微弱,照不亮整间暗室。 程筠从墙角提了一坛酒,坐到石床边。 玄色鹤氅被脱下来丢在一旁,他用烈酒浇筑着手臂上的伤口。 酒气瞬间弥漫了这方天地,而黑暗中,他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黑暗中便再无声响,只有沉默的影子仿佛凝固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那道影子才起身,用尚未擦干血迹的匕首,就着烛火烤得发烫,再用力按到了被酒折磨过的伤口上。 滋滋的声音响起,汗水在地面形成一滩水渍。 做完这一切,程筠灭了烛火,在黑暗里轻车熟路地拿起鹤氅,离开了这里。 黑暗又笼罩了起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苏弦锦酒足饭饱地从食堂出来,不得不说,她打饭的速度始终令她自己满意,从来没饿着过自己,而今天的食堂饭菜也很合她的胃口。 她看了眼时间,这会儿再去图书馆估计也没位置了,何况……她被梦境扰乱了心神,现在也确实学不进去。 回到宿舍,她第一眼又被放在桌上的那本画册吸引了。 画册上的程筠与她梦里出现的实在太像,且那梦境真实地让她甚至有点害怕。 不过梦里的剧情倒是抓马,她竟然在暗室里给程筠包扎伤口…… 想到这里,她不由笑出声,试图找到自己的发带去洗个脸,然而她的手忽然顿住了—— 发带不在原来常放的地方。 她心头没来由的一跳,立即把宿舍都找了一遍,依然无果。 “不应该啊……”苏弦锦坐在床上,自言自语了句。 她无可避免地想起昨晚那个梦,但理智告诉她这根本不可能。 她把她的发带落在了梦里……这说法未免也太荒诞了。 整个下午,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并把画册收进了柜子里。然后在平板上找了个喜剧电影分散注意力。 她是靠在床上看的电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睁眼,又是一片黑暗。 不同于前两次,这次她有些毛骨悚然了。 是梦?还是那个梦?…… 苏弦锦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黑暗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飞快地跳着。 当她确认身边应该没有其他人存在时,她才敢摸索着向周围走去。 触手冰凉——是石壁。 果然,她想,不出意外,还是程筠那间密室。 怎么会反复梦到这里呢,真不应该看那本小说。 她叹了口气,凭着上次依稀地记忆,顺利摸到了石壁上的烛火旁,找到火折子,将烛火点亮了。 光纵然微弱,但给了她一定的安全感。 她借着光仔细观察起了四周。 和上次不一样了。 墙角的酒坛被动过,空气里还有未完全散去的淡淡酒味。 她将烛火拿起来,往下照了照,脚下有一滩未干的水渍,不知是酒还是什么。 怎么,这个梦竟然还是连续剧吗? 那她也算是女主角了。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逗乐了,苏弦锦的紧张淡了点。 不管怎么说,这总不可能是真实的世界吧。 就算是穿越平行时空什么的未解之谜,也都是穿越到古代之类的,哪有穿越到一个不存在的世界的。 所以,这还是梦。 既然是自己的梦,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顶多是特殊一点的梦。 坚定了这个想法,她终于放松下来,在暗室里打量了一圈。 前两次来,梦里都遇见了程筠。 这其实也能理解,毕竟在小说里,这本来就是独属于程筠的地方。但今天她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出现。 苏弦锦走出暗室,望着长长地向上的阶梯,她再次萌生出“走出去”的想法。 不过尚未付诸实际行动,回荡的脚步声便忽然响了起来。 她心头一跳,但并未避让,而是掌着灯烛站在暗室门口,一双明亮的眼仿佛是黑暗中的星辰,好奇地盯着台阶。 程筠今日原不需要再来一次暗室的,但之前残存的记忆,令他并不认为那只是他的幻梦,于是他公务才处理了一半,便鬼使神差地又打开了暗室的门。 当他站在石阶入口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暗室里有人。 长长的阶梯依然同曾经一样,延伸到不可见的黑暗中。 但这次,他却觉得阶梯似乎有了尽头。 尽头处,正有个女子举着烛火等着他。 他确信此处不会有人能悄无声息地进来。 那么这个神出鬼没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呢?孤魂野鬼吗? 脚步声一步步逼近,苏弦锦好奇地睁大了眼,甚至她举着火烛往前走了两步。 “程筠?”她轻声问,语气甚至有一丝期待,“是你吗?” 伴随着她声音的落下,程筠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中。 苏弦锦立即展露出了惊喜之色。 “真的出现了!” 程筠冷静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子,眸底藏着阴郁与警惕。 但鉴于前两次的经历,他在观望。 苏弦锦举着烛火靠前,笑颜被烛火映照得十分明媚。 她的动作全是破绽,可以致命的弱点也奢侈地移动到毫无防备的危险距离,如果他想杀了她,她甚至都躲不掉。 这根本不像一个拥有身手的刺客。 “天呐,真的从画里走出来的!”苏弦锦盯着程筠的眉眼,想到《长月有时》这本画册的封面,再次由衷感叹了声。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筠望着她,眼里的情绪令人看不真切。 “我?”苏弦锦道,“这是我的梦,我当然会出现在这里。” 梦?又是这个说法。 程筠眉头微微蹙起,似乎要从这个女子的眼中发现端倪。 但她的谎言真的撒得很好,她的神态中,完全没有流露一丝心虚与勉强。 “进来坐着聊吧,一直举着灯还挺累的。”苏弦锦驾轻就熟地转身走进了暗室,将灯盏放回了墙壁上,然后在床边坐下。 她看向门口那个高大的黑色人影,朝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来呀,咱俩聊聊天。” 程筠似乎轻笑了声,竟真的走了进来,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坐下,而是站在苏弦锦三四步远的地方,向下俯视着她。 他高大的身影将本就微弱的烛光全都挡住了,苏弦锦抬头看他时,甚至完全看不清他的脸,除去发丝边缘的一些反光,他整个人像是浸泡在黑暗里。 于是她说:“你不要站着,没有光了。” 程筠只是怔了怔,并未反驳她的话,也未拒绝,他走过来,在她身侧坐下。 忽然身处一个如此清醒的梦境,与不存在的虚拟人物面对面,苏弦锦的感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 她忍不住一直盯着程筠看,直到后者开口询问。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实话了吗?” 程筠的声音低沉,语气也有些冷冰冰的,但并未表达出主观恶意,苏弦锦觉得他听起来不太友善的语气更像是习惯使然。 “我叫苏弦锦,我已经回答过你了,这是我的梦境,你出现在我的梦里。” 显然看出对方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于是苏弦锦又道:“你真的是我梦到的人物,虽然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 因为这一切显得太真实,失去了寻常梦境的虚幻朦胧感,以至于她向程筠说出这番实话时,却要承担现实人际交往中的心虚。 程筠看了她一会儿,苏弦锦在他的略喊压迫的目光下挪开视线,这种感觉奇怪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后者忽然伸手到她面前:“这是你的吧?” 苏弦锦低头去看,忽然屏住了呼吸——程筠手里握着的,赫然是她找不到的那根发带! 这不可能! 苏弦锦倏然起身,目光紧盯着那根发带,眼睛瞪得大大的。 程筠从她的反应作出了判断。 他将发带放到她手里,颔首:“看来我们的确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苏弦锦有些懵怔。 看了这根发带好几眼,她忽然指着门外问道:“你能带我上去看看吗?” * 苏弦锦睁开眼,望着熟悉的床帐。 宿舍里此刻光线昏暗,看来已经是傍晚了。 她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记得之前是在平板上看电影来着。 脑海里还残存着一些梦境的记忆,宛如电影画面一般挥之不去。 她的意识逐渐从梦境记忆中抽离回到现实中,这才感到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下一刻她便触电般地弹起,将手里东西朝床外一扔——是那根睡着怎么都找不到的发带! ……真是见了鬼了,这怎么可能呢! 5、难眠 苏弦锦拿着手机发呆,室友陈晴忽然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着实将她吓了一跳。 “……灵异事件?”电话那头有杂音,陈晴大约在外面,她的语气是轻松略带笑意的,“不是吧,你不是最不怕这个吗?” “我是不信,不是不怕。” “不信还怕什么。” “……”她语滞了片刻,着急问,“你那本画册是在哪买的?买的时候觉得有什么古怪吗?” “就网上啊……古怪?你等一下……” 电话那头响起一个男生的声音,“你室友啊?有什么急事吗?” “有一点,你先过去吧,我打完电话再来。”陈晴小声应了声,随后声音再次清晰地传过来,“你要是害怕的话,我明天回去吧,不过那个画册应该没问题呀,就是官微下链接买的,我发给你。” “你把链接发给我就行,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做了个噩梦。”苏弦锦也不愿打扰室友的甜蜜旅行,就赶紧换成轻松的语气,“你不用回来,好好玩吧。” “真不用?” “真的。”她笑道,“你说得对,我不怕这些。” 挂完电话,她就收到了陈晴分享的画册链接,的确是一个很普通的购买链接,跳转的是某宝的店铺渠道,评论晒图的和她拿到的是一样的,她翻完了也没见看见其他人分享什么特殊之处。 一个小时后,她望了眼外面深沉的黑夜,取了门口的外卖,重新坐到桌边,打开台灯,一边刷网课一边干饭。 她的手边放着那本画册,画册上放着她已用了半年的发带,发带上是印刷的青色竹叶,此刻与画册上的两个人物倒是有些相映。 等网课结束,她的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此时脑海里的思路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在上一个梦境苏醒之前,她在梦境里与程筠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之后程筠向她归还发带,惊到了她,于是她向他提出,要离开暗室看看。 程筠并未拒绝她的请求,反而也饶有兴趣的样子。 他走在前,她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步步往石阶之上走去。 她很顺利地走上了台阶,穿过了第一扇石门。 彼时程筠转身望着她,说:“若我开了身后这道门,便有光亮涌进来了。” 苏弦锦不明就里:“所以呢?” 程筠没说话,转动烛台,门打开的一瞬间,一道光亮如利剑般毫不留情地刺了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等她再次睁眼时,看见的就是宿舍的床帐顶了。 此梦最诡异之处不在于真实,而是她睡前分明记得找不到的那根发带,却在醒来时被她握在手里。 苏弦锦的视线挪到那根发带上——难道,真是程筠还给了她? 她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在上个梦境里,她用这个发根为程筠包扎了伤口,发带被她从现实带入了梦,所以现实中找不到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难以置信这个压不下去的想法。 毕竟程筠并不是真实存在过的人。 晚上又逼着自己做了两个小时的题,洗漱之后,苏弦锦躺在床上,盯着床帐顶,有些不敢睡觉。 宿舍灯还是亮着的,她辗转反侧了很久,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夜里两点了。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再次握着发带入睡。 她倒要看看,这件奇怪的事到底是否如她所想的那般奇怪。 黑,很黑。 苏弦锦定了定神,松了口气。 她此刻是站着的,不出所料仍是暗室门口,但她双手空空如也,并没有那根发带,她又摸了摸头发,好似挽了个什么发髻,这倒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反倒让她放松下来。 与现实越割裂,越代表,这就是一个梦境。 心里的紧张与恐惧淡了不少,她摸着墙壁再次点亮了烛火。 蜡烛是新的,这个细节有些让她感到意外。 事实上,到底是不是梦境她也越发惶惑了,一个连续剧一样的梦境,真的存在吗? 火焰“砰”一声燃了,比前几次都要更亮。 她捧着烛火在暗室里转了一圈,又来到石阶下,本以为程筠应该会很快出现,但她等到失去耐心,这里也没有出现第二个人。 于是她再次尝试离开这间暗室。 * 风雪未歇,北朝整座都城像在例行一场丧葬,满眼白惨惨的,只是太过死寂,连哭声也闻不见。 程筠的鞋底踩过混着血污结成的冰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裹着尊贵的黑色狐裘,衣摆用金丝镶着晃眼的轮廓,走进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中。 这里不太通风,血腥气与腐烂的气息混在一起在岁月里腐朽着,发酵成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致命的毒药流动在每一寸的空气里。 太阳光是照不进来的,只有昏暗的烛火在转角的墙壁上幽幽燃烧着,因此没有白天黑夜的转换。 在这里,时间似乎凝固了,唯一能令人分辨出时间还在流逝的,是不断有活人进来,死人出去。 北朝刑部尚书秦泽还保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警觉,他缓缓睁开肿胀的双眼,透过浑浊的目光看向牢房外,那里此刻尚无一人,不过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下一刻那游走在生死界的阎王,就要大驾光临了。 果然,程筠的身影出现了。 他站到了牢房前,望着污糟脏乱的牢房中间,像乞丐一样趴在乱草堆里的人,眼神没有一丝怜悯。 “秦尚书,对皇上大不敬之罪,除了你还有谁啊?”他忽然开口问。 秦泽又闭上眼,躺在地上呼着腐臭的气息。 他的沉默令程筠嘴角出现了一丝嘲弄,他的目光转向相邻的那间牢房,那里关着两个男子,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另一个尚未加冠,还算是少年。 这是秦泽的两个儿子,秦效,秦时。 不像他们稳重的父亲,他们二人则用愤怒仇恨的眼神死死盯着程筠,如果眼神能杀人,恐怕程筠此刻早已死了千百回了。 程筠丝毫不以他们的目光为意,他轻描淡写地说道:“秦大公子今年刚蟾宫折桂,高中状元,如此年纪轻轻,的确是个了不得人才。” 秦泽的双眼瞬间睁开。 程筠继续道:“也是一表人才,可惜了……” “程筠!”秦泽嘶哑地喊出了声,“他还未入仕,我之罪也绝不至于牵连至我的家人,你没有权力草菅人命!” 程筠嘴角扬起:“秦大人十几年的刑名了,自然比我清楚怎么量刑,但我是你们口中的乱臣贼子,乱臣贼子草菅人命,还是挺合理的,不是吗?” 他抬起手动了动手指,立即就有人从阴影中蹿了出来,在咒骂与喊声中,将牢房里的秦效粗暴地拖了出来。 秦效被压在被污垢侵蚀的地面上,两个狱卒一边手脚并用地控制着他,一边用小心且讨好的目光仰望着程筠。 “爹。”秦效脸埋在散乱的发中,绝望地唤了声。 “效儿——”躺在枯草堆里的秦泽骤然爆发出了一股力量,猛地扑到了牢门上,使得牢门一阵晃动。 他肿胀的眼望着被压在地上的大儿子,大儿子的嘴被狱卒一只脚用力踩着,鲜血顺着嘴角淌到地面上。 他捏紧了牢门,颤声只挤出两个字:“别怕。” 程筠拢了拢狐裘,目光淡漠:“秦大人,说吧,你月初强闯后廷吓到皇上这事,是否还有同党与你一起密谋?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借着进言的名义弑君谋反?” 秦泽一个字还没说,牢房中趴在门边的少年秦时咬牙切齿地咒骂了起来:“奸佞!奸贼!奸党!我父亲一生正直清明,你不要血口喷人!纵然皇上被你蒙蔽,朝上还有太子殿下,他虽年幼也是储君,总有一天他会将你千刀万剐!为所有被你所害所枉之人报仇!” 程筠侧了下头:“哦?那我静候这一日了,不过……” 他再次看向秦泽,话音轻飘飘地落在他耳朵里:“令郎的话倒是提醒我了,原来秦大人真有弑君之意啊,你的妹妹是静贤皇后,外甥是当朝太子,看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扶持太子登基,好把持朝政了啊。” 提及太子,秦泽便浑身一颤。 他高声道:“程筠,太子年幼无辜,尚未参政,你污蔑储君罪同谋反,圣上再信你也绝不轻饶了你!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强闯宫闱犯颜直谏乃我之过,没有同党!” 程筠摇头:“秦大人还是不说实话。” 他瞥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满脸是血的秦效,吩咐道:“把刑架搬来牢房对面,把他绑上去,当着秦大人的面拷问两日,是非也算是清白了。” 言罢他转身便走,将秦时悲愤的吼声落在身后。 风雪太大了,在天地间洋洋洒洒的如纸钱一般。 景林见程筠出来,便驾了马车过来,程筠却不上车,反手拽过一旁的马,利索翻身上去。 景林急声阻拦:“大人,风雪太大了,看不清路,骑马太危险了!” 程筠只是朝茫茫黑夜看了一眼,便再无旁话地纵马没入冰天雪地的黑暗之中。 * 一大清早,苏弦锦一手抓着馒头,一手抓着书,急急忙忙地冲进图书馆,一个不设防与人撞到了一起,馒头和书齐齐掉在地上。 “抱歉。”那人说了句,声音略有些耳熟,只是想不起来。 “没……”脱口而出的话在苏弦锦抬头没看见人时硬生生收回了,一边飞快地收拾,一边嘀咕了句,“有关系。” 虽有小波折,好在仍幸运地抢到了个位置。 坐下之后,她揉了揉脸,让自己更清醒了些。 昨晚那个没有程筠的梦里,她仍然没有走出暗室。 不过,或许正因为梦里没发生什么意外,她昨晚这一觉睡得还算不错。 愿今夜一夜无梦。 6、初步善意 苏弦锦眨了眨眼,适应了黑暗。 果然……她叹了口气,愿望只是愿望。 眼前的黑暗不是来自于关了灯的宿舍,她分清这点之后,不免有些无奈。 这件事弄得她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不过有一点好处就是,晚上的梦境并不会太过影响她白天的精神——除去她胡思乱想的那部分。 虽然梦很真实,但造成的影响仍然只是一个普通梦境的影响。 还好是这样,不然她真应该去把那本画册拿去烧了,顺便再去就近的寺庙拜拜。 身后传来动静。 苏弦锦转身,见怪不怪地看着程筠满身风雪地走进来。 她的目光从他身侧滑过,看向他身后的空间,但他身后没有一丝光线。 “我没在屋里点灯。”程筠声音清冷。 苏弦锦点点头,随即意识到在黑暗里点头他也看不见,便摸着墙壁点着了烛火。 她举着烛火照亮他:“你看起来脸色不好。” 程筠苍白的脸色即便在烛火的映照下,仍然没有常人该有的血色,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从玄色的狐裘底下透出来。 “下雪了吗?”她又问。 同时在脑海里拼命回想,这是书里哪一段剧情。 “嗯,很大的雪。”程筠越过她,打开了通往暗室的门,“我的马跌了,弄脏了我的衣裳。” 他边说边往下去。 苏弦锦立即跟上。 她在他身后,烛火照不亮他面前的路,玄色的狐裘也吞噬了该有的亮光。 他往黑暗深处走去,很像一步步走向深渊。 苏弦锦莫名想到程筠的结局,忽然顿了顿脚步。 前面的人已走了下去,但声音轻轻传来:“怎么了?” “没什么。”苏弦锦举着烛火下来了,烛火映照着她明媚的脸,清晰地每一根发丝都泛着光。 她解释:“就是被蜡油烫了下。” 程筠伸手接了她手里的烛台,盯着她的脸看。 “怎么了?”苏弦锦问。 “你们这样的……不怕火?” “怕火?”苏弦锦愣了下,便反应过来,笑道,“都跟你说了,我不是鬼。” “那你还是无法解释为何越过重重看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我解释过了,是你不信而已。” “这是一个梦?还是你的梦?” “对。” 程筠走进暗室,将烛台搁在石床上,转身望着她,眉间凝着霜雪:“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一个梦?” 不是梦是什么呢?…… 苏弦锦对这个问题也无法给出答案。 她叹了口气,在这个清晰又清醒的梦里,这是她浅薄的认知能给出的唯一说服自己的解释。 她径直走过去碰了碰程筠的手,他的手冷的像冰。 “看,至少我不是鬼,不然你就触碰不到我了。” 程筠缓缓坐了下来:“一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且走不出暗室的人。”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她。 苏弦锦瞧他脸色苍白,便问:“你又伤害自己了是吗?” 程筠眸中掠过一丝惊异。 苏弦锦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什么都知道。” 她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下来:“我记得,在我第二个梦里见你时,你失血过多昏迷了,那次对自己下了这么重的手,是因为杀了谁?” 她在脑海中检索着小说内容。 “是礼部侍郎还是刑部尚书?”这些是早期剧情。 “你说什么?”程筠眼似无底的枯井。 “应该是礼部侍郎吧……刑部尚书好像是自缢的。”她喃喃自语。 “你到底是谁?怎会知道这些?” 他的语气里不期染了狠厉,苏弦锦打了个寒颤。 她寒毛有些竖起来,便坐不住了,站远了几步,下意识地护住脖子。 “程筠,你不用敌视我,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见面,但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也没打算破坏你的故事线。” 相反,我还很可怜你。 但这句话,她面对程筠寒如冰霜的双眼时,怎么也不能说出来。 虽然她没说出这句话,但她望向程筠的眼神,是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善意与同情,同时还有好奇和探询。 她的确不擅长撒谎。 暗室里仿佛骤降的温度,使苏弦锦搓了搓手臂,这体感也太真实了吧,小说里的气场什么的,难道也要在梦里一一还原吗? 降到冰点的冷空气忽然散了,她抬起头,对上程筠的视线,他的杀意敛了起来。 “你还知道什么?”他问,语气重归平静。。 “我……”苏弦锦不知道该不该剧透,这毕竟不是普通的梦,于是她只能道,“程筠,我知道你的计划一定会成功的。” “我的计划?”程筠嘴角似有些嘲弄,“我有什么计划?” “你想要搅乱北朝,逼臣民造反,待新帝登基,重塑一个清明盛世。” 苏弦锦首次在他眼里捕捉到了悲怆之色,但只是一闪而逝,就恢复了平静。 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她是上帝视角,她太了解程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你说错了。”程筠淡声,“我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坏人,是个群臣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奸臣,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满足一己之私。” 苏弦锦没再说话,逼仄的空间里陷入了寂静。 蓦然,豆大的灯花砰了一声,灭了。 黑暗像潮水一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程筠的声音再度响起,声音里透着掩藏不住的疲倦:“……你还在吗?”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朵灯花浮在了空中,灯花之后是明媚的笑脸。 “当然在。” 苏弦锦用火折子点亮了暗室里的灯盏。 “程筠,处理一下伤口吧。”她温声道,“你今晚是从诏狱过来的,对吗?是徐侍郎?” “是秦尚书。” 秦尚书……苏弦锦深吸口气,看来男主要开始他的复仇之路了。 她没记错的话,明日一早,秦泽会被发现后半夜用身上囚衣撕下来的布条绑在牢门上自缢了。 他的两个儿子就在他不远处睡着,他抱着必死的决心,甚至完全没有惊醒他们,用这个极难的方法,死得沉默而决绝。 死前只是用鲜血留了一句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程筠不停地残害忠臣,那些试图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时的忠臣,那些试图凭一己之力阻止北朝覆灭的忠臣。 他们原本都是北朝的栋梁与基石,但程筠认为北朝已经没救了,唯一的途径就是颠覆它,为此他只能不断地杀掉这些人,减少阻力且替北朝皇帝杨晟积累仇恨。 这种方法是否是正确的很难说,但在这个小说世界就是正确的,因此苏弦锦知道程筠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的坚持,会有结果。 程筠解开了狐裘,暗色的掩藏下,是不断渗出的鲜血,以及密密麻麻的新伤叠旧伤。 饶是苏弦锦早知真相,但冷冰冰的文字化为实质冲击着她的感官时,她仍是被震撼到了。 她才知道,上次所见仅是他所具疤痕的一小部分而已。 程筠看到她震惊的眼神,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只是跌伤的。” 随后他起身去角落里,用烈酒清洗了伤口,再用石床上的匕首,在烛火上烧烫了,烙在新添的伤口上。 “滋滋”的声音挑战着苏弦锦的神经,她倒吸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直视这个场面。 小说里从未正面描写过程筠是如何处理伤口的,只在某个段落的犄角旮旯里提过程筠身上的烫伤。 原来是这样…… “不……不上药吗?”她听见自己颤声问。 “偶尔会,但这样更快。”他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平静。 苏弦锦悄悄看他,他站在烛火下,额上的冷汗清晰可见,对于小说世界来说,小说中的人物就是真实地感受着这个世界,因此用烧红的刀子灼烫伤口造成的剧痛是实实在在地被他承受着的。 可他依然面不改色,显然已做习惯了这种事了。 但他也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 “吓到你了吗?”程筠落下袖子,将匕首丢到一旁。 苏弦锦如实点头。 “抱歉。”他道。 语气听起来是真诚的。 苏弦锦有些意外,程筠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顾及到她的感受,看来他的确对她解除了敌意。 “今天,还想试试走上去吗?”他忽然问她。 “嗯?”苏弦锦一怔,随即点头,“嗯!” 来都来了。 程筠披上狐裘,对她道:“这次你走在前,我走在后。” 苏弦锦便往暗室外走去,转身见程筠取了墙壁上的灯盏,跟在她身后。 他比她高很多,用右手举在右上,可以照着她往上走的路。 苏弦锦心中一动,程筠是从不用光亮的,他习惯在黑暗中潜行,所以灯是为她点的。 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石阶上,苏弦锦顺利穿过了第一道石门。 她站在第二扇门前,犹豫了下,转身看向身后的程筠。 程筠道:“这扇门之后是我的屋子,没有其他人。” “我知道。”苏弦锦深吸了口气。 程筠走到一旁,转动机关灯盏,苏弦锦的这扇门便缓缓打开了。 程筠的屋子没有点灯,门窗又关紧了,因此没有一丝光亮。 从黑暗到黑暗。 苏弦锦觉得,眼前的黑暗仿佛是暗室的潮水随着他们涌了出来,浸湿了另一个世界。 程筠将灯盏举到她面前:“怕黑就拿着再出去。” 7、敌意 灯盏碎裂的声音惊醒了苏弦锦,她睁开眼,直到缓过神,才吁了口气。摸出手机一看,时间还早,闹钟都没响。 今天上午她有一节选修课,虽然点名很松,但她不想迟到。 说起来,这还是一节与文学相关的课程。 苏弦锦踏进教室,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来得早,所以才能抢到好位置,晚一点就只能坐第一排了。 此刻教室里人还不多,老师也没来,这是上午的第一节课,不管老师还是学生,迟到都是常见的事。 坐下来放好书,她环顾了一圈,转过头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坐在前面两排的那个男生,虽然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她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可能是她想多了,毕竟大学四年她唯一认识的几个异性,到了大四基本上也都出去实习去了,几个对她表示过好感的学弟也不可能和她坐在同一间教室里。 人来的差不多的时候,文学老师才进来,她穿着高跟鞋,长裙外罩着白色大衣,及腰长发半挽着,眉眼温柔,气质典雅。 很快,多媒体上播放出ppt投影,这节课讲的是——网络文学。 苏弦锦有些意外,几乎瞬间就与《长月有时》联系起来了……只是巧合么? 下课铃声响的时候,她坐在位置上还有些发怔,学生们散得很快,老师却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课件。 “老师,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苏弦锦犹豫后,又快步走到讲台。 “当然可以,你问吧。”老师抬头朝她笑笑。 苏弦锦问了个听起来很愚蠢的问题:“老师您之前课上说,文学上创造的每一个世界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那么小说世界会不会真的存在呢?就像平行空间那样,在某个时间节点,读者会通过梦境之类的,进行意识穿越?” 她问完自觉头皮发麻,颇有些尴尬,但老师却没有对她中二的天马行空的想法表达嘲讽,而是笑道:“说不定呢,至少你这么想是浪漫的,毕竟在意识创造的世界里,我们谁也无法证明是或否,不是吗?” 见苏弦锦发怔,她眨了下眼:“说不定这个问题,你还可以去请教学校的物理老师。” 等苏弦锦回过神时,老师已经走了。 她叹了口气,转身去座位上收拾书本,忽然瞧见之前她多看两眼的那个男生也没走,他坐在位子正低头写着什么。 虽然好奇,但不认识,她也不好意思上前打个招呼,就回自己位置上拿了书准备离开。 路过他的座位时,那个男生蓦然抬头望着她。 苏弦锦一不小心和他对视了两眼,心跳竟莫名加速了起来。 但只有一瞬间,男生又低下了头,仿佛没有方才那一眼。 苏弦锦便也无话,径直回了宿舍。 * 天刚亮,景林便站在程筠院中的书房门外低声道:“大人,昨夜秦尚书在狱中自缢了。” 程筠端坐于长案之后,听到这个消息,只是略怔一怔,没什么反应。 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问:“秦效如何了?” 景林道:“秦效被折磨了一夜,情况不是很好。” 程筠起身走到窗前,透过雕花窗棂望着院中纷飞的雪,眼底只有一片白茫茫。 “这场雪也不知何时才能停。” 景林有些担忧地望着程筠的背影。 “大人,顶多再过一个时辰,秦尚书丧命诏狱的消息就会传遍朝廷,恐怕不是小事。” “嗯。” “大人今日还要进宫吗?”他犹豫着又道,“前几日东宫中人接了徐大人一双儿女出了都城,但徐大人的妻子选择殉夫,死得惨烈,已在百官中激起了极大的不满,属下担心……” “我还怕担这些不满吗?”程筠转过身看着他,眼神平静,“他们越指望太子,越是我的主意。现在秦效秦时还在诏狱,他们与其去宫门前拦我,不如再去东宫求太子,或许还能救两条命。” “太子恐怕有心无力,东宫的消息说,太子罚跪太和殿后,高烧了两日,身子还没好。” “他若真有心气,烧傻了也该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百官面前,让他们定心。”程筠毫不客气,“如今的局面下,他还不想长大,未免既天真又愚蠢。” 景林道:“其实从前太子连在皇上面前争辩一句都不敢,如今都敢冰天雪地的跪在太和殿前不认错了,也是成长了,大人的方法残酷却也有效。” “不够。”程筠眸中情绪淡淡,“我的老师教导他好几年,他没有一丝长进,仍是那般怯懦,我拿了几条他亲近之人的命去给他铺路,他也就只敢跪在太和殿前。” 而不是站起来,闯进太和殿中,轰散皇帝的淫艳,将自己的佩剑架在皇帝的脖子上,请他退位去做太上皇。 可惜这种事,除了他自己,没人逼得了他。 即使他真这么做,根本没有一丝阻力,百官都会毫不犹豫地为他的篡位而欢呼,他也仍然不敢。 程筠沉默片刻,转了话题。 “选秀一事推行如何?” “已晓谕六部,定了细则,向各驿下达了,只是连日大雪,天气太过恶劣,恐怕信使还没能将消息传出多远。” 风灌进来,程筠拢了下狐裘。 “那就从都城内开始。” “是。” “对了,你顺便帮我把密室机关的灯盏换上新的。” 吩咐罢,程筠的视线重新投入茫茫大雪中,脑海里浮现出昨夜苏弦锦在他面前凭空消失的画面。 他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雪花很快在他微热的掌心化去。 似冰雪消融,苏弦锦就是这么在他眼前消失的。 他眸底发暗——果真不是鬼吗?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程筠的马车停在宫门前,便行这段路,马车顶上就落了一层较厚的雪。 马车本该径直驶入宫门,但被几人拦了下来。 程筠掀开帘子,看见宫门下此刻正立着几位身着官服的文官,分别是太子太傅松羲,文渊阁大学士狄恩光和伊绍,以及吏部文选司郎中符万清和几位刑部礼部主事。 下着雪,他们也不打伞,官服外也没罩冬衣,仍由雪飘在身上头发上,乍一见,似冻成了冰雕一般。 程筠下了马车,暖和贵气的狐裘拥着,称得他肤色雪白,眉眼却越发深沉。 “原来是几位大学士。”他清了清嗓子,“几位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 大学士狄恩光上前一步断喝道:“程筠!你竟敢在诏狱逼死朝廷一品大员!似你这般乱臣贼子,人若不杀,天必诛之!” 伊绍怒目道:“没错,我等在此,就是为了入宫面圣陈情,联手参你一本!你记住,你与天下人为敌,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程筠淡定道:“各位大人自入宫去,既然面圣,为何又等在此处?” “你不要装傻,今日我们就算是拼死也要为秦大人和徐大人讨个公道,你这等畜生莫要妄想当着圣面巧舌如簧黑白颠倒,若你今日不放我们进宫,你也别想进去了!除非你程筠敢在宫门前大开杀戒!” 程筠看向松羲:“太傅一把年纪了,也跟着在冰天雪地里站着吗?不怕冻出个好歹来。” 松羲已花白的眉毛下抬起浑浊的双眼。 “为臣不能死国,愧面君也。” “好气节啊。”程筠笑了声,“诸位大人进不了宫不是我拦着的,守卫只领皇上的命,不过我倒是愿意做个好人,成全诸位。” 他转身上了马车,从帘子探出半张脸来。 “天冷雪大,本首辅就不陪各位大人走着进宫了,大人想要面圣,就辛苦跟在我的马车后面便是。” 他放下帘子,马车缓缓驶向宫门,面对越来越近的几位大臣,没有丝毫减速避让的动作。 千钧一发之际,终是几位大臣妥协了,狄恩光拉着松羲到站到一侧,望着马车道:“既能进宫,一切便都好说,老师年事已高,还是不要跟我们走着一趟雪路了。” 松羲待要反驳,一位刑部主事红着眼劝道:“太傅去东宫吧,去看看太子,听说太子病了,秦大人生前最心系的还是太子,只要太子在,雪总会停的。” 松羲默然片刻,最终长叹一声,在雪地里走远了。 * 暗室的门被打开,程筠裹挟着风雪走了进来,黑暗也立即随他涌入。 而暗室墙壁上机关的灯盏已被点亮了。 站在灯下的苏弦锦转过身来,朝他打量了两眼。 “你满身都是雪。” 程筠低头瞧了眼肩头,应了声,抖了几下,狐裘上的积雪落在地上就化了。 “你刚刚开门,我好像看见外头是亮的。” “天还没黑,现在是申时二刻。” “申时二刻——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苏弦锦小声换算出来,“啊,是下午三点半。” 她抬头看着他,问:“你刚从宫里回来吗?” “是。” “我想起来了……” “什么?” “没什么。”苏弦锦拿下灯盏,再次走近他,企图验证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 但她向他伸手时,被程筠握住了手腕,他垂眸皱眉:“你要做什么?” 苏弦锦与他目光相接:“我想看看你后背的伤。” 她记得这段情节是,廷臣与程筠当着皇帝杨晟的面对峙,面对廷臣声泪俱下以死相逼,杨晟虽无比烦躁,却又不能完全不管,毕竟死的不但是朝廷一品大员,还是太子的舅舅。 程筠深谙圣心,便主动担了个“监管不力,以致秦尚书过失身亡”的罪,自领了几十廷杖并答应放秦泽二子回家好好安抚,得以让杨晟迅速在这些大臣与阁老面前有了交代,打发他们出了宫。 杨晟急于享乐,交了差就不管了。 程筠则在几位大臣的愤怒监视下领了全部刑罚,才坐马车回了程府。 “你为什么会知道?” 程筠面无血色,黯黑的眸子敛着光,仿佛黑洞。 苏弦锦直视着他的眼神,倒没什么畏惧:“我就是知道。” 8、走出暗室 苏弦锦没有回答,程筠也不生气,反而又问:“哦?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知道很多,但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剧透。” “剧透?” 苏弦锦踱了两步,摊手道:“程筠,我直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我们见面时怎么回事,但我觉得不是梦那么简单,所以……” 所以她不能破坏剧情,万一这个世界真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平行时空,她剧透之后破坏了这个世界怎么办。 “所以什么?……嗯?” “所以,不如你也当成一场梦吧。” “我这人不喜欢白日做梦。” 苏弦锦知道他是揶揄自己,但不在意,转而还是回归到重点:“你背上有没有伤?” “有。”他坦诚道,“廷杖二十,侍卫没留情。” 苏弦锦见他面色如常,不由咂舌:“你们这种……这种设定就是不一样。”现实中谁受得住这么造。 “我们这种?” “我是说你身体底子好。”说到这里,苏弦锦忽然双眼放光,即便在黑暗里也掩不住,“这么说,你会武功没错吧?” 她记得程筠曾一箭射穿过刺客的喉咙。 程筠道:“不会,只略会一些骑射。” 是略会“亿”些吧,苏弦锦心道,又想起什么,忙问:“那景林会武功是没错的吧?” 景林作为程筠的下属兼侍卫,简直就是开挂一样的存在,小说里说他是顶级高手。 程筠再次诧异:“你知道景林?” 苏弦锦笑道:“我都说了,我什么都知道。” 程筠盯了她许久:“你的确知道很多。” “是啊,哦,对了……”苏弦锦指了指手中的灯烛,“换新的了?” “嗯。” “不好意思,打碎你一个灯盏。”她略抱歉地笑笑。 “无妨,不过一盏灯。” “一盏灯,却是这里唯一的光源,我不喜欢下面的暗室,若不是在那里能见到你,我还真有些害怕。” “你如何笃定一定能见到我?” 苏弦锦的目光落入他的眼中,轻声说:“因为这是你自己打造的地狱,你当然会来。” 程筠微怔了下,轻轻摇头:“似我这样的人,下地狱才是应该的。” 苏弦锦心里哀叹了声,又问他:“你背上的伤不处理吗?” “太医晚些时候会进府来。” “哦。”苏弦锦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程筠的命运在她眼里早已注定了,她仿佛是他世界的高维生物,一眼便能从他的起点望至终点,没有一丝丝侥幸。 因此他即便受了再重的伤,她也知道他不会死。 程筠走到烛台旁,打开了身后那扇门,门缓缓开了,借着几分余晖映照的雪色,苏弦锦看见了一扇精致的屏风。 程筠主动替她挪开了屏风,得以让她的视线在屋内一览无遗。 她站在那扇门旁,几乎窒息,因为古色古香的屋内陈设,以一种扑面而来的难以言喻的真实感瞬间裹挟了她。 “这是我的书房。” 程筠的声音让她回过神,她缓了缓,道:“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 大概是看作者描绘的文字时,就已经有了画面感了。 但毕竟想象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程筠站在门外望着黑暗里执炬而立的苏弦锦,烛光仿佛为她镀了一层金色光晕,愈发使得她身上显出朦胧的神性。 他低声:“我不明白,你为何走不出这间暗室。” 苏弦锦看向他:“我也不明白。” 她想了想,便只站在门后,有些紧张地慢慢伸手出去,白皙的手臂穿过那道门,竟然无事发生。 她惊喜道:“说不定这次可以了。” 她转身烛台放回墙壁凹槽:“免得又打碎你一盏灯。”然后再次走到门边。 她看了眼程筠,程筠也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似乎期待着什么。 她深呼吸了两次,猛地一个迈腿,就大步从暗室立跨了出来。 苏弦锦几乎懵怔了一秒,程筠也有些意外挑了下眉。 然而还不待她说什么,下一刻她又当着程筠的面凭空消失了。 睁眼之前,苏弦锦想的是:还好没又浪费一盏灯。 天光大亮。 室友陈晴开门走了进来,见苏弦锦躺着,笑道:“嚯,真难得啊,你竟然能睡到中午,一般这时候你都去图书馆了。” “回来了?”苏弦锦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爬起来,“那个古镇好玩吗?” “还行,全国的古镇都长一个样。” 陈晴打开窗户,一股寒风吹了进来,苏弦锦立即又钻回被窝里。 “怎么这么冷?” “据说今天下午要下雪。”陈晴将窗户只留了一条小缝透气,然后坐到苏弦锦床边,兴奋道:“哎,快跟我说说,那个穿越梦是怎么回事?你不会看小说看的,做什么春梦吧?” 苏弦锦无奈地白了她一眼:“你才做春梦呢。” “我有男朋友,不用做春梦。” “……”苏弦锦无语凝噎。 她抓着被子,脑海里满是程筠那张脸,要是真能和这种画里走出来的级别的帅哥谈恋爱,倒也不错。 “说欸,快说。”陈晴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戳戳她。 苏弦锦清了清嗓子:“说来话长……” 她基本把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陈晴,陈晴听得目瞪口呆。 等她说完,她一脸震惊加肯定道:“穿书!你这绝对是穿书!” “穿书?……” “穿越小说你看过吧?” “我没看过什么小说……但我看过电视剧,步步惊心那种?” “那是魂穿古代,还有一种穿越类型叫做穿书!就是穿越到小说里!天呐,你应该去买彩票!”陈晴越说越激动,又捂住嘴,压低声音,神情紧张,“不过,万一你这事被人知道了,不会把你抓去做实验吧?” 苏弦锦扯了个笑:“姐姐,你现在出去拿个大喇叭喊,‘我的室友穿书了!’,你看有人信不?” “是哦……”陈晴慢慢冷静下来,找回了理智,“你这么说我也不太信了,真的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打量着自己的室友,按道理穿书就穿进去了,哪有跟做梦一样的? 苏弦锦披了衣服下床洗漱,顺便告诉她自己还特意问了文学老师关于小说平行时空的蠢问题。 陈晴笑得不行:“你们文学老师真温柔,要是我,我不会建议你去找物理老师,我会建议你去心理咨询室找心理老师。” 心理咨询室……苏弦锦心念一动,她也想确定一下是不是自己心理有问题,万一真是看小说入戏太深,这些都是她臆想出来的呢? 她看向桌上的发带,毕竟有时候人找东西怎么都找不到,转头却发现就在眼前的事,大多数人都经历过。 “我明天就去。”她说。 “不是,你还真去啊?”陈晴傻眼。 * 一夜过去,雪已停了,北朝整座都城都被埋在厚厚的雪里。 大清早天未亮,家家户户就早起用竹竿扫下屋顶的雪,以免压垮了屋顶。 景林站在廊下看小厮用棍子敲碎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冰凌掉下来差点砸中来人,慌得他“哎”了声连连后退。 景林看向来人,笑道:“云大人,你是第一个来的。” 礼部尚书云清泉忙赔笑了几声,又朝景林拱手。 “昨晚就要来看望首辅大人的,又怕打扰大人休息,只敢一大早赶来,我可是担心得一夜没睡的。” 景林道:“昨夜下那么大雪,也不方便,今早雪还没扫干净,大人就来了,也是有心了。” 云清泉展开笑容:“景大人知道我这份心就好。” 又问:“不知首辅大人可起了?昨日伤得怎么样?” “小伤而已,对大人来说不算什么。”景林引着他进去,“大人早醒了,只是要卧床静养,云大人来卧房见吧。” 云清泉提着官服摆子,捏着袖中一沓公文,紧跟着就去了程筠的卧房。 程宅自程筠成为首富以来扩建了几次,如今内里的豪奢京中也无人可比,卧房自然也大得很。 不过大虽大,却因烧足了炭,偌大一个屋子,竟似温暖如春,窗台摆着新折的梅花,一打眼却有几分像桃花了。 云清泉一踏入房门,脚下就一片柔软,他不由低头望去,见门口铺着外域进贡来的地毯,一路铺到了里间。 他不敢多看,小心绕过屏风来到里间,只闻得满室清香,与外间熏的又有不同。 程筠拥着整块的虎皮毯子,趴在软榻上看书,也未束发,只穿着白色中衣,乌发散如云,竟有一股风流潇洒之态。 云清泉上前行了礼,压低着眉眼:“首辅大人伤不要紧吧?” “无妨。”程筠的声音听着清朗,没有虚弱的样子。 云清泉愤愤道:“松羲那几个奸谗,仗着与太子的情分,竟敢欺辱污蔑首辅大人,如此狂肆不道,该当死罪!” 程筠侧眼瞧他:“云大人所言极是,礼部对于秦泽的身后事,可有对策了?” 云清泉苦笑着从袖中拿出那一沓公文来。 “大人,云某正为此事而来。” “有难处?” “我蒙大人提携,升任礼部尚书,奈何礼部众人不服我,我步步维艰呐。”他捏了捏那沓公文,“按理说,大人向圣上讨了恩典,不追究秦泽的弑君之罪,只以惊驾欺君处理,又不连坐其家人,已是极大的宽容了,谁知那群礼部同僚群情激奋,一定要上书求皇上追谥秦泽,还他名誉,我只能拦下这些,实在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了。” 程筠没说什么,只是思了片刻,问:“太子出面了吗?” 9、卧房相见 云清泉说:“据说昨日松阁老去往东宫之后,太子便带病去了趟诏狱,亲自陪同着刑部礼部诸臣一道,将秦泽的遗体送回了秦宅,秦家二位公子相随其后,不过那位大公子是被抬回去的。” 这些事程筠早已通过景林获知,他便又问:“太子有去礼部吗?” “这倒是没有,首辅大人是奉了圣上的旨,太子岂有置喙之理。” 程筠压了下眼睫。 “既如此,闯宫惊驾加上欺君之罪本是既定事实,是皇上批定的,你仍照礼数办就是。” 云清泉道:“按礼,此等罪人,虽不至于开棺鞭尸挫骨扬灰,但也没资格办丧礼了,首辅大人法外开恩,饶他遗容归家已足够了,当令秦宅上下不见哭声,不设灵堂,不点香烛,不烧纸钱,也不得披麻戴孝,守个七日尽了孝心,就择一坟地葬了了事。” “照你说的办。”程筠淡声。 “大人,我不是不愿办,是实在难办啊。”云清泉皱着脸,“秦泽最是会笼络人心的,朝中不少大臣都尊崇他,就连民间百姓也有为他鸣不平的,我怕引起公愤。” 程筠看他:“礼部左侍郎徐成在时,你就说百般为难,我给你清除了障碍,你仍说为难,既这么为难,便不必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换个不为难的来。” 云清泉大惊,立即跪伏在地,颤声:“不为难,一点都不为难!” 才从程府出来,云清泉便听到声奚落的笑。 “云大人,这寒冬腊月的,怎么还满头大汗呢。” 云清泉见程府门口一群等着见程筠的人,方才的窘迫立即一扫而空,挺直腰杆,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 “首辅大人府里的炭烧得足,可不得出点汗才对得起这一趟。” 户部侍郎王立新笑道:“还是云大人勤快啊,这雪路难行的,咱们天刚亮就出门了,谁知仍不如云大人脚程快。” 有人接话:“云大人恐怕是在程门等了一夜吧,昨夜雪下得不小,云大人‘程门立雪’就不怕冻着?” 话音刚落又听见另几人揶揄挖苦。 云清泉一面走向马车一面道:“幸而入冬前首辅大人送的炭足足的,便是等了一夜,马车里也都暖着,可见等了一夜也是无妨的。” 说着已上了车,却又掀帘子冷笑道:“今年冬天不好过啊,家家户户都缺炭烧,云某祝各位对首辅大人关心奉承的话多说几筐,也能得赏几筐炭吧。” * 苏弦锦效率也高,直接就在学校系统上预约了心理咨询室,时间是周五下午。 这日下小雪,天冷得很,寒气似乎往人骨头缝里钻,苏弦锦裹着个长长的羽绒服,踏进了心理咨询室的大门。 咨询室不大,像一间小办公室,不过布置的很好,里面还开了空调,一进去就很暖和。 苏弦锦进去时,看见一位年长的女老师坐在电脑后,朝她笑着打了个招呼:“你好同学,先坐会儿吧。” 苏弦锦脱去羽绒服,在唯一一把靠窗的长椅上坐下,她对面是一个立体书柜,里面摆放着很多心理学的书。 见老师在忙,她便打量起书柜上的书来,忽然,她目光一凝,又惊又喜:“老师——” 她指着书柜里的那本小说:“您也看小说吗?” 周老师探头看了眼,起身拿了递给她:“你也看吗?” “嗯……”苏弦锦盯着封面上“长月有时”四个字,只觉心脏跳得飞快。 周老师道:“之前有位同学找我咨询时,提到这本小说,我就特意买来看看。” 这么巧? 苏弦锦抿了抿唇,眼睛有些酸胀。 “老师,我的问题也跟这本小说有关。” “这么巧?”周老师笑了笑,将办公椅挪到她旁边,“难不成你的名字也和这本小说中的某个角色撞了?” 苏弦锦愣了愣:“……没有。” 她很快反应过来,忙问:“老师,您是说之前来找您咨询过的一位同学,也就是提到这本小说的,他和小说中某个角色撞名了?” 名字都撞了,这人不会和她一样,也……穿书了吧。 鉴于陈晴的“科普”,她现在对“穿书”一词已经不陌生了,在穿书小说中,大多都是同名的才“穿”。 “抱歉,我要对每位同学的隐私保密哦。”老师和蔼地笑道,“好了,现在来说说你的问题吧。” 苏弦锦握着《长月有时》的手指紧了紧。 从心理咨询室离开回到宿舍时,大概五点半,恰好陈晴也在。 见苏弦锦回来,陈晴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得出什么结论了没?” “没有。”苏弦锦叹了口气。 和心理老师谈了两个小时,她试图说服对方相信那个梦境中的世界不是她幻想出来的,最后老师也只是说,她可能因为准备考研压力太大,又通宵看了这本小说,精神紧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让她这两天多休息,没课还可以出去走走,放松一下。 “就这样啊。”陈晴颇为失望,“不过你这事的确过于离奇,别人不信也很正常,要不是你是我室友,我也就听听算了。” “不过我有个意外收获。”苏弦锦告诉她周老师提过还有一位同学也咨询过关于《长月有时》的问题。 “同名?”陈晴眼一亮,“那我们可以找找。” 随即又萎了:“咱们学校几万人呢,这也太渺茫了。” “没关系,说不定真能找到呢。”苏弦锦的视线挪到那本画册上,她紧盯着封面的程筠,低声道,“世界上解释不了的事太多,如果还有一个人跟我同样有这样的经历,就说明这一切不是梦。” * 程筠睁开眼,天已经黑了。 白日络绎不绝的廷臣登门,有为公务的,也有为他伤势的,各怀异心,他能不见的不见,但送来的公文奏疏还是足够让他倦怠的。 “景林。”他唤道。 景林立即走了进来,雪光透过窗棂映出他在屏风后的影子。 程筠吩咐:“你去书房,开第一道暗室门瞧一眼。” 景林愣了愣:“瞧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景林转身就去了,待了一炷香时辰才回来。 “大人,属下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 没有?看来她没来。 程筠皱了皱眉。 “程筠?”蓦地一声轻唤——是熟悉的声音。 程筠微惊,即刻下了榻,绕过屏风,有些发怔地望着景林身后。 景林回头看了眼,有些懵:“怎么了大人?” 程筠看向他,又越过他看向苏弦锦。 苏弦锦朝他挥了挥手:“我试过了,他看不见我。” “没事。”程筠道,“你把灯点上,然后出去吧,今夜不必守在内院了。” 景林略感诧异,因为程筠除了看奏疏时在桌旁浅浅点一盏外,甚少屋内点灯。 等卧房门关上,苏弦锦朝程筠笑笑:“谢谢你啊,果然亮堂堂的好多了。” 相比于景林,她才是更了解程筠的人,她知道他为何不爱点灯,更知道他为何在此时点灯。 程筠只穿着中衣,外面披了件白色狐裘,在烛光映照下,这位生杀予夺的头号权臣,眉宇间竟显得十分温和。 苏弦锦不由多看了两眼。 程筠挑眉向她询问。 苏弦锦眉眼弯弯,直言不讳:“看你长得好看。” 此时此刻的程筠,反而更像是那本画册上的秦时。 程筠显然并不受用,阿谀奉承之话他听得不在少数。 他问出关键:“若你不是鬼,为何景林会看不见你?” “这个我也不知道呀。”苏弦锦语气有些无奈,好不容易从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室走出来了,谁知还是只有程筠看得见她。 不过她看见景林的那一刻还是很惊喜的,画册里也有景林的形象,果然大致相同,她一眼就认出了。 何况能进入那间密室的,除了程筠,也只有景林了。 “不过没人看见我也好,我还不敢被人看见呢。” “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说到这儿苏弦锦忽然想起什么,忙问他,“程筠,你们的世界,有和我同名的人吗?” 程筠道:“天下同名之人何其多,必是有的。” “我的意思是,有名有姓有戏份有剧情的那种,或者跟我长得像也行啊。” 苏弦锦忍不住双手比划了下。 “有戏份有剧情?” 程筠细看她,眸中掠过惊异,每次与她见面,她的言谈举止都有些非同寻常。 “唉。”苏弦锦叹了口气,看来还是没头绪啊。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如果真有与她同名的角色,她和陈晴不会没有印象的,看来只能再看看了。 “来都来了,我欣赏一下你的卧房,你不介意吧?”丢开这些事,她很快打起精神,在好奇心驱使下,变得神采奕奕了。 程筠低笑了声,自顾往榻上侧卧了。 “你随意。” 苏弦锦转了几圈回来,不拘礼地在程筠旁坐下。 “你的屋子真大,果然是想象中的奢华,而且比暗室暖和多了,像开了空调一样。” “空调是什么?”程筠对她口中冒出的陌生词汇总有些兴趣。 “也是取暖的,不过不用炭。” 她转头,目光轻柔地落在他身上,像一片羽毛。 她瞧见程筠随意地盖着白狐裘,乌发也散着,就着烛光看书,整个人有一股散漫慵懒之态。 真是难得的一面,亦是书里没有描绘过的一面。 就眼前所见,她很难将他与那位狠厉嗜杀,搅弄风云的首辅权臣联系起来。 程筠感觉到她的目光,便抬眸望过来。 苏弦锦与他对视的瞬间,不由脱口问:“程筠,你的伤还疼吗?” 10、明了 程筠平静问:“你问的是哪道伤?” 苏弦锦愣了下,才道:“昨日廷杖,伤在腰上的。” 短刃划伤,是他心伤,没必要问。 程筠动也不动,反而凑近了些。 “你要替我上药?” 苏弦锦盯着他那双似炭火也熏不热的眸子,眨了眨眼,忽然笑道:“你何必用得着我上药呢。” 程筠挑眉轻笑:“美人上药,有什么不好。” “你不是不近女色吗?”苏弦锦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流水似的往宫里送美人,自己府上连年轻侍女都没有。” 离得远了,程筠的眸光愈发显得幽深,方才故意的试探之意也熄了。 苏弦锦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踱了两步,见他始终不语,便转身看着他,仿佛有些得意:“我知道为什么。” 程筠与她目光相接,竟有一片刻光景从眼前这个娇俏少女眼里探到了审视的意味。她的目光柔和,却似看穿了他,只是这目光并不似利箭锋利,倒像是无孔不入的风,吹得他心头发凉。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他很少会在这种谈话中,被对方引导着走。 但这一次,有些不同。 “因为,我有上帝视角。”苏弦锦用手指了指上方,“就是老天视角,我旁观了你整个人生。” 灯下,少女周身被烛火镀了一圈浅金的光晕,仿佛神明一般。 她言语轻柔,笑意盈盈,说她旁观了他整个人生。 程筠怔了一瞬,第一次在她的目光下转过头,看向手中的书页,实则书页上那些字仿佛化为了天书一般,他一个也不认识了。 他似乎不在意地淡声道:“你是说,你这个女鬼从我小时候就缠着我了?” “都说了我不是鬼。”苏弦锦才要辩解,忽一想笑道,“如果这样便于你理解,倒也无妨。” 她再次主动坐了过去,用手摸了摸柔软白皙的白狐裘。 “不过我更愿意你将我比方成,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仙……这毛真软啊,是真狐皮吗?”说话间注意力又被极真实的触感转移了。 “你若喜欢,我便送你。”程筠坐起来,长发垂到白狐裘上,似白纸上着笔的墨痕。 “算了算了。”苏弦锦连连摆手。 虽然知道这可能只是小说世界,但毕竟还是真动物皮,对她来说,穿在身上多少有点别扭。 程筠目光打量:“你只穿着纱裙,外面是冰天雪地,不怕被冻死?” “我能不能出得去你这屋子还是两说呢。” 苏弦锦低头观察起自己的穿着,问他,“你这里有镜子吗?” “没有。” 她立即露出可惜的表情。 她还从没穿过古代服饰呢,且除去衣着,连发髻也是挽好的,真想看看自己在梦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她忽然望着程筠,有些期待地问:“我好看吗?” “一般没有姑娘会这么问。” “现在不就有了?” “……” 迎着少女花瓣摇落似的一双桃花眼,程筠神情认真:“不好看。” “不可能!”苏弦锦一挥手,自信道,“我也是有过不少追求者的,对自己的长相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你如此自信,还问我作甚?” “就想从你嘴里听到句好话。” “我从不说好话。” “你对那荒淫无道的皇帝不是说的挺好听的吗?” 程筠抬眸瞥了她一眼。 苏弦锦耸了耸肩:“好吧好吧。” 见他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书,她便走近了,轻声:“程筠,你放心,我是站你这头的。” 他还是不语。 她便绕到另一边:“我知道你对皇帝说的阿谀奉承的话,都是哄他的,我也知道你方才说的假话。” “挡着光了。” “噢——”苏弦锦让了下,笑道,“今晚你还叫我美人,我又没聋。” 程筠将白狐裘从她压着的地方抽出来,披衣下榻,不再言语,往门口。 苏弦锦赶紧跟上去:“你去哪?” “去书房。” 程筠将门打开,顿时一阵寒气扑人,苏弦锦冻得几乎灵魂升天。 心道这肯定不是梦,应该没人在梦里也觉冰冷彻骨吧。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温暖裹住——程筠脱了白狐裘披在她身上,挡住了门外的严寒。 他则去架子上取了玄色鹤氅,穿了踏出房门。 苏弦锦只怔了下,便毫不犹豫地裹紧狐裘,小跑着追了上去。 与程筠相处这几次,她看见的越来越多的,都是文字之外的他,对于这个真实的程筠,她真是陌生又熟悉。 如果这只是一场由她胡思乱想而幻化出来的梦,她又怎能幻想出从没出现过的事呢,当初即便她在看完那本小说后,知晓了程筠不是前文所描写的那个大反派,她对他也依然没什么了解。 反而是在这里,她才逐渐认识了他。 这一定不是梦。 她注视着眼前这道颀长孤寂的玄色背影,下了定论。 那道背影忽然停了脚步,长廊地滑,紧跟其后的苏弦锦险些撞上他。 “怎么了?”她抬头问。 程筠低眸,浅浅笑道:“这不是走出来了吗?” “……欸?”苏弦锦眸子亮了起来,映着从屋内透出来的光,宛如盛满了秋水,“哈!” 程筠望向她身后:“还有脚印。” 苏弦锦道:“都说了我不是鬼,人当然有脚印咯。” 程筠只扬了扬嘴角,复转身继续朝书房去了。 苏弦锦仍沉浸在发现新世界的欣喜中,直到进了书房,程筠朝长案后坐下,才又对她道:“看来你真不是奸细。” 书房内没点灯,苏弦锦便只站在了门口,讶异问:“怎么突然得出这么个结论?” “奸细训练有素,大多聪明。” 苏弦锦回过味来,咬牙切齿:“你在说我笨。” “若你不笨,你之前就已经跟在景林之后从书房出来到了卧房,如何还须我故意提醒才知能出得去呢?” 苏弦锦呆了呆……对哦,她还真有点迟钝。 不过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是正常的,她很容易将这里当成梦境从而理所当然,不去细想有细微之处的变化。 尴尬笑了两声,她主动寻话题:“那个,书房不点灯吗?” 程筠都不用转身,只随意伸手往后一探,便于身后的书架上取了火石火绒,将桌角的蜡烛点亮了。 “这么暗……”苏弦锦抓着白狐裘两侧领边走进去,“不会近视吗?”问完又嘀咕道小说人物当然不会近视,自己真是想多了。 程筠仿佛没听见,已专心批阅起了奏疏。 苏弦锦便不打扰他,只是自顾去拿了那火石火绒,将书房内她能找到的蜡烛都点了起来,书房内亮如白昼。 而程筠并未阻止她。 她点完灯又去研究暗门前那座屏风,其质地似白玉,出手生温,框架雕刻着八仙过海,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就连海浪和祥云都无比细节,中间则是梅竹兰菊四君子图。 她不禁回忆了书中对于程筠书房的着墨,只有大致陈设,其余不多,不过倒有段秦时与程筠的对手戏中,秦时提及君子图以讽刺程筠,看来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屏风了。 “打开暗门的开关在这里。” 程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冷不丁的出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顺手程筠示意的方向看,是一个盆景。 她忙过去看了看:“这也不隐蔽啊,不怕被人发现吗?” “发现什么?暗室什么都没有。” 这倒也是。 苏弦锦点点头,转过头问他:“你不看奏疏了?” “要紧的都处理完了。” “哦。”她点头。 程筠望着她,饶有兴趣:“我有件事倒很好奇。” “什么?” “景林既然看不见你,那你如今披着我的白狐裘,在他眼里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他这话也同样勾起了苏弦锦的好奇心,她也想知道这个答案,便跃跃欲试:“你快把景林叫过来看看。” 当景林披着一身雪气匆匆踏入书房时,不由怔了片刻。 然后他俯身拾了地上的白狐裘,顺便掸了两下,挂到架子上:“大人,唤属下来有什么吩咐?” 可惜苏弦锦就消失在景林赶到之前的一瞬间。 程筠顿了片刻,才平静道:“把灯都熄了,今晚不必值夜了,回屋去休息吧。” “就……就这事啊?”景林震惊。 程筠拍了拍他肩膀,径直离去。 * 苏弦锦是被陈晴的电话吵醒的。 “喂?……” “我靠弦锦,你一定想不到我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事!” 苏弦锦睡眼朦胧地眯着眼看了眼手机屏幕,才早上八点半。 “你大早上发什么疯?” “不是发疯,你上次不是让我找咱们学校有没有跟长月有时同名的人吗?我找到了!我靠!……我靠!” 电话那头的陈晴声音非常激动,把苏弦锦的睡意也驱走了。 她振了精神:“别卖关子,快说快说。” “上届有个男生就叫程筠!和我男朋友他们是一届的,但因病休学了一年,所以现在还没毕业,跟咱们一届了!” “!”苏弦锦惊得坐起来,瞪大了眼,也不由缓缓道了句:“我靠……”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突然冒出文学课上遇见的那个男生。 不过他虽然长得很好看,却与程筠并不一样。 11、头七 “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你等会我问问。” 电话那头的声音小了下去,不久又清晰起来。 “我男朋友说程筠大三因病休学了一年,在学校也不参加什么活动,和他也不是一个专业,所以没有留过联系方式。” “那你男朋友怎么认识他的?”苏弦锦有些好奇。 “他说他们大一的时候搞过一次贴吧新生校草评选,程筠得票最高,那次好多人都记住他了,不过他本人没有注册过贴吧账号,是别人偷拍的照片。”陈晴忍住笑意,“笑死了,我男朋友说自己是京都吴彦祖,还不服呢。” 苏弦锦也笑了几声。 她在宿舍楼下见过陈晴男朋友几次,不过没说过话,顶多点点头,印象中长得倒是还可以。 挂了电话之后,她刚洗漱完准备打开电脑,陈晴就把贴吧的那篇帖子发了过来,她找到这位程同学的照片,是一张下雪时的抓拍,离得比较远,只勉强看得清长相。 照片里,他裹着黑色羽绒服,斜挎着双肩包,神色平静地走在路上。虽然照片不清晰,但肤色白皙,五官优越,再加上下雪时的氛围感,的确很值得一票。 苏弦锦觉得自己如果在现场,也会投他。 就这样,程同学以自己都不知道的优势获得了“级草”的头衔,成为了新生里的“风云人物”,不过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件事。 苏弦锦盯着那张照片,反复放大缩小,最终确认他就是自己在文学课上见到的那个男生,不过如今的他显得更单薄孱弱些,也不知是否与陈晴提到的“因病休学”这事有关。 如果心理老师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多少有些巧合地令人难以置信了。 看来她总要找机会与他接触一番。 * 东宫。 宫人将过道与台阶上的雪扫了,累着屋顶上打下来的雪都堆在过道两旁,已有几尺厚了。 小太子杨望璟倚门站着,中衣外披着一件厚厚的斗篷。 他嘴唇干燥皲裂,双目黯淡,形销骨立,唯有身上这暗红色的斗篷略衬了下,才在苍白的脸颊映出几分颜色。 内侍吕艺捧着手炉默默在其身后,望着小主子,是满眼的心疼。 “大伴。”杨望璟忽然喊。 吕艺立即上前递出手炉:“大伴在。” 杨望璟却也不接,仍就双目空洞递望着几尺高的积雪。 “今日是舅舅头七吗?” 吕艺眼里蓄了泪花,低头拂去:“……是啊,尚书大人走了七日了。” 杨望璟抬起头,哽咽问道:“你说舅舅会来看我吗?” “会……一定会的,秦大人生前最疼的就是殿下了,比两位公子还要疼上十倍,他若今夜回来了,定然首先来看望殿下,所以殿下万万要保重身体,不要再糟蹋自己了。” 杨望璟默默听着,突然解了斗篷,只穿着中衣赤脚冲出殿去,一头栽进了积雪里,瞬间就被淹没了。 吕艺大惊失色,立即奔了上去,同拥上来的几个太监宫女一道,欲将杨望璟扶将起来。 杨望璟埋在雪里的吼声闷闷传出:“都滚开!滚开!” 吕艺心里叹一声,转头立即吩咐下人们:“去把屋里的火盆烧得热热的,净房备好热水,再将胡太医的药煎上两服。” 下人们忙应声去了。 吕艺用手慢慢扒开积雪,轻声说:“殿下……埋在雪里面,舅舅来了,怎么找得到呢?” 杨望璟压抑的哭声从雪里渗出来。 吕艺把覆着他脸的积雪都清理了,用冻得通红的手把杨望璟扶起来,杨望璟浑身颤抖个不停,满脸泪痕。 “舅舅……舅舅……对不起舅舅……” 吕艺解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裹在太子身上,又将太子抱在怀里,开口亦不禁哽咽道:“殿下说大伴失礼要治死罪也不管了,大伴有几句话非说不可,殿下是皇上唯一的儿子,是当朝太子,如今奸佞当道国之不国,皇上又为奸佞所惑,任由程筠残害了那么多忠臣,将来清君侧除奸佞,整顿朝纲的,只有太子殿下。这话秦大人也对殿下说过多回。殿下如今羽翼未丰,最重要的便是忍耐,保重自身,才能尽快等到柳暗花明的那一日。” “我做不到……”杨望璟睁大通红的双眼,眼泪黄豆一样滚落下来。 “不,大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知道殿下一定能做到,殿下是连松阁老都夸赞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岂能妄自菲薄?” 杨望璟恸哭:“大伴,今日是舅舅头七,我无旨意却连送他一程都做不到,舅舅一定对我失望透顶,再不肯来见我了。” “秦大人一定会来见殿下的,程筠不许秦宅设灵堂祭奠哭丧,殿下便在东宫为秦大人悄悄设牌敬香吧,也不枉得舅舅疼一场。” 杨望璟立即得了希望:“大伴,那快去吧……” “嘘。”吕艺压低声音,“此事不能声张出去,要做的隐蔽,东宫里眼线不少,殿下还要镇静得住,牌子奴才就找块木材自己动手雕刻出来,届时设在殿下寝殿。” 杨望璟急得猛起身:“快去!” 吕艺跟着起身,刚要说话,忽一个小厮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闯了进来,大声道:“殿下不好了,礼部云大人带锦衣卫围了秦府!逼得秦夫人一头撞在了棺椁上,此刻生死不知!” 杨望璟心神震荡,只觉嗓子一甜,猛吐一口血。 吕艺吓得魂不附体,立即着人请太医,一片混乱中,那小厮早已不知何时悄然逃走了。 * 都城的东大街旁高楼林立,半月难化的积雪在街旁堆得高高的。 这是都城最热闹的街市。 今日风大,虽出了太阳,却丝毫不觉暖意,只觉风刀子似的割肉。 不过刺骨严寒到不能阻了东街的繁华,早有店铺开门迎客,小贩沿街叫卖,就连团了雪球嬉笑打闹的孩童也不在少数。 其间一家东风阁的三层高酒楼,较之周围门面又更为气派,出入者非富即贵。 此时三楼的暖阁中,炭盆烧得热,因此温暖如春。程筠只着一件单薄宽袖,懒懒地坐在矮桌前。 桌上另有个小炉子,上面热着酒,旁边还有不少精致吃食,只不过都没动的样子。 听得楼下忽然闹腾起来,程筠眼也不抬一下,只盯着眼前这壶酒。 当酒逐渐沸腾时,他用帕子包了提手拎起来,往面前的玉杯中倒了一小杯,端见酒色清亮发红,果香扑鼻,竟是少见的葡萄酿。 景林轻声开了门进来,卷进丝丝缕缕的寒气。 “大人,秦宅那里已经闹大了,引得不少百姓都去围观,也有不少大臣去的,不过俱未穿官服,只着常服混在人群里。” “秦夫人怎么样?”程筠端起酒杯抿了口,入口滚烫,他略皱眉后又放下。 “秦夫人撞得头破血流,秦家二公子叫着要请太医,只不过没人敢请,也没人敢去,就请了别的大夫来,目前人还昏着,看情形不太好。” 程筠点头,又问:“方才楼下是什么动静?” “是衙门在抓人,为着选秀这事,朝中许多官员得到风声之后,有适龄女儿的已悄悄把女儿送出城了,但有一些下属官员倒来不及,慌乱地让女儿躲藏,方才就是经过小米巷时被找到了,一路驾着马车逃到东街来,双方扭打一番,一死一伤,还是把那姑娘带走了。” 景林生出恻隐之心,“属下到楼下时,正瞧见那姑娘被捂着嘴拖走,才十三四岁的年纪,生的花容月貌,据说还写得一手好字,有才女之名,真是可惜了。” 程筠低声道:“皇上要全国十四岁以上的女子都参与选秀,尤其是读过书识的字的,才女之名反而拖累,倒不如那些蠢笨粗陋的,这时倒能保住性命,不必像她们死在宫里,也算是另一种福分。” “这些姑娘入宫后一定会死吗?”景林有些发怔。 程筠垂眸,望着手中的玉杯,鲜红似血的酒映着他的眼,通红一片。 “与一般选秀入宫的妃子不同,她们读书明理,心气自高,难以色侍人。” 他侧首向窗外望去,目光遥遥落在秦宅门口。 那里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为秦家鸣冤的,为秦泽自发送行的,皆不在少数。 若非锦衣卫持刀拦阻,勉强维持着秩序,怕是停在秦宅门口的礼部尚书云清泉的车驾就要被冲烂了。 景林道:“大人,那里路堵了,我们绕路回府吧。” “不。”程筠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得很,“我们去秦宅。” 景林色变:“大人!……” 那么多百姓都恨极了程筠,这一去岂不往刀山火海跳? 程筠淡笑着递他一杯酒。 “给你壮胆。” 说罢也不等他,径直开了门就走了。 景林一怔,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追了上去。 程筠坐的软轿,出行时须得十六人抬,外面尊贵耀眼,内里宽敞奢华。 如此一顶高调软轿远远而来,即便秦宅门口的热闹很大,也很快将视线都吸引到这边。 顿时人声鼎沸,群情激愤起来。 不过奇怪的是,随着程筠这个人人皆知的大奸臣所乘软轿越来越近时,反而嘈杂之声渐隐,人们寂静惊恐地自动让出了道,眼睁睁望着程筠的轿子停在秦宅大门前。 云清泉早已麻溜地从秦宅里快跑了出来,提着衣摆三两步下了台阶,也不顾众人目光,赔笑着迎了上去。 “天寒地冻的,大人伤还未愈,怎么亲自来了?” 程筠拨了轿帘下来,只见他银冠黑裘,长身玉立,通身的矜贵气派。 他静静望着秦宅匾额上的白绫黑花被风吹得翻飞,缓缓开口,语气虽轻,落在鸦雀无声的百姓耳朵里,无异于恶鬼阎王,叫人冷得打颤。 “皇上说秦府不许办丧,这是抗旨啊。” 12、反抗 此时的东宫,众人已渐渐稳了下来,吕艺吩咐好了照顾太子的侍女,自己便披个雪袍进宫去了。 在承欢殿外等了好一会儿,脚都冻麻了,才见内侍高何从承欢殿里出来。 吕艺快步迎上去,尚未开口,高何便一把攫住他手,低声道:“要是为了秦家求情的事就别说了,皇上这头没指望的。” 吕艺摇头,焦急地将方才东宫里的事说了,才道:“你就趁皇上兴头上时,替殿下随便讨个口谕吧,好歹秦尚书是太子的舅舅,皇上这会儿也没定他大罪,今是头七,去送一场也没什么。” “再说今日秦府又出事,秦夫人是殿下舅母,若殿下又不能救得,只怕一辈子也过不去了。” 高何脸色微微一变,锦衣卫的事连他也不知,看来后宫已没什么消息递进来了。 承着吕艺急切的目光,他缓缓摇头:“你糊涂啊,皇上如今这样,殿下即便自己去了又如何?无非是程筠挑唆几句,皇上再罚一顿,倒比当面求旨出宫的好,不但会被驳,亦逃不去一顿罚。” 吕艺皱眉:“殿下是储君,又未参政,万事岂能越过皇上?只怕要落人口实。” “现在这光景还怕什么?”高何猛拍他一下,低喝,“北朝就一个太子,难不成皇上要了太子的命,再去宗室选一个出来继承大统?左右命就在这了,不做点事,早晚也被程筠拿去!” 这话虽大逆不道却振聋发聩,激得吕艺心神震荡。 谁知当他赶回东宫时,只见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小厮丫鬟,惊慌失措地说,太子殿下醒了就单骑了一匹马离宫去了,谁都拦不住。 吕艺立即道:“快备好轿子等到秦宅门口去。”说罢自己也骑了快马,领了几个侍卫往一个方向追了。 * 众目睽睽之下,秦宅所有的白绫都被扯了。 云清泉还指挥锦衣卫闯了进去,将一批偷偷吹丧乐的乐师都抓了出来,并将一应唢呐铜锣丝竹管弦全部丢到门口的空地上,砍得砍踩得踩,成了一堆破烂。 人群寂静无声,百姓既恐惧又愤恨地盯着程筠的背影。 云清泉看了程筠的眼色,立即清了清嗓子,迎着冷风大声道:“都给本官看清楚了!秦泽乃我朝廷之罪人,圣上念其生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特允他在家中停灵七日,这已是极大的天恩了!若还不知足,私设灵堂,演奏哀乐,焚香烧纸,就是抗旨!罪加一等!” “我父绝非罪人!” 一声大喝从大门内传出,紧接着从门外大步走出个一身孝服的十八岁少年,神情坚毅。 跟着其后的,是抬着黑色棺椁的秦家众人,个个泪眼含怒,视死如归。 寒风呼啸,宛如利刃。 刹那间天地飘起了鹅毛大雪。 程筠与秦时隔着风雪相望。 一黑一白,泾渭分明。 对峙之间,忽有一匹快马宛如一支利箭穿风踏雪而来。 马儿越过人群,高高扬起前蹄,悲鸣般地向天长嘶一声—— 马背上一个少年刚翻身跳下来,马儿便因脱力倒地,气喘不已。 景林眸子一亮,低声道:“是太子,太子终于来了。” 程筠目光平静,眼底却有波澜。 杨望璟转头冷冷地看了程筠一眼,只字未言,迎着台阶奔了上去。 秦府众人除去抬棺的,俱是下跪行礼。 杨望璟拦不住,只得上前一步抱住秦时,红了眼急声问:“表哥,舅母和大表哥怎么样?” 秦时抬眸,血网密布的眼里滚下两颗泪,张了张嘴,也只说了两个字。 “……不好。” 杨望璟心猛地被揪疼了。 “让我先送送舅舅。” 他起身一撩衣袍,就跪到了棺椁面前,不由分说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往下望着,视线扫过程筠,云清泉,锦衣卫等,又掠过门口被踩坏的一堆乐器。 他朝秦时伸手:“表哥,我记得你有一支短箫从不离身,借我一用。” 秦时望着他,没有立即给。 “殿下,这是抗旨。” “我今日来,已是抗旨,无非回去被父皇责罚多些少些。”杨望璟虽虚弱苍白,目光却十分坚定,“表哥,我救不了舅舅,也救不了秦家,能做的无非这些了。” 秦时忍住泪,解下腰间短玉箫递与他。 杨望璟转身面向老百姓,瘦弱的身躯在风雪中似乎摇摇欲坠。 “秦大人一生廉正,鞠躬尽瘁,绝非罪臣!父皇如今为奸人所扰,未能及时辨得分明,致使秦大人蒙受不白之冤,今日本宫在此,为尚书一曲送行,来日必查明真相,拨乱反正,还他清名!” 字字铿锵。 言罢,吹响玉箫。 箫声是他的悲鸣,如泣如诉,穿透风雪,瞬间响彻了天地间。 所有围观的百姓都抬袖拭泪,一时情动,皆自发跪地高呼“太子千岁!”。 程筠只是全程静静看着,什么都没做。 云清泉见闹得大了,一时拿捏不准,只得低声询问:“大人,太子显然是无诏而来,如今我们如何?” 程筠淡声:“云大人做事需要我手把手教吗?” 云清泉心下一凛,不等那曲子停了,便一个踏步站出来喝断:“殿下今日出宫可有皇上手谕?公然为罪臣与皇上对抗,殿下眼里可还有皇上?” 杨望璟冷冷觑他,只继续吹箫。 云清泉也不免心生怒火,又恐程筠疑他无能,当即令锦衣卫上前,就要强行夺了他的箫。 “护送太子殿下回宫!” 秦时护住杨望璟,高声:“殿下乃尊贵之身,你们岂敢上前攀扯!” 说话间锦衣卫已提刀逼近,又见人群一阵骚动,马蹄声乱乱响起,紧接着太监又尖又细的独特嗓音穿透了众人耳膜。 “放肆!大胆——” 吕艺带着东宫侍卫及时赶到,护卫太子身侧,怒视锦衣卫众人。 “瞎了你们的狗眼!吃的是朝廷俸禄,还敢朝太子拔刀!一个个想诛九族不成!还不给我退下!” 又朝程筠高声责问:“首辅大人,太子殿下乃储君,当着臣民的面,你莫非想造反?” 一时风雪肆虐,程筠拢着狐裘,徐徐开口。 “我并不敢,秦家公然抗旨,本就有罪,殿下孤身前来,又离罪臣这么近,我是怕殿下有什么闪失。” 他吩咐景林:“秦家众人抗旨不尊,欺君犯上,你暂时将他们都押到天牢去,等刑部审理。” 景林还未应下,杨望璟便冷声道:“程筠,今日不是秦家抗旨,是孤抗旨,难道你连孤要一起抓了?” “臣不敢。”程筠微微垂首,“殿下犯错,自有皇上教导,哪里是臣可以越俎代庖的。” 杨望璟道:“好,那你听孤的旨意,今日不许动秦家任何一个人,父皇那里孤回宫自有交代。” 众人的目光皆聚在程筠身上,心中哀叹小太子年幼,如何又能与首辅相抗,此次不但保不住秦家,恐怕还会招致程筠更大的怒火。 谁知令众人震惊的是,程筠听了这话,只是轻笑颔首:“既然殿下有令,那臣自然遵从。” 说完他转身上了软轿,再未说什么。 奢糜华贵的落满了雪的十六人轿似一片云,融入了风雪之中远去了。 景林一挥手,朝锦衣卫:“都撤了,回自己衙门去。” 下完令,便朝太子行一礼,也骑马跟着软轿后离开。 百姓们怔了片刻,旋即一片山呼海啸,纷纷跪倒在地,再次高呼“太子殿下千千岁!” 云清泉傻眼了,虽不明白为何今日程筠要当众纵容太子的闹剧,但他身为礼部官员,却不能一走了之,不得不硬着头皮留下处理后面的事。 * 暮色降临,程府各处陆续上灯,映着积雪,远远看去,一片璀璨烂漫,与四周惨白死寂仿佛两个世界。 景林吩咐着手下送了太医出去,转身见程筠已倚在榻上睡了。 他看了眼屋内的那盏灯,想了想,还是没贸然进去熄了,只关了门守在院外。 他才走不久,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 苏弦锦皱了皱眉,一进门竟是一股扑鼻的药味。 她转身将门关上,绕过屏风走到里间。 灯下,程筠自软榻上朝里侧卧着,身上盖着毯子,毯子下隐约可见渗了血迹的白色中衣。 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碗药,已经喝完了,还留这些汤底。 她走过去闻了闻,光气味也实在苦得很。 “何时来的?”程筠的声音在身后清冷响起。 “我吵醒你了吗?” 苏弦锦回头,见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了,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上。 “你推门时我就醒了。” “抱歉。”苏弦锦捡起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天刚黑我就在了,不过这次不是出现在暗室,是在你书房,只是你不在家,我不敢乱跑,万一被谁看见‘神迹’,你不在,就没人替我遮掩了,所以一直在书房待着,直到景林走了才敢过来。” “我这院里除了景林三五日领人进来洒扫外,寻常无人进来。” “我知道了。” 她在榻旁蹲下来,与他目光相接,笑道,“多谢你特意将狐裘留在书房,不然我就要冷死在你这里了。” 她一来就见暗室门口的屏风上搭着她上次穿的狐裘,便知是程筠特意留在那里的。 “嗯。”程筠阖上眼,声音透着疲倦。 “你背上的伤怎么严重了?” “不要紧,只是小伤。” 苏弦锦计算着小说里的时间节点,程筠养伤期间应该只出了一次门。 “你去秦府了?”她问。 他缓缓睁开眸子,并未说话。 苏弦锦轻声道:“程筠,你现在心里是高兴的吧,因为见到小太子敢反抗你了。” 程筠这才看向她。 她背着烛光,阴影隐去了她大部分神情,金色光芒勾勒出脸庞柔和的轮廓,唯有眸子似在阴影中发亮。 她每每望向他时,总是流露出不自知的同情,仿若洞悉一切的神女低眸垂怜世人。 13、刺客 “你说过我会成功。” 程筠直视她双眸,近乎自语般低问,“是吗?” “是。”苏弦锦给了他坚定的回答。 但她却无法在此时告诉他,他要的答案并非太子。 她也只能说一个“是”了,再不能说什么。 屋内只点着一盏灯,灯花如豆,昏暗难明。 程筠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松弛,又似疲倦。 “那就好。”他说。 “程筠。”苏弦锦轻唤了声,他合着眼,没有应她。 但她知道他没睡着。 她未再出声,而是倚在榻旁发怔,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这几日发生的事。 事到如今,若她还不能确信,这并非是一场单纯的梦境,她就是蠢了。 但她也始终搞不清楚,她为何会与程筠建立了某种奇怪的连接,以至于让她格格不入地出现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出现在程筠面前。 思绪纷繁杂乱,不知想到何时,她才听见程筠疲惫的声音。 “你知道很多事。” 苏弦锦转头:“对。” “那你也了解太子吗?”问出这句话时,他眼中似有星光浮现。 “杨望璟?……了解不算多。” 作者在书中对这个角色着墨太少,似乎只是前期为男主秦时的悲惨再添一笔,同时也给了秦时名正言顺称帝的理由。 她迅速看了眼程筠,又忙挪开视线。 她知道他渴望听到什么,但她没法说,亦不忍见程筠眼中的失望。 如果她不知程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如果程筠只是一个单纯的反派,这些事对她而言反而变得简单了。 说到底,对虚构的故事来说,程筠的存在很精彩,但对程筠自身来说,到底残忍了些。 当然,这也并不仅仅出自她对程筠这个悲剧人物复杂的怜悯,也有不敢破坏小说故事走向的隐忧。 她忽然起身,笑道:“上次你让景林过来见我,可惜没成,这次景林还在外面吧,要不要再试一次?” 程筠扶坐起身,毯子滑落膝上。 “你不怕被人看见?” “不怕,我觉得……我很特殊。”苏弦锦笑道,“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差点就杀了我,不过没成功,不是吗?” 程筠轻点头,唤了景林来。 苏弦锦走到屏风处探首,见门外影子很快映在了门上,竟有些紧张起来。 “大人。”景林在外应。 “进来。” “是。” 景林推开门,绕过屏风走到里间,见程筠在榻上懒懒倚着,便问:“大人,有何吩咐?” 程筠侧首去瞧立在榻旁的苏弦锦,苏弦锦亦朝他眨眨眼,揶揄道: “看来连你的狐裘也一并隐身了。” 程筠略一沉吟,对景林道:“盯好我的动作。” 景林抬起头来,见程筠抬手做了个虚空抓握后扯的动作。 他歉疚道:“……属下愚笨,没看明白大人的意思,请大人明示。” 程筠手上动作顿住,看向苏弦锦。 苏弦锦无辜地眨了眨眼葡萄般的眸子,两只手都抬起来。 “我发誓,我可没用力,你的狐裘就像长在我身上了一样。” 程筠收回手,随意活动着手指的关节,一副无事发生的泰然。 “一时兴起……也没什么用意。” 景林露出茫然。 自家大人何时还有这般兴致了?上次让他熄灯,上上次让他灯盏换新,这次竟然给他表演抓空气……古怪,太古怪了。 “我也试试。”苏弦锦也来了兴致,跑到景林旁拍拍他的肩膀。 虽然在她的视角里,她的手实实在在落在景林的肩上,可景林仿佛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又使劲推了他一把,却仿佛推一尊千吨重的石像,纹丝不动。 她咂舌:“这感觉也太神奇了。” 程筠看在眼里,便知苏弦锦的确不是凡人。 或许便如她所说,她不属于这里,因此这里的人也看不见她。 那为何独他能见亦能碰到她呢?他对她来说,难道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苏弦锦正要向程筠说些什么,忽见景林眸色一冷,变得鹰一般锐利。 “有人潜入。”他瞬间屈指弹出一道劲风,熄了灯烛,悄无声息地闪了出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苏弦锦回过神时不由目瞪口呆。 “哇……好酷!” 她学着屈指“biubiu”了两下,惊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力?” 程筠下了榻,走到窗边。 窗外积雪反射着月光,像水波纹般透过窗棂冷冷地映在他侧脸上。 苏弦锦走到他近旁,小声问:“是刺客吗?” 程筠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知,但显然他对此已习以为常,并无半分意外与惊慌。 苏弦锦细想着小说情节,可惜大部分视角都在秦时那边,关于程筠的是少之又少,她只客观地知道,程筠遇刺不在少数,各方皆有势力参与,细节无从得知。 这很合理,毕竟在程筠的目的揭晓前,他是个彻底的大反派无疑。 她凝视着程筠在月光下泛着寒意的侧脸,好奇问:“程筠,有人要杀你,你不怕吗?” 程筠怔了怔,转头看她。 “想杀我的人很多,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不能死,不是不怕死。 怕死是人之常情,怕痛怕伤亦是。 夜色下不知什么动静传来,程筠敛息听了片刻,对她道:“景林那边已经解决了。” 屋内烛光再次亮了起来。 景林从屋顶轻盈地翻下来,推门而入,鞋边抖落小堆细雪。 “大人,是两个探子,一死一逃,死的那个是咬破口中毒囊自尽的,我来不及阻止,尸体已经收到地牢了,没有其他身份特征。” 程筠披了衣服:“去地牢看看。” 苏弦锦想也不想地跟着。 程筠伸手拦了下她,介于景林在场,因此他并不言语,只是看着她。 苏弦锦却懂了他的眼神,忙道:“我不怕。” 纸片人而已,又不是真的死人。 她已做好了心理建设。 程筠收回眼神,朝景林道:“你先去。” 景林点头。 等他走了程筠才开口:“程府地牢比之诏狱也不遑多让,你的好奇心不该用在这些地方。” “来都来了。” 不看就亏了。 苏弦锦觉得,谁有这么神奇的体验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满足好奇心的机会的,她自然也是。 她便眨眼笑:“程筠,真害怕我就躲你后边呗。” 小说中很少写到程宅其他地方,唯独对地牢却着墨不少,这同样是为了强调程筠的反派人设。 因此,虽没亲眼见过,苏弦锦对于地牢的描写倒也不算陌生。 但她多少高估了自己,在进入地牢的一瞬间,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她差点吐了。 单看文字时,地牢只是想象中黑暗阴森的小黑屋,谁知刚一进门,一股潮湿温热却又酸臭难闻的气味却直冲面门,仿佛什么东西腐烂发酵了很久,气味盘桓不散,与其他气味混在一起,给了她一份见面礼。 程筠嘴角弯了弯,没有说话,淡定自若地走了进去。 苏弦锦憋着气,刚进去两三步又跑了出来,任由外面冰凉的空气清洗着肺腔。如此反复几次,才终于忍着恶心小跑着冲了进去。 地牢不大,入目皆是各色刑具。 苏弦锦步子放缓着,脚底传来的黏腻感十分清晰,她低头瞧了眼,就着昏暗的光线,虽看不清什么,却也能看见地上积的一层混合着血污淤泥的污垢。 所见,所闻,所感,无不冲击着她在一个文明社会中建立起来的三观。 果然,冷冰冰的文字,能表达的实在有限。 程筠等人此时正聚在一间小屋子里,油灯点了好几盏,还算亮堂。 屋中间是一张窄床,一具死尸仰面躺着,双目暴睁,面容扭曲,嘴唇乌黑,七窍流血。 苏弦锦迟疑着走到程筠身边,他正听着仵作和药师汇报:“……此毒配有一味药,唤作赤阳鬼竹叶,此药北方少见,多长在南边湿热温暖处,常年吸收着瘴气,因此剧毒无比,发作迅速,柏州迁州那一带就有不少。” 程筠问:“寻常入药作什么用途?” “一般用于一些疑难绝症,作以毒攻毒之法,不过甚少有大夫敢用,因此各大药堂几乎没有。” 景林插话:“城内各大药堂有过吗?” 药师沉吟片刻,给出了肯定答复。 “没有。” 苏弦锦忽然道:“是承阳侯府。” 程筠眸子微凝,几乎本能地眼神如刀般掠过她。 苏弦锦激灵了下,看向程筠,他眼里的敌意已敛去了。 她干咽了下,心仍有些怦怦跳。 原本只是艺术加工的文字一旦写实也真够可怕的,这个世界中,连杀气都具象化了。 景林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瞬间就警惕地盯着程筠方才看的方向。 程筠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神,看了眼死尸,淡声吩咐:“把这具尸体在北城门吊三天,派人在四周盯着,那个逃走的或许会去看他一眼。” “是。” 苏弦锦跟着程筠离了地牢,他们踏过雪地,一直进了缀满彩灯的长廊,五光十色,如梦似幻,苏弦锦不禁频频仰头望着,目光从一盏盏精致宫灯上细细掠过。 程筠蓦地停下步子。 苏弦锦猝不及防险些滑倒,被他顺势扶了下。 她站稳后,忙道:“我知道你想问承阳侯府,但我……” 程筠却反问:“你没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吗?” “什么?”苏弦锦愣住。 “我们过来时,景林走在前头,你跟在我身后没有脚印,回时独你我二人,你的脚印又出现了。” 苏弦锦惊住,低头一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她趴在走廊的围栏上看着自己方才与程筠过来时的脚印,反射着灯光显得十分清晰。 怪不得分明有小路,他却故意带她走雪地,原来连如此细节都思虑到了,还悄无声息地验证。 她抿了抿嘴,忽与程筠对上目光。 问:“你知道……量子力学吗?” 14、荒诞的很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说出这句话,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但你的语气听起来挺自信的。” 苏弦锦厚着脸皮:“因为我听说有一种现象,在有观察者和没有观察者的情况下,一件事物会呈现两种状态。” 她组织着匮乏的语言:“也就是说,除了你之外,只要有其他人在,我就不会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 程筠轻问:“为何我与旁人不同?” 这我哪知道,苏弦锦心道。 但她笑吟吟开着玩笑:“可能因为你长得比较好看。” 叮铃铃—— 又是熟悉的闹铃声—— 苏弦锦睁开眼,脑海中还残存着与程筠廊下闲聊的画面。 可惜还没聊完,她就醒了。 躺了会儿,她叹了口气,起床洗漱。 今天下了好大的雪,她本打算窝在宿舍背书刷题的,但临近中午时分,陈晴打来电话:“出来吃火锅,我男朋友请客。” “不去。” “你难道不想问点关于程筠的事?” 苏弦锦手里转的笔顿时停住了:“在哪吃啊?” “附近新开的火锅店,我给你发定位。” 苏弦锦头也没洗,就裹着个羽绒服出门了。 陈晴站在火锅店门口朝她招手:“这里!” 陈晴的男朋友叫赵珩,他们见过几次,只是不熟,但也不算很陌生。 不过苏弦锦平时虽安静,却不怵跟陌生人打交道,反倒是看起来整日废话很多,常电话里叽叽喳喳的陈晴男朋友此时更像个社恐。 三人扫码点了菜,苏弦锦看了眼陈晴,陈晴用肩膀碰了她男朋友一下:“说说程筠。” 赵珩低声:“我知道的不都跟你说了……” “大声点,弦锦又不是外人,再说一遍呗,我哪记得住细节。” 赵珩看了眼苏弦锦,两人相视,均尴尬一笑。 苏弦锦喝了口水,听赵珩说:“程筠跟我选过同一门选修课,所以碰过不少次面,不过他每次来得晚,都坐在角落,有时候甚至都不来,我们也不熟,后来就听说他因病休学了。” “什么病呢?”苏弦锦好奇问。 “不太清楚,好像是抑郁症吧。”赵珩道,“他没休学前成绩很好,拿了三年奖学金。” 抑郁症?苏弦锦微怔。 她确实有些意外。 陈晴插话:“他和《长月有时》这本小说有什么关系?” 赵珩露出无语的表情:“这我哪知道,我都说了人家从小就叫这个名,你说的这小说不是去年才出来的吗?” “不可能,哪有这么巧的事,他说不定也穿书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我看你是看小说魔怔了。” 苏弦锦咳了声,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一眼。 赵珩也意识到说错话了,忙道:“我听陈晴说了,你想要他联系方式,这个我能找到,回头我就让她发给你。” “好,谢谢。”苏弦锦点头。 火锅结束后,陈晴和苏弦锦一起回了宿舍。刚进门她就收到赵珩发来的消息,是程筠的学生资料,上面有他的联系方式。 陈晴有些兴奋:“你打过去看看。” 苏弦锦犹豫:“贸然打过去不太好吧……” “也是,那我先洗个澡,吃火锅吃的身上味好大。”陈晴收拾了衣服走进浴室,又探头,“等我洗好了,我们一起讨论一下这个事。” “哦……好。” 苏弦锦坐在桌前,面前放着《长月有时》的相册,她望着封面的程筠,又看了看手机号,忽然心血来潮用微信搜了下。 竟然真的有! 头像是很简单的黑白几何图形,微信名是几个字母组合的,定位在京都。 她不由深呼吸了下,发送了好友申请—— “你好,程同学”。 陈晴洗完澡出来,问她:“准备好打电话了吗?” “没。” 苏弦锦呼了口气,“但是加上微信了。” 陈晴瞪大了眼:“我靠?” 苏弦锦看向聊天框,正飘着两句对话。 “你好,程同学。” “你好,我是程筠。” * 秦宅门口一场热闹后,秦泽的棺椁被葬在了城外,孤零零一座坟头。 杨望璟坚持要重择墓地的,是秦效劝服了他。 “殿下如今不该也不能与程筠硬碰硬,我父亲就是最好的例子,但他是为了名节而死,全然不愿连累殿下,若父亲知晓殿下要为这事一再违逆皇上,只怕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杨望璟伏在秦效床边眼睛红肿,像个无助的孩子:“……大表哥,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秦效猛咳了一阵,本就苍白的脸愈显无色。 “殿下保重身体,来日必有机会……” 他勉力坐起来靠在床头,凑近低声道:“殿下,父亲闯宫前,曾接过承阳侯的信。” 杨望璟忙拭了把泪,伸手扶着他:“什么信?” “信中内容我并不知,想来与皇上和殿下都有关系,承阳侯镇守南边多年,承州是被北朝的门户,驻守着三十万精兵。” 杨望璟脸色一变:“表哥这话……” 这时侍女端了药进来,秦效只是摆了摆手,未再往下继续说。 杨望璟走后,秦时进来。 秦效问:“母亲如何了?” 秦时声略哑:“殿下令胡太医来看过,已无性命之忧了,只是伤心太过,一时不醒。” 秦效合眼落泪,可悲他伤重的连路都走不了,更难以去母亲榻前尽孝了。 秦时将门关上,沉默驻足片刻,才出声道:“哥,我听见你与殿下提起承阳侯府了。” 人人皆知,承阳侯府拥兵自重,朝廷是管不了的。 若承阳侯想,有朝一日挥兵进京也不是难事。 只是承阳侯府几代都忠心耿耿,从无二想,若非君上荒淫,民不聊生,北朝乱的不成样子了,承阳侯只怕连承州也不会踏出一步,更不会与朝臣有任何来往。 秦效听了这话,却撇过脸,恍若未闻。 秦时上前一步,定声:“哥,承阳侯是要为殿下竖旗吗?” “事关重大,你我甚至整个秦府如今都没资格问一声。”秦效深吸一口气,才转过脸来,脸色十分凝重,“父亲被程筠严刑拷打,要他交代同党,你以为是想父亲说出哪个名字来?” 秦时心下一凛。 不待他再问,忽听门外有什么动静,很快他的小厮跑到门外,急声:“二爷,快出来。” 秦效忙问:“可是母亲……” 秦时摇头,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又脚步沉重地回来。 秦效看见自己的弟弟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决绝与疯狂。 秦时道:“哥,恐怕我们秦府与承阳侯脱不开干系了。” 就在方才,一个受伤的暗卫潜藏到他屋内,手持承阳侯府的信物,要秦时带他进宫去见太子。 * 杨望璟当日回宫后就去承欢殿外请罪了,但被内侍高何告知,皇上已在同娘娘们歇息,没空见他。 他等了半个时辰,只得回了东宫。 原本风寒未愈,这么一闹之后,便更鼻塞声重,也早早睡了。 谁知又发了一夜的高烧。 翌日,杨晟知晓了昨日发生在秦宅的事后,勃然大怒,要太子入宫奏对。 小太子烧得昏昏沉沉,起不来床,进不了宫。 皇帝便更怒,当即唤了程筠进宫。 程筠并不意外,只如实说了昨日的事。 观皇帝脸色后,又低声道:“太子是皇上的儿子,臣忠皇上,自然忠太子,不敢违抗什么,只怕太子年幼,为外戚所惑,犯下大错,故不敢隐瞒皇上。” 杨晟气极反笑:“好啊,好太子,好儿子啊!这是要造反!” 他叉腰踱了两步,怒气不减,便下旨意:“秦泽结党营私,蛊惑太子,死不足惜。朕已施恩,还不知悔改,秦家众人屡屡抗旨,简直国法难容!你传朕命,把秦家抄了,秦家三族全部流放,男丁充军,女眷充妓,不许任何人求情,谁求情一并入罪!” 程筠垂首应声。 杨晟仍是气得不行,程筠便让几个美人拿来丹药,服侍杨晟服下,又取瓜果清酒来,还将几个专门让人琢磨出的情趣之法交与她们,让她们陪着皇帝取乐。 打闹一番,杨晟的气才渐渐平息,在榻上敞衣躺了。 程筠正要退下,又被叫住。 正因杨晟忽想起选秀一事,有些不满,便质问他:“上次朕让你替朕选秀,如何还没办好?” 程筠道:“大雪封路,外省没能及时收到朝令,都城内先开始的,衙门已选了一批了,等臣为皇上掌眼后,亲自送入宫来。” 杨晟听了这才满意,丢开不提。 一时丹药药性上了头,再加上酒劲,不由浑身燥热起来,与几个妃子又开始风月情/色之事,噼噼啪啪,不堪入耳。 程筠见状,垂了眼睫,平静地掩门退了。 一顶软轿停在京都衙门的辕门外,轿内人却并不下轿。 不消片刻,只见李知府穿戴整齐迎着寒风匆匆跑出来,路面冰滑,差点跌了一跤,也顾不得,只狼狈地到轿旁听命。 “下官见过首辅大人。”李知府来不及擦汗,忙行礼道。 程筠的声音清冷冷传出。 “李大人,秀女备了几位了?” 李知府俯身:“已有四……不不不,五位了,个个都识文断字,容貌不俗,绝对能让大人满意。” “我满意无用,须得皇上满意才可。” 程筠略携一丝嘲弄,“不过我也相信李大人的办事效率,明日一早把五位秀女送到神武门东角楼候着,我要亲自过眼。” 李知府连连低头应承:“没问题,没问题,请大人放心。” 再抬眼时,轿子已走远了。 李知府长叹一口气,抬袖擦了擦汗,这才回转衙门内去了。 谁知一只脚才刚跨进内门,便听衙役来急报:“大人,有个秀女今早一头撞死了!” 李知府只觉两眼一黑。 完了。 15、世间无道 【你好,程筠,我叫苏弦锦,我也是京都大学的,我们好像在文学课上见过,请问你还有印象吗?】 想了很久,苏弦锦还是不知道如何闲聊,干脆选择礼貌直接一点的方式。 但直到吃过晚饭洗完澡背完书,躺到床上时,她还是没有收到对方发来的消息。 陈晴在对面床上转过身来:“躺下到现在十分钟,你看了八次手机了,这可不符合你的性格。” 苏弦锦叹了口气,望着床帐顶。 “我现在是相信你说的‘穿书’了,就是很想知道这个程同学到底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系,还是完全就是巧合而已。” 陈晴好奇:“那你是希望他和《长月有时》的程筠有关还是无关呢?” 苏弦锦细想了下,摇头:“说不好。” 陈晴兴奋起来:“真要这样那不就太神奇了吗?你就是天选之子啊!你穿书了,和书里的纸片人谈恋爱,这个纸片人走进了现实世界,那不就是你们的命中注定?” “我没和程筠谈恋爱。”苏弦锦笑出声,“你脑洞太大了吧,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按道理来说你们就算现在不谈恋爱,以后也会谈的。”陈晴信心满满,“小说剧情都是这么发展的,你都穿书了,要是不跟主角发展一段惊天动地的感情,那不就白穿了?” 她又八卦问:“弦锦,你为什么不跟秦时在一起,要跟程筠在一起呢?他就算有苦衷,坏事也都做尽了,下场还很惨,秦时可是最后当上皇帝的人,你跟他发展发展,你就是皇后。” 说着又忍不住偷笑两声:“我觉得你不如两个都谈谈,反正也不亏。” 苏弦锦砸了个枕头过来:“穿书的不应该是我,应该是你。” 陈晴抱着枕头:“可是我有男朋友了,我不能做渣女啊,这剧情就是给你这种单身狗准备的。” “秦时也有心上人,这部小说是有女主的。” “噢,我想起来了……苏州知府的小女儿苏曲儿,从小跟他指腹为婚的,对吧?”陈晴摇头,“戏份不多我差点忘了,那不行,有女人的男人不能要,再帅也不行。” “睡你的觉吧,一天天想什么呢。”苏弦锦失笑。 陈晴钻进被子里:“睡了睡了,祝你和程筠相处愉快。” * 风雪终于停了,艳阳高照,原先惨白的世界仿佛有了一丝暖色。 程筠从软轿中下来,白裘锦带,身姿如松。 他缓步走进内阁时,早有几位官员在此等候许久。 一见他来,刑部侍郎荣烨便急着开口:“大人,太子前日去程宅闹了一场,如今秦泽也下了葬,秦家众人的罪要怎么定呢?请大人给个准话,刑部也好办事。” 一脸倦容显然没睡好的云清泉立即接话:“很是,我前日昨日为了秦犯这事累得不行,总算是不负皇上与首辅大人的期望,坚持让秦泽葬在了郊外荒坟。不过秦家人也太过嚣张了,仗着有太子撑腰,连大人都敢不放在眼里,对下官屡屡刁难,尤其是那个秦时!” 说到此处,他也不困了,气不打一处来,把秦时狠狠骂了一顿,才道:“秦家人对皇上对朝廷心生怨恨,怀有异心,恐怕不能就此算了,要狠狠治罪,才能以儆效尤!” 程筠只是坐在主位上,不疾不徐地喝茶。 见他不说话,几位官员便就此事争执不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这不是内阁,而是菜市口,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直到他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内阁中所有的嘈杂忽然都销声匿迹了,此刻好像只剩下了程筠一人而已。 程筠眸子轻抬,略带压迫的眼神微微扫过众人。 “吵什么?” 众人冷汗涔涔,只是弯腰,不敢说话。 程筠道:“秦家自然要降罪,这是皇上的意思,昨日我进宫,皇上已给我了口谕,我也拟了旨,落了章,不过没发而已。” 这话毕,众人才惊诧,荣烨开口问:“不知首辅大人拟的什么旨意?” “旨意暂不急公晓,左右不过几日而已。太子殿下前日抗旨去了秦宅,今日就立即下旨降罪秦家,岂不让百姓觉得,太子殿下与逆党乃是一伙的?这将皇上的颜面放在何处呢?” 程筠淡声,“何况太子既然当着百姓的面为秦家叫屈,那处置秦家自然要让太子知道,如今太子高烧卧榻,神志不清,我们岂能越过太子?” 户部侍郎王立新面上异色一闪,笑道:“我听明白大人的意思了,皇上和太子,咱们做臣子的两头都得罪不起,若是趁太子病中处理了秦家,将来太子继位,咱们也没好下场,不如等太子病好,让太子知晓这事,将来是为秦家求情,还是顺从上意,都是他们父子两个商量出的事了,跟咱们无关。” 云清泉有些惊诧地看向王立新,显然有些没料到他竟领悟到这层意思,一时又想起自己那日令锦衣卫对太子拔刀相向,不禁一阵后怕。 荣烨却忽然出声:“太子显然恨极了大人,将来如何,也非现在可弥补的,倒不如……” 话未了,众皆惊骇,满堂寂静。 程筠缓缓抬首,定定看向他。 荣烨压了眉眼,却不欲收回这话,又放肆道:“太子软弱无能,将来上位也不堪大任,反倒会被那些伪善清流裹挟,对我们不利,大人不如早做打算,精卫填海何如截断东流?” 程筠拨开茶叶,啜了一口,才缓声问:“荣大人进刑部多久了?” “进刑部六年了,不过去岁才得大人提拔,擢升右侍郎一职。” 程筠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吏部尚书万光。 “自秦泽入狱以来,刑部尚书之位一直空着,有如此人才怎么不用?” 万光忙道:“是我疏忽。” 程筠食指在桌面轻叩两下:“今日回去便给荣大人一份就任刑部尚书的文书吧。” * “大人!” 程筠一回来,景林就迎了上去,笑道:“京都衙门的李知春来了。” 程筠问:“笑什么?” 景林说:“这么冷的天,他光着膀子背着荆条,不知道又是哪件事没办好,这请罪方式看着还有些滑稽。” “他这是学廉颇负荆请罪呢。”程筠轻笑,进了屋内,脱了外袍,“他在哪?” “在前面院子里。” “让他进来吧。” “是。” 景林转身出去,很快领了个瑟瑟发抖的中年人进来,胡子头发睫毛上都挂了一层白霜,身上冻得发红,背上背了一捆荆条。 一进屋,李知春就抽出一根荆条,双膝跪地,双手捧着向上呈。 “下官办事不力,求大人责罚。” “什么事?” 程筠淡淡问。 “昨日本答应大人今日送五个秀女给大人掌眼,谁知昨日有个秀女性子烈,一头撞死了,如今只剩四个……耽误了大人进宫大事,下官万死难辞其咎。”李知春伏在地上,呜咽,“求大人责罚。” 程筠看了眼景林,景林从李知春手中拿了荆条:“大人,要打吗?” 李知春忙磕头道:“求景大人动手!求景大人动手!” 程筠哂笑:“李大人,若让人见到京都衙门的知府今作此情状,不知该如何置喙。” 李知春瑟瑟不敢言。 他是见过程筠手段的人,被折磨的人连死都是奢侈,他若今日换了一顿荆条抽,即便是血肉模糊,那也好过连累家人。 “如今还有几个秀女?” “四个,只有四个了,不过其中有一个病恹恹的……” 景林抽了他一下,疼得他叫了出来。 “得了病的也敢让大人往宫里送不成?” 李知春跪好:“景大人教训得好,都是下官的错,都是下官的错……” 程筠忽问:“李大人有女儿吗?” 李知春只觉气血一涌,原先就怕程筠问这话的,如今还是被问了。 便颤声道:“下官有一小女,还不满十四,姿容浅陋,不敢进宫碍皇上的眼。” 景林便道:“李大人不是有两个女儿吗?大女儿今年都十六了吧?” 李知春往前挪了两步,伏在程筠脚边,哀声:“求大人开恩,小女今年已许了人家了,实在不能进宫啊。” 程筠居高临下地瞥他:“你的女儿不能进宫,别人的女儿怎么能进宫呢?被你强掳的那些秀女,半数以上都定过亲了,还是被你搅得家破人亡的,‘只要没过门,就能进宫’,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李知春呆了呆,只觉眼前一片发黑。 报应啊,都是报应。 怎么这么快,就落到他自己女儿头上了。 程筠语气冷了下来:“李大人,这又不是什么坏事,进宫做了娘娘,他日得宠对你岂不也是一件益事?你还是快些准备好把秀女送去角楼,午后我便过去。” “……是,下官回去就把小女一起送过去。”李知春伏地流泪,不敢再说。 待李知春走了,景林低头手中带血的荆条,叹道:“这李知春的女儿也真可怜。” 程筠不语,只是抬头望着窗外,蓝天下一只鸟儿飞了过去。 世间无道,谁人不可怜。 “李嘉薇。”有人突兀说话。 景林不觉,程筠却回头看向门口,只见苏弦锦裹着白狐裘倚在门边站着,对他道:“李知春的女儿叫李嘉薇,一个很有风骨的女子。” 16、一起 程筠收回视线,问景林:“还有什么事要报?” 景林点头:“自把那具探子的尸体挂在城门上以来,锦衣卫暗里抓了四五个人了,但一一查过,都跟承阳侯府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势力。” “那日你伤了另一个,伤好也没有那么容易,再等几日。” “是。” 景林说完就退下了。 景林走了苏弦锦才进来:“程筠,你知道我来了,还让景林禀报承阳侯府,是不是想问我关于承阳侯府的事?” 程筠看了她一会儿,却道:“这次是上午。” 苏弦锦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门外,晴空如洗,艳阳高照,连风也没有。外头的一切景致仿佛加了层滤镜,更清晰更柔和地呈现在她眼前。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对,总算不是夜里了,就怕只是随机的。”苏弦锦紧了紧狐裘领口,“不过化雪比下雪还冷些呢。” “反正无论白天黑夜,你都能走到光下来,那道暗门已拦不住你了。” “这倒是。”苏弦锦歪头一笑,“就是不知道,你的宅子能不能拦得住我,我真想出去看看,看看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还没见过呢。” “今日恐怕不行,我要出门。” “出门不是正好?你要去哪儿?” “进宫。” “送秀女进宫是不是?” 程筠便看向她。 苏弦锦道:“我都知道。” “你方才说了李知春女儿的闺名,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弦锦摇头:“反正就是什么都知道,但有些事你问我我也不能说清楚。” “我不问。”程筠气定神闲地站到窗边,在明亮的日光底下开始练起字来。 三个字就把苏弦锦准备好的托辞堵死了,反倒让她觉得气闷地无话可说了。 不过她又很快丢开,走到程筠身侧,低头去看他写字。 见他临窗而立,如松如玉,执笔有力,下笔轻盈。 那字龙飞凤舞,行云流水。 墨迹落在雪白的宣纸上,不像字,倒像是黑白山水,端的说不出的潇洒写意。 “是草书吗?”苏弦锦惊叹了声,“这字写的真漂亮。” “会认字写字吗?”程筠顿了顿笔,问她。 “当然会。”苏弦锦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不会写毛笔字。” “我午后出门,你若还未走,可以在我书房里练字打发时间,我申时前就回了。” 说罢他主动让了位置,容她站到窗前。 苏弦锦也不客气,走近了好奇地打量着他书桌上的一应陈设。 这不是他平日处理公文的地方,因此桌上陈列的都是笔墨纸砚。桌脚旁摆着一口大瓷缸,里面有不少卷轴。 她试着拿起毛笔,程筠给她换了张新纸。 苏弦锦犹豫再三不知怎么落笔,便看向程筠,诚实道:“我从没写过毛笔字。” 程筠目光掠过她握笔姿势,眸底轻敛笑:“看出来了。” 苏弦锦将笔放下,看向砚台:“好麻烦,还要研墨。” “写字当然要研墨。” “在我们那里不用研墨,墨都是现成的,拿来即用。” “你们那?”程筠问,“你们那不用毛笔写字?” “我们那日常不用毛笔写字,书法是一门艺术。”苏弦锦朝他笑道,“你这手好字,要在我们那儿,不定成个青年书法家呢。” “程筠。”她又弯了弯眼,“我不想练字,我又不会,你下午出门时带上我吧,我跟你一块进宫,反正也没人看见我。” 程筠未置可否,而是瞧了眼时辰。 “该用午膳了。” 午膳不在书房,在花厅。 程宅很大,房间院落近百,不过大多空着,孤零零等着腐朽。 花厅的大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四荤四素一汤一羹,道道精致,色香味俱全。 “哇——”苏弦锦围着桌子转了一圈,看个遍,“你一个人吃吗?” 程筠“嗯”了声,去一旁铜盆中净手。 几个小厮和婆子伺候完了,都退下去了,并不在一旁候着,皆因程筠用餐时不喜有人在侧。 程筠走到桌旁坐下,淡定吃饭:“我是个贪官奸佞,这个饮食规格很正常。” 苏弦锦将白狐裘脱在一旁,在程筠对面坐了。 北朝十三年,已连续两年的荒年了,饿殍遍野,就连天子脚下,北朝的都城内,也常有饿死冻死的人。 想到这些,她忍不住说:“果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的眼神和感慨丝毫影响不到程筠的食欲——如果他有食欲的话。 事实上,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便停箸漱口了。 苏弦锦讶异:“这就不吃了?”她扫过满桌的美食:“那这些怎么办?” “我并非饕餮。”程筠说,“这些就是朱门奸臣拿来浪费的。” 苏弦锦干笑两声:“这话说的……我刚才可没有影射你的意思。” 程筠取了外袍穿好,便有婆子进来收拾。 他往门外走,到门边时回头看向苏弦锦:“不,你说的是实话,这世道就是如此。” 一辆马车自程府门口朝皇宫神武门方向驶去。 苏弦锦还是厚着脸皮跟上了马车。 进了车内,她环顾一圈,感叹:“真大,跟我想象中的马车完全不一样。” 车内生着炭炉,还熏着香,车也走得又慢又稳,俨然一间移动的小卧房。 简直就是古代版房车。 苏弦锦心道。 程筠靠在软褥上合眼休息。 闻言懒懒开口:“你不是什么都知道,还想象什么。”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苏弦锦坐在炭炉旁边暖手,“对你我就知道的不多。” 至少程筠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她知之甚少,纵观全书,她了解最多的还是男主秦时。 可惜现在,她还不认识秦时,也没见过他。 程筠没接话,只合着眼,仿佛睡着了。 苏弦锦试着拨了拨帘子,竟成功了。 她欲探头看向外面时,一只修长微凉的手蓦然伸了过来,将帘子落下了。 她看向程筠,程筠仍闭着眼。 “别把路人吓到。” 苏弦锦一想也对,路人视角恐怕只能看见凭空拨弄的帘子以及无人探头的空空窗口。 还真是有几分诡异。 “你是大奸臣,谁敢看你的马车?”她玩笑着。 “越是大奸臣的马车越有人看。” 苏弦锦无奈妥协:“好吧,但我既然都出来了,你不让我看外面,我岂不是白出门了吗?” “我说今日有事,是你非得跟我出门的。” “只有你看得见我,我当然要跟着你,而且也不知道这次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我不想浪费和你相处的机会。” 她说的直白,甚至直白的有些其他意味。 程筠轻抬眸,静静望着她。 苏弦锦捧脸,尴尬地笑了声。 这话真不是告白,但听起来挺像的。 “哎,程筠。”尴尬了一秒,苏弦锦又厚着脸皮挨着他坐了,“我分明知道那么多,你怎么能忍住不问我呢?” 按道理来说,承阳侯府就是程筠目前最在意的事。 程筠轻笑了声。 苏弦锦:“你笑什么?” 程筠道:“按你这样聒噪的性子,若你真想说的,即便我不问,你也早忍不住告诉我了。” “你嫌我话多?” “尚能容忍。” 苏弦锦嘁了声,凑近他,几分阴阳怪气地笑:“欸呀,那还真是难为你了呢,首辅大人。” 程筠淡定受用了:“知道就好,到了,下车吧。” 马车在宫道上停稳,程筠前脚下了马车,苏弦锦后脚直接跟在他身后跳了下来。没料到地滑,她差点没站稳,摇摇晃晃地惊了下。 程筠及时伸手扶住她,低声:“说实话,我就没见过哪个姑娘像你这样的。” “谢谢。”苏弦锦站稳后,将狐裘带子又系了系,“那是自然,你见过哪个姑娘神出鬼没,还万事皆知的。” “真是多谢你让我开了眼。” 程筠以方才苏弦锦的语气将话还了回去,才向神武门东角楼走去。 李知春亲自送了秀女来,早已等在楼下候着。 见程筠马车过来,远远就主动迎了上来,陪着笑。 “大人,五个秀女都齐了,就在角楼内,请大人掌眼。” 苏弦锦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李知春,上午她在程宅只瞥了一眼,没看清。 李知春在书内没多少戏份,皆因他与秦时的交集太少,苏弦锦只知他是为程筠效力的。 不过虽出场不多,但活得久,主角一方称他为程门走狗。 “为了功名利禄连女儿都出卖了”,这是之前苏弦锦对他的印象。 程筠略一点头,自顾进了角楼,李知春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上了楼梯,二层有间大厅,厅内外都有侍卫守着,里面是五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最大的不过十六,最小也就十四。 门一开,苏弦锦便瞧见她们抱缩在一处,形容惊惶,瑟瑟发抖。 独有一位红衣姑娘站着,目光有些冷意地直视程筠,恰似一枝傲立风雪的红梅。 李嘉薇。 苏弦锦几乎立即就确信了她的身份。 李知春讷讷道:“这是小女……” 不等他说完,李嘉薇便提了裙角双膝跪地,向程筠行了大礼,语气却无半分谄媚。 “臣女李嘉薇拜见首辅大人,臣女自愿进宫,请大人放过我父。” 程筠的目光滑过苏弦锦,苏弦锦看向他,他却转向了李嘉薇,踱步上前,强硬地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 对上李嘉薇屈辱的眼神,程筠玩味笑道:“有人说,你是个很有风骨的女子,是吗?” 17、进宫 李嘉薇跪在地上,被迫仰起头去仰望推她入泥淖的恶人,她红了眼,眸中满是屈辱之色。 “好好求我。”程筠淡声。 李嘉薇侧眼看向父亲,父亲此刻却连头也不敢抬,更不消说为她出头护着她了。 她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流淌不止。 “求……求大人,饶过父亲,嘉薇什么都愿做。” “程筠。”苏弦锦忍不住看向他。 作者对程筠的正面描写,仅限于番外短短的篇幅,甚至不如李嘉薇的高光,但因她对真正的程筠的认知,便对程筠在外人面前所做的恶没有直观的感觉。 这种文字化作画面而来的冲击,的确很让她心神震荡。 程筠恍若未闻,只是松开了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不够。” 李知春这时扑了上来,按她伏在地上。 低声哀求:“薇薇,磕头……磕头吧……你爹娘妹妹的性命都在你手里了……” 李嘉薇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 她六岁时家里请了先生教她读书明理,如今十六岁,十年学来的道理,却在顷刻间就崩塌了。 程筠冷淡的目光扫过其余几个秀女,她们都害怕得瑟瑟发抖,不敢说一个字。 程筠吩咐李知春:“让她们一个个进来。”随即向侧厅走去。 苏弦锦没跟上去,而是怔住了脚步,望着久久伏在地上颤着双肩,没有起身的李嘉薇。 她心下喟叹了声。 《长月有时》中,对选秀进宫这段只有只字片语寥寥带过,总共不过一个段落,是作为背景存在的,无非给程筠的“恶”再添一笔罢了。 但这只字片语,却是这个世界里,她们一辈子漫长而寒冷的冬夜。 李知春低声哀求:“薇薇,爹没用,对不起你……你起来吧,进去好好表现,知道吗?” 李嘉薇缓缓起身,直起背脊,脸上泪痕犹在。 她转头望着那四个害怕的小姑娘,用帕子擦了泪,略整形容,然后轻声对李知春说:“我去。” 但她直到走进侧厅,再未看她父亲一眼。 程筠平静地望着垂首走进来的李嘉薇,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苏弦锦跟在其后也进了来,只是倚在墙边,并未上前去。 程筠倒是没再刁难李嘉薇,不过问了她一些诗书学问,就让她站到一边去了。 其余几个小姑娘亦是如此,只是进来时一个个面色苍白,大气不敢喘,几乎连话都答不上来了。 程筠敛了厉色,语气也轻缓些。 “你们进宫后,成了娘娘,身份尊贵,家人自然也能得到照拂,没什么可怕的。” 他顿了下,语气微冷:“若是仗着读过一些书,有些才名,便故作清高,惹恼了皇上,那我只怕也保不住你们的家人了。” 秀女们忙跪在地上不敢作声。 程筠道:“起来,站着。” 她们一愣,才互相搀扶着低首站好。 “皇上既要才女,你们自然要懂得利用自身长处,莫要奴颜婢膝,作出谄媚讨好之姿来。” 苏弦锦略有些诧异地看了眼程筠。 然后又看向李嘉薇,李嘉薇之后都是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神情空洞,眼里的光似乎湮灭了。 等他们从东角楼下来,秀女们分坐了两辆车,跟在程筠的马车之后,驶进了神武门。 马车上,苏弦锦一直保持沉默。 程筠倒了杯茶,轻轻啜饮,与方才的冷厉无情相比,此刻的气质倒温和松弛得多。 苏弦锦终是忍不住,问他:“你既然要她们保持清高才女的姿态,为何又在一开始故意羞辱李嘉薇呢?” 程筠看向她:“是你说的,她是个很有风骨的女子。” 苏弦锦一惊:“因为我说的话,所以你故意针对她?” 所以,是她的话害了她?李嘉薇原本不会被特意羞辱? 此事难以求证,因为小说并未有此处的细节。 但程筠的话,让她心上压了大石。 他嘴角携了几分嘲弄地笑:“我本来就是个坏人,是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不是。”苏弦锦没有丝毫犹豫地摇头,“你不是坏人,你这么做肯定有原因的。” 她眼中坚定反倒让程筠略一怔。 片刻,他道:“我并非故意针对她。” 他垂眸,目光落向杯中几片茶叶。 又是缄默良久,他才说。 “入宫之后,风骨只会是她的催命符。” 刚过易折。 苏弦锦立即就懂了程筠的意思。 只是他做了这个坏人,还是当着李嘉薇父亲的面,羞辱了她,把她的自尊踩在了地上。 不但如此,还让她亲眼瞧见了,她的父亲是如何在畏惧的权势下,摆出一副阿谀谄媚的软骨头姿态的。 她的三观怕是山崩了,这对她来说的确过于残忍。 但她如果能在今日的羞辱下熬过去,或许入宫之后,的确还有一线生机。 不管是为了她的家人,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苏弦锦是知道的,知道李嘉薇的人生走向。 她在以后的剧情中,仍未丧失她的风骨,只是在杨晟卧榻之侧,她换了种活法。 怪不得。 苏弦锦吁了口气。 她看小说时还想过,作者把李嘉薇入宫前塑造的如此清高孤傲,她是如何在入宫后变得长袖善舞,世故圆滑的,她的心理并未有特意给出转变的文字。 原来当一切生命活过来后,她们各有自己完整的人生。 苏弦锦想,或许,在李佳薇向程筠请求对父亲的饶恕时,程筠一口答应了,又或者,在程筠当着李知春的面羞辱她的女儿时,他能勇敢护女,那么李嘉薇的心气还不至于消散地这么快,这么彻底。 “唉。”苏弦锦叹了口气,在小茶桌抽屉下摸了摸,也摸出个茶杯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双手握着茶杯暖手,挪了挪,坐到程筠旁边:“今日之后,李嘉薇会恨死你的。” “恨我也没什么不好。” “但她最恨的应该是皇帝,如果不是皇帝,就没有这些事了。” “那更好,我这个奸臣本就是替皇上办事的。” 苏弦锦笑了声,附和:“就是就是,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不是这皇帝昏庸无道,也不至于把国家治理成这样。” 刚说完马车就停了,她问:“到了吗?” “还需走一段,马车过不去。” 程筠从容下了马车,跟在其后的两辆马车也都停了,宫女接引着几个秀女下来。 程筠看向马车上的苏弦锦,似笑非笑。 “怎么不跳了?” 苏弦锦轻咳了声:“不跳了不跳了,地上滑。”她老老实实地踩在马凳上走下来的。 她向后张望着,见秀女们排成一队,悄悄抬头打量四周红墙绿瓦的宫墙。无垠的蓝天被压缩成小小的四方,少女们脸上满是迷茫和不安。 “像李嘉薇这样的姑娘,甚至都定了亲的,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一入宫门深似海啊。”她叹道,“至高无上的皇权下,她们就算是鲜活的人,也和书中的npc没什么区别了。” 程筠目光平静,没有说话。 苏弦锦跟在他身后,第一次踏足了小说中出现很多次的皇家御用风月场——承欢殿。 这座大殿原先没有的,是程筠专让户部斥巨资,工部修建的,就是为杨晟量身打造的酒池肉林。 自承欢殿建成起,果然杨晟较之前沉迷□□更甚,嬉笑之声几乎日夜不息。 不过为了修建这座宫殿,国库直接亏空,连灾民的赈灾银子都拨不出去,惹得北朝上下民怨沸腾。 按文中所述,北朝各地已不间断地爆发过多次动乱与起义,只是力小声微,很快就被镇压了。 苏弦锦看向程筠,他静静地站在殿前等着,神情自若,目光从容。 若说此时的北朝已是一锅烧开的沸水,则那些大臣便皆忙着扬汤止沸。 而程筠呢,还在添柴,他要将火烧得更旺一些,直至最后连己身都当作了柴,一并献祭,终将这口大锅烧干,烧穿,让日月换新天。 她正想着,便见一个太监从殿内开了门走出来,朝程筠行礼。 “首辅大人久等了,皇上闹得忘情,咱家也不敢催,这会儿终于歇了半会工夫,请大人领着秀女们进去吧。” 程筠略点头,入了内殿。 苏弦锦没忙着进去,只站在门口,看着秀女们紧跟其后鱼贯而入。 她的视线一直跟着李嘉薇,但李嘉薇神情淡淡,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也不知在想什么。 等她们都进了,高何便关了殿门。 承欢殿内温暖如春,弥漫着甜腻的香。 苏弦锦举目环顾,只见满地狼藉,丝巾肚兜丢了一地,还有些没有及时清理的污秽之物,简直不堪入目。 少女们脸都通红,不敢乱看,只紧张地盯着地面。 苏弦锦则越过众人来到最前,见到了这个北朝最糜烂奢侈的昏君——杨晟。 他只穿着短裤坐在榻上,露出干腊肉般的身材,眼神困乏,眼底淤青,仿佛精气神被吸干了的模样。 “呸。”一想到那些如花似玉地少女,她忍不住啐道,“真是癞蛤蟆变青蛙,长得丑还玩得花!” 杨晟忽然抬起头,指着她:“你过来,伺候朕吃仙丹。” 苏弦锦一激灵,条件反射地看向程筠,吓得脸都白了。 “他……他能看见我?” 程筠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扬,向她身后的李嘉薇道:“皇上让你过来。” 李嘉薇一僵,不过没有失了分寸,低着头上前行礼。 杨晟用灼热好色的目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遍,高声笑道:“不错不错,朕要的就是这个感觉的美人!程卿办事果然得力!” 苏弦锦此时已飞快躲到了程筠身后,后怕不已:“……真是吓得我魂都飞了。” 18、失约 马车平稳地走在长街上。 这条街本就没什么人,何况这会儿已经下午了,因此更加显得冷清,唯有马蹄和车轮声此起彼伏地交替响着。 程筠揭了香炉的镂空花盖,取了香料,用小勺子舀了一点添到炉内。盖子重新盖好后,热炭引着淡淡清香徐徐上升。 苏弦锦坐在程筠对面,双手捧脸,胳膊肘支在矮桌上,透过袅袅薄烟注视着程筠,他精致的眉眼有些朦胧。 看了会儿,她收回视线,落在香炉上,仿佛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盖上的镂空花纹。 程筠见此,不由轻笑一声:“前一刻还在皇上面前耀武扬威出言不逊,像只花孔雀,下一刻就害怕地缩到我身后,变成一只小鹌鹑了。” 对于他的揶揄,苏弦锦无话可驳,她向来对自身的缺点很坦诚:“……那他突然那么说,确实很吓人嘛。” 程筠倒了杯热茶给她:“你对李嘉薇颇为赞赏,说她有风骨,那你比她如何呢?” “你这是嘲讽我。”苏弦锦饮了小口热茶,只觉口齿噙香,“我在文明社会长大的,可受不了她那样的苦,时势造英雄,她比我厉害。” “文明社会。”程筠垂眸,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苏弦锦歪头看他:“程筠,我想,那应该是你理想中的国家的样子,如果你能和我生活中同一个世界就好了。” 说到这个她忽然想到程同学,有些不确定地问:“程筠,你去过我的世界吗?或者说,你有不属于你这个世界的记忆吗?一点点也行。” 问完她居然还有点紧张。 “有。” “啊?” “你。” “哦。” 苏弦锦瞬间失望,不过想想又觉得有点好笑:“你怎么不问我来自哪个世界?你就不好奇吗?” “我说过,我这人从不喜欢白日做梦。” 苏弦锦有些佩服:“程筠,你真是一个心志坚定的人,要是我早就忍不住问个清楚了。” 怪不得,这条路这么艰难,程筠还能独行到尽头。 程筠拨开帘子,外头的冷气飘了进来。 “还早,你想下去走走么?” 苏弦锦立刻精神抖擞地挤到他旁边,趴在窗框上,望向外面宽阔的街道:“一个人都没有哎。” “这条街寻常百姓走不得。” “原来如此。”苏弦锦回头问,“晚上是不是有宵禁?” “是。” “那也没多少时辰就天黑了,我这次来了这么久,估计很快就走了,你等我明天来,一起逛逛好吗?”她笑问,“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再说。” “也是,明天说不定又是晚上来的。”苏弦锦朝窗外伸出手,拨弄着冷冷的风,闲聊,“皇上说你办事得力,怎么不赏你点什么呢?” “有时候会赏,不过他赏的那些多数都是我送进宫给他的。”程筠很有耐心地回答。 “左手倒右手。”苏弦锦笑了声,目光蝴蝶般地轻盈飞在那些墙角屋檐,“雪都化了很多了。” “嗯。”程筠亦抬眸望了出去,“江南选秀也要开始了。” “我上次……” 苏弦锦话未说完,一支利箭猝不及防地从另一侧破空而来—— 程筠眼神瞬间冰冷,及时抬手攫住了短箭的羽翼。 下一刻周遭锦衣卫闻声而动,朝那利箭射来的方向追索而去。 苏弦锦掩嘴惊呼了声,心怦怦跳起来。 程筠却冷静得很,从短箭上取下绑着的纸条,打开扫了一眼。 “程筠,你的手流血了!”苏弦锦忙拉过他手,翻过手掌来看,只见他手心一道明显的擦伤,正渗着细密的血珠。 “怎么了?”程筠看她。 “流血了!”苏弦锦加重语气,流露出一丝焦急,“快回去处理一下。” 程筠只是略扫了眼,便收回手,用另一只手随意抹了抹伤口,将那些细密的小血珠拭去了。 并不在意:“这没什么。” “嘶——”苏弦锦仿佛手心幻痛了,“你、你不处理一下吗?” 程筠问:“你也并非第一次见我的伤,怎么在意起这些小伤来?” 这话倒是,苏弦锦愣了愣,她第二次见程筠时,程筠血流不止,几乎昏迷了,而她也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心,帮他止了血。 后面她又见了程筠时如何粗暴地处理伤口,还见过他因廷杖疲倦卧榻的样子。 对他来说,不过一道擦伤,相比于他受的其他伤来说,的确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 苏弦锦认真想了下,说:“我原以为是个梦,你只是我梦里的人,无关紧要,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纸片人。” 她俯身去矮桌底下的抽屉翻找:“马车上有药或者包扎细布之类的吗?” “没有这些。” “下次应该备着,你身上伤倒不少。” 但程筠总是从容冷静,没有半分受过伤的样子,使她常常忘记了这回事。 “好。” 程筠应了声,“到了。” 马车停在程宅侧门,程筠先下了车,转身时,马车内已空空荡荡,人影无存,唯一缕袅袅青烟。 他在车旁停顿了片刻,直到景林过来。 “大人。” 程筠回过神,眼神不复之前温和,变得冷冽无情。 他将短箭与那张纸条交与景林。 “明日将抄没秦家的旨意晓谕六部,即令锦衣卫抄没家私,流放秦氏三族。” * 好困。 苏弦锦关了响起的闹铃,又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时才想起上午本来有一节课的,结果就这么错过了。 “希望老师不会点名吧。”她艰难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已经是中午了。 陈晴果然不在宿舍,她洗漱好,将窗户打开,倒吸一口冷气——物理意义上的。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入眼白茫茫一片。 估计今天好多人都没去上课,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午饭纠结去食堂还是点外卖时,她亲爱的室友拎着午饭回来了。 “我和赵珩吃了顿烤肉,这是特意给你打包的。” “太爱你了。”苏弦锦熊抱了下她。 “你精神不太好,又在梦里穿越了?”陈晴一边脱去围巾帽子,一边问。 “对的。”苏弦锦已坐下来吃饭,“要给你说说具体内容吗?” “算了。”陈晴眨了眨眼,揶揄,“等你和程筠有具体进展再告诉我吧,对了,你那位程同学回你消息了吗?” 说到这儿苏弦锦才想起来,忙看了下:“没有。” 陈晴道:“那就别管他了,估计真的只是同名。” 苏弦锦点头,顺手打开天气预报:“才十一月底就下了这么大雪,这也太反常了。” “你都能穿书了,这点天气反常算什么。” “也是哈哈。” 陈晴有些担忧地问:“不过还有一个月就要考研了,你这么下去能行吗?” 苏弦锦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 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滞留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她这次醒来感觉没睡好一样。 陈晴:“我这里有褪黑素,你要么?” “给我吧,我今晚试试。” 陈晴点头,从柜子里翻出来给她。 “元旦过后我就不怎么在宿舍住了,我打算去我男朋友他们公司实习,搬去跟他一起住。” 苏弦锦接过瓶子,见她面有愧色,便笑:“挺好啊,这有什么,等我考完研,我也不住宿舍了,反正也没多久了。” 陈晴松了口气:“我还怕你说我见色忘友呢。” 苏弦锦严肃点头:“是有点。” 入夜后,苏弦锦躺着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满脑子各种事纠缠在一起,想来想去还是起来吃了颗褪黑素。 倒也有用,没多久就有了睡意。 翌日一早,她被闹钟惊醒时,还有些茫然。 等回过神,她看向已起床在化妆的陈晴,惊呼道:“啊,我昨天晚上没做梦!” 陈晴吓了一跳,正在画睫毛的手一抖。 “……没做梦不挺好吗?说明睡得好啊。” 不—— 苏弦锦揉揉脸,她上次答应了程筠,要明天见的。 她没有做梦的这次,小说的时间是停滞的,还是只过了一天呢? 陈晴问:“你今天上午有课吗?” “没有。”苏弦锦呼了口气,决定不再想下去,“我去洗脸刷牙,等会儿去图书馆。” 这一天她都强迫自己刷题背书,尽量不被其他事情干扰,甚至连午饭也没吃,直到晚上才回到宿舍。 长月有时的相册静静躺在桌上,十分显眼,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晚上躺在床上,她闭上眼,眼前不禁描绘起了程筠的样子。 等再次睁眼时,眼前是一座熟悉的四君子图屏风,屏风上放着程筠给她的那件白狐裘。 她悄悄松了口气,穿好狐裘大衣绕过屏风进了书房,书房里没人。 她拉开门走出去,看天色这会儿大约是傍晚。 不知道程筠此刻在不在府里。 苏弦锦才跑出去,迎面就撞见了景林。 她想也不想脱口问:“景林,你家大人呢?” 景林一脸见了鬼的样子,震惊地握紧腰间长刀:“你是谁?……怎么从大人书房里出来?” 苏弦锦猛地反应过来,瞪大了眼,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你你……你怎么能看见我?” 19、现身边缘 话未问完,景林的刀便已架在了苏弦锦脖子上。 苏弦锦惊叫了声,本能地转身跑回了书房,把门迅速关上了。而就在她刚关上的下一秒,门又被景林踢开! 苏弦锦心跳几乎停滞,正要往暗室躲时,却忽见景林怔在了原地不动。 她逃跑的脚步一顿—— 景林紧锁眉头,警惕地扫了一圈,却不见人影。 分明前一刻他亲眼见她闯了进去,怎么人凭空消失了? 他路过苏弦锦身旁,走到屏风后,转动了暗门,进去探了一眼,仍然没有人。 至于再向下的那道门,他没有动,只是检查了灯盏开关,确认方才它没被人移动过。 且就算那女子躲进了暗门,这么短的时间,她也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下到最下面的那个暗室。 苏弦锦眼见他从暗门后出来,便朝他晃了晃手,确认景林看不见自己,不由完完全全松了口气。 她看着景林迷惑的眼神,自己也很迷惑。 刚才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景林忽然看见她,现在又看不见了? 不过空想是得不到答案的,她不再继续耽误,仍跑出了书房,往程筠卧室去。 她这边离开不久,程筠却恰好回了书房。 景林仍在书房检查,他实在难以置信一个大活人凭空在他眼前消失的事实。 “怎么了?”程筠进来,脱了鹤氅,往案后落座。 “大人,属下不知道怎么说……”景林迟疑。 “有什么说什么。” 景林深吸口气:“大人,我可能撞见鬼了。” “鬼?”程筠眉尾轻扬。 “还是个女鬼。”景林将方才所见说了一遍,又忙强调,“大人,我真不是眼花了,那个女鬼甚至直接叫了我的名字。” 出乎他的意料,自家大人的反应十分镇定。 “嗯。”程筠颔首,“天下总有几件怪事的,可能被你遇见了。” 景林愣声:“……大人,您就不觉得诡异么?要是刺客怎么办?” “你是说刺客是女鬼,还是说女鬼是刺客?” 程筠认真问。 “大人,您别说了。”景林搓了搓手臂,“我这身功夫对付人还行,再强我也不怕,但鬼就不行了,一想到就瘆得慌。” “我去暗室看看,你去外面吧。” “大人,您不怕鬼吗?” 程筠淡笑:“人比鬼可怕多了。” 他开了暗门,站在那道长长的石阶前。 下面漆黑如墨,没有一丝光亮。 他知道,她不在。 等他重新回到书房时,一道白色人影却飞快奔了过来,一把抓住他袖子,嗷嗷叫着:“程筠,我刚才差点被景林砍死了!那个那个刀口……离我的脖子就差一点点!” 程筠挑眉,略携几分慵懒笑意:“看来景林的刀还是不够快。” “什么意思——”苏弦锦仰头瞪他,“难道你希望看我人头落地?” 程筠抽回袖子,淡定地整了衣裳,轻笑。 “放心,景林手下从不妄伤人命。” 他坐回案后,苏弦锦跟过去:“那可不一定,都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万一景林他手抖了一下,我可就小命不保了。” 程筠轻笑几声,顺手拿起公文翻阅。 苏弦锦凑近,小声问:“上次我说明天见,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一日,你没放在心上吧?” “一日?”程筠平静地望着她,“自你上次消失,已过去一个月了。” “一个月?!”苏弦锦失声。 怎么会一个月呢?她只不过一晚上没来而已,之前时间明明几乎是同步的。 “现在是几月?”她忙问。 她刚来时,是这里的农历十月初,和现实的阳历十一月份时间大抵差不多。 “不到一个月,便是年底了。” “天呐。”苏弦锦仍难以置信,她直接拉了程筠的手,翻他的手掌瞧,只见他手心只剩淡淡的印子,分明上次还是一道严重的擦伤的。 苏弦锦手指轻轻摩挲那道淡的几不可见的痕迹,有些出神。 酥酥麻麻的感觉,仿佛蚂蚁爬过。程筠微蜷了下手指:“看好了吗?” 苏弦锦回过神,才松开他,语调有些萎靡:“好了……” 果然过了一个月,她信了。 炭炉热热烧着,整间书房都暖起来。程筠已凝神批起了奏疏,苏弦锦则坐在炭炉旁烤着手,心下捋着《长月有时》中这个月的剧情。 短短一个月,北朝发生巨大变故。皇帝下旨抄了秦家三族,男丁流放,女眷充妓。太子杨望璟带病闯宫求情,被杨晟怒斥一番,禁足东宫。 锦衣卫闯入秦府抄没家私,然可悲可叹的是,秦家抄没之物交由户部统计后,金银还不足三百两,剩余最值钱之物不过三箱旧书。 秦族男丁包括秦效秦时在内等,三日后被衙役押解上路,女眷没入贱籍,流落各大烟花柳巷之地。 秦时母亲不堪受辱,一条白绫自缢而亡。秦时兄长秦效,一身伤而未愈,半月后消息传来,于流放途中伤重身亡。 一个多月前,两个夜探程府的暗卫一死一伤,身份也已查明,竟都出自承阳侯府。程筠将死的暗卫尸身挂在城门之上,宣告其所犯罪行,并为逃走的暗卫发布了通缉令,满城搜查。 逃走的那个暗卫则负伤躲进东宫,被小太子暗中藏住。 秦府被抄那日,小太子进宫求情,被皇帝怒斥而禁足后,一东宫侍者竟壮着大胆告发太子,说太子私藏行刺首辅大人的钦犯。 程筠便请示上意,责锦衣卫强搜东宫,搜查贼人,那名暗卫为了不拖累太子,投湖自尽,不过锦衣卫还是在东宫搜查出了其他东西——为逆党秦泽私设的灵位。 杨晟震怒之下,欲废黜太子,而程筠则率百官劝阻。一劝阻,杨晟更怒,直接让礼部请皇室宗亲来,欲于三日后,在宗庙正式褫夺杨望璟太子之位,敬告列祖列宗,并从宗亲中另择一位公子入宫立为太子。 这大概是小说里这段时间的剧情走向,不过具体进展到哪里了呢? 杨望璟已经被废了?还是即将被废? 苏弦锦扭头看了眼程筠,他低着头,安静地批着公文。 她凝视着他的侧脸,浓黑的眉宛如山峰,底下是深沉冰冷的湖,被茂密的丛林掩盖着。而鼻子优越清晰的线条仿佛绵延的山川,山川下是平静流动的岩浆……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猝不及防地对上程筠的视线,顿时云开雾散,似一阵寒风从雪原吹来,拨弄枝叶,漾开湖面。 她瞬间就清醒了。 所幸程筠只是瞥她一眼,又继续处理公务。 她轻轻叹了口气,没选择出声打扰他,只是托着腮望着炉子里的炭火发呆。 在太子被废黜的前一日,程筠还狠狠逼了他一把,那便是有关承阳侯府的剧情。 承阳侯府手握三十万精兵,完全有拥趸杨望璟逼宫的实力,之前潜进程府的两个暗卫就是承阳侯府的人,是为了程筠手中的玉玺而来。 他们持有承阳侯府的信物,除却承阳侯本人的亲笔书信外,还有半枚号令精兵的虎符。 承阳侯在信中说,昏君当道,百姓民不聊生,希望太子奋起夺位,为北朝百姓争出一条活路来,而承阳侯府愿助一臂之力。 太子收到信后不知为何没有任何行动,又或者是来不及行动。总之,在杨晟废黜太子的前一日,程筠匆匆进宫向杨晟暗禀,言已查明东宫所藏钦犯的身份,原是承阳侯府中人,暗中欲助太子弑君谋反。 杨晟惊骇莫名,不假思索地就信了程筠的话,并给了程筠一道暗旨——宗庙废黜太子当日,令锦衣卫弓弩手埋伏四周,一旦太子有异动,当场射杀。 正思之入神,忽门外一道熟悉声音响起。 “大人。” 这个声音让苏弦锦一个弹跳而起,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躲到程筠身后:“程筠程筠……景林来了!” 她对没多久前的事仍心有余悸,那毕竟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 刀口锋锐而冰冷的血腥气侵蚀脖颈的体验,她一想起就汗毛倒竖。 “没事。”程筠轻声说。 “进来。” 景林推门而入:“大人,方才苏州那边有消息过来,关于选秀女的。” “何事?” “苏州知府有位千金,年方十六,据说倾国倾城,才名远扬,且也未定亲,原本这次选秀她必是要参与的,谁知苏州知府说,前段日子苏小姐与母亲上山礼佛,回程途中遭遇歹人,苏小姐坐的马车马儿受惊了,竟跌落山崖,如今生死不知,苏家已找了一月有余,仍不愿治丧。” 程筠挑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位苏知府只怕在京城有耳报神,早得了选秀消息,故意作这一出。” 苏弦锦心中一动,轻扯程筠袖子:“这位苏小姐,是叫苏曲儿吗?” 程筠便问景林:“这位苏小姐闺名唤作什么?” 景林想了想:“好像叫什么……苏曲儿。” “还真是她!” 苏弦锦低声惊呼。 这是女主啊,是男主秦时的白月光。 “你认识?”程筠饶有兴趣。 景林茫然:“啊?我不认识啊……” 苏弦锦见他这般憨顽模样忍不住笑,对方才他留下的阴影也减淡了,又记着仇,便仗着他看不见她,干脆跑到他面前朝他肩上用力锤了一拳。 景林忽一受力,竟后退半步。 他懵住了,苏弦锦也懵住了。 下一刻,两人同时“嗷”地一下叫出了声—— “有鬼!……大人!有鬼推我!” 20、雪夜 苏弦锦慌不择路地飞快窜到他身后:“……景林看见我了,他可能又要砍我!” 程筠起身,皱眉望着景林。 显然,景林只是感知到了苏弦锦的存在,并未看见她。 “别喊了。”他淡声。 两人一起噤声—— 苏弦锦双手捂住嘴,睁着黑不溜秋地眼珠子转来转去。 程筠问景林:“你觉得有人推你?” 景林几乎哑声,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程筠道:“准你说话,不准乱喊。” 景林眼眶一红,抬手抚着肩膀处:“……属下感受的真真的,就是有人推了我一下,在这儿!” 程筠眉心拧了拧:“……你哭什么?” 景林侧了脸,不让程筠瞧见他的红眼,但语气是藏不住的委屈:“大人,我从小就怕鬼,小时候在荒坟堆子见过一次,发烧了几天,人都差点没了,打那以后,我就特别怕鬼……” 说罢加重语气强调:“尤其是女鬼!” 程筠扯了扯嘴角:“你手下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你怎么不怕他们变成鬼?” 景林背过身,快速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没影的事我可不怕,就怕鬼出现在我眼么跟前,那才真是渗人。” 苏弦锦此刻也不怕了,反而有些愧疚,小声对程筠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他的,我不知道他怕鬼。” 在小说里,景林作为程筠的属下,只是一柄利剑般的存在,作者对他的武力值和忠心都有很高的塑造,反而这些“人之常情”的弱点,甚少着墨,毕竟作者连程筠的另一面都吝于笔墨,何况景林。 程筠摇头,眼底露出一抹无奈笑。 他走到景林身旁,轻拍他肩膀:“别哭了,这里没有鬼。” “可是方才……” “那不是鬼,鬼可以在白天出现吗?” 景林下意识抬头看窗外,冬天黑的早,这会儿已彻底夜幕笼罩了。 但他在书房撞见那女鬼……大人说不是鬼,撞见那不知何物时,的确还是白天。 “那是什么呢?”他有些迷茫。 苏弦锦从程筠身后探头,笑道:“不介意也可以把我当仙女。” 程筠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掩饰嘴角的笑意。 “你不是说见到她了?她……长得像女鬼么?” “不像,长得一点都不吓人,反而很漂亮。”景林回想一番,又煞有介事,“难道是狐狸精?我曾听人说过,有一种狐狸修炼成人的,一般会化身美艳女子勾引男人,大人,你可要小心!” 程筠:“……” “哈哈哈哈哈哈哈……”苏弦锦忍不住爆笑,“原来景林这么可爱,这么好玩呢。” 她看向程筠时,眉梢眼角又藏不住小得意,便双手叉腰故意在他面前走了两圈。 “我就说我长得美,你看景林也这么说,可见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景林追问:“大人,您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少胡思乱想,没有女鬼也没有狐妖。”程筠嗓音低沉,“你去准备好马车,我今夜入宫一趟。” “是,我这就去。”景林调整状态倒也快,程筠一吩咐,他就立马收拾好心情去办事了。 只是这话让苏弦锦一惊,她犹豫片刻,没忍住问:“程筠,你不会是要向皇帝告发太子与承阳侯府暗中往来吧?” 程筠转身的步子微顿,却并未回答她,只是沉默地披了鹤氅向外走。 苏弦锦吁了口气,以小说原先的视角,程筠身为反派,当然在不停地搞事情,可如今换了种视角,她才知此事的艰难。 北朝到了如今地步,程筠将所有希望都压在小太子杨望璟身上,那也曾是他的老师张松青的希望。 但张松青不及程筠,他做不到那一步,却也深知程筠心性坚韧非常人能及,便力排众议将首辅之位交给了程筠。 自程筠接过首辅之位的那天起,老师与学生都知道,这注定是一条独行的不归路。 她跟上去,门外已起了风雪。 * 离开京都往南,积雪越来越薄,天却是一样的冷。 山谷里的风裹着薄雾,湿湿冷冷地,穿透人的灵魂,连骨髓都似结了冰,一敲就碎。 三个押解的官兵将裹身的棉衣又紧了紧,仍是冻得哆嗦,便勒令流放队伍停下,在背风处略歇一歇,捡柴生火,烧水取暖。 “你们两个去,那边河里打水。”官兵冷声吩咐。 其中被叫到的一个人抬起头,破烂的棉衣和乱糟糟的头发下,是冻得僵硬的身体和毫无血色的年轻脸庞。 秦时一言不发地接过铁罐,拖着沉重的手链脚链往河边走去。 他脚上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单鞋,走得很不利索。 原先是有一双母亲亲手做的又厚又软的棉鞋的,流放路上被抢走了,此刻正穿在其中一个官兵脚上。 “二爷。”同他一起去打水的人低低唤了声。 秦时恍若未闻。 在脚链的响声下,他们离官兵越来越远,离河边越来越近。 “二爷。”那人又喊。 秦时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就感觉他往自己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秦时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钥匙是刚趁着那个官兵搬石头时偷来的。” 那人低声道,“我曾是秦大人身边的侍卫,蒙受秦大人深恩,无以为报,只能帮二爷到这里了,我知道二爷深谙水性,只是冬日河水冰冷刺骨,不知二爷敢不敢搏一搏。” “……你怎么办?”秦时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能走到南边瘴疠之地的,这里不足十一,本也没什么好下场,怎样也不会更好了。” 秦时眼眶红了。 “二爷,你向前走,走远一些,往下游逃,省力些,这么冷他们必不敢下水去追的。” 秦时闷闷地“嗯”了声,一直往前,脚步渐渐更快,直到河水转弯处才停下,此时风高浪急,冷得刺骨。 秦时扭头往来路看了眼,那方才唤他“二爷”的人正在河边打水,没有再看他。 他深吸口气,不再犹豫,快速用钥匙去开手上的锁链。 风裹着一阵隐约的吵嚷声传入他耳中,他知道是押送的官兵似乎发现不对劲了,在呼喝着什么。 他没有抬头去看,只是尽量加快速度,奈何手指冻得僵硬,锁链开得依旧很慢。 “……住手!” “你想干什么?别动!……” 严厉的呼喝声越发近了,秦时反而冷静了下来,有条不紊地解了手腕上的锁链,又弯下身子去解脚上的镣铐。 只听“咔哒”一声,锁链开了。 脚步声已至身后,他甚至没有回头,朝湍急的河流纵身一跃—— 极致的冰冷侵袭而来,他憋着一口气,拼命地顺着水流方向往下游去。 渐渐的,他竟不觉得河水冷了,反而有些热起来。 只是身子却越发沉重,仿佛包裹他的不是河水,而是泥沙,压在他身上逾千斤重,他拼命挣扎,却越发失去气力,直到被拖着坠入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一素衣少女捧着托盘走进来,见他醒了,不由惊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秦时一惊,不由绷紧身子,警惕地望着她。 “这是哪儿?你是何人?” 少女观样貌不过十六七岁,姿容清丽,闻言将托盘中的药碗端了过来,温声道:“你别怕,这是苏州城的一家医馆,是我爷爷采药时在河边发现了你,将你救了回来,你已昏迷三日了,可算是醒了。” 苏州?…… 秦时目光一凝,问:“请问苏州府衙离这里远不远?” * 苏弦锦陪着程筠进了宫,但程筠在杨晟面前说了什么,她没进去听。 她靠在承欢殿的廊柱下,静静望着今夜的雪夜,眼底是流转的一抹悲哀。 她知道,无论程筠今夜说了什么,都将是他日后痛苦而黑暗的一生中,最抹不平的剜心刻骨的疼痛。 但她却没法帮他,因为程筠必须这样做,即便提前知道了,这条路也没法回头了—— 今夜,是杨望璟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 程筠一步步把杨望璟逼到了绝境,是要他在绝境中开天辟地,选择生路,绝不是为了看他在绝望中死去。 一直以来,仁厚善良的小太子都是程筠心底的一颗小小火种,他戴上面具成为坏人后所有的恶行暴力,都是为了点燃他,看他成为熊熊巨火,烧掉这昏聩糜烂的北朝。 但他没有做到。 苏弦锦叹了口气,心上仿佛压着石头。 她仰头望着沉沉夜色,不见星,不见月,唯有飘落无声的雪,寒凉孤寂,如从深渊而来。 一阵瓷器碎裂的尖锐响声透过殿内传出来。 没多久,苏弦锦就听见身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她回头笑了下:“程筠,今天晚上好冷啊。” 程筠一如既往地神色平静,似乎承欢殿内什么都没发生,除了他袖中紧握的那道密旨。 “嗯,是好冷。”他轻声说。 “我手倒是挺暖的。”苏弦锦说,忽然从狐裘里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程筠的手很冷很冷,无一丝温度,苏弦锦握着他手时,像握着一块冰。 苏弦锦的行为让程筠微微一怔,他低头望着她,眸中氤氲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苏弦锦看不懂,也没去猜,只管牵着他的手,向冬夜的风雪中走去。 “好冷,那我们回家吧。” 21、变故 北朝宗庙坐落于郊外,四周是山,密林环绕,一条河流从山脚流过。 虽是冬日,绿意却未尽失,枝头的皑皑白雪下压着来年春日待发的嫩芽。 今日风大的很,呼号着,引得万千树木齐齐狂舞,回声在山壁上回荡着,已不知何处是源头了,仿佛深山中藏着一只狂啸的野兽。 程筠衣摆猎猎,神色冷峻,眸底似结了霜雪。 他站在郊庙大殿之前,身后是一众礼部官员,对面则是数十位皇室宗亲。 俄而听礼部官员高声宣旨,话语被凌冽的被风吹得破碎。 “……皇太子德行有失” “朕甚失望……” “……夺其太子尊位” “即日搬出东宫……” “钦此——” 最后两个字收了尾,声在山谷回荡,所有人都听见了。 杨望璟身着太子礼服,佩金带玉冠,脸色苍白地跪在大殿之内,面向殿外的天地与宣旨官员。 他身后是一排又一排列祖列宗的牌位,燃烧的蜡烛剧烈摇晃着,仿佛随时就会熄灭。 旨意宣读完毕,杨望璟面如纸色,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几乎是勉强站了起来。 他先是转身朝列祖列宗长跪磕头,之后摇摇晃晃地起身,当着所有大臣与宗亲的面,一件件脱去太子礼服与冠带。 直到剩了一身白色中衣。 堂堂东宫太子,当着宗亲与百官的面,如此狼狈不堪,无疑是皇帝赐给他巨大的羞辱。 寒冷侵袭过来,杨望璟颤抖着,缓缓抬起头,露出苍白的小脸。 此刻他觉得冷极了,由内而外的,透着彻骨阴寒。 宣旨官员拿着废黜太子的旨意站在门口,望着十一岁的小太子捧着礼服冠带一步步迎着严寒走出殿外,单薄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不忍之色。 杨望璟走出殿外跪了下来,缓缓抬起双手,嘶哑道:“臣杨望璟,辜负父皇教诲,才能不足,德行有亏,不堪居东宫之位,接旨领罚,移宫自省。” 即有礼部官员上前取走他的礼服冠带,那宣旨官员才将圣旨慢慢放在他手上。 程筠目光看似平静,却一直在意着杨望璟腰间那半枚虎符,努力掩饰住眸底的波澜。 他知道,杨望璟今日离宫之前带了出来。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将是北朝的机会。 两日前,承阳侯府的一队精锐就通过城内密道进入都城,此刻就隐藏在四周的密林内。 几乎这支精锐一进城,景林就将这消息禀报了他,他按住消息,只当做不知道。 今日一切条件都刚刚好,大部分官员在场,还有皇室宗亲,只要太子一举虎符,高声宣布清君侧,除奸佞,就能令承阳侯府精锐迅速冲杀出来,控制住所有不从者,并拥趸太子,呼应城外驻军,杀向皇宫,逼昏君退位。 而且—— 程筠就在这儿。 拿他的性命祭旗,将是杨望璟扭转乾坤,颠覆旧朝的最重要也是最成功的一步棋。 走到今日,程筠已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根。 即便只是为了要他人头落地,也会有许多人自愿追随太子的脚步。 程筠站在大殿最高的台阶上,看着杨望璟一步步走下台阶。 他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竟有些欣慰。 殿前的风像利箭穿透了他,他裹着玄色鹤氅,身上的伤在一起发烫,不停地灼伤着他。 此刻耳边传来的风声,也仿佛不是风声,是那些他不得已害死的人在凄厉嚎叫,他们拼命嘶吼着,要他死,要他下地狱。 “来吧。”程筠轻声说。 杨望璟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他转向宗庙,似乎看着程筠,又似乎不是。 他的手缓缓摸向腰间—— 刹那间,密林中骤然传出一声大喝:“太子要谋反!” 伴随喝声落下,一支利箭从密林中射了出来,迎着大风极速朝着杨望璟的心脏射去! 几乎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发之际,程筠瞬间夺过身旁侍卫的弓箭,弯弓搭箭——刺耳的破空声尖锐响起,准确无误地射落了飞向杨望璟的那支箭! 众人吓呆,反应过来后轰然乱成一团。 又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地朝杨望璟杀了过去。 杨望璟似乎也吓呆了,僵在原地不敢动。 程筠眼神冷冽如刀:“保护太子!” 原先蛰伏的锦衣卫全部跳出,与黑衣人拼杀在一起。 他身后是忙着往郊庙大殿内躲藏的官员和宗亲,乱成一团,胡乱喊叫着。他已顾不得,飞身下了台阶,来到杨望璟身边,按住他的手往他腰间摸去,低喝:“将虎符拿出来,举起来!” 杨望璟有些呆滞地望着程筠。 程筠皱眉,心下觉得不对,便主动伸手过去,竟只从他身上摸出一块普通玉佩。 他急声斥道:“你的虎符呢?!” 杨望璟一颤,用充满恨意地眼神盯着他,坚定道: “程筠,你不会得逞的,我宁可死,也绝不会做一个跟你一样的乱臣贼子!” 程筠震惊抬头,双眸通红。 * “所以那个小太子是在郊庙前被人杀了吗?” 陈晴夹了片五花肉放烤盘上。 “不是,他是回东宫以后死的。” 苏弦锦想着剧情出神,即便闻着烤肉的香味也没什么食欲。 “哦,我好久前看的,都快忘了,就记得主角一些内容。”陈晴夹了块烤好的肉给她,“快吃,不然焦了。” 苏弦锦叹了口气。 陈晴问:“怎么了?这个小太子跟程筠有关吗?。” 顿了顿,苏弦锦才轻轻点头。 “原先以为是程筠故意逼死他的……现在回看,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语气低沉下去,不禁染了些哀色。 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等着,她很想去看一眼。 “我要回去睡觉。” 陈晴懵:“啊?大中午的睡什么觉?” 随即反应过来:“你要去梦里?” 苏弦锦点头:“不然想着这事,我没法集中精神。” 陈晴很能理解她的心情,便没阻止:“那你去吧。” 苏弦锦歉疚:“对不起啊,下次陪你吃烤肉。” “没关系,我打个电话让赵珩过来吃就行,他正好今天不上班,指定乐意得不得了。” 苏弦锦犹豫了下,还是给她点了杯奶茶,才回宿舍。 她这边走了没多久,陈晴男朋友就赶来了,颇有些幸灾乐祸。 “我说让你跟我约会,你非说跟小姐妹吃烤肉,怎么样,被小姐妹放鸽子了吧?” “手酸了,你烤吧。”陈晴撂了挑子,“这有什么,我因为你放人家鸽子也有啊,你们男人真小气。” 赵珩说不过她,只好老老实实烤起肉来。 “对了,你室友上次关心的那个程筠,我在医院看见他了,他这两天在住院。” “他为什么住院?” “你就不能先问我为什么去医院吗?” “癌症晚期?” “……”赵珩汗颜,“算了,告诉你吧,他是因为自残住的院,这事是个秘密,你不要乱传。” “卧槽……自残?!”陈晴惊呆了。 * 苏弦锦过来时,程筠正离了庭院往外走。 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那道玄色背影,连狐裘也来不及穿,便提着裙子飞快跑着跟上去。 等程筠的马车走了,景林领人欲进院子打扫,骤然看见除程筠外另一行脚印,偏小,显然不是个孩子就是姑娘。 他呆了片刻,脸色唰一下白了。 ……那狐妖又来了! * 苏弦锦勉强唤住了程筠,才得以爬上他的马车,甚至在下台阶时还不慎跌了一跤,手都擦破了。 程筠从矮桌的抽屉里取了干净棉布与金疮药给她。 “会自己上药吗?” 他的声音喑哑,眉宇间也满是疲倦。 “会。”苏弦锦忙点头。 她一边上药一边观察着程筠的表情,试图分析出此刻剧情的进展。一心二用,以致分心按到了伤口,不由“嘶”了一声。 程筠看了她一眼,轻轻拉过她的手,替她小心上药。 “想问什么可以问。” 苏弦锦犹豫片刻,小声:“杨望璟被废黜太子身份了吗?” 程筠垂着眸,长而密的睫翼掩盖了眸中的情绪:“今日上午的事。” 苏弦锦从他平静的语气中并没有听出什么,但她脸色微变。 那岂不是今日太阳落山后,杨望璟就要死了? 不但杨望璟死了,今晚还有一人死了,那就是杨望璟的老师——太子太傅,松羲松阁老。 他是第二日清晨被人发现自缢书房之中。 这两人连续死亡的原因自然而然都被扣在了程筠头上。 时人言,罪大恶极,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这样一位活阎王,人人皆欲杀之。 只是太子的死极大的打击了朝廷支持太子的官员们的心气,从此以后,满朝上下几乎无人敢再发言,整个北朝官场彻底笼罩在了程筠的阴影之下,变得死气沉沉。 “到了。” 程筠道。 苏弦锦猛地掀开帘子看去,只见眼前是一座气派的官员府邸,那大门的牌匾上,赫然用金笔书写着“玉洁松贞”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松府,她瞳孔骤缩。 是……松羲。 “待在车上别下来。” 程筠的眼神无比冰冷,仿佛幽深的海面上漂浮着的一座冰山,只是苏弦锦似乎隐约见到了那冰山下涌动的岩浆。 “程筠。”苏弦锦动了动唇,却没唤出声来。 22、太阳落山 松羲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先帝曾特赐“玉洁松贞”四个字。 松宅所在长街,与东街相邻,平日人来人往倒也不少。 只是当程筠的马车停在松宅大门前的那一刻,原先还在走的行人都纷纷躲到了街道两旁的屋檐下,生怕惹祸上身。 程筠站在松宅大门口,仰头望着那道金色牌匾,面沉如水。 看门人只敢探出头一下,就害怕地缩回身子,向里禀报去了。 松府平时侧门开始供人进出,大门是关着的。 程筠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吩咐:“把门给我打开。” 他带来的锦衣卫迅速上前——只听一声巨响,行人无不浑身一颤,惊恐地看见松宅陈旧的大门被暴力踹开了,门框变形,摇摇欲坠。 直到那道高大的玄色背影大步踏入大门,街上始有孩童低声啼哭。 下午天气晴好,风也停了,松阁老让小厮把书都搬出来,在院里晒书。 听得下人跌跌撞撞跑来禀报时,他只是微微抬了抬头:“不欢迎。” 下人脸都吓白了:“老爷,他已经进来了!” 话音刚落,程筠已大步流星闯入后院,院内的两个小厮刚要上前,被他抬起一脚踹飞了出去,倒在书架上,书籍撒了一地,吃痛不已。 松羲望向他,见他一袭玄色鹤氅站在那儿,眼底涌着岩浆,周遭却散发着冷冽的寒意,似乎连阳光也避开了他。 老人挺直身子,对小厮道:“都出去。” 小厮们迟疑。 “去,外面守着,别让夫人她们过来。” 话中意味分明,小厮们这才连滚带爬地走了。 程筠微微敛眸,扫过满院的书。 “首辅来我这儿做什么?老夫已不在庙堂,应该没什么地方得罪首辅吧。”松羲说着,又继续从书箱中取书出来摊在长桌上。 程筠捏着骨节分明的手,缓步踱至松羲面前:“上午去过东宫?” 松羲手上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起身答道。 “老夫虽已致仕,仍是太子的老师,去东宫难道还要向首辅大人禀报一声?” 程筠猛地一拳挥出,狠狠砸在松羲面门上,松羲身子不稳,一连退了七八步,跌坐在地,满脸的血。 不待他出声,程筠又欺身近前,用力扯住他的衣领,压抑着怒气:“今日太子去郊庙前分明拿上了那半枚虎符,到了那儿又换成了玉佩,我查过了,太子临行前独独见了你,告诉我,你到底跟太子说了什么?!” 血顺着松羲花白的胡子流淌下来,他对上程筠的目光却没有半分屈服,反而笑道:“太子殿下品行端方,何须老夫说什么?” 程筠深深看了他一眼,松开了他。 “可笑,真是可笑!” 他冷声:“你们这群文臣,自诩朝廷脊梁,却双目昏昏,什么也看不清。朝廷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朝纲不正,礼崩乐坏,民不聊生,天灾人祸,难道你们还指望杨晟突然变成一个好皇帝?” 他忽然直呼君王名讳,松羲悚然一惊。 程筠目光冷厉:“你以为我不知承阳侯两个月前就与秦府通过书信?你以为我不知承阳侯将号令精兵的虎符交给了太子?你以为我不知承阳侯府的精锐两日前就藏进了城内?” 松羲扶着书桌勉强站直,苍老的目光透着恨意。 “程筠,你果然都知道,看来老夫想的没错,果然是你在皇上面前告的密,你明明知道却按兵不动,难道不是想将太子殿下和承阳侯府谋反的罪名一并坐实,好让皇上收回承阳侯府的军权交给你?!” 他逼近一步,目光炯炯,喝道:“程筠!你已位极人臣,还要贪心,不但妄图置储君于死地,还想染指军权,其心可诛,天地不容!我知道我这条命已经落在你手里逃不掉了,今日就在此问你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是想扶持一个傀儡太子,还是……” 他深吸一口:“大逆不道,想做皇帝?!” 程筠眸中情绪翻涌,嗓音低沉:“若我是为了扶持太子上位呢?” 松羲一怔,随即黑脸喝道:“尔乱臣贼子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程筠冷笑几声:“是,我是乱臣贼子,你松羲倒是忠臣良将,我程筠二十五岁就成了百官之首,你们又是什么?尸位素餐的废物吗?” 松羲闭着眼,流下两行清泪与血混在一起。 “谄言惑主之徒。” “若是明君,岂能被惑?” 松羲复睁眼看他。 程筠神情冷漠,眸底晦暗难明。 “今日承阳侯府精兵埋伏在郊庙四周,只要太子举起虎符,即能一呼百应,杀至宫中,逼杨晟退位让贤。昨夜我进宫,的确告诉了杨晟太子与承阳侯府勾结一事,那是为了逼他下定决心,皇上给我暗旨让我在紧要关头诛杀太子……” 说到此处,松羲瞪圆了眼。 “……我给锦衣卫的指令却是,保护太子。”程筠缓缓抬眸,眼中情绪翻涌,似风暴聚集,“若太子令兵杀我,我绝不逃,以我人头祭旗,助北朝百姓迎来新君。” 松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不禁后退半步,抹了抹脸上的血,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看。 “……你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是如此想的?” 程筠只是望着他,目光坚定。 松羲不知为何,竟从他此时的双眼中窥探不到一点私欲,他为自己的发现震惊更甚。 不禁疾呼:“……若太子来日登基,又与今日有何不同?名正言顺之下,还不用背上弑君弑父的骂名,千百年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愚蠢!”程筠毫不留情地喝道,“名正言顺继位意味着要继承旧朝一切,现状又能有何改变?北朝要的只是一位仁君吗?要的是彻底推翻旧制,清洗官场,让北朝改天换地的君主!若太子正常继位,朝廷不变,律法不变,宗亲不变,百官不变,不过是清流的一次胜利罢了,心怀鬼胎,党派林立,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程筠眸中冰冷:“你以为推翻我程筠一人就能拯救北朝吗?松大人,睁眼看看吧,北朝处处饿殍遍野,是我一人造成的,还是制度,是弊政?” 松羲瞳孔震颤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筠仰头望着碧蓝晴朗的天空,目光疲惫不已。 “谁不想做贤臣?但自古以来,有明君才有贤臣。” “你——”松羲胸口发闷,不知该说什么,一时竟佛瞬间苍老了更多。 程筠垂眸望着松羲,眼底覆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悲怆。 “原本太子今日有机会成就大业的,因你的阻拦,北朝从今日开始,才是真正走到了末路。” 说完,程筠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再没回头。 松羲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等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时。 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不禁悲声大哭:“苍天!到底何为奸,何为忠啊……我一生为国,难道错了吗?” * 程筠的步子微顿,望向站在院门前的苏弦锦。 “什么时候来的?”他低声问,整个人疲惫不堪,疲倦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我一直在这。”苏弦锦说。 她全听见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松羲已经知道了程筠真正的目的,他不是因程筠而不堪受辱才自缢,他是为他自己的昏聩良心不安,所以赎罪。 程筠神情平静,走到她身边时,脱了鹤氅裹在她身上。 “外面太冷了,叫你不要下马车的。” 苏弦锦眼眶红红,心疼地望着他。 “你也冷的。” 他只是轻轻摇头:“走吧。” 苏弦锦凝望着他孤寂的背影,只觉难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对程筠来说,此时一定痛苦极了。 苏弦锦仰头望着天色,已是日头斜照,很快就要太阳落山了。 杨望璟的生命在倒计时。 一个在小说里微不足道的,只是为了催化秦时仇恨值的npc,甚至大部分读者都不记得的背景角色,即将结束他悲哀的一生。 而他的死又成了程筠一生的至暗时刻。 她加快脚步,跟上程筠。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北朝冬日的暮色里,屋顶的积雪也染成了昏黄。 程筠闭着眼,疲倦地靠在马车的榻上,脸色苍白。 苏弦锦脱去鹤氅,轻轻盖在他身上。 程筠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 “你说过,我会成功的。” 苏弦锦在他旁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会的。” “但不是现在,对吗?” “嗯。” 程筠再次疲倦地阖上眼,安静了许久,才轻声问:“是他吗?” 彼时马车已到程府,夕阳西下,暮色已至。 景林匆匆而来,在马车外低声道:“……大人,东宫传来消息,太子薨了。” 程筠握住她手腕的手骤然捏紧了—— 随后又松开,缓缓坐起,靠在马车壁上。 苏弦锦见他双目通红,沉默地坐着,不下车,也没应声。 不由瞬间红了眼:“程筠……” “今晚能……多留一会儿吗?”程筠忽抬眸望着她,轻声问。 23、伤 苏弦锦很想点头,但她没有,因为她没法保证自己什么时候会从这个世界脱离。 “下车吧。”她轻声说。 程筠静默片刻,率先下了马车,在车旁略驻足,才问:“太子怎么死的?” “吞了碎玉,腹内出血不止……”景林艰难开口。 天色黑的快,方才不过太阳刚落,转瞬间就全黑了。 程府门口的大灯笼被点亮了,映着得程府门前一片光明。 苏弦锦也下了车,身上裹着他的玄色鹤氅。 他什么也没说,此时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府内走去。 苏弦锦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跨过大门时,景林忽然汗毛倒竖,他盯着地面晃动的三道影子,脸色微微白了白。 “……大人。” 程筠侧首看他。 景林目光正从程筠脚下的那道影子游离,竟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她……”他刚抬手欲指,却一晃眼,那女子又从程筠身旁凭空消失了。 于是他立即低头去寻那道影子,也没有了。 程筠没说话,只是俯身拾起鹤氅,满是倦意地道:“守住院子,今晚不必打扰我。” 景林忙点头:“是。” 等程筠走了,他才长吁一口气,转身出去拉住门口的守卫问:“你说,方才大人身边有没有人?” 那守卫以为是查他有没有用心当值,便道:“不看抬眼看大人,只看地上的影子,除景大人外,应该还有一个人吧?” 果然不是他眼花。 景林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惊悚道:“……不得了了,大人真被狐狸精缠上了!” * 苏弦锦睁开惺忪的眼,陈晴的脸迅速在她眼前放大。 “……姐妹,我看你是要成仙了,早上没吃,中午没吃,连晚饭也不吃?” “我好困。”苏弦锦闭了闭眼。 “我看你不是困,是饿昏了。”陈晴拽她起床,“快点,至少把晚饭吃了再睡吧。” 她看着毫无精神地坐在床上的苏弦锦,叹道:“我真不应该推荐你看小说,我现在后悔死了,你再这么沉迷下去,你人要没了。” 她用冷冰冰的手搓了把苏弦锦的脸:“别忘了你的研究生笔试还有二十多天就开始了!” 被冷冰冰地一刺激,苏弦锦总算精神了些,她缓缓抬头看向陈晴,眼眶红红的:“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陈晴愣了愣,坐在她床边:“怎么了?程筠出事了?” 苏弦锦伸手抱住她,心里一片酸涩。 她从没想过她会如此在意一个小说人物,她真切地感受到他压抑到极致的悲伤,他用那样小心翼翼地语气问她是否能多留一会儿,而她却离开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黑暗里。 陈晴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共情能力很强,程筠这个人的确很悲剧,不过你要分清现实和虚拟,就算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那你和他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嗯……”苏弦锦低低应了声。 陈晴将晚饭拿过来:“快吃吧,还热的,吃完我不阻止你去梦里见他,但至少不要把自己饿死吧,我可不想给你收尸哈。” 苏弦锦扯了个笑:“我先去洗把脸。” 看着她心不在焉地吃着饭,陈晴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关于程同学的事告诉她了,想了很久,还是打算暂时不说,等她考研结束后再说,省得又多一件事来分她的心。 等她吃完了,陈晴还是没忍住又说了句。 “你为了考研准备那么久了,不要为这件事受影响,万一你没上岸那我肯定会愧疚一辈子的。” 苏弦锦道:“不会的,等我结束现在这段时期,我就闭关冲刺,何况本来也不是人人能上岸,平常心。” 她吃完饭洗了个澡,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目光始终忍不住瞥向桌上的画册。 程筠马车里黯然的目光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叹了口气。 正在玩手机的陈晴翻身面向她:“你睡吧,明天我在宿舍待一天。” 苏弦锦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闭上眼在心里默念着程筠的名字,一定要见到他! * 黑暗袭来。 苏弦锦适应了几秒,向四周摸索着,果然探到熟悉的墙壁——是暗门后面。 她取到火石火绒点燃了灯盏,一点黄豆大小的火焰幽幽亮起,仅仅只照亮了她的手,仿佛漂浮在空中一般。 苏弦锦心跳得很快,她转动第二道暗门的开关,沿着长长的深不见底的石阶向下走去。 她知道程筠此刻一定在这里。 火苗晃动着,一股浓浓的酒气翻腾着从下面涌了上来。 苏弦锦心一惊,忙加快脚步。 暗室内,是散落了一地的酒坛,酒水蜿蜒如小溪一般流向门外,掩盖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里一丝光亮也没有,宛如野兽的深渊巨口,同时寂静无声。 直到一片光如蝶翼般扫了进来—— 苏弦锦一手持灯,一手揽住火焰,火焰已变长了许多,几乎照亮了半间暗室。 她站在门口,烛光在她周遭笼罩了一圈光晕,她眉眼如画,姿态妍丽,仿佛神女临凡。 “程筠?”苏弦锦轻唤。 无人应答。 她立即走了进去,光扫过她所至之处,黑暗潮水般褪去。 “程筠!”苏弦锦低声惊呼,望见了所在暗室一角的程筠,他靠着墙壁虚弱地蜷缩着。 她忙将灯盏放在一旁,跨过地上碎裂的酒坛,来到他身边。 “程筠。”苏弦锦低声唤着,轻轻捧起他的脸,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几乎吓了她一跳,哪怕在这样朦胧的光下,都是如此明显。 离他这样近了,她才闻到被酒气掩盖的血腥味。 她忙掀起他的袖子瞧,只见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鲜血淋漓,几乎整只衣袖都被浸湿了。 “你——” 程筠微微掀起眼,恢复了些意识,“你来了?” “你怎么伤成这样?……”苏弦锦哽咽。 程筠垂眸盯着手臂上的伤口,虽冷汗涔涔,语气却仍平静:“每一条因我而死的人命,我都应该把他们记住,将来若下地狱,该一一还给他们。” “杨望璟的死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逼他,他才十一岁。” 程筠声喑哑,同时充满了疲倦。 他抬头,对上苏弦锦的目光,低声:“我能……在你肩上靠一会儿吗?” “好。”苏弦锦忙在他身旁坐下来。 他轻轻靠在她肩上,阖上眼。 苏弦锦红了眼眶,在他耳畔温声说道:“程筠,我说过你会成功的,不是杨望璟,是别人,他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朝廷,他是你希望的君王的样子。” “那就好。” 他的声音几乎虚弱到听不见了。 等烛火渐渐短了,苏弦锦低声唤他:“程筠,这里好黑好冷,我们回你房间好不好?” 程筠没有回应。 “程筠?”苏弦锦一惊,忙看他,他已失血昏过去了。 她赶紧将他安顿好,灯盏里也来不及拿冲到了外面,猛地打开书房门。 一直守在院子里的景林悚然抬头,与她震惊对视。 “你你你——”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苏弦锦就知道他此刻又能看见自己了,便来不及多解释,急声道:“快来帮我,程筠他现在很虚弱,不能再待在下面了。” 事关程筠,景林甚至来不及害怕她,就随她一起下了密室。 他还是第一次来密室,见状不由吃了一惊。 “大人!” 他厉声问苏弦锦,“你把大人怎么了?” “先别问,快点送他回房,准备好干净的棉布和金疮药来。” 景林背起程筠,匆匆送他回了房。 苏弦锦将房内的灯点上,此刻见程筠脸色更是惨白,不由着急。 景林已将需要的金疮药和棉布找来,警惕地盯着她:“你就是那个缠着大人的狐狸精吧!” 苏弦锦扯了扯嘴角:“你有什么问题等你家大人醒了你再问他吧,你现在先去外面守着。” 说罢夺过他手上的东西,推他去门外。 景林也没反抗,他知道大人的习惯,只是留这样一个陌生女子他觉得很诡异,便顶着门充满敌意地望着她。 苏弦锦皱眉:“我没武功,若程筠出了什么事,你守在外面我也走不出这间房,只是你现在多耽误一刻,只能让他多流血一刻。” 景林手一松,红了眼:“那你先告诉我,是谁伤了大人。” 原来景林不知程筠这些自我折磨的行为。 既如此,苏弦锦便也不会主动揭露程筠的脆弱。 她说:“我也不知道。” 说完将门关上了。 她迅速跑到程筠身边,将他的袖口挽起来,密密麻麻的伤口正在往外渗血,这一极度有冲击力的场面几乎完全呈现在他眼前,她几欲转过眼,不忍多看。 只得将他手臂上的血简单清理了下,上了止血的金疮药,又缠了厚厚的棉布才罢休。 因失血过多,程筠的脸色苍白得不了,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手也是冰冷的。 她便将炭炉挪得近了些,又在他床边坐下来,轻轻捂着他的手。 望着昏迷着瑟缩的程筠,苏弦锦轻轻叹了口气。 小说里的程筠这些自我折磨的伤痕,直到最后也没什么人知道。 她来到小说世界以后,本以为那只是受限于番外的篇幅,作者没有写而已,原来连景林也不知道。 程筠他一直在黑暗里独自挣扎。 不,她忽然想起来,应该还有一人知道——神医左丘学,这人原先是程府门客,后来“弃暗投明”,到男主秦时身边去了。 正想着,只觉程筠的手动了动,她抬头,撞进程筠幽深的眸子。 “阿锦——”他轻唤。 24-30 画像 一阵酥酥麻麻的奇妙感觉从苏弦锦心尖滑过……从来没有人这么亲密的唤过她。 即便?是父母, 也是习惯叫她“弦锦”。 她握住他手的手仿佛黏腻起来,她注意到时,几乎是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那个……你手太冷了。” 程筠虚弱地笑了下。 “你笑什么?” “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他说,“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 苏弦锦忍不住道:“我觉得正常人看?见你这样?的伤, 都会紧张的。” 程筠目光很轻地落在她身上:“阿锦, 你不是第?一次见我的伤了。” “和之前不一样?。” 苏弦锦深吸口气, 坦言,“程筠, 我现在很在意你。” 在意? 程筠微怔。 她看?向他手臂上的包扎:“我只是简单处理了下, 我觉得你流这么多?血, 不能太随意了, 还是要请大夫看?看?。” “不要紧。” “要紧。”苏弦锦态度坚定,“一定要紧, 程筠, 我真?不愿见你这么折磨自己?。” 程筠侧了侧头, 陷在柔软的毯子?里,脸色称得越发苍白。 “不是折磨, 是让自己?好受些。” 苏弦锦转身向炉子?上烤火,将手烤得热热的。 “我明白, 但……” 她低声:“还是不忍心。” “阿锦……”程筠的声音在她身后低沉而缓慢地响起, “谢谢你来。” 第?一次,她消失到再次出现的时辰相隔这么短。 “当?然了, 要不是为了你, 我都没那么着急。” 苏弦锦理所当?然地说道, 然后再次转向他, 将烤得热热的手捂着他的手。 “景林都把我当?成狐狸精了,还以为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她哀叹一声, “这年头,真?是好人难做啊。” 程筠眸底掠过一丝笑:“他恐怕是吓得不轻。” “那是被你吓得不轻,可不是我啊,他一听?说你出事了,连怕我都顾不上了。” “景林十三岁就跟着我,若没有他,我恐怕早死了千百回了。” “我知道,你救过他,还给他家人报了仇。” 苏弦锦笑道,“看?吧,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你应该相信我的话。” 她握紧他的手,眼里若有光:“程筠,你会成功的。” “嗯。”程筠迎着她眼里的光,道,“我信。” 苏弦锦松口气,又继续朝炉边暖手,玩笑道:“今晚若不是我,你说不定就有事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所谓救命之恩当?……” 她话语一滞,自忖失言,便?不说了。 “当?什么?” “……涌泉相报吧。” 反正不是以身相许。 程筠轻抬手臂:“应当?的。” “包扎得有点丑,你别介意。”苏弦锦道,“我大一的时候……也就是两年多?前,学过一些急救知识,现在忘得差不多?了。” 程筠敛睫,掩去眸底黯色。 “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包扎这些伤。” 第?一次—— 苏弦锦忽然想到,若是今晚她没来,那程筠又会如何?谁会做这些事? 还是说,他会在又冷又黑的暗室里,昏迷一整晚? 就像他们?第?二次见面时那样?。 且,她既参与了程筠的第?一次,是否剧情也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呢? 她记得小说里这段剧情没有程筠的视角,是秦时的视角。 秦时在人的帮助下从流放队伍里逃走,被苏州一家医馆的医女梦婵衣所救,后来联系上了苏州知府苏道南,在苏道南的帮助下偷偷潜回了都城。 苏道南是女主苏曲儿的父亲,与秦泽既是同窗,又是故友,有着深厚情谊。当?年两家夫人先后怀孕,秦苏两家便?约定,若是男孩,则结为兄弟,若是女孩,就义?结金兰,若是一男一女,将来定要成为夫妻,两家人做一家人,亲上加亲。 秦家出事之前,秦时与苏曲儿就见过好多?次了,本就互生好感,又有婚约在身,只等着秦家迎苏曲儿进门?了。 谁知秦家忽遭大难,家破人亡,苏曲儿也因?选秀风波失踪无影,一对璧人就这么暂时离散。 好在苏道南对秦时十分关照,宁可冒着杀头大罪也在暗中?一直护他助他。 得知秦时逃生,便?主动提出让他留在苏家避祸。 秦时放心不下小太子?,于是请求苏道南的协助,悄悄赶回了都城,见到了小太子?最后一面。 彼时小太子?已心如死灰,吞了碎玉,静待死亡。 忽见表哥来,不禁委屈,放声大哭了一场,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临死前他将虎符交给了秦时,让秦时日后务必斩杀程筠,为秦家以及所有死在程筠手里的冤魂报仇。 父亲,母亲,兄长,太子?……至此?,秦时所有的苦难皆因?程筠而起,他恨透了程筠,发誓将来必将程筠千刀万剐,以报血仇。 唉——苏弦锦叹了口气。 秦时当?然是无辜的,但她站在程筠的立场上,却没法同其他人一样?指责程筠。 她深知他的痛苦,不必秦时少一分,甚至更?深。 苏弦锦回过神,看?向程筠。 “你要喝水吗?” 程筠轻轻摇头,阖上眼。 “我想睡一会儿。” 苏弦锦见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无血色,不由担忧起来。 太子?死后,翌日清晨松羲太傅的尸首又被人发现。因?为程筠才去过松府,因?此?时人顺理成章地认为,松羲是被程筠逼死的。 这两件事引发了不小的朝廷动荡,在动荡中?,杨晟依然沉溺酒色,而程筠“故意称病不出”,朝廷上的大小事竟是由新任的刑部?尚书荣烨雷厉风行地处理完的。 苏弦锦望着程筠虚弱的模样?,心道原来“称病不出”并非完全故意啊。 见他似睡着了,她便?轻轻开门?走了出去。 她知道景林还一直守在门?外。 一出门?,苏弦锦就被外头的寒意冷得打了个哆嗦,裹紧了白狐裘。 景林正坐在台阶上,听?到动静回头见到她时,还是不免害怕,条件反射地跳退了一步。 “别怕我啊,我真?不是妖怪。” 苏弦锦觉得有些好笑,“你看?你们?家大人就不怕我。” 一提起程筠,景林就崇拜道:“那是自然,我们?大人还没怕过什么人。” “那你要学习你们?家大人的优良作风啊,我是个人你也怕,万一下次有人故意装神弄鬼地害他,你岂不是会因?为害怕而保护不力?” “我不会。”景林闻言,像是要证明自己?一样?,立即略抬高声音道,“我不怕你,你有什么好怕的?别说你只是一个弱女子?,就算你真?是个妖怪我也不怕。” “这就对了。”苏弦锦点头一笑。 “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很虚弱,睡下了,明天你还是找个大夫来吧。” “那也得大人同意,大人不吩咐我不能请。” 苏弦锦迟疑:“那好吧……” 景林就是这样?的人设,他的确不会反对程筠,在任何事上。 如果明日她还在的话,她就自己?来处理这件事。 她上下打量了景林一眼,见他衣着单薄,便?问:“你要一夜守着,不冷吗?” “当?然不冷。” 苏弦锦扯了下嘴角:“也是,毕竟你们?的设定……跟我不一样?。”她现在裹在狐裘下,仍觉得冷飕飕的。 正犹豫要不要进屋避寒,景林忽然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 苏弦锦记着仇:“上次我们?在书房外见过一面,你还差点用刀砍我呢。” “不是,不是因?为那次。” 景林好奇地多?看?了她几眼。 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之前他就应该有这种感觉了。 苏弦锦摆手:“那你不可能对我眼熟的。” 他们?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景林眼一亮,似乎想到什么,纵身一跃,竟飞身上了屋顶跳走了,苏弦锦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等她反应过来时,景林又“咻”地一声落在她面前了。 她不禁抚掌:“你们?这设定,不是武侠,这是仙侠啊。”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景林手里捏着一张画像,打开看?了看?,又看?了看?苏弦锦,似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你和这画像上的人长得十分相似。” “画像?”苏弦锦讶异,“我看?看?。” 景林便?将画像翻转过来,其上是一个女子?,虽不完全写实,但也能瞧得出此?女子?生得极美,当?真?是书里写得那般——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肤若凝脂,婉约动人。 “苏曲儿?”苏弦锦惊呼。 陈晴送她的那本画册里也有苏曲儿的形象,与这画虽然风格不同,但有七八分相似,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认识苏小姐?” 这回轮到景林震惊,“难道你是她的双生姐妹?” 不对啊,没听?说这位苏州知府有两个女儿啊。 难道从小悄悄送人了?或者被拐子?偷了? 苏弦锦没由他发散思?维,忙问:“为什么你会说我和她长得像呢?” 她虽也有些小自恋,但并不觉得自己?和纸片人苏曲儿有相似之处,那本画册陈晴也看?过,她们?都没说过这点。 “不像吗?”景林看?看?画像,又仔细看?看?苏弦锦,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他持着画像放在苏弦锦脸旁特意比对:“分明就很像啊。” 苏弦锦蓦地一阵毛骨悚然,惊问:“府上有镜子?吗?” 迷雾 景林直言:“没有, 你打?盆水来照照不就行了。” 苏弦锦:“……”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变扭呢。 “给我。”她伸手。 景林拎着画像一角欲放在她手上,生怕碰到她一样小心。 苏弦锦却故意逗他,伸手一抓,吓了他一下。他忙跳开三尺, 画像也脱手飘落在地。 苏弦锦轻笑了声, 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画像, 又仔细瞧了,将之比在自己脸旁。 “真的很像?” “七八分像。” “那还有二三分呢?” 景林和她保持着距离, 没再上前:“活人?肯定?比画像漂亮啊。” 真坦诚啊, 苏弦锦心道。 她问:“你知道她是谁吗?” “苏州知府苏道南之女苏曲儿。”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景林语气竟有些委屈, 这女子神出鬼没的, 似人?似鬼似妖,他到现在都不能完全走出前头的阴影来。 “我叫苏弦锦。” 景林也没记住, 只道:“你也姓苏?那你们肯定?是双生姐妹。” 苏弦锦拿着那张画像沉思, 她知道, 苏曲儿并没有什么双生姐妹,她也和她并不相像。 但景林既有这样的反应, 一定?是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守着吧。”她拿着画像推门进了屋。 一阵暖意扑来,冲淡了她方才的惊悚之感, 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只是加快的心跳仍未平复。 程筠仍倦卧榻上,她不想吵醒他, 便只轻轻走到放铜盆的架子前, 还特意点亮了两盏烛。 铜盆里?有水, 烛火映照间, 她朦胧地见到了自己在这世界的模样——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容貌。 饶是对此已有了准备,她仍是惊得退了半步, 惊呼一声。 苏曲儿? 她怎么会与苏曲儿容貌如此相似? 画册上苏曲儿的人?设图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她脱去白狐裘,低头细细打?量起?自己的穿着打?扮,发髻钗环,竟能与人?设图一一对上…… 苏弦锦的心跳几乎停滞了。 “阿锦?” “程筠。”苏弦锦灯下转头看他,眼里?似有惊惶。 她提裙奔至程筠榻前,拿着那副画像问他:“你也觉得我和苏曲儿长得像吗?” “苏曲儿?” 程筠半坐起?,咳了几声,才着眼画像之上。 迎着苏弦锦惊慌的目光,他平静道:“不像。” 不知怎么,这话仿佛是一颗定?心丸,苏弦锦的紧张瞬间就消弭了大?半。 她在榻旁坐了,仿佛溺水之人?刚爬上岸。 低声:“程筠,我有点害怕了……” 原本只当是梦,后来知道是穿书,但她仍是个旁观者,并不是书中人?。 她迷茫地盯着画像,难道只是个巧合吗? 按道理来说?,苏曲儿现在还在土匪强盗手里?,这一段虽没有直接描写,但作者在后面提过。 程筠从她手中夺过画像,往炉中烧了。 苏弦锦呆呆地望着他。 程筠道:“苏道南之女苏曲儿断无可能凭空出现在我府上,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无须在意。” 苏弦锦扯了个笑,揉揉脸。 “也是,我又不是这里?的人?,不可能是苏曲儿。” 至于长得像……或许是穿书以后被?世界自动修正了?毕竟她若以现代人?装扮出现,程筠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接受。 程筠道:“江南之地多?才女,苏州知府已送了几位才貌双全的秀女进宫,独独没有苏曲儿,景林便暗中部?署了锦衣卫在苏府四周,监视其行?止,以便尽快找到人?,这副画像因此出现在府上。” 苏弦锦皱了皱眉。 因为她知道苏曲儿是没有进宫的,她再次出现后,苏道南唯恐女儿进宫,将她托付给了秦时。 虽是女主,苏曲儿剧情却并不多?,因为《长月有时》是一本大?男主爽文,苏曲儿是点缀秦时的白月光,而?秦时的红颜知己有好几位。 心不定?,连思绪也有些乱了。 她长吁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好在她在调整心态方面一向擅长,并不会因此崩溃。 但她也忍不住想,若是她真成了书中人?,那她要怎么办呢?跟随着小说?剧情走吗? “阿锦。” 程筠轻声道,“别紧张。” “好多?了。” 苏弦锦感激地看着他,又有些歉意,“对不起?,吵醒你了。” “无妨。” 外面响起?更漏声,程筠神色晦暗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丑时二刻了。” 苏弦锦起?身?吹了蜡烛,只留榻前一盏,幽幽的,笼罩着两道人?影。 “程筠,今晚我在这里?陪你,你别怕,好好睡一觉吧。” 她知道,他不在暗室时,从未安睡过。 “你应该休息了。”他道。 “我不困。”苏弦锦笑笑,“只是要留一盏灯。” 她正在睡呢,谁会在梦里?睡着呢。 不过,她转念一想,若她在这里?睡着了,又会梦见什么呢?会在梦里?去哪儿呢?或者有没有可能反向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程筠并未躺下,只是斜倚在榻上。 “我陪你吧。” 苏弦锦想了想,点头:“好吧。”她去将白狐裘拿了过来披上,整个人?坐在炭炉旁,炉上燃了香,一缕袅袅,满室清香。 这会儿夜深人?静,窗外无风无雪,也无虫鸣鸟叫。 苏弦锦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她深吸口气,将清香和暖意裹满肺腔:“好安静的夜。” 程筠望着她烛光下的轮廓,几缕垂落的发丝似乎染了金色,落在他眼里?,当真璀璨夺目。 “每夜如此。”他声音很轻。 “太安静了也不好。”苏弦锦说?,“会觉得很孤独,还是需要一点声音才好,我知道长时间待在海底或者太空的人?,都要做心理诊疗的。” “今夜难得不安静。”程筠颔首,“的确不错。” 苏弦锦回头朝他笑:“当然咯,因为今晚我在啊,不过我可能也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去的,若是天亮后我没来,你就找个大?夫给你看看伤,可以吗?” 程筠拢了下滑落的毯子。 “天亮后会有人?来的,他的医术倒是不错。” 难道是—— “左丘学?”她有些不确定?。 程筠微怔,轻笑:“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还真是啊。 苏弦锦在狐裘下缩了缩:“其实有些我也不知道的。” 比如她只知左丘学曾是程筠门客,后来去了秦时阵营,还救过秦时的命,却不知他和程筠是何时认识的,也不知他在离开程筠之前,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仿佛看穿她心里?的想法,程筠主动解释:“此人?医毒双绝,还精通命理,曾是我老师张松青的故友,老师去世前引见我与他相识,只是他平日行?踪不定?,我也难见其面。” 医毒双绝—— 苏弦锦心中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信息点,却又如星空中一粒渺茫的星尘,只是眨眼间,又混入万千星星中,寻不见了。 她正要起?身?再细问程筠,衣摆的风却掠过灯盏,只见那烛火剧烈晃动了下,“噗”一声,灭了。 黑暗仿佛浓雾,顷刻间蔓延开来,笼罩了一隅天地。 苏弦锦的身?影也似雨滴落入水中,泛起?淡淡涟漪后,无影无踪。 静的可怕的黑暗里?,程筠独坐了许久,才懒懒躺下来,将整个人?缩在毯子里?。 * “几点了?” 苏弦锦睁开眼,半天才回过神。 “快十一点了。”陈晴吐槽,“你那闹钟响了八回,把我都吵醒了,愣是吵不醒你。” “不好意思。”苏弦锦讪笑,“忘了关了。” “今天有课吗?” “没有。”苏弦锦打?开手机上的课表看了下,“我还有几节课,上完就结束了,等考完试后专心准备答辩就可以了。” 这个倒没什么,反正她的毕业论文在老师那已经过了。 苏弦锦忽然看见桌上放的画册,想起?梦中的事,忙拿起?来翻到苏曲儿那张人?设图。 “陈晴,你看苏曲儿这张,像我吗?” 陈晴笑出声:“你穿书穿成女主啦?” 苏弦锦严肃点头。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陈晴笑容一滞:“啊?” 她放下手里?的衣服走过来仔细看了看,连连摇头:“不像,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这不可能啊,要是穿成女主,你一开始就是女主才对,应该在苏府开局,和你产生关系的也是秦时,怎么可能是程筠呢?” 苏弦锦默然。 她也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问题是,书中世界的她和现实世界的她,并非同一个长相。 陈晴道:“算了,别乱想了,中午我们去外面吃饭吧,附近开了一家?米线馆,味道还可以。” “好。”苏弦锦应道。 她也真是要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今日天晴,化雪,冷得很。 她裹着羽绒服和陈晴出门,刚吃完米线出来时,本来打?算去图书馆看会儿书的,手机微信却突然弹出一条信息。 “请问有空见一面吗?我有些事想问你。” 她盯着那黑白几何的头像,又看看备注。 陈晴见她立在原地,走回来问:“怎么了?” 她把手机给她看:“程同学给我回微信了,他说?想见我。” “那个程筠?”陈晴惊诧不已,“他不是在住院吗?” “住院?”这回轮到苏弦锦惊讶了,“什么时候的事?” 陈晴见状,只好把上次赵珩告诉她的事和苏弦锦讲了。 苏弦锦想了想,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于是她在聊天框回了个。 “好。” 程同学 从地铁站出来, 苏弦锦打开手机再次确认了下定位,是一家咖啡馆,离她所在的位置大约两百多米。 这是一家临街的咖啡馆,装修很有特色, 并不难找。 她推门进去, 环顾一圈, 店里只有三四个人,都在安静坐着喝咖啡或者看书。 程同学不在其中。 她在窗边寻了个位置, 服务员便微笑着走了过来。 她接过人家手中的单子略看一眼, 最便?宜的美式都要三十, 不禁微微肉痛。 “冰美式?” “热的吧, 谢谢。” 苏弦锦礼貌地将?单子还给服务员。 程同学约她在上午九点见面,她等了会儿, 手机上已经显示八点五十五了。 “您的热美式, 请慢用。” “谢谢。” 苏弦锦喝了口, 不禁眉头一皱,真够苦的。 她打开?微信, 正欲给程同学发个消息问问,不期来人不知何?时已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 苏弦锦抬头, 微怔。 “抱歉, 晚了些?。”男生低声道?,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没关系。” 苏弦锦悄悄打量着他, 公众号梦白推文台见他裹着一件高?领蓝白的羽绒服, 斜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 戴着一顶棒球帽。 他微微抬起头, 苏弦锦看清了他的样子,和她之前所见的照片重叠了起来。 无疑, 这张脸的确帅得令人印象深刻。 他肤色很白,不过病态的苍白居多,这种病态出现在一张少年气十足的脸上,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同情几分。 服务员过来时,他抬起头,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 “一杯冰美式,谢谢。” 苏弦锦注意到了他手背上的留置针。 “你……从医院出来?” 程筠点头:“附近就是京都人民医院,我偷偷出来的。” 多的话苏弦锦也不好问,只好开?门见山。以?便?聊完让他及时回?医院,她不敢耽搁一个病人的时间。 “你说有事问我,什么事呢?” 程筠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画册,翻开?其中一页转向她。 “这是我意识不清的时候画的。” 苏弦锦定睛,是一张古代女子速写,笔触细腻流畅,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女子的神态。 “苏曲儿?”她惊了惊。 虽与她买的那本画册上的苏曲儿姿态神情皆不同,但显然是同一人。 “你看右下角。”程筠轻轻指了指。 “欸?!” 苏弦锦瞪大眼,那右下角赫然写的是她的名字。 “苏弦锦……”程筠低声念了遍。 苏弦锦竟有种被电流电了下的错觉,隐约有些?头皮发麻。 “你……你怎么写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程筠平静地望着她,“我有时候吃过药,会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中,清醒以?后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他又盯着这副速写,眼里流转着些?微迷茫:“我查过,这是一本名叫《长?月有时》的网络小说里的人物,叫苏曲儿,于是我买了这本小说看了,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你是先画的画,再看的小说?” “嗯。” “什么时候画的?” “去年春天?。” 苏弦锦不敢置信地抬眸:“可是,这本小说去年夏天?才连载,秋天?才连载完。” 还是说,这人设图早就有了?是画师借鉴了? 似看出她的猜测,程筠道?:“除了我这副之外,全网没有相似的人物形象,的确是画师原创。” 苏弦锦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咖啡杯,心脏也开?始莫名跳动。 “那……” 那怎么解释呢? 如果真有小说世界,难道?不是作者创造的吗? 为何?会有这幅画在前,小说在后的情况? 除非程筠在说谎。 她忍不住抬头,与面前这个苍白帅气的男生对上目光,他眼中平静,澄澈,却有一丝不近人情的冷漠。 仿佛冰湖中的一块冷玉。 这样的眼神,根本不属于一个谎言缔造者。 “那,你……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文学课。”程筠说,“老师点名了。” 苏弦锦恍然,可惜那会儿她在神游天?外,除了答到之外,没在意过别人的名字,否则她一定会对“程筠”这个名字具有敏感性?的。 “你加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是你了,但后来我出了点事,住进了医院,就没来得及回?你消息。” 他云淡风轻地仿佛在说着一件不相干的小事,“这几天?状态好一点,便?想约你见面,看能否解释我的疑惑。” 他望着她,目光似冬日的湖水:“谢谢你没拒绝我的邀约。” “可是我——”苏弦锦抿了抿唇,移开?目光,“我好像也没法?给你答案。” 她的名字去年春天?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少年的画册上,这事怎么想都有些?诡异。 想了想,她问:“你既然看过了《长?月有时》,那你应该也知道?,你与书?中一个角色同名吧?” 程筠沉思?了下,点头。 “一个反派人物。” “他不是反派。”苏弦锦忍不住辩驳,“番外有解释他的目的。” “并非出于好意,就不算做了坏事。”程筠道?,“他的结局也是必然的。” “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很喜欢这个角色?” 迎着他的目光,苏弦锦神色坚定:“当然,一个殉道?者,本身就值得敬佩。” 程筠合上画册:“我尊重你的喜好,这个人物的确是悲剧式的。不过,你难道?认为我和他有什么除了名字之外的关联?” 苏弦锦喝了口咖啡,苦涩感从舌尖流向喉间。 酝酿了会,才迟疑问:“……你知道?穿书?吗?” “穿书??” “就是……人的意识穿越到了小说世界。”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苏弦锦抬眼看他。 他轻笑反问:“这就是你的答案?” 唉—— 苏弦锦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种事在遇见之前,果然没有人会相信的。 * 入夜,刑部?尚书?荣烨满脸倦容地从刑部?衙门出来,坐了马车,往家里去。马车摇摇晃晃,他坐在车里不禁也泛起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 他迷糊地掀起帘子下了车,一阵冬夜冷风袭来,他骤然望见了“程府”两个字,瞬间清醒了。 他转身,看了眼车夫。 车夫裹着黑袍,戴着斗笠,下衣摆隐约露出了飞鱼纹,语气冷硬。 “首辅大人有请。” 荣烨整了整衣冠,信步向程府侧门走去。 程府宅院极大,亭台楼阁,廊腰缦回?,他不知穿过第几道?院门时,景林忽然现身出来。 “荣大人,跟我来。” 荣烨目不斜视,只盯着眼前的路,直到在一间书?房前站定。 景林敲了敲门。 里面响起程筠淡淡的声音。 “进来。” 景林轻推门,抬手朝他示意了下,就转身离开?了。 荣烨步子略顿,才跨进屋内。 “拜见首辅大人。” 没有应声。 荣烨起身,望着临窗而立的那道?颀长?清俊的身影。 “大人不开?灯?” “不喜欢。” “大人请下官来,有何?事吩咐?” 程筠回?转身,黑暗中看不清容颜,语气却冷得似结了冰。 “皇上给我那道?暗杀太子的密旨,你是如何?知晓的?” 荣烨面不改色:“下官是猜到的。” “猜?”程筠淡声,“我倒不知,荣大人还学了占卜算卦的本事。” 荣烨忽然退了半步,跪在地上。 “下官知罪,请首辅责罚。” 程筠上前两步,眉眼落在薄雾般的月光里。 “当日伏击四周,忽然闯出来杀向太子的,也是你安排的人。” 不是疑问,是肯定。 “是下官自作主张,企图帮首辅分忧……” “荣烨。”程筠走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阴鸷,“你听说过程府有一处暗牢吗?” 荣烨沉默片刻,之前伪装出来的惊慌一扫而空。 他抬头与程筠对视:“我知道?,那里能让人生不如死?,堪比地狱酷刑。” 程筠盯他片刻,漠然道?:“起来吧,告诉我你的理由。” 荣烨起身,掸了掸衣袍。 “理由下官之前已经说过了,太子性?格懦弱,不堪大任,且被清流裹挟,仇视程党,为将?来计,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太子,最好另立东宫,将?来登基时,由大人摄政,这天?下如探囊取物。” “所以?你截杀太子不成,又故意告诉他,那些?人是皇上派来的,以?断了他的生念,是么?” “是。” 程筠冷笑:“你可知这些?事是什么罪名?” “灭十族九族的大罪。”荣烨正色道?,“我忝居刑部?大员,岂能不知?不过朝廷目前是大人的,只要大人不杀我,这就不是罪。” “我为什么不杀你?” “大人要杀我,我只能引颈受戮,不过我与大人乃存了一种心思?,大人不也清楚太子无用吗?我不过多替大人做一步。” 程筠目光如电:“你倒自信,今日我不杀你,下一次可就说不定了。” 荣烨离去前,又回?身长?揖一礼。 “我相信,大人大业未成前,是不会杀我的。” “他是什么意思?呢?” 苏弦锦不知何?时来的。 她望着荣烨的背影有些?好奇,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程筠一党的得力干将?,不过在剧情里的作用也是辅助程筠,执行程筠的朝令而已。 程筠此刻身上的寒意散去了,眸中只余温和。 他平静道?:“他是希望我做皇帝。” 苏弦锦震惊片刻,也不禁问:“程筠,为何?你从没想过自己做皇帝呢?” 小船 程筠立在那儿静默半晌, 月光探窗而来,笼罩在他身?上,如烟似雾。 “做皇帝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轻声说着,转身?向黑暗走去。 “程筠, 等一下, 点个灯嘛。” 苏弦锦忙道。 一缕火光幽幽浮现, 程筠点燃了一盏灯烛。他侧身?低着头,长长的睫翼在眸下投了一片阴影, 仿佛眼?上停了只黑色蝴蝶。 苏弦锦就这?般看着他, 直到他抬起头:“怎么?” 苏弦锦走过去接了他手里的灯, 又一一去点别的。 她?笑道:“我在看北朝第一大奸臣, 竟如此面若冠玉,风度翩翩, 真叫人?难以挪开眼?。” 程筠淡笑:“哪里学来这?么多轻浮谄言。” “首辅大人?难道听?不出我话中真情假意?”苏弦锦抬手点灯, 衣袖滑落出一段雪色, “不过嘛,对你来说是轻浮了点, 对我来说刚好,你且适应适应, 将来我见你, 这?种话还是要?说的。” 屋里亮堂了起来,十几?盏灯烛交相辉映, 将暖光完全充盈在这?方独属于他二人?的天?地?间?。 苏弦锦放下灯盏, 满意点头:“还是亮一点好, 我在我们那儿晚上习惯了开灯, 不喜欢黑黢黢的。” 程筠踱至书案之后,捡了张画纸, 随手折成一艘小船模样?,又到铜盆前?,将小船放在了水面上。 苏弦锦惊异地?望着漂浮在水面的小船,抬眼?笑:“程筠,你还会折纸?” 灯下少女的眸子闪耀着光泽,仿佛藏有星空。 程筠略点头,伸手在纸船上轻轻一推,小船便在水面上往前?一动,撞到了铜盆边缘,船身?微微偏移。 “治国如行舟在水,时间?越久,舟吃水越深,吃水深了,便行得慢,但更稳,不易翻船。” 苏弦锦也伸手去碰了碰小船:“没错。” 程筠:“即便船身?裂了,漏了,因为船足够大,只要?修修补补,亦不会轻易沉船。” 苏弦锦歪头看他,他着黑裘立在灯下,仿佛一个影子。 “北朝就是这?艘船?” “嗯。”程筠注视着纸船,眸底沉淀着某种情绪,“我要?掀翻它,再造一艘新?船。” 苏弦锦脑海里蓦地?冒了出唐太宗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程筠颔首,沉声道: “北朝几?千万的百姓,便是这?载舟之水,在这?艘大船面前?,也唯有卷起滔天?巨浪,才能彻底击沉它。” 他挽起袖子,苍白?冰凉的手伸入水中,轻轻搅弄,只见那小舟便随着漩涡摇摆不定?,失了方向。 苏弦锦盯着那艘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程筠将手收回,轻搁在盆沿上,水珠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一点点滴落。 “杨望璟是储君,本就有承祧资格,我不要?他从杨晟手里接过皇位,是因为他接过的还是这?艘船,即便再英明?仁厚,也无法修补它。我要?的,是他杀掉船夫,换掉船员,即便不能完全造一艘新?船出来,承阳侯府的军权也足够他为这?艘船改换半艘船身?了。” 他垂眸注视着那艘已缓缓停下来的小舟。 “如此,北朝还不是末路。” “程筠。”苏弦锦望着他,轻声道,“或许一开始,他就不是你要?的那个答案。” “我知道,事已至此,只有另一条路可走。” 程筠敛了眼?底黯然,目光重新?落在水面上,眼?神骤然冷冽下来。 只见他干净利落地?用掌心舀了水往那小舟上一泼,舟身?顿时一歪,又因浸了水,渐渐开始出现下沉之象了。 “卷起更大的浪,掀翻它。”他说着,再次用力在水面一搅,小舟全湿了水,沉入了盆底。 “北朝周边无别国异族入侵之患,风浪只能内生,才能击船。” 水面的波澜逐渐平息,苏弦锦凝视着这?艘静静沉在水底的纸船,转头问他:“程筠,你要?做这?巨浪吗?” “百姓是巨浪,程筠只是弄波之手。” 他抬起潮湿而苍白?的手,目光坚定?不移,语气平静且轻缓。 “若我做皇帝,无人?能做程筠。” 彼时,苏弦锦望着程筠,这?个灯下孤立的影子。 一瞬间?,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潮湿,冰凉。 她?想,此刻潮湿冰凉的何止是他的手,大约是这?孤影下的整个灵魂。 她?原以为这?个答案很简单——这?是一本既定?的小说,所有的故事早已发生,所有的人?物动机也已被设定?好了。 他们的一生是被落笔书写完成的一生,不存在什么意外。 命运已经注定?,结局也已经定?格,这?便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譬如程筠,在这?个世界中,他生来就是注定?要?成为秦时的对手与仇敌,铺就他的登基之路的。 程筠的一生太过悲惨,年少的黑暗碾碎过他的傲骨,却并未改换他的初心,反而让他更加强大坚定?地?获得独行黑暗的勇气。 但这?只是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从表面上看,他的设定?太适合成为反派了。 一个年少就被不断欺辱的人?,一旦获得了滔天?权势,仿佛就应该成为祸害天?下,千夫所指的奸臣。 而一个被奸臣害得家破人?亡的少年,满怀仇恨地?活了下来,也似乎应该顺理?成章地?走上一条复仇逆袭之路。 最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各自归位,皆大欢喜。 他和秦时,甚至包括这?里的每一个人?,谁能逃得过命运之手呢? 那她?呢? 她?自己呢? 她?来到这?个世界,又算什么呢? 她?的到来,对这?个世界来说,到底是意外,还是……命运早就标好的注脚? “阿锦。” “嗯? 苏弦锦回过神,抬眸与他目光轻轻碰撞在一起。 程筠反握了她?手到炭炉旁坐下,又将白?狐裘取来披在她?身?上。 “外面又下雪了。”他轻声说。 苏弦锦看向窗外,透明?的琉璃花窗外,是柳絮般吹起的雪花。 她?有些迷惘:“好奇怪,刚才似乎看见月光的,难道是积雪反射的光?” 程筠在她?身?旁坐下来,温声道:“是雪光。” “那月亮呢?” “月亮一直都在。” 说这?句话时,程筠一直望着她?。 苏弦锦饶是脸皮厚,此刻也不禁心跳加快了下,假装欣赏窗外的飞雪。 “月亮……月亮确实一直在天?上,白?天?也在,只是白?天?人?们都看不见它。” “因为白?天?有太阳。” “对,白?天?有太阳。”苏弦锦笑起来,这?才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问,“那你说,白?天?没有太阳的时候,为什么也看不见月亮呢?” “月光不如日光明?亮,尚且见不到日光,如何能见到月光?” 苏弦锦摸了摸下巴:“倒是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要?跟你说个在你听?来可能万分荒谬的答案。” 她?挑眉笑:“你听?不听??” “我信。” 苏弦锦一怔,旋即欢快起身?,在他面前?张开双手,兴致勃勃地?比划:“我们的世界是一个超级超级超级大的球,叫做地?球,太阳也是一个球,月亮也是,地?球自己在转啊转,月亮绕着地?球转,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是不转的,所以太阳叫做恒星,恒定?不变的意思。” “我们在地?球的一个点上,当地?球转过去,太阳到我们背后,这?个时候,太阳光就被挡住了,没那么亮了,所以就天?黑了,天?黑了月亮就出来啦。” 她?解释完,又眨眼?问:“你觉得我的答案合理?吗?” 程筠认真听?完:“嗯,很新?奇。” 景林的声音有些突然地?门外响起。 “大人?,有人?在府外求见。” “谁?” “他自称姓松,叫什么子铭,好像是松阁老的家人?。” “松子铭?”程筠皱了皱眉,“为何这?时候来?” 他淡声道:“不见。” 景林道:“那属下打发他走。”很快脚步声远去。 松子铭?小说里有这?号人?物吗? 苏弦锦回忆了番,竟一时没想起来。 程筠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窗外的飞雪吹了进来,在他墨发上落了几?片。 苏弦锦轻声问:“他是为了松羲来的吧?” “他是我的同窗,八年前?,我们一起在京中侨文馆进过学,后来高中,我拜入张阁老门下,进了翰林院,他则走马上任去林州做了知县。”程筠目光悠远,不知落向何处,“他是松羲唯一的孙子,松阁老很宠爱他,本意留他在都城为官,他则志向清高,听?闻林州灾情不断,自请去了林州。” 苏弦锦心微微揪了下,好似隐约想起了这?个名字,但没有关联到具体情节上。 “他走时我送的他,他说,将来太子登基,要?与我携手为百姓做一番事业。” 程筠嗓音低沉着,自嘲笑,“一去这?些年,他恐怕早在林州听?闻了我的所为了,这?次回京,大约是为祖父奔丧。” “你不见他?” “没有意义。” 苏弦锦来回踱步,努力回想着小说情节,终于灵光一闪:“ 啊,我想起来了!” 程筠将来去林州赈灾,正是此人?鼓动灾民动乱,程筠的车队被上万的灾民一哄而上的冲散。 早已安排好的刺客则趁机发动偷袭,此次危机中,程筠不慎跌入山谷,身?受重伤,整整消失了三个月。 当时都传程筠已死,得以让秦时利用这?股舆论迅速整合了林州动乱的灾民,成了自己中坚兵力的一部分。 算算小说的时间?,大约是—— 苏弦锦惊了惊:“……是明?年秋天?!” 离心 “程筠——”苏弦锦微微仰头, 眼中徘徊犹豫。 “怎么了?”程筠皱眉,“你提到……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你将度一次死劫。 这话她能说吗?她该说吗? 苏弦锦闷在心?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不敢随意插手剧情, 是?怕出现她难以?预料的后果。 若程筠在此时预知明年祸事, 提前避开, 秦时就无法顺利整合林州的三万民?兵,后续剧情要如何推进呢? 可她如今对程筠的确有些在意, 她又该如何眼睁睁看着他向那深渊里?步步滑落呢。 苏弦锦低声:“你知道, 我知道很多事的, 我方才想起一些关于松子铭这个人?的事, 你想听吗?” “你不用说,我不会?问你。” 苏弦锦有些发怔, 目光惊诧地抬头。 “事关你的故友, 你也不问吗?” 程筠很平静:“事关太子时, 我也没问。” 她眼尾微红起来:“你为什?么不问呢?如果你问的话,或许我会?忍不住告诉你的……” “你说过我会?成功, 我信你,其他的事顺其自然即可。”程筠缓缓道, “福祸相依, 预知福祸不一定是?好事,反而徒增烦恼。” 他静静望着窗外?:“就像这飘扬的飞雪, 总会?落下来的。” * 窗外?天光大亮。 程筠睁开眼, 望着空空荡荡的书房, 披衣下榻。 “大人?。”景林守在门外?廊下。 “什?么时辰了?” “刚到卯时。” 原来这么早。 当真是?“推门身在琉璃界, 原来昨霄雪未停”。 檐下冰凌挂了半尺,寒气凝成了实质。 天地间?一片寂静, 仿佛连风也被冻住了。 程筠呼出一口白汽,问:“昨夜松子铭走了吗?” 景林道:“属下让人?驱他走了,就将门落了锁,后夜雪那样大,再未听到敲门声。” 程筠没说什?么,只换了长?靴:“今日我要进宫,早膳后将马备好。” 说罢,向院外?走。 景林紧随其后。 程筠原要去?主屋,不过走了一半,忽听外?头的侍卫来向景林禀报:“大门外?站了个人?,似乎站了一夜,不知是?不是?冻死了,已有百姓在看了。” 景林惊:“不会?那人?昨夜没走吧?” 程筠垂眸,压着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沉声:“去?看看。” 蓬松暄软的积雪上留下几行乱乱的脚印,又很快被飞雪掩去?。 程府大门在寒冷的霜雪里?沉重而缓慢的打开,门外?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地立着一个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隐隐发青。 他着一身丧衣素服,头上,身上又都落满了雪,整个人?僵硬着,似乎化成了一座冰雕。 不过卯时,又是?这样的大雪天,街上行人?甚少,见程府大门开了,便一个影也瞧不见了。 程筠的长?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摩擦声。 他在那人?面?前站定,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又瞧见他手中似乎握了什?么,只是?握得太紧,一时也取不出来。 “死了吗?”他问。 景林立即探了探:“人?还没死,不过也只有一丝气了。” 程筠垂在袖中的手指微蜷,却容色淡淡。 “那就救他一命吧,等他醒了,送回?松府去?。” 景林应声,立即着侍卫将人?抬了进屋,拿来炭盆,热水,又并几人?搓着手心?脚心?。 几个炭盆烤着,热水熏着,屋内热似夏天,忙的人?都一身的汗,竟真的将人?救了回?来。 景林瞧那人?微微睁眼,但一时仍有些意识不清,便道:“喂点温水给他。” 程筠大步进来,衣摆卷进一股与屋内热气碰撞的寒风。 他脱了大氅,朝端来温水的侍卫道:“给我。” 侍卫恭敬递过,程筠接了就走到松子铭身旁,后者似乎意识稍微清醒了些。 景林吩咐侍卫:“都下去?吧。” 说罢自己也退出去?,将门关上。 松子铭躺在长?椅上,程筠就在他身边坐了,将茶杯慢慢递到他嘴边。 “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连命都不要了。” 松子铭斜睨着他,刻骨的恨意从虚弱的躯壳内迸发出来。 他费力抬手,一把将程筠手中的茶盏打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碎成几瓣。 “大人?。”景林在门外?。 “无妨。”程筠从容自若地用帕子擦拭着手上沾到的茶水,又问他,“还要重新倒一杯吗?” 松子铭双眼通红,身子渐渐回?暖,也便有了力气。他双手撑着扶手勉强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哑声问:“我祖父……与你有关?” 程筠道:“是?。” “太子……也是?你?”松子铭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目如火炬,似乎将要眼前人?灼烧成灰。 程筠顿了片刻,依然面?不改色:“是?。” 松子铭骤然失了气力,重重跌回?到长?椅上。 “我真后悔与你曾是?故友。”他闭着眼,落下两行泪来。 程筠静默片刻,眼里?似有嘲弄:“你该庆幸才是?,若非你我故交一场,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松子铭掀开眼,满眼颓然绝望。 “我没想过,不过几年光景,那个不食周粟,满腔正义的程筠,竟成了祸国?殃民?,草菅人?命的程首辅,当真是?讽刺。” 程筠不以?为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是?张大人?的得意门生,他愿意将首辅之位力排众议交给我,我自然秉承他的遗志,且我所为之事都不过是?圣意。” 他将擦手的手帕随意丢进炭盆,手帕很快在高温下骤缩,燃起一股浓烟。 “识时务者为俊杰,子铭,我知道你的才学?,你若不与我为敌,不学?那些腐儒拂逆君心?,将来拜相封侯,也非难事。” 松子铭慢慢挪动?身子,苍白孱弱地从长?椅上起来,将手里?捏的那张纸丢进炭盆里?。 “程筠,你今日不杀我,来日我必剑斩逆党。” 说罢再也无话,只拖着沉重冰冷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 景林按手在剑,程筠冷声:“让他走。” 松子铭的步履顿了一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雪地。 景林向屋内瞧了眼,吩咐身侧的侍卫:“等他出了门你暗中跟着,确保人?活着回?到松府。” “是?。”那侍卫应声。 程筠敛了目光,转身从炭盆捡起那尚未被完全烧毁的一封信笺,火星如针尖般烧灼着手指,他恍若未闻,只着眼笺上,眉间?隐约黯然。 七年前,他送松子铭林州赴任,与都城外?长?亭告别。 当时他正蟾宫折桂,高中状元,又拜入首辅张松青门下,即将入仕前,正是?心?气自高,欲要在官场有所作为之时。 松子铭也是?满腔热血,言道此去?林州,必要根除林州官员贪腐成风鱼肉百姓的弊病,还林州百姓一片朗朗青天。 少年春风得意,约定将来太子登基,携手辅助左右,大干一场。重整纲纪,重修律法,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于是?分别之际,程筠挥毫作词一首,赠予好友。 信笺烧得焦黑,也只剩半阙不到勉强可见了。 “春风……畅怀旧年。乾坤正气,黎民?为念,不畏强权……青春正当……与君殿前。” 程筠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眸中已恢复平静。 他指尖力道松开,信笺便脱手滑落,飘然落入炭盆。 火舌舔舐之下,很快只剩几缕青烟,几粒尘灰了。 * 松府在一片大雪中满府缟素,白惨惨凄凉。 松子铭跪在祖父灵前,仿佛失了魂般,一张张往火盆里?丢纸钱。耳边不停响起哭声,喊声,仿佛从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不知多久,一双手轻轻扶起他。 “铭儿,早些回?林州吧,有那头豺狼当道,你在都城也会?被害死的。” 松子铭转头,看见满脸泪痕的祖母。 他走之前祖母只有几缕白发,如今已是?白发苍苍,风烛残年了。 他伏倒在祖母怀里?,放声痛哭了一场。 天一直灰蒙蒙的,雪时大时小?,始终飘落不停,宛如漫洒的纸钱。 不知何时,丫鬟子在门口道:“公子,你有一位朋友来吊唁了。” 松子铭转身,只见廊外?走来一个黑衣人?,在漫天惨白下,形如鬼影。 很快那人?在门口站定,落了兜帽。 一张满面?风霜的少年容颜。 “子铭哥。”少年唤道。 “你是??……” 他站在光下,雪光刺眼,松子铭看不清他。 少年走近,在灵位前跪了下来,叩首三次,才起身。 “我是?秦时。” 秦时?! 松子铭瞳孔震了下,震声:“你……” 他立即噤声,左右一扫,攀了他的手绕过屏风,进去?里?屋。 “我之前就已听闻秦大人?出事了,你是?怎么?……” “我是?从流放路上逃走的。” 松子铭惊诧之余,既关心?又担忧,不由急声:“那你怎敢还回?都城来?你兄长?呢?也同你一起逃了命没?” 秦时哽咽:“兄长?已经亡故,我连他尸首都找不到……太子殿下曾为秦家多次得罪程筠,我放心?不下,所以?悄悄进城的,只是?晚来一步,又听说松阁老他……” 松子铭红着眼沉默片刻,才问:“你是?怎么进城的?可有人?接应你?” 秦时点头,先?将苏州的事简单说了,然后急忙说起来意。 “子铭哥,苏叔叔的女儿苏姑娘不慎被一伙匪盗掳走,苏叔叔一直追查,查到那伙人?已逃至林州地界,你如今是?林州知府,熟悉林州,能否帮忙找人??” 说着将一副画像取出给他。 所谓风骨 承欢殿旁边有一座侧殿, 虽是侧殿却也不?小,院落有?二十?几间。 原先都是为承欢殿伺候的宫人?居所,如?今大多数的院落都住了美人——在没有被临幸时等?着宣召。 宫里?不?缺美人?,如?今又在选秀中, 不?过一两月, 又进宫了一批才貌双全的女子, 这些姑娘美则美矣,性格却难说?, 通晓诗书的大多有?些心性, 不会效仿秦楼楚馆中的歌姬, 做些狂蜂浪蝶之事?。 因此, 杨晟初时还有?些新?奇,时间一久反倒因一些姑娘的言语行为恼了几次, 又嫌她们寡淡无味, 便兴致恹恹。 如?此还不?死心, 下了两次口谕到?程府,要程筠再找好?的送来。不?过年?关将近, 风雪又持续未停,选秀之事?难以推进?, 只能等?年?后再议。 杨晟心痒难耐, 又催程筠快些去办,偏程筠这些时日称病在家, 倒也无法。 前夜杨晟与四位美人?枕上之欢时, 颇有?些心力不?济, 便连吞了半葫芦的仙丹, 骤然病倒,太医也束手无策, 慌得?内侍高何连夜递了消息去程府。 * 暖轿停在承欢殿外?,轿中传出一阵轻咳后,才见程筠清冷冷下来,脸色仍有?些苍白,眼底也隐隐疲倦。 高何早就等?在殿外?多时,见他下轿才敢行礼出声。 “首辅大人?辛苦,病体未愈还要冒雪进?宫,既为国?事?操劳,又为圣体担忧,自身也要珍重啊。” 程筠颔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应该的。” 走了两步,又问:“皇上如?何?” 高何在前头领路,闻言答道:“欸呀,首辅大人?引荐入宫的那位江湖神医果然是神啊,皇上这一急病,昏迷不?醒,原在梦中还要嚷疼,太医院都没办法,独那位左丘神医来了,也不?见如?何开药,只扎了几根针,皇上就睡得?安稳了不?少。” “他在承欢殿?” “方才往侧殿歇了。” 程筠点了下头,并未说?什么。 进?了承欢殿,仍是一股甜腻熏香裹在热浪中扑了过来,不?过这次还有?一阵较为明显的药味。 药味虽苦,在这里?反倒清凉好?闻。 前几日的一地浪迹还没完全收拾干净,他进?去时,外?殿或坐或站或跪着一群哭哭啼啼的美人?。乍见他来,吓得?一震。倒有?几位机灵眼熟的先反应过来,伏地行礼,另外?的才跟着伏地,薄如?蝉翼的纱衣滑落下来,露出大片娇媚雪景。 待那片玄色衣摆阴云般掠了过去,进?了内殿,她们才敢纷纷抬头。 “月儿,首辅大人?的模样你看清了吗?”有?人?悄声问身旁的少女,有?些害怕,“是不?是长得?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 那叫月儿的少女低声回:“没敢抬头,不?过进?宫前我就见过了,不?但长得?不?凶,还是个美男子,当真是芝兰玉树,貌比潘安。” “什么树?潘安又是谁?” 月儿笑了下:“总之长得?好?看。” “长得?好?看的人?如?何这般令人?畏惧呢?”先前说?话的少女不?禁好?奇,“我从前在烟花巷还没见过长得?好?的客人?,进?了宫以后,又只见过皇上一个男人?,又老又丑,真叫人?不?值得?想的。听说?首辅大人?权势大,连皇上也倚仗他,他又长得?这般好?,若能得?他青睐,出宫入府,岂不?好?过在这里?受折磨?” 月儿拉她到?殿内一角,才敢小声道:“世上衣冠禽兽,人?面兽心之人?多得?是,正如?‘蛇蝎美人?’一词,美人?皮囊,蛇蝎心肠,这方面,这位首辅大人?要论行首。茵茵,你可千万别有?不?该有?的心思,否则不?但自身难保,甚至可能祸及家人?。” “怕什么?”及茵一笑,眉梢眼底风情流转,“首辅他再怎样,也是个年?轻男人?,是男人?就不?会没欲望,何况年?轻的。” 说?罢她掩唇低笑,悄声道:“月儿,你是闺阁小姐,又没满十?五岁,没见过几个男人?,你不?知道,再正经的男人?都渴望女人?,像你一样满口之乎者也的也有?,说?什么‘君子君子’,到?底正经不?过两下,就做了床上禽兽了。” 月儿满面通红,掩住她嘴,不?让她再说?了。 一面又忍不?住看向那通往内殿的罗帐屏风,心中祈祷嘉薇姐姐千万不?要如?之前那样作出惹恼首辅的事?来。 除去高何偶尔在,寝殿只有?李嘉薇一人?伺候。 自她入宫以来,倒是比旁人?多得?几分宠爱。 虽清高自持,但的确美貌,连杨晟见惯了美人?的,也不?禁多瞧几眼,再加上她一身文墨气息,不?但没有?冲淡惊艳感,反而惊艳中透着典雅,是难得?的一份气质。 正如?芙蕖发于幽谷,妖冶艳极却又幽静淡然。 杨晟病倒之前,常与她一道作画,写诗,唱曲。 程筠听闻此事?时,也微微有?些诧异,他也不?曾料到?李嘉薇竟有?如?此大的魅力。 他进?殿时,李嘉薇正临窗修剪花枝,一枝开得?正好?的红梅。 窗是用霞影纱糊的,雪光落进?来,也成了胭脂色,满室旖旎。 她面前放着一尊羊脂白玉广口瓶,映得?她色白如?雪,楚楚动人?。 见程筠进?来,李嘉薇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起身行了礼,却一言不?发地又坐回窗边,继续修剪花枝。 程筠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惊异于她这般变化。 收回目光,他刚至龙床前,便听一道清冷声响起:“皇上刚服了药,睡了,首辅大人?若有?要紧事?,可以晚些再来。” 程筠抬眸:“看来,你适应的很好?,也甚得?圣心。” “是啊,皇上喜欢我作诗写文,才两月光景,已准备封我为淑妃了。”李嘉薇嘴角露出讥讽,扭头望着他,“大人?下次见我父亲,可要客气些了,莫要再当走犬使?唤。” 程筠淡笑:“那下次进?宫,我只怕也要向你行礼了,淑妃娘娘。” 李嘉薇敛眸,目光落在红梅上,将修剪好?的梅花放入白玉瓶中。又摩挲着瓶身:“这样质地油润的羊脂玉,寻常一小块也难寻,竟有?这样一整块做了花瓶,当真是皇家气度。” 说?罢她施施然起身,朝程筠微微弯腰。 “大人?无事?就先回吧,别扰了皇上清梦。” 程筠并不?动身,反而走到?窗边,拿起那桌上的一叠白纸细看。 “这是你写的诗词?” 李嘉薇眉头一皱,又冷笑:“大人?好?奇?” 程筠挑眉:“自然,这批秀女都有?才名,独你文墨揽住圣心,我倒是好?奇你的才学胜过她们多少。” 李嘉薇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又不?得?阻止,只能捧了花瓶向另一侧窗下走去。 程筠翻阅了几篇,眉间蹙起,不?禁看了眼李嘉薇。 她临窗而立,背对着他,身影似乎十?分僵硬,不?复先前傲然。 “大人?看完了吗?”她没转过身,压抑着情绪。 “看完了,的确不?负才女之名。” 程筠嗤笑了声,“投其所好?,学无止境。” 李嘉薇颤了下,没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再转身时,程筠早已走了,她才卸下伪装,落下屈辱的泪来。 那一首首,一篇篇,全是不?堪入目极尽露骨的淫词艳曲。 高山雪雁,落地作淫犬之鸣。 她推窗遥遥望着飞檐积雪。 从前的李嘉薇早已落入泥垢,混做淤泥脏污了。 * 程筠方离开承欢殿,就见暖轿前已候了个青袍男子,约莫三十?,眉眼深邃,眼眸含笑,头上玉冠束带,两缕鬓发飘飘,再加上一尺长髯,当真有?世外?高人?的出尘脱俗。 “你要出宫?”程筠并不?意外?,走近问。 左丘学道:“昏君已安然无恙,下次我可就不?来了。” 程筠抬手掀了轿帘:“那跟我一起。” 左丘学微微一笑,忽抓住他的手腕,号了一脉:“程筠,你气血亏虚,寒从心起,要折寿的。” 程筠收回手,并不?在意:“三十?岁总能活到?吧。” “那倒是能。” “够了。” 左丘学却压低声音笑:“只要你点头,今日就是那昏君的死期,你少了心头大患,岂不?能多活几年?了?” 程筠嘴角扬了扬,似乎心情不?错:“所以我说?,大夫不?适合当官。” 左丘学“啧”了声,自顾摆手,钻进?暖轿中。 “那就辛苦抬轿子的人?,多承受一人?了。” 程筠亦低头进?了轿,闭目养神。 轿子多了四人?抬,稳稳地向宫外?去。 左丘学似闲聊起:“那个叫做李嘉薇的秀女是你亲自送进?宫来的?倒是个有?风骨的。” “风骨?”程筠微微睁眼。 左丘学笑道:“看来你见了那些淫词了,不?过那只是表象,我这里?还有?一首,也是她写的,作了废纸丢了,被我无意瞧见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给他看。 只见是一首咏梅五言。 “暗香浸霜雪,芳影映冰池。天冷人?迹少,傲骨与风知。” 程筠看了倒有?些意外?,不?禁想起苏弦锦对李嘉薇的评价——一个很有?风骨的女子。 * “李嘉薇?”陈晴想了想,“这个角色我还挺喜欢的,就是有?一点不?合理。” “什么?”苏弦锦一边记卷子上的错题一边问。 “她和?秦时没多少交集吧?为什么会喜欢上秦时呢?”陈晴扯了扯嘴角,“不?过大男主爽文都这样,所有?的女人?都喜欢男主。” “我倒没觉得?她喜欢秦时。” “她不?喜欢秦时为什么后来要帮秦时做那么多?就差告白了。” 苏弦锦呼了口气,满意地看了眼卷子,嗯,错的越来越少了。 听陈晴如?此问,她随手拿来画册,翻到?李嘉薇的人?设页面认真看了看。 “我觉得?她不?是为了秦时,而是为了国?家。她本就是个才女,长伴君侧不?可能不?了解一些朝廷上的事?,大概也希望北朝能迎来一位新?的君主吧。” “好?吧。”陈晴耸了耸肩,“下次你进?书里?问问她不?就行了。” 苏弦锦汗颜:“……”这个倒不?是她想问就能问的。 陈晴又好?奇:“上次你和?程同学见面之后还有?联系吗?他真的没有?穿书吗?” 苏弦锦转着笔,沉思道:“我觉得?……他不?像穿书,但和?《长月有?时》存在另外?一种关联。” 雪天趣事 “什么关联?”陈晴问。 “我也不知道。”苏弦锦答道。 陈晴拿书拍了下她头:“那还说的一本正经的。” 苏弦锦捋了下被弄乱的刘海:“我这两天抽空又看了一遍小说, 尽量记住了很多小人物,我觉得这些人保不齐我都可能遇见。” “比如?呢?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小角色吗?” “有一个秀女叫及茵,你有印象吗?” 陈晴摇头。 苏弦锦皱眉:“在剧情?里,她被?程筠亲手杀了。” “啊?”陈晴惊了惊, 随即拍着心口, “本来我觉得没什?么的, 现在你穿书了,连带着我跟你一起觉得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了。” 所以一听杀人二字, 还有点接受不了。 她坐到苏弦锦身边去?, 一把将她胳膊挽住。 “姐妹, 程筠再怎么好, 他的结局摆在那里,虽说是好心, 但坏事做绝了, 你一个社会主义文明世界长大的热血青年, 你在他身边经?历这些,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苏弦锦就?问:“如?果是你, 你会怎么做?” 陈晴正经?思考一番,摊手无奈道?:“好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以前?看穿书小说,也?幻想过, 但幻想毕竟是幻想, 谁知道?还真能成真呢。” 苏弦锦倒是淡定:“没有参考经?验, 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让我自求多福吧。” 陈晴噗嗤一声:“你心态真好,可以出家了。” 她拍她肩膀:“对了, 紧急联系人记得填我,要是有一天你穿书失踪了,警察找我比较快。” 苏弦锦与?她打闹起来:“你盼着我点好吧。” * 景林在阶下蹭了蹭鞋边的雪泥,才上去?敲门。 “大人。” 门被?猛地打开,露出一张昳丽春颜,淡淡涟漪自一双桃花眼中泛开,闪着星光。 “大人不在,本姑娘在。” “啊!——” 景林心脏被?吓得一缩,退后几步,手已不自禁按到了腰间长刀之?上。 “还怕啊?”苏弦锦“啧”了声,笑?道?,“景林,我之?前?看书时没觉得你这么胆小啊。” 景林这会儿回过魂了:“你突然出现,谁不被?吓一跳?何况大人院落周围由我亲自戍守,一个人也?进?不了,还说你不是狐狸精!” “狐狸精有什?么特点?” “狐狸精长得最是漂亮,也?最是会勾引男人。” “故事听得倒不少。” 苏弦锦倚门站着,也?不出来,笑?吟吟,“难道?只有你认出我是狐狸精,你们大人认不出?他还不如?你吗?” 景林一愣:“也?是,大人英明神武,不会识人不清的。” “所以说,我不是狐狸精咯。” “不可能,那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呢?” “变戏法啊,你没见过吗?” “变戏法?”景林眉头一皱,认真想想,觉得也?说得通,“我见过变戏法,确实会把东西弄得神出鬼没的。” 苏弦锦抚掌:“这就?对了,再说,这里由你戍守,一般人是进?不来,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我是程筠亲自带进?来的,是不是呢?” 景林信了七八分:“……此话也?有道?理?。” 又问:“大人是把你从哪个青楼带回来的?为何此事没告诉过我?” “这个嘛……”苏弦锦放缓语气,慢慢走下台阶,摸到积雪边上,团了一颗雪球,蓦地砸向景林。 景林轻巧一侧身,就?避让开了。 “你别?躲!”苏弦锦挑眉。 “我为什?么不躲?”景林懵。 “怎么了?” 程筠不知何时来到廊下,如?雪山林木安静孤立。 “程筠!” “大人!” 两人纷纷喊。 苏弦锦提着裙子先跑过去?:“景林在骂人,说我是青楼女子。” 景林见她告状,不由哼了声:“不知多少别?有用心之?人想着法地往咱们府上送姑娘,个个都是青楼舞姬花魁之?流,正经?人家的小姐难道?还会随便出入别?的男人的房间吗?” “景林。”程筠望着他,“站好。” 景林紧抿着唇,站定不动。 程筠挑了挑眉,朝苏弦锦道?:“砸他!” 苏弦锦眉开眼笑?,立即团了几个雪球朝景林砸了过去?,雪球砸人不疼,景林又是武林高手,自然如?搔痒一样,只是落得身上都是雪,一时委屈起来。 “大人……”景林不服气。 为了杜绝这个现象,甚至程府连个年轻丫鬟都没有,他也?没说错啊。 程筠抬眸:“不是每个想入程府的女子都是别?有用心,别?有用心的是她们背后之?人,不要妄加揣测。” “大人说得是,我记住了。” 程筠一开口,景林立即就?听了,连质疑都不曾质疑。 程筠又道?:“苏姑娘是我带进?府的,不是坏人。” “是,大人。”景林转身向她道?歉,“苏姑娘对不起。” 这下换苏弦锦愣了,随即笑?着摆手:“下次见到我,希望你既不要怕我,也?不要敌视我就?好。” 景林憨笑?:“你放心,苏姑娘,大人既发话,我是绝对听从的。” 程筠扬了扬嘴角,转身回书房。 苏弦锦跟着程筠进?去?:“还是你说话管用,比我说话管用一万倍。” “景林他本也?无恶意,只是他所见的女子大多是这样。” “我知道?,这是你们这个时代的弊病。”苏弦锦也?不是真生气,何况方才还“仗势欺人”过了。 她在程筠桌旁坐着,瞧他拿起书来翻看,便托着腮道?:“程筠,我真想把你带回我的世界去?,你在那里一定会快乐的。” 程筠握着书卷的手松了些,听得此话不由沉思。 景林闯将进?来:“大人,属下有事还没说呢。” 方才被?苏弦锦一打岔,他都差点忘了。 他道?:“松子铭扶了祖父灵柩回老家兴州去?了,大约落土安葬后,就?直接从兴州借道?回林州。城门守卫在送葬队伍里,似乎发现了上次逃走的秦时,属下已派人监视着,要抓吗?” 程筠淡声:“既逃走了,就?当没看见吧。” “是。” “可知秦时去?松府是做什?么?” 景林道?:“不知道?,咱们没在松府布置眼线,不过倒是查出了另一件事。”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不由自主地看了眼苏弦锦,才说:“苏道?南的女儿苏曲儿原先是苏道?南故意安排人伪装成劫匪劫走,妄图借此躲开选秀的,谁知那伙家丁伪装的劫匪竟遇上了真劫匪,在半路真将苏姑娘给劫走了。苏道?南不敢走漏消息,一是为了女儿名声,二是怕咱们插手先找到人,于是一直暗中追查,如?今查到那伙劫匪逃到了林州地界。” 程筠放下书卷:“松子铭是林州知府。” 看来秦时很有可能正是为了此事去?找松子铭的。 景林点头,又看了眼苏弦锦。 苏弦锦忍不住道?:“你老看我做什?么?虽然我和她长得像,但你都说了,她人在劫匪手中。” 景林说:“我知道?,但你们长得太像了,双生姐妹都没这么像的。” 他这么说,苏弦锦忽心念一动,提前?打了个补丁。 故意对景林含糊道?:“……说不定呢。” 景林问:“什?么说不定?” 苏弦锦叹气,开始瞎编:“我遇见首辅大人时,正好受了伤,失忆了,到如?今我也?没想起来我的身份,只记得我叫苏弦锦,也?不知是不是记岔了,幸好首辅大人可怜我,见我无处可去?,才将我收留府上,若是……” 她又叹一口气,似乎说得艰难:“若是有一日我真是你口中的苏曲儿,那也?是有可能的。” 景林傻眼:“……啊?” 他下意识望向自家大人。 难道?到处找的苏姑娘竟然在程府? 程筠抬手掩唇,低咳了声。 “……那等你恢复记忆,我派人送你回苏州。” 苏弦锦扭过头,费力忍笑?。 待景林走了,她才笑?出声来。 “程筠,你居然配合我胡扯。” 程筠倒了清水于砚台中,取来一块墨条,轻挽衣袖,露出苍白瘦削的腕骨。 “只怕你不是胡扯,而是防患于未然。” 苏弦锦便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苏曲儿?” 程筠从容道?:“在苏曲儿出现之?前?,都无法证明你不是。” “我真不是……” “我知道?。”程筠手腕一顿,目光平和地望着她,又说了遍,“我知道?。” 苏弦锦轻怔,心下松了大半。 她眼弯了弯:“你知道?就?足够了,即便我成为她,我也?只是扮演她,我始终是苏弦锦。” * 程筠练了半个时辰的字,方起身活动筋骨,一打开门,不禁一怔。 “你没走?” 苏弦锦掸掸满身的雪,笑?得灿烂。 “刚才团雪球砸景林,没过足瘾,见你专心看书练字,就?想着不打扰你,我自己玩。” 她指了指院里的成果,颇有些得意:“怎么样?还可以吧?” 程筠饶有兴趣地着眼于院中的两个大雪人上。 上下用三个大雪球垒起来的,捡了石子做眼睛,树枝做手脚,又不知哪里弄的绿叶做了鼻子。 苏弦锦向他解释:“本应用胡萝卜或者辣椒等颜色鲜明一些的做鼻子的,但你偌大的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出去?问,结果别?人都看不见我,只能听见我的声音,倒把人结实吓得不轻。” 说到此处,她又忍不住笑?。 看来这个世界的bug目前?还没修复完成。 程筠走到那两个雪人面前?仔细瞧了。 视线落在左边那个:“为何这个头上多几片红叶子?” “因为这个是女雪人,那个是男雪人。” 苏弦锦指了指。 “雪人还有男女?” “有没有还不是我说了算吗?反正它又不会说话,自然不会反驳我。” 程筠轻笑?:“你倒真能自得其乐。” 苏弦锦兴致勃勃:“程筠,你会堆雪人吗?不会我可以教你。” 程筠走到积雪堆旁蹲下,挽起衣袖,抓了积雪在手心里,手指灵巧活动,又不时增减雪量。也?不知他如?何弄的,不一会儿竟变戏法似的团了个雪兔子出来。 “哇——”苏弦锦眼都亮了。 程筠将手伸到她面前?,手心那只小小的雪兔洁白无瑕,可爱精致。 苏弦锦接过,连连赞叹:“程筠,没想到你手这么巧,又会折纸又会堆雪人,还会写字,会挽弓!” 她笑?道?:“和你一比,我的雪人都不够看了。” 程筠温声:“我倒更喜欢雪人。” 苏弦锦望着小小的雪兔子垂眸浅笑?,先前?只觉自己够了解程筠了,没想到她的了解,远远构不成属于程筠的十分之?一。 “大人。”有侍卫在院外道?,“宫里来人,说皇上醒了,请大人入宫。” 程筠轻拂去?袖口残雪。 “备车马。” 30-40 欲念 苏弦锦在门口的守卫面前挥了挥手?, 转头对程筠比着?口型:“看吧,真的看不见我。” 但好像能听见她。 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退到程筠身边,声?如蚊蚋:“走吧,走吧。” 程筠见她这般模样不由低笑, 先到马车前, 替她遮掩上车弄出的动静。 苏弦锦一脚榻上马车时, 马车晃动了下,惊得她立即保持静止, 大气也不敢出。 如今她这串代?码在?这个世界运行实在?不稳定, 再不敢像之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程筠撩开帘子, 大步踏上马车, 宽大的狐裘一裹,就携着?她一到进了车内。 苏弦锦从?程筠衣袍下钻出来, 松了口气。 “你说, 今天这马儿拉车时, 会不会觉得格外吃力?” 毕竟是?两个人的重量。 程筠从?矮桌抽屉里拿出香料,用勺子匀到炭炉里:“你担心的事还真不少。” “我这叫热爱生活, 观察细节。”苏弦锦还是?下意识压低着?声?音。 程筠将炉子盖上,浅浅香味氤氲出来。 “冬日的马车外围了厚厚的灰鼠皮, 再加上车轮声?马蹄声?, 你即便大声?说话也无妨。” “那?就好……这么说话确实挺不习惯的。” 苏弦锦调整了下坐姿,离他又近了些, “我还怕我小声?说话你听不清。” “我耳力尚佳。”程筠眉尾轻扬, “你的心跳, 呼吸, 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假的?”苏弦锦惊讶,摸着?心脏问他, “听出来什么了吗?” “心跳略快,有些紧张。” “程筠,你真神了。”苏弦锦笑道,“我确实有些紧张,上次在?宫里受到惊吓,我还有阴影呢。” 程筠略一思忖:“待会儿到承欢殿,你不必进去?。依皇上的习惯,他大病初愈,高兴之余定要拉着?人在?安雀楼设宴同欢,因此无需多久我就出来了。” 苏弦锦印象中?,的确有好几?次杨晟大摆宴席,在?百官和宗室面?前丑态百出的情节。 这次是?为了什么? 程筠像是?能听见她心声?一般,道:“这次召我入宫,大约是?为了另立东宫一事。” 一切如程筠所料,他进宫时,果然还有陆陆续续被召进宫的大臣与?宗亲。 这些人在?大雪天遥遥赶来,就为了赴一个荒唐皇帝的荒唐晚宴,再在?这场荒唐的晚宴上,荒唐地决定一个储君人选。 国?家大事,一如儿戏。北朝,焉能不亡。 苏弦锦随程筠进宫后,程筠去?了承欢殿,她没?有跟进去?,也不敢走远,便在?附近逛。 她知道承欢殿旁边还有一座侧殿,那?里住着?许多没?名没?分等着?受宠的秀女,纯洁可怜,像一只只待宰的羊羔。 因如今她踪迹不再完全隐形,只能小心逛着?,尽量不发出大的动静。 一时路过侧殿后的一片林子里,正撞见两个少女在?说什么悄悄话。 苏弦锦本不欲听的,却有一个名字偏要灌入耳中?。 “……茵茵。” 茵茵?……及茵? 苏弦锦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 她放轻脚步,尽量靠近,想听清楚些,却好像又没?人说话了。 她眯着?眼往林子里看,隐约能见到两个身影窃窃私语,又着?实听不清内容,便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不防踩得枯枝“咔嚓”一声?—— “谁!”月儿一惊。 及茵说:“别怕,这会儿应该没?人来,我去?看看。” 苏弦锦站在?原地没?动,见到一个貌美女子出来,观其相貌大约十七八岁,眉梢眼角尽是?风情,倒有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媚态。 画册上没?有及茵这个角色,她也认不出,只能靠猜。 及茵就在?她面?前站定,越过她的身影向四周打量了一圈。 “月儿,没?有人,只怕是?只猫。” 月儿一脸担忧地出来,拉住她手?:“茵茵,我觉得太冒险了……你要不还是?考虑一下吧?若叫皇上发现?了,你……” “怕什么,那?么多斟酒美人,皇上怎能记得住是?我还是?你呢?”及茵央求,“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我要是?真能被首辅大人看上,等我出去?了我就把你也接出去?,叫你跟你的家人团聚!” 这话完整落在?苏弦锦耳中?,如一道惊雷,她不禁屏住呼吸—— 月儿迟疑不定间,又似察觉什么,害怕问:“茵茵,你听见什么了吗?” “什么?你怎么疑神疑鬼的呀?” “心跳声?……怎么像在?我们旁边呢?”月儿搓了搓手?背,有些发冷,“别是?有鬼吧,我一直听说宫里死过不少人,都是?有冤无处诉,所以阴魂不散的。” 她这么一说,及茵也有些害怕,便拉着?她:“那?快些回去?吧,我先去?承欢殿,看看首辅大人是?否过去?安雀楼了。” “咳——”苏弦锦忍不住故意闹出动静 吓得两个少女尖叫了声?,跑得更快了,一溜烟就没?了影。 苏弦锦捂住胸口,感受到心脏确实跳得很快。 她光记住了人名,竟没?记住地名,否则在?程筠一说安雀楼时,她就该立即想起?这件事来。 程筠今晚会杀她。 即便知道情节,她仍不敢想象程筠杀人的画面?。 她抬起?头,无力悲哀地望着?灰蒙蒙天空。 这样一个花季少女,到底为何会死在?程筠手?里?难道仅仅因为她不该有的妄念吗? 她想,无论因为什么,对程筠来说,亲手?掠去?一条鲜活的生命,一定又是?一场潮湿的雨。 * 李嘉薇抬手?从?屏风上取了件朱紫大袄,动作温柔地披在?杨晟身上,又将他散落的发从?衣里轻轻捋出来。 杨晟抓住她手?背,猛吸了口,满足地闭上眼。 “这个味道朕喜欢,是?什么?” “是?妾特制的红梅香膏。” “真是?手?巧。”杨晟用手?指在?她雪白?的玉颈处摸了一摸,哈哈大笑,“去?,把你的诗词和琴带上,今晚宴上唱给那?些酸儒听听,叫他们看看朕的淑妃是?多么才貌双全。” 李嘉薇低头行礼,转身去?内殿取琴去?了。 她转身的僵硬清晰落入站在?一旁的程筠眼中?。 杨晟攀住程筠的手?,笑道:“程筠,亏得是?你找来的神医,医术果真高明,朕几?日就大好了,浑身舒畅,自觉身体也比之前更强十倍。” “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神仙庇佑,逢凶化吉,更上一层,以道家之言,此为渡劫” “说得好,说得好!” 杨晟心情畅快,拉着?他一起?往殿外走,“朕与?你同往安雀楼,今晚定要喝个尽兴,你得帮着?朕把那?些文臣武将宗亲都给喝倒才行!” “臣遵旨,只愿皇上尽兴。” 这边两人刚要出门,忽从?门外冒失地跌入一个姑娘,正好跌在?程筠脚下。 她只抬头略看了一眼,忙伏在?他脚边娇声?道:“奴冲撞了皇上与?首辅,罪该万死……” 杨晟眸中?精光一闪,用脚背随意勾起?那?姑娘下巴,嘴角噙笑,问程筠:“有好酒须有美人作陪,朕知你素来不近女色,要不今晚就破个例?” 程筠拱手?拒绝:“多谢皇上厚爱,只是?臣的确不喜此道。” 杨晟凑近他,笑得有些淫:“只怕卿别有何隐疾吧,若真如此,只管与?朕说,朕多得是?仙丹,保管叫你飘飘欲仙。” 程筠仍是?面?不改色,一派端正自持:“臣心冷之人,只装得下皇上与?朝廷。” 杨晟大笑了几?声?:“这话也中?听,罢了。” 他收脚,迈出殿外。 程筠正要跟上,那?姑娘忽然抓住他衣摆,婉转哀求:“奴今日冲撞大人,请大人恕罪。” 程筠神情淡淡地抽回衣摆。 李嘉薇在?他身后道:“及茵,还不赶紧向首辅大人磕三个头,谢首辅大人的不杀之恩。” 那?叫及茵的女子,抬起?头来看着?程筠,眼中?水汽氤氲,楚楚可怜。 见程筠面?无表情,她咬了咬唇,又将头低下去?:“谢大人不杀之恩。” 程筠只字未说,自顾走了。 李嘉薇望着?程筠离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她扶起?及茵,悄声?:“进来做什么?明明知道他在?这里。” 及茵只低头不说话,仿佛被吓到了。 李嘉薇摇了摇头,抱着?琵琶也出了殿外,往安雀楼去?。 安雀楼,有七层高。 乃杨晟登基后两年修建的,修了三年,花费千万白?银,总算完工。 建成之后,杨晟命人藏了无数美酒在?其楼中?。 一年中?总会来几?回,携美人登楼,饮酒高歌,醉生梦死。 每逢年节或有大事,他则会叫来文武百官作陪。还要让后宫那?些美人轮流相伴左右,斟酒劝酒,无谓什么骚浪手?段,但凡引得哪位臣子破了功,杨晟便心情大好,豪赏一番,并将那?美人赐给臣子回府作妾。 虽然有些臣子有些心气清高,不屑与?伍,常推病不去?。但大多都十分愿意来,自认是?“奉旨风月”,君臣同饮同欢,醉里风月,不算辜负了孔老夫子的教诲。 这便是?北朝的朝廷现?状。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今夜无风无雪,虽也不见星空,但宫内处处上了五彩琉璃宫灯,光华流转,远远看去?,灿胜星河。 楼内熏着?暖炉,满室芳香,温暖如春。 更有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绝世舞姬衣袂翻飞,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当真是?个让人沉溺的仙境所在?。 程筠倚在?皇帝下首处听弦,眼眸阖上,颇有些慵懒闲适之态。 “大人,今晚让奴为您斟酒。” 一道娇媚之声?在?耳畔忽然响起?,语调婉转多情。 程筠微掀眼帘,只见一位轻衫半落的姑娘斜坐近侧,双腿纤长雪白?,露着?大半,见他望来,嫣然一笑,眼波流转。 程筠眸光微冷:“是?你?” 及茵眸子一亮,掩唇娇笑:“大人还记得奴,是?奴的荣幸。” 杀人 程筠并不理会, 只淡淡道:“走开。” 及茵见状,心道传的恶鬼阎王般的首辅大人?也并非那么可怕嘛,先前她?在殿内冲撞了他一次,他便没生气, 如今她?伺候在侧, 他也不过冷着脸而已。 又瞧他眼眸深邃, 鼻梁高挺,面若冠玉, 加上?通身尊贵气派, 真不知比那喜怒无常的老皇帝胜上?多少, 教她这般从前见惯了男人的, 也有?些挪不开眼了。 她故意抖落左肩薄纱,露出一弯新月, 纤纤玉指提壶斟满酒杯, 提杯轻笑:“大人?, 今晚可别扫了皇上的兴啊。” 程筠眉间微蹙,并不接酒, 那女子却?又得寸进尺地更近了一步,胭脂香味几欲扑面。 杨晟正拉着?几位公侯喝酒, 身侧美女如云, 几人?喝酒逗趣,不亦乐乎。 忽有?人?笑道:“还是皇上?面子大, 一向?不近女色的程首辅都难过美人?关呐。” 杨晟一听就来了兴趣, 笑着?转头去看。 程筠余光察觉, 于是接了及茵手中酒杯往地上?一倾, 将酒全泼了出去。 及茵愣了愣,便听耳边一个声音冷冷响起。 “早些离去, 能保全性命。” 她?抬头,却?见程筠已换了酒杯,正自斟自饮,似乎并未与她?说话的姿态。 她?只当自己听错,转瞬丢开不提,又见程筠并非传闻那般凶残,自以为今夜有?戏,便不禁心神?荡漾,眼波流转起来。 杨晟则一把揽了旁侧美人?的琴,用力胡乱拨弄了两?把,刺耳杂乱的琴声骤然响起,暂时中断了宴会氛围。 拨弹完毕,他呵笑起身坐回?主位,李嘉薇抱着?琵琶随行在侧,其?余大臣宗亲也各自归位。 杨晟眯着?一双三角眼,先是朝大臣中随意一指:“你?,家?里有?几房姬妾?” 云清泉立即起身回?答:“臣家?中一房正妻,三房小妾。” “才三房?有?朕的美人?们漂亮吗?” “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杨晟便笑:“你?是哪个衙门的?” “臣礼部尚书云清泉。” “礼部,礼部好啊,知礼。”杨晟心情大好,指了一圈,“教教这些人?,男欢女爱之中有?什么寻常人?不知道的礼节不曾?” 说罢大笑起来,其?余诸人?也随之附和,欢声不断。 云大人?喝得酒兴上?头:“那自然是有?的,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去了,要说起来,其?中美妙,却?远不及亲身体会之万一啊。” 杨晟用力拍手:“好!云卿真乃朕同道中人?!” 便又向?程筠问:“程筠,你?可听见这番话了?你?师从张青松,风月情/事怎么就学不得他的几分作派呢?” 程筠施然起身,不紧不慢地道:“臣资质愚钝,有?负皇上?厚爱。” “倒也不用负朕,你?旁边这不是有?个娇娇美人?吗?”杨晟看向?及茵,一双三角眼衬得笑意也略显阴鸷,“朕瞧你?有?几分眼熟。” 及茵跪在地上?:“奴不久前在承欢殿冲撞了皇上?与首辅大人?。” “哦……原来是你?啊。”杨晟意味深长,“看来你?很喜欢首辅啊,都追到?这里来了。” 及茵并未听分明话中意味,反而自以为得了机会,便喜答:“首辅大人?英俊威武,奴自然喜欢。” 一旁的李嘉薇听了这话脸色微变,不由去观察杨晟脸色。 正巧又有?位亲王不知是否喝多了,半开玩笑:“看来这美人?是嫌皇兄年老,比不上?年轻英俊的程首辅了。” 杨晟脸上?肌肉抖了下,仍维持着?笑,只是冷了些。 “你?何时进宫的?” “奴两?年前进宫。” “朕可曾临幸过你??” “奴得皇上?临幸过一次。” 杨晟眼里爬上?阴云,僵笑问:“朕瞧你?对程筠有?几分心思?,不如将你?赏给程筠做妾如何?” 及茵看不到?皇上?脸色,只顾大喜,忙磕头道谢:“奴愿意伺候首辅大人?!” 杨晟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了阴鸷。 他低下头,看似随意地倒着?酒。 “程筠,她?愿意入你?府上?,你?怎么说?” 程筠镇定自若地行了礼。 “皇上?厚爱,臣只怕要抗旨了。” 杨晟捏着?酒杯,额角隐隐青筋,沉声:“她?想出宫,已是不忠,你?又不要,那便是丧家?之犬了,朕可不养狗。” 说罢毫不留情地吩咐带刀内侍:“杀了。” “皇上?……”李嘉薇才欲出声求情,却?被杨晟反手打了一巴掌,喝道,“娼妇!都是下作娼妇!” 他猛地将酒杯砸在地上?,暴怒而起:“朕知道,前朝后宫全没一个真心!” 全场寂静,惊骇无声。 及茵更是脸色惨白,大脑也是一片空,望着?提刀朝自己走来的太监,当即尖叫一声,求生本能驱使着?她?扑在程筠脚边,抓住他的衣摆。 “求大人?救我……求……”她?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 下一刻太监已经走近,程筠面无表情地出手夺了他手中利刃,手腕向?斜下方微微一震,锋锐无比的刀刃便已划过少女玉颈,一道极细的血线锁在她?喉间。 及茵满眼惊恐地捂住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栽倒在地上?,指间鲜血汩汩而流,刺眼得很。 程筠眸中似一望无际的雪原,无半点波动,只有?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轻声道:“不忠于皇上?之人?,臣自当一一为皇上?除去。” 声虽轻,却?仿若惊雷炸响。 此刻所有?人?恐惧莫名,望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首辅,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 程筠执刀而立,身姿挺拔,杀意冷冽,如雪松独立于山巅,暴风雪在他四周聚涌而来,近他一步,则是地狱。 连杨晟都被震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程筠则从容自若地取了帕子,将刀上?血迹擦拭干净,双手捧至杨晟面前,微微垂首。 “臣无二心,若皇上?不信,便一刀杀了臣。” 杨晟此时回?过神?来,眸中精光迸射,接过长刀抛至太监手中,畅快大笑:“好!不愧是张青松的学生,简直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哈哈哈哈……” “有?程筠在一日,朕即可安心一日,北朝除朕以外,唯程筠一人?而已!” * 一具女尸被随意丢弃在后殿角落的雪地里。 景林从大殿顶上?飞身而下,轻轻落在雪面,蹲下身子去检查情况。 “景林。”苏弦锦声音蓦地出现吓了他一跳。 景林略震惊问:“苏姑娘?……大人?带你?进宫来的?” “别问这个了。”苏弦锦几乎不敢直视那具尸体,深呼吸几下,问,“她?还有?救吗?” 景林探了探她?脖颈,点头:“有?救。” 说话间就已扯了布条裹住及茵伤口?,将之抱起。 “虽划到?血管,却?并未用力太深,伤口?又细窄,血还来不及流太多。” 苏弦锦轻声问:“是程筠让你?来的?” 景林点头:“当然,非必要大人?绝不滥杀无辜。” “你?把她?这样带走不会有?事吧?” “不会,这样的事很好处理。”景林也来不及解释太多,救人?要紧,就抱着?及茵飞快走了。 苏弦锦低头注视着?雪地里那滩刺眼的血迹,缓缓呼出一口?气。 景林这话,看来并非首次处理这样的事了。 她?想起小说中曾有?一段对程筠的描述,通过配角之口?。 “落入程筠手中的人?,大多死?不见尸,真不知生前经过怎样非人?折磨,竟还要挫骨扬灰,当真比恶鬼还要恶鬼,修罗还要修罗。” * 过了子时,程筠才携着?一身酒气走出安雀楼。 楼上?君臣狂欢醉成一片烂泥,各种?情/欲污糟之事已混在一起,独他仍残存些许清醒,孤身离开了这片桃色。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璀璨宫灯与雪色相映成辉,冷清地扯着?破碎的影子。 程筠扶着?宫墙有?些不稳地走在宫道上?,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仿佛移了位一般。 又走了几步,才终于忍不住,弯腰吐了起来。 “程筠。”苏弦锦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随即一道白色身影宛如神?女般轻盈地飞奔而来。 “先别过来。”程筠微喘着?气,喑哑道,“……有?些脏。” “程筠。”苏弦锦还是来到?他身边,有?些急色,“我方才没找到?你?。” 程筠沉默着?,只是用帕子拭了拭唇,撑着?身子继续往前走去。 “程筠。”苏弦锦在其?后轻唤了声。 程筠顿住脚步,转身望着?她?,眸底积着?一片暗色。 沉默片刻,他低声问:“阿锦,你?都看见了?” “是。” “……怕吗?” 苏弦锦直视着?他的眼底深处翻涌的疲倦,坦诚点头:“说实话,有?一点。” 安雀楼内太多人?,她?不敢进去,便一直站在门口?的暗处,旁观了整个过程。 她?下意识看向?程筠的右手,程筠注意到?,便将手抬起,袖口?滑落,露出苍白腕骨上?一片暗红之色——那是尚不及擦拭掉的血迹。 “既然怕,怎么还来?”他平静地问,左手拇指用力去摩挲那片瘦削处。 苏弦锦蓦地握住他手腕,她?手温热,似握了一块冰。 程筠看向?她?,她?便与他对视,目光坚定。 “我不是怕你?,我是不习惯见到?这个场面。” “程筠,你?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很不一样,我需要慢慢适应,但我既然不知何故来到?你?身边,就不会害怕地逃走。” “但是……”苏弦锦深吸一口?气,上?前轻轻拥住他,双手环在腰间,额头抵在他胸口?,“我要暂时与你?告别,因?为在我自己的世界,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完成……请你?等我,可以吗?” 跳跃 苏弦锦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宿舍, 看见陈晴后打了个招呼。 陈晴从游戏界面抬起头,看了眼?时间,惊讶:“快十点了,你不?会一直待在图书馆吧?” “不然我还能去哪。” 苏弦锦打着哈欠, 放下书包去洗澡。 “你这两天都在图书馆吗?我回来两次都没看见你, 今天晚上要不?是不?在赵珩那住, 都见不?到你人影,微信也不?回我。” 苏弦锦从衣柜里拿了睡衣, 用下巴在胸前?抵住, 顺手将脱下来的衣服叠了叠。 “说了嘛, 闭关。”她关上衣柜, 对陈晴指了指两个黑眼?圈,“看我, 还有三天就要考试了, 马上熬成国宝了。” 陈晴关上手机, 不?由深呼吸:“你说得我都紧张了。” 她忍不?住问:“那程筠呢?你不?分心了?” “我真的没空分心。”苏弦锦走进浴室,又探出身子?指了指抽屉, “你自?己看。” 听得那边放水声?响了起来,陈晴拉开抽屉, 拿出一瓶安眠药, 不?禁咂舌:“真拼啊……” 等苏弦锦洗好澡出来,陈晴迫不?及待问:“这个能让你不?做梦?” 苏弦锦点头:“我特意去医院开的, 比褪黑素管用得多。” “哪个医院?人民医院吗?” “……”苏弦锦给?了个“不?出所料”的眼?神, “就知道你要这么问, 我开个药没必要大老远跑京都人民医院吧。” 陈晴就笑;“程同学住院这么久了, 你以同学的身份探个病也不?过分吧。” 苏弦锦打开吹风机,吹着?陈晴吹了吹, 后者忙笑着?躲开。 “我跟人家又不?熟,去了怪尴尬的。” 等她收拾好了,坐到桌前?时,陈晴盘腿坐在自?己床上,看向对面:“弦锦,你的画册也收起来了?” “压箱底了。”苏弦锦整理着?白天做的卷子?,“我可?是抱着?必胜的决心。” 陈晴鼓掌,佩服道:“你真是做什么事都坚定。不?过我能好奇问一下吗?你上次有一天没去书里,可?是过了一个月时间,等你考完试再?回去,你觉得会是哪段剧情?” 她说着?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要是直接大结局了,那就完蛋了,你回去以苏曲儿的身份直接成为皇后,省去一切过程走上人生巅峰。” 苏弦锦整理笔记的手顿了顿,认真道:“我其实也不?是没想过……我觉得最坏的结果是直接跳到一年?后吧。” “一年?后?” “我猜的。”她摇头叹道,“不?确定的事想太多也没用。” 不?能两头都顾不?上,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考试。 陈晴安静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手机上看什么,又突然抬高了声?音:“我刚刚翻了小说,一年?后你知道是什么剧情吗?” 苏弦锦道:“是秦时攻破了关州城,准备向都城发兵。” 陈晴吃惊:“你记得好清楚。” 苏弦锦放下笔,仰面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怔怔地望着?床顶。 因为她的确没法彻底放下那个世界,那个人。 25号这日,天空飘起了小雪。 苏弦锦走出考场时,才注意到学校已经笼罩在了热闹的圣诞气息里。 这几?日她完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状态。 倒不?是她太拼,而是不?敢停下来。 一停下来,她就会忍不?住想。 她怕自?己抑制不?住去梦里的冲动。 她站在考场外面,微微仰头,望着?漫天柳絮般的飞雪,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弦锦!”苏弦锦肩膀冷不?丁被拍了下。 她一惊,转头看见陈晴,旁边站着?她男朋友赵珩。 陈晴揽住她肩膀:“感觉考得怎么样?” 她挑眉:“准备了这么久,我不?上岸谁上岸?” “哟?”陈晴笑,“很有自?信嘛。” 赵珩插话:“既然考完了那就不?想了,陈晴说让我请你俩吃火锅。” 苏弦锦礼貌婉拒:“谢谢,但是我今天想好好休息。” 她向陈晴递个眼?神。 陈晴意会,用肩膀撞了她一下,调侃:“……我就知道你不?去,算了算了,你赶紧回去约会吧,明天不?准拒绝我。” 等苏弦锦走了,赵珩才惊诧地问:“你室友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她不?是喜欢程筠吗?” 陈晴双手插兜,点头笑道:“没错,是程筠啊。” * 回宿舍的路上,苏弦锦越走越快,甚至忍不?住跑了起来。 考试结束了,她现在满脑子?开始汹涌起那些与程筠一起的记忆,翻成海水,掀起巨浪,似乎下一秒要将她淹没了。 她近乎是飞奔到宿舍了,从书包里掏出钥匙迅速开了门?,甚至来不?及去做其他事,只将书包一丢,打开衣柜,将成堆的衣服都拨乱了,才从最下面抽出那本画册。 呼—— 苏弦锦吁了口?气,心脏开始加快跳动起来,盯着?画册封面的程筠静静看一会儿。 当她躺到床上时,眼?前?浮现的都是暗室中程筠重伤虚弱,卷缩一团的样子?。 她侧了个身,不?敢再?想,便将头埋进被子?里。 * 飞速倒退的枫树林将天空分割成大小不?一的蓝色方块,紧接着?一片浓烈的赤红映入苏弦锦的眼?帘。 沉闷的蹄声?和?滚滚的车轮声?在耳畔持续不?断地聒噪,再?加上令人十分不?适的颠簸感,这一切都几?乎使?得她头痛欲裂。 苏弦锦艰难地爬起身,只觉浑身酸痛。 “你醒了?”冷不?丁响起声?音问。 陡然的声?音吓得她猛然一惊,哆嗦转头看向身后。 入眼?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粗衣布裙,还用碎花布裹着?发髻,宽额浓眉,皮肤黝黑,一双眼?倒亮的很。 见她惊慌失措地望着?她,那妇人便轻声?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苏弦锦此刻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有些发蒙。 这是哪儿?眼?前?这人又是谁? 她怎么会突兀地出现在一辆马车……不?,牛车上? 而且看样子?,这人好像能看见她,她不?再?是之前?那样的状态了。 那妇人见她这般神情,便叹了口?气,挪近了车夫那头,道:“看来今天还是这样。” 那车夫头也没回:“先这样吧,等过几?日让老三自?己带她再?去找个好一点的大夫看看。” “请问……” 苏弦锦一开口?将他俩人齐齐吓了一跳。 妇人惊喜不?已:“你会说话了?” 苏弦锦顿住,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回。 看来她之前?可?能嗓子?伤了,所以他们都以为她不?会说话。 想了想,她便轻轻点头,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你们是?……” 妇人仔细上下打量她一圈,直看得苏弦锦有些发毛,她才问:“你什么都不?记 YH 得了?” 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索性装起失忆来,便捂住额头:“头好疼,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车夫回头看了眼?,苏弦锦注意到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与妇人约莫是夫妻。 “方才在城里时,那大夫不?是说了吗?她伤了头,所以经常会记不?清人和?事情,也是正常的。” “连我们都忘了,看来真是伤得不?轻。”妇人嘀咕了句,又看着?苏弦锦庆幸道,“好在现在会说话了,看着?也清醒了不?少,老三见了肯定高兴。” 牛车一路驶入树林深处,直到前?方彻底没了路,只剩下一条蜿蜒向上的崎岖陡峭的山路。 车夫与妇人都跳下牛车,车夫将牛车栓在一边吃草,妇人就携了苏弦锦的手,与她在牛车上坐着?歇会儿。大约因她头次开口?说话,所以倒有些兴致与她闲聊。 闲聊中,苏弦锦也终于搞清楚了现在大致是个什么情境。 据妇人说,他们是苏州的猎户,一次进山打猎时,意外发现了山崖下受伤昏迷的她,因不?知她姓甚名谁,就先将她带回了家。 没多久他们家的三弟在外头惹了事,让人追杀了,他们一家人不?得已从苏州一路逃命,还好心把她带上了。 一路上,苏弦锦整日都是昏昏沉沉的,即便醒着?也是不?笑不?语,他们说还以为捡到个傻子?。 要不?是他们家老三对她一见钟情,铁了心要娶她为妻,他们早就把她抛下了,哪会拖着?个累赘不?说,还花钱给?她看大夫。 苏弦锦并?不?全信这话,甚至凭直觉认为没几?个字是真的。 于是她问:“我们现在在哪?” 妇人道:“这里是林州地界。” 林州?! 苏弦锦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如果她已是书里的人,那现在只有一个可?能——她完全成为了苏曲儿,被一伙劫匪绑架到林州的苏曲儿。 因为只有这段关于苏曲儿的剧情是在林州发生的。 这么说,眼?前?这妇人和?车夫是……剧情里的劫匪? 苏弦锦想通此点,不?禁头皮发麻,这劫匪还伪装成热情善良的救命恩人呢。 她压不?住眼?里的紧张,只好垂着?眸,尽量作出乖巧样子?。 苏曲儿在匪盗手里这段虽是小说剧情,但小说没有给?任何视角……也就是说,她并?不?知苏曲儿这段经历的详细经过。 那苏曲儿到底是怎么逃出去,又被人送到秦时身边的呢? 妇人见她低头不?说话,以为她是累了,便去一旁与车夫说事去了。 苏弦锦抬眸看向远方,枫叶红得刺眼?,远远看去,仿佛天边燃起了大火。 秋日的林州对程筠来说,是充满不?祥的地方。 不?知他此刻正在林州,还是来林州的路上。 总之,她必须想办法尽快见到他。 逐渐靠近 现在摆在苏弦锦面前的是两个问题。 一, 思考怎么逃出去。 二,思考苏曲儿是怎么逃出去的。 乍一看这两个问题相似,实则大相径庭。 首先,她并不是?苏曲儿——哪怕她在这个世界的设定如此。 但她毕竟是?从梦里走来, 绝不可能一直留在这个世界。 因此, 关于她是?苏弦锦这件事, 她必须保持清醒的认知,这涉及她的身份认同。 她绝不希望有一日自?己潜移默化中被这个世界同化了。 苏曲儿是?怎么逃出去的, 是?她可以?借鉴的部分, 不过因为这部分剧情缺失, 她只能联系上下?文尽量还原出已有的部分。 至于没写的那部分剧情, 才是?真正摆在她面?前的难题。 不过,尽管她绞尽脑汁去回忆书中情节, 也?只能确定, 苏曲儿并非是?苏家人?找到?的。 因为苏家人?被景林派去的锦衣卫监视着?, 且她又是?到?了林州,对于苏道南来说?, 人?生地不熟,他能做的事有限。 也?正因此, 当时的秦时才会冒险去了松府, 请求林州知府松子铭帮忙。 难道,她是?被林州府衙的人?找到?的? 这倒是?也?合理。 正没有头绪地想着?, 忽听得一番动静。 她抬头, 见?陡峭地难以?行走的山路上端, 垂下?来一根手臂粗的麻绳。 妇人?一见?, 就招呼她道:“来了,你?先上去吧。” 苏弦锦迟疑。 妇人?皱起眉:“你?今日都清醒了, 难不成还要我继续背你?上山啊?” 一听这话,苏弦锦干笑了声,走过去抓住那麻绳。 “那还是?我自?己来吧。” 看这妇人?三十来岁,虽然健壮,到?底是?女?人?,之前竟背着?她上山的,还真是?不容易。 她咬咬牙,借着?麻绳的力往上爬,上方也?有人?拽着?绳子将她往上拉,因此倒也?不是?十分吃力。 只是?她才爬了一半,却?见?方才还在内心同情的妇人?一个纵身三连跳,直接就飞上去了。 苏弦锦扯了下?嘴角……她差点忘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世界,这是?一个有武功设定的世界。 不过,谁家正经猎户会轻功啊,她不由默默吐槽了句。 这人?真是?前脚撒谎,后脚就忘了圆了。 只差最后一步时,有人?轻巧一拽,就将她拉了上去。 她蓦然吃力,便有些没站稳,欲跌倒时被人?拦腰扶住。 “谢谢。”她脱口道,忙抓着?一旁的树站好。 “你?会说?话了?”有人?问,语气难掩惊喜。 苏弦锦定睛望着?面?前之人?,不由微微一怔。 竟是?个戴着?树皮面?具的男人?。 观身形比较高,属于精瘦型,身上穿着?妇人?一样材质的粗布短打,长发在头顶堆了个髻,显得很是?干净利落。 苏弦锦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注视着?他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炯炯有神,此刻透着?欣喜。 “嗯,但是?我记不清别的事,也?不认识你?。”她缓声道。 冷静,一定要保持冷静。 这人?是?劫走苏曲儿的劫匪团伙无疑,但她看他那双眼?,总觉得又有些眼?熟…… 难道也?是?出现在画册上的某个角色? 画册除去主角团外,其他角色也?不少,但通常作为主角的随从等?出现,站在主角身后或左右。例如苏曲儿的其中一张人?设图上,就有两个小丫鬟。而秦时作为大男主,光单人?图就有四张,其他群像图更是?不少。 但这些角色刻画模糊,只是?陪衬,她匆匆掠过几眼?,的确记不真切了。 不过她能确定,画册上没有戴面?具的人?。 男人?似乎很高兴:“没事,记不起来不要紧,以?后的日子好好过就成。” 苏弦锦内心鄙夷…… 这劫匪真不安好心,苏曲儿是?个大家闺秀,他还指望人?家什么想不起来,就跟着?他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 思及此,她忽然生出一种被拐卖至大山深处的感觉。 “你?为什么戴着?面?具?”她问得直接。 反正看起来这人?对自?己有好感。 “因为老三说?自?己长得丑,不舍得吓着?你?这个娇小姐。” 妇人?走过来插了一嘴。 苏弦锦望着?他,说?:“我不怕,我可以?看一看你?的长相吗?” 那被唤作“老三”的有些局促起来。 “我……我小时候吃错了草药,脸上生了一大块褐斑,你?还是?不看比较好。” 脸上生有一大块褐斑……苏弦锦飞快回忆着?小说?内容,几乎可以?确定没有哪里提到?过这个关键词。 她还在想着?,男人?猝不及防地牵了她手:“你?想知道,回去我慢慢告诉你?。” 苏弦锦仿若被针扎般瞬间收回,眼?神有些震惊。 “你?……” 她现在不是?很想知道了。 见?她如此反应,男人?眼?中掠过一丝失落,慌道:“你?别怕,我……我不碰你?了。” * 户部衙门?。 程筠颇有些姿态慵懒地坐于主位上,苍白如玉的手托着?茶盏,另只手轻轻用杯盖压了压茶叶,小啜了口。 下?面?站着?以?户部侍郎王立新为首的户部众官员们,皆都不敢抬头,心中惴惴不安。 “新茶?”他问。 王立新一个激灵,即答:“是?新茶,春三月才摘的,水是?清明荷上的露水。今年清明热得早,露水难寻,只在北边收到?了一罐,快马送到?都城,就等?着?孝敬大人?的。” 程筠略一点头,将茶盏放下?。 “尚可。” 底下?一众官员都松了口气。 程筠取出一张公文放在桌上。 “这是?林州知府松子铭请求朝廷拨款给林州赈灾的奏疏,我已批过了。” 王立新忙上前拿了看,不由面?露难色。 “大人?,赈灾款要三百万?这这这……松子铭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 程筠抬眸扫过他,他忙低下?眼?去。 “林州地界广袤,百姓人?口众多,今年春发汛,夏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灾民众多,三百万两够不够都难说?。” 王立新小心瞧他脸色,却?平静地什么也?瞧不出来。 他只好小声道;“大人?,咱们国库里哪还有银子啊,大人?都知道的……” 程筠目光平静,口吻似乎随意。 “拿不出来?” “能,能拿出来。”王立新额头冒汗。 程筠将茶盏端给他,嘲弄:“这一杯不少于五十两吧?” “没有,没有……”王立新抬袖擦汗,忙转了话题。 “大人?……这松子铭说?,要让朝廷派个三品以?上的大员去亲自?赈灾,该派谁去为好?” 说?这话时,他声音细微颤着?,生怕程筠下?一刻指派了他。 程筠目露沉思,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清脆的声音落在王立新心头仿佛重锤敲击,愈发心闷。 正当他快受不住时,程筠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林州一旦民变,便是?你?我都担待不住的大事。这次我要亲往林州赈灾,给你?三日时间,把这三百万准备好。” 王立新愣住:“大人?要亲自?去?这可使不得!”他连忙道:“林州那地方灾民多,灾民生刁民,大人?去岂不太?危险?” 程筠眸色一冷,忽抬手摘了他的官帽,吓得王立新当即跪在地上,脸色苍白。 “林州开春就遭了灾,你?是?怎么赈灾的?若是?你?年初少贪一点,将此事解决了,如今也?不必我亲自?去一趟了。” 程筠居高临下?,眸底透着?冷意。 “王大人?,贪可以?,贪得无厌便是?自?寻死路。平日念你?忠心,我可睁只眼?闭只眼?,若此次林州灾民哗变,我回京第一个取你?的人?头。” 他说?得淡淡,王立新却?已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请大人?放心,三百万一定尽快凑齐,绝不敢耽误大人?的正事!” * 程筠在书房的那扇屏风前静静立着?,秋日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入屋,浅浅落在他周遭,勾勒出一道斑驳的影子。 已入秋,屏风上却?仍搭着?那件白狐裘。 景林走进来,裹挟的微风搅乱光中旋转的微尘。 “大人?。” “说?。” “户部王大人?已经把赈灾银派人?押过来了。”景林笑道,“大人?给了他三日,他不到?两日就凑齐了,而且还多凑了二十五万两,其中五万两还塞给我呢,另外二十万说?是?给大人?一路奔波辛苦的补贴。” 说?罢还忍不住又感慨了句:“这王立新是?真富啊,也?不知这些银子都是?怎么变出来的。” 程筠眼?里浮现讥讽的笑:“原先那些银子通过他流入了谁的口袋,生死关头他就从谁的口袋将银子暂时掏回来罢了。” “前往林州的车队准备好了?” “已准备妥当。” “既然赈灾银到?位,那便今日出发。” 程筠目光落在白狐裘上,“我不在时,院子让人?守好,不准让人?进来。” “是?。”景林应声。 赈灾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从都城出发,一路往南,向林州方向而去。 走时不过初秋,抵达林州时,秋意已浓。 程筠骑在马上,视线遥遥落向远方,只见?大地尽头,枫叶肆意而艳丽的红着?,像一场灼烧着?天空的烈火。 “听闻林州枫叶很有名。”他收回目光。 景林骑马护卫左右,闻言高兴道:“属下?也?听说?了,只是?一直未曾亲眼?见?过,这次去林州,定要好好饱饱眼?福。” 伴随这话落下?的,还有一只划过秋日碧空的白鸽。 景林从肩头握住鸽子,取下?它?脚腕上的纸条看。 览清内容后,他眼?一亮,忙道:“大人?,是?苏姑娘的消息,我们的人?发现苏姑娘曾在林州城内的一家医馆出现过,便一路追踪,找到?了那伙劫匪藏身的山林,只怕打草惊蛇,尚未行动。” 苏姑娘…… 程筠眸中泛起波澜:“给我。” 景林将纸条递过去,程筠仔细着?眼?扫了两遍。 是?苏道南之女?苏曲儿的踪迹。 他敛色,恢复平静:“景林,你?快马去,将人?救出来,送去林州府衙。” “大人?,那我要暴露身份吗?” “不必。” 他的梦 小心观察, 装傻打听?。 不到半日?时间,苏弦锦基本搞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境遇。 绑架苏曲儿的这伙劫匪团体,一共是六个人。 那一对三十多岁的中年夫妻被称作“二哥”“二?嫂”,戴奇怪树皮面具的男人排行第三, 除此之外, 还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被称作“小四”和“老幺”。 而?他们口?中的大哥暂时没有露面,据说是“联系人”去了, 至于联系什么人, 她就问?不出来了。 先?前那妇人说自?己是猎户, 倒也不完全假话。他们算是“非职业劫匪”, 平时打猎为生,遇上山上猎物少的季节, 就去劫掠官府和?富人粮仓。 也正因此, 他们早就在官府的黑名单上了。 关于他们将苏曲儿掳走一事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 他们态度倒是含糊不清。不过?据苏弦锦分析,应该是故意的。 她推测, 原本?苏道南找人假扮劫匪演戏企图避开选秀,不料被这伙藏匿山中的真劫匪意外撞见, 他们干脆劫掠了苏知府的女儿作人质, 谁知这位“老三”对竟苏曲儿一见钟情,想?与她做个夫妻, 这人质自?然就不能交出去了。 为了躲避苏州知府的追捕, 几?人干脆掳了苏曲儿一路逃至林州。 林州地界广袤, 山林众多, 城镇人口?也更为密集,且因春夏天?灾, 造成了城内城外数万的难民流离辗转,城门看守松懈,更利于进出藏身。 苏弦锦现在有一个摆在眼前的,最容易逃脱的机会,就是等?下次进城看病时伺机逃走。 眼下是不可能了,山林幽深,她本?就不熟,就算逃走也是慌不择路,一旦迷失就更危险。何况这群人都有武功,没有人群作为掩护的话,她很难逃。 “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戴面具的男人在她对面坐下,关心地问?。 苏弦锦回?过?神,摇头,没有说话。 她此刻在一个山洞里,山洞挺大的,还能往深处去,只是里面又黑又潮,只能作为他们睡觉的地方。 她坐在山洞口?,面前生着一堆火取暖。 秋意已浓,山中更添寒凉,隐约有初冬之感。 两个最小的出去寻觅食物,妇人去捡柴火,而?妇人的丈夫,也就是老二?,通常都在山下望风,有时也会将他们打到的猎物拿去不远处的村庄换取粮食。 火堆上架着锅,正咕咕沸腾,散发出苦涩的药味。 男人找来一个碗,在外头山泉里冲了冲,然后将药罐子里的药盛出一碗来放到苏弦锦旁边,又将药罐子挪开,换了铁罐,舀了水和?米在里面煮。 苏弦锦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做这些,直到他将些野果子捧到她面前,笑?笑?:“不酸,你喝了药,嘴里苦的话,就吃这个。” 苏弦锦顿了下,接过?:“谢谢。” 男人道:“药再不喝就冷了,冷了恐怕效果不好。” 那药苏弦锦是一口?也不打算喝,倒不是疑心这药有什么问?题,而?是她自?来这个世界,还没有尝过?任何食物,有些顾虑。 “你怕我下毒吗?”男人忽然起身,从药罐里舀了一大勺,灌了下去,然后擦擦嘴巴,望着她。 苏弦锦颇有些骑虎难下,只得尴尬笑?了声。 “我从小怕苦,冷了味道淡点,且放放吧……” 然后在男人灼灼目光里,她小口?咬了下野果,一股香甜在舌尖漾开。 她虽没抬头,却能感觉到男人一直盯着她看。 他虽举止还算礼貌,眼神却不会骗人,常常看向苏弦锦的眼神里,带有赤/裸裸的占有欲。 苏曲儿一个大家闺秀,落入劫匪手中还能没受到不可逆的伤害,苏弦锦不想?归因于劫匪的风度,只能说是女主光环,或者是男主秦时的光环——即作为大男主的白月光,一定是纯洁无瑕的,哪怕出淤泥,也要不染。 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苏弦锦主动打破沉默。 “我真的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你有知晓一些吗?我想?知道我的父母家人他们……” “都死了。”男人不假思索地道,“饥荒,饿死了。” 苏弦锦心中甚为无语。 “那……二?嫂不是说,你们不知道我的身世吗?是见我坠崖受伤,意外救的我。” 男人面具下的眼愣了下,便含糊点头:“嗯,这些你是之前清醒的时候告诉我的,我转述给你,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简直胡编乱造。 苏弦锦不打算再问?了。 山林间惊起群鸟,男人“嚯”地一声站起来,眼神变得警惕。 很快,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前一后奔至山洞前,前面的肩上扛着一头鹿,后面的则双手各拎着三只野兔。 他们一路风风火火奔来,满眼兴奋,争抢着说话。 “三哥,我们运气真好,捡到别人陷阱里的猎物了!” “对,而?且还是活的,显然没掉下去多久!” 男人皱眉:“在哪捡的?” 老幺指着远处:“一二?里路吧,不算远。” 男人不说话,立即蹲下身子去检查那头鹿。 小四便问?:“三哥,怎么了?” 男人将鹿翻过?来,见到鹿腿关节上的血迹时,不由瞳孔骤缩。 “这不是掉在陷阱里的,只怕是有人猎了故意丢进去的。” 老幺懵:“什么意思?为什么猎了鹿要丢陷阱里?” 男人语气沉了下来:“因为有人故意引你们去捡,好跟踪你们找到咱们藏身的山洞!” 小四忙喊:“三哥,我们注意了,并没有人跟踪我们!” 男人沉默了会儿,说:“等?二?哥二?嫂回?来商量,如果是有人故意跟踪,恐怕今晚会动手。” 苏弦锦闻言心跳几?乎漏了下……是救她的人来了吗? 她看向山洞口?,正有一只白鸽的身影悄悄掠过?。 * 夕阳西下,山林中光线暗了下来。 景林身着黑衣,蒙着脸,潜伏在山林暗处。 他身后还有两个人,与他做同样装束。 景林轻扯下蒙面巾,抬手在嘴边吹了声清脆的鸟叫,混在夜晚的鸟叫声中并不明显。 没多久,一只白色的鸽子展动翅膀划过?夜空,精准地停在了他的肩头。 景林眸中精光一闪:“看来是找到了。” “大人,今晚动手吗?” “不,今夜无星无月,山林里太暗,一旦打草惊蛇我怕他们狗急跳墙,伤了苏姑娘。” 景林沉吟片刻,悄声吩咐他们一番,便隐入幢幢树影中不见了。 * 苏弦锦睁开眼。 天?已经黑了,只有宿舍窗户外透着路灯的一些光亮。 在山林中她等?到天?黑也没有见到任何来营救的人,几?个劫匪围坐在火堆旁讨论这件事,没让她听?,让她去山洞里歇息。 山洞的地面铺着干草与旧棉被,她才躺下没一会儿就醒了。 她起床开了灯,推窗看向外面,雪已经停了,只在窗台与车顶上薄薄铺了一层。 今晚的圣诞氛围倒是挺热闹,她裹了羽绒服拿了手机和?钥匙出门,决定先?出去觅个食。 她离开前,隐约觉得山雨欲来,那晚上再入梦,大约有一场刺激逃亡剧情要来了。 京都大学附近有好几?条美食街,她没逛多久,进了一家面馆,点了餐以后,就在靠墙的位置坐下来,专心查找起《长月有时》中关于这一段更多的信息。 有人在她对面坐下来,她下意识抬头看一眼,突然愣住。 程筠? 程筠看起来状态比上次见面好点,只是脸色仍有些苍白,越发衬得他眉眼深邃。 苏弦锦怔怔打招呼:“……好巧啊。” 心里却不由想?,是巧还是他特意过?来找她的? 不对……她是随机进的面馆,他又没装GPS。 程筠望着她,直言不讳。 “不巧,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啊?” 苏弦锦呆问?,“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刚出校门就看见你了。”程筠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苏弦锦眼熟的画册,但?并未直接打开,而?是先?问?,“要等?你吃完饭吗?” “不用不用,做好还早着呢……” 苏弦锦话还未说完,老板就端了牛肉面上来。 “……”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程筠却已拿出手机在看什么:“没关系,我等?你吃完就好。” 这顿面条真是苏弦锦吃得最快的一次了,除去程筠坐在她对面,她有些不习惯外,她更好奇程筠来找她做什么。 好不容易吃完了,她请老板取走了碗,老板还贴心地擦了擦桌子。 好在这会儿店里客人少,他们这么坐着也不影响什么。 程筠的眉眼在手机屏幕的光下显得有些清冷。 苏弦锦虽好奇,却也未急着打扰他,安静等?他忙着。 程筠似有所觉,放下手机,低声道了句“抱歉”,然后将画册翻到其中一页,摆在她面前。 画上,苏弦锦提灯而?立。 她扎着马尾,发梢部分搭在左肩,还有一截发带垂落,隐约可见上面的青色竹叶。 苏弦锦呼吸一滞,几?乎震惊地说不出话。 这不是苏曲儿,这是她自?己! 她瞪大眼,看向程筠。 程筠神情没什么变化,依然显得很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她此刻的反应。 “这……这是我?”她缓缓吐出几?个字。 程筠“嗯”了声。 苏弦锦心跳得飞快:“……这也是你不清醒时画的?” 程筠轻摇头,注视着她。 “这是我梦见的。” 惊 梦见?的。 这句话在苏弦锦心里又过了一遍, 她?反复看着那张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许把这幅画换成?苏曲儿提灯,她?会更觉得更合理一些。 但程同学在去年春就写过她的名字, 如今又梦到她?, 还画了下来…… 这件事的疯狂对她的冲击已经不能?简单地用语言来形容了。 “你为什么会梦见我?”她?深呼吸了几下, 仿佛要排出?胸腔内闷着的浊气?。 程筠摇头:“我不知道。” 他眼睫微微垂了下来,遮住眼中的情绪, 似乎在回忆什么?。 “总之这个梦……很真?实, 就像是?亲身经历的一样。” “那——”苏弦锦组织着语言, “我在你梦里做什么??或者说, 我们之间有……发生什么?吗?” “记不清了。”他轻轻闭上眼,声音轻的似梦呓, “好像, 是?不太好的事……等我醒来后, 只记得这个画面?。” 苏弦锦继续做着深呼吸,努力借此平复不受控狂跳的心脏, 但仿佛徒劳无功。 介于?上次她?与程同学交流的结果并?不理想,这次她?没有提到穿书, 而是?在她?认知范围内给出?了一个相对科学的解释。 “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你看了苏曲儿的人设图,上次又跟我见?面?了, 于?是?梦境里把我们的形象结合了一下。” 程筠睁开眼, 沉默片刻, 然后伸出?手指着画册上的她?问:“你有这条发带吗?” “有。”苏弦锦点头。 程筠的手白而长, 但因瘦削,手背上的掌骨突出?得明显。 他用手指轻轻划过那条发带末端, 纸片上响起沙沙的声音。 “我没见?过。”他说。 苏弦锦反应过来,瞬间汗毛倒竖—— 对啊,上次她?与程筠见?面?,包括上文学课那次,她?都没有用过那条发带! 她?忽然觉得血液涌上大?脑,思考都暂停了。 她?现在真?没法用“巧合”二字说服自己。 上一次戴这条发带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她?第二次入梦,在暗室里见?到程筠流血昏迷的那次。 她?在梦里用发带给他止了血,醒来之后发带就凭空消失了。 再一次入梦时,程筠在梦里将发带还给了她?,于?是?她?醒来时手里握着那根发带……自那次以后,那条发带就一直没有再戴过! 苏弦锦猛地站起身,神色惊惶未定。 程筠抬眸看她?,轻声:“别紧张。” 他将画册收进书包,斜挎在右肩,也?站起来。 “要一起走走吗?” 苏弦锦吁了口气?,点头。 她?捂住脸,只觉双颊发热,手心却是?凉的,那是?不住冒的冷汗。 冬日夜晚的风有些冷,路边的绿化带上还覆着今早下的薄雪。 但今夜是?圣诞夜,很多人出?来玩,因此街上倒很热闹。 他们并?肩沿着路边走,影子被路灯的光时而扯在一起,时而又分开。 许是?为了缓和苏弦锦的情绪,程筠竟主动聊起其他话题。 “考试顺利吗?” “什么??”苏弦锦微怔,“期末吗?” “考研。” “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在考研吧。”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程筠略笑了声:“你微信背景,签名,头像,都是?考研上岸,我恐怕想不知道也?难。” 还真?是?,她?都忘了这茬了。 她?自信答道:“我觉得还挺顺利的,毕竟准备蛮久了。” “那很好。”程筠说,“上次你和我说‘穿书’,我担心你受那本小说影响不轻,会耽误你考试。” 苏弦锦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程筠便也?站定,侧首问:“怎么?了?” 路灯下,苏弦锦的眸子微微发亮。 “程筠,你真?的没有穿书吗?……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你做梦的时候意?识穿到书里,然后共享了书中程筠的记忆?” 很好,这听起来很合理,她?觉得自己的分析能?力还是?不错的。 她?一路上就是?在想这事,现在说出?来更是?把自己说服了。 毕竟程筠应当是?见?过真?正的她?的,不然他怎么?会把发带还给她?? 那么?话说回来,她?又是?怎么?变成?苏曲儿的模样的呢? 哎……一个问题似乎得到了合理解释,却反而催生出?更多的问题来。 程筠神色认真?:“你两?次提及这个‘意?识流穿越时空’了,是?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苏弦锦忙不迭点头,眼神真?诚:“我意?外穿到《长月有时》这本书里,见?到了书里的程筠,我知道听起来很荒诞,但这是?真?的。” “什么?时候?”程筠仔细观察她?的眼,“你现在看起来一切正常且意?识清醒。” “每次我睡觉的时候。” 苏弦锦试图解释,“假如,这本书的世界真?正存在于?一个平行?时空,那么?我的意?识就像是?短暂地投射到了另一个时空中。” “你在那个时空中,是?怎样存在呢?一个影子?” “不,不是?一个影子。”苏弦锦皱起眉,低声道,“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总之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像是?一个影子,后来就不是?了。” 她?抬起头,认真?问:“你信这件事吗?” 程筠并?未回答,反而问她?:“你现在怎么?样?还紧张吗?” 苏弦锦一愣,这么?聊了会儿她?的确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 程筠双手插兜,眉目柔和。 “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它?落在你眼里就是?什么?样。你认为的平行?时空也?叫作平行?宇宙,是?美国哲学家威廉詹姆士提出?的,他认为在我们的宇宙之外,还有无穷的宇宙,这些宇宙因每一种不同的可能?而存在,它?们可能?平行?,也?可能?相交。所以,你的意?识在通过交点进入另一个世界,也?是?很合理的。” 他说话时慢条斯理,让人很容易听进去。 苏弦锦眼里浮现星光:“这么?说,你是?相信我的话了?” 迎着她?的目光,程筠淡淡一笑:“可惜,这位威廉詹姆士,并?不是?一位物理学家。” 切。 苏弦锦愤愤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程筠,你真?应该保持一些感性?的浪漫。” 程筠微怔,却并?未反驳这话。 他看了眼手机时间,将画册再次从背包里拿出?来。 “这个送你吧。” 苏弦锦迟疑了下,伸手接过:“送我了?” 他点头,笑意?如云雾般在眸中弥漫。 “除文学外,绘画也?是?一种浪漫,不是?吗?顺祝,圣诞快乐。” * 苏弦锦从旧褥子上爬起来,身上沾满了干草。 天已亮了,光线隐隐从山洞外透进来。 外面?似乎没什么?动静,她?放轻脚步走出?去,在洞口边探头看了眼。 外面?篝火已经熄灭,不过还冒着烟,大?约人走没多久。 “醒了?”妇人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浮现,真?是?吓得她?一哆嗦。 她?惊恐回头:“你你……怎么?在我后面??” 妇人不苟言笑:“我一直就睡在里头啊,再说,让你一个病人自己睡,老三也?不放心。” 苏弦锦惊问:“那……没发生什么?事吧?” 比如她?回到现实之后,按之前的经验,应该是?凭空消失了。 “没有啊。”妇人目光有些警惕,“你是?不是?昨晚听到什么?了?” “没有没有。”苏弦锦忙否认,“我昨天喝了药立刻就睡着了。” 妇人盯了她?一会,似乎相信了她?这个说法,毕竟昨天夜里她?确实睡得很安静。 苏弦锦问:“他们呢?” “问这么?多做什么??”妇人将头发重新包了包,“等会你跟我一起走。” “去哪?” “说了不要问这么?多。” 苏弦锦正犹豫间,弥漫雾气?的山林间,忽扑腾起一只大?鸟。 妇人脸色一变,猛地用力攥住她?手腕:“走!” 苏弦锦被猝然一拉,险些摔倒,什么?都来不及问,只被她?扯的跌跌撞撞地跟着。 才跑了没多远,破空声乍起,刹那间一支利箭疾射而来! 妇人将苏弦锦往旁边一推,自己也?退后两?步,顺利躲开了攻击。 下一刻,一个藏着枝叶间的黑衣人从天而降,与妇人过起招来。 妇人不知怎么?地,从腰间摸出?一把软剑,暂时不落下风,同时朝苏弦锦喝道:“快跑,他们是?来杀你的!” 苏弦锦心中一凛,转身就跑。 她?自是?不信这鬼话,但毕竟这伙劫匪仇家多,所以眼前的黑衣人她?不能?确定是?不是?来救她?的,不能?随便相信。 本来还冷,跑得出?了一身汗,才要停下来喘口气?,一个人影又突然蹿出?来捂住她?嘴。 她?只觉心脏猛地抽搐—— “别怕,是?我。”是?那面?具男人的声音。 苏弦锦心里哀叹,这一天天的,心脏简直快要到承受极限了。 男人松开她?,朝她?“嘘”了声,不由分说地攫住她?手,往山林深处去。 苏弦锦不敢激烈挣扎,怕被打晕,只得一边被他拽着,一边思考眼下处境如何脱身。 他们倒也?没走多远,一声巨响在山林上空炸响,回荡声如雷滚滚,群鸟争相逃飞。 男人脚步一顿,面?具下的眼眸里浮现悲色。 “怎么?了?”苏弦锦小声问。 “我有一个兄弟死了。”男人压抑着汹涌的情绪,嗓音低沉,“他发的信号,让其他人不要回头,赶紧逃命。” 说罢他拉着苏弦锦跑到一座山头停下来。 此时朝阳高悬,灿灿光芒洒落,雾气?逐渐散去。 男人拨开掩映的枝叶,阴沉地盯着山下一群黑衣人。 当先一人骑在马上,正低头看向地面?,地面?躺着两?具尸体。 另外两?个黑衣人分别押着“小四”和“老幺”。 看来死的是?“二哥”“二嫂”了。 这个世界果真?人命如草芥。 苏弦锦心情复杂了一秒,又丢开,试探地问:“是?官府的人吗?” 男人眼里迸发刻骨的恨意?。 “不,是?锦衣卫。” 脱身 苏弦锦眼前这个戴面具的男人突然?迸发出?的恨意有些惊到?了她。 她迟疑着问:“……你和锦衣卫有仇?” “血海深仇。”男人眸色发沉, “我四岁时,全家都被锦衣卫屠戮殆尽,当时我躲在米缸里……” 他几乎说不下去,那恐怖的记忆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 “好了好了, 伤心的事就暂时不说了。” 苏弦锦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倒不是她良心发现, 而是她很怕眼前?这个男人被仇恨淹没, 从而作出?失控的事来。 她盯着山下三个黑衣人看了眼,再次问:“你确定他们是锦衣卫吗?” “不会错。”男人语气越发低, “他们的刀与一般官刀不同。” 那就好, 苏弦锦有些小?激动, 锦衣卫是景林的人, 十有八九就是冲着她来的。 而且,景林既然?到?了林州, 那程筠一定也到?了。 天知道她有多么想见?他。 她将手?轻轻搭上男人肩膀, 急声?:“那你还?不快跑!显然?现在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白白送了命。” 男人抬手?抓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十分粗粝,显然?常年做粗活导致的, 此刻满是冷汗。 “你……关心我?”男人通红的眸子藏着一缕欣喜。 苏弦锦强忍着没有挣脱, 安抚道:“当然?……你是个好人,我不希望看见?你出?事, 你快点逃吧, 以后寻机会给他们报仇。” 男人却摇头:“我两个弟弟还?在他们手?里, 显然?他们是为了逼我出?来, 我不能走?,而且, 我带着你也逃不远,我不可能丢下你。” “求求你,丢下我吧。”苏弦锦再也忍不得,便抽回手?在身上蹭了蹭,双手?合十,“真的,我会拖累你的。” 男人双手?扶住她肩头,眼眶泛红。 “没想到?你竟这么关心我……我这一生遇见?你,一点也不不后悔。” 说罢忽然?将她抱在怀里。 “别——”她有些慌,挣扎开了。 救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煽情。 看来这人还?是个恋爱脑,恋爱脑是很难报仇成功的,学学人家秦时。 苏弦锦此刻真想朝黑衣人喊上一句,主动暴露位置,可她不敢。 这时,底下被押着的不知小?四还?是老幺突然?惨叫一声?,男人惊得立即往下望去。 左边那个黑衣人用刀尖在小?四肩头扎了个血窟窿,小?四吃痛喊道:“三哥——他们是冲着嫂子来的!” 嫂子?不会说她吧。 苏弦锦扯了扯嘴角。 男人猛地扭头盯着她,有些质问的语气:“你为什么会招惹锦衣卫?” 苏弦锦装傻充愣:“是不是我的身份有些特殊?若果真如此,那你就更不能带着我了……” 说着垂眸,压着嗓子,情绪低沉:“可惜我失忆了,什么也想不起来,早知道自己会连累你,我就……” 男人一怔,目光柔和了几分:“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凶你,此事不是你的错。” 既然?演戏都演到?这儿了—— 苏弦锦深吸一口?气,挤出?泪:“让我去吧,他们既然?为了抓我,就一定不会杀我,你的弟弟还?在他们手?里,二哥二嫂的尸首也应该拿回来。” 他见?面前?的苏弦锦,眼尾泛红,梨花带雨,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不由十分动容。 “你……” “大人。”一个黑衣人低声?道,“没动静啊,是不是人已逃走?了?” 景林随意拍了下马头,肯定道:“不会,带着个姑娘,他逃不出?锦衣卫的视线。” 说罢,他扬了扬下巴:“换个人继续喊。” 老幺吓得哭起来,黑衣人正要抽刀动手?时,忽然?上方响起一声?娇喝—— “住手?!” 几人皆抬头望向上方,不高的山崖上,一个明?媚少女?抓着树干向下探着身子:“你们如果要找我,我跟你们走?就是了,不要伤害无辜。” 景林冷笑了声?:“这不是出?现了吗?让她下来。” 手?下的黑衣人立即喊:“找的就是苏姑娘,苏姑娘下来跟我们走?,我们绝不伤人。” “好,你们等着!”苏弦锦喊道。 她退到?树后,看向男人,男人眸中满是愧疚难过。 “对不起……” “别这么说,应该是我连累了你,毕竟你不知道我的身份,还?救了我。”苏弦锦放轻语气,生怕男人此时反悔,要带着她试图逃出?去,或者自觉逃走?无望,拉着她殉情。 她低声?问:“你有刀吗?” 男人震惊地望着她。 “挟持我,拿我换人,否则你救不了他们两个。” … 景林勒住缰绳,微微将马掉了个头,看着一个戴树皮面具的男人用刀挟持着一个美貌少女?朝这边缓缓走?了过来。 “想要带走?她,就先放了我弟弟。”男人几丈外?停下,厉声?喝道。 “别伤人,有话好好说。” 景林扬起马鞭,朝手?下示意,“放人。” 两个黑衣人各自收刀,一脚一个将他们踢飞出?去,重重摔在男人面前?。 男人眼中恨意愈浓,杀气几乎化成了实质。 连苏弦锦也不禁眼皮一跳。 老幺跌跌撞撞地扶起小?四,两人连滚带爬地躲到?男人身后,恐惧地大气不敢喘。 他们之前?只与官兵打过交道,还?是第一次领教传闻中锦衣卫的手?段。 景林道:“可以放开苏姑娘了吧?” 男人冷声?质问:“她只不过是个弱女?子,锦衣卫抓她到?底要做什么?” 见?身份暴露,景林也懒得伪装:“她是秀女?,抓她自然?是送进宫的,还?能做什么?” 原来是选秀……他之前?也隐约听说过此事,只是若此刻放了苏姑娘走?,这辈子恐怕都无缘再见?了,他不想。 “你在犹豫什么?”苏弦锦见?他半天没反应,不由焦急催促,“还?不快准备逃命?” 他回过神,刀准备松开。 苏弦锦按住他刀柄:“别放,让小?四和老幺先逃远,你再放我。” 男人感激看了她一眼,对两个弟弟道:“快跑,有多远跑多远!” 二人相互搀扶着,边哭边逃走?了 男人低声?在她耳边道:“苏姑娘,我将你当作妻子认定的,如今又欠你一条命,来日若还?有机会相见?,我一定三媒六娉,八抬大轿娶你过门,绝不让你受一丝一毫委屈。” 这话说得苏弦锦头皮发麻。 “快别说这些了,等你有命活着再说吧,你现在放开我,我慢慢走?过去,你赶紧逃。” 男人依言照做,几乎几个纵身就没入山林罅隙中不见?了。 终于结束了—— 苏弦锦长呼一口?气,这一段剧情对她来说,有些刺激的过头了,她紧张得要命。 这会儿彻底放松下来,才觉得浑身酸痛。 其?中一个黑衣人朝她掠过来,眼看着有些不对劲,她心一惊,忙大声?喊道:“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黑衣人停下,看了眼景林。 景林点头:“说。” 苏弦锦提着裙摆小?跑着靠近:“我认识你们的老大,景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景林扯下面巾,一脸震惊:“苏姑娘,怎么是你?!你真是苏小?姐?” 他不敢认,虽瞧着一样?相貌,却还?以为是两个人呢,毕竟当初大人说苏姑娘走?了,而苏道南的女?儿却一直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 苏弦锦呆住,下一刻几乎惊喜地跳起来。 “景林!是我是我!” 还?以为是手?下,原来是本人来了。 景林翻身下马,朝另外?两个黑衣人挥了挥手?,两人一点头,很快退下没了踪影。 “可是,你怎么会是苏州的苏姑娘呢?” 景林仍有些难以置信,这逻辑上说不通啊。 若是当初苏姑娘就在程府,她只是失忆了公众号梦白推文台,那后来她又去哪儿了呢?而且追踪这伙劫匪的人传出?的消息一直都是苏曲儿在劫匪手?上,并?从苏州来到?了林州,从无去过京都。 “这不重要,以后有机会我再和你慢慢解释。”苏弦锦立即道,“你先告诉我,程筠是不是也来了林州。” 景林点头:“大人已至林州,接到?劫掠苏姑娘那伙劫匪的具体行踪后,是大人吩咐我亲自过来救人的。” 苏弦锦心跳加快:“那你快带我去见?他!” “不行。”景林摇头。 “为什么?” “大人吩咐我,救出?苏姑娘后,要将她送去林州府衙。” “那是你们家大人不知道苏曲儿就是我,他若是知道,一定是让你将我送到?他身边去。” “可是……” “没有可是!”苏弦锦为景林的忠心人设感到?急不可耐,只得信口?编造,“有一件事,事关你们家大人的生死,我必须要亲口?告诉他,你要是真忠心,你……你就必须改一改你的人设!” 人设? 景林没听明?白,但事关程筠,他立即凝重起来:“什么事?你可以先……” “不可能,见?到?程筠之前?我绝不开口?!”苏弦锦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露出?一副倔强神色,“要是我见?不到?程筠的话,他这次来林州必死无疑,到?时候就是你害死他的!” 她已来不及多想,故意将话往重了多。 好在景林迟疑片刻,终于点头。 “好吧,我带你去见?大人。” * 程筠的赈灾车队到?达林州时,林州知府松子铭亲自去迎接的。 故友时隔大半年再次见?面,松子铭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礼节到?位,举止有度。 只是生疏得仿佛两人从不认识。 彼时,面对躬身行礼的松子铭,程筠并?未下马。 他环顾了一圈,见?周围聚集了大大小?小?林州数十位官员,再远些拥挤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 他们大多面如菜色,瘦骨嶙峋,眼巴巴等着朝廷的救济粮。 程筠居高临下地望着松子铭,开口?第一句却是问:“松大人,林州最好的客栈在哪?” 松子铭一愣,还?是如实道:“最好的客栈,当属林州知云楼。” 程筠颔首,淡声?吩咐随从:“去清场。” 一队随从应声?,不顾人群,纵马而去,引得惊慌之声?此起彼伏,还?踩踏致两人重伤。 松子铭强忍怒气,冷声?:“朝廷自有官驿,请首辅下榻。” 程筠眼里似有嘲弄,将缰绳抛给他。 “请松大人为我牵马,去知云楼。” 一场闹剧,也是一场悲剧。 程筠的贪腐作风,从此时开始,在林州百姓面前?定了调。 之后程筠不仅包了林州最大的客栈,还?包下林州最大的园子,在其?中大摆宴席,大宴宾客,连请了三日林州各级官员。 每日笙歌燕舞,纵情享乐。 还?在一些官员的陪同下,去林州各大风景优胜处游览美景。 日日行程很满,却独不提一句赈灾。 松子铭几次欲见?他,却被挡在门外?。 如此闹了一番,几乎是满城风雨,怨声?载道,不满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松子铭也彻底熄了最后一丝希冀。 八月十四日夜,他去了城外?,见?了一个人。 来人身着黑衣,兜帽遮脸,骑一匹黑马疾驰而来,如一道影子。 “子铭哥。”秦时掀开兜帽,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少年容颜,“你下定决心了?” 松子铭沉默片刻,长叹一口?气,闭上眼。 “明?日,他会去落日林。” 秦时目光冰冷。 “那落日林将是程筠的葬身之地。” * 程筠醉醺醺地从酒楼离开,在随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上了马车。 一进去,他眼神就恢复了清明?。 马车在夜间平缓行驶着,锦衣卫在前?后持刀开路,原先林州最大最热闹之所在,此时几乎寂静地仿佛酆都鬼城。 街道两旁的角落里几乎挤满了灾民,缩在一起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直到?程筠的马车彻底驶过街道,才有哀哀哭声?。 秋日的夜已有些微凉,程筠从马车里下来,全无半分醉意。 他抬眸看向沉沉夜空。 明?月如水,静悬于天边,照千家万户,尽是饥颜。 他身姿挺拔,一袭月色长衫衬得他眉眼清冷。 敛了眸,他从月光中走?出?,进了知云楼,衣摆裹挟着凉意。 “大人——” 景林的声?音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 程筠随意转身望去,只见?一道轻盈的影子跳下马儿,迫不及待地朝他飞奔而来。 “程筠!!!” 重逢 八月十四夜, 月尚不够圆。 程筠站在屋檐下,却见一道柔和圣洁的月光朝他奔来。 他?轻轻一笑,只是张开?手,就将月光抱了个满怀。 “程筠——”苏弦锦深吸口气, 一双葡萄般的眼泛着粼粼水光。 “阿锦。” “是我。” 苏弦锦抱住他?不愿松手, 心中虽有千言万语, 可到嘴边,只化?作了哽咽, 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于?是, 她越发紧地?环住他?, 埋首在他?怀中。 程筠抬起手, 顿了顿,才轻轻落在她头上抚摸着。 “好久不见。”他?温声道。 月光照不到的屋檐下, 有一道月光穿破黑暗, 独自为他?落下。 “大……”景林刚要开?口, 被?程筠一个眼神阻止了,示意他?退下。 “程筠。”苏弦锦在他?怀中闷闷出声, “我回来时见不到你,真?的很害怕。” “我知道。”程筠垂着眼, 眸底压着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用?指腹带着几?分克制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 像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件珍宝。 苏弦锦看不见他?的表情,便仰起头, 眼眶泛红:“不, 你不知道, 我不是在程宅出现的, 我是在山林里出现的,我变成了被?劫匪绑架的苏曲儿。” 说罢, 这段惊险经历又在脑海清晰浮现出来,她不禁悲从中来,再次埋首至他?胸前,放声大哭。 “好可怕,我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劫匪和?人?贩子呜呜……” 程筠难得见她这般率真?模样,不由低笑,任她哭了一场。 其实苏弦锦倒也不是矫情之人?,只不知为何在程筠面前,一时收不住委屈,便断断续续地?将这两日的经历都告诉他?才罢。 程筠认真?听着,时不时蹙起眉头。 待说完,她发现自己仍紧抱着程筠未松手,将他?衣襟都哭湿了。 她不好意思?地?放开?他?,低头抹着泪。 程筠伸手递上一方干净帕子,帕子上染着淡淡的薄荷香。 “可有受伤?” “没有。”苏弦锦吸了吸鼻子。 她接过?帕子时,忽然注意到程筠手腕上的伤疤,当即握住他?瘦削的手腕,掀了他?的袖子看。 只见一道尚未完全痊愈的伤疤前宽后窄,歪歪扭扭地?从掌根处一直蔓延到手肘内侧。 刺眼的红落在他?本就苍白的肌肤上,更添了几?分触目惊心。 她震惊望着他?。 还不待她开?口,程筠便摇头:“不是我自己弄的。” 他?低声解释:“皇上近来信奉几?个术士,跟着修炼画符念咒,后来兴之所至,便在人?身上画。有一回召我进宫,说赐我一道平安符保平安……”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那不成型的符文?上:“便是你看见的这道。” 苏弦锦用?温热的指尖极轻地?触碰那些尚未完全痊愈的痕迹:“是针刺的?……” “嗯。” “狗皇帝。”她骂道。 她卷下他?的衣袖,遮住那些伤,轻声问?:“程筠……还疼吗?” 程筠风轻云淡地?笑笑:“你知道,这对我不算什么。” 苏弦锦紧紧握住程筠的手,他?手向来冷得很,如今夜色里显得更是白惨惨的,无一丝血色。 “对不起,没能在这段时间陪着你。对我来说,我们只有十余日未见,对你来说,却分别了大半年。” 她难以想象,在吝于?笔墨的这段剧情里,程筠是如何独自淌过?黑暗的。 这段剧情她已翻来覆去看过?几?遍,都在写秦时如何取得承阳侯府信任,如何暗中整合各方力?量,以谋将来事。 谈到程筠的部分,不过?是说他?如何撺掇皇帝又做了哪些荒唐事,再借配角之口痛批一顿。 “阿锦,你永远不必跟我道歉。”程筠目光温和?,“无论何时,只要你来便好。” “好。”苏弦锦望着他?,双眼弯成月牙:“无论何时,我都会来的。如今我的事暂时解决了,我有很多时间陪你。” 暂时……只是暂时么,那意味着还要再分别。 程筠垂眸,眸底凝着一缕大约自己也未觉察的不舍。 “下次……要离开?多久?”他?听见自己轻声问?。 “下次?下次还早着呢。”苏弦锦笑道,“你别担心,我马上就放假了,我有很多时间,我可以像之前一样,日日来见你。” 说着忽然又有些不确定,低头打量了番自己。 担忧:“程筠,我现在情况变了,好像不能再凭空消失了……下次来若不在你身边,那该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可再也不想经历一次逃命环节了。 “无妨。”程筠静默片刻,才平静道,“如今不在我身边倒是好事,我的处境并不安全。” 苏弦锦心脏一震。 的确,程筠即将面对他?人?生?中第一次死劫。 她抿了抿唇,目光坚定:“你不要想推开?我,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没有哪里是安全的,除了你身边。” 程筠是她来这里的唯一执念,若非与?程筠相遇,《长月有时》对她来说,就只是一本小说而已。 程筠似要说什么,被?她扬手打断,眉间凝着倔强:“不要说任何劝我的话,我不会听。” 程筠淡笑:“好,不说。” “那,那我有个问?题。” “嗯?” “你这段时间……”苏弦锦望着他?,小声问?,“有没有想我?” “无一日不想。”程筠答得坦然。 粉颊飞云霞。 苏弦锦脸不受控地?红着,心间似有小鹿雀跃。 她自觉脸皮厚,此刻却慌张地?垂下视线,两只手指交叉摆弄,一时不知往哪里看。 她本来好像还有很多话要问?的,现在竟大脑空白了。 程筠主动牵起她手:“夜色太凉,先进屋吧。” 程筠的房间在二楼,是知云楼最舒适最大的房间。 房内没有点灯,十四的月光越过?窗棂漫洒,倒也明亮。 “我去点灯。”程筠道。 苏弦锦跟在他?身后,穿过?月光,落下两道薄影。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只是其中还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清苦。 苏弦锦闭上眼站在夜色里,忽觉轻松。 “真?好,仿佛找回了在程府时和?你一起的感觉。” 烛光亮了起来,暖光逐渐驱散黑暗,充盈室内。 只是窗前明月之辉仍在,交界处似是日光与?月光的碰撞。 苏弦锦在去里屋转了一圈,又回到客厅,程筠正在铜盆前净手。 她便站在旁边看着,好奇问?他?:“程筠,你想过?我可能会变成苏曲儿吗?” 程筠用?棉布细致擦了手上的水:“自你走后,我就让景林一直留意林州的消息,只是林州太大,松子铭不喜欢我的势力?插手林州,苏道南也防着锦衣卫,因此一直都没得到消息。” 他?坐到榻旁,拎起小炉子上的茶壶,在茶盏中倒了杯清亮的茶水。 一时茶香氤氲。 “后来松子铭上疏奏请朝廷派人?去林州赈灾,我刚至林州就得到劫匪踪迹,便让景林亲自去了。” 苏弦锦也坐到榻上:“那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变成苏曲儿呢?” 程筠将茶盏递与?她,目光澄澈。 “你不是苏曲儿,你是苏弦锦。” 苏弦锦浅浅一笑,饮了口茶。 程筠搁在桌上的手微蜷:“你的出现太过?奇特,我从未想过?你会流落林州,只是我想你和?苏曲儿之间大约存在某种联系,便一直想先找到苏曲儿。” 苏弦锦叹口气,无奈道:“其实我也没料到。” 没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这个世界。 “景林说,你要他?把我送回林州府衙。”她瞪着他?。 “不是你,是苏曲儿。”程筠轻笑道,“若是你,我知道你不会去的。” 只是他?的确没想过?,苏弦锦会以苏曲儿的身份落在劫匪手中。 “你这么确定啊?”苏弦锦笑问?,“假如我真?被?送去林州府衙怎么办呢?” 程筠笃定:“不会,因为去的是景林。” 若非事关苏弦锦,这种事本不必让景林亲自去。 苏弦锦“咦”了声,有些奇怪。 那她若没有变成苏曲儿,苏曲儿按照剧情被?救出后送去了林州府衙,后续剧情才是原文?中的。 如今她虽是苏曲儿,却执意要留在程筠身边,之后剧情又要如何呢? 她虽如此想,却也不可能为了走苏曲儿的“男主白月光”剧情线,而主动到秦时身边去。 这个世界给她这样的身份,她就要按自己的心意来。 程筠目光看向窗外明月,清冷的眉眼似笼在烟雾里,朦胧而看不真?切。 “明日是十五,中秋。”他?轻声道。 中秋?明天中秋?! 苏弦锦惊得起身,手下意识用?力?抓住桌角,脸色微白:“程筠——” “嗯?” “明天……明天……” 烛光下,苏弦锦眼尾泛红,脸色却逐渐发白。 触及程筠的眸,她再也管不得什么剧情了,下定决心道,“不要去落日林。” 程筠望着她,目光平静,仿佛早已知道即将到来的事。 “阿锦,明日我送你去林州府衙吧。” “你早知道……” “我知道。” 这夜 苏弦锦站在程筠面前, 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人在眼前,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已经隔了很远。 “程筠,你为什么要来林州?” 程筠道:“赈灾。” “不是。”苏弦锦眼眶微湿, “你不是。” 程筠顿了顿, 搁在桌上的?手轻轻覆在她?抓着桌角的?手背上:“阿锦, 没事?。” 苏弦锦低头看去,见他手背的?青筋十分清晰。 她?松了力, 仍由他轻握着。 “我什么都知道。”她?说, “你不用瞒我。” 程筠收回手, 与她?重?新倒了杯热茶:“我没有?瞒你, 我的?确是来赈灾的?。林州有?三万灾民,我带了三百万白银来, 即便全换成赈灾粮, 也只能解一时之困, 远远不够。” 苏弦锦望向他,他眼中浮现着平和的?情绪。 于是她?才坐下来, 认真听他说。 程筠继续道:“这三万灾民既是天灾,也是人祸。春天发了洪水, 夏季又两?月大旱, 在春天减产的?农民,未得到?相应的?安置, 遇到?夏旱便彻底走投无路。处处饥荒, 饿殍遍野, 人死多了, 尸首不能及时处理,又会引发瘟疫, 如此灾祸不断,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北朝不止林州这一州的?灾民,而是处处有?灾民,只是其他地方离京都较远,对朝廷影响不足,唯有?林州,地域广袤,人口众多,且铜铁矿丰富,极为适合囤蓄兵力。” 苏弦锦低着头,默不作声。 她?知道这段剧情,她?知道程筠来林州做了什么。 他花钱如流水,视人命如草芥。日日美酒美人,处处盛气凌人。 在林州百姓眼里,他来到?林州不但不赈灾,还大肆奢靡,用赈灾银铺张浪费,供己?享乐,林州百姓皆对他恨之入骨,皆欲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但只有?仇恨是不够的?,在死亡面前,往往恐惧优先。 程筠就是在搅动林州的?风云,让林州百姓的?怨气积攒到?极点,只差一个点燃的?机会,再?把这个机会送给秦时。 一旦仇恨被彻底引燃,便是燎原之火。 程筠双手搁在桌上,高大的?身躯此刻在灯下也显得单薄,仿佛承受不住沉重?的?疲倦。 “勇气如不被激发出,那些灾民连散兵游勇都不如。” 他摇头。 “阿锦,你既知我,也应当知晓秦时此人。” 苏弦锦沉默地点头。 她?对秦时的?了解,远比对程筠还要多得多。 程筠谈及秦时,满眼皆是欣赏。 “此人有?魄力,有?野心,也有?能力,不过半年,就顺利取得了承阳侯府的?信任,让承阳侯答应给他一万兵力。手握精兵却?不冒进,一边游说各方,一边笼络人心,藏兵蓄势,不引起朝廷注意。” 他望着苏弦锦,定声道:“秦时既有?将帅之才,又有?宰相之谋,如今缺的?是兵力与军费,想要将林州的?灾民训练成能打的?精兵,除去巨额军费,还需让他们拥有?一份共同的?具象的?仇恨,如此军队才有?凝聚力。” 苏弦锦感到?悲哀,低声道:“不恨朝廷,不恨昏君,却?偏偏恨你。” 程筠不在意地笑了笑。 “朝廷和皇帝太?远了,对于百姓来说,只存在于传说中,很难恨得起来。而我身为北朝首辅,天子近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但祸乱君心,擅权作恶,还将朝廷拨给他们的?救命钱粮当着他们面大肆挥霍,显然恨我比较容易。如今我人又在林州,将我当作目标,是秦时的?最佳选择,何况他本就与我有?血海深仇。”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道,“我的?性命便是最好?的?筹码。” 他若死,秦时又得人心,又得兵力,还有?三百万军费,的?确是天赐良机。 只是—— “那你呢?”苏弦锦红了眼眶。 他摇头:“程筠的?命不值一提。” 他故意游遍了林州美景,只剩一处闻名遐迩的?落日林没去,是故意使?松子铭推测,他欲在中秋前往。 松子铭身为林州知府多年,立身清正,的?确是难得的?好?官,很受林州百姓爱戴。 但这样一个好?官,在如此世道,无异于杯水车薪,甚至连林州百姓都救不了。 这些日子,松子铭为了林州百姓的?赈灾款,四处奔波,几度求见,程筠都避而不见,还特意于人多处当众羞辱他,为他巩固人心。 此刻,已万事?俱备。 身为林州父母官的?松子铭,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得到?全城百姓的?响应。 三万灾民齐齐动乱,哪怕一人扔一根草,程筠带来的?这队人马都要被淹没,这是一股不可估量的?力量。 苏弦锦望着容色浅浅的?眼前人,轻问:“程筠,你真的?不怕死吗?你知道三万灾民一旦去冲你的?车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程筠目光平静,似一汪潭水。 “阿锦,你知我。” 苏弦锦转过头,背对着他,眼泪一颗颗落下来。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程筠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家国的?新生?,为了百姓的?活路。 在天下面前,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明日一定要去落日林吗?”她?哑声问。 “林州不能丢,这是秦时最好?的?机会。” “你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背后的?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响起。 “无论是谁吧……总比现在好?。” 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苏弦锦缓缓转过身看向程筠,他疲倦地倚在榻上,整个人沉重?得很。 她?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程筠,你太?累了。” 他阖着眼,声音很轻:“累的?是百姓。” 苏弦锦深呼了口气,只觉眼睛发酸。 她?帮不了他,也不能救他。 她?原以?为,林州遇险是松子铭策划的?一场意外,原来程筠早就知道。 他是抱了必死之心。 “阿锦。”程筠侧着首,睁开眼温和地望着她?,“我会死吗?” 苏弦锦摇头。 程筠淡笑:“那便很好?。” 他的?笑透着更深的?疲倦。 于程筠而言,死反而是解脱。 他这样活着的?每一日,才是刮骨剜肉的?折磨。 苏弦锦道:“程筠,明日我要与你一起。” 程筠摇头:“你既知道我此次大难不死,就更不必随我赴险了,且你在我身边,我顾虑太?多,不如在林州府衙等我。” 苏弦锦只是盯着他,做着无声抗议。 程筠便坐起来,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阿锦,你这样望着我,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带上我。” “灾民一旦哗变,会乱的?无法控制,届时我难以?护住你,难免分神。你既知道我不会死,倒不如去安全所在,也叫我安心。” 程筠与她?目光相触,眼里似春三月的?湖水。 他道:“即便为了见你,我也会活着的?。” 苏弦锦抿唇—— 她?犹豫了。 她?知道,落日林一事?后,程筠并不会死,而是坠崖消失三月后回来。 她?十分想陪着他,却?又不敢扰乱剧情。 程筠既然必定要去落日林,她?怕贸然改变剧情,会让此事?生?变。 若是生?门变死门,她?决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 她?转头用帕子拭了拭眼,然后站起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问:“今晚我睡哪儿?” 程筠眉尾轻轻一扬,显然对苏弦锦突然的?跳跃性问题尚未适应。 苏弦锦微仰起下巴:“既然明天我要去林州府衙,今晚总得好?好?睡一觉吧,我跟你说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会凭空消失,我是要睡觉的?,可是这里只有?一张床。” 程筠敛不住眸中笑意,便下了榻,牵她?手去里间。 “好?好?休息。” 苏弦锦勾住他小指,烛光在桃花眸中泛着暖色。 “程筠,你在哪儿睡?” “我去外间榻上。” “哦。”她?低着头,松开了手指,转身爬上床,拽了一床被子蒙住头,闷声道,“晚安。” 程筠眼里散开笑意,转身出去了。 苏弦锦这才掀开被子一角悄悄看了眼,不由心跳加速,抱着被子扭成了麻花。 她?方才那一瞬间在想什么?! 她?竟然差点就开口邀请程筠同床共枕…… 天呐—— 她?瞪着大大的?眼,望着床帐顶,脸红扑扑的?,像喝醉了一样。 看来今晚,她?要失眠了。 只是打脸倒来得快,她?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时,她?望着熟悉的?床帐顶呆了一瞬,骤然惊坐起来—— 她?竟然睡着了,还在这个世界醒来? 环顾了眼熟悉的?四周,她?算是彻底清醒了。 蜡烛燃了三分之二左右,这会儿应该是后半夜。 难道是还未天亮的?缘故? 大约熏炉里的?香料尽了,室内的?香味淡了许多,这才让她?注意到?之前刚进屋时闻到?的?一缕清苦味,如今浓了不少,才分辨出原来是药的?味道。 她?披衣下床,轻轻走到?外间。 程筠并未睡着,他脱去上衣,正独坐在灯下上药。 他左胸处有?一处箭疮,尚未愈合,仍时不时往外渗着血珠。 他用棉布擦了血迹,颇有?些随意地将药膏涂抹上伤口,即便碰触到?伤口,也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发出动静。 “我帮你。” 苏弦锦几步走过来坐下,夺走了他手中的?药膏,拿在手里闻了闻。 一股夹杂着薄荷香的?苦味,灌入她?鼻息中。 她?恍然,原来那时手帕上染的?,是这个味道。 “何时伤的??”她?眼尾微红,盯着他问,“怎么不告诉我?” 她?今日抱着他,几度压到?那个位置。 “阿锦——”程筠面对她?这般眼神,竟一时心虚起来,忙解释,“这伤……不妨事?,几日就能好?。” 深渊 苏弦锦一声不响, 仿佛没听见似的。 她在铜盆中换了温水,又寻了干净帕子,将帕子湿了水,拧干, 然后坐回程筠面前?。 “阿锦——” “别说话。” 苏弦锦皱眉, 将灯盏挪近了些, 动作轻柔地将他伤口渗出的血拭干,接着用中指指腹少量多次地?蘸取药膏, 抹在伤口上。 边上药边问:“疼吗?” 程筠道:“不疼。” 苏弦锦瞥了他一眼, 显然不信这话, 越发放轻了动作。 上好药, 又用棉布从胸口到?肩上缠了两?圈。 “还好我学?过一点急救。”她此?时真是庆幸。 “怎么不说话?”包扎好,她才松了口气, 抬眸问他, “心虚了?” 程筠轻笑?一声:“确实有点。” “何时伤的?” “刚进林州时。” 苏弦锦问:“景林呢? “景林当时不在?。” 苏弦锦一怔, 想起那时大约景林就是来救自己来了,所以不在?程筠身边, 一时心情复杂难言。 捕捉到?苏弦锦的情绪,程筠温声道:“景林有很多事要办, 不可能一直在?我左右, 我的伤也不是什么大事,常有这样, 不必担心。” 苏弦锦看向程筠, 目光又随之游移到?他身上, 胸前?背后满目疮痍, 大大小?小?数十伤疤,盘根错节, 编织成一个血腥锋利的囚笼,无时无刻不在?使他流血。 她不禁望着程筠,眼中大雾弥漫。 程筠见状,立即披了外衣,遮住那片惨状。 “都是陈年?旧伤,看着吓人罢了,其实早都好了。” 又问:“是我吵醒你了吗?” 苏弦锦摇头,眼尾蔓着红晕。 “你怎么没睡?” “与景林交代事,才回没多久。” 灯花爆了一声,苏弦锦转头去看,见红烛泪满烛台,已快燃尽了。 她的将视线投到?窗外,月已西沉,窗前?月光不在?,连烛光也微弱。 “天快亮了。”她再次望向眼前?的程筠,他披着单薄的月色长衫,安静坐着,却比月光还要清冷苍白得多。 她忽然握住程筠的手,低声:“我不希望天亮。” 天亮之后是八月十五,这个合该团圆美好的日子,程筠孤身坠崖,生死不明。 小?说里全?无他这三个月的剧情,她无从得知他经历了什么。 只知后来,秦时忽然发兵占据林州,惊得朝廷动荡,上下一片混乱,兵部?后知后觉地?调兵遣将去林州御敌,几次铩羽而归,被挡在?林州城门?之外。 秦时这边士气大振,再次出击,一举击溃朝廷兵马,正?要一鼓作气攻下关州时,承阳侯却忽然撤兵,召回了之前?给予秦时的一万精兵。 彼时秦时虽在?林州招募了三万多民兵,这些人的作战经验却是远远不足,承阳侯府的一万精兵始终是秦时的主力,此?刻承阳侯忽然召回,显然对于秦时这方来说,影响巨大。 攻下关州的计划失败,还差点损兵折将,秦时只得率领主力再次退回林州据守。 此?时距离程筠失踪正?好三个月。 北朝朝廷乱成一锅粥,是打是和,吵得不可开交。 有官员闯入内廷,说首辅不在?,要皇上亲自拿主意,杨晟却暴怒之下拿剑追着大臣砍,上演了一场追逐大闹剧。 值此?人心惶惶之时,程筠忽然回来了, 朝廷上下再次有了主心骨,场面才得以安定。 她想到?这里,更不想往下想了。 程筠反手轻握着她:“别怕,阿锦,你说过我不会死。” 苏弦锦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 三个月,三个月啊。 灯花再次闪了下,只剩下一点了。 秋日天亮的早,此?时天边已隐约泛白。 景林的影子映在?门?外。 “大人。” 程筠眸中情绪散去,恢复一派从容冷静。 “进。” 门?开了,景林走进来,朝程筠行了礼,才看向苏弦锦。 “苏姑娘,天还未亮,跟我走吧,我送你去林州府衙。” 苏弦锦蓦地?捏紧了程筠的手腕:“程筠……” 程筠回之以温润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苏弦锦深吸口气,压住心口翻腾的惧意,不舍得松了手。 他苍白的腕骨处被自己攥出了一片显眼的红印子。 苏弦锦猛地?转身,大门?走向屋外。 秋日清晨空气微凉,远处有薄雾缭绕,如玉带环山。 她裹在?一见黑色斗篷下面,坐在?马背上。 景林翻身上马,低声说了句:“苏姑娘,你自己抓稳。” 然后一扬缰绳,马儿扬蹄奔跑起来,四周的景色在?疯狂后退。 偶尔有缩在?街头巷尾的灾民被马蹄声惊醒,惊恐地?抬头看一眼,也只能见到?飞扬的尘土,马儿早已远去了。 直到?林州府衙不远处的一条小?巷,景林才停了马。 苏弦锦跳下马儿,将兜帽抬了抬,露出少女妍丽的眉眼。 “景林,我自己去吧,你快回去程筠身边,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他。” 景林摇头:“苏姑娘,还是我送你过去,你自己去若是被人瞧见了,你无法解释。另外到?了府衙后,千万不要说出是锦衣卫救得你。” 苏弦锦皱眉:“昨日那三个劫匪好像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景林道:“不要紧,我的手下已经把他们解决了。” 苏弦锦一惊:“他们……都死了?” “那个戴面具的受了重伤逃了,另外两?个已经死了,所以暂时不会有人知道锦衣卫插手了这件事,不会引起怀疑。” 苏弦锦默然片刻,心道当真人命低贱,只是她无从置喙,立场不同时,人命也不过是一个个筹码。 这到?底是一个混乱,无序,且残忍封建的世界。 “好。”她叹了口气,“那你送我过去后,记得赶紧回程筠身边,今日千万不要离开他左右。” “大人令我今日不能随行落日林。” 苏弦锦抬眸,满眼震惊之色:“……为什么?” 景林似有些为难。 “大人……有他自己的计划,我只是追随大人的脚步,执行大人的命令,不过问原因?。” 苏弦锦瞳孔颤着:“景林……事关他的性命你也能不过问吗?” “大人说过有些安排的重要性在?他性命之上,我不能违逆。” 景林看了眼天色,不再解释更多,飞快说了句:“苏姑娘,得罪了。” 说罢还不等苏弦锦反应过来,抬手就在?苏弦锦后颈处击打了下。 苏弦锦只觉两?眼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 天光大亮。 苏弦锦躺在?床上睁着眼,眼尾还残余着泪渍。 闹铃刺耳地?唱着,她从枕头底下摸了摸,关了,便再次蒙进被子里。 直到?微信提示音不断地?响起—— 苏弦锦用力掀开被子,头发被掀起的风散乱地?洒在?脸上。 打开手机,是陈晴发来的一串语音,她还没来得及点开,陈晴又直接发来语音电话。 “喂——” 陈晴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怎么鼻音这么重?不会感冒了吧?” 苏弦锦吸了吸鼻子:“应该没有。” 大概是在?梦里哭的。 “怎么啦?” “我怕你睡过头,特?意给你打个语音。” 苏弦锦将脸上乱乱的头发拨下来,懒懒地?翻了个身:“反正?我笔试考完了,睡过头就睡过头嘛。” “你还有期末考啊姐姐。”陈晴一阵无语,“你真睡傻了吗?你有一门?考试比我早一天,我记得清楚着呢。” 苏弦锦一惊,忙打开手机课表看,还真是,她差点忘了! 文学?课上星期上了最后一节,老师说下周周二期末考,就是今天。 “我天,你就是活菩萨,么么么!”她弹跳下床,“先不跟你说了,我赶紧去。” 九点半的考试,苏弦锦赶在?九点二十五分的时间进的教室。 她先按照考号寻到?位置坐下,才环顾起四周来。 程同学?与她一样选了这门?课,今天不知道会不会来考试。 虽然还有五分钟开始,但还是有近四分之一的同学?没来,连老师也是踩着铃声进来的。 虽是选修课,她却一次没逃过课,作业也都认真做的,因?此?考试对她来说倒也轻松。 只是早早写完了,却没好意思第一个交卷,喜欢等有人交卷了,她才跟着后头交。 有人从她座位旁走过去,她抬头,是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男生,斜挎着双肩包,背影很熟悉。 男生将试卷放在?讲台上,径直走了出去。 他离开教室时,苏弦锦看清了他的侧脸。 竟然是程筠。 苏弦锦抿了抿唇,有些佩服,他三天两?头缺课的人,竟然还能这么快就做完了,而且第一个交卷的。 既然有人交卷,她便也不再浪费时间,收拾好东西离开教室。 “苏弦锦。”有人喊了她一声,声略显沙哑。 苏弦锦转头。 程同学?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日光斜斜地?穿过走廊,照在?他身上,将他清冷深邃的眉眼染成淡金色。 他朝苏弦锦笑?了笑?,在?阳光下颇有些懒懒的感觉:“考试顺利吗?” 苏弦锦走过去,搓了搓手:“看起来你比我还要顺利。” 又问:“你已经出院了吗?我还担心你今天不会来考试。” 毕竟上次他们见面时,程筠还没有出院。 上次……苏弦锦忽然有些恍惚,好像过去好几天了一样,仔细一想,却不过是昨天晚上的事。 她在?梦境里徘徊了一天一夜,现?实中却只过了一晚。 可见发生变化的不仅是她的身份,还有逗留的时间。 “今天早上办了出院手续。”程筠语气轻松,“我可不想挂科。” 苏弦锦迟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有些冒犯的问题:“你住院是……抑郁症吗?” 程筠似乎并未被冒犯到?,神情淡然。 他将手伸到?走廊外,去接落下的阳光:“不是,不过确实与精神方面有关。” 苏弦锦注意到?他袖口裸露的手腕有点淡粉痕迹:“那是……”她很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程筠注意到?她的视线,收回手主动将袖口往上提了。 “你是问这个吗?” 他白的发青的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不是寻常割腕的那样横着的一道,而是竖着的,一直往上蔓延到?被遮挡处。 苏弦锦眉头一皱,竟生出些熟悉感。 程筠若无其事地?解释:“不是我自己弄的,是我弟弟。” “弟弟?”苏弦锦惊异,“他怎么伤你?” 程筠睫毛垂了垂,语气却很平静:“他趁我吃了药意识不清时,用玩具刀划的。” “你……你爸妈知道吗?”苏弦锦感到?震惊。 “知道也不会信。”程筠毫不在?意,将手放下,“他才三岁,通常他们不会让他到?我房间来。” 苏弦锦怔怔地?望着程筠。 她仿佛不经意碰到?了他内心的深渊。 “你是因?为这道伤住院的吗?” “嗯,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他们想让我转去精神科医院,就拖了很久。” 苏弦锦忍不住道:“‘他们’是指你的父母?” 程筠:“嗯。” “怎么会呢……”她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 怎么会有父母想将孩子送去精神病院。 程筠没回答。 苏弦锦便忙道:“对不起,我不该问太多。” 程筠看着她,忽然道:“你可以问。” “什么?”苏弦锦愣了下。 “你不一样。”程筠微微蹙眉,“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你不一样。” 这话让苏弦锦心跳小?小?加速了下。 她很想问个清楚,但这会儿陆陆续续有同学?走出来,走廊里都是人,还不停有目光投落过来。 “我请你吃午饭吧。”她道。 程筠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苏弦锦道:“上次你也请我喝咖啡了,就当礼尚往来了。” * 中午学?校外面人不算多。 今日天气晴好,昨夜的薄雪已经化了,无风,倒也不是很冷。 他们在?一个比较清幽的茶楼选了临窗的位置坐下。 苏弦锦低头扫码点单:“不保证合你的胃口哦,我也是第一次来,我朋友推荐的,是一家广东老板开的。” 陈晴和她男朋友来吃过几次,她特?意发微信问的她,她说也就这家环境又好,味道也不错。 “有什么忌口吗?”她问。 “没有。”程筠道。 “那我随便点了。”苏弦锦瞧着他血色浅薄的脸颊,点了些清淡的吃食。 等菜过程中,苏弦锦随口问:“程筠,你是什么专业啊?” “法学?与行政学?。” 苏弦锦眼睛一亮:“那以后会当律师?” “未来是说不定的。” “也对。”她点头笑?道,“我是汉语言,考研又选的一样,也没想过毕业之后要做什么。” 毕竟考研也是听从的父母的建议。 有几个大学?生能对自己的未来有清晰的规划呢,她也不例外,但她胜在?心态很好,并不会为不确定的未来提前?感到?担忧。 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 她始终相信这句话。 服务员陆续将吃食上了,还有一杯红豆沙。 苏弦锦将红豆沙端到?他面前?,笑?道:“给,专门?给你点的,红豆补血。” 程筠挑了下眉,手覆在?杯身上,衬了些淡红色。 “其实,红豆不太能补血。” 苏弦锦:“啊?” 她立即拿出手机搜索—— “一般情况下,来源于食物中的造血原料主要有矿物质铁,维生素B12和叶酸,红豆中含有部?分叶酸,不算是补血的最佳食物……”(源自百度) 还真是…… 她脚指头蜷缩了下。 程筠望着她,轻笑?:“不过……谢谢。” “不客气……反正?也没起到?什么作用。”苏弦锦有些尴尬,“你就当普通饮料喝吧。” 程筠端起杯子抿了口。 “你想问什么可以问。” 苏弦锦想了想:“为什么你会说我不一样呢?” 她真的很好奇,包括但不限于她的名字和那幅画。 程筠抬眸,目光澄澈地?停留在?她脸上。 “我总觉得……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 枫叶开得热烈,似火焰般生长,冲天而去,仿佛要将天地?都烧灼殆尽。 “自古逢秋悲寂寥。”松子铭望着眼前?之景,“古往今来多少文人,论?起秋日,总写枯色居多,想来大多都是附和前?声之辈,连枫叶都未曾见过。” 程筠站在?山崖上,任由等吹拂着衣襟与长发,听得这话静默片刻,才道:“天下美景不可胜数,枯色也是秋。” 他目光幽远绵长,延伸至天边,不知落在?何处。 松子铭转头看他:“天地?造物万化,只顾眼前?享受,是窥不见真正?的美景的,站得高?却目光短浅,还有占一方美景为已有,总会为人所弃。” 程筠淡声:“松大人似乎意有所指。” “程筠,你我已断交,不再是故友,但念在?往昔之情,我再劝你最后一句——辞官谢罪,回归正?道。如此?,至少不会遗臭青史,千百年?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令后世子孙蒙羞。” 程筠侧眸瞧了他一眼,嘴角勾起嘲弄。 “松大人真是天真,我身居首辅之位,即便人人恨我,也不敢骂我,还要谄媚讨好,这便是权势带来的好处。至于千百年?后,那我早已青灰无存,骂名更与我无关了。” 松子铭眼里的光亮彻底湮灭,声音便也跟着冷了下来。 “程筠,你爬上高?位,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反而为权势所惑,欲壑难填,作了这乱臣贼子,殊不知天下万姓皆早已容不得你了。” 程筠迎着山风,衣袂翻飞,仿若谪仙。 他似乎不在?意他的话,反而懒懒笑?道:“多谢松大人提醒,不过比起林州城内那些比牲畜还要低贱的灾民来,程某今日,还活得好好的。” 松子铭转身,看向来时的方向,大地?在?此?时仿佛微微震颤了起来。 他眼中卷起肆虐的风雪。 “程筠,你眼中视为低贱牲畜的人,今日来杀你了。” 40-50 风雨 “怎么样?还没醒吗?” 外面有人担心地问。 一个温柔的女声答道:“还没, 不过我为苏姑娘检查过了,她身上没有伤,大约是吓到了,所以睡得?久些。” “我知道了, 这两日辛苦你了。” 女?声停顿片刻, 才又响起, 却?难掩一丝苦涩。 “不……不要紧,这是医家本分。” 门外的对话?歇了, 没多久, 推门声响起, 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床侧。 苏弦锦定了定神, 眼前?才逐渐由?朦胧变得?清晰。 她抬眸,对上少年?一双清亮的眼。 “曲儿妹妹!你醒了?”少年?惊喜, 忙上前?来。 秦时??! 她惊得?猛坐起来, 却?眼前?一黑, 头晕不已。 “别,别起来。“秦时?紧张道, 扶着她的肩,“你先躺好, 等彻底休息好了再起来。” 苏弦锦缓缓躺下, 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再熟悉不过的脸,情绪既惊又喜, 一时?翻涌无常。 她是《长月有时?》的读者, 自然不会?讨厌本文男主, 相反, 还很欣赏他的能力和魄力。 身为男主,作者的确赋予了秦时?足够的人格魅力, 不但书中?绝大部分角色都喜欢他,现实中?绝大部分的读者也为他着迷。 以至于,作者在番外“洗白”了程筠后,引来一大堆读者的谩骂,认为作者这个?行为是在“背刺男主”。 诚然,作为大男主爽文,让反派角色分走男主的高光,的确会?惹来非议,但如今—— 这已经是个?真实存在的世界,每个?人物都有血有肉的活着。 她亲眼见到了程筠在黑暗里的负重前?行,那在这个?真实的世界,这就不是作者寥寥几笔定生死的“洗白”或“抹黑”,这是每个?角色在这个?世界生存的动机。 他们都属于这个?世界本来的一部分。 程筠也好,秦时?也好,他们都有自己的使命。 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做着自己要做的事。 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是没有绝对的黑白与对错的。 “怎么?了?”秦时?坐在床边。 他见苏曲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不禁担忧不已:“曲儿妹妹,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的秦时?哥哥。” 苏弦锦回过神,心里哀叹一声,垂下眼帘。 “我……我记得?你,你是秦时?……” 面对这个?比她还小五岁的男主,她实在唤不出一声“哥哥”。 秦时?松了口气,将被?子掖好。 “记得?我就好,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苏弦锦沉默地摇了摇头,一副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 秦时?皱眉,脸上浮现愧疚之色。 “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等、等一下……”苏弦锦抓住他手臂,眼眶微红,“我们还在林州吗?” 她只?知道,苏曲儿被?找到以后,秦时?本想安排人将她送回苏州,却?忽然接到苏道南的来信,信中?希望秦时?能好好照顾苏曲儿,因为回到苏州不安全,于是秦时?暂时?将苏曲儿安置在了林州府衙。 后来朝廷派兵平叛,林州不太平,秦时?也不放心,就安排梦婵衣照顾她,和她一道暂时?藏身在了林州以南的一座小村庄中?,等后来秦时?攻占了关州,才又派人将苏曲儿接回到身边。 秦时?见她泪光点点,以为她还未从劫匪的阴影中?走出来,忙轻轻握住她的手:“曲儿妹妹,别怕,等你好一些,我就派人送你回苏州家里。” 在林州就好。 苏弦锦闭上眼,睫上挂了露珠。 还在林州就好。 她收回手,低声道:“抱歉,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好,那我先不打扰你。” 秦时?有些担忧地走了。 苏弦锦撑着床沿慢慢坐起身,只?觉得?头沉咽痛,浑身无力。 门再度被?打开了,一抹倩影端着药走进来,见她醒了,忙加快脚步坐在床前?。 “苏姑娘,感觉怎么?样?” 苏弦锦看向她—— 芙蓉面,冰雪肌。长发编成两个?粗辫子垂在脑后,浅绿色发带与长发编织在一起,清丽中?不失活泼,一袭浅蓝色衣裙更衬得?她眉眼温柔。 梦婵衣,与人设图简直生得?一般无二?。 苏弦锦按着额角。 “头有些疼……” 梦婵衣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皱眉:“有些发热,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早便有些深秋的凉意了,应是着了风寒,别担心,我开一副方子给你,休息几日就能好了。” 说罢她起身坐到桌边,从药箱中?取出医案写着什么?。 苏弦锦昏沉地问:“今天?什么?日子?” “今日?八月十七。” 八月十七! 苏弦锦紧紧抓着被?角,似乎要藉此汲取些力气。 “程……不,林州城内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梦婵衣似有些惊奇:“苏姑娘,你一直昏睡着,怎么?知道?” “我……”苏弦锦抱着被?子坐着,低声,“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来林州灾民哗变,冲了来林州赈灾的首辅大人的车队。” 梦婵衣笔一顿,墨滴落下来。 “苏姑娘,你这梦……神乎其神。” 苏弦锦望着她。 她将污了的医案撕下来,重新写一张方子。 “和你梦见的差不多,不过那位首辅根本不是来赈灾的,他来到林州,不但不发救济粮,反而大肆挥霍朝廷发的赈灾银,还三番五次地当众羞辱松知府,犯了众怒,百姓早忍不得?了。” 苏弦锦脸色苍白,虽知晓剧情,但她还是问了。 “……后来呢?” “后来百姓就起义了,喊着‘杀贪官’的口号齐齐涌去了落日林,那时?那位大奸臣正在落日林赏景呢,他只?带了三十个?护卫,全部被?冲散了,他自己也被?逼得?坠崖,如今下落不明。” 苏弦锦呼吸沉重着。 梦婵衣将写好的方子吹了吹,扭头看向她。 “虽然死不见尸,但那悬崖高约五十多丈,底下是密林丛生的山涧,人掉下去,大概是摔在石头上,摔得?粉碎了。” “不会?的。” 苏弦锦轻声道,“不会?。” “你别担心。” 梦婵衣坐到床边,揽着她肩膀,柔声道,“即便他真是祸害遗千年?,秦大哥也自有对策。” 苏弦锦抬头望着她。 她满眼都是崇拜之色。 “你不知道,当时?百姓见到那么?多带刀侍卫,没一个?人敢上,是秦大哥首先冲上去,才引得?百姓跟随,现在林州百姓已经知道了秦大哥的身份,都敬佩他是忠臣之后,很信服他,把他当作大英雄,还说以后就跟着他,杀进京都,反了这世道的不公。” “你喜欢他。”苏弦锦低声说。 梦婵衣一惊,脸色顿时?通红,忙起身否认。 “苏姑娘,我不……我不是……我只?是很敬佩秦大哥的为人,你放心,我知道你和秦大哥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我绝不会?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别紧张。” 苏弦锦嗓子干痒,不禁咳了一阵。 梦婵衣赶紧倒了水给她。 “谢谢。”她声嘶哑,“我和秦时?是世交,从小就认识,不过上次见面还是十岁时?,如今一晃许多年?,各自都大了,感情的事很难说得?准。” 她说着越发觉得?嗓子难受,于是停下喝了几口水。 梦婵衣眸中?掠过一丝黯然,略显苦涩地笑了一声。 “苏姑娘,秦大哥一定是喜欢你的,你昏迷的时?候,他简直着急的不得?了,我从未见过他对谁这样,何况……” 她低头打量自己,难掩自卑。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贫家女?子,高攀不上他,秦大哥让我跟在身边,不过是因我爷爷救了他一命,如今爷爷去了,留我一人,他见我可怜,同情于我罢了。” 她望着苏弦锦,见其眉如远山,眸若秋水,月画烟描一般的美人,如今病了,却?也不减姿容气质,反而更添几分我见犹怜,当真如一道温柔又清冷的月光,如烟似雾。 她不禁既惊艳又羡慕:“苏姑娘这样世间难寻的容貌,换作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都很难不心动吧。” “梦姑娘,你不必妄自菲薄,咳咳……” 苏弦锦刚要开口安慰她几句,却?又忍不住一阵咳嗽,嗓子火辣辣的。 梦婵衣忙道:“好了,你别说话?了,我去给你熬了药来,你喝了好好休息。” 苏弦锦浑身无力地躺到床上,满脑子都想着程筠如今的处境。 她昏昏沉沉的,只?听见窗外起了风雨,雨点不停地拍打着窗户,风从罅隙间挤进来,扯得?烛影乱晃。 三个?月,还有三个?月。 她绝对无法等那么?久。 这段对程筠一笔带过的剧情,太不公平,太过残忍。 梦婵衣不知何时?进来,扶着她喝了药。 那药好苦好苦,苦得?她忍不住流泪。 陷入昏睡之前?,她想起程筠书中?描述程筠上刑场时?的一段—— 在全城百姓的围观下,那祸乱朝纲,草菅人命的权臣,终于如丧家之犬一般,拖着一条不利索的右腿,带着沉重的镣铐,一瘸一拐地走上刑场。 霎时?,无数烂菜叶子齐齐砸了过来,多到几乎遮天?蔽日。 程筠只?是静静望着人群,望着人人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朝他宣泄着刻骨恨意的表情,仍是从容不迫。 他任由?那漫天?的污垢淹没己身,却?毫不避让。 分明跪在那儿,却?身姿挺拔,如松如竹,不肯低头。 计划 这场雨淅淅沥沥, 仿佛持续了很久。 苏弦锦在不安稳的睡梦中,恍恍惚惚,昏昏沉沉,风声?与雨声?不断地闯入梦里, 将?她的梦搅得破碎不成形。 陷在一个破碎的噩梦里, 苏弦锦只感受到了恐惧的情绪, 却无法捕捉到噩梦的碎片。 她好容易挣脱出来,惊觉出一身冷汗。 还是在书中世界。 苏弦锦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 思绪也清晰起来。 她欲动一动, 却发觉自己的手正被人握着, 便侧首去看, 见秦时伏在自己床榻前睡着了。 少年眉眼俊俏,气质不凡。 他这样睡着, 亦不安稳, 眉尖紧蹙, 凝着深深的疲惫感,不知是否同她一样, 陷在某个噩梦里。 她轻轻抽出手,动作惊醒了他。 秦时睁开眼, 惊得起身, 忙问:“曲儿妹妹……你醒了?感觉如何?头还疼吗?” 苏弦锦注意到他眼里爬满了红血丝。 摇头:“我没事?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说着便要坐起来, 秦时立即扶着她, 将?枕头放在她身后让她靠着。 苏弦锦抱着被子, 青丝滑落在身侧, 还有几缕乱乱黏在因冷汗湿的玉颈和脸颊上,衬得她愈发冰肌玉骨, 冰雕雪砌。 “我不放心你,我……”秦时望着她,垂眸掩住眼底的歉疚,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 苏弦锦瞧了他一眼,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我真的没事?。” “曲儿……”秦时轻轻伸手,似乎想拂去她脸上的发丝。 苏弦锦下意识避让开,乌黑的眸静静地望着他。 秦时手一顿,缓缓收了回来,脸上掠过一丝黯然。 他从苏弦锦的眼里,窥到了从未有过的疏离感。 他的手垂在身侧,捏了捏,才低声?道:“我让梦姑娘来陪你,我明日再?来看你吧。” 苏弦锦点头,轻声?:“谢谢。” 她望着秦时失落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疲倦地抱着被子埋首膝间。 * 松子铭走进府衙后门,收了伞,将?伞抖了抖,靠在门后,秋天的雨水顺着伞尖蜿蜒流淌,像一条蛇一直匍匐到他脚边。 “子铭哥。”秦时忽然从旁边庑房出来,吓了他一跳。 “怎么了?”他问,“可是有什么急事??” 秦时拎着两?坛酒,情绪低沉:“……子铭哥,陪我喝一杯吧。” 松子铭微微愣了下,难得见他如此,便从他手中接过酒。 “好,去我屋里吧。” 天黑得比中秋之前更早,风雨不歇,阴云弥漫夜空。 松子铭点了盏油灯,将?门窗关好,脱去外袍,坐在桌旁。 他望着已自顾喝起酒来的少年,问:“你是从苏姑娘那里来吧?” 秦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松子铭叹了口气,拔了酒塞,将?酒倒在碗里。 “苏姑娘这段日子……估计惊吓不浅,给她点时间吧。” 秦时眼眶逐渐泛红。 “子铭哥,我不是难过她对我的态度,而是气自己没用,没能早点找到她……她从小在苏州长大,金尊玉贵,才貌无双,是苏家叔叔婶婶的掌上明珠,我不敢想象她落入劫匪这大半年以来的日子是怎样的……” 他说不下去,便猛灌了一口酒,直呛得咳嗽起来。 松子铭沉听他如此说,脸色却变得严肃。 “苏姑娘是闺阁千金,遭此大难,如今劫后余生,想来一时神?思难安,性情有些转变倒也正常,只要你们两?心相知,假以时日我相信一定?能回到从前。只是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 他故意停住,等秦时止住了咳。 “子铭哥,你尽管问。” 松子铭方才缓声?开口:“苏姑娘落入盗匪之手八九个月,如此长时间,你可疑她不再?是冰清玉洁了?” 秦时脸色大变,猛地起身:“子铭哥,你觉得我秦时是这样的人吗?” 松子铭定?定?地望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竖指起誓:“若秦时生此念头,必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松子铭点头,语气缓和。 “坐吧。我知道,女儿家的清白与名声?都十分重?要,世人大多逃不过在意,你与苏姑娘青梅竹马,我有此一问,也只怕你们生了隔阂,但若你从无此念,兄长相信,苏姑娘是不会怪你没有及时找到她的。” 秦时怔然片刻,才又坐下,颓然不已:“我只怕如今不是我对她生了隔阂,而是她走不出心结来,曲儿从小才情纵横,孤傲清高?,这样的事?对她来说太沉重?了,我……”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我甚至不敢问一句。” 松子铭思忖:“你去问的确不合适,但她被人送到林州府衙来,其?中的缘故我们还是要搞清楚的。我查过了,这伙盗匪一共有六人,此前藏身在水盘山,如今六人找到了四具尸体,还有两?人不知所踪。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动手的不止一个人,只是我十分奇怪他们的目的,若是为救苏姑娘而去,又为何要藏头露尾呢?” 秦时道:“我想过,或许他们不是为了救曲儿去的,可能是那群劫匪的仇家,只是寻仇,至于隐藏身份将?曲儿送到府衙,大约不想多生事?端。” 松子铭便道:“若是如此,你便更要弄清楚他们的身份了,你要知道,你我还有苏州的人,前前后后在林州找这群劫匪的踪迹找了几个月,始终没有音讯,却先被他们找到,而且我们却一点痕迹都没察觉。” 他皱眉:“我们如今逼死程筠,掠了赈灾银,已等于是与朝廷彻底站在对立面,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这群人是敌是友,倒底属于哪方势力?,能不能为你所用,必须要查个明白才行,否则始终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秦时喝了口酒,抬袖擦去嘴角的酒水,恢复了理?智与冷静。 “你说得对,子铭哥,我让蝉衣去问吧。” * 梦婵衣推门进屋时,苏弦锦正在窗前站着,静静地望着沉沉夜色里的风雨。 “苏姑娘。”她走过去唤道,“你伤寒未愈,若再?着了凉,小心病情加重?。” 苏弦锦笑笑,将?窗户关上。 “你说得对。” “喝点粥吧,我刚才去厨房煮好的。” “谢谢。” 苏弦锦坐在桌旁,从罐子里盛了碗粥。 梦婵衣道:“我加了特制的药汤煮的,有利于安神?,你尝尝看,可能会有一点苦。” 苏弦锦用勺子尝了口,摇头:“我现?在尝不出什么味道。” “因为你病还未恢复,你好好休息,放宽心,病情就会好得更快。” 苏弦锦笑笑。 又喝了几口粥,见梦婵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主动问:“梦姑娘,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梦婵衣纠结着措辞,似乎很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但一想到秦时对她说的,她又只得下定?决心。 “苏姑娘,你还记得是谁送你回来的吗?” 苏弦锦动作一顿。 原来是打听这件事?来了,不用想也知,是秦时想问。 她本?以为他会亲自问,没想到却是让梦婵衣来问的,大约也是为顾及到她的心情。 只是在书中,秦时本?就没能打听出锦衣卫的身份。她若非亲身经?历了这一段,即便身为读者拥有上帝视角,也直到最后,同样不知是谁救的苏曲儿。 她垂眼:“我不知道。” 梦婵衣见她如此,犹豫半晌,方才握住她手,焦急:“苏姑娘,这件事?对秦大哥来说很重?要……” 苏弦锦抬头望着她。 梦婵衣却受不住她的眼神?,低下头:“他只怕问这话伤害到你,所以才求我帮忙的,他待你如珍宝,请你也为他考虑一二吧。” 她缓缓松开手:“秦大哥被程筠那个奸臣害得家破人亡,一路死里逃生,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如今冲杀了赈灾车队,只怕朝廷不会放过他,他是步步艰难,所以若是救你的人另有谋划,对形势不利,恐怕不止是他,连林州全城的百姓都要受到牵累。” 苏弦锦默然片刻,仍是摇头:“我真不知道,我只见了几个黑衣人杀了那些劫匪,然后将?我打晕,再?醒来就是在这里了。” “好吧。”梦婵衣低声?,“如此我也不问了,你好好休息。” 苏弦锦看她,见她眉间凝着一丝忧愁,大约是为没能帮到秦时的忙而歉疚。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梦婵衣对秦时痴心一片,她知道。 可惜她这片痴心到底被辜负了。 “梦姑娘,你去过落日林吗?” 梦婵衣愣了愣,摇头。 “没去过,不过我听说落日林秋景绝美,枫叶将?天空与大地皆染成一片红艳之色,宛如落日余晖,故而得名落日林。” “前几日那位大奸臣的车队就是在那里被冲杀的,死了好些人,也不知如今是怎样的场面。”她叹道,“这样不吉利,只怕以后去的人就少了。” 苏弦锦说:“落日林之景,我心生向往已久,只道远在林州,不便亲眼一观,如今我人就在林州,倒想去游览一番。” 梦婵衣面露难色:“只怕不行,一来才发生那样的血腥灾祸,怕吓到你,二来你风寒未愈,不宜出门,三来这几日风雨不断,落日林只怕景色不值得甚么看。” 苏弦锦望着她:“这些怕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梦婵衣脸色变幻,才点头叹道:“那奸臣死不见尸,秦大哥和松大人一直派人在附近搜寻,还要防着他手下的锦衣卫也来寻人,冲突尚未平息,十分危险,我想,秦大哥也不会同意你此时去的。” 苏弦锦便垂眸不语。 见状,梦婵衣收拾了粥碗走了。 梦婵衣说的对,如今苏曲儿的身子弱,贸然向秦时提出要去落日林的话,恐怕秦时不会同意。 她白日里睡得久,因而虽至夜深,却仍无睡意。 便在窗前灯下独坐了许久,闭眼回想着每一个文中的细节,试图找到可以利用的脱身契机。 窗户被轻轻敲了一下。 她睁开眼,疑心是雨点,不太在意。 但很快,又连续响了两?次。 她心一惊,便伸手在窗内回敲了下,很快又得了窗外回应。 “谁?”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眼神?警惕。 一个人鬼影般地立在窗下,声?音极低:“苏姑娘。” 景林! 苏弦锦将?窗户打开,风雨立即侵了进来。 景林单身撑着窗框,轻盈地翻了进来,在地面上落了一滩雨水。 “景林!你——” 苏弦锦才要着急开口,被景林抬手“嘘”了声?,他将?窗户轻轻关上,皱眉听了会儿动静,才看向苏弦锦。 “苏姑娘,大人之前嘱咐我,要我离开林州前来看一看你怎么样,你这是生病了吗?” “我没事?……”苏弦锦方才骤然开窗吹风,此时不由低咳了几声?,才忙不迭问:“……你说你要离开林州?为何?你找到程筠了吗?他怎么样?” 景林眼眶微红:“我找过,一个人去的,但没找到大人。现?在我不能继续逗留林州了,大人之前吩咐我,如果他出事?,要我不要找他,立即回京都,帮助刑部荣大人稳住朝廷局势,我不能再?耽搁了。” 苏弦锦心一紧,眼中不禁弥漫雾气:“那程筠呢?你不管他了吗?” 景林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声?亦微微哽咽。 “苏姑娘,我跟你说过了,大人的命令我不能违抗。而且大人说,锦衣卫只有见到他的尸体,才能确认他已身亡,否则就只管守在京都,控制住将?来可能会出现?的流言蜚语,也不准侵入林州寻他。” “那我去。” “苏姑娘?……” “我去。” 苏弦锦又说了一遍,眼神?坚定?无比,“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我一定?能找到他。” “可是——” “没有可是,我去寻他的话,也不会影响你们的计划,不是吗?”苏弦锦冷静问,“你最多还能留在林州几日?” 景林愣了下,才道:“七日左右。” “好。” 苏弦锦沉声?,“那我就在七日内脱身,你且在落日林等我,我需要你帮我到悬崖底下去。” “苏姑娘,你一个人?”景林震惊,“悬崖底下是山涧,且丛林茂密,还有野兽,你一个人弱女子有什么用呢?我想大人绝不会同意,你这分明是去送死。” 苏弦锦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就当我去送死吧。” 落日林 如?何脱身, 是苏弦锦目前最需要考虑的。 若她只是苏弦锦,她大可直接前往落日林,可她现在是苏曲儿。 她很担心,是否一旦违反了剧情走向, 将会导致一个无法预测的结局。 大约是梦婵衣没能在苏弦锦这里探得关于救她的人的消息, 第二日秦时亲自来了。 苏弦锦正在喝药, 这?世界里的药苦得很,但她不得不喝, 她如?今苏曲儿的身子十分虚弱, 她也?只怕自己还未能走出林州府衙, 就倒下?了, 更遑论去落日林。 秦时站在门外静默良久,苏弦锦主动开了门。 “曲儿。”他低唤了声, 注视着苏弦锦素白的小脸。 苏弦锦掩袖轻咳了声, 请他进来。 秦时进屋, 眼神?却一直望着她。 苏弦锦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到?底是谁救得我,我知?道的已经告诉过梦姑娘了。” 秦时一怔, 有些歉疚。 “我不是有意要引你回想伤心事,蝉衣都告诉我了, 对不起曲儿,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不会再问, 也?希望你把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都忘了。” 他走近一步, 轻声, 似请求般。 “……好么?” 窥探到?少年一瞬间?的脆弱, 苏弦锦也?不禁几分心软。 书中的苏曲儿始终都难以释怀这?段经历,以至日后频频在噩梦中惊醒。 鉴于苏曲儿孤傲清高的才女人设, 她面对男主时,内心的痛苦与自我否定不断横亘在她对他的爱意中,这?使得他们之间?的隔阂几乎很难打破,七分爱意也?只能展露三分。 苏曲儿之后一直体弱多病,安静少言,她回到?秦时身边后,偶尔会言语温柔地替他排解忧愁,做一朵解语花。除此之外,再没什么特殊的戏份。她的性格特质仿佛被磨灭了,当真成了一片清冷单薄的月光。 苏弦锦怀疑这?是作者?为?了与秦时另一位“红玫瑰”作出色彩鲜明的对比,而刻意放大角色某一方面的特质造成的。 事实上,也?确实有部分读者?为?了谁是真正的女主而争论不休。 苏弦锦回过神?,触及秦时哀伤的目光。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身为?苏弦锦,虽不是苏曲儿的性子,也?并未对绑架一事落下?阴影,但却因另外的缘由而让她对秦时同?样无法投射感情。 即便这?个世界给她的身份是苏曲儿,可她依然是苏弦锦。 不得不说,这?倒是意外的巧合。 少年单薄的身躯仿佛被风雨淋湿了,他站在那儿,显得十分无力。 一时无话,气?氛沉默地近乎焦灼,室内只剩下?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良久,秦时叹了口气?。 “曲儿,等你病好些我送你回苏州吧,林州不安全。” 苏弦锦只是点头:“好。” 但她知?道,她去不了苏州。 凉薄秋风从未关?好的窗缝里挤进来,吹得桌上白纸翻飞作响。 秦时微微抬头,已掩了几分眼底黯然。 他走到?窗边关?紧了窗户,伸出手来抚平那些纸张。 “你从前很爱写字,我替你寻来解闷的,你怎么没动它们?” 苏弦锦不语。 她的确不会写毛笔字。 秦时倒水在砚台中,执墨条研了些墨汁。 然后提那玉管狼毫在纸上试写了个“林”字。 秦时朝她笑道:“这?一套文房四宝是子铭哥所赠,的确好用。曲儿,你这?几日一直闷在屋里倒也?无聊,但我只怕你病未好出去又吹了风,不如?写几首诗打发时间?吧,等过两?日,我接到?林州的信,就立即安排你回家。” 苏弦锦迟疑片刻,到?底走了过去,从他手中接过毛笔。 只是在思?忖找个什么借口圆过去时,她不知?怎么,忽然生出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疯狂催促着她在此时落笔—— 她仿佛不受控地,在微微泛黄的宣纸上,墨走了几行簪花小楷。 “一场秋雨一场寒,萧 依誮 萧黄叶写凄凉。愁事为?友病作客,昏昏无梦到?远乡。” 苏弦锦停了笔,惊异地盯着眼前这?首诗,似有从恍惚幻境中醒来之感。 碎梦犹在,却朦胧难明。 秦时将纸拿起来,低声念了遍,呢喃道:“太?过悲凉了些……” 他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苏弦锦,见其怔然发呆,绝美容颜更添了几分病态苍白。 他不禁眼尾泛红,便微微侧过身去。 “林州枫叶如?火,秋景更胜别处,并非一片枯黄萧瑟之象,等曲儿病好些,秦时哥哥就带你去看,好么?” 苏弦锦的思?绪落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明了。 “秦时哥哥……明日就去吧。”她低下?头去,哀哀道,“我想去看看闻名天下?的落日林。” 秦时应:“好。” * 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空气?里满是潮湿冰凉。 苏弦锦裹在斗篷里,靠在马车内,静静听着马蹄践踏在泥泞小路上的声音。 她昨日梦醒,特意去书店买了墨水与毛笔。 回到?宿舍,将梦境里记住的那首七言又抄了一遍。 望着本子上歪歪扭扭不成体统的毛笔字,她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便丢开来,一把躺在床上,身心俱疲地给陈晴打了个电话。 “……那你可亏大了啊。”陈晴玩笑道,“我还真想过这?个问题,你又不会真像古人一样吟诗作对,怎么扮演好女主苏曲儿呢。” “你看的那些穿书女主都是怎么办到?的?” “你傻啊,作者?一笔带过不就好了。” 苏弦锦哀叹:“《长月有时》的作者?也?是一笔带过,怎么到?我这?儿就真枪上阵了呢,你不知?道我看见自己提笔写了一首诗时受到?的震撼。” 她翻了个身,惋惜不已:“不过我现在感到?更震撼的,是我没把这?个技能带到?现实中来。” 陈晴沉默片刻,忽然道:“这?样也?好。你又不是苏曲儿,不要变得越来越像她,姐妹,我真怕你哪天彻底成了女主,留在了那个世界,那我下?半辈子就过得跟在逃杀人犯一样了。” 马车颠簸了下?,惊得她从纷乱杂思?中回过神?,掀开帘子看向车外。 秦时骑在马上,朝她探首:“曲儿,路上有些不平,没吓到?你吧?” 苏弦锦摇头:“没有。” 秦时似乎松了口气?。 “那就好,我们快到?了。” 见苏弦锦将帘子落了,秦时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了些。 他看向一侧,林子钻出几个精兵,朝他行礼,又比了几个手势。 他点头,示意他们撤远。 等马车彻底停下?来,秦时才扶着苏弦锦下?了车:“小心,这?两?日下?了雨,地上都是泥水。” 苏弦锦遥遥望向来路,只见地面一片狼藉。 四周枫叶红得艳丽,但因被风雨摧残了几日,无数枫叶落在地上,与淤泥混作一团,像残留的血迹。 而那场厮杀留下?的真正的痕迹却早被雨水冲刷,没入泥泞,仿佛从未发生过。 山林深处,冷意犹如?初冬。 苏弦锦拢了拢斗篷,抵御着寒凉。 “冷吗?”秦时关?心地问。 她低声:“还好。”又眺望着远处,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是一片山崖,雨后路滑,我们不要过去,太?危险了。” 苏弦锦却一言不发,缓步向前走去,泥水飞溅在裙角,很快变得污浊一片。 秦时皱了皱眉,只好跟在身后。 雨后的山石上布满了青苔,秦时拦住,终是没能让她靠得太?近。 苏弦锦停住脚步,凝眸望去,错落有致、层林尽染的秋日山水宛如?一幅蜿蜒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 已接近午时,红日高悬于山林之上,染得远处枫叶如?烟如?霞,不似近处这?般颓败,反而浓烈得夺目。 云开雾散,碧空如?洗,偶有飞鸟振翅划过蓝天,山涧中便附和一声清脆的鹿鸣。 “真美。”她欣赏着。 秦时站在她身边,见她眉间?愁容散去,不禁也?放心了些。 “落日林的风景的确闻名天下?。” 苏弦锦转头看向他,轻声道: “怪不得那位程首辅也?要来此赏景呢。” 她乍然提起程筠,秦时眉头皱了皱。 原先只道不提起额外的事使她忧心,如?今见她主动提起,便解释了几句:“程筠此人,虽大奸大恶,却也?是状元出身,一等文采,似这?般人,最是附庸风雅。他来林州本为?赈灾,却因林州美景奇多,竟丢下?灾民?,四处游览,这?落日林自然也?不会错过的。” 苏弦锦垂眸,视线投落到?山崖下?。 “那位大奸大恶的首辅,便是坠落此处吗?” “嗯。”秦时点头,眸色变得冷漠,“他当时驾车欲逃,却慌不择路,连人带车一起坠入悬崖。” “……尸首还没找到??”苏弦锦深吸口气?。 秦时缓缓摇头,温声:“曲儿不必担心,下?方丛林密布,山涧陡峭,不但飞禽走兽无数,还有瘴气?滋生,是林州猎户都到?不了的所在,想来程筠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派了人守在附近搜寻,目前没有结果。” 苏弦锦拢着斗篷,缄默不语,眼尾却轻轻晕红。 下?了几日的雨,山中已如?此寒凉,真不知?山涧中又该是如?何光景。 山崖之下?,咫尺却是天涯。 她抬脚向前迈了半步—— 如?果……如?果她这?么跳下?去…… 不知?于剧情而言,她到?底是生是死呢。 一切就绪 “曲儿。” 秦时抓住她手, 满脸担忧。 苏弦锦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抽回手。 “景色太美,一时忘情。” 她低头看了眼衣裙, 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你?带我来看?枫叶, 我很喜欢, 只是衣裙都脏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秦时打?量她神思轻松许多, 不由心下微松, 果然?出门散散心要?比闷在屋里好得多。 不过两人?尚未走到马车旁, 忽听一阵动静, 一个精兵快跑而来,向秦时禀报:“抓到一个黑衣刺客!不知道是不是大?人?说的锦衣卫!” 锦衣卫! 苏弦锦几?乎心跳骤停。 转念一想, 又不太可能, 锦衣卫都被景林撤走了, 只有他一人?还逗留在林州,以?景林的武功设定, 根本不可能被普通士兵抓住。 正犹疑间,但见两个身?着甲胄的士兵压着一个黑衣蒙面之人?从林子里出来到了跟前。 秦时踏前一步, 挡在苏弦锦身?前, 沉声:“莽撞什么,离远些问话。” “是, 将军。” 士兵押着黑衣人?退后?了两步。 秦时吩咐:“摘下来。” 蒙面人?的面巾被猛地摘下来, 苏弦锦看?清后?一惊。 此人?头发乱乱地散下来, 遮着半边脸, 隐约可见其脸上布满了一大?块的褐斑。 褐斑,这不就是……那个戴树皮面具的劫匪? 男人?极快地看?了她一眼, 又深深低下头,努力将脸藏在头发底下,似乎不想让她看?见。 秦时冷喝:“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附近鬼鬼祟祟的?” 男人?沉默不语,也不抬头。 一个士兵道:“将军,说不定就是朝廷奸细,过来寻那奸臣的。” 秦时道:“把他带回府衙,先看?管起来,我回去审问。” “等等。”苏弦锦出声。 秦时意外?地望着她:“曲儿?” 苏弦锦盯着男人?,男人?却一颤,不敢抬头,也不看?她。 “我认识他。”她说。 秦时皱眉:“他是何人??” 苏弦锦心知只要?此时她说出男人?的真实身?份,他大?约难逃一死。 但她此时心里有了其他计较—— “他救过我。”她对秦时道,“当?我在劫匪手里时,他救过我一次,虽未成功,但我仍然?很感激他……” 她轻声请求:“秦时哥哥,留他一命吧。” “他救过你??”秦时不知信也没信,便颔首,“既如此,那就放了他。” 士兵松开手,自顾下去了。 男人?垂着头缓缓起身?。 苏弦锦近前一步,男人?忙用手拨头发遮脸后?退。 “别看?……”他声喑哑,局促不安。 “没事。”苏弦锦低声道,“你?放心。” 男人?身?子微颤,只用发间露出来的一双眼静静望着她,红血丝爬满了瞳孔。 苏弦锦不再?多说,转身?上了马车,又探出车窗对秦时道:“他好像受伤了,带他去府衙疗伤吧。” 秦时笑笑:“只要?你?高兴,依你?。” * 陈晴掏出钥匙开宿舍门,钥匙刚插进去,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苏弦锦一把抱了上来。 “重色轻友,好久没看?见你?了。” 陈晴咧嘴:“拜托,一个星期都不到好吗?” “你?试都考完了吗?”她放下包。 “还剩一门,元旦之后?考,你?呢?” “我已经考完了,不过你?可真行,在书中世界遇见那么多事,竟然?还能专心考试。” 苏弦锦挑眉:“嗯哼,不但能专心,而且考得不错。” 成绩虽没出来,但她对自己信心十足。 陈晴竖起大?拇指:“下学期的奖学金你?肯定又有份。” “拿到了请你?吃饭。” “没问题,不过我先请你?吃饭吧。”陈晴笑,“我已经通过赵珩他们公司面试了,正式开始实习,一号发工资,虽然?不多,但第一桶金。” 苏弦锦立即穿好大?衣:“走走走。” “你?还真不客气啊。”- 半个小时后?,两人?就在上次那家烤肉店坐下来。 “总算是和你?一起吃上了。” 陈晴夹了一块雪花肥牛放在烤盘上。 “你?的计划到哪一步了?” 苏弦锦认真道:“在准备脱身?,等秦时安排梦婵衣和我去林州以?南的小村庄藏身?时,我就离开。” “去找程筠?” “对。” 陈晴顿了顿,烤肉开始滋滋作响。 “姐妹,这段剧情小说里没有。” “嗯。” “这意味着你?没有上帝视角。” “不重要?,我知道结局就好,三个月后?……” 陈晴无情地打?断她:“结局就是,程筠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苏弦锦沉默不语。 心尖有些细密的疼,密密麻麻蔓延开来。 陈晴将烤好的肉夹到她面前的盘子里。 叹道:“你?学习认真,勤奋努力,我很怕你?沉浸到虚幻的现实里无法自拔,毁了你?的未来。” 苏弦锦扯了个笑:“我不是……考研了吗?笔试应该没问题。” “你?知道我说的不仅是这些。”陈晴摇头,“我是觉得,如果那一开始就是个幻想,或者是个存在但与我们所在的现实无关的世界,最后?除了你?会留下一段无法愈合的伤痛外?,没有其他的意义。” 那么多情侣分分合合都能要?了老命,何况一起经历过生生死死而建构起来的感情,一开始就是奔赴的不能在一起的结局。 陈晴她很了解自己的朋友,她知道苏弦锦是个至真至纯,至情至性的人?。她没谈过恋爱,正因她的感情太热烈太真挚,反而不会轻易给人?。 可一旦真动了心—— 苏弦锦笑意浅浅。 “那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好。” “你?说,人?的一生要?怎样过才算有意义呢?”苏弦锦目光温和却坚定,“功成名就?还是成为英雄?我想对于更多人?来说,人?生也不过是平凡的一生,如果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以?及喜欢的人?,倒也不算白活。我目前的人?生都过得平稳且平淡,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现在又去考研,对我来说,如果没有意外?,那么平淡也是一种?幸福,但如果……有更值得冒险的事出现呢?” 她笑问:“你?小时候难道没有幻想过,忽然?有一天有个神仙出现在你?面前,告诉你?,这个世界即将毁灭,而你?就是将来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吗?” 陈晴用生菜卷了烤肉一口闷。 “当?然?,谁都想过吧,后?来我小说看?多了,还幻想过西?装革履的管家开着跑车来校门口接我,说我是他们家从小流落在外?的集团千金,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一米八大?帅哥总裁未婚夫……” 苏弦锦眼里盛一汪清泉,笑意盈盈:“那么有一天,你?的人?生真的出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你?忽然?好像真的成了故事中的女主角,你?会放弃吗?” 陈晴叹了口气,实话实说。 “……好吧,其实我也不会。” 她说:“但我是怕你?过于在意那个世界而放弃了现实生活,不过看?来我多虑了,你?想的还挺清楚的。” 苏弦锦耸了耸肩,笑道:“那当?然?,古代哪有现代生活得舒服啊,我可不会留在那个世界。” 如果不是为了程筠的话。 至于结局…… 如果程筠无可避免地走向了他的归宿,那她至少希望在那之前能与他黑暗里同行。 陈晴给她开了瓶汽水,自己也开了一瓶,碰了碰。 大?笑:“那就干杯,祝你?早日找到他!” 晚上,苏弦锦自己回了宿舍。等她收拾好躺到床上时,手机响了声微信提示音。 她重新?打?开手机,不禁微微睁大?眼。 是程同学。 程同学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面是一幅画,画中用简约的笔触勾勒出流畅的山水岩石,一道小瀑布从山上垂落下来,落在岩石上水珠飞溅。 明明是静态,却仿佛在苏弦锦眼前流动起来。 “睡了吗?”对面问。 “还没有。”苏弦锦犹豫片刻,回复。 程筠发了条语音,苏弦锦点开,他清冷低沉的嗓音便传出来。 “……最近我的梦里出现两次这个地方,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送你?的那幅画。” 他停顿几?秒,问:“你?有没有去过这个地方?” 苏弦锦来回放大?缩小,仔细看?了看?。 回了条语音:“我没见过。” 半晌,程筠才再?次回了消息。 “好,晚安。” 苏弦锦盯着屏幕看?了会,也回了晚安。 关上手机,她闭上眼进入梦境。 * 天边一弯狼牙月。 苏弦锦睁开眼,听得更鼓几?声,已是寅时。 屋内没有点灯,窗外?月光浅,照不进窗棂,黑暗如雾,在屋内轻轻涌动着。 她披衣下床,瞧见后?窗映着一道淡淡的人?影 。 “谁?”她低声问,心中却大?约猜到了答案。 人?影一闪,便消失了。 苏弦锦倒也没有害怕,反而推开窗,目光落在庭院中。 月光薄薄倾洒,石上宛如积水,竹影倒映在地面上,微微晃动,当?真如水草一般。 眼前见景,她忽然?想起苏轼那句“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出来吧。”她低声道,“我知道是你?。” 男人?已重新?戴了面巾,从假山后?转出来,沉默站着。 苏弦锦注视着他:“我又救了你?一命。” “是,我欠你?两条命。”男人?沉声,“日后?便为你?豁出命也在所不惜。” 苏弦锦抬眸:“我不用你?为我豁出命,但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 从落日林回来,秦时就接到苏道南快马来信,信中请求他不要?让苏曲儿回苏州,如今选秀风波未停,他希望秦时可以?护住女儿。 林州却也不安定,灾民尚未得到完全安置,且秦时既与朝廷撕破脸,想必不久朝廷就要?派兵来攻打?林州。 他要?处理的事太多,又前途未卜。 苏曲儿留在身?边,他不放心,也会分神,于是找到她,提出要?将她和梦禅衣一起送去林州以?南的白英村暂时藏身?避祸。 都在计划中。 苏弦锦应声:“好。” 一日后?,一辆马车载着苏弦锦和梦婵衣离开了林州城,向南方去。 梦婵衣恋恋不舍地趴在窗户,望着林州方向。 苏弦锦轻声:“你?不想离开他吧。” 梦婵衣一惊,慌忙放下帘子。 “不……林州还有许多病患,我……我放心不下。” “你?的眼睛不会骗人?。”苏弦锦望着她。 梦婵衣垂下眼睫,泪光点点。 “秦大?哥说,林州将要?发生大?事,他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安然?无恙,也不希望连累我们,我……帮不到他什么。” 苏弦锦轻轻叹了口气。 马车忽然?猛地一震,车夫昏迷滚落在地,接着听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梦婵衣惊恐向外?探出身?子:“怎么了?” 还不待苏弦锦回答,有人?一记手刀快准稳地落在她后?颈,她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苏弦锦接着她,将她放到马车里,又将两封信放到她手边。 然?后?不再?犹豫,跳下马车。 面具男将一匹快马牵过来:“苏姑娘,你?想去哪?” 苏弦锦毫不犹豫:“落日林。” 她独自一人?不能避开秦时的人?脱身?,也不能穿过有士兵巡视的落日林,但老三可以?。 他前几?日一直藏身?落日林都没被发现,若非他想离苏弦锦近些,即便受了伤也不会轻易被士兵抓住。 她知道他能从锦衣卫手下逃脱,必然?身?手不凡。 “为什么?” “不要?问。”苏弦锦抓住马鞍坐上去,望着他,“你?欠我两条命,照我说的做就是。” 男人?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沉声道:“即便不欠你?的,我也愿意为你?做一切。” 马蹄回荡,扬起一地尘埃。 山谷遇险 那处悬崖再次出现在苏弦锦的视野中?。 “就这里吧。”她小心环顾四周, 说道。 不得不说她的选择做对了,男人的确对落日林熟悉得多,或许也因为这群劫匪曾在林州附近山林各处都藏身过的原因。 而苏弦锦则没有那段记忆。 若是她一个人来此,即便没有遇见巡逻的士兵, 大?概率也会在?此处迷失方向。 男人接她下?了马, 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弦锦不语。 男人态度焦急起来, 握住她手腕:“你总不至于想?寻死?” 苏弦锦露出无奈地笑,抽回手腕揉了揉。 “我大?老远跑来寻死做什么, 总之我有自己的事, 你先走吧。” 男人沉默片刻, 缓缓道:“我不会走的, 我会回去林州,加入秦时的军队, 将来杀进?朝廷, 亲手砍下?锦衣卫指挥使的头。” 他?这话?压抑着滔天的恨与?怒, 语气的狠厉令苏弦锦不禁有些惊心。 不知?为何,她望着他?那双眼, 竟有些熟悉感,似乎要与?书中?的某个角色对上, 但一时却又对不上的感觉。 于是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盯着她:“我能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时, 我再告诉你我的名字。” 苏弦锦怔然一笑:“好,那我期待那一天。”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 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烙进?去, 然后才骑了马逃走, 故意闹出动?静, 帮她引走这附近巡逻来的一队士兵。 苏弦锦不禁微微沉思,这到底是她招惹的桃花, 还是原本就属于苏曲儿的桃花呢。 “苏姑娘。”景林忽然出现?,凝眸望向男人远去的方向,“那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苏弦锦一惊,忙道:“景林,先别管这些,你快帮我到那处悬崖下?去。” 她说着便要往那处悬崖走,被景林拉住。 “苏姑娘,那里无处借力,神仙来了也下?不去。”景林低声,“你小心跟在?我后头。” 若真?是神仙就好了,就能飞下?去。 苏弦锦心道。 她提紧斗篷衣领,蹑手蹑脚地跟在?景林身后,在?山林中?快速穿梭。 不知?是否是方才那男人帮她引走了士兵,她跟着景林一路走来,倒十分顺利。 景林终于停下?:“这里。” 苏弦锦望着眼前陡峭山壁,乱石突起,树根深扎在?岩石中?,盘根错节,仿佛无数的蛇在?互相缠绕。 “这里离刚在?那处悬崖很远。” 景林语气些微低沉:“此处地形险峻,环境恶劣,的确……” 难以生存。 他?走到悬崖边,一个借力,轻盈落在?下?方一块突出的山石上,泥土碎屑受力滚落下?去,被山谷下?涌动?的白雾吞没。 “苏姑娘,你借崖边的藤蔓爬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 苏弦锦提起一口气,慢慢走到悬崖边,朝下?看了一眼,不禁心跳加速,遂不敢看,只蹲下?身子双手抓住一根藤蔓,借着山壁的摩擦,一点点往下?挪动?。 期间几次脚滑或者踩空,都惊得她三魂去了七魄。 好在?景林很是靠谱。 等她下?到崖底,一双脚彻底踩在?地面上时,方觉后怕不已,久久难以回过神来。 景林看着苏弦锦惨白的脸,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苏姑娘,你真?是女中?豪杰。” 苏弦锦摆手:“别说这些。” 她抬起手才注意到双手早已磨出水泡,此时火辣辣的疼。 景林从怀中?取出几个药瓶。 “苏姑娘,这些或许你能用得上。” 苏弦锦一一看去,只见是金疮药,活血化瘀膏,还有解毒丸。 “太好了。”她眼一亮,全部接过来收好。 原本走时就想?带的,苦于找不到机会。 “你快些回京都吧,不要管我了。”她说。 景林顿了顿,忽然双膝跪地,朝她磕了个头,声色哽咽。 “若苏姑娘真?能找到大?人,景林来世愿为苏姑娘当牛做马,以报答苏姑娘的恩情!” 苏弦锦心下?感慨,轻扶起他?。 “不要担心,我会找到他?的。” 景林起身,眼已通红。 “我也找过……苏姑娘,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无异于送死,如果你现?在?后悔……” “我不后悔。”苏弦锦打?断他?,眼神坚定,“我也不会死。” 她的底气使得景林怔怔:“为何?” 苏弦锦眸中?流动?异彩:“因为我不一样,这个世界我就是为他?而来的。” * 苏弦锦抬起头,仔细去寻太阳的位置。 山涧密林丛生,连阳光也难得漏下?几分。 景林走之前给?她指了个方向,她一路跌跌撞撞,攀石涉水,裙摆不知?被荆棘勾坏了几处,才终于赶在?日落前找到了程筠坠崖时的位置。 她站在?崖下?仰望,只见头顶白茫茫一片。 那是奔涌的雾气。 一旦太阳下?山,雾气将会更浓,山谷中?也将彻底失去光线,成了觅食野兽的天下?。 届时,她将寸步难行。 山谷的碎石滩上偶尔能见到一些碎裂的木头残片,那大?约是马车坠下?来留下?的痕迹。 她寻了半日,将能见到马车碎片的范围走了一圈,依然找不到任何程筠的踪迹。 她甚至怀疑程筠当时消失的那三个月到底是否藏身谷底了。 夕阳彻底隐入山后,黑暗穹庐般将天地罩住。 苏弦锦靠在?崖壁下?一步步摸索着向前走,同时拢紧斗篷,来抵御不断侵入的寒意。 时不时会有一些细微的动?静从她脚边掠过,吓得她一跳,也不知?是什么小动?物。 但更令她胆战心惊的,是远处偶尔传来的狼嚎。 越来越沉重的黑暗中?,狼嚎声似乎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苏弦锦完全不敢停下?来,她需要爬上前面一个更高的山石,否则她绝不敢在?碎石滩上过夜,因为那里有一条小溪,常识告诉她,那是各种动?物夜间出来喝水的地方。 今日是个晴天,按道理也是有月亮的,如今完全见不到,大?约由于日落前她见到的那棵伞盖很大?的古树的遮挡。 若她能爬得高点,借着月光,多少?也会有些安全感。 山石青苔滑腻,她摸索着反复找下?脚的地方,又不敢闹出大?的动?静来,生怕引来野兽。 不知?多久,体力都快要耗尽时,她总算是爬了上去。 眼前忽然开阔。 一轮弯月悬于山崖之上,月光冷冷照着,好似神女披帛轻纱垂落,如梦似幻,朦胧看不真?切。 月光所?照处,她看清自己处在?崖壁上一块山石凸起的位置,她对面有一棵巨大?的古树,从崖壁生长出来,流水声哗哗作响,愈发灌入耳中?,大?约是不远处有一个瀑布。 她仰头望向对面山崖,脸色不禁猛地一变,倒吸一口冷气。 月光下?,一只体型巨大?的狼正幽幽地盯着她,一声不响,那双泛着诡异光芒的眼,仿佛幽灵。 苏弦锦屏住呼吸,通体冰凉。 一动?也不敢动?—— 那狼就这么盯着她,并?无任何动?作。 当苏弦锦正要暗自松半口气时,那狼忽然仰天长啸一声,声音回荡在?山谷中?,犹似神鬼泣鸣,直直惊飞一群栖鸟。 随着这声长啸,她四周丛林无声又走出来三只狼,分三面将她围着,六只绿幽幽的眼,如鬼火一般悬浮在?夜里。 苏弦锦心脏狂跳,脸上几乎毫无血色。 天可怜见,她长这么大?只在?电视和动?物园里见过狼。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谁都逃不过墨菲定律。 她眼下?只能紧紧靠着岩壁,祈祷狼不会跳跃着朝她扑上来。 但她这个念头刚出,一只狼便猛地朝她一扑,吓得她惊叫了声。 好在?山石还算高,狼扑了个空。 她甚至来不及庆幸,另一只狼又退后几步借力再次扑了上来—— 这次离她只有一点点,她脚面惊恐一缩,甚至能闻到狼身上的腥臭味! 显然墨菲定律又奏效了。 苏弦锦紧贴着岩壁,眼泪不受控地掉下?来。 难道她对自己太自信了吗? 其实对这个世界来说,她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吗? 苏弦锦颤着身子,闭着眼不敢直视那些狼的眼。 底下?的几头狼互相碰了碰头,仿佛在?交流信息。 很快,其中?一只狼跳到苏弦锦附近的一块山石上,俯下?身子,作出攻击姿态。 狼王迎着月光再次长啸一声—— 月光下?,那只狼骤然奋力一跳,朝着苏弦锦扑将过来,在?夜空划过一道黑色的影子。 一股混杂着热气和血腥气的臭味几乎瞬间在?苏弦锦头顶降临,惊得她几乎本能想?往下?跳——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划破长空而来,呼啸的风声宛如刀刃从她发间穿过,狠狠地射中?了那只狼的咽喉! 狼呜咽一声,被惯性砸在?地上,哀嚎不止。 苏弦锦大?脑一片空白,震惊地瞪大?眼,望向利箭射来的方向。 那对面的山崖上,狼王已经不见。 月光下?,只有一道飘若谪仙的颀长身影,身姿挺拔,如松柏独立于山巅之上。 山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他?手执弓和箭,仍保持着射击姿态。 山石下?的狼哀鸣着四散奔逃。 苏弦锦安全了—— 她怔怔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月光太过朦胧,宛如薄雾遮在?眼前,她看不清他?的容颜。 但她就是知?道。 那是程筠。 她抬手掩住脸,泪水夺眶而出。 她很想?喊一声,声音却哽在?喉间,又怕喊出来引得上方搜寻的士兵听见,使他?再度陷入危险。 她只能静静望着,望着那道身影轻盈转身,融入月光中?去,仿佛一片影子,消失在?风中?。 相见 方?才的?惊险仿佛一场梦, 唯有山石下那只重伤呜咽的狼,才提醒着苏弦锦,这是?真的?。 她真的找到程筠了。 眼见程筠消失,她再顾不?得?害怕, 咬牙顺着山石半爬半跳了下去。 一落到地面, 顿觉月光残漏, 黑暗如纱。 好在?月上中天,较先前?到底亮些, 她便借着淡辉往对面走。 只是?山石错落, 树枝掩映, 步步艰难。山谷深处仍不?时传来野兽嘶鸣, 身侧也偶有蛙虫跳跃。 她憋着一股劲,不?敢停下细听细想, 只惦记着程筠。 好容易找到他, 绝不?能再丢了。不?过见到他好好的?样子, 她心?里还是?偷偷松了口气。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何程筠分明见到她, 却视若不?见。 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是?他站在?亮处, 瞧不?清暗处的?她, 倒也正常。 思绪这般纷乱如云时,她蓦然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座陡峭孤立的?山峰, 悬崖峭壁上斜出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 树冠接住了大半月光, 只漏了几片浮在?瀑布上, 化作白练一同匝下来,波光粼粼。 美景奇绝, 如梦似幻,当真让人身在?画中。 可她却无心?欣赏风景,她心?里生出淡淡的?绝望——这座山峰,她今夜是?绝对爬不?上去的?。 若要等天亮寻其他小路,她就只能在?这里孤站一夜了。 她叹口气,揉了揉眼。人一松劲,疲倦就从心?底深处翻上来,随血液流经四肢百骸。 “程筠啊程筠,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要被?狼吃了……”苏弦锦精疲力?尽地蹲在?地上,喃喃自?语,不?知怎么忽然有点想哭。 话音刚落,那原先受伤垂死的?狼忽地抽搐几下,挣扎起身,拨得?碎石哗哗作响。 这番闹出的?动静,惊得?苏弦锦顾不?得?伤感,立即起身,怔忡不?已?。 怎么个?事……她今天这张嘴开过光了么? 她捡起一块石头慢步靠近,想着能不?能找机会补个?刀,总不?至于今夜要与狼共眠。 受伤的?狼也不?行。 方?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夜色迷蒙中,一道影子从另一侧隐约而至,脚步踩在?碎石上,似拍着一重一轻的?韵律。 苏弦锦心?脏一震,猛地瞪大眼,紧紧盯着那道人影。 只见月光隐匿处,人影只勾勒出淡淡轮廓。他用棍子探着地面,稳稳走到狼身旁,一个?俯身,就快准狠地拔出了插在?狼咽喉处的?箭矢。 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狼身剧烈抽搐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苏弦锦怔怔的?,手中的?石块握不?住滑落,发出声响。 黑暗中的?人影当即执弓箭对准前?方?—— “谁?!”其声凛冽,似玉击石。 苏弦锦眼眶发红,颤声轻唤:“程筠……” “……阿锦?” 下一刻,一团娇软温热扑了上来,拥住那微凉僵硬的?身子。 似春光潋滟,寒水生温。 苏弦锦不?管不?顾地先扑在?人怀里,才仰头去看,夜色遮眼,她便探出手,一边呢喃着他的?名?字,一边摩挲着他的?脸。 “程筠……程筠……”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就知道,我能找到你。” “……阿锦?” 程筠的?声音熟悉地在?耳畔响起,很?轻,携着几分惊疑,仿佛怕惊扰了梦境。 “是?我,是?我!” 苏弦锦双手捧着他的?脸,手指忽触到什么,不?觉一顿。 程筠微微仰起头,丢了弓箭,将她拥在?怀里。 他下巴轻抵着她头顶,语气微颤:“……你怎么会来?” “你受伤了?……”苏弦锦在?这份温情中保持了冷静,她倔强地伸出手,欲抚触他眉眼,却被?他捉住手。 “没事。”程筠嗓音低沉。 “程筠——”苏弦锦越发觉得?不?对劲,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拽了他的?衣袖,“跟我到亮处来。” “阿锦,你怎会出现在?此处?” “不?要转移话题。”苏弦锦愠色,“程筠,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坦诚的?吗?” 这是?苏弦锦第一次对他这般语气。 程筠缄默片刻,用微凉的?指骨勾起她的?手指,缓缓行至月光下。 月光薄如轻纱,披在?程筠身上。 苏弦锦抬眸望着他,只见其一双眼用衣角撕下来的?黑色长布覆着,尾端系在?脑后。 夜色中,他眉眼下的?肌肤几乎与月同色,乌发乱乱地散在?身后,连唇也是?苍白干燥的?。 身上的?玄色外袍已?褴褛残破,遮不?住随处可见的?伤口,手臂与小腿都有用撕下来的?衣物碎片包扎过的?痕迹。 他只是?站在?那儿,苏弦锦却仿佛觉得?他随时要融入月光中去了。 唯有腰间悬挂着的?一个?竹节做的?箭筒,与一把短刃,彰显着他向如此处境抗争的?生命力?。 苏弦锦几乎不?敢触碰他。 她轻柔地捧起他的?双手,见得?手心?手背也满是?伤痕,几乎无一处完好。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似雨点般。 程筠抬起手摸到她润湿的?眼尾,声音温润。 “没事的?。” 苏弦锦仰起头,眼泪顺着眼尾滑落,她用纤细温热的?手指轻轻抚触着他的?眼,摸着那粗糙的?遮眼布条,颤声问:“眼……怎么弄的??” “瘴气所伤,无妨。”他似不?在?意地笑,“还记得?吗?我与你说过,我听力?极佳,如今即便伤了眼,也能射杀野狼。” “你救了我……”苏弦锦哽咽,“若不?是?你,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若我能早些发现你便好,也不?至于让你担心?受怕这一遭。” 他低叹了声,“阿锦,你不?该来这里。” “你在?这里,我是?一定要来的?。” 苏弦锦撑不?住涌起的?难过,再度扑进他怀里,只是?这次她不?敢用力?,轻轻地将人抱住,仿佛拥着一片影子。 “程筠,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 “即便谁都不?能,我也能。” “我等不?了三个?月,这几日一直在?下雨,山谷那般湿冷,我一想到你,就担心?得?不?得?了。” 她红着眼:“我有多想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苏弦锦再度哽咽,哭声几乎抑不?住:“呜呜呜你肯定不?知道。” 程筠低笑一声:“好,我不?知道。” “呜呜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现在?知道了,我都听见了。” “知道就好,我告诉你,我是?为?你来的?,既然找到了你,就绝不?会离开你,在?我们离开山谷之前?,你最好不?要说一句让我先离开这种话。” 苏弦锦抬头,满脸泪痕,却假装凶狠,“这个?有没有听见?” 程筠嘴角扬了扬。 “嗯,听见了。” “这还差不?多。” 苏弦锦吸了吸鼻子,从程筠怀中退出来,抬袖擦了擦泪,然后小心?翼翼地牵起他手。 “在?你眼睛治好之前?,我就是?你的?眼睛。” 她是?知道后文的?,从未哪段提过程筠双眼被?瘴气所伤,短暂失明一事,当程筠再次回到朝堂后,他除了右腿有些不?利索外,并无提到其他伤势。 右腿……对了,还有右腿! 苏弦锦忙去查看他的?右腿:“我看看……” “阿锦——”程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苏弦锦不?依不?饶,弯下身子揭开他的?外袍衣摆来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他膝盖处的?衣物都浸透了血,只是?那些血在?夜色下呈现暗色,她几乎分不?清真正的?颜色。 他的?小腿处用几根树枝绑在?一起固定着,显然也已?骨折了。 “程筠……” 苏弦锦情绪低沉,声音略有些沙哑,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满心?附着了悲哀和难过,不?明白为?何命运要对他如此残酷。 在?已?有的?剧情里,他受的?罪已?够多了,在?未知的?空白里,却还要让他身处地狱。 “阿锦,没事的?。”他道,“已?处理过了,不?疼。” 他平静地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不?公,并能坦然面对。 苏弦锦眼眶通红,静静地望着他,讷于言语。 在?北朝的?朝堂上,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首辅,曾独自?涉过风雪严寒,并最终走向了胜利。 而他的?胜利,却是?千刀万剐还要被?千万人唾弃的?死亡。 这一刻,苏弦锦难以想象,在?程筠遇见她之前?,他是?如何一个?人走过漫漫长夜的?。 “程筠。”她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说,“还有我呢。” “好。”程筠温声应着。 “嘶……山谷里太冷了,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苏弦锦故作轻松地扯了个?笑,“今晚在?哪儿下榻呢?首辅大人。” 程筠微怔,旋即笑道:“先处理狼尸。” “好嘞。”苏弦锦点头,又哼道,“可恶的?狼啊,差点吃了我,现在?要成为?我的?盘中餐了吧。” 程筠浅笑:“愿它泉下有知,后悔得?罪了苏姑娘。” 苏弦锦仰头,目光流连在?他略展的?眉间,莞尔:“就是?就是?,它若是?知晓看起来柔弱的?苏姑娘背后有个?守护神,一定在?地下后悔地拍青了大腿。” 程筠笑笑,轻摇首。 “它可没有手。” 两人玩笑着,相携去了狼边上。 程筠半蹲下,取出腰间匕首:“阿锦,站远些。” “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 他说着已?摸索着卸下了狼两只后腿,血腥味愈加浓郁,水雾般黏腻沉重。 苏弦锦略感不?适,但强忍着没有走远。 程筠用带来的?绳子将狼腿捆扎起来,拎在?手中,刀与手上都沾满了狼血。 苏弦锦好奇问:“怎么不?全带走?” 程筠道:“留些给山间动物。” 苏弦锦点点头,上前?:“我来帮你。” “太腥了,我来就好。” “我不?怕脏。” 苏弦锦将斗篷脱下搭在?左手手肘间,用右手试着从程筠手中接过一只狼腿。 程筠声音里藏了笑意:“你要逞能,我可松手了。” “松吧。”她抓紧绳子。 程筠一松手,苏弦锦便觉绳子坠着千斤,“砰”一下落在?地上:“……啊,怎么怎么重!” 程筠淡笑,俯身摸索着重新拎在?手上。 “此处人迹罕至,飞禽走兽常见,狼也吃得?肥了。若非如此,寻常情况狼是?轻易不?敢将人当作猎物的?。” “原来如此。” 苏弦锦捡起他之前?丢在?地上的?那根箭和弓,又解了他腰间箭筒,“我帮你拿这个?。” 程筠轻声道:“阿锦,还有一根树枝。” 苏弦锦微微一愣,低头寻到狼尸旁的?树枝捡起来递给他。 程筠左手拿着,右手提着两只狼腿,稳稳向另一侧走:“阿锦,跟紧我,前?面有一条山缝,我们要穿过去。” “好。”苏弦锦抱紧弓箭。 她边走边问:“程筠,你怎么那么及时救下我的?啊?我当时真吓傻了,若非你出手射杀那只狼,再晚一秒我就要跳下去了,那么高,就算不?摔死也肯定摔伤,那我只能等着被?狼吃了。” 她脑海里光是?想象出那个?画面,都不?禁后怕连连。 程筠用树枝探着路,穿过山缝。 “我只是?听到狼王的?声音过去的?,狼王见到我便逃了,我站在?高处,听见了狼在?狩猎的?动静,并不?知它们的?目标是?人。” “那你以为?是?什么?” 程筠低笑:“这里鹿或野猪都常出没。” “好啊,原来你将我当作野猪了……” 话还未说完,苏弦锦忽随他走出山石罅隙,闯入一片月光潋滟处。 相伴 两座孤峰东西向相对开, 南面?又?有一座高高的山崖,这里几乎被隔绝出一方独立的天地来。 不知是否空间不大,因?而也并未生长遮天蔽日的古树,使得月光得以尽情倾泻, 将山谷都?照亮了。 北面?, 虽有幽幽密林, 与?此处山谷却有溪水相隔。食草动物甚少?游水过来觅食,便也避开了野兽的频繁叨扰。 苏弦锦看向那月光下的溪水, 只听得潺潺作响, 眼前似流了一地碎银。 “很美吧。”程筠轻声?说。 苏弦锦望着他?。 程筠道:“我藏身此处时见过月景, 一夜之后才瞧不见的。” 他?微微仰头, 似感知着月光所在?。 “是上天眷顾我。” 苏弦锦鼻头一酸。 一个被命运如此苛待之人,竟还能如此平静温和地说, 是上天眷顾他?。 此时此刻, 她反而暗自庆幸程筠看不见她掉眼泪的样子。 她抹着眼, 笑道:“当?然咯,首辅大人才高八斗, 学富五车,人品贵重, 志气高洁, 这倒也罢了,竟然还生得英俊潇洒, 玉树临风, 风度翩翩, 你说, 你这样世间无二的人,上天不眷顾你眷顾谁呢。” 程筠低笑一声?。 听得苏弦锦又?继续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说罢见程筠没?反应,强调了句:“全是真心话。” 程筠颔首:“出自你口中,我便受用了。” 说罢拎着两只狼腿,又?用树枝向前探路。 “左前方有一处山洞,洞口我用石头挡住了,那便是我这几日的栖身之地。” 虽不是满月,月光却也足够明亮。 苏弦锦先?他?一步寻到那处山洞,费力挪开山石,将弓箭和斗篷都?放在?洞口,然后跳了几步快速回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过树枝,自然地牵着他?手。 “找到路咯,阿锦眼睛开始工作!” 她俏皮地语气引得程筠忍俊不禁。 山洞是在?地势高处,虽不算陡,却也要跨过几块不平整的山石。 “慢点慢点,小心小心……” 苏弦锦一直望着他?脚下,重复说着这两句话。 “阿锦放心,这条路我已走过许多次。” “你一个人走过千万次的路,和我一起走一次却又?是不一样的。” 苏弦锦牵着他?进了洞口,帮他?放下手中物件,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这些明日再处理吧,山谷这么冷,应该也不会坏。” “走了这些路,腿疼吗?”她问。 “不疼。” “骗人。” 听得苏弦锦此话,程筠便轻声?解释:“先?时有些,如今倒失了知觉,感受不到了。” 苏弦锦抿唇不语。 程筠便道:“这也未必是件坏事,你只当?我少?受疼一日就?是。” 苏弦锦便在?他?身旁蹲下来,手轻搭在?他?腿上,不知劝慰自己还是他?。 “程筠,都?会好的。” “你说的我自然信。”程筠温声?。 他?抬起血腥味黏腻的右手:“山洞里面?铺了卧榻,你先?去休息,我去溪边盥洗。” “一起。” “阿锦……” 他?未说完苏弦锦就?拉住他?的右手,挑眉:“啊呀呀,这下我也要去盥洗了。” 程筠怔了片刻,顺势握紧她。 失笑:“好,一起。” 苏弦锦牵着程筠,始终不放手,迎着月光向溪边走去,二人淡淡的影子叠在?一处。 行至一半,苏弦锦忽然停下,朝程筠小声?道:“我们?等会儿再过去。” “怎么?” “有一只小鹿在?喝水呢。” 苏弦锦眸子晶亮,泛着波光。 明月,树影,小鹿,溪水。 勾勒出苏弦锦从未见过的静谧图画,她微侧首去瞧程筠——他?安静立着,任晚风拂发,清冷似画中仙。 那只小鹿低头喝了会儿水,抬头去看他?们?,似乎觉得没?有威胁,便又?低头喝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它喝够了,该轮到我们?了。”苏弦锦弯了弯双眼,牵着程筠缓步向溪边去,“这就?叫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程筠任由她牵着手,嘴角始终噙着笑意?。 苏弦锦扶着程筠在?溪边石上坐好:“慢慢来,别着急掉到水里了。” 她笑道:“我游泳水平不高,万一没?把你捞上来,再把我搭进去。” “我会凫水。” “你怎么什么都?会。” 苏弦锦在?溪边蹲下来,伸手探入水中。 真凉。 程筠坐在?溪石上俯下身去,在?水里不紧不慢地清洗着手上的血迹。 他?洗了两遍,将血迹大致清洗掉,才挽起袖子,露出清瘦苍白?的手臂。 苏弦锦不放心,一直注意?着他?,此刻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见其?腕骨突出,指节分?明,布满了擦伤。 程筠又?细致洗了几遍,全然不顾其?他?伤碰到水会不会疼的样子。 苏弦锦忙阻止了他?,半蹲在?他?身边。 “我来帮你。” 她取出帕子湿了水,握住他?手,轻轻擦拭着,尽量避开那些伤口。 然后又?重新洗净了帕子,拧干,温柔地为他?擦脸。 凉意?触碰到他?额的一瞬间,他?轻颤了下,从苏弦锦手中接过帕子,声?犹清冽:“我来吧。” 苏弦锦并未拒绝,只是望着他?,思?忖自己想要照顾他?的行为是否对他?算是一种伤害。 或许察觉到苏弦锦的情绪,程筠的动作微顿。 “阿锦,你陪着我已足够了,我不希望你再为我付出更?多,那对你而言,将是一种拖累。” 苏弦锦抬眸,盯着他?覆眼的黑布。 “程筠,若今日……你我易地而处呢?想必你会为我做的更?多,而我也会坦然接受。因?为我知道,拒绝一个重要的人的关心,反而会更?让他?不安。” 程筠怔然片刻,摇头浅笑 “阿锦总有阿锦的道理,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那就?听我的。” “……好。” 山风柔柔拂过,苏弦锦的发梢在?程筠脖颈处招展,程筠抬手轻捋住,顺着那一缕发梢缓缓摸至她的耳垂,将垂落的青丝别在?她耳后。 微凉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温热的耳垂,温度却不降反升。 苏弦锦抿着唇,双颊已似晚霞漫天。 她拿着帕子细细替他?擦拭着脸,两人离得太近,仿佛呼吸也纠缠在?一起。 她温热的气息仿佛羽毛般一下一下地从程筠脸上滑过,他?苍白?的脸也好像有了些暖色。 那只月光下饮溪的小鹿大约并未远去,而是不知何时躲进了苏弦锦的心房,在?那里欢快地蹦跶着。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他?干燥的唇上,不觉间离得愈发近。 “阿锦。”程筠喉结滑动,声?略喑哑。 “嗯?”苏弦锦一惊。 “好了。”程筠道,轻握住她手,“你快去洗,早些回山洞休息。” “噢噢……”苏弦锦脸色滚烫,几乎逃也似的跑开了。 她蹲在?溪边,才发觉那帕子都?被她紧张地捏成了团,皱巴巴的。 她抄起冰凉的溪水拍在?脸上,方勉强将发热的双颊降了降温。 借着月光望着水面?晃动的人影,她不禁笑了两声?,心道自己差点就?将程筠给侵犯了。 过了二十几年的单身生活,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情不自禁”是这种感觉。 她用湿帕子敷在?脸上,又?忍不住笑了。 这的确是种说不出的美妙。 直到两人相携而回时,苏弦锦仍未能完全平复心绪。 仗着程筠瞧不见她,视线便一直在?他?脸上来回逡巡。 “阿锦。” 回到山洞,程筠道,“你今日遇险,太疲累了,先?去休息,我去将火生起来。” “一起去。” 苏弦锦环顾四周,从洞口处抱了一捆干柴放在?本就?有的草木灰上,问,“用什么生火?” 程筠欲起身,苏弦锦忙道:“让我来吧,你也算是教我,把我教会了,若将来我身处险境,也能知晓几分?生存之道了。” 这话也有道理。 程筠便坐回去,缓声?道:“山洞里有几节干竹节,旁边便是硝石。” 苏弦锦立即转身进洞,漆黑的,借着洞外透进来的一点光才勉强找到。 她的声?音从山洞里传出来:“拿几节竹子?” “一节即可。” “好。” 她抱着竹节出来,放在?他?面?前。 程筠伸手:“将匕首予我。” 苏弦锦照做,定睛瞧他?的动作。 只见程筠用刀刮着竹节表面?,刮下来许多很细的竹屑,然后将这些都?笼到一起,放在?干柴下面?。 接着再用硝石相击,碰撞出的点点火星落在?那些竹屑上,几下就?着了起来。 “哇!”苏弦锦眼蓦地亮了。 程筠又?将旁边的枯叶洒进火中,火势便愈发大了,干柴顺利被烧着,将洞口照得璀璨。 “程筠,你真厉害!”火光跳跃在?苏弦锦桃花眸中,如星河流淌。 可惜程筠看不到。 他?轻声?道:“这样烧不久,这些干柴都?是很容易烧没?的,前几日不下雨,我捡了些松木烧作木炭,你取几块放进去,烧一夜是足够的。” 木炭,苏弦锦左右看看,最后在?身后看见了,一堆黑色的木炭在?一起,她起先?还以为是之前烧的灰烬。 以防弄脏手,她折了两根细树枝作筷子,夹了四五块木炭丢进火中,瞧着那木炭渐渐在?火光中烧得通红。 “木炭是怎么做的呢?” “待木头烧着后,用水浇灭,再晒干便好。” “简单,学到了。”苏弦锦拍了拍手,笑。 程筠起身将一块山石遮住洞口,只留了一条缝隙,供空气流通。 “火堆生在?洞口,山洞则不能封闭。” “我知道我知道。”苏弦锦抢答,“不通风容易一氧化碳中毒。” 程筠便怔问:“一氧化碳是什么?” 苏弦锦笑道:“总算有我知道你不知道的吧。”遂简单解释了遍一氧化碳的定义。 程筠温声?笑道:“你的世界是个道理通透,知识分?明的世界。” 苏弦锦摇头晃脑:“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顺口溜出一段套话,才停下道:“我真希望让你看看我的世界。” 程筠停顿片刻,轻道:“我也希望。” 那是他?向往的世界,也是有苏弦锦的世界。 火生起来,山洞里便渐暖和。 苏弦锦拾起斗篷,起身牵起程筠的手,边往里去边打了个呵欠:“我有点困了。” 这一日未免太过刺激,比之前在?劫匪手中还要惊险,她疲于应付。 这会儿一放松下来,便觉得疲倦在?血液翻涌,流经四肢百骸,浑身都?无力起来。 因?着火光,洞内便也能看清了。 苏弦锦打量着,见地上铺着一层晒干的树皮,树皮上又?覆了层枯叶,再上方则是几片很大的芭蕉叶层层叠叠,芭蕉叶上铺着一层帘子——她认出那是马车上的。 虽然简陋,倒也十分?干净整洁。 程筠尚未出声?,苏弦锦便已赞叹不已,毫不在?意?地躺了上去:“好舒服呀。”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程筠见她这般,便也稍稍放了心。 他?摸索着,缓缓坐在?榻旁,取了一些早前摘的野果递与?她。 “若是饿了,可以先?吃一点,都?是洗过的。” 说到饿,苏弦锦还真觉有些饿了,她几乎一天没?吃饭了,便坐在?榻上将那些野果子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 才心满意?足道:“好甜,你告诉我地方,明日我去多采一些。” 程筠笑了下:“先?睡吧。” 苏弦锦点头,躺下来,问:“你怎么不睡?” “我在?旁边靠一靠就?好。” 苏弦锦皱眉,支起手肘:“不行,你若不跟我躺一块,我就?去跟你坐一块,看咱俩拗得过谁。” 程筠转头对着她这边,侧颜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他?不语,苏弦锦便也不语,两人沉默对坐。 良久,终是程筠败下阵来。 “好。”他?轻应。 他?总输给苏弦锦,或者说,从未赢过她。 苏弦锦眉眼弯弯:“这就?对了,反正你是个君子咯,又?不会做什么。” 程筠躺下的动作微微一僵,薄唇轻抿。 苏弦锦没?察觉,只顾扶着他?:“小心,小心腿,放平了,慢慢躺下来……好。” 程筠仰面?躺在?榻上,心绪竟有些纷乱。 还不待他?多想,一团温热软糯的气息贴近他?,几乎钻进了他?的怀中。 紧接着一顶斗篷将两人都?遮在?底下。 苏弦锦略往上挣了挣,调整睡姿,侧对着程筠躺。 “晚安,程筠。”她小声?。 “嗯。” 程筠低低应了。 两人和衣而卧,苏弦锦的头靠着他?肩膀,乱乱的发丝堆在?一起,时不时拂过他?脸颊,泛起酥酥麻麻的奇异之感。 仿若春三月,暖风卷了片花瓣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微微漾开涟漪。 笼罩在?这团温热清香的薄雾中,程筠头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似倦鸟归巢。疲倦淹没?了他?,不多时,他?便沉沉睡去。 苏弦锦睁开眼,她这会儿却没?了睡意?。 程筠躺在?她身旁,气息均匀,显得睡得很沉,很累。 她爬起来,从斗篷的口袋里取出景林给她的那些药,放在?一旁。 然后动作轻柔地将程筠的衣衫掀开,一一擦拭那些伤口,并小心上了药。 她是红着眼眶全程做完这件事的,手颤抖了好几次,几乎不敢睁眼去细瞧那些新伤旧伤。 等将能看见的伤口尽量上了药,她才小小松了口气,转头凝望着程筠疲倦的睡颜。 他?这样容易惊醒的人,竟然还在?睡着,显然这几日他?太累了,从未好好休息过。 如今她在?身边,他?才能得以拥有片刻安宁。 她俯下身,轻轻揭开他?覆眼的黑布,一直忍着的眼泪彻底抑制不住地掉落下来。 那双深邃的眉眼,红肿淤青了大片,甚至眼尾还有凝固的血迹,早已化作了暗色,仿佛一颗泪痣。 凄伤,哀绝,不祥。 苏弦锦拿来湿帕子,在?山洞的温热中,已不似之前冰凉。 她气息微颤,动作极轻地拭着他?眉眼,将那颗血泪擦了干净。 程筠似醒来,低唤了声?:“阿锦。” 苏弦锦忙轻声?:“……抱歉,吵醒你了。” 程筠却又?唤了声?她的名字,仿佛梦呓。 一双受伤的眉眼仍阖着,并未有苏醒的迹象。 苏弦锦微怔,难道程筠梦见她了吗? 真不知,在?他?的梦里,她是怎样的。 她将黑布覆在?他?眼上,然后重新钻进斗篷下,在?他?身侧依偎着。 这一夜,苏弦锦也在?山洞里睡着了。 当?她惊醒时,外面?已天光大亮。 她怔愣片刻,猛地坐起,斗篷从身上滑落下去。 程筠并不在?山洞里,但旁边放了采好的新鲜野果。 昨夜她打开的瓶瓶罐罐也都?收拾好了,归置在?一旁。 看来不是一场梦…… 她松了口气。 苏弦锦拿了个果子,走出山洞,洞口的火堆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 火堆上两侧放着树枝搭起来的架子,架子上坠着一块已烤熟的狼肉。 一旁的山石上,则用芭蕉叶放了切好的小块,还有一杯竹筒盛的水。 苏弦锦揉了揉酸涩的眼,不禁叹口气。 到底谁照顾谁啊。 她走出去,遥见程筠的身影出现在?溪边,便提着裙摆跑了过去。 “程筠!” 程筠单脚受力,右脚则是搭在?一块凸起的碎石上,正手执一根削尖的树枝,眸子淡淡地望着水里。 苏弦锦刚跑过去,就?见程筠快准狠地照水中一扎,便将一只鱼扎了个对穿。 “哇塞!”苏弦锦惊呼,“水里好多鱼啊!” 晚上看不清,白?天却能将溪水生态尽收眼底。 溪水随山石的错落每一段流速都?不同,较平稳的地段几乎看不见水流动的痕迹,水清澈见底,底下鹅卵石遍布,不少?鱼在?其?中畅快地游来游去。 日光照射在?水面?上,鱼的影子便落在?水底,直教人甚至分?不清哪条是鱼,哪条是影。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苏弦锦笑看向程筠,“果然,实践出真知,亲眼所见方知自然之美。” 程筠挽起衣袖,俯身在?溪水旁处理之前抓的几条鱼,闻言轻笑:“睡得可好?” 苏弦锦迎着骄阳慵懒地舒展了下身子。 “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好得不能再好,这话应该我问你。” 她笑吟吟:“首辅大人,第一次和女子同床共枕的滋味如何?” “不错。”程筠用小刀划开了鱼腹,嘴角噙着浅浅笑意?。 苏弦锦几步跳过去,蹲在?他?身边,挽起袖子:“我帮你一起,杀鱼我还是会的。” 又?问:“你怎么醒的那么早?也不叫我。” 程筠黑布下的眉眼似舒展开来。 “若你不抱我那般紧,或许我还能再贪睡一刻。” 苏弦锦反应过来,脸色一下红了。 “我睡姿的确……不太文静。”她咳了声?,有些心虚。 不过她除了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睡外,还没?和谁一起睡过,所以这个小小的缺点一时没?展现出威力来,她倒也忘了。 程筠乍然这般说出来,饶是她那么厚脸皮,这会也有点招架不住。 便捡起那根削尖的树枝,主动转移话题:“不如你教我叉鱼吧,好酷的技能!” 程筠即便蒙着眼,也动作利落地将三条鱼处理好,用绳子系在?一处。 “你想学什么都?可。” 苏弦锦的注意?力又?转移到绳子上:“咦,哪来的?” 程筠嘴角轻扬,颇有些调侃意?味。 “叉鱼和捻绳子,二选一呢?” “捻绳子!”苏弦锦毫不犹豫。 叉鱼看起来比较难学- 苏弦锦坐在?洞口山石上,用树枝新做的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嚼了嚼,嗯……说不上什么味道。 程筠将处理好的鱼用竹子穿在?一起,未生明火,只引燃了炭,用炭温慢慢烤着。 苏弦锦望着他?,忽然问:“程筠,你昨晚梦见我了吗?” 程筠动作一顿:“为何这样问?” 苏弦锦托着腮:“你昨晚梦里唤我的名字呢。” 程筠怔然,随即轻笑:“或许,不过我记不得了。” “我的梦倒很清楚,我每次都?是做梦才来这里。”苏弦锦不由想起她与?程筠第一次见面?。 她摸着脖颈:“……当?时你掐着我的脖子,真是吓死我了,醒来以后我都?觉得脖子有点不舒服。” “是你的噩梦?” “不是梦,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暗室里呀。” “我们?第一次见的确在?暗室,不过那时我因?受伤意?识不清,没?看清你的模样。”程筠摇头,“阿锦,我从未掐过你的脖子。” “不对,你说的那是第二次。”苏弦锦目光惊异地望着程筠,显然程筠没?必要对她撒谎,可是不对啊,她分?明在?程筠暗室昏迷之前就?已经与?他?相遇了一次。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程同学送她的那幅画。 画中,是她自己提灯站在?暗室中,并非苏曲儿。 不知怎的,一阵凉意?。 不解 “程筠。” 苏弦锦起身坐到?他边上, “你觉得我那是在做梦吗?” 程筠轻轻摇头。 苏弦锦感到奇怪:“对啊,我也觉得根本不是梦,但?如果不是梦的话,你怎么会不记得你与我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呢?” 程筠转着手中烤鱼不停:“我的确没有印象, 即便昏迷那次与你相遇, 若非你留下发带, 我恐怕也只当做一场梦。” 发带? 苏弦锦双手握住他手臂晃了晃:“对了,还有那根发带, 你看我现在……” 话说出口才想起程筠此时看不见, 便握住他手往自己发髻上摸了摸。 “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她问。 程筠手指轻拂过她柔软的青丝, 语气微顿。 “自我还你发带后, 再未见你带过。” “问题就出在这?里!” 苏弦锦倏然起身,来回?踱步, “你为何会看见那根发带呢?” 她想不通:“那是我的东西, 不是苏曲儿的, 你看见的我是苏曲儿的样?子,其实……”她语滞了下, 才道,“其实我不长这?个模样?。” 那次她发现自己身着古人的衣裙样?式, 并未太过在意, 甚至还暗自庆幸,觉得与现实差距越大, 便越意味着这?是个梦境。 大约从那次开始, 她就是苏曲儿了。 越回?想记忆便越清晰, 她想起第二次见程筠, 他失血过多昏迷在暗室中,她当时是随手取了发带当做止血带用的, 那时她一定还是她自己的样?子。 因为她那次入梦之前,随手用发带扎了马尾,所?以来到?暗室中见到?程筠的她才有发带可用。且最诡异的地方是,她从梦境离开后,发带确实是消失了,再等下一次程筠将?发带还给她,醒来后发带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手中。 她当时吓得不轻,如今回?想,也不遑多让,鸡皮疙瘩都?不禁浮了出来。 “阿锦。”程筠温声道:“别着急。” 他平静稳定的情绪安抚到?了苏弦锦,于是她深呼吸抚摸着狂跳的心脏,重新坐回?他旁边。 离他很近,苏弦锦闻到?一股好闻的淡香,便贴近他嗅了嗅:“像松木的味道。” 程筠便抬起手腕,笑:“难道不是鱼腥味?” 不过他早上确实去捡了松木,因看不见,也是靠气味辨认的,大约那时沾染了些。 苏弦锦又捡起他袖口闻了下,确认道:“就是松木的味道。” 这?样?一打?岔,她的紧张也跟着消弭了大半。 见状,程筠才道:“你方才的意思是,那根发带是从你的世界带来的,并非这?个世界所?有,是吗?“ 苏弦锦忙不迭点头:“对,后来我再也没有带过什?么东西进来,那是唯一一次……不对,两次。”第一次应该也是绑了发带的。 程筠沉吟不语。 他思考着,手上动作便下意识停了,苏弦锦叫起来:“鱼鱼鱼……要焦了!” 程筠思绪被忽然打?断,微怔了下,将?手中竹竿抬起来。 “我来我来。”苏弦锦主动接过,用手捻了点鱼肉塞进嘴里,砸吧两下,“竟然还挺好吃的。” 不知是什?么鱼,肉质细腻少刺,烤熟后自带一股香味。 她虚空抓了一把,在鱼身上作出捻洒的动作,自娱自乐。 “加点孜然,加点辣椒粉……好了!” 她又起身将?筷子拿过来,夹了块没刺的肉喂到?程筠唇边:“张嘴。” 程筠照做。 苏弦锦便将?鱼肉放进他口中,期待地笑问:“尝尝,我用意念加了调料的,好不好吃?” 程筠喉结滑动,咽了下去:“果然与众不同。” “真?心话?” 他轻笑:“真?心话。” 苏弦锦这?才满意,用筷子夹着一块块的鱼肉,一人一口吃起来。 虽然搞不清楚自己遇见的情况,但?她现在比较饿,什?么也不能耽误吃。 程筠双手放在膝上,微微蜷曲。 “我想,你既从另个世界来,说明两个世界之间必然存在纽带,即不应存在之物。” 苏弦锦立即就听明白了。 “你是说那个发带吗?那为什?么后来就带不进来了呢?” “因为……”程筠停顿了会儿,才缓缓道,“你此时的存在已合理了。” 苏弦锦吃鱼的动作一怔。 她低头思考着,难道因为她之前还是苏弦锦,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即程筠说的“不因存在的人”,后来她则成?了“苏曲儿”,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接纳了她的灵魂,却将?一切不属于苏曲儿的东西都?排除在外了吗? “阿锦。”程筠唤她。 “嗯?”苏弦锦回?过神,有些茫然无措。 程筠轻轻握住她手:“别紧张。” 苏弦锦吁了口气:“我还好。” 若她一个人面临如此处境,她的确没有安全感,但?现下程筠在身边,她觉得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依靠。 所?有人都?当她是苏曲儿,唯有程筠见到?她真?正的的灵魂。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她撇了撇嘴,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又给程筠塞了一块:“天大地大,吃饱肚子最大。” 程筠见她情绪恢复得快,心下略松,并未再提。 便淡笑问:“今日还要学捻绳子吗?” “学!”苏弦锦精神抖擞,将?鱼吃完,又回?到?活力满满的状态。 程筠教她辨认了一种藤蔓,就在山洞外侧的罅隙中,藤蔓内侧的藤皮撕下来,在火上烤干水分?,再撕成?一缕一缕的,将?这?些细线两股一条反方向捻搓,再两股合并成?一股,就变成?了很坚固的绳子。 程筠教她时十分?有耐心,不紧不慢。 因看不见,便每做一步,都?要停下问她是否学会,直到?得到?苏弦锦确切的答复,他才继续下一个步骤。 苏弦锦看着自己手里搓成?的手指粗细的绳子,双眼放光:“哇,程筠你好厉害!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程筠道:“是我母亲教我的。” 听他提及母亲,苏弦锦眉头一皱,不禁望向他。 文中是介绍过程筠的身世的,因要合理他“因年少悲惨所?以掌握权势后狠厉疯狂”的人设,所?以这?段介绍的篇幅不算短。 他生?父早亡,与母亲同住一个小村子里,靠母亲替人家织布绣花为生?。 家中原有几亩田产的,父亲死后,亲戚见他们孤儿寡母,便欺上门来强占了。 有一回?,年幼的程筠跟着母亲进城送绣品,那户人家见绣品精美,便多给了母亲几文钱,母亲喜不自胜。 怜他小小年纪跟着走山路,就说要带他坐牛车回?去。 当时程筠年幼,从未坐过车,便高高兴兴地同母亲一同去坐车。谁知那车夫见母亲貌美柔弱,半路起了歹心,将?母亲拖到?偏僻山林中侮辱致死。 那车夫大约也没想会闹出人命,一时害怕,竟直接丢下尸首驾车逃了。 程筠害怕地浑身发抖,抱着母亲冰冷的尸体哭了一夜。 翌日天明,被进山的好心猎户发现,拖了板车来,帮他将?母亲尸首送回?了村子。 当时程筠,年仅六岁。 家中贫寒,母亲卖绣品攒下来的钱甚至不够买一副棺材,邻居可怜他,给了他一张旧草席,帮他草草将?母亲下葬了。 六岁的程筠安葬母亲后,不知如何凭着意志在黑暗的山林里徒步一夜,在天亮时分?进了城。 他跑去县衙告官,在门口大哭。 一个书吏出来问明了原由,说他没有状子,不能告官,问他要十五文钱,替他写状子。 可当时的程筠哪里有钱,便被赶出来了。 后来他就在城里四处乞讨,讨够了钱又去告官,如此跑了几回?,那书吏终于答应替他写了状子。 谁知状子递上去又没了音讯。 他左等右等,去问了很多次,也没人理他。 有一次,他躲在县衙旁的小巷子里,亲眼见到?县丞与那车夫在酒楼门口交谈甚欢,才知车夫的女儿早就做了县丞的小妾,即便杀了人,也自然替他遮掩。 程筠这?么长时间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瘦小的身躯灌满了恨意 于是,为替母亲报仇,程筠第一次杀了人,那时他刚满七岁。 他花了很长时间,偷偷摸清楚了车夫的住处和行踪,用别的乞丐教他做的弹弓,打?瞎了车夫的眼睛,然后趁着他倒在地上哀嚎时,从窗户跳进去,用碎瓷片割断了他的喉咙。 杀伐果断,冷静狠厉。 这?是程筠七岁就拥有的模样?。 在书中,程筠的身世并非秘密,他得了权势后,高调地派锦衣卫屠灭了整个县衙,闹得天下皆知,人心惶惶。 从此,大家都?知道,京城有个活阎王,他会践踏朝廷律法?,随意杀人。 也不止一次有书中角色或愤恨或感慨,反复提及程筠身世,然后说一句草莽之犬,怪乎凶残。 程筠刚上任首辅时,朝廷上下仗着他年轻资历浅,又失去张松青庇佑,对他斥声不断,甚至敢当面指着他骂。 程筠只是神情冷淡,不作回?应。 当夜,锦衣卫就直接破门而入,将?那些人通通粗暴地抓进了诏狱。 被免职,抄家,流放,砍头者?不计其数。 起初他们还不信程筠竟敢做到?如此地步,后来才知道那是北朝最严寒的冬天。 此后,朝廷安静了许多。 “阿锦。” 程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他问:“怎么不说话?” 苏弦锦勉强笑了下,心内多少有些沉重。 还好程筠看不出来她的表情。 她嗫嚅:“没有,我在想……如果我第一次见到?的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只是不太可能,那人分?明就是程筠,他们一模一样?。 程筠坐在山石上,风拂过他清冷的眉眼,脸旁垂落的墨发轻轻律动着。 他平静道:“或许世界上有两个我,正如世上有两个你一般。” “两个我,两个你?” 苏弦锦眸中浮现不解。 程筠问:“若你是苏曲儿,那在你之前,苏曲儿又是谁?若你不是苏曲儿,为何最初以苏曲儿的模样?出现在暗室?” 这?番话似冰凉溪水在心间流动,带走了苏弦锦血液中的暖意。 她深吸口气,其实她倒也想过这?个问题。 但?她从没有得到?答案。 程筠微微转向她,黑纱下的脸色略显苍白:“阿锦,你说的第一次的相遇的确不在我记忆中,若你确定那是我,便说明,曾有另一个我,见过真?正的你。” 画中景 另一个程筠…… 苏弦锦仔细注视着程筠的?脸, 不知为何,眼前忽然出现了程同学的?样子,但这多?少有些荒谬了。 她不是没想过程同学有没有与?她一样穿书的?可能,但程同学却始终否认这一点。 或许他与程筠之间的确存在某种联系, 只是与?她的?方式不同。 现在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徒增烦恼了, 她相信答案总能浮现的?。 毕竟, 她的?人生信条就是——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 苏弦锦笑问:“程筠,你知道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吗?” “嗯?” “是你和我, 我们在一起。” 程筠嘴角散开笑意, 颔首。 “嗯。” 一整日苏弦锦都与?程筠待在一处, 问他许多?问题, 他都耐心回答。 苏弦锦甚至自己涉过溪水,去到密林里采果子了, 还带回来一件礼物?。 她很兴奋, 脸红扑扑的?。 “程筠, 你猜我捡到什么?” 程筠:“石头?” 溪水底有许多?纹路奇异的?鹅卵石,苏弦锦上?午就捡了好些。 “不是。”她眸若星辰, “是自然脱落的?鹿角!” 将树枝般开叉的?鹿角放在洞口的?石头上?,她仔细观摩着, 眼中露出欣赏之色。 “天呐, 真美?啊。”她惊叹,“大自然的?造物?果真奇绝。” 这让她不禁想?起三毛和荷西?在沙漠中捡到骆驼头骨的?那段经历。(出自《撒哈拉沙漠》) 山谷与?沙漠, 苏弦锦觉得还是山谷更好点。 不过一日时间, 她无时无刻不在发现惊喜,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 又像闯入糖果屋的?小朋友,只是森林里没有吓人的?女巫, 倒有吃人的?狼。 程筠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鹿角的?纹路。 “鹿角会在春末脱落,如今这只可爱的?鹿大约已?长出了漂亮的?新角了。” “我运气真好。”苏弦锦笑望着他,“上?天也眷顾我。” 程筠笑意舒朗:“是。” 苏弦锦用?绳子将鹿角绑了,悬挂在洞口的?石壁上?,颇有些成就感。 低头时又瞧见放在一旁的?弓箭,便拾起把玩了下。 弓弦便是藤丝搓成的?,韧性十足。 她试着拉了一下:“程筠,弓身是木头做的?吗?” 程筠点头:“嗯,只是很简陋,射程不够,也不太准,我眼不方便,寻不到合适的?木头,仍是用?松木做的?。” 他抬手,苏弦锦便将弓递了过去。 他手指在弓身的?弧度上?摸了一圈:“瞧不见终是有些不方便,只能暂用?。” “你也想?学这个吗?”他问。 “你教什么我都愿意学。”苏弦锦笑道,“程筠,你真是个好老师。” “那是因我有个好学生。” 苏弦锦露出得意的?小表情:“那是自然,我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还不错,的?确不是个笨蛋。” 程筠指尖在弓身一端停下,示意她看。 “这里要留凹槽,用?来固定弓弦。” 苏弦锦留心记住,又捡起木箭:“箭是用?树枝削尖的?。” “是,只是注意尾端要开条缝,固定翎羽,若无翎羽,三丈之外就乱飞了。” 应该是为了减小风阻之类的?吧,她理科学得不咋样。 苏弦锦戳了戳箭羽:“这不是羽毛啊。” 程筠道:“寻常箭尾用?鹅毛最多?,我粗浅用?晒干的?芭蕉叶代替了。” 苏弦锦将箭捏在手里:“这个问题包在我身上?了,昨晚在山谷之外,我见到不少鸟羽,等会儿我就去捡。” 程筠便将箭归整到箭筒中,将弓拿在手上?。 “一起吧。” 苏弦锦知道他不会放心自己单独走出小山谷,便同意了。 自然牵住他的?手,笑道:“阿锦眼睛又要继续工作咯!” 她站在她右侧,紧握住他手与?手臂,同时借给他力,不至于让他的?右腿受力太多?。 “就这样慢慢走。” 程筠下巴微侧过来,笑道:“不至于这样娇气。” 苏弦锦摇头:“就算你们设定特殊,不用?伤筋动骨一百天,但疼归疼的?。” “设定特殊?”程筠挑眉。 “就是……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规则有所不同。”苏弦锦含糊过去,“我们世界就不能像景林一样飞檐走壁的?。” 现实中虽也有轻功,但和小说里的?,总不是一回事。 但她私心不愿意告诉程筠,他所在的?只是一个虚幻的?被?创造出来的?世界,那会让人绝望。 假如有一天,有人告诉苏弦锦,她的?现实也是一本书,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只是和她一样的?NPC,哪怕她生活平淡,也会感觉太灰暗了。 何况程筠,已?因这个世界失去太多?,到底不能不值得。 虽捕捉到她语气的?异常,但她不愿说的?,程筠从不追问。 两人穿过山谷罅隙再次回到断崖下时,苏弦锦看见那只狼尸已?经只剩下一副鲜血淋漓的?骨架和皮毛了。 程筠只取走了两只后腿,虽只过了一夜,狼却已?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吃了个干净。 苏弦锦上?前,忍着不适,用?脚移动了下残尸。 不由惊喜出声:“有一块皮毛果然是好的?耶,等我们回来时,我就把它?割下来洗洗当垫子!” 程筠抬手摸了摸苏弦锦头发:“好。” 夜间月色朦胧,黑暗如雾,任何景象都落入虚幻。 这会儿下午,阳光大好,天气晴朗,苏弦锦眼前真实且清晰呈现出一座高高的?山崖,山崖上?方一道瀑布垂直而下,如闪着光的?金色绸缎。瀑布下方是一方潭水,有石露头,瀑布落下来便砸在石头上?,水珠迸射,水汽氤氲,在阳光下架起一道虹桥。 苏弦锦此刻来不及沉醉道美?景之中,维持着难以置信的?神色转头望着程筠:“……程筠,你也见过这道瀑布吧。” 程筠道:“见过。” 他坠下山崖,在碎石滩上?昏迷到下午时才醒转,强撑着满身是伤的?身躯寻藏身之处,便寻到了此处。 他道:“瀑布下方的?潭水流经山谷,与?山谷小溪水源相通,也正因此我才寻到山谷中去的?。” 他藏身山谷山洞里,昏昏沉沉躺了一天一夜,被?双眼的?灼烧感疼醒的?,那时眼便瞧不见了,心知是被?瘴气所伤。 后来下了几日的?雨,虽愈加寒冷,却也使得瘴气散了,算是福祸相依。 得到回答,苏弦锦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她这次入梦前,程同学给她发了张照片,是他梦中的?场景,如眼前简直一般无二。 程同学为何能梦见程筠所见到景象呢…… * 醒来时,是周六早晨。 梦里的?时间与?现实时间并不同步,忽远忽近,让她难以捉摸出规律。 只是她如今已?经找到程筠,便不会像先前那么焦虑了。 她洗漱好,打?开手机,视线停留在程筠给她发的?那张照片上?。 再三确认,那就是山谷外的?山崖瀑布。 她犹豫再三,给程筠发了消息,询问他是否有空见一面,但并未得到对方的?回复。 上?午也无事,只接了家人的?视频,询问她何时放假回去。 她说过了元旦考完最后一门就可以提前走了,妈妈高兴地?说,她爸最近跟着短视频学了不少新菜式,味道都不错,她回来有口福了。 妈妈还没说完,就见爸爸挤进镜头,问她考研的?事,被?妈妈一下推到镜头外去了。 镜头外妈妈让他不要问,不要给孩子那么大压力。 爸爸故意抬高声音道:“这有什么,我可是对咱们弦锦有一百个信心,她考不上?谁能考上??” 苏弦锦笑笑,说成绩还没出来,不过体感正常发挥,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 又闲聊了半小时,才关了视频。 苏弦锦是独生女,在一个和谐的?家庭长大,收获了爸妈所有的?爱。 她的?家境虽算不上?富裕,但从小到大,她没吃过什么苦,也没经历过多?少挫折。 但同样,她的?人生相对而言太过平淡,平淡到她甚至没有什么额外的?兴趣爱好和人生目标。 直到经历这一遭奇幻穿书—— 她的?视线从《长月有时》的?画册封面移到程筠送他的?画册上?。 这本画册除了她已?经见过的?两幅画,苏曲儿与?她自己外,还有其他一些简单的?速写,不过都是黑白的?,没有上?过色。 没有人物?,大多?是风景,或者动物?。 苏弦锦不懂画,却直观感觉,他的?每一道笔触都隐约透着深深的?疲倦与?孤独。 她拿着画册,搬了椅子坐到窗边,细细翻起来。晴好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入,一道小虹彩恰好映在那幅她提灯而立的?画上?,仿佛给画面上?了色。 她觉得惊喜,忙拿出手机拍了这个画面,给程筠发了过去,又配了个“欢快小狗”的?表情包。 发完将手机放在一边,她用?手指缓缓摩挲着那幅画,光影在她指尖跳跃,微尘跟着旋转舞动。 她闭上?眼,想?象着这幅画,想?象着她第一次提灯走进暗室。 那大约是光首次照进程筠的?囚牢,黑暗在光中败下阵来。 她见到了黑暗中的?程筠,程筠见到了光下的?她。 手机提示音将她从想?象中拽出来,她打?开微信,心跳不禁微微加速—— “抱歉,我今天不在学校。”语音条中传出程筠疲惫且略显沙哑的?声音,“明天上?午有空一起去东溪山吗?” 东溪山是离京都大学最近的?山,不算高,但风景优美?,还是个5A级景区,苏弦锦曾和室友去过两次。 她立即回:“好,明天见。” 关于程同学和程筠,她有太多?疑问了。 巧合吗 苏弦锦捡了许多干柴, 在洞口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 秋天雨水多,一场秋雨一场寒,她很怕山洞里冷起来。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若真去野外求生, 只要不被狼吃掉, 应该是能坚持下来的。 夕阳日暮, 山涧已泛起了薄雾。 程筠去溪边洗漱完,回到山洞旁生火。 “我来我来。”苏弦锦雀跃地跑出来, “你进去休息吧, 等我生完火进去帮你上药, 受伤了就要多躺着。” 程筠静坐着, 充当凳子的山石上铺了一块柔软的狼皮。 “烤烤火吧。”他说,“衣裳湿了。” “哪里湿了?” 苏弦锦凑近检查了遍, 见他袖口?与?衣摆都在滴水, 鬓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 往下淌着水珠。 她掩嘴惊呼:“呀,程筠, 你不会真掉水里了吧?” 程筠道:“只是洗了澡,拿衣服时, 不小?心落到水里了。” “你洗澡怎么不叫我, 我正好去看看……”苏弦锦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便有些尴尬地咳了声。 程筠声音隐约透着笑意?:“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 苏弦锦脸微微红, 心道自己都没发现?自己还有颗色心, 怪不得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她也是个俗人呐。 “你等一下, 我先把火生起来, 你赶紧将湿衣服脱下来,别着凉了。”她进去拿了斗篷与?他, 然后?蹲在一旁生火。 程筠将斗篷放在一旁,有条不紊地脱着外衣,苏弦锦手在生火,眼却?一直不停地瞥着程筠。 仗着程筠眼疾,她真是流氓了许多。 程筠脱去外衣后?,动作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脱了?贴身衣物更不能穿湿的。” “阿锦。” “啊?” “专心生火,莫要盯着我看。”程筠提醒,“若是火星迸溅到头发或衣服上,便能燎出一个洞来。” “哦……”苏弦锦愣了下,嘀咕,“程筠,你不是看不见吗?” “我能听见。”他勾了勾唇,“你的心跳声。” 苏弦锦低下头去,脸上掩不住被抓包的心虚。 这该死的心脏,怎么这么不争气,竟然被美色稍微诱惑一下就跳个不停。 看来还是看得少了,以后?多见几?次,或许就习惯了。 她点了点头,觉得此想法甚有道理,一边手上动作加快,引燃了干草枯叶,将火生了起来。 这会儿抬头时,程筠已脱去了湿衣裳,裹着斗篷静坐着。 蓝色的斗篷衬得他肤色极白,鬓边垂落的发丝缓慢往下滴着水,水珠落在他同样白皙的脖颈上,苏弦锦能清晰地瞧见他肌肤底下透出的青筋。 他安静坐着,狠厉残酷的气质全?收敛了,反倒显出乖巧柔弱感?。 这北朝令人闻风丧胆的权臣首辅,此刻落在苏弦锦眼里,让她有一种一推就倒的错觉。 她记得有个词可以形容,易碎感?,还是破碎感?来着。 欸,真是平时刷帅哥视频刷少了,没能在评论区取到经,这会儿竟词穷了。 “阿锦。”程筠唤了她一声,嘴角透着笑。 “嗯嗯。” 苏弦锦脸红应着,知道自己这点心思估计又被程筠猜个七八分了。 她从竹筒里倒了水洗了洗手,将他的湿衣服挂在火堆旁的树枝上,然后?坐到他旁边去,拿了干帕子替他擦脸上的水。 随口?问:“程筠,你有和别的姑娘亲近过吗?” 程筠握住她手腕:“为何这样问?” “就是想问。” “阿锦不是很了解我么?” “那也不是了解方方面面。” 小?说里没写那么细,否则也不至于到了番外才知道程筠的初心了。 程筠微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从未有过。” 他的老?师张松青便是过不去情/色这一关,只做了几?年首辅便病逝了,当时他的十几?房小?妾里,有不少是各级官员送去的,于是他做事时常有各种牵绊,难以杀伐果?断。 去世前,程筠伺候在床前。老?师拉着他的手,谆谆教诲:“程筠,你要走?我的路,就必不能学我沉溺情/色,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柔乡里催人魂呐。” 彼时,他望着老?师眼眶深陷,颧骨突出的模样,正色点头:“学生谨记。” 他想,杨晟若非年轻,大概要不了几?年,也是同样的下场。 苏弦锦忍不住笑了声:“哦。” 那正好,她也没有过,很公?平。 她穿成了苏曲儿万一先认识的是秦时,他身边那么多红颜知己,她可真是接受不了。 苏弦锦将湿了的帕子也挑在火堆旁,火光摇曳,灿灿生辉,温暖满室。 感?受着火光,程筠向前伸手,暖意?涌过来,围住了他的指尖。 自与?阿锦相遇,她仿佛在他心里点了盏灯,即便行在夜路,也如行于光下。 苏弦锦往火堆里添着干柴,望着那些燃烧的树枝,她想起一件事。 “我有次上文学课,我们文学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一本?书,叫做《绿山墙的安妮》,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充满生命力的小?女孩,在她眼里,世界永远是可爱的,丰富多彩的,即便她曾经有过一段不幸的人生,也仍热爱着生活。有一次,她望着燃烧的炭火,说这是树木成百个夏季的阳光里发出的快乐光辉。” 她转头望着程筠,目光柔和:“多么浪漫的说法啊。” 程筠转向她,声音温润。 “千万人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每人眼中?所?见的却?是不同。阿锦,正因你与?那个小?女孩一样,充满生命力与?热爱,所?以也能感?受到她眼中?所?见的浪漫。” 苏弦锦笑道:“那你也感?受到了吗?我把这份浪漫也传递给你。” 她一下握住他手,烤了一会儿,他手总算不再冰凉了。 “见你的每一日,都感?受到了。”程筠轻笑着。 * “到了吗?” 苏弦锦站在东溪山脚下,给程筠发了个定位,顺便问了句。 他们约定的是早上九点,她向来不喜欢迟到,就早来了十五分钟。 “到了。” 清冷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苏弦锦抬头一看,程筠不知何时来了。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她忙问,“没睡好吗?” “没事,是过敏了。” “严重吗?” 程筠抬起手指在发红的眼眶周围碰了碰:“暂时不影响视力。” 苏弦锦沉默不语,只盯着他看。 “怎么?”他问。 苏弦锦摇头,一时没有解释。 程筠眼受伤了,程同学竟然眼睛也出问题了,这若说是巧合,那也太巧合了吧。 程筠手上拿了一杯奶茶,递给苏弦锦。 “忘了提前问你喜欢什么,这是店员推荐的。” 苏弦锦一愣,便没推辞,接过后?道了个谢。 “你喜欢喝奶茶吗?”她问。 之前他约她在咖啡馆,她还以为他喜欢喝咖啡。 “不……我也不知道。”程筠抬眸,深邃的眉眼旁添了绯色,“不管咖啡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很少接触。” 苏弦锦拿起杯身看了眼,写着“雾影玫瑰”:“这个我喝过,味道还不错。” 她朝程筠笑道:“我喝奶茶还挺多的,下次给你推荐,你喜欢甜的吗?” “都可以。” “好。” 两人并肩向山上走?。 今日天气晴朗,只有微风,她出门特意?看了眼,未来几?日京都都不会降温,现?在已经是零度以上了。 程筠问她:“你想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苏弦锦脚步一顿:“你给我发的那张画……” “是我梦见的。”程筠解释,“我一睡着必定做梦,只是太过混乱,常记不住什么,所?以特意?学了画,将一些能记住的梦中?画面画下来。” 原来如此。 苏弦锦心道,怪不得都是速写呢。 她每次做梦,只要在醒来时不立即回想一遍,也会很快忘记。 她望着他:“程筠,不知我说了你信不信,我见到了那幅画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在哪?” “在书里的世界。” 程筠眉尾微微扬了下:“还是你提到的意?识穿书?” “你还是不信?” “不,我只是不理解这种形式。”他略想一想,问她,“是《长月有时》的哪一段?” “在落日林下的山谷里。” 程筠眉尖轻蹙:“没有这一段。” “没有。”苏弦锦喝了口?奶茶,继续往前走?,“书中?程筠坠崖消失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在小?说里只有秦时的视角,读者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 “所?以,你是穿越到那个世界,见到了这段时间的他?”程筠问,“他在落日林下的山谷中??” “是。”苏弦锦毫不犹豫地点头。 程筠怔然片刻,轻声道:“很奇怪的感?觉。” 见状,苏弦锦直视着他的眼:“还有更奇怪的,山谷中?的程筠双眼被瘴气所?伤,你正好也过敏了。” 程筠垂眸,睫毛阴影投下来。 “是么?” 他再次抬起手指碰了碰眼尾,沉默良久,忽然道:“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么我的父母想要送我去精神病院吗?” 苏弦锦一愣:“为什么?” 程筠双手插兜,平静道:“因为我是他们领养的,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想要我了。” 苏弦锦心一紧,一时不知说什么。 “那……那你亲生父母……” “在我六岁时车祸双亡了,七岁那年他们在孤儿院领养的我。” 50-60 相似 六岁。 苏弦锦对这个时间点保持着敏锐性, 因为?书中程筠也?是六岁时失去母亲,成了孤儿。 她问?:“既然他们领养了你,为?何现在要对你这?样?难道只是因为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程筠与她并肩走着,提及这段经历仿佛是闲谈别人的事, 一副风轻云淡的语气。 “我所在的那家福利院大约有二十个孩子, 一个院长, 两个老师,院长经常不在, 两个老师管着我们。那个男老师是个禽兽, 表面爱护孩子, 尤其是女孩, 背地里却做些下流的事。我待了半年就发现了。有一次我?找到机会偷偷把掰断的铅笔刀片藏在他内裤里,他伤得?不轻, 也?气得?很, 最终怀疑到我?头上?, 狠狠打了我?一顿,将我关在小黑屋三天, 不准吃饭喝水,是院长回来把我放出来的。” 苏弦锦不知作何表情, 既震惊又愤怒, 同时还?对年幼期程筠的胆大和正义?暗暗佩服。 “……没?人管么?”她深吸口气。 “没?有,孩子都很小?, 有的不懂, 有的不敢, 有的长大了也?不愿意说, 另一个老师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 程筠压低眸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 我?也?不可能才待了一年就离开了那里,那男人恨极了我?,一天也?不想见到我?,于是当我?养母来?领养孩子时,他强烈推荐我?,违心说了我?一堆好话。” 说到此处他嘴角勾起淡淡的嘲讽:“我?的养父母发现货不对板,自然心生怨恨咯。” 苏弦锦立即道:“怎么货不对板了?你长得?又高又帅,成绩又好,哪里不好了?” 程筠转向?她,笑了一声:“谢谢。” 他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但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我?到新家的第二年,养父母知道了我?在福利院伤害男老师的那件事,他们觉得?我?存在犯罪倾向?,又愤怒自己被福利院的人骗了,况且对我?本就没?建立起什么感情,为?此更讨厌我?了,于是找了福利院闹了几?次,协商换个孩子养……但这?在手续上?是不太可能的事。” 苏弦锦注视着他的侧脸,察觉到他眸底的落寞与悲伤。 他大约只是装作不在意。 他说:“我?从?开始上?学时,就一直在寄宿制学校,很少回家。他们总觉得?一个七岁的孩子既然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长大了必然更可怕。他们也?不让我?叫他们爸妈,还?告诉我?,如果他们不是因为?没?有自己的孩子,是不会领养我?的。” 苏弦锦皱眉:“太过分?了吧……” 程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或许是他们没?有过孩子,不懂怎么成为?爸妈,现在他们有了。” 苏弦锦小?心翼翼地看他,生怕他瞧出自己眼里抑制不住的同情之色。 “程筠……那你的伤呢?” “有些是他们弄的。”他冷笑,“养父认为?养母生不出孩子,还?领了一个次品回来?,于是把这?一切归咎在她身上?,一言不合就动手,而我?的养母既恨他又不舍得?离开他,便把怨恨发泄在我?身上?。” “……不过我?小?时候也?常觉得?自己不是个正常小?孩。”他语气微微迟滞,“我?……总有一些无意义?的梦境,梦是黑的,冷的,很像孤儿院的那个小?黑屋。” 苏弦锦瞳孔微微放大。 “你常做这?样的梦吗?” 程筠脸色略苍白,越发衬得?眼尾泛红。 “嗯……在一些意识模糊的时候,我?还?会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事。他们发现我?的问?题后,带我?去看了精神科,后来?就一直吃药。” 那时养父母当着他的面,询问?医生是否应该将他送去精神病院,还?添油加醋地说出他小?时候用刀片伤人的事,说他有犯罪基因。 他沉默地坐在一旁,瘦弱的小?小?身躯几?乎整个缩在羽绒服里,只露出一双冷漠的毫无情绪波动的眼。 养母无意中与他对上?眼神,几?乎尖叫起来?:“医生你看他,他那个眼神,一看就是个坏种!” “程筠!” 苏弦锦忍不住抓住他衣袖,“都是大人的错,不是你的错,你别信他们的话,他们要是对你动手,你就报警。” 她目光中的坚定使程筠怔然 “没?事。”他说,“我?即将毕业,以后就不用回那个家了。” “不回去最好。”苏弦锦愤懑不已,“别说不配为?人父母了,简直不配为?人,我?看有精神问?题该吃药的是你养父母,而不是你。” 程筠眼神扫过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说起来?,遇见你以后,我?的状态好多了。” “啊?” 苏弦锦一愣,松开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吗?” “黑暗的,冰冷的,甚至充满了血腥气,我?的梦大多都是这?样毫无意义?的碎片,直到有一次我?从?意识不清中醒来?,发现不知何时在画册上?画了一个人,还?有一个名字。” 苏弦锦抿唇。 她已经知道了,是苏曲儿,旁边是她的名字。 “再后来?——” 他望着苏弦锦,眸中似冰湖初融,“那些梦境碎片越来?越清晰,直到能拼凑出完成的画面。” “第一个完整的梦,是黑暗中提灯的你。”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丢进了苏弦锦的心湖,荡起一圈涟漪。 她圆睁着眼,心脏似乎停了一瞬,才继续跳跃。砰砰然,用力敲击着胸腔。 她就这?样愣着神,大脑短暂宕机了。 程筠轻飘飘一笑,手指在她奶茶杯身上?敲了敲。 “不喝就冷了。” “我?的天呐……” 苏弦锦大大喝了口奶茶,咕咚咽下去,从?这?番话的震惊中久久缓不过神来?。 她抬头,程筠已走在她前面,背对着她朝她挥了挥手。 “快点,不然就赶不上?午饭了。” 苏弦锦站在原地深呼吸几?次,才勉强压住暴跳的心脏,小?跑着跟了上?去。 “程筠,那你后面梦见过我?吗?比如我?在梦里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没?有。” “真的没?有?你好好想想。” 程筠转过头,朝她笑。 “苏弦锦,我?又不是变态,我?老梦见你做什么?” 苏弦锦回过神,忙加快脚步与他并肩同行。 “我?聪明又美貌,假如你暗恋我?呢?” “……” “难道我?不好看吗?” “一般没?有女孩会这?么问?。” “现在不就有了?” “……”程筠大步流星,将几?分?笑意留在身后,“不好看。” “胡说八道!” * 苏弦锦猛地睁开眼,脸上?是尚存的惊惶:“程筠!” 山洞里光线黑暗,洞口处也?是灰蒙蒙的。 程筠的身影很快走进来?。 “阿锦。” 苏弦锦迅速爬起来?,扑进他怀里,默默不说话。 程筠一怔,轻轻摸着她柔软的发丝。 “做噩梦了么?” “不是。” 苏弦锦埋首他怀中,声音闷闷的,“发生了一些我?简直不敢置信的事。” 关于程同学,她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他和程筠的关系,但他们太像了。 可是,怎么会有两个程筠呢?为?何他还?拥有一段程筠也?没?有拥有的记忆? 程筠拥着她,温声问?:“想告诉我?么?” 苏弦锦抬起头,对上?他黑纱覆着的眼:“……现在不行,我?思绪很乱,等我?弄清楚了,我?再告诉你。” “好。” 程筠身上?清冷的松香混合着药味扑进苏弦锦的鼻息,她安静抱了他一会儿,才逐渐平复心绪。 “你自己上?了药吗?”她问?。 “嗯。” “看不见还?要逞能,也?不怕碰到伤口。” 程筠笑了声:“已经好多了。” 苏弦锦松开他,往洞口探了眼:“天还?未亮吗?” “外面下雨了。” 苏弦锦这?会儿方觉有些凉意,抱着胳膊搓了搓。 “怪不得?冷些。” 程筠俯下身,摸到斗篷披着她身上?。 “等会儿我?将火生起来?,你先吃点东西?。” 秋天的雨水总是淅淅沥沥的,下不大又下不完。 火光摇曳,尽力驱散着寒凉。 苏弦锦蹲在火堆旁烤了烤火,身上?就热了起来?。 她把斗篷脱了了,一时兴之所至,自己在洞口捡了一堆树叶摆图案玩。 程筠捡起弓,问?她:“想练习射箭吗?” 苏弦锦惊讶:“现在吗?”她兴奋起来?:“好呀好呀!” 程筠指向?洞口外:“对面山崖上?有一垂挂的树枝,就以此为?靶心。“ 苏弦锦将视线投出去张望,只见稀薄的雨幕后,是一颗从?对面山崖斜生出的树。 “这?么远啊?” 程筠嘴角掀起弧度:“没?信心?” “当然有!”她捡起箭,兴致勃勃,“要挑战就从?高难度开始。” 程筠将弓递给她,站在她身后帮她调整握弓的姿势,仔细辨听着动静。 他几?乎整个将苏弦锦圈在怀里,微凉的手指覆在苏弦锦手指上?,带着她一点点调整拉弦的力度,清冷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不停响着:“……手臂伸直……这?样……” “放!”他道。 苏弦锦一松手,只见利箭“咻”地一声射了出去,狠狠扎进枝干中,箭尾剧烈地摇晃着。 “哇!”她眼蓦然亮起,仰头问?他,“程筠,你眼好了吗?” 程筠道:“是辨认雨声落在树干上?的声音。” 他从?箭筒又抽出一根箭,搭在弓弦上?,稳稳握住她的手。 “再来?一次。” 白影划过迷蒙的水汽落停在树枝上?,苏弦锦看清了,那是只敛了翅膀的白鸽,正盯着他们这?个方向?。 程筠射箭的动作一顿。 苏弦锦指尖泛起凉意,微微蜷起。 “那好像……是景林的鸽子。” 发烧 “专心。”程筠淡声。 苏弦锦忙继续保持拉弓的姿势, 不再说话。 她盯着白鸽,白鸽盯着她。 程筠道:“放。” 苏弦锦指间力道一松,“咻”的一声,白鸽坠落在地, 几片白色的羽毛飘飘然在雨中落下。 “程筠, 那是景林的鸽子。”苏弦锦忍不住道, “这样做会不会太伤他了?” 程筠道:“锦衣卫豢养的鸽子上千只,不差这一只。” “那我?去捡回来。”苏弦锦放下弓箭, 拿了芭蕉叶挡雨, 唰唰几步跑过去, 拎着鸽子翅膀就回来了。 箭头锋利, 将这只可怜的鸽子扎了个对穿。 苏弦锦扒拉了两下鸽子:“死得透透的了,救不回来了。” 程筠淡笑:“那就烤了。” 苏弦锦愣了下, 笑:“那等雨停了我?去溪边洗干净。” “不过, 这只鸽子还真厉害, 竟然能找到这里来呢。” “锦衣卫的鸽子从小?就被训练,能辨路认人, 景林不知?道我?的落脚处,大约放了许多鸽子出来, 只这一只误打误撞寻了过来。” “你为何不回应他呢?”苏弦锦好奇, “你不想被他找到吗?” 她就说嘛,程筠既然好好活着, 为何三个月不出现, 原来也是故意的。 程筠沉吟片刻, 与她解释。 “时间太短, 不够秦时收拾完林州的残局。” 这倒也是,苏弦锦点头。 毕竟小?说这段是以秦时的视角写的, 他为了整合好三万民兵,将之训练成能打的正?规军,花费了好多力气。 同?时这段时间还要应付朝廷军队的正?面进攻和怀柔斡旋,短短时间的确不够。 她叹道:“程筠,你真是那什么……手把手教造反。” 程筠笑道:“我?没?教他,只是给了他时间而?已,成与不成在他自己,但我?对他有信心?。” 苏弦锦望着他清风明月般的舒朗,不由于?心?不忍。 “山谷如此?寒凉潮湿,你给他时间,是在拿自己的命做交换。” “若他守住林州,攻下关州,一举打进都城,我?这些?罪也不算白受。”程筠温声道,“其实?若说与都城那些?富贵日子比起来,这里反而?让我?内心?安宁得多。” 他转向?苏弦锦,似乎在看她:“原是我?一人,不过当作山野闲僧过日子,如今你在,于?我?是人生难得的好时光。” 苏弦锦便笑着凑近他:“好听的话,多说点嘛。” 程筠唇角扬起温柔。 “你说我?意志坚定,我?却更佩服心?性至灵,我?不及你。” 这些?日子,苏弦锦从未抱怨过一句,她仿佛山间小?鹿,每日都在自由欢快地奔跑,捡漂亮的石头和落叶,还会采来树枝和野花装饰山洞。 无论遇见?什么,她总是快乐的,还要将快乐送给他,不让他忧思哪怕一刻。 此?处于?他只是忍受,于?苏弦锦而?言,却是享受,那便是更高一层境界。 因她存在,他即便看不见?,眼前的黑暗也是彩色的。 苏弦锦听了傲娇地挑眉,压不住语气中的雀跃,却又假作谦辞:“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她想了想,歪头看他,眸子晶亮:“程筠,可能是我?得到的幸福太多了,足够分给你,你大胆地往前走,我?始终在你身边。” 纵然结局千疮百孔也无妨,她在一日,便珍惜一日,方?不辜负当下。 * 山中日复一日寒凉,仿佛提前入了冬。 苏弦锦有时候裹在斗篷中对程筠道:“现在我?知?道你那白狐裘的好处了,等你回去记得送给我?。” 程筠笑:“好。” 白鸽又飞来过几次,程筠都一一射杀了。 苏弦锦一边吃着烤鸽,一边与程筠玩笑道:“景林养的鸽子不太肥,都没?几两肉,不过是比狼肉兔肉鹿肉好多了。” 这段时间她在这个书中世界野味可真吃得不少(现实?中犯法不建议尝试),还趁天气好时特意寻到了野生花椒等一些?简单的调味料,虽比不上现实?中的美味,却也是难得的滋味体验。 同?时她的箭法也精进不少,竟有一次成功射中了一只野兔,可惜准头差点,未中要害,让野兔负伤跑了。 她在这里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她算过,她最长一次待满了十日,才回到现实?中去,那日刚好是假日结束,她顺利考完了期末最后一门?,准备第二日坐飞机回家。 程同?学似乎好久没?与她联系,但她一算,也不过三天,时间的长度令她有些?恍惚。 还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 想起程筠东溪山上与她说的那些?话,她主动给他发了消息,询问他的期末考试情况。 直到她上飞机前才收到程筠回复:“一切都好,顺祝平安。” 之后她再发消息,他就没?有回复了。 关于?程筠与程同?学的事,苏弦锦本想与陈晴讨论一番,但陈晴忙于?实?习,甚至加班到十二点。这令她瞠目结舌,跟着她大骂资本家,就暂时没?拿这些?事与她分神。 出了机场,爸爸开车接的她,还买了好多菜。 妈妈也把她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了新的床单被套,甚至连她喜欢的毛绒玩具都在床头摆好了。 她放下行李箱,打开灯,温馨的灯光瞬间盈满卧室。 她一头栽进床上,只觉得被幸福包围了。 夜间,她躺在床上等着入睡,脑中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于?是一骨碌爬起来,打开门?—— “妈!” “干嘛?” “我?现在能谈恋爱了吗?” 爸妈几乎是齐刷刷坐在沙发上回头看她。 妈妈惊喜地问:“你谈恋爱了?什么时候谈的?男朋友长什么样?有照片没??给妈妈看看。” “没?,没?谈。”苏弦锦干笑两声。 爸爸回头哼道:“还没?毕业谈什么恋爱,小?心?被人骗了。” 苏弦锦笑嘻嘻:“没?谈呢,就是问问。” 妈妈拿手肘捣了捣爸爸:“过了年二十四了,还不能谈恋爱?我?跟你谈的时候才十八。” “……那能一样吗?”爸爸嘟囔着,气势弱了下去,转头见?苏弦锦还站在门?口,又故意抬高声音:“先说好,谈恋爱可以,不准远嫁,否则将来受欺负,爸爸来不及过去帮你。” 苏弦锦莞尔:“不定谁欺负谁呢。” 她将门?关上,钻进柔软的珊瑚绒被子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 “咻”! 利箭猛地射出—— 苏弦锦望着扑腾翅膀惊飞的鸟,转头看向?程筠:“哦豁,完蛋了,白鸽飞走了。” 程筠安静坐在火堆前,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乌云般的发垂落在肩前。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出神。即便眼覆黑纱,却难掩丰俊之姿。 “程筠?”苏弦锦轻声唤。 “嗯?”他侧首过来。 苏弦锦放下弓箭,坐在他身边,握住他手。 “怎么啦?在想什么呢?” 程筠轻轻摇头。 苏弦锦皱眉:“是不是放不下林州?” 程筠反手握住她。 低声:“不,我?只是担心?这样的日子太短了。” 苏弦锦微怔。 是啊,纵然山中过得宁静,外面却早已风雨大作了。 他们?都知?道,总有一日,是要离开这里的。 苏弦锦靠在他肩上,闭上眼。 还有半个月,她心?道。 半个月后,程筠将回到他既定的宿命轨道上去,去一步步迎接属于?他的结局。 山谷中的雨季早已过去,这意味着秋天画下了休止符,又是一年冬。 对苏弦锦来说,一直都是同?一个冬天,对程筠来说,却已经历了无数个漫长的冬天。 她靠在程筠身上,只觉他身上热热的,便道:“你平时总是那样冷,我?只怕你在山谷中的冬日太过难熬,也不利于?你伤势恢复,这样多烤烤火倒也有用。” 程筠忽然轻咳了一阵。 苏弦锦立即起身,仔细盯着他的脸,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伸手探他额头,惊呼:“程筠,你在发烧!” 程筠握住她手,低声:“别担心?,我?睡一夜就好。” 声音却是沙哑的。 苏弦锦忙拉着他手:“快去里面躺着。” 程筠并未逞强,乖乖起身任由苏弦锦牵着进洞内躺下。 苏弦锦将斗篷盖在他身上,又拿来几块简易缝在一起的兔皮盖在斗篷上。 他躺着,呼吸有些 依譁 ?沉重?,却仍使她安心?。 “我?没?事的,阿锦。” 苏弦锦趴在他身边再次摸了摸他额头,心?下一沉。 方?才烤着火,摸着温度不准,这会儿摸着竟还是那么烫。 且他额头虽烫,手却满是冷汗。 苏弦锦忙去外面湿了帕子,拧干放在他额上,轻柔地摸了摸他脸:“你好好睡,我?在这里守着你。” 程筠应了声,很快沉沉睡去,只是梦中并不安稳。 苏弦锦将洞口的火烧得旺旺的,尽量让洞内保持比较舒适的温度。 期间她用竹筒盛了好几杯水放在火堆旁温着,又给他几次换了帕子。 到后半夜时,她躺在他身侧被他轻微的动静惊醒,见?程筠脸色苍白地在斗篷下蜷缩着,满头都是冷汗。 “程筠,程筠……”她忙小?声在他耳边轻唤。 “冷……”程筠闭着眼,似乎在发颤。 冷? 苏弦锦抬头看了眼小?下去的火,又赶紧去添了新柴,看着火重?新烧起来才放心?。 然后摸了摸火堆旁的竹筒,里面的水蒸发了些?,剩下的都是温热的。 她端了杯水到程筠身边,小?心?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程筠,来喝点水。” 程筠头靠在她肩窝处,嘴唇烧得干燥。 她慢慢将水喂给他,看着他迷迷糊糊地喝了才勉强放心?些?。 等他喝完了,她将杯子放在一旁,打算扶他躺下。 程筠却虚弱地唤了她一声:“阿锦——” 一个吻 “程筠。” 苏弦锦心中一软。 她将斗篷扯上来些, 更拥紧了程筠。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安抚着噩梦中的他。 程筠脸色苍白,虚弱在她怀中瑟缩着。 苏弦锦低头望着他这般模样,不禁眼眶微红。 “没事, 没事的。”她轻声说, “我在这里。” 人在生病时总是脆弱的, 即便再坚强的人,也会无意识中展现求生的本?能。 在苏弦锦从未出现过?的每一个这样的时刻, 程筠都是独自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 捱到意识清醒的时候。 他用长?满刀刃的盔甲裹住脆弱柔软的内心, 看似坚硬, 盔甲里面却也生了?刺,每向前走一步, 便有血腥气从锈蚀的罅隙中渗出来。 苏弦锦抬手?拭去脸上的湿润, 拥紧了?此?刻褪去盔甲, 遍体鳞伤的程筠。 她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只手?一下一下轻抚着他耳后, 与他柔声说着话。 慢慢的,感受到怀中人逐渐均匀的气息, 苏弦锦方心下微松。 不想惊醒好容易才入睡的程筠, 她便仍维持这样的姿势没动,反正他这样病着, 她也没了?睡意, 只怕他后半夜烧得更热。 这里没有药, 也没有大夫, 苏弦锦也不会看病,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陪着他。 纵然知?晓眼下并不会有最坏的结果, 她也轻松不起来。 还?是那句话,疼是一样疼。 苏弦锦垂眸凝望着他苍白的脸,缓揭下他覆眼的黑纱,用湿帕子轻拭了?遍。 彼时,她的目光轻盈地落在他干燥的唇上,不由微微低下头?,凑近了?些。 几缕青丝垂在他脖颈间,他似感觉到,在她怀中轻轻动了?下。 “程筠。”她温热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用近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唤着。 程筠仍沉沉睡着,并未醒来。 “我想吻你。” 苏弦锦梦呓般呢喃,抬手?抚上他的下巴,用指腹缓缓摩挲着,一直到他微凉的薄唇。 她离得极近,仿佛二人的气息也成了?一体,密不可?分。 她脸色酡红,无酒却似醉了?,连心脏也不受控地加速跳着,桃花眸逐渐迷眩。 随后,她阖上眼,浓密的长?睫在他脸上投下蝶翅般的影,轻颤着,又融入那一整片的阴影中去了?。 苏弦锦吻上了?程筠。 在这片无人的山谷中,连程筠自己也不知?道的,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 不知?多久,山洞中冷了?起来。 苏弦锦睁开眼,除去洞口那一堆将熄未熄的炭火还?在挣扎泛着红光,山洞里已彻底暗了?。 程筠靠在她肩上睡得安静。 她摸了?摸他额头?,还?是有些热,不过?烧似乎退了?些。 又去摸了?摸他手?心,是凉的,但不再出冷汗了?。 看起来情况没有更坏。 苏弦锦轻吁了?口气,扶着程筠躺下来,用斗篷给他盖了?严实。 大约骤然离开熟悉的气息,程筠蹙了?蹙眉。 苏弦锦抚了?抚他脸,待他重新睡安稳了?才起身离开。 她费力将洞口山石推开一点,寒气如?刀,凛冽扑人面。 苏弦锦打了?个寒颤。 洞口结了?层白霜,连她呼出的气都化白雾了?。 实在好冷。 大约不久,林州就?要下雪了?。 苏弦锦将火重新生起来,热了?杯水喝了?,又用热水温了?帕子,然后拿着帕子回到榻旁,为程筠净面。 程筠墨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苏弦锦跌入他幽深却并未聚焦的眸中,绽开明媚的笑:“程筠,你醒啦?” “阿锦,咳咳咳……”他才欲开口,只觉喉咙发紧,一阵干痒难受。 苏弦锦忙端了?杯温水过?来,扶他起身:“喝点水。” 程筠一饮而尽,喉间的灼烧感才有所?缓解。 苏弦锦轻拍着他背,柔声问:“怎么样?还?很?难受吗?” 程筠哑声:“……没事。” 山洞外有风吹进来,卷走热气。苏弦锦忙将斗篷裹在程筠身上系紧。 “外面好冷,病好之?前不准出门。” 见程筠静静不语,苏弦锦便问:“听?见没有?” 程筠低笑:“听?见了?。” 他问:“阿锦照顾了?我一夜么?” “不算照顾,我也睡好了?。”苏弦锦将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笑道,“你这个病人倒是很?乖,也安安静静睡了?一整夜。” 她摸了?摸程筠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退烧了?没有呢?”她方才生火,手?本?就?热热的,一时感觉不出来了?。 “应该好了?。” “应该?……”苏弦锦摇摇头?,捧着他脸,凑上去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去感受。 程筠呼吸一滞。 他看不见,嗅觉与触觉反而愈发变得敏锐,此?刻温热柔软的触感贴得这样近,他垂在斗篷下的手?指也情不自禁地蜷起,克制着自己逐渐放肆的气息。 “嗯……确实好点了?,不过?烧还?没退。”苏弦锦松了?口气。 旖旎尚未蔓延便猝不及防离开。 程筠垂下眸,掩着眼底别样的情绪。 “阿锦——”他道,“我还?想再要一杯水。” “好,你等我会儿。”苏弦锦忙起身走开。 她蹲在火堆旁摆弄着竹筒,火光摇曳处,薄薄倩影映在墙壁上,周遭仿佛拢了?烟霞,勾着金色轮廓,似神女临凡。 程筠抬起苍白瘦削的手?,用手?指触着眼眶到眼尾。 他想象中苏弦锦此?时的模样——一轮夜间升起的月亮。 月光照耀着他,他便绝不会将月亮拉下云端。 “水来了?。” 苏弦锦过?来,将温水递给他手?中:“拿好,小心。” “谢谢。”程筠接过?,微微低下头?去,小口啜饮。 “程筠?” 某一瞬间,苏弦锦似乎感觉到他一闪而逝的落寞。 她用拇指抚了?抚他泛红的眼尾:“是不是火光太亮了?,眼睛难受?” 程筠感受着眼前模糊晃动的人影:“嗯。” 他应着。 握着竹筒的指尖微微泛白,小心克制着疯长?的渎神之?心。 “好。”苏弦锦低头?寻了?黑纱,重新覆在他眼上,“昨晚怕你有些难受,便替你取了?下来。” 黑暗再次降临,吞噬了?所?有的光影。 程筠手?上的劲道略松了?松。 在黑暗里,他才能更清醒些。 黑纱覆了?眉眼,挺拔的鼻与苍白的唇便更加突显。 苏弦锦目光像只蝴蝶,轻盈停落在程筠的唇上。 程筠低头?轻啜,唇被?温水沾湿,衬出些淡粉色。 苏弦锦想起昨晚,心跳得飞快。 察觉到她紊乱的气息,程筠动作一顿:“阿锦?” “哦,没事。”苏弦锦心虚全写在脸上,还?好程筠不知?道。 她问:“还?要一杯吗?” 程筠摇头?,将杯子放在地上。 “阿锦,昨晚……” “啊?昨、昨晚?……”苏弦锦一慌,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了??” 程筠声音清润:“昨晚听?你在我耳边好像说了?很?多话,只是我意识不清,并未听?得真切。” 噢……原来是这个。 苏弦锦悄悄深呼吸着,平复不争气的心脏。 昨晚程筠因噩梦而不安时,她的确在他耳边絮絮说了?好些,只为了?让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能安心下来。 她说:“只是一些碎碎念,和你介绍了?下我的家乡和父母,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你的家乡?” “我的家乡不在苏州,在杭州。”苏弦锦笑道,“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若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程筠眉头?一皱,蓦然冷声。 “阿锦,有人来了?。” “谁?!” 苏弦锦吓了?一跳,反应极快地跑到洞口,捡起弓箭。 因在火上熏过?而发黑的箭尖,冰冷地对准了?从山峰中灰头?土脸走出来的人影。 “谁!”她厉声喝道。 “等等等等——”那人举起双手?,喊,“一个大夫。” 苏弦锦目光一凝,看清了?他。 来人年纪约三十左右,倒也生得俊朗,只是过?于狼狈。 他青袍勾破,衣袖沾满泥土。头?上束发玉冠歪着,一半的长?发便不受控地散乱下来,倒是两侧鬓发与一尺长?髯还?算齐整,不算全然没了?他脱俗气度。 程筠出现在苏弦锦身侧,抬手?轻按她手?中弓箭:“是我的朋友。” 那人一见程筠,便啧啧称奇,张口调侃起来:“我道你死里逃生,必然受了?大罪,不曾想竟在此?处躲着软香温存。” 程筠神色平静地从苏弦锦手?中接过?弓箭,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出—— 利箭在空中留下残影,擦过?男子脸庞狠狠扎入他身后山石裂缝中。 男子心惊肉跳,却仍绷着笑,抚掌:“不愧是名震天下的首辅大人,即便眼盲也箭术无双!” 又向程筠问:“这姑娘是?” 程筠尚未开口,苏弦锦便一挑眉,直接喊出来人的名字:“左丘学。” 左丘学愣住。 “我如?今这般有名了?吗?” 苏弦锦打量着他,笑道:“你这么狼狈,我差点没认出来,不然就?要敲锣打鼓地欢迎你了?。” 左丘学一脸茫然地看向程筠。 程筠嘴角微扬,就?不解释。 苏弦锦朝左丘学挥挥手?,高兴道:“我说程筠为何?回到都城后并无眼疾,原来在之?前遇见了?你,你请快些帮他看看吧。” 左丘学捋了?捋长?髯,一手?负在身后:“谁说我是替他治病来了??” 苏弦锦深知?此?人脾性,也不继续请求,作出恍然大悟状:“哦……原来你也治不好啊,有人跟我说,全天下没有你左丘神医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我还?信以为真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怪不得我朋友老说我单纯,什么话都信。” 她语气真诚,神情天真,并不像是激将法,看似潇洒实则于医道上极为在意的左丘学偏特别吃这一套。 他掸了?掸衣袍,故作淡定:“我不过?来山中采药,偶遇故人而已,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看一看倒也无妨……” 他说着却话锋一转:“不过?,小姑娘,你能告诉我,是谁跟你说全天下没有我治不好的病的吗?” 支撑 苏弦锦眨眨眼:“是我朋友, 神医您可能不认识。” “无妨,你朋友如此慧眼如炬,我倒想认识认识。” 苏弦锦却摇头:“不行?的,我朋友说我单纯好骗, 我还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呢, 神医大人真能把程筠的伤治好吗?” 左丘学卷起袖子:“这有何难?” 说着便往洞口来。 “太冷了, 我先暖暖手。”他说。 “好的好的。”苏弦锦表现地?十分热情,忙将?一块鹿皮毯子铺在火堆旁, “神医快坐在这烤烤火。” 左丘学还没来及坐下, 她又问:“神医要喝水吗?要吃果子或者鹿肉吗?” 左丘学咂舌, 伸手凑近火堆取暖:“行?啊。” 程筠淡声道:“他有手有脚, 阿锦不必管他。” 苏弦锦牵着程筠的手让他坐下,作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来。 “那怎么行?, 神医可是来给?你?疗伤治病的, 是客人, 我应该让他感到宾至如归才是,我朋友说, 左丘神医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世外高人, 常人难得一见呢。” 这些话说的左丘学十分受用, 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喜。 “你?朋友过誉了, 我平时多去人迹罕至处采药而已, 哪是什么世外高人。”边说还边重新用玉冠挽起发髻, 整理仪表。 苏弦锦认真道:“不是的, 之前我不知道是不是朋友骗我,如今一见神医真容, 当真一副超脱凡尘的高人模样,我便知朋友所言非虚,你?一定是能替程筠治好眼睛的。” 左丘学有些飘飘然,捋着长髯起身:“话不敢说满,我先来瞧瞧。” 苏弦锦见他走到程筠身边微微俯身,便为程筠解了黑纱,露出那双被瘴气所灼伤的眼。 左丘学脸色不变,扒着上下左右瞧了。 “还好,只是周围肌肤伤得深,眼睛根本并?未影响,待我就地?寻来几味药草捣碎了敷几日,便能渐渐好了。” 听得这话,苏弦锦心下微松。 无论原理如何,这书中神医的设定就是万能的。 她又忙将?手轻搭在程筠右腿上,目露崇拜之色。 “神医果然厉害!还有膝盖,这里伤得最重,请神医一并?看看吧。” “外伤没什么难的……”左丘学说着已撩了衣下摆去瞧,盯着膝盖处眉头一皱,脸色也微微凝重起来。 苏弦锦见状心中轻叹了声。 果然,即便左丘学的神医设定,也并?不能完全治好程筠的腿伤,这是宿命早已标好的一环。 她垂了垂眸,不知该悲叹多还是庆幸多,庆幸自己拥有上帝视角,不会对未知感到恐惧,却又悲叹未知已知,无力更改。 左丘学伸手缓缓捏了捏程筠的膝骨:“疼吗?” 苏弦锦看向程筠,见程筠面不改色道:“不疼。” 左丘学对苏弦锦道:“小姑娘,麻烦你?去打?点?干净的水来,待会方便我替他疗伤。” “好。”苏弦锦拿了兽皮做的水囊去溪边。 她一走,左丘学便嗤笑:“忍什么呢?分明?疼得要死。” 程筠眉尖轻蹙,难掩痛楚之色。 “伤得如何?” “眼睛没什么大问题,小腿骨折也好了七八,只是膝骨碎得很,即便替你?暂时治好了,只怕将?来但逢雨天雪天,就要钻心的疼。” “你?只管治,疼倒无妨。” 左丘学盯着他平静的神色,不由摇头:“从没见过你?这样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人。” 左丘学不知去哪儿寻了些奇奇怪怪的草药,苏弦锦则帮忙将?他所需的热水干净帕子等准备好,然后看着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针灸包,打?开来里面是不同尺寸的银针与细刀。 火烧得旺旺的,洞口虽有风,却不算冷,只拂动着程筠垂在肩上的墨发。 “我要行?刀,将?他眼周淤血滞毒放出来,你?可要暂时回?避?”左丘学问苏弦锦。 苏弦锦摇头,她站在程筠身边,将?他散落的发撩到身后,小声问:“程筠,你?怕吗?” 程筠温声:“阿锦,别紧张。” 苏弦锦深吸口气,分明?是程筠受罪,却让她不要紧张。 但她看起来的确要比程筠紧张得多。 左丘学挽着袖子,将?刀口在火上燎了,轻轻在程筠眼尾划了一刀。 刀口锋利,一条暗色细线浮现出来,他用干净的湿帕子按在伤口上,很快从伤口处渗出来的血便将?帕子浸红了一大块。 苏弦锦双手交握,数度不忍看,撇过目光。 程筠却从容淡定,仿佛无知无觉。 不知在他眼周划了几道细小伤口,苏弦锦只知洗了两三次帕子,并?不敢直视左丘学下刀的地?方。 “好了。”左丘学道了句,对苏弦锦说,“去把我放在一起的那捆药一齐捣出汁水,浸湿了布,覆于?他双眼上。” “好。”苏弦锦应声,忙进?去山洞里面了。 左丘学则蹲下,掀起程筠衣摆。 低声道:“这可比眼周放毒要疼得多,我看你?在这小姑娘面前也不用逞能忍着了,该喊则喊。” 程筠平静道:“喊出来也不会少疼几分。” “话虽至此?……”左丘学啧了声,“人皆有惊惧悲怒,发泄出来总归好受些。” 但他也知道,即便他如此?说了,程筠大概率也不会照做。 正如当初在程府时,为他治过几次伤,也不曾听他喊一声疼。 程筠将?双手置于?腿上,缓缓捏成拳。 “我知道你?是特意?来找我的,既从林州来,便将?林州的情形告诉我。” 左丘学方要开口,但见苏弦锦小心拿着浸透了药汁的黑纱出来,她闻着颇有些辛辣难闻的药味,担忧问:“真的可以直接覆在眼睛上吗?可是他眼周都是伤口,这样会疼吧?” 左丘学笑道:“他是最不怕疼的人,小姑娘尽管放心,不过如烈焰灼烧个?几日,之后便能好了。” 他嬉皮笑脸地?说这样严重的话,苏弦锦有些无语,但她除了照做也别无他法。 只得凑近程筠,轻轻在他眼皮上吹了吹,喃喃念着:“吹吹,就不疼不疼了……” 程筠捏成拳的双手指节似用力扣了扣,略有些泛白?。 他喉结滚动,声也似哑了些。 “阿锦……” 苏弦锦一心只在他眼上,并?未注意?到其他,闻声道:“程筠,要是疼的话,你?就喊我。” 说罢将?黑纱轻轻覆在他眼上。 双眼只觉烧着似的,火辣辣得疼起来。 程筠抿了抿薄唇:“好,若疼就叫你?。” 苏弦锦点?头:“这就对了。” 左丘学在他二人间左右看看,哂笑。 “何处认识的小姑娘,竟这样温柔贴心,我怎么就遇不着呢。” 苏弦锦笑道:“神医方外之人,悬壶济世,医者大爱,哪里会为世俗小爱驻足呢,况以神医这般俊朗潇洒,若真要动情,只怕爱慕之人能从这里排到山外去。” 左丘学笑眯眯:“怪不得世人口中狠辣残酷,不近女?色的活阎王却待你?不同呢,我看也很合理嘛。” 苏弦锦两眼弯弯:“是吗?可是我觉得首辅大人很温柔啊。” “咳——”程筠掩唇轻咳,黑纱下的脸似氲了暖色。 左丘学笑而不语,已开始往程筠膝上行?针。 “但愿你?能一直如此?认为。” 苏弦锦望着程筠,目光温柔。 是,她当然如此?认为。 并?一直如此?。 左丘学行?针时,程筠脸色更加苍白?了些,冷汗也不可控地?从额头上冒出来。 他主动问起:“……林州如何?” 左丘学见他不顾苏弦锦在场,便也无谓了。 答道:“秦军已完全守住了林州,朝廷先是派人和?谈,无果,又派兵攻打?,数倍人数却久攻不下,反被一鼓作气打?得节节败退,差点?丢了关州。” “关州未攻下?” “没有。”左丘学将?一根锥子粗细的银针,从程筠膝盖缝隙中扎进?去,不急不慢地?将?那些大片的碎骨搅得更碎,“到底只有三个?月,朝廷兵马固然废物,林州那些吃不饱的灾民变成的民兵,一时半会却也不能成为精锐。” 程筠紧紧捏着拳,指节几无血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脖颈下面的青筋也根根分明?。 “难道说……”他几乎压着颤声,“承阳侯府撤军了?” 左丘学手中不停,笑:“啊呀啊呀,不愧是程筠,一语中的,看来你?躲在深山里,也不影响你?观天下事?嘛。” 程筠动了动煞白?的唇,想说什么似乎疼得说不出来,缓了会儿才问:“可知承阳侯府因何撤军?” 左丘学换了镊子,将?碎骨夹出扔在一旁。 “那我就不知道了。” 程筠喉结滑动了下,不再?说话。 苏弦锦蹲下来,双手轻轻覆上他左手,拨开他紧捏的拳,握着。 火堆虽在旁,他手却很冷,且手心滑腻满是冷汗。 苏弦锦没说话,只将?温热从手心传递给?他。 一时洞口处陷入静默,唯有树枝燃烧声噼啪作响。 左丘学原先还有些游刃有余,到后来额头也不禁浮了汗珠。 他抬眸瞧了眼脸色苍白?如纸的程筠,低声对苏弦锦道:“你?起身,撑着他些,只怕他快要脱力了。” 苏弦锦心一惊,忙松了手,站在程筠左侧,揽着他的肩,让他轻轻靠在自己身上。 左丘学屏息凝神,直到夹出最后一片碎骨,手上地?上早已染红了。 决定 苏弦锦站在程筠身侧, 将程筠的头轻轻揽在怀中,手指在他耳后轻抚 。 左丘学挑碎骨她是决计不敢看的,只是紧握程筠的手,闻着避无可避的浓重的血腥气。 程筠身子不?稳, 几乎完全是借她的力才勉强坐着, 剧疼之下?意识模糊, 仅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左丘学简单清理了髌骨附近血迹,上了药, 固定上木板与树枝, 再用藤绳用力缠起?来。 做完这些, 他满头大汗:“条件有限, 暂时?先?这样,待离开这里?进了城, 再重新弄一回。” 程筠冷汗汩汩, 强撑着要说些什么, 被苏弦锦阻止了。 她?摸摸程筠的脸,柔声:“现下?不?要说话, 只管靠着我休息。” 然后对左丘学道:“他昨晚发烧,今日烧还未退, 如今又这样, 实在虚弱得很,请神医这几日留下?照看吧。” 左丘学笑道:“你赶我走我也不?走, 万一我前脚走他后脚死了, 岂不?辱没我神医的名声。” 他还笑得出来, 说明情况在转好。 苏弦锦垂首, 拿帕子给程筠擦拭冷汗,边道:“我听说林州铜铁矿丰富, 秦时?如今固守林州,想办法囤产兵器,发展实力,过段时?间再攻关州也没什么不?好。” 左丘学没说话,却?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苏弦锦不?知说给他听还是程筠听,语气轻缓:“承阳侯府撤军并不?会?影响大局,是这支军队主帅的个人任性,她?还会?率军回来的。” 左丘学忍不?住看向程筠,此?刻倒也看不?见程筠的神情,便向苏弦锦投去诧异目光:“你怎么好像知道内情?” 苏弦锦眨了眨眼:“那?我怎么知道您就是左丘学神医呢。” “难道不?是他说的?”左丘学指指程筠。 “不?是,是我朋友说的,我朋友是个通晓阴阳的神算子。” “又是你朋友……”左丘学挑眉,“你这朋友到底何许人也。” 苏弦锦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左丘学并不?信此?话,轻捻鬓发:“你这小女子只怕是诓我。” 向来医道不?分,他也是读过易经学过起?卦的。 苏弦锦忽然道:“晶崖构藤果?不?能解乌噬之毒。” 左丘学眼皮没来由狠狠跳了几下?,心中大惊。 “……你在哪里?见过晶崖构藤果??” 苏弦锦没解释,她?并不?知这个晶崖构藤果?是什么植物,更不?知乌噬毒又是什么毒,因?为小说里?这种?情节基本都是作者虚构的,只存在于本书世?界。 她?只知道左丘学多年前没治好一个中了乌噬之毒的孩子,后来他阅遍医书,得知了一味叫做“晶崖构藤果?”的药或可解此?毒,走遍四海千山就是为了寻它。 在后来的情节中,他投入秦时?帐下?,按书中情节,是因?为秦时?派人找到了这味药,他正是为了这味药去的。 为神医设定一个执念,再把化解执念的金手指单独开给主角,就能让主角成功招揽人才,这很合理。 不?过,以她?如今视角来看,既然他与程筠深交至此?,大约将来此?事是另有隐情了。 苏弦锦扑扇无辜的大眼睛。 “我说了呀,是我朋友说的,他和我谈及神医的时?候随口提了此?事,至于他说的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什么神药吗?” 望着苏弦锦清澈的目光,左丘学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软绵,不?由哑然。 “罢了,有无皆缘,不?强求。”他恢复悠闲姿态,往洞外去,“我去溪那?边密林走走,寻些可用的草药。” 苏弦锦轻轻抚着程筠汗湿的额,抬眸看向洞外,不?知何时?,崖对面的斜枝上,又停了一只白鸽。 * 这几日左丘学的确没走,白日漫山采药,晚上就在洞口处歇息。 他教苏弦锦简单处理草药,又帮程筠针灸了几次。 第五日时?,程筠眼已好多了。 苏弦锦怕他不?适应光线,特意在山洞里?面为他揭的覆眼黑纱。 他阖着眼,长密的睫盖在眼下?的伤口上,眼周红肿消退了许多。 “程筠。”苏弦锦在她?眼前轻轻挥了挥手,“感觉怎么样呢?” 程筠掀开眼帘,瞳孔深邃仿若雪原枯井。洞外光丝丝缕缕地透进来,在无光处渐渐编织成网,于是一道雀跃的影子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程筠!”与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苏弦锦明艳灿烂的笑意便在程筠眸中迅速绽开,“你能看见了?是不?是?” 程筠静望着她?,眼尾绯色愈浓。 “怎么了?”苏弦锦问,“是不?是眼……” 话音未落,她?被程筠揽入怀中。 程筠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长发,嗓音低沉,携着缱绻眷恋。 “阿锦……好久不?见。” * 苏弦锦被刺眼的光线惊醒的,她?眯着眼,抬手搁在眼皮上:“妈,大早上拉什么窗帘啊。” 妈妈拖着地:“马上九点?了,你爸煮了粥在锅里?,等会?你自己起?来吃,我不?管你了,我出去跳舞去。” 苏弦锦钻到被子里?,闷声道:“下?次不?要做我的早饭,我不?吃。” “你这才放假几天,房间里?乱的跟什么一样,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是不?是又熬夜看手机呢?” “没有。”苏弦锦探出头,叹道,“我晚上睡得挺早,你就当我这段时?间为了考研都没睡好吧。” 妈妈拖完,直起?身子:“行,那?你接着睡吧,我和你爸出去了。” “对了。”妈妈刚出去又走回来,问她?,“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苏弦锦一愣,睡意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心虚道:“没有啊。” “哦,行。”妈妈转身走了。 “妈——”苏弦锦大喊,“为什么这么问?” “没事。”妈妈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听见你嘟嘟囔囔讲什么梦话呢。” 梦话?…… 苏弦锦揉了揉头发,不?由有些脸热。 应该不?会?自言自语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吧。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听到门被“砰”一声关上的声音,便知爸妈都出门了。 她?爸爸一向喜欢大早上逛公园顺便路过菜市场买菜回来,妈妈则最近迷上了广场舞,常和小姐妹们?早晚在公园广场跳得起?劲。 索性也睡不?着了,她?便起?床简单洗漱,从锅里?盛了粥,又从冰箱里?拿了几碟腌菜,坐在桌旁边吃边看手机。 和程筠的微信消息还停留在她?回来的那?一日,程筠给她?回了“一切都好,顺祝平安”之后,她?又问了句他放假去哪过,但直到现在也没得到回复。 她?现在已经知道程筠面临着什么样的家庭,很难不?担心。 但她?和他的关系目前只是普通好友,尽管似乎还存在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但依然不?足以让她?有立场去过问或者干涉太多关于他的个人生活。 * 她?伏在山洞内的榻上,身上盖着斗篷和毯子,被温暖簇拥着。 洞口隐隐传来左丘学的声音。 “……你不?能回去,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朝廷如果?不?是锦衣卫还压着,就要开始清算你的罪,并以此?为条件去和秦时?谈判了。” “你来找我却?不?愿我回去?”程筠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当然不?是来劝你回去的!”左丘学的声音有些激动?,“否则我早就给那?些鸽子身上绑信了!” “你回去做什么?送死?” “你不?回去以秦时?现在的势力,打到都城是早晚的事。” “你带着那?小姑娘就此?归隐不?好么?让你过一过正常人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程筠面对着激动?的左丘学,神情依然平静。 “你知道那?些百姓甚至部分朝廷官员为何聚集在秦时?周围么?” 左丘学沉默。 程筠道:“因?为他们?都恨我,我是他们?共同想杀的人。” “现在正好,反正都传你死了。”左丘学踱步。 “但我并未死,不?是么?”程筠淡声,“至少天下?百姓与文武百官都没有亲眼看见我的尸体,我的死目前除了制造一些流言,帮助秦时?动?摇朝廷军心外,并无任何作用。” 程筠将一根干树枝投到火堆中去。 “只要不?亲眼见我死了,以他们?对我的畏惧之心,是始终不?敢彻底倒戈的,因?为他们?怕我有一日突然回来。” 他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似有些无奈:“大约我这些年的手段太狠了些,目前朝臣与百姓对我的恐惧要远胜过秦时?给他们?的勇气。” 左丘学停步,缓缓摇头。 “那?已经无解了。” 秦时?毕竟只有十八岁,天下?人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弱冠少年在面对北朝权势滔天的首辅时?,能得到最终的胜利呢。 “有解,让秦时?当着天下?人审判我的罪行,再杀了我,他就能众望所归,民心所向。” 左丘学盯着程筠,他的语气风轻云淡,那?样的结局对他来说,似乎早已当作寻常。 他叹道:“我说的无解,是指你的命。” 程筠轻笑:“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吾辈皆是儒家门生。” “那?她?呢?”左丘学忽然向洞内的苏弦锦瞧了眼,又回头望着程筠,“你一心向死,又要将她?置于何处?” 程筠笑意轻敛,澄澈的目光落向苏弦锦的方向,眸中似冷冽雪原吹起?暖风,冰镜消融,化作一汪春水。 他说:“她?都知道。” 离开 在白鸽从山谷飞出的第四日, 苏弦锦再次见到了?景林。 他?带着三个锦衣卫,从都城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地潜入林州,来到程筠面前。 “嗨,景林。” 苏弦锦站在洞口率先打了个招呼。 景林见到她的一瞬间眼眶就红了:“苏姑娘, 你竟然还活着!” 苏弦锦:“……” 什么话这是! “大、大人呢?” 他?几乎要?哭了?。 苏弦锦仰头看了?眼暮色:“谁知你来得?这样快, 天都要?黑了?, 我刚给他?换了?药,在里面休息。” 景林及其他?三个锦衣卫风似的掠了?进去, 匍匐在地, 流泪行了?大礼。 “大人!!!” 程筠坐在榻上, 将衣袍落下来遮住腿伤。 “起来吧。” 景林泪流满面, 完全止不住,也不愿起身。 他?身后三个锦衣卫同样跪在他?身后哭。 “我说……”苏弦锦走?进来, 不禁好笑, “你们四个跪在程筠面前哭什么, 也太不吉利了?。” 景林转过身就朝她磕了?个头。 “多谢苏姑娘。” 其余三个人也跟着给苏弦锦磕头。 苏弦锦忙跳开,摆手笑:“受不起受不起, 要?折寿的。” 程筠淡声?:“还不起来?” 几人这才起身,一个个眼眶通红。 尤其景林最甚, 眼泪收不住一点。 苏弦锦笑着调侃:“哟哟, 又要?掉小珍珠咯!” 哪有女人把男人的眼泪比作珍珠,景林羞得?满脸通红, 当?着程筠面前也不敢反驳,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好在眼泪是一颗也不敢掉了?。 苏弦锦见状道:“这就对了?, 这么大人了?, 哭什么呢,你看你们家大人从来就不哭, 伤成那样了?都不哭的。” 景林立即争辩:“我们和大人自然比不了?一点。” “那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景林抬头悄悄去看自家大人,程筠但笑不语,任苏弦锦说话。 于是他?只好点头:“苏姑娘说得?是!” 其余几人也忙附和。 苏弦锦双手抱臂,站在程筠身前,笑吟吟:“苏姑娘还有话要?吩咐,听?不听??” 景林再次看向?程筠,被苏弦锦挪动脚步挡住视线。 “不许看他?,看我,我说了?算。” 未见自家大人反驳,景林只得?再次应声?:“苏姑娘请说。” 苏弦锦道:“一,回都城后好好监督他?好好治伤,不许他?乱来。二,训练你的鸽子认识我,方便传信于我。” 景林忍不住问:“给苏姑娘传什么信?” 总不是和大人之间的往来情思吧,他?觉得?自己胜任不了?这种艰巨任务。 苏弦锦挑眉:“当?然是关于你们家大人的大事,例如你劝不了?的,尽管找我告状。” 身后程筠轻笑一声?。 景林侧了?侧身子,想得?到程筠吩咐,苏弦锦却也跟着侧了?侧,将他?的视线再次挡住,指了?指自己,微笑:“说了?看我,不要?看他?。” 景林纠结:“苏姑娘,还有第三吗?” “第三嘛,你派个人送我去林州以?南的一个村落。” “苏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回都城?” 苏弦锦只是摇头,若她能这样做就好了?,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三个月,是苏曲儿?能够消失的极限。 虽是等关州被攻下后,苏曲儿?才被秦时接到身边,但在此事之前,他?就已?经来找她了?。 她问:“你们何时出发?” 景林道:“天黑之后。” 不知道左丘学?这段剧情里是不是在程府的……她想了?想,便先说:“左丘神医采药未归,你们等他?一起,另外,程筠他?腿伤不利于行,送他?回都城这一路要?小心些。” 景林等人一一应下。 程筠才开口:“你们去外面等我。” 几人依言退下,皆守在洞外。 苏弦锦深吸一口气,转身望着程筠,眼眶不禁微微泛红。 “程筠……” 程筠起身,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白皙柔软的脸,轻笑道:“还好左丘学?治好了?我的眼,我曾不止一次想过,今后若见不到你的模样,只怕对我才是折磨。” 苏弦锦偎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与药草清苦味。 “我还会想办法去见你的。” 她仰起脸,将他?俊朗的容颜映在眼中。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不会阻止你,但我希望,无论何时,你都不要?推开我。” 她道:“程筠,我就是为你而来的,请你始终记住这一点。” * 马车在林州的第一场飞雪中,驶离了?林州城。 苏弦锦靠在马车内微微出神。 在见到景林几人用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铜铁鹰爪般的锁链攀住极为陡峭的山石,然后如履平地飞身而上时,她不禁发出惊叹。 “连牛顿来了?都要?说声?,物理学?不存在了?。” 景林先将程筠护送上去,再回来接的苏弦锦,恰好听?到这句话。 “牛顿也是武林高手吗?” 苏弦锦:“他?是物理高手。” 她看向?左丘学?:“先把神医送上去吧。” 左丘学?笑道:“我可没说要?走?啊,此处人迹罕至,珍稀药材不计其数,于我如宝藏,我怎么舍得?走?。” 他?背着个竹编的篓子,篓子里装了?半满。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能做的已?做了?,其余的随便交给哪个大夫就行,一般不是人命关天我都不出手,这已?是破例了?。” 果然如此,苏弦锦默默无言。 剧情之外的事,实在难以?苛求。 她也只能尽力而为。 “苏姑娘,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 驾车的锦衣卫道。 “好。”苏弦锦在马车内回过神。 她离开时,留了?两封信给梦婵衣。 一封信是给她的,编造了?她欲离开三个月的原由,大致是她有心结,打算去平南州好友家小住散心,希望她不要?告诉秦时,三个月之内,她会回来找她。 若她实在担忧,不知如何应对苏曲儿?消失一事,要?回去找秦时的话,她还写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给秦时的,写着差不多的原由,只在语气措词以?及情感上稍加改变。 总之,秦时是认得?她的字迹的,也知苏曲儿?性子,她按照她的人设与经历编造的理由,她自认为还是合理的。 端不知,梦婵衣会如何选择了?。 锦衣卫将苏弦锦送到村口,苏弦锦就让他?离开了?,只留下了?马车。 她走?在初冬的飞雪中,裹紧了?离开时的斗篷,进入村子。 她想着,若是梦婵衣并未来此住,她就自己住下,静候秦时过来,反正?她是不能直接回林州的,那样她没法解释这段时间的去向?。 大约是她幸运,又或者村子里不常有外人。 她才走?了?几步,便有一个拎着水桶打水的妇人迎上来问她:“是来找梦姑娘的吗?” 苏弦锦有些纳罕:“是。” 妇人便笑:“梦姑娘医术高明,在附近都出了?名?了?,常有人来找她看病,甚至关州城里还有太太小姐特意过来呢。” 她打量着苏弦锦:“见姑娘打扮,也是位小姐吧?怎么独自过来?家人没跟着?” 她说着不等苏弦锦答话,便已?自顾拎着水桶转身:“你跟我走?,我领你去梦姑娘的院子。” 一路上苏弦锦都在思考这件事,书中似乎是提过梦婵衣“圣医女”名?头,但只是一带而过,并未详写,她以?为那是林州城内梦婵衣治疗灾民时的事。 她被妇人领去那间位于村尾的两进小院时,门口还等着几个村民,看样子是来看病的。 妇人同他?们打了?招呼,在他?们的目光中,苏弦锦低着头,踩着薄薄的积雪走?进了?温暖的屋子。 梦婵衣正?为病人写方子,听?到妇人说话,便抬头看了?眼。 “梦姑娘。”苏弦锦含笑点头。 梦婵衣愣了?愣,眼圈瞬间一红,连笔都险些没握住,将墨点洒在纸上。 “苏……苏姑娘……”她落泪喊。 屋内几人都惊讶地望着这一幕。 苏弦锦走?上前,握住梦婵衣的手:“对不起,让你担惊受怕了?,你先忙,我先去里屋换个衣服。” 她在山谷待的快成野人了?,只有一套衣服,都是晚上洗,放在火堆上烘干,第二日又接着穿。 之前她与梦婵衣出发时,都各自带了?行李,只是她匆忙去落日林,什么也带不上,这会儿?既然梦婵衣住在这儿?,大约连她的行李一并收着的。 她进屋寻了?寻,果然找到了?自己的箱子。 她正?式成为苏曲儿?其实没多久,不过在林州城内的几日,后来去了?山谷下,又在程筠面前做回了?苏弦锦。 所以?她直到如今也没怎么完全适应苏曲儿?这个身份。 打开箱笼翻了?翻,她不禁牵了?牵嘴角。 苏曲儿?的衣裳不是白色就是浅粉,连发饰也是素玉,真是将作者笔下温柔恬淡的人设进行到底。 她换了?衣服,坐在梳妆镜前,将长发散下来。 “苏姐姐。”梦婵衣不知何时进来的,倚门唤了?她一声?,微微哽咽,“这段日子你去哪儿?了??我真的很害怕。” “抱歉,让你担心了?。” 苏弦锦坐在窗前天光下,青丝如瀑,愈发衬得?她冰肌玉骨,雪肤花貌。 看的梦婵衣都痴了?。 苏弦锦轻声?问:“你可有将我的事与秦时说过呢?” 梦婵衣回过神,忙道:“没有没有,我就此处等你,秦大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很怕秦大哥知道她弄丢了?苏曲儿?,会对她露出失望的眼神,便只敢替苏曲儿?瞒着,也是替自己瞒着。 “不过他?有写信来,是我回的。”她低下头:“只怕他?是想等你的回信。” “我拿给你看。”她快步去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一沓信纸,“都在这里了?。” 苏弦锦过去接了?,略扫了?几眼,无非是些日常关心的话。 她握着梦婵衣的手,轻声?:“怎么总是妄自菲薄?他?的信是同样关心我们二人的,否则信中便就只问我了?,你回了?信还替我遮掩,我很感激你。” “不不……”梦婵衣咬唇,“是我应该感激你。” 否则这一封封信哪里轮得?到她来回。 苏弦锦瞧她这般,不由喟叹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但梦婵衣替她瞒过这一段时日,她也并不是很意外,只是隐约加深了?几分无力感。 好似她纵然拼尽全力去改变了?一些事,一切还是走?在原定的轨迹上。 苏弦锦看向?梦婵衣。 或许—— 有些结局,她可以?尝试再大胆一些。 红玫瑰 秦时是第二日来的, 这?种事情巧合地让人感觉诡异。 因为苏弦锦只知秦时在攻下关州之前,来找过苏弦锦,但并不知具体的时候。 她现在不是上帝视角,无从得知秦时那边的剧情具体已经走到?哪一步了。偏偏她前脚回来, 秦时就来找她了, 巧合地仿佛世界规则正在逐步修正她造成的细微影响。 秦时是单人单骑, 策马狂奔而来的。 这?日夜里,他抵达小院门前。 墙角的枯草还积着薄雪, 冷冽的空气?反射着满月清晖。 他一袭白袍白甲, 孤影立于门前, 久未敲门。 梦婵衣包好了一剂药, 正好为村里一户人家送去,开了门猝不及防瞧见了他。 她惊愣在原地, 连药包都掉了。 红着眼柔声喊:“秦……秦大哥?!” “蝉衣。”秦时应声, 问, “你…你们还好吗?” 梦婵衣又惊又喜,忙俯身捡起药包, 低头垂泪。 “挺好的,秦大哥, 你不用担心, 这?里很安全。” “那就好。”秦时长呼了口气?,仍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梦婵衣似乎意?识到?什么, 道:“秦大哥, 公众号梦白推文台外面太冷了, 你快些进去, 苏姑娘在屋内还没?睡,我……我先去给?病人送个药再回来。” 秦时望着她,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点头,轻声道:“夜间不安全,你早去早回,有什么事让人回来喊我。” “好。”梦婵衣收拾不住心情,只得用匆忙远去的身影掩饰了。 秦时进屋时,苏弦锦正在点灯,柔和的烛光忽映照出一道陌生的影子,着实吓了她一跳。 “……秦时?”她抬头,怔在原地。 “曲儿妹妹,你……”秦时眼眶微红,“你还好吗?” 苏弦锦点头轻笑,灯下眉眼温柔。 “一切都好,多谢挂念。” 秦时垂了垂眸,忽然注意?到?窗下桌旁放的一沓信笺,他走过去,拿起来翻了翻。 “都是我给?你……你们写?的信。”他低声说?着。 苏弦锦没?说?话。 他便望着她,眉宇间浮现出些赶路的疲惫。 “为何……不给?我回信呢?” 原文?中?的苏曲儿本就没?有给?秦时回信,苏弦锦面对他的问题并不慌乱,而是慢声答道:“前段日子手腕伤了,一直没?好全,便都让梦姑娘回的,后来索性就都麻烦她回了。” “如何伤的?可严重?”秦时一急,大步走过来,“我看看。” 苏弦锦并未拒绝,抬起手腕与他瞧。 灯下,皓腕有一道隐约可见的淤青尚未全褪。 这?是她在山谷时不小心在山石上撞的,当时并不疼,过了两天才渐渐显出一块淤青来。 书中?的苏曲儿却是真的扭伤了手腕。 难道又是巧合? 秦时问:“还疼么?” “不疼了。”苏弦锦笑笑,落下袖子遮住伤。 “曲儿……”秦时嚅嗫着,“我以为……我……” “以为我故意?不给?你回信么?”苏弦锦摇头,“没?有这?回事,秦时哥哥。” 他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那就好。” 苏弦锦打量着眼前这?个满眼深情的少年,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他正面临着人生的困境,思来想去,除了苏曲儿,更无人诉说?。 苏曲儿在很多时刻,都充当着秦时的解语花,是他心灵休憩的港湾。 但也仅此而已了。 月亮始终是清冷的,不如玫瑰开得热烈惊艳。 在满月的夜晚,当一个人无意?中?闯入一片玫瑰花园时,相比抬头赏月,他会更愿意?低头去看眼前盛放的那朵玫瑰。 “我听说?了。”苏弦锦柔声道,“承阳侯府的事。” 秦时望着她,眼尾微红。 “嗯……上次攻关州,损失有些大。” 他有些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夜间寒霜已化成水浸湿了衣摆,隐隐透着寒气?。 苏弦锦这?会儿细细打量他,少年不复上次的意?气?风发,颇有些颓然。他光洁的下巴长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也还没?来得及打理。 “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了。”他声音略有些干涩,“林州那些百姓……那么信任我,仿佛我成了他们的救世主,可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个大英雄,我觉得我有些承受不住他们的期待。” 他望向苏弦锦的目光茫然无措:“曲儿,你说?我若是失败了,他们会不会失望呢。” 苏弦锦倒了杯热茶放在他手边:“秦时哥哥,你不需要成为谁,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 “我自己?” “嗯,无论大英雄也好,救世主也好,那是落在别人眼里的样子。”苏弦锦笑,“在那个皇帝和朝廷百官眼里,你甚至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反贼呢,难道你也要在意?他们的看法?” 秦时摇头。 苏弦锦轻叹:“生逢乱世,昏庸的朝廷便是一座大山,压在万万百姓头上,高位以下,人人皆有压力。如今百姓快要扛不住了,被压垮了,是你站出来暂时顶着了那座山,所以你会觉得压力很大。但你应该相信他们,相信他们只要休息好,就能再次与你并肩而立,绝不会躲在你的身下,只是如今,他们需要时间。” 秦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长长吁了口气?。 “你说?得对!林州那些民?兵是需要时间的,他们不是不愿意?同我一起掀翻这?座山!” 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心下忽松快不少。 “朝廷只有一座山,那就是程筠,如今他生死?不明,这?座山早已岌岌可危了,那个狗皇帝什么用也没?有,只要程筠不出现掌控局面,我早晚能打进都城去。” 他似乎又恢复了少年的张扬轻狂。 苏弦锦未接这?话,只是敛眉笑笑。 秦时皱眉:“如今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承阳侯府,承阳侯曾借我一万精锐,如今骤然撤走,极大动摇了军心,我勉强才稳住局面。朝廷军队虽不能打,但胜在数量多,粮草辎重都充足,这?样耗下去于我不利,我需要先解决眼下这?道难题。” 他看向苏弦锦,一时欲言又止。 苏弦锦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她不能提前将信息说?出来,否则就没?法解释了。 恰好此时梦婵衣送药返回,听见这?话,便走进屋来。 “秦大哥……”她迟疑着问,“承阳侯府撤军,是因为萧郡主吗?” 萧彤彤,承阳侯萧存独女,自小被萧存当作儿郎培养,三?岁习武艺兵法,耍的一手好鞭子。 十六岁时,萧存给?了她一支单独的三?万精锐,随她支配。 一直以来,跟随秦时的这?一万人,便是出自她麾下。 秦时当初拿着小太子杨望璟的虎符去承阳侯府时,承阳侯是不认的,他是北朝的侯爷,只认北朝的太子,于是将秦时拒之门外。 秦时受尽折辱也不放弃,引起了萧彤彤的注意?。 萧彤彤对秦时心生好感,帮助秦时属于一意?孤行,承阳侯并不赞同她的做法,但萧彤彤执意?要助秦时一臂之力,甚至闹到?了与承阳侯断绝父女关系的地步。 于是她带着自己的军队出走,去边境剿匪去了,留了一万人给?秦时。 因此,这?一万人虽是承阳侯府的精锐,明面上却不属于承阳侯府的立场。 秦时拿下林州,逼得程筠生死?不明,朝廷人心已然不稳,形势于他一片大好。 承阳侯萧存见其?年少有为,有潜龙之象,于是斟酌形势,决定与秦时建立更紧密的联系。 他写?信一封,要求秦时答应娶萧彤彤为妻,否则便派兵相助朝廷反攻林州。 秦时收到?信后并未回复。 正好萧彤彤剿匪回转,闻得此事,对父亲擅自做主感到?不满,但她对秦时本就心存爱意?,因此也不反感。却见秦时没?有只言片语回信,对她态度暧昧不明,不知将她置于何地。 于是她一怒之下直接撤回了那一万精锐。 很显然,萧彤彤正是大男主文?里男主的红玫瑰。 即便给?了她将军的身份,也要让她为了得到?男主的爱情而不顾后果?的任性妄为。 不过这?种行为在原文?中?,却并不招致大部分读者的反感,因为这?衬托了男主的人格魅力,并让绝大部分男性读者津津乐道地开始“红白之争”。 本书贴吧被顶的很热门的一个帖子,说?每个男人一生中?会遇见三?个女人,属于初恋情节的白月光,代?表纯洁美好,属于热恋情节的红玫瑰,代?表刻骨铭心,但最后男人会选择贤妻良母,安稳却带着遗憾地过完下半生。 苏曲儿,萧彤彤,梦婵衣分属于这?三?种。 这?个帖子得到?了绝大部分人的赞同,所以始终飘在首页。 苏弦锦因这?本书的奇遇,才去浏览了各种相关信息,点进这?个帖子时不禁觉得好笑,当作乐子分享给?陈晴。 陈晴说?,她看男频小说?只是为了看爽文?剧情,从来不屑一顾这?些感情部分,因为大多都是yy,甚少有哪本男频小说?男主没?有后宫的。 苏弦锦深以为然。 如今亲身经历了一遭,成了“白月光本光”,不禁更觉赞同。 于是,当梦婵衣问出这?句话之后,秦时毫不意?外地看向了苏弦锦。 他语气?愧疚地将事情原委同苏弦锦说?了一遍,然后沉默半晌。 他不敢看她眼睛,只低声问:“曲儿,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回归 这个问?题根本不该抛给苏曲儿, 表面上看似尊重他们?的婚约,尊重苏曲儿,实则苏曲儿还能怎么回答呢。 秦时如今面临的困境是真的,他的烦恼也?是真的, 这些在提及萧彤彤之前就已经同苏曲儿说过了?, 所以苏曲儿这样一个人设已经决定了?她的答案。 苏弦锦心里轻叹, 她想,后来苏曲儿与秦时越发离心, 或许也?与此事?有关, 只是作者甚少将笔触留于细枝末节, 所以苏曲儿的内心极少被展露出来。 她与秦时离心, 便也?促成了秦时与萧彤彤的接近。 萧彤彤能率军与秦时并肩作战,苏曲儿只能留守后方, 因此苏曲儿后期的戏份越来越少。 只是先来后到?, 她又是官方女?主, 因此才有争论不休的“红白玫瑰之争”。 这或许对于本书的热度来说有好处,大约也?是作者想看见的。 当然她此时也?不会?去苛责秦时, 在秦时的视角中,他对苏曲儿与萧彤彤都是真心的, 甚至对梦婵衣的怜惜感动也?绝不是弄虚作假, 只是有轻重先后而?已。 苏弦锦现在和一个设定了?性格的人去争论爱情观毫无意义。 于是她垂眸道:“秦时哥哥如今为千万受压迫的百姓而?战,曲儿也?不愿给?你拖后腿, 明日我就给?苏州写信, 请父母做主取消婚约。” 秦时怔住, 不由眼眶发热, 心下大为感动。 他忽然上前将苏弦锦拥在怀中,动情道:“曲儿放心, 你我的婚约始终作数,我不需要你为我让步,我只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我会?自己想办法?去解决的,那萧郡主虽然任性,倒也?是个性情中人,想来不会?不讲理的。” 苏弦锦心中惋惜这婚约解不成,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便点头?道:“好,我相信你。” 夜间。 苏弦锦卧在床上,听见隔壁屋子的梦婵衣翻来覆去的动静。 她十分理解梦婵衣此时的失眠。 秦时这次就是为了?苏曲儿这个回答来的,在了?解苏曲儿的答案之后,秦时又临夜走了?。 梦婵衣于他,好像只是路过问?候一声。 接下来的剧情就是他去找萧彤彤的那一段。 最后萧彤彤原谅了?秦时,并说服承阳侯主动取消了?婚约,但要求秦时答应她三件事?。至于哪三件事?,她暂时不说。 秦时都应了?。 于是萧彤彤领着她的三万军队赶赴林州与秦时汇合,帮助秦时一起攻打关州,最终破城而?入。 那时,正?是这一年的年底。 距离苏弦锦上次为了?考研而?离开程筠的那次正?好过去一年。 此时苏弦锦躺在床上,也?难以安寝。 她翻了?个身?,看见清冷的月光从窗棂探进来,满室皆明。 不知程筠还有几日才到?都城,此时是否也?与她同在一片月光下。 她拥衾而?眠,只觉越发冷了?。 她真的担心,程筠的腿伤只怕雪天疼痛难忍。 * 今年冬,雪下得不如去年那样大。 但北朝都城都落满了?白,积雪仍能没过鞋面。 荣烨将鞋底的泥在内阁门口的台阶上蹭了?蹭,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乱哄哄吵成一片。 能进内阁议事?的人不多?,但都善于口舌,一人顶十人的口水。 他是最烦与这些人争论的。 故意在门口慢慢蹭干净了?雪泥,他才慢慢走进去。 厚厚的挡风帘子一开,吵嚷之声瞬间化作滚滚惊雷一般灌入耳中,震得他耳朵疼。 众人见他进来,安静了?一瞬,又继续吵了?起来。 “荣次辅,那乱臣贼子都打到?关州了?,反正?这主意是一定要拿了?。” “对,到?底是和是打,和怎么和,打又该怎么打,必须要拿个主意。” “先说好,我们?户部已经没什么银子了?,主张打的别找我张口。” “好你个王立新,这会?儿你户部衙门就想撇干净?你……” “咳咳——” 荣烨重重咳了?两声,所有人停下争论,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吵吵吵,吵个没完。”荣烨脸色铁青,慢慢踱至炭盆前,弯腰烤了?烤手?。 户部侍郎王立新凑了?上来。 “荣大人,国库里有几个银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再打下去拿什么打?” 闻言,兵部两位堂官全围了?上来,喝道:“你出几个银子算什么,我兵部的好儿郎可都是拿命去平乱的,这天寒地冻的,难道粮草冬衣都不给?够?” 王立新反唇相讥:“少说漂亮话,户部调军饷给?你兵部,有三成落到?前方就不错了?,现在倒心疼起前方将士来了?,我都替你俩害臊!” “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闭嘴!”眼看着就要打起来,荣烨一怒之下一脚将炭盆踢翻,火星子与碳灰飞得到?处都是。 几人吓了?一跳,忙只顾掸起灰尘,果然不再吵了?。 荣烨坐上次席,虽然他职位最高,但即便程筠不在,他也?从不坐主位。 “乱臣贼子,是一定要打的,不打难道他就会?善罢甘休了??”他冷声道,“若是军饷不足,和谈便是缓兵之计,绝非长远打算。” 王立新嗤笑:“缓兵缓到?何时?缓到?明年国库也?仍然没钱,程首辅走前我可是东拼西凑拿了?三百万给?他去赈灾,如今人没了?,钱也?没了?,全便宜那帮叛军了?,这难道是我户部的错?” 荣烨眸子发暗:“谁告诉你人没了??” “现在外面都传的沸沸扬扬,难不成还是空穴来风?整整三个月,没有一点消息。”王立新拂去袖口灰尘,“荣次辅,你觉得咱们?这位首辅大人还有希望生还吗?” 他故意在“次辅”二字上咬重了?音。 荣烨虽也?有些凌厉手?段,但那不过是背靠着程筠这棵大树好乘凉,如今程筠不在,即便他做了?次辅,王立新可是不怕他的。 荣烨太阳穴跳了?两下,沉声:“在得到?确切消息前,我绝不信任何捕风捉影。” 吏部尚书万光此时慢悠悠开口。 “若跌下山崖粉身?碎骨,尸身?都没了?,如何确认消息真假呢?” 荣烨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内阁中安静了?片刻,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礼部尚书云清泉见状,捏了?捏袖中的奏疏,上面拟了?程筠十项大罪。 趁众人三五成群嘀嘀咕咕,他悄摸上去荣烨旁边,低声说:“荣大人,你说那个秦时,他反叛朝廷不就是因为他被程首辅弄得家破人亡,所以心怀怨恨吗?就算他在林州真的杀了?程首辅,那大概也?不够泄愤的。现在咱们?跟他僵在这里并不好,关州一旦被拿下,都城就岌岌可危了?,不如由朝廷出面,定了?程筠十项大罪,为秦尚书一家翻案正?名,再追谥荣耀,甚至也?许秦时一个官做,让他为朝廷效力,或许他就愿意放下仇恨归顺朝廷了?。” 荣烨斜睨他:“所以,云大人这也?认为首辅大人凶多?吉少?” 云清泉苦笑:“我当然是希望首辅大人平安无事?,但眼下咱们?的难关最重要不是吗?就算首辅大人回来……” 他话尚未说完,重重的挡风帘子被猛地掀了?起来,一道人影携着冷冽的寒风走进来。 众人不由一惊,皆顿了?声转头?去看。 只见景林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大刀阔斧地立在门口,眼神冰冷,杀意凛然。 他冷眼扫过众人,喝问?:“议论首辅大人什么呢?不如大点声!” 兵部侍郎梁恩骤然吹了?冷风,便有愠色:“放肆!内阁重地何时容得锦衣卫踏足了??!” 王立新冷笑一声,拢起袖子:“锦衣卫,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如今这势还能仗得起来吗?” “哦?”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冰落玉碎,泠然惊心。 景林执刀而?立旁侧,恭敬地掀起帘子—— 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微微俯身?走了?进来,身?着玄色鹤氅,乌发玉冠,金带垂缨。 玄色的衣摆掠过,锋利似刀,又如凛冽寒风扫过。 众人脸色苍白,皆屏息骇然,心跳如鼓。 荣烨猛地起身?迎了?几步,眼圈泛红,执手?行?了?大礼,高声喊:“臣,见过首辅大人!!!” 他这一动,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吓得面如土色,全部跟着行?了?大礼。 程筠容色淡淡,径直走过众人面前,向主位上坐了?。 “荣大人,坐。”他道。 荣烨再次俯身?行?礼,才在他下首处正?襟危坐,搁在膝上的双手?握拳,止不住颤抖。 程筠抬手?端起茶盏,白皙的腕骨瘦削锋利,隐约可见一些未愈全的擦伤。 茶是冷的。 他搁下茶盏,平静道:“把负责茶水的宫人,拖出去打死。” 外面当即响起锦衣卫拿人的声音,几声凄厉惨叫后,再没了?声响。 众人胆战心惊,不敢说话。 王立新捱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请……请首辅大人恕罪……” 他这一跪,其他人也?腿打颤,哆嗦着跪了?下去。 内阁中便只剩程筠与荣烨坐着了?。 程筠眸色冷冽,微掀眼帘,并未说话,只朝景林动了?动手?指。 景林会?意,当即帘子再次掀开,几个锦衣卫闯了?进来。 王立新面色惨白,竟一下哭了?出来,磕头?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谁知那几个锦衣卫却路过他,利索地收拾了?地上的炭灰炭盆,又重新换了?金丝炭进来,便出去了?。 所有人恐惧地伏在地上,听着王立新的抽泣,冷汗汩汩,不敢出声。 云清泉更是趴在几人身?后,悄悄将那奏疏撕成团,塞进嘴里吃了?才放心。 很快又有宫人进来端了?新茶。 程筠这才端起温热的茶盏,不紧不慢地低头?抿了?口。 “怎么,我不在时,户部沦落至此了??” 控场 王立新头抵在地上, 浑身战栗。 消失三?个月的人,不声不响忽然就回来了,难道真是罗刹恶鬼不成?连阎王殿也不敢收。 程筠用杯盖撇了茶叶,露出清亮的茶水。 “还记得我离开时说的话么?” 王立新呜咽着, 一声不吭。 景林抽刀架在他脖子上, 冰冷锋锐的刀口在他后颈散发着寒气。 “大人问话, 只管回答。” 王立新脸色惨白地僵硬住,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硬挤出来的。 “若是?……若是?……林州灾民哗变……便……便要……取……我的……” 他忽的哀嚎一声, 说不下去, 接连不断地在地上磕头, 磕得头破血流。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呜呜……” 王立新的凄厉哭喊响彻内阁, 其余众人动也不敢动,只得任由冷汗滴落, 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滩的水渍。 荣烨也不由心惊, 悄悄去看程筠脸色, 却见?后者?气定神闲地品茶,对一切恍若未闻。 景林将绣春刀挪开两寸, 朝门外道:“来人,送王大人去诏狱。” 王立新顿时面无人色。 两个锦衣卫刚进?来, 王立新脸色一狠, 猝不及防地仰着脖子朝景林的刀口撞去! 与其在诏狱生不如死,不如现在求个痛快! 但?他显然低估了景林的实力, 这样的事对景林而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王立新朝他刀口扑来时, 他反应极快地侧身半步, 抬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胸口, 将他整个人踢飞,在空中翻滚了一圈, 像只□□似的重重落在地上。 不待王立新痛呼出声,景林又上前两步,长?刀在手中一转,便轻易挑断了他手腕上的两根手筋。 剧痛之下,王立新暴睁着双眼,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下一刻,先前进?来的两个锦衣卫就拖着人出了内阁。 帘子落下,屋内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反应过来后,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那?吏部?尚书万光上了年纪,甚至直接捂着胸口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脸色发青。 荣烨猛地站起来,又看向程筠。 程筠略一点头。 他才喊:“快!传太医!” 景林单膝跪地,在万光胸口上按了重重按了几下。 万光猛抽了一口气,缓过神,眼珠重新动了起来。 景林挥手:“送万大人下去休息。” 他说完便有两个内侍匆匆而来,抬着人出去了。 程筠这才几分慵懒地倚在靠背上,将茶盏放下。 茶不过喝了不到一半,却有两位朝廷重臣差点丢了性命。 他抬眸:“起来吧。” 众人惊恐未散,不敢起身。 荣烨清了清嗓子,沉声:“首辅大人发话,各位还不快起身?” 其他人这才颤颤巍巍地起来,几乎有些站不稳,即便起身之后也不过低头束手,再不复之前威风。 荣烨做着深呼吸平复心绪,他虽对刚才的事也有些胆寒,但?内阁恢复了这般安静有序,他倒十分享受。 不由再次坐了回去,望向程筠的眼神满是?崇敬。 “请首辅大人继续主持内阁,决议当前局势。” 程筠轻抚袖口,长?身而起。 “今日到此为止。” 说罢径直离开。 荣烨愣了下,紧追出门。 只见?门外飘起了雪,红墙碧瓦间,那?道玄色身影已远去了。 * 鎏金兽首香炉中,一道袅袅青烟被门口的风吹歪了些。 卧在榻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眸。 来人在她面前站定,笑道:“娘娘今日怎样?咳疾可好些了?” 李嘉薇懒懒起身,乌发披散在身前。外面虽冰天?雪地,她却只着一件单薄柔软的纯白亵衣,隐约可见?雪色光景。 “托太子殿下的福,本宫吃了几日雪燕,倒也好大半了。” 杨望珂便凑近前,在她榻上一道坐了。 “娘娘大好,儿子心里也就放心了,不知?父皇可来过?” 边说话他的目光边落在李嘉薇玉峰之间。 李嘉薇涂着丹蔻的葱白手指蜷起一缕青丝,娇笑道:“皇上忙着同?那?几个方士学习长?生不老呢,哪有空回承欢殿来。” 杨望珂坐着挪了挪,离她愈近:“娘娘病了,父皇也不来看望,真是?不知?道疼人。” 李嘉薇眼底划过一丝鄙夷,抬手取了搭在旁边的一件淡粉色长?衫披在身上,往梳妆台前坐了。 “殿下今日来承欢殿,可见?不着皇上了。” 杨望珂道:“反正我又不是?请安来的。”他从袖口掏出一张纸,笑得越发放荡,走了过去:“父皇之前就叫我多跟娘娘学学诗书,我这才做了一首,要请娘娘指教?。” 李嘉薇伸手欲取,被杨望珂握住柔荑,低头嗅了口,一脸飘飘欲仙:“……何?必费娘娘眼,我来读给娘娘听?就是?。” 李嘉薇抽回手,转头掩了眼底嫌恶。 “殿下请念。” 只听?杨望珂故意拿腔作?调地将一首淫词念得暧昧:“烂漫春云满腮,粉脸埋。半羞半喜神女赴瑶台。凝脂白,游蜂采,牡丹开。绵绵今宵了却相思债。” 吟罢低声笑问:“娘娘,我这首《相见?欢》如何??” 李嘉薇递他一个白眼:“呸!不正经。” 杨望珂上前站在她身后,把玩着她的长?发。 他盯着镜中绝美?容颜,心热道:“娘娘才高,看不上我的拙作?,我上次却读了一首娘娘写给父皇的,真是?情?意绵绵,叫人眼红呐。” 李嘉薇将长?发从他手中夺过来。 “殿下真不害臊。” 杨望珂嘿嘿一笑,就要俯身在她脖颈处亲一口。 此时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却从外面突兀地跑进?来,使得室外涌入的寒气中断了室内的旖旎。 “娘娘——” 杨望珂不满:“谁让你闯进?来的?好没规矩的贱婢!” 月儿一缩,跪在地上小声道:“……首、首辅大人回来了!” “你说什么?!”杨望珂懵了,几乎破音,“哪个首辅?!” 还能是?哪个首辅。 “程……程首辅。”月儿颤声。 杨望珂脸一白,吓得不知?所措,原地踱步:“他不是?死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难不成是?鬼魂回来了?!” 李嘉薇也震惊不已,但?见?杨望珂如此草包,却轻笑一声:“殿下胡言乱语什么,小心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 杨望珂下意识地捂嘴,此时什么春风心思也无,忙要往外走,却被李嘉薇拽住腰带。 她眼波流转,笑道:“殿下慌什么呢,他又不是?老虎。” 程筠的手段只怕比老虎还要可怕的多。 杨望珂白捡了这个太子之位之后,心里门清,得罪皇帝也不能得罪首辅,他可是?连皇上正儿八经的儿子都能逼死的人。 “我先回东宫去,省得他召我问话。” 李嘉薇却故意拽着他不放:“殿下,上次皇上说要修一座问仙台作?祈福祭祀之用,本宫打算让父亲办这苦差,只是?内阁那?些人却不同?意,牢牢将油水握在自己手里,真是?可恶!不如殿下东宫直接拟一道建工旨意,送去府衙罢。” 杨望珂用力扯回衣服,欲哭无泪:“首辅回来了,我说了也不算了。”言罢匆匆而去。 李嘉薇笑容淡去,用帕子嫌弃地搓了搓手,将月儿扶了起来。 她皱眉问:“月儿,你从哪得知?这个消息的?程筠若回来了,怎会不进?宫拜见?皇上?” 月儿微微低头:“我去给茵茵烧纸,意外撞见?了锦衣卫站在内阁门口,还抬了人出去,于是?远远躲着看,没多久就见?到首辅大人出来了。” 李佳薇沉思片刻,道:“取我的斗篷来,我去后殿见?皇上。” * 景林端了刚热好的药,站在书房门口探了探头,药碗散发着苦涩难闻的气味,他便是?闻一闻,也忍不住皱着脸。 程筠端坐于案后,正一一阅览这段时间积累的奏疏。 景林不敢贸然进?去,便在门口小声咳了下。 然后又悄悄观察。 自家大人还是?没反应。 他心一横,干脆向前一步,露了半个身子出来。 “大人,该喝药了。” 程筠头也不抬,淡声:“放着。” “放冷了两回了,这是?热的第三?回,再热就没作?用了!”景林跨进?门,鼓起所有勇气快速道,“大人现在必须把药喝了,已经耽误一个多时辰了。” 程筠抬眸轻飘飘扫了他一眼。 景林话滞在喉咙里,咽了咽,又继续道:“属下这是?遵守苏姑娘的命令,要是?大人不同?意,属下只能放鸽子传信给她了。” 程筠放下奏疏,静静看着他。 景林硬着头皮上前,将奏疏拨开一块,愣是?把药碗怼在中间。 “大人……你有账将来找苏姑娘算,冤有头债有主。” 他说完立即就要转身逃走。 “回来。”程筠道。 景林站定脚步,心虚地不敢回头。 “属下还有要事……” 程筠抬手轻抚放在一旁的白狐裘,苍白的手几与白狐裘融为一体。 “替我办件事。”他说。 不是?当面算账就好,景林松了口气,这才转过身。 “大人吩咐。” “把这件白狐裘送去关?州堂衣楼。” “是?。” 景林应声,堂衣楼是?锦衣卫的眼线机构。 程筠端起黑色药碗,面不改色地将已经快要冷的药全部?喝完。 他放下碗,提笔蘸墨:“你且站等,我有一封信与白狐裘一道送去。” 景林点头,心道苏姑娘还真好使,人不在,也能让大人乖乖喝药。 算了个命 景林等了一会儿, 才从程筠手里接过信,顺便拿起药碗。 待要去接白狐裘时,被程筠一个眼神刹住。 程筠道:“随意取我一件长袍来,包好再拿。” “好的, 大人。”景林咧嘴笑, 他先拿着信和药碗走出去, 然后又回转,提醒道, “大人, 还有半个?时辰太医院的安院正要来给大人换药。” “不?必。” “那我告诉我苏姑娘一声。” 程筠抬眸, 冷眼如刀:“没完了?” 景林头一缩, 却仍嘴硬。 “大人要不?赞同,苏姑娘当时说的时候就该反驳, 现在属下只是依令行事。” 说罢不?敢再等吩咐, 一溜烟跑了。 晚间, 程筠懒懒倚在榻上,拿着从六部新送来的奏疏看。 榻旁, 太医正小心解开裹缠程筠膝盖的棉布,准备为他?换药。 景林从外头进来, 见状一愣, 不?禁更加佩服苏姑娘。 看来有句话说的还真不?错,一物降一物。 “大人, 东西都送去了。” “嗯。” 景林道:“东宫派人来问安, 大人是否要见。” “今日?累了, 不?见。”程筠淡淡地说, 放下手中奏疏,又换了一本?。 太医听得胆颤, 连太子都要给首辅问安,真是猖狂到没边了。 景林应声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 “太子殿下说,明日?亲自上门探望大人伤势。” 太医手一抖。 程筠垂眸:“安太医院正做久了,想颐养天年?了?” 安太医握着药瓶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首辅大人恕罪……这烛光照的,老夫一时眼花。” 程筠不?语。 待太医脸色越发苍白时,他?才漫不?经心地笑:“不?过随口问一句,安太医不?必放在心上,你医术高明,皇上身子还要仰仗你照看呢。” “是……是……”安太医哆哆嗦嗦地抬起袖子擦汗,才敢继续给程筠换药。 程筠对景林道:“去对荣烨说一声,这段日?子我腿伤不?便,六部的公文都送到程府来。” 景林应声去了。 程筠坐起来,低头盯着太医上药的动作,太医便愈发紧张不?已,好在一辈子的经验撑着,才不?至于出错。 待药都换完毕,程筠将衣摆落下,方问:“如何??” 安太医低头收拾着药箱,斟酌着答道:“大人底子好,恢复得不?错,再将养一段时间,能好大半,只是伤了根本?,若想完全痊愈,只怕是不?太可能了,行走时多少会有些?疼。尤其湿冷天气更要保养,不?然年?复一年?,会愈加疼痛难忍。” 疼倒无妨,能走就行。 这点程筠并不?大在意。 他?问:“这段时日?,你进宫为皇上问诊过几次?” “四次。” “龙体安否?” 安太医摇了摇头,面露难色,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程筠也未催促,只是倚在榻上,往腿上搭了块毯子,又拿起奏疏看。 安太医长叹口气:“皇上原就沉溺风月,精气虚空,不?稍加保养,全靠丹药撑着,近日?又着迷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之术,还曾问过老夫采阴补阳这种荒唐法子……老夫进宫几次问诊都是前两个?月,近一个?月一次都没进过宫了,听说皇上都在承欢殿后殿与几个?方士日?夜吐纳,闭关不?出。” 程筠道:“将最后一次给皇上问诊的医案送到我这里。” “是。”安太医拎着箱子退下。 * 翌日?太子倒是扑了个?空。 不?止太子,其余六部官员来程府拜见的,都在门口不?得入,却又不?敢走,一时间程府门庭若市。 程府小厮拿了几把笤帚出来:“各位大人既然不?走,不?如帮咱扫扫门口的雪吧。” 有人怒了:“岂有此理,你这小小……” 话未说完,便有人眼疾手快地上前接了。 “小事一桩,我来我来……小哥自去歇着,若有里面的忙要我帮的,尽管说一声。” 众人瞠目结舌。 暂代万光吏部尚书一职的吏部右郎中吕叶中呵笑:“云大人,程门的雪扫干净了,冰还没化呢,云大人好热心好口才,不?如顺道也舔了吧。” 众人皆笑。 云清泉哼了声,已拿了笤帚开始扫雪了。 “尽管笑吧笑吧,吕大人最好把位子坐稳了再笑,别滑下来了,跌了个?狗吃屎。” 吕叶中脸一黑,但瞧了眼一旁的程府小厮,只好默默吃个?瘪。 离开三个?月。 程筠再次踏足承欢殿。 承欢殿内的美?人都被李嘉薇打?发去了宫中其他?宫殿住,无论偏殿主?殿,都显得冷清得多。 程筠进来时,李嘉薇穿戴整齐,正站在缸前喂鱼。 听见动静,她嘲道:“首辅大人还真是大难不?死,怪不?得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程筠并不?生?气,反问:“那淑妃娘娘是好人还是祸害?” “我也不?是好人。”李佳薇将手中鱼食一股脑地洒入缸中,引得鱼儿竞相争抢,险些?跳出缸外。 她走到程筠面前,似笑非笑地抚他?肩膀:“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吗?” 程筠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俯身拾起一张纸,扫了眼:“太子的字迹?” 李嘉薇脸色微变,旋即冷笑了声:“皇上让本?宫教导太子,太子常写?了诗词让本?宫指导,有问题么?” “哦?”程筠淡笑,“既如此,当然没问题。” “皇上呢?”他?问。 李嘉薇神?色更冷:“后殿闭关。” 程筠抬脚欲往后殿去,李嘉薇忽然出声:“皇上想要在东南角修一座问仙台,我打?算交给我父亲督办此事,原先?只要太子殿下点头即可,如今首辅大人回来了,连太子也要问首辅大人的意见,不?知首辅大人准也不?准。” 程筠站在门口,勾了勾唇角:“娘娘如今等同皇后,说话自然管用,不?过外面起了战事,国库又空虚,只怕要从宫中出钱才能修建。” 李嘉薇注视着他?明暗不?清的侧颜:“首辅之前向皇上进贡的古玩字画数不?胜数,如今内帑钥匙就由我收着,我想,替皇上办事,花皇上的钱,也不?是过错,只是首辅归来摄政,本?宫总要请示一声,万一首辅大人不?高兴了,本?宫岂不?是要落得前太子那般下场?” 程筠逆光站着,李嘉薇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他?语气不?喜不?怒,反倒有几分悠闲。 “为了皇上高兴,有何?不?可呢?” 李嘉薇凝视着他?消失的背影,不?由皱起眉头。 “嘉薇姐姐。”月儿不?知何?时来的,将一个?暖暖的手炉放进她手中。 李嘉薇回过神?,见她满脸担忧,不?由问:“怎么了?” 月儿红了眼,低头掉泪:“我方才在一旁,真害怕嘉薇姐姐惹恼了首辅,像茵茵那样。” 李嘉薇微怔片刻,摸了摸月儿的头发。 “不?会,他?……”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她对程筠此人所为隐隐有些?改观,仔细却说不?上来。 * 宫中值钱的珍宝的确不?少,李嘉薇拿着为皇上修建问仙台的旨意,让父亲李知春公然变卖了好些?,手上一下多出几百万的银子。 再加上年?底,各州府税银多多少少又收上来一些?,统共加起来有一千两百多万两。 六部衙门得知此事,眼巴巴地在风雪中等在程府门前,都想先?批了自己?衙门的银子用。 门外寒风刺骨,大雪纷飞。 门内却温暖如春。 程筠坐在窗前,趁着雪光,悠哉悠哉地练字。 景林站在门口问:“大人,门外人越来越多了,属下怎么回话。” 程筠气定神?闲:“这些?银子都优先?为皇上修建问仙台,大部分给了李知春,让他?们找京都衙门去要,其余的找荣烨。” 景林点点头,忙转身出去了。 门一开,几人就想往里头涌,七嘴八舌地嘈杂不?已。 见是景林出来,忽又都安静了。 “景大人,首辅大人怎么说?” 景林抬手按在腰间长刀刀柄上:“大人说,皇上的事才是大事,其余没什么大事,银子都拨去京都衙门,让李知府修造问仙台去了,其余的就在荣次辅那里,你们找他?要。” 说罢也不?管他?们如何?反应,只进去将门一关,众人碰了一鼻子灰。 面面相觑之下谁也不?敢再敲门,只得一窝蜂又去了刑部。 荣烨面对众人,不?急不?忙:“我手里只有五十万,兵部有战事,最多分二十万……” 话未说完,兵部侍郎梁恩叫起来:“二十万!那还打?个?屁!叫关州士兵都去吃土吧!” 荣烨批公文的朱笔一顿:“不?要?” 梁恩脸色难看:“要……” 他?接了公文,战战兢兢地问了句:“若关州没守住,那关州到都城就无险可守了,打?到都城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首辅大人要问我的罪,次辅大人能帮忙美?言不?能?” 荣烨指了指脑袋:“叛军若是打?到都城来了,我的脑袋都保不?住了,你还指望我保住你的?” 说罢他?又冷笑一声:“早干嘛去了,军饷贪了七成,练些?个?草包兵出来,把林州都丢了,现在自求多福吧。” 梁恩脸色铁青,拿着公文走了。 回兵部他?立即写?信一封交由属下,怒气冲冲地吼道;“把二十万两银子全部送到关州去,跟梁金那混蛋说,少他?娘的贪一点!这次再贪,关州将士一哗变,他?和我都等着进诏狱吧!” 属下被喷了一脸口水,接了信赶紧去了。 * “怎么样?秦时攻下关州了吗?” 陈晴发来消息。 “快了,萧彤彤的军队已经到林州了。”苏弦锦回道,“说实话,关州驻扎了二十万士兵,却打?不?过秦时的五万,这北朝亡的不?冤。” “那狗皇帝现在还在花天酒地,你的程筠又拿钱哄他?开心,二十万士兵吃不?饱穿不?暖,要我早跑了,还打?个?屁,几个?钱啊拿命拼。” 你的程筠。 这话—— 苏弦锦忍不?住笑,打?字回:“关州二十万至少有十五万反水到秦时帐下了,不?然怎么后来打?进都城势如破竹呢,就算是承阳侯府也钳制不?住秦时了。” 陈晴感叹:“啧,要不?怎么说大男主?爽文就是爽呢,所以我喜欢看,谁看秦时的视角不?爽,就你特殊,你给自己?找罪受。” 苏弦锦过了会儿,发语音过去,笑道:“确实。” 朝阳升起时,走在阳光下的人同世界是一样璀璨的。但光因黑暗而存在,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没有黑夜也不?会迎来黎明。 有的人生?于黑夜注定为了迎接黎明,有的人却甘愿倒在黎明前,为迎接黎明的人以身铺路。 当所有人都抬起头,等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那一刻,她更愿停下脚步,俯身拭去那结冰地面上还在渗出的未冷的血。 陈晴欣慰:“听你心情不?错,看来我不?用太担心你了,你最近放假在家?过得怎么样?不?会一天到晚躺着做梦吧。” “别提了。”苏弦锦抚额,“我妈刚开始对我可热情了,现在天天嫌弃我,老让我出门走走,天这么冷我只想待在家?里睡觉。” 她看了眼钟:“先?不?跟你说了,我妈快回来了,她今天上午让我无论如何?要陪她去庙里烧香。” “是灵隐寺吗?要是灵验的话,路过财神?殿帮我也拜拜,我得到二十九才能回家?,天天加班忙的飞起。” “不?是灵隐寺,那里人太多了,一座山上的寺庙,要爬山才能过去,也不?知道我妈从哪里找到的,说很灵验。” 语音刚发出去,苏弦锦就听见开门的声音,妈妈扯着嗓子问:“起来了没?我跳舞都回来了。” 苏弦锦一个?激灵跳下床,开门道:“早起了。” 妈妈满意:“起来了就行,收拾收拾,跟我出门。” 苏弦锦问:“我爸呢?” “你爸今天有象棋课啊。” 苏弦锦叹口气。 看来今天是非出门不?可了。 说来也奇怪,妈妈会画画,爸爸会下棋,她自己?对这些?竟然一窍不?通,问就是不?感兴趣,小时候边学边哭,爸妈就不?逼她了。 现在妈妈退休了,拿着养老金跟小姐妹跳跳舞,旅旅游,爸爸是个?小学数学老师,寒暑假没事的时候会去特长班教小朋友学象棋。 她坐上车后座,对驾驶座的妈妈笑道:“改日?教我学国画吧,妈。” 妈妈惊异:“转性了?小时候不?学,现在学?” “学无止境嘛。” “行啊,你要三分钟热度,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知道车开了多久,中途苏弦锦甚至睡了一觉,等醒来时,车开到了山脚下。 她迷迷瞪瞪地拎着香下车,仰望着崇山峻岭间缥缈的云雾,不?由睁大眼:“杭州还有这地方呢?不?会出省了吧。” 妈妈戴上围脖,从她手里接过袋子。 “让你平时走走,一天到晚不?出门吧。” 走到半山腰苏弦锦就到了极限了,坐在山石上喘气。 “妈,你自己?去吧。” 妈妈恨铁不?成钢:“叫你平时多锻炼,看看你,哪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 苏弦锦摆摆手:“朝气不?了一点。” “那你慢慢跟上来吧,我先?走了。” “哦。” 苏弦锦点头,坐在山石上看蓝天白云,心道等休息完了她就下山去车里等,这山真爬不?动。 她的极限是爬勉强可以称之为山的东溪山,那才高两百米。 坐着缓了会儿,她举目四顾,不?得不?说,这里环境真不?错。 入眼翠意盎然,虫鸣鸟叫不?绝,不?远处的对面山崖还挂着瀑布。 “小姑娘。”有个?阿姨笑眯眯地过来,“来爬山啊?” 苏弦锦转头:“昂,陪我妈来的,她去庙里烧香了。” 阿姨摆手:“山上不?是庙,是座道观,看来你第一次来,还没上去过呀。” 苏弦锦讪笑;“爬不?动,在这休息会儿。” 阿姨往石凳上坐了,在地上铺开一块布,布上画的五行八卦阴阳太极之类的。 “阿姨,你是道士?”苏弦锦好奇过去看。 “我不?是,但我会算命,要不?要试试?”阿姨十分热心,“很准的,不?准就退钱。” 真的假的…… 苏弦锦有些?不?信邪。 她从来没算过命,在穿书之前,她算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多少钱?”她拿出手机,“能扫二维码不??” 阿姨立马支了个?收款码放在一边,笑眯眯:“五十,支付宝微信都行。” “五十?” 苏弦锦拿起的手机缓缓放下…… “这样吧,我随便说两句,你再决定算不?算。” 这倒可以。 苏弦锦点头,好奇:“阿姨您说。” “你把你的生?辰八字报给我。” 苏弦锦一一说了后,竟见阿姨拿了个?平板电脑出来,然后一通点点点。她一阵冷汗,现在算命都这么与时俱进了么。 阿姨看向她:“你是个?独生?女?,爸妈感情很好,对吧?” 这算什么,猜也能猜出来。 她点头。 阿姨又道:“从小挺乖的,听话,但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今年?刚考完研,对吧?” 这都能猜出来? 她惊讶着点头。 阿姨道:“那就对了,不?用担心,绝对能考上。” 虽然知道能考上,但她这语气还是让苏弦锦有些?惊喜:“阿姨,还有吗?多说点。” 阿姨笑了下,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谈男朋友了吧?” “没有。” “还不?承认,肯定有,但没正式确认关系,爸妈也不?知道,对吧?”阿姨又在平板上点点点,“让我看看这个?男孩子的情况。” 苏弦锦好奇,不?由探头想看一眼,被阿姨抬手挡住,只得放弃。 阿姨盯着平板:“啊呀,这个?男孩命不?太好啊,是个?无根之萍,从小没有爸爸妈妈的,过得比较苦,不?过呢……” “不?过什么?” 苏弦锦迫不?及待问,心怦怦跳。 好像有点准……看来阿姨还真是个?高人呐。 阿姨笑眯眯地指了指收款码:“天机不?可泄露。” 苏弦锦咬牙,扫。 电子音播报:“支付宝到账,50元。” 阿姨眉开眼笑,继续道:“不?过,你是他?的贵人,他?遇见你之后啊,大运就要来了,人生?就要往上走了。” 看不?出来,她还自带锦鲤buff呢。 苏弦锦有点小得意。 哎,但是—— 她想到什么,不?由皱眉问:“阿姨,如果有两个?男孩都在追求我,都跟您说的差不?多,那您说的是哪一个?呢?” “哪有两个?,不?都是一个?人嘛。” 苏弦锦震惊地看着阿姨,阿姨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不?知怎么,阿姨清亮的眼眸将她的样子映照得格外清晰,她盯着看,蓦然一阵恍惚,仿佛在她眼中见到的是苏曲儿。 阿姨打?了个?响指:“陷进去了?” 苏弦锦一个?激灵回过神?,心狂跳不?止。 “继续问,不?能让你这五十白花。” 苏弦锦勉强平复心绪,迟疑着:“阿姨,不?在一个?世界的两个?人,会有机会在一起吗?” 阿姨从包里摸出一包葡萄干,闲聊般:“每个?人都不?在一个?世界,别看你跟我站这么近,其实我们也不?在一个?世界,难道我们不?算在一块吗?” 这话似乎说得云遮雾绕,高深莫测。 苏弦锦乖巧地在阿姨面前蹲下来,正色道:“阿姨,我没听懂。” 阿姨往嘴里丢了一粒葡萄干。 “平行时空你一大学生?没听过?你每天走路,在决定先?迈左脚还是右脚的时候,就已经分裂成两个?世界了,一个?迈左脚一个?迈右脚。每个?人的世界都在分裂,而每个?世界的人又在持续不?断的分裂,所以世界是无限的。就比如你刚刚扫码的时候,就有了两个?世界的你,一个?扫了一个?没扫,你遇见的我是你做这个?决定之前的我,你现在面前的我是你做决定之后的我。” “等等等……”苏弦锦被绕晕了,“所以说,你跟刚刚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有什么,你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苏弦锦:“啊?” 阿姨笑:“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决定而已,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才会有明显变化。” 感觉是个?高人,苏弦锦忍不?住抱拳。 “阿姨,我没怎么听明白……” “这也听不?懂?你文科生?吧。” 苏弦锦:“……” 主?要是她的问题,不?是文科生?的问题。 “比如你穿越回过去,看起来你是回到过去,实际上你回去的是另一个?时间线的世界,你改变了当时的一些?事,留在了那个?世界,当然看起来你的人生?就被改变了。” “这么说,时空都是独立的?” “也不?能这么说,它不?完全由人做的决定分化出来的,也可以被人为创造出来,就比如我们的世界,不?是很多人相信有造物主?吗?”阿姨将葡萄干一口闷了,拍了拍手。 被人创造出来? 想到自己?的遭遇,苏弦锦脱口问:“小说世界那种?” “可以这么说,不?过类似于小说世界这种人为创造的小世界,是由人的意识衍生?出来的,所以不?完整,但偏偏和这个?作者?所在的世界紧密相连,就像月亮围着地球转,明明月亮这么近,为什么地球上有生?命,月亮上没有?” “因为……”苏弦锦试着回答,“月球没有生?命生?存的条件?” “对。那咱们国家?的宇航员坐了飞船上去,在月球上造了基地,是不?是就能生?存了?” 苏弦锦似懂非懂地点头。 “对啊。”阿姨一摊手,“这不?很简单吗?像那种不?完全的世界,过去一个?完整的鲜活的生?命意识,这个?世界就会为这个?意识匹配一个?适合生?存的条件,但世界整体是没改变的,就好像月亮上住满了人,也还是月亮,它依然围着地球转,不?过它不?再是我们之前看见的月亮,它影响着地球,也在被地球自转影响着。” 苏弦锦倒吸一口冷气。 这真的是算命吗? 这到底是科学还是玄学啊。 阿姨将平板收起来:“算啦,今天就做你一单生?意,我要赶着上山去了,有急事。” 苏弦锦目送她离开,还有些?懵懵的。 直到妈妈下山路过喊她,她才找回思绪。 “发什么呆呢?” “我遇见一个?算命的阿姨。”苏弦锦说,“她刚刚往山上走了,你应该遇见了。” “胡说八道,我下山一个?人也没看见。” 苏弦锦一怔,打?了个?激灵,不?会是什么神?神?鬼鬼吧,她立即抱住妈妈胳膊。 妈妈斜眼:“什么时候相信算命了?不?会被骗钱了吧,花了多少?” “五块。”她坚定道,说五十她妈得宰了她。 “五块就算了。”妈妈点头,“赶紧下山,快要天黑了。” 天黑……已经这么久了么? 苏弦锦有些?怔忡,跟着妈妈下山去。 走了一段路她再次回头。 只见山间大雾四起,已朦胧不?见前路了。 * 关州失守。 秦时进驻关州,剑指都城。 第三日?,他?就派人来了,接苏弦锦与梦婵衣去关州城。 苏弦锦第一次见到萧彤彤,就在关州城内的大街上。 萧彤彤策马而过,一袭红衣,如席卷而来的晚霞,昳丽如妖,惊艳无双。 梦婵衣坐在车内,望着她一骑绝尘的背影,既羡慕又失落:“萧郡主?真美?啊,还有领军之才,能帮到秦大哥。” 苏弦锦放下帘子:“你医术高,治病救人,也不?差,又何?必妄自菲薄。关州才攻下,必有不?少伤兵,秦时他?此刻也很需要你的帮忙。” 梦婵衣忙道:“如果能帮到秦大哥,我十分乐意!” 车夫将马车的速度放缓:“二位姑娘,公子说关州城内繁华,如果二位愿意,可以先?在城内逛逛,我再送二位去下榻处。” 苏弦锦望着一一从眼中掠过的真实古代市井图像,也有些?动心。 “那便先?逛逛吧。” 车夫将马车停在杏花巷口,这条巷子热闹得很,临街店铺林立,叫卖的小贩络绎不?绝,比都城不?知要热闹多少。 苏弦锦略有些?感慨,林州灾荒,京城严管,反而这处于中间的关州,却勉强维持着百姓原本?生?活的姿态,哪怕是起了战火,也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当然,秦时的军队也不?算入侵者?。 书中写?这一段时,用了大量笔墨去写?秦时入城之后受到的待遇,关州百姓不?但不?怕他?,还纷纷夹道欢迎,送来瓜果鲜花犒赏三军。 主?角排面直接拉满。 梦婵衣忽拉了拉她的手,指着一处兴奋道:“苏姐姐,你看,那就是堂衣楼,之前有来自关州城内的姑娘跟我说过,堂衣楼是关州最大的成衣铺子,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苏弦锦笑道:“当然可以。” 她一进去,发现里面人不?少,许多姑娘妇人都在挑选衣裳,热闹得很,颇有些?现代“专柜”的感觉。 梦婵衣看花了眼,被店员几句说动心,领去二楼试衣裳了。 苏弦锦则在一旁茶桌坐着休息。 才坐下不?久,便有小厮过来倒茶。 苏弦锦看了他?一眼,他?突然低声问:“是苏姑娘么?” 60-70 信 苏弦锦微怔, 心下有些警惕,一时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小厮大约看出她的心思,悄将手掌递于面前,只见手心写着一个“程”字。 苏弦锦眸一亮。 小厮却用眼神制止了她的反应, 取下肩上的抹布擦桌子掩饰, 同时低声:“堂衣楼背后是锦衣卫, 请苏姑娘二楼试衣。” 有种暗线接头的刺激感。 苏弦锦忙点头,起身去了衣裳展示处, 随意挑了套粉色衣裙, 跟着堂衣楼的婢女上了二楼。 二楼被分割成一个个包间, 人少了许多。 婢女领着她, 却?不停下,仍要往上走。 苏弦锦便?也不动声色地跟着她上了三楼。 三楼没?有人, 屋子也只有几间, 不过大得多, 看起来?是做仓库用,只有三四?间略小些, 大约是与人休息方便?。 婢女穿过走廊,开了左手边一道门, 方才谦卑的眼?神倏地变了。 “苏姑娘, 请稍等,掌柜会过来?。” 苏弦锦讶异问:“你会武功吗?” 婢女点头, 守在门口?请她进去。 苏弦锦好奇地多看了她两眼?, 便?进了屋子。屋子不大, 一应设施齐全, 朝北开着窗,她走过去往外瞧了眼?, 楼下对着一条河道,往来?无人,偶尔才有小船划过。 没?等多久,身后门又开了,一个二十五六的貌美女子走了进来?。 梳着妇人头,莲步款款,流苏轻摇,说不出的韵味。 见苏弦锦望过来?,她嫣然?一笑,如牡丹初绽,满室生辉。 “啊呀呀,我在关州就?听?闻过苏州第一才女曲儿小姐的大名,今日一见才知上天好不公平,竟将全部灵秀精华都给了一人,这叫我们这些俗物真是自惭形秽了。” 苏弦锦眨了眨眼?,饶是自恋,也脸红了。 “您是老板吗?” “我姓朱,单名一个萱字,是堂衣楼的老板,你唤我朱老板即可,若不嫌弃我这等商户女,称我一声‘姐姐’我也舔着脸受了。” “朱姐姐。” 苏弦锦很上道。 朱萱将滑落的披帛往上揽了下,从腰间取了一串钥匙,朝她笑:“过来?吧,妹妹,有人特意托我送东西给你。” “送我东西?”苏弦锦更加好奇,跟在后头进了里?间。 朱萱开了衣柜,取了一个包裹出来?,当着她面解开了。 “白?狐裘?!”苏弦锦激动地拿起来?。 想不到她在山谷中随口?一说,程筠竟真的记在心里?了,还特意送到关州城。 她抱着白?狐裘,眸子晶亮地问:“首辅大人来?了吗?” 朱萱道:“这是锦衣卫指挥使景林大人派人送来?的。” 她又取出封信交予她:“还有这个。” 苏弦锦接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 的确是程筠的字迹。 信上相关内容是给朱萱交代如何将白?狐裘交到苏弦锦手里?。 苏弦锦翻开背后也看了眼?:“这不是给我的信呀。” 朱萱一副果?不其然?的眼?神,轻笑:“的确,不过我这便?也能确认了,这白?狐裘的确是首辅大人之物。” 苏弦锦微怔。 朱萱将信取回?,点了蜡烛烧尽。 “如今关州城已被秦家军占领,守城将领梁金的人头就?在南城门挂着呢,留着信不安全。” 苏弦锦皱眉,这些细节她虽不是完全记住,但朱萱一提她就?能想起来?。 她们的马车是特意从东城门进的,这是秦时有意为之,怕吓到她们。 而南城门,是正对着北朝都城的方向,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朱萱略带一些审视:“苏姑娘是秦时派人接进城的,听?说从小便?与秦时指腹为婚,不知如何与首辅大人认识的?” 苏弦锦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朱萱眼?神有些细微变化,很快藏在了笑意后。 “无妨,我不过是多嘴问一声,倒也没?有其他?意思。”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罐子,走到窗边。 苏弦锦见她从罐子的开口?处倒了些谷子之类的在手心,然?后将手伸出窗外,不一会儿,便?有一只羽毛纯白?的鸽子停歇在手臂上,低头去吃她手心食物。 朱萱道:“这是锦衣卫豢养的鸽子,须以特制的粮食喂它,它才认人,这一罐便?送你了。” “送我?”苏弦锦心念一动,想起之前对景林说的事,竟也成了。 她将白?狐裘披在身上,快步到了跟前,学着朱萱的样子到了谷物在手里?。 朱萱便?将自己手心尚未消耗完的谷物一齐翻入她掌中。 鸽子停在窗框上,黑豆般的眸子滴溜溜望着她。 苏弦锦慢慢伸出手,心想当日在山谷杀了它好多叔叔阿姨兄弟姐妹,这会儿倒有些愧疚。 “莫怪莫怪,乖乖吃饭。”她念叨着。 朱萱瞧得有趣,笑问:“你同鸽子还能说话?” 苏弦锦笑:“万物有灵嘛。” 她喂完鸽子,那鸽子显然?也熟悉了她的气味,向蓝天飞去,盘桓几圈,又落在她胳膊上。 苏弦锦轻摸了摸鸽子毛,向朱萱问:“姐姐可有纸笔?” 朱萱笑道:“早就?备下了。” 她转身去柜子里?取,苏弦锦颇有些讶异,好似一切都安排好了一样。 朱萱铺陈开一张信笺,触到她眼?神,解释:“信你也瞧了,的确是有人特意为你安排的,知道你要鸽子,也知你见了鸽子后要写信。” 原来?是程筠。 苏弦锦不禁开心:“可是方才信上没?有那些内容啊。” “风月无边,岂能言尽。”朱萱意有所指,“苏姑娘明白?就?好。” 明白?就?好。 苏弦锦会心点头,提笔蘸墨,落在信笺上的目光也温柔起来?。 朱萱道:“鸽子不能承载重?物,这小小信笺至多不过写二十个字。” 二十个字。 也够了。 朱萱见她要落笔,就?主动走开了。 苏弦锦写得简单:“好好吃饭,好好穿衣,好好换药。”顿了顿,又写了一句:“等我见你。” 她吹干墨,将信笺卷了,塞进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望着白?鸽承载着她的担忧与思念消失在天际。 门外婢女敲了敲门:“苏姑娘的好友在等了。” 苏弦锦拢了拢白?狐裘,朝朱萱行了一礼。 “多谢朱姐姐。” 朱萱笑笑:“客气,我也只是为人办事。” 苏弦锦走到门边,停顿了半晌,又转过身来?。 “朱姐姐,关州城已被占据,你们还不走吗?” 朱萱淡笑,轻捋鬓发至耳后:“走哪儿去?偌大一个堂衣楼,经营了六年了,还能搬走不成?这里?不仅是锦衣卫眼?线机构,也早已是我们的家了。” 苏弦锦眼?尾泛红。 “朱姐姐,我很荣幸能认识你。” 朱萱一愣,也点头轻笑:“彼此。” 苏弦锦抿了抿唇,鼻头微酸地拉开门走了。 原文视角下,秦时进驻关州一个月后,堂衣楼被灭。 锦衣卫在关州的眼?线,至此被一一祓除。 秦时手下禀报说,堂衣楼的掌柜前一日就?服毒自杀,没?能活捉,秦时并不在意。 主角不在意,读者自然?也会忽略。 堂衣楼的老板朱萱,一个在原著中连名字都未出现过的小角色,竟这样在她眼?前鲜活而惊艳地路过了。 * 程筠从宫中回?来?,马车在门前换了暖轿,直接进了程府。 不知何处的暗中有声音悄问:“还是没?见到人,不知伤的怎样。” 另一人答:“马车都不下了,估计走不了路。” “我看未必,据说程筠奢靡之费远超我等想象,这次怕是在林州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路都不愿走了,更要百倍地享受回?来?。” “算了,先传信给关州吧。” “嗯。” 黑暗中声音隐去。 不远处的巷口?角落,一角飞鱼纹在雪色中隐约浮现,很快又消失不见。 “我知道了,下去吧。”景林冷色冷峻地点头,随即走进后院。 程筠站在廊下,仰头观灯。 烛光透过琉璃,在程筠苍白?的脸上浮现光彩。 “大人。”景林走过去,哈了口?白?汽,“好冷的天,大人怎么不进去。” 程筠目光展开,从走廊外的雪地一直滑到眼?下,由淡漠转成温和。 他?道:“之前,这里?有两行脚印。” “脚印?”景林见大雪薄薄铺开,并未有什么脚印。 程筠抬手抚过鹤氅的领子:“算了,你看不见的。” 他?低笑一声,走进屋内。 景林在门口?震了震脚下积雪,才跟进去;“大人,秦时的探子在都城内已经待了四?日,再不抓我都看不下去了。” 藏得也太蹩脚了,再不动手锦衣卫就?要装无能装过头了。 程筠将手浸在铜盆内的温水中,冻得发紫的指骨逐渐回?暖。 “几个人?” “三个。” “那就?杀两个。” “好嘞。”景林点头。 程筠甩了甩手上的水,用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手。 “那两个头颅送去关州。” 免得秦时年少轻狂,得意忘形。 “属下马上去办。” 景林转身就?走了。 程筠将帕子放在架子上,水面倒映出一张晦暗不明的容颜。 他?抬眸看了眼?烛台,只有孤零零一盏。 于是他?将那盏也灭了,在黑暗中沉默地伫立了会儿。 雪光明亮,透过窗棂能照见人影。 不知何时,窗外似乎响起鸟儿翅膀扑腾的声音。 那雕像般的颀长?身影才轻轻动了。 骨节分明的指骨搭在窗框,缓缓推开一道缝,寒气便?似恶鬼般呼啸着挤进来?,卷走手背上勉强才恢复的血色。 一只鸽子飞来?,稳稳停下。 程筠嘴角散开笑意,取来?谷物喂它,解下它腿上的小竹筒。 信笺被缓缓展开,娟秀字迹行行跳跃出来?。 好好吃饭,好好穿衣,好好养伤。 “……等我见你。”程筠轻笑着,反复念了两遍。 又向无人的室内答。 “好。” * 苏弦锦下榻在关州府衙后院四?五日,也耳目闭塞了四?五日,关州城收复不久,流民贼寇较多,秦时不让她出门。 梦婵衣倒比她忙得多,在城内各处医馆奔波,救治伤兵。 关州知府等人被关在了大牢,另有一些人反水投入秦时帐下,包括她熟悉的一些秦时身边的重?要配角,将来?都在新?朝高?官厚禄,有一席之位的。 但她此时完全失去了认识他?们的心思。 她每日头一件事,是开窗等那只鸽子。 但一直没?等到。 不会出事了吧。 她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叹了口?气。 虽然?按照剧情来?说,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但就?是免不了在意。 她关上窗户,将蓝天锁住。 怪不得说蓝色代表忧郁,她现在看见这般好天气心情都畅快不起来?。 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苏弦锦忙出了门去看。 梦婵衣正背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路过。 “蝉衣。”苏弦锦皱眉问,“怎么了?” 梦婵衣眼?眶红红的:“苏姐姐,松大人病重?,快不行了,他?一直瞒着,不想让秦大哥担心,直到前两日吐血昏迷,秦大哥才知此事,便?赶紧派人将他?接来?了关州,要在关州城内为他?医治。我也是刚接到消息赶回?来?,正要去看呢。” 苏弦锦心一紧:“我也去。” 她刚靠近那间屋子,便?闻到很重?的药味,满屋子的人挤在一起,大多都是大夫,还有松子铭身边的人,以及秦时等人。 众人给梦婵衣柔弱的身躯让开了路,她到了病床前诊脉。 苏弦锦则默默站在人群后,踮起脚瞧了眼?。 松子铭躺在床上,两颊凹陷,颧骨突出,眼?底一片淤青,已是末路之兆了。 秦时立在床边,没?有打扰大夫。 苏弦锦望向他?,他?似有所感,便?也看了过来?。 少年双目通红,眼?角滑下一滴怆然?的泪。 苏弦锦隔着人群静静望着他?,眼?前的少年每日都在被迫成长?,如今已褪去了稚气,变得成熟稳重?。 秦时作为主角,固然?一路顶着光环,但若要以瘦弱双肩承担起天下万民,也必要先以苦难加诸此身,淬炼筋骨。 他?受的那些罪,也都不是假的。 只是命运更偏爱他?,在苦难尽头,给予了他?回?报。 苏弦锦收回?目光,转身走了出去。 彼时,她望着庭中竹柏,心中慨然?难言。 她对松子铭此人印象不深,后来?也只记得他?策划了林州民变。 原来?他?在这里?就?已经去世了,在秦时离开林州后,他?便?没?有了剧情,再见时,就?是永别。 松子铭与程筠曾是同窗好友,拥有共同的志向,却?最终站在了对立面。 这是程筠的痛苦,亦是松子铭的。 殪崋 但相比程筠来?说,松子铭要幸运得多。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大骂程筠千古奸佞,遗臭万年,程筠却?得生生受着,解释不得半个字,一身冰雪骨幻作泥淖皮,血向内流。 他?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帮助秦时,甚至痛痛快快计杀程筠,与一群人志同道合地颠覆北朝,为万世开太平。 而程筠站在雪山之巅,受寒风暴雪,八方冷箭,还要暗中想方设法地护着好友性命,给他?在秦时身边施展才能的机会。 “他?很难过,你为什么不进去陪着他??”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响起。 苏弦锦转头,望见走廊尽头长?身玉立的女子。 她一袭红衣,长?发高?束。五官分明生得艳丽,眉间却?有一股英气。 萧彤彤。 苏弦锦藏在狐裘下的手捏紧了一封信,向她走了过去。 她淡笑了声:“萧郡主,你也放心不下他?,不是么?” 萧彤彤扭过脸,倒有几分傲娇。 “本郡主可不擅长?安慰人。” 见苏弦锦不语,萧彤彤又转过头来?仔细盯着她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果?真是江南出来?的美人,既水灵又温柔,与我们这般北地女子大不相同。” “萧郡主,你飒爽英姿,巾帼英雄,不但武功高?强上阵杀敌,还有不俗的美貌,你……”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我不爱听?。” 萧彤彤皱了皱眉,“你怎么跟那些臭男人一样,天天说这些阿谀奉承的话?” 苏弦锦:“……” 只是礼尚往来?罢了,明明是她先夸她的嘛。 “听?说你会舞文弄墨,吟诗作对?” 苏弦锦点头。 “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也都会?” 按照苏曲儿的人设来?说应该都是会的。 不过这几点苏弦锦还没?机会验证过。 于是她道:“是。” 萧彤彤哼了声:“你们江南女子从小就?要学这些?还是说,你这样的也是少数?” 这要怎么回?答…… 苏弦锦斟酌道:“江南文人士族多,大家的女子也是要从小请先生教习诗书礼仪的,所以略识得些字。” 萧彤彤冷笑问:“是为了嫁个好男人吧?难道不是么?你学得满腹才华有何用?难道能像男人一样入仕做官?那些琴棋书画最后不也是为了取得丈夫欢心么?” 这话说得也不全无道理,但苏弦锦总觉得透着一股酸味。 难不成萧彤彤因为秦时吃她醋了? 她温声解释:“这是时代造就?的困境,读书识字本身无错,也能养人性情,陶冶情操,萧郡主出身将门,与一般女子成长?环境大为不同,如若不能理解,倒也不必急着定论。” 萧彤彤见她轻声细语,没?有愠色,真是一点血性也无,不由心底愈发不喜。 讽刺道:“怪不得秦时放不下你,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果?真当得起他?的温柔乡。” 这话说的苏弦锦轻笑了声。 萧彤彤竖眉:“你笑什么?本郡主说的不对?” 苏弦锦瞧着眼?前这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子,只觉好笑,全无与之口?舌交锋的欲望。 她的性格设定如此,又太过在意秦时,说的这些话完全符合人设嘛。 不过她倒从未明面上与苏曲儿争风吃醋过,只是嘴上难得饶人。 书中的苏曲儿因被劫经历再加上萧彤彤的原因,与秦时也愈发离心,后期剧情极少,所以两人没?有产生过冲突。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萧郡主,我想你应该需要这个。” 萧彤彤的目光落在她柔弱无骨又白?皙纤细的手指上,不由又是吃味。 她常年习武握鞭,满手粗糙的茧,与她全不能比。 “什么?”她未接。 苏弦锦轻声道:“是一封退婚书,有我父亲的落款,他?是同意了的。” 自从上次秦时临夜赶来?村子里?,提及萧彤彤撤军一事后,原文中苏曲儿就?已经暗中写信到苏州,说服父亲,要来?了这封退婚书。 信中,她向父亲说,承阳侯府手握重?兵,是秦时攻城主力,承阳侯将来?必得将女儿嫁与秦时,才会没?有后顾之忧,否则绝不会鼎力相助。她愿父亲看在家国百姓的份上,不必拘泥于女儿幸福,请以大义为先。 苏道南同意了。 其实这也是苏弦锦很喜欢苏曲儿这个人物的地方之一。 后期尽管寥寥笔墨,却?仍没?舍去她的家国格局,的确是女主胸怀。 萧彤彤一怔,娇声叱道:“你这是何意?施舍感情于我?!” 她挑眉冷笑:“太荒唐了!我告诉你,我萧彤彤纵然?再缺男人,也绝不会去抢别人的!” 说毕,她转身就?走。 连背影都透着怒气。 苏弦锦叹了口?气,有些心累。 纵然?她知道原文中萧彤彤也没?接,却?还是想争取一下。 看来?果?然?不行。 她望着逐渐暗沉的暮色,在东边,月亮已经出现了淡淡的影子。 不知在剧情之外,她到底能做些什么。 难道,她只能做这世界的一个过客而已么。 * 秦时寸步不离地守在松子铭床边,直到幕僚紧急寻他?处理要务,他?才勉强离去。 他?离开屋子时,苏弦锦就?站在门外。 “曲儿一直等在这里??” 他?疲惫不堪,哑声问。 苏弦锦点头:“我放心不下。” 虽然?她是为了其他?目的,但这也并非全然?假话,的确也有些担心秦时。 秦时眼?眶泛红,他?仰头深吸口?气,走到她身边,轻轻拥住苏弦锦,哽咽着:“曲儿……子铭哥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苏弦锦拍了拍他?背,轻声安慰:“你去忙吧,我进去陪松大人说说话。” 秦时松开她,眼?角润湿。 “曲儿,谢谢……” 苏弦锦只是摇了摇头。 待他?走后,她跨进屋内,只有梦婵衣还在隔壁院子煮药,其他?大夫都已离开了。 苏弦锦将门关上,来?到松子铭床边坐下。 松子铭睁开眼?,见到她时,似乎费了一阵力才辨认出她:“是苏姑娘啊。” 苏弦锦点头,柔声:“松大人,是我,上次一别,已三月有余,松大人怎么病重?至此?” 松子铭幽幽叹道:“劳碌命,却?无一副好的身子骨啊。” “大人高?风亮节,为了百姓鞠躬尽瘁,林州子民会永远感恩您的。” 松子铭苦笑一声,摇头:“我做的太少,甚至在天灾面前,也全无办法,若非秦时……” 他?没?继续说,但苏弦锦知道,她指的是秦时攻下林州,尽数安置林州灾民一事。 苏弦锦蹲下来?,将手轻轻搭在他?瘦得不成形的手上。 “松大人,我有话要对你说,只愿你能信我,少些遗憾。” “少些遗憾?”松子铭凹陷的目光略有些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个眉眼?温柔的少女。 温暖的烛光下,少女轻声向他?讲述了一件令他?错愕震惊的真相。 他?瞪大了眼?,就?这么呆呆望着她。 她站在光下,罗衣叠雪,不染凡尘,连每一根发丝都似乎泛着圣洁的光辉,恍若神女临凡。 松子铭枯竭的眸子仿佛焕发出了淡淡的绚丽的色彩。 他?轻轻笑了声,然?后闭上眼?。 他?说:“好,也好。” 声息止歇,余温渐散。 苏弦锦掩住眉眼?,泪水抑制不住地无声滑落。 程筠,得到好友谅解,只愿你也能少些遗憾吧。 是你 程筠从阴暗血腥的锦衣卫诏狱中出来, 从景林手中接了帕子?,缓缓擦拭着手上?溅到的血迹。 诏狱门口,寒风刺骨,血泥都结了冰。 兵部侍郎梁恩正跪在冰面上, 冻得嘴唇青紫。 “首辅大人……”他牙关打颤, “关州失守, 梁恩请罪。” 那二十万银子?运到关州,还没听个响, 关州就失守了, 不?用说, 二十万银子?大?约尽数落入敌军之手。 他?弟弟梁金的头颅此刻还在关州城门上?挂着。 他?心凉了一片, 只等着锦衣卫来拿人。 却六七日了,不?见任何动静, 越等越心慌, 去程宅跪求几次, 连程筠面都没见着,没办法只得跪到诏狱门口来了。 现在梁恩心凉得差不?多了。 反正伸头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 如今程筠网开一面,兴许还能放过他?的家人, 不?至于落个被灭族的下场, 他?八岁的儿子?好歹还能给?他?们?家存个香火。 他?跪在门口,风吹得差点僵了。 脑子?却愈发清醒, 无他?, 只因上?次被拖进诏狱的户部尚书王立新的惨叫一声?接一声?地?从那冒着血腥气的黑暗中传出来, 恍惚听着, 像地?狱恶鬼的凄厉哀嚎。 前面就是地?狱,他?现在就跪在地?狱门口。 方才从地?狱大?门出来的两个人, 落在他?眼里也早都变了形象,程筠是阎罗,景林是无常。 他?就等着被拖进去了。 程筠将帕子?随意地?扔在地?上?,轻笑了声?。 “梁侍郎,你请什么罪呢,关州又不?是你守的。” 梁恩哆嗦着抬起头,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到的。 他?不?敢看程筠,便看向景林。 景林用刀柄托着他?咯吱窝:“起来吧梁大?人,首辅大?人说你无罪。” 梁恩跪得已失去知觉,仿佛膝盖同冰结为一体了。 景林吩咐狱卒:“还不?快把梁大?人搀起来,打热水拿热毛巾来给?大?人擦一擦身?子?。” 狱卒立即架着梁恩起来了,梁恩几乎是被拖着,脑袋还是懵懵的。 他?费力扭头去看程筠。 却只见到那比冰雪还冷的玄色背影,与黑夜融为一体了。 车夫驾来马车,程筠微微俯身?,进了里去,马车便驶离了诏狱。 景林则执刀回转,居高临下地?望着半瘫在椅子?上?的梁恩,淡笑道:“梁大?人,守关州的是你弟弟,又不?是你,大?人向来赏罚分明?,你弟弟梁金如今战死?,也算罚过了。” 梁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这位阴狠无情不?择手段的修罗首辅,何时有?过“赏罚分明?”? “只是——”景林眸色降温,“那秦时将你亲弟斩首,又悬颅辱尸,你难道不?恨?” 梁恩脸抽搐了几下,咬牙:“如何不?恨!……” “这就对了,大?人说,将都城军防全数交由你手,让你戴罪立功,守住都城。”景林问,“梁大?人,有?信心吗?” 梁恩再次惊愕:“……果真?” 景林从怀里一摸,掏出个兵符来,仿佛丢石子?一般随意丢到他?身?上?。 “兵部,城防,府衙,除去宫中由锦衣卫守卫外,其余任你调遣。” 梁恩颤着手摩挲那块虎符,金包铜……是真的。 直到景林不?知何时走了,他?才大?梦方醒般,浑身?汗湿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呢喃着,眼中从迷茫渐渐转为清醒。 * 宫中。 李嘉薇赤/裸着身?子?从浴池中爬出来,随意搭了件纱衣,勾勒出若隐若现的风景。 她看向那趴在浴池壁旁精疲力尽的皇帝,毫无表情。 她正要走,杨晟忽出声?道:“哪儿去?三玄才修了两玄呢。” 李嘉薇身?子?一顿,隔着不?断蒸腾的热气,脸上?的神情很快转为了柔和。 她笑道:“皇上?累了,不?必急在今夜,何况臣妾好似记得,皇上?今夜召见了首辅大?人吧。” “程筠?” 杨晟“嗯” 声?,撑着浴池壁转了个身?,泡在池中靠着,“你不?说朕险些忘了,见他?还是要见的。” 他?干瘦的脸颊被温泉泡得发红,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李嘉薇曼妙倩影:“他?进宫还有?一刻,你先过来。” 李嘉薇眼底划过一丝厌恶,面上?却含笑,舒展开白嫩修长的四肢,重?新下了水,水面漂浮的两缕发丝由此上?下交缠,打结,直至再次被柔嫩的手指梳理开。 李嘉薇娇喘了几声?:“皇上?仙术果真愈发进益,臣妾快要招架不?住了。” 杨晟朝她敏感处触了触,十分满意,又问:“问仙台你父亲修建的如何了?” “父亲为皇上?办事,十分尽心,虽是年底,到底也召齐了千人,采石砍树,如今已搭了有?两层了,估计明?年春就能建好,快得很。” “那就好。”杨晟放了心,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等问仙台修好了,什么叛军什么妖魔,你且看着,神仙庇佑我北朝,他?们?都等着自取灭亡呢。” 李嘉薇心中为他?的天真愚蠢冷笑不?已。 听得内侍来报:“首辅已经来了。” “那臣妾先走了。” 杨晟捏住她下巴:“把昨日写的词念给?朕听再走。” “妾与皇上?闺房取乐,岂能叫外人听了去……” “听见了也无妨,程筠不?是外人。” 李嘉薇垂眸,敛去眼底羞愤,低声?道:“薄衫轻落两弯月……” “贴。”杨晟点评,又道“继续。” 李嘉薇微不?可察地?颤了下,似乎瞥见了那静立门口暗处的影子?。 “……月在玉峰倒影间。” 杨晟双手交握着,似乎回味什么,神情有?些享受:“妙。” 李嘉薇仰头,语速加快:“皎皎梨花白,红蕊点点开。倦鸟……” “念这么快做什么?”杨晟贴近,往身?前深吸一口气,“最后一句是什么?” “倦鸟交颈眠,梦里……雨连天。” 杨晟笑道:“好个雨连天,真是文采过人。” 李嘉薇微微阖眸:“皇上?,首辅等久了。” 杨晟这才大?笑几声?,欲从池中起身?。 一时竟又失力跌了回去,还是两个内侍扶着他?才起了,先去了内殿更衣。 李嘉薇抱着胳膊有?些发僵。 “……精彩吗?”她低嘲问,“看了这么久。” 程筠缓步从暗中出来,拾起地?上?的披风给?她。 他?语气平静至极,并未掺杂半分其他?情绪:“娘娘莫着了凉。” 李嘉薇身?子?震了震,抬眸看他?。 他?却并未停下脚步,只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 * 关州与都城之间,并无天堑,只有?一条大?河,宽处十几丈,窄处不?过两三丈。 春夏时水流湍急,不?宜行?船,百姓往来多从桥上?过。 林州关州交战时,关州与都城的木桥便已被摧毁,如今只能涉水。 朝廷兵马在河对岸架设弓弩利箭,如果涉水,显然成了靶子?,且马易受惊。 因此,秦时与幕僚们?商议后,决定扎营练兵,等一场大?雪。天气更冷时,河面就会结冰,届时兵马可以奔驰而过。 这是苏弦锦第一次来到军中大?帐,就在关州的南城门之外三里。 萧彤彤的兵和秦时的兵是分开练的,但他?二人的营帐却是相邻的。 几日前,萧彤彤回了南境,据说是承阳侯病了,她回去探病。 谁知承阳侯却是骗她的,将她扣在府上?,并准备尽数撤离承阳侯府的全部精锐,还要收回给?予萧彤彤的兵权。 原因无他?——秦时不?愿答应与萧彤彤婚事,萧存始终顾虑。 一旦承阳侯府彻底选择帮助秦时,则北朝必须要亡,否则承阳侯府叛军之名坐实,将来会遭讨伐。 其次,若承阳侯府决心助秦时顺利攻进都城,来日他?登上?皇位,承阳侯府却与他?不?是一体,他?又怕秦时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所以,他?要秦时娶女儿为妻,不?仅是为了女儿的幸福,也是为了承阳侯府将来考虑。 他?帮秦时得来的天下,那他?至少?要占得三四分。 此刻正值关键时期,他?以撤军对阵相要挟,不?仅想?看秦时的态度,同时也是逼秦时做最后决定。 因为苏曲儿,秦时始终下不?了决心。 于是秦时的一个幕僚私自去找了苏曲儿,意外得知她早就准备好了退婚书,不?由大?喜过望,特?意派人将苏曲儿接去了军营,希望她能与秦时当面说清楚。 苏弦锦坐在马上?,由马夫牵着出了城。 她遥遥望着寒风中立在平原上?的一座座白色大?帐,沉默良久。 剧情真是一点没变,她心想?,只要是原文写出来的,人物心理或动机如何不?重?要,行?为却是一比一完成了。 一人驾马狂奔而来,快接近时,却放缓了速度,似乎怕惊着她。 等到了近前,他?才翻身?下马,走到苏弦锦面前,微微低头。 “苏姑娘,我是奉命来接你的。” 苏弦锦盯着他?多瞧了两眼,问:“你是……周将军吗?” 周知,是秦时麾下第一前锋,秦时在林州时,他?追随在秦时帐下。他?还有?个兄长,后来也加入了秦时军队。 他?在原文中戏份不?算很少?,有?很多描写他?骁勇善战的剧情。 不?过苏弦锦看得不?仔细,因为她不?是很喜欢那些战争场面描写,几乎都是扫一眼就略过去的。 但此人画册上?是有?的,所以她能认出来。 周知微微抬头,露出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的一张脸。 他?抬手将上?下遮住,只露出一双眼。 “苏姑娘,我还未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就已经知道了。” 苏弦锦蓦然惊神:“你是……” 那个面具劫匪? 心思 苏弦锦实在难掩震惊之色。 他怎么可能就是周知呢? 她心头如凉水滑过, 打了?个冷颤。 周知已让马夫走了?,自己翻身上马坐在苏弦锦身后,附耳问:“你冷么?” “我……”苏弦锦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下意?识转头去仔细看周知的?脸。 突如其?来的?温热气息让周知恍神,他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 唇只差一点就能碰到她的?脸颊。 苏弦锦反应极快地?回过?头, 同时抬手挡住。 她皱眉:“不要失礼。” 周知低笑了?声?:“我知道你现在还是秦时的?女人, 不过?你今天就是去跟他解除婚约的?,在你成为我的?女人之前?, 我不会强迫你。” “异想?天开。”苏弦锦语气微沉。 周知脱下披风裹在苏弦锦身上, 将他们二人隔绝了?。 “坐好。” 他用力一挥缰绳, 快马向军营疾驰。 苏弦锦将自己裹在披风里, 宛如缩在小小的?营帐中。 让她有独立的?空间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面具劫匪到底在原文中就是周知,还是因她的?出现而产生?的?剧情?改变, 她一时有些难以确定。 原文很长, 出现的?人物太?多, 她实在难以一一记住。每次只能当一件事发生?在眼前?,与她的?处境产生?关联时, 她才能回忆起那些细节来。 据她所知,周知是在林州加入秦时军队的?, 他还有个兄长。而面具劫匪当时在送她去落日林之后, 的?确也是跟她说,他打算回林州, 去秦时麾下建功立业。 她闭着眼, 完全忽略了?呼啸的?寒风与不适的?颠簸感, 沉浸在原文的?细节里。 周知不是个随便的?角色, 他的?戏份是比较多的?,故事线也相对完整。 他出身官宦世家, 幼时父亲因言获罪,被锦衣卫抓进诏狱,后来全家被指控大逆不道,锦衣卫直接把周家抄没三族了?。 她越想?越惊,想?起面具男之前?对锦衣卫的?刻骨恨意?,他好像也跟她说过?,他四岁时躲在米缸才逃过?一劫。 难道从来都是同一个人? 那为何原文中从未正面提及劫匪与周知的?联系呢? 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还是剧情?之外的?巧合? 另一个巧合就是,周知对苏曲儿的?确也有些另眼相待。 可在原文中,那是因为苏曲儿在萧彤彤与秦时这段关系面前?始终温柔良善,隐忍退让,他旁观而生?出了?怜惜之情?……怎么也不该和劫匪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才对啊。 何况秦时若知道周知就是当初劫走苏曲儿的?劫匪,还能丝毫不介意?地?任用他? 不可能。 她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 这个世界出现的?人物目前?为止,人设是与原书统一的?。 秦时若知晓周知对苏曲儿的?伤害却无动于衷,他就不是秦时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秦时并不知道周知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也太?离谱了?。 苏弦锦思绪有些混乱。 或许这一切从她变成苏曲儿出现在林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因为原文中没有苏曲儿这一段的?描写,也就是说,这几个劫匪根本就没有正面出现过?。 “到了?。”男人提醒。 苏弦锦回过?神,扯下披风,深吸了?口气,将冷风灌进肺里,让自己更清醒了?。 “我带你去秦时的?大营。” “等一下,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苏弦锦拉住他胳膊。 周知低头注视着她拉拽自己的?那只白?皙柔嫩的?手,嘴角浮现笑意?。 “你问,我都告诉你。” 苏弦锦忙放开他,她实在不喜欢他看她时的?眼神。 “你的?脸是怎么治好的??” “军中来了?位神医,针法过?人,我脸上的?毒印就是他治好的?。” “……左丘学?”苏弦锦露出惊色。 她分明告诉过?左丘学,晶崖构藤果无用,他为何还是来了?呢? 周知诧异:“你知道?” 苏弦锦沉默半晌,又?问:“你有兄长吗?” 周知仔细瞧她:“我兄长你也见过?,不过?那是在你清醒之前?,所以你大概不记得了?,来林州以后,他就走了?,说是寻起义军,为我们谋一条出路。” 苏弦锦睁大眼:“是你们那个老大么?” “是。” 天呐…… 苏弦锦缓缓吐了?口气,勉强将自己心跳平复下来。 “还要问什么?”周知望着她,“我对你知无不言。” 苏弦锦却摇头,裹紧身上的?白?狐裘,瓷白?的?脸在乌发的?衬托下更显不染凡俗的?美。 周知的?眼神片刻未从她眉眼间离开过?。 她皱了?皱眉,主动往大帐走去。 “别这么一直看我。” 周知直言不讳,笑道:“你实在太?美,我在这世上没见过?第二个比你还美的?女子。” 苏弦锦已经不为这些话欣喜了?,她加快了?脚步。 秦时不在营帐。 只因她今日来,秦时是不知道的?。 营帐中,只有他的?第一幕僚张是在等着她。 显然,让周知去接她,也是张是的?主意?。 她一个人进的?营帐,周知并未跟着她。 张是,在跟随秦时之前?,只是个落榜的?儒生?,却在当地?颇有才名。和所有的?天才一样,原文中说他,三岁吟诗,五岁写文,九岁就考上了?秀才,却两次会试落榜。 不过?这两次都是受人陷害。 后来他意?识到世道荒唐,便不再执着于仕途,而是隐世潜心研究治世之学去了?,直到秦时崛起,他才主动出山相助。 秦时将来登基后,废除内阁,改为三省六部制,张是则当仁不让的?成为宰执。 如今,苏弦锦望着眼前?这个风度翩翩,含笑而立的?青年?儒生?,实在是笑不出来。 张是朝她一揖:“苏姑娘胸怀天下,此事算张某欠你的?,将来主帅成就大业,我必全力推你坐上后位,让你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苏弦锦微怔,心怦怦跳。 原来是这样…… 原文是秦时的?视角,这段只是秦时得知苏曲儿来了?军营,他赶过?来时,见苏曲儿正与幕僚张是说话,并未描述他们说了?什么。 正想?着,营帐帘子被掀开—— 苏弦锦猛地?转身,见秦时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曲儿?”秦时先唤了?她一声?,随即皱眉看向张是,“你为何派人把曲儿接到这里来?” 张是含笑:“苏姑娘有话对主帅说,我先退下了?。” 秦时走近,迟疑着:“一定要当面……才能说的?话么?” 苏弦锦望着面前?一身白?衣盔甲的?少?年?不语。 自从见到周知以后,她对宿命的?安排多了?几分反感,却催生?出她几分叛逆之心。 她真想?在此时撕掉那张退婚书,告诉秦时,她是来阻止他与萧彤彤在一起的?,她倒要看看剧情?允不允许她这样做。 可她捏紧了?那封退婚书,捏得指甲盖泛白?……仍是在命运的?洪流中选择了?顺从。 “秦时哥哥,这个给?你。”她轻轻递出那张退婚书。 就让命运再嚣张一次,她绝不会就此认输的?。 只是不能是现在。 这张退婚书,她一定要给?出去。 * 梁恩抬头看了?眼走近兵部衙门的?人。 “荣次辅怎么来了?。” 荣烨道:“梁将军如今得了?意?,已不到内阁去了?,有事荣某只能亲自登门与将军商议了?。” 梁恩摩挲着手中的?兵符,淡笑道:“整个都城的?城防都归我管,太?忙,没空向次辅汇报。不知荣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竟还要亲自来,我正要往程府去一趟呢。” 荣烨朝他对面坐了?:“你要确保隔墙无耳。” 梁恩一怔,心下有了?计较,将门窗关上,又?唤了?两个亲兵守着,确保无人偷听。 “你这是防着锦衣卫?” 在都城里,能让荣烨忌惮的?,也就程筠了?。 荣烨抬眸,眸底掠过?一丝阴戾。 “梁金死于秦时之手,你打算如何报仇?” 梁恩看向荣烨,不由眯了?眯眼。 “荣大人请直说来意?。” 荣烨抚平袖口,淡淡道:“梁金经营关州多年?,我不信他的?人短时间就被全部收服了?,秦时如今最关注的?还是锦衣卫,不会把心思放到关州那些庸才身上。你与其?等秦时带着二十万大军压城,再被动防守,不如直接杀了?他,让他为你弟弟偿命,也解了?首辅后顾之忧。” “既是解了?首辅后顾之忧,为何却不敢让他知晓?” “首辅少?年?老成,心思沉稳,不直说罢了?。”荣烨盯着他,眸色平静,“我也不是防着锦衣卫,只是不希望锦衣卫掺和进来,怕引叛军注意?,反坏了?事,毕竟锦衣卫在关州的?暗桩如今都自身难保了?。” 梁恩不接话。 荣烨也不急:“此事做成,你有两利,报仇和立功。失败,你也没有什么坏处。” “与你又?有何好处?” 荣烨讥笑:“梁将军问这话未免太?过?荒唐,秦时乃我朝反贼,他若有一日打进都城,你我皆逃不过?人头落地?,他死了?,当然对所有人有利。” 梁恩摩挲着那枚金包铜的?虎符花纹,神思不定:“此事复杂,容我斟酌一二。” 荣烨起身:“话已至此,只在将军一念之间。” 他说罢,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走了?。 荣烨沉吟良久,又?看向窗外,已是暮色渐浓,夜幕将至了?。 趁着夜色,他单人单骑悄悄去了?趟程府。 虽然荣烨那般说,但摄于程筠威势,他还是不敢私自行事,思虑着待会在程筠面前?委婉暗示一嘴,将来事败,他便也有托辞。 但他被拒之门外了?。 景林面无表情?:“大人这几日安心养病,闭门谢客。” “首辅大人病了??”梁恩忙问。 景林冷眼审视着他:“梁大人如今可在都城内摆弄风云,只管做好分内的?事,其?他的?不要问。” 梁恩不敢再问,只得退下,临走时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在心里低骂了?景林一声?,又?骑马融入夜色中去了?。 随夜色一道隐没的?,还有一只灰色的?鸽子。 苏弦锦坐在窗边,望着无星无月的?沉沉夜空,仍想?着今日白?天在军营里发生?的?事。 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忽然轻轻响起,直接吸引走了?她全部思绪。 她眸子一亮,几乎是跑着去拿了?谷物来,然后倒在手心里,将手伸到寒凉如冰的?夜色中去。 很快,一只灰鸽子静悄悄地?停在她胳膊上。 她压住激动的?心跳,取了?信笺来看。 只见小小的?信笺上并非程筠的?笔迹,却是景林的?口吻。 写了?四个字—— 大人病了?。 苏弦锦脸色一白?。 剧情提前 怎么会??…… 苏弦锦大脑空白了一瞬, 才渐渐回过温来。 在原文中,程筠是有一段中毒的剧情,但那是之后了,不可能是现在。 且他现在一定情况严重?, 否则景林肯定不会给她发消息。 她心急如焚, 慌乱中正要去找纸笔回信, 那只灰鸽却飞入茫茫天?际,不见踪影。 苏弦锦趴在窗框上, 惊愣半晌, 望着夜空, 眼泪无声落了下来。 她真想, 真想长出翅膀,学这只鸽子, 飞到他身边去。 但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她出不了城, 甚至无法使用飞鸽传书。 现在可能唯一能联系上景林的地方或许只剩下了堂衣楼。 苏弦锦顺手?拿了架子上的白狐裘就冲下楼去,到了院子里, 无意间瞥见门框上尚未完全撤掉的白幡,忽然脚步一顿—— 她盯着白幡, 仰着头?, 已是泪如雨下。 她想,她知道了。 程筠一定是得知松子铭的死?讯了。 他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他在折磨自己?。 松子铭于他, 大约是除了老师张松青之外, 唯一真心相交的好友。 甚至较之师生情更珍贵, 因为那曾是年少时至纯至真的友谊。 程筠这一生,难得好友, 才因此倍加珍惜。 好友欲杀他,他犹能从容赴死?,却在好友含恨而终时,心彻底堕入了无间地狱。 反反复复,时时刻刻,不停磋磨。 若说小太子杨望璟的死?是程筠政治生涯中的一次至暗时刻,那好友松子铭的死?,便是他自己?的人生寒夜中,最冷最大的一场风雪。 一场足以?埋葬他的风雪。 怪不得……怪不得他后来那么心急,几乎视苦痛如无物。 他在用□□上的自虐,来克制精神上的崩溃。 苏弦锦捂住胸口?,只觉心尖传来细密的疼,疼得她呼吸窒然。 她该如何告诉程筠,松子铭已经不怪他了呢。 他的好友在人生最后一刻得到了真相,他不是怀着对他的怨恨与失望离世的。 他已经谅解了他。 苏弦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关?州府衙。 她让自己?保持冷静,吩咐小厮牵了马来,便二?话不说地上了马背,朝堂衣楼方向疾驰。 她骑马的技术很?烂,甚至在这之前,她还从未单独骑过马。 如果她驾驭不住跌下马来,后果或许是致命的。 但她此时已全然顾不得这些,只任由那一个念头?撑着自己?。 大街上乱做一团,哭闹声,呼喝声,打杀声,沸反盈天?。 她刚到堂衣楼邻街,便见街对面秦时领着两队人马,正冷眼望着正在大火中被逐渐吞噬的堂衣楼。 不停有侍卫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地追捕搜索。 “快,别让人逃了!” “去水道截住!” “今晚不准一个锦衣卫探子离开关?州!” “……” 又有忙着救火,救人。 鸡鸣犬吠与人声也混在一起,化成巨大的噪音灌入苏弦锦耳中。 她捂住耳朵,仿佛被利剑刺穿,撕裂得疼。 干燥寒冷的冬夜,火越烧越大,她呆呆地坐在马上,眸中翻着火浪,耳中也尖啸不断。 火光分明驱散了周围的严寒与黑暗,她却愈发冷,愈发黑,如坠冰窟。 秦时不知何时看见了她,与手?下说了两句,就调转马头?朝她这边来。 才出巷口?,便意外突生! 一支暗箭! 猝不及防地,从暗巷中射出—— 苏弦锦睁大了眼,瞳孔骤缩,一声“小心”尚在喉咙,就见利箭猛地射中了秦时的胸口?。 他来不及反应,就被这力道一带,跌下马去。 侍卫兵马顿时乱做一团。 苏弦锦震惊望着,大脑陷入短暂空白。 秦时遇刺,不……不应该在这里才对,应该是回去的路上,在府衙门口?! 怎么会?这样! 剧情被改变了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一个声音忽然低沉响起。 苏弦锦下意识低头?,脸色苍白:“周知?” “你脸色不好,是吓到了吗?”周知扯住她的缰绳,翻身上了马,坐在她身后:“我先送你回去。” “秦时他……” “这里太乱了,你先回府衙等他,我去派人通知神医和梦姑娘。” 说罢不等苏弦锦反驳,驾着马就往回走。 马蹄声嘚嘚响起,苏弦锦心跳仿佛与之同频,每一步都踩在她胸口?,闷得人呼吸不畅。 她用力抓住他拉缰绳的手?:“能不能……送我出城?” “出城?……去哪?” “去都城。” 周知眸子一压,难以?置信:“你疯了?……都城全城戒严,你去送死??” 苏弦锦眼眶发红。 其?实?她也知道有点异想天?开了,从关?州方向来的,现在一只鸟都飞不进都城。 马朝着府衙方向,并未因她的话停下。 “为什么要去都城?”周知在她耳畔沉声问。 “不要问了,我不去了。”苏弦锦深吸口?气,恢复冷静,“加快速度,我们先回府衙。” 或许,有些剧情仍会?发生。 她要看看。 两人一马,快马加鞭,到了府衙门口?时,秦时还没回来。 “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周知拍着马鞍,“我去城外接左丘神医。” 苏弦锦没说话,快步走进府衙。 周知望着她的背影,才转身上马走远了。 秦时被将士们送回来的,他趴在马背上,血流了一路,头?低垂着,意识有些不清。 “快!去通知梦姑娘来!主帅遇袭了!” 府衙大门开了,将士直接将驮着秦时的马骑进了府衙里面。 就在即将跨入门槛的那一刻,冰河封冻的夜色里,又有一支箭对准了大门灯笼下的光影。 不过利箭即将射出的那一霎那,更有一支箭提前飞出,射灭了大门左侧的灯笼。 光忽然一暗,利箭失去目标,不过犹豫那一瞬,秦时等人已经进了府衙了。 门口?的侍卫捡起灯笼,惊惧喊道:“护卫!还有刺客!” 苏弦锦从右侧握着弓箭走出来:“不是刺客。” “……苏姑娘?!” “把外面的灯都灭了,大门关?上,让人从小门进出。” 苏弦锦盯着大门外仿佛结了冰的暗潮,方才本该有一支箭射中秦时胸口?,但那支箭提前了。 如果她刚才不阻止,相似的情节是否会?出现两次? 还是说,明知她必然会?阻止秦时中箭,所以?剧情提前了? 苏弦锦握着弓箭的手?有些脱力。 她知道秦时不会?死?,她也的确想试图阻止秦时遇刺,可那是因为她想救梦婵衣,想试图改变梦婵衣的结局。 如果她今晚没有出门,没有亲眼见到秦时灭了堂衣楼,或许剧情会?按照原定的轨迹走。 又或者?她今晚没有心神难安,她也许也能预感到今夜将有变故。 但是没有“或者?”,一切都太突然了,始料未及。 她悲哀地感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全盘,以?所有人的命运为棋子,还原本就胜负已分的棋局。 她也只是其?中一枚。 她所有已知的剧情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剧情之外的,才是没有浮出海面的那部分。 原来,站在上帝视角的人不一定是上帝。 * 烛火剧烈摇晃了下。 苏弦锦抬眸望向门口?,左丘学挎着褡裢披星戴月地赶了回来,衣摆袖口?满是寒夜的露水。 屋子里,秦时仍昏迷着,胸口?的伤虽已被梦婵衣处理?包扎过了,但箭头?淬了毒,她不会?解。 左丘学进屋时,梦婵衣几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泪流满面,脸色惨白,直接跪在了左丘学面前。 “师父,求你救救秦大哥……”梦婵衣哽咽不成声。 左丘学还算镇定,扶起她:“别急,我先看看。” 他抬脚欲近床前,目光却忽然与苏弦锦对上了。 苏弦锦呼吸一滞。 这一瞬间,她感觉每条血管里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左丘学是认识她的,也知道她和程筠的关?系。 此时屋内,还有跟着他进来的张是,以?及焦急守在门外一夜未眠的一堆人。 只要他说出来…… 左丘学面无异色,只是略朝她点了点头?,便径直路过她,去到秦时身边。 苏弦锦僵硬的身子逐渐回暖,血液也似融化的冰河,裹挟着碎冰重?新流淌,让失魂的躯壳捡回几分知觉。 * 不知夜深几许,左丘学满身是汗地从屋里出来透口?气。 苏弦锦立在走廊墙角的阴影中等着他。 他一愣,四?下环顾片刻,缓步走了过去。 “苏姑娘,又见面了。”左丘学似是而非的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浓重?的寒夜里,苏弦锦脸色苍白。 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你会?什么会?在这里?……我分明说过,晶崖构藤果无用。” 原文中,左丘学在林州现身后,秦时便想招募其?为己?所用,只是此人性情古怪,捉摸不定。 张是道出左丘学的执念,并建议秦时派人在林州搜寻晶崖构藤果,未曾想还真找到了。 据说林州一药堂炮制的药材里,学徒无意中发现了混入其?中的半枚晶崖构藤果,于是张是立即让人张榜公告,以?此引来左丘学主动上门。 左丘学颔首:“的确无用,我在落日林山谷里就已经找到了,也验证过了。” 此话苏弦锦一惊,她与左丘学碰撞了目光,几乎当即就明白了。 原来林州药堂并非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半枚晶崖构藤果…… 果然,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所有的巧合,原来都是必然。 “为什么?……”苏弦锦眼尾泛红,哑声问,“不能……留在他身边吗?” 左丘学轻叹:“就是他让我来的。” 发展 苏弦锦身形几乎缩到黑暗里。 她有些说不出话, 她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在被寒气侵蚀。 沉默良久,她才轻声问:“他是为了让你救秦时么?” 左丘学摇头:“他和我都不能未卜先知,但他知道,都城腐烂已久, 并不与他同心, 所以秦时身?边潜伏着许多?危险, 我在的话,至少关键时刻能帮他。” 他向秦时屋子方向投去视线:“显然, 他猜对?了。” “他一点?都不给自?己留后路啊。”苏弦锦喃喃道, 眸中雾气弥漫。 他将左丘学送到秦时身?边, 分明自?己才是一身?的伤。 她仰起头, 抬手抚去眼角落下的泪。 左丘学道:“其实,即便我在他身?边也无用。” 苏弦锦望向他。 他说:“我救得病, 却救不得命, 程筠他是自?寻死路, 我也拉不住他。” 苏弦锦觉得疲倦,无力地将肩倚在墙上。 “我知道……” 她声音很轻, 又重复了遍。 “我知道。” 她懂他。 他并非自?寻死路,他在为?百姓寻世间的活路, 那也是他的活路。 这条路程筠一开始就走得十分坚定, 到了如今依然不曾动摇。 荆棘丛生,鲜血淋漓, 无人同行。 或许除了苏弦锦之外, 他从未被任何人真正理解过。 苏弦锦抬手覆面, 整理着自?己破碎的情绪。 “秦时的毒能解吗?” 问出这句话时, 她心存了几分侥幸。 但左丘学无情地湮灭了。 “无解,那是蚀骨之毒, 会渐渐腐蚀他的血肉骨骼,以我毕生所学,不过将毒暂时压制,可?换得他半年生机。半年内他若寻得解药,或可?活命,但止不住衰弱之势,再想?冲锋陷阵,只怕是不能了。” 他说到此处,眸中有光微微黯淡。 “程筠他将打算寄托在秦时身?上,我看是一场空。” “谁下的毒?”苏弦锦问。 原文中,作?者春秋笔法,将此次刺杀扣在程筠头上。 但现在她显然知道不是。 左丘学皱眉:“我也不知道。” 苏弦锦一拽他袖口。 他抬眸,见她眸间难掩哀色。 “保护好你的徒儿。” 左丘学眼神探究:“……何意?” “虽然你没说,但我知道,此毒还有一解法。”苏弦锦幽幽叹了口气,越发感到心力交瘁。 那个深爱着秦时的傻姑娘梦婵衣,后来将秦时身?上的毒渡到自?己身?上了。 左丘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知道这些?” “如果神医一定要问,那就是我朋友告诉我的。” “没有这个朋友,是吗?” 苏弦锦没有回答。 她抬眸与他对?视,黝黑的眸在深夜显得更深邃,宛如无底的深渊。 “请你阻止梦婵衣想?要引毒入身?的念头,她这才是自?寻死路。” 她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说出这句话,但她还是说了。 她转头,将视线投入大海般的夜空。 无星无月,风也停了。 这是黎明之前?的夜,黑得可?怕。 也静得可?怕。 她同这无边海水一样的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茫然。 之前?她想?的是阻止秦时中毒,以此来避免梦婵衣死亡的结局,如今秦时还是中毒了,若梦婵衣听了左丘学的话,没有这样做的话,秦时接下来又会如何呢? 是出现另一个以身?救秦时的人,还是梦婵衣依旧会走向她的宿命? 但秦时总归不能死的。 她想?,若她真的破坏了这个世界,她便自?己去救秦时。 秦时的命,如今等?同于程筠的命。 * 关州的眼线被灭得一干二净。 这等?于夺去了锦衣卫的双眼。 当梁恩捧着秦时中毒这件事来程府请功时,景林方知此事。 他眼神冰冷:“梁将军,首辅大人并未下过此令。” “是没有下过,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梁恩笑了几声,眉梢眼角尽是畅快,“当时指挥使问我,难道不恨秦时斩了我弟弟的头,我告诉过你我恨之入骨,现在我报仇了,难道不应该高兴?” “秦时死了?” “虽然还没有死,但是中毒了,那毒若没有解药,活不过一个月。” 景林冷声问:“解药呢?” “解药我自?然是没有的,难道还留着解药救他一命?”梁恩略有些不屑地看着景林,“指挥使何以这个态度?难不成与这反贼还有瓜葛不成?否则见我立此大功,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景林面无表情:“我只知道,大人没有吩咐的事,梁将军这是擅自?行动。” “你让我亲自?与首辅面谈,我与你谈不着。”他欲进门。 景林抬手按在刀柄上,站在门口寸步不让。 “我说过,大人最近在安心养病,谢绝见客。” “首辅到底什么?病?”梁恩皱起眉头。 “无可?奉告。” 景林“砰”一声将门关上,快步走进程筠的院子。 他在书房门口徘徊一阵,才推门而入。 书房无人,他迟疑着走向象牙屏风,打开了第?一道门。 可?他走进暗室后,在第?二道石门前?伫立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门,忽然开了。 正要离去的景林身?子一震,立即转身?望向门后。 * 内阁只有两人在。 荣烨与梁恩。 梁恩怒气冲冲,来回踱步,大骂个不停:“锦衣卫不过就是程筠的走狗,也敢给我摆脸色?我他娘的千军之外斩下秦时头颅,如此大功就算是皇上亲自?给我摆庆功宴我都受得起!” 荣烨神态轻松,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行了,景指挥使向来唯首辅命是从,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秦时虽中了毒,可?我听说,那传说中医术高明的神医左丘学正在他身?边,只怕你的计谋尚未完全成功,若他替秦时解了毒,再想?有第?二次,只怕不可?能了,你就等?着他率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吧。” “毒岂有这般好解?我……” 话还未说完,内阁大门砰地一声巨响,被人一脚踹飞了。 景林腰佩绣春刀大步而入,让到一旁。 一道高大颀长的玄色身?影缓缓走进来,仿佛携着满冬的严寒凛冽。 门外风呼啸着,猛烈地从破碎的门洞席卷全屋。 上一刻还温暖如春的内阁,顿时迎来了一场风雪。 程筠不发一言,干净利落地抽出景林腰间长刀架在梁恩脖子上,缓缓抬眸:“解药呢?” 梁恩惊住,他恐惧地望着程筠那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他分明看起来虚弱不已,一双眼却好似野兽,猩红的眸子流转着阴戾狠辣。 在这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下,他冷汗汩汩流下,脸色也逐渐褪色。 他有一种预感,他但凡敢说一个“不”字,马上就要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他腰间也有佩刀,甚至手就握在刀柄上。 但那只手好似失了气力,哆嗦着,几乎连刀柄都快要拿不住了。 终于,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请……首辅大人恕罪。” 程筠面无表情,甚至眼神无一丝波动,只是眸底结了层霜。 “解药。” 梁恩失去了抬头与他对?视的勇气,他头抵在地面上:“没有……没有解药……真的没有解药……” 程筠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盯了他片刻。 似乎在判断真假。 荣烨此刻才从惊惧中缓过神:“大人,我……” 程筠侧首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剩下的话都扼了喉咙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出的主意。”程筠淡声。 荣烨脸色微微发白?:“是,任凭大人处置。” 程筠垂眸,叫人看不清情绪,声音却仍显平静。 “景林,把他带去诏狱,行鞭三十。” 荣烨深吸口气,站直了身?子。 “不用劳烦景大人,我自?己走去。” 说罢,他径直向门口走去,路过梁恩时,甚至都未看他一眼。 程筠握刀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下,他风轻云淡地转刀收回,丢给了景林,将鹤氅下渗出的血腥气拢在袖中。 梁恩并未听到对?自?己的宣判,此时才战战兢兢地抬头,飞速地看了程筠一眼。 程筠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眸底压着冰冷杀意。 他一惊,触到他目光的瞬间,仿佛赤身?裸/体吹了阵凛冽北风,只得立即垂落视线,不敢再看。 程筠淡淡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我不杀你,你不用怕,只是我向来讨厌擅作?主张之人,你为?梁金报仇,派人偷袭秦时,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无罪?有功? 梁恩心脏抽搐了几下,好似在云端与谷底之间来回摆动。 “起来吧。”程筠缓步向主位上坐了,坐得并不端正,反而有几分慵懒地靠在椅子上。 见他姿态忽然莫名?散漫起来,梁恩才终于歇了心。 果真是修罗阎王,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程筠垂眸:“有功当赏,有过当罚。今日我不罚你,让你戴罪立功。” 梁恩一激灵,忙道:“首辅大人但请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承阳侯府的萧郡主与秦时关系匪浅,承阳侯府愿意借兵给他,都是因为?萧郡主。”程筠道,“你去把她抓来,将这张底牌控在我们自?己手里。” 梁恩眼一亮:“对?啊!倒忘了这茬了,把郡主抓来,既可?以威胁秦时,又可?以牵制承阳侯,还是首辅大人英明!” “去办。” “我这就去。”梁恩忙不迭走了。 景林对?自?家大人此举有些不解,才要问,却见程筠脸色一白?,吐出一口血来。 妥协 苏弦锦在一阵心慌中醒来。 即便睁开眼望着熟悉天花板时, 心仍然不安地跳动着?。 她恍惚了许久,才渐渐清醒。 这一场梦,实在太久了。 她?摸到手机看了眼,的确只是第二日, 也?是她?陪妈妈上山, 遇见那位算命阿姨的第三日。 已经快中午了, 她?隐约能听见爸爸在?外面厨房炒菜的声音。 妈妈正外放着?广场舞音乐,在?客厅里练习舞蹈动作。 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自然。 好似她?二十?三年来的人生一样, 平淡中透着?温馨。 她?握着?手机缩进被子里, 被温暖拥抱住。 那些寒夜里的冰冷, 刺杀,大火, 都仿佛只是一场梦。 可她?闭上眼, 梦境却愈加清晰。 苏弦锦轻轻叹了口气, 睁开?眼,打开?手机看了下微信消息。 她?和程筠的聊天记录还是停留在?之前, 他?还是没有任何回复。 她?找到他?的电话,犹豫了下, 拨通了过去。 电话传来“嘟——”的声音, 每一声都似乎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嘟声停了。 “喂?……”苏弦锦一惊, 忙爬坐了起来, “是程筠吗?”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片刻才有人说话。 “……嗯。” 声音很?轻, 听着?似乎很?累的样子。 “程筠,我是苏弦锦, 我想问你最近还好吗?”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苏弦锦又道:“我给你微信发消息了,看见你一直没回,有点担心你。” “……嗯,我没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清晰了些,但很?沙哑,“我很?少看微信,所以没及时?回复,抱歉。” “没关系,只是,你真的没事吗?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你生病了吗?你在?医院吗?” 苏弦锦一连问了好些问题,语气也?不免着?急。 电话那头些微有些低咳声:“我在?家……不要紧,最近有些感冒而已。” “程筠,我……” “阿锦,等?我忙完这阵联系你。” 嘟嘟嘟—— 手机里传来忙音。 苏弦锦握紧手机,心跳砰然。 他?刚才是不是……喊了她?一声“阿锦”? 是吧…是吧。 应该没有听错吧。 * 主帅遇刺不是件小事,何况现在?情况危急。 若非秦时?帐下人才辈出,还有张是这等?天才坐镇,只怕已经影响到军心。 当时?刺杀秦时?的凶手早已抓到,不过却是一具尸体。 因此他?们尚不能确认,到底是谁派的人。 他?们倒是一直认为此事乃程筠手笔,商议着?打算派使者去都城斡旋。 只是他?们的使者还未派去,梁恩便派了使者来。 使者送来一瓶解药,说要以解药换取梁金的头颅。 无人知道这瓶解药的真假,但如今的情况已不容考虑太多。 梁金的头颅悬挂在?南城门?已久,仰仗冬日低温才没有完全腐烂,不过早已被寒风吹得不成形了,用这样一颗人头去换,对?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但纵然解药到手,也?无人敢直接给秦时?用。 解药被送去左丘学那儿,请他?鉴别。 半日之后,左丘学就给出令人愤怒又失望的结果——解药是假的。 好在?也?没损失太多,不过被人戏耍一番的感觉,也?着?实叫人气恼。 秦时?昏迷了几日,即便在?昏迷中,也?饱受蚀骨之痛的折磨。 梦婵衣则日夜不离床前半步,煎药熬汤,连翻看医书?都是搬来秦时?的屋子,坐在?脚踏上看的。 苏弦锦每每过去,都见到日复一日憔悴的梦婵衣。 仿佛中毒的不是秦时?,而是她?。 她?快要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苏弦锦进屋时?,梦婵衣正伏在?一堆书?里和衣而卧。 她?进屋的动静惊醒了她?。 “苏姐姐。”梦婵衣顶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 “蝉衣。”苏弦锦见状也?有些不忍心,“一切有左丘神?医在?呢,你不要太累了。” 梦婵衣怔怔落泪。 “我也?……没什么本事,只会一点医术,若不能帮到秦大哥,那我也?太没用了。” “这不是你的错。” “苏姐姐。”梦婵衣泣不成声,“你难道没有瞧见秦大哥痛苦的样子吗?他?那么痛苦,我却帮不了他?,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苏弦锦心情复杂,并不知如何安慰她?。 她?既不愿梦婵衣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不愿看着?秦时?毒发而亡。 她?只能说一句或者根本安慰不了人的话:“他?不会有事的。” 梦婵衣望着?秦时?昏迷的样子,流泪不语。 苏弦锦叹了口气。 大概还有一日。 原文中,苏曲儿一日后被抓走了。 同后来的萧彤彤一起,沦为了程筠的人质。 事实上,也?不算被抓走的。 是潜伏在?关州的奸细告诉苏曲儿,真正的解药在?程筠手里,若想救秦时?性?命,就拿自己去换。 苏曲儿纵然再不信,但在?挚爱生死面前,仍然愿意冒险。 后面,就是兼具狗血与戏剧性?的,白月光与红玫瑰二选一的高潮剧情。 很?显然,这根本不可能是程筠所为。 不过原文中,苏曲儿和萧彤彤的确也?是被关在?了程府暗牢。 她?如今还想不通其中内情,但她?也?无谓了,只要能见到程筠就好。 这是她?唯一一个遵从剧情而能见到程筠的机会。 “蝉衣。”苏弦锦试图做着?最后一次努力。 她?握住梦婵衣的手,定定地注视着?她?。 “你的性?命同样珍贵,若你为他?出了事,他?一定会伤心自责不已,甚至比身中剧毒还要痛苦,明白吗?” 梦婵衣脸上犹带泪痕,怔怔地望着?她?。 “苏姐姐……秦大哥有一天也?会为我感到伤心吗?” 苏弦锦对?视上梦婵衣期待的甚至有些决绝的眼神?,心头咯噔了下,陡生一股凉意。 难道梦婵衣之前无此想法,却因她?这句话更坚定了救秦时?的决心? ……若真如此,那这个世界的规则到底是提前预判了她?的行为还是一开?始就为她?布好的局? 苏弦锦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 四更天。 在?这样一个寒夜里,连值夜小厮也?有些昏昏欲睡。 苏弦锦清醒无比,裹紧白狐裘走出房门?。 廊下的灯笼微微发着?亮,里头的烛火快要燃尽。 廊外结了一层冰,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今夜有月,月缺一半,挂在?中天,稀疏照着?人间。 按理?,会有人轻敲她?的门?,以解药一事来欺骗她?。 但她?等?了一夜,还未等?到。 从前她?不想走剧情,剧情却能回到正轨,如今她?迫不及待走剧情,剧情却像只胡萝卜吊着?她?,让她?抓心挠肝,无所适从。 她?很?难认为这只是个巧合。 苏弦锦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 狗。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她?穿过长廊,尽往偏僻处走,不知绕了几圈,才终于?触发剧情。 一侍卫从假山阴影处悄无声息地闪出来:“苏姑娘,半夜不睡觉吗?” 苏弦锦:“这不等?你吗?” 侍卫一惊:“等?我?” 苏弦锦吁了口气,自圆其说:“我知道,那瓶解药既然假的,必然还有真解药,只是凶手不愿意这么简单交出来,若是要付出代价,就让我来。” 她?说的大义凛然,情深义重?,连那细作也?沉默了片刻。 “没错。”他?抬眸,“若想要秦时?活命,就拿你自己来交换解药。” 苏弦锦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跟你走,你把解药留下。” “不,你人进了都城,才会有人把解药送来。” 苏弦锦答得干脆:“好,那我跟你走。” 连细作都愣了:“苏姑娘不怕我骗你?” “我不敢拿秦时?的命去赌,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细作嗤道:“哼,有如此佳人愿意为他?豁出命,这反贼还真是命好!” 苏弦锦抿唇,这话怎么听出一阵羡慕嫉妒来。 她?不过按剧情走,剧情之外却总让她?意想不到。 他?们趁着?薄薄月色,像两个幽灵在?府衙小径穿梭,开?了小门?出去。 这侍卫似乎对?府衙无比熟悉。 原文中没有交代过他?的身份,这会儿她?倒想自己问一声。 “你奉何人之命?” “自然是程筠程首辅。” 苏弦锦眉头一挑:“胡说八道。” 小门?外早已有匹马等?着?,他?摸了摸马头:“天下谁人不知程筠,不是他?还有谁?苏姑娘,既然你下定决心,我就不打晕你了,请你上马,抄近路快马加鞭下,天亮后就能进都城了。” 苏弦锦二话不说翻身上了马,低头问他?:“你要跟我同骑一匹?” “你会自己骑马?” “当然会。” 细作犹豫片刻,摇头:“还是算了,我怕你骑一半后悔跑了。” “失礼了。”他?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拉住缰绳,朝着?无边夜色行去。 苏弦锦心道,果然,即便一个原文中连名字都没有的工具人小角色,在?真实的世界里,也?是拥有灵魂的。 只是这让她?更加感到遗憾,于?是她?没有问他?的名字。 无论灵魂或□□,不过都挣扎在?世界规则编织的网中,即便这网再大,也?总有收束的一日。 那时?,终将归于?一个叫宿命的东西。 她?的灵魂属于?另一个世界,在?这里站在?高高的上帝视角,俯视着?每个人的命运。 然而只有神?之眼,没有神?之手的神?,到底只是伪神?。 于?是宿命这种东西,便如水中月,她?试图拨弄,只能碰到水面。 当涟漪泛开?,她?自以为月变了而欣喜不已时?,水面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那轮月仍然挂在?天空,距离她?三十?八万四千四百公里。 北朝都城城门?,随一缕晨曦遥遥出现在?地平线上,像一只酣睡的兽。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狠狠扎进前方的地面,惊得马蹄高高扬起,在?落满寒霜的清晨嘶鸣,喷吐雾气。 黑色快马仿若一片影子,似乎比利箭还快,转瞬间就到了近前。 刀口锋利,泛着?寒光,毫不留情地朝苏弦锦身后的人削去。 细作跳下马来,在?地上滚了两圈避让。 黑马马背上,那个身着?黑色轻铠的男人同样跳下了马,二话不说地继续下着?杀手。 苏弦锦握紧缰绳,对?眼前的一幕早有预料。 她?不发一言,朝马上用力一拍,继续朝都城方向奔去。 周知大惊,不顾细作刺来的匕首,抬起手臂生生受了,然后一刀砍断了他?的咽喉。 “苏曲儿!”他?骑马追上她?,喝问,“你疯了吗?” 波折 苏弦锦的马被迫停了下来。 她抬头, 盯着拦在前方的男人。 “让开。” “你要去送死?” 周知眉头紧锁。 “你就当我去送死吧。”苏弦锦淡淡说道,“让开。” 周知不动,神色难以置信:“你就这么爱他?甘愿为了他去无谓送死?” 苏弦锦即答:“是。” 周知盯着她,眼中?有些疯狂。 “我?不允许。” 苏弦锦冷笑:“你不允许?你凭什么不允许?” “凭我?要娶你, 我?认定你将来一定是我?的女人。” “……” 苏弦锦深吸口气, “这是你一厢情愿, 我?从来没?答应过。” 她勒紧缰绳,遥望着晨曦下越来越清晰的北朝都?城。 “这一趟我?一定要去, 你拦不住我?。” “你明知道那?是陷阱, 秦时?身边还有左丘学和梦姑娘, 怎么可能会有事?!”周知眸子发红, 语气也焦急起来,“你为他做这些, 他却只想和你解除婚约, 然后?和那?个萧彤彤在一起!你在他眼里, 根本就不是第一位!” 苏弦锦心?累至极,恨不得飞进都?城去。 面对这些已经不想解释了?。 “我?再说一次, 让开。” “不可能。”周知脚在马鞍上一蹬,纵身飞落到苏弦锦的马上, 双手抓紧缰绳, 将苏弦锦紧紧禁锢在怀中?。 “……你下去!”苏弦锦挣扎。 周知冷声道:“你再动我?就把你打晕了?扛回去。” 他说着已调转了?马头,欲往关州方向?回。 苏弦锦忽然安静下来。 周知微怔, 下一刻苏弦锦就夺了?他腰间弓箭, 不顾受伤的风险直接滚落下马, 跌在地?上。 “苏曲儿!”周知焦急低喝, “你真的不要命吗?” 他停住马,立即翻身下来, 苏弦锦却已起身举起弓箭对准了?他。 冷幽幽的箭头在清晨冰凉的空气里仿佛凝了?层寒霜。 “你今日若拦我?,我?就杀了?你。” 周知毫不畏惧,他抬起尚在流血不止的左臂,轻笑。 “如果能死在你手里,我?也认了?。” “疯子。”苏弦锦皱眉,“你真是疯子。” “是,我?就是个疯子。” 苏弦锦放下弓箭,握住利箭将箭头抵着脖颈。 “你一定拦我?,就只能带着我?的尸体回关州。” 周知一震。 苏弦锦却是来真的,那?黑色的箭头已经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伤口,殷红的刺眼。 “……你用你的命威胁我??”周知满眼震惊,双眸越发红了?。 “后?退。”苏弦锦紧盯着他,握紧利箭,步步逼近。 周知步步后?退,眼神始终锁在她冷冰冰的脸上。 “苏曲儿,你会发现……你为了?他不值得。” 苏弦锦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挎着弓箭上了?马。 迎着清晨的第一缕朝阳,一路奔向?都?城。 周知凝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僵硬地?伫立在原地?,僵硬地?似被冰封住了?。 * 苏弦锦从黑暗中?再次见到光亮,不由眯了?眯眼,才看清眼前站着的人。 她想过城门?处有接应那?细作?的人,还构思了?一番说辞。 谁知才靠近就被套了?个麻袋,丢进马车,不知道到了?哪儿。 这一段她并没?有上帝视角,因为苏曲儿被抓以后?的剧情是没?有的,再次在原文?中?出现,就是在战场之?前与秦时?见面了?。 有人出声问:“你就是苏曲儿?那?个反贼秦时?的未婚妻?” 苏弦锦定了?定神,试图认出眼前之?人。 “梁……恩?” 她不确定,但有些像。 毕竟画册上的配角画得没?有主角那?么有记忆点。 眼前这人一脸络腮胡,浓眉瞪眼,有些凶相,和画册上的兵部?侍郎梁恩微微相似,不过她没?仔细看过几回。 “你怎么认得我??” 梁恩眯眼问,“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苏弦锦四下环顾:“兵部?大牢?” 每个衙门?都?有自己关押人的地?方,兵部?自然也有,这不奇怪。 “倒还有几分聪明。” 苏弦锦问他:“解药呢?有人告诉我?,只要用我?自己交换,就会将真正的解药送去关州。” 梁恩嘲笑几声:“果真是妇人之?见,还当真以为有什么解药呢?我?告诉你吧,根本就没?有解药,你既然甘愿为了?秦时?赴死,那?你就走不了?了?,我?看到时?候两军交战,他会不会顾及你这个貌美如花的未婚妻。” 苏弦锦心?知肚明,却作?出一副惊慌模样。 “你骗我??……你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我?还以为要费番力气,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你抓来了?。”梁恩摸了?摸下巴,颇有些得意,“等我?把萧郡主抓了?,与你一起做个伴,我?看那?个秦时?还怎么蹦跶。” 也就是说,萧彤彤此刻还没?被抓进城。 苏弦锦缄默片刻,忽然道:“我?与秦时?早已解除婚约,如今与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他不会顾及我?的,梁将军,你抓错人了?。” “有这事?”梁恩皱眉,有些狐疑地?盯着她。 苏弦锦垂眸,语气低沉:“承阳侯一直希望他娶萧郡主,我?便主动与他解除了?婚约。即便我?从小与他青梅竹马又如何,我?到底帮不了?他什么,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就这样了?,如今我?身陷囹圄,也不指望他来救我?。” “所以,你抓我?没?有用,如果你指望从我?口中?套出什么话,除非我?死,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她咬重?字音,故意说,“我?不会让程筠这种人得逞的。” “呵。”梁恩冷笑一声,“大言不惭,看来你是没?有见识过锦衣卫的手段,我?没?空审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只要把你丢给锦衣卫,任你有铜筋铁骨,也扛不住。” 快了?,快接近了?……把我?丢给锦衣卫吧。 苏弦锦心?跳开始加速。 越接近目的,则越要保持冷静。 她站直身子,乌发垂落在身前,精致白皙的脸上一双桃花眸亮如星辰。 “锦衣卫又如何?我?连死都?不怕。” “死?”梁恩嗤笑,“落到锦衣卫手里,死才是便宜你了?。” 他似乎被激怒了?,不再说多,朝身后?两个侍卫道:“去,把人送到锦衣卫衙门?去。” 苏弦锦眸底掩不住期待。 “等一下。”梁恩又忽然改了?主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淡笑,“如此绝色,落到锦衣卫手里可惜了?。” 苏弦锦心?一沉…… 却又听他道:“直接送去程府,就说我?把秦时?的女人抓来,送给首辅大人作?生辰贺礼。” 峰回路转,真是刺激。 又一次被套麻袋。 梁恩做事如此简单粗暴。 苏弦锦却不吵不闹,在心?里默默原谅了?他。 一路上,黑暗中?的颠簸都?仿佛成了?胜利的奏鸣曲。 她闭着眼,听着马蹄声数着节拍。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程府侧门?被敲开,守门?侍卫一脸冷漠:“做什么?” “听闻首辅大人生辰在即,我?们奉梁将军之?命来送贺礼。” “不用。”侍卫道,“大人不收礼,不见客,哪来的送哪去。” 苏弦锦一慌,难道还有什么变故? 天呐,她的心?脏快爆炸了?。 兵部?来人道:“那?不行,送回去我?们没?法交差。” 话音刚落下,苏弦锦就感觉自己被人从马车里拖了?出来,粗鲁地?丢在地?上。 她挣扎着,只是嘴堵住了?,喊不出声。 “什么事?”有人冷声问。 是景林的声音! 苏弦锦眼一亮,挣扎得更用力了?。 景林站在门?后?,略一偏首,眼神掠过地?上的麻袋,挪到兵部?来人身上:“敢往程府送女人?不要命了??” 他眼神冰冷,涌着杀意。 兵部?两人忽然被慑住,一时?讷讷不敢言。 锦衣卫在都?城里,的确无人敢惹。 哪怕只是对上眼,都?有些怕,何况眼前还是锦衣卫指挥使?。 “滚回去!”景林低斥,“告诉梁恩,再敢送女人来,锦衣卫的诏狱欢迎他住几日。” 苏弦锦挣扎地?更用力了?,奈何嘴被布条勒住,手也被绑得紧紧的。她焦急的不得了?,拼了?命地?试图将手腕从绳子里抽出来。 兵部?侍卫不敢接景林的眼神,已弯了?腰将她重?新扛起塞进马车。 马车向?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滚滚车辙声不再是交响曲,反而成了?催命符,敲打得苏弦锦心?头一片烦躁。 她咬紧牙关,忍着一片血肉模糊的摩擦伤,终于挣脱了?手上的麻绳,从奔驰的马车上直接跳了?下来,狠狠跌在地?上。脚踝传来剧痛,大概是扭伤了?。 她不顾一身狼狈,爬起来就朝程府摇摇晃晃地?跑去。 两个兵部?侍卫惊呆了?,慌忙停住马车紧追上去。 所幸马车走得不算远,她也不知凭着一股怎样的力量,忍着剧痛跑回了?离得更近的程府大门?。 “开门?开门?!”她用力拍着门?,一边高声喊,一边眼泪已忍不住扑簌落下。 兵部?侍卫一齐拥上来欲抓她回去。 她拼命挣扎,使?劲浑身解数,又是踢又是咬:“滚开滚开!别碰我?!” “苏姑娘?!” 景林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苏弦锦动作?一顿,红着眼大声喊:“还不快点帮我?!” 景林眉头一挑,上前两脚就将抓她的人踹开。 他一把扶住站立不稳的苏弦锦,问:“苏姑娘,怎么是你?……” 苏弦锦抬眼,泛红的桃花眸蓦地?滚下两颗泪珠:“快点……带我?去见他。” 景林神色震惊,不再问了?。 “好?,苏姑娘请跟我?来。” 苏弦锦抬袖拭去眼泪,抓住他胳膊:“我?脚扭了?,走不快,背我?。” 景林背着她,迅速进了?门?,一路到了?书房门?口才将她放下。 苏弦锦泛白的指骨紧紧扣在门?框上,没?有推开。 近乡情怯。 她轻声问:“他还好?吗?” 景林撇过脸去,眼也有些微红。 “大人……不太好?。” 相拥 苏弦锦抚着门框:“他在里面?吗?” “嗯, 大人这?几日,除了?药,其他什么也未吃。”景林低声,“而且大人总在暗室待着, 不准我打扰。” 苏弦锦搭在门上的手颤了颤:“我知道了?……” 她吩咐:“去吩咐熬些粥或者汤来, 药若好了?也送来。” 景林眼?眶发?红:“我这?就?去。” 他抬脚欲走?, 又问:“苏姑娘,你的脚伤……” “不要紧, 我自己处理。” “屋里有药酒, 也有金疮药。” “好。”苏弦锦应。 景林转身走?了?。 苏弦锦轻轻推开门, 当熟悉的陈设再次呈现在她眼?前时, 她心?中涌出一阵难言的酸涩感。 她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进?去,绕过?四君子屏风, 打开了?第一道暗室门。 一切如常, 仿佛回到了?起点。 她挪到烛台边, 用火折子将?灯盏点亮,然后打开了?那通往深渊的石门, 石门之后,是一条隐入黑暗中的台阶, 长长的, 仿佛没有尽头。 苏弦锦执着烛火,步伐缓慢但坚定的向那黑暗中走?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无风无浪的深海, 寂静地令人恐惧。 无数冤魂溺毙于此, 凄厉地嘶吼着, 却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一切生机, 哪怕是来自于地狱的生机,都被这?片黑暗埋葬了?。 这?里似乎是被神遗弃的枯坟, 万年来,荒无人烟。 今日,一朵烛火亮了?起来。 像一艘航行在深海的点了?灯的小船。 微弱的光,只?能照亮一张月描烟画的容颜。 而潮水般的黑暗,却被一再逼退。 苏弦锦执灯走?进?了?暗室。 光便也随之跟了?进?来。 暗室里许多?空的酒坛,酒味与药味混杂在一起,赋予这?黑暗更加苦涩胶着之感。 还有血腥味。 苏弦锦扶着墙壁,缓缓走?到石床边。 程筠正蜷在黑暗里昏睡着,墨发?散乱,脸色苍白。 玄色鹤氅下遮蔽了?一个遍体鳞伤无处可藏的灵魂。 苏弦锦没有吵醒他,只?是将?烛台放在一旁,确保烛光能照见他。 她解下白狐裘,轻轻盖在程筠身上,然后在程筠身边躺了?下来。 她很累很累,这?一路真的太累了?。 与他分开的每一日,都漫长得难以细数,如今到了?头,却好似只?有一瞬。 她缩进?白狐裘下,轻轻抱住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 他身上凉得很,气息也很微弱。 她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脸颊。 此刻疲倦感在她血管里翻涌上来,她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才终于找到休息的地方。 不安的心?此时也渐渐恢复平静。 待到他身边,她在疲惫面?前丢盔弃甲了?。 于是就?这?样,她拥着程筠,被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簇拥着,轻轻闭上眼?。 她睡得很沉,但没睡多?久,醒来时,烛火只?燃烧了?三分之一。 “阿锦。”程筠似乎醒了?,深邃的眸子如无边荒原。 “嗯。”苏弦锦温柔应了?声。 “……是梦?” “不是梦。”苏弦锦轻轻吻了?他额头,“是我。” 程筠目光缱绻,眼?眸微红。 微弱的烛光在她身后,只?勾勒出她圣洁如神女般的轮廓,却不能照清她的眉眼?。 如烟似雾,恍惚隔云端。 他阖上眼?,瑟缩了?下,墨发?滑落遮住眉眼?。 “怎么不是梦呢?……”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这?样的梦,他做过?太多?次了?。 无论怎样清晰,最终那片轻盈温暖的影子都消融在冰冷的潮水中。 次次都是。 他仿佛在无尽的深渊中不停坠落,坠落,四周幽暗不见天光。 在那片深渊的虚无中,无数故人环绕在他身旁,在他耳边痛苦地哭泣,质问,嚎叫。 真的太累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向上了?。 “程筠。”苏弦锦轻唤,“别睡。” 她抚摸着他的脸,凑近他,额头抵在他下巴处。 苏弦锦温柔的声音,是无间地狱中,唯一特别的存在。 是天光乍破,刺穿厚重乌云,在阴诡地狱撕开了?一道裂缝。 程筠仰头望去,那束光从天上倾泻而下,照亮了?他的前路。 “程筠。” “阿锦……” “是我。”苏弦锦柔软的头发?抵在他下颌处轻轻蹭着,“程筠,睁开眼?,看我。” 程筠缓缓睁开眸,宛如溺水之人浮上水面?,难得喘息。 苏弦锦吻在他眼?尾。 温热的气息氤氲在他眉间,驱逐着冰冷的梦魇。 “不是梦。”她在他耳畔呢喃,“是我来见你了?。” “阿锦?”程筠又唤了?声,低沉嗓音些微发?颤。 苏弦锦笑笑,将?额抵在他额上。 “程筠,你再不起来,我的胳膊都被你枕麻了?。” 他们离得极近,几乎没有距离。 苏弦锦的目光轻柔地像一片月光,洒落在他枯井般的眸子里,清水盈满,又映出了?一轮明?月。 不是梦—— 程筠抬眸,苏弦锦朝他笑了?下,月光不再清冷,好似兼具了?太阳的炙热与灿烂。 他强撑坐起,鹤氅与白狐裘一道滑落下来。 苏弦锦揉着麻木的胳膊,笑:“之前在山谷里都是我压着你,现在公平一回咯。” 程筠怔怔地望着她,连烛光也照不暖的苍白脸上,一双狭长的眸显得格外红。 苏弦锦歪首笑问:“要哭一下吗?” 程筠未语,抬手欲碰她,又犹恐镜花水月,于是极为小心?翼翼。 苏弦锦握住他手,放在脸侧依偎:“是真的,程筠,真的不是梦。” 在触碰到她的一瞬间,程筠便将?她拥入怀中,眷恋地嗅着她的气息。 “阿锦……”他声喑哑。 “嗯。”苏弦锦靠在他怀中,叹了?口气,“程筠,你不听我的话,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程筠没有接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于是苏弦锦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应着。 程筠几乎是将?她整个揉在怀里,充满疲惫的嗓音里透着失而复得的紧张与感激。 “你怎会……在这?里?” “我若不来,你还要将?自己置于何?种痛苦的境地才够呢?”苏弦锦嗔道,“分明?收到了?我的飞鸽传书,不但不听,也不回我,真的很过?分。” 程筠在她头发?上蹭了?蹭。 “都听了?的。” “才没有。” 苏弦锦在他怀中抬头,借着烛光注视着他模糊不清的容颜,“不过?现在我亲自来了?,从现在开始,由我来监督你,好好吃饭,好好治伤,看你敢不听话。” 程筠虚弱地笑:“……不敢。” 苏弦锦说:“还有,我怕黑,又怕那台阶高,今日离了?暗室,以后都不准再下来。” “好。” “程筠,我们上去吧。”苏弦锦一笑,从他怀中退出来,下了?床。 “今日极好,阳光明?媚,天朗气清。” “好。” 程筠将?白狐裘裹在她身上,又披了?鹤氅,站在她面?前。 她借着薄弱的烛光仰头望他,仿佛见到一棵独立山巅生受风雪的松柏。 “为了?见你,我脚都扭伤了?。” 苏弦锦张开手,笑道,“程筠,抱我。” 程筠俯身将?她抱在臂弯里,哪怕受着伤,也毫不费力,轻盈地像拢了?一片云霞。 他抱着苏弦锦,苏弦锦握着烛台,光笼罩着他们二人。 涉过?黑暗,跨过?那些空了?的酒坛,程筠一步一步,没有丝毫停留地离开了?这?里。 暗室的门打开。 苏弦锦望着亮堂的书房,桌上此时已摆上了?温热的粥和鸡汤,旁边地上置了?个小炭炉,上面?温着药。 “哇,好香。”苏弦锦眼?眸一亮,“程筠,快放我下来!” 程筠没放开她,直至走?到榻旁,将?苏弦锦轻轻放在榻上坐好才罢。 苏弦锦抬眸看他,方才在暗处不觉得,如今来到光下,才瞧见程筠的脸色有多?差。 他脸上无半点血色,苍白得仿佛一尊被打碎又拼凑起来的瓷器。 “让我看看你的脚。”程筠半蹲下,脱去她的鞋。 苏弦锦将?脚收上去,阻止了?他。 程筠抬眸,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 苏弦锦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程筠,先不要管我了?。” 她用力抓着他手,哽咽:“你坐下来,坐到我身边,让我看看你伤在哪里。” “阿锦——” “程筠,求你。”苏弦锦双肩因颤抖而向内收着,“求你……” “阿锦。”程筠慌乱坐到榻上,有些无措,“……好,是我不对,我听你的。” 苏弦锦抬手拭去眼?下的泪,闷声道:“那从现在开始不许说话,除非我问。” “好。” 苏弦锦脱去他的鹤氅,露出底下被血染红的白色里衣。 她呼吸逐渐急促,颤抖着手,缓缓解开里衣系带,将?那些触目惊心?的疮痍一一展露眼?前。 饶有苏弦锦已有了?心?理预期,仍有些崩溃:“程筠……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程筠温声:“不要紧,只?是几道口子,比起人命,轻如鸿毛。” 苏弦锦默默流泪,纤细手指轻轻拂过?他腹肌附近那道很深的伤,伤口没有处理好,又被反复烫过?,已经溃烂发?炎了?。 焉能不痛。 “阿锦,别看了?。”程筠哄着她,“真的不疼,都已经快好了?。” 苏弦锦垂眸,将?白狐裘轻轻拢在他身上,遮住那些伤。 又将?那早已浸满鲜血的里衣与鹤氅丢在地上,然后下了?榻。 “阿锦,你的脚踝——”程筠忙要伸手扶她。 “别动。”苏弦锦加重语气,“我不问你,你不准说话。” 她单脚跳到桌旁,舀了?碗粥给?他:“先吃饭再说。” 然后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地陪着他。 程筠在她严肃的目光下乖乖喝了?粥,身上略有了?些暖意。 “阿锦。” 苏弦锦仍不理会,只?接了?碗放回去,又去小炉子旁端了?温着的药来,目光灼灼。 程筠一怔,也乖乖喝了?。 纵然程筠面?不改色,轻描淡写,但那苦涩的气味苏弦锦即便只?是闻一闻也觉得嘴里发?苦。 她朝门外喊:“景林。” “苏姑娘。” 景林果然一直守在门外。 “多?拿点蜜饯来,要各式各样的。” 景林显然愣了?下,才回:“是,我让人马上去买。” 苏弦锦哼了?声:“什么大夫,怎么开怎么苦的药!” 程筠低笑一声。 苏弦锦看了?他一眼?,又朝景林道,“让人收拾好卧房,准备好热水,我和首辅大人要沐浴更衣。” 上药 一进卧房, 苏弦锦首先就被明窗下一物吸引住视线——山谷中捡到的鹿角。 她惊喜不?已?:“程筠,你何时带回来的?我怎么不知?” “上次离谷时就带走了。” 程筠牵着她手:“跑慢些,别伤到脚,等会儿我替你上药。” “不?用, 我好得很。” 苏弦锦已?自己?检查过了, 右脚没有骨折, 只是有些扭伤。 她说:“你先坐好,等净室里?洗澡水打好再说。” 程筠在她的眼?神下乖乖照做。 景林按照苏弦锦的吩咐, 让人准备好洗澡水, 又生了炉子, 将那鸡汤在炉子上煨了, 各种平时所需的伤药棉布等也一应俱全。 苏弦锦跛着脚翻箱倒柜。 程筠问:“你找什?么?” “找你换洗衣物呀,我刚刚不?是把你染血的里?衣都扔了嘛。”苏弦锦一头扎在衣柜里?, 声音从里?面传来, “好大的衣柜, 怎么都没几件衣裳。” “景林——”她喊。 景林从外?头进来,路过程筠时绷着脸上的笑朝自家大人行了行礼, 却并未如先前那般询问是否可?以进屋,直接就进了。 苏姑娘在, 就以苏姑娘的话为第一准则。 苏弦锦探首问:“只有这些衣裳吗?” 景林点?头:“大人冬日常穿不?过几件, 别人送的鹤氅狐裘倒还有四?五件,在库房里?, 我去找。” 苏弦锦道:“去找去找, 要颜色鲜亮的, 好看。” 景林劲头十足地取了库房钥匙就去了。 苏弦锦拿了套贴身?里?衣叠起来:“程筠, 你这权臣当的,在外?人面前拿足了奢靡的架子, 怎么比我还要节俭,我衣裳可?比你多多了,家里?衣柜都放不?下。” 她说着又忽然在衣柜底下找找另一个小箱子,好奇打开来瞧,竟是好几套崭新的女子衣裙,四?季都有。 她站在屏风处,挑眉道:“哪来的姑娘穿的衣裳?还不?快从实招来。” 程筠倚在长椅上,看着她兴致冲冲地忙来忙去,笑得几分悠闲慵懒。 “我这里?,除你之外?,难道还有其他姑娘?” 苏弦锦早就猜到是这样,不?过故意问的,就是要勾出他这话来。 此时听到他说,心满意足之下却还要故意傲娇地哼了声。 “谁知道呢。” 她给自己?选了一套明媚的鹅黄色衣裙,在这段原文没有的剧情里?,她终于可?以再次做回苏弦锦,而不?用做苏曲儿,只得一袭白衣了。 净室里?的洗澡水已?经准备好,热气蒸腾,氤氲地满室朦胧。 苏弦锦一手拿着换洗衣裳,走到程筠面前,朝他伸出另只手,眉眼?弯弯:“首辅大人,请沐浴更衣。” 程筠淡笑,将手握了上去。 “遵苏姑娘之命。” 苏弦锦一身?风尘仆仆,的确很想洗澡,但?她还没想过要和程筠一道,毕竟,想到那么亲密,她还是会有点?害羞。 她只是迫切地想要帮程筠检查并清洗伤口,再好好替他上药包扎。 因为她知道,除了她,没人能这样做,包括他自己?。 他完全不?在乎那些伤。 她牵着程筠的手走进净室,将衣裳搭在围屏上。 净室摆着一个很大的木质浴桶,里?面是滚烫的热水,旁边放着一桶凉水。 水雾朦胧,程筠站在一旁脱去衣裳,她只能瞧见一道身?姿挺拔的影子,连满身?伤也被雾气遮敛了,只突显出诱人的身?形轮廓来。 所谓宽肩窄腰大长腿,不?外?乎此。 苏弦锦盯久了,不?知被热气熏的还是什?么,脸红得很。 她往浴桶中舀了几瓢冷水,探得水温差不?多了,便笑道:“首辅大人,水温可?以了,衣裳脱了就快些进来,别着凉了。” 程筠顿了片刻,才?从雾中走出,长腿一跨,就没入了温热的水里?。 “我自己?来吧。”他扯过帕子,声略涩然。 “害羞呀?”苏弦锦眨了眨眼?,绕到他身?后?,将他墨发解散落在水中。 她这人有个特点?,她不?好意思时若有人比她还不?好意思,那她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没有。”程筠看似淡定。 苏弦锦偷笑几声,从他手中夺了帕子:“水温还好吗?” 怕他伤口疼,她没有让水足够热。 “正好。” 程筠背对着她,在水里?却还坐得端正,显然有些紧绷。 苏弦锦卷起袖子,轻轻按在他肩上,俯身?在他耳边低笑:“害羞也没关系哦,首辅大人。” 程筠一僵,耳朵通红。 “手腕怎么了?”他忽然注意到苏弦锦袖子下露出的凝白手腕,满是擦伤。 苏弦锦下意识一缩,却已?被他握住。 他转头望着她,等她的回答。 苏弦锦叹了口气,笑道:“都怪你呀,程筠,怪你太洁身?自好,不?让女子进府,景林嘛,忠实执行你的命令。我呢,被人捆着手装在麻袋里?,差点?又给送回去了。为了挣脱出来,手腕就被绳子磨破咯。” 程筠垂眸,指腹轻轻摩挲着她伤口旁边。 苏弦锦收回手,道:“和你比起来,我这也算不?了什?么,等会儿擦点?金疮药就好了。” 见程筠不?语,她便揉了揉他脸。 “好了我的首辅大人,您请多在意一下自己?吧。” 不?算自己?的命当回事?,却把她当作宝贝。 程筠轻道:“阿锦,我自己?来吧,你的伤别碰到水了。” “刚才?还说遵苏姑娘之命,现在又不?听话了。”苏弦锦按住他肩膀,语气霸道,“别动,一切听我的,现在这里?由我做主,你也是。” “听不?听?不?听我就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程筠低笑:“好,听你的。” 苏弦锦这才?满意,她将帕子浸湿,在他脸,脖颈,肩下都一一轻柔细致地擦拭了遍,尽量不?去触碰到他的伤。 又怕他伤处在水里?泡久了不?好,没多久就让他出来擦干,换了身?干爽的衣裳。 “坐好。”苏弦锦碰了碰他终于有些暖色的双颊,“我帮你把头发擦干些你再出去,去喝一碗炉子上煨的鸡汤,然后?在长椅上略躺会儿,等我替你上药。” 程筠一一应她。 “好。” 做完这些,苏弦锦微松了口气,重?新打了水也简单盥洗一番,将头发用干净的棉布搓到半干,便一齐拢到背后?,任其散落着。 屋里?生着炉子,因而暖得很。 她从净室离开时,程筠正安静躺在长椅上,还有些湿漉漉的乌发从一侧滑落下来。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程筠阖着双眸,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 他蹙着眉,睡得不?算安稳。 方才?水汽熏的暖色,在他脸上也褪去了,只余下令人心疼的苍白。 苏弦锦扫了眼?放置在一旁盛过鸡汤的空碗,点?头,果然还是听话的病人最?可?爱。 她将凳子轻轻搬到椅子旁,又将一堆伤药棉布都拿了过来,然后?在凳子上坐了。 程筠手臂垂落在身?侧,她揽起放在自己?腿上,小心卷起他的袖子。 饶是见过数次,在面对那些伤口时,她还是红了眼?。 皇帝杨晟在他手臂上刻下的符箓实在太深,疤痕这么久也不?见好,后?来又在其上添了新伤。 那大概是程筠自己?的手笔。 这道所谓的符箓即便荒唐可?笑,寓意也是平安。 程筠用匕首划掉了它,破坏了原先的纹路。 他不?想平安。 苏弦锦仰头缓缓深呼吸了下,方控制住眼?泪没有掉下来。 她用指腹蘸取了金疮药,轻轻涂抹在伤口上。 等上完了,才?用柔软的棉布小心包裹起来。 程筠手指蜷缩了下,苏弦锦抬头对上他眼?。 “没关系,太累了就再睡一会儿。” 程筠忽然皱眉,抬手将她脖颈处的头发拨弄到一侧,露出雪地里?一枝红梅。 “这是怎么伤的?” “哦,这个……”苏弦锦摸了摸,差点?忘了这里?了。 她扯了个谎:“这个是我不?小心被树枝刮伤的。” 程筠坐起身?,拿过金疮药擦在她伤口上,动作很轻柔,十分怕弄疼了她。 苏弦锦笑道:“没事?,只是破了点?皮,你若再发现晚一些,都要痊愈了。” 程筠眼?眶微红,抚着她柔软的发。 “阿锦——” “你先坐好。”苏弦锦将头发捋在耳后?,按着他坐了回去,公众号梦白推文台“你身?上的伤还未上完药,休想耍小心思转移视线,今日你不?上药也得上。” 程筠坐在长椅上,被她这话逗笑。 “我没说不?让。” 他主动将另一只手臂伸到她面前:“请苏姑娘阅览。” 苏弦锦笑道:“程筠,你这个态度我很满意,继续保持。” 她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他身?上的伤都包扎好,只是手法?一般,看的自己?都好笑。 “差点?就把你缠成木乃伊了。” “什?么是木乃伊?” “一种干尸。” “……” 苏弦锦摩挲着着他深邃眉眼?,玩笑道:“还好我们首辅大人这张俊脸没有受伤,不?然我真要一大哭。” 程筠垂眸:“原来苏姑娘是为我这张皮囊,我还以为……” 嗯? 这话怎么听着一股委屈。 苏弦锦眉尾轻扬,笑问:“你以为什?么?” 程筠撇过脸,语气略低落。 “我还以为,苏姑娘是为我这人,果然,是我想多了,我这作恶多端的奸臣,舍却这身?皮囊怎么配得上苏姑娘青睐。” 苏弦锦实在受不?了他这语气,笑了一阵才?勉强止住。 她俯身?过去,双手捧起他脸,眉眼?弯弯。 “大奸臣还真是能说会道,看来我要……” 她凑近,青丝垂落他脖颈处,气息染了些旖旎。 她做主 程筠坐在长椅上, 苏弦锦站在他身前,双手?捧着他的脸,微微俯身。 两人的距离再次贴得很近,在各自清醒的情况下。 两道气息混在一起, 如同目光一样, 密不可分。 苏弦锦的青丝落在程筠凸出的锁骨处, 挠得他有?些?微微发痒,于是程筠喉结不自禁滑动着。 苏弦锦用温热的指腹摩挲他柔软的唇, 与程筠视线纠缠一处, 此刻两人的瞳孔中只有?彼此的影子?。 一种既酸涩又酥麻的电流感从?她小腹位置流淌开, 流经四肢百骸, 刺激着她不受控的心脏怦然跳动。 她睫毛轻颤了下,缓缓低头?。 “阿锦——” 程筠轻唤她的名字。 苏弦锦睁开眼, 顷刻间跌入他澄澈的眸中, 那里?一片清明。 程筠将她丝丝缕缕的乌发拨到耳后, 伸手?环住她腰肢,轻轻一揽, 便将她圈坐在怀中。 他拒绝了这个吻。 苏弦锦被他抱着,靠在他胸前, 看不见他眼神, 只能听?见他比自己还要快的心跳声。 他吻了吻她头?顶的发,低声:“这样就好。” 苏弦锦没有?挣扎, 只是抬起手?臂攀在他肩上, 头?抵在他肩窝处。 听?着他分明急促的心跳, 散乱的气息, 她轻笑了声。 “程筠,你不敢。” 程筠垂眸。 易得之事?易失去, 他好容易失而复得,不敢僭越一分。 上天已对他足够眷顾,他不敢奢求太?满。 他收拢了怀抱,将苏弦锦更亲密地拥在怀中,生怕稍一放手?,眼前梦幻般的美?好就随风散了。 “阿锦在我身边,就够了。” “可我要给你更多。” 苏弦锦在他怀里?坐起来,搂住他脖子?,笑意盈眸,“我说过?,我得到的幸福实在太?多,足够分给你。” 程筠眼尾泛着红,只是怔然望着她,没有?说话。 苏弦锦从?他的眼眸深处窥探到了一丝不安。 她说:“程筠,别怕。” 她知道程筠在恐惧什么,他纵然没有?上帝之眼,也对自己的结局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克制对她的喜欢和接近,却也始终保持着一条分界线。 分界线以外?,是她尚未触及的他最深处的部分。 在这之前,她不想逼他任何事?情。 他已经太?沉重了。 她只希望在宿命到来之前的每一日,他能轻松些?。 于是她抬手?摩挲他眼尾,笑道:“别紧张了,首辅大人,我暂时放过?你,再容你准备准备。” 程筠紧绷的身躯松弛些?许,眼尾晕出浅笑。 “嗯。” 苏弦锦抿了抿唇,虽然她主动,但她刚才也是紧张得不行。 天可怜见,她还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这个步骤对不对,改日应该向陈晴取取经。 好在程筠也没什么经验。 应该没看出她强装熟练的破绽来。 她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 “我也有?点饿了,尝尝这个鸡汤。” 她从?程筠怀中下来,坐到炉子?旁,索性?用程筠方才用过?的碗又盛了一碗鸡汤。 “好喝么?”她问。 程筠道:“你未必喜欢。” “什么意思?” 苏弦锦浅尝一口,皱起眉,“怎么不放盐呢?” 好淡,一点都?不好喝。 “大夫说最好少放盐,不利于伤口恢复,叫景林给听?见了,景林干脆和厨房说不准放盐。” 程筠解释,“之前我没喝过?,所以便没管这些?。” 苏弦锦笑道:“景林干得好!” 程筠一怔。 听?她道:“就该这样做,只要是有?利于你的,就该听?大夫的,而不是听?你的。” 她将手?中那碗鸡汤递到程筠面前:“首辅大人,劳烦您别浪费,日后我用膳另作一份,你的就乖乖按照大夫的要求来。” 程筠接过?,叹了口气。 “阿锦,这个真的很难喝。” “你药都?不怕苦,怕鸡汤难喝?” “苦和难喝,是两个意思。” 苏弦锦挑眉:“喝完,不许浪费。” 在她的监督下,程筠乖乖照做,只是喝的时候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苏弦锦笑着递给他帕子?。 “好啦,乖嘛。” 景林敲了敲门。 “苏姑娘,我找了几件狐裘来,请苏姑娘过?目。” “进来吧景林。” “是。” 景林推门而入,朝程筠点了点头?:“大人。” 他将手?中好几件狐裘都?堆在榻上,像毯子?一样垒在一起。 苏弦锦过?去上手?摸了摸:“哇,不错不错。”质量没话说。 她问:“蜜饯呢?” 景林忙道:“我等会儿就拿来。” 苏弦锦笑:“好,你家大人嫌鸡汤难喝,正耍脾气呢,说是你让不放盐的。” 景林悄悄瞥了眼自家大人吃瘪的表情,不敢说话,怕绷不住笑,只得点点头?,又摇摇头?。 程筠抬眸,一记冷冷眼刀飞来。 景林立即做出严肃表情。 “是大夫说的,不是我擅自做主。” 他赶紧将空碗和汤罐收拾了,准备溜之大吉,苏弦锦又问:“是哪个大夫来府上诊脉的?” “太?医院院正安陆。” “几时来?” “原本应该……每日戌时初来的。”景林有?些?紧张地看向程筠,“但……” 苏弦锦抬手?挡住程筠的脸:“别看他,看我,我说了算。” 景林瞬间定了心,说话都?有?底气了。 “每日戌时都?该来换药的,但只来过?两次,大人就不让来了。” “从?今日起,还让他每日都?来,我说的。” 景林咧嘴:“是,苏姑娘。” 他转身出去了,看得出来脚步轻快了许多。 苏弦锦扭头?看向程筠,眼里?流转着危险的光:“请问程首辅,对此有?何话要辩解的?” 程筠一本正经:“他已年迈,手?抖眼花,药都?上不好。” “是吗?” “嗯。” 苏弦锦坐在榻上,拍了拍身侧。 “来,你坐这儿来。” 程筠竟莫名有?些?慌张,略顿片刻,才慢悠悠起身坐过?去。 苏弦锦将其他几件袍子?都?收了起来,只取了件蓝金色水貂裘过?来,披在他身上。 “要睡一会儿吗?我就在这里?陪你。” 程筠略诧异。 苏弦锦笑了声:“怎么?我没骂你,你觉得不习惯?” 她道:“我可记仇得很,一件是你不回我飞鸽传书,一件你不听?我的话好好疗伤治病,两件事?总要想办法算账的,但不是现在。” 她打?算等大夫过?来,细细向大夫问清程筠此时的身体状况再说。 程筠握着她的脚踝轻轻按揉。 “好,随你怎么算账,此事?我理亏。” 苏弦锦低哼。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一个不回微信消息,一个不回飞鸽传书。 这性?子?还真是完全一样。 安太?医果?然戌时准时来的,头?一次来时,他差点丢了官职,第二次又差点丢了命。 这一次再来,不免汗流浃背。 他这么大年纪了,混了这么久,只愿能安享晚年。 开门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女,眉眼温柔,朝他轻笑。 “安太?医快请进,首辅大人等候多时了。” 竟然还十分有?礼。 安太?医怀疑自己真是上了年纪,出现幻觉了。 莫说从?未在程府见过?年轻女子?,甚至在程府他都?没得到过?礼遇。 何况这句“首辅大人等候多时”……不可能,他一定是听?岔了。 苏弦锦打?量着头?发花白的太?医,见其愣在门口,不免真怀疑程筠的说他年迈眼花的事?是真的了。 “太?医?” 安太?医这才回过?神,赶紧回了个礼,拎着药箱进去了。 苏弦锦将门关上之前,景林飞奔而来,落在门口,手?里?拎着好些?东西。 “苏姑娘,都?买来了。”他抬了抬手?臂,“满城我都?叫人找了遍,什么干果?蜜糖酥饼都?有?,但我也不知好不好吃,因为府里?没有?过?这些?。” 苏弦锦笑吟吟:“辛苦了。” 景林将东西放在门口,高兴道:“苏姑娘别客气,你一来,大人都?好像重新活过?来似的,我真高兴,你有?事?尽管吩咐。” “好嘞。”苏弦锦将小食拎进去,把门关上。 屋内,程筠正端坐着,由太?医诊脉。 苏弦锦便在桌上边整理那些?小吃,边注意着程筠这边动静。 安太?医诊完脉,正要说什么,苏弦锦道:“太?医,您等会儿出去和我一人说即可。” 安太?医一愣,下意识看了眼程筠。 程筠压着眼睫,看不出表情。 安太?医正有?些?不知所措时,他才淡声:“听?她的。” “是,是。” 他忙应着,又准备去检查他膝盖处的伤。 苏弦锦放下手?中事?走过?来,帮他撩起衣摆:“太?医,今日我帮首辅大人浅浅包扎了下,手?法也比较粗糙,不过?我瞧着膝下似乎还有?淤血未散,为何好得这么慢呢?” 安太?医正要开口,程筠按在榻沿上的手?指轻敲了下。 安太?医顿时收声,讷讷:“是老夫医术不精……重新换副活血化瘀的药敷上就好。” “是吗?” 苏弦锦不动声色地抓住程筠的手?,“那请太?医开方子?配药吧,配好了送到府上就好,由我来照顾大人。” 安太?医不敢抬头?,心里?却大松了口气。 “是是……老夫这就去回去写方子?,会将药配好,直接让太?医院送来的。” “多谢太?医。” 苏弦锦有?礼貌地将太?医送了出去,到了院子?里?,她才问起程筠的情况。 太?医还是不敢明说。 苏弦锦只好连哄带吓,到底把他几句真话逼了出来。 他说程筠气血太?虚,身子?弱得很,全靠底子?撑着,自己又不将养,于是膝盖一伤再伤,始终不能恢复。 并且,他虽不知程筠其他处的伤,却也能通过?脉象诊出大致。 程筠旧伤太?多,伤口未处理好,溃烂发炎,便会发烧。 不思饮食,借酒消愁,又不保暖,再加上郁结于心,忧思过?度,哪里?能好得了。 苏弦锦认真听?完,轻声说:“请您尽管开方子?送药来,剩下的交给我吧。” 安太?医纳罕地瞧了苏弦锦一眼,惊异她的身份,又不敢问,只是叮嘱她一些?护理方法,便走了。 苏弦锦回到屋内,程筠已拿起公文在看。 见她进来,程筠捏着公文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说什么?” “没说什么。” “庸医都?喜欢夸大,以此掩饰他们医术不行。” 苏弦锦听?了这话发笑:“遇见你这样的病人,是他职业生涯的不幸。” 苏弦锦取了活血化瘀的药来,坐在榻旁。 “今晚还用这药,明日再换。另外?太?医已跟我说了一些?护理要点,以后我都?亲自盯着你吃药,我倒要瞧瞧是人家医术不行,还是你这个病人不听?话。” 程筠心虚不语,只好重新拿起公文来看。 等她弄好,已经戌时末了。 她听?了几声更漏,将他手?中公文抽走。 “该休息了。” 程筠抬眸:“你也该休息了。” 苏弦锦朝他伸手?:“我扶你去床上,刚上好药,小心膝盖用力。” 程筠没动。 “我在榻上睡就好,你去里?间床上吧。” 苏弦锦盯着他发红的耳朵,揶揄:“在山谷时我们已经睡在一起了,这会儿难道反而不习惯了?” 程筠倚在榻上,淡定道:“只是这里?方便我看奏疏。” 这话倒也不假,榻旁零零散散地已堆了好些?了。 都?是他让景林从?书房搬过?来的。 苏弦锦打?了个哈欠:“那好吧。” 她着实有?些?困了,便端起一盏灯,自顾去了里?间,钻到床上睡了。 她在这里?睡眠向来浅,到了后半夜就醒了。 听?到外?间断断续续地传来极低的压抑的咳声,不仔细都?听?不真切。 她心一紧,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程筠?” 外?间灯火灭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榻旁。 清冷的月光下,程筠脸色苍白,微微侧身朝着榻下,用帕子?掩嘴轻咳。 “阿锦?我吵到……” 他一惊,甚至来不及将帕子?收起来,苏弦锦便已过?去夺在手?里?。 借着月光,苏弦锦清晰地瞧见帕子?上洇了血。 她慌张地坐在他身旁,颤声问:“程筠,你……哪里?不舒服?” 程筠摇头?:“没事?。” 苏弦锦红着眼,抬手?轻轻拭去他嘴角残余的血迹。 “你不告诉我,才是对我的残忍。” 程筠微怔。 苏弦锦定定望着他,落下眼泪。 程筠手?抚上她耳后,手?指轻柔擦去她的泪水。 轻轻笑道:“你不是都?问过?太?医了么?我不过?是一时气血翻涌,有?些?不适,这会儿已无事?了。” 苏弦锦握住他手?,有?些?微凉。 她低声道:“程筠,去床上睡吧。” 大约不欲使她继续担心,程筠这次应了。 才起身却又发现她赤着脚,便将她抱起来去了里?间。 程筠躺在床上,苏弦锦将被子?扯过?来,给他盖得严严实实,又掖了掖被角才放心。 然后她钻进被子?里?,在程筠身边躺下。 这下轮到程筠失去睡意了。 苏弦锦温热淡香的气息萦绕在他身侧,乌云堆在他肩头?。 虽不是首次,与山谷感受却又不同。 他的心不受控地跳跃。 苏弦锦拉了他胳膊放在自己脖子?下面,又钻到他怀中,伸手?环住他腰,整个人软软地贴着他。 “程筠……”她小声道,“明日你若比我醒得早,不要先起床,我要是起床没见到你,我会不安的。” 程筠微怔,轻轻侧了些?身子?,方便将她拥着。 “好。” 这样真实的拥抱,让苏弦锦觉得安心多了。 不止他怕失去她,其实她更怕失去他。 尤其是,他们都?知道终将有?这么一天。 “晚安,程筠。” “晚安。” 从?山谷离开后,这是苏弦锦在这个世界里?,睡得最香最沉的一次。 醒来时,已日光高照。 即便窗上拉了帘子?,仍然照得亮堂堂的。 她尚未睁眼,便下意识地收拢了下手?臂,察觉程筠还在,才放了心。 “醒了?”程筠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处响起。 苏弦锦抬头?,对上程筠深邃的眸子?。 她怔怔片刻,索性?又钻到他被子?里?,重新闭上眼。 “程筠,睡得好么?”被子?里?传来闷闷的问候。 程筠轻笑:“好得不得了,从?未睡这么久过?。” “有?梦我吗?” 苏弦锦像只猫儿般,在他怀中慵懒地蹭了蹭。 “你就在我身侧,何须去梦里?寻。” “那就是没有?梦到咯。” 苏弦锦抱着他的那只手?戳了下他腰间。 程筠忙捉住,沉声:“阿锦,不要乱动。” 咦? 怕痒?…… 苏弦锦坏笑几声,干脆趴在他身上:“我昨天记得仇,现在就要报了。” 程筠不解:“嗯?……” 苏弦锦手?伸到被子?里?去他腰间挠起来,咯咯笑个不停。 程筠一时不察,酥麻感传遍全身,下意识翻了个身将苏弦锦压在身下,捉住她双手?。 苏弦锦仰躺着,就这么望着他,桃花眼眨了眨,漾出春水般笑意。 程筠眸底微微发红,仿佛有?什么情绪在压抑中放肆生长着。 “阿锦,我真想……”他的气息难以克制,逐渐加重,“我真想……” “程筠,你可以这样。” 70-80 意乱情迷 程筠清冽的气息侵在她眉眼间?, 她盯着他的眼,首次见他眼底渲染出如此绯色,不是从前那般澄澈清明。 在那深不见底的海底,似乎睡着一头巨兽, 正缓缓苏醒, 将暗色的浪翻涌上?来。 风暴在海面上逐渐聚集。 苏弦锦在他眸中见到自己此刻略显惊诧的神色。 她从未见过程筠这般眼神, 或者说,她第一次见程筠看她的眼神如此具有占有欲和?侵略性。 仿佛呈现在?他眼前的, 是一片遗失的领土, 他这个主帅即将披甲上?阵, 去杀伐, 去征战,去攻城略地。 但苏弦锦只是惊诧, 并非恐惧, 甚至也不惊慌。 或者说, 在?紧张的掩饰下,她还?有一丝期待。 “程筠……”她气若幽兰, “试试。” 纵然他战意高昂,她却卸下所有防备, 不做抵抗。 “好么?……” 程筠握住她手腕的手游移到她掌心, 推开她纤细柔荑,与她十指相?扣。 他眸色暗沉, 宛如雷雨前天边积聚的乌云, 借着风涌动着。 鬓边的墨发也滑落下来, 落在?苏弦锦肩窝与锁骨处。 她因这发丝垂落的搔痒之感而轻颤了下, 眼中笑意不减。 程筠俯身,缓缓压了下来, 只是与她额间?相?抵时便?停了。 他紧紧扣住她的手,心跳在?她右侧与她同步 殪崋 跳动着。 “阿锦——”他哑声,“我不该如此对你。” 纵然他想疯了,仍不能。 “程筠?”苏弦锦眉尖若蹙,“我愿意。” 程筠浓密长睫轻垂,敛住那片风暴。 他温热的唇缓缓擦过苏弦锦的鼻尖,眉心,至额上?,嗓音嘶哑得不成形。 “我是个注定要死的人……”他梦呓般在?她耳畔道?,“阿锦待我如此已足够了,我怎舍得你献祭自己?的清白?呢。” “程筠——” 苏弦锦颤声唤他的名字,眼尾渐红,“是我自己?愿意。” 她不会,没试过,但发乎情。 面对程筠,从心而已。 程筠微微仰起头,睁开眸眷恋歉疚地望着她。 那双眸中,海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风停了,云也散了。 苏弦锦此刻略带不安的神色再次清晰在?他眼中映了出来。 程筠慢慢松开她的手,手心全是冷汗。 天知道?,他是怎样艰难才克制住对她那肆意疯长的不清白?的心思?。 他翻身躺在?一侧,墨发乱乱地散落在?枕上?,闭上?眼,脸色苍白?无比。 不能推开她,却又不能拥有她。 如置焚炉,折磨太甚。 可惜那片温香似乎没打算放过他,再次簇拥了上?来。 他掀开眼帘,苏弦锦明媚笑颜便?如春日桃花随风拂了他满身。 苏弦锦如他方才那样,俯身在?他上?方,伸手将那些散乱的发拨弄开,然后双手撑在?他头两侧。 “不可以那样,那可以这样。” 她干脆利落地在?他褪色的唇上?吻了下去。 这次没给他一丝反应拒绝的机会。 程筠瞳孔一缩,完全怔住。 在?那湿润温热的气息侵袭过来时,他也没有一丝防备,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苏弦锦手抚上?他苍白?的脸,笑意盈盈。 “程筠,慢慢来,其实我也不着急的。” 不等程筠回答,她再次闭眼吻了上?去。 她的吻有些笨拙,只知在?他微凉的唇上?摩挲,不知还?要如何。 “阿锦——” 唇齿相?依间?,程筠欲捉住她的手,却好似失了力气,不过含糊不清地低唤了声。 这等反抗完全无效,苏弦锦选择无视。 “阿锦……” “不要拒绝我,程筠。”苏弦锦摩挲着他耳后,目光略有些迷蒙,“此刻我只想吻你。” 程筠沉沉地望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揽住她,将她往里侧一带,再次禁锢在?身下。 他先前压抑着的欲望将要克制不住,哑声唤:“阿锦——” “程筠……”苏弦锦此刻声音不似先前,变得软软的,仿佛撒娇般,尤其勾人心弦。 她搂住他脖子,笑:“反正都第二次吻你了,再多几次又有何妨。” 第二次? 程筠眸中掠过一丝惊色,眼底越发红。 “哪次?……”他听见自己?问?。 “在?山洞,你发烧那次。”苏弦锦俏皮地挑眉,仿佛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我偷偷亲了你。” 程筠呼吸急促起来,红霞在?苍白?的脸上?铺陈开,一直蔓延到耳垂,脖颈。 “阿锦……”他眸中弥上?一层薄雾,随着那个主动的吻,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下来。 苏弦锦怔作一瞬,当即又迎合起来。 口吐丁香,舌融香唾。 似乎男人情迷意乱时,是战场上?天生的将军,不但冲锋陷阵,还?能指挥作仗。 他几度试探,很快撬开苏弦锦唇瓣,又向贝齿间?盘桓,引导着她,勾出那片柔软,顺利着陆青苔之上?。 不知亲了多久,程筠才主动松开她,原先淡色薄唇,如今暖色盈然。 苏弦锦星眼迷蒙,仍有些沉醉其中,乍一分离,才从喘息里清醒几分。 程筠眸中清明之后,便?又恢复那般从容自若。 他长臂一展,从床旁柜子上?取了帕子,给苏弦锦擦拭嘴唇,向她愧疚地道?歉。 “亲的……用力了些。” 苏弦锦回过神来,不知怎的,方才还?大胆放肆得紧,如今一与他对上?眼,便?羞愤极了,“啊”了声,捞起被子盖住脸。 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要是爸爸妈妈知道?,他们从未谈过恋爱的宝贝女儿?,已经和?一个男人深吻过了,不知作何敢想。 程筠低笑几声,扯了扯她蒙脸的被子。 “不知谁不停撩拨我的,这会儿?怎么不敢见人了。” 苏弦锦死死拉住被子,没让他扯开,闷声道?:“……你等我想一想。” 虽然没有那样,但她也从未这样啊。 都是第一次,人生能有几个第一次。 她害羞。 害羞。 害羞得不行。 “想什么?” 程筠语气有几分戏谑,“难不成在?想怎么不负责任?” “人家第一次亲嘴嘛。”她抓住被角,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朝他眨了眨,会负责的。” 程筠俯身凑近,轻笑:“苏姑娘不是第二次吗?” 苏弦锦心虚地将目光撇过一旁。 “……不一样。” 那次是偷亲,蜻蜓点水一样。 这次是绵绵细雨到疾风骤雨,便?是雨过天晴云开雾散了,花叶上?的雨水却还?未干呢。 程筠坐起身,拨开被子,用帕子替她擦了擦额间?与颈间?细密的汗珠。 又将她玉颈处的发拢到一旁,仔细瞧她脖子下的伤痕。 好在?的确不深,此刻已结痂了。 他皱起眉,同样攫了她手腕,检查了番。 苏弦锦笑问?:“怎样,我说是小伤吧,你若晚些发现,便?愈合了。” “早些愈合才好,等会儿?用过膳,再抹些药膏,之前有人好像送过祛除疤痕在?府上?,我让景林找来给你。” “好~首辅大人~” 苏弦锦应了声,娇娇软软的。 程筠分明的指骨轻轻一颤,眼睫微垂。 “阿锦。” 苏弦锦笑了声,揽住他手臂:“好了,我不这样说话了。” 她先他一步下了床,走了几步,惊喜道?:“程筠,我的脚都不痛了欸。” 程筠伸手将她捉回来,坐在?床边,帮她将鞋穿好。 “不准赤脚下地,容易着凉。” 苏弦锦靠着他肩上?,轻笑:“程筠,我们好像夫妻。” 程筠未接这话,只是手上?动作一顿,又仿佛若无其事。 “即便?脚不痛了也不要乱跑乱跳,等彻底好了再说。” “知道?啦,我的首辅大人,请您多挂心自己?吧。” 苏弦锦眉眼弯弯,到外面榻上?拿了貂裘进来给他,“穿好,现在?你才是病人。” 她自己?也将衣裳穿戴整齐,用根玉簪如简单挽了半散发髻。 “我去让人打水过来洗漱,再去准备早膳。” 程筠扬眉:“早膳?只怕已快午时了。” 午时? 苏弦锦走到窗边,将帘子卷起来,一株日光下盛放的红梅当即映入眼帘。 “好美?!等会儿?修剪几株花枝进来插瓶。” 她雀跃不已,心情随着大好的晴天也变得无比晴朗,于是又朝窗前的鹿角挥了挥手:“你昨晚睡得好吗?” 说罢又模仿小鹿,自问?自答起来:“我睡得很好,谢谢苏姑娘关心。” 她站到窗边,继续用小鹿的语气,看向程筠:“不知道?首辅大人睡得怎么样呢?” 程筠已穿好衣裳,颔首走来。 “我也睡得很好,谢谢小鹿。” 苏弦锦笑起来,眸子亮亮的,盛了几分欢喜。 “程筠,你竟然会配合这种?幼稚的游戏!” “我不觉得幼稚。”程筠嘴角噙笑,牵着她手绕过屏风去到外间?。 嗯,日光真?是明亮。 景林趴在?门?上?等了好几回动静,因为自家大人还?从未这么久没起来过,他怕有什么事。 苏弦锦将门?猛地打开,吓了他一跳。 她眼神不怀好意觑着他:“干嘛?偷听呀?” 景林跳起来,连连摆手。 “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景林朝里探了探视线,“大人还?没起么?” “起了,叫人打水来洗漱吧,午膳也一并送过来,程筠的按照我昨晚给你的药膳去做,我自己?随便?吃点就可以。” 景林点头:“厨房早备上?了。” 他又忍不住悄声问?:“苏姑娘,昨晚你和?大人……” 苏弦锦低笑:“想知道?啊?” “有点点想。” “去问?程筠啊。” “……” 程筠正好出来,闻言目光淡淡,容色平静。 “问?我什么?” 景林讪笑:“问?问?大人昨日公文处理的怎么样,我好送去六部?,再拿新的过来。” 日常 午后, 晴好的日光斜斜从窗棂照进来。 今日无风,午后一点都不冷。 苏弦锦趴在窗下榻上晒着太阳,浑身?都暖洋洋的,顺道还吃着瓜果小食, 实在?悠闲得很。 她扒拉着果盘, 又挑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 眼便一亮。 虽不知什么果子,却酸酸甜甜的, 着实不错。 于是?立即捡一颗跑去桌后塞入程筠口中。 “好吃么?” “嗯。” 程筠认真?看着奏疏, 即便如今以养病治病闭门不出, 也仍然没有真?正休息, 大小事全然上心。 苏弦锦在?一旁托腮望着他,目光缱绻。 都说人认真?的时候最有魅力, 这话真?是?至理名言。 瞧了他片刻, 她又拿了剪刀去外面折了几?枝红梅回来, 坐在?窗前修剪花枝。 程筠身?居高位多年,奉承者无数, 为了坐稳大奸大贪的人设,无论谁送的礼, 全都照单全收。 因此, 程府的库房着实很大,有三层高, 堆满了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 古玩珍藏。 程筠本身?不在?乎那些, 所以从来不清点。 景林也不擅长这些, 只模糊留个印象,有什么东西就随便放在?里面, 找的时候再慢慢找。 苏弦锦便将库房钥匙要了过来,进?去看过一次,实在?大受震撼。 “啊——”她双眼放光,“要是?能?搬回现实就好了,我要发财了暴富了,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了!” 景林很热心:“搬去哪儿?苏姑娘随便挑,不方便我可?以帮忙。” 苏弦锦:“呜呜搬去梦里,你也做不到。” 梦里? 景林茫然。 苏姑娘思维总是?不同常人,想一出是?一出。 好在?苏弦锦自我调整的速度极快,很快就恢复了状态。 “活在?当下,享受眼前。” 景林惊愕地看着她上一刻还哀嚎,下一刻就哼着小曲去库房随意?挑拣去了。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苏弦锦最终只是?拿了两个花瓶走,一个透明?的琉璃樽,一个天青色汝窑窄口瓶。 “再帮我找个剪刀,我要去剪花枝。” 程筠的卧房纵然乍一看很是?豪奢,什么兽皮地毯金丝楠木桌椅等,但在?苏弦锦眼里,宛如雪洞一般,没有“鲜活的人气”。 那些都不过是?装点出来给?外人看的,程筠自己的生活淡的宛如一瓯清水。 苏弦锦修剪好几?株红梅,错落有致地插进?瓷瓶中,又特意?将那透明?琉璃瓶放在?窗边,日光穿过时留下一道炫彩。 她喊:“程筠,快看快看,彩虹!” 程筠从一堆枯燥的奏疏里抬眸,望见苏弦锦坐在?窗前,巧笑嫣然地伸手去接那道七彩日光,不由会心一笑。 “看见了。” 苏弦锦双手捧着那道彩虹,合拢住,然后快速下榻跑到程筠身?边:“快快快……程筠快接住!” 程筠轻笑,旋即十分配合地伸出双手。 苏弦锦煞有介事地做了一个放置的动作。 朝他眨眼一笑:“当!恭喜首辅大人收获一个彩虹!从此幸运加身?,心想事成哦!” 程筠握住,认真?往袖中一揣。 “多谢苏姑娘,我一定?好好珍藏。” 苏弦锦高兴地笑,又去程筠身?边拿起那些奏疏看:“这么多。” 程筠道:“我要求六部事无巨细向我汇报,原先次辅荣烨帮我分担些,现在?他在?家养伤,便都送来这里了。” “他为什么养伤?” “他怂恿梁恩去刺杀秦时,我让景林把他丢进?诏狱,鞭笞三十。” 苏弦锦一怔:“原来是?他的主意?。” 原文中,荣烨是?程筠的人,前期的梁恩也算,所以发生的一切事,作者故意?用春秋笔法,让读者跟随秦时视角一起,全部算在?程筠头上。 念及此,她忍不住问:“我听说现在?整个都城的城防都是?梁恩在?管,你为什么要交给?他呢?” 之前关州的守城梁军是?梁恩的亲弟弟梁金,他们兄弟俩也不是?贪墨了多少?军饷,把兵部搞得一塌糊涂。 在?原文评论区,有些读者认为,作者安排程筠将城防交给?梁恩,是?反派降智的表现。 苏弦锦看了番外之后,再回过头看,已经不以为然了。 现在?她想起这事,干脆当面问清楚。 程筠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桌子。 “梁恩是?个蠢材,但胆大心野,睚眦必报,不会绝对服从我,将城防交给?他,将来有利于秦时。” “可?是?——” 苏弦锦欲言又止。 可?是?梁恩这根墙头草,后来直接背叛了程筠。 她眼微微发涩,对上程筠目光,那里一片温和从容,她瞬间?明?了,便不再说了。 原来他都知道。 他太?了解梁恩此人,知道他将来在?何种局势下会做出什么。 面对这样?一个疯狂的歹徒。 他还要故意?递刀给?他,将刀尖对准自己。 将来如何,她不愿去想。 她只希望程筠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能?多得些快乐时光。 于是?她主动转移话题,从一堆奏疏下面抽出另外一沓信笺。 “这是?什么?” 她看了几?眼,皱眉:“怎么都是?骂你的诗?” 程筠淡声:“以前还有更多,后来少?了些,如今形势有变,春风之下,朝廷烧不尽的正气自然又蓬勃了。” “都是?冤枉你,你看了不生气吗?” “在?他们看来,我的确擅权作恶,倒也并?未说错。” 程筠略带几?分懒懒的笑,“何况有些还文采斐然呢。” 不过现在?这些其实也是?试探。 以前敢写诗攻讦程筠的,都被程筠采取雷霆手段镇压了。 如今写诗来骂的,程筠故意?不管。 他们便会忖度,程筠权势是?否已经日薄西山,所以锦衣卫才不能?随心所欲地上门报复。 因而又会生出更多心思。 对程筠的恐惧便是?这样?逐渐消解的。 两种都是?为了局势需要,但污名都是?生受着,任由被人骂得不堪入目,程筠从不解释。 苏弦锦挑眉:“他们写诗骂你,我就写诗夸你。” 她随意?念了一首。 “漫说北朝之荒唐,晦暗幽冥无天光。小鬼人间?拜修罗,忠良酆都寻帝王。“ 程筠颔首:“写得也有道理。” “在?我看来可?不是?这样?,你才不是?修罗。” 苏弦锦提笔,到一旁想了想,加了几?句。 漫说北朝之荒唐,晦暗幽冥无天光。 小鬼人间?拜修罗,忠良酆都寻帝王。 寂寂冷夜烧热血,烈烈大火开明?堂。 修罗湮留地藏骨,没入泥砖筑高墙。 写罢她又念了一遍,颇为满意?。 “这才对,你不是?修罗,你应该是?以己渡人的地藏王。” 程筠轻笑摇头。 “阿锦太?高看我了。” “在?我眼里就是?这样?。” 苏弦锦望着他,“我希望有一日,你保护的这个天下百姓,都能?明?白真?相。” “我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苏弦锦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我在?乎的不得了,我不喜欢你被人误会。” 哪怕其他读者说“洗白”之类的话,她都忍不住反驳几?句。 “阿锦。”程筠揽她在?怀,眸中情绪沉沉,“你也不该在?乎这些,你绝不能?在?天下人面前为我说话。” 他程筠如今人神共愤,是?他自食其果。 他落入泥潭沼泽,也是?计划之中。 但苏弦锦该是?天边一轮圆月,清晖圣洁,绝不能?被拉下天际。 “程筠……” “阿锦。”程筠打?断了她的话,“听我说。” 他摩挲着他柔软白皙的脸颊,低声:“将来你离开程府,绝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与我的关系,如果一定?要说,便将所有过错推到我身?上来,总之,万万不能?让天下人将矛头对准你,有一丝一毫指责你的机会。” 苏弦锦倔强地抿着唇,泪水从眼角滑落。 程筠轻叹了声,抵着她额头。 “阿锦,听话。” 他抚摸着她头发,语气中多了些恳求的意?味。 “就当是?为了我,好么?让我安心些。” 苏弦锦抑制不住眼泪,但面对他微红的眼,那近乎破碎的目光,她实在?心软,只好应声。 “……嗯。”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程筠为之奋斗一生的心血,她纵然再心疼,也不能?任性妄为。 那不是?拯救他,是?毁了他。 如今,活着本身?对程筠来说,不是?恩赐,是?折磨。 他所求的,只是?那个在?苏弦锦眼里早已注定?的结果。 程筠似松口气,眉宇间?轻松些许,拂去她的泪。 “阿锦,谢谢。” 苏弦锦眼眶红红的,默默注视着他。 如今的程筠好好的在?自己眼前,但生命却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他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那样?弥足珍贵。 于是?她捧着程筠的脸,在?他唇间?落下一吻。 “第三次。”她说。 程筠目光温润,眼中如见春山。 “只是?这样??” 苏弦锦挑眉:“瞧不起我?我现在?熟练多了。” 她搂住程筠的脖子,几?乎整个人扑在?他身?上。 程筠低笑一声,抱着她重新坐好。 苏弦锦在?他怀中不满地抬起头。 程筠轻点她鼻尖。 “我要继续公?务了,还有好些。” 骤然被打?断,苏弦锦哼了声,从他怀中退下来:“忙吧忙吧,早点忙完,晚上早点睡觉。” 程筠眉尾轻扬。 “你如今……” “如今怎样??”苏弦锦坐回榻旁捡了蜜饯吃。 果然突破了一次防线,她的脸皮又厚了几?分。 程筠拿起一卷公?文,斜斜倚在?椅背上,闲适从容地笑。 “如今,很好。” 她说 厨房端了药来, 苏弦锦闻了闻:“是太医院送来的,新开的药吗?” 下人点?头。 “好。”苏弦锦接过。 闻着好像的确没有那么苦了。 苏弦锦将药端进屋,向案后瞧了眼,放在?一旁晾着。 窗外天色已晦, 她便又去点?了两盏灯来, 放在?案头, 换了原先有些黯淡的那盏。 “温馨提醒一下,首辅大人, 您还有一刻钟的办公时辰, 就要喝药了。” 程筠抬起头, 将?最?后一本奏疏放下:“不必, 现在?就看?完了。” “这么快?”苏弦锦过去替他捏了捏肩,“全年无休, 还要加班, 当首辅真累。” 她倒还没毕业, 没上班。 程筠握住她手:“明日不看?了,陪你。” “你这话说的……”苏弦锦笑道, “好像你是昏君,我是宠妃一样。” 程筠将?她顺势揽在?怀里, 唇角掀起一抹调侃。 “幸好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不然这样说话是大逆不道,要被定罪的。” “那袭击首辅有罪吗?”苏弦锦扬起下巴, 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趁程筠还没反应过来, 她便在?他脸颊亲了下。 程筠几分?无奈又宠溺地望着她。 苏弦锦咂舌:“程筠,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自从吻过你之?后,我就总想吻你。” “咳——” 程筠掩唇, 耳根晕上淡淡粉色。 苏弦锦抿唇一笑,从他怀里下来:“好了,药应该不烫了,喝药吧。” 程筠起身坐在?桌旁,才端起碗,苏弦锦便拿了好几种蜜饯来备着。 她好奇问?:“这次药苦么?” 程筠啜了口:“不苦。” “真的假的?”苏弦锦有些不信,凑近了,“我尝一尝。” 程筠不动声色地挪高些,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他神情自若地用帕子擦了擦嘴。 “是药三分?毒,哪有人抢着喝药的?” 苏弦锦挑了挑眉,塞了一颗蜜饯在?他口中:“不苦也要吃。” 程筠笑了声。 苏弦锦倒杯清茶给他:“清清口。” 也给自己倒了杯。 她喝茶时,本欲与程筠说些什?么,忽然有些恍惚。 眼前一切仿佛水面般泛起涟漪。 “……妈?!” 苏弦锦吓得心脏一抽,触电般弹起来。 妈妈也被她吓了一跳:“做什?么一惊一乍的?见鬼了?” 苏弦锦呆愣了瞬,环顾四周,是自己熟悉的房间。 这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抽离? 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惶恐样子,妈妈说:“你前两天不是说要学画吗?我上午顺道把颜料宣纸都买回来了,快点?起床。” 苏弦锦拿手机看?了眼,才八点?五十。 她吁了口气,捂住惊跳的心脏。 “妈,下午再说吧,困死了。” 她倒头就睡,蒙在?被子里。 “行,下午你要再给我找借口,看?我怎么收拾你。”妈妈没好气地出去了。 “阿锦?” 程筠轻声唤她。 苏弦锦眨了眨眼,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她有些怔怔地望着程筠:“我……怎么了?” 程筠道:“你方才走神了。” 苏弦锦低头看?向手中这杯茶,甚至还是热的。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真是奇怪的感觉。 程筠蹙眉,略有些担忧:“不舒服吗?” “不……没有。”苏弦锦长长舒了口气。 夜间,苏弦锦躺在?床上,始终有些睡不着。 “阿锦。”程筠将?她揽在?怀里,轻吻她额,嗓音低沉响起:“有心事?” 苏弦锦在?他怀里蹭了蹭,迟疑:“程筠,不知为何?,我总有些不安。” “不安?……”程筠停顿片刻,问?,“关于哪方面?” 苏弦锦叹了口气 。 “说不好。” 只是一种隐隐的感觉,若是细想,可能是关于今日她短暂又意外的意识脱离,也可能是关于失去回音的程同学,或者?眼前的程筠。 又或者?,小说的结局始终如一块巨石一般压在?她心底,使她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安全感。 只是愈临近,这种不安愈强烈罢了。 程筠轻抚她发。 “明日若天气好,我带你去逛逛吧。” “明日?” 苏弦锦忽想起什?么事,忙问?,“程筠你生辰是哪日?明日吗?“ 她一开始被丢到程府就是梁恩冠以向首辅赠“生辰贺礼”的名义?。 “嗯。” “那岂不是会?有很?多人登门?祝贺?”苏弦锦调整了姿势,趴在?他胸前问?。 以程筠的身份,纵然如今局势暧昧,他也并未失去威慑力。 “就是躲开那些人。”程筠小声道,“他们很?烦。” 这语气怎么既有些委屈又有些不耐。 苏弦锦笑了声,借着窗外月光,朦胧摩挲着他眉骨。 “那就躲开他们。” 她欺身,头微微侧在?他耳畔:“程筠,我要送你一件生辰礼。” 温热气息萦绕,程筠不禁耳根发热。 “……什?么?”他声音喑哑,略有些不自然。 苏弦锦隔着里衣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小腹的伤处。 “这里……是为了松子铭么?” 程筠沉默。 苏弦锦心里叹了口气,用温热的掌心隔衣覆在?上面。 “很?疼。” “不疼。” “你心里疼。”苏弦锦侧躺下来,与他共枕,头倚在?他肩上。 她轻声道:“松子铭离世前,只有我一人在?,我跟他说,有个叫程筠的傻瓜,在?用世人所不理解的方式践行自己的道,即便担着几世骂名他也不在?乎,但若是连他最?知心的好友也不能明白他,而带着对他的恨意离世的话,他一定会?痛苦终身,遗憾终身的。” “我知道,他的遗憾会?成为你的痛苦。于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把真相告诉了他。我想,发现自己的好友从未改换初心,一直都坚守着当初共同的志向,他应该会?感到欣慰。” 程筠声音极轻:“……他,信么?” 听着他声音中的忐忑与恐惧,苏弦锦鼻头微微酸涩:“当然,他怎会?不信他最?好的朋友呢?” 程筠似乎屏住了呼吸,不敢主动问?起。 苏弦锦柔声轻笑:“我说之?前,他的眼睛还是干枯无神的,连看?我一眼都费劲,我说完之?后,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好亮好亮,像落了星星一样,然后他朝我笑了下,说‘好,也好’。”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程筠,我想,他是对你说的。” 程筠并未说话,只是拥紧了苏弦锦,气息逐渐悠长。 苏弦锦没有再出声打扰他,依偎在?他怀中,听着他清晰分?明的心跳声,不知何?时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时,她惊觉旁侧无人。 彼时,月亮已向西?移,淡淡一片,轻柔地拢在?窗前。 苏弦锦下了床,将?窗框悄悄推开一道缝隙,只见竹影摇曳在?庭院的石桌上。 程筠清冷独坐,桌上放了一壶酒,两个酒杯。 他偶尔望月,又借着竹影清风,默默饮酒。 每饮一杯,便要往对面的酒杯里同样倾满,再端起洒落在?地。 苏弦锦红着眼将?窗框落下,安静地回到床上。 许久,程筠才携着一身酒气与寒气进了屋。 大约怕熏到她,便在?外间榻上歇了。 苏弦锦便唤了声:“程筠?……” 很?快,那道清冷身影便随月光移了进来。 苏弦锦爬起来,被子滑落在?地,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 “你在?那里站着做什?么?快过来睡觉呀。” 程筠犹豫片刻,大步过来,将?滑落的被子捡起,连她一道拥住。 又向床里间另取了一床被子自己盖着,才重新躺下。 苏弦锦嘀嘀咕咕地掀开自己的被子,钻到他的被窝里。 “一起睡,比较暖和。” 程筠还未说话,她又寻到程筠的手握住:“程筠,你手好凉。” 程筠收回手,低声道:“我身上冷,你别靠我太?近。” “那怎么行。”苏弦锦顺着他手臂再次摸到他手紧紧握住,又往他身旁挪了挪,“我很?暖和,你更应该靠我近点?。” “阿锦——” “程筠。”苏弦锦软软道,“程筠,不要说话,我好困啊,睡觉吧。” 程筠怔了片刻,伸出手臂主动环着她。 温声:“睡吧。” 苏弦锦伏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散发的淡淡酒气,心里不知高兴多些还是心酸多些。 她能为程筠做的,实在?不多。 程筠冰凉的身躯渐渐温了起来,手也是。 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睡得很?沉。 苏弦锦起身,给他掖了掖另一侧的被角。 更漏响了五声,不久便要天亮。 她再无睡意。 她在?想,按照剧情,她能留在?程筠身边的日子还有多久。 原文中,苏曲儿被抓的第二日,秦时就醒了。 是梦婵衣将?他所中的毒渡到了自己身上。 此毒不会?立即致命,但会?让人折磨万分?。 梦婵衣此后便在?秦时身边一日较一日虚弱,她的生命不停流逝,最?终会?在?秦时怀中芳魂消散。 秦时也第一时间得知,苏曲儿为他闯入都城一事。 同时,萧彤彤也被梁恩派的人抓住了。 他抓走她们,还故意派人告诉秦时,他的女人如今都落在?了程筠手里,在?他手里遭受□□。 这是他故意报复秦时的手段。 梁恩还用萧彤彤来威胁承阳侯,让其对秦时倒戈相向。 却?不知,他这样的行为,反而使得承阳侯与秦时暂时放下隔阂,同仇敌忾,趁着一场大雪,共同发兵都城之?下。 再之?后…… 再之?后,苏弦锦不愿继续想。 但还有件事,或许她可以阻止。 月光更淡了,几乎不见。 冷风从窗户罅隙中挤进来,卧房内的温度隐约更低了些。 她向程筠怀里缩了缩。 那场秦时盼望的大雪,就快要来了。 不是巧合 程筠起床时, 苏弦锦正临窗落笔。 她抬眸,盈盈一笑:“睡得如何?” 程筠静静望着她一会。 温声:“甚好。” 他走过来:“在做什么?” “在练习画画。”苏弦锦熟练地握着笔,“你说奇不奇怪,写字作诗突然那?么顺手, 画画竟然不会?。” 明明脑中有画面, 就是不知如何下笔。 她想了想, 也只能得到“原文中没有出?现过苏曲儿画画的?剧情”这个勉强的?解释。 她原先就不会?写毛笔字,后来此技能虽只觉醒在书中世界, 写多了她自己却也积累了经验, 能在现实中写得像模像样了。 画画想来类似, 只可惜并未觉醒这个技能。 程筠问:“你原先会?画画吗?” 苏弦锦摇头?:“我不会?, 但苏曲儿会?。” 按道理来说,琴棋书画这个设定?不会?更改才是。 不过程筠即使并非全?然理解她的?意思, 也从不追问。 否则很多次苏弦锦除了解释“穿书”这个概念, 真编不出?来自圆其说的?谎话了。 好在是程筠。 所以苏弦锦说什么话都很随意。 正如此刻, 程筠只是颔首,然后另提支笔:“我教你。” 苏弦锦一笑, 她就知道程筠会?这么说。 于是笑道:“多谢程老师。” 等她进步神速,就给妈妈一个小小的?天才震撼。 “我们先画什么?”她摩拳擦掌。 程筠目光探向窗外?, 假山后正有几株青竹依石而立。 “竹。”他道。 苏弦锦认真瞧他先用清水润笔, 然后提笔蘸墨,于碟中匀淡, 接着笔锋随意一撇, 便?画出?片墨色竹叶来。 “这样……”他将侧首看向苏弦锦, 继续试给她看, 并放慢动作,“前重后轻, 先缓后急。” “我试试。” 看着简单,但等苏弦锦去画,却怎么都掌握不好力度,于是画出?来的?竹叶不像竹叶。 程筠握住她手,带着她慢慢琢磨出?下笔的?感?觉来才放手。 之后又为她演示了竹叶不同角度的?画法?。 “只画竹叶吗?”苏弦锦问。 程筠将自己的?画纸放在桌前给她参照。 “先画竹叶,画成形为止,再?画竹枝,一步步来。” 他再?次看向窗外?,今晨阴云密布,北风冷冽,不是个好天气。 恍见他眼底黯然,苏弦锦停笔笑:“外?面好冷,还是不出?门罢,在家围炉煮茶,岂不也好?我知道你不想见那?些人,他们天没亮就来了,我让景林守住门,能打发的?都打发走了,不过礼是照单全?收了的?。” 其实她早知,今日大?约是出?不了门的?。 因为原文有一段程筠与杨晟说话的?剧情,想来过不久,杨晟便?要唤他入宫去了。 她搁下笔,指了指一旁的?炉子:“今日你就坐在这儿,替我煮茶,我画画累了要喝茶的?。” 程筠莞尔:“也好。” 他洗漱用膳后,果然安静在炉旁坐下,悠闲地煮起茶来。 苏弦锦不时抬头?提醒:“那?儿还有三个橘子,放在上面一齐烤嘛。” 又道:“可惜没有红薯。” 不然最香的?还是烤红薯。 程筠倒茶给她。 苏弦锦道:“你先喝一杯,再?倒给我,就用同一个杯子。” 程筠不解其意,却依言照做。 她这才接过,笑着行礼:“劳累首辅大?人,让我沾沾寿星的?喜气。” 程筠怔然笑道:“是我沾苏姑娘的?光,不然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话音才落,景林在门外?道:“大?人,高公?公?来了,请大?人进宫。” 果然——苏弦锦心中轻叹。 程筠眉头?微蹙。 苏弦锦便?道:“我在家等你。” “对了,等一下。”她去衣柜中抱了件藏蓝色大?氅,里衬是红色火貂皮。 “穿这个,低调不失奢华。”她眨眼笑,“过生?辰穿红色也很吉利嘛。” 程筠接过披在身?上,又用玉冠束发,金缨垂于墨发两侧,落在肩上。 他本?就白,被藏蓝一衬,更如冰砌般。 剑眉星目,似墨竹向雪,长身?英立,清冷矜贵。 苏弦锦站在廊下,目送他在寒风中渐渐消失不见。 她转身?回屋,裹了白狐裘离开院子,寻了个侍从问:“琼华院在哪儿?” 琼华院,是苏曲儿与萧彤彤被关在程府时所待的?院子。 程筠不在,她闲来无事?,干脆提前熟悉熟悉。 琼华院位于程府的?东北角,距离程筠的?院子还有些远。 她一路穿过水榭回廊,花木山石,都没遇见几个下人。 偌大?一个程府,当真冷清。 不过路过东北角门时,她倒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门外?是谁?”她转过去,好奇问。 守门小厮道:“是个乞丐,不怕死竟然乞讨到首辅门邸来了。” 苏弦锦本?不在意,忽听那?乞丐在门外?喊了声。 “欸呀,门内想必是一位貌若天仙心地善良的?姑娘吧。” 苏弦锦忍不住笑了声,踩上台阶,朝门外?探出?视线。 门外?是一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的?中年人。 他手执一个破碗,一根树枝,脚登草鞋。 在这天寒地冻里,竟然没有一丝发抖的?样子。 苏弦锦正欲说话,却见那?乞丐将乱乱的?头?发一拨,露出?张令她惊呼的?脸来。 她脱口喊:“你、你不是那?个……算命的?阿姨吗?!” “姨?”乞丐瞪眼,“小姑娘你怎么年纪轻轻的?眼神不好啊,老夫哪里看起来像女人了?” 苏弦锦仔细打量,瞠目结舌。 “妈耶,你们怎么共用一张脸?” “谁又是你妈?你不能乱喊。” 乞丐不满挥手,“算了算了,我不向你家讨了,我自去也。” “欸,等等等等——” 苏弦锦上前一把拽住他袖子,“叔,大?叔,行了吧?你会?算命吗?” “这还差不多。”乞丐抬手捋了下脏长的?胡子,闭眼掐指,摇头?晃脑,“虽不擅长,还是学过那?么一点的?。” 苏弦锦眼一亮,拽着他就往屋里去:“给我算一算来。” 她可不信这是什么巧合。 这里没有巧合,全?都是必然。 乞丐被她拽得跌跌撞撞:“慢点慢点,我衣服别扯坏了。” “您这衣服还有的?坏吗?……” 苏弦锦在小厮惊诧的?目光下,一路拉着乞丐去了最近的?琼华院。 “这儿避避风,就在这儿算吧,我的?生?辰八字是……” 乞丐打断她:“那?可不行,不白算。” 苏弦锦眼更亮了:“是不是要五十两?我马上给你!” 她没有钱,可是程筠有啊。 她转身?就跑出?去,让人取了五十两银子来,沉甸甸地往桌上一放,震得灰尘扑面。 “都给你。” 一通操作乞丐都愣住了。 “那?……你报报生?辰八字吧。” 苏弦锦立即说了自己的?,因为她也不知道苏曲儿的?。 乞丐闭眼掐指,在屋子里嘟嘟嚷嚷绕了几圈,时不时悄悄瞥一下桌上的?五十两。 苏弦锦逐渐怀疑:“……您会?不会?算啊?” “算好了。”乞丐脚步一顿,“老夫算出?你出?身?富贵,命格不凡,必将嫁得良人呐!” “……”苏弦锦深呼吸,保持微笑,“大?叔,还有吗?详细一点。” 乞丐走到她面前,凑上来,她忍不住往后仰了仰。 乞丐瞪大?眼盯着她,近得苏弦锦甚至能瞧清他毛孔里每一粒陈年旧灰。 “欸呀!不得了不得了!你这是皇后命格啊!” 苏弦锦心里咯噔一下。 立即追问:“那?我良人是谁?” “你都是皇后了,良人当然是皇上呗。” 乞丐翻了个白眼,似乎对她的?问题不屑一顾。 “不过——”他又摇摇头?,“不过你这皇后也做不长。” “怎么说?” “福薄,缘浅,心伤。”乞丐双手揣在破烂的?袖子里,“唉呀,不过呢,有时候活得长也未必是好事?,这人世间谁活着不是来受苦的??早点解脱,也挺好。” 苏弦锦“啊”了声:“我……我命不长?死的?早?” 不是吧,她可是报的?自己的?生?辰八字,不是苏曲儿的?。 乞丐摇头?:“我都说了,解脱未必不是好事?,你去另一个世界快活不好么?留在这里受苦干嘛?” 苏弦锦瞳孔微缩,另一个世界—— 这大?叔果然不是巧合出?现的?。 她很震惊,但尽量保持镇定?地将那?五十两银子推了推。 “大?叔,平行时空,小说世界,月亮绕着地球转,懂?” 乞丐一脸高深莫测:“懂。” 苏弦锦惊喜:“真懂啊?” “这日亘古,月如常,这个……” 苏弦锦笑容一滞,将银子往回挪。 “哎,别着急啊,年轻人没一点耐心。”乞丐连忙按住银子,“不就是平行时空吗?所谓佛家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大?时空套着小时空,处处皆是时空。” 苏弦锦松开手,等他继续说。 乞丐瞧她一眼,又瞧银子一眼。 “你到底要问什么?你直说吧。” 苏弦锦干脆开门见山:“假如我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我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很多事?,能改变吗?” “你是说趋吉避凶?能啊。” “可是我做了很多努力,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是自然,命由天定?,凡人岂能更改?即便?足够努力,也只能影响时运,影响不了结局。” 这话如凉水兜头?浇下,苏弦锦打了个颤。 “……何意?” “你识文断字难道真不明白我话中的?意思?若是一个人注定?要死,那?么无论你怎样护他,他还是会?死,你做再?多,至多不过让他的?死亡时运有所改变,例如原本?该含恨而终的?人,你能解他心结,弥补遗憾,却并不能改变他死亡的?结局。” 苏弦锦眼眸微红,静听不语。 乞丐继续道:“若是随便?逆天改命,这世道岂不是大?乱了?即便?只有一人命格被反,也会?累及他人,则人人皆反,世界无序,又该如何存在?” “不过——” “不过什么?” 乞丐话锋一转:“不过人死之后,便?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如何也不会?影响到他人。”他笑了笑,将五十两银子抱在怀里:“所以我说嘛,世人皆苦,解脱未必是件坏事?。” 他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住问:“我赶着去下一家讨钱,你还有要问的?吗?” 苏弦锦怅然若失地摇头?。 乞丐便?抬脚走了。 她倏忽回过神,望着空空荡荡的?院子,惊出?一身?冷汗。 便?忙跑出?琼华院,来到东北角门。 乞丐抱着银子,正瑟缩蹒跚而行,背影佝偻。 北风呼啸,阴云密布,天地一片灰蒙蒙,使人看不真切。 苏弦锦盯着那?乞丐,心头?凉意挥之不去。 她忽然问小厮:“你能看见那?个乞丐吗?” 小厮有些莫名,答道:“能看见啊,方才不是苏姑娘邀请他进屋的?吗?” 小厮也能看见,说明他没有像那?个阿姨一样消失。 苏弦锦心里还有疑问,忙裹紧了白狐裘追了上去。 “大?叔——” 话音未落,她便?惊恐收声。 那?乞丐死死抱着银子,一脸紧张。 “已经给我的?,可不能要回去啊。” 苏弦锦盯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一张脸,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乞丐搂着银子,快步向远方走去。 她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忽觉眼下微凉。 她抬眸,见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如风中飘扬的?纸钱。 下雪了。 * 好大?一场雪,直下了三天三夜。 关州与都城之间的?那?条大?河冻得死死的?,容了秦时二十万兵马奔踏而过,驻扎在都城十里外?。 大?雪封城,梁恩亲自提着承阳侯府郡主萧彤彤上了程府。 景林来禀时,苏弦锦正与程筠临窗对弈。 当然,是她单方面输的?那?种。 景林一来,她便?耍赖将棋盘胡乱了。 “围棋太难了,下次我们下五子棋,我是高手。” 程筠淡笑:“奉陪。” 景林道:“大?人,梁恩来了。” 程筠头?也不抬。 “他抓到了萧郡主?” “是,说只有把人放在大?人府上才最放心。” 程筠挽袖,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腕骨,不紧不慢地整理起被苏弦锦弄乱的?棋盘。 “他倒真会?睚眦必报。” 景林瞧了苏弦锦一眼,向程筠请示:“这位萧郡主也要留在府上吗?” 程筠摩挲着指间墨玉,淡淡道:“当然,你让人将琼华院收拾了,请萧郡主入住。” 景林点头?:“我这就去。” 苏弦锦低着头?,始终没说话,同他一道将白玉墨玉雕刻的?棋子,归拢在棋奁中。 等棋子分好,苏弦锦便?坐着出?神。 程筠忽然低头?轻咳一阵。 苏弦锦忙坐过去,拍着他背。 “……好一点么?” 程筠那?日自宫中冒雪归来,便?一直轻咳不断,好在没有发烧,也没有变得更严重。 但她还是很担心。 程筠摇头?,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声音也有些沙哑。 “无妨,不过风寒未愈,再?吃几次药就好。” “那?个安太医难道真是个庸医?怎么我瞧你的?气色怎么好像越来越差了?” “你这是关心则乱。” 他执了苏弦锦手,轻笑:“教我下五子棋吧。” 苏弦锦勉强定?下心,从棋盒中捞了五颗黑子,在交叉点上摆好。 “五颗子只要连成一线,不管是横竖也好,斜线也好,都算赢。” 她又拿了白子重新?摆,将黑子隔断。 “白子要做的?就是一直拦它?,然后找机会?自己连成五颗子。” “嗯。” 苏弦锦便?坐回去:“规则很简单,下一局你就知道了。” 程筠饶有兴趣地取了颗白子。 “好。” 不久苏弦锦就落下胜利的?第四颗黑子时,惊喜出?声:“我赢了!刚刚你都没看见我这边还有三颗,现在两头?都空的?,你就拦不住了。” 程筠浅浅一笑:“嗯,是我输了。” “啊哈!你终于输一回了。” 苏弦锦将棋子迅速分类好,“好啦,我去厨房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程筠应声:“好。” 等苏弦锦回来时,程筠却不在屋内。 她皱了皱眉,将药搁在小炉子上温着。 才犹豫是否要出?去寻一寻程筠,他已回来了,手中正握着一束腊梅。 他发上身?上都落了雪,苏弦锦忙去掸下来:“外?面那?么大?雪,你怎么不穿裘袍就出?门?” 程筠将腊梅交给她,低笑:“一时兴起,想着屋里都是药味,不如用腊梅熏熏。” “下次不许这样。” “好。” 苏弦锦拿着腊梅正要去插瓶,又听他一阵压低的?咳声。 她心一紧,顾不得许多,胡乱找了个瓶子将腊梅放好。 程筠朝她轻摇头?,去炉上端了温热的?药喝了。 喝了药,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才似乎多了几分暖意。 “阿锦,这药使人乏,我去略躺一会?儿。”他低声道。 说罢,他径直去了里间。 苏弦锦走进去,见他已脱了外?衣躺下了。 她替他将被角掖好,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总觉得心头?不安,仿佛有什么事?被她忘了。 秦时兵临城下,因她与萧彤彤皆在城中,便?迟迟没有攻城。 后来左丘学只身?入城,来了程府。 以探病为名,送来了一剂毒药。 探病?…… 她心头?一惊,只惦记着阻止左丘学的?事?,却忘了前奏了。 她摸向程筠额前,隐隐有些高热的?迹象。 似乎必然 二十万纪律严整的军队, 宛如雕塑一般。 将士们于都城外阵列以待,披黑甲,持长枪,恰似黑云压城, 极具压迫感。 梁恩登上城门看了两次, 都脸沉似水地退回?城内。 进?不去程府, 便转道去了荣宅。 荣烨勉强能下地,消瘦了不少, 看着十分憔悴。 “我能帮你的?都帮了, 你来?找我也无用, 想好怎么?守城吧, 一旦城破,你我皆是待宰羔羊。” 梁恩烦躁:“我就不明白了, 怎么?火烧眉毛了他程筠都不急呢?难道他不是待宰羊羔?还是说他有什?么?底牌没有亮出来??” 荣烨平静道:“我不知道。” 梁恩冷哼了声:“我不管他怎么?想的?, 反正现在他敢把城防交给?我, 要是敌军破城,我第一个把他首辅推出去, 他才是秦时最大的?仇人!” 荣烨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梁恩又?道:“而且萧彤彤也在我们手里,承阳侯就这么?一个女?儿?, 我就不信他一点都不管了, 秦时那青梅竹马也在,难道他还能不顾旧情?” 荣烨问:“要是他真不顾念呢?” “真不顾念……”梁恩啐了口, 发狠道, “那我就在天下人面前把他的?小红颜折磨死, 再把她的?头?也吊在城门上?, 看看他是什?么?心情!” 他大步向门外走去,又?站在门口处回?头?, 光打在他半边脸上?,显得他表情晦暗不明。 “反正现在都城掌握在我手里,连程筠也奈何我不得了,锦衣卫那点人和城防军比起来?,就是一帮丧家?之犬。” * 已入夜,琉璃世界却恍若白昼。 主?帅营帐中,都城地图前簇拥的?幕僚与各将领,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激烈争论。 秦时站在最前,只是静静地将视线落于推演出的?城防上?,并未插话。 “承阳侯府兵还没到吗?他们什?么?意思?是帮我们攻城还是打算帮昏君守城?!” “管他们呢!……咱们应该直接攻城!以咱们现在的?兵力,根本不需要顾忌承阳侯府!” “我赞同这话,承阳侯府主?要驻守南境,再强也不可能把兵力都调过来?,顶多三万,不足为惧!” “可是萧郡主?一直跟将士们一同作战,你们不管了?!” “就是!还有苏姑娘也在他们手里呢,不能这么?打!” “哼,成大事者,怎么?能为了女?人……” “闭嘴!”有人蓦地冷喝。 安静了一瞬,众人视线移到出声之人身上?。 周知抽出长刀,刀尖抵在地面上?,冷眼扫视。 “苏姑娘是为了主?帅只身赴险,谁再妄言一句,别怪我动?手。” 之前说话那人气道:“周知!怎么??你还要杀了我们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你!……”那人一怒,被人拦住。 张是笑着打圆场:“都是兄弟,消消气。” 周知淡淡道:“谁跟你们是兄弟?我大哥已经?战死了。” 秦时转身,静静望着众人。 “都别吵了,像什?么?话?” 众人瞬间休声,望向眼前少年。 秦时虽年轻,却沉稳持重又?不失棱角。 知人善任,从善如流。果断,敢拼,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阵前身先士卒,阵后?与将士同吃同睡。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打心底臣服于他了。 眼前这个弱冠少年,俨然?在他们眼中,已初具帝王威严。 秦时沉声道:“不急攻城,无论承阳侯如何打算,都城都已是瓮中之鳖,当务之急,是救曲儿?与郡主?脱身。” 张是点头?:“正是如此,百姓视我等为仁义之师,自然?不能效仿暴君,作出无情无义的?蠢事来?,此也不利于民间声望与军心稳定。” 有人问:“可是不攻城怎么?救?飞进?去?” 张是从容含笑:“飞进?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你张是莫非长了翅膀不成?” 周知却看他目光灼灼:“军师请说,无论什?么?办法,我愿前往。” 张是还未说话,便有人先提出质疑:“就算顺利入城,也进?不得程府,锦衣卫可是守得密不透风,而且万一打草惊蛇,害了两位姑娘性命岂不是适得其反?” 张是道:“程筠除了府中就是宫中,如今那禁苑倒比程府好进?得多,探不得程府消息,可迂回?嘛。” “你能不能说话不要说一半藏一半?什?么?叫迂回??难道去找那皇帝老?儿?问?” “非也。”张是微微一笑,“火烧眉头?了那皇帝老?儿?还忙着求仙问道,祈求神仙庇佑,只怕问他还不如杀他容易。” 他视线于迷惑不解的?众人身上?逡巡一圈,停在秦时身上?,笑道:“昏君身边有一李姓宠妃,与程筠有旧怨,若能说服她弃暗投明,跟我们里应外合,将来?筹谋皆容易许多。” 此事他们早就私下商谈过了,因此他说完秦时并不意外。 秦时道:“李嘉薇,是都城知府李知春之女?,去岁定亲,却被程筠以其家?人性命为要挟,强行送入宫中。我与她有些旧识,大抵了解此女?心性,风骨清存,绝非同流合污之辈。” “主?帅所言极是。”张是补充,“况且,这也是目前最有把握的?一个突破点,李嘉薇一旦愿意帮我们,可随时借皇帝名义召程筠入宫,他若离开程府,则锦衣卫指挥使景林便会一同随行,我们最需要忌惮的?是此人,其他不足为惧。” 周知突然?问:“怎么?进?宫?” 秦时道:“我亲自去。”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纷纷出言劝阻。 “不可!” “请主?帅三思!” “还是我等……” 秦时抬手,语气不容置疑:“无需再议,只有我能有把握说服李嘉薇,也只有我对都城地形最为熟悉。” 周知上?前一步,眼神倔强:“我也去,主?帅不容有失,若有意外,我舍命相护。” 秦时眉头?一皱。 张是道:“以周将军的?身手,与主?帅同行,的?确更有保障一些。” 秦时沉默片刻,同意了。 “好,不过随我进?城后?,必须一切听我的?。” 周知拱手弯腰,高声应:“得令。” * 月儿?吹灭了角落的?一盏灯。 灯灭的?一瞬间,一道人影于黑夜中闪过,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她吓得不轻,听有人在耳边冷声道:“不许出声,否则杀了你。” 月儿?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那人松开手:“你主?子在哪儿??” “来?人……”月儿?刚要扯着嗓子喊,就被打晕了。 周知将人放在角落里,秦时从阴影中走出来?,皱了皱眉。 “下手重了,你守在侧殿,我去承欢殿看看。” 周知点了点头?,瞧着秦时没入雪色下的?阴影中。 承欢殿的?一间寝殿内,李嘉薇正要关窗,忽然?被一只手攫住手腕。 她一惊:“谁?!” 秦时另只手将窗户推开一些,迅速利落地翻身进?了。 李嘉薇惊疑不定,手悄悄向身后?烛台探去。 “李姑娘,是我。” 秦时扯下蒙面纱巾。 李嘉薇怔了片刻,有片刻恍惚。 “……秦公子?” 秦时望着她,眼神颇有些复杂。 “前年上?巳节一别,不想再见已是物是人非了。” 李嘉薇睁大了美眸,眼尾逐渐泛红。 她沉默半晌,垂眸苦笑一声。 “是啊。” 前年上?巳节,郊外踏青,中途忽然?下起了雨,她与秦时恰巧都在朔风亭中避雨,两人便闲聊起来?,兴之所至还对烟雨绿柳作诗几首,互相欣赏不已,颇有些知己意味。 后?来?秦家?落难,她还唏嘘一番,想到自己父亲为人走犬的?种种可笑行径,又?不禁感到羞耻。 再后?来?,父亲不顾她的?意愿为她定了门亲,却因不敢违拗程筠,又?将她屈辱地送入宫中承欢。 如今两人再见,想起前岁种种,恍若隔世。 她在深宫,也听闻了些秦时在外的?英雄事迹,只是宫门深深,所知有限。心里既期盼秦时能够成功,又?隐隐为他感到担心。 她忙问:“你怎么?会进?宫来??你不要命了?程筠不是在抓你吗?” 秦时眼神清冽:“如今我率领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早非昨日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了,攻破城门,指日可待。” 李嘉薇呆了呆,眼里流转一丝迷茫。 外面世道即将换天了么??…… 秦时柔声道:“李姑娘,你放心,当我破城之日,便也是救你出苦海之日。” 李嘉薇眼神逐渐聚彩,只是淡淡一笑。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嗯。”秦时点头?。 李嘉薇忽然?嘘了声,听着外面宫人走过的?动?静,将殿内蜡烛一一吹灭,又?去外面吩咐了声不许打扰,才进?来?将寝殿门窗都关上?,只留了一盏灯烛,幽幽拢着二人。 灯下,秦时向桌边坐了,低声道:“你可知程筠近况?……他的?府邸由锦衣卫守着,我难以探得消息,我此次来?找你,是请求你的?帮忙,程筠此贼施展奸计抓走了我身边两个重要的?人,我想得知她们的?下落。” 李嘉薇皱眉:“似乎略有耳闻……是承阳侯府的?萧郡主?么?、” “还有一位,是苏州知府之女?苏曲儿?。” 秦时简单向她陈述了经?过。 李嘉薇听后?沉思良久,摇头?:“我出不得宫,或许最多只能帮你传唤程筠离府,不过你若要清楚程府近况,只怕还可以寻个人帮忙。” “谁?” “太医院院正,安陆。”李嘉薇低声,“他如今是唯一能进?出程府的?太医。” * 苏弦锦将帕子用冷水浸湿,拧干,替换下了程筠额上?原先的?帕子。 又?用沾湿的?棉布轻轻湿润着他干燥苍白的?唇。 她快步走出去,急声问景林:“安太医什?么?时候出宫?” 景林熬得一双眼通红。 “我亲自去趟宫里,把人从皇帝面前揪过来?。” 他转身就走,苏弦锦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出声。 若安太医不来?,恐怕来?的?就是左丘学了。 她心里惶惶难安。 忍不住为即将发生的?事感到害怕。 虽然?她已下定决心要尽一切努力阻止,却仍担忧自己尽人事,却最终迫听天命。 她关上?门,回?到屋内。 程筠意识不清地躺在床上?,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纵然?屋内炉子烧得热热的?,他却仍有些冷得发抖。 苏弦锦心疼得不得了,干脆脱去鞋靠坐到床上?,让他躺在自己怀里,用自己体温暖着他。 她有些想不通,事情怎会这样? 程筠病得突然?,难道只是因上?次冒雪出宫,再加上?折腊梅而受了凉么?? 若真是如此,那此次生病便是他故意为之。 他完全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分明还很虚弱,却故意淋雪。 苏弦锦叹了口气,心里被一股情绪闷得难受。 她轻轻贴着程筠发热的?脸,闭上?眼回?忆。 原文中,左丘学因与程筠的?关系被人提及,在秦时身边遭到质疑,处境难堪。 甚至有人开始说他,当初是故意不为秦时解毒,害得梦婵衣以身渡毒,奄奄一息。 的?确,左丘学曾受程筠邀请,入宫为皇帝治过病,这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他有些百口莫辩。 有些事,一旦受到怀疑,即便长了一百张嘴,也难解释得清。 后?来?程筠突然?病了一场,此事传到秦时这方,左丘学便自告奋勇,说愿意借着旧情,深入敌营,假意治病,暗中下毒,以证清白。 毕竟,病情不好控制,毒却很好控制。 若是程筠身中剧毒,唯有秦时才有解药,那他们又?多了一张底牌。 当时秦时并不同意,说他若去程府,只怕有去无回?。 何况他本就不信那些流言,若为此而丢了性命,实在不值得。 左丘学大义凛然?,振袖道:“个人生死何惧?医家?悬壶济世,我若能毒杀那奸贼,也算是为北朝百姓做了件好事。” 他临走时,张是悄然?笑问:“神医世外高人,想必不是故意去送死吧?难道有了脱身法子?” 左丘学摸着长髯:“以我对程筠的?了解,他虽作恶多端,却尊师重道,我与他有交乃因其师张松青,他未必会杀我。” 之后?,左丘学混入城中,来?到程府。 他的?确医术高明,程筠当时高烧不退,吃了药也不管用,他不过施了几针,就使病情好转,后?来?又?亲自熬药,直至几日后?,程筠完全康复,他得以顺利从程府脱身。 不过程筠并未想到,自己看似病愈,实则早已身中剧毒。每当入夜,必然?毒发,痛苦至极,如蛇咬虫噬。 秦时派人送来?消息,说若想得到解药,就必须以萧彤彤和苏曲儿?来?交换,否则他只会在折磨中死去。 程筠不堪忍受,被迫同意。 再之后?,是梁恩忽然?反水…… 苏弦锦睁开眼,眼底一片黯然?。 目前摆在面前的?问题是,若程筠是故意给?左丘学对自己下毒的?机会,那她要如何阻止? 此事对程筠来?说,既给?了秦时底牌,又?为左丘学证明了清白,是一举两得。 唯一献祭的?,只有他自己。 苏弦锦深吸一口气,不禁摸了摸他滚烫的?脸。 不行,她不能放任剧情这么?走。 原文中用了大段大段的?篇幅去描述程筠毒发时的?痛苦,以便于给?他一个合理的?向秦时妥协的?理由。 她只是读者时,那段文字都读来?蹙眉,看得难受。 更何况如今。 她如今仅仅回?忆起,便要字字锥心泣血,喘不过气来?。 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程筠受这样的?痛楚。 她想,就算将来?她无法改变程筠所选择的?结局,那至少不希望他在奔赴结局之前,还要受那么?多苦。 她抱着程筠枯坐到半夜,景林才终于拖着骨头?快要散架的?安太医到了门口。 这段时间程筠一直在她怀中昏迷着,没有丝毫退烧的?迹象。 除了偶尔因噩梦不安发颤外,他的?意识始终没有清醒过。 她忙扶着程筠躺好,替他掖紧被角,然?后?下床开了门。 “安太医,快请!” 安太医摸了摸脉,又?问了她一些问题,她一一细致答了。 他沉吟:“老?夫……再去开服药吧,只是风寒。” 他刚要起身,苏弦锦忽然?伸手拦住。 他抬头?,撞进?一双冷冷的?眸子里。 “安太医,之前的?药有问题吗?” 安陆一怔,反问:“有什?么?问题?” 苏弦锦去一旁端了早已凉了的?药来?到他面前。 “没问题,你自己喝。” 安陆接过,果然?喝了下去。 “首辅大人什?么?身份?这药老?夫若敢有差池,一家?老?小的?命还要不要了?” 苏弦锦皱眉,难道她想错了? 她问:“药没问题,为何不管用呢?” 她盯着安太医,不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再者,若是风寒,为何严重至此?” 安陆沉默半晌,环顾了眼,朝一旁角落走去。 苏弦锦知道他有话说,便跟了上?去。 他低声叹道:“首辅大人这是当初在谷底被瘴气所伤,深入骨髓,寻常风寒一引,便发出来?,自然?症状来?得急。” 苏弦锦一惊,立即问:“怎么?治?” 安陆却摇头?:“老?夫医术不精,恐怕只能暂时延缓大人病情,先吃药看看烧能不能退吧。” 苏弦锦不语,看着他去写方子,心里如担了千斤,沉重得很。 他治不了,所以还是必须要左丘学么?? 狗剧情。 寸步不让 安太?医开了方子, 苏弦锦收走直接交给景林:“你亲自去配药,拿到?府上?来煎。” 景林去了。 苏弦锦把安太医安排在西屋待着,没让他走。 直到药熬好了,厨房送过来。 她先匀了一小碗, 送到安太医面前:“我看不懂药方, 如果没问题, 您请先尝。” 安太?医似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端起药喝了, 但被苦得眉头紧锁。 “能有什么问题?你不信就把方子拿去别的大夫面前问问。” 苏弦锦没说话?。 她端着药进屋, 搁在?一旁, 又拿了一些蜜饯来。 连安太?医脸都皱成那样, 必然是极苦的。 程筠昏睡着,她只得等药略凉一些, 抱他在?怀中, 试着用小勺慢慢一点点喂给他。 她学过一点急救, 知道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可能会丧失吞咽能力,若是强行喂水喂药, 很容易呛咳伤肺。 但这毕竟是小说世界,不一定遵循现实?逻辑。 她小心将药喂进程筠嘴里, 好在?他到?底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将药吞咽了进去。 苏弦锦松了口气,又喂了几勺, 他却忽然急咳起来, 眉头紧锁, 脸上?几无血色。 苏弦锦一惊, 忙将药碗放下,轻轻拍着他背。 程筠靠在?她怀中, 双眼紧闭,脸上?几乎血色,鬓发也被冷汗浸湿,贴在?脸侧颈间。 望着这般虚弱的程筠,苏弦锦禁不住鼻头发酸。 除了陪着他,给他喂药,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有时候她不禁想,在?她没有出现之前,原文?中程筠是如何走过这段黑暗的。 他是否也在?这样一个极冷的雪夜里发着高烧,却只能硬生生受着生病带来的痛楚,直到?左丘学携着毒药而?来。 从深渊滑向更深的深渊。 一个无声无色无光无影的冷寂地狱。 她整理着他凌乱的汗湿的发,轻抚他噩梦中紧蹙的眉,轻轻哼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舒缓小曲。 等他状态好些,才又慢慢喂药,直到?他勉强咽下去小半才放弃。 整晚,苏弦锦都未睡,时不时摸一摸他额头,期盼着他退烧。 雪夜无声,屋内也安静得可怕。 烛光如杏色轻纱笼着卧房,使一切落在?她眼里都仿佛朦胧梦境。 直到?天亮,程筠只略退了一点烧,人仍未醒,不时发着冷汗,手脚怎么也捂不暖。 苏弦锦双眼通红,有些无力。 于是她只得大清早将安太?医拖过来,哑声:“您再试一次,或许……换副药呢?” 安太?医大约昨夜也未睡好,精神萎靡得很。 听苏弦锦如此?说,他便又替程筠诊了诊脉。 “首辅大人喝了药还未退烧,情况不妙,再这样下去,病情只怕拖得更重。” “……怎么办?”苏弦锦深吸口气,忍住颤声。 “老夫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再喂几次药,看看到?晚上?会不会好转。”安陆叹道,缓缓看向苏弦锦,“姑娘既贴身照顾,自当也知,首辅大人在?林州落得一身伤痛,所?以不仅是风寒那么简单。” 一身伤痛,何止从林州起。 苏弦锦垂眸,眼底弥漫水雾。 * 景林端着午膳进来,已是未时了。 苏弦锦趴在?床边小憩着。 他叫醒她:“苏姑娘,吃点东西吧,你这样陪着大人不吃不喝,大人一定不希望这样。” 苏弦锦起身,首要一件事就去探了探程筠额头。 不禁心中沉沉叹了口气,烧还是没退。 “我不是不吃不喝,我是没胃口。”她看向景林,摇头,:“算了,你搁在?桌上?吧。” “好。”景林点头。 苏弦锦盯着景林,他眼底积着淤青,脸色也不太?好,显然为着程筠这事担忧不少于她。 景林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低声道:“苏姑娘,其实?我有办法联系上?左丘学,我知道他就在?城外?。” 苏弦锦猛然一惊,瞪大眼睛盯着他。 景林倒被她这个反应吓到?:“怎……怎么了?” 苏弦锦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准。” 景林茫然:“为何?可是大人……” 他有些哽住。 苏弦锦不敢直视他灼灼眼神,只是放软语气,含了些哀求。 “听我一回……让我想想,到?晚上?再说。” 景林迟疑片刻,沉默地离开了。 苏弦锦望着程筠昏睡的脸,心间密密麻麻发疼。 她俯身上?前,吻着他眉眼。 喃喃:“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程筠。” 她勉强吃了点东西,等厨房送了药来,再次给程筠喂进去一些,不过却是喂一半吐一半。 苏弦锦看他昏睡中难受的模样,泪落不止,几乎无数次涌起向剧情妥协的念头,又生生压制住了。 直到?入夜后,程筠意识不清地轻声唤她。 “阿锦——” 正洗帕子的苏弦锦,差一点打翻了水盆,忙跑到?床边,紧紧握住他手。 “程筠,我在?,我在?。” 程筠眉头紧蹙,呼吸也急促起来。 “程筠?程筠?……”苏弦锦有些慌。 程筠骤然一阵剧烈咳嗽起来。 苏弦锦忙坐到?床边,将他扶起靠在?怀里,替他拍着背。 程筠倏忽吐出一大口血,脸色煞白,气息比方才还要微弱。 苏弦锦心脏狠狠抽搐了下,跟着面无人色起来。 她颤声喊:“景林——” 景林立即推门而?入。 苏弦锦抬起泛红的双眸,眼泪滑落。 “让……左丘学来。” * 纵然她使劲拖延,左丘学今日也已经进城了。 等她同?意景林联系他入府时,他人都到?了门口。 剧情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半点由不得她,让她的努力显得可笑。 除非她真敢拿程筠的命去赌。 但她做不到?。 她站在?门口,眼神悲哀地看着左丘学踏雪而?来,穿过夜色,停在?摇曳灯影的廊下。 “好久不见,苏姑娘。” 她并未接话?,反而?对景林道:“你现在?应该去琼华院。” 景林没反应过来,正要问,忽地属下急匆匆跑来,悄声道:“萧郡主在?琼华院闹得太?狠,属下们快要挡不住她的鞭子了。” 景林来不及诧异,立即就去了。 左丘学似笑非笑。 “苏姑娘这未卜先知的本?事,难道又是‘朋友’教的?” 苏弦锦语气冷淡:“比不过神医能掐会算,竟然白日里就起身进城了,难道提前就预料到?程筠会病重吗?” 她相信景林并没有在?问她之前就提前给了左丘学消息。 甚至原文?中,也是消息先秘密传到?秦时那里,才被左丘学得知的。 她知道秦时昨晚进过宫,但原文?未写他是如何得知程筠病重的消息的,作者不可能写出每一个细节,但这些细节在?真实?世界里,却一定会发生。 剧情如何自动圆上?原文?空白部分和逻辑闭环,是她最?被动最?无力的地方。 左丘学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挽袖轻捏长髯,笑道:“在?下的起卦之术的确有几分精准的。” 说罢他望着挡在?门口的苏弦锦:“还不让我进去吗?” 苏弦锦垂首,侧身让开。 左丘学挎着褡裢走进屋内,径直向程筠而?去。 苏弦锦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全程盯着他望闻问切,诊脉施针。 这个过程,她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一个字。 左丘学也并未问她什么,脸色严肃,替程筠认真施针。 约有两刻钟时辰,直到?他满头大汗地取回了针,始出声:“好了,今晚一定能退烧。” 苏弦锦问:“何时会醒?” “随时。” 左丘学悠然起身,“累得够呛,有吃的没?” “我让人准备。” “不用,你告诉我厨房在?哪儿,我顺道去把药熬了送来。” 苏弦锦眼神瞬间警惕起来,看他的眼神宛若仇敌。 她直言不讳地问:“你会在?药里下毒吗?” 左丘学微怔,不急不缓地轻捋胡须。 “何出此?言呐?” 苏弦锦只盯着他,眼神愈发冷漠。 左丘学嘴角抽了下:“我下毒做什么?我费劲进城不就是为了救他么?既救他又何必害他?” 苏弦锦在?床边坐下,沉声道:“今晚我绝不会离开程筠一步。” 左丘学眉头一挑,转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她与程筠二人,她才勉强放松了些。 她转头望着程筠,经过左丘学施针后,他脸上?总算回了几分血色。 她合衣在?他身侧躺下,紧握着他微凉的手。 她阖上?眼,身心俱疲。 她怀疑自己?与剧情所?作的一切斗争都是徒劳的。 她改变不了任何事。 程筠的手不知何时微微动了下。 她猛然睁开眼,猝不及防地跌入一双雪原般深邃冰凉的眸子里。 苏弦锦眼瞬间红了。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程筠。” 程筠掀开被子,将她揽入怀中。 “程筠……”苏弦锦染了哭腔,闷在?他怀里双肩颤抖。 程筠轻吻着她头发,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沙哑。 “我没事了。” “程筠程筠……” 苏弦锦不知该说什么,只连唤了好几声他的名?字,尽情大哭了一场,将这两日的担惊受怕一并发泄了出来。 程筠拥她在?怀,静静听着。 等苏弦锦渐渐收住情绪,从他怀中钻出来,望着他时,他看着她红肿的双眼,低笑了声:“小花猫一样。” “你还有精神开玩笑。”苏弦锦吸了吸鼻子。 程筠拂去她眼角的泪,温声道:“抱歉,不该让你如此?担心。” 这话?使得苏弦锦又止不住落泪。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她喃喃着,想起不久后的事,眼里浮现茫然无措。 她呆呆坐起身,墨发散乱地滑落在?身前,烛光在?背后晕着,使她眼下投出一片纤长的阴影。 晶莹的泪便断了线似的从那处落下,像珠子一样。 “程筠,我想救你,我很想救你。” 程筠亦起身,将她再次轻揽在?怀里,低声:“我知道。” 他紧抿薄唇,眸底神色复杂。 “阿锦。”许久,他才似叹息般道,“别太?为我难过。” 苏弦锦在?他怀里颤了颤,双手紧紧搂住他脖子,缄默地伏在?他肩上?,似乎生怕他下一刻就消失不见了。 他们在?烛光下无言相拥着。 苏弦锦不知该说什么,她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听程筠说。 她只想紧紧抱着他,他此?刻虚弱的像一片碎掉的瓷片。 直到?左丘学进来,响起一句调侃。 “呀,我来得是不是不巧啊?” 苏弦锦动也没动,背对着他。 “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才救醒的他,你怎么对我这个态度?我得罪你了不成?” 左丘学看向程筠,笑吟吟道,“何况施针也不能包治百病,还是得良药苦口一番。” “给我吧。”程筠道。 药! 苏弦锦松开程筠,转过身将程筠挡在?身后。 她目光不善:“什么药?” 左丘学挑眉:“自然是治病的药,他病得这样重,不吃药怎么好?” 苏弦锦眼神倔强而?警惕。 “万一你在?药里下毒呢。” 左丘学看向程筠,似无奈:“这怎么回事?怎么一段时日不见还将我当成仇人了?” 程筠抬手轻抚苏弦锦的发。 平静地笑:“阿锦,他不会害我的。” “他会。” 苏弦锦眼尾泛红。 左丘学皱眉:“你非要这样认为,那我就把药倒了,让他今晚再烧一夜吧。” “等一下。” 苏弦锦忽然伸手,“把药给我。” 左丘学怔了怔,看了眼程筠。 程筠皱眉:“阿锦——” 不待他出声劝阻,苏弦锦直接赤脚跳下床,从左丘学手里接过药碗。 然后当着二人面喝了一口,苦得她差点干哕出来。 “阿锦!”程筠欲下床。 苏弦锦转身几步按住他,眸色晦暗。 “程筠,从此?刻起,你经口的一切饮食汤药,我都先尝一口。” 程筠震惊地盯着她,眼尾泛红。 苏弦锦眼神坚定,寸步不让。 她转头看了眼左丘学,左丘学也有些震惊,但并未说话?。 她这才将手中汤药递到?程筠面前。 “现在?可以喝了。” 一样 苏弦锦说到做到, 这几日里,她盯紧了程筠所有饮食汤药。 即便每次自己先喝时,即便苦得飙泪,也?绝不动摇。 顶多在之后多漱漱口, 再吃几颗蜜饯。 并且每次等程筠喝完药, 她也必定塞一颗蜜饯给他。 “不许不吃。”苏弦锦道, “苦成这样的药,根本就不是人喝的。” 左丘学幽幽道:“你这是在?质疑我的医术。” 苏弦锦道:“不, 我这是在?质疑你的人品。” “那就好。” “?” “质疑我的人品总比质疑我的医术好。”左丘学轻展双袖, 负在?身?后, 一派潇洒感, “吾心甚慰啊。” “……” 苏弦锦坐在?程筠身?边,“你这什么朋友, 真皮厚到一定?境界了。” 程筠颔首低笑:“他向来如此, 这回?你才见到他的本相。” 左丘学挑眉:“你们两?个?合起?伙来编排我, 别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还不止一回?。” 他目光掠过他膝间:“腿怎么样?” 不待程筠说话, 苏弦锦就道:“一个?不听话的病人,你指望能好到哪儿去?” 左丘学点?头:“此言有理, 还是不问了。” “没错, 问他不如问我,反正他都说没事。” 见他们方才还斗嘴, 马上又一唱一和起?来, 程筠眉尾轻扬。 左丘学又看?向苏弦锦。 “我还是想问, 你为何非得觉得我会给他下?毒呢?” 苏弦锦心道, 因为原文中就是这么写?的。 不过她当然不能这么说。 她扯了扯嘴角:“因为我质疑你的人品。” 左丘学嘁声。 “之前在?落日林山谷里,你还一口一个?神医的尊敬我, 到这儿就换了副嘴脸了,我也?质疑你的人品。” 她抬起?视线,从左丘学愠色脸上扫过,又落回?身?旁。 “还有,程筠也?是。” 程筠轻怔。 左丘学看?热闹不嫌事大。 “哦豁,胆大包天的小姑娘,连堂堂北朝首辅都敢质疑。” 他揶揄:“不过也?没什么好质疑的,他无恶不作,反正不是个?好人呗,天下?人都知道。” “我不是质疑他,我是笃信他。” 程筠与她目光交汇。 “笃信我?” 苏弦锦垂眸,并未解释。 她沉默半晌,忽然问:“左丘学,你想给程筠下?毒重获秦时信任,对吗?” 左丘学愣住。 程筠眉间微不可察地一蹙,又很快恢复如常。 “没有的事。”他道。 “就是有。”苏弦锦坚信不疑,“我知道。” 她望着程筠,声音极轻:“你知道的,我本来就知道很多事,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程筠注视着她充满着绝望与怜悯的目光,眼中倒是一派平静从容。 他道:“既如此,阿锦也?早该知道结局才是。” 苏弦锦撇开目光,似乎逃离般起?身?。 “厨房熬的汤好了,我去端来。” 左丘学忙问:“不质疑我人品了?” “暂停质疑,等会继续。”她匆匆离开。 “啧,再晚一步,她怕要当我面哭了。”左丘学咂舌,又问,“你们当着我面打什么哑谜?” 程筠未答。 他抬眸:“那晚阿锦夺药去喝,我真险些以为你对那碗药动了手脚。” 左丘学似有些无奈。 “我一进门她就警告我,我也?没办法,何况——” 他眸子微暗:“本来也?没必要,不是么?” “嗯。” 左丘学转头看?向窗外,风冽如刀,吹落屋顶层层积雪。 “你这人,对自己真是毫不留情,我以为你没有人性?呢,没想到啊。” 他笑道:“没想到你还能在?坚硬如铁的心里留下?一亩三分地给一个?小姑娘。” 程筠眸色柔和了下?来。 左丘学长叹一口气?。 “我到底不认同你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你这条路是对的,秦时他的确具备成为一个?帝王的潜质。” 程筠望着他,目光清浅。 “那就出城吧。” 苏弦锦将煲汤的砂锅放在?托盘上,从厨房出来。 左丘学正在?廊下?等她。 不知为何,她忽然升起?不安,脚步顿了顿,才走过去。 左丘学朝她笑笑。 “我这就走了,你不用防着我,你放心,我没给他下?毒。” 苏弦锦怔住,竟有片刻恍惚。 难道,她成功了? 剧情终于被改变了么?…… 但她此刻却丝毫没有安心的感觉。 “你对他的心我看?得清楚,不过终究你也?不能在?他身?边待太久,他也?不会同意的。” 苏弦锦默然,眼圈微红。 她当然知道。 左丘学喟叹一声。 “算是我最?后再尽点?力,我给你留件礼物。”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 “这里面,是三粒毒药,不会立即致死,它还有个?用处……” 在?苏弦锦难以置信的眼神里,他将瓷瓶放在?托盘上。 “可以止痛。” 苏弦锦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惊恐犹如蛛网般蔓延。 “原来早都……什么时候的事?”她艰涩出声,握紧托盘的手指尖泛白。 “我也?不知道,他并未事先知会我。”左丘学低声道。 他目光再次落在?小瓷瓶上:“还有,你说对了,晶崖构藤果不能解毒,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毒,这就是。我原本想自己给他,你既然看?穿,我就交给你,一样的。” 一样的,果然还是一样的。 苏弦锦闭上眼,敛住眼底悲怆。 — 窗外一株红梅,正凌霜傲雪。 程筠在?窗前披衣独坐,翻看?面前累得厚厚的公文。 苏弦锦站在?门口看?了他好一会儿,他脸色比前几日好些,不过偶尔轻咳两?声。 程筠专心致志,时不时提笔在?卷册上写?着什么,连苏弦锦进来都未注意。 “才有精神便要工作,程筠,你真是不要命了。” 程筠笔尖微顿,这才抬起?头,墨发落回?肩上,掩映间更显出冰雪之色。 他浅笑:“我的时间不多,舍不得浪费。” 苏弦锦舀了碗汤递给他:“鸽子炖的,一点?药材都没加,不苦。” 程筠调侃:“莫非又是景林的鸽子?” 苏弦锦轻笑:“景林养鸽子也?不容易,自然不是,是专门用来炖汤的肥鸽子。” 程筠接过轻抿了口,眸子清亮:“难得,如此有味。” “是呀,放了盐啊什么的,怎么鲜美怎么炖。” 苏弦锦语气?平静地甚至不自然。 程筠望向她。 “阿锦?” 苏弦锦淡淡笑了笑,眼里流露着哀伤。 她藏在?袖中的手摩挲着那个?瓷瓶,片刻后,将之搁在?书案一角。 “程筠,我认输了。” * 程筠进宫时,李嘉薇正在?暖炉旁,点?着蜡烛,剪窗花打发时光。 她朝那道清冷身?影上下?打量了眼。 “听闻首辅大人病了一场,果然清瘦许多。” 程筠问:“皇上深夜召我何事?” 李嘉薇低头,不断有红色纸屑从指间漏出。 “本宫不知,大约皇上一时兴起?吧,不过他才服了丹药打坐呢,估计大人要在?此等候一会儿了。” 程筠轻撩衣袍,施然落座。 淡声:“等一等也?无妨,只要不是假传旨意就好。” 李嘉薇手上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 “假传圣旨固然大罪,却不知欺君罔上之人又该何罪论处呢?” 程筠眼尾轻扬,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淑妃娘娘是在?说我?” “本宫隐约听闻,城外已有起?义?军兵临城下?,破城只在?顷刻间。”她放下?剪刀,将剪好的窗花摊开,吹了吹,冷笑,“刀悬于颈上,皇上还能安枕,大人果然将锦衣卫训练得有素。” “哦?皇上都不知的消息,娘娘常伴君驾,如何知晓?” “自然是听父亲说的。” 程筠唇角掀起?一抹嘲讽:“李知春若有这个?胆量,便不会此刻还在?修问仙台了。” 李嘉薇脸色微变,好在?侧身?坐着,借烛下?阴影,大约没被程筠探到。 她稳住语气?:“首辅何意?” 程筠轻啜一口茶,才慢悠悠道:“只怕有人潜入宫中,欲行刺君之事。” 李嘉薇搁在?桌上的手忍不住捏紧了。 “锦衣卫将皇宫守得密不透风,只怕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程筠不置可否。 李嘉薇正后悔自己多嘴说了句,恍见屏风后似有人影闪过,当下?更是悚然一惊。 秦时今晚没去程府,而是进宫了?! 怎么没提前和她说?…… “大人。”景林声音在?殿外响起?,“方才殿内有动静,是否让人进来搜查?” 李嘉薇脸一白,强作镇定?。 竖眉喝道:“放肆,外臣也?敢擅闯禁苑?” 她起?身?,故意使轻衫滑落在?地,露出肩下?两?弯新月。 “首辅大人怀疑本宫,还是不将皇上放在?眼里,才故意要羞辱本宫?” 程筠姿态有几分慵懒,目光在?她犹疑难掩的脸上逡巡而过,便朝外淡声吩咐:“不必搜查,一只猫而已。” “是。”景林在?外应道。 李嘉薇松了口气?,脸上却仍存了几分后怕。 恰巧高何从后殿过来,弯腰:“首辅大人,皇上那边有请。” 程筠起?身?轻抚袖口:“娘娘下?次还是自重,同样的手段不要用第?二次。” 李嘉薇怔然,脸色青白一阵。 她咬了咬唇,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然后吹灭烛火,绕到屏风后。 “他进宫,你不该去程府吗?为何进宫?” 一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 不是秦时。 李嘉薇诧异。 周知眼神晦暗,手中的刀口泛着寒光:“锦衣卫指挥使进宫了,我在?这儿等他。” 演戏 “程筠。” 杨晟猛地睁开眼, 大汗淋漓。 “臣在。” 殿内不远处响起清冷之声。 杨晟喘着气,高何立即上前奉上帕子,他?拿了擦汗。环顾一周,视线定?格在程筠身上, 只觉隔着镜花水月, 有些朦胧。 “你近些来, 到朕面前坐下。” 程筠脱去大氅,来到杨晟面前, 于他?身前一个蒲团上坐了 杨晟挥手, 让他?身后?两?个同样?大汗淋漓的术士下去, 待整座内殿只有他?们?二人时, 他?才开口。 “朕今日跟几位师父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正大亮, 朕之前就听说外头有些贼子叛臣动乱, 闹得林州不得安生, 不过现在来看,他?们?统统蹦跶不了多久了, 很快不必朕出手,自有上天拨乱反正。” 程筠颔首:“皇上乃真龙天子, 自然邪不能胜正。” “林州那反贼被镇压下去没有?之前你在林州失踪, 满朝文武都说你死了,朕却不信, 于是同几个大师一道, 于神前取了活血献祭, 使你得神明庇佑, 不久你就平安归来,可见朕的诚心果然奏效。” “皇上放心, 反贼气数已尽,如今城外风平浪静。” “你如此说,朕便安心了。不过近日频频噩梦,欲召你进宫商对,又听闻你疾病缠身,不免隐忧。” 杨晟走到香炉旁,取了一炷香于那烛火上点了,插在香炉旁。 程筠起身,站在旁侧。 “臣偶感?风寒,的确病了一场。” “让你吃丹药你不吃,病才好得慢。”杨晟摇头,“朕这段日子一次不曾生病,身子好得不得了,甚至还胖了些,可见神明始终庇佑在侧。” 程筠观他?,眼眶微凹,四肢浮肿,嘴唇乌色,连头发也稀疏了好多。 他?垂眸道:“皇上龙体安泰,臣一介凡躯不敢相较。” “程筠,你可不能病倒,朕的长生还未求成,朝廷上下可全都指着你了,你能者多劳,肩上担子不轻,病一场可不算小事?。” 杨晟向香案上取了把供奉的精致短刃,划破手指,向香炉里滴了几滴,又将短刃递给?他?。 “你也来,让神熟悉你的气息,将来降下天灾惩罚叛贼时,朕保你不会有事?。” 程筠上前,接过短刃。 杨晟道:“你从手臂上取吧,朕曾给?你赐符那处,有神力的。” 程筠面色平静,卷起袖子,露出苍白瘦削的手臂,其上原先那道血符早已被他?划的面目全非了,如今新伤旧痕叠在一处,看着可怕。 杨晟面色一沉:“这是怎么回事??” 程筠神色自若:“臣那日跌入落日林山崖时,被树枝划伤的。” 说罢他?在旧伤处再次刺破,任刺眼夺目的鲜血顺着手背滴入香炉。 青烟升腾而?起,室内弥漫着混合了血腥的香火味。 杨晟望着那染得猩红的炉灰,眼中逐渐疯狂,嗤嗤笑了声,忽然伸手向那滚烫的炉灰抓了一把,洒在程筠伤口上。 “可以了,朕当为此闭关一月,慰你我君臣之义。” 程筠落下袖子,执手行礼。 “臣谢皇恩浩荡。” “问?仙台修的如何了?” “开春约能建好。” “哈哈!”杨晟大笑不已,那双凹陷的三角眼中迸射诡异神采,“等?问?仙台建成,朕当亲自登高?祭天,借着新年焕发北朝新气!” 程筠垂眸道贺。 * 景林绕着承欢殿巡视,长靴踩在积雪上,时不时发出咯吱声。 蓦然,他?脚步一顿,余光投向林间。 雪夜中寒光闪过,剑风卷起枝上积雪,化作肃杀锋锐之气扑面而?来。 景林眸色骤冷,侧身避过,同时手腕一转,便抬起刀身格挡。 剑锋挥砍在刀鞘之上,铿锵一声,迸出几点火星。 人影在他?不远处站定?。 景林皱眉:“找死。” 周知面无表情:“谁找死还不一定?呢。” 景林抽出绣春刀:“这么有自信?” 他?二话?不说,速度极快地上前。 周知一惊,忙提神应付,转眼间就过了七八招,景林攻势愈发狠厉。 “有点身手。”景林冷笑,“哪方势力?” 周知沉默着,双眼发红,刀与刀互相碰撞,火星迸射在寒冷冬夜里。 景林心中猜测他?便是方才潜入殿中,却被大人放过的那人,于是没有下杀手,不过步步紧逼,希望对方知难而?退。 谁知对方不但毫不畏惧,还似发了疯般,招招朝要害反击,甚至几次都不去格挡,妄图与他?以命搏命。 景林腕间一转,刀背狠狠往他?刀口一敲,吃力之下,周知连退三步。 景林自己也退了半步。 他?生气道:“你这人不知好歹,我企图放你,你却想杀我,难道我跟你有仇吗?” 周知双眸布满红血丝,刻骨恨意从齿间挤出来。 “锦衣卫灭我全家,杀我族人,此仇不共戴天!我从四岁那年就发誓,此生必要手刃仇人,否则绝不苟活。” “四岁?”景林觉得不服,“你四岁时我还没出生呢,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算账干嘛?” 周知盯着他?,眼中杀意弥漫:“我绝不可能认错你的声音,在林州就是你亲手杀了我哥嫂,后?又追杀我两?个弟弟,我要你血债血偿!” 景林愣了愣,仔细看他?:“原来是你啊。” 当初跑掉的那个,怪不得有些身手。 他?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别说杀我,就算伤我也做不到,劝你早日出城逃命,下次我可就不会放过你了。” “该逃命的是你和你那帮程党走狗,秦军压城,你们?的死期早已注定?!”周知垂着的刀尖在雪地里划过,“就算今日杀不得你,他?日在战场上,我也要亲手取你狗命,为我兄弟报仇。” 竟然还是秦时的人。 景林握紧长刀,摆出架势,高?声喝道:“原来是叛贼潜入宫中,那我可就不会放过你了。” 周知面无表情,再次提刀砍了过来。 景林冷眼应敌,心中却并无杀意,不过此次出招却看似比之前更?加凶狠,几十招过后?,他?反而?仿佛有些落了下风,便有意露了破绽。 周知趁机一刀砍在景林肩上,鲜血登时染红了衣襟。 他?便要再朝他?脖颈处削去,景林仰头避开,血流了一地,抬手吹响哨声。 其他?巡视的锦衣卫听到动静纷纷赶来。 周知脸色一沉,阴冷盯了他?眼。 “锦衣卫指挥使,原来也不过如此。” 说罢,他?奔入林间,很快消失不见。 景林捂住肩膀,吃痛不已。 要不是因为他?是秦时帐下将领,他?才不会如此拙劣演戏,分?明碾压还要装作打不过的样?子。 “大人,没事?吧。”属下匆匆赶来。 “没事?,别真抓到人,装装样?子,让他?出宫。” “是。” 景林点头,捂着肩膀回了承欢殿外。 程筠正好出来。 “大人。”他?喊道。 程筠皱眉:“怎么受伤的?” 景林叹了口气,委委屈屈地把事?情说了。 “我让他?走,他?偏不走,招招下杀手,但又跟我不在一个武功水平,再不让他?几招,我只怕他?以后?见到我就害怕,不敢报仇了。” 程筠听他?说罢,忽然话?锋一转,问?他?:“离家这么多年,可想回河州看看?这两?日若是出发,等?抵达时,说不定?正赶上一场江南春雨。” 景林呆愣,随即脸色大变。 “大人,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程筠顿了下,平静道,“你知道我往后?是什么处境,但这是我选择的,我手上染血,自该血偿,你却还有的选。以你的身手,出城不难。” 景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眶发红。 “大人不要赶我走,我杀的人也不少,大人甘心赴死给?人偿命,我更?应该!今天伤我的人,也是因我杀了他?兄弟姐妹所以要找我报仇,若不是我这条命还要护大人最后?一程,就算把命赔给?他?,我也心甘情愿。” “你背的人命都是奉我之命,应该算在我头上。” 程筠看向景林:“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起来。” 景林站起来,捂着肩上伤口低头。 程筠又问?:“你离开河州许久,果真不惦记着?” “河州没什么好回的,我家人都死了,大人救我又帮我报仇,我就发誓要跟着大人,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护不住大人我也不会苟活。” 他?哽咽,“请大人不要再说让我逃命的话?了,我不想听。” 程筠缄默片刻,拢了袖口,轻笑:“算了,回府包扎吧。” * 苏弦锦是在天黑前,让景林领着她去琼华院的。 她披着白狐裘,戴着兜帽,看起来柔柔弱弱,是被胁迫的。 至少在萧彤彤眼里是如此。 她捏紧了手中长鞭,朝景林喝道:“滚远点!别进来!” “谁稀罕!”景林哼了声,转身就走了。 萧彤彤松了口气,转身去看进了屋子后?就一直沉默的苏弦锦。 “他?们?把你关在哪儿了?……”她紧张问?,“没有折磨你吧?” 苏弦锦安静地摇了摇头。 “那你说话?啊,他?们?对你做什么了?”萧彤彤咬牙切齿,“这群狗贼!滚蛋!等?我出去,一定?率府军踏平这里!” 苏弦锦抬眸,脸色有些苍白。 她轻声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程筠的院子里。” “什么?!……”萧彤彤震惊,几步走过来坐在她面前,有些不敢问?,“他?……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我只是奉茶掌灯,伺候饮食,他?并未对我做什么。” “让你一个大小姐去做丫鬟,还说不是故意折磨你?”萧彤彤冷哼一声,“若我是你,他?敢让我贴身伺候,我就敢趁机给?他?下毒,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苏弦锦忽然冷冷地望着她。 萧彤彤一怔。 苏弦锦眼神却又瞬间缓和了下来,无奈笑道:“我可没有毒药。” 萧彤彤从腰间取出一包毒药放在桌上:“我有,这是我们?承阳侯府的赤阳鬼竹叶,你加入他?饮茶中,只要一点点便会毒发迅速,不治而?亡。” 配合 苏弦锦问:“还有吗?” “没有, 一包还不够?”萧彤彤挑眉。 苏弦锦拿上那包毒药,径直走到火盆里扔了进去。 “喂!你干什么!” “毁尸灭迹。” 苏弦锦顶着萧彤彤愠怒的眼神,“万一他们对你搜身,看见这毒药, 你该怎么解释?” “我为什么要解释!”萧彤彤轻叱, “我本来就想杀了他。” “你之所以还好好在?这, 并非因你是承阳侯府郡主,是因你有利用价值, 但你应该了解你父亲, 如今秦时胜利在?望, 他不可能为你与秦时为敌, 一旦承阳侯府做出选择,你唯一的价值就没了, 你激怒他们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苏弦锦目光镇静, “我这是在?救你。” 萧彤彤嘲讽:“怪不得程筠让你贴身侍奉, 你倒还真能委曲求全。” 她抽出鞭子朝门框上一甩,噼啪一声宛如惊雷。 “你小瞧了我萧彤彤, 我绝不会为了活命而卑躬屈膝!” 苏弦锦并未再继续劝阻,而是在?火盆边坐下?, 安静取着暖。 虽然萧彤彤被?囚禁程府, 但她并未受什么苛待,除却?人身自由, 一应三餐俱全, 连屋子里?也?炭火不熄。 萧彤彤火盆前站定, 阴影投落在?苏弦锦跟前。 “你为救秦时孤身入城, 虽然我认为你羊入虎口愚蠢至极,但也?有些敬佩为了他不怕死的勇气, 以及你对他的痴情。” 苏弦锦烤着手,不以为然:“你被?父亲关在?侯府,若非听闻了秦时中毒的消息,就不会孤身逃出府,若不出府,也?不会被?抓到这儿来,你敬佩你自己就好。” 萧彤彤似有些被?戳破心事的羞恼,半晌才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跟你争。” 苏弦锦摇摇头。 “不,你不需要跟我争。” 她抬头看她,烛火在?她明净白皙的脸上摇曳不定。 “我们之间,他会选你的。” 萧彤彤愣住,之前对苏弦锦的怒气也?转成愕然,随即都化为红霞蔓延开来。 “少胡说?八道了。”她似不屑,“他根本不可能选我,他眼里?只有你。” 苏弦锦见她耳根到脖颈都红了,却?还要嘴硬,便不再说?。 反正今晚秦时会来。 等到半夜,愈发?寒冷。 萧彤彤已去卧房睡了,她仍坐在?火盆边。 原文中的苏曲儿也?在?这样一个夜晚拥着炉火出神。 但她们想的却?不是同?一个人,也?不是同?一件事。 纵然命运束缚了躯壳,却?无法?禁锢灵魂自由。 有人雪夜叩门而响。 苏弦锦过去开门,毫不意外地望着访客,用惊讶的语气道:“秦时哥哥,你……” “嘘。”秦时黑衣蒙面?,如一片影子飘入了屋内。 苏弦锦忙将门关上。 她转过身,背靠着门,很想作出激动的样子,却?实?在?演技拙劣。 算了,苏曲儿本就是个情感内敛的人。 只是原文中写的内心戏较多,而站在?秦时的视角,倒也?发?现?不了什么。 秦时吹灭了两盏蜡烛,只留了一盏,然后?才看向?苏弦锦,满眼歉疚。 “曲儿,你受苦了。” 苏弦锦轻声:“我倒没有,只是郡主性子烈,她受的委屈比我多。” 萧彤彤不知何时已从里?间出来,站在?屏风旁。 “来的真慢。”她朝秦时撇了撇嘴,“行不行啊你?” 秦时挑眉:“你精神这么好,看来也?没受多少委屈嘛,亏我还担心你。” 萧彤彤嘴硬:“谁要你担心了,你还是担心担心你的好妹妹吧,风吹吹就倒的样子。” 秦时便望向?苏弦锦,见她娇弱身躯掩在?宽大的白狐裘下?,墨发?披散,脸色苍白,一双桃花眸还微微泛红。当真如雨后?梨花,让人忍不住生起怜惜之心。 “曲儿。”他走近她,说?话的声音都轻柔了不少,“你瘦了好些。” 他下?意识伸手,似乎想触碰苏弦锦,却?被?她躲了。 苏弦锦低着头,青丝顺着玉颈滑落下?来,阴影便掩了她此刻神情。 “秦时哥哥,你应该尽快救郡主出去。” 这话说?得很柔很轻,秦时目光却?震了震。 他忽然垂下?手,捏了捏拳,眸底一片绯红。 是了,他们曾经?的那道婚约已经?作废了。 现?在?他没立场去触碰她。 只有兄妹的名义。 二人相对沉默,目光碰触又分开,各自藏有心事。 萧彤彤侧过身去,低声对秦时道:“救她吧,我不需要你救。” “对不起。” 秦时对她说?了声,然后?一把拉住苏弦锦纤细手腕,“曲儿,今晚你先跟我走。” 萧彤彤脸上浮现?失落,慌忙转过身去掩饰,语气微冷。 “要走就快走,别拖拖拉拉的,等会儿那个武功极高的锦衣卫指挥使回来,你们都走不了了。” 秦时深深看了她一眼:“等我。” 他打?开门,拉着苏弦锦出去。 苏弦锦试图挣扎了下?,无果。 她忙道:“秦时哥哥,我们不能留郡主一人在?此,承阳侯那边你没法?交代。” “管不了那么多了。”秦时声微沉,“曲儿,之前我没能及时在?林州找到你,现?在?绝不能再把你丢在?这里?。” 苏弦锦沉默不语。 果然那件事不仅是苏曲儿的心结,也?是秦时的心结。 他低声叹道:“曲儿,我欠你太多了。” 这话才毕,院外突然响起动静,秦时一惊,忙拽着苏弦锦出了院门,藏在?墙角处静静听着。 是程筠回府了。 秦时皱眉,没料到他回来的这么快,也?怪自己耽误了太长时间才找到苏曲儿他们藏身的琼华院。 一队锦衣卫朝这边来,苏弦锦忙急声道:“秦时哥哥,今晚你带着我肯定走不了,好在?我目前在?这里?还有些行动自由,我替你打?掩护,你赶紧逃出去。” 琼花院离东北角门极近,眼见那队人马越来越近,秦时犹豫片刻才点?头。 “等我,我一定救你们出去。” 说?罢倒也?果断,踩着墙角就借力翻墙走了。 这里?的声响立即吸引了锦衣卫过来。 苏弦锦从墙根下?的阴影中走出来。 “首辅大人已经?回来了?” 锦衣卫们虽不具体了解她的身份,但知道她在?府中的地位。 闻言忙答:“原来是苏姑娘,首辅大人已经?回来了。” 苏弦锦点?头,不再多说?,快步朝程筠的院子而去。 没有人拦她。 她一进屋,便见景林坐在?灯下?往肩膀上倒金疮药。 因他脱了上衣,乍见苏弦锦进来,慌乱地差点?把药瓶都打?翻了,忙不迭地扯了衣裳遮住。 “苏、苏姑娘,你不是在?琼华院吗?” 苏弦锦见一地一桌沾血的棉布,忽然有些难过。 这该死的宿命,开始轮转到景林头上了么…… “怎么了?苏姑娘。”见她不语,景林不由诧异。 苏弦锦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什么,你别害羞,不方便的话,等会儿我替你包扎吧。” “啊,不用不用!” 景林几乎跳起来摆手,一把抓起金疮药和棉布,“我去找我兄弟们上药。” 他逃也?似的走了。 苏弦锦失笑,眼眶微酸。 程筠从里?间出来,已换了衣裳,身姿如松。 “秦时来过了?” “来了,在?我的掩护下?,又走了。”苏弦锦道,“大约已经?是摸清了程府的布局了。” 程筠容色倒有几分轻松:“国库、太仓以及六部?衙门状况都整理的差不多了,都放在?一起的,希望他能找到。” 苏弦锦将桌上沾血棉布简单收拾了。 “景林他……” 她顿了顿,不知如何说?。 程筠在?桌边坐下?,替她倒了杯温热茶水。 “他是与人交手故意放水,一般没人伤得了他。” 苏弦锦忽然想起什么,仔细打?量他。 “程筠,你受伤了吗?” 程筠微怔,旋即道:“我当然没有。” “我不信。”她上前握住他手,不禁皱眉。 好冷,像冰一样。 程筠起身走到炉火旁。 “是外面?太冷,我刚回来,暖暖就好。” 他从容站在?那儿,神色自若,似乎的确未有受伤迹象。 苏弦锦略怔,旋即快步过去,掀起他袖子看。只见藏蓝色貂裘下?,棉布缠了一层又一层。 大约是太过着急,伤口并未处理好,因而棉布虽裹得厚,却?仍有血迹渗出,染得棉布上斑斑点?点?,若白雪红梅,刺眼得很。 她抬眸注视着程筠。 程筠略有些心虚。 “阿锦,只是小伤而已,如你所说?,若你没发?现?,或许明日都已痊愈了。” 苏弦锦不由分说?地牵着他手坐下?,挪开灯盏,取来干净棉布与金疮药,替他将那乱缠的棉布解开。 那道短刃刺伤,长约两寸,深约一寸的伤口便完整呈现?在?她眼前。 程筠道:“阿锦,我没骗你吧,确实?只是小伤。” 苏弦锦垂眸。 与他其他伤相比,的确算小伤。 “阿锦——” “不许说?话。” 程筠抿了抿薄唇,目光却?轻藏笑意。 苏弦锦认真为他清理了伤口,上药包扎后?,才主动开口询问。 “是因为杨晟吗?” “嗯。”程筠嘲道,“他说?,这是为我祈求神明庇佑。” 苏弦锦嗤声:“一个皇帝做到这样,难为你帮他撑着,大军压境,他竟还能丝毫不慌,也?真到了头了。” “他有预感,只是不愿相信。”程筠道,“他还在?指望问仙台修好,以至于神明天降,力挽狂澜。” “让他修吧。”苏弦锦摇头。 问仙台就是他的葬身之处。 遗憾的是,也?是李嘉薇的。 挡鞭子 子时了?。 苏弦锦站在窗边, 视线透过窗牖,沉沉夜空下,积雪反射着廊下宫灯,恍若置身梦境。 她转过身, 问程筠:“毒发……是今晚么?” “什么?”程筠微怔, 明白后摇头, “不是。” 苏弦锦执了他手去里间。 “那今晚我不走。” 她和程筠在一起时,有些事已不想再问了?。 苏弦锦脱去外?衣, 整个人钻到被子里, 只觉得很沉很累。她仿佛一叶轻舟行驶在无?边大海, 遇见了?无?可抵御的风暴, 风暴自天边而来,正在逼近, 她奋力划桨, 发现还?在原地。 清冷气息拥了?过来。 苏弦锦转过身, 在被子下躲进程筠怀里。 听着他的气息与心?跳,她真希望能?时光在此刻能?为她定?格。 他的怀抱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的避风港, 却也?是风暴之始。 既安全又危险,无?法逃离, 不想逃离。 程筠轻吻她头顶。 “阿锦, 晚安。” 苏弦锦不想和他说晚安,好似一声晚安之后, 这一夜就又过去了?。 她动了?动, 将他胳膊往上?挪了?些。 “别压到伤口。” 程筠笑?笑?, 略调整睡姿, 以便将她舒适揽在怀中。 “无?妨,睡吧。” 苏弦锦安静了?半晌, 低声道:“明晚我还?来。” “明晚……”程筠微顿,“明晚起就留在琼华院吧。” 苏弦锦指尖微颤,不语。 程筠在她耳边摩挲,低声请求:“好么?” 苏弦锦贴在他颈间,阖上?润湿的眸。 “……好。” * 承阳侯亲自率军赶到了?都城外?,与秦时会合了?。 他对秦时道朝廷既然如此无?情,绑架郡主相要挟,他也?不必继续效忠这样的君王,于是承诺,只要秦时答应,将来郡主若是平安归来,必与他缔结婚约,他就愿举兵相助。 秦时每每面?对这种事,实在犹豫不决。 还?是张是点?醒了?他。 “承阳侯无?非想要主帅亲自给的一张保命符罢了?,自古狡兔死走狗烹之事不在少数,主帅应该承诺下来,才不会为天下人诟病。” 毕竟,秦时开始就是得到承阳侯府相助,才有了?第?一支军队,不能?不感恩。 秦时纠结道:“我不是不愿,只是非要以这种方式,我实在对不起曲儿,苏家也?对我有恩,若非当初收留,就没?有如今的秦时。” 张是似笑?非笑?:“主帅将来登基,后宫之大,难道仅留一人么?想来曲儿姑娘心?下也?早有准备,故而面?对萧郡主才一再退让。将来总要如此,眼下却还?要犹豫,倒显得主帅过于矫情了?。” 秦时沉吟。 张是又道:“眼下若得承阳侯府相助,攻破城池至少可缩短一个月,最快来年开春大军就能?踏破皇宫,提了?那暴君头颅。曲儿姑娘心?胸宽广,对主帅之情不少于主帅,她尚且能?为万民考虑写下退婚书,主帅统领二十万大军,此刻却要为了?区区儿女情长,罔顾将士与百姓?” “不,当然不会。”秦时下定?决心?,眸色微沉,“我现在就去见承阳侯,承诺此事。” 翌日早,秦时军队发动了?第?一次攻城。 虽然只是试探,浅尝辄止,但双方战力悬殊还?是有些明显。 梁恩不免慌神,立即去了?程府。 但他扑了?个空,侍卫告诉他,首辅一大早就去了?内阁,于是他又转道进了?宫。 他进入内阁时,里头安静无?声。 一进去,所有人视线都盯在他身上?。 他本有一肚子的话,忽然噎在喉间,不知?从哪句说起了?。 程筠抬眸:“正好,就等?梁将军了?。” 他懒懒靠在太师椅上?喝茶,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姿态。 “说说战况吧。” 梁恩这才开口,语气忍不住急躁起来:“咱们周边城能?调的兵力都调了?,也?就七万,再加上?城内五万,总共十二万,他们二十万,还?加上?承阳侯府两万人,这天大的悬殊,怎么守?!” 见程筠不语,荣烨才道:“梁将军不是说有人质在手?上?吗?难道承阳侯真半点?不顾忌独女性命?” 梁恩道:“承阳侯府军只是驻扎了?下来,并未参与攻城,但他们没?有派使者进城,就一定?是和秦时私下 忆樺 里已经达成了?什么勾当。” 他看向程筠:“大人,我看不如先把人押到城墙上?让他们看看,否则他们还?真无?所畏惧了?。” 程筠颔首:“可。” 梁恩一喜,又道:“我亲自去。” 程筠眸子晦暗,淡淡笑?道:“不如我亲自去。” * 苏弦锦站在廊下望着琼华院里栽种的一棵玉兰发呆,始终无?法静心?。 按照剧情,承阳侯率军抵达之后,秦时试探性的进行了?首次攻城。 随后程筠派人将她和萧彤彤押上?城楼,用人质来威胁秦时与承阳侯投鼠忌器。 大概就是今日。 那么今日夜里,也?将是程筠第?一次毒发,痛入骨髓。 萧彤彤在院里挥鞭,破风声锐利爆响,时不时惊得她心?脏抽搐一下。 她叹了?口气,稳定?心?神。 萧彤彤收了?鞭子,香汗淋漓,轻喘着走过来。 有些不屑:“瞧你这样,不过是因?上?次秦时没?能?带你走,你就蔫了?似的。” 苏弦锦道:“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因?为什么?”萧彤彤眼睫微垂,“至少他选择了?你,没?有选择我,你确定?了?他的心?意,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苏弦锦无?奈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选择我不是因?为喜欢我,只是对我愧疚而已。” “少说这些!”萧彤彤挥了?挥手?,没?好气,“得了?便宜还?卖乖。” 苏弦锦皱了?皱眉,她失去解释的耐心?了?。 院门?忽然开了?。 她和萧彤彤都看过去。 程筠一身墨色貂裘,玉冠锦带,站在门?口阴影处,静静地望着她们。 萧彤彤当即握紧长鞭,怒气上?涌:“程筠!你还?敢来见本郡主!我劝你这奸佞赶紧把我们放了?,否则本郡主将来必取你性命以慰今日之耻!” 景林手?执长刀,下了?台阶,冷笑?。 “小郡主,你的鞭法虽好,在我面?前却不够看,还?是不要说这种大话了?。” “你——”萧彤彤当下几欲动手?。 “退下。” 程筠命令。 “是。”景林收了?刀。 面?对萧彤彤的喝骂,程筠倒也?不生气,反而嘴角掀起一抹轻笑?。 “郡主何必如此动怒呢,我今日来,就是要放人的。” 萧彤彤一愣。 “不过,郡主能?不能?走,还?要看秦时与侯爷的意思了?。” 萧彤彤竖眉喝问:“你又想耍什么阴谋?” “郡主在我府上?,我可并未苛待,不过是希望将来与侯爷能?有和谈之机,谁知?侯爷一来,倒不顾郡主性命安危,与秦时直接攻城,那……” 程筠压了?压眸子,眸色不清:“我也?很难办呢。” 萧彤彤美眸中掠过一丝震惊之色。 “我父亲已经来了??……” “就在城外?。”程筠颔首,“我倒以为侯爷赶来,至少会先派使者入城,为郡主谈判的,真是可惜。” 萧彤彤哼了?声:“父亲秉承大义,绝不会为我舍弃天下百姓,你死了?心?吧。” 虽说话硬气,倒抵不过眼尾逐渐泛红。 秦时舍她而选择带苏曲儿走,连父亲也?不顾及她。 一时心?中酸涩实在难以言喻。 程筠走近几步,抬眸望了?眼灰蒙蒙天空,轻拢袖口。 “真是好冷,大约又要下雪了?。” 他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扫过二人。 “但不知?是城墙风冷,还?是敌军刀剑更冷。” “你什么意思?”萧彤彤冷声,“你想做什么?” 程筠未答,转身欲去,同时吩咐景林。 “将二位姑娘请上?城楼,让承阳侯与秦时亲眼看看。” “混蛋!”萧彤彤一怒之下扬手?挥鞭,鞭尾如毒蛇出洞,携着尖锐破空之声朝程筠而去。 苏弦锦离得近,一惊之下来不及反应,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了?下。 那鞭子落在她雪白皓腕上?,登时留下道刺目血痕。 她吃痛了?声,缩回手?。 萧彤彤呆住:“苏曲儿你……” 程筠心?头一跳,转头看向苏弦锦,正好对上?苏弦锦水雾弥漫的眼。 “景林。”他眸色一沉。 景林反应过来,立即上?前,不过几招之下就夺了?萧彤彤的鞭子。 萧彤彤反抗无?果,被景林唤来几个锦衣卫捆住手?脚。 她气得双眼通红,颤声喝问:“苏曲儿,你为什么帮他挡?” 苏弦锦还?未回应,程筠已强硬地攫住她另只手?。 “跟我来。” 出了?院子,他才放轻了?力道,手?心?全是冷汗。 “阿锦……”他将慌乱的情绪压在喉间,“你不该替我挡,有景林在,她伤不到我。” 苏弦锦手?腕虽火辣辣的疼,此刻却笑?了?笑?。 “怎么办呢,程筠,我的身体比我的心?反应还?要更快。” 程筠蹙着眉,卷起她衣袖以免碰到伤口,揽着她回了?自己院子。 看他小心?翼翼地自己上?药,苏弦锦笑?道:“程筠,上?次我还?替你上?药,如今就反过来了?,这还?真是缘分。” “这样的缘分我宁可不要。”程筠情绪低压,往她伤处吹了?吹,“疼就说一声,我要包扎了?。” 他取来棉布,力度极轻地敷在苏弦锦伤口上?,时刻要瞧她一眼,生怕弄疼了?她。 苏弦锦“啊”了?声,他动作一顿,身子有些发紧。 她却笑?:“不疼,骗你的。” 直到将那刺目血痕彻底包扎好,程筠才浅浅松弛。 刚落下她袖口,她便轻轻靠了?过来,双手?环住他脖子,拥住那略显僵硬的身体。 “程筠。”苏弦锦柔声,“别紧张。” 程筠紧蹙的眉头缓和些许,将她抱在怀里用下巴蹭了?蹭她头发。 “阿锦,下次不许犯傻。” “不是犯傻,是因?为爱你。” 80-90 城墙之上 阴云密布的天空飘起了雪花, 状若飞絮,轻如浮萍,在微风里?迷失方向,落在行人发梢, 衣袖, 肩头?。 苏弦锦试图动了动僵硬的身躯, 缓缓呼出一口白?汽。 真是好冷。 好在午后风还未起?,白?狐裘勉强能御寒, 否则城楼上的冷风定能将她的灵魂都冻住。 她转头去看萧彤彤, 她穿得比她少多了, 一袭红衣似火, 乌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高马尾,显得干净利落, 英姿飒爽。 感?觉到苏弦锦的目光, 她也看了过来?:“待会儿秦时来?了, 你最好大声?呼救,让他?先救你, 毕竟我可?不想看着你冻死?。” 苏弦锦笑道:“你生长?在南境,应该比我更怕冷吧。” “行伍之人怕什么?冷?”她扬眉, 一脸不服输, “本郡主又不是没带兵闯过苦寒之地,这根本不算什么?, 倒是你, 柔柔弱弱的, 大家闺秀一个, 怎么?跟我比得了,劝你还是不要在我面前逞能了。” 说着略顿了顿, 又满不在乎地继续道:“万一你有个好歹,只怕有人要哭死?了,到时候无心恋战,苦得还是将士们。” 苏弦锦轻笑两声?。 萧彤彤是担心她,可?就是偏要嘴硬,真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如今她们二人被绑在城楼上,寒风阵阵,旌旗招展,两侧皆是严阵以待的弓箭手,而遥遥望去,城外几里?则是乌云般黑压压的一片。 那便是秦时的军队。 秦时等人尚未露面,程筠与梁恩等人同样待在城墙之下?,双方兵力暂时停火,呈对峙之态。 萧彤彤见她不语,又不禁压低声?音问?她。 “你为何帮那奸臣小人挡一鞭子?” 苏弦锦瞧了眼不远处的景林,收回视线低声?答:“有他?在,你本就伤不到他?。” “我现在是在问?你,伤不伤得到是另一回事。” 苏弦锦抿了抿嘴:“我也不知道,下?意识的反应吧。” “别是你贴身照顾他?,照顾出感?情来?了吧?还是说,你这人善良过头?了,连敌人也不忍心伤害。” 她想起?之前那一幕,不禁皱眉。 “而且我看他?对你的态度的确不一般,难不成他?看上你了?” 苏弦锦沉吟片刻,忽然道:“你说得对,他?的确对我不一般。” 萧彤彤瞳孔微缩:“什么?意思??你不会叛变吧?” 苏弦锦沉吟:“我博得程筠好感?,他?便准许我一定自?由,连一些秘密行事都不避着我,我都记着,想着有机会一一告知秦时。” 萧彤彤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这算什么??美人计?” 苏弦锦淡笑:“或许呢,有用就行。” 萧彤彤讥讽:“看来?天底下?的男人果然一个样,都难过美人关。”又对她道:“你能为秦时付出这么?多,我也算是小看了你。” 原本还以为她是朵没骨气的娇花呢。 忽然一阵轰隆隆巨响—— 惊得两人心脏停跳。 阴沉沉灰蒙蒙天地间,战鼓再?起?,一声?接一声?,宛若雷霆。 那是秦时军队的战鼓。 梁恩等人很快上了城墙,守城士兵皆紧张准备,弓箭手拉紧弓弩,箭尖泛着寒光。 之前尝试攻城又退去的军队再?次逼近,战马嘶嘶,尘雾漫天,宛如天边席卷而来?的一片巨大的黑云。 黑云停在城下?,大地尽染墨色,站在城楼遥遥往城下?一望,入眼皆是刀枪森林,玄铁深渊,宛若幽冥地狱。 将士分列两侧,秦时银袍银盔,高骑战马而出,大红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他?是黑夜中一抹亮眼殊色,宛若初升朝阳。 秦时身侧,与他?并肩的乃是同样披甲上阵的承阳侯萧存,虽已年过半百,却仍不减风采,目光锐利,战意几乎凝成实?质。 梁恩大步走到萧彤彤与苏弦锦之间,喝骂:“秦时!你这作恶叛乱的反贼!当初朝廷为你父定罪大逆不道,多少人为他?鸣不平,说他?忠心耿耿,谁知这罪到底没定错!你全家都罔负君恩,背信弃义,简直死?有余辜!唯一可?惜的是当初让你这条漏网之鱼逃了!” 还不过瘾,对又承阳侯大骂。 “萧存国贼!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本该守卫朝廷江山,却同流合污,帮这反贼犯上作乱!可?叹承阳侯府几十年的忠名,今日全要断送在你手里?!” 承阳侯大怒,反唇相讥:“梁恩你身为朝廷二品大臣,不上劝帝王,下?抚将士,倒纵容程筠这等大奸之辈擅权作恶,不顾国家成败,百姓生死?,江山安危!尔等鼠辈贪赃枉法,其身不正,倒敢在此狺狺犬吠!” 起?风了,卷着雪狂舞,落在人身上结成冰。 承阳侯的怒喝几乎回荡在天地间,随风狠狠砸在每个角落。 “……而今天地阴阳大变,这等天子,枉坐明堂!我萧家守的乃是北朝百姓,并非他?杨晟一人,他?纵奸邪,诛忠臣,毁江山,我萧家军便要秉承当年对太/祖皇帝之诺,替百姓诛他?!纵然身负骂名,不负百姓便无愧于心!” 梁恩本就粗人一个,被骂得不会还嘴了,一怒之下?持刀架在萧彤彤脖子上,涨红了脸。 “老东西,你他?娘再?吼一句,我让你亲眼看着你女儿人头?落地!” 萧彤彤竖眉:“你要杀便杀,我萧家人绝不受人胁迫!” “你——” “住手!” 秦时高声?喝止。 萧彤彤看向下?方那白?马上的银袍少年,忍不住眼一红,忽然气势就弱了几分,她咬牙道:“秦时我告诉你,你敢顾及我,本郡主一辈子瞧不起?你!” 秦时一怔,望着城楼上利刃之下?还能先顾他?的红衣少女,心头?既愧疚又感?动,一时复杂难言。 他?勉强压住情绪,冷声?道:“程筠呢?让他?出来?见我。” 梁恩下?意识往后看了眼,便见那道玄色身影缓缓走出,自?城墙之上露面。 两军阵前,程筠却仿佛闲庭信步,丝毫不见惧意。 他?在苏弦锦旁边站定,雪被风裹挟着,停在他?狐裘上,很快双肩便落了白?。 苏弦锦低着头?,冷得牙关打颤。 她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程筠,别担心我,照你的计划来?。” 垂落的余光中,她隐约可?见程筠藏在袖中的手捏成拳,指骨发白?。 他?声?音清冷,不疾不徐:“见了我,想谈什么??” 程筠与秦时静静对视着。 隔着凛然风雪,一黑一白?,泾渭分明。 此景让程筠恍惚想起?当初在秦府门口,他?们似乎也是如此见了一面。 不过当初那个全家落难的可?怜少年,如今却已成长?为三军统帅。 当真是时移世易。 秦时仰头?,面无表情。 “放人。” 程筠轻笑:“哦?放哪一个?” “两个都放。” “天真。” 梁恩高声?:“想要放人,可?以!有本事拿你自?己来?换!或者退兵!” 秦时尚未回应,身旁将领便已怒声?:“做你的春秋大梦!” 秦时抬手消声?,冷静地望着程筠。 “程首辅,只怕你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梁恩一愣,看向程筠,程筠却依然神情自?若。 “哦?怎么?说?” 秦时身后将士骚动了下?,但见左丘学骑一匹战马而出,来?到阵前。 左丘学哼道:“程筠,上次我入府为你治病,早已暗中给你下?了剧毒,枉你百般小心又有何用,真以为世上还有人真心为你?” 他?抱臂冷笑:“少自?作多情了,我与你老师张松青的确相交一场,可?你作恶太甚,胜他?百倍,我早想杀你!” “左丘学!”景林厉声?,“你竟敢骗我!你什么?时候给大人下?的毒?我分明都用银针试了……” “能被银针试出来?的毒我怎么?会用?”他?打断景林,又忽然话锋一转,笑道,“还要多亏苏姑娘的帮忙,否则以你的小心谨慎,只怕我还真找不到机会。” 苏弦锦心中既想笑又觉悲哀。 她知道左丘学这也是为她清誉正名,故意这样说的。 程筠沉默片刻,淡然道:“我并无不适。” 左丘学:“你且等入夜,解药只有我有,除非你拿两位姑娘来?换,否则痛不欲生,不信你就试试。” 梁恩仔细观察程筠脸色,见其如常,便先喊道:“胡说八道,我才?不信!我绝不可?能放人!” 虽说着,心中却犹疑不定。 景林快刀掠过,极锋利的刀风在他?脸侧划过一道血线。 他?双眼泛起?杀意:“梁将军,你敢拿首辅大人的命去赌?” 梁恩摸到脸上刺痛粘稠,手都抖了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时盯着程筠,眼神似冰雪冷冽。 程筠神情平静,眸子下?压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忽然抬手掐住苏弦锦的脖子,略阴狠:“你敢与左丘学联手害我?” 他?此举使秦时太阳穴猛地一跳,几乎慌了神。 “住手!放开曲儿!” 苏弦锦脸色苍白?,只是闭着眼摇头?,仿佛窒息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时勒着缰绳,战马往前扑了几步。 “程筠,我答应你,只要你放人,解药我定双手奉上!” “我怎知是真的解药?”程筠淡淡扫过左丘学,讽道:“毕竟我可?没有这样的神医朋友。” 秦时沉声?:“只要你放人,解药我可?以当你面先吃,再?送与你。” 程筠松开手,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是与不是,今晚分晓。” 他?转身离开。 苏弦锦咳了两声?,低着头?,余光追随着程筠掠过的玄色衣摆。 景林执刀,对梁恩道:“梁将军,今日先将人收押起?来?,明日再?论。” 梁恩脸色阴晴不定:“……知道了。” * 苏弦锦和萧彤彤暂时被关在城门下?的临时小屋内,由一队士兵看守。 萧彤彤垫着脚看了眼窗外,不由脸色凝重。 “外面有三队人马巡逻,估计很难强闯出去。” 苏弦锦缩在木床角落里?,白?狐裘掩映下?的小脸苍白?得很。 萧彤彤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苏弦锦摇了摇头?,咳了两声?。 萧彤彤则摸了摸她额头?:“没有发烧,那是哪里?不舒服?” 苏弦锦低声?道:“我没有不舒服。” 听她声?音略有些嘶哑,她便过去,拨了她衣领查看,见她雪白?的玉颈上一圈淤青。 当即恼火:“这奸贼当真可?恶,对你这样一个娇弱女子一点都不留情。” 苏弦锦扯了个笑,睫翼垂了下?来?。 “是啊,他?是个大恶人。” 萧彤彤道:“好在秦时还有些脑子,原来?早已派人暗中给他?下?毒了,看来?就是为了救出我们,我本来?还怕他?投鼠忌器不敢攻城,若真那样,我萧彤彤这辈子都瞧不起?他?!” “嗯。” 萧彤彤望着窗外沉暮,哼道:“看他?今晚能不能熬过去,秦时这人还是有些脑子的,他?既然有信心程筠会为了解药放人,就肯定不是一般的毒,对吧?那个神医不是说你也帮忙了吗?” “我不知道。” 苏弦锦将狐裘往上弄了弄,将整个人都包裹住,完全缩在里?面,没有聊天的意思? 萧彤彤见她如此,便不再?自?讨没趣,寻了另一处干草铺的角落阖眼休息去了。 苏弦锦抱着膝盖,埋首在狐裘下?,仍觉得冷得发抖。 这个冬夜的寒意似乎也是一种毒药,透入骨髓的毒药,她不知在什么?时候服用了,此刻正随着天黑而发作。 愈冷,愈痛。 痛得她浑身发颤。 以至于她要拼命咬着唇,才?能不痛到喊出声?。 只是眼泪却控制不住,决了堤般,浸透了衣裳,发梢,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凝成冰,便更冷了。 萧彤彤仍在小声?抱怨着:“……不如关在程府,至少还给个炭盆,程筠把我们关在这里?简直没有人性,我就连对待战俘都不会这样。” “我们在这里?挨饿受冻,他?最好也在毒发受罪,这样一想,我才?能勉强解气……苏曲儿?” 萧彤彤觉得不对,忙借着窗外的雪光过去查看。 她扯下?狐裘,愣住。 眼前的苏曲儿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满脸是泪。 她咬着唇,几乎咬出血了,那是她脸上唯一的血色。 “你怎么?了?”她急问?。 “……疼。”苏弦锦缩成一团,声?音低不可?闻。 “哪里?疼?……哪里??” 萧彤彤顾不得其他?,给她检查伤口。 只瞧见了她脖子下?的淤青和手臂上被包扎过的鞭痕。 “是这里?还是这里??……” 苏弦锦无力地摇头?,冷汗与泪水齐下?。 “都不是……”她努力深呼吸,泛白?的指尖捂住胸口,“你不用管我,我只是有些冷。” “冷得疼?” 萧彤彤瞧她西子捧心般蹙眉,雪肤墨发,梨花带雨,虚弱到连自?己都忍不住生出怜惜之心,何况是他?。 她忽然有些挫败感?。 于是她坐到苏弦锦身边,将她搂在怀里?。 “这样会暖和一点吧。” 苏弦锦啜泣着,心里?的难过实?在难以抑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彤彤叹了口气,跟她道歉。 “虽然那道鞭子是抽程筠的,但到底落在了你身上,不好意思?。” 苏弦锦颤了颤,只是摇头?。 萧彤彤见状,干脆也不再?说话了。 二人在这冷夜里?簇拥在一起?取暖,各有各的心事。 * 景林抱着刀站在紧闭的房门前,静听着里?头?的动静。 偶尔听见几声?压抑的痛哼时,他?恨不得直接闯进?去。 可?是然后呢? 他?闯进?去毫无作用。 他?又不会解毒,根本帮不了大人。 屋内传来?一声?瓷器碎裂之声?,景林靠在门上,扬起?下?巴,两行泪从通红的双眼里?无声?滑落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程筠的声?音。 “景林。” 景林一个激灵,抬手胡乱抹了抹泪,开门冲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借着门外微弱的雪光,他?隐约看见程筠疲倦地蜷缩在榻上,像一片单薄的影子。 地上碎了些瓷片,还有些血迹和汗水混在一起?,显然程筠是不惜划伤自?己来?止疼。 “大人……你怎么?样?”他?问?出这句话都觉得自?己很蠢,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大人疼到借外力发泄。 “确实?……不好受。”程筠似乎疲惫不堪,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他?躺在榻上,动也未动,只是轻声?笑:“安太医到底是有志气的人,只怕是寻了最折磨人的毒给我。” 景林忍不住哭,又怕大人瞧见,只好赶紧低头?拭去。 程筠说:“你去安太医家走一趟吧,告诉他?,我不会报复他?,也不会动他?的家人,让他?不必害怕。” 景林哽咽:“……我马上去。” 门关上,屋内重新陷入了黑暗。 程筠静静躺着,只觉所有的骨头?都不是自?己的,它们都寸寸碎在了肉里?,而血液也没了温度,冷得仿佛结了冰,夹杂着锋利的碎骨,在经脉里?流淌,时不时刮出一道口子,那些结了冰的血液,便从口子里?挤出来?,再?融化在每一个毛孔里?中。 他?的手搭在榻沿上,手指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汇聚成一汪血渍。 真疼啊。 都说十指连心,原来?也不过如此。 还是抵不过身上十分之一的疼。 还好阿锦不在。 否则她的眼泪,还要让他?更疼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寻回了些知觉。 结冰的血液开始融化回温,破碎的骨头?开始拼凑。 “大人。” 是景林回来?了。 “进?来?。”程筠强撑着坐了起?来?,清瘦的身躯在宽大的衣袍下?显得支离破碎。 景林轻轻推门而入,双目通红。 “大人,属下?去晚了,安太医已经服毒自?尽了。” 程筠身子一僵,片刻后,只是点了下?头?。 “他?可?有说什么??” “我去时安太医只剩了一口气,他?说他?纵然只是个大夫,却也是北朝的子民,似大人这等忘亲欺君,蔽主殃民之权臣,神人共愤,他?就算赔上全家性命,也敢一搏。” 景林喉间发紧:“属下?只来?得及跟他?说,大人不会动他?一家,他?就咽了气,没有其他?话了。好在他?家人都还没来?得及喝毒药,属下?干脆让人先把他?们都抓去诏狱关起?来?了。” 程筠听罢,不过抬起?手静静注视指尖的伤。 “此处,算是给安院正记着吧。” 二选一 一支利箭于雪夜中划破长空, 射中了?程府大门。 侍卫一惊,倒并不慌乱,取了便送入后院。 景林将那箭上携带的布条展开,轻扫了?了?眼, 赶去书?房。 “大人, 果然?是秦时送来的消息, 他说明日大人须同时以郡主与苏姑娘二人才能换得解药,否则便只能得到临时解药。” 程筠伸手接过, 腕骨瘦削苍白, 还有尚未擦拭干净的血迹。 他仔细瞧了?那布条, 颔首:“的确是秦时的笔迹, 看来左丘学已完全取信于他。” 如此他才?会如此笃信他毒发与结束的时辰。 程筠问:“苏姑娘那里你?的人是否守着??” 景林点头:“守着?。” 让锦衣卫暗中守着?,是不信任梁恩, 怕他自行其事。 “好, 明日按计划送她们二人出城便是。” “大人。”景林忽低声?问, “秦时真的有解药吗?” 程筠摇头。 景林立即红了?眼。 程筠不在意地笑:“又不是左丘学给我下的毒,他当然?没?有解药, 只要秦时信了?就好,将人还给他, 他便没?后顾之忧。” 当初他令梁恩抓萧彤彤, 本为促使承阳侯萧存下定决心站在秦时这边,如今目的已经达成。 倒是梁恩是自作?主?张抓的苏曲儿, 不在他计划之内。 他只能另寻法子?合理放人。 他将布条放在火上引了?, 静静望着?火光逐渐吞噬字迹。 * 苏弦锦几乎一夜未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有几次都脱离了?书?中世界, 回到了?现?实。 不知为什?么,如今的意识连接变得不太稳定。 仿佛这个世界开始排斥她了?。 但她心里存着?强烈的念头, 眼下一定要留在这边,于是迷迷糊糊之间只记得自己跟妈妈说了?几句话,就又回到了?梦境。 醒来时,窗外已经大亮。 石屋内冷得很,仿佛空气都飞着?霜。 她与萧彤彤同在狐裘下相互依偎,浑身僵硬得酸痛难忍。 她一动,萧彤彤就睁开了?眼。 她定定望着?她:“你?昨晚——” “怎么了??”苏弦锦一怔。 “你?昨晚在梦里喊了?好几声?‘程筠’。” 苏弦锦抿了?抿唇,垂落长睫。 “是吗……” 萧彤彤将狐裘在她身上裹好,自己跳下床活动了?下手脚,冷得搓了?搓手。 “你?为什?么会喊他的名字?” 苏弦锦慢慢动了?动失去知觉的四肢,一股酸胀感从骨髓里泛了?出来。 她咬了?咬牙,勉强下了?床。 “可能是梦见他了?。” “他在你?梦里对你?做了?什?么吗?你?还哭了?。” 苏弦锦沉默片刻,揉了?揉脸。 缓缓长出一口气:“我不记得了?。” 门被猝不及防地打开,吓了?萧彤彤一跳,她立即警惕地站在苏弦锦身前,盯着?门口的人。 在小黑屋里关了?一夜,苏弦锦的眼尚未适应外面刺眼的光线,不得不抬手遮住。 梁恩背着?光,神情完美隐藏在暗中,只听得到他粗犷的声?音。 “睡得好吗?小郡主?。” 萧彤彤银牙暗咬,下意识摸向腰间长鞭,却?摸了?个空,不由竖眉叱声?:“我劝你?赶紧把我们放了?,否则你?们的首辅可就要中毒而死了?!” 梁恩往前走了?步,脸上的神情稍稍露了?些。 他淡淡一笑:“谁知道真的假的。” 说罢看向苏弦锦,眯了?眯眼:“昨日听那大夫的意思?,你?在程府还挺自由的嘛,难道首辅允许你?近身照顾?” “是。”苏弦锦答,“但我不知他在药里下毒了?。” 梁恩呵笑了?两声?,转身走了?,他不在意程筠被下毒的事。 他在想朝廷上下都道程筠不近女色,看来也不过如此。 苏弦锦目光投向门外,大地一片苍茫,唯有巡逻的甲兵走过时,天地间才?有黑白二色。 原文中,程筠与苏曲儿并无?交际,他表现?出来的对苏曲儿的优待完全是因为秦时,但被梁恩粗浅地解读为“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认为这是连程筠也忍不住被苏曲儿的绝色吸引住了?。 如今人物动机虽不同,导向地却?是同一个结果。 总之在梁恩眼里,程筠一定是在意苏曲儿的。 她们二人的早膳是被送来的两个冷掉的馒头。 萧彤彤气得砸在门上:“糊弄鬼呢!” 很快,门又开了?,这次送餐的是锦衣卫。 倒是热汤热食,不过只字未言,送了?就走了?。 苏弦锦径直走过去吃饭,抬头见萧彤彤无?语地望着?她。 “乞丐还不吃嗟来之食呢,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苏弦锦轻声?说:“先吃饱再谈骨气,我快要冻死了?。” 萧彤彤犹豫半晌,干脆也过来一起吃。 吃了?两口,又想起什?么,脸色微变:“程筠不会也给我们下毒了?吧?用我们再威胁秦时?” 苏弦锦端碗喝了?口热腾腾的汤,身上总算有了?暖意。 “不会。” 萧彤彤皱眉:“你?就这么确信?” “确信。”她道,“程筠不是这样的人。” 萧彤彤嘁声?:“说得你?很了?解他似的。” “我很了?解他。”苏弦锦道,触到萧彤彤犹疑目光,她又坚定地说了?遍,“我很了?解他。” * 昨夜下了?一夜雪,天地茫茫难分,城内外也浑然?一体?。 将士们的刀剑与盔甲皆冷硬似冰,连战马也在严寒里失去了?战意,蔫头耷脑。 晨起,风雪都停了?。 梁恩登楼而望,只见秦时军队早早便列阵城下,训练有素的仿佛雪地里矗立的沉默石像。 他回头环顾一眼,目之所及,士兵们皆畏畏缩缩,哈欠连天,有些弓弩手甚至连弓弦都拉不动的样子?,不由一阵火大。 “都给本将军打起精神来!谁再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本将军就先砍了?谁的头!” 他这话勉强有点效果,士兵们行动稍微迅速了?些。 萧彤彤嗤笑一声?。 “不给马儿吃饱,还想马儿跑,你?这样带兵,怪不得北朝失守这么快。” “你?说什?么?”梁恩脸色一沉。 下方敌军叫阵:“人呢,让程筠出来!” 梁恩眯了?眯眼,顾不得萧彤彤,只往下看去,见阵前一个将领正厉声?喝道:“他只怕昨晚被剧毒折磨了?半条命吧?这个缩头乌龟莫不是怕了??怕了?就赶紧放人,否则夜夜叫他生不如死!” 苏弦锦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没?见到程筠身影。 梁恩居高临下,冷笑:“只怕你?们打错了?算盘,城内那么多太医,说不定昨晚毒已经解了?,想要用这种方法威胁,简直做梦!” 左丘学冒头出来喊道:“解毒?你?才?做梦!天底下还没?人能解我下的毒!” 程筠不知何时登上的城楼,一身玄衣凛若霜雪。 梁恩刚要回怼出声?的话堵在喉咙里,下意识语气敬畏:“大人……” 程筠并未理会他,目光从容地落在秦时身上。 “解药呢?” 他站得方位离苏弦锦有些远,不知是否是刻意为之。 隔着?两个人,苏弦锦瞧不见他,只隐约瞥见一抹暗色衣角。 秦时紧勒着?缰绳。 “你?先放人。” 程筠仿佛丝毫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他淡淡瞥了?梁恩一眼,梁恩直接粗暴地按住萧彤彤的脖颈往下一探,几乎半个身子?掉在城楼外面。 她不禁惊呼一声?,双眸泛红地锁定着?秦时,却?依然?神情倔强,未开口求饶。 与此同时,景林出现?在苏弦锦身侧,低声?道了?句“苏姑娘得罪了?”,如法炮制。 苏弦锦坠在下方,墨发垂落,脸色苍白,闭着?眼同样一言不发。 程筠抬手按在城墙上,容色浅淡:“解药只能换一个,若解药是假的,我便杀了?另一个。” 面对秦时凌冽的眼神,他眉尾轻扬,语气却?又有了?几分看好戏的悠然?。 “现?在,选吧。” 梁恩畅快大笑:“你?选啊,是选我见犹怜的小青梅呢,还是选貌美如花的萧郡主?呢?” 秦时捏紧了?缰绳。 承阳侯萧存并未开口,只是将目光投了?过来,那轻飘飘的目光似乎却?仿佛灼热滚烫,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秦时头上。 他喉结滚动,沉声?道:“放了?郡主?,我把解药给你?。” 萧彤彤目光震惊,惊愕难言。 她下意识去瞧苏弦锦,苏弦锦的神情却?被飞舞的青丝挡住,她什?么也瞧不见。 “秦时你?疯了?!”她喊。 秦时身后,周知也一脸失望加难以置信地盯着?秦时,又将目光移到那抹雪色身影上,双眼通红。 程筠轻轻拂去袖口蹭到的雪。 “好。” 城门侧门开了?。 梁恩押着?萧彤彤出了?城门,景林则也将苏弦锦押下了?城楼,停在门后。 景林低声?道:“苏姑娘,旁边有匹马,等秦时他们靠近时,你?上了?马就往外狂奔。” 苏弦锦眼尾泛红,轻声?问:“他……如何?” 景林摇头:“苏姑娘,你?还是不要问了?。” 苏弦锦抬眸望着?那道玄色背影,心下抽搐得疼起来。 只得深吸了?口气。 景林时刻注意着?那边,忽见程筠悄下里给他行了?指示,便疾声?:“快上马!” 苏弦锦立即往前跑了?两步,就近上了?马,娇喝一声?:“驾!” “别让她跑了?!”景林一边喊,一边屈指暗弹。 一道劲风射中马臀,马儿吃痛之下发了?狂似的狂奔而去,守城的将士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瞧着?一人一马冲出了?城门,完全拦不住。 秦时惊诧之下大喜,欲驾马接应,谁知一道人影竟比他还要快,已越过他向苏弦锦冲了?过去。 梁恩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反应惊人,在苏弦锦的马掠过他身边时,他用力将萧彤彤往马前一推—— 苏弦锦猛地狠狠勒住缰绳,马儿嘶鸣一声?,高高扬蹄,倒映在萧彤彤惊恐的眸子?里。 千钧一发之际,周知与秦时均飞身上前,齐齐扑了?过去,不过一个是朝着?萧彤彤,一个是朝着?苏弦锦。 突如其来的混乱使得程筠蹙眉看向景林,景林心知无?论如何要护着?苏弦锦,便掠了?上去,身影比他们还要更快几分。 苏弦锦从马上跌落,被景林稳稳接住。 与此同时,秦时也救下了?脸色蜡白的萧彤彤。 而周知慢景林一步,没?能救回苏弦锦,不得已双目通红地止步后退。 “臭娘儿们还敢跑——” 梁恩怒喝,欲大步过去扬苏弦锦一巴掌,却?被程筠攫住肩膀。 他回头,但见程筠眸底杀意凝结成冰,叫他猝然?如坠冰窟,瞬间清醒了?。 糖 梁恩对程筠的背叛, 从今日算是正式开始。 他不可能放走苏曲儿,因为他看出程筠对苏曲儿的在意,他把苏曲儿留在城内,就等于留下?了程筠的一根软肋。 动不了程筠, 动苏曲儿容易得多。 所以他方才对苏曲儿想动手, 倒也不是纯粹出于怒气, 还隐存对程筠的试探之意。 事实证明,他试探对了。 分明有景林在侧, 程筠还亲自拦他, 可见对苏曲儿的确偏爱。 苏弦锦对没能顺利走成这事也一点都不意外, 她早知道是这个结果, 所以才会顺从剧情上马。 原文里这段没有刻意描写这段苏曲儿是如何夺马而逃,但结果都一样, 被梁恩拦下?。 因此全程她倒并未怎么慌乱, 目光穿过错杂的人群, 始终停在一人身上。 但程筠没有看她。 他只是冷冷扫过秦时等人,说了声:“关门。”便径直离去。 梁恩达到目的, 急吼吼地喊:“关门关门!” 景林看向外面?,门关上的一瞬间, 正好对上周知那双对他充满冷意的眼。 若非他出手, 他刚才已经救出苏曲儿了。 梁恩心底颇有些得意,对景林阴阳怪气起来:“总算没让她逃了, 指挥使怎么连一个小女子?都看不住呢?” 景林将手按在刀柄上淡淡看着?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话锋一转, 笑道:“不过偶尔的失误也正常, 这小姑娘毕竟狡诈,之前在兵部?我就看出来了。” 景林懒得多话:“梁将军, 人我先带回?府了,这里你处理吧。” “没问题,有她在手上,秦时他们还是会有顾忌的,短时间内恐怕不会攻城。” 景林点头?,让人牵来一辆马车,亲自驾车带苏弦锦走了。 远离了城门,苏弦锦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她靠近帘边低声问:“是程筠让你安排我逃走的,对吗?” 景林问:“苏姑娘,你难道不想走吗?城里太危险了,将来城破,你在程府越久,处境就越不好。” 苏弦锦笑了声,没说话。 她当?然知道,苏曲儿孤身独困程府,岂能没有闲言碎语,清白必定惹来非议。 但她不必在乎这些。 剧情也无须让她在意,因为她若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角色也会顺应剧情同?样死去。原本?苏曲儿需要面?对的,她已经承担完了。 再?次踏足程府,虽不过两日,却恍若隔世。 景林自忙去,任她独自穿过水榭长廊,走进程筠的院子?。 程筠这会儿不在,约有小半个时辰才回?来。 彼时苏弦锦正站在窗前梅树下?,听他进来,便倚梅转身,轻轻一笑,未语却胜千言。 程筠望过来,见她明媚浅笑,光华更胜梅雪,天地也为之失色。 他看似风平浪静的目光下?霎时涌起不尽的浪潮。 良久,他才轻叹。 “为何不愿出城?” 苏弦锦眨眼:“这你可不能怪我,是梁恩把我拦住的。“ 程筠看穿了她的心思,眼神无奈:“你分明也不想走。” “因为你在。”苏弦锦伸出手,可怜兮兮,“程筠,我刚才为了拉缰绳,手都磨红了。” 程筠大步上前,敞开斗篷将她裹进怀里,嗓音低沉。 “阿锦,我已经拿你没办法了。”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冷气息,苏弦锦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归处。 她懒懒笑道:“我都说过了,我是为你来的。” 虽然黑夜已隐约窥得天光,至少抵达尽头?之前还有一段路能陪他走。 程筠没有上帝视角,他或许能预见自己?的将来,从容赴死,却看不清苏弦锦的结局,所以不愿拉着?她一道跌入泥泞。 这一段,恰也是苏弦锦不能说的。 对她来说只是一本?书,但对书中人来说,这就是真?实而鲜活的世界。 那么程筠也好,秦时也好,为之奋斗的一切才有意义。 卧房内冷得很,连炭也未生,门窗抵不住寒气,在四处肆意袭人。 苏弦锦道:“我才不在一日,你这里倒像荒了百年。” “你不在时,我只待在书房。”程筠将门窗关好,从柜子?里取出兽炭,用烛火点着?放入香炉。 “你不会又去暗室了吧?” “答应过你不去的。” “嗯。”苏弦锦笑着?点了下?头?。 程筠向榻上坐了,将她扯入怀中坐好:“让我看看脖子?。” 雪色玉颈上一圈黛色分明。 程筠眉间紧蹙,拿过桌上药膏。 “没事……” “别乱动。” 程筠目光仔细落在她伤处,用微凉指腹沾取药膏轻轻摩挲着?。 他每每认真?起来便神情清冷,不苟言笑,宛如薄雾环绕下?的雪山。 苏弦锦偏爱他这模样,于是不再?说话,只是笑意盈盈地欣赏着?。 上好药,程筠叮嘱道:“小心别蹭到。” 苏弦锦刚点头?,又被他握着?手,去查探手臂上的鞭痕。 她笑而不语,任他为自己?重新上药包扎。 “恢复得倒好,已比昨日淡了些。” “是哒。”苏弦锦望着?他眼,笑问,“首辅大人现在放心了吗?” 程筠身子?略松弛些,眸底盈上几分无奈。 “从未放心过。” 她在身边时,他总要为她将来处境担忧,不在时,更是时时刻刻担忧。 他叹道:“阿锦,我该将你置于何处,才能真?正安心呢。” 苏弦锦蓦然亲了下?他脸,得逞笑:“程筠,我不是东西,我长了脚的,会自己?跑。” 说罢觉得不对,迎上程筠揶揄目光,纠正:“我是说,我是个人。” 程筠笑了笑,将她肩上长发拨到背后,然后托着?她脸,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吻。 一个微凉,眷恋,不带一丝情欲的吻。 苏弦锦刚要回?应,他便撤回?了。 程筠轻抵着?她额头?,低声:“阿锦,晚上……我会去书房。” 原来这个吻只是请求。 苏弦锦搂着?他脖子?,垂眸应:“……好。” 天将将黑,程筠便将自己?锁在了书房。 他答应苏弦锦不去暗室,自那之后,的确再?未去过。 积雪很厚,台阶上冰未化。 廊下?的灯模糊不清地照着?,又反射出一片朦胧光影,拢着?苏弦锦单薄的躯壳。 这夜,夜夜。 程筠在屋内堪忍折磨,苏弦锦便在屋外站着?陪他。 直到声息俱敛。 程筠用萧彤彤换取的不过是一瓶玩笑似的糖豆,他对仍要遭受的痛苦早已做好准备。 可惜除了苏弦锦,景林和左丘学之外,再?无人知晓。 此毒并无解药,也不会置人于死地,只能日复一日地将人折磨发疯,最终不堪忍受而主动寻死。 原文说,从无例外。 影子?在烛光下?游移到书房门上,苏弦锦沉默驻足片刻,才推门而入。 程筠无力地躺在榻上,身下?的毯子?都被汗水打湿了。 不过忍过第一次,他便不再?需要伤害自己?来止疼了。又或是因为苏弦锦在,他便有更多力量去硬生生受住。 温热气息逐渐靠近,将他冰冷的身躯圈在怀里。 苏弦锦吻了吻他额头?,在他耳畔柔声道:“没事了程筠……睡会儿,我陪着?你。” 程筠疲倦地说不出话,依偎着?她,很快便沉沉睡着?了。 翌日一早苏弦锦睁开眼却是在卧房床上,不知何时被程筠抱过来的。 程筠不在,她刚想起床,程筠却又进来了。 头?一件事就是给她脖子?和手臂上的伤上药。 苏弦锦乖乖地等他弄完,她知道这能使他放心。 等他放好药膏,她才扯住他胳膊,撒娇似的笑:“冬日无事,再?躺会嘛。” 程筠便脱去外袍靠坐在床上,摸摸她头?发,问:“饿不饿?” 苏弦锦自然而然钻进他怀里:“不饿,但有点困,干脆睡到中午再?起来,早饭跟午饭就一起吃吧。” 程筠低笑了声:“你一直这样吗?” “什?么?” “放假在家时睡到自然醒。” 咦?—— 苏弦锦仰头?看他:“放假?” 总觉得这个词不该从程筠口?中说出来。 程筠道:“你昨晚说梦话了。” “啊?”苏弦锦睡意全无,赶紧坐好,抓着?被子?问,“我说什?么了?” 之前萧彤彤听见她睡到半夜喊程筠的名字,难道她又喊了? 这和当?面?表白有什?么区别,只盼她别又说出其他话来。 “你说——”程筠笑了声,“你说‘妈妈我已经放假了,不能让我睡到自然醒吗’。” 苏弦锦怔了几秒钟,捂脸。 不过——要是只有这样的话,那也还好。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这些话好像不是梦话,而是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在梦境之外真?实和妈妈的对话。 可是这些话怎么会传达到这个世界来呢。 她挪开指缝,小声问:“就说了这一句吧?” “还有。” “还有?”苏弦锦歪首看他,“还有什?么?” 天,最好别是有关于穿书之类的。 “不能说。”程筠卖起关子?。 不能说? 苏弦锦心里咯噔一下?,缓缓放下?手,有些忐忑:“为什?么不能说?” 程筠轻笑:“或许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程筠程筠程筠……”苏弦锦扑过去抱住他,企图撒娇,“说嘛说嘛,我真?的想知道,不然我今晚睡不着?了。” 程筠怕她乱动挠痒痒,便双手捉住她手腕:“倒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画画相关的话,似乎也是对你母亲说的。” “是吗?”苏弦锦怀疑,“我怎么不信呢。” 程筠松开她,长臂将她一环,揽着?她肩便抱她躺了下?去。 他俯身在她上方,注视着?她黑曜石般晶亮的眸,那里正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阿锦。”他俯身在她额上吻了吻,“谢谢。” “忽然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苏弦锦眯起眼,警惕:“不对,你是不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你是不是刚才没说实话,你……” 程筠吻了吻她鼻尖,低低笑道:“不是。” 近在咫尺的深邃眉眼,萦绕在侧的清冷气息,使得苏弦锦呼吸下?意识微微急促起来。 她抬手搂住程筠脖子?,想问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觉得她真?是个没原则的人,若是她有什?么秘密,程筠但凡吻她两次,就能把她肚子?里的话都骗出来。 好在只要她不想说的,程筠便从不追问。 他是个真?君子?。 苏弦锦目光淡淡迷离,向他宣告:“程筠,我要得寸进尺了。” “嗯?……”程筠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还携着?一丝笑意,“如何呢……” 苏弦锦不由分说,抬起头?吻上他微凉的唇,湿热的柔软盘桓片刻,却依旧略显青涩,不过比起上回?倒好得多。 程筠并未拒绝,只是嘴角弧度上扬,凝着?浅浅笑意,任由她尝试。 苏弦锦停下?。 程筠问:“怎么不继续?” “你都没反应。”她有些气恼。 程筠凑近了些,低笑:“阿锦怎么总是对我一副色狼的样子?。” 苏弦锦理直气壮地哼了声:“你说对了。” “可惜是只小猫,还算不上色狼。” 程筠一手托着?她头?,一手揽着?她后背,将她搂在怀里,主动吻了下?去:“再?教你一次。” 他的吻干净却情意缱绻,仿佛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浑身慵懒松弛,不想动弹。 苏弦锦甚至不需要费力,仅仅是被动回?应便足以享受到那份说不出的愉悦。 她似乎在绿意盎然的森林中悠闲散步,并无明确方向,风从何处吹来,她就去何处追寻风。 午后阳光穿透云层,在枝叶的罅隙间散落,宛如碎金,浮在她发梢与裙摆,随风,随她,微微闪烁。 那些洒下?来的阳光大约是夜晚闪耀的星星,入夜后它们点缀在夜空,白日里就变成阳光的一部?分,伴随着?沙沙声而起舞。 那程筠是什?么呢?他大概是这片森林的神灵,牵引着?她在冥冥之中来到身旁。他化作风,拂动柔软的发梢掠过她脸颊,留下?清晨薄雾般的绵绵不尽的潮湿感。 仿佛从一片美?好又朦胧的梦境中醒来,苏弦锦睁开眼,满眼皆是程筠。 她惺忪间感叹:“天呐——” “怎么?……”程筠的笑如山间清泉般,泠然作响,“还不够?” 苏弦锦笑起来,眉眼弯成了月牙。 她从没想过,充满深情与爱意的吻可以如此享受。 这个吻与上次又有不同?,多少有些蓄谋已久的味道,却又娓娓道来,由浅入深,既清澈又浓烈。 如茶似酒,不但唇齿留香,还能时时回?甘。 她后知后觉地面?红耳赤起来。 程筠翻身侧躺下?,将她揽在怀里,吻着?她的发。 苏弦锦听着?他的心跳,才渐渐从那场酣畅淋漓的梦境里清醒。 与上次相比,程筠的气息灼热却不具有侵略性,他的眸子?是澄净的,如同?风和日丽时的蔚蓝海面?。那些出自原始冲动的占有欲,并没有占据上风。 他带着?绝对的清醒与理智,在向她表达爱意。 并等待着?来自她的回?应。 “程筠。”苏弦锦甜甜地笑,“我爱你。” 城乱 这场大雪拦住了还愿意效忠北朝朝廷的援兵, 即便?已经不?多,但连这最后能对秦时造成的阻力也没有了。 男主光环下,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站在了秦时这边。 秦时派人截断了所有能供给都城的粮道, 不?限制百姓出城, 却严格管控每个进城的人, 确保没一粒米能运进去,使得这座古老都城每日都处在疯狂消耗之?中?。 届时, 即便?不?攻城, 城也会自败。 虽然秦时不?攻城的原因难说, 张是却让人向百姓大加宣传, 他们不?选择攻城是不?愿给都城百姓造成伤害,但绝不?阻拦他们出城避祸。 并且, 城内有愿投降的士兵, 皆可出城得?到热汤热食, 并能保证家人的安全,若死战到底, 军队破城之?后家人将一同定罪。 城内怨声载道,人心?惶惶, 城外却每日战鼓擂动, 烹羊宰牛,香飘十里。 张是甚至看准了风向, 只?要是能吹进都城的风, 无一不?染着米肉菜香。 冬日里, 本就物资匮乏, 又遇上这样的大雪,都城物资囤得?较往年更少, 百姓很快就没得?吃了。 而林州关州,却都是秦时的补给,他能耗到天荒地老去。 梁恩原以为只?要秦时不?攻城,就不?会有问题,等大雪一化?,援兵就到了。谁知秦时只?是围困,也能很快把人活活困死,根本熬不?到开春。 刚开始发生骚乱时,只?有小部分百姓,他们慌张地想逃往城外。 梁恩怕造成不?良风气?,便?下令紧闭城门,甚至到后来在城门处连杀十几个百姓,才勉强镇住场子。 血泼在雪地里,混成暗红色的泥污。 十几具尸体被吊在城楼下,冻得?硬邦邦的,在冷风里碰出铿锵之?声。 威慑的确有效果,但很快恐惧就被愤怒取代,更多的百姓开始强冲城门,日日都有。 士兵人少,且天寒地冻的,连肚子都填不?饱,自然拦不?住这么多人,也不?想拦。 于是场面?逐渐失控。 梁恩想去程府,程筠仍不?见他,内阁也召不?来人,他只?能亲自登门荣烨家中?。 所有廷臣,唯有次辅荣烨,尚算冷静。 面?对他的造访,他也并不?意外。 “我没有对策,一定要我给你出个主意,那就是开小门,放百姓出去。” “你疯了?”梁恩跳脚,“人都跑完了,城还怎么守?而且那些人又不?是自己跑,都卷着家产钱粮的。” 屋内冷飕飕的,连炭都没得?生了。 荣烨一双手冻得?发紫,往嘴边哈了口气?。 “那就竖块牌子,‘净身出城’者不?拦。” “好?主意,人可以走?,东西必须留下。” 梁恩一拍手,立马去了。 荣烨去屋内拾了床被子裹着,勉强御寒,将仆从都召集起来。 “你们走?吧,到城外至少有口吃的。” 仆从们互相看看,犹豫不?定。 荣烨道:“去吧,不?用太久,至多等到明年开春,又能回?来了。” “那大人呢?” “我也在等开春。” * 没人,没钱,甚至没吃的。 问仙台自然也就修不?起来了。 修建问仙台的工人一天溜几个,溜到后面?人都没了。 李知春刚开始还担心?程筠问罪,着意隐瞒,甚至试图往宫里递消息,问问女儿怎么办。 但他提心?吊胆半个月,程筠都没过问一声问仙台,他干脆也摆烂了。 他身为都城知府,平时跟在程筠后面?溜须拍马,得?到的好?处不?少,再加上女儿成了贵妃,更是过了一段相当舒坦的日子。 秦时兵临城下时,他起初还不?担心?,心?想既然首辅大人也在城内,凭他手眼通天的本事,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退敌。 谁知转眼就快到年底了,都城的状况却一日赛一日严峻。 他勉强算是地主家还有余粮,但不?知多少同僚,平日威风凛凛摆尽了阔绰,如今竟沦落到上府衙打秋风来了,一个个面?如菜色,说家里老婆孩子都等着吃饭,一大家子快饿死了。 再到后来,据他所知,连一些官员也偷偷乔装成百姓逃出城了。 北朝这颗跳动的心?脏,彻底陷入了瘫痪之?中?。 他也想逃,但又不?敢。 他顾虑太多,怕被守城士兵认出,倒落了两头不?讨好?。 于是他再一次试图联系上女儿,想问问她?逃生之?法,毕竟首辅和皇帝都没急着逃,一定是还有最后的保命手段。 今日真是运气?好?,把守宫门的锦衣卫竟然不?在,他一路顺利到不?可思议地走?到了承欢殿。 来不?及多想,他就闯了进去,也没人阻拦,迎头便?撞见一个清秀宫女。 “那个——” 他刚要开口,那宫女便?吓了一跳。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是你们李贵妃的父亲,都城知府李知春,我来见我女儿。” “嘉薇姐姐的父亲?”月儿惊得?不?轻,仔细打量他几眼,忙端着手中?茶盅对他道,“请等一下,我去问问。” 李知春在门外等了约一刻钟,总算见到女儿出来。 他一抬头便?愣了愣,女儿比上回?见瘦了不?少,脸色也苍白?得?多。 他压下别的话,先问候了句:“娘娘病了?” 李嘉薇皱眉,干脆拉着他去了侧殿。 “父亲怎么进来的?没有锦衣卫拦你?” “一路上都没见到锦衣卫。”李知春说,“我还以为锦衣卫都撤走?了。” “撤?能撤到哪去?”李嘉薇露出些讽笑,“整座都城不?都是一座囚笼么?” 李知春心?一惊,想起来意,忙说了遍。 李嘉薇目光略显复杂地盯着父亲。 “我还以为爹是担心?我的安危,原来是想着如何逃命。” 李知春讪讪笑了:“我已把你母亲等人安排出去了,我不?敢走?,这不?是留下来等你吗?” “这等谎话也不?必说了,我只?有一句。” “娘娘请说。” “开仓放粮,散尽家财,马上出城逃命去。” 李知春愣住,恍若被凉水兜头浇下,通体打了个寒颤。 李嘉薇冷冷道:“若等秦时破城,以父亲历年所为,绝无脱罪生还可能。” 李知春脸色一白?,还不?死心?:“那……你怎么不?走??皇上怎么不?走??连首辅他都没有逃的意思。” “逃往哪儿?”李嘉薇反问。 李知春呆住,是啊,他真是脑子僵住了,就算全城人逃了,皇帝和首辅都不?可能逃得?了的。 他们,他们才是导致秦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他可不?是。 “那我也要赶紧走?了。”他转身。 “父亲——”李嘉薇眼眶微红地喊了声。 他顿了顿,只?是回?头看了女儿一眼,便?快步离开了。 李嘉薇站在原地,闭眼落泪,双肩发颤。 “嘉薇姐姐。”月儿从柱子后走?出来,抱住她?哭道,“嘉薇姐姐,我要跟你一起,我是不?会走?的。” “月儿。”李嘉薇摸摸她?头发,柔声,“你不?用走?,你不?会有事的,秦时他并不?会滥杀无辜。” 她?用帕子拭去眼泪,渐渐冷静下来。 “月儿,你去宫门外瞧一眼,看看锦衣卫是否真的已撤走?了。” “好?,我这就去。” 月儿吸了吸鼻子,小跑着出了承欢殿。 很快又回?来了。 “嘉薇姐姐,锦衣卫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 李嘉薇举首远眺,视线却被重重屋檐飞瓦上的积雪所阻,那檐下垂挂的冰凌似一柄柄利箭,聚着冷幽寒光。 锦衣卫撤走?,是他想放宫人出宫逃命么? 程筠……到底在想什么? 月儿哽咽:“嘉薇姐姐,你逃吧,逃出宫,你和秦公子既然相识,又帮了他这么多,出了城他一定会保护你的,你如果留在宫里,皇上或者那位首辅,要害你怎么办?像……像当初对茵茵那样。” 李嘉薇怔了片刻,转头看向承欢殿:“他应该不?会这样做。” 他?…… 月儿有些茫然,嘉薇姐姐说的是皇上还是首辅大人呢。 * 景林进院时,苏弦锦正在玩雪,准确的说,是捏雪。 她?捏了一个兔子,捧在手心?向廊下的程筠问:“程老师,这个怎么样?” 程筠颔首:“勉强有进步。” “切。”苏弦锦又转头问景林,“像兔子吗?不?像吗?” 景林仔细看了,评价:“我觉得?挺像的。” “是吧,我也觉得?。”苏弦锦眉开眼笑。 “大人……”景林走?到台阶下,刚要开口,忽然瞥见廊下围栏上摆满了雪兔子,从这头到那头,密密麻麻,一时竟把到嘴边的话都忘了。 程筠目光平静:“说。” 景林这才道:“李知春逃了,不?过刚出城就被秦时的人给抓起来了。其?实?他本来能逃的,非带着一大箱金银珠宝,叫人看见了。” 程筠淡笑:“不?意外。” 苏弦锦将雪兔子搓好?放在廊下围栏空位上,又团了雪开始捏。 “他是李嘉薇的父亲,秦时不?会杀他的,除非——” “除非什么?”景林好?奇。 除非李嘉薇已经不?认他了 不?过这话苏弦锦没直白?说,她?笑道:“除非……这样那样咯。” 景林不?明觉厉,又看了眼廊下密密麻麻的雪兔子,见她?还在乐此不?疲,忍不?住问:“苏姑娘,这些都是你捏的啊?” 苏弦锦指着左边,眨眼笑:“哪儿能呢?这边的都是程筠捏的。”又指向右边:“这边是我捏的。” 景林震惊,悄悄看了眼自家大人,心?道大人还真有闲心?。 程筠轻咳了声,转身进屋了。 景林收回?视线,满心?佩服道:“怪不?得?我觉得?左边捏的好?看呢,大人果真做什么都顶尖。” 苏弦锦阴恻恻地问:“我捏的不?好?看?” 景林做好?逃跑准备,说了句实?话:“苏姑娘,你这兔子大小肥瘦都不?同,还有巨大的进步空间。” “哼!”苏弦锦拿手里这团雪砸他。 “砸不?着,嘿!”景林轻巧避让,眉间浮着得?意的笑,几下闪到门口,“你跟大人说一声,我先走?了。” 除夕将至 程筠仰望着高高的问仙台。 问仙台楼高九层, 如今修了八层就停了,仍是?宫内最高的建筑。其上横梁错杂,地上乱石废料堆砌,几乎叫此地无从下脚。 不过此刻俱在积雪下被埋葬的七零八落, 本就毫无人气, 眼下更是?冷寒晦暗, 似有野鬼游荡。 有人过来?,雪地里?沙沙作响, 那是?积雪被压实在泥砖上的声?音。 程筠侧眸, 瞥见了一袭红衣。 是?李嘉薇。 李嘉薇挽着云鬓环髻, 珠翠金银满头, 上着雪色金丝红绫袄,下配一件织金包银百花满绣的?褶裙, 外面罩着大红色水貂毛斗篷, 独自涉过积雪走来?。 她宛如荒宫旁长出的?一株红梅。 一树向风雪, 独自开凌寒。 程筠并未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 李嘉薇站在他身旁, 同样仰头注视着未完工的?问仙台。 “李知春从这项贪墨了二十万两,没想?到还能这么快。” 她看向程筠, 似乎真为此景感到惊异:“差一点点就完工了。” 程筠道:“这些银子如今都落在秦时?手里?了。” 李嘉薇仿佛有些意外, 但并非为这件事,而是?为了程筠说这话的?态度。 秦时?围困都城, 应该是?他的?敌人, 这么一大笔钱落在敌人手里?, 他却能如此心平气和, 他在想?什么,真是?让她看不透也猜不透了。 李嘉薇转过头, 望着问仙台讽刺一笑。 “皇上为求神庇佑北朝而建,最终仍未修成?,看来?若真有神,也已弃了他。” 程筠道:“说不定呢,或许神明还差一场祭祀来?供奉。” “什么意思?” 李佳薇皱眉问,他这话似有深意。 程筠目光平静,一派从容温和,从前身上那些生人勿近的?冷意此刻消失了,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冬日干燥。”他轻笑,“烧灼污秽旧恶,最好还是?一场大火。” 李嘉薇若有所思。 程筠朝她点了下头,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下脚步回头。 “天冷人迹少,傲骨与风知。” 李嘉薇一怔,瞳孔不禁震颤起来?。 那是?她曾写过的?诗—— 程筠抬眸看她,长睫遮敛下的?眸深邃难明。 “不如另寻他乡,重开一回。” 李嘉薇眼眶忽然一红,大雾弥漫间,模糊了眼前人影。 她慌忙抬手拭眼,待清晰时?,那道玄色身影已然走远。 她崩溃奔了几步,禁不住落泪。 朝他颤声?喊:“程筠,你?把?我带进宫里?来?的?,你?应该把?我送出去!” 程筠听见了,不过遥遥而立片刻,便消失在寒意里?。 李嘉薇缓缓蹲下来?,向无人的?荒墟里?大哭了一场,只有风拂来?拂去。 * 苏弦锦悄悄开了角门,秦时?闪了进来?,目光警惕地四下打量。 苏弦锦低声?:“别担心,今日程筠和景林都不在,锦衣卫也没几个,府上守卫很?松。” 说着她将手中一套侍卫衣裳递给他。 “秦时?哥哥,你?先换上再说。” 秦时?点头,躲去假山后面换了一身装扮。 苏弦锦小声?道:“这些日子我已暗中查探清楚了,府上那些文书官册都在库房后的?阁楼里?收着,钥匙是?那个锦衣卫指挥使随身携带,不过有一回他交给程筠,他又随手放在桌上,我悄悄藏了。” 她将钥匙交给他。 秦时?接过松了口气:“有了这些,将来?入城重整六部,便能节约不少时?间,不必如无头苍蝇一般了。” 苏弦锦点头:“秦时?哥哥,我带你?过去,然后在周围给你?望风。” 秦时?应声?,跟着苏弦锦穿过几处庭院,来?到目的?地。 一路虽遇了几个仆从,但对苏弦锦不但不过问,还停下来?行礼。 秦时?忽然有些吃味。 “程筠待你?的?确不一般。” 苏弦锦微怔,旋即垂眸道:“在敌身侧,不过曲意逢迎,博取信任,还能如何?” 秦时?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怕他将来?知道真相,迁怒于你?。” 苏弦锦摇摇头:“将来?事将来?再说,眼下能帮到你?就是?最重要的?。” 秦时?心下愧疚,一时?怪自己方才失言,便赶紧去忙正事。 苏弦锦等了约半个时?辰,才匆匆唤:“秦时?哥哥,锦衣卫快回来?了,你?要赶紧走了。” 秦时?背着个包袱悄然出来?。 “好。” 苏弦锦又将他送到后门,秦时?离开时?,迟疑片刻,再次问她:“曲儿,这次还不跟我走么?” 苏弦锦苦笑:“我如今即便能出得去也无用?,倒不如留下来?还能帮你?。” 她看向秦时?:“你?上次提及的?玉玺宝册我好像也有眉目了,程筠书房里?有一扇四君子图屏风,我意外发现那后面是?个暗室,不过我进不去,也不知里?面是?何情形,我想?很?有可能就在那里?。” 秦时?目光一凝:“等我找机会探一探究竟。” 苏弦锦问:“何时??我好帮你?。” “后日,后日是?除夕。”秦时?眼眶微红,“曲儿,我本不应该让你?身陷这番境地的?,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苏叔叔。” 苏弦锦急声?:“秦时?哥哥,我不仅为你?做这些,也是?为了全城百姓,你?一点都没有对不起我!你?快些走吧,程筠快回来?了,若是?让他身边的?锦衣卫发现,你?就走不了了!” 秦时?不再多话,转入巷角不见了。 苏弦锦这才缓缓吁了口气。 不知是?她明知剧情却要演戏更累些,还是?原文中的?苏曲儿假意迎合程筠真正为秦时?提供消息更累些。 不过,她即便做这些都觉得累,但不知程筠日复一日在所有人面前戴上面具装成?坏人,又是?怎样百倍千倍的?累。 * 这恐怕是?都城百姓过得最冷清最惶然的?一个年。 即便到了除夕这日,大街小巷也都空荡荡的?,听不见任何叫卖声?,只有巡逻将士偶尔路过。 家家户户门上仍残余着旧年的?桃符对联。 梁恩拦不住要出逃的?百姓,很?多人涌向了城外。 但都城还是?有很?多无法逃走的?百姓,战战兢兢地缩在屋子里?,捱过一日是?一日,哪还有过年的?心思。 苏弦锦醒时?,天还未亮,也不知几时?。 程筠正躺在她身边安静睡着,气息均匀。 她侧了侧身,抬手摩挲着他墨画般的?眉,忽然有些安心。 程筠大约也是?如此,因她在,也能偷来?几分闲暇时?光。 苏弦锦轻抚着他的?眉,眼,到挺直的?鼻梁,触碰那薄而苍白的?唇时?,她便克制不住冲动,悄悄吻了下。 程筠唇角弯了弯,却仍合着眼,嗓音略带几份惺忪喑哑。 “阿锦。” 苏弦锦小声?道:“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 程筠调整姿势,伸出手臂将她揽进怀:“无妨,再睡会儿就是?。” 苏弦锦忽然注意到他手臂上不知何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点,像是?过敏了一般。 她立即从他怀里?钻出来?,也顾不得头发乱乱的?。 “这是?怎么回事?” 程筠掀了掀眼帘,又将人捞在怀里?按住。 “不要在意,只是?钩藤果的?副作用?。” 钩藤果…… 苏弦锦一惊,趴在他胸前问:“是?左丘学给的?那瓶吗?” “嗯,止疼效果不错。”他懒懒笑道,“左丘学医毒双绝,果真天下无双。” 苏弦锦脸色微微一白,左丘学可是?告诉她,那本身就是?一种毒药,只不过有止疼效果而已。 她凑近程筠的?脸:“你?竟还能笑得出来?,我都要担心死了。” 程筠蓦然睁开眸子,将她紧张的?神情囊括进来?。 他笑了笑,将苏弦锦压在身下吻了吻:“现在如何,会不会心情好一些?” “程筠——” “放心,此毒作用?缓慢,现在还死不了。” 苏弦锦眼尾泛红。 原文中什么都没写,在读者视角看来?,甚至都以为是?左丘学给程筠下的?毒,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构藤果的?毒性?到底是?怎样的?,又会对程筠造成?怎样的?伤害。 程筠抚去她眼尾泪痕,冷不丁转移了话题。 “阿锦过完年多大?” “什么?……”苏弦锦反应过来?,程筠问的?是?她自己,便道,“二十三,虚岁二十四。” 这里?虽然除夕,但现实?里?年还没过,所以她现在还是?二十三岁。 程筠点头。 “还是?比我小些。” “还是??……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比你?大?”苏弦锦搂住他脖子,挑眉,“程筠,你?不会以为我七老八十了吧?” 程筠轻笑不语。 苏弦锦桃花眼微微一瞪,搂着他借力坐起来?,娇嗔追问:“你?不会真这么以为吧!” 程筠扯来?被子将她裹住,自顾下了床,笑声?清越。 “我可没这么说。” 苏弦锦抱着被子哼了声?。 却心知程筠分明是?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叫她不去想?构藤果的?毒,于是?也不提了。 瞧着程筠穿好衣裳,她忽然玩笑道:“说不定我真是?七老八十了,专门来?老牛吃你?这嫩草的?。” “是?吗?”程筠整理着袖口,轻描淡写:“那我认了。” “啊?……”苏弦锦拥着被子嗤笑,“这么豁的?出去?” 她还以为程筠会反驳呢。 程筠走到床前,调侃问:“老人家,还要继续睡会儿吗?” 苏弦锦掩唇咳了几声?,故意将声?音压粗。 “不睡了,老了觉少,快来?伺候老人家起床,今日除夕,我想?洗个澡。” “遵命。” 程筠低笑了声?,将她一下公主抱了起来?,大步走向净室。 夜色降临 相比于都城一派寥落惨淡之?景, 关?州倒是热闹非凡,颇有年?味。 许多从都城逃走的人,都就近安顿在?了关?州。 无论如何,只要一家人平安在一起, 便都有过年?的心思。 关?州府衙后院, 萧彤彤拉开门, 朝外喊了声:“来人。” 很快有婆子过来。 萧彤彤吩咐:“再去?拿个炭盆进来。” 婆子应声去?了。 萧彤彤刚欲转身,又顿了顿, 索性走出去?, 将门关?上。 她寻来侍卫, 问:“秦时?何时?来?” 侍卫答:“消息今早就送去?了, 快的话,主帅中午应该来得及进城。” 萧彤彤皱了皱眉, 转身回了屋。 屋内充斥着药味, 在?两个炭盆散发的热气下, 被烘得更苦。 她来到床前,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梦婵衣身上。 梦婵衣身躯已单薄的仿佛一片枯叶, 面色苍白,嘴唇发紫, 原先一头乌黑秀发也掉了许多, 十五六岁的年?龄却?呈现出一股不相符的迟暮老态。 梦婵衣微微睁开眼,有些费力地望着萧彤彤。 萧彤彤忙道:“还冷吗?我让人去?取炭盆了。” 梦婵衣声音轻的仿佛微风。 “……劳烦郡主, 将我身上被子掀开……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萧彤彤犹豫了下, 捏着被角将被子收到了床里侧。 她现在?虚弱得似乎连一床被子都承受不起了, 被子盖在?身上, 倒像是压了座大山。 梦婵衣闭了闭眼,额上脖颈处冒出冷汗。 “多谢……郡主……” 萧彤彤有些不忍:“你还是别说话了, 多休息,秦时?和左丘学?就快回城了,你……会好的。” 向来爽利的侯府郡主,此时?竟有些责怪自己笨嘴拙舌。 梦婵衣眼眶红红的,眼泪顺着眼尾轻淌。 她自己就是医者,自然知道这种安慰不过徒然。 婆子又送来一盆炭,屋内似火炉般,比六七月的天还要热。 萧彤彤满头大汗,见梦婵衣闭眼休息,便出去?透气。 正巧秦时?和左丘学?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秦时?脚步匆忙,风尘仆仆。 “蝉衣她……” 萧彤彤抿了抿嘴,目光复杂:“可能不太好……” 秦时?心一沉,当即便要进屋。 “主帅。”左丘学?拦下他,肃然,“还是让我先进去?,蝉衣见你必然激动?,难免气血浮浪。” 秦时?攥紧左丘学?手腕,目光恳求。 “拜托先生!” 左丘学?叹了口气:“她算是我徒弟,我岂能不尽力?”也不再多说,孤身进了屋。 萧彤彤见秦时?情绪低迷,便低声道:“今日除夕,若是……好歹你该让她最后一程是高?兴的。” 秦时?捏了捏拳,眼眶微红。 “她是为了我才这样的,我这辈子都还不清她的情。” 萧彤彤犹豫片刻,抬手落在?他肩上。 “她不会怪你,若换作我,我会跟她一样做。” 秦时?抬眸注视着萧彤彤,眼前的红衣少女目光坚定,眉间英气此刻也柔和许多。 她毫不犹豫地说着这话,让他眼眶发热。 他忽将萧彤彤揽入怀中,抵在?她耳边道:“我不允许。”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萧彤彤身子一僵,又听他这句话,蓦地眼圈红了。 “你凭什么不允许?……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秦时?拥紧了她,声音微颤:“萧彤彤,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你对我有多重要吗?” 萧彤彤平生极少落泪,这次到底没收住。 * 秦时?进屋来时?,左丘学?先与他说了情况。 他心情便更加沉重,仿佛坠了千斤巨石。 “秦大哥……”梦婵衣弱弱喊了声,“是你吗?” “嗯,是我。”秦时?忍住翻涌的难过。 “那你别过来。” 秦时?脚步一顿:“为何?” “我……我现在?很丑。”梦婵衣哽声,“我希望你记住的是我从?前的样子。” 秦时?深呼吸,勉强压住悲伤,几步便到了床边。 他目光温柔,语气轻缓。 “蝉衣,你在?我眼里,从?来都是一个样子,美?丽,温柔,善良,是所有人心中的圣医女。” 梦婵衣身上盖了层薄薄毯子,此刻仅露着脸在?外,双颊凹陷,更衬得一双眼大大的,飘着清晰的雾气。 “秦大哥,有你这话,我很开心。” 秦时?撇过脸,终是忍不住落泪。 梦婵衣轻轻握住他手,笑道:“秦大哥,你别难过,人都要死的,我救了你,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你是天下百姓心中的大英雄,而我只是一介医女,就算治一辈子的病,也抵不过你救的人多。你将来还要做一个好皇帝,让所有人都过上太平日子,这样世上的病人就更少了,也算是我的功德吧。” 秦时?反握住她手,丝毫不敢用力。 那手腕太细太细,瘦的只剩皮包骨,生怕稍不留神,会不小心伤到她。 梦婵衣怔怔望着他,忽然落泪。 “秦大哥,你能……抱抱我吗?” 秦时?一愣,红着眼轻扶起她脆弱身子,让她躺在?自己怀里。 “秦大哥,你是不是……”梦婵衣哽咽着,“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像喜欢苏姐姐那样,甚至是对郡主那样……” “可是我却?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秦大哥……”她在?秦时?怀中颤抖着,啜泣到说不出话。 “蝉衣……”秦时?欲言又止。 “秦大哥,我死之?后,将来你会把我忘记吗?” “不会。”他答得果断。 梦婵衣笑了笑:“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时?望着她,忽然心疼起来,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我的命是你救的……”他柔声,“怎么会忘了你呢。” 梦婵衣震了震,苍白的脸上仿佛忽然回了春,气血倒流回肌肤之?下,隐约有了光泽。 她的眼神也现出神采,但从?秦时?脸上移开时?,目光又变得茫然幽远,仿佛透过虚空落到不知名的远方。 “秦大哥,我现在?没有遗憾了……唯有一件事,苏姐姐还在?坏人手上,我放心不下她。” 梦婵衣说,“请你一定早日救她平安回来。” 这是她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话音消弭,秦时?怀中的瘦弱身躯也没了气息。 她在?一刹那间似乎变得很轻,轻得像一具空壳,在?灼热的空气里缓缓结冰。 * 苏弦锦手一滑,眼睁睁瞧着杯盏坠在?地上,裂成了碎片。 她压抑的心脏此刻也控制不住地惊跳起来。 她怔然僵立原地,没去?收拾,却?抬头看向窗外。 阴云蔽空,好似低空盘旋的巨蟒,以天光为食,喷吐的气息化?作冷风,旋着苍凉大地,正酝酿着倾泻北朝最后一场大雪。 程筠进来,俯身拾起地上的碎片。 苏弦锦回过神,不安地朝程筠探出手。 程筠握住,但觉她指尖冰凉。 他便将她略有些僵硬的身躯揽入怀中,用宽大的狐裘裹着她。 他说:“没事。”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对她说了两个字。 简单两个字,却?给了苏弦锦力量。 她原有些发冷,在?他怀里才渐渐回温。 她闭眼靠在?他胸前,半点不想回忆原文,那些冰冷的文字却?一个个变得格外清晰,在?她脑海里下了一场大雨,洪水滔天,泛滥成灾。 那段她身为读者时?最喜欢看的高?潮,此刻让她只想逃避。 在?这日到来之?前,她分明做过无数心理准备,却?仍在?暮夜前夕,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 即便此刻她拼尽力气紧拥着程筠,也仿佛感?到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将她逐步扯离。 她所知的那个将来,程筠也早就知道。 但提前预知却?不能避免,还要清醒理智,步步向前,这才是宿命对他们最大的残忍。 程筠抱着她,始终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已无需多言。 苏弦锦抬手,抚摸到他小腹处。 那里曾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是他对好友松子铭的赎罪。 如今伤虽愈合,疤痕却?还是很深。 若是今晚,又要被撕裂开,不知会有多疼。 “还疼么?”她轻声问。 “早都不疼了,何况左丘学?的止疼药作用于全身,即便还未好,也不会疼的。” 程筠语气轻松,甚至还有几分笑意。 苏弦锦只是默默贴着他,再多的心疼也无法宣之?于口。 天黑的很快。 今夜除夕,合该守岁。 苏弦锦空落落地坐在?卧房里,望着窗下的鹿角发呆。 程筠反倒悠闲起来,捡了她爱吃的蜜饯干果,摆在?果盘里,端到她面前。 慵懒笑道:“之?前吃药太多,嘴里发苦,蜜饯都尝不出原本?的味来,这段时?日总算尝了个遍,幸得托阿锦的福。” 苏弦锦捡起一块杏干放入口中,酸得她忍不住落泪:“又酸又苦,不好吃。” 程筠挑眉,拿起一块尝。 “酸么?……” 难不成他味觉出问题了。 苏弦锦又吃了一块,还是皱眉落泪。 “酸……” 程筠便给她拿了块糖果,温声:“酸便不吃了,吃块糖。” 苏弦锦将糖纸剥开,低头吃了,忽然崩溃大哭。 “酸……好酸好酸……” 阴沉沉的天边似乎传来爆竹声响,苏弦锦惊得起身,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只见呼啸的风声下,隐约可见城外绽放起了烟花。 “程筠,放烟花了。”她惶然道。 程筠道:“阿锦,今日除夕,放烟花是正常的。” “不是,不是的。” 苏弦锦脸色变得苍白,“是秦时?他们来了。” 程筠望着她,目光仍然平静温和。 “阿锦,没事的。” 伤他 这个除夕夜, 只属于都城之外的北朝。 城外天空烟花绽放,鞭炮不间断地响起?,更有锣鼓管弦之声随风入耳。 城内城外是两个世界。 连守城的将士也没了心思打仗,纷纷趴在?城墙上?望着城外欢景, 滚烫的泪流下来, 在?冷得骨髓的寒风里凝结成冰。 今夜成为?入冬以来都城防守最弱的一夜, 因?为?没有人想?在?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打?仗。 连梁恩自己都敷衍了事地去巡视了圈,便赶回家和妻子儿子团聚过年去了。 秦时等人潜入城内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之前只有秦时与周知才有这样的身手, 如今又添了三人, 包括萧彤彤和另外两名将领。 几人借着夜色与爆竹声掩护, 藏身到程府附近小巷。 秦时低声道:“我?与周知潜入, 你们在?外接应。” 萧彤彤立即道:“我?也去。” 秦时皱眉:“你就?在?外面接应,一切听我?命令, 不要胡乱行事。” 萧彤彤噘了噘嘴, 没再反驳。 秦时又对另外两个将领吩咐:“你们去城门附近, 伺机传消息给张是。” 二人均领命,夜中悄行而?去。 秦时与周知点头, 一前一后翻入了程府高墙。 不知是否是除夕缘故,程府守卫极为?松懈, 仅有两名锦衣卫守在?程筠院门前, 其余各处不过是普通侍卫。 秦时与周知放倒两人,换了一身侍卫打?扮, 伏在?假山后, 双眼盯着院前。 不多时果见?院门开了, 苏弦锦走了出来。 周知身子微动?, 被秦时按住肩膀:“听我?的。” 周知满眼都是那道倩影,闻言也只得按捺住内心烧灼感, 勉强保持冷静。 不知苏弦锦说了什么,那两名锦衣卫竟都被她支开了。 她在?院门前站了会儿,走进去将门关上?。 秦时低声:“走,过去。” 听见?敲门声,苏弦锦将院门重?新打?开,门外正?是秦时与周知。 苏弦锦毫不意外,低声道:“快进来。” 秦时走进院子,警惕地打?量四周。周知的眼神却?一直落在?苏弦锦身上?。 苏弦锦小声道:“程筠在?卧房喝酒,锦衣卫指挥使不在?,我?去瞧了眼,他暂时顾不得外面的动?静,你们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书房。” 书房不过几步之遥,苏弦锦却?好?像去奔赴山海,停在?书房门口,她迟迟没有推门的勇气。 秦时担心地问:“怎么了?” 周知盯着苏弦锦:“苏姑娘脸色不太好?。” 苏弦锦摇头,深吸口气,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等二人进屋,她便又将门关好?,走向里间那座梅竹兰菊四君子图象牙屏风。 “我?……”她迟疑开口,“我?曾见?程筠从?这后面出来过,推测此处藏有暗室,不过始终没找到机关所在?。” 秦时皱了皱眉,沉吟道:“我?查探一番,曲儿你和周知守着。” 苏弦锦点头,与周知回到外间。 雪夜无月,门窗紧闭,屋内一片昏暗朦胧。 周知抵近她:“苏曲儿,我?今日就?是来带你走的。” 苏弦锦不语,他却?用力攥住苏弦锦手腕,眉头紧锁:“你瘦了好?些。” 苏弦锦一惊,忙欲挣脱,却?被他死死拉住,问她:“他有没有折磨你?……你手好?冷!” “你放手……快放手!”苏弦锦疾言厉色,“秦时就?在?里面,你不要动?手动?脚的!” “我?在?乎这个?”周知不屑笑了声,还是放开了她,“秦时早和那萧郡主好?上?了,两人难舍难分,你在?他心里分量可比不上?萧彤彤。” 苏弦锦似乎听到机关转动?的声音,看来秦时已经找到了。 她抬眸对上?周知眼神,见?他眸色晦暗,满是对她的占有欲,虽知人设使然,但仍感到不舒服。 他沉声:“在?我?心里早把你当?做我?的女人,等救你出城,我?就?先?送你回苏州。” “嘘。” 苏弦锦忽然嘘声,趴在?门上?听了听,脸色一变,“遭了!好?像锦衣卫来了,你快躲起?来!” 周知眸光微凝,借力翻上?了房梁。 院中脚步声飞快接近门口,随后门被冷不丁打?开。 “苏姑娘,你在?大人书房做什么?还不点灯。” 巡视的锦衣卫有些怀疑。 “我?……”苏弦锦显得有些慌张,但此时的慌张并非作假,她的确有些大脑短路。 按原文来说,来的应该是景林,景林不会拦她,也知道程筠的意思,所以她顶多只要和景林配合演一下即可。 虽然原文早已与她经历过的许多事在?细节上?出入不少,但具体会在?哪段发?生改变,还是容易让人措手不及。 “首辅大人吩咐我?过来拿东西。” 鬼使神差的,她说了原文中苏曲儿对景林的台词。 “拿什么?” “首辅大人的命令你也要过问不成?” “不敢。”那锦衣卫犹豫一瞬,点头走了。 苏弦锦并未松口气,反而?心口发?闷。 当?她被迫一次次按照原文剧情走,甚至还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说出原文台词时,她对宿命的安排心冷到甚至已经有些麻木了。 她抬头瞄了眼,周知藏着阴影里,她看不见?他的位置,便快步向屏风那处走去。 屏风后的暗室已被打?开,秦时正?在?烛光下辨认得到的宝册玉玺真伪。 自古起?义皆须师出有名,连陈胜吴广最初都打?着“扶苏”“项燕”的旗帜,刘备也会说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秦时自然也不例外。 秦时则是“秉承太子遗志,清君侧,诛奸佞,正?朝纲”。 当?初他从?小太子杨望璟那里得到的半枚虎符能起?到这个作用,如今这原该属于储君的宝册玉玺亦然。 苏弦锦看向烛盏,那里还有另一个机关,通往程筠的地狱。 虽近在?咫尺,但秦时却?不会在?此时发?现它。 这也是命运的早已标好?的注脚。 “秦时哥哥,快走!”苏弦锦皱眉,“方才有锦衣卫来过,恐怕他会通知程筠过来!” 秦时颔首,迅速将东西收好?,一出密室,他便往苏弦锦手中塞了把匕首:“给你防身。” 苏弦锦眼皮跳了下,将匕首握在?手里。 正?欲离开时,门忽然被猛地踹开了—— 景林执刀闯入,冷眼盯着苏弦锦与秦时,杀意外显。 而?程筠则满身酒气,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还想?走?”景林冷哼,“天真!。” “秦时哥哥!”苏弦锦忽然将匕首塞到秦时手里,,“程筠他……在?意我?,你用我?威胁他!” “曲儿!” “相信我?。” 秦时并非犹豫之人,分清形势后便下定了决定,他握紧匕首,将苏弦锦揽在?怀里,刀口抵在?她脖子处,从?屏风后出来,走到亮处。 “放我?走,不然我?就?杀了她。” “哦?你用你的心上?人来威胁我??”程筠按了按太阳穴,似乎醉得头疼,嘴角却?掀起?一抹淡淡讽笑,“莫不是在?做梦?” 苏弦锦红了眼,怔怔盯着程筠,忽然颤声哀求:“大人救我?……大人……” 程筠放下手,似乎毫不在?意,淡声:“他不是你心上?人么?怎么会杀你,少演戏。” 秦时沉声:“成大事者怎会囿于儿女情长?程筠,我?能走到今日,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他用匕首抵着苏弦锦脖颈渐渐逼近门口,景林似有动?手之意,却?被程筠拦住。 秦时心念一动?,看来程筠果然对曲儿动?了心,他心中便更有了把握。 直到退出书房,院子已有多个锦衣卫团团围困上?来。 苏弦锦被秦时挟制着往后退时,声音极轻:“秦时哥哥,别怕伤到我?,你一定要平安出去……否则我?也不会活。” 秦时坚声:“放心曲儿,今夜不仅我?要走,我?也一定会把你平安带出去。” 他扫了眼包围着的锦衣卫,眼眸晦暗:“程筠,要拿她的命赌一赌吗?” 程筠道:“随便。” 秦时手腕稍一用力,苏弦锦立即痛哼一声,隐约有鲜红之色洒在?狐裘领子上?,红梅白雪,分外刺眼。 “住手!”程筠低喝,脸色阴沉。 秦时眼眯了眯,继续往后退,同时悄声对苏弦锦道:“抱歉曲儿……待会儿我?将锦衣卫引开,周知会带你走的。” 除夕夜,风冷似刀刮,在?苏弦锦寸寸肌肤上?切割着。 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苏弦锦浑身都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程筠眉间凝着霜雪,面无表情的脸上?隐约浮现一丝波动?。 苏弦锦捂住脖子,泪眼望着程筠,虚弱道:“首辅大人……” 程筠上?前半步,冷静道:“你先?放开她,我?就?让你走。” 秦时不动?,只是盯着他。 程筠抬手:“退下!” 锦衣卫如潮水般散开,退到程筠身后。 秦时余光瞥了眼,他早已熟知程府布局,此刻出得院子,必能顺利脱身。 便向苏弦锦附耳道了句:“拿好?匕首防身。” 随后将匕首一松,迅速退去,几步就?到了院门处。 他顿了顿,回头对程筠冷声道了句:“你不配用那面君子屏风!” 纵身掠入夜色不见?。 程筠眸色狠厉:“追!” 景林点头,领着锦衣卫狂追出去,几下就?没了踪影。 苏弦锦手早已冻得僵硬,立在?原地发?抖。 程筠大步过去,脱下鹤氅裹住她,一言不发?地往书房方向。 不过走了两步,一道人影迅速从?书房中急掠而?出,握着短刃朝程筠腹部刺去。 苏弦锦几乎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一个转身抱住程筠。 这段剧情她早已知晓,埋伏在?书房的周知会在?将程筠偷袭受伤后,带着苏曲儿赶紧逃走。 她预想?过无数次,该如何帮程筠绕过这段,且不影响剧情走向。 思来想?去,都被她否决了。 直到周知冲出来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没有想?到一个可行的办法。 但她绝对无法做到明知程筠会受伤,却?为?了剧情而?做一个旁观者。 正?如这一瞬间,她用自己的后背去替他挡刀,并非是一个深思熟虑的选择,不过出于本能。 爱他的本能。 周知脸色骤变,临时调整了方向,以至于露了空门。 程筠蹙眉,侧身避让,抬起?一脚将他踢飞了出去。 周知到底身手不凡,虽受了一脚却?并未受伤,不过滚了滚,便卸力起?身。 他难以置信,震惊喝问:“苏曲儿!你为?什么——” 程筠此刻背对着他,完全挡住了苏弦锦。 他低着头,紧紧盯着苏弦锦的眼,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手上?的匕首刺入自己小腹,鲜血顿时浸透了衣裳。 苏弦锦脸色煞白,抬眸落泪。 程筠目光温和,动?了动?唇,却?并未发?出声音。 他说,别怕,一点都不疼。 接着不待苏弦锦回神,他便一个转身,狠狠将她推了出去。 周知吓了一跳,忙飞身接住了苏弦锦。 程筠神情痛苦,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他捂住不断流血的腹部,眸色阴冷:“苏曲儿,你竟敢背叛我?——” 苏弦锦握着匕首的手颤抖着,她怔怔地望着程筠,眼泪决堤,已说不出一个字了。 剧情,剧情……怎么会这样…… 到底还是躲不过。 可是怎么能让她亲手去伤害程筠。 怎么能这么残忍。 周知见?她不停地发?抖,似乎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便扯去程筠的鹤氅扔在?地上?,然后抱着她毫不犹豫地转身逃出了院子。 程筠的痛苦似乎消失了,神情变得平静。 他在?寒风里缓缓走过去,伸出苍白染血的手,俯身捡起?了地上?的衣裳。 城破 城内的动静闹大了。 士兵禀告梁恩时, 他正在与儿子分食一只烧鸡。 闻言惊得跳起来,手上的鸡肉也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锦衣卫正在城内追杀秦时他们?!” “是。” “是个屁是!”梁恩怒道,“还不快调人去抓!把城门被?我关死了,谁敢把人放出去就杀谁!” 既然这么胆大, 那就瓮中捉鳖。 * 萧彤彤抽回鞭子, 确认雪地里的?那个锦衣卫已无气息, 才抬头看向秦时。 秦时执剑而立,鲜血正顺着剑身往下流淌, 染红了一片雪。 在他周围, 是三?个已经被?杀的?锦衣卫。 萧彤彤心?跳得很?快:“若不是那个锦衣卫指挥使没追过来, 恐怕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秦时皱眉, 环顾四周,几?步走到她身边。 “现在只是锦衣卫, 只怕很?快就是城防军了, 你现在赶去城门处, 接应周知和?曲儿,伺机出城。” “那你呢?” “我要进宫一趟。”秦时仰头看向沉沉夜空, 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雪。 “我跟你一起。” 秦时摇头,抬手拂去她发?上柳絮。 “今夜就是攻城之机, 你出城领兵, 然后等我回来。” 萧彤彤用力?抱住他:“好,一切小心?。” * 当锦衣卫全部从皇宫撤走的?那一刻起, 沉陷在荒淫修仙梦里的?北朝最后一任皇帝, 终于从梦里清醒了, 在隆冬的?夜里, 直面残酷的?现状。 空荡荡的?承欢殿,连侍奉的?宫人都没有?了。 殿内也没有?烧炭, 冷得像冰窟。 杨晟只是披着一件薄衣,坐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外夜空。 风吹着小雪进来,纱幔似幽灵般飘动着。 烛光不安地摇曳,扯着一个纤细的?影子逐渐逼近。 杨晟抬起头:“淑妃。” 李嘉薇在他不远处停下,她着一袭白衣,朦胧似水中月。 “皇上。” 杨晟问:“程筠呢?你见过他吗?朕派高何去召他,为何还不来?” “高何已经被?锦衣卫处死了。”李嘉薇语气平静。 杨晟瞳孔一缩:“锦衣卫不是程筠的?人吗?” 李嘉薇笑问:“皇上到现在还认为程筠忠心?吗?” 杨晟大惊:“莫非程筠和?叛军勾结了?!朕就知道……他是个小人!” “朕要亲手杀了他!” 他忽然疯癫起来,在空荡荡的?承欢殿内大叫着,砸了一切能砸的?东西?。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全朝后宫没一个真心?!全是奸佞!全是叛徒!” 他嘶吼着,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拿手指着李嘉薇逼近:“你——你!你个下作娼妇!是不是也背叛了朕!是不是!” 李嘉薇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甚至不掩饰脸上的?恨意。 她答:“是啊,秦时进宫很?多次了,都是我给他递的?消息。” “你!你……”杨晟大怒,环顾一圈,大步走到一旁拔出佩剑,指着她咽喉,“贱人,背叛朕的?人,只有?死!” “皇上日日服食丹药,还有?力?气提得动剑吗?” 杨晟一愣,手臂传来的?阵阵无力?感,让他眼睁睁看着剑从手上滑落在地,“哐啷”一声,响彻大殿。 “贱人,你给朕下了毒?” 李嘉薇走过去,捡起剑。 “皇上荒唐至此,淤毒满身,又何须我下毒,早就大限将至了。” 杨晟此时仿佛大梦初醒般,在原地怔愣片刻,拖着蹒跚步子走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前。 镜中人形如枯槁,瘦骨嶙峋,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部浮现出现斑斑青紫,唯有?一张脸异常浮肿,眼眶凹陷,嘴唇发?乌。 头发?也散乱着,没有?束起来,抬手一捋,就抓下大把。 杨晟惊惧地望着手中掉发?,指着铜镜对李嘉薇喊道:“……这是鬼!是恶鬼!” 李嘉薇握着剑过去,注视着几?乎已经失去理智的?杨晟。 “是恶鬼啊,皇上。” “是……是了!朕修行不到,故而让这恶鬼趁机侵扰!”杨晟咬牙切齿,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从李嘉薇手中夺过长剑,挥剑将铜镜劈得粉碎,“恶鬼!朕杀了你!!!” 铜镜哗啦一声,碎成无数片,洒落了一地,倒照出更多人影。 杨晟大叫一声,发?抖:“淑妃淑妃……这恶鬼会分?身!朕杀不了它?!快护驾!护驾!” 李嘉薇望着他,轻声说:“恶鬼无形,杀是杀不完的?。” “那怎么办?” “用火烧。” “火?大火?!” “对,大火!”李嘉薇微笑,“皇上要修的?那座问仙台已经修好了,就等皇上去了。” “修好了?!”杨晟眼睛一亮,激动大笑起来,“好好好!朕这就去!” 他咬牙切齿,满脸快意:“朕要请神明降临,让那些奸佞恶鬼全部灰飞烟灭!” 他拿了一盏烛台,疯癫地冲出承欢殿,在寒风呼啸的?雪夜里赤脚跑向问仙台。 李嘉薇缓缓走到殿外,在承欢殿高高的?门槛上坐了下来,安静地望着东南角。 问仙台是宫中最高的?建筑,白日能窥见一角,在这沉重的?夜色下,便只剩下寂寥了。 “李姑娘!” 秦时的?声音由远及近,飞奔而来。 李嘉薇朝他笑了下。 “秦公子,怎么是你啊,你今夜进宫是为了何事?” “李姑娘,我来接你出宫。” 秦时说:“你父亲逃出城了,现在就在我大军营帐中,我送你出城,与他团聚。” 李嘉薇说:“自我进宫的?那日起,我便没父亲了。” 秦时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那我把他的?命交到你手上。” 李嘉薇摇头:“不要交给我,交给百姓和?律法吧。” 她伸手去接漫天飞雪。 “有?罪之人,自该得到应有?的?惩罚,这才是世?间真理。” 秦时的?目光落入她身后,空荡荡唯有?纱幔翻飞的?承欢殿。 “杨晟呢?……他还在后殿做着他的?修仙梦?” “不,现在连梦也没得做了。” “他弃你而逃了?”秦时眸色一冷,“这样?的?残暴昏君,早该死了,他该在天下人面前谢罪!” “他还能逃到哪儿去?”李嘉薇轻笑,“不过我想,若是你的?军队刚至城下时,他就得到消息,恐怕会想逃命,可他现在才知道,已经晚了。” “那他得感谢他的?好臣子程筠了,他以为让锦衣卫守宫门是为了护住杨晟性命,却反而是给他打造一座囚笼。” 秦时道:“杨晟与他的?北朝,最终都断送在他唯一信任的?权臣手中,也算是自食恶果。” 他握紧了手中长剑:“李姑娘,杨晟此刻在哪?” 李嘉薇望着天边遥遥亮起的?火光:“在那。” 秦时一怔,视线投向东南方向。 一座在黑夜里隐迹的?烂尾高楼,此刻被?火光映衬出清晰的?轮廓。 李嘉薇目光变得柔和?。 “这场大火过后,大雪将会埋葬一切。秦公子,明日是大年初一,祝你能扫除旧恶,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秦时回头瞧着她苍白的?脸色,心?中隐约不安。 “李姑娘,跟我一起出宫吧,这里不该是你待的?地方。” 李嘉薇轻盈起身,大雪在她身侧飞扬着,她一袭白衣,圣洁无瑕。 “我走不了,我服毒了。” 秦时脸色大变:“李姑娘——” 李嘉薇笑了笑,眉眼平和?安宁。 “这样?没什么不好,我的?身躯污浊不堪,但我的?灵魂始终高贵,就让我自由一回吧。” 她嘴角溢着鲜血,向那明亮耀眼处走去,笑意盈盈。 “此番明亮……明日朝阳亦当日日如是。” * 除夕夜,秦军忽然开始猛烈攻城。 城防军才在城内大肆搜捕秦时等人,猝不及防就听到雷鸣之声滚滚而来,震得人心?头发?颤。 前一刻还是烟花爆竹,下一刻便是火石冷箭。 梁恩脸色煞白,朝手下喝道:“去程府把那女人押过来!” 手下急声:“秦时他们进城就是救走了苏曲儿!所?以才敢没有?顾忌!” “废物?!”梁恩怒道,“锦衣卫就是个废物?!怎么会让人闯进去把一个大活人救走了!” 他拿鞭子抽人:“快去守城快去快去!” 手下将领躲他鞭子,满脸绝望:“大人,根本就守不住!士兵毫无战意,冻得冻,饿得饿,早就想投降了!” “你他娘的?敢投降我杀了你!”梁恩厉声,“去,把所?有?弓箭手都给我调过来,守在城门下,其他将士都坚守城墙,不许后退!” 手下应声而去,他自己则策马转身,向皇宫狂奔。 才上了宫道,就见火光冲天,皇宫东南角整个笼罩浓烟下。 梁恩心?陡然凉了半截。 皇宫一定是出事了! 他向自家方向看了眼,咬咬牙,再次转身往城门方向跑去。 飞雪漫卷,旌旗飘扬。 战鼓雷鸣,杀声四起。 苏弦锦瑟缩在离城门不远处的?角落,闭着眼,脸色毫无血色。 她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匕首,匕首的?血迹已经结了冰。 “苏曲儿,已经没有?追兵了。”周知从远处疾掠过来,“你放心?。” 他扫了眼苏弦锦,欲伸手去拿她手中匕首。 苏弦锦睁开眼,冷冷地盯着他。 周知一愣:“我是怕你伤到自己。” 苏弦锦不语,只握着匕首不放,抑制不住地颤抖。 周知说:“你替程筠挡刀那下,我还以为……原来你是为了亲自动手。” 他皱眉望着她,有?些心?疼:“看来你在程筠手里受了不少苦。” 苏弦锦深吸口气,靠着墙壁起身,浑身都在发?冷。 周知欲碰她,被?她拂开手。 “出城吧。”她轻声说,“你是前锋,应当在此时为秦时征战。” 周知道:“北门已经开始攻城,我送你从南门走,那个方向是去苏州的?。” “我若想去苏州,自有?秦时派人送我,难道你此刻要做个逃兵不成?” “我不在乎当不当逃兵,我跟着秦时,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你。”他目光灼灼,“今晚我手中已经死了五个锦衣卫,算是报了一半的?仇,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我可不会再把你送给秦时,他身边已经有?萧彤彤了,根本配不上你的?真心?。” 苏弦锦淡声:“若我不愿,你要强迫我不成?” “我不明白,秦时到底有?什么好!”周知有?些愠色,“即便他在城门外选择了救萧彤彤,又在程府拿你威胁程筠,你也依然喜欢他?” 苏弦锦脖子上的?伤已止血了,冻得有?些刺痛。 狐裘上沾染的?血迹干结在衣领上。 她扬起素白的?脸,定声:“没错,因为他会做皇帝,而我一定要当皇后。” “皇后?”周知瞳孔微缩,“你想当皇后?” “是。”苏弦锦直视他,“你能给我什么?你若是一个逃兵,我难道跟着你逃命吗?” 周知眸色沉郁。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是。” “好。”周知冷声道,“我喜欢你,这点是不会变的?,但我不会强迫你,你想当皇后,我绝不拦着你,但苏曲儿你记住,秦时若敢伤害你,即便他日后做了皇帝,我也敢弑君!” *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秦时领兵向城门发?起了攻击。 尚未城破,便已响起“昏君已死,破城捉贼!斩奸除恶,投降不杀!”的?口号。 几?十万人同时齐声喊着,声若雷霆,响彻天地。 都城内的?守军本就没什么战意,几?乎很?快就纷纷弃械投降了。 城门被?攻城车“轰”地一声撞开,大军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这座古老的?都城。 梁恩坐在马上,身后满是弓箭手。 城破时,他跳下马来,一把折断飘扬北朝旌旗的?旗杆,扔在地上,高声呼喊。 “北朝兵部侍郎梁恩,恭迎义军入城!!!” 一连喊了三?遍,字字如石,砸在身后将士的?耳边,将他们砸得有?些发?蒙。 将军让他们严阵以待,原来是为了投降? 秦军有?序分?列阵型,玄甲白雪,寂静愀然。 秦时策马而出,身后金字黑旗在寒风中凛然翻飞。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这座熟悉无比的?都城,眼眶有?些发?红。 自从父母去世?,他和?兄长被?流放离城,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这座他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 他在心?里默默道:父亲,兄长,害死你们的?人,该要付出代价了。 秦时视线下垂,居高临下地落在梁恩身上。 “梁将军,你这是投降了?” 梁恩双膝跪地,扬声道:“杨晟荒淫无道,取信奸佞,致使天下大乱,罪无可赦!梁恩自请替秦军捉贼,将功补过!请主帅恩准!” 萧彤彤竖眉扬鞭:“就是你这个小人,设计将我抓进都城!” 梁恩磕头:“正是小人,小人知错,请郡主责罚!” 张是对秦时附耳说了什么,秦时点头,拦住生气挥鞭的?萧彤彤,垂眸对梁恩道:“我军规矩,降兵不杀,但梁将军这种身居高位的?将领,自然很?难说了。” 梁恩一慌,忙道:“请给小人将功补过的?机会!” 秦时淡笑:“如何将功补过呢?” 梁恩震声:“包围程府,捉拿程筠!” 秦时勒紧缰绳:“准。” 梁恩翻身上马,朝几?百弓箭手大手一挥。 “惩奸除恶,捉拿程筠!” 弓箭手们都是北朝将士,正为成为俘虏而惶然不安,自然不愿放过这个个绝好的?将功补过的?机会,纷纷大声喊着口号跟着梁恩杀向程府。 “惩奸除恶!捉拿程筠!” 地面上的?雪被?马蹄踏着,脚踩着,很?快化?作污水,污水又迅速结成冰,从都城城门一路蔓延至程府大门,似一条蜿蜒在荆棘丛中的?泥泞小路。 张是轻笑:“也好,他们狗咬狗一番,咱们省力?不少。” 秦时转头城门外,遥遥大地尽头,一抹亮色隐约在天边浮现。 “天快亮了。” 北朝十四年,除夕,杨晟自焚于问仙台。 北朝十五年,正月初一。 城破。 雪停了。 清晨,朝阳刺破云层,碎金遍洒大地。 程府大门缓缓打开,权倾天下的?首辅程筠,在新年的?滟滟晴光里,迎着无数对准他的?冷箭,从容自若地走了出来。 不后悔 玉碎千山皆同色, 缥缈万里?一笼烟。 一夜落雪,天地皆白。 天明时北朝都城残烬未熄,大军驻扎在城内城外,遥遥望去, 金戈铁马, 长枪玄甲, 似崭新画轴上?的?第一笔墨迹。 当真是天公作美,雪停后便阴云尽散, 朝阳悬起, 为?这片似乎埋葬了一切沉疴旧弊的大地, 漫洒辉光, 给予重生。 明媚阳光反射在积雪上?,镀了一层耀眼金色。 程筠立在程府大门前, 冠戴整齐, 身姿如松。 他眼中似不见那些?冷箭, 不过轻轻抬首,望着碧空如洗的?蓝天, 一只鸟儿从他倒映着天空的?澄澈眸子里?飞了过去,仿佛春日里?一只雨燕悠闲地掠过湖面。 梁恩坐在马上?, 朝他高声喝道:“程筠!你蛊惑昏君, 肆权作恶,枉杀忠良, 败坏朝纲, 今日就是你伏法之时!你认不认罪!” 程筠平静地望过来?, 没有出声。 梁恩的?气势莫名被?削减了几分。 真是见了鬼了。 他心道。 扫了眼周围数百弓箭手, 他们皆用力拉紧了手中弓弦,只待他一声令下, 无数利箭顷刻间就能将程筠射成筛子。 任他什么修罗,什么阎王,太阳一照,都得在他手下化成青灰! 梁恩心定了定,他有什么好怕的?! 此?刻该怕的?是他程筠! 可是他为?什么不怕呢?……梁恩一碰到?程筠的?眼神,便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好像在他眼里?根本看不到?一丝恐惧,这太不正常了。 莫非他还有后手? 梁恩立即警惕起来?。 秦军破城之后,百姓皆欢呼不已,纷纷走出家门,夹道庆贺。 有人注意?到?一向不敢涉足的?程府大门前的?宽阔长街,此?刻竟围满了弓箭手。 便一传十十传百,周围的?百姓纷纷围了上?来?。 百姓们初时还不敢高声语,很?快便群情激奋。 “老天有眼呐!这种恶人终于要?得到?惩治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声,让包括梁恩在内的?所有伏兵瞬间都振奋不已。 百姓的?呼喝声化作巨浪,一波一波地涌向梁恩,推着他消弭了对程筠的?恐惧。 他感觉血管里?的?血都沸腾了起来?,便扬鞭跟着高声喊了几句:“诛杀程筠!诛杀程筠!” 冷箭闪着幽光,对准那台阶上?的?玄色人影,一触即发?。 程筠不闪不躲,亦不恐惧。 铺天盖地要?杀他的?声音尽皆灌入耳中,百姓眼中喷吐而?出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秦时等人远远在人群之外,看着这一幕。 张是感叹:“这就是民意?啊,作恶多端,终是引火自焚。” 秦时点?头:“不过现在还不能杀了程筠,未定罪先审判,不合律法。” 张是赞同,转头对周知道:“周将军,劳烦你上?前去阻拦,省得那梁恩自作主张。” 可他这话才?落,漫天箭雨便纷纷飞射! 千钧一发?之际,景林从一侧极快飞了出来?,落在程筠身前,一人一刀,动作凌厉地格挡着那些?利箭。 “大人!你快进去!”他眼眶通红。 程筠轻声:“已经不用了。” 景林之前便伤过肩膀,如今抵挡这波利箭,的?确有些?费力,但他武功高强,到?底还是守住了,只是手背被?利箭划破,留了道很?深的?口子。 攻势暂歇。 景林心知是徒劳无功,却还是咬牙挡在自家大人面前,准备阻拦第二波箭雨。 梁恩心脏惊跳几下,从前还没真正见识过锦衣卫指挥使的?身手,如今可算是领略到?了,不由暗自庆幸自己从前没和?他起过正面冲突。 见状,他脸色阴沉,低喝:“再射!” “滚开!”周知纵马而?来?,一跃而?起,落在弓箭手前方,毫不犹豫挥刀砍断了几支利箭, ?璍 “谁叫你动手的?!” 梁恩心一抖,麻溜地跳下马:“程筠罪大恶极……” “那也轮不到?你!” 周知冷声厉喝。 接着他便一眼都不再看他,转身盯着景林,杀意?尽显。 这人的?命,他要?亲自来?取。 梁恩甚至还来?不及说第二句话,便见周知手持长刀朝着景林奔去。 景林哼了声,跳下台阶,与他相战。 刀光剑影,火光四?射。 不过寥寥几招,周知就落了下风。 梁恩见状,太阳穴都突突起来?,他可不敢眼睁睁看着景林伤了秦时手下的?人。 于是立即朝手下道:“快!快去帮忙!” 手下一时慌张,抬手就朝景林射出一箭—— 景林听见劲风,一个侧身便轻松避开,倒将周知暴露了出来?。 眼见那利箭要?射中周知,而?周知身法不如他,也避让不过,便狠推了他一把,抬起手臂主动接下了这支箭。 尖锐箭头刺穿皮肉,嵌进手臂,鲜血汩汩滴落下来?,染红了脚下一片积雪。 周知一怔,却见景林纵身一跃,挥刀砍向梁恩。 梁恩登时面无人色,尖叫起来?:“放箭!放箭!!!” 无数利箭朝着景林射了过去,景林在空中将绣春刀利落脱手飞出,刀光一闪,就割断了梁恩喉咙。 梁恩双眼暴睁,双手下意?识捂住脖子,鲜血溪流般从指缝间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他轰然倒地,喉间咯咯作响,很?快没了气息,眼里?最后凝固的?是一片恐惧。 景林因失去武器防身,加上?距离极近,躲闪不及,一时也身中数箭,力有不逮地跌落下来?。 鲜血聚成血泊,景林费力起身,浑身浴血地看向程筠。 程筠眸底怆然,很?轻地点?了下头。 景林笑了笑,似乎也变得同自家大人一样从容起来?。 他看向有些?错愕的?周知,慢慢走近了几步:“来?取走我?的?命吧。” 周知皱眉。 景林低声:“你的?兄弟姐妹,都是我?杀的?,我?也只能还你一命了,你亲自动手。” 提及亲人,当时兄嫂与弟弟惨死眼前的?那幕仿佛又浮现出来?,周知眼中戾气一闪,毫不犹豫地一刀刺穿他心脏。 景林眸中光彩迅速黯淡了下来?。 他想,他比大人真是要?幸运得多。 他如此?轻易地就赎罪了,而?大人不知还要?在地狱里?折磨多久。 周知抽出长刀,滚烫的?鲜血溅洒在脸上?。 “罪有应得!”他语气幽冷。 景林倒在浸满鲜血的?积雪里?,碧蓝的?天此?刻盛满在眸,倒让他想起故乡河州的?桃花湖,和?天一样的?碧蓝。 只是后来?他一家被?盗匪所杀,父母姐妹都被?抛尸在湖中,他便再也不觉得美了。 是大人救了他,还给他一家报了仇,并送他进了锦衣卫,学了一身武艺。从此?他便发?誓,捡来?的?这条命这辈子都为?大人活着。 那么,跟着大人走到?今日,也算是不辱使命吧。 他眼里?泛起微笑,目光渐渐消散在那片蓝天里?,恍惚间又看见了静谧的?湖面。 真好看呐。 “好!——” 人群骤然爆发?出一声喝彩。 “走狗锦衣卫终于死了!” “是啊,真是大快人心!” “这群恶人……就该全部死绝了!” “……” 秦时等人拨开人群缓缓而?来?,咒骂之声一转,百姓纷纷欢呼起来?,崇敬地望着他们。 秦时坐在马上?,朝百姓们拱了拱手,人群便消声了。 张是笑道:“周将军,你算是亲手报了仇了。” 他扫了眼梁恩的?尸体,啧声:“可惜了。” 周知拖着带血的?长刀,视线从景林尸体上?掠了过去,便走回阵后,上?了马。 秦时吩咐:“你把这些?人都带下去,再带人去诏狱。” 周知应声,朝那些?弓箭手一挥:“都跟我?走!” 弓箭手们一怔,纷纷丢了弓箭跟着去了。 秦时御马向前几步,目光沉沉地望着程筠。 他问:“后悔吗?” 程筠抬眸,语气平静:“不后悔。” “好。”秦时眼中杀意?隐隐,“我?父兄当初在诏狱受的?罪,等让你也受个遍,我?再问你!” 程筠仍然从容,只是淡笑:“恭候。” 他这样的?态度几乎将围观百姓的?恨意?和?怒气推到?了极致,人群中要?求杀他的?声音又开始此?起彼伏。 秦时面向人群,高声道:“有罪之人必将得到?应有的?惩罚!请大家放心!” 他下了命令:“给罪人程筠戴上?镣铐,押赴诏狱!” 张是忽然抬头,看向另一侧方向,笑道:“哟,热闹来?了。” 秦时转头,但见雪地里?,一群北朝廷臣皆散发?素服,手捧衣袍冠带,从皇宫方向徒步走来?。 为?首者正是北朝礼部尚书云清泉,他早已为?今日投降之姿准备许久,因不敢直接出城逃命,便只得钻营起减罪保命的?法子来?。 越接近秦时大军,他心中越惴惴不安,只盼着他领百官主动投降,在秦时那里?也算是功劳一件吧。 百官走近,在污浊雪泥里?齐齐跪下。 在无数将士与百姓的?围观下,这群平日里?风光惯的?朝廷大员,此?刻都感到?面红脸臊,头低着,恨不得埋进雪里?。 云清泉此?刻倒能厚着脸皮,跪姿端正。 “礼部尚书云清泉,率百官前来?恭迎义军!” 他字字清晰,哽咽含泪:“我?等曾受奸人蒙蔽,效忠昏庸君主,幸得朗朗乾坤,天理昭昭,终有迎来?云开雾散之时!” 秦时静静地望着,眸底掠过不屑。 这群趋炎附势之辈,大半都是程筠一手提拔起来?的?,父亲在时,便不止一次称他们是国之蠹虫。 若他们能坚守风骨,他倒还有一份敬意?。如今这般滑跪推责,真是让人觉得可笑。 张是低声:“主帅,如今天灾频发?,民不聊生,各地烽烟四?起,正是用人之际,这些?人好歹也是进士出身,虽多为?谗邪小人,然有可用之处,其罪将来?再定即可。” 秦时点?头。 张是见状便策马而?出,笑道:“诸位皆是朝廷栋梁,将来?还要?为?新君效力,为?百姓谋福,一时为?奸人蒙蔽,又受苛政镇压,即便有错,也实在可谅,只要?改邪归正,将功补过,自然轻罪。” 云清泉闻言大喜,热泪盈眶地叩头高呼。 “公子仁德!先生高义!” 身后百官一同为?死里?逃生而?庆幸不已,不过笑容还未浮在脸上?,张是便又道:“诸位大人今日跪在此?处,是为?正义公理。” 他转头看了眼程筠,见他虽镣铐枷锁在身,却依旧长身直立,从容不迫,几十斤的?重量竟丝毫不能压弯他的?脊梁。 他对此?倒有些?暗暗叹服。 “北朝首辅程筠,乃千古第一大奸佞,其罪罄竹难书,如今却仍拒不认罪,各位既与他共事一场,受其压迫甚久,不如当着百姓之面,将其罪行昭于天下。” 张是下了马,走到?云清泉面前。 “云大人乃礼部尚书,最知礼数。所谓礼者,人道之极,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乃律法制度之本源。不知礼,无以立,大人想起身,便请于烈日下高声道出一条程筠的?罪行来?。” 云清泉一愣,很?快明白过来?。 他朝程筠方向,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震声喊道:“首辅程筠,贪滥僭窃,招权树党!忘亲欺君,蔽主殃民!此?奸不除,天地难容!” “说得不错。”张是笑吟吟道,他拿起云清泉手中的?衣袍抖落开,披在他快要?冻僵的?身上?,“云大人,请起身吧。” 云清泉哆嗦着捏拳,直到?双脚踩在大地上?,那颗不安的?心才?总算放下。 张是便将目光投向其他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沉默片刻,争相高声数落起程筠的?罪状来?,个个咬牙切齿,怒发?冲冠,仿佛与他有杀父夺妻之不共戴天之仇! “程筠他倚法作奸,杀人媚势!擅权作恶,独揽朝政!” “……久窃高位,久居大权!” “暗害储君,大逆不道……” “谋国无状……迫害正人!” “……” 到?底不愧是文人出身,言辞如刀,全天下的?恶言恶语全在此?刻被?一一道尽。 他们在对程筠残酷无情地进行着一场言刀凌迟。 较之梁恩手下的?冷箭,这场箭雨才?是真正射中了程筠。 万箭穿心,不外如是。 苏弦锦一直远离人群,独坐在雪地里?——她实在没有站的?力气了。 所有攻击程筠的?言论一字不落地落入她耳中,她闭着眼,觉得昨晚的?那场雪仿佛一直未停。 这就是程筠要?的?结局,他早已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难以接受的?是她,虽然她也早已读过无数遍原文结局,甚至能将每个字都背下来?,但面对命运,她还是畏惧不已。 不敢上?前,不靠靠近。 她生怕自己的?出现,反而?成为?一种残忍。 程筠独行于暗夜,以身殉道,从来?坚定。 哪怕见过光,也不曾停下脚步。 因为?他要?所有人都见到?朝阳升起。 苏弦锦拥着狐裘,叹了口气,睁开眼望向那轮太阳。 蔚蓝的?天空上?,太阳静静照耀着。 她抬起手,看着金色的?光穿过指间,在她苍白的?眉眼间投下灿烂光晕。 她似乎见到?山河解冻,开始重新流淌,万物新绿,焕发?勃勃生机。 凛冬已尽,春回大地。 她穿书一场,却从未见过北朝的?春天。 一场肃杀秋日,两场冷寂寒冬。 一如程筠的?人生。 去见他 秦时?攻破都城, 得到天下?,只差一个契机,便可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东宫的那位太子因害怕审判刑罚,自戕在东宫。 所有北朝皇室宗亲都瑟瑟发抖, 要么争相表忠心, 主动支持秦时?称帝, 要么害怕清算流放,选择了自尽。 百官每日都在宫门外共同请愿, 请秦时?早日登基。 民间的百姓呼声也是一日高过一日。 秦时?皆不回应。 都城渐渐恢复原先的样?子, 那些因战乱逃出城的百姓也都重回故土。 旧朝那些宗亲将领官员等, 只有罪大恶极, 天怒人怨者才被关押在刑部大牢,而诏狱原先无辜入狱的, 都被无罪释放了, 剩下?的则也全部移交刑部审定?。 整个诏狱, 只关押着程筠一人。 日日审判,日日受刑。 苏弦锦一直在关州。 因她病了一场, 都城又尚在混乱之中,秦时?便安排她暂时?留在关州休息, 说等她病好了, 会送她回苏州与父母团聚。 承阳侯城破之后便回了南境,但萧彤彤留了下?来, 每日陪着秦时?整顿都城事务。 一切都在照着原文的轨迹走着。 苏弦锦披衣坐于?净窗前, 脸色苍白地望着窗外蓝天。 又是一个好天气。 门被敲了两声, 随即左丘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能进来吗?” “请进。” 左丘学推门而入, 见窗前的少女因病弱瘦削许多?,裹在白狐裘下?, 仿佛一张单薄的宣纸。 “我让人送来的药喝了吗?”他走近,将褡裢解下?。 苏弦锦低头轻咳两声。 “喝了。” 他在她对面坐下?,仔细瞧她脸色,摇头。 “你没喝药。” 苏弦锦眼?眶微红,笑?:“我若是喝药好得快了,秦时?又怎会放你亲自走这一趟。” 左丘学沉默良久,轻叹:“他受的罪不少,好在我留给他的构藤果的毒在他体?内尚存,能勉强减几分疼。” 苏弦锦没出声,只是面色一阵潮红,忽然低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左丘学忙从褡裢里?取了丸丹药,丢在茶杯里?化了化递给她。 苏弦锦接过喝了,略缓了过来。 “谢谢。”她嗓音嘶哑。 左丘学道:“我曾问他,若你问起,是否要将实话告诉你,他说反正瞒不过你,便无须瞒你,但你懂他,他是不遗憾的。” “嗯。”苏弦锦仍低着头,只是应了声。 不过握紧茶杯的指尖泛白。 左丘学望着她,眸底略有悲色。 “我想这是他的选择,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受了别人几辈子的苦,现在总算是到头了,对他来说也是种解脱。如今,你救不了他,又何必折磨自己呢?” 苏弦锦淡笑?:“他不需要我救,我也没有折磨自己,我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我只是在等你来而已,你这个神医来了,我的病自然也要好了。” 左丘学微怔:“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想见他。” “我办不到。”他直截了当,“若非他现在还不能死,连我都进不得诏狱,那里?重兵把守,我又如何能带你进去。” “我知道。”苏弦锦对他的话并不意外,“但总要一试。” 她无法改变这个结局,但或许能提前结束他的痛苦。 这段日子,她在关州城里?病着,偶尔会仔细想山腰上的那位算命阿姨和那个算命乞丐说的话。 更让她坚信,结局虽无法更改,过程却可以。 且无数次原文剧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她望着左丘学,目光平静。 “那构藤果的毒有什么后果?” 左丘学皱眉,迟疑片刻,才低声道:“肠穿肚烂,血肉尽蚀。” 苏弦锦深吸了口气,颤声。 “何时?发作?” “再?有半月左右。”他轻声,“其实,他是知道的,那是他为自己求的最?后一丝尊严,他说不愿死后被悬尸城门,让鸟儿啄食,他更不愿你见到他那个样?子。” 苏弦锦笑?了下?,却落下?泪来。 原来如此。 原文中被悬尸的程筠只有一副骨架,世人都道是凌刑的原因。 至于?是否是这样?,原文中又是否有伏笔,在读者眼?里?也不重要。 反正反派被解决了,这是爽点。 所谓凌刑便是凌迟,用极薄的刀片寸寸削去骨肉,还要止血,以防受刑人死亡。一日一片,直到最?后。 这个过程中,最?痛苦的是受刑人始终保持清醒。 苏弦锦身为读者也只知凌迟,不知他身上的毒。 她问:“若在毒发之前身亡呢?” 左丘学答:“那便会立即发作,五脏六腑逐渐化作一滩血水。” 他皱眉:“可惜秦时?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的,他一家人都曾因程筠而死,他实在恨他。” 苏弦锦沉默半晌,忽然道:“请替我带一封书信给张是。” 左丘学效率很高,他当夜回城,张是便第二日就出现在了关州。 “苏姑娘,不知可好些了?”他笑?吟吟地朝苏弦锦作一揖礼,不同于?曾在军中时?普通书生装扮,如今一身官服,虽未绣上品级,却也添了几分尊贵气度。 苏弦锦打量他,笑?问:“先生如今已贵为丞相了么?” 张是诧异,新?朝未立,旧朝制度还在逐步推翻之中,是否定?下?丞相一职也未明确定?论,苏弦锦的口吻却好似十分肯定?一般,叫他一时?哑了声。 苏弦锦道:“秦时?那般痛恨旧朝,痛恨首辅弄权,自然不会再?沿用旧朝职位,恢复丞相一职,并不难猜,而胜任者,除先生外,再?无第二。” 张是一笑?:“不愧是苏姑娘,果真才貌双全,在下?十分佩服。” “那先生曾经?许诺我的,是否还算数?” “苏姑娘……”张是沉吟,“还是想当皇后?” “是。”苏弦锦眼?神坚定?。 除了成为皇后,目前她再?没有进入都城,接近诏狱,并握有一定?权力的机会。 原文中虽然苏曲儿也当了皇后,但中间却有许多?波折,耗时?良久,她不想空等。 张是意味深长?:“如今承阳侯虽回了南境,却将萧郡主留了下?来,之前萧郡主在征战中也是立下?赫赫战功,在群将间很有威望,而苏姑娘你身陷敌营,一直有些流言蜚语,你若不当皇后,这些倒无影响,可你若要当皇后,形势便对你很不利。” “我知道。”苏弦锦注视着他,,“所以才需要先生协助,先生在秦时?身侧,难道不知我暗中的功劳?若无我为他冒险传递消息,秦时?岂能这么快破后而立?” 她拨开?衣领,露出脖颈间的那道仍是红红的疤痕。 “除夕那晚,为救秦时?性命,我连自己的命都押上了。她萧彤彤征战是功,我这难道不是?” 张是朝她拱手:“苏姑娘大义,张是也不会食言,必助姑娘为后。” 苏弦锦目光凝视:“何时?接我入城?” 张是沉吟道:“大约两日后。” 他解释:“重刑之下?,程筠对所有罪行皆供认不讳,如今刑部在整理他的罪状,并于?两日后公布天下?,届时?将他押赴刑场,主帅会当着百官与百姓的面,亲手持剑动手,借着民意如潮,顺理成章地应下?称帝之事。” 苏弦锦抬眸:“秦时?并不会真杀了他,对吗?” 张是微怔,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程筠手下?残害性命无数,若如此简单就伏法了,也太便宜了他,百姓也不会同意,如今刑部暂时?拟定?的刑罚是……” 苏弦锦打断他,淡声:“凌迟。” 张是颔首:“是。” 他道:“留他一命,之后押他在西市凌迟,每日允许百姓观刑。” “就……”苏弦锦压抑着情绪,低声,“这么恨他。” 张是挑眉:“苏姑娘是未见过他手下?锦衣卫的手段,那诏狱与刑部大牢里?不知多?少忠臣良将被活生生折磨而死,这是因果报应,也是顺应民意。” 苏弦锦垂在袖中的手捏紧了,只怕一松劲就发抖。 “那我就等两日后,先生派人接我。” 张是应声离开?。 如今在秦时?心里?,萧彤彤的地位的确高于?苏曲儿。 无论是原文中的苏曲儿还是苏弦锦,他从她这里?得到的回应都很少很少。 即便她表现出为他而不惜生命,他也总觉得那并非出于?爱意。 再?加上承阳侯的原因,所以这个阶段的秦时?,心里?属意的是让萧彤彤做皇后。 并且他也知道,一直跟随他的那些将领们,都十分同意。 但张是说服了他。 “苏姑娘乃苏州知府之女,苏知府从主帅微时?便一路相助,当年苏姑娘与主帅有婚约在身,苏姑娘是为了主帅考量才主动退让,后来主帅中毒,她又以身赴险为求解药,这才落入敌手,可她不但没有屈服,反而步步为营,为我方?送上无数情报,最?后以命助主帅逃脱,还亲手重伤程筠。以苏姑娘之家世,之才华,之样?貌,之心性,之功劳,完全当得起皇后之位。” 秦时?轻叹了声。 他对苏曲儿何尝不觉得亏欠。 但他也同样?亏欠萧彤彤,何况还与承阳侯有诺在先。 如今来看,无论如何都是让萧彤彤为后,更有利于?局势安稳。 张是也知秦时?并非囿于?儿女情长?,更看重利益。 他便问:“主帅是要南境安稳还是天下?安稳?” 秦时?皱眉:“此话何意?” “萧郡主身后是承阳侯,代表南境,苏姑娘身后是苏州知府,代表旧朝群臣,若苏姑娘为主帅做了这么多?,还是抵不上萧郡主,难免会让前朝臣子们认为,主帅不懂感恩,连苏知府都失去价值,只怕他们早晚也会被抛弃,不如早日逃命,另做打算。天下?一共有三十六州,城县无数,一旦此风盛起,主帅还能稳住人心,安坐皇位吗?” 秦时?被说服了。 两日后,苏弦锦果然等到了来接她前往都城的人。 这日正是《长?月有时?》中的大高潮。 秦时?当着群臣百姓的面,一剑刺穿了程筠胸口,围观者将刑场堵得水泄不通,真是万人空巷,喝彩声掀起的浪潮几乎能将苍穹震碎。 日日受刑,程筠虽因毒素麻痹,减了几分疼痛,却避不开?身上的旧伤复发。 尤其是膝盖,本就没好,如今更连行动都不便了。 他们押着他去刑场时?,是故意让他拖着伤腿走过去的,一路上被怒火中烧的百姓将烂菜叶子臭鸡蛋扔满全身,谩骂之声也不绝于?耳。 虽狼狈,他却始终神情从容,并不躲闪。 他蹒跚着上了刑场,跪在天下?百姓面前,也没有低头。 直到被利剑刺穿胸口时?,他才终于?倒了下?来,那时?,他听着百姓为秦时?欢呼,眸中浮现的只有欣慰。 苏弦锦并没有见到行刑的过程,不知有意无意,她入城时?,正好是程筠刑罚结束之时?。 在散去的人潮里?,她逆流而上,只见到了那一滩刺目的血迹。 彼时?她静立在刑场之前,路过她的每个人都在笑?。 唯有她想为程筠痛哭一场。 她仰望着蓝天,仍然见到那轮明媚的太阳。 它的光落在了每个人身上,却独独照不到程筠。 但她转过头时?,见到周围普通百姓脸上洋溢着幸福,那仿佛正是一股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正欲氤氲出一个覆盖在冰雪下?的新?的春天。 她想,这就是程筠所求的。 而他成功了,所以并不遗憾。 * 秦时?正是登基仪式定?在了半月后,但在今晚,他撇开?所有随从,独自去东宫孤坐了一晚。 萧彤彤得知此事,拿着凤印临夜来见苏弦锦。 “他现在应该需要你相陪。”她向她请求,“你去陪陪他,好么?” 苏弦锦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萧彤彤笑?了下?,将凤印留下?来,失落略有些藏不住。 “你知道他为了让你做皇后,顶住了多?大的压力么?只怕我父亲知晓此事,也会大发雷霆,甚至会从南境发兵。” 苏弦锦仍不语。 萧彤彤便垂眸道:“我已经?打算离开?都城,我回南境,去拦住我父亲。” 这是原文的剧情,苏弦锦并未阻止她。 “好。”她点头。 萧彤彤离开?后,苏弦锦没打算去东宫找秦时?。 她拿上凤印,直接去了诏狱。 如果剧情被改变会有后果,那也没什么代价比现在的结局更大。 锦衣卫全部被诛杀后,整个机构解散,诏狱如今除了程筠之外,便只有守在外面的重重侍卫。 苏弦锦去时?,被守卫拦下?。 “无令不得入。” “里?面有人吗?”她问。 守卫道:“大夫正在里?面为罪犯止血。” 她颔首,亮出令牌。 掀眸:“还要拦我吗?” 秦时?虽还未正式登基,但所有人都尊崇他的帝王身份。 她这个皇后自然也是被认可的。 守卫犹豫了下?,让人去禀报上级后,才道:“皇后娘娘请进。” 苏弦锦从未来过诏狱,但在书里?见得描写多?了,也有些想象。 如今诏狱空空荡荡,她倒觉得与想象中有些出入。 不过几盏昏烛下?,四处充斥着的腥臭腐烂气味与血腥味却仍未变,她走进时?,一股寒气裹挟着腐臭扑面,复行几步,空气却又变得闷热黏腻,更令人作呕。 左丘学正在两个侍卫的看守下?给程筠包扎。 程筠被绑在刑架上,头无力垂着,似陷在昏迷中。 她进来时?,左丘学震惊了一瞬。 那两个侍卫也警惕地看过来,直到她亮出凤印,两人才赶紧跪下?行礼。 她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左丘学将棉布厚厚缠在程筠胸口处,伤口处渗出的血将前几层都染透了。 一个侍卫不由质问:“不是神医么?怎么一下?午了,连血都还止不住呢。” 另一个也皱眉:“就是,再?这样?,人能活到明天吗?” 苏弦锦心中一动,猜测左丘学故意不尽心替程筠治伤,只怕也想早日结束他的痛苦。 可惜始终被人盯着,到底难行。 左丘学将伤口包扎好,用湿布擦了手。 “他本就虚弱,又被剑这样?贯穿,哪能轻易就好?你们放心,血已经?止住了,此处伤不致命,休息两日便能开?始凌刑。” 说罢,他朝苏弦锦走过来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 苏弦锦扫了眼?几人:“你们都下?去。” 侍卫一愣:“皇后娘娘要单独审讯?” “是。”她摩挲着凤印,语气不容置疑,“若有问题,我一力承担。” 侍卫到底不敢违抗,对视一眼?,喏喏往外走。 “神医。”苏弦锦唤住左丘学,那两个侍卫便也停下?脚步。 她问:“我要单独审讯,他何时?能清醒?” 左丘学微顿,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给她。 “把这个往鼻下?嗅一嗅即可。” 侍卫过来:“对不住,皇后娘娘,我们要检查一下?。” 苏弦锦淡定?将瓷瓶给他,他闻了闻,一股酸涩清凉之气直冲脑门,不由打了个喷嚏,将瓶子还她。 “多?谢皇后娘娘。” 三人走了出去,左丘学到门口时?身形微顿,也没有回头。 苏弦锦纤白的手从袖中落出来,手心躺着一颗黑色的小?药丸。 这是左丘学方?才给她的毒药。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他做不到的事,她来。 苏弦锦走进牢房,慢慢将绑着程筠的绳索解开?。 他无力地栽下?来,落在她怀里?。 她抱着他坐在地上,解下?白狐裘盖在他身上,遮住他满身鞭痕与烙伤。 苏弦锦低下?头,轻轻贴着他,血腥味几乎完全覆盖了他身上雪竹般的清冷气息。 失而复得,她轻轻拥着程筠好一会儿,像捧着易碎的琉璃,才用左丘学给的小?瓶子唤醒他。 程筠脸色苍白若纸,衬得眉眼?更加深邃,冷峭似雪原上的黑色山脉。 他在疼痛中紧锁眉头,混着鲜血的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裳。 她吻了吻他眼?角。 轻唤他:“程筠。” 程筠浓密长?睫颤了颤,却似乎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 他苍白的唇动了动,喊不出她的名字。 苏弦锦轻抵着他额,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她柔声:“没关系,知道我来了就好。” 90-95 梦醒 苏弦锦轻轻吻着他眉眼。 “很累了吧, 程筠。” 程筠睫翼颤着,蹙着眉。 “可以了,已经?可以了。”苏弦锦轻语,“你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你成功了。” 她拥着他, 目光凝视着他苍白的脸, 柔声道?:“我好?想你。” “阿锦——”他声音极轻,宛如微风拂过耳畔。 “嗯。”苏弦锦贴着他脸, “我在。” 程筠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缓缓掀开眸子, 却又好?似很困乏。 “我也……想你。” 苏弦锦的泪几乎涌出来, 抱着他的身子不住颤抖着。 “程筠,程筠……” 她的泪落在程筠脸上, 程筠感到?心尖发疼。 他很想坐起来, 将?她拥在怀里安慰一番, 但他此刻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阖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 目光轻轻落在苏弦锦脖颈处,轻声问:“伤……还疼么??” 苏弦锦眼眶红红地摇头。 程筠嘴角噙笑:“……那就好?。” “程筠, 你很疼, 对不对……”苏弦锦嗓音有些沙哑,“我知道?, 那构藤果的毒也减不了几分疼, 此刻我在这里, 我就在你身边, 你可以不用硬撑着。” “一点点疼……没事的。” 他咳了几声,嘴角溢出血。 苏弦锦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迹, 指尖都在发颤。 “不疼了,以后都不用疼了……” 她将?那颗毒药含入口中,低头吻上了程筠冰凉干燥的唇。 毒药被她的体温融化,化作苦涩的液体,流入程筠口中。 程筠喉结滑动,下意识吞咽了进去。 “阿锦……” 苏弦锦闭着眼,没有停下来,一直流泪吻他。 他浑身都是伤,处处都在渗血,她又不敢碰疼了他,只?是仗着他虚弱,无力?反抗。 津液交融,连苏弦锦的口中都弥漫了血腥味,还有几分毒药的苦涩。 此刻,是两个灵魂在拥吻。 后来她微微抽离,却仍然凑得很近,气息温热地扑在程筠脸上,喘息着笑问:“怎样?我也进步了。” 程筠眼尾泛起红晕,他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阿锦……快去漱口……”他低声道?。 她通过这样的方式将?毒匀给?他,自己口中必然也会沾到?。 “才不。”苏弦锦笑了笑。 “阿锦……” 苏弦锦再次低头吻住他唇,打断了他,然后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唇瓣:“不许说话。” 她笑:“首辅大人这会儿也要听苏姑娘的。” 程筠望着她,目光里满是眷恋。 当完成殉守天下的使命后,他此刻的心里就只?剩下了眼前笑容明媚的少女。 她灿烂如日,皎洁如月,就这样蓦然出现在他黑暗的人生中,一路照亮着他。 神女临凡,何尝不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呢。 这条路已至尽处,他却还能在终点再见?到?她,此刻她的身影全?部占据着他的眼,他便再也看不到?其他了。 她的气息簇拥了过来,温暖,清香,他仿佛正于春日泛舟湖上,一场江南烟雨轻轻落响乌篷船。 他双手枕于脑后,惬意躺在舟中,随涟漪摇摇晃晃,身旁眉眼如画,笑意盈盈的少女正悠闲赏雨,时?不时?还会趴在他耳边语笑几声。 她说了什么?,他已听不清了。 在这样漫长的时?光里,他听着雨声渐渐入眠。 “程筠,睡吧。” 苏弦锦似乎怕吵醒他,在他耳边小?声呢喃。 她眼角的泪一颗颗滑落下来,无声无息。 然后她轻轻吻了吻他额,眉,眼,鼻,一直到?那苍白的唇。 她停在他的唇上,再也探不到?熟悉的气息。 她抬眼,爱意缱绻地逡巡着程筠安静的眉眼。 他仿佛在她怀里睡着了,只?是睡着了,但睡得很沉,也难得安稳。 “晚安。” 苏弦锦轻声说。 她离开后,不知多久,再有侍卫进去查探。 却只?见?到?一袭浸透鲜血的白狐裘,覆着一具白骨。 * 苏弦锦在皇后寝宫枯坐了一夜。 天明时?分,秦时?走了进来。 她毫不意外,目光平静地望着他,等着他的质问。 秦时?满身酒气,一身露水,透着寒气。 他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下,被疲倦侵蚀了眉眼。 “我一个人在东宫喝了一夜的酒。”他轻声道?,“而我上一次在东宫如此放纵时?,太子还活得好?好?的。” “太子天资聪颖,有仁义之心,若他还活着,我不会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会是个明君,而我会做他的臣子,辅佐他治理天下……我对那个位置从没觊觎过。” 他嗓音略哑:“程筠一步步把他逼上了绝路,他逼他造反,逼他弑君,逼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君王与父亲,百姓与忠臣,都是心中坚守的底线,他没有选择。” “你知道?吗?”秦时?看过来,眼圈发红,“太子很怕疼的,但他却选择了吞玉,腹内绞痛,出血不止……他死的时?候其实还没过十三?岁的生辰。” 苏弦锦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秦时?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 “工部侍郎木武,兵部尚书杨海帆,都督佥事胡利,指挥同知王言清,礼部侍郎徐仪……说不清多少人被错杀枉杀,受尽折磨死在锦衣卫的诏狱里,这一切都是因为?程筠。” “我父亲身为?刑部尚书,一次次驳回对那些大人的无端指控和欲加之罪,甚至冒险闯入宫闱面圣,却反被程筠下狱,严刑拷打,甚至当着他的面,折磨我的兄长……” 似乎又回忆起那一幕,他眼角越发红,隐有泪光。 “我哥从小?身子弱,只?爱读书,当年科考便一举夺魁高中状元,我父亲母亲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闭上眼缓了会儿,才压下颤声:“后来,父亲死在狱中,秦家?被抄,母亲不堪受辱,一条白绫了断,兄长本就病弱,受不得流亡路上的苦,不到?半月就传来身亡消息。” 他惨笑了声:“只?有我啊,只?有我苟活着,没脸没皮地在这世道?苟活着。” 他转头盯着苏弦锦,问:“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拼命活着?” 苏弦锦道?:“为?了报仇。” 起初秦时?的确只?是为?了报仇,他在原文中是成长型的大男主,报仇路上见?了太多百姓流离失所,才想要颠覆这个王朝,重新开创清明盛世。 “是,为?了报仇。” “你已经?成功了,程筠死了。” “他死的太轻易了。”秦时?语气微冷,“多少人因他而死,他一条贱命根本还不清。” 苏弦锦垂眸,忍住情绪。 秦时?起身,缓缓走近。 他身量很高,站在她身前,完全?挡住了背后一盏烛火,致使他冷冽的眸色笼在朦胧光影之下。 “曲儿,我有时?候觉得,你很陌生,陌生得令我不知如何待你。” 苏弦锦仰头,静静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座雕像。 秦时?俯视着,略携些压迫感:“你在程筠身边这段时?间,不止他在意你,你也在意他,是么??“ “你真要我说吗?”苏弦锦反问。 “我要你的答案。” 苏弦锦缓缓起身,将?凤印放在桌上。 “从太子杨望璟,到?你父亲,再到?松羲松子铭,他们真的只?是因程筠而死吗?从都城到?林州再到?关州,程筠有无数次杀你的机会,他又为?何没有下手呢?” “你从流放路上逃到?苏州,而苏府正被锦衣卫监视着,你的行踪程筠早就知道?了,太子死时?,你冒险去了东宫,之后又去了松府,你以为?这些是秘密?” 她摇头:“都城是程筠的天下,锦衣卫无所不在,你进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了。” 秦时?瞳孔微缩,但并未说话。 苏弦锦继续道?:“林州饥荒,程筠又何必亲自去赈灾,他游遍林州,独独给?松子铭留下了落日林,给?你留了三?百万赈灾款,还有林州铜矿铁矿以及民兵,你得以一路顺风顺水攻下林州,剑指关州。若非承阳侯府临时?变卦,他早就甘愿将?这条命葬在了落日林山谷。” 她直视着他发沉的眸。 “话说至此,你还要我继续说么??” 秦时?沉声:“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对吗?” 苏弦锦皱眉:“你不信?” “我为?何要信?”秦时?反问,声音有些冷,“程筠并不是神,他掌控不了每个人每件事,否则几日后登上皇位的不是我,而是他。” 苏弦锦怔然片刻,忽然低笑了声。 她没再向秦时?解释程筠当日给?她的回答。 她觉得没必要了。 “但是曲儿……”他忽然盯着她,话锋一转,“有一点我有自己的判断。” 他说:“程筠的确并非纯粹作恶,他有自己的道?,或许如你所说,他所作所为?也曾是为?这个世道?变得更好?。” 苏弦锦抬眸,目光震惊。 “你知道?……”她颤声,“你知道?,为?何还要折磨他?” “因为?我不认可他的道?!” 秦时?迫近几步,眼眶发红:“他有他的道?,我也有我的道?,难道?仅仅因为?他践行他的道?,他就是对的吗?!” 秦时?缓了口气:“在诏狱,我曾问过他,我说,‘纵然有再高尚的理由?,但那么?多无辜的人命都因他而死,他可有半分后悔?’,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苏弦锦闭上眼,泪珠滚落。 “他说,他会下地狱。” 是的,她想起来了,这是番外里,秦时?和程筠的对话。 那时?的秦时?,既然问出这个问题,必然是已经?知道?了部分真相。 但这并没有改变程筠的结局,因为?这本就是原文,也是宿命的一环。 秦时?哂道?:“没错,他说他会下地狱,但我不信世间有地狱,这世间的所有代价,并非一句‘死后’就可以轻飘飘的了结的,他要下地狱,就该活着承受。” 苏弦锦沉默半晌,已不再辩驳什么?。 程筠所求,秦时?所求,都得到?了。 她拿起桌上那块凤印给?他:“我擅作主张杀了他,这皇后之位,你可以随时?取走。” 秦时?没有接。 “我不会这样做,这件事你并没有错,而且也影响不了什么?。” 他挺直脊背,将?手慢慢负在身后,少年眉眼间已褪去青涩,展露出了帝王威严与沉稳。 “胜负已定?,是非已分,将?来我为?百姓开创太平盛世,而程筠会永远在青史上遗臭万年,这一点决不会更改。” 临走时?,他回头注视着苏弦锦好?一会儿,最终没再说什么?,只?影走出殿外。 已经?天光大亮。 * 苏弦锦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连秦时?的登基仪式都没有参加。 但她仍然是皇后。 她的宫中有好?些宫人,她却好?像整日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世界。 孤独像一张湿了水的幕布,遮住了她的日月,潮湿,发闷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 对她来说,一开始这不过是个虚构的世界,她没有想做什么?,她只?是对程筠有些好?奇。 当那个书中的人物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好?奇之余还有些害怕。 可是后来,她陪他走完了这一程,亦成了书中人。 那些苍白的文字便化作一片片真实的刀刃,寸寸割着他的躯壳,也寸寸割着她的灵魂。 她明知一切结局,却无能为?力?,只?能望着他坦然赴死。 她也明知不可为?,却还要为?之,最后仍然抵不过宿命。 时?至今日,她对这个世界已没了留恋。 正如她对程筠不止一次说过,她只?是为?他来的。 从失去他的那一刻起,她也失去了盘桓异乡的勇气。 她想立即回自己的世界龟缩起来。 她还想去找他。 她不信,这样一场奇遇到?此真的画上了终点。 可宿命真是残忍,偏要留她孤单地走完剩下的剧情,才肯放她离开。 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她每天都望着窗外发呆。 四方的天,红墙绿瓦,曾禁锢了李嘉薇的自由?。 如今,也禁锢了她的。 天气渐暖,春天总算迟迟来了。 屋檐上积雪已经?化完,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台阶上,渗入砖缝,染绿了苔痕。 有些夜里,她会坐在窗前望着月亮。 每逢此时?,她便会想起来这个世界遇见?的每一个人,在朦胧似水的月光下,她恍惚又见?到?了他们。 他们不再是寥寥数语塑造的纸片人,也不是为?了衬托主角而存在。 他们是鲜活的,拥有灵魂的,真真切切地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她也因此想明白了很多事。 作者笔下能创造一个世界,却并不能操控一个世界。 正如父母共同诞育了生命,却无法?掌控孩子的人生一样。 这个世界初诞生时?,或许是残破的,没有生气的表象,所有被创造来的人物被动地按照剧情走在设定?好?的轨迹上,机械地进行着对话。 而当她意外闯入,她这个来自完整世界的灵魂,便如同一道?电流,倏忽激活了这个世界的意识,至此,一切开始改变,人物也开始觉醒。 即便他们并不能改变原有的规则——即最初定?下的命运,却能在命运的尽头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剧情走向大结局后,世界迎来的不是定?格,不是毁灭,而是继续未完的人生。 正如她无法?获知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结婚后的生活,但他们在他们的世界,一定?有自己的答案,那是连创世神也不能干预的答案。 躺在皇后寝宫里,感受着生命从她躯壳中一点点流失时?,她忍不住想,世界的本源到?底是什么?呢? 她从这里回到?现实,那她所在的世界,是否曾经?也源于一个简单的故事。 和这里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一样,她大概也注定?得不到?一个真相。 但她忍不住害怕,害怕回到?现实后,她再也找不到?程筠。 害怕一切不是她当初设想的那样。 害怕只?不过是大梦一场,而程筠从不曾存在过。 可她最终闭上眼,走完了苏曲儿的一生。 日亘古,月恒常。 千年万年一黄粱,如见?不见?奈彷徨。 时空流转 苏弦锦离开书中世界的那日, 正下着一场大雨,那?时,她听着雨声缓缓闭眼,不似走向死亡, 倒像是走入另一场梦境。 恍惚中, 她又从雨声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粉色墙壁, 明?净的窗户,白色的纱帘静静地落着, 刺眼的光线被窗帘过滤得柔和了起来, 照得房间内一切都很清晰真实。 窗下是她的书桌, 摞着几本笔记本和中外文学名著, 而摆在桌面中央的,是一本画册。 纵然已无数次在梦中穿梭时空, 但这一次, 她像是从一场格外?冗长?的梦境里醒来, 呆呆在床上坐了许久,身躯沉重?地仿佛被疲倦与无力感浸透了。 她知道, 她不会再回去了。 这个梦已经彻底结束了。 那?片隔着梦境渗出的雨声淅淅沥沥,在她耳畔渐渐消弭, 她回过神, 才发现房间内安静得连空气?都?凝滞了,只有急促的心跳声在敲打着耳膜。 她走到窗边, 将窗帘拉开, 刺眼的光线宛如?利剑袭来。 她闭上眼, 等适应了天光之后, 视线逐渐清晰,没有下雨。 入眼白茫茫一片, 天与地的界限已不再分明?,整个世界笼在烟雾中,朦朦胧胧,俱成?一色。 杭州这样一场大雪,真是罕见?。 可是后来,雪停了,天也晴了,她经历的一切都?好像随着这场大雪被埋葬,又?随融雪化作薄雾,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她很多次都?睡得不安,那?些恍惚的记忆碎片拼凑起的梦境,好像又?将她拉回了那?段熟悉的时光里。 程筠清冷的气?息好像在周遭徘徊,若即若离,直到她醒来,才觉大梦成?空,怅然若失。 随着这场大雪消失的,似乎不仅是她的梦境,还有《长?月有时》整个世界。 她几?乎可以背诵下来的文字,点点滴滴地从手机里消失,被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所取代。 她浏览了千百次网页,也没能再找到与之相关的任何痕迹,陈晴送她的那?本画册,从文字到画面,都?让她陌生至极。 她盯着封面上同样黑白背景下被不同笔触勾勒出的陌生眉眼,瞳孔深处的恐惧渐渐蔓延到眼底,再结成?霜,冷得她发颤。 甚至连陈晴也不记得一点点有关于她这场奇幻的穿书经历。 她始终记得那?日,她握着手机的手都?在发抖。 压不住细密哭腔,她问:“……那?你还记得程筠吗?他还存在吗?” 陈晴说:“当然记得啊,他不是和我男朋友赵珩同届的吗?还是我把他学生资料发给你的……弦锦,你怎么了?你和他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弦锦捏着手机的指尖泛白,眼泪不住的淌,却终于松了口气?。 她哽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她才有勇气?去打开微信列表,果然寻找到那?个熟悉的备注。 她捂住脸,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爸妈听见?了,都?吓得赶紧跑来。 妈妈还没开口问,苏弦锦便扑到妈妈怀里,像受尽了委屈一样,嚎啕大哭。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估计是做噩梦了吧,睡到这个点才起。” “不是……”苏弦锦抽噎,哭肿了眼,“不是噩梦。” 不是噩梦。 有他在的梦,怎么会是噩梦。 她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从前那?样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她将这场梦境封存在了心底,没有和爸妈提起。 每天她帮爸妈做做家务,闲暇时跟着妈妈学画,跟爸爸学棋。 她将全身心都?投入进?去,分外?认真,几?乎不给自己留一丝空闲的时间去思考。 连爸妈都?无比惊异于她的改变。 更惊讶的是妈妈,之前苏弦锦说要学画,她特意买来了生宣、笔墨,还有国画颜料等。 但她眼里基本没摸过毛笔的女?儿不但忽然写的一手好字,竟连国画的基本功都?打得很扎实?,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在学校自学了?”妈妈惊讶问。 “有人教过我。”苏弦锦摇头,安安静静地润了笔,蘸墨匀淡,勾勒出几?株墨竹。 “老公,我们女?儿是天才啊!” 妈妈高?兴得把她的画去拿给爸爸看。 苏弦锦提笔立在那?,蓦然落泪。 她变得安静少语了好些,不似从前那?般活泼,爸妈自然发现端倪,但她只说没事。 平淡如?水的日子过得很慢,也很快。 爸妈开始置办起了年货,她几?次跟着去,感受到杭州的各大商场充满了热闹的气?息。 周围路过的每个人都?是开开心心的,她似乎被幸福遗弃了,独自留在了孤独之境。 当她穿过拥挤的人潮时,她甚至会恍惚想起程筠被行刑的那?日,于是便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可是程筠,似乎只有我记得你。 我该如?何……证明?你的存在呢。 她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太阳高?悬于苍穹之上,与北朝所见?一样。 但不知那?个世界,是否依然运转如?常。 一个平平淡淡的年,同从前的二?十三个年一样的过去了。 她收拾东西回到学校,再次见?到了陈晴。 她刚回到宿舍,陈晴就?来了,她帮她一起收拾着行李,问她:“你上次说的穿书梦是怎么回事?你都?没说清楚。” 苏弦锦扯了个笑,似不在意:“只是一个梦。” “不一定,这世上神奇的事那?么多,说不定就?是真的穿越了呢?你上次不也是说做梦梦到了一个叫程筠的人,没想到咱们学校还真有吗?”陈晴忙道,“真的,姐妹,有时候不一定是巧合。” 苏弦锦整理衣服的手顿住,眼圈一红。 “我要说了……你真的信吗?” “我当然信,你又?不是那?种胡编乱造的人,我还不了解你吗?” 她的好友给了她一个宣泄的口子,让她积压已久的情绪得以尽数释放。 说起时,她曾数度哽咽,最后还是禁不住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痛哭了一场。 陈晴叹了口气?,红着眼隔着被子抱了抱她。 “姐妹,你知道吗?网上有句话说,人在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否则这辈子都?会念念不忘……我虽然对你说的这本书完全没有印象,但我相信你的经历是真实?的。” 苏弦锦扯开被子,发丝因眼泪而乱乱地糊在脸上。 她哑声:“谢谢……” 陈晴问:“那?你有给程筠发消息吗?他是吗?” 苏弦锦打开手机给她看—— 对话框里,满满都?是她如?同石沉大海的思念。 她坐起来,抱着膝盖:“每天都?发,没有人回,电话也停机了……” 她抬眸落泪:“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 “什么?” “我怕他在那?个世界出事了,他在这里便也不存在了。”她低头伏在膝盖上。 程筠在两个世界里的经历几?乎是相似的。 都?是六岁失去父母,七岁自卫伤人,也会因为不同的原因而伤害自己。 程筠手臂被杨晟划伤时,程同学的手臂也被弟弟划伤了。 程筠在落日林山谷里被瘴气?伤眼,程同学的眼恰好也过了敏。 连苏弦锦问出“她好不好看”这种自恋的问题时,他们的回答都?是如?出一辙。 程同学送她的画册,不仅画了苏曲儿,还画了她,还有程筠山谷坠崖时,他于梦中见?到的景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还有—— 最后一通电话里,他曾唤她“阿锦”…… 陈晴笃定道:“你别着急,现代社会又?不是古代,不会有那?么多危险的,程筠既然是咱们学校的,就?一定能联系上。” 这话仿佛给了苏弦锦极大的力量。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好友,呜咽不已。 可她存着这样的信念过了一日又?一日,依然没有得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好友忙于工作,只能偶尔发来消息,她不想打扰,每次也只能说“没事”,然后投入到更繁重?的学业里去麻木自己,改论文,准备答辩,事情本就?很多。 时间依然过得快,天气?转暖,京都?的春天也来了。 京都?大学里种满了樱花,她每次抱着书去上课时,都?会经过一片樱花林,花落如?雨,纷纷扬扬,美得如?梦似幻。 学校贴心地在樱花林中设了好些长?椅,她每次路过,几?乎都?能看见?一对对情侣依偎在一起。 时光流淌着,那?场梦境似乎离她愈发遥远。 有时她会刻意让自己不去想,以免抑不住心底泛起的难过。 不知陈晴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她有空给她发消息时,也很少再提及程筠,她像从前一样,和她分享着日常生活,和网上看见?的热搜新闻之类的。 比如?某某福利机构老师被曝光性侵幼童犯罪,校长?也被停职调查之类的,又?或者京都?某处发生车祸,肇事者疑似故意杀人等。 苏弦锦对这样的新闻不太感兴趣,不过草草浏览一眼,表示已阅,不辜负好友的分享欲。 日子似乎真的回到了之前,那?场梦境之前。 像日月东升西落,千年万年,从来寻常。 那?个只有她记得的世界,只要她不再提起,便会被尘封在记忆随岁月遗忘。 这期间只有一件事对她来说,大抵算个好消息。 她考研上岸了。 虽然本就?有信心,但分数出来时,她到底真正松了口气?。 虽然还没拿到毕业证,但她考的是本校研究生,有很多学长?学姐的经验可以作为参考,已经提前联系上导师,并准备读研期间的课业了。 于是她每日来往图书馆与宿舍之间,生活又?回到了正轨,平平淡淡,却始终缺了一角。 转眼到了六月份,这是毕业的日子。 她参加完毕业典礼,拿着书本又?去了图书馆。 与之前不同,临近放暑假,又?是中午,图书馆里几?乎没什么人,苏弦锦随意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 六月,阳光不热,微风不燥,她趴在桌上,望着窗外?蓝天出神。 云卷云舒,绿叶拂动?。 偶尔还会有一只鸟儿展翅划过,停在枝头,悠闲地梳理羽毛。 午后的时光静谧地仿佛被定格了。 苏弦锦趴在桌上,不知何时睡着了。 梦中,她似乎又?梦见?了程筠。 记忆宛如?打碎的镜子,无法拼凑完整,也无法拾掇干净,时不时会藏在某个角落割伤她的脚踝,迫使她一路跌跌撞撞,鲜血淋漓,直至逃出梦境方才罢休。 苏弦锦缓缓睁开眼,那?梦境里的疼痛仿佛也如?影随形地追着她来了现实?,疼得她蹙起眉。 可她抬眸间,忽然怔住了。 午后,阳光从窗棂间倾洒而入,暖暖的,落在眼前少年身上。 他静静地趴在她对面,阖着眉眼,似乎睡着了。 白皙精致的侧颜映在她瞳孔间,顷刻间又?被弥漫的大雾所笼罩。 苏弦锦环顾四周,图书馆里空空荡荡,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风,阳光,与眼前安静的少年。 是梦吗?…… 是……他吗? 她轻轻伸出手,却不敢触碰。 少年似有所感,浓密的睫翼颤了颤,掀开眼帘,眸色深邃如?深渊,一如?从前。 苏弦锦一惊,不知怎么,下意识缩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他眸中氲着笑意,澄澈清明?,倒映着她的身影。 “阿锦,是我。” 苏弦锦怔怔,蓦然落泪:“……程筠?” 时空流转,岁月恒常。 程筠红了眼眶,目光缱绻,携着无限眷恋,似涉过千山万水而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 雁字回时 程筠初见苏弦锦, 是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那?晚,他从诏狱归来,手上还沾着着礼部左侍郎徐仪的血。 从刑部大牢到诏狱,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却仍不认罪。 其实, 程筠给了他无数次机会, 但他一身傲骨,宁折不弯。 这样的能?臣, 他终是无法在这样的世道?保全他的性命。 一如从前, 他独自?沿着黑暗, 步下深渊。 不同从前, 他首次在深渊尽头窥见了光。 那?是一个奇怪打扮的少女,长发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 显得娇俏活泼, 她?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整个人轻盈地笼在烛光下,好奇地转身看?他。 杀手?暗探?…… 他来不及细想, 闪身上去,一手压着她?肩膀, 一手攫住她?脖颈。 那?纤细而脆弱的玉颈仿佛只要他稍稍一用力, 就会在他掌中断掉。 她?似乎吓得不轻,连手中灯笼也丢掉了, 微弱的烛光因不稳而明暗交错着, 将不安尽数写在阴影里。 她?挣扎着, 却未回答他的质问, 他便?也失去了耐心。 他杀了很多人,不在乎再多杀一个。 可他指骨刚要用力收缩时, 那?少女竟在他眼前凭空消失了。 鬼神??还是邪术?…… 他盯着地面上掉落地那?盏孤零零的灯笼有些犹疑,指尖还残余着方才的余温。 绝不是梦。 从那?晚之后,他再也未在暗室见过那?个少女。 但他的世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每当?他想做什么或说什么,似乎念头总先于行为。 哪怕他刻意与信念相悖,结果便?是没有结果——他做不到?。 但好在他要走的路倒并不与他信念相悖。 他依然于黑暗里踽踽独行,坚守心中的道?,直到?天光大亮。 他死在了黎明前。 * 从来就不止两个世界。 在苏弦锦去的那?个世界之前,还有个没有任何变数,由作者笔下塑造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剧情之外,是荒芜的裂痕。 始于第?一章,终于大结局。 然后,周而复始。 人物按照他们的命运永远走在固定的轨道?上,在尽头处迎来毁灭,再重复之前的人生。 这个世界的意识想要自?救。 程筠是唯一的变数。 他因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少女而生出了残缺的灵魂。 他死后,灵魂在她?的世界新生。 那?时,她?甚至还未出现。 但时光并非一条直行线,宿命早已?注定。 他的人生不可控地被宿命牵制着,前世受的苦难皆在他身上一一复现,那?是他来的那?个世界给他的标记。 他没有完整的记忆,只能?在梦境里拼凑碎片。 大二那?年,他在社团招生上,曾与苏弦锦擦肩而过。 从那?一刻起,他们的相遇就成了必然。 对?程筠来说,是过去。 对?苏弦锦来说,是未来。 世界再次重启。 苏弦锦第?二次遇见了程筠。 这次她?走完了全程,改变了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活了。 一个完整的世界不再会被规束,祂不再受控于作者笔下的文字,因此当?安排好的剧情走完,祂自?然消失在了所有人原先的记忆里。 只有苏弦锦记得。 她?对?于那?个世界来说,的确无异于降世的神?女。 她?不仅救赎了程筠一人,她?其实给了所有人一个独立而自?由的灵魂。 ** 午后,阳光清甜。 微风从窗外拂过,苏弦锦明媚的脸上摇曳着树影。 她?睁大红红的眼望着程筠,眸子澄澈地宛如雨后湖面,倒映着惶然不安。 “程筠……”她?轻轻唤了声?,似不确定。 “阿锦。”程筠应着,目光始终温和,“是我。” “程筠……”苏弦锦掐了掐自?己,眼泪大颗落下,“真?的不是梦吗?……” “不是梦。” 程筠拂去她?眼下的泪,朝她?笑着伸出手:“趁这会儿没人。” “程筠!”苏弦锦一下扑进他怀里,哭出了声?,“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对?吧?……对?吧!” “当?然是我。”他摸着她?头发,低声?道?,“让你等这么久,实在抱歉,不过在诏狱那?晚,其实我还有话?要同你说的,只是来不及。” 他那?时太?累了,没有说话?的力气。 苏弦锦紧紧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已?。 从他在她?怀中死去那?晚,已?经过去了近半年时间。 这半年,无一日不是煎熬。 她?的生活表面上恢复如常,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少次悄悄红了眼眶。 她?想,若是她?这辈子都?遇不见程筠,那?她?余生将无法停止对?他的思念,因为没有任何人的出现能?取代他。 “程筠……”苏弦锦伏在他肩上哭着,“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你都?不回我……呜呜……” 程筠还未回答,她?便?瞧见他衣领下的绷带。 她?哭声?一顿,抽噎着问:“你受伤了?” 程筠抱着她?坐好:“没事,快好了,不过我是从医院出来的,等会还要回去。” 苏弦锦捧起他手,这会儿才注意到?他左手手背上的留置针。 “你是……偷跑出来的吗?” 程筠轻笑,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不是,我请了半天假,偷跑的话?会给医护人员添麻烦的。” “让我看?看?……”苏弦锦哽声?,“是哪里受伤了?怎么受伤的……谁伤的你?……” “出了场小小的车祸。”他说得风轻云淡,“不要紧。” “车祸!?”苏弦锦心惊肉跳,“很疼吧?……” “不疼。” “走,现在就回医院,我陪你一起。”苏弦锦从他怀中下来,语气霸道?,“不许说不。” 程筠低笑了声?。 “好,听?苏姑娘的。” 苏弦锦从小到?大,从没一次因生病而住过院。 对?于医院,她?还挺陌生的。 她?所有的熟悉来自?于电视剧。 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安静明亮,住院部的人原来还挺多的。 有很多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在病房陪护。 程筠经历一场车祸后,被送到?ICU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才转入普通病房,直到?如今恢复尚可,才被允许请假出院。 他现在住的病房是双人间,里面还有一对?中年人。 苏弦锦跟着他进去时,那?个阿姨正在给化疗的叔叔喂饭。 她?显然对?程筠并不陌生,看?见苏弦锦有些惊讶,问:“小程,你住院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来,这小姑娘是你同学吗?” 苏弦锦礼貌答:“阿姨,我是他女朋友。” 程筠微怔,旋即笑应:“对?。” 阿姨更惊讶了,问苏弦锦:“那?他住院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来看?他?” 苏弦锦眼圈一红:“他怕我担心,不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程筠刚好去旁边换了病号服过来。 立即被阿姨啧了声?。 “你这孩子还真?是倔强得很,出这么大事连女朋友都?不告诉的,万一有点什么事,她?这辈子都?要伤心的嘛。” “就是!就是!” 苏弦锦连连点头。 程筠笑道?:“是我的错。” 苏弦锦扶着他坐下,解开他衣服扣子,见绷带上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脸色一白:“程筠,肯定是我刚才压到?你伤口了。” “没事。” “小姑娘,你按一下床头那?个铃。” “哦……好!”苏弦锦忙去按响。 没多久,果然有护士姐姐过来,重新替他上药换了绷带。 阿姨笑道?:“有家人陪护还是好的嘛。” 护士姐姐见到?她?时,也笑着调侃了句。 “原来请假时去见女朋友啊。” 程筠:“嗯。” 苏弦锦脸一红。 护士姐姐一边换吊瓶一边问:“怎么之前都?没来过呢?” 程筠说:“她?刚回国,之前不想让她?担心,就没告诉她?。” 苏弦锦看?了他一眼,他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原来是这样。”护士姐姐信了几分,看?向苏弦锦,笑着嘱咐,“好好照顾你男朋友哦,之前还是学校老师帮忙请的护工,到?底不如家人在。” 苏弦锦追出病房,拉住护士姐姐,小声?问:“我男朋友他……伤得重吗?” “之前挺严重的,不过现在恢复得很好。”护士问,“你没看?新闻吗?这事还上过热搜呢。” 顺便?给她?简单解释了下原委。 热搜?…… 苏弦锦一怔,忽然想起之前陈晴给她?分享过的新闻链接。 不由后悔当?时没有细看?,不过想来上面也没有泄露受害者的隐私,否则陈晴就会直接和她?说了,但有关于那?个标题,她?还记得,隐约是说“肇事者故意杀人”之类的。 这不禁让她?心跳加速。 她?忙转回病房,程筠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脸色因失血而有些微微苍白。 她?在病床前坐下,满脸是掩不住的担忧。 程筠望着她?,笑问:“怎么样,护士姐姐也说没事了吧?” 苏弦锦在床头趴下,两人离得很近。 “程筠。”她?眼尾泛红,轻声?,“你不会忽然消失不见了吧?” 程筠用指腹摩挲着她?柔软白皙的脸颊。 低声?:“不会。” “程筠。”苏弦锦握住他手,眼泪再次忍不住落下来,“我真?的……有点害怕。” “别怕,没事的。” “可是护士姐姐跟我说……这次车祸不是意外。” “的确不是意外。”程筠眸底微冷。 不过触碰到?苏弦锦的目光时,他眸色又柔和了下来。 “阿锦,福祸相依,这也并非是件坏事。” 苏弦锦握紧了程筠微凉的手,眼神?坚定。 “那?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程筠道?:“好。” 苏弦锦松了口气,忽然想起程筠说的话?。 “在图书馆,你好像说,诏狱那?晚有话?没对?我说完。” 程筠笑了声?:“是你说梦话?那?次,关于你说的内容,我并未完全告诉你。” 月满西楼 午后?, 病房内的阳光懒懒照进来,微风透过纱窗,卷进窗外的绿意。 苏弦锦趴在病床前,小声道:“我就知道你当时没说实话。” 她头发从肩上滑落下来, 发梢微动。 “……都怪我。”她叹了口气, “当时色迷心窍。” 程筠嘴角弯了弯, 藏不住笑意。 苏弦锦懊恼:“我就说我这人没什么原则,根本藏不住话, 若说我对你之间有什么秘密, 那全靠你不问才能?守得住。” 程筠望着她这般模样, 不由轻笑几声。 他忽然转头礼貌问:“阿姨, 可以麻烦您将帘子拉上吗?” 阿姨抬头看了眼,一脸心领神会地笑:“不麻烦, 不麻烦。” 两张病床之间的帘子被拉起来, 苏弦锦和程筠仿佛忽然被隔绝在了二人世界。风和阳光是无声的, 只有他们互相侵染的气息与心跳,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变奏曲。 程筠往左侧挪了挪, 伸出右手展开臂弯,笑问:“要来躺一会儿吗?” “不要, 这次你可别?想再转移话题。” 饶是这么说, 苏弦锦却已将身子倾得更近,两人的目光里再也盛不下?除彼此之外的任何。 程筠支起手肘, 轻触她脸, 低笑道:“既说了告诉你, 便不会食言的。” “那你保证。” “嗯。” 苏弦锦眉眼弯弯, 将他手臂放下?,合衣躺了过去, 依偎在他怀中,那一刻的心跳声稍显凌乱,不过很快又平稳下?来。 苏弦锦闭着眼,仿佛又回到了梦里的世界。 熟悉的清冷气息在周遭徘徊,簇拥着她,令她无比怀恋。 可是后?来,后?来每每梦醒,才发现大?梦成空,独她一人冷对寂静的空气。 “程筠。”她轻唤着,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眶。 “阿锦。”程筠在她发顶吻了吻,温声道,“没事了。” 苏弦锦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望着他:“以后?都不会有事了,对不对?” “嗯。”程筠轻笑,又轻吻她额头,“真的没事了。” 苏弦锦松了口气,舒心地躺在他怀里。 “真好。”她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说了什么梦话了。” 程筠沉吟片刻,嗓音低沉迟缓地在她耳畔响起。 “你说,你很想陪我走完最?后?一程,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就会安心回到自己的世界,过好自己的生活。” 苏弦锦微怔。 那并不是梦话,而?是她与陈晴说的话,她走到后?半部分剧情时,瞧着程筠的痛苦,自己也实在难过。 每每回到现实,她积压已久的情绪便会在陈晴这里宣泄一番,因为只有她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 陈晴担心她受影响太深,几度劝她不要再入梦了。 那时,她便跟她说了这番话。 程筠温声道:“阿锦,我自知宿命,怕你受伤,才想常常推开你,却又不舍得放手。那日,你说了这话,我忽然想,你并非这个世界的人,即便不久我的生命到了尽头,你依然还有归处,何况你比我勇敢坚定许多,当你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一定同?样能?过得快乐。” “所?以……” 他注视着她眼,眸间似盛满星光,“我对此释然,不想再刻意推开你了。” 苏弦锦恍然:“所?以你当日才忽然跟我道谢?” “嗯。”程筠收紧臂弯,将她更用力?揽在怀里,“我对你充满感激。” “小心伤口。”苏弦锦忙道,有些紧张地抵着他肩膀,“别?又压到了。” “没事。” “当然有事。”苏弦锦在他怀里挪了些,和他胸前的伤保持一定距离,才笑道,“怪不得那次你主动吻我,之前都是我主动的。” 程筠略有些无奈。 “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难克制吗?” 苏弦锦笑意盈盈。 “那……首辅大?人,现在还有什么需要克制的吗?” 她抬手略带一丝挑逗地去摸他滑动的喉结。 在他气息逐渐沉重时,又故意埋首轻笑:“阿姨和叔叔可都在隔壁,这个帘子是不隔音的哦。” 阿姨的声音忽然隔着帘子传来。 “没事,阿姨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程筠轻咳几声,耳根通红。 “……别?闹。” 他抚摸着苏弦锦头发:“等我出院后?……” “出院后?怎么样?”苏弦锦抬头,眨眼道,“程筠,已经?放暑假了,等你出院后?跟我回家?吧,我想带你回家?,让我爸妈认识。” 程筠微怔。 苏弦锦忙问:“……难道你不想去吗?” 程筠笑道:“不是,我想等事情都处理完了,此身清白分明,我再去见?叔叔阿姨。” “哦对,我还没问你车祸是怎么回事呢。”苏弦锦蹙眉,愠声,“是谁故意伤害你?” 程筠微微侧个身,调整睡姿,从容道:“此事说来倒也不复杂,我将福利院那个男老师的犯罪证据收集完毕交给?警察,顺便在网上曝光了这件事,所?以遭到了报复。” 苏弦锦生气:“还敢报复,得亏现在是法治社?会,不然这种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对。”程筠笑着揉揉她气鼓鼓的脸,“不过现在警方介入此事,已经?没事了。” 苏弦锦安心了许多:“那就好,反正?以后?我寸步不会离开你。” 程筠笑了笑:“好。” 他虽说了大?致真相,却并非全貌,关于一些危险的过程,他没有说,免去她事后?无谓的担心。 在那个不长不短的寒假里,的确发生了许多事。 随着书中世界剧情的推进,他梦境里的碎片愈发完整,他便大?致窥到了真相的一隅。 这对他来说,最?大?的好处是他的精神世界逐渐稳定,无须依靠药物,这让他拥有了更多精力?去应付这个世界发生的事。 这个世界虽未被剧情规束,但他并非这里的灵魂,宿命从另一端始终缚着他,他不得不同?步受着相似的苦难,且他还想去烧灼这个人生里出现的黑暗。 他回到福利院收集证据,是个难以赘述艰辛的过程。 深入黑暗,以身入局,这是他一个人与命运的斗争。 他必须要从命运里挣脱出来,才能?拥有独立自由的灵魂。 苏弦锦打电话来那日,他正?回了养父母家?。 他走到楼下?,在摆弄柜子上的书籍。 养父母的孩子,那个三?岁的弟弟,坐在楼梯口玩,一个不小心坠空摔了下?来。 他下?意识张开手臂接住了他,抱着他滚到一旁,膝盖磕在台阶上,几乎撞碎了。 尖锐的疼痛使得他意识模糊。 孩子没事,但被吓到了,大?声哭着,吸引了养父母的注意。 他们从房间冲出来,吓了一跳,养母一把抱起儿子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认定是他故意害她孩子,并抱着孩子往门外冲,准备去医院检查。 他那个暴虐的养父,更是冲过来就毫不留情地对他动手。 程筠没有闪躲,只是沉默地受着。 等一切风暴归于平静。 苏弦锦的电话便是在此刻响起,彼时他浑身是伤,嘴角溢血,接电话的动作也慢了许多。 苏弦锦说她给?他发了微信,但他没回,她很担心。 他扶着柜子艰难站起来,从书籍间取出一个记录了养父动手过程的隐藏摄像头,安慰她说没事。 苏弦锦语气仍然担忧,问了他好些问题。 他那时状态实在不好,才张口便觉喉间满是血腥气,不由低咳了几声。 怕她察觉,便说自己在家?,不过有些感冒。 苏弦锦大?约不信,还要再问什么。 他忙道:“阿锦,等我忙完这阵联系你。” 一声“阿锦”,是脱口而?出,也是下?意识的真实反应。 他实在很思念她。 但他也知道,若不能?挣脱宿命,他无法和苏弦锦真正?重逢。 那天,他拖着伤腿蹒跚着打车去医院验伤时,膝盖传来的剧痛令他愈发清醒。 他望着车窗外奔流不息的人群,心里只有庆幸。 他想,上天到底眷顾他。 他走向她的路,总算又近了些。 后?来那场车祸,是养父的手笔。 但当时副驾上,还坐着福利院的那个男老师。 他们暗中的利益纠葛,他收集证据时就知道了。 养父本就是个疯子,他能?采取极端手段,程筠毫不意外。 只是那场车祸发生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对宿命的恐惧。 他怕他不能?摆脱宿命,另一个世界的结局,会在他身上再次复现。 他害怕就此消失。 若果真如此,他唯一想向上天祈求的,便是希望苏弦锦就此忘记他,让他在她的生命里消失得更彻底。 如此,她才不至于难过。 她的生活会回到正?轨。 她依然拥有家?人,朋友,以她乐观的性格与出色的能?力?,将来定会遇见?一个同?样优秀的人。 他们相遇,相知,相爱,幸福一生,直到白首。 这是他唯一的祈愿。 他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月才清醒过来,见?到了窗外的第一缕阳光。 那时,正?是樱花盛放的时节。 微风吹来,花瓣纷纷扬扬地飘向远方,如梦似幻。 还有几片轻盈地落在了病房的窗台上, 他平静地望着这幕,眸子澄澈,如春日雨后?静谧的湖面,映着清浅笑意。 他想,一切总算结束了。 他可以去见?她了。 而?此时,苏弦锦正?躺在他身侧,笑意盈盈地同?他说话。 她曾穿梭时空来到他身边,一次次对他说。 “程筠,我是为你而?来。” 如今他涉过千山万水与她重逢,终于能?回应此句。 “阿锦,我是因你而?在。” 【全文完】 正文完 程筠向法院起诉, 请求与收养家庭断绝关系,并?提供了相关证据,经过开庭审理,法院同意了这一请求。 拿到判决书的那?日, 程筠立即回收养家庭拿了户口本, 并?携带身份证等材料, 去市区派出所将自己的户口单独迁了出来。 这是他谋划已久的事,所以过程十分顺利。 他与过去顺利切割, 从此之后, 他得以全新的自己去面对爱人。 苏弦锦站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不禁感叹:“程筠, 你刚毕业就有钱买房啊?不过……怎么不装修呢?” 程筠解释:“只是用作过渡,以后不准备住在这里。” 若想迁出户口独立成户, 必须名下要有一套房子, 否则无?法成为户主?, 所以他很早就开始准备此事了。 苏弦锦站在阳台上,转身笑:“没想到我?男朋友还挺有钱。” “你男朋友经济方面还是可以的。”程筠走过去, 将手机递给她,“密码是默认的六个0, 把你指纹录上。” 苏弦锦一边操作, 一边玩笑道:“那?我?可是傍大款咯。” “之前?你问我?未来会不会当律师,我?说不一定, 其实当时我?已经过了法考, 而?且我?从大一时就已经在京都一家?律所实习, 帮他们兼职一些?线上咨询业务, 所以有些?积蓄。” 程筠看着苏弦锦将指纹录入成功,继续道, “等会儿我?把所有银行卡密码和支付密码告诉你,具体有多少你就能看见了。” 苏弦锦掩嘴惊呼:“不会有几个亿吧?” 程筠轻笑,点了点她额头。 “你在想什么?” 苏弦锦将手机还给他。 他便顺势握住她手,问:“你们何时放假?” 苏弦锦想想:“应该过了元旦后一个星期左右。”她仰头问:“程筠,事情已经解决完了,过年可以跟我?回家?了吧?” 程筠低头,抬手穿过她耳后的发,手指轻抚着她脸颊。 “阿锦……你父母真的能接受我?这样的身世吗?” 他一向从容,此时眼神倒透了些?慌乱。 苏弦锦眨眼:“紧张吗?” 程筠缄默片刻,点头。 无?论哪世,他与父母相处的时光都极短,短到记忆都是模糊的。 苏弦锦伸手环住他腰际,轻笑:“放心好啦,我?已经在爸妈面前?提过无?数次你了,他们一定特别喜欢你。” * 苏弦锦一下飞机,手机就响了。 接起来是妈妈的声音。 “下飞机了吗?” “妈,没下飞机我?怎么接电话?啊。” “你男朋友程筠跟你一起回来的吗?你们到了没有啊?我?跟你说,你爸买了好多菜,就等你们回来了,你可别跟我?说,他临时有事啊,不然你也?别回来了。” 苏弦锦将手机递给一旁的程筠,小声笑:“我?妈。” 程筠拉着行李箱的手指都下意识捏紧了些?,肉眼可见的紧张。 他清了清嗓子,才礼貌道:“阿姨您好,我?是程筠。” 妈妈的声音立即高兴起来:“小程啊,小程你好你好,本来我?跟弦锦爸爸要一起过来接你们的,但你要来,她爸爸在家?里忙得很,做了很多菜,我?就给他帮忙了,你们打车回来路上要小心哈。” “好的,谢谢叔叔阿姨招待,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好了我?不说了,你们快打车回来吧。” 电话?挂了。 苏弦锦扯了扯嘴角,从程筠手里接过手机:“还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程筠道:“可是阿姨还没见过我?。” “我?给她发过你的照片,她转头就把照片发家?族群了,说她女儿的男朋友是个又?高又?帅的大律师。”苏弦锦汗颜,“然后好多表哥表姐伯伯姑姑来问我?是不是真的,还以为我?在网上找了照片忽悠我?妈的……” “为什么?” “因为我?之前?就这么干过。”她摊手,“以前?我?爸妈不准我?谈恋爱的,但我?快要毕业的时候,我?妈好多朋友就都给我?介绍,我?妈来者不拒,把照片都发给我?看,后来我?觉得烦就找了不太出名的艺人给她看,骗她说我?谈了。” 她小声:“不过我?加了好几个,现在都没删呢。” 程筠步子一顿,挑眉:“现在都没删?” “上半年刚加,也?没聊几句,莫名其妙把人删了不太好,而?且那?都是我?妈那?些?朋友的孩子,大家?都认识,对吧?” 程筠一言不发。 苏弦锦笑了几声,故意走在他旁边浏览微信列表。 “快过年了,到时候发个微信问候一下。” 程筠停下步子,转头看她。 “怎么了?” “你朋友圈屏蔽他们了吗?” “啊?……”苏弦锦一怔,“好像屏蔽了,我?看看。” “那?上次你发我?们合照,他们是不是没看见?” “……” 苏弦锦忍笑。 他自?然地拿过苏弦锦手机,打开相机揽着她肩膀合拍了一张,再把手机还她:“别屏蔽,再发一条。” 苏弦锦打开朋友圈,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停,忽然问:“程筠,你是不是吃醋呢?” 程筠坦诚道:“有一点。” “那?我?不发了,我?就喜欢看你吃醋。”苏弦锦得意,蹦蹦跳跳地往前?跑远了。 程筠望着她小鹿般欢快的背影,不由低笑,拖着行李箱快步跟上。 他们下午四点多才到小区,中途爸妈打了好几个电话?,问到哪儿了。 妈妈在单元楼下等,一见他们当即高兴得不得了,连连打量起程筠,双眼放光。 程筠提着很多东西,还拖着行李箱,很有礼貌地打招呼:“阿姨好。” “唉哟!”妈妈眉开眼笑,“小程啊,可算见到你了,快上去快上去,你说你来就来,带这么多东西。” 苏弦锦问:“我?爸呢?” “还在厨房忙呢,这不冬天?嘛,菜都凉了,再热一下。” 妈妈攥住她的手,小声道,“你爸说,要在吃饭的时候,考核一下你男朋友。” “啊?”苏弦锦有点懵。 程筠略显拘谨地坐在沙发上,苏弦锦被赶去和妈妈一起将厨房热好的菜端到饭桌上。 爸爸则是严肃地坐在程筠不远处,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模样的确不错,但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过日子,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责任心和上进心。” 程筠坐姿端正:“叔叔说得对。” 爸爸又?问:“你现在是个律师是吧?” “目前?在京都一家?律所,已经转正了。” “那?以后你打算在哪发展?留在京都?我?们家?弦锦之前?是一直准备研究生?毕业了回杭州找工作的,你们到时候异地的话?,也?不方便。” “爸……”苏弦锦忍不住插嘴。 “你别插话?,我?还不能问两句吗?” 妈妈道:“行啦,能不能边吃边说?饭菜等会儿又?凉了。” 爸爸点头,起身:“走,跟我?喝两杯。”又?问:“能喝酒吧?” 程筠点头:“能喝一点。” 爸爸立即道:“酒不宜多喝,有点量就行。” 饭桌上苏弦锦本来还有些?担心,但她发现,程筠完全应付自?如,和爸爸竟然聊起来了,还聊得很开心。 从他个人未来规划,也?不知道怎么都扯到了国际局势上去了。 看着爸爸涨红的脸,妈妈小声笑道:“放心吧,就你爸那?点量,你还能不知道?他就是不舍得女儿长大,又?拉不下面子,故意找点事为难一下,不过你应该能看出来,他很喜欢小程的。” 苏弦锦一笑,心里暖暖的。 的确,关于他原生?家?庭和收养家?庭的事,爸爸一句都没问。 晚上,苏弦锦洗完澡被妈妈拉去说悄悄话?,爸爸还拉着程筠在兴致勃勃的聊天?,她听了一耳,竟又?开始聊起了杭州和京都房价,而?程筠竟然也?都接得上话?。 妈妈边叠衣服边道:“你爸可算找到能听他吹牛的人了,平时他和那?几个棋友,吹起牛来谁也?不让谁,哪有小程这么有礼貌。” 苏弦锦软软地贴过去:“妈,那?你怎么想的呢?” “我?觉得很好啊,小程这个家?庭问题不是问题,咱家?不看这个,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加上他对你好就好了。” 妈妈说着,又?连连点头:“而?且长得还这么帅气。” 苏弦锦笑问:“妈,你当年是不是也?看上了我?爸的颜值?” “那?当然,你爸年轻时候长得很帅,不然我?可看不上。”妈妈回忆起当年,嘴角都压不下来,“你爸精得很,当时算好日子,我?十八岁生?日一过,他推着自?行车上我?们家?来了,还故意露着手,手上戴着一块表,你外公当时还以为他是个富二代?。” “那?时自?行车和手表都不便宜吧。” “那?时候怎么比得上现在?都说结婚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类比一下,就和现在的房子车子五金差不多。不过自?行车是真的,表是你爸跟他老板借的,装阔呢。” 苏弦锦噗嗤笑了:“倒也?符合我?爸的个性。” 妈妈摸摸她头发,笑道:“结婚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跟你一起过日子的人,其他都不重要,现在时代?不同了,只要有手有脚,怎么都不会饿死,所以也?不用委屈自?己,如果你想好了,妈妈也?相信你的眼光,只要你过得幸福,妈妈始终站在你这边。” 苏弦锦眼眶一红,扑在妈妈怀里:“妈……我?肯定会幸福的。” * 客厅黑黢黢,苏弦锦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快十二点了。 她悄悄开了门?,放轻脚步走到客房,鬼鬼祟祟地拧开把手,里面已经关灯了。 难道程筠已经睡了?…… 她刚要进去,就被他猝不及防拉入怀中,淡淡酒味萦绕。 他低笑:“就猜到你没睡,还故意不回我?微信。” 苏弦锦小声道:“我?这不是怕你拒绝我?。” “拒绝也?没用,我?从来拿你没办法。” 程筠抱起苏弦锦坐到床上,窗外朦胧灯光衬得他侧颜轮廓分明,眉眼深邃。 他说:“我?是怕第一次来你家?,给你爸妈留下不好的印象。” 苏弦锦摩挲他眉头,笑道:“他们对你的印象都顶了天?了,尤其我?爸,典型嘴硬心软,他进了房间跟我?妈一直夸你来着。” 程筠轻笑:“叔叔阿姨人很和善,这是我?的荣幸。” “所以你不用担心。”苏弦锦搓了搓胳膊,“我?们家?这个客房之前?都没人住过,也?没装空调,太冷了,你跟我?去我?房间吧。” 程筠微微蹙眉:“这样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万一你感冒了,我?爸妈肯定心里更过意不去。”苏弦锦握住他手,只觉有些?微凉,“何况你上半年住了那?么久的院,身体还没恢复呢,我?可不想让你生?病。” 见程筠不语,苏弦锦又?道:“大不了天?亮前?,你再回来睡,这样我?爸妈也?不知道。” 她拉着程筠的手晃了晃,软语撒娇:“程筠,不跟你一起,我?也?睡不着了~ 程筠眉间舒展,眸底却愈发难冷静。 他叹了口气,最终妥协:“好。” 他说了,拿她从来没办法。 苏弦锦躺下又?爬起来,趴在枕头上,凑近程筠笑问:“我?的房间是不是很暖和?” 程筠侧眸,见她一双眸子在黑夜里亮亮的,便翻了个身将她揽在怀里:“半夜了,该睡觉了。” 苏弦锦小声道:“我?高兴得睡不着。” 程筠低笑一声,在她额上吻了吻。 “那?睡不着的应该是我?。” 苏弦锦心弦拨动?,支起手肘,贴近他唇:“程筠,我?想……” 程筠把她按进怀里,喉结动?了下,克制道:“不许想,等合法了再想。” 苏弦锦被他这话?逗笑了,便乖乖躺下来。 “好的,程律师。” 翌日,苏弦锦是睡到自?然醒的,妈妈竟破天?荒地没催她起床。 她睁开眼,已天?光大亮。 微风轻轻拂动?白色纱帘,阳光柔和透过窗棂洒进来,房间内一片明亮。 程筠坐在书桌前?,正安静地翻看那?本画册。 苏弦锦走过去,轻唤了他一声。 程筠抬眸:“睡得好么?” “很好。”她诧异,“你起得很早吗?” 程筠点头,伸手将她揽过来坐在怀里。 “早上陪叔叔去买了菜,还被阿姨叫去公园调试了下广场舞的音响,回来又?陪叔叔下了两盘棋。” 苏弦锦扑哧笑道:“我?爸我?妈这是可劲显摆你呢。” “叔叔还跟我?加了微信,把我?拉到你们家?族群了,并?@所有人,介绍了我?。”程筠说,“你大伯和姑姑叫我?过年去他们家?吃饭,你堂哥和表哥说要教我?打麻将。” 苏弦锦惊呆了。 短短一上午,能发生?这么多事? 她赶紧打开手机看,家?族群消息果然99+……不禁有些?汗颜。 不过她将消息往上翻了翻,仔细看内容,又?笑道:“程筠,你很吃香嘛。” 程筠摸了摸她头发,笑道:“因为他们都很疼爱你。” 不过,拥有亲人的感觉,真的很好。 苏弦锦拿起他刚放下的那?本画册,这上面的人设图早已与原先的不一样了,《长月有时》这个世界,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笔下世界,祂活了之后,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 程筠看着封面,轻声道:“原先上面,是我?和秦时,对吗?” 苏弦锦一怔,有些?震惊地望着他。 原来除了她记得,程筠也?记得。 “你从来不问我?……” 那?只是一本书。 “我?虽不问,却会细想。”程筠平静道,“从我?第一次见你开始,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见苏弦锦有些?忐忑,他温声笑道:“我?知道你是担心,若我?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觉得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会的,那?个世界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世界了,北朝的百姓迎来了和平,他们的人生?仍在继续,这就是意义。” “因为你。”苏弦锦说,“你以身殉道,你拯救了他们。” “不,是因为你,阿锦。” 程筠目光澄澈,爱意从眸中无?法遏制地透出来,“你的出现才是真正的救赎,整个世界都因你而?存在。” 苏弦锦轻抚他眼尾,柔声笑道:“可是程筠,一开始我?只是想着你一个人,我?想,这样一个行走在黑暗里的人,会不会怕黑呢?真想见一见他。于是,那?日一睁眼,我?便出现在暗室前?,手里提着灯,那?时我?也?不知如何想的,平时很怕黑的我?,竟然直接走下了那?道石阶。” 她捧着他脸,双额轻抵:“谢天?谢地,让我?遇见你。” “谢天?谢地,让我?遇见你。” 程筠嗓音低沉轻缓,携着无?限深情,重复了她的话?。 他在她耳边轻喃,气息缠绵,爱意不尽。 他见她,如幽冥深处得见微光,如地狱尽头得见神明。 她提灯而?来,他不过惊鸿一瞥,便从此有了灵魂。 他因她而?存在,余生?,便注定属于她。 只属于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