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枉》 第1章 独回望 旧尘事 [] 建平五年,隆冬。 放眼望去,天地白茫一片。日薄云低,风雪不息,缠绕山林之间,将红梅压弯腰。院子里的雪,已积到脚踝深,不见半点泥土与石板。 林韫穿着一身单衣坐在榻上,趴于窗台伸手捞雪。 她昨夜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元嘉十四年,那个久久不见雪影的冬日。 太阳镇日不出,天地间昏沉一片,只有浓云高高挂在天际,像是随时会压下来。 她素来爱舞刀弄棒,打马策驰,奔走山野之间,最是受不住这种阴暗不定,只能呆在小小居室的天气。 那一日,她双肘拄在窗台上,托着腮帮子,看灰蒙苍穹。 心里想着,等明日乌云散去后,她定要约上谢景明和云舒二人,一同去京郊狩猎,瞧瞧能不能撞上什么猎物。 倘若没有,她和云舒两人切磋一下武艺,让谢景明将此情景绘下,做成画卷,挂于房内,倒也不错。 想起两位好友,她不由笑起来,余光里瞥见自家阿娘一身简朴素衣,手中缓缓捻着一串檀木珠子,似是从佛堂过来。 约莫受天气连累,洛夫人①兴致也不高,一惯温柔的笑意,在见着她以后,才徐徐绽开。 “知知。” 一开口,阿娘温柔依旧,仿佛怕说话也能将人吓着一样。 她从来觉得自己的小名难听,可从自家阿娘口中说出,总能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犹如夏日饮蔗冰,冬日浴梅汤。 “阿娘怎么过来了?”见着自家阿娘,她直接撑着窗台,一跃跳出,直奔对方而去。 此等粗莽行径,若是放在寻常官宦人家,少不得要被训斥一顿。 不过家人向来对她宽容,她信誓旦旦说自己和云舒一样,发愿将来要当女将军,给祖爷爷续上从前的荣光,也不曾挨过冷水泼来的滋味,反倒换取重金求来的名师悉心教导。 她觉得自己家里的人,对她都属并列天下第一好! “来看看我的乖女儿在做什么。”走到近前,洛夫人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怎么,为娘找你,还要通传啊?” 林韫伸手搭上洛夫人的肩膀,弯腰哄道:“怎么会呢,若是阿娘找我,儿②随时恭候。” “油嘴滑舌。”洛夫人伸手捏她脸颊,又垂眸捂了捂胸口,似是有些不舒服。 林韫紧张道:“怎么了?” “没什么?”洛夫人抬眸,又是温柔笑意,“只是刚才突然想吃兔肉,让厨房做了些,却没想吃了有些犯恶心。现在又想吃点儿酸梅,可王家干果铺子家中有事,听说今日跑雷山寺那边去了。” “你知道的,城里其他干果铺子的酸梅,我总是觉得有股子霉味,只有王家干果铺子的酸梅吃了能入嘴。” 说话间,洛夫人已干呕两次,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林韫瞧着心疼,当即道:“我去雷山寺看看。” 说不准对方外带的食物就有干果,可以直接带些回来。 前些日子,堂弟林衡生病,被送往雷山寺养病,她还能顺道去瞧瞧那整日跟她四处乱跑的小子,给他捎点好吃好玩的,他那样闲不住的人,肯定快憋死了。 她就说就动,要往马厩方向走去。 “知知,等等。”洛夫人从腰上摘下一个荷包,系到她腰上,控制住要颤抖的指尖,打了两个结。“这是阿娘去找慧能大师开过光的护身符。你戴好,路上小心。” 林韫着急出门,等荷包系好,就一个箭步跳出院门,往马厩跑。 不曾回头的她,自然不曾见洛夫人摸着肚子,红着眼睛看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天边黑云缓缓挪动,似是移山而行。 她牵走自己的爱马奔雷。 奔雷仰着脖子,急忙踱步,似是不想离开。 林韫以为它害怕将至雷雨或暴雪,耐心顺着马鬃,安抚它。 好一阵,奔雷才低下头,乖乖跟她往外走。 出了府邸,她直接扶着马背借力,不必踩着脚蹬便已跨马坐好,牵动缰绳往广利门③去。 城内不可奔马,她只能让奔雷慢走。 等过了外城的广利门,才轻轻一夹马腹,往右侧小道而去。右侧小道路崎岖难行,林木森森,若非骑术精湛之人,不敢乱走。 林韫想着自家阿娘胸闷呕吐的模样,心里着急,不等细想就扯动缰绳往右去。 也就是这一转,她瞥见一个眉心正中有一粒黑色大痣的男人,扶着头上斗笠,脸色惊恐看着她,仿佛瞧见猛虎从笼里出逃一样。 初时,她并没有细想,矮身贴着马背,穿梭夹长荆棘的丛林里。 咔——轰—— 天边雷电撕开厚重乌云,显出狰狞模样,随后便是一声震颤地面的轰响。 奔雷高高抬起前蹄,嘶鸣一声。 林韫紧抓缰绳,往后仰去,整个人几乎与地面平行。 她腰腹用力,将自己卷起来,贴住马背,单手拉着缰绳,伸手抚摸奔雷的马鬃,轻声安抚。 闪电又起。 白光透过层层横生干枝,被截断撕碎,落下大片张牙舞爪暗影,小片细线般的锐利冷光。 狭长冷光落到林韫细腻麦色的脸上,照亮那双急促转动,思索事情的明亮眼睛。 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什么。 不对,就算阿娘再想吃酸梅干果,也绝不会暗示她在此等恶劣天气出门。还有方才那人的眼神,分明就是在城门盯梢。 有人在防止他们出城? 为何? 林韫当机立断,伸手折下两根干枯树枝,交叉绑好,将自己身上披风搭上去,捆在奔雷背上。 她抬腿下马,有些不舍地摸了摸奔雷的脑袋,亲了下它的鼻子。 “去吧……” 她拍了拍马背,相信奔雷能够明白她所思。 奔雷着急踱步几下,用头挨着她的肩膀,似是想要请她一起走。 林韫一闭眼,摘下马背上几乎不曾用过的马鞭,大力打在马臀上。 “快走!” “咴——” 奔雷长鸣一声,其声委屈,似有哭腔,哒哒冲进幽暗丛林。 林韫按住自己没有韵律乱跳的心脏,转道绕回城门处。 远远看去,城门内有几个坐在茶棚的人,拿着杯子不喝茶,反倒四下张望,似乎在注意着什么。 她咬了咬口腔内壁,吐出一口浊气。 此刻,心中不祥的预感已将她覆盖透彻,几乎要喘不过气。 可她不能乱。 深呼吸了一口气,林韫转身物色即将入城的队伍,选中一辆稍有些贵气,也足够庞大能遮盖身影,却并无特殊标识的马车,贴在车底,随之入城。 入城后,她也不敢贸然回家。 在外城僻静处的人家转悠一圈,林韫潜入其中一户,留下银两,取走一件棉衣、布袋子和头巾。 她简单换上一身书生装扮,背着一个斜挎的布袋,进店铺买了几本书,捧在怀里往自家府邸方向走。 路上,还捞了一只皮毛邋遢的流浪猫,掐着它的后脖颈,连同小鱼干一道塞进布袋子,顺着还哈气的狸奴。 天色已黄昏。 厚重云层尚且挂在天边,藏着雷霆,安静下来。 冬日冷风刮地而行,吹得长街灰尘四起。 林韫缩着肩膀,抱紧怀中书籍,低头钻进窄巷,来到自家客院围墙。 她假装冷得原地跺脚,停留下来四处望望。 附近无人,高处亦无人。 安全。 林韫挺直瑟缩的腰背,后退几步,三两下蹬着外墙,猫一样蹿上屋背趴着,往外看去。 刚探头,就见有火光从院门起。 她赶紧把头缩回,听着下方动静。 “搜!仔细点,床底、屋顶、箱柜……一概不能放过。” 哒哒哒—— 嘭——嘭嘭——哐啷—— 好一阵响动过后。 “禀报大人,这边没有找到。” “禀报大人,这边也没有找到。” 听着底下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往院门去,林韫才重新探头看。 奇怪,刑部的人怎么会在他们家四 第2章 如梦令 旧尘因 [] 恰在此时。 天际闷雷响起,盖住身后暴喝声,给林韫争取了片刻喘息的功夫。 她信手摘下瓦片,朝身后冲来的刀刃打去,与此同时,两脚与腰腹用力,将自己往墙头上引去,撑手跳落隔壁空旷院子。 冬夜晚风凛冽,割得脸颊生痛,也割得眼泪支离破碎。 林韫不敢贸然回头,只能一鼓作气跳上屋檐下支撑的柱子,攀到横梁上,抓住瓦片边缘,爬上屋顶。 可她还是没能忍住,回眸望了一眼。 悬着满眶泛波泪水的眼,穿透沉沉暮色,翻过堵堵院墙,刺过追来的持刀人,对上了另一双眼。 另一双绝望之中,依旧满含爱意看她的眼。 这样一双连嗔怪也带着温柔的眼,在看见她接近外墙以后,坠落一串珍珠,缓缓阖上。 阿娘…… 林韫默默念着这称呼,掐着自己破损的手掌心,扭头往外墙跳落。 爹爹、叔父、两位兄长和五位堂兄弟,尚且安危未明,她必须要想办法找到他们才行。 “哪里跑!”追兵找来梯子翻墙追逐。 对方动作也利落,很快就将梯子架到外墙。 林韫瞥了一眼,也不敢往大街上跑,最怕对方破罐子破摔,连累无辜百姓;也怕对方轻易发现她,空口污蔑她是逃奴,要抓拿回去。 小巷狭窄,追兵不能一拥而上,对她这种打小上蹿下跳攀爬,在外四处乱跑,对京城街市了如指掌的人来说,才是最有利的抉择。 哪怕紧追她身后,刑部那帮人也不能轻易将她找回。 更遑论,追兵本就慢她一步,她身影没入窄巷里,第一个人才跳落草地,站稳追上。 “这边来,快!” 喝叫声将无处归家的流浪猫狗吓着,它们呜咽叫了两声,夹着尾巴躲闪一边。等人离开,才躲回避风的角落,黑漆漆的干燥眼睛,看着已无人影的窄巷。 呼—— 隔壁人家翻出一个富家公子打扮的人,翩然降下,给流浪猫狗丢了几块随身带着的肉干。 她将脖子上的皮毛拢紧,迈着缓慢的步伐,融入灯火通明的长街。 京城冬日长街,喧嚣依旧。 蜡矩兰灯高高挂,火焰璀璨明亮,落在河上,泛起粼粼带状光。烛影花阴下,少年人成双,低声细语闲聊话。 穿过楚馆前,满楼红袖罗帕招,欢声笑语和丝竹管弦之乐从里面传出,与街上叫卖声混成一片。 所有这些声音,落在林韫耳朵里,只有空白的噪响。 她的眼泪已经被寒风吹干,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去公主府找云舒。 不料刚过虹桥,便迎面撞见穿着铺兵①衣裳的人走来。可领头巡铺长②那张脸,分明就是朝她挥刀那人。 林韫直直往前的脚步一折,转入右侧的胭脂铺子,装成要赴佳约的少年,向掌柜的询问:“皮肤细腻却不够白皙,不爱刺鼻香气也不爱厚妆的姑娘家,适合什么胭脂水粉,帮我包一份。” 她与掌柜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外面灯火倒影进来的淡漠虚影,知道持刀的追兵还在店铺门口逗留,往内细看。 看着虚影徘徊,她心脏嘭嘭乱跳,垂眸拿着掌柜选出来的胭脂水粉,挑选几样。 见对方净挑贵重的胭脂,掌柜的喜笑颜开,斟酌着对方装扮,麻利掏出一个背莲花座大象銀平脱漆盒,往里面放上。瞧着空间有所剩余,还给添了口脂面药进去,再绑上绣祥纹绸缎的带子递过去。 一番折腾,门口挨个巡视路人的追兵,也已离去。 林韫心思不在这上面,问了价便数够钱搁在柜台上。 她提着漆盒走出铺面,拉高大氅上的毛领,与他们背道而行,往黑暗中去。 有风迎面来,吹得路旁店铺竹骨绢灯沙沙轻响。 灯火高低明灭,暗影投路,照向两边。 渐行渐远。 直走到公主府附近,林韫趁人不注意,闪进对面小巷里,躲在半人高的竹筐后。 不出意料,巷子里果然有埋伏。 她将贵公子打扮的大氅,往旁边丢弃秽物的筐一丢,露出一身黑袍,以及灰扑扑的斜挎包。 斜挎包里,吃饱的流浪猫已不对她哈气,乖巧让她捧出来,放进竹筐。 “对不住了。” 林韫顺着小狸奴的脑袋,提前道歉。 她趁巷子尽头的几人不注意,轻悄无声,几下就撑着手脚立在巷子高墙之间,慢慢朝着前方挪动。 人到巷子中间,才又逮了个机会,瞄准竹筐,将小鱼干丢过去。 嘭。 很细微一声响。 巷子尽头的人还是被惊动,刀半出鞘,迈着谨慎的步伐往竹筐方向走。 高墙之间的林韫,趁机挪到尽头,撑墙而下,落在暗色里打量四周。确认再无别的埋伏,她一鼓作气跑到靠近云舒院子的外墙,利落翻了进去。 脚还没踏上草皮,她就瞧见一身利落武装的平阳公主坐于院中石桌,唯有一盏宫灯伴随。 “韫见过长公主。” “素玉不必多礼。”平阳公主起身,伸手托住她手肘,“时间紧迫,我亦不便与你多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一定得稳住,不要慌乱,才能求一线生机。” 对方说话的语气,带着遮盖不住的沉痛。 林韫感觉自己心里头冷不防被毒蛇啮咬一口般,冰凉透骨的毒液,此时此刻,正顺着流淌鲜血往心肺游去。 痛意一路开拓脉络。 她两手握拳,死死掐住掌心,以求稳住理智。 被冷风吹得干燥的唇瓣已粘连一起,难舍难分且仿佛有千斤之重。 她硬生生撕扯开,下唇瞬间裂开两道口子。 血还没来得及淌出来,便干透了。 “好。” 平阳公主袖管下的手,也用力捏了捏,才能开口如常。 尽管如此,她的声音亦有颤抖。 “左仆射遭奸人陷害,牵涉为太子夺位而毒杀阿兄③的漩涡之中,已被四皇子当场斩杀。其余亲眷,亦交由太乐署署令沈昌查办。据我所知,在京城的人除了你和衡儿,应当……” “应当……” 平阳公主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才继续将剩下的四个字吐出。 “无人生还。” 嗡—— 两耳鸣响。 林韫紧盯着平阳公主张张合合的嘴巴,脑子里却仿佛插进了一把泛着寒光的无情冷刃,将呼吸都截断了。 眼前一切画面,仿佛被丢进搅成漩涡的水缸里,往最深处吸去。 她的手不可抑制颤抖起来,眼睛却早被风干,徒有满腔血泪,堵在双眼之后,无法流淌。 “素玉 第3章 独回望 旧尘事3 [] 天幕乌云尚在,已凝成厚厚一大片。 若说白日的乌云似一座山移动,如今的乌云便像是群山倒挂,似要将天幕拉下来。 地面起了一层白雾,灯火一照耀,光就彻底散开,宛如墨在水中晕。 林韫已感觉风雪即将到来。 她刚偏转头看城门动静,肩上就落了一只大掌。 不等思索,那按在胸口的右手,就反手扣住来人手腕,往对面墙上扣去。 来人闷声痛叫,低声喊了句:“素玉,是我。谢大。” 谢大,名履,字致礼。 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谢景明的阿兄。 “对不住。”林韫松了手,压低声音道,“阿兄怎么会来这里?” 谢致礼叹了一口气,左右顾盼,将她拉进更深处的窄巷,把一封书信递给她看。 “景明留信,说你们家出了大事,他要毁容偷偷随你出走,一路相帮。” 唰。 林韫捏紧了信封:“他现在在哪里?” “你放心,没等他写完信,行远就发现了,我们肯定不让他干这种傻事,把他打晕绑在了床上。” 她松了一口气。 谢景明是地道的读书人,学问极好,不到二十便摘下解元头衔,高中是迟早的事情。倘若对方真这么做,彻底告别仕途,她只会愧疚一辈子。 “男子汉大丈夫,为未婚妻而死也算有所担当。可如今局势黯淡,贼人把政,景明武力稍逊,即便脑子好,短期内也做不了太大助力。反倒容易被人发现,用来要挟你。”谢致礼将一个缠腰的行囊递给她,“这个你拿着傍身。” 林韫接过,缠在腰上:“多谢阿兄。” “素玉。前路艰险,务必保重,千万不要做傻事。”谢致礼叮嘱,“只要活着,一切还有希望。等风头过去,你设法回来,只要你需要,我们都会助你为林家翻案。” “多谢阿兄。我都明白。”林韫压住眼睛翻涌热意,“你快回去,小心被人发现了。” 谢致礼依旧担心,却也明白,时间容不得耽搁。 他道一声“保重”,转身离开。 等人背影离远,林韫吐出一口浊气,靠在墙上缓了一口气,才继续寻找机会出城。 还有一刻钟,外城门就要彻底关上了。 她必须要在此前,寻到机会出城。 呼—— 地上起了风,扬起一地黄沙。 黄沙拍在刀柄刀鞘上,哐哐有声。 平阳公主踩着半只脚踏进公主府的尸体,手中剑锋尚且滴血。 她冷笑:“犯我者,必诛之。今日就算是老四来了,也没有擅自围困我公主府的道理。” 沈昌看了一眼对方脚下的尸体,赔着笑脸:“长公主多虑了。” “多虑?”平阳公主眼眸一抬,那经历过战场的双眼,自带凛冽杀气,“我阿兄刚刚驾崩,传位老四,你就敢在我公主府前闹事,莫不是想要对我公主府下手?” “沈昌,我可告诉你。我父皇当年予我封邑,赐我丹书铁券,可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他女儿,而是这天下,有一部分是我亲手打下来的!” 她不愿天下离乱,不愿拖累驸马一家,并不代表她凡事要忍气吞声。 沈昌轻轻给自己掌了一嘴:“瞧我这嘴,真是不会说话。长公主别生气。我怎么敢围困公主府,只不过今夜骚乱,唯恐歹人作乱,惊扰了长公主,才会前来查看。” “长公主请看。”他朝身后人招手,拿来林韫丢弃的大氅,睁着眼睛就能胡诌,“我们追缉那歹人,身上穿的便是这大氅。而这大氅,我们刚刚在长公主府邸外墙发现。” 平阳公主斜眼乜过去:“你的意思,是我窝藏歹人?” “不敢不敢。”沈昌继续赔笑,“只是怕歹人闯进公主府,惊扰了长公主。” 他说话时又是拱手,又是弯腰,姿态倒是放得低。 身后长随等他直起身,才迈步向前,附到他耳边小声汇报消息:“有人来报,今日见林韫出城时,买了不少小玩意,她今日出城,怕是要去看林衡。” 沈昌听到这个消息,先是皱眉。 长随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快补充:“我们知道林衡坠崖而亡,可林韫不知。在亲友都丧生,只剩一个小堂弟还活着的情况下……” 沈昌眉头舒展开来,当即有了决断。 他朝平阳公主拱手道:“既然歹人没有惊扰长公主,昌这便离开,不再叨扰。” 说完,后撤三步,才转身健步离开,朝着陈州门而去。 陈州门里仓区小巷呆着的林韫,正愁没有办法混到出城门的行列中,便瞧见沈昌那厮带着一队人马,于浓稠夜色之中,快步而来。 林韫脑袋一转,从背后绕行,蹲守在他们的必经之路,装作收摊的模样,蹲下掩住身形容貌。 等到队伍末尾的人经过,便掏出一块散碎金子,瞄准丢到那人脚下。 那人被绊了一下,差点儿破口大骂,满脸的不虞,还曲腿想要将脚下东西踢开。等瞧清楚脚下绊他的是何物后,他便马上闭紧嘴巴,所有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他赶紧重新踩着金子,佯装要整一下裤脚,默不作声蹲下去,落后队伍一些,以免被人瞧见,要分一杯羹。 便是这时。 林韫从他背后,一手圈住他脖子,一手用麻沸散的药包捂住他口鼻,把人拖进巷子里,扒了对方的衣裳换上。 她低头从巷子走出,捡回金子,快步而无声跟上,一同出了陈州门。 吱呀—— 厚重的城门在他们离开以后,缓缓关上。 山林干枯枝叶空旷,浓墨似的乌云紧紧扣下,像是鲲鹏张开的巨大翅膀,遮盖了所有光明。 火把上的火苗,被越来越狂的风,扯得几乎要飞离去,似是随时就会灭掉。 雷山寺位于雷山最高处,背靠蔡河下游,两边峭壁,仅有一条上山通道。 林韫可以随时脱离队伍遁去,却没办法在这群人眼皮子底下上山去。 更何况等出城以后,沈昌那厮就让他们两两抬着麻油,似乎想要火烧雷山寺。 不等思索清楚,林韫就听到对方让他们埋伏在雷山寺四周,等她一出现,就将人擒住。 既然是埋伏四周,那定然是几人一小队,分开把住寺院各要道。 届时,她大可以寻个机会溜进里面找堂弟林衡。 只是她未曾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揭穿得如此快,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队分完以后,五人一队,就要各自散去。 与她同一队的四人却疑惑打量她:“沈署令不是只调了我们刑部的人前来,刑部最近也没新同僚,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林韫保持着垂头的姿势,捏紧了手上的纸包。 “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瞧瞧。” 林韫缓缓抬首抬眸,手上的纸包也遮挡着单手拆开。 “是……”对方大声喊道。 “你”字还没出口,林韫便将手中纸包对着四人一洒,小跑一段路借力,蹬着墙身翻进雷山寺里。 纸包的药是迷药,四人昏倒,但也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有人将情况上报沈昌。 沈昌笃定道:“一定是林韫那个臭丫头,进寺里抓人!” 进入寺院的脚步声整齐有序,人如飞箭穿梭,如渔人铺开大网一样,快速将寺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教冬眠的蛇,也无处遁形。 林韫动作也快,已进到雷山寺后院僧寮、客舍,只是两处都没见着林衡的身影。 她欲要问话,沈昌的人却已找了过来,将客舍前门堵住。 “哪里跑!林韫,束手就擒吧!” 林韫一个侧翻身落到窗边卧榻上,推窗跳出去。 窗外是通往厨房的路,厨房背后便是用竹篱围了半圈的悬崖,上边挂了块木牌,写着“切勿靠近,当心坠崖”的字样。 “你继续跑啊。”沈昌从一众刑部衙役当中穿出,盯着不住打量厨房的林韫,“乖乖将林澈给你的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林澈,字伯谨,是她爹爹的名讳。 林韫冷笑一声,抬脚便将窗台上堆着 第4章 过秦楼 故地游 [] 雪花飘飘摇摇落在掌心,融化成冻骨的水,顺着指缝淌下。 滴答滴答,落在窗外的木板上。 恍惚之间,林韫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坠落蔡河冰水之中,那个森寒的冬夜。 脊背拍在水面,直接让她疼得昏死过去。 再醒来,她盯着头顶上绣了四时风物的帐子,心想,她怎么就没死呢。 她要是就那样死了,那该多好。 便是那时,耳边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 “你醒了?” 林韫缓缓挪动自己被绑得死紧的脑袋,转过去,瞧那坐在榻上,隔着纱帐看窗外雪景的黛绿人影。 当时,窗外漫天大雪,雪色耀眼。 她根本看不清楚窗边男子形貌,只依稀觉得体态风流肆意,并非端方持正之辈。 她动了动自己的嘴巴,艰难将黏合的嘴唇撕开,尝到了星点儿的铁锈味,却无法发出一丁点声音。 听不见林韫回话,对方似乎并不意外:“你千万别乱动。你右手、双腿、两肋的骨头都断了,右边身体和脸的肌肤都被火烧坏了,我自作主张,替你换了一副皮。你要是乱动,还没和肉贴合的皮会歪掉。” “你的嗓子……也被烧坏了。” “要想身体能够正常动弹,至少得等一年。” 林韫视线下垂,这才瞧见自己浑身都裹上了白色的纱带。 由始至终,对方都没介绍过他自己是谁。 她那时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失神地瞧着窗外的雪色。 那雪下得可真大,将山巅干枯树枝,也染成雪白,似乎天地所有脏污、异色,都能被这场大雪掩埋。 她就那样瞧着,一直瞧到日落西山。 窗框里,苍山覆雪,晚日照城郭,赤霞染雪红,一片彤色充斥天地,像泼了血一样。 她完全失去了生的意志,直到身上全部纱带拆掉那天,她听窗外侍女小声讨论,说京城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是武状元竟是个女子;二是新科状元三元及第,摘下桂冠,却屈从权贵,随了奸党;三是前任左仆射荒骨埋郊野,期年已过无人领。 听到最后一件事,林韫才算是有了生人的反应。 黛绿的袖袍从她眼前滑过,摘下她脸上的纱带,将铜镜移到她面前来。 铜镜里,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 身后那人道:“这张脸,可比你从前那张清丽的脸,要多了几分艳色。你要不要改名易姓,随我归隐山居?” 林韫看着那西域壁画一样,明艳张扬的脸,缓缓道:“从今往后,我便名唤洛怀珠好了。” 她娘曾说过,素玉明珠,相得益彰。 自此以后,林韫便要随着那场迟来的大雪,埋藏在蔡河底下。 站在这浑浊红尘的人,只是洛怀珠。 “洛怀珠!” 气急败坏的声音,将她沉入旧事的思绪彻底打散。 一道黛绿的修长影子,撑着天青幽兰的伞面,从月门前匆匆走来。 翻飞的袍子,撩过地上积雪,染出一片深浅颜色。 洛怀珠收回自己冻僵而骨节发痛的手指,顺手将窗合上,用帕子把手上水渍擦干,扯过一旁厚重的大氅披上拉紧,掩盖住自己单薄的一层里衣,再将手缩进塞了手炉的毛绒套子里。 这一套动作,她做得无比流利。 “洛三娘子。”黛绿影子已飘到坐榻对面,用力坐下表示愤怒,字也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样,几乎要变调,“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劳烦你惜命,可好!” 对面人是她父亲旧友,也是她救命恩人,姓即墨名兰,号墨兰居士,已年近四十,却生得一副好骨相、好皮囊,瞧着像只比她年长几年的模样。 即墨兰此人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诗酒茶,吃喝玩乐赌,天文地理……可以说,除了武艺不通和讨厌算数之外,他无所不精,甚至连不同地域的姑娘家绣花活的技法花样,都了如指掌。 在说出自己易名洛怀珠不久后,她便拜对方为师,学了许多东西。 不过,即墨兰一向对外宣称,他们之间乃舅甥关系。 等手回暖,洛怀珠伸出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直接将方才的事情跳去,不再提。 “舅舅您这般用力坐下,小心寒枣春低①坐榻生出抗议。” 即墨兰这人,有个古怪习惯。 他喜欢给山居中的每一样物件,都安个名儿,还尽是和诗词歌赋相关的名儿,搞得上上下下伺候的人,一听到他点名要哪样东西,都特别痛苦。 “胡说八道,你舅舅我这般纤长体量,纵使再用力,也不会对我们寒枣春低生出伤害。” 即墨兰抖了抖自己的袖子,理好垂向两边,惬意呷一口热茶。 他世家出身,一举一动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名士风流,率性恣意。 “舅舅您看,再有几日,我们才能启程北上?”洛怀珠生怕他茶盏搁下,又提起方才的事情,先把话头掐死。 “等春日到来,春雪消融后,再候三五日。待道上新草萌发,便可启程。”讲到正事,即墨兰容色正经不少,“此次返京,你当真做好了准备?” 重回故地,内心激荡却不能言表,不得动色。 犹如钝刀割肉,酷刑罢了。 洛怀珠握着手中杯盏,任由袅袅热气打湿自己低垂的眼睫。 雾气在睫毛上凝成水珠,潮湿得仿佛要坠下枝梢的露珠。 她盯着杯中那双漆黑无波的眼瞳,说:“五年了。散落在外的证据,也收集得差不多了,该要回京,向沈昌讨债了。” 这一笔一笔的账呐,她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等着沈昌的血肉来沾笔,一项一项勾对。 送予世人审判。 她眸中眼波微动,随手摸走坐榻案几上瓷碟里摆着的炒豆子,丢进杯里。 咕咚—— 水面涟漪一圈圈漾开。 初春如约而至,河里的冰全化了,岸上冒了青青草,草叶上的露珠,顺着长长的纤细的叶子,坠落河面。 河面上出现了几道人影,正是洛怀珠他们。 车窗敞开。 洛怀珠探出半身。 回头望,山居隐于林,半腰灰雾如飘渺衣带。 这便是她住了五年的地方。 山清,水秀,鸟啁啾。 着实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可她终究不能安心住在这里度余生。 看了一阵,她缩身回到马车内。 即墨兰好享受,但凡出行,必定高马、大车、娇婢,缺一不可。 这一路上,他们前有两个骑马的护卫开路,中有敞亮大马车可躺着,再有放置行礼和安排鬼神医及两个仆从、两个侍女的两辆马车,后有四个骑马护卫断后。 排场过大又无世家标识的后果便是,从苏州到京城这一路,他们共遭了七次匪徒。 第七次遭匪,就在距离京城二十里以外的一片林子。 马车外,流匪与护卫打得哐啷作响。 即墨兰则是从马车背后的一排抽屉里,掏出一个描金兰花纹的紫砂罐,从里头拿出一包茶饼,慢慢悠悠打开,还递到洛怀珠跟前。 “要不要先嚼一块试试看。” 洛怀珠听着马 第5章 过秦楼 故地游 [] 马蹄声哒哒远去。 洛怀珠手按在薄瓷杯上,垂眸细听外头动静,只是对方发出一声“嗯”以后,直到马蹄声消失,也没说过第二句话。 他们的马车也重新启动。 杯中香茶晃荡,溅了两滴在她手上,已是微凉。 她将凉茶泼入旁边固定在槽口上的木桶里,一抬眸,便对上了歪斜躺着的即墨兰,那略带促狭的眼神。 “阿浮啊。” “欸,先生。” 阿浮清脆的声音响起。 她是即墨兰从冬日浮冰上捡来,从襁褓养大的姑娘,说是派给洛怀珠的侍女,其实更像是妹妹。 阿浮肌肤胜雪,长相娇俏可爱,性子单纯,活泼外向,头上梳着双环髻,鲜亮的红色绸缎绑在环髻上,末端坠了一粒饱满的珍珠,垂在肩膀上。 洛怀珠躺在床上那一年,一直都是阿浮在照顾她,每日不厌其烦和她说话,替她换药、松动筋骨云云。 “我方才,好像听到那个蒋副指挥使和一个人说话,你可有看见那人是谁?” 即墨兰和阿浮说着话,那掩藏在杯子后头的眼神,却总是溜到洛怀珠身上去。 阿浮咬着千层糕,脸颊鼓起:“还能是谁,不就是画像里那个拜入前任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门下,却在获得帝心以后,翻脸不认人,将右仆射拉下马的奸臣谢景明!谢侍郎!” 她知道自家怀珠阿姊,从前和谢景明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且两家已定下婚约。 可那又怎样。 前任右仆射王昱年,可是她怀珠阿姊父亲林澈林伯谨的好友! 紫宸门事变后,新帝上位,翌年会试取会元,殿试摘桂冠,得状元,三元及第,一时风光无两。未料,刚入翰林修撰,他就巴上了当年反对新帝一系列新政的前任右仆射,鞍前马后伺候人家两年,捞了个心腹的位置。 不曾想,前任右仆射刚将他提拔到正四品下的右谏议大夫,屁股还没坐热,他便反手奉上王昱年贪污、栽赃同僚、强占良民田地等十八条罪状,将王昱年直接拉下马。 新帝念在王昱年劳苦功高的份上,让他主动辞官归乡,算是还王昱年一个体面。 然,王昱年临近晚年,仕途遇挫,终日借酒浇愁,归乡途中便郁郁而亡。 有关王昱年的十八条罪状,不少人都认为是谢景明无中生有,乱诌出来的罪名,为的就是给自己一个登上高位的功绩。 为此,谢家和云舒郡主都纷纷与他决裂。 朝堂清流更是不屑他背叛恩师林伯谨与恩师好友王昱年的行径,当面唾骂有之,派人刺杀有之。 王昱年下马后,朝堂很是动荡了一阵。 谢景明趁机推出新政,却遭到了朝堂内外一致反对,众叛亲离之后,他又陆续尝到了同僚暗下黑手、当面挤兑,百姓丢烂菜叶、臭鸡蛋唾骂的滋味。 宦海浮沉之中,他手下留情了几次,却反遭更剧烈的对抗后,开始排除异己,打压政敌。 他杀伐果决,手段冷酷无情,如雷霆惊怒。新政推行两年,民众叫苦不迭,而国税增收,兵马渐壮。高祖皇帝一直惦念的守具所、车辂院、军器所等,也陆续建成。 此后,谢景明便直接被扣上了奸臣酷吏的帽子。 他由右仆射一派,直接脱身出来,成了朝堂人人针对,唯有新帝看重的孤臣,犹如渺茫大海中,夹在几条大船之间的一叶扁舟。 饶是如此,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一职,也没能落到他头上去,而是握在了沈昌手中。 受尽唾骂的谢景明,也不过得了个正三品的门下侍郎,上头有个侍中为故友王昱年一事处处压他不说,还矮了从二品的沈昌一头。 世人都笑他如意算盘敲得响,却算错了账,白替沈昌做了嫁衣。 听到阿浮对谢景明的评价,洛怀珠眼睫颤了颤。 这些年来,她所听到的谢景明,与印象中那个克制隐忍、温良恭谦、谨慎稳重的谢景明,简直判若两人。 世事变迁,她已有五年不曾见他。 然而她依旧不信,谢景明会变成那样一个人。 “阿浮,慎言。”她不轻不重说了这么一句话,“官场浮沉,目之所见,未必就是真相。更何况我们只是从一页纸上得来的消息。” “怀珠阿姊!”阿浮恨恨咬了一大口糕点,鼓着脸嘀咕,“他这样的奸臣,半点儿配不上你。哼哼。” “阿浮。”即墨兰给愤愤不平的小姑娘,塞了一杯温热的香茶,“喝点茶,小心被糕点噎着。” 喝过茶以后的阿浮,怒气渐消。 即墨兰这才慢慢悠悠继续问:“那你可曾见到了他的模样?” 阿浮点头,含糊道:“见着了。他骑着一匹枣红大马,身姿倒是挺拔,面容也如同画像那般,长得端方雅正,十分好看。不过……” “那他气色如何?瞧着可精神?”即墨兰将她后头的话打断。 阿浮歪着头想了想,肯定道:“不太好。脸色和唇瓣都很苍白,像是生病了一样,眼睛下面青紫一片。” 洛怀珠眼皮子微动,搁在桌上的手,被她缩回绒毛套子里。 她始终垂眸,看不清所思所想。 即墨兰暗暗叹了一声,岔开话来,让阿浮讲讲外头的风景。 阿浮忘性大,讲着讲着就把这事儿忘了。 马车咕噜噜走到南薰门前,蒋副指挥使前来拜别,说要继续回去训兵。 城门校尉好奇瞥来一眼,伸手向前面护卫索要“过所”①,确认身份,方可放人通行。 厚重马车门半敞开,露出里面坐姿各异的三人来。 城门校尉打开放在最上头的一张过所,窥见“即墨兰”三字,瞳孔当即一震。 这位爷入京,京中少不了要有一阵热闹日子。 他为军巡铺和街道司②的弟兄们默哀。 看完随行所有人员的“过所”,他恭敬递还,做了个“请”的姿势。 入城后,他们向西而行,过曲院街,便到南武学巷内一座宅子前。 宅子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自由”二字,没头没尾,令人摸不着头脑。不似对面人家,“版筑家风”的牌匾一挂,便知取自《孟子·告子下》的“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可知此宅人家为傅姓。 阿浮跳下马车,将脚凳拿出,扶着即墨兰与洛怀珠下车,进入宅子。 宅子并不算十分大,主人家住的院子只有两座,但胜在简朴雅致,花草池沼俱全,倒也不失趣味。 刚搬来,要安置的东西很多,宅子里忙乱得要命。 仆从、护卫洒扫了足足两日有余,才算彻底落脚此宅。 不等第三日到来,雪花片一样的请帖,便送到门上,送得跑腿的仆从阿清和阿风不耐烦,直接在门口放了个竹筐,支起一块木牌,上书“请帖置放处”。 这般行事,着实无礼。 然而最是重视礼节的清流们,却没有一个想要和他掰扯这事儿,请帖依旧被恭恭敬敬放到竹筐里,叠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阿浮拿起请帖,清了清嗓子:“墨兰先生惠鉴,久违颜范,荏苒数年,自幕府一别……” “停。”斜倚坐榻的即墨兰伸手打断,“别念了,肉麻。” “肉麻吗?”阿浮将请帖阖上,丢回去,嘟囔道,“先生对着 第6章 过秦楼 故地游 [] 枢密院。 离开垂拱殿后的张枢密使,绕到兵籍房办事处,寻到一身浅紫圆领袍,黑色环带束腰,长发高束以同色发带捆绑,以白玉冠簪住的云舒郡主。 她正坐在敞开的窗前,半点不惧料峭春寒,就着烛火埋头审阅文书。 夕照残存霞光与烛火交相辉映,照出她眼下一片浓密的阴影,也勾勒出半边并不算柔和,却美得另有一番滋味的侧脸。 听到张枢密使的脚步声,她也不紧不慢,并不抬头。 “唐副承旨。” 云舒郡主将文书审完,落定,放到左手边,才搁笔抬眸,露出一张浓眉深目的英气脸庞。 她伸手取了新的文书摊在桌上:“张枢密使有事儿?” 论官位,她是枢密院属下十二房中兵籍房的副承旨,才正七品,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论爵位,她是郡主,算从一品,自先帝那时起,便已有封地食禄,哪怕是见了正二品的官,也不必低一头。 “圣上方才召见我与谢侍郎,让我们多注意后日墨兰先生在下松园举办的雅集。”张枢密使也不兜圈子,直接说明来意。 云舒郡主重新垂眸,细看文书:“与我何干。云舒不过小小一个副承旨,主责是掌行诸路将官差发禁兵、选补卫军文书①。京畿护卫诸事,自有六大厢军与禁卫军掌管。” 张枢密使背起手:“唐副承旨的武功好些,六大厢军与禁卫军向来不合,要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只有你能够快速请援军。” 云舒郡主轻笑一声:“谢景明在,我不去。” 张枢密院头疼。 谢侍郎和云舒郡主本为表兄妹,驸马爷是谢家小叔子,两人与前任左仆射家女郎林韫交情匪浅,三人一度被誉为“京城三杰”。 自打紫宸门事变,左仆射一家涉嫌谋害先帝,当场被今上诛杀后,听说林韫那丫头曾经逃出生天,先后前往公主府、谢家求助,却无门而入,被现任右仆射沈昌于雷山寺诛杀。 据说,云舒郡主为此和大长公主吵了一架,也跑到谢家揍了谢景明一顿,在谢景明背叛恩师林伯谨,亲手帮圣上写下左仆射问罪书昭告天下,构陷恩师好友王昱年两事后,彻底与他决裂。 此后二人再相见,那眼神都能打出火花来。 “唐副承旨,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 不得已,张枢密使只能生硬丢下这么一句话。 墨兰先生举办雅集,京中才俊大都汇聚,可以说他们大乾朝的希望都在一处了,不谨慎哪里行。 听得此言,云舒郡主嗤笑一声,头也没抬:“属下领命。” 张枢密使站在原地,看了她半晌,终究叹气离去,融入昏沉暮色中。 残阳已落,余光尽收。 谢景明的马车从州桥过,入南门大街,再东折入巷,回到宅邸。 大宅门前,两个仆从正洒扫台阶,见了他赶紧将扫帚靠一边,躬身行礼。 “侍郎回来了。” 谢景明没下马车,只是透过车窗,看了一眼满地的烂菜臭鸡蛋:“嗯。扫完便回去歇着吧。” “欸,是。” 此二人是新来的仆从,行事颇为拘束。 谢景明让车夫继续驱马,从二门直接入内院。 刚下车,挂在马车上的气死风灯还没取下照路,就有一柄闪烁着月色的利刃,朝他刺来。 谢景明提起官袍衣摆,微微弯腰躲开马车棚顶延展出来给车夫遮阳的木板,抬脚踩下脚凳,安然落地。 叮—— 院墙里跳出一个黑衣护卫,将利刃拦住。 车夫摘下悬挂的红色桐油纸气死风灯,递给谢景明。 谢景明接过,抬脚跨进护卫打开的二门,直入内院小径,慢步走回书房。 由始至终,他和车夫都不曾看过刺客一眼,显然早已司空见惯。 院子里,四下漆黑,没有点灯。 守着书房的护卫从檐下跳落,接过他手中灯盏,恭敬立在身后。 谢景明拿出钥匙,开了书房门,拿回风灯,点燃长案旁的立地灯烛,再将风灯吹灭,放置长案上,拿过细竹灯罩,重新罩上立地灯烛。 他收起打火石,坐到柳木圈椅里,将长案上堆叠的公文拿过,开始就着昏黄烛火,继续处理公务。 灯罩下,烛芯轻微颤动,照亮一室寂静。 书房很大,却算不上宽敞。 以端坐中轴的谢景明算,其身后一排胡桃木书柜,右手一侧更是密密立着五个几乎到顶的高大胡桃木书柜,书柜之间,只能容一人正身而行,哪怕是窗台边上,也沿着墙面摆下一排藏书矮柜,柜子上放着竹纹瓷桶,装满卷轴。 左侧倒是摆了炕案和蒲草凉席,席上摆着一张会客案几,只不过铺了蒲草凉席的一边都被竹简集柜包围,柜子上也堆了书,只有靠近炕案一侧,摆了个山石盆景。 半点华贵不见不说,家境好一些百姓家都有的挂画、熏香、插花都没②,连素雅也谈不上。 只能夸一句整洁。 待到公文消下一半,谢景明才提笔另写了一些东西,开口喊来护卫:“长文、长武,帮我采买上头的物件,明日修沐,随我回谢家一趟。” 护卫长文、长武双手接过:“是。” 谢景明回房换了一身常服,吃过饭后,又继续回到书房处理公务,直到三更天才沐浴更衣睡去。 月斜西山,曙色未露。 谢景明已晨起梳洗妥当,坐在露水未干的院中用早饭。 等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他便坐上马车,往保康门出,向陈州门方向去。 谢家三代都住在陈州门内大街一带,哪怕后来家中小叔当了驸马爷,也未曾攀附过富贵,一直安于清贫,是京城出了名的耕读之家,家宅门前匾额,亦是提书“耕读传家”四字。 字体劲瘦有度,可见其清俊风骨。 这个时辰,街上行人尚且不多,稀稀落落,只有小摊和店铺传出袅袅热气,氤氲街巷。 谢景明避着耳目,敲开谢家侧门,禀明来意。 看门的老仆很是为难:“谢郎君莫要为难老汉,老爷说了,他不会见郎君,礼也不必收,咱家都有。” “福伯,湛不在双亲跟前伺候,已是不孝,些许吃食用品而已,收下无妨。” 湛,乃谢景明之名。 景明只是字罢了。 两人推让之间,绑在一处的锦盒散落一地,滚得街巷都是。 谢景明愣了一瞬,下意识侧过头看滚落的锦盒。 福伯撇开眼,狠下心,趁他不备将门关上。 春日晨风吹拂过,卷起谢景明青色衣摆,料峭寒气从宽大袖口钻进。 他缓缓蹲下,竹纹袍子拖到青石板上,将礼盒重新捡起叠好包扎。 长文、长武伸手要帮忙,被他抬手制止。 他独自一人慢慢将东西重新扎好,搁在门边扶稳,对着斑驳木门郑重行了礼,才向西行,走出巷子。 巷子尽头,车夫静候着,等谢景明一上马车,便驱车离开。 咕噜——咕噜—— 巷子另一端。 “怀珠阿姊。”阿浮撩开车帘,提着手中油纸包跳进马车,“这卤肉可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