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渡佛》 1. 第 1 章 [] 二月的长安,乍暖还寒,夜间一场突如其来的雪,逼得人们把刚刚脱下的冬衣又披了回去。 地上结了层薄冰,冰上又盖了层雪,湿湿滑滑十分不好走,相府的丫鬟婆子们一大早就起来除雪扫地,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饶是这样,还有管事妈妈催促,“犄角旮旯都得扫干净,滑倒了大公子,仔细你们的皮!” 小丫鬟半是回嘴半是恭维,“岑妈妈,大公子在集贤书院读书呢,根本不在府里。您老怕我们偷懒,也用不着拿大公子说事,我们还能拂妈妈的面子不成?” 岑妈妈笑骂道:“贫嘴的小蹄子,你知道什么,大公子明儿个就回来。” 小丫鬟讶然,“大公子过完元宵节走的,才半个月又要回家,以前可从来没……”说着说着,一抬眼见岑妈妈脸色不大好,立时不敢说下去了。 提起这事,岑妈妈也窝着一肚子火。 以前一年也回不来几趟,张口闭口学业为重,如今可好,自从三房那个表姑娘来了,大公子心就长了草,书不读了,字不写了,成天就惦记往家跑。 望着三房的院子,她眼中尽是不满。 待进了门,却是满脸的和煦笑意。 屋里燃着上好的瑞炭,半点烟火气不闻,却是融融若春,比起雨雪沙沙的户外,好似两个世界。 桌上塌上床上,铺满了衣裳首饰,四姑娘王萍满屋子走来走去,试试这个,看看那个,蹦蹦跳跳像只欢快的小鹿。 岑妈妈上前,虚虚一礼问了声好。 表姑娘苏宝珠本静静坐在窗前,闻言抬眸看来。 不甚明亮的天光中,少女皙白润泽的肌肤泛出晶莹微光,比得头上的羊脂白玉簪子都失了颜色。尤其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似醉非醉,似嗔还喜,漫不经心望过来,就让人的心不由一颤。 真是人如其名,宛若一颗华美瑰丽的宝珠,轻而易举就夺得所有人的注意。 饶是心存偏见,岑妈妈也不禁再次感叹这位的美貌。 难怪大公子对她念念不忘。 “妈妈来了,快请坐!”四姑娘热络地打招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厨房刚做的乳酪浇樱桃,妈妈且用一碗。” 岑妈妈笑着应承一声,堂而皇之落座。 她说起下个月的宫宴,“请柬都是提早定下人数的,彼时不知道表姑娘来,如今再求恩典也来不及了,只好委屈姑娘这一次。姑娘也不必失望,老奴与你作保,有机会一定带你进宫开开眼界,他日回姚州家去,与乡邻们说道说道,也不算白来相府一趟。” 岑妈妈说完,含笑等苏宝珠恭敬的道谢。 她是长房夫人的陪房,又是有实权的管事,莫说府里的丫鬟婆子,就是三房的公子姑娘们,因三老爷是庶出,多仰仗长房鼻息过活,平日里对她也是尊敬有加。 况且苏宝珠是投靠三夫人的远房亲戚,算不得府里的正经主子。 然而等了好一阵,才听苏宝珠慢吞吞吐出个“哦”。 哦……这就完啦?岑妈妈笑容僵在脸上,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堵得她难受。 待要敲打她两句,毕竟宫里规矩多,不让她去也是为了她好——她自己出丑倒也罢了,连累相府丢脸,她可担待不起。 却听苏宝珠柔声道:“前几日送去的瑞炭,大夫人用得可好?” 岑妈妈一下子卡了壳。 瑞炭是西凉国进贡的炭,市面上不多见,价钱也高得吓人。相府历来奉行节俭,一过元宵节,除了老夫人的寿禧堂,其余各处不再发炭火份例,更别说烧瑞炭了。 这位表姑娘怕冷,不知打哪儿买来一大车瑞炭,少说千余斤,各个院子都得了不少。 再加上她出手阔绰,随手打赏下人的钱比月例都多,哄得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她好话。 岑妈妈却看不上这些,一个商户女,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赶着年节大公子在的时候投奔三房,又这般卖力讨好相府,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都说丧妇长女不娶,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做派,叫她一声“表姑娘”都觉得怄得慌。 奈何心里再窝火,明面上也不便发作,岑妈妈敷衍两句便端起桌上的乳酪浇樱桃。 盛乳酪的青瓷小碗一入手,方觉不同,细看釉色青翠莹润,如玉类冰,捧在手里,就像捧了一汪清漪秋水。 竟是上上品的越瓷! 夫人的嫁妆里也有一套,成色还不如这个小碗,宝贝得什么似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拿出来摆一摆。三房寒酸,绝不会有越窑瓷,这肯定是苏宝珠的东西。 显摆给谁看? 岑妈妈缓缓放下小瓷碗,决定煞煞苏宝珠的威风,“妈妈托大说一句,与你们姚州小地方的风气不同,我们相府讲究低调内敛。世家大族的风范,在于行为举止的风度和气量,不在一器一物的奢靡。这些物件,收起来吧。” 四姑娘王萍皱起眉头,明显生气了,刚想说什么,手就被苏宝珠捏了下。 “还好有妈妈提醒!”苏宝珠颔首笑道,“过几日老夫人那里有客来,刚给她老人家送过去一只和田玉凸花葵瓣觚,我这就着人要回来,不然往外一摆,相府的脸算是丢尽了。” 岑妈妈的脸皮僵了僵,老夫人是从相府鼎盛时期过来的,养成了讲排场好奢华的习惯,近年来相府走了下坡路,老夫人的用度也大不如前。 老夫人嘴上不说,心里没少计较,如果再因一只花瓶惹她不高兴了,发作自己倒是小事,就怕连累了夫人。 一面暗恼苏宝珠小题大做,一面扯出个僵硬的笑,“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没的叫人笑话小器,这回就算了,下次注意。” 她料想小姑娘面皮薄儿,决计不肯问老夫人讨要东西,不过是借机找回场子罢了,只要她给个台阶,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谁知苏宝珠偏偏不按路数来,“我叫人笑话,总比相府叫人笑话的好。吉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立时有丫鬟应声出门,急得岑妈妈迭声叫人回来,然而小丫鬟是苏宝珠自己带来的,根本不听她使唤。 岑妈妈脸上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住了,起身就追,追了两步又想起此行的目的,转身硬邦邦撂下一句话:“二月初八是佛祖成道日,请四姑娘、表姑娘一起去福应寺进香祈福,已经知会过三夫人了。” 说完一阵风似地走了,连行礼都没有。 “这个老妈妈,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王萍气鼓鼓说,“爹爹总 2. 第 2 章 [] 相府的中馈握在大夫人卢氏手里,各房各院自少不了她的眼线耳目,半个时辰后,三房的动静就传到了卢氏的耳朵里。 “寺庙眩晕症?”卢氏从一簇茶花中抬起头来,第一反应就是苏宝珠在撒谎,“哪有这种病,恐怕是她编的。” 郑妈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老奴也没听说过,看来之前岑妈妈的担心是对的,这一试,果然试出来了。” “快别提那老货了,几句话就把她耍得团团转,尽给我惹祸。”卢氏重重放下手中的花剪,典雅的妆容蒙上薄怒。 郑妈妈暗叹一声,岑妈妈慌得失了分寸,竟敢命令寿禧堂的婆子不给苏宝珠的丫鬟开门,也不想想,这举动简直是明晃晃告诉人们,夫人把手伸进了婆婆的院子! 话说回来,岑妈妈愚钝,却胜在忠心,眼里只一个夫人,而忠心恰恰是夫人最为看重的,只要她不背叛夫人,就不会倒台,顶多打几板子,罚半年的月钱罢了。 所以她没有顺着夫人的话说岑妈妈的不是,转而道:“表姑娘最得老夫人欢心,如果她执意不听您的安排,碍着老夫人也不好动她。” 卢氏沉吟片刻,缓缓吐出口气,“她是个聪明人,不会给我和老夫人出难题。” 这些时日她冷眼旁观着,苏宝珠倔强不服管教,却不是一味斗气的莽撞人。老夫人喜爱她,纵容她敲打下人可以,却没到为她与儿媳翻脸的地步。 况且,谁也不喜欢借住的亲戚煽风点火,搅和自家不合。 苏宝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该退让的时候她会退让。 姚州首富,终究只是姚州的地头蛇,在京城还排不上号,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和相府夫人交恶。 “说什么晕症,无非是想告诉我,她在吃亏忍让。呵,商人嘛,就是这样,赚得盆满钵满,嘴里还嚷嚷着赔钱卖。”卢氏拿起花剪,精准无比剪去一支突兀的枝叶,神色浅淡,“她,会去的。” 卢氏说中了,转天一早,两位姑娘就坐着马车出了府。 路上的雪半湿半冰,十分不好走,两匹马一步一滑,鼻子里喷着粗气,挣命似的往前跑。 饶是如此,车夫的鞭子还是毫不留情落在马身上。 王萍听不下去了,一掀车帘怒斥道:“你着急投胎啊!路这么滑还拼命跑跑跑,想摔死我们?” 车夫没敢吱声,鞭子落下的声音小了,挥动的次数丝毫不减。 苏宝珠嘴角浮上一丝讥诮的笑,不是想摔死她们,是怕走得慢,路上遇到不该见的人罢了。 王萍犹自愤愤,“大伯母也真是的,凭什么大哥哥回来,就要你避去寺庙,三月殿试一过,大哥哥就回家长住,难道你一直呆在寺庙不成?” 苏宝珠呵了声,“我去寺庙,只是表明我无意大公子,如果大夫人存心搓揉我,那相府也没有继续住下去的必要了。” 一听她有搬走的意思,王萍忍不住乐了,“别想啦,祖母可舍不得你这个大财主!”话出口又觉得不好,喝口水咳咳两声,强硬扭转话题,“等到了寺庙,你要是犯晕可怎么办?” 苏宝珠眉头轻挑,“不一定非得进庙呀,在门口晃一遭也算拜了佛。现成的由头不用白不用,咱们好好玩一天再回去。” 王萍闻言欢喜非常,拉着她一路叽叽喳喳,细数长安城好吃好玩的地方。 她们计划得好,天公偏偏不作美,没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等她们到了福应寺,雨点扯天扯地坠落,竟是倾盆大雨的架势。 王萍瞠目结舌,半晌才颤巍巍说:“这是什么鬼天气……我怎么觉得,佛祖在怪咱们不敬?还是进去拜一拜吧。” 望着黑黢黢的天空,苏宝珠心里也直打鼓,犹豫间,雨势越来越大,台阶上的水瀑布似的往下流,来时的路已泥泞得看不出样子,的确不适合赶路。 她硬着头皮迈进庙门。 深邃悠远的钟磬声透过密密匝匝的雨帘,一层层震荡开来,接连撞在她的心上,犹如雷鸣。 她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表姐!”王萍急忙扶住她,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天啊,难道你真有寺庙眩晕症?” 领路的知客僧仔细打量她二人一番,温和一笑,“身上有佛缘的人进庙才会头晕,施主此般反应,乃是与我佛有缘的贵人呐。” 一番话说得王萍脸上乐开了花,看表姐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苏宝珠却没表妹那般单纯,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子,脖子上嵌珠镶宝的金项链,还有身上蹙金绣流云纹罗裙…… 不说有缘都对不起知客僧那张嘴! 好话递到眼前,不管信不信,都不能拂人家的面子,苏宝珠念了几声佛,当下捐了五百匹生绢作香油钱。 知客僧脸上笑意更浓,见她唇色惨白着实不大舒服的样子,涌到嗓子眼的精妙禅语又尽数吞了回去,直接引她去了东侧的客堂。 松竹簇拥,静谧肃穆,一应陈设都是上好的,最妙的是离佛堂有段距离,僧人们的诵经声变得若有若无。 果然“知客”,苏宝珠微微颔首,小丫鬟吉祥会意,悄悄塞过去一个红封,“我家姑娘喜静……” 知客僧笑道:“今日风大雨急,如施主一般虔诚的香客并不多。”——您尽管安心歇着,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门掩上了,屋里逐渐安静下来。 整日介烟熏雾绕,寺庙每一处,哪怕是桌椅板凳都浸透了佛香,哪怕沁凉的风袭窗而过,也无法消散这股味道。 太阳穴突突的跳,苏宝珠的手无意识地摸向领口。 衣服下面藏着一颗墨色的琉璃珠,隔着层层叠叠的衣服,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琉璃珠的微微凉意。 那僧人的眼睛也是如此,苍翠如墨,好似月色下的湖水,没有印象中出家人的平和慈悲,相反,有些冷。 真奇怪啊,明明连他的样子都是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如此清晰。 苏宝珠紧紧攥住琉璃珠,冰凉的触感一点点驱散身体上的燥意,恼人的佛香似乎也变淡了,萦绕心头的烦闷和愧疚却渐渐变浓。 “吉祥。”她唤人进来,“等雨停了,你去找知客僧,给他供奉往生牌,点长明灯,多加香油钱。” 吉祥一直服侍她,知道“他”是指那个僧人,先应了声,又问:“上面写什么好呢?” 苏宝珠茫然了,那人姓甚名谁,法号如何,她是一概不知。 “我记得那座荒庙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苏宝珠望着混沌的天际,慢慢道,“就写大愿使者吧,陨日昌平十九年三月七日,供奉人姚州客。” 吉祥一一记下,默不作声退了下去。 苏宝珠昏昏睡过去了,醒来时雨小了很多,天还是暗沉沉的,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黄昏,隔壁静悄悄的,王萍不知去了哪里。 下雨也阻挡不了她的玩心。苏宝珠笑着摇摇头,让吉祥去找她,“收拾收拾,差不多该回去了。” 寺庙不算太大,两刻钟后王萍就回来了,脸颊通红,眼睛晶晶亮的,整个人都有点亢奋。 苏宝珠打趣道:“挖着金子了不是?看把你兴奋得坐都坐不住。” “金子算什么,我今天见到真佛啦!”王萍捧着脸,眼睛里满是仰慕,“长得可真好看……啊,应该是法相庄严,叫人一看心生畏惧,又忍不住想亲近,不愧是传说中的佛子殿下!多亏这场雨,让他投宿到这座寺庙。” 说着又懊恼不已,“我跟他不熟,只敢远远看一眼,若是大姐姐或者三姐姐在就好了,还能跟着她们上前说说话。” 苏宝珠听得云里雾里,“你到底在说谁?” 王萍比她还惊讶,“你不知道佛子殿下?当今第七子,降生时红霞漫天,百鸟飞舞,最奇特的是手握着一颗佛珠。” 苏宝珠笑得不行,“哪有人出生攥着佛珠的!和鱼腹丹书一样,纯粹编出来唬人的,无非是说这位皇子与常人不同,想让皇上另眼看待罢了。” “那你可就错了。”王萍一脸严肃,“当时崔太妃情况不大好,据说都开始准备后事了,可是殿下一出生,崔太妃就睁开了眼。贤妃娘娘——也就是殿下的母妃,随即送殿下出家替太妃祈福,你猜怎么着,崔太妃一直健健康康活到了现在。” “一出生就被送走了?”苏宝珠显然抓错了重点,“贤妃娘娘也太狠心了,那么小的孩子,她怎么舍得?” 王萍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愣了下才说:“那不是给崔太妃祈福,为皇上分忧嘛。” 昌平 3. 第 3 章 [] 苏宝珠醒来时,已是辰时两刻了。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壶漏,在寺庙,闻着佛香,听着诵经,居然一觉睡到自然醒! 自从去年中蛊,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给她下蛊的南疆人至今没有抓到,说来奇怪,爹爹动用了所有人手,就是寻不到那人一丁点踪迹。 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越是找不到,就越是害怕,唯恐哪天一睁眼,就看见那个南疆人悄无声息立在她的床头。 很长一段时间,她必须靠安息香才能入睡,而且一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昨晚的好觉,真真儿难得! 吉祥也说她气色看上去好多了,“看来这福应寺果然与众不同,姑娘以后睡不好觉了,倒是可以来这里。” 也因此对佛祖心存敬畏,吉祥一反以往繁复华丽的风格,给她梳了个简单利索的单螺髻,没有戴步摇金钗,只把长长的珍珠项链绕在上面权做点缀。 苏宝珠照了照镜子,觉得太素淡了,便用手指肚蘸取少许胭脂,轻轻在眼尾晕开,化了个精巧纤丽的桃花妆。 推开窗,天气半阴半晴,屋檐上笼着如烟的湿雾,几个小和尚拿着笤帚正在清扫地上的积水。 吉祥打听了一圈,回城的路还没修好,最快也要后晌才能通行。 闲来无事,王萍拉着她去求签:“听寺里的师父说,姻缘签灵验得很。” 苏宝珠笑道:“求财求运求平安倒说得过去,唯独姻缘,不适合在寺庙求。” 王萍不解:“为什么?” 苏宝珠合起双掌,双眸微阖,语调悠长,“阿弥陀佛,出家人六根清净,不近女色,丝毫不懂人世间的情情爱爱,又如何为施主指点迷津?” 王萍一怔,想笑又觉得不妥,使劲绷着脸,“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咱们在寺庙呢,小心佛祖怪罪。” “不会的。”苏宝珠一本正经道,“佛祖心胸海一样宽,天一样广,决计不会因一句顽笑话怪罪我——再说了,他刚收了我五百匹生绢的香火钱!” 王萍张大嘴,“这也能行”几欲脱口而出。 苏宝珠忙竖起手指“嘘”了声,示意她不可大声喧哗,自己却忍不住吃吃笑。 清冽的风携着轻笑,轻轻拂过庭院,竹影轻轻叩响窗棂,惊得轻烟失了神。 嚓一声,佛子手里的念珠掉在地上。 红脸和尚诧异地看过来。 他背对着窗,半边身子隐在晦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道武,你有没有听到女子的笑声?” “没有。”道武更奇怪了,殿下竟留心女人!想当年,即便是号称长安第一美人的王家三姑娘于他面前献舞,殿下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虽不明白殿下的用意,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侍从,主人问一,不但要答一,还要准备好二三四,以供主人全方位判断。 所以他补充道:“客堂住着几位女施主,和咱们一样,被大雨困住了。殿下听到的,许是她们的声音。” “不要叫我殿下。” “是……”道武挠挠光秃秃的大脑袋,憋得脸红脖子粗才蹦出来四个字,“缘觉师兄。” 缘觉起身走到门外,庭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几只鸽子在石砖地上走来走去,带着潮湿味的风摩挲着他的脸,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有风袭来,宽大的僧袍下摆在空中起伏不定。 缘觉望着客堂的方向,明知不能,却不可遏制地一遍遍回想那女子的声音。 细密绵软,荏弱风情,好像笼在寺庙的这片无形云雾,逐渐酿成一场纠缠不休的雨。 - 求签的地方在大雄宝殿后面,一处简陋的小佛堂,香案上摆着插满签字的竹筒,门前一个人没有,桌子后面的老和尚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王萍怀疑自己是否走错地方了。 “求姻缘签的来这里!”终于看见有人来,老和尚的眼睛噌噌往外放光,一瞬间,苏宝珠还以为面前的人不是和尚,是月老! 来都来了,就求一签呗,王萍闭目合掌小声嘀咕一通,抄起签筒拼命晃。 啪嗒,一支祥云纹竹签应声而落,“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中平签。 老和尚捋着胡子笑道:“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无执着,方成自在,一切顺其自然,自有命定之人在等你。” 王萍的脸红了,“人家才没执着谁呢……表姐,你快来求一个。” 苏宝珠随便摇了两下,出来的是一支画着桃花的竹签。 “桃花!”王萍抢先一步拿到手,“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表姐你的桃花运要来了?” 苏宝珠笑道:“希望不是朵烂桃花。” “从签文上看,爱慕施主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倒有点桃花劫的意思,若要破解……”老和尚一脸的高深莫测,眼睛泛着绿幽幽的光,看苏宝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行走的金山。 把苏宝珠看得抿嘴直乐,不由打趣道:“大师父,不用破解,一朵桃花没法赏,桃花朵朵开才能分得出哪朵最好看。” 老和尚倒是豁达,闻言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求佛不如求己,他渡不如自渡,施主想得透彻。” 苏宝珠觉得这老和尚挺有意思,刚想说什么,王萍突然捅了她一下,低低笑道:“你的桃花来了。” 伴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华服公子匆匆走近,他大约是跑来的,俊朗的面孔蒙上一层薄汗,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分外明亮。 “宝珠妹妹,四妹妹!”嘴里叫的是两人,王铎的视线独独投在苏宝珠一人身上。 苏宝珠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一时有些怔楞,那带着意外的茫然落在王铎眼中,却有了一丝别的意思。 “我来接你们回家。”他说,声音轻柔仿若三月春风。 “不对啊,”王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哥哥,你不好好陪着大伯母,跑这里做什么?该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好大的胆子,也不怕大伯母罚你!” 她夸张地摇脑袋,“不行不行,我们要躲你远点,省得又招来无妄之灾。” “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我是洪水猛兽不成?”王铎轻轻戳了下妹妹的额头,笑容温和又无奈,“知道你们受委屈了,哥哥向你们赔罪。” 说着,抱拳一揖。 苏宝珠向旁错开一步,没受他的礼,嘴上却不饶他,“知道我们来寺庙的原因,大公子就不要再难为我们。” 她的语气不大好,可她生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有意无意间流露出脉脉风情,似嗔还喜,总让人觉得她不是真的生气。 更像是在使小性儿。 王铎悄悄红了耳朵,低声下气道:“的确是我的不是,表妹别往心里去,我终究……” 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为时尚早,语音一顿,转而解释道,“两位妹妹一夜未归,虽说是因大雨所困,可传出去到底不好,有我这个兄长陪着回去,闲话就说不起来了。祖母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打发我来接你们。” 王萍舒口气,“早说啊,害得我以为又要惹大伯母不高兴了。” “你连珠炮似的一通发问,都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和妹妹笑闹几句,王铎看向她手里的竹签,饶有兴趣道,“求的什么,让我看看。” 王萍急急忙忙往签筒里一扔,蹬蹬蹬往外走, 4. 第 4 章 [] 殿下召见,知客僧以为要与自己讨论佛法,来时一路都在搜肠刮肚琢磨若干深奥禅语,然而一进门,殿下却问他住在客堂的女子是谁。 跨度太大,知客僧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殿下有问,自然知无不言,他几句话就把苏宝珠姐妹的来历说了个清清楚楚。 “王相爷府上的表姑娘,”缘觉沉吟了一会儿,“尚书省右仆射王怀德?” “是。”知客僧恭恭敬敬道,“出手很豪爽,听说家里是剑南道的豪商。哦,她还供奉了往生牌,特地交代不可让人知晓。往生牌也有意思,供奉的往生者无名无姓,写了个大愿使者,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正要感慨有钱人的心思真叫人猜不透,冷不丁瞥见殿下的神色有些冷,忙敛声屏气,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缘觉没让知客僧陪着,一个人慢慢走到往生殿。 香案上方,一排排往生牌森然而立,他一眼看见角落里“大愿使者”的牌位。 案前香烟袅袅回旋,昏昏的长明灯映着他的脸,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姚州客……”他轻轻嗤笑了声,忽而眸色一暗,又沉默了。 微风早已停歇,除了念珠急促转动的咔咔声,殿内再没有一丝声响,使那抹独自矗立的身影显得更加空寂、萧索。 躲在门外偷看的道武看得眼睛发酸。 自打去年殿下游历回来,人就怪怪的,总是发呆,要么就鞭打自己,问就说心魔作祟。 可这个心魔到底是啥,殿下始终不说。唉,早知如此,说什么他也要跟着殿下走! “道武!”殿内之人突然喊他。 “在在在。”道武忙不迭跑进来,“殿……师兄有何吩咐?” 缘觉问:“我记得母亲每年春天都会办赏花宴,今年几时办?” 道武答道:“往常都在殿试后,曲江宴前,大概三月初,师兄是要进宫看望贤妃娘娘吗?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缘觉没承认,也没否认,转身迈过门槛,“问问都有哪些人赴宴,再从太医署取些伤药。” 道武不住点头,“是要用好点的药,娘娘若是看见你背后的伤,还不知如何心疼呢!” 殿下真是不一样了,以前娘娘想见他,传他十次能去一次就算不错了,今儿居然主动提出进宫,娘娘肯定乐得合不拢嘴! 他喜滋滋往外走去,冷不丁听见有人叫他,“道武,傻笑什么?又偷着喝酒吃肉啦?” 唤他的人是那日鞭挞殿下的和尚,法名唤作道文,和他一样,也是侍卫出身。 道武不喜欢他——这人忒死板,他俩出家就是走个过场,重点是保护殿下的安全,谁也不会拿清规戒律约束他们。道文却认了真,自己做苦行僧不算,还逼着他遵守佛门戒律。 更可气的是还下狠手鞭挞殿下! “去太医署。”道武冷声冷气道,“拜你所赐,殿下的伤势又重了。” 道文无奈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况且,师兄触犯戒律,受罚是应该的,你冲我发火着实莫名其妙。” 道武眼睛瞪得铜铃大,“你那么肯定殿下犯戒?他的心魔你也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道武深深叹出口气,“假如我知道,必定想方设法替他除去这个心魔。现如今,只能靠□□上的疼痛缓解他内心的痛苦——其实这也算一种修行,于师兄有好处。” 道武扭头就走,拿自虐当修行?骗大傻子吧。 他一肚皮心思赶到山门外,此时已雾散云消,天空澄净宛若一块碧玉,地上却泥泞依旧,一走一腿泥。 远远听见一阵人叫马嘶,看着像是马车陷在泥坑里了,车夫又拉又拽,奈何马车就是纹丝不动,急得车夫满头大汗,时不时偷瞄旁边的华服公子,生怕他发火似的。 那公子看着有点脸熟,也是满目焦急,却没有下马推车的意思。 “大师父,”车窗露出一张女子的脸,“我们马车陷进泥里了,能帮忙推推车吗?” “好嘞!”道武爽快答应,再定睛一瞧,呦呵,不是那个与表哥拌嘴的表妹么! 远看漂亮,近看更漂亮,笑起来的样子好甜好甜,甜得人好像掉进了蜜罐子,怪不得殿下看了一眼又一眼。 能让殿下多看两眼的人,她的忙当然要帮! “都闪开!”道武立在车后双手扶住车尾,马步一扎,气沉丹田,嗨一声大喝,直接把马车屁股抬了起来。 车厢瞬间倾斜,王萍惊叫一声,吓得脸都白了,苏宝珠手急眼快把她揽在怀里,惊叹道:“大师父好神力!” 道武轻轻放下马车,不无自豪道:“旁的我不敢说,轮力气,我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要不是出家做和尚,起码也弄个武状元当当。” 话音不由带出几分不情不愿的味道,王萍好奇问道:“大师父你为什么出家?想博取功名的话,为什么不还俗?” 道武呵呵的笑,不答话。 马车脱困,王铎拱手道:“敢问师父法号,改日相府必来寺道谢。” “相府……你们是王家的公子姑娘?” 见他点头,道武的脸色变得古怪。 殿下询问知客僧时没让他进去伺候,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侍从,必须想主人之所想,急主人之所急,所以他偷摸蹲在窗户根儿听了一耳朵。 隐约听到殿下提了句相府表姑娘,莫非就是眼前这位?殿下今日种种反常,难道与她有关? 别看道武是个和尚,他最爱看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爱而不得啦、相爱相杀啦、相思成疾啦,床板下藏了一堆。 每每看得他眼泪汪汪,恨不能钻进话本里,强摁着主角拜堂。 有时候看得不过瘾,也会在脑子里畅想一番,所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殿下佛心不稳。 可是这位姑娘和相府公子看起来更像一对儿,毕竟表哥表妹什么的,最容易成就一段佳话了。 他直勾勾盯着苏宝珠,一瞬间脑中上演出无数爱恨情仇。 苏宝珠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忽眼前一暗,王铎策马挡在窗前,隔绝了大和尚的目光。 车帘落下,外面几声人语过后,马车重新启动了。 王萍啐了声,“贼秃好生无理,下次再让我遇见他,非抽他一顿鞭子不可!” 苏宝珠却不觉得那和尚好色,刚看见自己时,他的目光纯净坦然,让人没有任何的不舒服,知道他们来自相府后,眼神才变得奇怪。 其中有何蹊跷? 脑子里突然闪过大和尚挡在僧舍门口,门神一样拦住众多僧人的画面。 平静没多久的心又开始起伏不定,苏宝珠习惯性摸向领口,直到佛珠的凉意润透指尖,方觉得好些。 - 回到相府时,天色已然向晚,姐妹俩换过衣服去见老夫人。 老人家喜欢热闹,寿禧堂永远都是笑语连连,还没进门,就听见三夫人刘氏喜庆的声音:“就说这孩子孝顺,有好东西第一个就想到老夫人,瞧瞧这花觚,满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苏宝珠明白,表姑姑指定听到了岑妈妈刁难她的消息,特地在老夫人面前给她找场子。 廊下的丫鬟打起猩红毡帘,“表姑娘四姑娘来了。” 刘氏率先迎出来,拉着苏宝珠的手道:“好孩子,大风大雨的还硬让你去寺庙祈福,是姑妈的不是,唉,都怪姑妈不顶用。” 坐在崔老夫人下首的卢氏嘴角浮现一丝讥诮的笑。 刘氏假装没看到,一手一个嘘寒问暖,间或红着眼睛擦几下眼角,那架势,好像姐妹俩不是去了趟寺庙,而是流落他乡若干年。 王萍看不下去了,强行打断她娘,“还好啦,说起来此行还有意外收获——我遇到佛子殿下啦!”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二姑娘王蓉最先按捺不住,“真的假的?殿下一直在外游历,贤妃娘娘曾说,殿下意欲效仿三藏法师去天竺取经,这些年都不会回京。你是不是看错了,唬我们玩呢!” 王萍一听就不乐意了,她是三房庶子嫡女,王蓉是长房嫡子庶女,比不上大姐姐三姐姐,就跑她面前找优越感,平日里两人没少拌嘴,关系一向不大和睦。 “我闲得没事唬你做什么?”王萍鼓起腮帮子,“不信你去福应寺打听打听,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王蓉轻轻哼了声,把头扭到一边。 “殿下回京是喜事,娘娘总算可解思子之痛了。”崔老夫人念了声佛,笑吟吟叮嘱孙女们,“用心抄一份金刚经,春宴时若有幸见到殿下,请他供奉佛前,也是我们的向佛之心了。” 刘氏眼珠转转,“说到春宴,老夫人,咱家的姑娘都有请柬,唯独落下了宝珠,可否求贤妃娘娘一个恩典,让宝珠也涨涨见识?” 猝不及防被提到,苏宝珠一时尴尬,姑姑这样说,会让人误会她十分盼望赴宴。 宫里人多复杂,最是看人下菜碟的地方,她不是很想去。况且老夫人肯定清楚此事,没说别的话,摆明了相府不想让她凑这个热闹。 而她最讨厌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因笑道:“我不懂宫里的礼数规矩,没的去了出丑,还是算了。” “学了不就会啦?还有一个来月的时间,来得及。”刘氏暗暗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说话。 “老夫人,咱家与贤妃娘娘一直有来往,又是娘娘主办的宴席,不过多一张请柬,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 说着,刘氏给崔老夫人换了杯热茶, 赤金伎乐纹八棱杯,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这套茶具是苏家表兄送给她的,她又孝敬给老夫人。自打宝珠来了,王家前前后后得了多少苏家的好东西,如今连张请柬也不给,把苏家当冤大头了么? 面对三儿媳妇的不满,崔老夫人呵呵笑着,面上看不出喜怒,转而把球踢给大儿媳妇,“你说呢?” 卢氏淡淡道:“三弟妹说的我早想到了,特地打发人去讨请柬,可宫里传出话,与娘娘私交再深厚,也得按宫里的规矩来,春宴的位置都安排妥了,没有多余的位子给表姑娘。我是没法子了,三弟妹有,且交与你办吧。” 刘氏登时语噎。 三老爷不是官身,她也不是命妇,和贤妃更没交情,根本和宫里搭不上话,让她办,那就是成心看她出丑 5. 第 5 章 [] 苏宝珠头一次没有反驳。 这个家伙,那天回来还一脸轻松说:“放心吧妹妹,不过小事一桩,哥哥出马,必定马到成功。” 小事一桩…… 端看大夫人的态度就明白,弄到这份请柬几近无望,也不知王铎费了多少心思、欠下多少人情才办下来。 自己是否对他太刻薄了? 苏宝珠捏着请柬,久久沉默不语。 王萍是愿意表姐留在王家的,细细数着王铎的长处,“家世好,模样好,性情好,家资比不上你家,百年世家的底蕴却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更重要的是对你一心一意。” 苏宝珠道:“他娘不喜欢我,以上都白搭。” 王萍:“借口!你才不是看人脸色过活的人呢,说到底,还是喜欢的不够多——你怎么就看不上我哥,他哪点不好?” 苏宝珠把请柬收入小屉,“别再说他了,没的又招来冷言冷语。” 让她意外的是,请柬没有引来闲话,相反,府里的人们更热络了,连总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岑妈妈,见了她都开始眉眼低垂。 苏宝珠忽然想起王铎在寺庙的保证:我在家说话的分量会越来越重,便是母亲,也无法替我做出任何决定。 他好像不是随便说说呢。 - 时日渐暖,很快就到了会试前夕。 长房的大姑娘二姑娘一起来到三房,邀她们去寺庙求护身符,保佑大哥哥高中。 苏宝珠没法拒绝,王铎刚给她求来春宴的请柬,她不去说不过去。 幸好还是福应寺。 路上,王萍与她咬耳朵,“大伯母派人去洛阳接三姐姐了,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春宴,二伯父也真是的,大伯母催了好几次,他也不把三姐姐送回来,急得大伯母什么似的。” 苏宝珠奇道:“她没请柬,回来了也不能赴宴,大夫人再着急也没用啊。” “你有所不知。”王萍言语中不乏羡慕,“三姐姐可不是一般人,在娘娘眼里和亲闺女也没两样。逢年过节,赏赐都是头一份,每次回来,娘娘都要把她接进宫住一阵。她赴宴和咱们不一样,用不着请柬。” 苏宝珠更纳闷了,这般得娘娘喜爱,以她对崔老夫人的了解,必定会把三姑娘留在相府。再说二老爷的发妻早逝,身边只有一个侍妾,照常理,老祖母更应该把孙女接到身边教养才对。 为何任由二老爷带到任上? 反倒是大夫人对三姑娘更加关注,看来相府后宅的这两位掌权人,关系也不是表面那般融洽。 算了,到底别人家的事,操心也没用。苏宝珠把疑惑甩到脑后,和王萍手挽手下了马车。 大概是上次捐香火钱的缘故,知客僧瞄了她好几眼。 苏宝珠打趣道:“今儿个没钱,你再看我也拿不出来呀。” 把知客僧弄了个大红脸。 王萍讪讪笑两声,不顾另外两个姐姐诧异的目光,扯着苏宝珠急速“逃离”,边走边道:“别胡说八道了,咱们是来求菩萨保佑的,不恭敬的话不要说。” 苏宝珠吐吐舌头,环视一周发现跑到了僧舍,“咱们该去大雄宝殿啊,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王萍心虚地挪开视线,“走错了呗。” “你一撒谎就不敢看别人的眼睛。”苏宝珠凑到她面前,“让我猜猜,嗯……你想偶遇那位佛子殿下!” 乍然被捅破心事,王萍羞得脸成了大红布,慌忙去捂表姐的嘴,“你再说,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苏宝珠低低笑着讨饶,姐妹俩推推挤挤的,不免动静大了些。 影壁后绕过来一个大和尚,粗声粗气喝道:“何人在此喧哗?” 姐妹俩忙肃然站好,却看来人是那天帮忙推车的红脸和尚。 想起他看自己的怪异眼神,苏宝珠心中一紧,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大师父,别来无恙啊。” 道武也认出了她们,眼神飘向竹林后的僧舍,咳咳两声道:“寺庙是修行冥想的地方,不可大声喧哗。” 苏宝珠道:“我们本想去拜文殊菩萨的,不小心迷路了,一时着急,还望师父见谅。” 道武摸摸光秃秃的后脑勺,纳罕道:“拜文殊菩萨?小姑娘也求学业?” 王萍嘴快,“不是,我们给我哥求护身符,他就要会试了,希望菩萨保佑他高中。” 旁边的苏宝珠微微含笑,没有任何否认的意思。 道武的眼神不由自主又往竹林飘,似有所指感叹道:“你们哥哥妹妹的,关系挺好的啊。” 当然不能说不好,苏宝珠附和两声,话峰一转,忽然问道:“竹林那边有什么,引得大师父频频回望?” 道武看她提脚就往殿下的住处走,登时发急,殿下喜静,最讨厌修行时有人打扰,若真发作起来,他到底帮谁? 可他根本拦不住!那女子胆大妄为,居然直直冲他走来,吓得他蹭的一下扑进旁边的竹林,好歹没让她撞到自己怀里。 “哼。”苏宝珠轻挑眉头,娇俏一笑,伸手就去推僧舍的门。 她倒要看看,里面到底是何方神圣! 手刚碰上门板,一股酥麻痛痒陡然从深处袭来,浑身气力瞬间被抽走,膝盖一软,苏宝珠向前倒去。 几乎是门被撞开的同时,有人在内狠狠推了一把。 咣当!门紧紧闭住。 头晕,气喘,胸脯急促地起伏,身体开始颤抖,战栗一阵接着一阵,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那个雨夜、那座荒庙、那个在佛前诵经的佛子! “师父,开门呐……” 轻柔绵软的声音,低低吟唱,带着月夜的潮气,丝丝缕缕的从门缝中透进来,宛若一条湿滑柔腻的蛇,缠绕着门后的人,一点一点绞紧。 她惊惶失措钻入他怀里,极力拥抱,无限度的汲取,就像即将渴死的人扑进一汪清泉。 那夜的荒唐放浪,不可遏制浮现在眼前。 喉咙滚动了下,缘觉一手摁在门板上,一手紧握佛珠,指尖已是攥得发白。 一阵嘈杂声过后,门外复归于静寂。 缘觉缓缓收回手臂,失去力量支撑的房门,在他面前羞怯地徐徐展开。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花香,是雨露润透的花蕾,在清早的阳光中一层层绽放,花瓣颤巍巍,蕊心娇嫩嫩,吐出一滴尚 6. 第 6 章 [] 苏宝珠心里装着事,回到相府也心不在焉,崔老夫人略问几句,见她答非所问的,便让她回房歇息去了。 刘氏生怕老夫人因此生隙,忙替自家侄女描补,“那孩子也真实诚,明明身子不适,还强撑着给铎哥儿祈福,可见是一心为铎哥儿着想。” 崔老夫人是个菩萨,凡事只呵呵的笑。 卢氏唇角微翘,不咸不淡道:“你这话说的对,别管她嘴上如何不承认,确实一心扑在我儿身上。可怜见的,家里出身太低了些,连捐官的资格都没有。” 商人不能科举,禁止捐官,有钱是有钱,地位连普通的农户都不如。普通人家不计较,与之联姻的不在少数,王家这种名门世族却不能不计较。 放眼整个大夏朝,就没有一个与商户女联姻的世禄之家。 她轻飘飘瞥了一眼刘氏。 刘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爹就是捐的官,勉强给她安了个官宦之女的出身,否则别说嫁给三老爷做正妻,就是当侍妾也不够格。 登时又羞又恼,用暗闪着恼火的目光盯了卢氏一眼,嘴唇蠕动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几日府里风向有变,还以为卢氏松口了,竟是没有! 刘氏不免恶意猜想,必是那张请柬打了卢氏的脸,她咽不下这口气,来一招先捧再杀,宝珠从巨大的希望陷入巨大的绝望,还不得伤心死了? 不行,必须赶紧给王铎去信儿,让他知道宝珠的一片真心,千万千万不能辜负了宝珠! - 苏宝珠对寿禧堂的妯娌过招完全不知,只反复与吉祥确认,替她解除蛊毒的那个僧人,是否还活着。 吉祥很肯定,他死了。 “老爷气得不行,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敲晕,拖到乱坟岗埋了,后来知道是误会,就派人去找,想要厚葬他。可都过了三四天啦,乱坟岗野狗成群,囫囵个儿尸首都没有,哪里还找得到?” 吉祥劝她,“老爷给他连做七天道场,还对他牌位说,如果有报应就报应在他身上……别总想他了,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把自己弄出心病来。” “不干爹爹的事!”苏宝呸呸几声去晦气,叹口气道,“其实,我今天在寺庙遇到一个人,很奇怪,给我的感觉有点像他。” 吉祥笑道:“僧人嘛,一样的僧袍,一样的光头,看上去当然差不多了。” 苏宝珠却觉那人与别的僧人不同,转念一想,天下寺庙大差不差,处在相似的环境中,真是她的错觉也说不定。 遂强使自己抛开此事,让吉祥把护身符收好,待明日和其他人的护身符一起送出去。 - 很快就到了会试的日子。 除了崔老夫人和大老爷,相府全体出动送王铎应试。 如此庞大的队伍着实引人注目,王铎摸摸鼻子,“这么多人!要是考不中状元,岂不是愧对今日的风光?” 卢氏忙温声抚慰,“不要有压力,心态放平和,只要发挥出你平日里的水平,就一定能高中。” 王铎笑笑,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准确无误捕捉到走在最后的苏宝珠,特意放慢了脚步等她走近。 “宝珠妹妹,”王铎垂眸,目中的眷恋仿佛永远流淌不尽,“你给我的护身符,我好好戴着了。” 苏宝珠不知道他为何又开始情意绵绵,但这个时候不能泼冷水搞他心态,委婉道:“你又多想了不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考试。” “嗯。”王铎重重点头,笑容灿烂明亮,“你放心。” 苏宝珠扯出个不失礼貌又僵硬的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不厚道的想,假如这次他考砸了,沉重打击之下,可能会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业上,自己就能松快许多了。 可惜老天爷不喜欢她暗搓搓的小心思,王铎顺利夺取会元,其后殿试,又被点为状元,成为大夏第一位以弱冠之龄连中三元的人。 连皇上都夸赞了声“虎父无犬子”,把王怀德这个当爹的喜得无可无不可,大手一挥,阖府上下每人多发一个月月钱。 一时间相府里满是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苏宝珠跟着众人贺喜一番,瞅空子偷偷溜回院子——王铎喝了不少酒,要是当着她说出什么醉话胡话,彼此的面子都不好看。 没想到他竟然跟着来了! 苏宝珠冷着脸,不叫丫鬟给他开门。 “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我的心,也得叫你知道。”王铎的头抵着门板,笑得有些傻气,“我,王铎,喜欢苏宝珠!” “喜欢得不得了,一见面就喜欢上了。” “我要娶苏宝珠做我的妻子,一生一世,白头到老,永不相负。” “你……喜欢我吗?” 月亮躲进云层,夜风放轻脚步,草虫也停止鸣叫,万物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好半晌苏宝珠也没能发出声音,她头一次发现,原来说出拒绝的话是这样的困难。 再困难,也要说。 反复掂量好一阵,她缓缓开口:“你很好很好,可是,我不……” 咚,门外传来一声重重落地的闷响。 鼾声随之响起。 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嗓子眼。苏宝珠张张嘴,无奈吩咐丫鬟们:“把大公子抬回去,今晚的事,谁也不准泄露半个字,不是为我,是为了你们的大公子。” 丫鬟们唯唯诺诺下去,庭院重新陷入了宁静。 夜色浓郁,屋里黑漆漆的,苏宝珠睁着两只大眼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想家了。 等春宴一毕,就告辞回家,也不用爹爹来接,就是不知道突然回家,会不会给爹爹添乱。 添乱也顾不得,再不回去,这位大公子还不定纠缠到何时,真闹成不可收拾的地步,大夫人肯定记恨上自己,如果吹枕边风让王相爷对爹爹动手,反而更糟糕。 又重重叹了口气,苏宝珠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一个月叹的气多! 三月初九,是春宴的日子。 吉祥本想给苏宝珠盛装打扮,在春宴惊艳众人,苏宝珠却挑了套姜黄的大袖衫和灰绿的齐胸襦裙,头上只插了根白玉簪,素净得很。 “宴会上不是嫔妃公主,就是世家姑娘,哪个身份都比我高贵,我抢她们的风头,怕是不用在长安呆着了。” 苏宝珠叮嘱道,“宫里不让侍女进去,你别在宫门口干等,在街上逛一遭,或者去咱家铺子里看看,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回来。” 7. 第 7 章 [] 殿下不管,他道武不能不管。 瞅殿下走远了,他一路小跑溜到内侍省,可寻摸一圈也没看见高太监,只找到他的徒弟李继。 李继也认得他,因笑道:“我师父今儿在麟德阁当差,有事吩咐我就成。” “可不敢叫吩咐,是请你帮个忙,千万不能叫人知道!”道武耳语一番,“你看能跑一趟不?” 李继道:“能倒是能,请柬也是你问师父要的吧,恕我多问一句,她是你的……故旧?” 道武嘿嘿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悠悠然去也。 - 风掠过桃林,树枝不安地摇晃着,碎花缤纷,如一场急雨。 苏宝珠挡在那女孩身前,身形一动不动。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住,在场的贵女忙惊讶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见是生面孔,一时拿不准她的来历,不由纷纷看向坐在树下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约有十七八岁,衣着华贵,容貌不俗,但眉弓高挑,颧骨微凸,嘴唇偏薄,显得面相刻薄了些。 苏宝珠便知道她是这群人的头了。 “你是哪家的?”她漫不经心问,正眼都懒得瞧苏宝珠。 “哪家的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们的事情了了,人我就带走了。”苏宝珠转身扶起地上的姑娘,一股浓重的铁锈臭味冲入鼻腔,熏得她几欲作呕。 “血?!”苏宝珠惊愕不已,继而大怒,冷冷盯着树下的女子,“敢问她是犯了什么罪?即便自己家的奴婢,没有如此折辱人的。” “大胆!”一个女官自席间赶来,厉声训斥苏宝珠,“见公主不行礼,言行鲁莽冲撞,是为藐视皇室,掌嘴!” 宫婢轮圆了胳膊就扇,不料苏宝珠竟不肯乖乖挨打,后退一步躲了过去,而她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腰扭了。 安阳公主脸色微变,用眼神询问女官此人的来历。 女官低声回禀,安阳公主重新打量苏宝珠几眼,慢悠悠道:“既是相府的表姑娘,打肿脸也不好看,显得我不给相府面子似的。” 她笑得不怀好意,“这样好了,你也顶着碗走几圈,如果碗里的狗血一滴不洒,我非但不与你计较,还可以饶了这个丑八怪。” 居然是狗血!苏宝珠暗暗咬牙,倔强劲又上来了。 “不知者不怪,我不知道你是公主,没给你见礼也叫错。你一定要罚我,那咱们去找贤妃娘娘评评理,如果她也认为我不对,我任由你处罚,绝无二话。” 春宴是贤妃主办,别管这位公主与贤妃关系如何,宴会上出了乱子,就是打贤妃的脸,公主怎么也要掂量掂量。 况且说到底,也是这位公主欺负人在先,哪怕贤妃偏心公主,她也要咬公主一口肉下来。 可苏宝珠低估了安阳公主的刁蛮无理。 “一个商户女,比我最下等的奴婢还低贱,还想和我叫板?”安阳大笑,忽而语调一转,阴森森道,“给我划烂她的脸!” 谩骂欺凌这类可以说成“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很正常”,毁人容貌就没那么好圆过去了,搞不好要上公堂的。 一众跟班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真动手:相府拿公主没办法,办她们却一办一个准。 见状,安阳公主更恼火了,狠狠瞪了女官一眼。 女官一咬牙,命两个宫人去扭苏宝珠的胳膊。 “快跑!”一直躲在苏宝珠背后的小可怜突然冲出来,死死抱住宫人不撒手。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苏宝珠瞅冷子给那俩人来了几下,拉着小可怜往外冲。 场面那叫一个乱! “都干嘛呐!”公鸭嗓突兀地响起,李继喘吁吁跑近,“这是皇宫,不是菜市场,一个个的,眼里还有没有圣人,有没有王法?” 说完一怔,才发现安阳公主似的,边行礼边道:“公主原来在这儿呢!仙居殿那边找你半天啦,贤妃娘娘说,公主不在都不热闹,殿下快去吧。” “不急,”安阳盯着苏宝珠,“等我碾死这只臭虫。” 李继瞥一眼苏宝珠:呦呵,果真生得观音貌! “今儿是贤妃的好日子,别坏了娘娘的心情。”李继嘎嘎笑了两声,“皇上昨儿还夸了王相爷,今儿殿下就发作他家的姑娘,这……不大好吧。” 安阳冷冷道:“李继,我想起来了,原本的名单上是没有她的,是你添了一笔,现在又巴巴跑来替她撑腰。你收了王家多少好处?外臣勾结内侍,若是父皇知道,不好的是我,还是你?” 李继噎得说不出话,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安阳抬抬下巴,四五个宫人慢慢逼近苏宝珠。 苏宝珠顿觉不妙。 桃林后面是太掖池,旁边横着一座三层楼高的假山,延绵六七丈远,结结实实阻断了逃跑的路。 苏宝珠焦急看向宴席的方向,相府的人怎么还不来? 忽一阵和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像一只手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间。 叮——,叮—— 清脆的法铃声,慢慢地,慢慢地沿假山流淌下来,穿过层林繁花,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不约而同仰头看向假山。 嶙峋的怪石顶端,苍翠的松柏掩映着一座小小的八角亭,亭旁,一位僧人逆光而立。 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仿若置身云端的佛。 苏宝珠的心脏砰砰直跳,她努力去看,但阳光太强烈,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剪影,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 可直觉告诉她,他在看她! “是缘觉殿下!”李继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躬身一礼,其余宫人、贵女纷纷跟着行礼,连安阳也站了起来,撇撇嘴,没打招呼。 李继小声提醒安阳,“缘觉殿下貌似站了很久,刚才发生的一切必定尽然知晓,他是佛陀转世,悲天悯人,最见不得恃强凌弱,公主还是快走吧。” “佛陀转世……”一丝讥讽掠过安阳唇边,“那本公主就给佛陀这个面子,走!” 一众人等呼啦啦走了个干净,李继松了口气,幸好缘觉殿下路过,不然这小姑娘难逃一劫啊。 此时苏宝珠方觉得后怕,再三向李继道谢。 “苏姑娘不必客气。”李继笑眯眯道,“咱家也是受人之托,况且我也没帮上啥忙,还差点被安阳公主抓住把柄。” 苏宝珠笑道:“王铎的人情是王铎的,我欠的是我的,不能混为一谈。” 李继知道她误会了,却不好点破,因还有差事在身,便随手指了个小内侍带她们下去梳洗换衣裳。 临走前,苏宝珠不禁又看向假山。 清风飒然而过,山顶空空,不见他的身影。 不知怎的,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 - 小内侍把她们带到一间偏殿,打了热水,准备了胭脂水粉,还拿了一套衣服给那姑娘换。这些都是宫里常备的,为的就是应对宴会的各种意外。 苏宝珠摘了个金镯子送给小内侍,“辛苦小公公了,还请你帮忙打听打听,相府的夫人姑娘从仙居殿回来没有。” 小内侍奉命行事,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忙 8. 第 8 章 [] 他们站得那么近,几乎是后背贴着前胸,危险而可怕的距离。 手指刚抚上他的下颌,就被他避开了,只短短的一瞬,却足以在指尖炸开令人心慌意乱的电闪。 一刹那,心脏都酥麻了,苏宝珠忍不住乱舞乱扭,仰起头,踮起脚尖,红唇轻启,极力向他靠近。 “别动。”缘觉低低喝道,将她推远了些,手还紧紧捂住她的眼睛——不是怕她认出来,是他害怕再看到那双眼睛。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笑起来有一点诱惑的韵味,待你细看,里面纯然一片天真,仿佛都是你自己的邪念在作怪。 他有时会想,难以面对的,是她,还是他的欲? 男人的气息诱发出更剧烈的药效,甚至骨髓也开始隐隐作痛,苏宝珠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向后倒在他的怀里,口中娇怯地低吟:“师父,怎不答我的话?” “我好想你啊,让我看看你,或者,你看看我?”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瓦上,再顺着屋漏处一滴滴落下,湿了发丝,染了衣衫。 “师父,为何不敢睁眼看我?我不是妖鬼,是女人,你一定不明白女人的,你要明白吗?” 此处是寺庙,是皇宫,是黑夜还是白日,在这幅躯壳里的是她,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苏宝珠已经分不清了。 素手解开衣衫,回身去勾那不解风情的和尚。 “妖女!”缘觉扣住她的肩膀,用力把她摁在树干上,不叫她转身勾引自己。 粗粝的树皮划过,娇嫩的肌肤立刻多了几道红印子。 “好疼啊,”她不安地扭动身躯,低声哀求,带着轻微的啜泣,“师父,轻一点……” 缘觉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蒙在眼睛上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如果没有这层屏障,苏宝珠一定可以看到,庄严肃穆的佛子此刻表情复杂,羞恼且愤恨。 身体里的怪物在作祟,苏宝珠呜呜咽咽,声音越来越大。 林荫路对面的人们逐渐清晰,有皇上,有臣子,有新进的翰林,还有对她一往情深的表兄。 缘觉捂住她的嘴躲到树后,树荫尚未繁茂,堪堪掩住两人的身影。幸好春风识趣,悄然停歇了脚步,不然略吹一吹,飘扬的衣角就会泄露他们的秘密。 两只手都被占用,偏身前的人扭来扭去不肯安生,无法,只得靠近,再靠近,用身体围困住她。 不知哪里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幽幽喟叹一声,柳腰款摆,轻轻蹭了蹭。 佛子耳尖红红,好似盛开的桃花。 斑驳的阳光在他们身上游走,一场绮丽的梦正在酝酿。 人声远去,树叶儿沙沙作响,缥缈的魂儿渐渐回拢。金刚怒目,恨她亦恨己,他抬手,重重落在妖女的后颈。 怀里的人软瘫如泥,她安静了,他开始烦躁。 连念几遍清心咒,方得片刻澄澈,缓缓吐出心中的浊气,缘觉蹲下,手指搭上她的手腕。 脉息紊乱,一股邪气横冲直撞,是催情的毒。 这个人,怎么总是招惹这些祸事?无奈叹息一声,俯身抱起这个令他不知所措的妖女。 - 替他收拾残局的依旧是道武。 高太监在皇上身边当差不好打扰,他又找上了李继,“……倒在林子里,看样子被人下药了,正巧我打那里路过。唉,小姑娘扯着我的袖子叫了声救命,听得人心口发酸。” 赴宴的姑娘被药倒,说明宫里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李继面色凝重,“此事非同小可,须得好好查查,人在哪里?” 道武道:“我把她安置在长安殿的一处厢房,你快去看看,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李继在宫中浸渍多年,一琢磨就知道下药的人是谁,但涉及到皇上的亲闺女,没有确凿证据,他不敢乱开口。 一面吩咐小内侍去请太医,知会相府的人,一面盘算如何将此事闹大,最好给安阳一个教训——他李继是微不足道的阉人,却也不是好惹的! 他们赶到长安殿时,苏宝珠仍昏迷不醒,脸颊潮红,额头滚烫,呼吸异常急促,时不时还发出模糊的呓语,看起来十分难受。 第一个赶到的竟是王铎。 “妹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他急得六神无主,迭声问怎么回事,太医在哪里,伺候的人呢如何如何。 还好太医很快到了,适时止住了焦急慌乱的王铎。 “没什么大碍。”太医道,“吃多了酒,又吹冷风,风邪入体不得开泄,是以急热不退。此病四季常有,春季最为多发,吃两副药就好。” 王铎顿时松懈不少,李继却觉蹊跷,苏宝珠的症状的确和风邪很像,可人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转眼的功夫就病到昏迷,太蹊跷了! 他看看道武,道武摇摇头,也是不信的样子,但没有出声质疑。 李继思量片刻,送太医出门时悄悄问道:“脉象可作准?相府肯定会过问,若有差错我可担待不起。” 太医捋着胡子笑道:“准不准的,吃一碗药就知道了。李内侍,你在宫里当差也有七八年了,还是这般毛毛躁躁,养气功夫还及不上你师父的一半。” 李继一怔,回过神来时,太医已经走远了。 一碗药下去,苏宝珠气息果然平稳许多,额头也没有那么烫了,道武看她无事,自去复命不提。 卢氏等人也终于姗姗来迟。 卢氏一见王铎,脸色立刻沉了几分,不顾外人在场,厉声呵斥道:“不知轻重的东西,今日皇上召见你们三鼎甲,为的什么你不知道?居然撇下皇上耗在这里,我看你是不想要你的前途了!” 李继不喜王相爷,连带着对相府也没好感,故意挤兑卢氏,“夫人这话就不对了,是我通知的他,夫人是指责我做错了?皇上最欣赏有情有义的人,状元郎心焦表妹安危,一时失态也在情理之中,皇上不会怪罪。夫人却和仕途联系起来,怎么,暗暗嘲讽皇上冷硬心肠肚量小?” 卢氏倒吸口冷气,赔笑道:“公公误会了,我是心急孩子不识大体,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是从二品诰命夫人,地位比李继尊贵许多,若论他一个倒也罢了,可他师父高太监在圣人跟前儿服侍,传几句歪曲的话,就能影响圣人对自家老爷的印象。 况且之前得罪过人家一回。 卢氏塞过去一个红封,有意缓和关系,“有劳公公照顾我家的姑娘。” 李继笑笑,坦然收下。 王铎自认为李继在帮他说话,虽然言辞激烈,但出发点是好的,悄悄给他比了个“多谢”的口型。 他恋恋不舍给苏宝珠掖掖被角,一步三回头离开长安殿,看得卢氏又是一阵堵心,理所当然埋怨上了苏宝珠。觍着脸赴宴也就罢了,还偏偏贪杯,喝到病倒,真真儿是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没的给相府丢人。 最可恨的是勾着儿子不撒手! 宫里不好发作,卢氏缓缓吐口气,吩咐王萍送苏宝珠回相府,她领王薇王蓉去仙居殿,继续陪着贤妃娘娘说笑玩乐。 贤妃道:“那孩子如何了?宫人来找你两次,想来真的不舒服,不若你们先回去,不必陪我枯坐。” 她已是三十有六,保养得当,看上去跟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差不多。声音娇娇弱弱,眼睛永远罩着一层水雾,说话时眉头微蹙,好像有无限哀愁似的,便是笑也给人寡寡郁欢的感觉。 卢氏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无碍的,小孩子贪杯,喝多了头痛而已,太医已开了药,睡一觉就好。” 贤妃微微颔首,视线重新投到飞速旋转的舞姬身上。 “娘娘……”一个年长的女官轻手轻脚走到贤妃身旁,附耳几句,噤声等她示下。 贤妃眉头一皱,眼中浮现些许不耐,却是瞬息即逝,随后眼中闪现点点泪光,哀叹道:“他还是不肯见我。” 丝竹声顿息,在场的贵妇贵女们纷纷望过来,不了解贤妃的还在以眼神互相询问,诸如卢氏此等常年与贤妃打交道的,已开口劝慰了。 “可怜娘娘一片慈母之心,奈何缘觉殿下发愿弘扬佛法,断绝尘缘,强求不来的 9. 第 9 章 [] 到底气不过,王萍把表姐遭暗算的事告诉了祖母她们,愤愤不平道:“听李公公说,起先她要划破表姐的脸,多亏佛子殿下路过,她才收手,没想到暗地里又下药,简直无法无天!” 刘氏抹着眼泪哭诉:“母亲,您可要为宝珠做主啊,若真出了事,咱们可怎么和苏家交代?”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崔老夫人念了几声佛,“天可怜见的,这孩子一定吓坏了,去库里拿些上好的燕窝给她补补。” 那些燕窝都是宝珠送的! 见婆母装糊涂,刘氏更觉憋屈,“公主也忒不把咱们相府放在眼里!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今天能毒害宝珠,明天就能毒害娘娘。” “苏宝珠何德何能,也配和宫里的贵人比?”卢氏实在听不下去,“你们口口声声说安阳公主害她,可有证据?太医说得明明白白,风邪入体,哦,她说的就是真的,太医说的就是假的,你们要到御前去对质吗?惹得龙颜大怒,你们谁能承受得起?” 一个接一个的发问,把刘氏和王萍问了个张口结舌。 卢氏叹道:“都消停些吧,相爷重新得圣人看重,铎哥儿也刚刚入仕,相府经不起一点波折。不管苏宝珠的话是真是假,此事,绝不可再提。” 她下了封口令,却不能瞒着王相爷。 晚些时候,王怀德下直回来,耐着性子听完夫人的长篇大论,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 “苏宝珠两次托人传话你为什么不去?你去了,何来后面的破事?安阳公主性子顽劣,朝中御史几多弹劾,便是打到御前,也有一众人帮相府说话,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知道你看不上苏宝珠,可她是以相府表姑娘的身份出去的,不给她面子,就是打相府的脸!” 这一通劈雷火闪的斥责,砸得卢氏险些懵了头。 话音不由得也带了三分火气,“我当时在陪贤妃娘娘,是你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说动她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把你调任到门下省。我哪有功夫管苏宝珠?” “那你这事办成没有?” “没有。”卢氏冷笑道,“贤妃一听我挑这话头,要么打岔,要么装听不懂,她精着呢,才不肯蹚浑水。人家看的是二房的面子,你家二老爷不把三姑娘放回来,我能有什么法子?” 想起那个油盐不进的二弟,王怀德一阵烦闷,“算了算了,不提他们,我只告诉你,不可慢待苏宝珠。” “怎的,你真想给你儿子娶个商户女?” “你不懂……”王怀德压低声音道,“我刚打听出来,剑南道共有盐井一百八十九所,三成都是他的!” 饶是自诩见过富贵的卢氏也把持不住了,“老天爷,那得多少钱!” “去年国库收入共一千二百万贯,盐税就有六百万贯,而剑南道占盐税收入两成半,你算算,苏家有多少钱?况且苏澄文就她一个孩子,也根本没有过继的打算。” 卢氏越算越糊涂,摇摇头道:“不算了,反正很有钱就是,呵,娶了她,好像卖儿子似的。” 王怀德嗤笑一声,“你想娶,人家还不见得想嫁。行了,你别说了,反正你好好待她,有苏家的钱在手,我和儿子的仕途会顺畅百倍。” 卢氏道声知道了。 - 那天寿禧堂的纷争,到底经王萍的嘴传到了苏宝珠的耳朵里。 苏宝珠并不意外大夫人的态度,只是老夫人也这样,未免让她心灰。 她想搬出去住了。 王萍极力反对,“安阳公主再猖狂,也不会跑到相府欺负你,如果没有相府的庇护,她直接冲进你家打打杀杀都有可能。” 苏宝珠不以为然,苏家也有好身手的护院,因是到相府做客,就没有带过来,去信叫父亲多派人手即可。 钱扔到水里还能听个响儿,扔到相府,连个水花儿都没有,她不想再做冤大头了。反正大夫人看她不顺眼,肯定乐意她离开相府。 正巧苏家铺子也有了消息,待身体一好,苏宝珠迫不及待就要出门。 刚出院门,便见王铎迎面走来,神色恹恹的,似是受了什么打击。 苏宝珠只当卢氏骂他了,略劝慰两句,就和他作别。 “宝珠妹妹,”王铎叫住她,“你受委屈了,是我无能,没保护好你。” 苏宝珠一怔,不知他说的是哪桩官司。 王铎深深看她一眼,愧疚而痛惜,“母亲不信你的话,我信。是我不够强大,不够有权势,安阳才肆无忌惮欺凌你,我发誓,绝不会再有下一次。” “我一定会出人头地,位极人臣,皇子公主也好,世家贵族也好,谁也不敢小瞧你,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欺负你!” 风吹动繁茂的花树,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玉屑似的碎花随风荡下,落在他的头上、肩上。 他不错眼地盯着她,丝毫没发现自己头上五颜六色的,就像戴了顶大花帽。 苏宝珠忍不住笑了下,这丝笑意落在王铎眼中,便是因他的话而欢喜的意味。 却听苏宝珠道:“老实说,有个人一心回护自己,这种感觉挺让人着迷的,可是……” 王铎的笑容僵了僵,飞快打断她的话,“好,下面的话不用说了。” 苏宝珠失笑,“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我知道,欲抑先扬嘛!”他故作轻松笑道,“别急着拒绝,给我点时间,你再考察考察我,其实长安城比我好的也没几个——还都早早订亲了。” 他说说笑笑的,一派豁达开朗,苏宝珠反而觉得对不住他,低声道:“还是说清楚的好,我……” “我想娶你。”王铎又一次截断她。 总不让她说话,苏宝珠恼了,“想也没用!” “没用也想!”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暖融融的春阳从薄云后悄悄探出一点光线,地上两条影子淡淡的,离得有点远。 苏宝珠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所幸吉祥的出现打破了这不尴不尬的静寂,马车已备好,她们要出发了。 苏宝珠走出去很远,回头看时,王铎还站在原地望着她。他摆了摆手,清风卷起他的袍角,一条寂寞的影子从他脚下延伸开来。 她突然就有些难过了。 - 苏家的酒楼开在东市,名唤碧琉楼,临河而建,离兴庆宫很近,乃是长安第一大酒楼。 却没人知道是大盐商苏家的买卖。 大伙计进宝果然能干,几天的功夫就摸到一条安阳公主的路线。 “每逢数十的日子,她都会去东关的戏楼听戏。昨儿正好是二十,我偷偷跟 10. 第 10 章 [] 天边流入一道灿烂的晚霞,将古朴的佛塔染上一层紫金色,辉煌而肃穆。 塔铃悠扬回响,暮风送来若有若无的钟磬声,缥缈宛如仙乐。 缘觉的心渐渐平静了。 佛塔后绕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和尚,走路尚且不稳,脸上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样。 缘觉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师兄,”小大人学着师兄们的样子,在胸前竖起单掌,躬身一礼,“师父有两句话送你:烦恼即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 师父也不肯见他,缘觉垂眸,掩去眼中的失望,还礼道:“阿弥陀佛,多谢师父教诲,弟子定当铭记在心。” 小大人严肃地点点头,转身回去复命,小小的人,短短的腿,高高的石阶,“哎呦”,把小大人绊了个五体投地。 小大人嘴巴一撇,眼泪汪汪,瞬间破功。 缘觉轻轻笑了声,从后扶起他,温和地拂去小和尚身上的尘土,“慢些走。” 小大人红着脸跑掉了。 缘觉笑着看那小小的身影走远,慢慢的,笑意被浅浅的哀伤取代。 如小和尚一般大的时候,他也这样跌倒过,真是疼啊,疼得他想哭,伸手去够母亲,期望她能扶自己起来。 绚丽的阳光倾泻在母亲身上,金丝银线织就的绣裙光华展开,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母亲身姿笔挺,钗环不动,目光冷漠从他的小手略过,转身走了。 他以为母亲性子淡然,然而王家三姑娘一来,母亲喜眉笑眼,欢喜从心里流出来,怎么也流泻不尽。 小姑娘在前面磕磕绊绊的走,她在后面弯着腰,张开手护着,生怕三姑娘摔倒,弄脏了华贵的裙摆也毫不在意。 赵妈妈说:“三姑娘一出生就没了娘,多可怜,你要看顾她疼惜她。娘娘也爱你的,送你出家那日,她伤心得几度昏厥,至今都不能在她面前提你的名字,一提,她就心口疼——这都是为你落下的病根啊。” “年纪再小,你也是出家人,她不得不远着你,不得不帮你磨练心志。” 所以,出家人疼了也不能哭。 小小的身子被寺庙的门槛绊倒,重重摔倒在地,他一声不吭,挣扎着要自己爬起来。 “慢些,慢些。”师父伸手把他扶起,“摔疼了吧,来,拉着师父的手,慢慢走。” 他扑进师父怀里大哭,哭了多久不记得了,只记得师父的怀抱满是檀香,温暖、从容。 “师父……”缘觉轻轻靠在佛塔的石壁,“且容我,在这里歇一歇。” 风过山林,松涛阵阵,山顶一间小小的庙宇,一僧一道迎风而立。 “真不管?”张真人一甩拂尘,“我看你那徒弟是遇到难事了,你该开导开导他。” 法真禅师缓缓笑道:“如果他能悟透那两句禅语,不用我开导,他自己就能走出来。” “若是悟不透呢?”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我可去你的吧,就是说你也拿不定主意。” “贫僧奉劝道长一句,得空多留心你的徒弟,为皇上炼丹非同小可,慎之慎之。” “嘿,你个老和尚……” - 临近清明,阴天和雨像是约好了似的,手拉着手一起来人间漫步,接连几日,徘徊不去。 雨丝如牛毛,不暴烈,却细密,浸湿了空气,又把雾气勾搭出来,到处都是湿漉漉粘糊糊的,半点不爽利。 李继披着一身的雾气迈进佛堂,身后是仙居殿的赵妈妈。 案前一缕香烟袅袅回旋,笼着佛子久久不散,更添肃穆庄严。 “殿下,”李继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是太妃娘娘的寿辰快到了,您的佛珠还未送到仙居殿,娘娘特命我等来取。” 微阖的双目并未睁开,缘觉静静道:“丢了。” “丢了?”李继和赵妈妈齐齐倒吸口冷气。 那佛珠是殿下落生时便有,转世佛陀的说法因此而来,太妃的痊愈也与之不无关系。每年太妃过寿,都要迎佛珠进宫做法事,以替太妃祈福。 即便他游历在外,也须得派人送回宫。 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丢了?赵妈妈目露怀疑,“殿下,佛珠关系太妃娘娘安康,不是可以拿来赌气的物件。” 李继惊愕地看她一眼:这话说得有恶意啊! “贫僧并未说谎,确确实实丢了。”缘觉面色不改,“你只管照此回话。” 赵妈妈急了,“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里了?你怎么不早说!” 她质问的语气听得李继直皱眉头,碍着贤妃的面子却不好说赵妈妈的不是。 “这可如何是好?”赵妈妈脸色蜡黄,“殿下,你要害死贤妃娘娘了!” 缘觉身子一颤,“不关母亲的事,贫僧自去宫里领罚。” “此事最好不要宣扬,”李继心里已有了计较,“太妃寿辰在即,派人再找也来不及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影响她老人家的心情,要让她老人家痛痛快快过寿辰。殿下,您身上还有没有差不多的佛珠?” 缘觉摇摇头,他常用的念珠是菩提子做的,只有一串与墨色佛珠作配的琉璃珠,已在那个春夜被人扯断,不知滚落在何处。 他亦没有再踏入那间荒庙。 赋予他转世佛陀的那颗佛珠,也再也找不回来了。 李继眼珠转转,“墨色的琉璃珠我倒是能弄到,就是需要殿下掌掌眼。” “丢了就是丢了。”缘觉不肯作假,“是我的过错,与旁人无关。” 李继扑通一声跪下,“我的佛爷诶,你是圣人亲儿子,怎么罚也罚不到你身上,我就惨了,还有赵妈妈……”他使眼色让赵妈妈下跪,“圣人肯定会迁怒我俩,我们人头不保哇!” 瞒上不瞒下!赵妈妈顿时反应过来,一并下跪乞求。 缘觉怔住,如果他不作假,这两个人或许会没命,若要救他们,他就要打诳语。 破戒,还是守戒? 苦笑一声,缘觉垂下眼帘,“起来吧,我答应便是。” 李继松口气,扯着赵妈妈悄然退下,让她在这里守着,自己去东市珍宝店寻觅相似的琉璃珠。 路上碰到了苏宝珠。 “出门遇贵人,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苏宝珠笑吟吟和他打招呼,“公公出宫办差啊。” 李继的目光却被她脖子上的琉璃珠项链吸引,当中那颗琉璃珠,色如墨,清似水,冷霜华重,流光粼闪,瞧着竟与殿下那颗十分相似 11. 第 11 章 [] 苏宝珠赶回相府时,雨已经住了,老远就看到大门口停了一长串的马车,有几辆已经打开雨布准备卸货。 跟车的人与她打招呼,透着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熟络。 苏宝珠跳下马车,张伯好啊,李叔怎么瘦了?王哥成亲啦……和老家院们说笑一阵,又让车夫招财去碧琉楼包场子,晚上好好给大家伙接风洗尘。 一一交代清楚方提裙进门。 王铎低声道:“碧琉楼一桌价格不菲,包场更是要翻一番,有必要去那么贵的酒楼吗?找个寻常的馆子足矣。” 苏宝珠道:“风里来雨里去,他们很不容易。多花几个钱没什么,重要的是让干活的人知道,他们的辛苦,主家都看在心里头。” 王铎摸摸鼻子,笑笑不说话了。 花厅很热闹,崔老夫人高坐上首,卢氏陪坐一旁,刘氏站在八仙桌前,把苏家带来的礼品一样一样拿给老夫人瞧。 苏宝珠一进门就看到角落里静静站立的南妈妈。 “妈妈!”她扑过去一下抱住南妈妈,说话隐隐带着鼻音。 南妈妈四十多岁,眉眼透着温和从容,她轻轻抚着苏宝珠的脸颊,“姑娘脸色红润,瞧着圆润了几分,相府把姑娘照顾得很好。” 她拍拍苏宝珠的肩,示意先给老夫人见礼。 苏宝珠吸吸鼻子,十分听话地与相府的人问好。 看来这人在宝珠心里很有分量!刘氏不由打量南妈妈一眼,笑吟吟拉过她坐在自己身旁,“听口音,你也是长安人?” “在长安出生长大,后来去的姚州。”南妈妈笑道,“许多年没回来,长安都变得不认识了。” 刘氏爽利道:“好说,今天歇息一晚,明天叫人带你好好逛逛,长安还有亲戚没有,正好一起去,坐相府的马车,也有面子不是。” 对面的卢氏直皱眉,不过一个商户家的下人,在外面还想打相府的招牌? 抬眼一瞧,桌上的金银珠宝闪得她眼疼,随即想起王怀德的提醒,忍了忍,到底没开口。 南妈妈早把她的变化尽收眼底,微微一笑:“不麻烦相府了,我们姑娘会在长安常驻,不好一直叨扰相府,老爷特地吩咐买宅子置办家当,要忙的事情很多。” 空气瞬间静了下来。 “府里地方足够大,为什么要出去住?”王铎最先沉不住气,看着南妈妈欲言又止,“你刚来,不清楚情况,苏老爷那里我去信解释,总之宝珠妹妹不能搬走。” 崔老夫人、刘氏同样一阵挽留,连卢氏也罕见地让她们继续住在相府。 南妈妈含糊应付几句,只说要和苏老爷再商量。 - 回到住处,南妈妈屏退所有相府下人,命吉祥如意都去门口守着,屋里只留她与苏宝珠二人。 苏宝珠紧张得手心都攥出了汗。 “周勇联手吴王,意欲侵吞苏家的盐井,老爷有些吃不消了。”南妈妈低声道,“以防万一,把苏家的人手和家产全送到长安,这是第一批,后面还有,都交给姑娘收着。” 苏宝珠低低惊呼一声,“周勇他怎么敢!” 周勇是剑南道节度使,和藩王勾结在一起,不怕皇上猜忌他们? 南妈妈冷冷道:“财帛动人心,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天宝年间那场大乱子后,长安对各地的控制越来越弱,皇上就是猜忌,也不会轻易动他们。” 苏宝珠沉默一阵儿,“我能做什么?” “姑娘什么也不用做,你只要平安康健,老爷就后顾无忧。”顿了顿,南妈妈又说,“如果能在长安找个如意郎君就更好了。” 姚州风云变幻,以前有意求娶苏宝珠的人家都在观望,苏老爷也怕自己一旦失势,姚州的人家护不住女儿,就想把女儿嫁到长安——到底天子脚下,总不至于任由一个周勇胡来。 南妈妈来此,除了不放心她,还有给她相看人家的打算。 苏宝珠想的却更多,父亲待她如珠似宝,从小到大一点儿委屈都没让她受过,如今父亲遇到难处,她岂能坐视不理? 没有父亲在,拿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视线落在门后悬着的淡青色油纸伞上,那是王铎的伞,回来时落在她的马车里,大概下人们以为是她的东西,一并收了进来。 不期然的,她眼前浮现出王铎淋湿的半边身子。 伞全遮在她这边。 夜深了,苏宝珠张着两只明洁的眼睛盯着承尘出神,手指摩挲着那颗佛珠,一夜未眠。 几天后,苏宝珠借口给南妈妈置办东西,一行人来到碧琉楼。 “还是要早些搬出去,这样见面太不方面了。”苏宝珠催进宝,“宅子找好了没有?” 进宝笑道:“没想到家里来了这么多人,原来看的宅子就小了,姑娘再等我几日。” 他说起安阳公主,与那名伶苟且之事虽不说十成十作准,也有七八分的把握。 苏宝珠就想把这事透露给安阳公主的未婚夫。 “不急,”南妈妈慢慢道,“做事要谋定而后动,进宝,你再安排人去查,安阳公主在的那天,都有谁去了戏楼,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坐的位置在哪里,有没有和安阳说过话。” 苏宝珠低头琢磨了会儿,猛地一拍手,“我懂了,她招摇过市去戏楼,张家肯定知道,之所以不闻不问,要么不在意那名伶,要不他们之间根本没什么。” 南妈妈微微点头:“张相爷古板端正,不会不在意,只有一个可能。” “只是为了听戏?”苏宝珠失笑,“我有点小题大做了。” 南妈妈笑道:“别着急下定论,等等再看。” - 暮春初夏,绿肥红瘦,窗外刮进来的风已经带了些热意。 桌上摊着一堆写得密密麻麻的单子,苏宝珠看着南妈妈勾勾画画,最后在一个人的名字上面重重画了个圈。 “就是他。”南妈妈抬起头,捶捶发酸的肩膀,“把这些纸都烧了,注意避着人——等新宅子拾掇利索了咱们就走,在别人家到底不方便。” 吉祥颇有眼色地给她捏肩揉背,好奇得不得了:“这个人是谁啊?” 苏宝珠拿起纸一看,惊得差点失手打碎杯子,“竟是他!” 南妈妈抽出她手中的纸,一点点撕碎,“兹事体大,苏家不可出头,我去请宫里的旧识帮忙。” “我倒认识一个,太监李继,此人也与安阳不对付,妈妈就不要出马啦。”苏宝珠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你是我的底牌,可不能轻易露出来。” 从她记事开始,南妈妈极少提起宫里的事,也从不与旧识联系,她不知道缘由,却不愿因自己的事,一而再再而三让南妈妈为难。 - 日月沉浮,很快到了五月中旬,在这个暑气渐重的季节,一出闹剧将长安炸开了锅。 安阳公主与高丽质子私通,被张大公子捉奸在床,安阳公主恼羞成怒,连抽张大公子数十鞭,把一个翩翩公子抽成了血葫 12. 第 12 章 [] 艳阳高照,柳叶在风中一动一动闪着绿光。 刘氏昂首阔步走在柳荫路上,脸颊酣红,眉宇间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仿佛得胜归朝的大将军。 丫鬟们小声议论:“三夫人这是怎么了?” “不晓得呢,从大夫人院子里出来就这样了。” “定然有好事发生……” 刘氏嘴唇翘得高高的:说出来吓死你们,刚刚,就刚刚,那个总不拿正眼看她的卢氏,竟然求她做媒,要娶宝珠当儿媳! 虽然卢氏说的是“请”,可那低声下气的样子,和求又有什么区别? 生平一次,她赢了大嫂子! 这都是宝珠那丫头给她挣来的脸面,刘氏打算好好随一份大礼。 回到院子时,南妈妈正指挥一杆丫鬟婆子收拾东西,十数个樟木箱子堆得满满当当,小院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 “不忙收拾,现在拉走了,过不了几天还得拉回来。”刘氏故作高深一笑,覷着窗子问,“宝珠在没在?” 南妈妈道:“前几天铺子送来的夏装料子,她不喜欢,今儿个去东西自己挑去,约莫后晌才能回来。” “我不找她,找你,来,有好事和你说。”刘氏拉着南妈妈往屋子里走,她是个急性子,三言两语说明来意。 “铎哥儿你也见过,品貌才学、家世门第,样样没得挑,对宝珠情深意切,屋里头也干净。长房就铎哥儿一个儿子……” 说到这里,刘氏忽想到自己膝下无子,在这点上是彻彻底底输给卢氏了。 不由暗叹一声,顿了顿道:“日后这偌大的相府,还不都是宝珠的?这么好的亲事,打着灯笼也难找。你把宝珠的庚帖给我,今儿个我就去福应寺合八字去!” 刘氏感慨万千似地叹息,“把宝珠嫁到相府,我也算对得起表哥了。” 相较刘氏的激动,南妈妈显得冷静得多,“姑娘的婚事得姑娘自己愿意。” 刘氏笑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问姑娘意思的道理?问了,也是羞羞答答的不肯说话。” “的确是父母之命,”南妈妈笑笑,“要去信问问老爷的意思,人也要老爷亲自见见。” 刘氏一听急了,从长安到姚州,三千里之遥,一来一去要多费多少功夫?等你这头答应了,黄花菜都凉了! 她压低声音道:“实话和你说,皇上看中了铎哥儿,要许给安阳公主做驸马,长房不愿意,就推说铎哥儿已有亲事。” 南妈妈笑着摇摇头,“原来是把我们姑娘当挡箭牌!” 刘氏也有自己的道理,“话不能这么说,别管他们怎么想的,只要对我们有好处,何乐而不为?过了这村可没这店,长房等不了太久。” “一辈子的大事,急不得。”南妈妈还是那副稳稳当当不疾不徐的模样,“况且我只是个下人,姑娘的亲事我做不了主,必须问过老爷,还得姑娘同意。” 刘氏耐着性子笑道:“谁敢把你当下人看?表哥家没有女主人,你是宝珠的乳娘,后宅的大事小情都是你管,都顶半个娘喽!” 南妈妈只是摇头。 刘氏的没办法,起身道:“好好,听你的,问过我表哥的意思再说,我这就让人送信儿。” 说完和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她没写信,直接去了卢氏的院子,不等招呼,一屁股坐下噼里啪啦开说:“别怪我这做弟妹的说大嫂子的不是,先前你对宝珠百般挑剔,你身边的岑妈妈都敢拿出长辈的架势训斥宝珠,人家能一口答应吗?” 一旁侍立的岑妈妈老脸顿时涨得通红,却是辩无可辩,躲无可躲。 生受刘氏一顿数落,卢氏倒没恼火,慢悠悠道:“总要装腔拿乔,方显她的尊贵。你只管给苏老爷去信,实在不成,大不了我们另择新妇。” 她微翘嘴角似笑非笑,“我娘家还有个嫡亲侄女,已从洛阳启程来长安了。” 还有后手!刘氏脑中警铃大作,再也顾不上与卢氏斗嘴,速速写信去也。 她走得匆忙,没注意廊下站着的王铎。 熏风拂过庭院,浓绿欲滴的树荫中露出飞翘的檐角,阳光下的月季花,粉红灿白的宝石一样晶莹光彩。 王铎的眼睛比宝石更亮,他攥了攥拳头,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 晚霞映红西面天空的时候,苏宝珠带着一车琳琅满目的物件回来了。 “这是给老夫人和长房的,这是给萍妹妹的,这是给表姑姑表姑父的。”她一样样分好,“妈妈帮我看看还缺什么。” 吉祥在旁插嘴道:“老夫人对咱家姑娘就是面子情,大夫人就更不用提了,照我说,就不该给她们。” 南妈妈笑道:“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姑娘做得很对,到底在相府叨扰许久,咱们礼数要尽到,没必要因为几个钱闹得不愉快。” 常用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屋里显得空荡荡的,引得苏宝珠的兴致也有点低落。 南妈妈悄悄叹气,姑娘是个长情的,一旦入了她的心,就会掏心窝子地对你好,越这样,越经不起半点的辜负。 虽与王铎接触不多,可她看得出来,王铎对姑娘动了真情。 南妈妈屏退他人,把相府提亲的事如实告诉苏宝珠。 苏宝珠半晌没吱声。 南妈妈唯恐她顾及苏家眼下的难关,做出违背本心的决定,“你只想你喜不喜欢他,要不要做他的妻子,旁的一概不用管。大夫人难缠,南妈妈也不是好对付的,定会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把苏宝珠逗得一笑,“我不怕她,只是……妈妈,你还记得那个僧人吗?” 南妈妈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谁,讶然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你担心王公子嫌弃你不是完璧之人?呸,我还没嫌相府穷得叮当响呢!” “也不全是。”苏宝珠犹豫一会儿,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我总感觉,佛子殿下和那个僧人很像,或许……他没死?” “不可能!”南妈妈断然否决,“我亲手给老爷递的棍子,亲眼看着老爷把他敲晕,你义兄挖的坑,他媳妇埋的人,我还在上面踩了好几脚。就这还能活?除非他是神仙!” 苏宝珠愕然,好家伙,一个个的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不愧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南妈妈狐疑地打量她两眼,“都过去一年多了,还耿耿于怀,你不会觉得是你的过错吧?” “他救了我,却因我而死。” “你是迫不得己,何错之有?”南妈妈不以为然,说男人嘛,若真不想干那事,谁也强迫不了他们,惦念那和尚了,还不如琢磨琢磨相府这桩婚事。你觉得可以,我再给老爷递消息。 苏宝珠轻轻点了点头。 夜深了,相府静悄悄的,苏宝珠心烦意乱的睡不着,独倚窗边看着偌大的月亮发呆。 她突然端起一杯水,对着月亮泼上去。 月亮忽悠颤了下,静如止水的月光泛起一阵涟漪,朦胧了烛台下的佛经。 缘觉手中的笔悬在空中,笔尖一滴墨滴下,浓浓的黑,洇染了满是经文的黄麻纸。 沾染了污垢的经文不可以供佛,他放下笔,轻轻捧起经文,跪在佛前反复诵读三遍,方引烛火焚化。 泛黄的纸张边缘逐渐变黑,那滴墨也被火苗吞噬了,一点点化为灰烬。 他想到了自己的琉璃珠。 必须要拿回来。 苏宝珠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般若寺,或许她察觉到了,她必定是察觉到了。 缓缓吐出口气,缘觉走出香烟袅袅的佛堂,不知不觉来到那日她停留的地方。 月亮给大地抹上一层暗昧的银蓝,竹林浸泡在澄澈的水样的月光里,半清晰,半模糊,宛如梦境。 夜风羞怯地拂过,送来清新而微甜的气味,似乎在哪里闻过。 空气里充满一种细微的、柔和的芳香,莫名让人沉醉,孤寂的长夜也因此变得柔和而温暖。 缘觉愣了下,耳尖发烫了。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还不到三伏,庙里已有蒸腾闷热的迹象。 大太阳照得地面滚烫,过往的僧人偷偷覷着庭院中来回踱步的缘觉,一连几日了,大热的天,他不怕中暑么? 却没人出声,对这位出身高贵的佛子殿下,他们普通僧人一向是敬而远之的。 缘觉 13. 第 13 章 [] 街边的两人分开了,一个转身进了家门,一个向这边走来,皆是言笑晏晏,瞧着心情好极了。 阳光明晃晃的,刺得缘觉眼疼。 王铎从他身旁经过,走过去又折返回来,下马合掌一礼,“师父瞧着好生面熟,可是七殿下?” 缘觉轻飘飘瞥他一眼,目光寡淡,也不答话,直接略过他走了。 王铎摸摸鼻子,还真是和传闻一样孤傲冷漠,半点人情味没有,难怪尽惹娘娘伤心! 为贤妃感慨几句,他一跃上马,踢踢哒哒的卷起满街的黄尘。 燥热的风卷起浮尘,在缘觉脚下卷起一个又一个的旋儿。 他在苏家门前站了很久。 仍没有敲响那扇门,只把一串黑色的念珠轻轻放在门前的台阶上。 门子睡醒午觉了,打开门发现地上的念珠,左右瞧瞧:“奇怪,谁放的?” 南妈妈吩咐过,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拿进府。 门子一脚把念珠踢开,黑色的念珠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沾满尘埃。 - 芒鞋踏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一步步向前。 道旁草树繁茂,浓绿欲滴,几声鸟语蝉鸣,更显山林的幽静深远。 缘觉抬头向上看,已隐约可见山顶那间小庙了,眼中浮现浅浅的笑意,脚步也变得轻松起来。 过去十八年,从未有过的“怒”,居然因她而来,这个“怒”和荒庙那晚的“怒”却不一样,感觉很奇怪,奇怪得他有点茫然。 他必须见一见师父。 暮鼓声声,一位鹤骨霜髯的老僧悠然坐卧树下,对面放了一个蒲团,见他来,颔首笑道:“料你也该到了。” “师父,”缘觉眼眶发热,却不愿让人看出来,合掌深深一躬,再抬头,面上已是从容淡然。 “纵日日鞭挞,弟子也无法祛除心魔,深恐陷入贪嗔痴三毒不能解脱,请师父指点,弟子该如何度过此劫。” 法真禅师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我们身在人世,不可能没有爱憎心,必定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所以无须恐惧你的心魔,亦无须抗拒你的烦恼。” 缘觉问:“那如何从无穷无尽的烦恼中解脱?” 法真禅师笑道:“走入你的烦恼,世间万物,皆从因缘中起,知其因,了其缘,方可悟道。” 因缘…… 那个春夜,蓦地跃出脑海! 缘觉一惊,飞快拨动手中的念珠,闭目低低念起心经。 屋檐下的法铃轻轻摇晃,铃声清脆悠扬,几缕香烟飞扬缭绕,淡淡的佛香驱散了空气中的燥热,渐渐的,缘觉的心平静了。 再睁眼,目中已是一片清明。 “去吧,去吧。”法真禅师缓缓合上双目。 缘觉转身看着来时的路,呼出口浊气,大踏步下山! - 苏家生意大,专门培养了一批送信的家丁,比走驿站还快。 南妈妈的信虽比刘氏晚发,却比刘氏早到,当然,苏老爷的回信也提前送到了长安的新宅子。 “三千里路,半个月就打了个来回。”南妈妈讶然,“王铎可以呀,看着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哥儿,没想到挺能吃苦的。” 苏宝珠抿着嘴笑。 南妈妈一眼瞧出她对王铎的态度不一样了,也不点破,只与她商量定亲的事,“也亏他能想出假成亲的主意,不过老爷也说了,不能急匆匆成亲,选个明年或者后年的日子——他得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苏宝珠笑道:“我听你们的。” 南妈妈又叮嘱道:“你的心结也该放下了,以后不准再想那件事,不准再想那个和尚。福应寺供奉的往生牌也撤掉,我知道那些肥头大耳的和尚,只要给他钱,什么都能抖落出去。万一让人知道,你可怎么解释?” 苏宝珠怔楞了下,心想那就如实说呗,可对上南妈妈严肃的目光,只能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南妈妈到底放心不下,私下里吩咐吉祥把这事办了。 过了两日,吉祥去福应寺找到当日的知客僧,取走了自家姑娘供奉的“大愿使者”往生牌。 当然,少不了又捐一笔香油钱。 她用黑布包着牌位,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一直走到寺后的密林。 瞅瞅上下左右都没人,方打开包袱拿出牌位,口中不停碎碎念,“这位师父,你是个修佛的,这里山清水秀,梵音袅袅,非常适合做你的长眠之地。” 背阴处,缘觉缓缓睁开眼。 密林莽莽苍苍,吉祥根本没发现隔着灌木丛还有一个人在! 她一边挖坑一边说:“你的原身埋坑里了,你的牌位也埋坑里,算是另一种圆满吧。” 忽想到南妈妈交代要“灭迹”,吉祥找块大石头哐哐就砸,越砸是越来气,“我就没见过比我们姑娘长得更好看的,你念三辈子的佛,敲烂三车的木鱼,都碰不到此等艳遇,你算赚大发了你。” 缘觉嘴角抿得紧紧的,眼中已浮现怒意。 “妈妈说这种事,没人能强迫男的,你不想,就成不了事,能成事,就说明你想。只有女子吃亏,哪有男人吃亏的?沾染了我们姑娘的身子,你死得不冤,赶紧托生去吧你!” 她把牌位砸得七零八落还不解气,掏出火石火捻就烧,奈何做牌位的木料实在是好,烧了半天只微微发黑,根本燃不起来。 吉祥怕把山林引着了,只得作罢。 埋好了,还踩了两脚,狠狠啐道:“呸,贼秃驴!” 从密林出来时,迎头碰上个魁梧的大和尚,吉祥心虚,低头装没看见,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 道武摸摸光溜溜的后脑勺,摇摇头,径直找到缘觉,“殿下,名帖写好了,我这就给苏姑娘送去。” 缘觉半晌没出声。 “殿下?”道武疑惑地看着他。 “呵。”缘觉慢慢抬起手捂住眼睛,讥诮地笑了声。 道武破天荒头一回听到殿下发出这种笑声,惊得眼睛溜圆,“殿下?” “撕了。”缘觉冷冷道。 道武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殿下不找苏姑娘啦?” 缘觉起身就走。 “不去就不去呗,火气怎么越来越大了……”道武哼哼唧唧,忽瞥见道文的影子,慌 14. 第 14 章 [] 本朝崇尚佛教,上到皇宫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对寺庙进行各种捐赠。 近几年,礼佛之风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长安但凡说得出名号的人家,就没有不信佛的。 崔老夫人刘氏自不例外,闻言纷纷点头,叮嘱她们一定要好好还愿,万不可敷衍了事。 饶是卢氏打心眼里不满意苏宝珠这个儿媳,此刻也不敢说半句对神佛不敬的话。 王葭说起路上的见闻,“寺庙佛像处处可见,哪怕一个不足百人的小村子,也定有一座庙宇。说不上多么宏达精美,也比村里其它屋舍都好,足见村民们一片虔诚了。” “还有许多信徒居士深觉在家修行不得法,自愿剃度出家。”王薇提到一桩趣闻,“去年初秋,郑县一百七十三名信徒集体落发为僧,全部身家均赠与寺庙,一时传为美谈,知县还着人刻碑立传,以示其功德。” 王萍惊讶极了,“一百七十三人?这么多!” 王薇微微颔首,“其中不乏家境优渥之人,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尽数供奉了佛祖。” 苏宝珠低头,默默掩去唇边的一抹讥讽,父亲说过,寺庙不用纳税,僧人不用徭役,有些人出家做假和尚假尼姑,并不是真心皈依,而是为了把家产挂在寺庙名下,逃避税赋。 但这些话也只在肚子里转转而已。 - 因想上头柱香,翌日,天刚刚亮透,几位姑娘就出发了。 到福应寺时,太阳已完全升起来了,照得屋顶金光闪闪,红墙璀璨生辉,晨钟悠扬,梵音阵阵,还未迈进山门,相府的姑娘已是满脸肃然了。 仍是之前那位知客僧迎接她们,听闻苏宝珠是来还愿的,眼角的笑纹顿时深了几分。 瞧得苏宝珠直乐。 一番法事礼毕,姑娘们按捺不住了,低低说着笑着,手拉着手前往求签的佛堂。 行至半路,有个带着怯意的声音从旁叫住苏宝珠,“苏姑娘?” 苏宝珠讶然转身:是春宴上那个小可怜安若素。 “是你呀!”苏宝珠笑吟吟道,“上次宫中一别,可有阵子没见了,你还好吗?” “好、好,”安若素两只手不停绞着帕子,显得十分忐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她向后看看,树荫下站着一位鹅蛋脸的姑娘,鼓励似地冲她点点头。 苏宝珠好奇地看着她们,不知道这二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安若素红着脸道:“我给你送了三次帖子,都没有得到回音儿,给你的谢礼也没能送出去。” 苏宝珠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我没有收到你的帖子。” “原来你没收到,我就说呢,你不会无缘无故不理我。”安若素呼出口气,仿佛卸下了重担,却没说何时送的帖子。 苏宝珠突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送到了相府?” 定是这样,她和安阳公主发生冲突的起因就是安若素,按她对卢氏的了解,肯定记了安若素一笔账,自然不愿她们再有来往 苏宝珠心里堵了口气,当着王薇的面却不能发作,便邀请安若素和那位姑娘一同游寺。 那位姑娘姓姜,和安若素是表姐妹。她父亲是太学博士,巧得很,还教过王铎几天,论起来还与相府有九曲十八弯的亲戚关系、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家便姐姐妹妹的,叫得十分亲热。 见这么多姑娘结伴而来,小佛堂的那位老和尚牙花子都笑出来了,不无得意道:“老衲的签,天下第一准,诸位施主,切记切记,心诚为第一要务。” 王薇轻摇两下,抽出一根签,轻声念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上签。”老和尚捋着胡须笑道,“宁静平和,此生相伴相随。” 落霞,孤鹜,完全不相及的两种事物,话都没法说,也能相伴相随?王薇笑着摇摇头,把签文轻轻放回竹筒里,没太在意。 王蓉明显紧张,哗啦哗啦使劲晃了半天才得一支,她拿起签文一看,脸色明显变了。 “是什么?”王萍探头来看,也不禁困惑了,“淇水滺滺,桧楫松舟,此签何解?” “胡话,不作准的。”王蓉推了一把签筒。 签筒恰好倒在安若素面前,她便随手抽了一根,“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我真希望能有处桃源,让我‘闲闲兮’。” 老和尚仔细打量她一眼,语气意味深长,“遍身绫罗,不如荆钗布裙,施主的姻缘在于山水间。” 轮到王葭时,她面上看着还算平静,可苏宝珠发现,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王葭看着签文半晌没出声。 “清风不解风情,明月难寄相思……”王萍替她念了出来,声音越来越小,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点不忍心,“本就是抽着玩的东西,三姐姐别当回事。” 王葭勉强笑笑,柔声道:“有些热,我去客房歇一会儿。” 众人了然,任由她走了。 正值晌午最热的时候,知了长一声短一声鸣叫着,王葭在树荫下躲避毒热的日光,不知不觉走到那片竹林。 轻风拂过,竹林发出丝弦般悦耳声响,袅袅如天边梵 15. 第 15 章 [] 夏日炎炎,被安阳公主冷冰冰的目光盯着,几位姑娘竟出了一层冷汗。 王薇思量一番,安阳把张家公子差点打废了,皇上对安阳的惩罚却是不痛不痒,她们家圣眷还不如张家,真硬碰硬,吃亏的只有王家。 她拉着王葭上前,笑吟吟道:“前儿个我和三妹妹去宫里请安,贤妃娘娘还念起公主来着,说公主体娇苦夏,整日价茶饭不思,甚是让人担心。” 王葭接过话头,“可巧,别人送我一席象牙簟,我体寒用不了,索性借花献佛,赠与公主吧。” 安阳视线在她脸上转了转,冷笑道:“你不要的东西给我?哼,不过是贤妃养的逗闷子的玩意儿,也敢在我面前拿大。一个象牙簟,什么好东西,我库里的都放烂了。” 王葭窘得满脸涨红,然而一贯的教养让她说不出难听的话,只喃喃解释:“公主误会我的意思了。” 安阳懒得听她分辩,“误会?我讨厌的人,你们偏与她做朋友,不是故意和我作对是什么?” 王薇不禁望向后面的人,微微皱了下眉头,但此时再说与之毫无干系,不免显得忒谄媚卑怯,着实不是她的作风。 只能暗叫倒霉,出门没看黄历遇到这么个瘟神! 安阳出现的那刻,安若素整个人都骇住了,无法说话,无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木头似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当然也没察觉到王薇看她的目光。 姜娘子看到了,轻轻拉起表妹的手,“咱们走。” “想走?也成。”安阳笑起来,手指点点苏宝珠、安若素、姜娘子,“你们自个儿扇嘴巴子,让我听高兴了,我就让你们走。” 苏宝珠惊奇地看着她,“公主记性如此不好?上次你就用同样的法子威胁我,结果没得逞,怎么又……干脆吃点核桃补补脑吧!” 安阳大怒,手一挥,身后的家奴立刻一拥上前,好像随时要把猎物撕碎的疯狗。尤其打头的那个黄脸男,满脸狞笑,又凶横又谄媚,油腻腻的眼神从几位姑娘身上滑过,让人一阵恶寒。 相府的丫鬟婆子们慌手慌脚护着自家姑娘,福应寺的僧人满头大汗劝了这个求那个,尖叫声、呵斥声、狂笑声交织在一起,把个幽静肃穆的古庙搅弄得菜市场似的乱。 黄脸男知道自家主子最恨哪个,但那个长得最漂亮的明显最不好惹,眼珠滴溜溜一转,盯上了安若素。 伸手就去拽安若素的袖子。 安若素尖叫着往后退,黄脸男的手一拐弯,就摸到了姜娘子的脸。 姜娘子惊怒交加,膝盖一软几欲瘫软在地。 恰在此时,吉祥和招财赶到,苏宝珠指着黄脸男大喝道:“抽他!” 招财一鞭子抽在黄脸男的黄脸上,他臂力过人,鞭子又用牛皮绞了钢丝编成,登时把黄脸男抽了个皮开肉绽满脸开花,当场晕死过去。 安阳怒不可遏,叫嚣着要把苏宝珠的皮扒了,却听一声暴喝,“都住手!” 声音之大,有如霹雳,震得众人耳鼓发麻,方才还乱糟糟的寺庙瞬时安静。 道武圆睁双目,瞪着安阳怒气冲冲说:“公主,此处乃殿下清修之地,不是你无法无天胡闹的地方,让你的狗腿子都滚出去。” 安阳脸色变了又变,终是咽下这口气,转身要走。 “慢着!”道武不肯放她走,“你不是给殿下送东西么?正好,殿下有本佛经要献给太妃娘娘,你一起捎回去。” 安阳嘴唇咬出了血,可她不得不从命。 她这个七哥是替太妃祈福才当的和尚,且不说太妃对他的偏爱和愧疚,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可以代表父皇对太妃的孝心。 父皇宠爱她,但绝对不会允许她挑战缘觉的权威。 安阳恶狠狠盯视苏宝珠一眼,默不作声向寺庙深处走去,她的家奴们也抬起黄脸男,转眼跑了个没影儿。 一场大祸消于弥形。 在场的姑娘们齐齐松了口气,与道武道谢。 道武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不谢不谢,眼睛偷偷瞄着苏宝珠,眼神复杂。 把苏宝珠看得眼皮嚯嚯地跳,看着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不由反思自己刚才是否反应太激烈了,在佛门圣地打打杀杀的,到底犯忌讳。 好在道武啥也没说,送她们到庙门便回去了。 又一次把人家拖到危险境地里,安若素又是感激又是愧疚,都不敢看苏宝珠的脸了。 苏宝珠一摆手笑道:“我看不惯她的所作所为,她不容许我不俯首帖耳,就算没你,我和她也迟早闹起来。话说回来,她既然行动自由了,你们最近还是减少出门吧,就算出来,也要多带几个强壮的家奴。” 安若素再三道谢,方与姜娘子相携而去。 没了外人在,王萍一下子就垮了,拍着小胸脯长长吁出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挨打。” 王薇也觉得后怕,“安阳也太……唉,我们该备一份厚礼,好好答谢殿下,没有他出手相帮,恐怕后果难以收拾。” “他不喜欢别人打扰。”王葭轻轻道,“厚礼就罢了,抄份经书供奉佛前,足矣。” 王薇一怔,随即笑道:“其实我们该感谢三妹妹,若不是你,殿下也不会注意到我们。” 王葭脸颊泛红,缓缓摇摇头,“大姐姐说错了,他有大慈悲的,不是因为我,换了谁他也会帮忙。你这样一说,反而小瞧了他……也高看了我。” 王萍想说殿下也帮过宝珠姐姐,刚张嘴,就被苏宝珠扯了扯袖子,不明所以看了表姐一眼,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有一点,苏妹妹,你还是不要与安若素来往了。”王薇看向苏宝珠,表情严肃,“我知道错不在你,也不在安若素,可安阳公主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次不成,还有下次,这次你运气好,下次呢?” 一直沉默的王蓉也附和道:“就是,好端端出来玩,却被你连累得罪了公主,往后我们还怎么去宫里。” 王薇瞥了王蓉一眼,眼神淡淡的,“去不去宫里倒罢了,苏妹妹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我们家也不能与安阳为敌,三妹妹,少不得麻烦你,去贤妃娘娘面前求个脸面,请她帮忙从中说和。” 王葭应了。 苏宝珠沉默着随众姐妹一起往外走。 忽然后背一阵发麻 16. 第 16 章 [] 定亲宴摆在后园子的敞厅,一应格栅门全部拆去,堂前高大的合欢树开得正好,粉花与红灯相映成辉,十分贴切今晚的气氛。 带着淡淡花香的晚风在苏宝珠脸上轻轻掠过,看着满厅满院的红,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可还是有点紧张。 还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轻轻叹息一声,看这满府喜气洋洋的,如果他日二人取消婚约,不知道又是什么光景。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端坐席间的卢氏,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相较于嘴巴都合不拢的刘氏,始终笑呵呵的崔老夫人,她冷漠得像个局外人。 苏宝珠嘴角翘翘,别人如何反应不好说,卢氏一定是非常乐于看见两家撇清关系的。 “怎么了?”王铎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摸了摸鼻子,低声道:“忘了告诉你,前些天我命人以相府的名义,给苏家送去聘礼,算算日子,大概这两天就能到。” 苏宝珠觉得多此一举,万一两人不成,还得拉回来,“父亲信上不是说了,不用下定,假如以后咱们真的在一起了,再走这些礼节也不迟。” 王铎但笑不语。 苏宝珠一怔,忽然掩口低低惊叹一声,俨然明白他的用意了——他是告诉剑南道节度使,苏家是王家的姻亲! “那、那相爷可容许你这般行事?”苏宝珠偷偷瞥了席间一眼,三老爷王顺吉正端着酒杯给王怀德敬酒,不知说了句什么讨巧的话,引得王怀德颔首一笑,目光中颇有赞许之色。 “我自己的亲事,当然我自己做主。”王铎语气温和,态度却很坚定,“我就是要告诉别人,你苏宝珠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想对苏家动手,也要看王家是否答应。你放心,苏家的产业,我定会帮你保住。” 苏宝珠心里泛上一阵酸热,卢氏待她不咋地,老夫人也是面子情,王相爷的态度捉摸不定,唯有这个王铎,对她可真不坏。 一时感动于他的体贴温情,又茫然不知所措,总有种做亏心事的感觉。 看到她眼中流出的愧疚,王铎脸上的笑容一顿,心猛地刺痛了下。 “哎呦!”刘氏夸张地叫了声,瞬间打破两人间些许微妙的气氛。 只见她拍着巴掌笑道:“瞧这小两口,头碰头,身挨身的,感情这个好啊。我看用不了多久,老夫人就能抱重孙子喽!” 其实他俩站得不算近,衣服也没挨着,不过大喜的日子,谁也不会说扫兴的话。 卢氏淡淡笑着不开口,自有管事妈妈上前凑趣,这个说“三年抱俩”,那个说“子孙满堂”,哄得崔老夫人笑个不停。 王铎眼睛弯弯的明显很受用,把苏宝珠窘得脸颊通红,也不好否认,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 相府的四位姑娘也在笑,王萍抱着大姐姐的胳膊嘎嘎直乐,王蓉矜持地摇着团扇,目光间或落到苏宝珠头上的金累丝嵌珍珠宝石步摇上,旋即不动声色移开。 而王葭频频看向敞厅外。 “三姐姐,你在看什么?”王萍好奇向外打量,“天都黑了,除了灯影子什么也瞧不见。” 王葭浅浅一笑,“就看灯影子呢。” 灯影子有什么好看的?王萍目不转睛盯着红灯笼,把眼睛都瞪酸了,也没看出个玄机来。 揉揉发酸的眼睛,待要细问,却见从月洞门拐进来一个年轻的媳妇子,连走带跑,慌里慌张,险些撞到提壶伺候的丫鬟。 刘氏呵斥道:“毛手毛脚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那媳妇子结结巴巴道:“非是奴婢莽撞,实在是,实在是……”她深吸口气,说的话带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语气,“佛子殿下求见。” 方才还喧哗的敞厅都安静下来了。 还是王葭最先反应过来,急急走到那媳妇子面前,“你说什么?谁来了?谁求见?” 媳妇子答道:“一个和尚,他自称缘觉,管家说那是佛子殿下的法号,因没见过,不确定是不是他本人,没敢往府里领。” 刘氏明显还在发懵,愣愣地说:“假的吧,谁不知道殿下不入红尘,连自己亲娘都能狠心不去探望,来我们府里干嘛?我们又和他没交情。” 王葭本欲说是我邀他来的,转念一想,此话出口,未免让人联想些有的没的,于是又咽了回去。 “没人敢冒充缘觉殿下!”王怀德霍然起身,兴奋得满脸通红,“人在哪里,快快有请!不不,我亲自去迎。” “在门房喝茶。”媳妇子急匆匆引他往外走。 敞厅顿时忙乱一团,卢氏一反方才的袖手旁观,忙不迭地指挥婆子丫鬟们撤荤腥,换素酒,上斋饭。崔老夫人生怕酒气对佛子不敬,命所有人用茶水漱口,香胰净手,又搬出香炉燃起佛香,好一通的折腾。 喜庆气氛一下子冲淡了,王铎暗生不悦,觉得祖母母亲的反应太过了,可也不能指责她们的不是,便低低劝慰苏宝珠不要往心里去。 苏宝珠根本没注意听他说话,“嗯嗯”两声,眼睛只紧紧盯着月洞门的方向。 缥缈的月光,温柔地倾泻在庭院里,草树簌簌作响,满院的红灯笼也轻轻跳起了舞。 一个僧人自月影中缓缓走来,僧衣胜雪,面冷若霜,凛凛宛如风拂玉树,高洁好似出尘谪仙。哪怕灯光给他周身染上一层朦胧的红晕,也不能改变那种与之俱来的清冷。 空气一下子变得静谧,所有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夜风袭来,合欢花落,搅起一场粉红的雨,与白色的僧袍交缠不休。 近了,更近了,他踏过满地落红,逐渐显露在敞厅的灯光下。 长眉修目,高鼻薄唇,一双瑞风眼苍翠如墨,让人想起月色下的湖水。 可眼下,湖水泛起阵阵漪澜,似在酝酿一场风暴。 崔老夫人趋步上前,毕恭毕敬与他行礼,所有人都如倒伏的麦子一样俯下身子,唯有苏宝珠僵立原地。 “宝珠?”王铎轻声提醒她给殿下行礼。 苏宝珠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眼睛直直望着门口的僧人,脸色煞白。 “苏氏!”卢氏低低呵斥一声,脸上已浮现出怒气,又不免惴惴,唯恐殿下怪罪相府不懂礼数,一面引他上座,一面带着小心询问他的来意。 缘觉没理会她的问好,视线越过满堂的人,径直落在苏宝珠的身上。 他向她走近。 她心里的弦绷紧,再绷紧,就要断裂。 他站定,白色的僧袍在风中悠悠飘荡,摇晃着她惶惶无措的心。 缘觉缓缓垂下眼帘,声音冷然:“施主,好久不见。” 嘣,有什么轰然倒塌,耳边嗡嗡一阵乱响,滚雷一声接着一声,风挟着雨,胡乱地拍着门板。 她伏在他的膝上,喘吁吁,喘吁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可捉摸的香气,甜丝丝,暖融融,带着恼人的醉意,逐渐酝酿成淫靡,一点点吞噬着理智。 身体变得比藤蔓还要柔软,缠绕,紧紧的缠绕,不容一丝一毫的间隙。 曾经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 破他的色戒,要他的性命,他一定很恨她,听,一句波澜不惊的“好久不见”,就令她头皮发麻,双腿发软。 蓦地,尾椎骨升起一股 17. 第 17 章 [] 丝竹声透过浓重的夜色传来,敞厅的定亲宴还在进行。 今天本该是她和另一个男人许下婚约的日子。 苏宝珠仰起头,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体内燃起火,过不了多久,她的神智就会消失,只剩下身体上的本能,然后就是奇痒,痒得让人忍不住把自己的皮一层层扒下来。 身体上的折磨远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这一刻,什么礼义廉耻,仁义道德,统统不管用了,现在,她只想抱着这个男人。 “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知道你没死,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感觉到你。”罗裙贴上僧衣,玉臂披着清辉缠绕过来。 缘觉暗恼,推又不好推,只能连连躲闪,“施主,请自重。”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苏宝珠揪住他的衣领,踮起脚尖就要去亲他。 缘觉下意识伸手去挡,不想掌心碰到她的唇,惊得他急急收回手。 一触即离,短暂得像没有碰触到,可那湿湿的,微凉的,仿佛花瓣一样柔软的触感,仍徘徊在掌心,久久不肯走。 夜风轻轻吻着树梢,草树摇摇晃晃,些许的慌张。 他握紧手,面色冷凝,“我的佛珠呢?” “你抱抱我,我就告诉你。” “荒唐!” 他甩手,苏宝珠猝不及防,后背撞在树干上,惊呼一声:“师父,你弄疼我了。” 声音带着湿漉漉的水气,很甜很细,颤巍巍的像哭又像笑,不经意间,就勾起一些拼命想忘却的场面。 缘觉呼吸一窒,转身就走。 却在此时,小路那头亮起一点昏黄的灯光,灯光映出那人的脸,竟是王铎! 来不及多想,缘觉推着她重新隐入树林。 妖孽看着他,吃吃的笑,笑得缘觉一阵恼火,“闭嘴,站好。” 苏宝珠根本站不住,她身子软软的,一点力气使不上,不由自主就抱住他的腰。 他瞬间硬如木雕,肌肤冰凉,抱着他,就像炎炎夏日抱了块大冰块,凉沁沁的触感登时将体内的灼烧感逼退一大步。 苏宝珠忍不住又是一声喟叹。 “宝珠?”王铎提着灯笼,迟疑地向这边走来。 缘觉示意苏宝珠不要出声,可她还在胡乱地扭来扭去,时不时发出意味不明的呢喃。 只能用僧衣垫手,捂住她的嘴! 湿热的潮气,一点点透过僧衣传到他的掌心,在他心里荡漾起—种无法形容的滋味。 晚风也来添乱,把她身上那股清甜的气息吹过来,想躲都躲不掉。 这个盛夏的夜晚,纷乱而昏热。 “宝珠?”王铎提起灯笼,一步步探向树林。 草树并不繁茂,夜色也不足以掩盖白色的僧衣,只要他再往深处走几步,就可以看到树后露出的那片与罗裙缠在一起的僧衣。 缘觉垂眸,面前的女子,皮肤烫得吓人,饶是月色朦胧,也能看出她眼神迷离,神情恍惚。 不是正常的样态。 缘觉目光微沉,轻展衣袖,将她遮挡得更严实。 脚步声犹犹豫豫停下了,但很快,重新朝他们走来。 “……殿下!”王铎语调微微上扬,装出来的惊讶。 缘觉轻轻“嗯”了声,没有转身。 “殿下为何在这里,你不是和宝……和苏姑娘去取佛珠了吗?” 风停了一瞬。 便听冷冷清清的声音在林间回荡,“何事?” 不答反问,把王铎问得一愣,语气也不大好了,“无事,只是这么晚了,殿下还在黑乎乎的林子里闲逛,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妖孽还在扭啊扭的,丝毫没察觉危险已然临近,她的名声即将毁于一旦。 幸好晚风解人意,吹动繁叶簌簌作响,把衣服与衣服的摩擦声一同包容在内。 缘觉手下用力,把她的嘴捂得更紧,“施主若嫌弃,贫僧不再登门便是。” 语气淡得白开水一样没味,连身子也不转过来。若是别人,王铎早命人丢出相府,可这人是缘觉,王铎不能,也不敢。 却也不甘心就此灰溜溜离去,王铎上前一步,忍气道:“是我失言了,花厅已摆下素斋素酒,还请殿下赏光。” 缘觉眉头微微蹙起,干脆道:“你打扰贫僧冥思了。” 如此直白地让他走开,王铎脸上挂不住了,明知该告辞离开,可就是不愿挪动脚步。 缘觉的声音发冷,无形中多了几分威仪,“王翰林没有听见贫僧的话?” 王铎咬牙,拱手一礼退下。 待彻底没了声响,缘觉方缓缓放手。 掌心滑腻腻的,不知是汗,还是她口中呼出的热气,此刻凝结在他的掌心,一个劲儿往他心里钻。 可恨的是她还在笑! 却不能把她扔在这里,只能提起她软得面团儿一般的身子,借着夜色,一路潜行到角门。 做贼一样。 还好,那个又埋他一次的小丫鬟在这里,缘觉把人往她怀里一推,一言不发走了。 吉祥战战兢兢扶着自家姑娘上了马车。 - 翌日日高三丈时,苏宝珠方彻底清醒过来。 她盯着悠悠荡荡的纱幔,昨晚的一幕幕走马灯似地从脑海中闪过,脸一点点涨红,又慢慢变得苍白。 “妈妈,妈妈!”苏宝珠挣扎着下地,慌里慌张喊南妈妈。 “我在这儿,妈妈在这儿!”南妈妈三步两步从廊下跑进屋子,一把抱住苏宝珠,“不怕,不怕,妈妈在呢。” 苏宝珠忍不住哭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啊……” 南妈妈也没想到死去的人竟然活了,还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嘴上却道:“没事,他要是怪罪我们,昨晚就发作了,到现在还没动静,说明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苏宝珠抽抽搭搭道,“我身体里的蛊虫,昨晚又发作了。” 南妈妈大惊失色,“不可能,昨晚如意给你把过脉,没有探查到蛊虫的气息。” “不会错的,那种感觉我死也忘不了。”苏宝珠浑身瑟瑟发抖,满眼都是恐慌,“当我认出他的一刹那,蛊虫就开始不安分了,只是没发展到最严重。” 南妈妈眉头微动,“你和他……” “没有。”苏宝珠知道她想问什么,疲惫地揉揉眉心,“什么也没做,我就抱了抱他,他也不容我再冒犯他。说来奇怪,单是抱着他,我就觉得好受很多。” 姑娘没受罪就好,南妈妈松口气,仔细思忖一番道:“蛊虫有灵性,说不定记得他身上的气息,往后你不再与他接触,或许就不会再发作了。” “他要报复我们可怎么办啊?光安阳就够我们头痛的了,再加上一个皇子,没准儿相府也会反 18. 第 18 章 《春夜渡佛》全本免费阅读 天热得像发了狂,晒得马车像着了火。 饶是香汗淋漓,苏宝珠也不敢开窗,唯恐蛊虫再一次不合时宜的发作。 一路来到福应寺,这里郁郁葱葱径幽林茂,迎面吹过来的风已不似城中那般灼人难耐,苏宝珠站在山门外吹了会儿风,身上已凉爽得滴汗皆无。 说来奇怪,此刻再听寺庙的钟磬声,只觉悠扬婉转异常悦耳,再也没先前的眩晕烦躁。 连佛香的味道也变得分外迷人。 是时刚过午时,僧人们大多在歇午觉,寺庙里静悄悄的,偶有一两只喜鹊在枝头玩闹,见她过来,唿的一下飞走,倒把苏宝珠吓了一跳。 悄悄摸到那片竹林,僧舍的门紧闭,大约也在歇息。 深深吸口气,她抬起手想敲门,待要落下时手忽又往上一抄,原地转了几圈,把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在脑子里又过了两遍,自觉没有错漏了,方再次抬起手。 “殿下不在这里。”一道粗重的嗓音突兀响起,惊得苏宝珠差点叫出声。 回头一瞧,是那个叫道武的红脸和尚,笑眯眯坐在竹林里的石凳上,也不知看了多久。 苏宝珠脸皮火辣辣的发烫,可此时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厚着脸皮问他在哪里,还特意说明,“我是来找他请教佛法的。” “殿下定会倾囊相授。”道武合掌念声佛号,“他在后山荷塘水榭,从这里出去顺着青砖路一直走,见佛塔左拐,穿过一道竹墙就到了。” 到底心虚,苏宝珠道声多谢,逃也似地跑开了。 道武摸出酒葫芦,痛快喝了一大口:昨晚殿下神魂飘忽回来,今天苏小娘子就红着脸追上门,嘿嘿,若说两人没发生什么,打死他也不信。 不行,他得替殿下把把风,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闯进去可咋办。 刚走到殿前的大香炉,便见道文抱着一摞经书拐过来,瞠目怒斥:“道武,你又吃酒!” 道武笑道:“我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师兄你不如去管管那些整日吃斋念佛,背地里坏事做尽的恶和尚。” 道文愕然,“什么?” “去看看长安城外的田地吧,如果你有精力,可以去更远的州府看看。”道武打了个酒嗝儿,拍拍道文的肩膀,一步三摇慢慢消失在袅袅佛香中。 - 按照道武的指点,苏宝珠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荷塘边的水榭。 荷花开得正盛,一朵朵粉白灿红的连成了片,从她脚下,一直延伸到那个僧人的衣摆旁。 她沿着曲曲折折的木栈走到池塘正中的水榭,还未到他跟前,身子骨便开始发酥了。 “师父……” 哗,竹帘猝然落下,里外泾渭分明。 “施主是来还佛珠的吗?” “昨晚多谢师父仁慈,没让我下不来台,我心里着实感激……能不能让我进去说话?” “把佛珠放下,施主可自行离去。” 攸关生死,苏宝珠怎肯轻易放弃,索性不与他打哑谜了,“我中了蛊毒,因着荒庙那场因缘,蛊虫大约是记住了你的味道。佛珠好歹能安抚蛊虫一二,还有,师父也可以缓解我身上的毒。” 竹帘那边陡然安静,好半晌,才听他冷冰冰吐出两个字,“荒唐。” “师父不信?自可查验,看我说的是真是假。”苏宝珠把手从竹帘下面伸过去。 竹帘那边的人没说话,也没把脉。 苏宝珠毫不气馁,继续絮絮叨叨,说自己和父亲如何愧疚,如何给他做道场,蛊虫如何的可怕,如何莫名其妙重新苏醒,又如何不分时候地点的发作。 “只求师父别赶我走,让我随侍左右就满足了。”一步步来,先想法子留在他身边,再徐徐图之。 话说完了,竹帘那边的人依旧没有言语。 “那……我进去啦?”苏宝珠小心翼翼将竹帘掀开一条缝。 “出去!”他喝道,吓得苏宝珠赶紧缩手。 这个人气性好大,自己好言好语的,哪句话又惹着他啦?不过良药苦口能治病,忍了。 顿了顿,她想起南妈妈教她的话。 “我曾经听人说过一段偈语,不懂什么意思,师父可否帮我解惑?”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苏宝珠自顾自念起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她念诵的声音很好听,融融轻缓,就像吹过荷塘的夏风,送来一阵清幽的澹香,连空气都变得熏熏然。 缘觉握紧手中的念珠,过了会儿又松开,一粒一粒拨动着,“这段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般若波罗蜜多咒,意思是……” 终于有回应了!苏宝珠的心砰砰跳,“意思是什么?” “去呀,去呀,走过所有的道路,到彼岸去。” 去经历、去体验,去解开你心中所有的困惑,烦恼即菩提,渡己,渡人,渡众生解脱。 竹帘晃动,缓缓拉开,露出缘觉那张沉敛的脸。 他缓缓道:“进来吧。” 苏宝珠一怔,继而喜得心里咕嘟咕嘟冒起小泡泡,对南妈妈的钦佩再上新高! 然而还没等笑容发展到最大,缘觉的冷水就泼了下来,“贫僧无需你随侍左右,你每日来这里听佛法抄佛经。” 苏宝珠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小心覷着他的脸色道:“我一听经文就犯困,能不能换别的?” 缘觉垂眸不看她,“贫僧允你靠近,是因不能坐视生灵横死而不救,你若不愿意便罢了。” 苏宝珠只能微笑应下。 “贫僧与你约法三章,不得借我名头行事,不得媚态坏他人修行,他日除去你体内蛊毒,不得再纠缠于我。” “好说,好说,一切都听大师父的。”苏宝珠跪坐在他旁边,趁他不注意,偷偷往他那边挪了挪,身子稍斜,悄悄的,绵长而细软地吸气。 今日他身上的佛香味淡了,多了些潮湿草木的清新涩味,啊,他定然在水榭呆了许久,这个人,看上去不动明王似的,其实心也不稳了呢! 苏宝珠抿着嘴偷乐,小小的窃喜,些许的自得。 缘觉嘴角勾勾,“好闻吗?” “好闻。”苏宝珠迎着他冷冰冰的眼刀笑,“你是知道蛊虫发作起来是什么光景的,不能吃肉,起码也让我来点肉沫子喝点肉汤吧。” 金漆佛像红了脸,怒目呵斥:“慎言!再胡说八道你就出去!” “知道啦,我不说就是,你不要生气嘛。”她低头浅笑,一双滟滟的桃花眼却在偷偷看他,眼中似有万千情愫在萦绕,不等他横眉申斥,又急急垂眸,云娇雨怯的,好似含苞待放羞答答的玫瑰。 一瞬间,缘觉竟有些后悔放她进来了。 稳稳佛心,微阖双目,佛像低低背起《金刚经》。 他的音色很好听,优雅华贵,清透又不失沉稳,还带着点金属的质感,可惜再好听的声音,也抵不过天书一样枯燥难懂的经文。 许是蛊虫也觉得无聊,竟一点没有折腾她。 很快,苏宝珠昏昏欲睡。 又很快,她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身子蜷成一团,双手垫在脸颊下,几缕碎发垂下,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似是觉得痒,她蹭了蹭小脑瓜。 缘觉看着她,想起小时候养的一只猫。 花花是只漂亮的黄狸花猫,刚出 19. 第 19 章 《春夜渡佛》全本免费阅读 苏宝珠一出生就没了母亲,记不清几岁的时候,有个远房亲戚与她说,你爹要娶新太太啦,等新太太过门,有了小弟弟,你爹就不疼你了。 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的整个世界。 听到这话,她觉得天都要塌了,委屈得直想哭。但她没法和别人说,说了,就是不懂事,就是给父亲添乱。直到南妈妈发现她的异常,抱着她安抚许久,她才没那么难受了。 那时候的心情,就和方才的感觉差不多。 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是她自己的感受。 因为父亲明确说过,不会再娶,更不会给她添什么小弟弟小妹妹,至于那个亲戚,更是早断了来往。她已经许多年都没有这样无法说出口的委屈了。 是他吧…… 她想慰藉一下这个不知因何而难过的和尚,便学着南妈妈的样子,轻轻抚着他——本来应该轻拍他的背,可惜够不着。 纤纤素手下,窄腰猝然挺直,肌肉紧绷得好似块石头。 滑腻微凉的手,如水草一样轻拂着他,盘坐如石雕的身体禁不住微微颤动,汗水沾湿了里衣。 缘觉的脸色铁青,恨不能揪住那只捣乱的小手,一把把她扔出去,然而太妃还在语重心长教导他,他根本不能动。 他动怒了,怒也发作不得,还得替她遮掩。 那小手却得寸进尺,居然慢慢向前探! 缘觉猛地摁住她的手。 崔太妃住了口,讶然看着他,“你都懒得听我说话了?” “不、不是。”缘觉额头泌出细细的汗,宽袍遮挡不了太长时间,他得赶紧把太妃打发走,“我进宫给父皇祝寿,也……探望母亲。” “真的?”崔太妃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 崔太妃欢喜非常,笑吟吟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贤妃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她是个孝顺孩子,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千万不能怨她,见到她要好好说话——怎么说她也是你的亲娘!” “祖母还能活多久,瞧着你们和和美美的,我的眼也能闭上了,且瞧着祖母的面吧。” 能说动他进宫给皇上贺寿,与贤妃见面,崔太妃自觉做了大功德,她实在太高兴了,临走时缘觉并未起身相送,她也没说什么。 - 融融和风穿堂而过,半垂的竹帘晃悠不定。 缘觉猛然起身,大喝一声:“出来!” 刚刚约法三章,转眼就犯他的忌讳,苏宝珠情知这回他动了真怒,哪会再踏入水榭挨骂?只缩在水里看着他笑,“我不是成心挑逗你……你很难过,我感受到了,就想安慰你一下” 缘觉一怔,继而冷笑,“扯谎也要扯得高明些。” “是真的。”苏宝珠慢慢游到他脚下,轻轻抓住僧袍下摆,“为什么一提起贤妃娘娘你就难过?都说你怨恨她,可是我没有感觉到恨意,只有说不出的哀伤。” 她仰着头看过来,因沾了水,显得发更乌,肤更白,唇更红,眼睛澄澈清明,就像碧空下的湖水,湖水又清晰倒映着他。 缘觉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复杂莫名的神色,可声音还是冷的:“你又知道些什么?不要以为你是特别的,再有越矩言行,休怪我不留情面。” “我说的是真的……”话音甫落,体内一阵悸动,苏宝珠大惊失色,见他要走,急急爬上水榭拉住他的袖子,颤着声儿道:“别走,蛊虫又发作了。” 缘觉飞快挪开视线,用力一扯袖子,苏宝珠本就颤巍巍地站不稳,一下子被带倒了。 夏衫轻薄,湿透了紧贴于身,一如裸裎,她躺在地上轻展双臂,乏力地喘气。 奈何佛不渡她。 摸出那串琉璃珠,贴上额头,缓缓下移,滑过鼻梁,缓缓张口,衔住当中那颗黑色的佛珠。 僧衣忽悠悠落下,将她从头到脚罩住,他的味道顿时遍布身体的每一处。 沉稳的诵经声响起,苏宝珠循声攀到他的背,只是靠着他,不敢妄动。 “妖孽。”他低低道,着恼又无奈。 这一次,他没有甩开她。 - 夕阳的余晖染红大地,苏宝珠悠然坐在廊下,吃着井水湃过西瓜,那叫一个惬意。 “他听了那句偈语就松口了,妈妈,你真的神了!” 南妈妈自得一笑:“看他对你又恨又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心里必定拧着一个疙瘩,不过用佛祖的话提醒他罢了。” 正说着话,丫鬟禀报王铎来了。 他带来一个对苏宝珠来说并不怎么好的消息:六月二十万寿节,宫里点名要她进宫赴宴! 皇上千秋,有品阶的人家都要进宫贺寿,她根本没资格进宫,又和安阳公主素有积怨,相府绝不会节外生枝给她求请帖。 “我是哪个台面上的人物,皇上知道我是谁呀!”苏宝珠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准是安阳搞鬼,想在宫里坑我一把。” 王铎却有自己的想法,“安阳再猖狂,也不敢在皇上的好日子闹事,上次我是当着皇上的面去找你的,没准儿皇上对你有印象。” 恐怕是因为相府拒绝赐婚才有印象的吧。 苏宝珠长长叹口气,“我能不去吗?” “不能的。”王铎道,“别怕,如今你身份不同,是我王某没过门的媳妇,不看僧面看佛面,安阳不会再与你为难。” 苏宝珠不信,安阳都敢当面骂王葭是贤妃养的逗闷子的玩意儿,还会给王铎留情面? 不过王铎似乎不知情,想来王家姐妹没有和家里说这件事。 她当然不能做那等不识趣的人,因笑道:“你说得有理,其实我也不怕与她对上,就是不想再给相府惹麻烦。” 王铎笑笑,突然发问:“昨晚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苏宝珠心头突的一跳,若无其事道:“回来取东西,翻了好一阵儿才找着,后来酒劲上来了,就没再回去。我让丫鬟给你们捎信了,怎么,你没收到?” 王铎沉默片刻,又问:“你一直和缘觉殿下在一起吗?” 苏宝珠挑眉斜他一眼,“你在审我?” “哪里的话,我是在担心你。”王铎实在不喜欢这个出家的皇子,“缘觉心肠冷硬,做事随心所欲,半点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远着他点。” 苏宝珠有些不高兴了,“他救过我,我不许你这样说他。” “我替你还他的恩就是。” 20. 第 20 章 《春夜渡佛》全本免费阅读 他在宽慰自己? 苏宝珠眨眨眼,起身蹬蹬蹬跑到窗子旁,探出半个身子东看西看,好一阵张望。 缘觉问她在做什么。 苏宝珠一本正经回答:“我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缘觉怔楞了下,旋即嘴角翘了翘。 “你笑啦!”苏宝珠跑回他身边,双手支着下巴盯着他笑,“你笑起来真好看,再笑笑嘛。” 缘觉重新板起面孔。 苏宝珠鼻子轻轻哼了声,“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竹叶轻摇,光的碎屑在禅室间静静流动,少女的眉眼说不出的生动。 缘觉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他想,即便母亲再派人阻止他进宫,他也顾不得了。 - 虽有缘觉作保,南妈妈还是不大放心,叮嘱苏宝珠警醒点,“吉祥几个不能进宫伺候,你自己多注意,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接,尽量与王家姑娘在一处。如果安阳欺负你,你就直接跑到崔太妃面前哭——她是有名的佛爷,面子总要做做的。” 苏宝珠却道:“只要蛊毒不发作,其它都是小事。” 南妈妈不由叹气:“总缠着缘觉师父也不是办法——如果他云游四方,你还跟着他到处流浪吗?咱们得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苏宝珠一下子沉默了,照现在的情况,她中的蛊毒只有下蛊之人才能彻底解掉,而那个南疆怪人,就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根本寻不到踪迹。 蓦地,一张艳丽浓烈的脸出现在脑海,苏宝珠呼吸一窒,三伏的天,竟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分明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阴冷的气质却让人浑身起栗,活像个勾魂的厉鬼。 苏宝珠重重叹出口浊气:找不到他,或许也是件好事。 - 万寿节临近,藩王、节度使、属国公使,还有诸多地方官或亲来,或派子侄心腹纷纷来京祝寿,长安城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等到正日子那天,坊间到处张灯结彩,扎起彩坊花棚,家家户户摆上香案鲜花,道旁的树都挂满了绢花彩旗,将整个长安城装点花团锦簇,香气缭绕,宛如仙境。 按旧例,皇上寿诞,登丹凤楼以受万民叩拜,今日早早有上千百姓在丹凤门外聚集,等着瞻仰龙颜——虽说戒备森严,普通人连城墙根儿都没法靠近,根本看不真切,可人们都爱凑热闹,哪怕就看到个影子,日后也有吹嘘的资本了。 这边钟楼鼓楼撞响了,长安城内外各大寺庙立刻跟上,钟声鼓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悠荡的钟声中,丹凤楼最高一层出现若干人影,登时鼓乐齐鸣,呼喝声连成一片,人们如倒伏的麦子一样跪拜下去,所有人山呼万岁,那叫一个热闹隆重。 离城门有些距离的街巷那头,南妈妈看着城楼上那道身影,经年未见,已变得分外陌生,但从衣着和周围侍者卑躬屈膝的姿态来看,应是那个人无疑。 她眼中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却是一闪即过,快得让旁边的进宝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进宝小声禀报:“姑娘已从建福门进宫,同行的有王家四位姑娘,招财、吉祥、如意都在宫门外候着,我们的人手也埋在附近,有情况随时可调动。” 又捧出一封信,“姚州刚刚送到。” 南妈妈接过,没有立刻拆信,等回到马车上才打开。 是苏老爷的亲笔信,那个给苏宝珠下蛊的人终于有了消息。 此前他们一直找错了方向,只当那人是南疆来的,一门心思在南疆各处翻找。还是一个湘西老巴代告诉他们,普通情蛊一次交合即可解除,这种一次之后会蛰伏,且对对方有记忆的蛊虫极为罕见,极难养成。近几十年来,只有南诏国细奴公主养蛊成功。 可细奴公主早在二十年前于荆州坠江而亡了。 苏老爷不死心,派人偷偷在细奴公主的衣冠冢附近打探,守了半个多月,终于看到一个十七八的男子来祭奠细奴公主。 那男子的模样和苏宝珠的描述非常相似,苏老爷断定,此人九成九就是给宝贝女儿下蛊的混蛋! 可惜盯梢的太笨,把人跟丢了。 不过苏老爷也说了,他往荆州暗中派了许多人手,肯定会把这只狡猾的狐狸揪出来,让南妈妈和宝珠在京城多呆一阵,等他把这只狐狸剥了皮再回家。 南妈妈把信扔到一边,眉毛眼皮是霍霍的跳。 荆州属江陵郡,是吴王的地盘,吴王和剑南道节度使联手憋着坏想夺苏家的盐井,你老苏还跑到吴王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生怕人家不借此作筏子是吧? 可好不容易寻到那人的踪迹,白白放过,的确不甘心。 南妈妈挑开车帘遥遥望向大明宫,深深叹了口气。 - 大明宫,一行华服公子缓缓在垂柳间散步。 这些人不是龙子凤孙,就是世家贵族,个个身姿挺拔,威仪堂皇,引得过往的贵女们不住偷看。 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全落在同一人身上。 那人高鼻深目,轮廓分明,长相极具冲击力,眸子一浓黑一浅灰,使他有着与普通男子不一样的艳冶的美,偏生眼神阴寒凌厉,让人想看又不敢看,不看又忍不住去看。 便有人悄声打听此人的来历。 知情人好心提醒:他是吴王世子裴禛,吴王你知道的吧,我朝唯一的异姓王,皇上把江南、岭南、黔中、山南四道都交与吴王节制,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这位世子是要尚公主的,快歇了你们的小心思吧。 几片细碎的燕语呢喃随风飞入裴禛耳中,他扬起嘴角,冲声音来源的方向露出个大大的笑。 登时引起阵阵欢快的轻呼。 大皇子李承继微微蹙起眉头,有些不喜裴禛的轻浮,但语气依旧温和客气,“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含光殿的马球场刚刚重修完工,上面洒了油,平整光滑,不起尘土,下雨也不怕。待庆典结束,选个你便宜的日子,咱们痛痛快快玩一场。” 三皇子李素诘随声附和,“大哥所言极是,吴王的骑射连父皇都赞叹不已,虎父无犬子,裴世子的马上功夫必然了得,我等有眼福了。” 裴稹随意掸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算了,我没有带惯用的马。” “这有何妨?”李承继笑道,“太仆寺那么多马不够你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