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白首》 1. 第 1 章 [] 寂寂深秋,月色缓展。暗淡轻黄的月光镀秋叶以一层晕影,轻轻地在风中摇曳,缠绵悱恻。远处,章台的山峦在月色中起伏,连绵不断,半明半寐,如一幅静远的水墨。桂花已落,空气中弥漫着冷淡的残香,木叶凋零的独特气息,浓浓的,哀怨且深念。 行过一列散出鼾声的庑房,衣袂婆娑过地面,轻柔,幽远。繁星点点,秋夜深长。 更鼓打了三下,含章殿的烛台渐渐熄了下去,嫄娘换了新的上来,望了望纱帐内,欲言又止。 “何事?”帐中听她脚步久不离去,开口问道。 “刚刚,瑟瑟往沈默房里去了,要不要……去看看?”嫄娘迟疑着措辞。 “不必,不鸣……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且去睡吧。” “是……”嫄娘无言,退了下去。 沈默睁着眼躺在榻上,看着一扇轩窗,明月半满,萧瑟枝条投下斑驳的影,静谧而美丽,庄重而温柔。这宁静中,杂着轻到极处的脚步声,略显慌乱,又坚定不移。 门轴‘吱呀’一声,开了又合上。被衾被掀开一角,斜插进来一具半冷的身子。足底冰凉,直接搭在了他的小腿肌肤上。 “秋夜已凉,如何连履也未趿,便赤着脚跑来了。”张开双臂,把她整个人都裹进了怀抱,声音抑得极低,似是叹息。 海棠窗前,月光落了半帘。手肘半撑起半边身子,三千青丝从背上顺势垂泄到肩头,双目哀怨,甫一开口,微红欲泣:“我看了《春闺图》,你……你骗不到我!” 十四岁的少女,眼睛盛满明月光。伸手去扯男人的衣带,那样决绝。不管不顾地撕扯,毫无章法,全凭一股蛮力,雪白中衣被硬生生扯得不整,露出男人精壮的胸膛,朱唇直接贴了上去。 十九岁的少年,眸中燃起漫山火。用力握住一双香肩,将她拉离自己,痛彻心扉。 少女眼中带泪,用力过猛,呼吸凌乱急促:“今夜,我决心已定,你阻止不了我。” “阿瑟,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双手被他单手擒住,身体被他推开一尺远,力气上,她哪里是他的对手。 “我不要听!”少女哑着嗓子嘶吼,见怎么挣扎也近不了身,一怒之下,索性下榻,站在青幔帐边。 “沈默,你说的,你我性命相托,终身不离。”冷月如霜,照着她周身生起薄薄寒气,她看着他,将衣裙解下。 沈默垂首别目,不敢看她,敞开的中衣被月华染得青白,一手抓着被衾,死死攥紧,骨节都发了白。 “没有你,吾宁死!”瑾穑扑在他身上,手臂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双目紧闭,眼皮贴在他颈间皮肤上,温热、熨烫,仿佛能听见血管里血液急速流淌的声音。 “阿瑟,如果可以,我……我……”怎忍心推开你,怎舍得推开你。后面半句,沈默没有说出口,他不敢说出口,不能说出口,只怕让心爱之人愈加难舍。只能一手箍在她腰上拥着她,一手抚在她背上,顺着光洁的肌肤,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帮她缓平呼吸。她的眼泪不断涌出,沁在他颈侧的肌肤上,烫得他的心都颤了。 那年,孝成皇后带兵回都救驾,将她和沈默藏于乡野,奈何细作告发,引追兵前来搜捕,沈默只得带着她逃进深山藏身。那时,她八岁,他十二岁,还只是两个孩子,在章台郡漫野的荒山中,既要躲避追兵,又要躲避豺狼。饿极了,摘山中的野果充饥,每回都他自己先吃一个,确定无毒才让她吃。渴极了,收集草叶上的露水喝,集满了一小撮,先让她喝他自己忍着。入了夜,山里寒凉入骨,也不敢生火取暖,就怕显露踪迹,引来追兵。 至今,他的手臂上,还留有被狼的獠牙咬的伤口,深入骨节,整条手臂差点废了,太医说,再迟个一两日,这伤臂完全溃烂化脓,便要生生截去才可保命了。他三岁开始习武,师承南朝第一的‘道一剑’,天赋绝顶又勤勉,连道一仙师都说,他的剑术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若是失去了手臂,等同失去了性命。 从她五岁时沈默成为她的侍卫,同桌而食,同榻 2. 第 2 章 [] 当瑾穑沉定地坐在了她祖母面前,镇定地开出了她的条件,孝成太后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欣慰,微微苦涩地长叹一声:“到底是长大了……” 一封八百里加急,驰道上的飞马溅起飞尘,一路滚滚,直达都城。火漆封印的密匣直接从尚书台递进了谢侯府。 太后出面,为沈家嫡长子,求娶谢家嫡长女谢明淑。 三日后,国都传回消息,谢家家主点头允了这门婚事。 嫄娘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瑾穑望着镜中,春和为她梳发的一柄浮雕缠枝花卉的象牙梳淡淡出神,浅浅答了一个‘好’字。 这日辰时初刻,沈默前往含章殿拜辞太后。连嫄娘都退到了殿外。 “不鸣,你是个好孩子,是瑟瑟没有福气。”太后如是说。 “臣这条命是阿瑟的,此生如一。”他答。 “孩子,执念太深,会害人害己。”太后轻叹一声。 沈默垂首,沉默,不答。 “还记得当初,吾为何为你赐表字‘不鸣’吗?” “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右司马隐喻上谏,以鸟三年不翅,不飞不鸣问于庄王,庄王回答说:‘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是以,太后以‘不鸣’二字赐臣。” “大音希声。吾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聪明人不少,但真正沉得住气的人,不多。你这孩子,难得,自小便沉稳,这,也是吾让瑟瑟跟着你能学个一二的缘由。”孝成太后说到此处,眼神黯了一黯:“现在,你们还太年轻,等将来,历了风浪,经了磋磨,再回头来看今日,便知道轻如鸿毛……” 午时初刻,沈默离开住了十年的章台,前往烽邰大营,从于张敖大将军麾下。章台侍卫营里都私下在议论说,太后是真心疼沈小将军的,他素来不得他父亲器重,若回了他父亲军中,好了,便有人说是仰仗了父亲庇护,不好,便更加被人踩一脚。谁不知道张敖将军治军最为严厉,他手下历练出来的,个个虎贲,且张将军人品贵重,最是赏罚分明,眼里不揉沙子,那可是随先帝起兵的元老,且是太后嫡系,将人送到他手里,那是比照着股肱之臣培养了。且,今还得太后做主,赐婚了谢侯嫡女,虽当不成驸马爷,当了谢家婿,又有这般好的前程,也不算亏了。 瑾穑站在宫城的女墙上,俯望着他。他牵着马,亦回头遥望着她。山风猎猎,吹得她衣裙翩然翻飞。二人两两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终于,沈默翻身上马,扬鞭一策,一人一骑,消失在修竹阡陌,消失在章台山水间。 次日,瑾穑于含章殿拜别太后,回宫待嫁。 “谢皇祖母成全,为沈默赐婚。”自小最是亲厚的祖孙,此刻变得冷漠疏离。 太后贴上了脸面和前程,才终得谢家点头,成全了沈默的婚事,了却了她最后一桩心愿。沈默虽出身将门,在前朝亦是煊赫一时,乃上柱国大将军。可是到了本朝,沈家却门第尴尬,乃是降将出身,并非是跟着她祖父龙兴的嫡系将领,虽则她祖父生前也说过,在爵位上,沈家是受了委屈的,不过封了个伯爵,但是毕竟要顾全嫡系将领们的脸面,不好越过他们去。沈默虽为嫡长子,奈何生母早逝,继母刻薄,不然也不会因为瑾穑帮沈默出头而结缘。他的婚事拿捏在他继母手中,能得了什么好?防止他日后背地里吃暗亏,瑾穑才求了太后做主赐婚。 再说谢明淑,乃是谢家这一代家主之嫡女,长瑾穑几岁,自小被选入宫中,为公主伴读。后来,瑾穑随孝成太后去了章台,谢家借故不忍骨肉分离,谢明淑便被接回谢家。 天下门阀之首的谢氏嫡女,论门楣身份,丝毫不逊于当朝公主,是故沈默是高攀了,若非太后赐婚,又兼沈默入烽邰大营,以后势必手握江左兵权,那谢家百年门阀之首,想来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三人自小一起在宫中长大,瑾穑是知道谢明淑自小心仪沈默的,奈何以前她不能把沈默相让,现在却要赌谢明淑依旧情系沈默,愿她二人平安顺遂。 “学会为他人着想,吾儿,稳重了。”太后沉默良久,微微点头。 含章殿的东侧面是一整排轩窗,面山而开,窗子打开,群山送青,连绵起伏间,万壑松风浩荡。此时南国,霜降已过,一朝花尽落,山峦斑驳。 “皇祖母珍重,不孝孙女从此不能再侍奉在侧,惟祈愿您身体 3. 第 3 章 [] 回到一别多年的国都,既熟悉,又陌生。 自母亲薨后,她便被祖母带去了章台,因此每回到中宫,她眼前都会浮现起她母亲走的时候的模样,苍白而羸弱,一如她这一生。 她母亲出身一代巨贾欧阳氏。她外祖父欧阳乞一生飞扬跋扈,睥睨王侯,富可敌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搅弄天下取乐。 后她祖父起兵,粮草辎重难以为继之时,求到外祖父门下,她外祖父竟要祖父以发妻嫡子为质押,才肯出借。 这样不给人脸面,看着是轻慢了眼前人,实则是不给自己留后路。最终祖母带着父亲到欧阳家的别苑住了半年。 世人都说她外祖父可比春秋吕不韦,可偏偏外祖父豢养姬妾无数,却只得母亲一个女儿。家业无以为继。半年后,祖父站稳了脚跟,渐渐崭露头角, 再后来,外祖父以举家之财资祖父,唯一的条件,便是要送女儿坐上中宫之位。商户女成为国母,世所未见,祖父想也未想便拒绝了。双方僵持不下,战事胶着急需资费,最终由祖母拍板,定下这门婚事,终是奠定了这半壁山河。 而她外祖父,也死于乱军过境的战火,但是亲近之人都知道,他是自知不见容于祖父,亦为了女儿将来,最终选择自焚而死。 祖父称帝后,本欲不认这门婚事,是父皇和祖母坚持,才让母亲得以正位中宫。奈何母亲自小娇养,性子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加之外祖父自焚而死,一朝家破,不堪打击,身子羸弱,生下她以后,太医便说,断不可再生养了。奈何母亲一心要生下中宫嫡子,拼死生下琰稼,便郁郁而终。 瑾穑曾不止一次看到祖母自责,觉得是她害了母亲。她曾言道,母亲性情和身体都不是母仪天下的人选,奈何她抵不过儿子的苦苦哀求,抵不过心底对欧阳的那份承诺,终是一力护持扶母亲坐上了中宫之位。 但,欲戴后冠,必承其重。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坐上那个位置的。 五岁的瑾穑亲眼看着祖母坐在母亲病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对着气若游丝的母亲叹息:“如果当年没有让你坐上后位,那你便是盛世公主,安享一世荣华,让你坐上这煎熬人的位置。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身体亏空至此……” 母亲孱弱一笑,努力地回握住她的手:“妾此生,有母后护持,有陛下爱重,了无遗憾,唯独不舍一双儿女,日后,还望母后,多加照拂……” 瑾穑虽年幼,但也听得出,母亲这是在临终托孤了。自古皇家多阴私,五岁的她,一岁的琰稼,失去了生母,会落入怎样的境地。 再往后,连神智也开始混沌了,她只听见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是:“嬢嬢,我想爹爹了,好想好想……他说……要抱我去看陇山暮雪……与嬢嬢和哥哥,一起去看……” 太后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庞,神色哀凄,强忍泪水。祖母一生坚毅果敢,与祖父并肩打天下,是古今罕见的奇女子,从不轻易落泪。她仔仔细细地整理着她汗湿的鬓发,想起那年,她质身欧阳家,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围在她身侧,抱着她的腰,扬起那晶莹粉嫩的小脸蛋。一笑,漏出空掉了的门牙洞:“我最喜欢嬢嬢了,也喜欢哥哥,嬢嬢和哥哥能一直住在我们家就好了。” 欧阳俯身将她抱起在怀里,一笑:“爹爹带囡囡和嬢嬢、哥哥一起去看雪可好?”一脸的慈父温柔,仿佛片刻前那个轻狂地欲伸手揽住她的腰,言说不嫌她新寡,愿意娶她的男人与他毫无关系。 “嗯!要带上蜜糖馃子,嬢嬢喜欢吃。”被抱在男人怀中的小女孩伸过胖嘟嘟的小手,拉起她初闻前线噩耗而惊得冰凉的手,温暖而柔软…… 望着母亲的床榻,多年如初,因为父皇经常会来坐坐,追思爱妻,因此宫中旧人打扫得分外认真,一桌一椅都还是当年模样。她看着看着,便不自觉泪流满面。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回头,便被一个齐胸高的身影扑入怀中。 “若是要牺牲姐姐去为孤换前程,孤宁可做一世藩王。”琰稼已经十岁了,身量长得飞快,只比瑾穑矮了一头。小小男子 4. 第 4 章 [] 回宫之后,每日来拜见她的内外命妇、各色臣女犹如过江之鲫,分明还兀自伤心断肠,却要强作精神,一个个寒暄客套一番。这其中,谢明淑自然不会缺席。 数年不见,各自都长开了,已不复幼年模样。总角之年,言笑晏晏,而今再见,却一时找不出个话口子了。 “听说,沈夫人已经上门拜会过了,婚期可定了?”简单见礼后,主宾各自落座,瑾穑问候了谢侯夫妇及一众谢家姊妹后,幽幽开了话头。 “母亲说,约莫在明年春天。”谢明淑淡淡坐着,淡淡答着,拘谨、守礼。 “春和景明,最是令人欢喜,嫁衣轻薄,新嫁娘也更为舒适……”预想过这个场面,预设过这场对话,可真到了眼前,还是不够从容自若。 谢明淑侧身面着她,勉强微笑着。 “姐姐心里可怪我?”瑾穑凝眉看她,问道。 “殿下何出此言?”谢明淑谨守君臣之礼,微笑。 “还像小时候那样唤我瑟瑟可好?”瑾穑起身,拉她坐到一起,姿态亲昵。 “是。”谢明淑没有拒绝。 “没有与姐姐商量,便强加给你这门婚事,也不知道,姐姐心中愿不愿……”瑾穑捧起一盏茶,递给了她,秘色瓷,茶盏托在手里,温温的。 “瑟瑟多虑了……”谢明淑恭谨地接过。 “我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我……真心希望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瑾穑看着谢明淑的眼睛,目光真挚。 “我明白。”谢明淑被她直直的看到眼底,仿佛一颗心都被她看透了。 “他……一切可还好?”瑾穑微笑,问得颇为苦涩,如今,没人告诉她他的近况,她也不好问。 “父亲说,现下在张敖将军帐下为参将……”谢明淑垂眸,轻轻作答。 瑾穑轻轻点头:“挺好……” 到起身辞别之时,瑾穑握住了谢明淑的手,微微哽咽道:“我离开章台的时候,问祖母,对谢家阿公何如?祖母说,年少情窦初开,初时久久难忘,再而各自安好,三而相望江湖,一如过眼云烟。再铭心刻骨的少年之情,终究抵不过结发夫妻、恩爱不移。世间之人,莫能免俗。”这样的皇家密辛,这样的坦诚相见,谢明淑本该动容。 “我只怕他心门紧闭,容不得旁人踏入。”眼中没有待嫁的欣喜,只有对未来的担忧与惆怅。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人心都是肉长的。”瑾穑挽住谢明淑的手臂:“你们二人……定要好好的……可好?”紧紧握住她的手,神色极为郑重。 “好……”谢明淑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初议这桩婚事之时,她是断然拒绝的。她喜欢、渴慕的时候,沈默的眼里没有她,只能看他们两个形影不离,而今他们劳燕分飞,却要将人强塞给她,她谢嫡女的尊严岂容这样践踏? 母亲前来开导她:不管前尘如何,都已成过眼云烟,如今,得了沈家郎的人,是你。 谢明淑回母亲道:可人不是我赢来的,我不要。 谢夫人只淡淡地道:你若当真放得下沈家那郎君,当真这样决绝如斯,那,母亲便让你父亲去回绝了。我谢家,倒也不是连这点底气都无的…… 谢明淑沉默了。 谢夫人坐到她身边,幽幽说道:母亲贵为谢家主母,一生心高气傲,却也不得不叹一句,太后亲自养出来的女娘,到底不同寻常。换做旁人,哪里撑得住……此去北地,天高水长,她一天潢贵胄家的女娘,尚且要自己去赤手空拳打将一片天地,何况是我儿?女娘一生,皆是各凭本事在夫家立住脚跟,怎么她去北朝那蛮荒之地尚且不怕,我儿却惧怕了婚姻? 母亲的激将法用得颇为有章法,正击中了她的骄傲,点燃了她的斗志。是啊,瑾穑要去如狼似虎的北朝,嫁给一个奄奄一息的素未谋面的太子,尚且不惧,她又何惧之有? 出宫的路上,云霞满天。谢明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身望着她曾经居住的宫苑,缓缓地抿起唇,笑了。 此趟北朝迎亲使是北帝第七子慕容衍。慕容氏一脉,祖上有胡人血统,故而个个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眉眼俊朗,乍一看,分明翩翩佳郎。 北帝共有十子,长子、次子为皇后所出,长子自小跟着北帝疆场历练,力拔山兮气盖世,战功赫赫,在轻文尚武的北朝,深受臣民爱戴,早早被封为储君。可惜,长子在八年前伏陵之战中战死。那场大战,对南北两边都损失惨重。而同是中宫嫡出的次子,自小病痛缠身,被巫医断言活不过十五岁。北朝人比南朝更笃信佛学,尤其皇后,深信佛陀之道,故而从十四岁起,便将二皇子剃度出家,侍奉佛祖,以期避灾续命。长子战死后,已出家多年,时年十八岁的二皇子便还俗回宫, 5. 第 5 章 [] 和亲队伍从南都出发,由太后母族樊阳陆氏这一辈的子侄陆小将军扈从,一路护送到边城,于两国边境潼关换防,交接后由北朝领军护送。 自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以来,百年战火,南北划江而治,虽说天下初定,但是不乏豪强割据,绿林匪盗,不附南北,自号山头,因此一路也十分凶险。本来迎亲的兵马已经足够,但是太后道北朝内部更为松散,君臣上下并不齐心,入了北境,怕有人生事端,为了安全,特意去国书议定两国共同派兵护送,以策万全。瑾穑初时还觉得祖母过于担心,不想张扬,可是毕竟是舐犊情深,唯有领受。太后特意差遣了母族的子侄,可见对瑾穑的安全有多上心。 此番两国对和亲都极为重视,因此慕容衍来使时便带了五百兵马随从,如今南朝又派兵护送,一路浩浩荡荡,向北而行。 当乘坐舆车从南向北方行进时,沿途的景象可谓千变万化。每一个地方都给她带来独特的感触。她有生以来,至多也不过在都城与章台间往返,何曾看过这样广阔的天地。 南朝的秋日,秋高气爽,繁茂的树木层层叠叠,交织成一片绿意。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洒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心中的惆怅渐渐被沿途的风土人情消散下去。 从建邟出发,经豫州渡淮水,出雍州北上,抵达潼关。一路行来,生平第一次欣赏到南北不同地域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透过马车的窗户,可以听到不同地域的人们说着不同的方言,穿着不同的服饰。一路上遇到好几座空城,城墙砖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那是战火荼毒过的印记。 慕容衍作为迎亲使,一路上所有事务悉数听他调遣。此人看着粗犷,实则细致,每日晨昏,他都会骑马从队头巡到队尾,清点一应辎重、用品、人马,这应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有时,亦会策马随在舆车旁边,问候一声,与她聊上几句。他对南北差异,风土人情,见识广博,且行止严谨,思维敏捷,绝非外界所传的莽夫。听他对下属差遣交待,事无巨细,颠覆了瑾穑对慕容氏皇子的原有印象。慕容衍养在中宫,以大皇子为楷模,大皇子战死后,他也入军历练,听说极为骁勇,颇得北帝欣赏。看来所言非虚。 队伍在潼关休整一日,两军交接,准备船只渡河。 瑾穑独自登上城楼,极目远眺,但见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潼关自古地势险要,为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她祖父祖母并肩作战,血战夺下潼关,为南朝国门,雄兵镇守,方将北方来军拒之门外。潼关外有黄河,内有华山,遥望古都长安,不免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她想起祖母临别对她说的话,诚然,见过了累累白骨,见过了饥民辘辘,比起天下万民的福祉,这点小小儿女情长,真是微不足道。想起一路行来,看到的那卖儿卖女的灾民,看到那肃杀焦灼的城池,她方明白祖母的用意,以前,她的天地只有章台和沈默,以后,天地浩大,去看一眼这芸芸世间,便会懂得身为帝姬的责任。 黄河在脚下发怒似的汹涌咆哮,双手撑在城墙上,向下俯身一览,却瞥见城外,慕容衍正倚在一株老杨树下,凝眸望着她,也不知他看了多久,看她发现了他,一笑,转身离去。 次日辰时,队伍开始分批渡河。陆小将军率众将士在黄河边拜别,回京复命。祖母为防外戚干政,对母族一向并不十分亲厚,要说陆小将军还算是她的表兄,却也自小没有见过几次。长她几岁的少年将军面容坚毅,双目不可克制地微微发红,一身重甲,单膝跪下拜别:殿下珍重,是臣等无能,惟祈愿殿下一世长安。 “阿兄长安,诸位辛苦,愿吾此去,永结秦晋之好,众将士都能解甲归田,再无战事。”瑾穑盈盈一拜,故土难离,经此一别,最后再回望一眼旧都,山河雄伟,黄河滔滔。 先行队伍已从卯时开始渡河,按照慕容衍的安排,五百人的随军护卫,一半人先行渡河,瑾穑与亲随在中间渡河,后一半人在后渡河。 看到了为她们安排的渡河筏子,春和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怎么能让公主坐这么简陋的竹筏子过河,难道连条小船都没有吗?” 慕容衍听到她的婢女抱怨,便走过来,对瑾穑道:“黄河流激,羊皮筏子轻巧灵便,最是节约时间,能最大限度地确保安全。”自出潼关以来,慕容衍一改之前的轻佻恣意,整个人变得沉郁浓重。瑾穑隐隐感觉到祖母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 瑾穑知道春和语出冒犯了,她们初来乍到,并不如慕容衍了解形势,他特意过来解释,听得出,并不是出于轻慢。 “婢子无状,冒犯王爷。一切听凭王爷安排。” 慕容衍一点头,自去忙了。出了潼关,渡过黄河,便是北朝疆土。 随从们逐一渡河,井然有序。一张羊皮筏子上至多坐六个人,瑾穑带着春和,慕容衍带着三名亲卫,六人同坐。 春和紧紧抓着瑾穑的手,欲言又止。瑾穑观她神色,知道她心里所想,这在南朝,叔嫂同乘,多有不妥,但是北朝民风开放,并不计较这许多,何况慕容衍这样安排,应该有他的考量,瑾穑示意春和不要多言。 她主仆二人的颜色皆落入慕容衍眼中,他盘腿坐在筏子上,手握佩剑闲适地倚在腰际,细细端详着这个软糯香甜的南朝小娘子。只听闻她从小得到南帝和太后的万般宠爱,养在章台宫中,骄横跋扈异常,早在来时,他便做好了接活祖宗的打算,可如今这一路行来,她对他表现得信任、配合,他还怕沿途衣食粗陋会引来她诸多抱怨,谁曾想纵然露宿荒野,这小公主也从不多言半句,还能时时体恤随从将士们的辛苦。偶尔礼貌地寒暄话语中,亦没有从中打探过宫闱之事,谈吐间,极有气度。看见流民,见她双目隐忍,坚持着不让眼泪落下,看到大雁结队飞过,会探出身子对着湛湛晴空微笑,难道是南朝的山水好,养得这小女娘乖的玲珑剔透,美的诗情画意。 慕容衍正好整以暇地盯着她发呆,他们的筏子正渡到一半,上游忽然多了许多筏子,顺流而下,以极快的速度冲击而来。 慕容衍立即大喝一声:“众将听我号令,卧倒!收拢,列阵!保护太子妃!” 边吼着,边奋力将瑾穑扑倒,护卫着压在身下。 他话音刚落,瑾穑只听得耳边‘嗖嗖’,冷箭如雨而下。 瑾穑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身旁两个划桨亲兵中箭倒了下去,一头栽在了黄河里,一下子便被水冲走了。 刀兵相接的碰撞声,没有丝毫迟疑,惨烈的厮杀已经开始。 来人作河匪打扮,但是训练极为有素,全然不像是散兵游勇。慕容衍的部下军容整肃,一听他号令,各羊皮筏子已经聚拢,有序连城一线,筑起三道防线,屏障在前。奈何上游水流冲击力太大,第一道防线不过片刻,已被冲破。 “快划!”慕容衍单手压着她的身体,趴在筏子上腾出另一只手,抓起桨便奋力地划。另一名亲兵也趴在筏子上,奋力划桨。 杀声震天,眼看着第二道防线已被突破,第三道防线岌岌可危,对岸已经渡河的将士 6. 第 6 章 [] 慕容衍幽幽地苏醒过来,环视四周,是一间废弃的营房。 “殿下醒了!”慕容衍抬起眼皮,见是他的亲卫副将。 “太子妃何在?”慕容衍嗓音喑哑,肩上已包扎好,努力想动一动,却十分艰难。 “殿下放心,太子妃安好。刚刚过来探望过殿下伤势,见殿下无碍才放心回去。” “此地何处?”慕容衍听她安好,一时放下心来。 “回殿下,此乃武关关隘。”副将答。 “何以在此?”慕容衍眯起眼睛,看向副将。 副将滔滔不绝,眼睛都亮了起来,一时间,将慕容衍昏迷之后,瑾穑号令随行副使,列阵防御、清点人马,营救伤员,后又整肃车马物资,询问距离最近的节镇多远,可有驻军等等,权衡再三,不得已退入武关休整待援的经过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末了,一拍大腿赞道:“末将真是从未见过这般镇定的贵女,小小年纪,杀伐决断,众将士皆听号令,无一不服。” 慕容衍见一切都被这小女娘安排得这般妥帖,放心的闭上了眼休息。渡河前,见约定的时辰已到,但驽贺部没有抵达,他心中便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别的还则罢了,退守武关倒真叫他不禁侧目。武关已废弃多年,但是此地离最近的节镇要大半日脚程,拖着这许多伤残,必定行进地更慢,怕得是入夜才能抵达,深夜叩开城门,必定惊动州郡,那今日之事便要闹大。而附近驻军驽贺部本为接应的护军,但是却没有依约赶到,必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为防遭遇不测,她选择了距离只有半个时辰的武关退守,带着五百精壮兵马,据险要而守,要想攻入,势必得要千骑人马,无论今日之事起因为何,想必幕后之人都不会敢这样兴师动众地明着动手,因此,退守武关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的运筹帷幄,不过须臾之间,已明了进退取舍,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深宫贵女,倒像是经年老将方有的筹谋。 瑾穑听闻慕容衍醒了,便前来探望,慕容衍便问起她选择退守武关的缘由。听她一一答了,逐一考量,果然与他不谋而合。又问道:“那为何不回渡黄河,返回潼关?”毕竟潼关就在眼前,对她自己而言,逃回潼关无疑是最安全的。慕容衍笑得一如往日的轻佻。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这小女娘怕是要被吓得哭哭啼啼,逃回潼关了。那事情就愈发不可收拾了。 瑾穑看着他,略略沉吟,双目澄净,认真答道:“倘若返回潼关,事情势必闹大,无论南北朝堂,都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和亲之事恐再难促成,想必是两国君主都不愿意看到的。” 慕容衍眼中闪过一丝震惊,经历了这样的惊险,却置自身安危不顾,先顾朝堂大局,如此深明大义,这小女娘,真真叫人喜爱得紧呐。 “殿下因何而笑?”瑾穑被他盯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方才指挥大局都没有这么让人局促过。 慕容衍双目灼灼,四肢舒展,躺的四平八稳,眼神晶亮,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散漫道:“无他,只是想着,咱们,倒也算同生共死的情谊了。” “谢过王爷救命之恩。”瑾穑看他又开始不正经起来,应是没有大碍,悬着的一颗心也缓缓放下,倒也不想去计较他的轻佻。 “你们南朝人谢人,只凭一张嘴的么?”慕容衍双目微微眯起,转过头来笑看着她。 “那殿下要我何以为谢?” “听闻你们南朝人,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慕容衍回转过头,望着上方,幽幽然然地道。 “王爷,您僭越了!”瑾穑瞠目,这人怎能如此无礼。纵然北朝民风开放,也未见的小叔子可以这样公然调戏嫂嫂的吧。 “我只是在你们南都的茶楼里,听说书人的话本子是这般说的,怎么还急了?等回了都城,行了婚仪,拜过了宗庙,你才是太子妃,那时再与我论君臣不迟……” “你……!”瑾穑被他讥得语塞,明明是他放肆调戏她,竟然还有理了,真是不可理喻,气得拂袖而去。 慕容衍望着她怒气离去的背影,笑容凝固,双目深沉。 入夜十分,关下通明火把,有大军叩关,副将赶忙来禀报,慕容衍带伤到前一看,是驽贺部族长乌赤哈亲自率军抵达。 “畲牟立贻误军令,已斩杀于帐下。还请殿下降罪。”乌赤哈甲胄在身,下马跪下请罪。 慕容衍心知,此时不是计较内情的时候,一切以如期平安抵达都城为要。乌赤哈能星夜前来驰援请罪,且亲自将长子斩杀,必然已经平息了事端,料理了后事,驽贺部之罪一切等回京之后由父皇定夺。 瑾穑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瞬间明白了祖母的睿智。这场河匪劫掠并不是那么简单,时机挑得那般准,出手那般狠,聚散无踪,哪里会是流民结成的河匪,定是有高人精密谋划,这背后必定隐藏着一场 7. 第 7 章 [] 宫中派来教导她大婚礼仪的是东宫掌事女官、太子乳母陈氏。 陈姓乃前朝国姓,这陈氏,嫄娘是跟她说过的。慕容氏拿下陈宫时,并未驱赶前朝宫人,许多宗室女子都被留了下来,充为妃嫔、女官。这陈氏当时在皇后宫中为女史,一次机缘,却被北帝看上了,本是要纳为妃妾,可是,她却不愿意,便求到皇后楼氏跟前,表示愿意终身侍奉当时体弱多病的二皇子,不愿为宫妃。 大概是帝后都没料到陈氏居然是这般有气节的女子,帝王去勉强一个弱女子,好说不好听,怕也不过是一时酒后起意,未见得是非她不可,北帝也就此作罢,抛到脑后了。后来,陈氏便被指派为二皇子的司养姑姑,专门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彼时二皇子还只是个幼儿,却已体弱多病,当他的乳母,是中宫宫人公认的苦差,毕竟一着不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是要搭进性命去的。这陈氏不卑不亢,兢兢业业,对二皇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皇后见她如此用心,自然也另眼相待。后来这二皇子出家,皇后便要将陈氏留在宫中奉养到老死,但陈氏不肯,一意要跟去寺庙,在寺庙外面搭了一间小屋,就住在那里,以便能常常去看看,做些称口的吃食。要说这陈氏对这主子,是当真用心的,直到皇长子战死,二皇子被接回宫中继位储君,陈氏才跟着回宫,成为帝后信任的东宫掌事女官,到如今,在这偌大的北朝宫中,那是连北帝的宠妃见了她,都要点头叫一声‘陈姑姑’。 生作宗室女,锦衣玉食长大,一朝国破家亡,沦落为奴婢,一生都被困在这后宫之中,幸而命运没有太过苛待,她与太子,亲厚如母子。听闻太子因常年卧病,东宫嫔妃极少,性情阴晴不定,陈姑姑作为东宫掌事女官,有时太子连皇后的话都听不进去,却能听陈姑姑的劝,足可见她在太子心中的份量。 陈氏的事迹瑾穑了然于胸,所以当陈氏面目严肃,进来向她行礼问安的时候,她也站起,回了半礼:“有劳陈姑姑。” 陈氏嘴上说道:“公主身份贵重,无需多礼。”身体却刻板地直挺挺站着,并不避开。春和在一旁暗自腹谤:好生无礼的老妪。 数日相处,瑾穑倒觉得陈氏为人虽严苛冷面,但是心细如发,严于律己、严于律人,不允许半点错漏,她从小虽然被太后养得散漫,但是天家礼仪却丝毫没有半点怠慢,且南北宫仪都承继自前朝,大同小异,因此不过稍稍提点,便已经学得很好了。陈氏虽然严厉,却并没有刻意找茬挑错,二人相处的还算顺当。只是想到往后的东宫岁月,都要生活在陈氏这样一丝不苟的要求之下,瑾穑这幅散漫的身子骨,便觉得极为愁苦。幸好她性子被太后教养得极为乐观豁达,因此,倒也不去杞人忧天。 反倒是春和,总与她悄悄吐苦水,对未来的日子充满恐惧。 瑾穑离开章台宫前,不愿意带着自小侍候她的亲近宫女去北朝吃苦,便做主将人都外放出宫了。嫄娘将她贴身的宫女们都做了妥善安置,或投亲靠友,或安排一桩合适的婚事嫁人,只有春和,跟着她的年岁最长,怎么说都不肯走。用太后的话说,贴身的仆婢,聪明机灵,心思通透自然是好的,但却不是第一要紧的,唯有忠心,才最为要紧。她身边的人里,春和不算是十分伶俐的,心思也并不周密,却是最为忠心的,因此太后为她挑选陪嫁滕侍时,便让贴身宫女自己选择,不想去的,就算是跟着她去了,将来也无法忠诚如一。到最后,便只有春和留下了。 嫄娘本欲再挑选几个机灵的,太后说不必,若是忠心,一个足矣,若是有异心,一百个也无济于事。 一切婚仪有条不紊地进行,初入北境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悄无声息地湮灭了,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了。偶尔无事时,瑾穑会兀自琢磨这背后错综复杂的牵扯,也有几次想到慕容衍的伤势不知是否痊愈,但是想到他张狂的调戏之言,便又觉得自己的好心颇为多余。这平静如水的日子里,所有人的形象都渐渐清晰起来,唯有她未来的夫婿,始终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神秘而模糊。终于,在北朝永元二年的立冬之后,小雪之前的一个晴日,正式行迎亲礼,嫁入宫中。 晴日方好,嘉礼如仪。 本来,迎亲礼太子应该亲自骑马来接,但是大概是考虑到他的身体实在难以支撑,所以由慕容衍代为相迎。瑾穑一出门,便见慕容衍一身甲胄,昂然挺括立在阶下,眼中带着捉摸不清的笑意。陈氏扶着她上车,他骑白马,她乘坐鸾舆,仪驾缓缓入阊阖门。及至止车门,所有人下马驻车,只余她的銮驾缓缓继续前行直到端门。 她于端门下车,前方便是太极殿。九层夯土台衬得太极殿高大雄壮、庄严肃穆,天子居所、恢弘气象。礼官引导,步行向前,太子慕容淙正立在太极殿丹陛之下迎她。远远望去,慕容淙身材高大,却瘦削异常,广场空旷,北风鼓起他宽大的袍袖,隆重的嘉礼婚服都没能让他增添丝毫喜气,整个人寥落得都似要被风吹起,绝尘而去。他头戴平冕通天冠,细密的冕旒垂遮在前,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止步立定,礼官退到一旁,他身量高出她许多,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来。她将手放在他掌心,由他虚虚握住,相触之处,指尖冰凉,骨节分明,真是寒冰一样的人,让她浑身不免一个激灵。 于太极殿叩拜帝后,再入宗庙上告祖先,最后送回东宫,方算礼成。 合卺之礼设在东宫正殿晖章殿。太子平日里也并不住在此,而是住在东侧殿,含光殿。 礼官还在唱喏着大篇的祝词,瑾穑不禁在心底暗暗叹息:她都快撑不住了,何况她瞥见身旁的那只手拿着酒瓢都开始微微发抖了。 终于,祝词到达了尾声,她正准备长舒一口气,痛饮一口合卺酒,忽然身上一个暗影投下,身边的这位娇弱仁兄不打招呼地歪倒,生生砸在她身上,她一时没有防备,被这巨大的力量砸得栽倒在地。 “殿下!”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这满室的人里,只有春和将她扶起,问她有没有伤着哪里。 太子被众人关心着扶回了东侧殿,尔后,他的御用神医匆匆背着药 8. 第 8 章 [] 宫宴散去,慕容衍回到王府已是深夜。 今日太子大婚,国宴隆重。众所周知太子不胜酒力,他作为太子半个同胞兄弟,自然是要负责舍命挡酒,这帮凤子龙孙们,哪个不是心怀鬼胎,面上却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饶是他酒量通天,也依旧被灌得头昏眼花。 亲随纥古里进来,躬身在侧,欲言又止。 “有屁就放!”慕容衍一边撕扯着衣襟,歪坐在榻上,一边皱起了眉头。 纥古里支支吾吾地禀道:“王爷……王妃已派人来请过两次了。” 慕容衍听了,面上波澜不惊,略加思索,手肘撑在软枕上,慢悠悠地道:“诸事冗杂,今日实在乏累,改日再去看望王妃。” “王爷,毕竟您与王妃还是新婚燕尔,如此慢待,恐生了夫妻嫌隙……”亲随踟蹰再三,还是开口劝道。 慕容衍一听,无所谓地一笑:“她心上的人,也未必是我……” 纥古里无奈一叹,退了出去。 慕容衍此时酒气上涌,浑身血液热烫翻涌,身子烫得厉害,心却一片冰凉,头疼欲裂,不由得扯了上衣扔下榻,正露出肩头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他兀自抬手,轻轻地触及,新肉外翻,红白交错,端的是狰狞可怖。 仰面躺在榻上,思绪开始混沌飘摇,脑海里闪过那柔软的腰肢,细腻的皮肉,闪过她率众退守武关的杀伐决断。 心里躁得如同野火在燎,猛地一睁眼,对外间守夜奴婢喊道:“去传丽姬过来。” 丽姬是他部下送与他的歌姬,出身南朝人,生的白皙细腻,妩媚多情,又被教养得极会侍候人,颇得他心意,这段时日来,多唤她侍候。 正搂着丽姬在怀,门上敲了三下,纥古里的声音隔门传来:“殿下,属下有事回禀。” “说了不去,有完没完!”丽姬正千娇百媚地腻在他身上,他以为又是楼王妃那边生事,厌烦地只想叫人滚。 “殿下,不是东苑,是宫中……”纥古里话音还未落,面前的门已然‘豁’地一下打开了。慕容衍赤着上身,连衣也未披。 慕容衍瞟了一眼周围,道:“说。” 纥古里上前凑到他耳边:“东宫出事了。” 慕容衍惊疑地侧首看他。 “东宫正行合卺礼,太子忽然晕厥,皇后已经赶去了东宫。” “当真?!” “确凿无疑!咱们的人亲眼看见韦君迁背着药箱匆匆入了太子寝殿。” 慕容衍极力控制着胸中起伏,心中一下百转千回,酒意全醒了。正低头思索着,忽而想起了什么,问到:“那太子妃呢?” 纥古里被问得一头雾水。 “这不清楚……”这乱作一团的东宫,谁会去关心一个毫不紧要的和亲女子啊。 “合卺礼晕厥……就是说……还未及合房共寝……?”慕容衍低低地自喃。 纥古里此时有些回过味来,似乎隐隐觉得主子的关注点有些不对,怎么这个节骨眼没有关注太子的病情,反而关注太子妃有没有跟太子圆房? 慕容衍摒退了纥古里,满腹心事,折返内室,丽姬一双玉臂已经勾缠上他脖子,媚眼如丝,声音甜的发腻:“王爷……妾累了……” 此时再看着她的脸,顿觉兴味索然,扯下她勾缠的手臂,挥手道:“你下去吧……” “王爷……”丽姬还待再撒娇,却被慕容衍一个冷眼抛来,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丽姬虽然不知他怎么突然变脸,但是不敢再恃宠而骄造次,行礼退下了。 旭日东升,火红的朝阳,从太极殿的重檐庑殿顶上缓缓升起,万道霞光在整个皇城的上空洒下,与之一同弥散开来的,便是太子大婚之夜东宫之乱的流言。 辰时,新婚的太子夫妇要拜见帝后,并与皇室诸兄弟姊妹见礼,瑾穑人还没从东宫出发,所有人便已经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在等待他们夫妻了。 瑾穑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在东宫正殿等待太子,与之一道前往拜见帝后,这是昨夜陈姑姑通知的。 等了许久,还不见太子来,春和有些心急,道:“要不要去看看?再不动身,要误了时辰了……”春和的未尽之言瑾穑明白,误了时辰,自然不会有人责怪太子,错处便全在她身上,新妇第一次拜见翁媪便迟了,这是到哪里都是洗涮不清的错处。 “你去瞧瞧。”瑾穑点头道。 不多时,春和便一脸难色前来回禀。 原来昨日东宫大喜,皇后赐宴,所有有脸面有品级的宫人都得了酒菜席面,有位专司太子冠服的老宫人一时贪杯,吃醉了酒,睡迟了,误了给太子梳头的时辰,此时已被陈姑姑发落庭杖二十,正在宫人院里行刑,她的副手便领命前来为太子梳头戴冠,可是因为紧张,到现在还没梳好,太子脸色已然极其难看,整个殿内的侍从跪了 9. 第 9 章 [] 有了昨日险些被砸晕的惨痛经验,瑾穑今日一直心有余悸,提防着,本是做好了随时要去相扶的准备。谁知依次见礼下来却格外地顺畅。 皇后的面色还是很严肃,但是相较于昨晚对她的态度,已缓和了许多,她出身显碚大贵族世家乙那楼氏,北帝推行汉化以来,乙那楼氏改汉姓“楼”氏,但是,她并不识汉学,礼官唱念的这冗长的辞赋想必都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敬拜过帝后,便是妃位以上的几位高阶宫妃受太子夫妇见礼,诸妃回以半礼,她们都是北朝重臣世家之女,母家显贵,都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因此,敬献的礼物都是嫄娘亲自督办下的,样样皆是奇巧珍玩,而且都是按照每一位的喜好、出身督造的,不可谓不用心。 如今的北帝后宫最得宠爱的,是贵妃董氏,地位仅次于皇后,出自门阀世家的扶风董氏。育有一子,乃是北帝最小的皇子,尚未成年,但是极为受北帝宠爱。董氏家学渊源,自北帝推行汉化以来,董氏愈加深受倚重,皇后楼氏不习汉学,因此北帝让董贵妃协理后宫,位同副后。因此,在帝后之后,她首先受礼。礼官简短祝词后便互相见礼。 说起这董氏一族,与瑾穑颇有渊源。想当年,几大世家相互联姻,她祖母出身樊阳陆氏,亦是世代高门。她祖母谈婚论嫁之时,上门求娶的,就有她的表兄,董氏的嫡次子,也就是如今这位董贵妃的父亲。听闻这位董家阿公,性情温润,为人淡泊,是真正的谦谦君子,连她祖母后来都与她调笑,都直言嫁人当嫁如此郎君。她还记得那是梅子黄时,祖母望着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言道,当时是青春少艾,一心争强好胜,不知道温静如水的日子,才是人生本味,才是真正的和睦幸福,不懂得董家表兄这样温润如玉的郎君,才是真正的如意夫婿,到经年白首,人生暮年回想起来,只得叹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瑾穑心中想着,那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祖母是不是既不会选择祖父,也不会选择谢家阿公,而是会选择董家阿公共度一生呢?只可惜,门前流水能西,人生却不能重来, 董贵妃果然大家风范,如今也正当盛年,金钗宝髻、珍珠面靥,从北帝下首座次起身,亲手扶她,亲切和蔼,笑脸迎人,端得让人如沐春风,与自家婆婆那铁青的板脸放在一处,那真是不忍多顾。瑾穑不禁心中慨叹,这才是帝王宠妃应有的模样的啊…… 北帝共有十子九女,其中有一位皇后,三位宫妃、一位皇子妃、一位驸马皆出自楼氏,另有一位贵妃、一位皇子妃、一位驸马出自董氏,皇后与贵妃派系分明,大有分庭抗礼之势。且看这满殿的妃嫔,有的随楼皇后装扮,戴显碚贵女流行的黄金步摇冠,有的随董贵妃装扮,簪花金钿,步摇珠钗,举目望去,泾渭分明。看来祖母所言诚不我欺,这北朝后宫的格局,也是十分复杂。 与诸位长辈见礼之后,便是太子夫妇与平辈见礼,太子居长,又是储君,受诸位弟妹拜见礼。按照齿序,一一拜见,到了慕容衍这里,瑾穑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前太子妃候选人楼婉。 据闻楼氏先祖出身大漠,逐草而居,后因与慕容氏先祖结盟共谋天下,入关已有百年,但依旧保留了旧时部族风俗,以勇武为荣。楼氏盛产两样东西——勇士和皇后。 自慕容氏崛起以来,每一位首领娶的都是楼氏之女,再加上皇子皇女互为姻亲,两姓早已牢牢捆绑在一起,拆解不得,本来,这桩“秦晋之好”还将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楼皇后也早早选了族女楼婉自小养在宫中熟悉内宫,培养感情,是太子妃的不二之选。孰料半路出了和亲这档子事儿,硬生生打破了这个百年牢不可破的传统。 瑾穑看着眼前慕容衍的王妃楼婉,不禁感叹北朝‘以貌取人’的传统,长得美真是天生的本钱。只见她身量本已很高,又头戴纯金步摇冠,愈发拔高了她的身形,纤细高挑,明眸皓齿,美人如斯。她本就比瑾穑年长几岁,两人站在一处,还没有完全长开的瑾穑矮上太多了,这样一比,气势生生被压了一头。这个被她截胡了太子妃之位的七王妃,与她的姑母楼皇后真是如出一辙,美则美矣,但满脸的高傲和严肃。她戴的步摇冠,镶嵌满了玛瑙和绿松石,比之其他宫妃佩戴的都要精致许多,奢华程度仅次于皇后之冠。如此高调又高傲的王妃,如此出身高贵又貌美的王妃,真是……有够慕容衍受的啊…… 此回众目睽睽之下,慕容衍端得一副稳重的伪善面目,端方有礼的很。倒是慕容淙,全程见礼下来,也没看她一眼,慕容衍夫妇见礼时,却朝她瞟了一眼,让瑾穑心内不免计较了一下,这是……怎么个意 10. 第 10 章 [] 众人还未来得及看上东宫大婚之夜太子夫妇为及行合房之礼的笑话,太子夫妇太极殿见礼后恩爱携手,同回东宫的消息便与太子妃受宝册印玺的旨意一同传阅六宫。 婚后第一日 “真的假的?那位经年喜怒无常,打死我也不信!” “那还有假?一下了舆就迫不及待地牵起了手,两人可是手挽着手踏进的晖章殿!东宫几百双眼睛都亲眼所见,真是真金都没有这么真!” 婚后第二日 “南边真有那么富庶吗?” “那可不嘛!南娘子带得金银宝器车载斗量,听闻东宫的那几位嫔妾每人都得了一支八宝金钗,到了晚上烛火下,七彩光芒,真是从未见过的绚丽,像天上神仙才有的物件!” 婚后第三日 陈姑姑率领一众掌事寺人、女官,呼啦啦一字排开在瑾穑面前,端着册页和钥匙,言道要将东宫管事之权移交。 瑾穑微笑着问:“这是殿下的意思?还是母后的意思?” “太子妃已受宝册玺绶,理当主理东宫诸事。” “本宫初来,太极殿上,父皇母后教诲,一切当以殿下身体为先,其余杂事比起殿下玉体,何足言道。姑姑身为殿下乳母,多年来署理东宫事务,无一不精,阖宫上下,无一不服,最是妥帖,本宫无有不放心的,还是要劳姑姑继续辛苦操持着。” 晚间,二人一同用膳时,慕容淙问起,瑾穑是这般答的:“都是经年服侍殿下的老人,见妾年轻,不熟宫务,恐有欺瞒,届时妾处置起来,轻重拿捏得不好,累及殿下那就罪大了,况庶务冗杂,最是叨扰,妾连张三李四都还未认清,总要容妾熟识一段时日。陈姑姑是殿下乳母,连殿下都唤姑姑一声‘阿姆’,继续打理,最是妥帖了。” 慕容淙听得不禁停了刚拿起的箸,细细看她。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有人不贪恋权柄的,更从未见过有人偷懒还偷得理直气壮、名正言顺的。他竟真有些看不懂他这位太子妃,是真的不贪权?还是谋算老成,徐徐图之?她才十五岁,若是后者,那真是……后思极恐。 慕容淙的心中正拿捏不定,抬头只见他的爱妃此时正一脸难色地望着满桌膳食,那表情,比陈姑姑被她拒绝时的脸色好不到哪里去。 “用膳吧……”慕容淙语气平淡,举箸先行。 见她勉为其难地慢吞吞拿起了箸。那举箸的手,状似有千钧重。慕容淙心底的便觉得轻快地很。 “怎么?不合你的口味?”瑾穑知道他是明知故问。 慕容淙第一次觉得想笑,多年来他爱好清净,在自己宫中从不与人同食,本来,他从未想过要与她一道用膳,全因为婚后第一日按旧俗要一同用膳,他意外发现她一脸难色,食不下咽,便明白了自己的膳食不合她的口味,她吃不下去。从未有过的逗弄之心升起,他从此故意日日喊她一同用膳,据说现在内宫上下盛传他们夫妇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走路相携,同桌而食,形影不离。她亦得封雅号‘南娘子’,南边来的暴发户形象被传得绘声绘色。 说起来,他这位太子妃,真是可可爱爱,奇奇怪怪。他之前所有的料想和预设,都被她推翻得干干净净。他本预想婚后她会迫陈氏交权,他本预想婚后她会清理后院,他本预想婚后她会天天想尽办法争宠……结果,她直接推了陈氏的主动交权,对东宫妃妾和庶子庶女亲厚地才三日嘉诚已经一口一个‘母亲’地跑去和光殿找她玩耍,对所有人都挺和气,唯独对自己敬而远之,他不召她,她就躲得远远的。 难得能见她这般痛苦又无法拒绝的模样,叫他怎能放过? 终于,在忍受了两天之后,瑾穑实在忍不下去了,开口问道:“殿下每日都吃这些吗?” “不然呢?太医言道,孤脾胃虚弱,不宜荤腥油腻。” “那也不能日日都吃这一碗碗炖煮地稀烂的糊糊,这也……”太不是人吃的东西了。当然,后半句她还是知道不能说出口的。 慕容淙心里不是不知道,他的膳食被底下的人怠惰,因他常年羸弱,饮食需要小心调养,太医说要清淡易消化,下面的人为了不出差池,就将饭菜弄成各种各样的肉菜糜,要不就是米汤糊,父皇母后只管他不吃出问题,哪管他吃的好不好,喜不喜欢吃,这些事,自他幼年起,便习惯了。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口腹之欲,无足轻重。”慕容淙一勺一勺地吃着,淡然道。 “殿下此言差矣,子又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民以食为天,吃饭是头等大事,怎么会无足轻重呢?”瑾穑击箸而起,拉住他的手,阻止他这副‘食无可恋’的自轻自贱。 “孤本也无甚胃口,吃什么都差不多。”慕容淙放下碗筷,一副吃不吃都没什么差别的样子。 “三分医药七分养,药补不如食补。正因殿下脾胃虚弱,更要细细讲究饮食才对!” 从这日起,瑾穑便自告奋勇地挑起了东宫饮食的重担。 太子妃的小厨房的人都是她从南朝带来的,嫄娘亲自挑选的人,那个个都身怀绝技 11. 第 11 章 [] 如果说开篇的一碗清汤面让慕容淙惊艳,他也想着他的太子妃也就是一时起意,坚持不了多久,却不知,每日膳食,都用心极致, 从此,太子一日三餐准时步入和光殿蹭饭。 自东宫大婚以来,整个北朝宫中,上下里外,吃瓜吃得应接不暇,上一顿的还没来得及吞下,下一顿的已经喂进了嘴里,前一日的消化,下一日的已经热腾腾端了上来。 这不,自从被迎回宫中,立为储君后,除了朝会和宫宴,从不肯轻易踏出含光殿一步的太子,如今日日跑去和光殿与太子妃痴缠的消息不胫而走,听得宫人一愣一愣的。 一次偶然间,陈姑姑看到了刚撤下的膳食,问宫人道:“怎么几乎没动?殿下最近胃口不好吗?” 宫人摇头,她又跑到后院问韦君迁是不是近来脉象不好。韦君迁头也不曾抬一下,自顾自地拾弄他的草药,一脸泰然:脉象好得很,姑姑没见太子的脸都日渐圆润了吗? 陈姑姑面色不虞地离去,韦君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望着晾晒了一地的药草。说起这位太子妃,颇是个有趣的人,每日将她做给太子的吃食,照例送一份一样的给他,言道请他过嘴,判断能不能给太子吃,其实,是给他也留了一份。对人施以善意,还要顾全对方的感受,这样的人,倒是少见得很。 他不禁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这朗朗晴空,真是许久未见啊…… 嘉诚自从偶然吃了一次和光殿的膳食后,便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腿,总是一到饭点就跑来蹭饭。她跟瑾穑亲厚得很,一上了饭桌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慕容淙完全插不上嘴,几日下来,他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了,终于有一日,到了饭点,还不见嘉诚来,瑾穑便要叫春和去看看,谁知慕容淙却幽幽开口言道,以后都不必等她,她开始上宫学了。 “怎么忽然就去上学了?” “年纪到了,本该上学了。” 瑾穑看出来了,慕容淙是故意的。 “嘉诚这几日吃顺口了,恐怕吃不惯宫学的饭菜,你呆会儿装个食盒给她送去。”瑾穑对春和道。 “你似乎……很喜欢嘉诚?”慕容淙看着她问。 “嘉诚唤妾一声‘母亲’,她对妾好,妾自然要对她好。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瑾穑看着他答。 慕容淙顿住,若有所思。 这一年,两朝和亲,止戈休兵,天下百姓难得过了一个吉祥如意的新年,正月初一,北朝改元元兴。 除夕宫宴,操办地格外隆重,出自董贵妃手笔。 瑾穑北来两月余,楼皇后对她这个亲儿媳倒没有格外亲昵,反而董贵妃对她格外热络,有上贡的珍玩,时新的果品,除了皇后的一份,就属她这儿最勤了。慕容淙看在眼里,并没有再多言一句。都是聪明人,话点到即止,多说无益。 太极殿上,钟鸣鼎食,格外热闹,正所谓群臣毕至,文武咸集。当年天下大乱,门阀大家,世族豪绅纷纷扶老携幼,举族而迁,渡过黄河,南下避乱,而其中有个大家族却没有选择随波逐流,而是广筑坞堡,训练家兵,渐渐割据自守,成为一方强主,各路人马都不敢轻易动他,反而极尽拉拢。流民豪杰便纷纷投奔,势力越壮越大,成为北方最有实力的世家之首,这,便是如今的扶风董氏。 瑾穑记得小时候祖母同她说过,如今的董氏在北朝号称‘董半朝’,一家之姓扛起了北朝半边朝纲,以前她对此感受并不深,但是今日这宫宴之上的场面,真是深深震撼到了她——别人家都是坐了一席之地,董氏一族坐了满满一列,席上座次的数量,比楼氏还多,可见楼氏掌兵,董氏掌朝,所言非虚。 望着眼前这上下和睦,觥筹交错的场景,瑾穑心中不禁慨叹:皇后母族把持兵权,贵妃母族把持朝纲,前有万民崇敬的长兄对比,后有如狼似虎的兄弟们环伺,自己身边这位身娇病弱,被举国臣民公认活不太久的太子,东宫之位坐得,可真是不容易啊…… 疲于应付朝臣兄弟的慕容淙感受到了身旁投来的同情目光,不禁回视,二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在一派推杯换盏的气氛中,分外惹人注目。 “皇兄皇嫂真是恩爱,果如传说中的那般,羡煞旁人。” 说话的是宁国公主,她正俏丽地立在案前来向他们二人祝酒。她是北帝最小的女儿,比瑾穑只小了一岁,生母身份不高,因此并不受宠。 “皇兄与皇嫂恩爱有加,妹妹求你的事,你可不要忘记了。”祝酒完毕,宁国公主拉着慕容淙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 慕容淙淡淡地答了一句:“知道了。” 宁国一听,权当他答应了,开心雀跃了走了。 “公主所求何事?这般开心?” “她看上了董家的庶出小儿子,要孤去帮她求赐婚。” “还可以自己看上郎君然后求赐婚的?”这么开放的吗?她知道北朝因为常年战乱,人口锐减,因此崇尚早婚,十四岁的女娘,几乎都已经为人母了,但是,皇家公主都要这般恨嫁了吗?而且,对方还是位庶子。 慕容淙似乎了然她心中的一连串问号,只见怪不怪地淡淡瞥她一眼,淡定地道:“待你见过董十一,便知道宁国为何如此了。” 瑾穑正心下疑惑,区区一个董家庶子,还值当卖起了关子? 举起案上金樽假做掩护,穿过巨烛的辉煌灯火,穿过舞姬的彩衣翩跹,凝目望去,形形色色的人群里,见她端端正正坐在他身旁,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他脸上,九妹敬过酒,他垂首附在她耳边低低对她说了什么,她脸色微微涨红,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慕容衍手中的金樽顿住,微晃了晃,玉液琼浆洒出,落了几滴在案头,灼在人心上。 “你说老七夫妻俩一直盯着老二夫妻俩瞧,这是唱的哪出啊?”五皇子与六皇子是一母所出,两人同坐一席,互相耳语道。 “曾经七王妃是配给太子的,太子妃是配给老七的,如今嘛,不可说,不可说……” 本来,六宫盛传太子夫妇如何恩爱,如何琴瑟和谐,她是不信的。但此时亲眼看着那两人,楼婉只觉得剜心刺目,脑海里一片空白,大殿里丝竹嘈嘈切切顿时静寂无声, 中宫女使来到太子席前,后面跟着两个乳母带着两个小皇子对他们行礼。 大婚次日在东宫,瑾穑已经匆匆见过一面了。这是她的两个‘儿子’,大的三岁,是萧良娣所出,小的一岁,是李良娣所出。这两个小皇孙从出生起,就被楼皇后抱走,养在中宫,所以,平日里瑾穑是见不到的。她还私下里问过嘉诚,慕容淙是不是重女轻男,对嘉诚这个女儿尚算正常,偶尔还有点温情脉脉的慈父模样,但是对他那两个儿子,真的连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都肉眼可见的冷漠。嘉诚告诉她,两个弟弟一直养在皇祖母身边,从不来东宫的,所以自然也没什么感情了。 大儿子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留下的一个独子也没有养住,老早夭折了,小儿子一身病,眼看着不知哪天就撒手而去了,所以楼皇后对两个孙子看重地跟眼珠子一样,也可以理解,慕容淙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做好了这么万全的准备,时刻准备着他撒手人寰可以后继有人控制局面,说不心 12. 第 12 章 [] 东宫相处了这么久,慕容淙从来没有跟她问过一路上发生的事,但是瑾穑知道,她这一路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定然了如指掌。依她观察所见,这位太子虽然一幅病弱,足不出户,可耳聪目明得很。她一直在心里等待着他问,可是却至今一字未提,孰料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没来由地插了这么一句,都不觉得有些生硬的吗?都不给人留任何防备的吗?! “于公,太子妃是君,于私,长嫂如母,臣弟焉敢不舍命相救。况且,臣弟这条命,亦是太子妃所救。”要说慕容衍能被中宫挑中作为备选保险,这眼力、脑力都是绝对过关的,这反应速度,这情真意切瑾穑是佩服的。若不是被这位‘儿子’亲口调戏过以身相许,她都要被他感动了。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七弟,来,你我共饮此杯!”兄弟果然是兄弟,演技都是一流,彼此掷出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台词都能衔接得天衣无缝。 “谢皇兄!”兄友弟恭,莫过于此。 手足情深的戏码唱罢,慕容衍夫妇告退。自家王爷已经离了两个身位,七王妃还依依不舍地看了慕容淙一眼,看来,这位前候选太子妃,真是念旧得很啊…… “闷得慌,扶孤去殿外喘口气……”真是妾心似水,郎心似铁。慕容淙对楼婉是真没感情还是假没感情,瑾穑看不透,但也并无所谓。 殿外已然下起了雪,在北方,本是寻常,但是南朝的雪何曾有这样纷纷扬扬地,瑾穑见之不禁雀跃。 正在廊下款步而行,忽闻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瑾穑往外看去,正见庭中开阔,一片红梅,迎风傲雪,悄然盛放。 “妾闻这殿后园囿的一片红梅林,乃是前朝陈主手植,皆是稀世珍品,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几株红梅罢了……也值当你高兴成这样?”慕容淙今夜多饮了几杯,一贯煞白的脸色,异常潮红。 “前朝陈主,是个风雅至极之人,书画皆精,诗文俱妙,他亲手所植,岂会凡品?”陈主的审美眼光,肯定是当世顶级啊。 “玩物丧志,治国无方,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慕容淙冰冷冷地不加掩饰的不屑。 “陈主昏聩,奸臣当道,红梅何辜?”瑾穑不禁要为他鸣个不平。“史官曾载,陈主为博佳人一笑,隆冬大雪,不畏严寒,亲手栽种于园中,由此可见,虽然他不是位好君王,却是位会哄人开心的好郎君,两仪四象,天生万物,凡人凡事,都是多面的,岂可一概而论。” 慕容淙酒气上涌,脑袋略略有些昏昏沉沉的,脚下开始虚软无力起来,不想与她一介妇人之见争辩。 瑾穑扶他坐在廊下,道:“这红梅香气清芬,提神醒脑,妾去为殿下折一枝来,醒醒酒气。” 于是,经年冰雪不消融的太子殿下便看到了如下这一幕芳华盛景: 在这凛冬的寒夜,雪落无声,北风的呼啸暂且停驻,整个世界都仿若被隔绝在外。她穿着雪白狐皮大氅,细密柔软的白狐毛围在纤细的颈子上,衬得她酒后微醺,盈盈笑靥,粉嫩生嫣,与那一株株红梅相映,一同傲立在风雪中,慕容淙竟看得有些恍惚。 但见踏雪而行,款款入得红梅林。落光了叶子的遒劲枝条上,缀满朵朵鲜艳的红梅。花瓣上积着星星点点的雪片,那鲜艳的红,好似碧血染就。她身量尚未长成,梅树高得很,跳了几次试图去攀折,都没有够上,树枝被她拉扯得抖个不停,落了下来的花瓣躺在洁白的雪地了,红梅白雪,血红鲜白,刺人眼目。 “再拉扯几下,好好的梅树便要被薅秃了……”梅树后的暗处忽地传来一个人声,瑾穑吓得退了一步。 只听一声无奈的叹息,毫不掩饰的不情愿,道:“臣下自请为太子妃殿下折梅。”那个身影半个笼在梅树幽魅的阴影中,半个映在雪光里,半明半寐间,他已信手折了两支,走到她面前,躬身呈上。 广袖垂了半幅,有零落的红梅花瓣附在他衣上、发上,瑾穑第一次见人躬身行礼都行得这般玉山之姿,倜傥行云,恍如谪仙一般。她犹豫了一下,回首望了一眼慕容淙,看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方才接过梅枝。那人又朝着慕容淙的方向,遥施了一礼后,方直起身来。 此时,恰好子时正,阊阖门开始燃放除夕烟火,刹那间,五彩斑斓的焰火,映亮了整个夜空,瑾穑借着这点光亮,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脸。 只见亘古长眠的寂寂苍穹中炸开千朵万朵璀璨烟花,白衣翩翩胜雪,墨发束在玉冠里,暗香清浅,她只觉白雪红梅,一齐落在他衣上,也似落在了她心上,点下了一点朱砂。 她那时候,并不知晓,元兴元年元月元日的那一枝红梅白雪,竟记在了许多人的心上,一记便是许多年。 她已然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直到慕容淙连咳了两声,她方回过神来,茫然地转过脸来看着他, “那,便是董十一郎……”身边人说得不咸不淡,不轻不重。 瑾穑混沌一片的脑子里,渐渐清明起来,只默默在心底里叹一句:当真是‘妙年高洁,风姿郁美’,难怪宁国公主念念不忘,要奋不顾身扑上去了。 返回的路上,慕容淙看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花瓣,忽然问道:“比起沈家儿郎,何如?”话一出口,慕容淙觉得自己今夜真是醉得厉害,竟然会问出这样的话。真是……有失储君体面。 “殿下,知道沈默?”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和亲前,她每日听嫄 13. 第 13 章 [] 已是三月里,草木春回,万物复苏,宫人们在暖融融的日头底下磕着瓜子儿唠着嗑。 除夕宫宴太子与太子妃携手踏雪寻梅被传为美谈,太子为太子妃折了两支好看得出奇的红梅,都城最大的茶楼酒肆待宾楼的说书人都开始写上话本子了。 常年紧闭的含光殿的窗户被太子妃打开了,从来没事就卧在内殿榻上的太子被太子妃抬到了东宫的院子里晒太阳……诸如此类,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占据六宫八卦榜的榜首。用东宫小黄门的话来说,东宫池子里的几尾锦鲤,自太子妃来后,都心宽体胖了。 东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原本一个个面黄脸黑大气不敢喘的宫人们,如今个个都整日面色红润笑盈盈的,走出宫门腰杆都挺得笔直,去别宫跑趟差事还要被人逮着追问:你们南娘子又赏了什么好东西? 连那日慕容淙都开起了玩笑,道:你这来了还没有半年,便把整个东宫的人心都收买了去。 瑾穑拿着象牙梳子的手轻轻地梳拢着他的发,还这样年纪轻轻,居然都已经有不少白头发了,心里想着,嘴上顺口笑问:“那殿下的心可曾被妾收买了去?” 慕容淙的笑意凝在唇边,凝眸看着镜子中的她,意味不明。 要说生分了显得夫妻疏离,可熟稔了也是够呛,就比如说如今这位夫君大爷,非她做的吃食不吃,非她梳的发不出门,有一回她被楼后叫去训斥,已届午时才被放回,这位仁兄竟披头散发地等到她回。 瑾穑心底无奈一叹,她开始有些想念初来时那个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太子了。 这日春分,到了午膳时分,见是春和来送膳食,他就有些不高兴,却到底未显在脸上,只淡淡顺口问了句:“太子妃呢?” 春和行礼回禀:今日春分,百花盛开,太子妃在忙着“晒春”。 晒春?他只听过三伏天晒书的,还没听过晒春的,这是南朝人的习俗? 到了下午,他批改完条陈,觉得腰酸背痛,刚想躺下,又想起她和韦君迁对他的告诫,要多走动才对身体好,复又站起,缓缓往和光殿而去。 春日午后,暖阳明媚得很,将人晒得慵懒异常。一进庭院,忽觉柳暗花明,蜂蝶相忙,一派百花竟放的热闹争春,草木葱茏的欣欣向荣。平日里总见她指挥着花匠胡乱地里里外外拾掇,他看了总嘲笑她不嫌累得慌,却不曾想,不经意间她竟将庭院打理地这般花团锦簇,意境高雅。 住了这么多年,都不曾觉得这园子这般热闹明朗过。慕容淙心情一派怡然,便分花拂柳,闲庭信步。行至百花深处,一架缠枝黑檀春榻,半罩着一顶半透不透的鲛纱帐,却见那里面影影绰绰,虚虚勾勒出一个侧躺的窈窕身影,时下已换了春衫,轻薄缱绻,曼妙得很。 慕容淙第一次觉得这春日的暖风能把人熏醉,他便是这般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伸出手,轻轻撩起了纱帐。 花影帘帏,春睡粉腮,那一刻,只觉得时光翩然,喉头喑哑,仿佛连那香尘都刻意静静,小心翼翼地缓缓下阶。耳边响起古人的诗:画阑曾倚东风笑,向晚樱桃一半开。 他轻轻撩袍,坐了下来。细细一看,竟看到那粉嫩嫣红的唇角处,一线晶亮,她居然,睡得流口涎……! 再次,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用手指轻轻拭去那一线口涎,惊觉此刻想的不是赶紧去净手,而是,这指尖肌肤,细腻软滑得很,细细揉抚,竟觉得抽不开手去。 他缓缓俯下身去,近到她温热湿润的鼻息拂到他脸上,近到看得到她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近到那两瓣鲜妍欲滴的唇就在眼前。 身后忽然响起春和的声音:“王爷,您怎么站在此处?” 这朵海棠春睡,当真是招蜂引蝶得很呐!慕容淙心底一叹,闭了闭眼,脸上阴鸷一闪而逝,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与心情,站起身来,将纱帐拢得严严实实。转过身的一瞬间,脸上已挂上了温和笑意。 “七弟来了。” 慕容衍施了礼,笑道:“臣弟刚刚去母后宫中请安,奉母后之命,来给皇兄送舅舅刚进上来的皮子,母后自己不舍得用,只挑了最好的,定要臣弟送来给皇兄。” “有劳七弟了。”慕容淙微笑着摆手做了个“请”,行至院门处,淡淡地道:“怎么也没个人通禀,这东宫里,如今当真是没了半点尊卑规矩?” 寺人宫婢呼啦啦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含光殿的小黄门说皇兄往园子这边来了,是臣弟莽撞了,只听说院子里的花儿是六宫盛景,想着皇兄在逛园子,便未及通禀就擅闯了进来,还请 14. 第 14 章 [] 春和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把嫄娘教授的金玉良言默默背了一遍,配饰、步摇、梳蓖、指环、耳坠、玉双璃鸡心佩、金奔马饰件、金花饰片和金博山、带具……琳琅摆了一地。 瑾穑一叹:“我什么样子他没见过?都收了吧……” “这哪里一样?平日是平日,今日是今日。”春和不禁反诘,这话说的,老夫老妻一般,哪里是要圆房的少年夫妻。 瑾穑摇头,清素即可,还是不要用力过猛才好。 含光殿的内殿被几排高大的黑檀木书架隔成内外二室,外室是慕容淙看书、批阅奏章之处,内室是他的寝室,她也不是第一次来,可是,怎么今天就是觉得别扭得无以名状呢?! 对襟上襦被特意裁短,衣身变得细瘦,紧贴身体,袒露出部分颈部和胸部;衣袖变得又细又窄,但在小臂部突然变宽;在袖口、衣襟、下摆等处饰以精致的朱雀锦纹样缘饰作为点缀, 为了追求若隐若现的效果,衣料皆是用了轻软细薄的罗纱,轻薄柔软,紧凑贴身,充分体现了女子体貌的动人之处。她的侍寝专属衣饰箱子里,全是嫄娘为她特别准备的这般衣裙,真的是,着实费心了。瑾穑站在内寝门前,深深地一个呼吸,心里一声叹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正一脚豪迈踏进,却不防正有人开门出来,恰巧与来人撞个满怀。 韦君迁本能地伸手扶住,待她稳住站定,便立即撒手后退。 “韦阿兄来给殿下诊脉吗?”穿成这样被他看到,瑾穑脸不由得一红。 韦君迁略点了点头,顺了顺肩上药箱的背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是不言不语地离去。 瑾穑初来时,还当是他不将她放在眼里,后来才知道,他见帝后,也向来如此。在整个北宫,他不向任何人行礼,不与任何人结交,更不与太医署有任何往来,他的生活便只有为太子诊脉看病这一件事。 一次瑾穑问他,那就没点什么爱好和消遣吗? 韦君迁清凌凌的眉目看着她,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答道:采药。 瑾穑便知,这是至真至纯至性之人啊,难怪能成为当世华佗,全心全意,心无杂念,只用心在一件事上,这才是世外高人应有的模样啊……想自己初来时竟还误会他是慕容淙的内宠,全因他俩实在太过……不同寻常,试想,一个屋檐下,住了两个出尘绝世的美男子,一个放着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妃妾从不召人宠幸,连她这个新婚的妻子都搁在一边不圆房,另一个一心一意为他医病,什么宫女明晃晃爬床,贵女暗戳戳送秋波,从来目不斜视,两个人隔三差五就闷头关在房里,说是诊脉,却摒退所有人,绝无第三人在场。这不活脱脱小书坊里话本子的故事嘛,这能叫人怎么能不误会,进而胡思乱想脑补些画面。 刚来时春和还愁眉苦脸地叫她想办法管管。 瑾穑心里想,夺人所爱,犹如杀人父母,这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能去随随便便揽到自己身上。本来嘛,她与慕容淙这种政治联姻,只谈利益,何谈感情。 所谓有缘分咱就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没缘分那便结拜为兄弟,团结讲义气,这是她从踏上和亲之路,便在心底想好的,毕竟人活着,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她来和亲,本也不是奔着谈情说爱来的呀。 一开始,东宫上下的人,成日提心吊胆,怕三个活祖宗斗法,连累他们这些池鱼遭殃,六宫之人,都等着看一出大戏,更有那好赌的,连暗盘子都开了,赌他们谁先出局。可是几个月下来,众人发现,这三个人,非但没有你死我活,反而相处得竟意外和谐。有一回休沐日,闲来无事,竟还三个人一起打叶子牌,看得一众人等,下巴都掉了。 后来,当慕容淙真的接受了她后,瑾穑终于知道了,他俩关在屋里诊脉,是真的诊脉。胡思乱想脑补的那些人,果然是想得太多,读书太少。 转过一架落地摆屏,便见慕容淙半倚在榻上,手中持了一卷简,静静地看着,他应当是刚刚沐浴毕,身上一件白色练纱广袖宽袍,两襟之间襟带系得松垮,隐隐袒胸露乳。白日里见惯了他褒衣博带的衣冠楚楚,乍见这般宽衣敞袖的一派名士风流,真的是,十分的不习惯。 慕容淙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她着绡纱寝衣,亭亭玉立在跟前,一目扫去,灯火幽微,佳人婉媚。 他倒是第一回瞧见她就寝时的模样,慕容淙瞥见春和跟在后头,抱了一条被子和一个睡枕。 “孤殿中,还少你一条被子?” “妾自小认床得很,挪了地方,睡不着……” 春和将被子和枕头放到榻上,行礼退下。 慕容淙知她在扯谎,认床?也不知是谁,下午挪在院中还睡得跟死猪一般。 “那明日起,孤迁就你,睡你那儿。”眼皮都未抬一下,说得极其自然。 “还有明日?!”目瞪口呆,脱口而出。 “夫妻之间,不该同床共枕席吗?”抬眼瞟了她一眼,慕容淙反问道。 “可是妾刚来的时候,殿下说过,不习惯与人同寝。” “孤愿意为你,试试……怎么,你不想与孤同寝?” “自然不是,妾睡觉不老实,磨牙踢被的,怕伤着殿下。” 这下慕容淙放下了手中卷,冷眉冷眼地看她,眸中喜怒不定。 瑾穑暗叫不好,知他今日心里不痛快,断断不能惹,怎么还说话口无遮拦呢,如今可好了,这是要朝她发作了?嫄娘谆谆教诲,郎君的脸面可千万不能伤,无论天潢贵胄,贩夫走卒,男子的自尊心都如琉璃脆薄,最是不堪损折。 一室诡异的安静,烛火跳跃,映照出两人相隔老远的身影,瑾穑正心想着补救的法子,却听得那冷面的郎君发话了: “去取书架上甲字丙第庚号那册《战国策》来。” “是。”瑾穑松了一口气,朝书架走去。 “什么香味?” “回殿下,是妾的丝履,名唤‘尘香’,上面缀着的玉花里面装有龙脑等香料,是女娘们在内寝时穿的鞋子。” 慕容淙定睛去看,果见莹莹嫩白的足上趿着一双“尘香”丝履,上面缀着一枚薄玉花作为装饰,款步轻移间,步步生香。 脑子里忽然昏沉沉起来,看着竹简上那一个个小篆字体,怎么竟都成了一双幼嫩纤白的足,一脚一脚沿着简上的字,一步一步踏在心上……? “妾……够不着……”尝试再三,还是失败了。正思忖着要不要搬个凳子来,眼睛环视一周,也没有找到趁手的。 慕容淙被她这一声打断了自己这脑子里绮丽的遐思,无奈一叹,撑起身来,缓缓行至。两落书架之间并不宽,他贴在她后背,长臂一伸,轻松取下。那幅广袖压在他身下已久,带了些余体温,温凉抚过她脖颈,激起轻轻颤栗。 齐胸襦裙还被系低了半寸,露出肩颈和前胸大片雪白滑腻的肌肤,因紧张生了一层淡淡的粉,手背无意触及乌黑润泽的一头青丝,红色的发带系得松垮,两边各几缕鬓发散落,更显温柔甜美,妩媚多情,着实惹人心猿意马。 “咳……今年,似乎长……”慕容淙轻咳了一声,将到嘴边的一个“大”字吞了回去,略显不自然地改成了“高了不少。” 瑾穑看了看自己,又仰起头看了看贴身站着的他,初来的时候,身量只到了他的胸前,现在已经快到他的肩膀了。 “殿下这口气,老气横秋的,倒像是对着嘉诚说的。” 他一哂:“你与嘉诚,也并无二致。”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这是把她当女儿来养?还是笑她不稳重端庄,没有太子妃应有的样子? 气氛怎么这般诡异?要说感情也培养了,气氛也烘托了,可是,总是哪里怪怪的。按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她在沈默身上用的心思,早将一众理论知识研究地极为透彻。连嫄娘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给她放压箱底的闺中秘籍,可理论和实践之间,果然隔了万水千山。 瑾穑正心如鹿撞,思绪乱飞,慕容淙已经从她身后走开了。他放回了那卷《战国策》,转身到旁边的书架上,取 15. 第 15 章 [] 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元兴二年的春光格外风蝶忙。 只因太子慕容淙向北帝上表进谏,曰:今天下大治,宜开特科,广揽人才。自前陈以来,动荡不安,已经十余年未开特科取仕,北朝饱才之士无不欢欣鼓舞,叩首涕零。 北帝下诏,由太子全权主理,负责此次特科一切事宜。这就是把选人用人大权给了他,要说他们父子,还是极有默契的,北朝以弓马立国,全靠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天下,兵权是第一生产力。然,太子羸弱,没有军功傍身,也不勇武,那些个经年老将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幸而楼家掌兵马大权,那是太子的亲舅舅,是倚仗,亦是掣肘。 如今,江山打下来了,摆在眼前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治理,北帝虽是大老粗出身,但这么些年腥风血雨下来,帝王之术,看也该看出些心得了。百年天下,选人用人,皆从“察举制”,举孝廉、举茂才,人事权牢牢把持在以董氏为首的世家门阀手中,天子根本插不进手去。 前朝文帝二年,始置特科,纳天下言,开始与世家抢夺选人用人之权柄,经年下来,逐步形成“贤良方正”、“贤良文学”、“明经”特科,广揽人才,终是给寒门士子披荆斩棘,杀出了一条血路。天子终于在士子眼中,有了存在感。后天下动荡,特科名存实亡。 如今,一个众人眼中病歪歪随时就要驾鹤西去的太子,忽然间提出要重开特科,自然群臣侧目,百官哗然。 太子没有军功傍身,便给儿子人才傍身。特科开个几次,以后百官之中,半数出自太子门下,那说话自然有了底气。 不咸不淡了许多年的慕容淙突然开始忙到脚不沾地,自然也无暇顾及说了要搬来与她同寝的事情。 门可罗雀了多年的东宫骤然开始门庭煊赫,每日来请示的各司官员,东宫署官犹如过江之鲫。这进进出出这许多人,平白多了那么多吃喝拉撒的杂事,陈氏管了两日,头晕眼花,便一股脑全推了出去,落在了瑾穑这个后勤大主管头上。 当慕容淙把她叫去,一本正经地道把这事儿交代给她,瑾穑眨巴眨巴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是这样与他说的: “妾年少,恐不周。”我年纪小,行事没有分寸,可担不起八面玲珑的主母角色; “妾自南入北,恐不服。”我一个外嫁和亲女,娘家远,无人撑腰,这宫里宫外肯定都不服我; “妾愚笨,恐不力。”我又蠢又笨,能力不足啊! 做好了没人夸,做错了有人骂,陈氏那么硬的角色都收拾不了的摊子,往外推,她难道傻吗?这种好事,还是给别人吧…… 慕容淙自顾自地看他的一堆奏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凉凉地来了一句:“孝成太后一生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亲自教养的女郎,竟是这般……” 说话就说话,人身攻击就不讲武德了,竟还捎带上祖母,瑾穑可不忍他,也学着他凉凉的口气,温柔又委屈,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妾在家中时,倒也不似这般……” 来呀,互相伤害呀,论吵架,她还从来没有怕过谁。 慕容淙终于从一堆高高的奏表中抬起头来,一支紫竹狼毫顿在一节如玉指骨上,认认真真地盯了看她许久,欲言又止,终是默了一默:“希望爱妃办事的能力与嘴皮子功夫一样出色。” 广袖一敛,优雅地在一方端砚里忝了忝墨,幽幽道:“吃孤东宫的米粮,你总要发挥点作用,孤这东宫,可不养闲人。且放开手脚,拿出你的本事,天塌下来,孤替你顶着便是。” 北帝拿开特科这事儿考验儿子,儿子拿后勤大总管这事儿考验她。看来上次她拒绝了陈氏,不接东宫掌事之权,慕容淙心里对她还吃不定,寻了这个机会来试她。 她千里北上,本也不是来当富贵闲人的。话都说到这里,她再推脱,便矫情过头了。小的时候,祖母教她:权柄这东西,主动伸手,引人猜忌,人家硬塞给你,那是推脱不得,只能勉强应下。信任感有时候不光是靠感情培养出来的,还要处处体察对方的心思。 不到一个晌午,东宫上下都知道了太子妃接了个大活,都伸头探脑地等着看女主人一番大刀阔斧。 谁知,一连三日,竟都没有动静。春和急得都冒了口疮,瑾穑不慌不忙地道:不急。她头一日便跟慕容淙要了一份百官册页,将每个人的祖宗十八代都过了一遍眼,终于,这日风和日丽,良辰吉日,那位说书人口中传奇的太子妃隆重上岗了。 从来不看人下菜碟,无论你是位列公卿,还是司署衙门的一员小吏,在太子妃这里,绝对受到的是一视同仁的对待。 瑾穑将东宫与太极殿交界的宫墙上开了一个角门,方便司署衙门的官吏进出,不必再绕远远的道转到东宫正门一道一道通禀进入。报了左卫将军都督府,内廷宿卫单排了一队戍卫甲士值守,又遣太子家令丞于角门处专设两名录事,凡有请奏东宫,先于录事处登记造册,上录官员名字、所属司曹、所请何事,缓急与否,经汇总登记后,视轻重缓急,按登记名册,呈报到黄门处,报于太子舍人,初拟条陈后,再递到慕容淙的案头。 如是三五日下来,慕容淙顿觉得炸锅一般的书案顿时井然有序,僚佐奏事,亦缓急有度,如此清爽,条理分明,整个人心情都好了不少。 她还将沿着宫墙的一排庑房辟作接待处,内陈桌椅、每日里点心、馃子、饭□□致侍候。 第一日,慕容淙冷着脸:他们是来禀奏的,又不是来吃茶闲聊的。 瑾穑并不驳他,依旧好吃好喝伺候着。她还翻箱倒柜地将慕容淙的经年闲作翻找出来,一一拣选后,挂在墙上当作陈设。 一段时日下来,大家伙忽然发现,冰冷地没有一丝人气儿,被众人戏谑为‘广寒宫’一般的东宫,变成了大小官员最爱凑的地方,众人不免心疑,便是为了此番开特科奏事,也不至于门厅热闹到这般。 有心人渐渐看出了门道。这去东宫请示,可与别处不同,录事登记后,引入庑房,好茶好点招待,遇着饭点,还有一餐精致膳食。如若不巧遇着太子在午歇,也不妨事,满墙挂着太子墨宝书画,同僚们一同品鉴一二,或手谈一局,聊着聊着不免增进感情又附庸风雅。禀完事,临走,伶俐的宫人还给带点伴手礼,清高的文士便准备了一方小墨,不是名家珍品,却是实用的上乘货色;惧内的大人准备了南朝带来的脂粉香膏,细腻雅致,那是北都花钱都买不到的;家有高堂的孝顺的子孙,准备点韦神医的独门秘药,提神醒脑,益寿延年,那可是当世神医,千金难求。并不值几个钱,却也是银钱也难买到的物件,主打一个礼轻情意重,体贴暖人心。那日慕容淙偶然 16. 第 16 章 [] 本次特科,慕容淙将前朝“贤良方正”、“贤良文学”、“明经”三者合而为一,设为“贤良明经”科,立意广泛听取天下饱学之士对国政的意见,征求品德与文才兼备,又有良好的经学底蕴的人才,征求范围颇为广泛,包括儒生、有“道术”者,以及下品官吏等。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特科自下而上,按部就班地展开,就在整个北都都被炎炎夏日炙烤地焦灼之时,朝中迎来了一个满朝欢欣的好消息。挂帅北征鞣燃的七皇子慕容衍大胜而归,北帝大悦,大宴群臣,为儿子接风洗尘。 夏日炎热,三杯两盏淡酒下肚,整个人也热气升腾起来。散宴回宫,慕容淙进门第一句便问:“太子妃呢?” 宫人回禀:太子妃在庑房那边。 他一挥袖,随从皆应声而退。一院的斑驳月色,他踏影而入,甫一进廊下,便看见中门半开半掩,她一个人正躬身弯腰,半跪在藤榻上,不知在摸索什么。 夏日裙衫,罗衣单薄。那衣裙贴服,随着她跪姿,勾勒身线,一盏昏黄,半伏的侧影,领口微散,露一片皎白月光。 酒气上头,气血翻涌。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醉人,总之,他知道,他是醉得厉害。她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见是他,一声‘殿下’犹未及出口,便被压在喉头,腰肢被一幅广袖揽下,他热切含上她嫣红的唇瓣。 “唔……”她下意识地惊呼,音色封在唇齿之间。 他上手,扣住她后脑,不容拒绝。 两弯细眉,鼻尖相触,皎白的一张脸渐渐泛起薄薄粉晕,发际处有细密的薄汗沁出。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紧张地手足无措,任他予取予求。 她不是第一回与人唇齿相接,以前,对沈默动手动脚的调戏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哪次不是温柔脉脉,轻拿轻放,何曾这样激烈被侵略性的,占有性的、不容拒绝地含住红唇。 以前,是她将手伸进沈默的衣里,现在,是慕容淙冰凉的手,伸进她衣里,触及肌肤,不由浑身战栗,腰肢一颤。 他舌尖细细描画她的唇线,将她一张红唇吮得红润晶莹,浓浓酒气随吮吻渡到口里,熏得晕乎乎。 晚间闷热,她的汗沿着姝色脸庞,缓缓淌下,淌到胸前,终与他的汗,汇到一处,彼此交融。他的手愈发尽兴抚弄,气息愈发火热凌乱,整个人动作也愈发张狂,不再撑着自己,全部体重压在她身上,晃得藤榻吱吱呀呀地响。 她自然也不是要与他做挂名夫妻,自然也想生下嫡子为自己留个好前程,自然也想履行作为妻子的责任与义务,可是,可是,这实在是有些不能承受了啊! 这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庑房,身下这张藤榻不知被多少人坐过,憩过,此刻,门还半开半掩着,这要是突然闯个人进来,虽说话本子看了千千万,三娘也曾说过,风月之事,情趣为要,哪个郎君不想来点刺激的,老老实实关起门来,在房中卧榻上,哪里比得上别处情趣。但是……但是!她这第一回,这心里的坎,真真是过不去啊! 饭总要一口一口吃,事总要一步一步来,就不能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吗?!这一上来就这么强喂……这么大一口,她吞不下去啊!咱不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啊! 一面极力看顾着自己被吮得发麻的舌头,一面纠结要不要出声建议他回寝殿,又怕她此时这紧要关头的不恰当的建议打断了他的兴致,坏了这第一回的印象,以后情分不好修补。 心正纠作一团,就在她以为他要更进一步之时,慕容淙却忽然放开了她,双手紧紧攥在她肩头,头抵在她额上,重重地喘息。 花间看流莺,月下观美人。一段旖旎月光自海棠花窗落下,眼前人,如春日盛放的桃李,既清且艳,娇柔妍丽,容□□滴。 “孤醉了……且去醒醒酒……”丢下这一句,他仓皇离开,徒留她一人,坐在藤榻上,不知所措。 兀自犹疑,方才那一番……是梦是真? 她并不是寻常人家一张白纸的女郎。她十三岁那年,便在章台郡城的菱燕阁,结识了风尘侠女燕三娘。 那时,她祖母真是管她管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犹如脱缰野猴子,成日里乱窜,上树下河玩腻了,竟连烟花之地都敢闯了。 穿上沈默的旧衣,带着暗卫,来到了章台郡艳名高炽的菱燕阁。郡城有戏言: 请君且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请君且上菱燕阁,若个郎君不风流。 毕竟是逛青楼这种事,纵使祖母不拦着沈默也会拦着,她可只能趁着沈默被他父亲叫回家祭祖那几天,才敢偷偷摸摸地干。 学好容易,学坏还不容易,进门就是一锭白花花地银子落在鸨母面前:“就想听头牌娘子弹一曲。”纨绔子弟,惟妙惟肖。 鸨母笑得脸上脂粉都簌簌而落:“还不快叫三娘梳妆见客,小郎君这边请……” 一曲听罢,余音绕梁,难怪郎君们倾家舍业,都要来逛青楼。这如花美眷,这婉转歌喉,可比章台宫中的雅乐动人心弦得紧。 她还兀自沉醉,只听帷幕那头,燕三娘娇娇笑道:“一曲终,三娘这便告退了,还望小娘子以后可莫要再这般胡来了,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自始至终,她没有出过声,隔着帘幕,这都能看穿她是个女子? 自此,她便时不时偷跑出来,点三娘唱曲喝茶。谁说风尘无英骨。燕三娘是燕地女子,豪爽利落,听她半生见识,广博豪迈,然,菀菀一笑,又百媚生情。 在三娘的教授之下,她成功地将沈默初吻夺下。 那是淳泰五年的仲春,章台月下,静寐长空,几株晚樱,落英缤纷,她仰头,眸若星辰,道:“沈默你低下些,我有事同你讲。” 沈默不疑有他,顺从地低下头,她忽然双臂勾在沈默脖子上,踮起脚尖,碰在他两瓣唇上,伸出舌头,却只碰到他的牙齿。 执剑少年,石化当场,整个人都僵硬地不知如何动作。 轻啄许久,她碰着他的鼻尖,燕语娇喃:不鸣,待我长发及腰,你娶我可好? 少年郎君终是羞红满面。 偷香窃玉这种事,有一就有再。 那日她又偷偷跑去寻燕三娘,被沈默前来抓包。 三娘媚眼如丝,上下审视了一遍,转头对她笑道:“这,便是你那位小郎君?” 她也不知怎的,支支吾吾娇羞地轻轻点了点头,话本子上那些虎狼之词都没让她这样红过脸。 三娘拉着她到一边,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她的脸顿时红似猪肝。 “这怎么可能?!” “一试便 17. 第 17 章 [] 听说放榜那日,天降大雪,左右卫府之间的铜驼街被看榜的举子、看热闹的百姓、择郎君的女郎围的水泄不通,车马行人堵得里外三条街都瘫痪了,连左右卫将军都惊动了,京兆司功曹慌忙带府吏来维持,完全镇不住,左右卫临时派府兵疏散,才稳住了局面。 瑾穑捂着手炉,懒懒地趴在窗沿上看雪,听着春和口若悬河、眉飞色舞地转述听来的新鲜八卦。 “殿下可猜猜,此次特科榜首是何人?” “哦……是何人?”瑾穑神情恹恹地配合着应了一声。她哪里关心何人占得魁首,她现在心心念念的头等大事是如何维系巩固跟慕容淙的夫妻之情。 “就是那位宁国公主求婚的对象,董郎君!”春和浑身是劲,连眉毛都竖起来了。 “竟然是他?!”瑾穑终于转过头来,惊讶不少。 董壑,字在渊,族中齿序十一,人称董十一郎。 “听闻此番董郎君所写之文章,真真是惊才绝艳,连尚书台的郁台鉴都夸写的好呢!” 所谓千金难买一审言,郁审言是台鉴阁臣之中的翘楚,被北帝夸为“天下才曹子建独占八斗,朕却以为天下才必有郁卿一石”,能叫郁审言都夸赞的文章,那必然是极好极好的。 她叹着纷纷大雪何所似,心里想着,慕容淙手里捧了董十一出来,这真真是耐人寻味。要知,文章好不好且不论,这董氏的半边天已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她以为此次特科是要为寒门士子辟青云路,怎么倒出来个世家子弟占鳌头?难道真是谆谆爱才之心,举贤不避门第?可董壑这种名动北都三千贵女心房的人物,顿时叫那榜文上其余的姓名都寡淡地毫无神采。 瑾穑这边还没品出味来,那厢董在渊凭一己之力霸占北都八卦风云榜榜首,整整一个凛冬无人能撼动。 开篇是一出‘傲视群贤占魁首’,人皆道‘董半朝’四世三卿,这是又要出一位宰执之臣了。各家贵女闻风而动,以往的北都城中,是董郎出行,掷果盈车,而今的北都城中,是董郎露面,马踏皇城。贵女们为抢夫婿,就差白刃相见了,宁国公主日日在楼皇后和董贵妃面前转悠,急得饭都吃不下,人都瘦了一圈了。这场驸马保卫战,着实打的辛苦得很。 而后是一出‘石破天惊辞故阙’,正红得发紫的董十一郎,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忽然就被董家逐出家门,族谱除名了。原因是生母辞世,热孝之中,竟然,去眠花宿柳,还与一众北都著名纨绔,当场切磋赛男儿雄风,得了雅号‘扶腰董郎,意蕴绵长’。 瑾穑听着春和给她每日传瓜,惊得下巴都掉了。劲爆大瓜一个接着一个,真真是连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呀! 最后是一出‘仰天大笑离旧都’,墙倒众人推,毫无意外,德行如此,特科将他除名了。他离开都城,浪迹江湖去了。 宁国公主哭得肝肠寸断,翻墙都翻了好几次,扬言要去寻他。楼皇后身为嫡母,不好过于严厉处罚,生怕落个苛待庶女的名声,北帝气得下令禁足,不许出宫门一步。 听闻,风吹平野低寒草的那日严冬,董壑一身萧索寂寥,离开了北都。天地渺渺,无人知他去往何处。 可叹燕去鸿归无事了。寻梅踏雪,那折梅之人,已漂泊天涯。元兴二年的除夕,宫宴依旧热热闹闹,只是这大雪皑皑,终究湮没了那场白雪红梅,寂寂不得人知。 元兴三年的春日,来得比往年要早一些。前一脚,她还在为董壑可惜,后一脚,却已然悲不自胜。 二月里,南朝邸报,孝成太后薨。 慕容淙将邸报拿给她看时,她面色沉定,不言不语。 东宫上下都明显感觉到,一夜之间,他们的太子妃,忽然就变安静了。 忍了三天,慕容淙终是对她道:孤不擅安慰人,只是,难过的话,就倚在孤肩头,痛痛快快哭一场,明朝,依旧是孤的元妃…… “妾自归殿下,何曾哭过?”她浅笑。 “你在心中哭,孤……能听见……”他深深看她,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她侧低着头,双眸笼在暗中,黯淡地站在月色的阴影里,脆弱又倔强,许久,才听到她极低的一声喟叹:“离开章台前,我心里还在怨怪她……” 及至三月里,北朝前去吊唁的使臣都还没抵达南都,又传来消息,她父皇悲痛过度,突发旧疾薨逝,郑氏趁机控制北府军作乱,诱杀太尉张敖,立琰稼为新帝,囚在掌中做傀儡,号令诸侯。 沈默机警,作为张敖副将,连夜封营,在张家的支持下接手节制烽邰大营二十万大军,郑氏矫诏沈默篡夺军权,传布檄文,发北府军征讨,号令诸侯共诛之。并以在京家眷为质,企图迫降。 沈默丝毫不作理会,还未等北府军出南都,便率大军分兵雄镇荆州、雍州,屏守西南十四郡,不受南都号令,州郡百姓扶老携幼入城追随,大军坚壁清野,闭关以拒之。豫州、江州等闻风闭城,皆作壁上观,待北府军与沈默拼杀出个结果再决定投靠哪方。 自她祖父祖母携手定鼎江河,安定了六十余年的南朝,彻底乱了。 安静的太子妃,彻底沉默了。 慕容衍被北帝连夜急召入宫,商议南朝巨变。结束时,宫门早已落锁,黄门令提灯引他自西南角门出。那角门正挨着东宫阙楼。他正心绪不宁,不由仰头望天。只见一轮孤月里,洒了几滴水出来,迎风落在他面上。他伸手一抹,是酒。烈酒。 他停了脚步,极目望去,十丈高的阙楼上,依稀坐了个人影。 独上阙楼,深夜醉饮,烈酒当风,委实不寻常。 他挥退提灯引路的黄门,走了过去。春寒料峭,他单衣猎猎,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阙上。 她醉提酒坛,坐在一轮孤月里,星光满天。 慕容衍此生,饮酒无数,却从未见过一个女郎,将酒喝得这般萧索寂寥,痛心彻骨。 “别喝了。”站立许久,一口口寒气吸进鼻腔,直达肺腑,冷风掀起衣袍。 她看到了他,瞟了一眼,一个不稳,酒水洒落,湿了衫前。 她不在意地一笑,拿醉眼睨他,眸子冷成了冰:“七殿下何日出征?”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互换立场,她也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 他抿唇不答。寒风吹得他心冷。 她自顾自地喝着,酒洒河山,仿若这烟火人间,这夜色璀璨,再与她不相关。 “我知你心中难过,我……陪你说说话。”原来的那个她,那样明媚,现在的这个她,这样凄楚,他的心,着实有些泛疼。 “身子给你,兵符给我,除此之外,无甚可聊。” 他听了这一句,迎风留步,不禁笑出声来:“一副身子换我二十万大军,你这身子,倒值钱的很……” “值与不值,殿下心中,自有衡量。”一方绣帕自高处迎风,翩翩落下,“殿下且擦一擦酒渍,好好考虑一下。” 绣帕落在地上,盖住了枯叶。慕容衍还未及去捡,便听见晚风中幽幽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更深夜重,七弟还不快快回府歇息,在此徘徊?”慕容淙从夜色中出来,身上披着大氅,双手拢在袖中,饮了冷风,轻轻压抑着咳声,缓缓走了过去,浅浅弯腰,将那方绣帕拾起,放在袖中,对着月亮,淡淡说道。 慕容衍无声地抽了抽嘴角,又望了一眼阙上,笑着拱手为礼:“臣弟告退。” “殿下何时来的?”举起酒坛,又豪迈地饮了一大口,迷蒙着眼,她笑出了声。 “就在你们商量着拿身子换兵符的时候。”慕容淙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缓缓散在风里。 “……” 她被带回了含光殿,放置在他的榻上,慕容淙当着她的面,从袖中取出那一方绣帕,丢进火盆里,火舌瞬间吞噬,烧成灰烬。 他取了自己的帕,沾了热水,耐心地与她擦手,擦脸。 烈酒冷风,她已经头 18. 第 18 章 [] 次日,慕容淙自去上朝,她自为他束发戴冠。回到和光殿,一推内室的门,便见春和手持白绫,瘫坐在地上。一见是她,哭着扑上来抱住她双腿;“殿下你终于回来了……” “你这是……?” “以身殉国!”春和眼神坚定,双目通红,毫不畏惧。 “傻春和……自缢可疼了……”紧紧地抱住了她,平日里擦破点皮都要哭哭啼啼的丫头啊!眼中一酸,泛起了一层雾气。 “奴婢不怕!”春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瑾穑搂着她,轻轻顺着她的发,眼角瞥见桌上放着一青一白两个瓷瓶。 “这是什么?”鹤顶红?□□? “昨日韦神医送来的。白色的一瓶护肝解酒,内服。绿色的一瓶活血化瘀。外敷。” “哦?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有。他说,纵酒伤肝,适可而止。想哭就哭,散淤消肿,第二日看不出来。” 她一笑,眼中热泪,终是无声落下。 荥荣郑氏是两汉到隋唐时期北方地区的名门旺族、门阀世家,他们的先祖为周时郑国,六国灭后以郑为姓,汉末以来郑氏逐渐发展为门阀大族。她祖父立国后,为削弱谢氏,需从世家门阀中扶植一支以抗衡,祖母为防外戚乱政,又限制削弱母家陆氏,而郑氏当年自祖父寒微之时便一路辅佐,有从龙之功,故郑氏两代有女入宫为妃,前朝后宫,鼎足之势,颇为势大。最重要的是,郑氏家主郑杲,是昔年她祖父旧部中资历最老,又活得最久的,在一众旧部中颇有威望。当初郑杲病重,连她父皇都要亲自去郑府问疾。 郑氏此番作乱,说到底不过是钻了她祖母骤然薨逝,南都空虚的空子,故而讲究一个‘快’字。只图尽快收拢兵权,然而,南都之中,有世家公卿,有皇族子侄,更有孝成太后的母族陆氏,不过是被郑氏想以雷霆之迅困在了城中,令各自族人故旧不敢妄动,但是,时间越长,就越被动。 郑氏岂能不知这其中道理,故而梓宫都还未及入帝陵,便火急火燎地令北府军出征讨伐沈默。 国君驾崩,热孝之中,妄动兵戈,这并不是件可以正大光明摊开来说的事儿。 孝成帝、后在南朝的威望和人心实在太盛,他夫妻二人夙兴夜寐,勤政爱民,使得百年战乱下的南朝三十六郡军民得以休养生息。因此郑氏不敢不先把琰稼继立为君,欺骗诸侯,愚弄百姓,再篡权夺位。 沈默心知,郑氏需要取得谢氏为首的门阀支持,谢明淑是谢侯最疼爱的嫡出长女,自然不敢真拿她怎样,不过是软禁在府中,逼她写信劝降。他父亲和继母那样风吹墙头两边倒的人,死不足惜,更无须他为他们张顾,因此他一心只在应付北府军上。 大战在即,沈默传令,烽邰大营,全军缟素,为太后与陛下服丧。全军上下,皆头系白巾,臂刺‘血仇’。 当郑氏那盖着玉玺的讨逆诏书,传遍了南朝三十六郡,沈默的血书檄文,亦同时如雪花般散进各郡各县。孰是孰非,百姓心中,自有公论。 ‘自隆安始至今,凡六十一年。前岁,长公主辞阙就北,先帝之爱女也、骨肉之至亲也,为护佑苍生,皇太后不吝而遣,慈心可昭日月……’ 当慕容淙将沈默这封《告国朝父老书》拿给她看时,论文字辞藻,自然比不上郑氏手下一班刀笔吏的手段,奈何,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总比对仗骈丽更为动人。真情假意,高下立见。 ‘……今有逆贼郑氏,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守金玉之重也,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包藏祸心,残害忠良,幽上挟都,矫诏叛国,人神共愤,天地不容。臣默,奉敖公成业,荷太后厚恩。爰举义旗,以清奸佞。匡复社稷,诸公共举。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她只是静静读完,双手奉还,情绪颇为稳定,并没有见她潸然泪下。 “听闻,这是沈将军于三军帐下,脱衣刺臂时所亲手血书。”慕容淙这样说。 “看得出来,是他的文辞。”她这样答。 帐下参事,虽不敢说比肩台阁文笔,也未见得寻不出文风瑰丽之人,但是,沈默选择自己血书,情真意切,精诚石开,也是难为了他,如此用心了…… 与她这一声叹息一同落下的,还有元兴三年的第一场大雪…… 南朝内乱,大战一触即发。这一日,北帝问政于诸子,孰胜孰败。慕容淙与慕容衍两兄弟都一致认同,两道檄文,高下立见,想必民心已动,郑氏已失了先机。 北帝却一声叹息:可那终是曾经勇冠天下的北府军啊! 不怪北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想当年孝成帝年未及而立,率领区区八万北府军,迎战他父亲统帅的二十五万大军,他随军出征,辖制左路大军,那可是他慕容家最精锐勇猛的精兵悍将,他父亲豪言,便是一人一口唾沫,都淹了他的北府军营盘,可最后竟然折戟长江口卦部山,他父亲最终也因此含恨而终。孝成皇帝由此彻底拿下南朝军政大权,终奠定南北划江而治的局面。北府军的虎狼战力,他的儿子们没有见过,他可是亲眼所见呐…… 对此,慕容淙是这样阐述自己看法的:儿臣以为,当年之北府军之所以为天下锋芒,全因孝成帝统帅,而今郑氏手中的北府军,却并无这样一个凝心齐力的灵魂将帅,因此,昔年骁勇,不可比今朝。 北帝只长长一声叹息,未予置评。 一番长谈,一下就去了大半日,一直到下午,方才传膳,众人略作饮食,继续议政。进膳的宫人在慕容淙跟前停了半步,轻声道:陈姑姑在殿外等了许久,求见殿下。 慕容淙端着碗盏的手一顿:陈氏素来谨慎稳重,不是了不得的事,她不会亲自来太极殿。 中宫的殿阁次第而开,黄门一声声急急唤着:“殿下留步!殿下留步!”声音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慕容淙一声声重重地咳着,步履匆忙,丝毫不顾黄门侍的阻拦,几乎是直闯进来。 一路疾行至寝殿门口,寂静的中院,积了一尺厚的雪。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又看了一眼跪在雪地里的她,闭着眼,发上,衣上都是积雪,膝盖已经完全没入雪中。自从皈依佛门以来,他早已养成了沉定不乱的性子,这么多年都不曾这样怒火中烧过了。 “起来。”他强压着怒火,声音沉在丹田,听着比冰雪更冷厉。 她不言不语,犹自跪着,仿若未曾听见,闭目不动。 “起来!”慕容淙一声咆哮怒喝。 中宫众人,这么多年,何曾见过太子这样疾言厉色过,吓得呼啦啦全都跪了下去。 她依旧纹丝不动。 慕容淙剧烈地咳嗽,整个肩背都在抖动,他一双怒目灼烧,手握成拳,压在唇上,试图压制剧咳。 殿中的楼后,从窗隙中静静窥视着,眼中阴云密布。 二人相持了片刻,慕容淙撩袍一跪,同她并肩跪在了雪地里。 宫人们吓得惊呼,一声声“殿下不可!”此起彼伏。 寝殿的门终于开了,楼皇后箭步冲到他面前,气得怒指着他:“你这是在胁迫本宫?!” “儿臣不敢,太子妃犯错,是儿臣没有教导好,” “你……你!逆子!竟为了她,抛下国政大事跑到你母亲面前冲撞,忤逆犯上,不忠不孝!”楼皇后气得一口气顺不过来, “还请母后保重,让儿臣将太子妃带回东宫训诫。” “为何不差人回宫报信。”今日他被北帝召去在太极殿议事,如果不是陈氏见她被皇后召见,久久未归,派人前往中宫打探,知她已经被罚跪雪地大半日了,情知严重,亲自来报他,他不赶来,她是预备跪死在中宫阶下? “殿下不该来。”她冻得浑身僵硬,腿脚早已麻得没有了知觉,站都站不起来,却还强撑着,躲开了他去扶她的手,道:“母后心中有气,总要叫她出了这口气才好,殿下这般,只会让我更遭嫉恨。在这宫里,更加步履维艰。” “所以,你就这么叫人随意磋磨□□了?” “殿下是能时时刻刻将妾揣在袖中看顾不成?区区一即将亡国之女,无宠无子,遭人轻贱,理所应当。” “所以,孤劝你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不,殿下劝我的话,我听进去了,所以,我乖乖地做我的太子妃,不再想着南归。乖乖地,听着殿下苦口婆心的劝导,看着转头北朝大军压境,屯驻在黄河边上……殿下知我为和亲而来,可现在,天下已乱,和亲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她眼中讥诮看他。 “所以,你不是连这点自保的手段也无,而是偏偏,要利用孤,来演这出戏给众人看……” “是殿下教的,一个深受宠爱的太子妃,才更让全天下忌惮。”瑾穑自嘲一笑。 “好,很好!露出本性来,总好过彼此端着,互相哄骗……” “换一个人,兴许早被殿下的一腔深情感动了。殿下需要的是一位乖顺的太子妃,可我并不乖顺,也不好轻易哄骗。殿下最好想清楚,我这样的人,还是不是您心中那个 19. 第 19 章 [] 韦君迁甫一踏入寝殿内室,入眼便是一幅美人背。白晃晃地裸裎相对,一道道青紫、血痕,可想而知,该是怎样用力地掐出来,刺痛双目。她未着寸缕,瘫坐在冰凉的地上。再看向榻上,慕容淙一样的□□,僵倒在被上。 错金博山炉里,助兴之香还在袅袅逸散,一室腥甜气味里,她面色潮红,鬓发汗湿,额发散乱地黏在脸上,见他来了,抬起脸来看他,双目空洞,惶然无助。 韦君迁心中便已了然。他广袖一甩在足踏上放下药箱,一摸慕容淙脉门,掏出了银针扎了几处大穴,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见紊乱惊诧。 尔后,随手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将她整个人拢住。赶紧打开药箱,翻找出一瓶清心丸,拔了瓶塞胡乱倒了大半瓶,摊在手心递到她嘴边:“张嘴!” 见她犹自神情恍惚,不等她反应,上手捏开她的嘴,将药丸喂了进去。 指骨细长,坚韧冰凉。 “咽下去!” 怔忪混沌,她尚未醒过神来,只直觉他是可信可依赖之人,便下意识便听话咽了下去。 清心丸性寒凉,可暂压邪火。 这副样子被人瞧见,势必惹来大祸。韦君迁转头对春和吩咐道:“这番动静,必然已惊动帝后。不消多时,定带了太医院的人赶来。你速去为她洗漱更衣,巾帕浸湿凉水敷面、前胸、后背,必得敷到面色惨白,唇色暗紫才好。” 吓得呆若木鸡的春和终于醒过神来,忙点头道:“是。”即刻搀起瑾穑入了净室。 韦君迁一边施针,一边开窗通风,趁着更衣的功夫,将香炉中灰烬倒入后院的荷花池。 瑾穑被春和搀着回到榻边时,便见慕容淙已经完好地穿好中衣,盖着衾被躺着,韦君迁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写着方子。 一边穿回自己的外衣,一边将方子上墨迹吹干,回头看着她主仆二人道:今晚是因我昨日换了方子,药力不当,导致昏厥,并无其他。务必一口咬死,明白吗? 面色惨白,口唇绀紫,披着厚厚的斗篷,依然觉得冰冷到四肢麻木,瑾穑木然地点了点头。 果如韦君迁所料,不到一个时辰,帝后便相继赶来了。他深夜入内寝殿,纵使他与宫人说太子无碍,下面的人也要飞奔报与帝后。 太医署当夜值宿的太医悉数赶来了,在楼后的命令下,一一为慕容淙诊脉,一盏茶后,资历最老的王自珍上前躬身回道:太子殿下脉象气血翻涌,后继乏弱,是调用元气过度的耗损之象…… “是何原因导致?真是因为药力不当?”楼皇后自是不信这套说辞。 “韦先生的方子臣等看了,也确实有可能引发这样的脉象……”王自珍老实作答。 太医署诊脉,必得留脉案、处方存档备查。但韦君迁自进宫以来,不愿受宫廷倾轧的拘束,是故提出他的诊治条件之一就是不受太医院辖制,他为慕容淙开具的药方都不存入太医院,只有他自己知道。国之储君,金尊玉贵,若不是韦君迁真的有本事,帝后也不敢这样纵着。 这些年,也确实有过几次险象环生,但好歹,都被韦君迁一手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太医署的太医多是家学渊源,历代侍奉皇家,见惯了多少阴私隐秘,多少血雨腥风,催情纵欲,当场昏厥,这话,好说不好听啊!真当着帝后的面说出来,这储君的颜面还要不要,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既然韦君迁已经一力揽下所有,又有方子为证,他们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楼后心中虽觉得事有蹊跷,但太医众口一致,她也不敢当场发作,只是看着韦君迁与太子妃二人的眼神颇为冷厉。 “既然太子无甚大碍,那皇后也不要过度紧张,让太子好好调养吧。”北帝对太子,素来是极为看重的。这个儿子论心机城府、帝王之术,在所有儿子里都是一等一的,博闻强记更是无人能比,奈何就是身子不争气。想着自己打下的这万里江山,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慕容淙,这可是将来的一国之君呐!是要披坚执锐、睥睨天下的英主啊!身体如此羸弱,老七倒还不错,但是祖宗家法如金科玉律压在头上,又不好轻易改弦更张,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一时间心中忧愤,无奈叹息了一声。略宽慰了两句,便先回宫了, “本宫知道,他如今护你护得比眼珠子还金贵,今日之事,本宫姑且不论因由,只是,太子若有什么,本宫必让你陪葬!” 一室熙熙攘攘的人皆散去,她还保持着跪姿摊在地上。 一幅青灰苎麻广袖垂落到她眼帘,一如大婚嘉礼那夜,风灯廊下,他驻步在她跟前。 简素寒衣,那是韦君迁所独有,东宫上下,唯有他穿着布衣平民穿的苎麻衣料。放着一堆的锦衣华服不穿,只穿自己带进宫的布衣,比最低等的寺人还要寒碜几分,与这九城巍峨宫殿,煌煌气象那般格格不入。 她来的第一年便问过他,为何有锦衣不穿,而非得执着于穿着经年寒衣。 韦君迁抬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那,不就与肉食者之衣冠楚楚,没有两样了?生而为人,坚守初心,最是难得。” 郎朗明月,漪漪清风,世外高人,如是而已。 “哦……”她从善如流地频频点头,正当他继续下箸夹菜的时候,忽然出声,好学不倦地发问:“那为何不吃糠咽菜,要食这精细肉糜?” 韦君迁夹着菜的箸停在了半空,面色缓缓僵硬。 她双臂伏在桌上,双肩抖动地肆无忌惮。一抬头,她看着他,眼里盛满笑意,整个人捶胸顿足,笑得,几乎要开出花来…… “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守着。”韦君迁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春和明了,即刻上手接过,将她撑住。 瑾穑垂首不语,眼看着是不愿离去。 “他一时半刻还醒不过来,”韦君迁顿了一顿,欲言又止,终是幽幽叹道:“即使醒来,你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没有人会想让人看到自己最为狼狈不堪的一面,尤其,他还是男人。” 之前,慕容淙便问过他,可还有希望。 他只语气平淡地放下脉枕,答他:不可强求。 这几年,也很是听劝,无欲则刚。直到她来到他身边。 夫妻敦伦,天理纲常,何况,那是长在他心上的女子,爱妻嫡子,他是多么渴望。只没想到,这样激进的手段。他不是没提醒过,服用药物催发,只会过犹不及,伤及根本。可是,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 明月自轩窗而入,正映在她脸上。她双眸垂落,折断了月光。 一连十日,含光殿闭门谢客,太子养病,一概人等皆不见,包括太子妃。 她每日都来,每日都吃了闭门羹而返,到第十一日,韦君迁终是忍不下来,对她道:你当知,他再隐忍,终究也是个男人。他不见你,并非是你的错,且耐心等他平复些。 时至今日,她才算明白,为何慕容淙明明没有那般羸弱,却在大婚当夜昏厥。堂堂一国储君,竟沦落到要靠这种手段逃避与她同寝。 难怪子嗣单薄至此,却几乎不召幸东宫嫔妃,不光是多年佛门养成的清心寡欲,而是不能。 细细想来,这三年来,他问过 20. 韦君迁番外 [] 君迁子,甘涩;性凉。清热;止渴。《海药本草》载:主消渴,烦热,镇心。 据师父说,那年,天降大雪,他进山采药,在一株君迁子下第一次见到我,时天下大乱,万物刍狗,人命贱如草芥。他自己都养不活,叹了一句,将我放回原处,在襁褓之上,盖了些杂草。 三日后,他再次从那株君迁子旁经过,见我还在原处,天寒地冻里,打开襁褓,竟还一息尚存,睁开乌溜溜的眼瞧他。 师父说,这是天命,故而,将我捡了回去,取名君迁。 十三岁那年,师父驾鹤西去,留下一间四面透风的草庐,对我说了一句:“汝已学成,可医天下。” 我侍候汤药的手都停了,抬起眼,怔怔地望着他。 这话以前,他总对我说,我不会瞧病。 这些年,也不过给樵夫接过断骨,给农人医过旧患,连集镇的医馆都未曾进过,他一直都说,我学艺未精,不会看病。 他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医者仁心,却落入鬼蜮伎俩,成了残害生灵的帮凶。” 那时,我并不明白他的话。待得咽了气,也置办不起一口棺木,不过一张草席潦草将他埋了,在他坟前磕了三个头,踏上了周游天下的征途。 彼时,我的心思很简单,医病,救人,如是而已。 五年后,名满天下。世人称我为神医,当世药王。我听着这许多追捧之言,心下也并未起什么波澜,我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觉得如今的我跟当初那个在山野为渔樵接骨治伤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我依旧孑然一身,如一缕幽魂在这个破碎伶仃的世间飘荡。 那年,我游历上都,城门口张贴着皇帝为太子征召名医的檄文,这病症,前所未见,我,有了兴趣。可是,这些年,我也渐渐懂得了师父临终的话,人心鬼蜮,何况深宫,我,有所顾忌。 或许由于声名太盛,不过下榻在客舍几日,便有宫中来人宣召我入宫。看来,是避无可避,唯有走一趟了。 甫一入东宫,那幽深开阔的殿阁,晦暗的病榻上,那青年人,苍白羸弱,比我要小上岁许。 我仔细地搭脉,许久未曾开口。皇后派来的人心急火燎地站在一边,好几次欲说还休。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扯出一抹浅笑,与我道:“敢问君医过几人?” 我一手沉静号脉,并未抬头看他,只随口道:“不可胜数,千八百之数吧……” 他听了我这漫不经心的答话,倒也未曾有上位者的凌人盛气,只闲闲道:“君可知,去岁南北大战,死伤者几何?” 闻听此言,我不禁抬眸看他。那苍白的青年,对我报以一笑,不似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病患,不问自己的病症,不问自己还有多少阳寿,只一双略枯槁的眸子看着我,道:“孤想与天争一争命,为孤自己,更为苍生。不知,君可否相助?” 在我眼中,众生平等,无有贵贱,一个太子的命,并不比一个村野莽夫来得贵重。但是,这些年的游历使我明白,靠我一个个救,救不回苍生之苦。 他若以势压我,我定然不会屈从,奈何他却以这话套住了我。与天争命,这是对于一个医者来说,是不可拒绝的诱惑,没有一个学医之人,不想达到医术上的登峰造极。 我,犹豫了。 他看出了我的动摇,于是,给出了又一个巨大诱惑的条件:许我以信赖,绝不相疑。 我震惊了。于是,开出了亘古未见的严苛条件,听说太医署那般老不修听了后,个个将我的脊梁骨都戳断了,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但是,他竟然说服帝后同意了。 我对他说,其实我并无把握,一剂药下去,生死难料。 他笑了,从病榻上起身,站直了,规规矩矩地揖身下去,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一个大礼,道:“孤信任君,这条命,从此,便交给仲兄了。” 这一声“仲兄”,开启了我和他共同与天争命的茫茫逆旅。 这些年,我眼睁睁看着他深受病痛折磨,眼睁睁看着他深受至亲伤害。天家骨肉亲情真的太过凉薄,为了权力地位,真的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牺牲。 作为一个盛年男子,不能人道,是最大的耻辱,这与是否重欲无关,与尊严有关。 作为一个沉疴病人,不知何日便是尽头,这样巨大的石头压在心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在医者眼中,这世上,除了生死,别无大事。 在当权者眼中,这世上,除了权位,别无要紧。 在我眼中,身体上的疼痛才是切身之痛,其余的,都是无病呻吟。 在他眼中,或许,身体上的疼痛还可承受,心里的疼痛,几不可承。 佛家有云,众生皆苦。而我知道,他,尤甚。 有时候,连我都怀疑,这样勉力苦苦支撑,究竟为的是个什么?天下苍生吗?我从未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所以,我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他的坚持,他的隐忍,他的信念…… 直到,她来了。 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是他们大婚那日,在含光殿外的廊下。 皇后盛怒之下,我一把脉门,便知道他是装的,但是,戏总要演下去。 等到一干人等都走了,我自若地收拾药箱,他自若地收拾婚床,给自己腾出个睡觉的地儿来。 临走时,我看了他一眼,道:“靠瞒,总是不行的。” 他仰面闭目躺着,沉默了一下,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总要看看,她是个怎样的人才好打算以后……” 北方的冬夜,她一个南方来的小女郎,穿着单薄嫁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廊下,风灯被剐得招摇,光线明灭,笼在她身上。我步子已经迈过了她身前,可是,到底不忍心,回了一步,停在她面前,问道:“可有伤着?” 她抬起脸来看我,一张还稍显稚嫩着的脸庞,眼神却镇定得很,遇到今日这样的场面,竟没有惊惶不安。 我本能地觉得,这个小公主,不是常人。 阖宫上下都知,我素来凉薄,从不搭理人。 她初来时 21. 第 21 章 [] 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北帝身体不虞的消息在五月里不胫而走。起因是一次大朝会,北帝强撑着坐了半个时辰,还是支撑不住,提前退朝了。一时间,对于北帝身体状况的猜测闹得人心惶惶。 帝君不虞,东宫羸弱,南朝已然山河风云乱,难道北朝也要不稳?满朝文武,各自揣着小心猜忌,暗暗开始动作。 含光殿后面的小佛堂,是当初慕容淙被接回东宫时候,帝后特意命匠作监改造的。为取‘佛门清净’的意思,四周都有竹林环抱,清幽雅致的很。 半月前,太子传下话来:太子妃闲着无事,且去小佛堂抄经祈福、静心。 瑾穑没有反驳,一头钻入小佛堂,每日吃斋、抄经。 韦君迁正在自己院里捣药,门上传来敲门声,他前去应门,见是含光殿的一个小黄门。 “太子殿下在小佛堂礼佛,请韦神医去一趟。”小黄门躬身请道。 他倒是知道,最近,太子让太子妃日日去小佛堂抄经。不疑有他,背上药箱。 “殿下说,不必带药箱。” 这便是慕容淙有话要同他说,以往,也有过这样的情形。韦君迁顿了一顿,放下药箱,跟着小黄门前往。 到了竹林外,小黄门止步退下。 韦君迁望了望四周,寂静漆黑一片,只剩下风吹竹叶的萧萧声。 他推门而入,却见内堂灯火晦暗得很,刚往里走了两步,门忽地被人从外面关上了,他伸手一个推拉,竟然从外锁上了?! 不对劲!这蹊跷中透着诡异阴谋的味道,让浸淫深宫多年的他立刻警觉起来。环顾四周后,见佛龛的北面透出些明亮的光来。他逡巡上前,缓缓绕到后面,却见那处竟然摆着一张春凳,定睛一瞧,那上面卧着一个人,走近了一看,竟是太子妃! 他眼风一扫,见她香汗淋漓,满脸通红,韦君迁的心骤然一沉,伸手一搭脉,不禁狠狠地闭眼,沉沉一叹。 榻上人已然晕晕乎乎,只觉得浑身灼烫,炙热的手腕皮肤上搭上来清润的两指,迷蒙地抬起眼,见是他,呢喃开口,颤颤巍巍地唤了一声:“韦兄……” 一开口,音色已是甜到黏腻,魅到入骨。 他细细一闻,满室的檀香掩盖下,烈性欢愉香的味道清晰可辨。他打开香炉想要掐灭,却见香已然燃尽,皆散在了满室的空气中。 “韦兄……我这是……怎么了……?” 瑾穑努力撑起来,却浑身发软,怎么也起不来。 韦君迁单膝跪在榻上,扶她坐起来,手一触上她的背,汗水已将衣衫尽透。 他脱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她却扑倒了他,拿脸用力地蹭着他的胸口。 “韦兄……救我……救救我……” 她已浑浑噩噩不知所觉,只遵从着本能,张臂抱在他腰上,将自己紧紧地缠在他身上,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只知道,要紧紧地抱住他不放,宛若濒死之人,死死抱住一根浮木。 韦君迁已然觉得自己开始不对劲,应是不断吸入欢愉香的缘故。环顾四周,满室都是这香烟,窗户全部被封死了,无法通风,随着时间越久,吸入越多,他的神智会愈加不受控制。不得不说,算计得真是环环相扣,不曾在饭菜饮水中下药,知道那样瞒不住他,选择用这样的方法,让他不可避免地被药力催发。 “韦兄……韦兄……我好烫……好烫……”她手脚并用地缠将上来,毫无章法地啮啃他的皮肤,脖颈,脸颊。 一抬头,满墙的欢喜佛壁画,入目血脉贲张。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韦君迁自觉气息已凌乱,他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强自镇了镇心神,用力扯掉了她的手臂,巡视一周,也找不到趁手的物件,便只得解了自己的发带,将她双手缠缚,打了死结,系在榻上。又扯了她的发带,将双脚依样缠缚,绑在了榻尾,她整个人再也动弹不得,他将外袍盖在她身上盖好。 “你做什么?!为何绑我?!为何绑我?!”她被用了药,又吸入了这么多的欢愉香,此时被他绑住,神智几近癫狂,拼命地挣扎嘶吼。 韦君迁不敢上手在她身上摸索,便掏了自己的一方巾帕,塞在了她嘴里,以免她张狂之中咬伤舌头,亦为了不让她再口出虎狼之词,乱他已然不复清明的脆弱心智。 做好了这些,他便绕到佛龛前面,倒卧在蒲团上。他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激烈变化,极大的渴求,在身体里弥漫开来,不可抑制地,想要,这是多烈的药性!这是多狠的决心! 他伸手在佛龛的供桌上摸索到一尊三鼎香炉,里头还插着燃烧的檀香,他抬眼,额上沁出的汗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眼睫上,渗进眼里,将视线模糊地一片白茫茫的。他望着那高高在上的佛龛里,神祗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可是,供奉的人呢?心思竟然狠绝至此…… 他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冰火两重天,隔着佛龛的那头,是她绝望的挣扎与□□,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不受管束,不禁随手拔了两根,抓在手里,剧烈地喘息之下,敛起衣袖,将香头朝手臂的皮肤上烫去。 “呃……!”皮肉灼烧的焦味漫延到鼻端,肌肤上的痛楚,让他暂缓了身体上的剧烈反应,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努力地平复。 残香散落在地砖上,犹自燃烧着,一段斑斑驳驳灰白的香屑,如颓垣断迹,心下忽觉,心如死灰,原是这般景象。 **************************************************************** 更漏到了丑时三刻,慕容淙看了一眼,缓缓地站起身来。 两人已经在里头关了那么久,定然……已经……成事…… “还是……我去吧……”陈氏一个箭步上前,拦在他身前。 22. 第 22 章 [] 太子妃病了。连日高烧,昏睡不醒。太医署都来看过了,连资历最老的王自珍看了都摇头。 太子住进了和光殿,每日守在榻前,衣不解带。 楼皇后气得捶胸顿足,摔了一套最喜爱的青瓷莲花杯盏。 烧到第三日,慕容淙亲自去韦君迁院里叩门,希望他出诊。 “陈姑姑已经拿脉案给我看了,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太医署足够应对。”韦君迁站在门内,没有让他入门。 “多少人希望她就此病故,将那位置腾出来。太医署的那些老不修,孤信不过……” 韦君迁沉默良久,看着他,叹息一声:“你心里的坎,过得去吗?” 过得去,她虽死犹生。 过不去,她虽生犹死。 一个遭了夫婿猜忌嫌隙的女子,在这深宫里,可活不下去。 他医术再高,只能医病,无法医心。 慕容淙默了一默,暮春的温暖阳光里,他却孤寒而立,如寂寂寒秋般萧索。 “孤……只想她好好的……”最终,他如是说道。 韦君迁诊了脉,开了方子,不过两天,烧就退了,人也醒了过来。睁眼看到的第一眼,是守在床头的慕容淙,眼神冰冷,辗转侧向了墙。 慕容淙没有强求,默默搬回了含光殿。 陈氏来送各种滋补的名贵药材,默默伫立在她床头良久。 “姑姑不必为他开脱,我……听不进去……” “怀都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到大,未曾一日舒心开怀过……他不是要伤害你……只是,他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她冷笑一声,还未及说下去,韦君迁便背着药箱进来了。 陈氏朝她敛衽行礼,退了出去。 春和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榻边,韦君迁坐下为她诊脉。 “吃完这一剂药,便不用再吃了……”韦君迁兀自开口,边收了脉枕入箱,一举手,衣袖滑落,露出半截手臂,那一个个骇人的烫印闯入她的眼帘。 他着急捋袖遮挡,却被她伸手握住手腕,将衣袖一撩,她自小被祖母教养得极为刚强,也不是个爱哭的女郎,此刻,却泪意汹涌,不能自持,由着热泪,夺眶而出。 韦君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微微使力,挣脱了她的钳制,将衣袖整理好,盖住了伤疤。 她仰面躺着,无声流泪,他坐在榻边,默然不语。 春和站在一旁,红了眼眶。 “你就一点也不恨他吗……?”木然地望着帐顶,她问他。 “芸芸众生,各有爱憎,医者眼中,应只有病症。无有好恶。这,是我拜入师门时,家师的教诲。” “哼……狗屁……”她轻嗤一声,不以为然。 “你……不要怪他,其实,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犹豫再三,他终究是劝了一句。 “呵!又是苦衷!你们一个个的都说他有苦衷,我倒想问问,是何样的苦衷,要做如此下作之事!”她怒地睁眼瞪向他。 韦君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春和。 春和会意,看向自己主子,见她没有反对,便行礼退下,到门外守着。 “他……并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是韦君迁开口的第一句。 这一句,是犯上之言。别人嘴里说出来,是猜测,韦君迁嘴里说出来,是确认。 她沉默了。这些年的相濡以沫,她总觉得他是故意对外示弱,她总以为,他并没有到那个地步,原来,有时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今年以来,上,不虞。”这是韦君迁开口的第二句。虽然她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瞧出了端倪,但是,经他亲口证实,还是不免心下骇然。 “一个没有子嗣的储君,怎堪继承大统。”这是韦君迁开口的第三句。 初听在耳里,她的反应是,他想要她生下嫡子,但是反应过来,韦君迁说的是‘没有子嗣’,而非‘没有嫡出子嗣’,慕容淙明明有两个庶子养在楼皇后膝下,怎么会没有子嗣?韦君迁此人从来洞若观火,看破不说破,他不会说错话。 难道?! 如五雷轰顶,她不敢相信地看向韦君迁,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细若蚊蚋:“那两个孩子……” 韦君迁缓缓低头,沉默不语。不是不敢语,是不能语,这样的皇家密辛,只能烂在肚子里。 瑾穑惊得一身冷汗,不禁抓着他的衣袖:“何人所为?胆大包天如斯!”居然敢混淆皇室血脉。 韦君迁由着她攥着自己的衣袖,侧低着头,眼神垂落在地上:“那两个养在皇后膝下的庶子,他们的生母,原来,皆是中宫的宫人。”他顿了一顿,看向她:“能频频出入中宫的盛年男子,能有几人?” 瑾穑被他反问,竟呆住了,良久,才定了定神,问道:“楼氏子弟……?” 韦君迁没有摇头,那便是肯定了。 一时间,心内百转千回,从前觉得不对劲的事情,霎时明朗。难怪慕容淙对嘉诚还算慈父有爱,但对两个庶子却是冷淡异常。她以前还觉着,同样是庶出,慕容淙还重女轻男?约莫是张良媛在他心中另有不同,所以才有此偏爱。 慢慢冷静下来,她缓缓松开了手,韦君迁不露声色地抽回了衣袖。 “御史台上书弹劾东宫子息单薄,这个时候,你当体谅他的不易……” 韦君迁的这‘不易’二字,瑾穑此时才品出味来了: 一具早已不能人道的病躯; 一个风雨飘摇的储君之位。 “皇后……可知晓?”她哑着喉咙,问道。这是她对慕容皇室单薄的人伦亲情仅存的一点幻想。 “中宫上下,皇后……岂会不知。”韦君迁一叹。 果然!她宁愿楼后是昏聩愚蠢被蒙在鼓里! “怎能如此?!那可是他的亲生母亲!”瑾穑双目通红,实在是难以接受。 “权位之下无父子,你也是皇家子女,应明此理。”韦君迁拂了拂衣袖,看着她,继续道:“何况,前车之鉴,皇后,也是惊弓之鸟。”这个前车之鉴,指的是那骁勇的长子,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因为常年都行军在外,也未能留下子嗣血脉。一个荣耀尊贵的长子战死,没能留下一儿半女,另一个体弱多病的次子,不能人道,对于这两个‘孙子’,楼皇后必定是心中有数的,可是,她也没得选择,只能认下。 “他便……一直这样……忍着?”这番折辱,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了。 韦君迁低头,却将更大的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 “张良媛出身穷苦,自小劳作,身子一直很好,生育嘉诚公主之时,一切顺遂。后来,怀都的身子,已经……不甚好,他也作了要从宗室过继的筹谋,然后,良嫄却 23. 第 23 章 [] 北帝病重的消息在朝野已不是秘密,楼后亲自率领后宫,前往严华寺祈福。瑾穑身为储君正妃,自然不能缺席。 行程安排要去半个月,慕容淙本来犹豫着要不要代她拒绝,一听陈氏说要去这么久,眉头都皱了起来,正要开口,叫陈氏去中宫回了楼后。 瑾穑看他这模样,笑道:“殿下是怕我被母后吃了不成?” 才刚刚在全宫上演了一出太子为了太子妃与皇后顶撞的戏码,这个时候,她作为嫡儿媳再不去,那便做实了东宫与中宫不睦的传闻。这叫六宫众人如何看,又要叫楼氏如何看。 “殿下放心吧,您都叫陈姑姑陪着我去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她一边小儿撒娇般的口吻,一边轻轻倚靠到他肩头,叫他才皱起的眉头一点一点松了开来。 陈氏在旁听她像小儿一般撒娇,不禁一笑,背过身去,偷偷拭去眼泪落下来的泪水。 ***************************************************************************** 这日韦君迁照常来为慕容淙诊脉。 看着他一如既往地将脉枕收入药箱,慕容淙忽的淡淡开口,问道:“还剩多少时日?”那模样,轻淡地仿若寻常。 “何出此言?”韦君迁稍稍一顿,便已神色如常。 “仲兄今日搭脉的时间比往日要久了半刻。”慕容淙淡然一笑,继续道:“当年你我约定过,真到了穷途末路,必不会相瞒。” 韦君迁抿唇不语。 慕容淙没有勉强,却自笑了起来,眼中缥缈,如望穿秋水:“她只走了三日,孤这心里,却如隔三秋。”忽然一顿,收敛了笑意,转头看他:“仲兄这些年……可遇上过心仪之人?” 韦君迁整理药箱的手一滞,默了片刻,道:“医道所求,唯一个静字。静心才可不乱。” “哦?竟一个入眼的也无?”慕容淙咳了一咳,眼神落到了窗外。 韦君迁没有再答,背着药箱,沉默离开。 ************************************************************************* 半月后,楼皇后带着众人如期而归。 他躺在含光殿的榻上,听着外面一片吵嚷,应是她在分发祈福祭品给宫人。严华寺是天下闻名的古刹,立寺六百年,宝顶供奉着佛祖舍利,高僧频出,在民间,便是沾上一片寺中的树叶,都是好的。 竖起耳朵听着她进了前院,行过了中殿,都过了一刻钟了,才终于到了他这里。 他随手抓过手边的一册书,装作读书。自然不可让她知道他心中如此牵念。他细细地听着,听见她轻轻地开门、关门,蹑手蹑脚地步入内室。 “殿下,吾归矣……”拖着长长的裙裾,翩翩落在榻边,抽出他手中握的拿倒了的一册《论语》,随手扔开了去,看他仍旧故意偏着头假寐,耍赖一般兀自掰开他轻轻握拳的手,将手掌贴在自己脸上,带着惬意的轻笑着:“这半月,殿下可想我?” 他犹自别扭着,他盼她盼得望眼欲穿,她却一路安置妥帖,连小黄门的祀饼都发完了,最后才到他这里,将双目紧闭,不去看她。 “我想殿下了……”看他还不睁眼,将头枕到了他胸前,任步摇随意松脱,掠过广袖,垂落于地。 “以后,再不许离开孤半步了……”幽幽开口,抚在她颊上,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无。 “好……”她闭目枕着他的衣襟,笑了起来。 *********************************************************************** 东宫上下明显觉得太子与太子妃之间不一样了。 朝堂风云际会。没有了北帝坐镇的朝堂,派系倾轧愈演愈烈。陇右六镇联名上奏,要入帝都探望北帝病情。一封陈情表写得声情并茂,历数多年来与北帝并肩策马平天下的种种,字里行间无不自表各自功勋,一番君恩似海,一腔臣忠如山。 陇右六镇自北帝定都后,便奉命镇守陇右六道,没有宣召,不得离开。当年,六镇皆为陀跋贵族,皆身负军权爵位,一时风头无二,是整个北朝跺跺脚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而今,随着北都稳固,北朝军政中心已南移,六镇之地形同边疆,且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北都繁荣发达,人口增长迅速,而六镇故步自封,遵循着旧时的老一套,依旧是当年模样,对比之下,成了落后荒蛮之地。 边疆稳固,无仗可打,六镇大贵族哪里懂得儒臣为首的那一套经略治国之道,都是厉兵秣马,都是靠军功累积爵位,靠抢掠累积财富,而今,楼氏靠着外戚身份,在国都如鱼得水,董垩和郁审言等一班儒臣靠着治国有方,深得北帝器重,文臣当道,反观辛辛苦苦打天下的六镇权贵,几乎要被湮没成了寂寂无名之辈,在朝廷上渐渐失去了话语权。这叫这一帮习惯了呼风唤雨,与君王称兄道弟的权贵如何能咽得下。 更何况,北朝的朝堂上,裁撤六镇的声音由来已久,‘削爵还符’之声日益高涨,一旦真的施行了削勋爵,还兵符的国策,此时北帝病重,如果一旦驾鹤西去,那,还有谁记得六镇功勋,指望那个风一吹就倒的太子吗?更遑论太子还是‘削爵还符’这一政策的坚决拥趸。 六镇那封煽情的陈情表还没有定夺出怎么个回法,北帝却忽然倒下,薨了。 六镇立刻借北帝发丧,要求到都城为先帝扶灵,以表君臣恩义,朝廷自是不会允许,六镇当即举兵,号召昔日陀跋各部,打着‘恢复旧制,匡扶社稷’的旗号,反了。 六镇会反,这是北帝父子早就料到了的,因此,北帝将自己手里的亲兵,在咽气之前,交到 24. 第 24 章 [] 元兴五年的除夕之夜,瑾穑是在一间四面漏风的茅屋里过的。 这是一个流民聚散的村落,路引查得极为松懈,也什么人都有,譬如流寇,譬如逃奴。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明月缓缓升了起来,透过破烂的屋顶,漏下几缕,落在她眼睫上,今晚的月红彤彤的,带着血色。 柴门前一阵犬吠声,是韦君迁背着药箱回来了。 他进屋,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烧了,可有胃口?我去熬些粥。” 她不动,也不语。 三个月了,一直如此。 自那日六镇大军入了都城,慕容淙设法将他们二人送出了宫开始,她便一直如此,形同活死人。 韦君迁心知,十数载储君,披肝沥胆,岂是心慈手软之辈?慕容淙之阴狠,她不知,他却一清二楚。到底,最后在她身上,用尽了此生最后一丝的仁善。 那日,蹿起的火舌舔烧他的袍角,慕容淙隔着熊熊烈火远远看着他,压抑着一声一声抑制不住的咳嗽,对他道了三句话: “你看她的眼神,其实,朕很不虞。” “但是,你能给她的,朕给不了。” “这些年,若是没有你替朕与天争命,朕……活不到今日。如此,也算酬了这些年你我之情谊。下半生,且好好照顾她吧……” 冲天的火光里,韦君迁眼睁睁看着大火吞噬了整座含光殿。 虽已拟定了年号,但他尚未行登基之礼,故而依旧寝在东宫旧殿,未搬去太极宫。 韦君迁正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她喝粥,她木然地张嘴,木然地咽下。忽然从树枝框的户牖中望见暗寂的夜空炸开朵朵火树银花。她掀开一床残破的棉絮,赤足散发奔出了门。站在山坡这个位置上,她望见燃放的烟火。 寒风烈烈,催人发冷。 “那是阊阖门的方向……”她开口,嘶哑着说出了离宫以来的第一句话。 原本,这场烟火燃放结束,便是改元景和。定年号的时候,郁审言呈上了多个备选,他却都没选,而是亲自拟定了这两个字,她问他怎么选的这两个字,与历代择年号的风格不同。他一笑,对她道: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春和景明’吗?阳春德泽,万物和畅,朕,也喜欢。 可是,她却终究没有等来属于他们的春和景明。 她那时也认为应该听郁审言的,迁都。后来,听了韦君迁的话,才明白,他是自知大限将至,在‘迁都保全帝位,万事骂名’和‘安民保全百姓,青史流芳’两者之间,选择了后者。 帝心如渊,到底,深不可测。 那日,他说想吃她亲手做的鱼糜面,那是结为夫妻之后,她为他亲手做的第一餐膳食。 他表现地极为轻快,与她日常地聊着些无关紧要,渐渐地,她的眼皮沉了下去,手中的银箸松脱开来,握不住,砸在了地上,‘叮’地一声脆响。安神药起了效,她落进了他怀里,陷入昏睡前,他吻在她眼睑上,听见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此生,多谢。 一滴冰凉的泪,落在她的眼睫上,碎成火海。 *********** 她在山坡上坐了一夜,韦君迁拿了屋子里仅剩的一件棉袍披在她肩上,在旁边陪她坐了一夜。当正泰元年元月元日的朝阳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徐徐高过山脊线,照耀了她周身。 “君迁……我饿了……”晨风极寒,吹散薄雾,她望着火红的一轮朝日,如是说到。 正泰,这是慕容衍登基为帝的年号。 村子大得很,每日里,男人们都为各自的生计奔波着,女人们在溪水旁捣洗衣物,孩童们乱跑着玩耍,她坐在屋前的树下看着他们玩儿,更多的时候看地上的蚂蚁搬东西。村子里的人们都管她叫‘君大夫家的傻娘子’,住了这些日子,村里人都知道了村东头住着个给牲口瞧病的君大夫,乱世人不如犬,偶尔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去求他给看看,给人瞧病跟畜生也差不太多,囫囵着瞧呗…… 说起君大夫,那可是个十足十的好郎君,他娘子患了病,痴傻了,什么活都干不了,他却不离不弃,一个堂堂七尺儿郎,洗衣做饭,还要一勺一勺喂她,宝贝地不行。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看得眼睛都直了,更有那大胆的,跑到人家家里说,自荐枕席,言说愿意为妾,帮着照顾‘姐姐’。听说,都被君大夫冷着脸赶了出来。 已届傍晚时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袅袅升腾的炊烟中,阡陌纵横。 男人们陆陆续续地从扛着锄头家伙事儿返家,有一日空手而归的在那叫骂:皇帝老子家死了父子,昨儿一个太宗,今儿一个明宗,帝陵修完一个再修一个,徭役征了一拨又要征一拨,还让不让人活了! 路过的一个穿着儒生袍的年轻人大声呵斥:“明宗陛下是为社稷而死!为百姓而死!尔等何敢不敬!”那人头上还缠着纱布,纱布上还沁着血。之前,城中到处抓捕儒生,村子里逃来不少躲避搜捕的读书人,整日里聚在一起讨论朝政,她也一边跟着孩子们瞎玩,一边断断续续听了几耳朵。 六镇兵马破城的那日,慕容淙的罪己诏贴满了东西南北四座城门。 “……皆因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今,自去冠冕,自焚祭天,以消上怒。朕死后,任贼挫骨扬灰,只求莫伤百姓毫发。” 满城百姓莫不哀恸。特科举子,清流士人,皆为之奔走呼号,三千儒生,自发聚集,跪在阊阖门前,白衣缟素,以头抢地,哀嚎着要与君同赴死。磕头磕地满地鲜血,哭得地动山摇。 这一日,被后世史家记载入册,称曰:凡慕容氏开国以来,世人皆以戎狄藐之,自明宗始,方入了天下士子的眼,尊奉其为正统。 六镇旧勋贵的脑子里还固守着老一套的烧杀抢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也不敢下手直接屠戮了。大军占了都城一个月,却为扶立哪位皇子继位在内部吵了起来,还没等六家吵出个结果来,慕容衍的大军已经杀到了跟前。之前,大雨延误赶不回来,如今,满地刀子,却如神兵天降。明眼人,一目了然。 “这怎么可能?”楼太尉听说这消息的时候,杯中的茶都晃了出来:并州城中五万精锐,他怎么可能这么快打得下来?!照着他原来的估计,怎么着也要拖他个三两个月的,届时,他选定的‘太子’已经继位,大局已定。 后来才知,并州守将李重时,直接大开城门,放大军过了并州,连同他手里的五万人马,一起加入了慕容衍麾下,杀了过来。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才回过神来,原来,李重 25. 第 25 章 [] 正泰元年的夏日,格外炎热。田间的土,都被烈日炙烤地龟裂开来,禾苗死了大半,眼看着秋收无望。庄稼人都跪在地里哭着向天祈雨。 朝廷也十分难过,大乱之后,国库空虚,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砸在了慕容衍手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一不糟心。更糟心的是,都城中不知何时,流言四起,说,这是上天在为明宗皇帝鸣冤。总之,这个夏天,甫一登基的新帝,心中火气很大。这口气,到入了秋,还没有散去。 夜里,村西头的王大嫂忽然临盆,生了几个时辰生不下来,稳婆说,凶险了,快去请大夫。这深更半夜的哪来的大夫,再说,他家穷得家徒四壁,哪有银钱请大夫。一拍脑门,王大哥来到君家破草房前一通猛砸门,君迁只穿了一只鞋,就被王大哥拽着拖走了。 瑾穑拾起另一只鞋,一路追到了王家。 一盆一盆的血水,产妇的哀嚎,王家大妞的啼哭,听得人揪心。王大嫂是极好的人,君迁不在家的时候,村里的妇人皆以为她痴傻不知事,常欺负、讥讽她,王大嫂经常挺身护着她,三天两头,给她送个两根玉米,一斗豆子的接济,她都对着她笑笑,并不说话。 “你怎么跟来了,快些回去!”韦君迁开方子的时候看到她,急急扔下一句,便又进去为产妇扎针止血了。 她什么也做不了,便跟王家大妞一起坐在漏风的屋檐下,看着小女孩一抽一抽地哭泣。 “我阿娘她,会不会死……?”与嘉诚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哭得昏天黑地,眼睛红红肿肿。她忽然想着,当年,张良媛难产而死的那晚,嘉诚是不是也如此这般惊惶哭泣。 “不会。”她揽着她的肩,摸了摸她的头。 “真的……吗……?”小女孩抽噎着,亮晶晶的眼眸,一条鼻涕流到嘴唇上,她举起袖子温柔地帮她擦了。 “真的。”她点点头,极为肯定。 “为什么?”王大妞眨了眨眼睛望着她。 “因为有君大夫在。”她笑了。 王大妞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沮丧又希冀地嘟囔了一句:“可是,君大夫只是个给猪牛羊瞧病的兽医,真的行吗?”忽然,眼睛瞪得铜铃大,怔怔地望着她:“你……你不是傻的吗?” 瑾穑看着她,笑了笑,在心里答了一句:如果君大夫都不行,那普天之下,便再也没有行的了。 天快亮的时候,产妇救了回来,孩子终于生了下来,是个儿子,王大哥黝黑黝黑的脸上,笑出了花,千恩万谢地往君迁怀里塞了两个鸡蛋。君迁推辞不肯要,说留给王大嫂补身子。 王大妞追了出来,将两个鸡蛋塞到了瑾穑手里:“我阿娘说,给君娘子的。” 刚从灶上拿的蛋,还热乎的,瑾穑揣在手里,暖暖的。 韦君迁一手背着药箱,一手揽着她肩头,将她护在怀中暖着,一步一步往回走着,一路早秋的薄霜沾在草鞋上,凉得脚冰冷。她将头靠在君迁肩上,喃喃自语:“原来,杀人,那样简单。救人,那样难。” 月色昏黄,将她二人并肩缓行的影,拉得老长。 “人病了……有你救。天下病了……谁来救?”她这一句呓语,轻到几不可闻。 “我背你。”君迁没有接她的话,只摸着她越来越凉的手,停了下来,将药箱挂在脖子里,弯下腰来。 瑾穑笑了,拍开他的手:“你忙活了一夜,累成这样,我背你还差不多……” “听话……霜凉,怕你脚上生冻疮。”这样凄苦的日子,想来她从来没有过过。他心头莫名酸了一酸,是他让她受委屈了。 瑾穑一嗔,含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走:“花家大娘每回拎着捣衣杵路过咱家门前,总要叹息着说‘天底下,有哪家娘子不心疼自家郎君?君大夫可怜,这样好的郎君,娘子竟痴傻了,无人心疼。’那便让你娘子心疼你一回,可好?” 月光映在韦君迁脸上,霜白霜白的,只这一句,刷地全红了,还一路红到了脖子里。 右卫军的府兵,依旧每旬都来一次,刚开始还搜的极细致,瑾穑和君迁两人也被盘问了好多回。一听君迁是个会瞧病的,差点抓起来。后来见原来是个给牲口瞧病的兽医,又有个娘子是个傻子,仔细查了户籍,也确实是这村上的,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出来作证,又比照了画像,见他娘子脸上黑漆漆一大块胎记,才作罢。 逃出宫的当晚,韦君迁便带着她来到此地。十年前他行医路过此地,对里正有恩,且这个村落就在都城内,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他知道会有很多人找她,不管是南下还是北上,都会被重重堵截,只有偏安隐蔽起来,等到时过境迁,无人想起了,才能安全离开。 到如今大半年过去了,搜捕的府兵来,也不过坐在村头老榆树下,喝上两碗里正谄媚笑着奉上的米酒,消磨一阵,也就回了。 如今的瑾穑蓬头垢面,头发散乱地披着,上面还沾着枯草。此时正拿着一根枯树枝,与一群顽童一道在不远处掏蚂蚁窝。 “军爷们真是辛苦……都大半年了,怎么还在搜……”里正笑着给几个府兵倒酒。 “谁说不是呢!上头有令,让搜咱就得搜不是……” “也不知,这搜的是个什么人物?”里正哈着腰侍立在侧,一般逃犯也没这个待遇。 “谁知道呢,只说是一名女子,其他的什么也不说,这不是大海捞针么……” 瑾穑瞥了一眼石桌上摊着的自己的画像,低头继续认真地玩蚂蚁。 “我说,老儿,你们村儿这酒,真是不错。” “谢军爷赏识,要不是今年年景不好,没收上谷子,酿不上酒,定然让军爷带几坛子走。”里正拉着老脸赔笑。 “你这老儿!休要胡言!你当吾等兄弟想讹你酒吃不成?” “岂敢,岂敢!” “如今这世道,确实不太平,前儿我刚听我们都尉说,南朝小皇帝又死了,南朝又要乱了,兴许下月,就开拔南下了……这仗,打不完了……” “啪”地一声,她整个人呆愣当场。 王大妞拿手肘捅了捅她:“君娘子,你树枝掉了……” 一连三日,瑾穑都没怎么开口说话。 到了第四日晚间安寝的时候,君迁照旧拿了两捆茅草铺在地上,准备搭地铺。瑾穑抱膝坐在土炕上看着他,道:“秋夜寒凉,睡地上要着凉的。” 韦君迁铺展茅草的手一顿,默了半晌,继续铺草,道:“我不冷。” “我冷。”她赤着的足,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踏停了他铺草的动作。 他停了手,像是一番极难的挣扎后,终于抬起脸来看她。 她今日明显梳洗过,将一脸黑泥膏洗掉,露出了本来的肌肤。这黑泥膏是他特意调配来为她伪装胎记的,水洗不掉,油也擦不掉,只有用他专门调制的药水才能洗掉。虽然糙了大半年,肌肤早已不如以前娇嫩白皙,但是依旧还是当初的那张脸,当初的那个人。 她赤着的足,虽则没有以前养尊处优时那般幼嫩粉白,整日穿着草鞋,磨得都是茧子和小伤口,但是玉足纤纤,虚虚地在他腰窝上一踢一踢,轻轻剐蹭着,实在叫人受不住,更何况还娇腻腻地拖着尾音,来了一句:“真的冷……” 深秋寒夜,瑟瑟北风,冷的人缩成一团,他却被硬生生的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茅屋依旧四面漏风,到了夜里,确实冰凉。屋顶那几个洞里,漏下月光,一束一束的,映得屋子里半明半寐。 没过一个时辰,他放置在他俩中间横亘着的那一件折起的外衣便被她踹得不知所踪。她侧卧着,脚掌贴在他腿上,手掌贴在他臂上,整个人蜷缩着越靠越近。 终于,忍无可忍,他闭着眼,幽幽朝着空气叹了一句:“我是个男人。” “我知道。”她闭着眼,答了一句,尾音在黑暗中带着一丝狡黠的娇笑。 一室静默,只余风声。 体温渐渐上来。两个人却各自一点睡意也无。她的手指在那张破棉被下,摸索,摸到他手臂上凹凸不平的一个个疤痕,拿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拿指甲轻轻地抠弄着。 他不给反应,她便愈来愈放肆。 她靠近了一点:“那时……疼不疼……?”拿香头烫伤自己,来压制欲念,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凡夫俗子。 月色亮得撩人,听他在耳边喘息:“真这么想要?” 喷在耳廓上的呼吸热烫,温润,带着药草香。 双臂抱在他后颈上,用力一压,他的头被她掰下,她的红唇贴了上去,唇齿相依。 一念始,花开荼蘼。便一路炽烈燃烧,摧枯拉朽方休。 到底青涩,没多久,她有些酸累,想要放开。他却不肯,撑在她头侧的手衬到她脑后,将她往后逃的后脑托起,狠命地压向自己,不容她退避。 她被吻得透不上气,拼了命地捶打他,他才依依不舍放开,翻身下来,仰面躺在一旁,一手揽了她在臂弯里。 他正拥着她喘息,却见她缓缓撑起半边身子,将下巴枕在他锁骨上,鼻尖细细蹭着他满是青髭胡茬的下颌:“我可没下药……” 一张红唇,娇艳润泽,气还尚未喘匀,就这般,杀人诛心。当真是心狠手辣。 “我亦能自持……”韦君迁倒也沉得住气,偏过头去,幽幽一句。 她冰凉的指端描摹他下颌的轮廓线,一点一点,缓缓滑到喉结上,音色妩媚:“哦~那……我不能自持……” ‘啪嗒’一声,韦君迁自觉脑海里绷紧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她的手指挑开衣襟,一路向下。 从来清冷的声线里搀着喑哑,一向沉静的气息里蓄满急促与凌乱:“你……可想好了……?” 她轻佻抚弄的手因他这一句,顿了一顿。 便是在这种时候,还要与她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韦君迁就是韦君迁,从来清醒自持,从不沉沦迷失。 她恨这样清醒的他!恨这样干净的他!恨这样分明的他!恨这样的分寸!恨这样的边界!恨这个荒唐黑暗的世道!恨这群狼心狗肺的畜生! 她发了疯,用尽力气,疯狂撕扯他衣衫,用力之狠,指甲在他皮肉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他看着这样的她,心疼至极。双目潮红已极却依旧勉强保留住最后一丝霜雪般自持,隔着衣衫,捉住了她张狂的手,按停她的动作。炽热的喘息喷在她脸上,喉结滚动,一滴汗淌过。最旖旎的语调,说出了最疏冷的一句话:“你已无所依傍,既已打定主意回宫,那……完璧之身将是你最后的倚仗。”无 26. 第 26 章 [] 鸡声还未开啼,村头板桥上,一层浓霜,尚未有人迹。 深秋寂寂的山岗上,晨晓的月色清亮,勾勒出起起伏伏的山脊线。 一个孤影,背着一个牛皮药囊,独行在山间,一轮孤月悬在他头上,清冷出尘。踏碎枯叶,终是消失在山的那头,再也无人知晓。 午时不到,王大妞带了一包桂花糖来:“咦?君大夫呢?” “出去了。”她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油纸包,拆开一个小口子,捻了一粒放在嘴里,轻轻地吮起来。好甜…… “那铺子的掌柜说了,杏仁糖卖完了,便给了桂花糖,还多送了一钱呢!真是大气!” 瑾穑甜得笑着眯起眼,将整包糖塞进了女孩手里,打了个手势让她回家去。 “都给我?你自己不吃吗?”王大妞又窃喜又不好意思地望着她。 “君大夫不许我多吃糖,我牙不好。” “那你可要听话,我阿娘说了,天底下,可再找不出一个比君大夫还要好的郎君了,你可千万别惹他生气!” “嗯!”瑾穑笑容一滞,复又重新牵起嘴角,重重一点头:“快些回去吧,你阿爷该等你吃饭了。” “那我明儿再来找你玩儿……”王大妞得了一整包糖果,高兴地蹦蹦跳跳回家去了。 望着小女孩渐渐消失的背影,瑾穑脸上的笑意缓缓凝固,不一会儿,从屋后闪进来一个身影,毫无声息地一路跟着王家父女至此,十万军中探敌行踪,也只有当年北府军的斥候,才有此等手段。 那影子到她侧后方,利落地跪了下去:“参见长公主殿下!” ********* 正泰元年,壬寅十一月十四日,大雪节气。 那一日,整个北都笼罩在茫茫大雪中。才两个时辰,铜驼街上的雪就没过了膝盖。扫雪的差役投了三倍人手,才堪堪将几条主要大街扫出条两丈宽的道来,书吏来回巡检了两回,叹息道:“人手不能撤,继续扫雪,一会儿该散朝了,可千万不能堵了大人们下朝回府的路。” 天寒地冻,行人稀少,实在太冷,都猫在家中,不敢出门了。 这漫天大雪里,却有一人,翩翩白马踏雪行。 那骑在马上的绝世公子,轻袍缓带,眉目如画,乘风雪而来,叫整条街上的行人,都看呆了。 扫雪人掉了手里的扫把,买菜人掉了手里的竹篮,铜驼街上本就不宽的那才扫出来的一丈多宽的道上,慢慢地挤满了人。 正下朝出宫的董垩见马车停在那里不向前去,挑开了门帘一角问下人道:“怎么回事?” “回禀家主,前面道被看热闹的人群堵了。” “这种天还有人堵在街上看热闹?”董垩奇怪地朝前望了一眼,隔着洋洋洒洒的大雪,白茫茫地迷蒙一片,却见前面确实人头攒动。 第二天,晴日方好,整个北都还在一片银装素裹中,但是各大茶楼已经被说书人的新段子炸了场子,那八卦风云榜的榜一头条便是: 是他,是他,就是他!董壑,董十一!他回来了!纵风流可画,却风骨难拓,放眼整个北都,还能有谁有此等风姿! 整个刚刚经过战火洗礼的萧条北都,如一根冰凌子掉进了滚开的油锅里,炸了锅。 神通广大的妙龄女郎们不过半日,便打听到了董壑的落脚之处——专诸巷。几年过去,当年那抢董郎抢得几乎要兵刃相见的贵女们,也是几度风霜、几度春秋,正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已经嫁了人的在暗自哭泣,看着自家郎君愈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想想自己为何就不坚持坚持,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呢!还没嫁人的就高兴地手舞足蹈,她们还有机会。专诸巷连同与之联通的吴王巷一起被妙龄女郎们层层堵死。 董壑回京那日便居住在此,专诸巷底的一座两进小院落,是他外祖家的产业,他生母的嫁妆,只有一个耳聋了的老仆看守打扫。 看着低矮院墙上爬满的人头,匆匆赶来的宁国公主还没挤上墙头,便听得那耳聋的老仆怒目而斥的吼声:“都跟你们说了,公子不在此处!” 那公子在何处? 没等众女回过神来,有那消息灵通的,嚎了一嗓子:今日董十一郎在芙蓉楼典身卖艺! 众女郎丝帕掉了一地:“什么?!!!董十一郎卖身?!!!” “不是卖身,是卖艺不卖身!” 不到半日,董十一郎在芙蓉楼卖身的消息不胫而走,众女郎已经调转了方向往芙蓉楼杀去。 是的,从十一月十五起,一直到腊月初八这日,整整半个多月,董十一一直都住在了北都第一销金窟——芙蓉楼。 听说起因是董壑回京,他昔日那班好兄弟扬言要为他接风洗尘,北都城里有名有姓的纨绔子弟悉数到了场,聚在了这里饮酒作乐。 流水席醉生梦死,不知人间岁暮,酒醒了,鸨母笑得如沐春风:哪位公子清账? 五千两纹银,那可是朝廷三品大员十年的俸禄!纨绔都被吓懵了,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平日里都是伸手等着府里公账派月钱,谁能拿的出这笔雪花花的银钱? 董在渊气定神闲:一切因我而起,那便让董某背负下所有吧…… 与一脸鼻孔朝天的鸨母内堂一合计,便有了扶腰董郎自典芙蓉楼一日的旷世奇景。 腊月初九这一日,纷纷大雪,众人惊叹,如撒盐空中,如柳絮因风。 董在渊站在芙蓉楼前,抬着醉得猩红的眼,极目远眺,大笔一挥,在墙上一通狂草:应是浮云狂且醉,洒向人间琼玉碎。 一屋子的醉鬼,持箸敲盏,大叹一声:好! 芙蓉楼前,人满为患。大堂内一个座位,标价一百金。 董在渊操琴,司楚念起舞: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一曲《采薇》罢,楚念谢幕,董郎清账。 男宾女客,将一通金银胡乱砸向了楼中舞榭,围得二人退不下去。 也不知谁家女郎,胆大的喊了一嗓子:若得董在渊,愿筑金屋以藏! 全场鸦雀无声地静默一瞬,尔后爆发雷鸣般的掌声,众女纷纷叫喊:董十一郎身价几何?愿千金买董郎一夜! 鸨母笑得脸上的脂粉都掉了一层,谄媚地对着董在渊道:“公子可考虑一下?” 董壑抱琴,弹了弹身上轻尘:董某卖艺,不卖身。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闻讯而来的痴男怨女越来越多,拼了命地往楼里挤,最终,将芙蓉楼的一面墙,挤塌了。 都快宵禁时分了,却闹出这般动静,这可惊动了北都卫尉,怕出事,当值都尉赶到的时候,女郎们在争抢董壑,男宾们在争抢司楚念,抢得最凶的,是郁审言的小儿子郁元亨和李重时的弟弟李重晚。 郁审言老沉谋算,三朝宰执,满朝文武,何人不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郁相! 李重时此番慧眼如炬押对了宝,从龙有功,李家现在可是新帝跟前红得发紫的第一等红人,敕封车骑将军,虽是正二品,却同时兼掌都城宿卫,实力堪比三公。 正所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比的就是个面子。 年轻冲动,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眼见着都是惹不起的主,都尉快马层层报了上去。 ******** 已经快子时了,太极殿都熄了烛火。 龙榻上的人,眠浅得很,听得帐外有窸窣响动,便已经醒了。这是他常年在军中练就的本能,到如今,国事沉疴,心思深重,他愈加睡得不踏实。 纥古里的身影映在锦绣龙帐上,他心知宫门落锁后,纥古里亲自前来禀告,那一定是极大的事,心内转折,面上并不显露,只毫无波澜地吐出一字:“说!” “人,找到了!”音量轻得很,金兽炉里吐出的熏香都未曾惊扰。 内外三重的帐幔,豁地一下被人一把掀开,泛着玉色的丝缎寝袍垂到了地上,墨发散垂披肩:“当真?” 这两个字里,强自压抑着惊、诧、喜、怒。 “确认过了,应该不会错!”纥古里素来刻板、严肃,做事极为认真严谨,虽然几乎是百分百的事,但到底他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并不把 27. 第 27 章 [] 别苑引温泉之水,设计得巧夺天工,慕容衍在人前是出了名的节俭朴素,“不行奢靡之风”的典型,北帝生前亦多有夸赞,谁想到背人之处,竟是这幅模样。 一幅精致的美人背,左边的蝴蝶骨下,一点朱砂痣,万种风情。一袭练纱裙,对着镜中的自己,定定地看了良久,终是抬起手,将胸前襦裙的系带解开,裙头下拉了两寸许,上衣往肩背后拉了两分,再将系带系得比之前更紧上三分。上身小衣勉强挂在香肩上要落不落,丰腴处愈加勒出深深沟壑,仿佛即将跳脱开来,呼之欲出。 赤着双足踩在暖玉铺就的台阶上,款步而下,感受温热的水流缓缓地浸漫身躯,越往深水区走,水面从腰际没到胸前,练纱裙完全湿透,最是轻薄的料子,服帖地贴着肌肤,一浸了水,变作全透明,似第二层肌肤。瑾穑并未停下自己的脚步,看着温泉池水一点一点从胸前没到下巴,再一点点,没过头顶,整个人终于完全沉入水中,感受着温热的水轻轻漂浮起自己的身体。不过片刻,胸腔气窒。忽然,凭空出来一条健硕的手臂将她一把拉住,带着她向上游去。 一浮出水面,便剧烈地咳嗽,想将呛进去的水,从气管里咳出来。还没喘匀呼吸,便被一双满是刀剑厚茧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再有下回,朕便亲手将你的脖子拧断……”身前的人发了狠,白皙的脖颈被掐出了深深的红痕。 眼里进了温泉水,涩沉涩沉的,几绺碎发黏在眼皮上,她看见他双目赤红,暴怒圆睁,这话,不是吓唬她的。 太医王自珍是慕容衍安插在宫内的多年心腹,天命之年的老朽,半夜里被纥古里从美妾的被窝里挖出来,一路饮风跑马,还道是慕容衍出了什么岔子,心里吓得险些连药箱都拎不稳。待一路兜兜转转被婢女恭请入内室,见慕容衍虽一身寝衣潦草穿在身上,胸前襟带撒开,露出几道鲜红的指甲痕,再加上这屋内三个金兽炉熏着香都盖不住的浓烈气味,顿时脸就拉下来了。 早有婢女上前从帐中请出一节皓腕,盖了丝帕待他诊脉。 王自珍沉着脸,搭脉完毕,便背着药箱退了出去。慕容衍急急跟出来,还没等他跪下行礼,已一把拉住了他,托着手肘脱口问到:“如何?可要紧?” 王自珍铁青板着一张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甘不愿地道:“贵人玉体无恙,不过是惊惧损神,劳累过度,好好养养便无虞了。倒是陛下,实不该……”多年混迹内廷,到底是没将“纵欲过度”四字脱出口,咽下一口唾沫星子,斟酌着换了句:“如此不加节制,精元耗损,于龙体有碍。” 慕容衍一听她并无大碍,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去,松了口气,完全顾不得听这老头子聒噪,一摆手便折返内室去了。 徐步出了别苑,纥古里换了辆马车送他回去。王自珍对纥古里叹道:“这么些年以来,便是从前年少轻狂时候,也没见陛下这样没轻重过,如今这是哪一出?” 纥古里眉头深锁,沉默不语,心中愈加将瑾穑视作祸国妖姬。 慕容衍并未再回帐中,而是去耳室更衣,准备快马回宫,免得误了早朝。半只脚已迈出了内室,却终究抛舍不下,折回暖帐中,半躺下来,一手轻抚一侧美人腰,粗粝指尖在冰肌玉骨间轻轻摩挲,温热的嘴唇贴在她耳廓上轻轻含吻着,柔声细语:“且歇着,有什么想吃的只管与她们吩咐,或觉得在屋子里闷了,便去园子里走走。” 瑾穑只管背对着他,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毫无反应,状似睡熟了。 如此温柔小意却换来冷场,慕容衍也不觉讪讪,并不恼,多年夙愿一朝得尝,如今,江山美人皆被他揽入怀中,怎能不意气风发?更何况,这一具完璧之身让他将他那压在他头上半辈子的皇兄的颜面彻底踩在了脚下,怎能不畅快到眉梢眼角皆是得意? 此刻的瑾穑于他,那是捧在手里怕磕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便是把整幅心肠剖出来给她都尤嫌不足,怎舍得她委屈了一分一毫? 他含笑吻了吻她鬓发:“朕晚间再来看你。”呼吸相抵,说不出的似水缱绻,旖旎多情。 门轴转承,待脚步声远,锦绣帐中,一双美目方才悠悠慢慢地睁开。 女婢要将昨日换下的衣服拿下去浆洗,才拿起,两颗君迁子从腰间的暗袋里滑了出来,轻轻落在了细软绒毛织就的地毯上。婢女仓皇下跪,连道:“奴婢该死,请贵人恕罪。” 瑾穑静静地走过去,捡起来捻在手上, 两颗黑黝黝的君迁子静静地躺在掌心,她知道,此生,她已失去了那个一身清冷,心地至纯之人。 他那样的人,一生只会动一次情,不爱则矣,爱则一生。 默默地含进嘴里,君迁子,止渴生津,润泽镇心,性甘味甜,可此刻,满口苦涩,顺着口腔,漫到心里去。 ********** 朱华门的一侧角门开了半扇,一个一等女官服色的宫人一路进去,径直进了昆阳殿的内殿。 楼婉正晨起梳妆,昨儿后半夜探得慕容衍深夜离宫,去向不明,她便再无法入眠,故而容颜憔悴得很。 奚真是她陪嫁的媵女,是她的得力心腹,此时一进来,便摒退左右。 “去的哪里实探不得,就纥古里一人跟着,没带旁人。只知寅时初刻进的神虎门,没有误了早朝。”奚真一边回话,一边手法娴熟地为她整理妆容。 “那芙蓉楼的事呢?”昨夜芙蓉楼的事情闹得很大,听说,此刻前头朝堂上,也正为此争论不休。 “说是昨日李重时那不争气的兄弟在芙蓉楼里吃醉了酒,与郁审言的幺子争抢一个妓子,吃了亏,叫人一巴掌打得血哧呼啦的,所以李重时才一怒之下带兵围了过去,今早朝上十几个御史的弹劾折子堆到龙案上,陛下当着众朝臣的面也不好护短了,但到底轻拿轻放,当即只罚了俸,郁审言也理亏,便也没有咬死了,就这么揭过了。可下了朝陛下将李重时召到太极殿书房,发了好大的火,杯盏都摔了两个,叫纥古里传令下了二十军棍,自去营里领罚,叫定往死里打。” 楼婉一边任奚真给她上脂粉,一边默默成算:“按李重时出了名护短的性子,倒说得过去,可我这心里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楼后静静地呡了一口茶,脑海中将近日来的桩桩件件一遍一遍地过着,试图抓出些细枝末节来。 “娘娘且安心,奴婢已派人去盯着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真有蛛丝马迹总能看出端倪。” “我这眼皮,今早起就跳个不停,我总觉得,昨夜,有事。”楼婉觉得一夜没有安睡,头疼得紧,拿指甲轻轻掐了两下太阳穴,眉头皱了起来。 ********** 芙蓉楼经过了两日修整,塌了的墙重 28. 第 28 章 [] 李重时面上是楼家的人,但是这些年,跟随慕容衍数次出征,还立过卓越军功,众人皆猜测,兴许便是军中结下的情谊。他李某人出身寒微,幼时便父母双亡,只李重晚这一个兄弟,是他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大的,最穷的时候沿街乞讨,要到半个馊馒头,只留给他兄弟吃,自己硬生生饿着。后来实在世道不好,快饿死了,投效军中。出身寒微之人,命如草芥,哪有那么多君臣大义、慷慨悲歌,本就是乱世里的一只蝼蚁,不过,就是求一个活命。为了挣军功,舍命搏杀,只为在家的兄弟能有口饱饭吃。这样拼命,又懂得审时度势,收买人心,合该他发达了。谁曾想一朝荣华富贵,却把这唯一的弟弟给娇惯成了北都城中有名的纨绔,一双桃花眼,一张好皮囊,却只会斗鸡走狗,寻花问柳,三五天便要惹点上不了台面的事出来,回回都是李重时给他擦屁股。自打跟董壑相交上了,那更是上房揭瓦,整个无法无天。 饶是这样丝毫不知收敛,北都城里人人都知道这兄弟是李重时的命根子,也没人敢去招惹。城中有好事者编的民谣‘董家公子李家郎,叫得爹娘白生养’时人谓之‘北都双煞’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那年,二人结交,促膝饮酒,秉烛夜谈。董壑撑在一张美人靠上,慵懒一笑:“你这样的满腹经纶,分明宰辅之材,倒是为何这般?” 李重晚悠悠地举杯,将一盏酒饮尽,亘古的寂寞落在眸中,却只一声散漫地叹息道:“我兄弟二人出身草莽,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高门视之如鄙。兄长累军功而进,手掌数万雄兵,镇守并州,拱卫京师。上谏君王,下慑诸藩,若吾门中再出个宰辅之材,恐不为肉食者容,离灭门身死不远矣……”一句话,将满腔忧愤倾诉,若不自个儿浑身梳满小辫子招人抓,早已被剔骨吃肉。兄弟俩虽出身草芥寒门,却将局势看了个分明,自污求自保,倒比那些世家高门还清醒高悟得多。 “那,在渊兄倒是为何?”李重晚幽幽将一盏酒斟满,笑着反问。 董壑仰头一笑,神情中隐了一丝如雪苍凉。 ********* 近来北都城里有意思的事情太多,一桩桩一件件,都快数不过来。 先是今上将先帝元妃金屋藏娇以纳之。朝臣吵作了两派,势同水火。最后,是老谋深算的郁审言站出来说了句话:未行过封后典仪,未上尊号,何来的先皇后之说。 慕容衍满意的点点头。郁审言见识了新帝这番雷霆手段,先帝纵火自焚,焚的是东宫寝殿,如何连楼太后并两个皇孙也死的莫名其妙?虽然对外宣称是为乱军所杀,但人究竟是怎么死的,这,大家心里还没点数嘛?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楼太尉被架空,新帝体恤,着其回府养病,三两下,便将心腹大患一一收拾了个干净。 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得低头。郁审言能走到今时今日,自然是深以为然。 御史台几个迂腐老不修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他郁审言久居高位,连圣人教诲都忘了,算是将读书人的风骨丢尽了。一个个地进言,便算没有行过册封,先帝原配这个身份,总不能抹煞吧? 一排一排大义凛然地跪在太极宫前,日日高呼:文死谏,臣,死得其所! 慕容衍自然不会真的大开杀戒,死几个不识时务的事小,玷污了他这本就不甚高洁的君王气度事大,虽然比不得他那个好皇兄那么会谋算人心,但他又不是真的无谋武夫,自古明君不杀诤臣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于是乎,争论来,争论去,最后的结果,在慕容衍的安排下,瑾穑极为高调地搬出了藏娇金屋,搬入了前陈夷陵长公主府。说来也有意思,那是她初来和亲时,北朝专门为她准备的府邸,她从这里出嫁,入的太极宫。当日,就是慕容衍替慕容淙来迎亲,将她送到阊阖门前的。 若说,送她住进当年旧邸的深意还不明显,那,御笔朱批拟定的对她的称谓,便再没人看不懂的了。 赐居宅邸的制命上赫然落着敬称尊号——晋阳长公主。 晋阳,是她在南朝的封号。 慕容衍是要将一切拉回到当年,她和亲而来的时候,挥鞭宇内,制御六合,九五之尊,就是这样任性,先帝原配?那,他便将一切推倒,重来,让你们看看究竟她是谁的原配! 瑾穑站在府门前,望了眼崭新的‘敕造晋阳长公主府’的黑漆鎏金的匾额,朗日晴空下,熠熠生辉。 长公主府由内到外,都是慕容衍的人,真是将她,看得牢牢的。 “殿下!”一声故人音,听得人潸然泪下。 “春和……”瑾穑望着眼前哭成泪人的丫头,笑容里多了一丝安慰。好歹,还是把春和还给了她。 ************ 入枫荻别苑那夜,她被他压在身下,挣扎不得。 “太后和那两个孩子,是你下的手!”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慕容衍笑了:“那是乱军所杀,与我何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楼氏自以为掌控全局,却不料,被你得了便宜。”他本是楼氏一门在北帝诸子中押注的后备,却不想,最后,被他绞杀了楼氏大权。 “这天下,有能者居之。美人,亦是。”红烛滴滴答答落着蜡油,昏了罗帐。 一番翻云覆雨,余韵袅袅,他抚着一具香汗涔涔的身子,索性松脱了钳制,放开她笑道:“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一腔忠贞,随我皇兄而去,我,绝不拦你。如何?” 看着她不动,他亲了亲她的脸颊:“我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你……又是什么善类?” 她永远不会忘记,慕容衍得意且张狂的笑声,重重压在她身上。喘息凌乱:“此刻,我倒是同意,你这身子,倒是值二十万大军……” ************ 正泰元年的除夕宫宴首次换了主办人,往年,都是由董贵妃一手操办,今年,首次由新任楼皇后操办。楼婉是个事事都不肯丢了面子的性子,奈何,今年内府拮据,能动用的预算只有往年的一半不到,董太妃笑着坐等看她的热闹,她便把自己的私产填进去,也要办出个钟鸣鼎食,钟鼓馔玉。 李重时为免李重晚日日闲得慌,徒惹事端,便去寻了门路,给他弄了个人微言轻的小官,权当做日日上衙,看住他的人了。如今谋的是个治礼郎的差事,隶在大鸿寺属官大行令门下,区区九品末流,掌司赞礼仪,李重时很满意,用他的话来讲,不过就是在朝会年节的饭局上,放个屁的事,安稳,掉不了脑袋。 然而,世事无常,这个掉不了脑袋的放屁差事也有惊险的时候,便如此刻,新皇后楼氏将那一封白纸黑字的章程掷在他脸上,要拖他下去砍了。 原因是大行令呈递上去的宫宴座次排位,晋阳长公主位次在皇帝的下首,这在前朝,是董贵妃的位置。这是在宣示什么?还不够明显吗?几乎就差下旨通传了,真是丝毫不顾及她这皇后的脸面。 “去传四门博士来,本宫倒要问问,我朝的礼法,是这样定的?” “四门博士”,九品上。日常所司,参预礼仪议定和秘书省所藏书籍的整理。 左右随从当然知道这跪在阶下的小小治礼郎是李将军的兄弟, 29. 第 29 章 [] 殿中暖风阵阵,熏得人欲醉,一身正红吉服,宝石面靥妆的楼皇后,端坐在后位上,捏金杯的手都掐紧了,这一个两个的,都存心将她气死。 董壑是董太妃特邀的。据说,是宁国长公主特别求的太妃。一场宫乱,宫中还未出嫁的长公主就只剩了她一个,终究杀孽太重,新帝那无处安放的手足之情,倒是落在了这个没什么交集的妹妹身上,甚是顾念,不止给了超规格的封邑,还处处高看她一眼。 董太妃是多么玲珑剔透的人,宁国长公主笑着脸来请她出面,她自然顺水人情送得大方:“本来我就想着,都是骨肉至亲,少年郎君气盛,闹脾气不服家中管教,也是寻常,正想着撮合撮合呢,倒是叫你这孩子处处替我想着呢……” “太妃一心挂念皇弟,忧心他年幼,一人在封邑恐受了刁奴欺凌,佞臣误导,几次上书请去封邑,儿臣有机会,自会为太妃在皇兄面前晋言的。”慕容衍上位后,把还活着的兄弟统统打发去了封邑,派驻心腹任封国属官,将人看牢。自前朝以来,大行皇帝薨后,宫妃有子的,可去随子前往封国为王太后,以全奉孝,这是成例。然则慕容衍想要拿捏董氏,屡次驳回了董妃之请。 果然,宫中哪里有蠢人,董太妃听宁国这样上道,彼此互惠互利,相得益彰。 太极殿雕栏玉砌犹在,珠帘锦幔如故,只是,朱颜改。 宗亲朝臣,宫眷命妇,一樽樽敬酒,一张张故容,只不过是从那一声‘太子妃殿下’,换做了‘长公主殿下’。瑾穑心中听得直想笑,竟转换得此般丝滑,全无忸怩,毫无尴尬,到底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心凉薄,古来如此。 谁料想,这之中,倒还真有个不同寻常的。 “皇嫂安康,臣妹祝皇嫂长乐未央!” 宁国长公主嗓门历来很大,此时声音清越朗朗,殿内恰钟鼓丝竹暂歇,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时间,竟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息凝视,看着帝后。 “宁国近来倒是长进不少,到底是宫学没有白上。”慕容衍神情大悦,当即赏了她一套文房宝器,叫她继续好好读书。举起面前九龙樽:“朕与众卿,共饮此杯!” 一番举重若轻,盛年天子,气度威仪。 “谢陛下!”众臣山呼万岁。 钟磬起,歌舞升,满殿复又觥筹交错开来。 靡靡丝竹之音下,有窃窃私语: 难怪最近宁国长公主圣眷正隆,此番,又被她拔得头筹。不是都说她蠢笨鲁莽吗?我看未见得。 宫中能活下来的皇子皇女,有真蠢笨的?如今座次都摆在那里,不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儿?她不过就是剑走偏锋赌一把,横竖她这一声‘皇嫂’放在前朝、今朝,都没有叫错。 呀!你这一说还真是!真是流水的皇兄,铁打的皇嫂! 朝上的大人们没有一个敢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就怕落个馋臣的骂名,她一个女流之辈,又是太宗之女,奉承到了点子上,看着吧,接下来,定还有封赏。 楼皇后的脸色煞白,连脂粉面靥都遮盖不住。 瑾穑看着宁国长公主步态雍容,扬长而去的样子,不得不感叹,真是与前几年的光景,判若两人。若说唯一还没有变的,便是她黏在董十一身上的那一双眼睛了,真是望穿秋水,毫不遮掩啊! 要说大行令也是个伶俐的,董十一并不是以董氏子弟的名分受邀的,所以并不坐在董氏一席,而是坐在他外祖家——肖郡公家的坐席。那,亦是个传奇人物。 董十一的外祖家——澜凌肖氏,起自前朝时麒麟阁三十六功臣肖望之。尔后几百年,家族逐渐兴起,又逐渐衰微,到了他外祖父这一辈,已届平庸。在百年前衣冠南渡后,北朝也找不出几家像样的世家大族了,好歹,鼎盛时期的澜凌肖氏,那亦是出过“两朝皇后,九朝宰相”的。故而,在他父亲幼年之时,便由双方长辈议定了婚事。他母亲本是董家聘下的嫡长媳,可是后来,伏陵之战中,他外祖家获罪,削去爵位,罚没家眷,肖家娘子入了教坊司。要说青梅之谊,总角之盟,董家郎君是个重情义的,偷偷将人从教坊司赎了出来,脱籍外置,本来,肖夫人也不争名分,甘愿为外室,奈何许多年后,生下了董壑。为了儿子认祖归宗,董父终是将母子二人带回。那时,肖家已经被赦免其罪,奈何,人丁凋零,门庭已然败落了。当时的董夫人是名门贵女出身,若是个寻常妾室,也罢了,奈何肖氏身份这样特殊,她怎肯相容。世家大族的郎君,最忌出身有污点,董壑是在外所生,嫡母倘若不认,那,便是野种,进不了族谱,入不了宗碟。夫妻二人终是因此争吵不休。后来,董夫人也不想与夫君闹得太僵,退了一步,可以认下小的,但是,大的不能进门。两人相持不下。 最后,还是董壑祖父出面,才让他生母肖氏最终得以入门为贵妾。想那肖氏本是结发嫡妻,世家宗妇,只因家族遭难,沦落委身为妾,董壑母子所受之后宅磋磨,可想而知。 看着肖家席上,虽只董壑一人,却自一派隽秀风骨,真是潘安自愧,宋玉当羞,难怪当年桓翁批命,写了名动天下的四个大字:麒麟贵子。然而,亦是因为这四个字,让年少的董壑受尽了嫡母和长兄的阴私手段。 瑾穑看着宁国容色冶艳,一边与他同饮一盏酒,一边娇羞地说着什么,董壑的脸色,竟然红红的。 若尚了宁国长公主,真是一朝富贵,唾手可得。宁国竟然没有纠缠,敬了一盏酒就迤逦而去,离了董十一。这可真是大大得出人意料。 瑾穑正等着看一出好戏,身侧立着的执酒宫娥却一个失手,将酒洒到她裙上,罗裙污了酒,只能退下去更换。 一般宫宴,都会备下雅室,供贵女、夫人们更衣。她觑了个没人注意的空挡,带着春和,随内侍出了太极殿。 待更了衣出来,便被纥古里拦住了去路。 自那宫娥倒酒污了她罗裙,她便知不是皇帝便是皇后,左右不过是他夫妻二人的盘中餐。 春和被纥古里带来的内侍带走了,纥古里将她引出了太极宫的右角门,那是韬光殿的方向。 自前陈始,韬光殿便为内廷的藏书阁。宽广的殿阁幽深晦暗,一排一排的黑檀木书架,按纲目整齐排列着历代古籍善本,浓浓的书墨味。角落里放着一张沉金乌木条案,平日里是方便贵人们读书时使用,如今,书案旁销金笺散落一地,一双滾绣龙纹靴,一双流苏明珠绣鞋,凌乱地踩在上面,皱成一团。 “你今日将自己弄成这样,是在恶心谁呢?!”虽已刻意压低了声音,怒不可遏。一番激烈挣扎,喘息都乱了。 “我出来的时候,皇后可瞪着我呢,这半日不回,你也不怕……啊……” 被慕容衍喘息着一手拘了她奋力挣扎的双手,用力猛了些,她听见自己骨节‘嘎达’一声响,疼得□□出了声。 慕容衍另一手去脱她的衣裙,乱得没有章法,索性胡乱撕扯一番。 “我衣裙扯坏了,一会儿还要不要出这个门?!你还要不要你的君王脸面?!”整个人被他钳制在怀中,外衣衣带已被扯下,香肩半露,被他一个使力用腰腹抵在一个藏书架上,震落了几册书帛。 几屡稀疏月光从屋顶的风窗泄下,落在她纤白细软的肩背,他握住盈盈一握的柳腰。有微尘浮在空气中,被炽热的呼吸吹得纷乱,一排紧闭的轩窗,月色渐满,映衬着窗外庭中,几株萧索的银杏,投下斑驳的形。 她紧张地浑身绷紧推他的肩:“慕容七!你住手……”话一出口,却又颤又抖,像□□。一则是情急,一则是害怕,想起那时村里的花大娘挂在嘴上的那句:喝醉了酒的男人就是三月里的公狗。嗯,整个一不管不顾。 她自然知道以慕容衍的酒量,哪里会醉,但是,架不住他愤怒之下借酒行凶。 她只在情急之下 30. 第 30 章 [] 幽深晦暗的殿宇内毫无人气,寂寂无声,一排一排的黑檀木书架,形影幢幢,此时,显得深沉可怖。她深吸一口气,本是想给自己壮胆,却从历代古籍善本里安静地散发的书墨味中,嗅到了一丝别样气息。 此时恰好月上中天,明亮月光从屋顶的风窗倾泻而下,映得殿内半亮,隐隐约约,如梦似幻。她不知道纥古里有没有给她留人,但是,此时他定然没有走远,如果大叫一声,肯定能听见。可是,又怕大声呼救引来别的人,太极宫宫宴,她污了衣裙,出来更衣,却更到了偏侧的韬光殿,这想象空间委实太过香艳,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大声呼救,却冷不防被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手指纤细,骨节分明,略带薄茧,不是宫中戍卫,戍卫日日握刀的手要更糙一些,不是寺人,寺人的手没有这样强硬有力,先帝诸子皆已就藩,宫内已无成年男子居住,所以,不是皇室子弟,难道是……外臣? 她脑中正飞闪而过种种可能,那只手将她捂得几乎要窒息,却坚决狠厉,颇得章法,叫她想要下口去咬都不能。 正当她以为要被捂死在此时,只听一张炽热的唇附在她耳侧道,声带不动,只有气息流动:“微臣董壑,臣现在放手,还请殿下噤声……” 董壑?!竟然是他?! 她本能地点了点头,下一刻,那手放开,她终于将一口冷冷的空气吸进肺去,她跌靠在一架书架上,拼命地,大口地喘气。 待稍稍缓过来,她不由得转头望向他。这一望,真真是吓了一大跳。 只见一片晦暗中,月洒清辉,勾勒出他轮廓。他此时整个人团做一团,屈膝侧坐在一架书架的格子里,那格子想来之前是专门用来置物的,故而特别宽大,也因此正好容纳得下他这样高大颀长的身形。 此时的他,早已衣冠不整,衣袍的前襟被他自己扯散开来,顺着滚动的喉结往下,露出了一片精壮的胸膛。薄唇紧抿,手搭在书架隔板框上,一双挑情桃花眼,泛着猩红,虚浮无力地看着她,这颓废沦丧之美,竟叫人生出惊心动魄之凌乱破碎感。 这一幕,她太熟悉了,是中了宫中秘药后的样子, 这时脑海里才反应过来危险,本能地迅速后退两步道:“你被下药了?” 殿内毕竟没有燃灯,月影一移,光束便少了,复又黑漆漆一片,她隔着几步开外看他,只剩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只那一声深过一声的喘息,叫人听了个分明。 他没有答她。 她知道,定然是宁国下的手,或许,还有董太妃的狼狈为奸, “还请……殿下……速速……离开……” 听他极力隐忍,断断续续地说了这样一句,听了惊心。那痛苦,她亲身领受过的。 那一刹,只觉义愤填膺,一切都可以交换,谁人都可以出卖作践,顿生出些许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元兴元年的白雪红梅终究是落在心上,那年,妙年高洁、风姿郁美的谪仙,此时,却双目猩红,欲壑难填。 她已转身离开,走到门边,复又回头, “你自己……行不行……?” 这问的是句废话,倘若行,也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如斯境地,他也没有选择屈从于宁国,亦没有随便扯了个宫娥了事,撑着最后一点意志,自己躲进了这偏暗的韬光殿,从这一点上,他,还算是端方君子,亦是个冷静自持的,不愿意被人随意拿捏。 宫中秘药的厉害,别人不知,她还不知?极尽挣扎后,她脑子里飞速地转了一圈,电光火石之间,筹谋已定。一咬牙,转身回去,离他一步之遥,跪坐在地上,将自己的左手伸给了他。 “我是个施恩望报的人。”这话说得委实有些冰冷,有些趁人之危,说完,她便偏过头去。 黑暗中,她自看不见他神色。空气流动间,他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扯过,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炙炙按到了自己腰间。 她的手被他十指交握住,那手,掌心灼灼,全是汗,湿漉漉的,热烫惊人,被他使尽了全身力气,按在十三挎玉带上,手背正压在一方玉带板上,镂空透雕的仙芝兰草纹路沁在手背肌肤上,幽幽生凉。 董壑喘息地声若擂鼓,她被他带得亦是一颗心砰砰地跳。 “你……你……快些!”虽然一室皆暗,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她依然闭上了眼,看他许久不动,不免催促了一声。 暗昧中,仿佛听见他低笑一声。 她紧张得浑身都崩若危弦,仿佛只一拨,便要断了。 终于,秉持着最后一丝底线,到底没有真的胡为,他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胡乱揉在脸上。隐居蛰伏芙蓉楼的几个月,早就各种脂膏将一双手养护地娇嫩细腻,此时这如玉润泽的肌肤,揉在了董十一芝兰玉树的额角,抚过风流倜傥的眉梢,滑下谦谦温润的鼻梁,一根根手指被掰扯开来,吮进了那一张颠倒容华的薄唇。 虽则韬光殿内没有烧地龙,本是寒凉,可此刻瑾穑的背上,却是密密的一层汗。她勉力保持着镇定,一抹冷月从轩窗闯了进来,照着浑身凌乱的他,也照着颤颤发抖的她。 不似瑾穑,始终闭着眼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董壑在黑暗中却一直睁着眼。他那一双平日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此刻正如挟着猎物的虎豹,看着正背着光的她,身后冷月将她镀刻出一个玉山轮廓,他用着牙齿细细地啮啃她骨节,却又怕自己孟浪之下咬破了她皮肉,又将指节贴在牙龈上,只用舌狂浪地舔吮着。 这下,她终于真正见识到了花大娘所说的三月里的公狗是什么模样,这,还是条被下了药的,不,是下了虎狼之药的公狗。 她这厢正在心里腹谤,却不防他整个人压抑到极处的一声深重叹息,借着死死交握的那只手,将她一把扯入 31. 第 31 章 [] 瑾穑回到宴上的时候,满殿歌舞正酣。 甫一踏入殿门,一群鲜花着锦的少女们嬉闹着跑出来,差点与一个娇俏的小女郎撞个满怀。 “母……”后面的亲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硬生生刹住了,终是规规矩矩地朝她行了个礼:“殿下……”趁机,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被瑾穑扶住的小手,抽了回来。 她听春和说了,焚宫之前,嘉诚被慕容淙以祝祷的名义,送去了瑶光寺暂住。南朝崇道,北朝尚佛,皇室子女送去佛寺暂住,祈福消灾,本是寻常。后来北都兵荒马乱,她住在寺里,倒是躲过一劫。慕容衍上位后,杀了他两个儿子,自然要对着这皇兄唯一的女儿展现他这个做叔父的一片拳拳慈爱之心,便把她接回了宫中,如今,她由陈氏看顾着,住在后宫,封号不变,食禄封邑,倒是比以前更盛,竟破例比肩她姑姑宁国长公主了。如今,慕容衍膝下还没有女儿,嘉诚,便是这宫中唯一的公主,享受无上尊荣。 过了今晚,嘉诚都十四岁了。许久不见,小女郎的身量竟长高了这许多,只是那眼神,不再澄澈了。 “你若愿意,还可如从前那般叫我。”她明白,时移世易,一切,都不同了,如今,小女郎的心中,定然也不知怎样看她。但是,但凡她所能及,她定然会护着她。 她看出了小女郎眼中的迟疑,微微一笑,道:“你皇叔他,不会有异议的。” “公主,快来呀!阊阖门要开始放烟火了!”不知哪家的贵女,远远地喊了她一声,朝着她招招手。 “去玩儿吧!”她一笑,转身进了太极殿。 一双朝云履行得轻慢,步履间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果然,宁国的席上,是空的。想来,此刻她定然是暴跳如雷,到处在找那只她拾掇得喷香软糯,待要下口的鸭子,再有一会儿,宫宴便要散了,眼看到嘴的鸭子飞了,宁国长公主殿下,今夜定是睡不着了。 慕容衍看她久久未归,正兀自担心恼恨。待问了纥古里,竟连一个人都没给她留,不禁急了,正想叫纥古里去看看,没想到她倒回来了。看着她步履艰难地走回坐席,那手似吃痛,弱不胜杯的样子,心里又隐隐作疼,到底是自己下手重了些。 ********* 琰稼谥号孝宗,郑妃所生的皇子继位,她北上和亲那年,郑妃之子才两岁,如今,也不过七岁。子少母壮,郑妃晋位太后,临朝称制。郑氏摄政,铲除异己,启用皆郑氏族人及附和者,卖官鬻爵,朝政一时暗弊,诸卿大夫,表面恭顺,内里不满。想她祖父母一手定下的清明朝堂,不过区区一年半载,便被糟蹋的臭气熏天。 沈默依旧率大军屏守西南,不服南都诏命,自去岁北府军浩浩荡荡南下,扯着硕大的王旗,却久攻不下,便也只得退兵再作筹谋。这一年多来,在他治下,屯垦开田,充实仓廪,严刑峻法,守境安民,流民皆慕其贤名,扶老携幼,归附者众。实权有了,民望有了,天下都纷纷议论他,下一步,便是裂土封疆,自立称王,与郑氏分庭抗礼了吧。 连慕容衍都在她面前撂过一句:“你的这位沈将军,着实有些本事。” 他挑着她下巴的下一句是:“怎样?想不想回到他身边去,凑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甩开了他的手,并没有搭理他。 朱记糖果铺子早就传递过沈默的信件与她。他是与她一同长大的,暗卫联络的据点他虽不知道,但是行事的手段,暗号他多少知道一些。他循着蛛丝马迹搭上了线,最终联络上朱记,想来也破费周折。着实用心了。 那密信里,除了交待这一年来的种种,便是要接她南归的意图。他信中所述,本来,琰稼已经与他商量好,要以上虞之地,向北朝换她南归。 她一边烧着密信,看着灰烬缓缓,不禁泪水溢出眼眶,真是两个傻男人啊! 想回去吗?她问过自己。她正大光明地和亲而来,如今,时局乱了,便要偷偷摸摸地潜逃回去?如此,让满朝文武怎么看?让天下万民怎么看?现在是南朝内乱,她倘若暗中南归,那南北战火掀起,她便是这罪魁祸首,到时,郑氏尚且没有遭万民痛恨,她先做了这天下的罪人。 再者,回去后,下一步呢?该怎么办?慕容淙说得对,带兵打仗,她帮不上忙,她回去了,谢明淑该如何自处?哪怕她维持住了表面的和睦,但是,内里已然离心,同床异梦而已,谢氏会否因此倒戈?沈默能维持住今日之局面,谢家的支持,是不可忽视的助力。她不能有所助力也便罢了,难道,还要成为负累?而今鼎足之势,起码堪堪维持住了暂时的稳定局面,没有大动兵戈,乃百姓之福。倘若她南归,慕容衍这个疯批必然借此发难,南北必然撕破脸,便连最后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了。思量再三,她最后决定留下。她留下,若能拿捏住慕容衍,那自然是未来可期,若拿捏不住,至少也可让郑氏忌惮,这就是她为何逼迫慕容衍,定要入后宫,讨要名分的缘由。郑氏不敢大动干戈,倾巢而出也是怕北朝兴兵来犯。只要她在一日,郑氏便要忌惮一分,沈默的实力便能更强上一分,大局,便能更稳上一分。 天下大势,本就风云际会,瞬息万变,便如倘若没有去岁北都之乱,想必北朝早已兴兵南下。眼前之局虽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图来日。洪流滚滚向前,个人情爱裹挟其中,渺如沧海一粟。 瑾穑一声叹息,正泰元年终于在一片嘈杂中,落幕。 *********** 自从上回李重晚差点叫楼皇后拉下去砍了脑袋,李重时便忽然意识到,原来,放个屁的末流小官,也是有风险的。于是,他又寻了门路,给这宝贝疙瘩的兄弟寻了个国子学学官的差事。按他的想法来说,他老李吃亏就吃亏在没读过书,大字不认得几个,以前也没关注过他这兄弟的学业,他常年在外领兵打仗,不过就是随便把他扔在了学堂里,如今这纨绔模样,全然是因为没有好好读书明礼的缘故。他哪里知道,他这宝贝疙瘩的兄弟,早已满腹经纶,一肚子的真才实学啊! 李重时很满意,国子学里都是饱学之士,保不齐,哪个不起眼的,会成为未来宰辅。多跟读书人亲近亲近,总归是好事,而且国子学前不沾前朝的边,后不沾后宫的边,清清静静,明明白白,这下,总归安全了吧! 本来,国子学每年于正月望后开学。但是去岁兵火,有些殿阁被损毁,现任皇帝慕容衍为了展示他重视读书人不落他皇兄后的态度,命匠作监好好修葺一番。国子学校官一见新帝这么重视,立马趁机上奏国子学房子不够住,地不够宽敞,申请增地扩建。新帝那时刚得了前皇嫂,正心情舒畅,这点小事,大笔一挥,同意了。 嗷嗷喊了好些年,各个司曹衙门跑断了腿都没有被同意的上奏居然在新任皇帝这里轻轻松松地审批通过了,国子学的老学正感动地老泪纵横:“今上实乃尊孔奉儒,圣恩浩荡啊!” *********** 正泰二年三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