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局》 1. 天欲雪(一) [] 旧雪未消,东风料峭。 棉衣冷硬如铁,周大冻得浑身直哆嗦,拽紧缰绳的手冰凉发紫,仿佛随时会从腕上脱落,只好吸溜着鼻子对着双手使劲儿哈气,又反复揉搓,十指这才有了点知觉。 车轱辘轧到路中间凸起的石块,马车剧烈颠簸几下,帘子也跟着晃动起来,冷风顺着缝隙钻进车内,吹的妇人连连干咳。 徐予和猛然惊醒,慌忙把帘子压好,打开水囊倒了盏茶递过去,轻声道:“娘,喝点水压一压。” 张氏只细细抿了一小口,便又猛地咳起来。 冯养娘轻轻拍打张氏后背,目露忧色,“娘子就该养好身子再启程的,可巧遇上这倒春寒,再受了凉可怎么办。” 数日奔波使得张氏消瘦许多,眼里爬满细红的血丝。 徐予和看着母亲如此憔悴,鼻尖发酸,心里跟揪着似的难受,“爹爹着急回京赴任,这才把娘留下养病,何不清了根再进京。” 张氏垂下眼,愁眉不展:“京城不比地方,听闻上头欲推新政,正是多事之秋,你爹性子犟,那张嘴又得理不饶人,当初犯颜直谏惹怒先帝,贬官已是万幸,承蒙新君宽厚仁德,才将他调回汴京,我哪敢再由他胡来。” 新政之事徐予和略有耳闻,宁王赵洵试图推行新政,俟机北伐,却遭到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陆敬慎等旧党反对,父亲知百姓苦战久矣,又与陆敬慎是至交,政见相合,多半会与他共同打击新政。 可传言赵洵行事阴狠,心眼极小,旧党中有人背地说他几句坏话,隔天便收到外放岭南的调令,父亲与他不和,被报复也是迟早之事。 她不敢深想下去,抓住母亲的手握着,尽力宽慰:“官家肯召爹爹回京,自是知晓他的秉性。” 张氏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朝堂之上,瞬息万变,官家的脾气谁又拿的准呢。 忧思之际,忽然听得外面驾车的周大说道:“夫人,前面有家茶棚,我想去弄点热汤暖暖身子,不知夫人需要什么,我可一并带来。” 风声呼啸,树枝呜咽,任车帘挡的再严实,还是会有凉气进来,张氏心善,体谅周大顶着寒风赶车不容易,便没有拒绝。 徐予和见母亲咳得厉害,实在放心不下,把烫婆子塞给张氏捂着,“娘,我下去煎副药,再打包些吃食,娘不能见风受凉,就跟阿姨待在车里。” 冯养娘拉住徐予和,“姑娘,我去吧,外头冷。” 徐予和把冯养娘按回去坐着,微微笑说:“阿姨,正因外头冷,才应该我去呢,我年纪轻,不惧寒,你在车里歇着也能同我娘说说话。” 张氏弯起眉眼,苍白的脸上泛着笑,整个人倒显得有了几分气色,“燕燕最是心疼我俩,由她去吧。” 冯养娘眼眶泛红,心中感动不已。 徐予和戴好帏帽,拎上药包,把帘子撩开一个小缝,弯腰出去跳下马车。 马儿低鸣一声,烦躁不安地原地跺脚,怎么也不肯往前行进。 周大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小娘子,许是天冷,咱们又日夜兼程,这马闹脾气呢。” 徐予和指着马车旁的老榆树说道:“不碍事,就拴这儿吧,待会儿取些草料清水好好把它喂一喂。” 周大连连称是,把缰绳绕着树干缠了几圈打好结,又安抚起了马儿。 徐予和着急煮药,先行进了茶棚,茶棚肉眼可见的简陋,几片竹篱便是围墙,挨着水井的地方种了些时令菜蔬,鸡鸭正在埋头啄米,马厩里拴了十几匹骏马,虽然大多个头矮小,但结实雄悍,马屁股上又刺了字,像是军中马匹。 可怪就怪在院中拴着这么多马,屋内却不曾传来人声。 她顿住脚步,谨慎观察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慢慢放下心来,“店家,可否借灶台一用?” 只有空荡荡的回音,又喊了几声,依旧没人回应。 迟疑片刻,徐予和大着胆子进到里屋,桌上伏倒了一堆人,这些人身穿官差服饰,皆配刀剑,其中两人服色制式不同,用料华贵,应是官差头目。 连官府的人都敢药翻,必是黑店无疑。 她心下一沉,想也不想掉头就走,却瞥见门后一滩暗红的血迹,惊慌之余,后退两步,猛地撞到柜台上。 帏帽掉落在地,顾不得去捡,又发觉脚底又踩到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柜子里竟伸出一只沾有血迹的手。 徐予和被吓得呆住,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手脚也发软不听使唤,可母亲与阿姨还在马车上,必须要在未惊动贼人之前离开这里。 冷不丁刮来阵冷风,拍得门板直响,伴着杂乱的脚步声。 徐予和顿觉不妙,深吸一口凉气,努力让头脑冷静下来,扶着柜台轻轻挪动脚步,试图找个隐蔽角落藏匿起来,才转过身,院里便传来一声闷哼,周大被十数个黑衣蒙面人砍倒在地,鲜血四溅,空气中还能闻到新鲜血液的腥甜味。 她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愣在原地。 那方马车内的张氏听到异动,掀开车帘一角,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面的情况,这才发觉茶棚那里乌泱泱一群持刀的黑衣蒙面人。 如此大阵势,张氏惊得冷汗直冒,再一细想,又看出些端倪,夫君徐琢被贬多年,鲜少插手京中事务,况且他与当朝宰相陆敬慎交情匪浅,没人会无聊到行刺一个台官的家眷,而选择与宰执交恶。 所以,蒙面人行刺的目标另有其人,并且对方来头不小。 张氏当机立断打开车厢暗柜把冯养娘往里推,自己却没有躲避的意思。 冯养娘侍奉她多年,怎会不知主子内心所想,只能红着眼睛把张氏拖拽进来,使劲抱住她的身体不让动弹,好不容易才腾出手来拉好暗柜的木板。 她们不知道,暗柜门刚合上,便有名矮个子蒙面人来搜查车内。 长刀挑开车帘,矮个子伸头草草看了一眼,见里头没人,以为车上下来的只有一位小娘子和会点拳脚功夫的车夫,随即扭头往茶棚里走去。 而茶棚内的徐予和,这会儿也只希望母亲和阿姨不要从车内出来,倘若苍天有眼,让这些官差早点清醒过来,或许能有转机。 蒙面人越逼越近,方才沾了血的刀还在慢慢往下滴着血,可他们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时不时伸着头往屋内看,似乎对里面的官差有所忌惮。 她顿时明白蒙面人的目标是这些官差,柜台后的尸体穿着粗布衣裳,手掌全是茧子,十有八九是茶棚伙计,自己只是恰巧赶上他们行刺。 徐予和有些后悔,要是知道会碰到这档子事,说什么也不停留了。 荒郊野外,与其寄希望有奇迹发生,不如依靠自己,她屏住呼吸,强逼自己保持冷静,接着退回屋内,拔出一名官差的佩剑防身,其实她从未学过刀剑,只是随父亲看过几次团练,尽力模仿那些兵士持刀的动作。 蒙面人皆是练家子,一眼瞧出这个小娘子不会功夫,便不再管她,只细细观察屋内的情况。 经过此番变故,一众官差仍无甚动静,领头的蒙面人放心许多,以为下在茶水里的蒙汗药起了作用,屋内的人被尽数麻翻,也不再有所顾忌,挥手示意后面的人合围上来。 刀光晃眼,徐予和躲闪不及,危急关头只觉得被人往后一扯。 铛——! 耳边传来金属猛烈撞击的声响,她缓过神来,却见桌上 2. 天欲雪(二) [] 徐予和垂首施礼,婉言拒绝:“谢相公好意,我此行去往汴京,便不劳烦了。” 赵洵一听笑的更开心,“巧了不是,涯深,这位小娘子与咱们同路呀。” 杜浔:“……” 两名差役已将马车牵了过来,张氏裹着厚重的裘衣在冯养娘的搀扶下匆匆赶来,紧紧攥住徐予和的胳膊左看右看,激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双目浮肿,眼眶里还含着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身对着赵洵躬身行礼:“多谢小相公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一股子冷风吹来,又是几声干咳。 徐予和面色微变,将张氏身上裘衣拢得更紧,也顾不得其他,扶着母亲进了里屋。 “娘,你怎么下来了?当心受凉。” 张氏刚坐定,便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冯养娘终于抑制不住满腔的情绪,在一旁哭着对徐予和说:“姑娘,娘子瞧见有刺客,担心你的安危,想下来寻你,被我给拉住了,这会儿正难受着呢,还好咱们福大命大,遇到了贵人相助。” 赵洵紧随其后,对着徐娘子拱手作揖:“刺客乃是因我而来,惊扰到几位娘子,实在惭愧,幸而同路,夫人可与我等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当今朝堂波流暗涌,新旧党争激烈,沾上不该沾的人,都有站队之嫌,惹人猜忌,张氏是士族出身,深知其中利害关系。多年前父母因党争受人构陷,夫君上书陈情无果,直言劝谏官家反被有心人借题发挥,以致于触犯龙颜,落个贬谪的结果。 面前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却能服紫袍,腰间佩着的玉带与金鱼袋又极为惹眼,其他人身上还挂着枢密院的腰牌,估计就是夫君所说的那位试图推新政的六大王。 “小相公说的哪里话,世上之事,福祸难料,多亏你们,小女才能逢凶化吉。”张氏不想得罪对方,也不愿给夫君招惹麻烦,便用丝帕捂住口鼻,扭过头咳嗽几声,“只是我路上感染风寒,恐将病气过给你们。” 徐予和细眉微蹙,说出心中顾虑:“相公才将刺客擒住,想来还要审讯押解,带上我们,怕是多有不便。” 这避之不及的态度,明显的不能再明显。 赵洵只当是徐予和顾忌男女有别,她不过十六七岁,与一众陌生男子同行确实多有不便,也不好再说什么,转头瞧见杜浔在一旁幸灾乐祸,忽然想到一个折中之法。 “夫人身子虚弱,禁不起快马颠簸,是晚辈思虑不周,我这杜兄平素爱行善事,愿为几位娘子赶车,望夫人莫要拒绝。 杜浔满头问号,心中忍不住腹诽起来,不是,自己何时说过愿意赶车啊。 张氏犹豫片刻,但也没其他法子,只得起身施礼,“多谢小相公。” 赵洵微微颔首,待背过身去,神情渐冷,目光狠戾,差役们跟在他身后,将刺客押到柴房。 这群刺客也算是有骨气,即便被抓,也不肯屈服,个个嘴硬的厉害,要么咬牙一声不吭,要么就跟着大胡子痛骂赵洵。 被骂那人阴沉着脸,眸中杀意再也隐藏不住。 杜浔拔出长剑抵在大胡子脖颈处,霎时红痕显现,骂的正起劲儿的几个刺客,现下已闭紧嘴巴不敢言语。 大胡子反倒面无惧色,朝着赵洵冷哼一声,“驴下的,要杀便杀,我等苦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怂却逼我们至此,只恨今日没能杀得了你。” 杜浔失了耐心,把剑往上抬了抬,“休再口出狂言,真以为没法子对付你们?” 赵洵垂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大胡子,皮笑肉不笑道:“莽夫之勇,合该被当枪使,连累你的同袍。 ” 此话一出,其余刺客们纷纷看向大胡子。 赵洵见其他刺客有所动摇,继续说道:“刺杀皇嗣是诛九族的大罪,真以为指使你们行刺之人能够手眼通天到保住你们的家人?少做梦了,他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老老实实说出指使之人,或许我心情好了,能帮你们脱罪。” 大胡子急了,大声叫道:“呸,别想诈我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洵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他们的父母妻儿呢?你可考虑过?” 大胡子哑然。 赵洵的视线落在其他刺客身上,眼中有些惋惜,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也是难为你们,摊上个没脑子的头目,被当枪使都不知道。” 大胡子最恨旁人说自己没脑子,怒目圆睁,张嘴又想斥骂赵洵,却听到一名瘦瘦的刺客哭着说:“我后悔了,薛指挥使,家中老娘生病不能陪侍左右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她杀头。” 大胡子有些动容,可又怕其他人出卖岑琦,高声喝道:“没出息的家伙,哭什么哭。” 瘦刺客还在自顾自的哭,赵洵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说:“有何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我会差人好生照护你母亲的。” 瘦刺客也是忠心,之后任赵洵再怎么问也只是小声呜咽。 不过无意泄露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都说西北镇戎军中有位以勇猛闻名的薛旭薛指挥使,今日得见,不过尔尔,余下刺客也带有西北口音,骂人之语多是那边的方言,想来都是西军兵士,赵洵心中已有脉络,决定试探一二,“涯深,这几日走得急,汴京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杜浔心领神会,“有,岑琦刚到汴京就被官家召见,只怕此时已卸掉他的节使之职,扣在监牢里了。” 薛旭登时咬牙切齿,神色愤愤,额间青筋直冒。 这些细节赵洵皆收眼底,故意问道:“我不过是提了一嘴岑琦,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薛旭不擅说谎,眼神躲闪,说话也开始结巴:“没有,你说的岑将军,我……我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又怎会改口岑将军?”赵洵勾起唇角,皱眉道:“若我被镇戎军指挥使行刺的消息传回汴京,恐怕岑将军通敌判国的嫌疑更加说不清了。” 薛旭一愣,仰头解释:“你胡说,我不知道什么岑将军,今日之事是我一人谋划。” “你如此着急揽罪,”赵洵眯起双眼,紧紧盯着他,“看来,此事定是与岑将军有所关联了?” 薛旭别过脸,咬死不松口:“和岑将军无关,是我一人谋划!” 果然是没脑子的莽夫,稍稍一激便露出了马脚。 “不说实话可以,就怕官家没有耐心,不会轻饶了岑将军。” 土灶里还有几根未熄灭的木柴,冒着红光,毕剥作响,赵洵随手抄起一根怼到一名刺客脸前,那人吓得直吞口水,吐出的气息喷在木柴上,红光更甚,迸掉的火星子落在衣服上,当即燎开个小洞。 天下皆知,官家最是疼爱宁王这位弟弟,薛旭清楚自己身份已然暴露,也听过赵洵的手段,僵持下去只会连累岑将军,更会连累军中兄弟受刑,几番犹豫,不得不做出退让:“我可以说,不过,先让我到汴京确认岑将军是否平安。” 赵洵也不再多费口舌,命差役给他们逐一绑上锁链,低头沉思起来。 怪哉,怪哉。 他与 3. 天欲雪(三) [] 东方泛白,晨光柔和。 马车穿过几道街巷,径直拐入春明坊,停在一处宅子前面,门匾上几个黑底金漆的大字丰筋多力,气势非凡。 徐予和踩着马凳,搀着张氏的胳膊将她扶下车。 “阿满妹妹?” 来人内穿烟色缠枝牡丹纹锦缎袄,外罩朱红缠枝牡丹纹织金缎貉袖,下着菱纹夹裙,发髻上的鎏金钿钗熠熠生辉,笑意盈盈,语带欣喜:“阿满妹妹总算回来了,可把我盼的。” 徐予和眼睛顿时弯成两个小月牙儿,甜甜喊道:“陆伯母。” 张氏正要行礼,怎料又咳了起来,捂住胸口轻声道:“芸姊姊见谅,我风寒未好,失礼了。” 杨氏黛眉拧起,迈着碎步迎过来,一并搀着张氏上了台阶,温声关切:“哎呦,好妹妹,瞧你那脸色,还行什么礼唷?快些进屋,咱们之间无需在意这些虚的。” 徐予和见杨氏盛装打扮,应是出门有事,问道:“伯母怎起的这般早?铺子里又出了何事?” 杨氏这才褪了慌张神色,唇角又泛起笑意,“这不春闱还有两日就要放榜了,我赶着去大相国寺拜一拜,求菩萨庇佑停云高中。” 张氏迈过门槛,朝着杨氏淡淡一笑:“停云这孩子踏实肯学,文章作的也漂亮,定是没问题的。” 杨氏微微垂眸,轻叹口气,她出身商贾,不喜诗词学问,只擅经营管账,平日里那些个官员家眷办的劳什子词会她也不乐意去,旁人因她是宰相夫人,见了面多是逢迎之语,人人都道她家儿郎必定高中,谁知是发自真心还是故意说的漂亮话。 可今日阿满妹妹也这般说,想来八九不离十了,她心里松快许多,转而笑道:“做母亲的,自然是比孩子还着急结果,这几日我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只有求神拜佛,图个心安了。” 徐予和眨了眨清亮的眼睛,“要是停云哥哥都中不了,我看这天下也没几个举子能榜上有名了。” “还是燕燕嘴甜,”杨氏乐的心花乱颤,待将张氏送进里屋,见其满脸倦色,又止不住地心疼,“阿满妹妹,你可得好生休养,等我从寺里回来,咱们再好好叙上一叙。” 徐予和眉梢上扬,轻声开口:“母亲病了好些日子,仍不见好,我也想去给母亲祈福,伯母可否方便带我一起?” 杨氏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喜欢得紧,何况两家还有娃娃亲,若真成了,更是亲上加亲,忙拉住她手,宠溺道:“这孩子,有甚不方便的,前些日子听说你们要回来,还给你裁了身新衣呢,快些随我去试试。” 她又看了眼张氏,弯唇轻笑:“阿满妹妹,你且好好休息,燕燕我便带走了。” 两家仅有一墙之隔,出了门左转便是杨氏所居的宅邸。 杨氏命女使给徐予和重新梳洗,待到上完妆,素纱屏风后人影轻移,环佩叮咚,一身对襟素锻镶花边绵袄淡雅之极,下束浅紫百迭裙,头戴芙蓉缠花钗,额间珍珠光华流转,衬得她容颜愈发清丽。 正剥着核桃的杨氏眼前一亮,笑意更甚,“这颜色倒真称你,铺子里还剩几匹同样花色的缎子,便都留给你做新衣吧。” 徐予和莞尔一笑,推辞道:“伯母,我哪做得了那么多衣裙。” 杨氏咯咯轻笑,拉着她往门外走,耳坠子左右直晃,“当然做得,我乐意给你留呢,旁人可都不如你穿着好看。” 二人登上马车,一炷香时间不到,便到了大相国寺的山门前,但见人山人海,摊子货架到处皆是,各色商品,一应俱全。 旁边摊贩卖的狸奴毛色油亮,闭眼舔着前爪,另一只橘白相间的忽地扑它身上,两只小毛球儿登时滚作一团,徐予和被这憨态逗得合不拢嘴,步子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杨氏回头,不放心地叮嘱:“今日逢三,正逢庙会,人多着呢,你且跟紧些,莫被人流挤散了。” 徐予和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提裙跟上。 又过了几道门,里头依旧熙来攘往,敬香中人有不少是身着襕衫的举子,看来亦是请神佛庇佑高中的,她随杨氏接过僧弥赠的三支清香,放入烛台点燃,举至眉心,祈愿菩萨让母亲早日病愈,而后将香插至香炉,俯身恭拜。 风吹铃动,声脆悦耳。 似是菩萨听到人们的祈愿,差山风作出回应。 殿内菩萨居高而坐,却慈颜善目,垂视着芸芸众生,两人神色虔诚,跪在蒲团上对着菩萨拜了又拜。 徐予和扶起杨氏,犹豫道:“伯母,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杨氏轻抚发髻,把松动的金钗按回去,“何事吞吞吐吐的。” 徐予和迈过门槛,眼睫低垂,“回来路上遇到了刺客,被一位年轻相公所救,那位相公,估摸着是宁王,跟着他的人,腰上都挂着枢密院的牌子。” 杨氏忙转过头,攥着帕子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通,“这么大的事,怎的现在才说,可有受伤?” 徐予和唇角浮起浅淡笑意,挽起杨氏的胳膊,“没有没有,伯母放心,我与母亲都好好的。” 说到这里,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母亲想备些厚礼送过去,又怕伤了爹与陆伯伯的关系。” 杨氏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宁王赵洵是新党,而他的夫君陆敬慎认为新政过于冒失,破坏两国和议不说,还有违祖制,故而一直反对,双方斗争不断。 “救命的恩情,备些厚礼那是应当的,再说了,那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儿,且让他们弄去,与咱们可不相干。” “伯母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知恩图报,杨氏并不觉得有错,“还得多送点,总不能让人留下话柄,说咱们不知礼数,要是你伯伯真不乐意了,我帮你们收拾他。” 接近晌午,大相国寺里的人反而更多了,商户叫卖连天,争相抛售货品,小食摊上几乎座无空席。 恰好有两名食客喝完饮子,从圆凳上起来看对面簟 4. 天欲雪(四) [] “小娘子,到了,前面便是我家。” 妇人脸色泛白,在徐予和的搀扶下勉强站稳,摸索半天,才掏出钥匙颤颤悠悠地打开木门。 徐予和见她这般难受,心下不忍,“娘子这般,不请位郎中瞧瞧吗?” 妇人垂下头,沉默良久,叹道:“哪有余钱,全被我那夫君拿去喝酒了,我躺一躺便好了。” 闻言,徐予和越发觉得她可怜,只是已经出来了这么久,杨氏寻不到自己怕是要着急得不行,便取出一锭碎银放她手里,“这钱你且留着诊病用,我去街上叫位郎中给你把脉。” 妇人看到银子,霎时两眼放光,假意推辞一番塞进荷包,又见徐予和转身欲走,忙拽住她的衣袖,挽留道:“小娘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进来吃碗我煮的茶再走吧。” 徐予和不想停留太久,一口回绝:“娘子客气了,我不渴。” 妇人却执意把她拉到堂屋,满脸堆笑,“小娘子先坐着,我去烧些开水。” 可从这之后,再不见那妇人过来,徐予和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到妇人先前的表现,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猛然抬头,瞥到窗后有个黑影,不似女子身形。 她顿时坐立难安,唯恐惊动对方,待黑影不见,才起身走到院里,却见大门不知何时插好门栓,还落了锁,南边的屋子里隐隐有人声传来。 虽然听不真切,但说话者除了那位妇人,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想来就是方才所看到的黑影。 徐予和恍然明白,自己怕是已经中了那妇人的圈套。 一个成年女子,完全没理由去找比自己瘦小的人求助,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她偏偏赖上了自己,多半是瞧着自己面生,蓄意为之。 大门被锁,强行破门势必会引来他们,到时候情况只会更糟,徐予和捏紧掌心,转而环视四周,奈何院墙委实过高,也不见梯子,靠她自己是怎么也翻不出去的。 一筹莫展时,墙面上垂下来的凌霄花使她看到了逃脱的希望,仰头望去,宅子共有两层,定然有楼梯通向二楼,既然翻墙行不通,那跳窗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徐予和提起裙裾,轻手轻脚回到堂屋,房间西侧果然有座楼梯,她暗自松了口气,只是还未来得及踏上去,妇人恰巧赶了过来。 “小娘子,茶煮好了。” 她回过头,只见妇人脸上带笑,将茶盘摆到桌上,有个相貌粗犷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眯着眼似笑非笑,表面看着颇为和善,实则是将出去的路挡住。 徐予和佯装若无其事,只是一步也不肯往前。 妇人怕她生疑,将茶碗端至跟前,咧嘴解释:“小娘子莫慌,这是我夫君,知你送我回来,特地来向你道谢的,只是他嘴笨,临到门前不晓得说些什么了。” 徐予和挤出一个笑容,仍不做出回应。 妇人扭头看了眼男人,又把茶往前递了递,问道:“小娘子可是嫌这茶不好?” 徐予和欲开口推辞,却发觉男人目光转狠,往前走了几步,只好硬着头皮接过茶碗。 妇人又道:“茶叶虽是便宜货,但里头放了香料,喝着别有滋味,小娘子快尝尝。” 琥珀色的茶汤略微浑浊,碗沿还沾着些乳白色粉末,确实别有滋味。 徐予和颔首微笑,把碗举到唇边,妇人指节捏得发白,眼瞅那小娘子饮下一口茶,却听得一声“哎呀”,茶碗应声打碎在地。 徐予和蹙起眼角,低声自责:“娘子对不住,这茶好生烫嘴,辜负了你一番好意。” 妇人愣在原地,神色怪异。 男人死死瞪着徐予和,斥骂一句大步跑来。 徐予和提起衣裙,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楼梯,那夫妇二人紧跟其后,眼瞅着就要被追上,她慌忙推翻楼梯拐角的灯架,妇人躲闪不及,被砸中脑袋往后仰去,恰好撞倒后面的男人。 不等她喘口气,却觉得视线渐渐模糊,脚下有些虚浮,徐予和心里咯噔一下,明明没喝放过药茶水,怎么还会这样? 男人很快爬坐起来,一脸嫌恶地踢开妇人,观她走路左摇右晃,甚为得意,奸笑道:“小娘子,别费力气了,你跑不脱的。” 徐予和咬住嘴唇,扶着墙壁继续挪动步子,窗户就在前面,天光明亮,那便是希望! 谁知一个趔趄跌撞在柜架上,摆放的瓷瓶掉地上摔个稀碎,她又急又恼,胡乱挣扎着起身,手掌按在瓷片上,剧烈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随后咬紧牙关,强忍疼痛摸起碎片狠狠攥在手里,鲜血自指间缝隙不断渗出,朵朵红梅在衣裙上悄然绽放。 徐予和顾不得疼痛,勉强站稳身形,往窗子上扒拉,外面街巷熙来攘往,人们见到她这副模样,多半会报官,只要见了官,便安全了。 男人没料到一个小娘子竟有如此毅力,能在迷香下坚持这般久,等他察觉不对时,对方已经跳下去了。 “那位徐御史也不知陆相公从哪儿找的帮手?嘴巴可真厉害,以后早朝可有得吵喽。”杜浔抱着包裹小声嘟囔。 赵洵绷着张脸,面色不甚好看。 杜浔瞧他不想搭理自己,便从包裹里拣了块核桃酥嘎吱嘎吱咬了起来,又来回晃悠脑袋松动筋骨。 直脚幞头的帽翅晃来晃去,晃得赵洵直心烦,抬眼瞥见他揣着的包裹,指着问道:“那里装的什么?上朝还揣着,总不能全是核桃酥吧。” “有蜜饯,裘衣,”杜浔把剩下的小半块核桃酥全塞进嘴里,拍手弹去饼渣,摊开包裹一角,“裘衣是那位徐夫人所赠,原本是要还回去的,可徐夫人不收,还要登门拜谢,人是你救的,也是你让我送的,我可受不起,只能收下赶紧过来了。” 听到与徐予和有关,赵洵脸色缓和了点,“你可打听到她们家住何处?” 杜浔又捏起一颗雕花蜜饯嚼着,脱口而出:“没有。” “真没问?” 不过是萍水相逢,打听这些作甚,杜浔咽下嘴里的食物,疑惑地看向他,“为何要问?未免过于唐突了吧。” 赵洵扶额:“所以让你驾车送回,又没让你直接开口。”< 5. 天欲雪(五) [] 怀中之人瑟缩着身子,眉毛拧作一团,可即便遭了这般罪,也不见哭喊一句。 赵洵喉咙发涩,想将她拥入怀中,却又怕于礼不合,多有冒犯,哽着嗓子温声安慰:“别怕,我在。” 迷香药劲儿还没过,紧绷的神经一经放松,徐予和便再也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赵洵垂眸检查她身上血迹,这才发现她的右手使劲攥着块碎瓷片,还在往下渗血,掰开弯曲的手指,一些碎小的瓷片已嵌入血肉,拔出之后赫然出现一道道猩红的口子。 徐予和唇瓣抿起,身体微微颤抖,赵洵看着眼前人如此模样,更是心疼不止,从怀中掏出巾帕轻轻包扎好伤处,眉峰一凛,走下马车,眸底骤然迸发出刺人的寒意,仰头望向那扇窗子。 妇人颤颤巍巍扑跪过来,支支吾吾道:“相,相公恕罪,我家女儿不小心惊了相公的车驾。” 赵洵睨她一眼,冷声道:“那小娘子,是你家的?” 妇人低着头不敢回话,时不时望向身后,赵洵顺着视线瞪过去。 男人吓得撒腿便跑,杜浔飞身上前,抓住他胳膊往回一拽,推到妇人旁边,男人浑身发抖,趴跪在地上,顺着妇人的话往下编:“回相公话,那小娘子正是小女,她一时不慎,从窗上跌落。” 赵洵按捺不住心中怒火,踢翻答话的男人,“你这汉子,张嘴胡来,推人坠楼还想编谎脱罪?”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应声附和:“翟壮,我都瞧见了,那小娘子掉下来的时候你就在窗后站着,定是你推的。” 买菜的娘子也开口补充:“就是,我也瞧见了,方才从巷子里出来,我还看到那小娘子扶着肖二娘回家呢。” 旁边一娘子露出鄙夷之色,“怎的送她回家,还要恩将仇报啊。” 人们登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赵洵指节捏得泛白,恨不得将那二人剥皮拆骨,厉声道:“来人,把这二人绑回去。” 差役们提着刀齐整整跑来,把那二人押了起来,凑热闹的人被这阵势吓到,生怕惹祸上身,顿时四散而去。 妇人高声哭喊:“相公饶命,不是我们推的,真是那小娘子自己跳下去的。” 赵洵目光阴鸷,眼底淬了毒了一般,甩袖疾步奔向马车,“有什么话,到牢里再说吧。” 杜浔心虚地跟在后头,小声问道:“徐小娘子,怎么样了?” 赵洵满脑子都是徐予和手上的伤口,没心思搭理他,火急火燎踏上马车,没等杜浔上来,便命赶车的差役快马赶回府中。 于是乎,被丢下的某人扶着官帽边跑边喊:“我还没上去呢,承平,我还没上去!” 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元内官扭头跑他跟前叉手说道:“杜承旨,六大王说车上没你的位儿了,让你自己走回去。” 杜浔望着越行越远的马车,叉腰道:“走遍走,谁稀罕坐马车啊。” 说完,他转头迈出大步,笔直挺长的帽翅扫到元宝脸上,官帽登时歪斜,他赶紧抬手扶正。 无辜的元宝捂着小脸,委屈道:“杜承旨,宁王是让你带着刚刚捉的那两人走回去。” 杜浔扭头看他,“元宝,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 屋内暖香熏人,白须老者却面色肃然,静心把脉,隔了会儿,才舒缓神情。 赵洵见状,往前一步:“冯御医,她怎么样?” 冯弘作揖回道:“宁王,从脉象上看,这位小娘子无甚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昏睡过去,但右臂折伤,需敷药以竹板固定,手上伤口也少碰水,免得落疤。” 赵洵颔首,伸手引冯宏到屏风外侧,“有劳冯御医。” 冯宏把药箱放在桌上 取出纸墨,洋洋洒洒写了两张药方,捋着山羊胡道:“一为内服,一为外敷,内服汤药一日两剂,臂上外敷伤药一日可十易,三日即瘥。” 赵洵点头记下,命元宝随冯御医去御药院取药,自己则坐到榻前,将毛巾湿水拧干,仔细擦拭徐予和手上殷红,待血污洗去,大一些的伤口翻开皮肉,更为醒目,他眉头紧皱,挖出金疮药轻轻涂抹在伤处。 正缠绢布时,门口传来杜浔的声音。 “承平,那两人都交待了。” 赵洵拿着绢布又缠了一圈打好结,把她的手放进被子,拉下床幔,才起身走过去,沉声问道:“说了什么?” “他们专做拐骗良家女子的勾当,那婆子扮可怜,挑面生女子下手,骗至家中后,再迷晕了卖去勾栏。” 天子脚下,也敢如此胡来? 赵洵肃正神色,断定此事不简单,“既是惯犯,怎么没听人提过此类案子?也不见有人报官?” 杜浔道:“那二人自称是肃国公嫡子刘密的人,甜水巷大半妓馆皆在他名下。” 赵洵脸上露出嫌恶之色,刘密不学无术,是个妥妥的纨绔,此人在国子监中拉帮结派,公然欺凌贫寒士子,不少监生都嗤之以鼻,没想到还让人牙子强行拐卖良家女子,“拐卖良民,当处以绞刑,肃国公当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杜浔听他这语气,似乎是要一查到底了,但肃国公在朝中关系众多,若与其正面交恶,怕是对推行新政更加不利,迟疑道:“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赵洵不是不知道他的顾虑,但肃国公与他们并非一路人,遂道:“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无需顾及脸面,也该好好让刘密吃点苦头了,”他捏紧手中装有金疮药的瓷瓶,眼神愈发阴冷,“断掉那二人的胳膊,继续问话。” 杜浔打了个哈欠应下,轻声道:“还有,薛旭又在牢里骂你了。” 赵洵眉头皱起,颇为不耐,“骂便骂了,堵住嘴就是。” 杜浔瞄他一眼,又问:“他们可交待出其他消息?” “涯深,你想累死我吗?” 枢密院掌各路军政兵防,大小事务繁多,赵洵兼任枢密使,前些时日外出暗中调查军马以次充好一案,院内许多政务也就耽搁下来,回到汴京后将刺客押进牢里还未来得及细审,便一头扎进机速房批阅文书,这好不容易处理完,又有其他事在等着。 他揉着额头,向杜浔投过去哀怨的目光:“他们当中有人水土不服,一路上吐下泻的,磨蹭许久,我也不过前日回京,遇刺一事又不好声张,早朝与陆敬慎他们周旋,下朝要去院里处理堆积下来的文书,又要调查军马案,还得头疼西北泾原路布防,我倒是想审他们,也没时间啊。” 杜浔忙活半天,早已口干舌燥,倒了盏茶自顾自喝着,“得,明白了,审完那俩人牙子,我再去审薛旭。” “不急,他们没见到岑将军,什么也不会说的,刚好关里头饿上几天,省得再有力气口出狂语 。” 杜浔想起那日薛旭嘴里噼里啪啦骂个没完,拿布 6. 雪中行(一) [] 两人交谈间,元宝已跟着冯弘从御药院取了药回来,向赵洵回禀之后便去了后厨煎药。 冯弘则把调配好的敷药包缠在徐予和骨折处绑好,又用竹板固定在胳膊上,认真交待:“宁王,每日早晚各换一次药,换完须绑上竹板,两月后方可拿掉,胳膊不可乱动,更不可受寒,防止落下病根。” “饮食宜清淡,切忌肥腻,否则容易气血淤滞,半月之后,便没有什么忌嘴的了,此时可以用食物滋补。” 赵洵颔首:“冯御医所说,我都记下了。” 冯弘拎起药箱,笑呵呵道:“每隔十日,臣会为小娘子复诊,药包也会一并带上,六大王无需再派人亲自去御药院取。” 赵洵恭敬道:“前厅已备下热茶,正是冯御医挂念的龙团胜雪。” 冯弘捋着胡须哈哈笑道:“宁王的茶,臣今日是没口福喝了。” 赵洵顿时也提起了兴趣,笑着问道:“竟是何事能让爱茶如命的冯御医如此看重?” 冯弘面色凝重,轻叹道:“臣还要入宫一趟,给圣人诊脉。” 赵洵皱眉,问道:“我嫂嫂怎的了?” 冯弘回道:“圣人近来食欲不佳,每每食之甚少,官家忧心不已,适才着人召我为圣人看诊。” 赵洵道:“如此,那自是耽误不得,也只能改日再请冯御医品鉴茶水了。” 说罢,冯弘含笑拜别,赵洵躬身一揖,亲自将人送出府邸。 回来后,赵洵又回榻前坐着,见徐予和未醒,他便又掏出密信仔细研究,这封信实在是怪的很,信上除了文字以外,末尾处还落了个朱红色的小印,一般来说,为防暴露身份,密信上绝不会署名印章,他问过岑将军,对方也不清楚,可能是专门用作传递消息的私章。 这样来看,那些人恐怕是想坐实岑琦投敌的罪名,他面色霍然凝重起来,门外此时又传来元宝的声音。 “宁王,药煎好了。” 赵洵把信收起放回袖口,收敛神色,轻声道:“拿进来吧。” 元宝将门推开,满脸带笑地把煎好的汤药送了进来,赵洵接过药碗,登时一股苦涩的怪味窜进鼻子,不禁皱眉:“闻着这般苦,端些蜜饯来。” 元宝应声道是,他头次见自家主子对一个小娘子如此上心,看来真如杜承旨所说,两人之间定是有戏,便止不住偷笑起来。 赵洵掀眸看他,疑惑道:“乐什么呢?快去干活。” 元宝忍笑不语,低头跑了出去。 徐予和意识逐渐清明,略微睁开眼睛,月白纱幔映入眼帘,屋子里熏了鹅梨帐中香,清雅好闻。 此时已接近戌时,室内燃着灯烛,光晕透过床幔投射进来,依稀看见外面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她尝试着坐起身,奈何右胳膊被竹板夹着固定,使不上力不说,一用劲儿更是钻心的疼,只能侧过身子用左臂撑起上半身坐起来。 床幔内传来细微的声响,赵洵慌忙凑上前,却又觉得此举多有不妥,便收回拉开床幔的手,退至原地,轻声问道:“徐小娘子,可是醒了?” 徐予和身形顿住,低声开口:“醒了,多谢相公搭救。” 赵洵嘴角笑意轻扬,望向床幔另一侧,“醒了便好,醒了便好,徐小娘子,药方才煎好送了过来,这会儿喝着正好不烫嘴。” 徐予和轻轻道:“好。” 赵洵转身把药碗端过来,床幔被慢慢挑开,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他很自然地把床幔勾好,然后坐在旁边,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对方嘴边。 徐予和怔住,双颊浮起两团淡红,抬眸问道:“没,没有女使吗?” 一双明眸,似春水泛波,潋滟流转。 赵洵撞上她的视线,脸竟微微发烫,心脏也砰砰砰跳地越来越厉害,只好别过头解释:“府中女使甚少,又怕轻慢了小娘子,这才……” “宁王,蜜饯,蜜饯来了。” 话未说完,就被探头进来的元宝打断。 两人顺着声音,都将目光投向门口,元宝打了个寒噤,感觉气氛不太对劲,捂紧嘴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轻轻放下蜜饯就撒丫子跑了出去。 一阵沉默。 徐予和举起自己的左臂轻晃几下,率先开口:“我的左手没事,我可以自己喝。” 都说六大王心眼小,脾气差,这人喂她喝药多半也是出于礼貌,要是她真敢喝,指不定对方有多记仇。 赵洵不知她心里存了这种想法,只觉得此时很是尴尬,动作僵硬地把药碗递到她左手上,就仓促转过身子,“好,我去把蜜饯拿过来。” 徐予和接过药碗嗅了嗅,秀眉蹙起,闭紧眼睛几口喝完,苦是真的苦,但较之刚刚那种情况,这点苦也算不上什么了。 赵洵看着她被苦得拧巴着小脸,觉得可爱又好笑,拿走药碗放至一旁,把盛着糖霜玉峰儿的食盘递她面前,轻笑道:“徐小娘子可真是令人佩服,如此苦的药,眨眼功夫便喝完了。” 徐予和讪讪一笑,捏起一颗糖霜玉蜂儿放进嘴里含着,回荡在唇舌间的苦味登时被冲散,神色顿时舒展开来。 赵洵就这样望着她,眼神愈发温柔。 这人怎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发笑,徐予和心奇怪,为何自己遇到他,对方一直是这种和善循礼的模样,难不成六大王是个笑面虎,表面装得与人为善是为了让对方放下提防,然后出其不意给其致命一击,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禁在心里感慨这人真真是阴险呀。 “承平!承平!” 赵洵脸上笑意渐消,朝着门口喊:“又怎么了?” 杜浔提着袍子疾步奔进来,听着赵洵声音自屏风那侧传来,顿时心中了然,小声说道:“那自然是有事,你出来下。” 终于能送走眼前这人了,徐予和心里轻快许多,扬唇浅笑:“看样子是有急事,相公快些去处理吧,不用管我。” 赵洵把食盘塞她手里,便匆匆离去,连袖中密信掉落出来也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