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月(双重生)》 1、中秋 满月低悬,桂影婆娑。 本该是阖家团圆的中秋之夜,皇城内却是一片死寂。 狭长幽暗的宫道,帝王的舆驾自远处而来,在红墙飞檐下映着一道道冷峭嶙峋的影子。 宫道尽头的巍峨殿宇,守卫森严,烛火彻亮。 “姑娘,膳房送来了桂花酿。” 宫婢进殿时,阮青黛正坐在烛台下,静静地剪着红纸。 她今日穿了一身缃色留仙裙,青丝松绾,未施粉黛。面颊虽有些消瘦苍白,可衬着融融烛辉,也难掩那副昳丽端雅的好颜色。 剪子在纸上蜿蜒摩擦,发出窸窣声,却被宫婢喋喋不休的埋怨盖了过去。 “中秋宫宴,陛下为何不带姑娘一起去?您和太后原就是一家人,是最亲的姑侄,今日本该赏月共乐,可现在您却一个人被关在这九宸殿里,冷冷清清的。奴婢当真替您委屈。” 这新来的小宫婢眉心生了枚朱砂痣,性子格外活泼,阮青黛平日里很愿意与她多说两句,可今日却一声不吭。 她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剪纸,浓睫在眼下垂落了几分浅影,神色愈发温婉柔和。 宫婢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她,见她不应答,话里的挑拨意味渐浓. “奴婢听闻,您自幼被太后养在膝下,与太后亲如母女。可陛下却一直防着您,不许您去寿康宫请安;太后病了,也不许您去侍疾;连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都不肯成全您的一片孝心,实在是……太过凉薄绝情。” “喀嚓。” 多余的红纸被剪断,一只长耳圆眼的玉兔赫然成型。 阮青黛望着掌心那憨态可掬的小玉兔,唇角轻扬,露出浅淡的笑意。 她忽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那宫婢面上,颔首笑道,“好了,多谢你寻来的剪子。” 勾着剪子的手指轻轻一绕,阮青黛便将那锋利的刀刃转向自己,随即握着刀身,小心翼翼地递还给宫婢。 “收好,别让旁人瞧见.”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不许九宸殿内出现任何锋锐利器。” “……是。” 宫婢咬了咬唇,才双手接过剪子,收进袖中,眼里的失望几乎要漫溢出来。 正当她要转身退下时,阮青黛突然轻叹了口气,启唇道,“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宫婢身形一滞。 “我不会害他,更不会杀了他。” 极为平淡的口吻,好似闲谈今日天气一般。 那宫婢听着却霎时白了脸色,在原地僵硬半晌,才浑身冷汗地落荒而逃。 阮青黛缓缓收回视线,起身清理桌上零碎的红纸,一张张递到烛台边焚毁,唯独留下那只玉兔,捧在手里有些舍不得。 内心正挣扎着,眼前的烛影一晃,视野内便出现了一片织金龙纹的玄色衣角。 阮青黛一惊,匆忙将玉兔攥入手中,双眸一抬,恰好对上了不知何时走进殿内的年轻帝王。 皇帝戴着冷硬精巧的银色面具,遮掩了大半张脸,唇畔噙着一丝聊胜于无的笑意,“藏了什么?” 阮青黛眸光轻闪,一开口,连声音都飘忽无力,“……废纸罢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攥住,玉白纤细的手指也被一根一根掰开,露出掌心那团玉兔剪纸。 皇帝轻嗤一声,两指拈起那皱巴巴的玉兔,语调缓缓,“你剪的?” 见他似乎无心追究剪纸从何而来,阮青黛略微松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 皇帝嘴角的弧度扩大,放下那轻飘飘的剪纸,在桌边落座,又随手揽过阮青黛,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 阮青黛攥着裙裳,身子一动不动地僵直着,望向别处,“你为何回来得这样早?” 皇帝撩开她鬓边的发丝,低头凑过去,“今日用了什么香,如此甜腻。” 阮青黛眼睫颤了一下,“宫宴提前结束了?” 戴着玉扳指的拇指在她颈侧摩挲了两下,忽地看见桌上的酒盏,顿住,“哦,原来是沾了桂花酿的味道。” 阮青黛低垂着眼,温温吞吞地劝道,“姑母每逢中秋便会头疾发作,郁郁寡欢,你为何不多陪她一会儿……” 皇帝对这答非所问的谈话失了耐性,伸手捏住阮青黛的下颌,将她的脸转过来,埋头封住了她的唇。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唇齿间泄出的靡靡水声,暧昧而清晰。 阮青黛攥着裙裳的手越收越紧,既没有抗拒,也没有丝毫回应,只是被迫仰着头,承受这强势炽热的深吻。 发烫的面颊贴上皇帝的银色面具,那坚硬冰冷的触感又叫她愈发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阮青黛心口起伏,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扣着她后颈的皇帝才退开些许,蹭着她的鼻尖冷笑一声。 “犯病找太医,我陪着又有何用。” 这是在回答她上一个问题。 “……” 阮青黛咬唇,眉眼间终于掠过一丝阴翳,偏头躲开了皇帝再次覆下来的唇。 皇帝掀起眼,目光在她面上细细刮着,神色莫测。 二人僵持片刻,皇帝眉梢一低,搭在阮青黛后颈的手指轻叩两下,漫不经心地松了口,“罢了,明日早些去请安。” 阮青黛这才舒展眉头,不深不浅地看了他一眼。 她眼尾残留着红晕,眸子里也湿漉漉的,一眼扫过来,皇帝的嗓子便又有些发紧。 他揽在阮青黛腰上的手臂猝然收紧,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还不忘将桌上那壶桂花酿捎上,连人带酒丢上了龙榻。 明黄的帐幔落下,几乎将大半烛光隔绝在外。 帐内霎时暗下,皇帝摘下面具,五官隐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唯有侧脸那一大片狰狞的疤痕落进阮青黛的眼底。 阮青黛正望着那疤痕发怔,皇帝便拎着那壶桂花酿靠了过来,“尝尝。” 阮青黛轻抿了一口,脸忍不住皱了起来。 皇帝盯着她,“如何?” “太甜了……” 皇帝低低地笑出声,覆身而下,贴着她的唇瓣喃喃,“我嗜甜。” 阴云蔽月,宫墙内忽然起了风。 殿内烛火摇曳,揉皱的缃色裙裳被丢出帷帐,紧接着便是玄色织金的龙袍。最后是那玉白酒壶从榻上滚落,掉在衣衫堆里—— 晶莹透亮的桂花酿沿着壶口滴落,在层叠的衣料上晕染浸透,散发出黏腻的甜香。 夜半时分,殿外开始落雨。水声四溅,逐渐呈瓢泼之势。 阮青黛被雷雨声吵醒,缓缓睁眼。 她躺在龙榻上,鼻尖上沁着细微的汗珠,汗湿的青丝也凌乱地铺散在身侧,遮掩了脖颈、肩头还有锁骨上的暧昧痕迹。 外头电闪雷鸣,身侧空空如也。 她隐约听到什么声响,神色恍惚地披衣坐起,掀开帐幔。 不远处,披着外衫的皇帝背对着她坐在妆台边,背影寒意森森,全然不复昨夜的随性温和。 他的手边散落着被摔碎的鼻烟壶。那是皇帝一年前从阮青黛这里强行索要的生辰礼,壶盖上还缀了一枚世间罕见的赤霞珠…… 听得身后的动静,皇帝猛地转头看了过来。 恰逢一道紫电划破夜幕,照亮了他那双冰冷阴鸷的眸子——里头竟蕴着阮青黛从未见过的雷霆之怒,好似一头蓄势待发、亮出獠牙的猛兽,随时都要扑上来,将她拆骨啃噬。 只此一眼,便叫阮青黛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 “连你……也要杀了我……” 皇帝的声音变得粗劣沙哑,似是将所有的痛苦和戾气都压抑在了喉咙深处,最后竟成了令人发怵的笑声,似癫似狂。 阮青黛面上掠过一丝错愕和茫然,“什么……” 盛怒的皇帝大步逼至龙榻前,一扬手,便将手里拿着的鼻烟壶壶盖狠狠掷在了阮青黛的脚边。 “啪。” 那莹润剔透的赤霞珠应声而碎,竟从里头扑洒出一簇赤红色的药粉。 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散开,呛得阮青黛头晕目眩,尚未缓过神,她便被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掌掐住脖颈,被迫仰起了脸。 殿内未燃烛火,阮青黛只能借着月辉,看清那双布满血丝的暗眸。 “阮、青、黛。” 皇帝一边扼着她纤细的脖颈,一边咬牙切齿地唤着她的名字,“是不是我平日待你太好,才叫你忘了我原本是怎样的人?” 颈间的手掌不断收紧,阮青黛却连挣扎的气力都提不起来,张了张唇,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同为阶下囚,旁人皆入诏狱,唯你在这九宸殿安枕无忧。可你却要置我于死地……” 皇帝的嗓音愈发疯狂狠厉,忽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也好,今日便叫你看看,背叛我的人是何等下场……” 扼着脖颈的力道骤然消失,阮青黛跌坐在地上,再一睁眼,人竟是已经到了诏狱。 满眼的血肉模糊,刺鼻的腥味,耳边尽是凄厉的惨叫和呜咽。 阮青黛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就在她面前,赫然立着两个刑架。一边捆着个伤痕累累的中年男子,一边捆着个身量纤纤的少女。少女已然没了气息,乱蓬蓬的发丝遮掩了面容,却露出眉心那粒朱砂痣。 认清此人的身份,阮青黛重重颤了一下,自指尖腾起刺骨的寒意。 “你可听说过诏狱的琵琶刑?” 年轻的帝王自她身后走出来,手里转着一柄匕首,在男囚的身前比划着。 他回头扫了阮青黛一眼,随即将匕首狠狠扎进了那人的腹中。 伴随着那人的嚎叫声,皇帝挽着衣袖,缓慢地移动着刀刃,轻描淡写道,“以肋骨为弦,以刀刃为琴拨。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直至血肉溃烂、百骨尽脱……” 阮青黛瞬间毛骨悚然,整个人颤抖着朝后退缩,几乎将唇瓣咬出了血,才将自己的尖叫声扼堵在了喉咙里。 察觉到什么,皇帝的动作停下,转过身来。 昏黑无光的牢狱,在那本就冷硬的面具上又罩了一层狰狞扭曲的暗影。 他长身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阮青黛,鲜血沿着冷白修长的十指滴落,亦染红了那枚玉白的扳指。 “阮青黛……” 冷淡的嗓音犹如掺了毒液一般,“你可也要尝尝琵琶刑的滋味?” 刀刃的寒光闪过,又是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阮青黛蓦地睁开眼,彻底从噩梦中苏醒。 2、惊梦 阮青黛仰躺在床上,惊魂未定地睁大着眼,瞳孔紧缩,额上冷汗涟涟。 “姑娘?姑娘!” 焦急的唤声在耳畔响起,逐渐清晰。 半晌,阮青黛才缓过来,微微偏头。 侍婢兰苕正凑在床榻边,担心地看着她,“姑娘,您又梦魇了?” 阮青黛张了张唇,嗓音哑得不像话,“兰苕……” 她强撑着坐起身,恍惚地扫视了一圈。 半开的雾青色绡纱帐,烟波水云的三扇画屏,还有角落里燃着安神香的鎏金香炉……确实是她的闺房,而非那深宫中的殿宇,更不是血腥惨烈的诏狱。 “姑娘及笄到现在快一年了,怎么这惊梦症还是不见好,民间偏方和太医令开的安神药都不管用。” 兰苕拿出绢帕,心疼地为阮青黛擦拭着额上的冷汗。 阮青黛倚靠着身后的绣金引枕,眼神飘忽,低声喃喃,“或许这根本不是病……” 兰苕愣了愣,“可姑娘前几日刚去过灵霞寺,皈无大师也未看出什么邪祟。” 阮青黛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皈无大师的确没提邪祟二字,却念叨着“因果”。 最初她也觉得无非是噩梦而已,可日复一日,那些零碎的场景越来越清晰,甚至全都串连在了一起—— 她不知为何成了君王的阶下囚,被日夜困在九宸殿。最后遭人构陷,竟叫皇帝在她送的鼻烟壶里查出了毒药。 梦中,皇帝怀疑她勾结叛军,将她关进诏狱,却到底没对她施以“琵琶刑”。直到三日后,才让宫人带来赐死的旨意。 白绫绕颈,鸩酒入喉—— 便是这场梦的结局。 梦境不断地循环重现,时日越长,阮青黛越相信,这场梦若非前世因果,那便是明日预兆…… “姑娘可醒了?” 推门声响起,侍婢碧萝从画屏后绕了过来。看清床幔内的情形,她声音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姑娘又惊梦了,那婢子去给宫里递个话,改日再进宫吧?” “不可……” 噩梦带来的惊惧不安逐渐散去,阮青黛强打起精神,“昨夜是中秋,我今日定是要进宫向姑母请安的。” 兰苕和碧萝对视一眼,没再多言,像往常一样伺候着阮青黛洗漱妆扮。 阮青黛望着镜中的自己,折腾了一夜,即便上了妆,脸上的气色也不大好。于是她想了想,又吩咐兰苕将妆容化得更浓些,非要将眉眼间的倦怠和虚弱压下去。 兰苕无奈,只能又俯身为阮青黛添妆。 端庄华贵的裙裳,繁琐复杂却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差错的朝云近香髻,还有厚重的脂粉浓妆,犹如一张最精致虚伪的假面,将阮青黛那张脸上本该出现的细微表情都封印了起来,全然失了灵动和朝气—— 这便是被整个上京城奉为贵女典范的阮大姑娘。 *** 坤宁宫外,皇后身边的芸袖姑姑亲自出来迎阮青黛。 “姑母昨夜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而且陛下如今身子不好,大多数奏章都得娘娘亲自过目。” 芸袖叹了口气,“许是因为劳累,娘娘这次犯病要比寻常更严重些,神志不清地说了好些胡话……” 阮青黛眉心微蹙,低低地应了一声。 两人行至殿外,阮青黛忽然瞥见一个眼熟的宫人,步伐倏然顿住。 芸袖反应过来,“太子殿下一早就来请安了,现下正在里面。” 偏偏这么巧…… 阮青黛眼睫微颤,侧身转向芸袖,小声道,“姑姑先进去吧,我在这里稍候片刻。” 芸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躬身回了殿内。 “姑娘还要继续躲着太子殿下?” 碧萝压低声音问道。 阮青黛叱了一声,“胡说……” 她性子软,不会发脾气,就连这一声叱责也带着些娇憨,没什么威慑力。 “我何时躲过太子殿下?” 阮青黛嘴上如此说着,脚下却往隐蔽处走。 兰苕跟在阮青黛身后,不满地朝碧萝嘟囔,“躲着他又怎么了,太子本来就不是个好人!在江南养了几年病,回来竟带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两人还同乘一辆马车!谁不知道我们姑娘才是未来的太子妃,他让我们姑娘的脸往哪儿搁……嘶。” 兰苕的胳膊被拧了一下,瞪着眼看向碧萝,“你掐我干什么,我说得有错吗?那庶女还叫什么湄儿,湄儿……这名字听着就晦气。” “好了……” 阮青黛终于无奈地打断了她们的争执,“这是皇宫,说话当心些。” 主仆三人刚要走开,一宫婢恰好端着碗汤药走过来,身上的石榴红宫装着实艳丽,甚至都有些晃眼。 阮青黛神色微变,连忙上前,“站住。” 那宫婢步伐一顿,转头正对上阮青黛。 看清彼此的面容,两人皆是一愣。 原来这宫婢不是旁人,正是太子亲自从江南带回来的贴身侍婢,也就是她们方才议论的崔湄儿。 崔湄儿率先反应过来,福身行礼,张口便唤,“表姐……” 一声表姐,倒是让阮青黛怔住,原本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口。崔湄儿的父亲崔寅,是她继母崔氏的胞弟。名义上,她的确能唤这一声表姐。但是…… “东宫的婢女都像你一样,这么会攀亲戚吗?” 兰苕在一旁冷嘲热讽,刻意强调了婢女二字。 阮青黛心中觉得这话有些刻薄了,将兰苕拉回了身后,“湄儿姑娘请起。” 崔湄儿神色尴尬,起身改口道,“阮大姑娘,奴婢是跟着太子殿下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阮青黛的目光重新落回崔湄儿身上,斟酌片刻,才温声道,“皇后娘娘不喜红衣,你先下去,将这身衣裳换了吧。” 崔湄儿一愣,竟没有一口应下,反倒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将信将疑地,“可芸袖姑姑从未提过,娘娘有这样的忌讳……” “今日特殊,你也不必问缘由,下去换了就是。” “可是……” 崔湄儿仍在犹豫,有些不甘心地,“可娘娘已经到了喝药的时辰,若奴婢换身衣裳再回来,这药怕是就凉了。” “……” 阮青黛哑然,一时竟不知还能怎么劝说,眉头微微蹙起。 见状,碧萝上前,直接伸手去接崔湄儿手中的药碗,“无妨,湄儿姑娘给我便是。” 可崔湄儿竟还不肯松手。 兰苕蓦地瞪大眼,口吻不大客气的,“我们姑娘叫你做什么,你做便是!这坤宁宫上上下下,便是芸袖姑姑都得听我们姑娘的,哪一个像你这般推三阻四?!” 崔湄儿似是被吓着了,端着药碗的手一抖,那碗便掉落了下来,碗里冒着热气的药汤也全都倾洒而出。 碧萝的手背被烫了一下,疼得下意识把手往回一缩,那药碗便“啪”地一声在地上碎了个彻底。 这下连阮青黛这么没脾气的人都有些恼火了,声音不自觉一冷,“你……” 责备的话尚未出口,崔湄儿就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都在发抖,“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大姑娘恕罪,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这就去将衣裳换下来……” 阮青黛最是心软,见她吓成这样,紧蹙的峨眉又倏地一松。她和缓了脸色,刚想俯身将人搀起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冷冽磁性的男声—— “表妹好大的架子。” 熟悉的声音、嘲讽的口吻。 阮青黛的身子霎时僵住。 兰苕和碧萝转头看向来人,脸色一变,“参见太子殿下。” 阮青黛咬了咬唇,也垂着眼转过身,屈膝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可举手投足仍是庄重得体,挑不出什么错处。 一双墨色绣着四爪蟒纹的靴筒出现在阮青黛的视野中,紧接着便是一只横在身前的手掌,拇指上戴着剔透的白玉扳指。 阮青黛眸光一颤,恍惚间便见那扳指沾满了淋漓鲜血,与梦中景象重叠…… “阮青黛,你可也要尝尝琵琶刑的滋味?”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森冷的威吓。 一股寒意霎时从阮青黛的脊骨窜了上来。 若不出意外,太子姜屿想必就是梦中囚困她的那位帝王。虽不知他为何要戴着面具,但无论是皇位还是这枚扳指,都很难落到旁人手里去…… 这才是她躲着姜屿的真正缘由,与什么湄儿、兰儿无关。 “孤竟从来不知,坤宁宫上下都得听表妹的,还要将表妹的话奉为圭臬。” 姜屿缓步走近,在阮青黛身前站定。 他面容俊朗,眼尾上扬,自带几分笑意,可望向阮青黛时,那双修狭的眼却只蕴着冰雪,尽显刻薄。 “储妃之位悬而未定,表妹便已迫不及待要在东宫的婢女面前立威,怕是太过心急了些。” 此话一出,阮青黛的脸色唰地白了。 周围闻风而来的宫人们也面面相觑,神色异样。 崔湄儿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飞快地扑到了姜屿身前,扬起那张楚楚可怜的娇靥,“殿下,殿下恕罪,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顶撞大姑娘,往后也不敢再穿颜色如此艳丽的裙裳……” “一件衣裳罢了,也值得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姜屿轻嗤一声,直接伸手将崔湄儿搀了起来,“湄儿,你是孤的救命恩人,孤带你回上京城,不是为了让你受人摧折的。” 说着,他扫了一眼兰苕,“既有人觉得你身份低微,不过是个婢女,那从今日起,孤便封你做东宫司闺,往后你便是从六品的女官。” 崔湄儿的眼里骤然闪过一丝光亮,既惊喜又惶恐地叩首谢恩。 姜屿转身,重新看向背对着他的阮青黛。 方才阮青黛向他行礼,他故意不叫起身,她便一直维持着屈膝的姿态,恭恭敬敬地低眉敛目。 姜屿眯了眯眸子,掀起唇角,“孤如此处置,表妹可有异议?” 3、太学 一句话,又令阮青黛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整个皇宫都知道,大姑娘一直是帝后心中最佳的储妃人选,原本是等太子从江南回来便要入住东宫的。谁料半路杀出一个崔湄儿,太子为了她已经不止一次下大姑娘的面子了…… “臣女不敢。” 阮青黛交握在身前的手微微攥了攥,从最初的难堪里缓过神,轻声道,“殿下有宽仁之心,是社稷之福。” 在江南休养的这几年,姜屿的脾气比从前差了不少,不过对旁人倒还算客气。唯独对她,疾言厉色,刻薄寡恩,不愿意留一点颜面…… 最开始,阮青黛还会因他的憎厌而无地自容,如今却已然麻木习惯了。 姜屿定定地盯着阮青黛的背影,见她屈膝半晌,身形都不曾晃一下,就连发间的步摇都纹丝不动,整个人犹如佛龛里的塑像一般,心中没来由得又腾起一股怒气。 “惺惺作态,虚伪成性。” 他冷冷地丢下八个字,拂袖离开。 崔湄儿也头也不回地跟着太子离开了坤宁宫。 直到太子走远,兰苕和碧萝才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过去扶阮青黛。 碧萝有些心疼地,“姑娘……” 兰苕咬牙道,“皇后娘娘见不得红衣,尤其是中秋这一日,若见了便是要犯癔症的……您是为了皇后娘娘好,太子这也要怪您么?” 阮青黛撑着略微发酸的膝盖,僵硬地站起来,叹了口气,“算了……” 兰苕太熟悉阮青黛的脾气,张口便接话,“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姑娘你是不是又要说这种话?” 阮青黛默然。 忍让二字,几乎已经融进她的血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顶着兰苕灼灼的目光,阮青黛眼神躲闪,转向碧萝。她唇角牵出一抹笑,就好似没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再去端碗药来。” *** 坤宁宫内,雕梁金砖,陈设华贵。 阮皇后身穿绛色蹙金凤袍,戴着描金珠翠的抹额,半阖着眼靠坐在软榻上,峨眉紧蹙。而芸袖就站在她身后,轻轻替她按着额角。 阮青黛走进殿内,与芸袖对了一眼,便将药碗递给身边的兰苕,刻意放轻步子,绕到阮皇后身后。 芸袖自觉退开,阮青黛接手,继续替阮皇后按揉着头上的穴位。 半晌,阮皇后的眉头舒展开来,“……眉眉来了?” “是,姑母。” “既然早就到了,为何不进来?” 阮皇后缓缓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本宫记得你小时候还会跟在屿儿身后,叫他屿哥哥,如今为何生疏至此?” “……” 阮青黛动作僵住。 阮皇后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还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听阮皇后提前当年,阮青黛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阮皇后叹了口气,“本宫同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歉疚,更不用在屿儿面前处处退让。” 阮青黛欲言又止,终是低眉敛目,没再应声。 姑母说那件事与她无关,可姜屿一定不是这么想的。 她幼时丧母,又不讨父亲喜爱,是姑母可怜她,才求了一道恩旨,将她养在身边。 当年她初到坤宁宫时,姜屿对她是很好的。他替她在宫人面前撑腰,带她认识了宫里每一座殿宇,甚至是每一处狗洞,还给她从宫外带她最爱吃的果子。她怕黑又不愿点灯,姜屿便将皇帝赐给他的那颗世间绝无仅有的夜明珠赠给她,让她放在床头。 姜屿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也不过如此,直到坤宁宫起了那场大火…… “眉眉,你端庄稳重是好事,但屿儿毕竟是你未来的夫婿,你在他面前不必事事周全,偶尔露些错处马脚,反倒会让他觉得你可亲可爱。” 阮青黛抿唇,眸子里起了一丝波澜。 其实她说不上来,自己对姜屿究竟是什么感情。她只知道,自己该听姑母的话,所以姑母让她嫁给姜屿,她便没有第二种选择。 可自从她在梦中看见自己被赐死的厄运,入主东宫的心思便彻底断了…… 见阮青黛一直沉默,阮皇后察觉出什么,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这段时间还做噩梦吗?” 阮青黛怔了怔,抬眼瞧见阮皇后眼下的乌青,“……喝了太医院的药,已经好多了。姑母,您也该喝药了。” 阮皇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 将药喝完,姑侄二人说了好一会话,直到芸袖匆匆进来,将一份名单呈给阮皇后。 “过几日,陛下便要在荇园为新科进士赐宴,还让太子殿下亲自主持,”芸袖向阮青黛解释,“娘娘担心太子第一次做这种差事,疏漏了什么,便托奴婢去取一份宴客名单。” 阮皇后翻看着名单,微微蹙眉。 “姑母,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阮青黛问道。 “按照以往的规矩,自然没有不妥。可如今太学改制,有些上舍生不必参加科举,能直接授官,与新科进士已无不同。此次荇园春宴,理应将那些上舍生捎带上才是。” 阮皇后放下名单,望向阮青黛,“眉眉,看来这次春宴,姑母还得劳烦你,替屿儿操持一二。” 事关皇帝交给太子的公差,阮青黛自然不会推辞。第二日一早,她便戴上帷帽,直接去了太学院。 南靖此前曾有女帝即位,所以民风还算开明,女子出入太学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更何况阮青黛是奉皇后之命,替太子办事,太学学士见了她都敬让三分。 趁学士们整理一等上舍生名单的工夫,兰苕暗自扯了扯阮青黛的衣袖,将她带出了斋堂,偏要带她去看学斋后院的桃花。 阮青黛拗不过她,只能寻了一位学士指路,特意避开了来往的学子们,沿着曲折行廊朝后院走去。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临水的桃林已能窥得几分零星春色。 主仆二人行到桃林一角停下。阮青黛伸手撩开帽檐下垂落的白色轻纱,仰头盯着枝头缀着的淡粉花蕾,无奈道,“就说你太心急,如今这个时节,哪里就开花了。” 兰苕悻悻地撇嘴,“含苞待放也是景嘛,姑娘别太挑剔……” 话音未落,一声怒斥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谁给你的胆子多管闲事,敢撒野到本世子头上来了?!” 阮青黛微微一愣,转身望去。 “姑娘,这声音听着……怎么像二公子?” 兰苕察觉出什么,小声提醒。 阮青黛抿唇,“去看看。” 两人循着喧嚷声走了过去,果然瞧见魏国公府的二公子阮子珩趾高气昂地站在水边,而总是跟着他的几个纨绔正将一人往冰冷的池水里压。 “一个卑贱庶民,以为卖弄些文采,便能越上枝头当凤凰了?” 水波动荡,那人想要挣扎,身后几个纨绔竟有些按不住他。 见状,阮子珩眼里闪过一丝厉色,随手抄起马鞭,心狠手辣地朝水中那人甩了过去—— 阮青黛一惊,霍然迈步出去,“住手!” 然而这一声呵止终究是晚了一步。 阮青黛话音未落,阮子珩的鞭子已经落了下来,在水中挣扎的那人身上抽出一道脆裂的声响。 下一刻,那人挣扎的动作便倏然静止,压制他的几个纨绔同时松手,他顿时就向水中坠了下去,白衣上现出一道血痕,在水面上漂浮散开…… “阮子珩!” 阮青黛快步走了过去,惊怒不定地提高音量,这才制止了他高高扬起的第二鞭。 阮子珩的手悬停在半空中,面色不善地转过身来,“谁在狗叫?” 阮青黛虽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可阮子珩却一眼看见她身边的兰苕,愣了愣,“阮青黛?” 阮子珩还未有所反应,他身后的几个纨绔听到这名字,倒是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阮青黛盯着阮子珩手中的鞭子,眉头紧蹙。 阮子珩却丝毫没将她这个长姐放在眼里,“关你什么事?” 缩在阮子珩身后的一个纨绔低声劝道,“世子爷……咱们要不先走吧?她毕竟是未来储妃……” “你们怕她做什么?” 阮子珩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太子宁愿亲近一个江南来的庶女,都不愿多看她一眼,还未来储妃?别做梦了!” 阮青黛咬唇,神色有些难堪。 从小到大,她最害怕的便是与人争执。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和人针锋相对撕破脸。可此刻,那落入池中的毕竟是一条性命啊…… 眼见着阮子珩又要动鞭子,阮青黛终于一咬牙,开口道,“你若再动手,我必定会将今日之事告诉父亲……” 阮子珩略微有些诧异,但很快又面露不屑,冷笑起来,“那你倒是去啊,看看父亲究竟会不会搭理你。” 阮青黛攥了攥手,“父亲若包庇你,我便告诉皇后娘娘……” 阮子珩脸上的笑意僵住,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阮青黛,你还学会告状了?” 其他纨绔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都慌了神,一个劲儿地劝阮子珩作罢。 “算了算了世子爷,何必为了一个贱民伤了您和大姑娘的感情……” “是啊,咱们教训也教训过了,若是闹出人命,惊扰了皇后娘娘就不好了。” 阮子珩终是不情不愿地下了台阶,将手里马鞭一丢,“今日就到此为止。” 阮子珩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开。 阮青黛才略微松了口气,赶紧叫上兰苕,将那挨了一鞭、还沉在水中的人捞起来。 阮青黛在水畔蹲下,倾身牵住了那浮在水面上的白色衣袖。 拉扯间,她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那片衣袖下的手掌。 那是一只修长且指骨分明的手掌,冰冷得好似寒玉一般,却又在掌心、指节处布满了嶙峋的伤痕和薄茧,只轻轻一触,便知道并非世家子弟。 犹豫了一瞬,阮青黛握住那只手。 可刹那间,她心头竟突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受,只觉得掌心的冰冷顷刻化作池底的水草盘缠而上,用力拉扯着她,像是要将她卷入无尽深渊。 与此同时,她的眼前也闪过无数梦境中的画面,那位戴着面具的帝王,那鲜血淋漓的手掌,还有那双阴鸷的眼…… 阮青黛脸色一白,握住那人的手骤然一松。 4、修竹 “姑娘?姑娘!” 突然失去了一人的力道,兰苕差点也被带入水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稳,将那人从水里拽出了半只胳膊。 阮青黛被兰苕唤回神,眼里恢复了清明,想着救人要紧,她连忙又拉住了那坠落水中的手掌。 片刻后,主仆二人才将落水者拖上了岸,扶到桃树下靠着。 直到此刻,阮青黛才彻底看清他的面容。 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眉目却深邃而清隽,如水墨青山般,轮廓柔和,静肃寡淡。 若换个境地,应当也是个气质卓然的谦谦君子。可偏偏此刻,却狼狈落拓得很。不仅浑身湿透打着寒颤,额前凌乱的发丝也湿淋淋地滴着水,沿着他眉心紧蹙的那道细缝滑落。 阮青黛愣了一会儿,才将目光从那张清冷俊郎的脸上移开。 见此人身上穿着件毫无纹饰的素白长衫,发间也只束着一根廉价的木簪,她便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定是个由名儒举荐,依靠才学入斋的平民子弟,与世家贵族八竿子也打不着,更不可能与皇室有任何牵连。 阮青黛松了口气,方才生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顿时消失了个干净。 “兰苕,快替这位公子叫个大夫来。” 兰苕应了一声,匆匆跑开。 阮青黛又垂眸望向那人,试探地唤了一声,“公子?” 可那人却仍紧闭着眼,神色痛苦。 阮青黛担忧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这才发现不远处倒着一个古朴陈旧的书箱,旁边还散落着一叠书册。 她连忙走过去,拾起其中一本,随手翻开,便见扉页下方写着三个遒劲有力、别有风骨的小字——晏闻昭。 “……晏公子?” 阮青黛折返回来,继续唤道,“晏闻昭?晏闻昭!” 这一次,晏闻昭总算有了反应。他眉心微展,眼睫抖了抖,艰难地睁开眼。 眼前的湿气缓缓散尽,他便看见了一个戴着帷纱的女子。 女子袅袅婷婷地站在树下,穿着一身浅青色的缠枝纹湘裙,裙裾和袖口已被池水浸湿,面容却隐在朦胧的白纱后。 下一刻,不知何处乍然起了一阵风,女子腰间系垂的环佩发出玎玲声响,面前那层帷纱也被翩然掀开。 一张精致温婉的面容撞入晏闻昭漆黑的眼底,激起层层波澜。 阮青黛并未察觉出什么,只是伸手牵住帷纱一角,关切道,“晏公子,你现下感觉如何?我已吩咐婢女去叫大夫,你在此处稍候……” 晏闻昭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半晌,他抬手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见他站都站不稳,阮青黛本想伸手搀扶,可到底记着男女有别,一时又顿住了动作。 就在她犹豫之时,晏闻昭已强撑着站稳,随后竟是双手叠在身前,拱手躬身,深深地向她行了一个谢礼,背后的鞭伤一览无余。 “……” 阮青黛怔住。 入目便是那道刺眼狰狞的血痕,洇在单薄湿透的白衣上,可尽管如此,那瘦削的脊背却仍挺得笔直,好似宁折不弯的修竹。 “晏公子不必多礼……” 阮青黛话音未落,眼前的人便身形一晃,整个人如颓山般倒了下去。 *** 夜色凄凄,又逢骤雨春雷。 恰好第二日是休沐,上京城的皇亲贵胄都离了学斋,回自己府上过夜。于是上舍生的那一排学宿,几乎全都灭了灯,唯有最角落最破陋的那间还亮着烛火。 背着药箱的大夫推门而出,在廊檐下与斋长交谈。 “这位公子本就积劳成疾,今日挨了一鞭,又受了风寒,这才昏迷不醒……不过这间学宿,阴潮漏风,实在是不适合他静养。” “这您就不必管了,凭他的身份,也只能住在这一间。” “可是……” “大夫,我实话跟您说,里面那位身世寒微,又得罪了贵人。今日若不是阮大姑娘出面,他便是被淹溺在水里,也没有人敢过问。这学斋内的水不知深浅,您何必趟这一遭?” 大夫恍然明白过来,不敢再多言,撑起伞,随着斋长离开了学宿。 雨势渐盛,那扇无法关严的窗户忽然被刮开,雨丝便趁着飕飕的风,斜飞进窗内,飘进半卷起的青纱帐。 帐内,晏闻昭伏在榻上,背上的鞭伤已经简单地包扎处理过,外面披了件白色寝衣,盖了一床薄衾。 雨丝挟着寒意落在晏闻昭披散的发丝上,他唇色冻得青紫,眉目间没有丝毫生气,就连鼻息也逐渐微弱…… “轰隆——” 一声突如其来的春雷在屋外炸响。 下一瞬,榻上的晏闻昭蓦地睁开眼。 与白日里清冷静和的那双眼截然不同,此刻,他的一双瞳仁变得如寒潭般冰冷晦暗,甚至还掺着猩红之色,眉宇间也隐隐涌动着肃杀阴鸷的暗潮…… 分明还是那张雅致的面容,可躯壳里的灵魂却像在刹那间调换了。 “……” 傀儡散发作的剧痛和酥痒仍在四肢百骸蔓延,晏闻昭眼里残存着濒死时刻的恨意和痛苦,可在看清屋内的景象时却忽然凝滞。 昏暗晃眼的烛火,残破的青纱,粗糙的褥枕,空气中还散发着劣质木料被水浸湿的陈腐气息,混杂着浓烈发涩的药味和些许墨香。 此处绝非他的九宸殿! 晏闻昭眸色暗涌,撑着床沿坐起身,如此一折腾,便牵扯了后背的伤势,疼得他忍不住蹙眉。 不过这一疼,倒是令他终于回忆起了什么。 未愈的鞭伤,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学宿…… 晏闻昭霍然起身,随手拢上寝衣,踉跄几步,撑着摇晃的立柜,看向面前那一方破损成两块的云纹镜。 镜中,他脸色惨白,颊侧却不见丝毫疤痕。 “庆熙三年……” 晏闻昭动了动干涩的唇,吐出四字。 他竟死而复生,回到了庆熙三年。 这一年,他还未曾知晓自己的身份,还只是太学里的一介寒门书生;也是这一年,他本该入朝为官,却被人构陷了盗窃的罪名,不仅被逐出太学,还被折断右手,在面上黥了偌大一个“贼”字…… 晏闻昭扣在桌沿的手掌一下收紧,手背上青筋微突,久违了数年的气力又回到了这只右手上。 他猛地扬袖,挥开了面前的云纹镜。 与此同时,一方白色绢帕帕竟是从袖中飘落。 晏闻昭下意识抬手接住,低头望向那绢帕一角绣着的青青翠竹,眸中忽地闪过一丝寒光。 阮青黛…… 上辈子,阮子珩这一鞭差点要了他的命,也是阮青黛及时出现,才救下了他。 这一方绢帕,是她无心遗落,他本想等再见面时私下归还,没想到令旁人捉了把柄,以盗窃之罪构陷…… 晏闻昭的双指在那翠竹上摩挲了两下,眼里蕴积的乖戾几乎要翻涌而出。 半晌,他忽地垂眸,将所有情绪扫了个干净,随即将那攥揉得不成形状的绢帕丢向烛台。 白色绢帕覆于烛火之上,顷刻燃起一簇火焰,将那青竹灼烧吞噬,化为灰烬。前世的一切冤孽耻辱,好似也随着这把火付之一炬。 火焰曳动,晏闻昭的面容忽明忽暗,犹如归来的亡魂鬼魅。 5、妒恨 马车停在魏国公府,兰苕撑着伞迎阮青黛下车。主仆二人匆匆进了府门,在廊檐下收伞。 阮青黛的鬓发和颈侧被纷飞的雨丝沾湿,她探手入袖中,想要拿出绢帕擦拭,却摸了个空。 “姑娘,怎么了?” “……绢帕不见了。” 阮青黛咬了咬唇,压低声音。 “是姑娘一直随身带着,绣了青竹的那一条?” 兰苕也慌张起来,“糟了,不会是救人的时候遗落在太学后院了吧?那可是姑娘的贴身私物,万一被哪个学子拾去……尤其是你今日救下的那个书生!” 阮青黛步伐顿住,神色微凝。 兰苕扫视了一圈四周,心有戚戚,“今日那斋长不是说了么,那书生是寒门出身,若存了攀附魏国公府的心思,拿着姑娘的绢帕,到处传扬姑娘救他的事迹,又或者添油加醋编造些什么,怕是会损害姑娘你的名声……” 听着兰苕的话,阮青黛眼前不自觉闪过晏闻昭向她躬身行礼的那一幕,心里好似又被那脊背上的血痕灼了一下。 “那位晏公子……应当不会做这种事。” 阮青黛摇了摇头,转向兰苕,“明日你再差人去太学院暗中打探,切记,动静小些。” 兰苕点头,“奴婢知道轻重。” 眼看着前方有仆从提着灯迎过来,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不再言语。 隐烟堂内,魏国公阮鹤年和国公夫人崔氏,以及她的一双儿女已经围坐在桌边。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阮青黛远远地瞧见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府上着实多余。 她的生母楚氏曾是宁国侯府的嫡长女,性子果毅强硬。在阮青黛记忆里,她时常与父亲争吵,动辄歇斯底里,甚至会迁怒于自己。 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快就迎了崔氏进门。崔氏是江南的商户出身,但与父亲早就有情意,婚后更是恩爱,连妾室都不再有。 “大姑娘回来了。” 隐烟堂外的下人看见阮青黛,唤了一声。 阮青黛回神,低眉敛目地走了进去,福身行礼,“父亲,母亲。” 屋内倏然一静,谈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还是崔氏率先笑着出声,“青黛回来了,传膳吧。” 崔氏身侧坐着阮子珩和阮青棠。阮子珩想起今日太学院的事,瞪了她一眼。 阮青棠望向阮青黛的笑眼里也掺了些敌意,话中夹枪带棒,“大姐姐回来得这般晚,真是让我们好等。” 阮青黛在阮鹤年身边的空位坐下,犹豫片刻,才恭敬地应答,“娘娘吩咐我助太子殿下操持荇园春宴,所以今日去了一趟太学,回来便晚了些,让父亲母亲久等……” 听到是为太子办事,阮鹤年的脸色才有所好转,眉头舒展,沉声道,“你迟早是东宫储妃,的确该为太子和娘娘分忧。如今朝中无人可用,陛下对荇园春宴十分看重,你务必要替太子办好此事。” 阮青黛颔首,“……是。” 一旁的阮青棠攥了攥手,眼里的不甘和妒忌一闪而过,转瞬又笑起来,口吻带着几分奚落,“是啊,大姐姐这次要是立了功,说不定太子表哥就能改变心意,尽快迎娶你了。” “青棠!” 崔氏立刻叱了一声。 阮青黛低垂着眼,仍是一声不吭地夹菜,看不出丝毫被惹怒的迹象。 面对阮青棠的挑衅,她素来是不接招的。一则是她觉得自己嘴笨,说不过阮青棠,二则她心里清楚,就算是她与阮青棠起了口舌之争,这家里也没有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倒不如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阮青棠仿佛一拳头锤在了棉花上,心中更加憋闷,夹菜的动作都带着一股火。 用完晚膳后,阮鹤年率先离开隐烟堂,打算再去书房处理公务,阮青黛迟疑片刻,还是跟了出去。 “父亲……” 隐烟堂外,她出声唤住了阮鹤年。 阮鹤年回头看她,“怎么了?” 阮青黛朝堂内看了一眼,小声道,“我今日奉皇后娘娘之命去太学时,恰好撞见二弟带着些人,欺凌一个寒门学子……” 阮鹤年显然没往心里去,轻描淡写地,“他年纪小,同窗之间玩闹罢了。” 阮青黛抿唇。 若换作从前,她定是会顺从父亲,不再多说什么。可一想到在梦里见到阮氏败落的场景,她心中难安,还是拦住了阮鹤年。 “父亲……” 阮鹤年有些不耐地皱眉,“还有何事?” 阮青黛垂眼,“您方才也说了,如今朝中正缺人才,陛下和太子自然对太学院寄予厚望,绝不容藏污纳垢之事……可三弟却在这种关头对寒门子弟挥鞭相向,若他还不就此收手,继续胡闹下去,怕是会连累整个魏国公府……” 闻言,阮鹤年的脸色才微微沉了下来。 片刻后,阮青黛从隐烟堂离开,没走几步就听得阮鹤年厉声训斥阮子珩,并叫人上家法。 兰苕听着阮子珩的哀嚎声,心里痛快得很,她加快步子追上阮青黛,双眼都发亮,“姑娘,你总算出息一回了!二公子那样嚣张跋扈,就该让他吃吃苦头!” 阮青黛虽做了这个决定,可心里仍有些发慌,苦笑,“这下不仅得罪了阮子珩,恐怕连夫人也要怨恨上我,还不知以后会惹来什么麻烦……” 兰苕面色讪讪,“您也是为了魏国公府好嘛。” 阮青黛没再应声,精致的面容蒙上一层阴翳。 其实阮子珩任性顽劣,会怎么连累魏国公府,她根本不在乎。她唯一担心的,是真到了阮氏一族大厦倾颓的那日,会不会祸及姑母…… *** 苍梧院。 阮子珩一瘸一拐地被扶进了屋子,屋门一关上便气急败坏地叫骂起来,“一个贱民的死活关她屁事?竟非要在父亲面前告我一状!” 阮青棠一把松开阮子珩的手,阴阳怪气,“人家是东宫储妃,未来国母,自然心怀天下。” “你能不能管好自己的嘴?!” 阮子珩也恼火地瞪向阮青棠,“要不是你今天招惹阮青黛,说不定她早把我的事忘了!你造的孽,凭什么被报复的是我?” “阮子珩你……” “砰。” 茶盏掷在地上的碎裂声响起,兄妹二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噤声,望向坐在一旁的崔氏。 崔氏一改在隐烟堂的慈眉善目,脸上压着几分怒意和怨气,“青棠至少能讨你父亲欢心,你呢?除了花天酒地,在外面惹祸,还能干些什么?” 阮子珩脸色泛青,生出些叛逆的念头,梗着脖子反驳,“母亲莫要偏心了,我就算再无用,也是魏国公府的世子,左右没有旁人同我争抢。” 说着,他冷笑着看向阮青棠,“不像你,事事都只能被阮青黛压一头!同样是阮家的女儿,整个上京城只知阮大姑娘,可有人提过你?!别说阮青黛了,你现在连个乡下来的崔湄儿都不如!” 语毕,阮子珩便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竟是将自己的屋子直接让给了母亲和妹妹。 崔氏脸色铁青,阮青棠被气得在屋内又是尖叫,又是摔东西。直到被崔氏拉住,才满脸怨恨地哭诉起来。 “凭什么?都是阮氏的女儿,凭什么她阮青黛生下来就是储妃?还有那个崔湄儿,她凭什么能在表哥身边做女官,舅舅是怎么办事的?!” 崔氏抱着阮青棠,“这也不怪你舅舅。当初太子殿下受了伤,只能去气候宜人的江南别院养病,你舅舅就在江南,自然不会放过照顾太子的机会,所以崔家特意迁到了太子隔壁的府邸。” 阮青棠愈发不忿,“所以那崔湄儿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崔氏摇头,“那崔湄儿原是个外室生的,之前一直养在外头,谁想到她运气好,救了太子一命,这才被你舅舅领了回来……青棠,崔湄儿那种身世,就算进了东宫,也注定不能同你争什么。最会妨碍你的,还是阮青黛。” 阮青棠咬牙,眼神仿佛淬了毒一般。 *** 天色初晓时,太学里的斋仆们才纷纷起身,清理院中的落叶雨水。 尧七是负责洒扫的斋仆之一,大清早便提着食盒悄悄来了上舍生的学宿。 他曾受晏闻昭恩惠,所以从其他人那儿一听说晏闻昭受了伤,便赶来探望。 沿着回廊走到最角落,尧七左右张望了一番,才抬手敲门,小心翼翼地低声唤道,“晏公子?晏公子你醒了么?”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才传出一声应答,“进。” 尧七愣了愣,只觉得这阴沉冷冽的嗓音像是晏闻昭,又不像是寻常的晏闻昭。 反应了一会儿,他才伸手推开门。 屋内的光线不是很好,连夜春雨,空气里还氤氲着几分湿意。晏闻昭一身白衣站在背光处,缓缓直起身,转头看过来。 “是你啊,尧七。” 半晌,他才淡淡地出声。 晨雾缭绕,尧七看不清晏闻昭的表情,可心中的异样感竟是又强烈了几分,只觉得眼前之人有一丝脱胎换骨的违和感。 分明还是那身毫无纹饰的素净白衣,从前只是清高孤僻,如今却多了几分常居高位者才有的贵气和威势,将这间陋室都衬得如同皇宫殿宇一般。 不知为何,尧七突然有些心底发怵。 见他僵在门口不敢进来,晏闻昭似乎意识到什么。于是掩唇咳嗽了两声,从暗处走了出来。 “怎么了?” 再开口时,声音平添了一丝病弱无力。 尧七定睛一看,只见晏闻昭身上的那股锋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变得如同往日般温和清冷。 他莫名松了口气,只觉得方才那些都是一时错觉,“听闻公子受了鞭伤,尧七悄悄带了些伤药过来。” “多谢。” 晏闻昭苍白的面颊挂起些许笑意。 尧七放下食盒,主动为晏闻昭换了药,又重新包扎。 “魏国公府这位世子爷下手未免太重了。晏公子,你往后还是躲着他一些,莫要再出风头,惹他不快了。” 尧七好心劝道。 “的确……晏某记下了。” 晏闻昭背对着他,漫不经心地披上衣衫,唇畔噙着的笑却变得冰冷。 6、画师 长街上,一辆马车从魏国公府门前出发,径直朝城西驶去。车内是阮青黛带着兰苕。 “从太学院讨来的名单可带了?” 想起什么,阮青黛问道。 兰苕立刻拿出了卷轴,“姑娘,在这儿。” 昨日只顾着救人,阮青黛还未来得及翻看名单。今日好奇地展开扫了一眼,竟一下就看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晏闻昭……” 兰苕凑过来,也瞧见了这个名字,惊讶道,“他竟然有资格参加荇园春宴?同为上舍生,二公子都不在名单上。” 阮青黛重新合上卷轴,小声嘀咕,“阮子珩不学无术,若没有魏国公府的家世,连太学的门都进不去。哪里配与他人相提并论……” 马车行过闹市,喧嚷声也逐渐大了起来。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兰苕好奇地掀开帘子,朝外张望了一眼。 只见一群非富即贵的年轻人围簇在街边,有的拿着石头,有的拿着沙包,一边嬉笑,一边朝被堵在角落的杂耍艺人砸过去。 “怎么了?” 阮青黛问道。 兰苕皱眉,“又是一群公子哥儿在仗势欺人……” “还真不是。” 驾车的车夫扭头向阮青黛和兰苕解释,“老奴前几日从这里经过,看见那玩杂耍的在摊子前立了块牌子,来往者只要给一贯钱,就能砸他泄愤。无论造成什么伤势,他概不追究。” 兰苕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竟还有这种人?” 阮青黛也愣了愣,下意识朝车帘外扫了一眼,恰好瞧见了被砸得鼻青脸肿的那个杂耍艺人。 出乎她的意料,那人竟是个身材高大、四肢健全的青年。 “这般好手好脚的,做什么行当不行……非要用这种作践自己的法子?” 兰苕小声道。 阮青黛却不置可否,“或许是没了户籍的流民,无路可走,才沦落到这步田地呢。” 南靖律法,流民被排除在士农工商之外,不能耕种,不能科举,亦不能被商户雇佣。 车夫也出声道,“即便是流民,每日卖艺所得应当也能过活。可他却偏要定下这一贯钱的高价,羞辱自己……怕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阮青黛若有所思,在马车行到那杂耍摊前时,才吩咐兰苕,“给他一贯钱吧……外加一张松竹斋的帖子。” 兰苕愣住,“姑娘?” “去吧。” “……是。” 马车停稳,兰苕掀开车帘跳下车。 那几个嬉闹的公子哥已经扬长而去,围观的好事者也一哄而散,只余下一地狼藉和默默收拾残局的青年。 “啪嗒——” 一吊钱被放在摊子上,那青年连头也没抬,转手便递过来沙包和石头。 “这是我家姑娘赏给你的。” 兰苕往后缩了缩,伸手又将松竹斋的帖子压在了那吊钱底下,然后便扭身回到了车上。 那青年动作顿住,终于掀起眼,看着马车从他的摊子前径直驶过。 “……”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落回松竹斋的帖子上,刚要伸手去拿,却听得有人唤了一声。 “陆啸。” 听到有人准确无误唤出自己的名字,陆啸的眼神霎时变了。他猛地转头,眸光如同锋利的暗箭刺向来人。 竟是个穿着单薄长衫、木簪束发的文弱书生。 书生不紧不慢地踱步上前,与魏国公府的马车擦身而过,莫名带起一阵风,吹响了马车两侧的御赐金铃。 马车内,阮青黛似有所感,鬼使神差地将车帘掀开一角,却只扫见一道清瘦如竹的背影。还未等她看出什么,马车已经拐过街角,那背影也消失在了视野中。 阮青黛这才放下车帘,往后一靠,阖上眼,“到荇园叫我。” “是。” 另一边,陆啸直直地盯着走到摊子前的晏闻昭,青肿的伤痕模糊了面容,却没挡住那双眸子里的杀伐狠厉。 “什么人?” 这样的眼神,晏闻昭倒是十分熟悉。 就好似落入陷阱后浑身炸毛的猎物,再怎么惊惧不安,也要端出最凶狠凌厉的反扑架势,其实不过是垂死挣扎。 晏闻昭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从袖中拿出装裱好的画卷,放在陆啸的摊子上,“将此画送去如意馆,可换五百贯。” 陆啸愣了愣,眉峰皱起,“什么意思?” “一贯钱,便任人羞辱。若给你五百贯,可愿替我卖命?” “……” 陆啸眉头皱得更紧,捏紧双拳,警惕地打量晏闻昭。 身板如此单薄,一拳便能放倒;衣着如此寒酸,整个人绑去卖了也换不来一贯钱;还有这病恹恹的苍白脸色,仿佛下一秒就会咳出血来…… 若非见他眉宇间透着矜贵沉稳的气度,此刻陆啸早将手里的一篮石头都砸了过去。 “在这里继续摆摊,何时才能赚到五百贯?” 晏闻昭睨了一眼陆啸,“令堂的丧事和令夫人的病况,还能等多久?” 陆啸眸光骤缩,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事,此人为何会如此清楚…… 晏闻昭盯着陆啸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若有所思。 陆啸此人,曾是军营里的一员悍将。可两年前却遭到亲信背叛,一脚踏进鬼门关。他勉强苟活下来,又得知那背叛自己的副将带着一众将士投了敌。 自此,他陷入一个荒谬的境地:若自己是死人,则是殉国的义士。可若是活人,反而难以洗刷逃兵和叛将的罪名,就连家中老母和发妻都要受到牵连。 陆啸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以流民的身份悄悄回京,既找不到正经营生,也不敢跟母亲和妻子相认,只能乔装打扮后在街头卖艺,再将赚得的钱暗自贴补给家里。 前世,陆啸直到母亲和妻子相继病逝,都没能为自己平反。直到后来,他结识了姜屿,成了姜屿最忠心的下属,也成了晏闻昭登基后的心头大患。 重活一世,若能在此刻,用五百贯就收买陆啸,将他变成自己的刀…… “想好了,就来太学院寻我。” 晏闻昭笑了一声,转身离开,“我叫晏闻昭。” 陆啸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才回过神。 他匆匆忙忙收起今日赚到的几贯钱,又小心翼翼拿起晏闻昭留下的画,却没留意到,那张松竹斋的帖子已经被风吹落到了地上。 *** 天色渐晚时,太子姜屿才风尘仆仆地来了荇园。一入园子,便听管事说阮青黛奉皇后娘娘之命,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日。 “大姑娘今日跟四司六局的人都见了面,盯着他们将春宴的一应布置都做了调整……” 姜屿今日心情尚佳,得知阮青黛来了荇园也未动怒,只是漫不经心地抱怨了一句,“母后总是信不过孤,对她倒是放心得很。” 太子与未来储妃不和,上京城如今无人不知。管事摸不准他的意思,不敢答话。 “她人在何处?” 姜屿侧头看过来,黑沉的眼眸被灯火点亮,不似在阮青黛面前时那般冷冽。 管事在前面引路,谁料还未到偏厅,就在游廊上遇见了阮青黛一行人。 管事刚要唤人,却被姜屿扫了一眼,噤声退到了他的身后。姜屿没再上前,而是停在暗处,眯着眸子望过去。 “湖心岛上也布置一间厢房吧。万一哪位贵女在船上弄湿了衣衫,去湖心岛更换会快一些。” 游廊那头,阮青黛终于将一切事宜交代完毕。 夜风阵阵,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抬手抚了抚胳膊。 “白日出来的时候穿得太单薄,姑娘此刻可是冷了?” 兰苕注意到她的动作,往前一步替阮青黛挡风,“奴婢去为您寻件披风来?” “不必,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 阮青黛侧过身,将卷轴交给了一个熟面孔的宫人,声音有些发闷,“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宴请名单上还需加上这些学子,劳烦你转告太子殿下。” 那人接过卷轴顿了顿,“太子殿下今日也要来荇园,算算时辰,应该快到了。大姑娘不如再等等,亲自交给殿下?” 阮青黛想也没想,便摇头道,“太子殿下若在此处看见我,怕是又要不高兴了。我还是尽早回去,省得给殿下添堵。” 语毕,也不顾那宫人是何反应,她便带着兰苕打算离开。 谁料一转身,竟是正对上从暗处拐出来的姜屿。 姜屿手里攥着刚刚脱下来的氅袍,脸上却覆了层寒霜,“分明是自己避之不及,却说怕给孤添堵。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了孤头上……你在母后面前,也是这么挑拨的吗?” 阮青黛一惊,低身行礼,声音轻若蚊蝇,“太子殿下……” 姜屿走了过来,阮青黛望见他手上的扳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姜屿顿住,口吻愈发讥讽,“既这么怕撞见孤,为何不干脆向母后推了这差事?” “……” “你对她唯命是从,她让你来操持荇园春宴,你就操持,她让你做太子妃,你便讨好孤……阮青黛,你什么时候敢对她说一个不字?” 语毕,姜屿才面带愠色地从阮青黛身边拂袖离开。 氅袍兜起一阵风,吹得阮青黛又是瑟缩了一下。 姑母视她如己出,不仅于她有养育之恩,更有救命之恩,她怎么可能对姑母说不? 在她心中,姑母是最重要的人,姑母的事便是最重要的事。 好一会儿,阮青黛才缓过来,有些疲惫地拉了拉兰苕,“我们走吧。” 7、荇园 忙了一整日回到魏国公府,阮青黛第一时间便叫来碧萝,询问派去太学院的人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并未听闻有哪位学子拾了绢帕。” 碧萝如实回答。 还没等阮青黛出声,兰苕便追问道,“那个姓晏的学子呢?” 碧萝摇头。 阮青黛叹了口气,“那便罢了。” “今日松竹斋的掌柜将这个月的账簿送来了,让姑娘过几日带进宫里。” 碧萝拿出账簿交给阮青黛,“奴婢亲自去后门取的,没叫府里任何人瞧见。” 松竹斋是阮皇后不为人知的私产,阮皇后在宫中手头紧时,便会将一些朝臣进贡或是皇帝赏赐的古玩字画交给阮青黛,再通过松竹斋卖出去。 松竹斋的掌柜是阮皇后亲自挑的,一切经营都不必阮青黛过问,阮青黛只需要偶尔过去坐坐,负责帮阮皇后传传消息。 阮青黛接过账簿,倒是想起什么,“他有没有说起别的?” “别的?” “今日可有流民去松竹斋讨营生?” 碧萝回想了一下,摇头,“掌柜没说。” 兰苕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私自雇佣流民,可是触犯律法的,姑娘何必冒这个险。” 阮青黛笑了笑,没说话。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 碧萝转身拿了一幅卷轴过来,“姑娘之前不是让如意馆帮你留意公孙颐的那副《雪岭寒江图》么?” 阮青黛面上的疲乏一扫而空,惊喜道,“寻到了?” 碧萝点头,一五一十地解释道,“如意馆的伙计说,今日有个不识货的莽夫将这幅画拿去了他们那儿,不多不少,只要五百贯。他起初觉得是赝品,可仔细瞧了,实在是没看出纰漏,所以不敢耽搁,赶紧收了送到咱们府上……” 阮青黛展开卷轴,仔仔细细地盯着这幅《雪岭寒江图》,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艳,随后便是如获至宝的雀跃,可片刻后,这些欢欣的火苗却逐渐熄灭,只剩下一片余烬。 “这幅画……的确是赝品。” 阮青黛摩挲着画纸,面上难掩失落。 兰苕和碧萝皆是一愣。 “这幅赝品的笔法、用墨的确与真迹别无二致,问题出在这枚闲章上。” 阮青黛抬手,点了点图上唯一一方印文。与其他画作不同,这幅画没有任何作者款印,唯独在最接近装裱接缝的位置印了个“云归半山”的闲章。 “几年前,这幅画还未失踪时,我有幸见过真迹。因为接裱重装,这印已经有一角损毁了。可这一幅,却完好无损……” 兰苕义愤填膺起来,抬手就要夺过卷轴,“竟然敢拿赝品出来诓人!奴婢明日就去如意馆,叫他们将卖画的骗子揪出来!” 阮青黛连忙抬手,将画卷护在了怀里,“这画我要了。” 兰苕愣住,“姑娘,你不是说这画是赝品吗?咱们花五百贯,就为了买一幅赝品?” “若是真迹,一千贯都不够。况且不是说那卖画之人不识货么?人家可有宣称,这是公孙先生的《雪岭寒江图》?” “难怪……这画师好心计!” 碧萝恍然大悟,“他故意叫一位不懂书画的粗人去如意斋,不提画的来历,又只要五百贯钱,多一贯都不收,就是为了以绝后患。” 阮青黛点了点头,又垂眸盯着手里的画。 “这幅画虽是赝品,可妙就妙在,没有丝毫仿照的匠气,跟真迹一样自然。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绝妙的赝品,竟像是公孙先生本人仿造的……” 阮青黛眼里的疑虑一闪即逝。 “但凡是懂行的买家,都会愿意花五百贯留下这幅赝品。” 说着,阮青黛小心翼翼地卷起卷轴,递向兰苕,“帮我收起来。” 兰苕撇撇嘴,刚要伸手接过,却见阮青黛又缩回了手。 “算了,你毛手毛脚的,我自己去收……” 阮青黛小声喃喃,像抱着宝贝一般,扭头去了书房,留下兰苕在她背后叉着腰干瞪眼。 从书房回来,阮青黛便早早地洗漱睡下。 伴着屋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声,她侧身躺在床上,倦意愈发昏沉。不知过了多久,她闭上眼,又迷迷蒙蒙地坠进了梦里。 梦中,亦是一个春日。 难得不在九宸殿,而是在御花园的亭中。面前的石桌上铺陈了白宣,而她正提笔对着满园春色作画。 一旁的宫人都不知在害怕什么,恨不得离她八丈远,还不停地左右张望。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戴着面具的帝王出现在亭外。宫人们顿时跪了一片,瑟瑟发抖地请罪求饶。 阮青黛不明所以,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近。 面具虽遮掩了他的神色,可周身极低的气压却昭示着他的怒火已经在倾覆边缘岌岌可危。 那人走至阮青黛身后,垂眸望向她的画作,阴晴不定地轻笑一声,“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上一个在宫中作画的画师,早就身首异处,最后尸体被丢在乱葬岗,任由野狗啃噬。” 阮青黛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执笔的手微微颤动,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冰冷的手掌便握了上来,从她手中抽走了那支笔。 这一次,他用的是右手,而非寻常桎梏她的左手。可那只右手显然没有多少气力,提着笔时甚至能看见明显的抖动。 沾着朱墨的笔锋落在纸上,却不受控制地往下一坠,砸出一块赤色墨团,彻底毁了整幅春景图。 下一刻,那人骤然挥袖,石桌上的所有笔墨纸砚便都被摔了出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阮青黛重重一颤,转而就被扼住手腕拽过了身,正对上那人晦暗如潮的眼眸。 “眉眉。” 那双眼里的怨恨和惊怒几乎要喷薄而出,可声音里竟还含着几分冰冷的笑意。 他亲昵地唤着她的乳名,一字一句道,“你怎么还敢在我面前用这只手作画?” 纱帐内,阮青黛惊醒,耳畔残存着那人冰冷的吐息,犹如毒蛇吐信。 回想起那只执笔都困难的手和被面具遮掩的疤痕,阮青黛攥紧了身上的被褥,眼底只余空寥茫然。 梦中之人,当真就是姜屿么?他如今贵为太子,全身上下没有丝毫损伤,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梦中那副模样? *** 休沐结束的第二日,阮子珩一回太学,便又跟那帮纨绔子弟聚在一处,气势汹汹地揪住了一个斋仆。 “晏闻昭人呢?死了没?” “晏,晏公子今日在书斋当值。” 斋仆不敢招惹阮子珩,立刻替他指路。 晏闻昭家世寒微,来了上京城只能勤工俭学。每月除了卖些字画赚银钱,便是靠学谕的俸禄。 “书斋……书斋在哪儿?” 来太学已有三载,阮子珩等人却连书斋在何处都不知道,最后还是靠斋仆引路才杀了过去。 阮子珩一脚踹开书斋的门,正在书斋内读书的学子们都吓了一跳,一见是阮子珩等人,顿时作鸟兽散。 顷刻间,书斋里空空如也。 “晏闻昭!” 阮子珩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后背被家法责罚的伤还隐隐作痛。 下一刻,晏闻昭从书架后走了出来。他手执书卷,半搭着眼帘看向阮子珩,语气淡淡,“世子寻我?” 阮子珩扫了一眼身侧的狗腿子们,几人立刻撸起袖子,朝不远处的晏闻昭逼近。 “本世子因你挨了板子,今日便要新仇旧账一起清算!要么,你今日跪下给本世子磕三个响头,从此做本世子的狗,要么……” 阮子珩正叫嚣着,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倏地从旁边闪了出来,纹丝不动地拦在了晏闻昭身前——自然是前不久还在街上卖艺的陆啸。 晏闻昭立在他身后负着手,似笑非笑地看向阮子珩等人。 “清算前,不若先问问晏某的狗。” 阮子珩一愣。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今日的晏闻昭有些不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不等阮子珩细看,陆啸那健硕的身躯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 上京城的纨绔们最是欺软怕硬,只消一眼,便看出陆啸是个练家子,身上还沾着些腥气,多半是心狠手辣杀过人的。他们这些花拳绣腿,加起来怕是还抵不过他一个拳头。 阮子珩虽蛮横,却不会上赶着踢铁板,丢下一句等着瞧,便带着人愤然离开。 “你花五百贯买下我,就是为了恐吓这群废物?” 陆啸转过身,觑了晏闻昭一眼。 晏闻昭语气寻常,“怎么说?” 这幅清雅端正的皮囊下藏着什么样的本性,陆啸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我以为,你会让我把他们都杀了。” 晏闻昭扭了扭右手手腕,不以为意,“杀人有何难,难得是料理后事。” 若此刻杀了阮子珩,定会打草惊蛇,反而会重蹈前世覆辙,叫自己陷入险境。更何况…… “叫你替我卖命,不是为了收拾阮子珩这种货色,更不能将你折损进去。” 晏闻昭目光扫过陆啸,意味深长地,“陆啸,你有更大的用处。” 语毕,他便转身回到了书架后。 陆啸呆怔在原地,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这样身败名裂、只能躲藏在阴沟里的人,还能有什么样的大用处? 8、狸猫 半个月后,终于到了荇园赐宴的日子。 这半个月,阮青黛日日早起去荇园,又直到太阳落山才回魏国公府。因她刻意回避,期间竟从未与姜屿碰过面。若有什么需要沟通商议的,也皆是由荇园的管事转述。虽麻烦了些,但能相安无事已是不易。 “姑娘,今日春宴,一些世家贵女们也会到场,您可要穿得鲜亮些?” 碧萝走过来,抱着两件裙裳,一件是紫棠色宽袖袍裙,另一件则是桃粉色的彩锦曳地裙,缀着各种丝带宝石,极其华贵。 兰苕摸了摸那桃粉色的裙裳,“这衣裳若配个桃花妆,姑娘今日定是能艳压群芳!” 阮青黛最怕出风头,连忙伸手取了紫棠色的袍裙,“还是低调些为好。” “这件端庄雅致,也不错。只是略显老气了些……” 见阮青黛心意已定,碧萝只能收起桃粉色的那一件,又将它压回了箱底。 阮青黛换上裙裳,对着衣镜整理着袍袖。今日她从头到脚只戴了三件配饰,蓝田玉簪,滴珠耳坠还有一柄纨素团扇,个个价值不菲,素雅却不失矜贵。 兰苕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将一方雕花木盒捧了出来。 “姑娘,你既不愿在衣着上显得招摇,那便将皇后娘娘赐给你的熏球戴上吧。” 盒盖被掀开,露出一枚镂空鎏金的银熏球。这熏球内放着盛香的小盂,又设有机关,放上燃烧的香料后,行走间如何转动都不会倾洒。 这熏球制作精巧,造价极高,整个南靖只有两枚,都在皇后宫里。其中一枚,便被赐给了阮青黛。 阮青黛虽不喜招摇,但这毕竟是皇后所赐,她便总是佩在身上。 “这熏球里头的机关之前有些磨损,所以送回宫中修理。昨日宫里的女史还了回来,说已经修理好了,姑娘今日正好能戴着去春宴。” 阮青黛望向那银熏球,犹豫了片刻,还是展开双臂,任由兰苕将那熏球的银链挂在了腰间。 一架马车已经候在魏国公府门外。 崔氏携着一双儿女走到府门口。阮青棠今日妆扮得格外用心,华服高髻,手里也执着一方如意纨扇,从头到脚都是在珍珑阁定制的首饰,一看便是要在春宴上独占鳌头的架势。 另一边,阮子珩漫不经心地拧着马鞭。他原本是没资格去荇园春宴的,也懒得去,可父亲硬是央求太子将他塞了进去。 “你今日只需好好跟着太子,见见世面,莫要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是,母亲。” 阮子珩不耐地应了一声。 说话间,阮青黛也带着兰苕出现在门口。 阮青棠看了一眼她并不华贵的衣着,只觉得自己赢了,顿时高兴起来。 崔氏注意到了阮青黛腰间挂着的熏球,露出无可挑剔的慈爱笑容,语重心长道,“青黛,出门在外要照顾好弟妹。” 阮青黛笑着福身,“自然。” 马车朝城西行去,崔氏仍站在魏国公府门外定定地望着,脸上的笑容彻底沉了下去。 荇园依山傍水而建,背靠蓬莱山,面朝悬镜湖。光是悬镜湖便占了荇园的四分之三,所以今日的春宴也与寻常不同,席面全都设在了湖面的画舫之上。 两艘画栋雕梁、满覆流苏璎珞的游舫隔着数百米的长廊,停在悬镜湖畔,船尾皆挂着绣了独足金鳞鸟的旗帜,在风中簌簌作响。 这两艘游舫,一个是供太子和进士学子们所乘,一个则是供贵女们所乘。 其实早些年,荇园春宴只有新科进士才能参加。直到女帝即位后,见这春宴难得能聚齐上京城的青年才俊,便又允准待字闺中的贵女们也能入荇园一观,颇有些榜下招婿的意头。 入园后,阮青黛和阮青棠便与阮子珩分道扬镳,去了贵女们乘船的西堤。 杨柳依依,正当韶华的贵女们穿着轻盈单薄的春衫,簪着各色珠钗,三三两两地站在桃柳下,比满园的花朵都要明媚耀眼。 阮青黛正要过去打招呼,却被阮青棠抢先一步,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阮青棠轻咳了两声,有一两个贵女看了过来,表情一愣,随即立刻呼朋引伴,笑容满面地蜂拥过来。 阮青棠的虚荣心还从未被这般满足过,一时抬了抬下巴,表情愈发倨傲自得。可下一刻,那些贵女却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径直从她身边越过。 “阮大姑娘安好。” “阮姐姐,你怎么才来?” 阮青棠笑容一僵,转头便见阮青黛被一众贵女簇拥着,无论是相熟的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都亲昵地与她寒暄。 “阮姐姐,你今日穿得好生雅致。” “是啊,这紫棠色格外衬你。” “尤其是腰上这个熏球,太精致了!这就是皇后娘娘赐给你,整个南靖唯有两枚的熏球吧?”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嘘声。众人都纷纷望向垂落在阮青黛裙裾上的熏球,既新奇又艳羡。 阮青棠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难看,攥紧了手。她为这次春宴准备了数日,提前两个时辰起来妆扮,结果最后竟输给了一枚熏球?! “二姑娘稍安勿躁……” 今日跟着阮青棠的是崔氏身边的一等婢女,见她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低声劝了一句。 阮青棠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愤懑中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本宫可是来晚了?” 一清亮娇媚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众人转头,便见长公主姜清璃穿着一身茜红色绡纱长曳地裙,风情万种地斜靠在坐辇上,正翘着自己染了胭脂色的指甲在日光下打量。 目光从指甲上移开,刚刚好落在阮青黛身上,姜清璃眯了眯眸子,面露嫌弃。 “阮青黛,你怎么又穿得跟个道姑似的?” “……” 阮青黛眼皮跳了一下。 方才还围在她身边恭维的贵女们也都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姜清璃与她们年岁相仿,却是皇帝的幺妹、南靖的长公主,比她们都高了一个辈分。且仗着皇帝宠爱,她自小便是个离经叛道的混世魔王。一年前与驸马和离后,更加变本加厉,时常出入勾栏瓦舍不说,公主府里也养了不少面首。 “她怎么来了?” 有人皱眉,小声问道。 “本宫如何不能来?” 姜清璃提着裙摆,施施然下了坐辇,“今日荇园这般热闹,本宫也来物色物色幕僚。” 说是幕僚,实际是什么,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于是不少人露出鄙夷之色。 姜清璃根本不在意。世家贵女们大多都是这幅虚伪矫情的模样,令她厌烦。可其中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面前这位堪称虚伪典范的阮大姑娘。 “储妃娘娘,这没有不合规矩吧?” 姜清璃挑眉,望向阮青黛。 阮青黛听见储妃二字便毛骨悚然,只能强颜欢笑,福身行礼,“臣女人微言轻,怎敢对殿下不敬,也请殿下莫要再取笑臣女了……” “行了行了,天天端着这幅架子你累不累?” 姜清璃一听到这些话就头疼,转身便往画舫上走,又转头招呼其他贵女。 “那些公子哥们也到了,走吧,上船看看。你们今日来荇园,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装什么。” “……” 贵女们朝长廊那头的画舫看了一眼,见一众学子进士已经都在宫人的指引下登上画舫,便也纷纷跟着姜清璃一起登船。 贵女们站在船头,视线在另一艘画舫上搜寻着。 那艘画舫上皆是一只脚已经迈入朝堂的文人贤士。新科进士里,半数都已过了议亲的年纪。而统一穿着藏青色褴衫的太学上舍生,却基本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贵女们一边张望,一边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最后不约而同被船尾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穿着毫无坠饰的藏青色褴衫,身形犹如修竹般颀长挺拔,迎风而立,透着一股淡泊清贵的气度。 只一眼,阮青黛便认出他就是当初被自己从水里捞起来的晏闻昭。 “那是何人?” 姜清璃也盯上了晏闻昭,饶有兴致地问道。而其他目不转睛的贵女们也暗自竖起了耳朵。 长公主府的婢女早就做了准备,随手摊开画册,比对着上面的画像。 “回公主,他是太学的上舍生,名唤晏闻昭。平民学子,出身寒微……” 平民学子,出身寒微。 仅这八个字,就掐灭了一众贵女蠢蠢欲动的芳心。 倒是姜清璃,听了这身世,眼睛顿时更亮了,直呼妙哉,转头睨了那些贵女一眼。 “你们懂什么,越是身份低微越好拿捏。那些世家公子,空有其表不说,还自以为是傲慢得很,动不动就能甩脸子给你们气受。哪比得上破落户出来的,你只要稍微许一点好处,他便能对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阮青黛对姜清璃这番话自然是不赞同的,虽什么都没说,但眉眼间到底露出些马脚,叫姜清璃看出了端倪。 “你有话要说?” 阮青黛自是不愿开口,奈何姜清璃不依不饶地纠缠,非要撬开她的嘴,听听她有何高见。 无奈之下,阮青黛只好委婉道,“臣女只是觉得,那位公子似是有风骨的,与殿下口中投机钻营的那些人不同,若殿下以利诱之,怕,怕是会……碰壁……” 对上姜清璃犀利的目光,阮青黛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两个字几乎轻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眼见着姜清璃又要发飙,身后突然传来一人的唤声。 “那是太子殿下么?太子殿下到了!” 闻言,众人纷纷朝对面望去。果然看见太子仪仗驾到,画舫上的进士学子们连忙聚到一起,叩拜行礼。 一身玄纹蟒袍、立在画舫船头的姜屿瞬间变成了贵女们的视线焦点。 “诸位是南靖未来的肱骨之臣,都起来吧。” 姜屿笑着抬了抬手,神态虽带着些皇室子弟的骄矜傲慢,但总体还算亲和谦逊,不像在阮青黛面前那般喜怒不定、疾言厉色。 他本就生得丰神俊朗,一双修狭的眼笑起来更是极好看,令女子们都看得有些痴了,半天转不开眼。尤其是角落里的阮青棠,望向姜屿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爱慕。 想着,阮青棠阴恻恻地看了阮青黛一眼,却见她视线飘忽,不知在看什么。 与此同时,画舫上的人纷纷起身。 人群后,晏闻昭缓缓站起身,掸去袖上的灰尘,眼帘半垂,听着那些人对姜屿的应承附和之声,暗自发笑。 哪有什么太子殿下? 不过是一只将旁人人生据为己有二十年的狸猫而已。 9、清白 日光渐盛,两艘画舫同时驶离岸边,朝悬镜湖心驶去,中间却始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湖上起了风,画舫略微有些摇晃。姜清璃称自己晕船,不愿再跟其他人一起坐在画舫里赏景,于是带着侍婢去了湖心岛。 她一离开,贵女们又重新热络起来。 阮青棠与阮青黛坐在一处,目光时不时从她裙裾上扫过,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兰苕跪在阮青黛身侧,倾身替她布菜,忽地动作一顿,深嗅了几下,“姑娘,你可闻到什么异味?” 阮青黛顿了顿,的确在菜肴的香气里隐隐闻到了一股焦灼味。 下一刻,兰苕便惊叫起来,“姑,姑娘,你的熏球!” 阮青黛低头,只见腰间系着的熏球竟腾起一股白烟,不知何时在裙裾上灼烧出了一个指节大小的圆孔,边缘还燃着些许火星,有愈烧愈烈的架势…… 阮青黛倏然变了脸色。 另一边,阮青棠眼尖地看见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似的,与身边的婢女相视一眼。 兰苕一时乱了方寸,第一反应是想要去摘那熏球。可刚探手过去,就被阮青黛扣住了手腕。 “别慌……当心烫伤。” 阮青黛端起桌案上的茶水,泼在了熏球上。 那块被灼烧的裙摆瞬间湿透,熏球内的焦灼味也被压了下去。 兰苕这才松了口气,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宫里不是说这熏球修好了么,怎么今日又出了岔子?” “先回岸边更衣吧。” 阮青黛神色微凝,起身一挥衣袖,遮掩住了熏球和被烧灼的那片裙裾,匆匆离席。 画舫外一直跟着两三艘小船,以备不时之需。还不等兰苕抬手召唤,其中一艘小船便最先靠了过来。 船夫站在船头,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姑娘可是要回岸边?” 兰苕立刻应下,“我家姑娘要回岸边更衣,劳烦你送一程。” 小船靠在画舫边,兰苕搀着阮青黛上了小船,船夫也二话不说立刻支着船离开了画舫,朝岸边驶去。 主仆二人从船夫身边经过,阮青黛顿了顿,转头打量他,“你是新来的?” 那船夫一下变得诚惶诚恐,“奴才的确是第一日干这差事,可是哪里做得不妥?” 见他似乎被吓到了,阮青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没有。只是这荇园的船夫我之前都见过,瞧你却有些面生……” “昨日有个船夫因病告假,奴才是临时顶上的。” 阮青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她与兰苕在船头站了一会儿,直到小船彻底远离画舫,行到湖中央,二人才觉得日头有些晒,被船夫劝进了船舱。 刚一进去,一股刺鼻的熏香味就扑面而来。 “怎么又关窗又点着熏香,难怪味道这么冲……” 兰苕埋怨了一句,“姑娘,这是什么香,奴婢好像从来没闻到过。” 阮青黛也没辨出香气来源,心里更加不安,下意识屏住呼吸,用衣袖遮掩在面前,低声吩咐,“兰苕,去把香熄了。” 兰苕应了一声,连忙朝角落的熏炉走去,可不多不少刚走了七步,竟像是被什么敲了一记闷棍,直接双眼一阖,栽倒在地。 “兰苕……” 阮青黛瞳孔骤缩,刚想叫人,晕眩感却已经涌了上来。 眼前闪过重重黑影,她勉力维持着清醒,踉跄两步,后背撞上舱壁。腿一软,就跌坐在厢座上,一手死死扣住了座沿。 就在这时,竹帘被突然从外掀开,那船夫竟是直接闯了进来。 “你要做什么……” 阮青黛张口欲唤,可药效却已经发作,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那人掀开斗笠,先是处理了熏炉里的香料,随后一脚踢开倒在地上的兰苕,朝阮青黛一步步走了过来。 “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姑娘莫要挣扎,还能少受些苦楚。” 事到如今,阮青黛怎会不明白此人的意图和幕后之人的心思,“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并不作声,只是走过来在她身侧蹲下。可这一动作,却恰好露出了外袍下的里衣一角。 黑色缎料上绣着罕见的螭虎纹,是整个南靖唯有太子亲卫才能穿带的服纹。 阮青黛瞳孔骤缩,更加止不住地发抖…… 姜屿的人?难不成姜屿憎恶她至此,为了不让她入主东宫,竟不惜在这场春宴上设局来毁她的清白?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阮青黛伏在厢座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半边脸颊被鬓边的发丝遮掩,虽看不清眉眼,却有种朦胧脆弱的美。 那人以为阮青黛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终于开始动作,先是伸手去解她的衣领,随后又探向她的腰间,将衣带抽开。 阮青黛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她强撑着抬手,指尖寒光一闪,便亮出一道薄刃,朝那人的手背上刺了过去。 那人大惊,慌忙避开,手背上却被划了一道血痕。 趁他晃神的这一下,阮青黛强撑着站起身,转身便朝船舱外奔去。可她手脚发软,又怎能敌得过身后那身手敏捷的男人。 就在阮青黛要夺门而出时,那人已经快步追了上来,一把扯住了阮青黛的衣袖。 拉扯间,阮青黛的外袍逐渐松散。她一咬牙,蓦地往前一挣,外袍被一下扯落,身后拽着她的力道也骤然消失,寒意瞬间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来不及再思考,阮青黛直接纵身跳进了悬镜湖里—— 水花四溅,瞬间吸引了湖上其他船只的注意力。 眼见着远处的几个船夫已经看了过来,那人脸色微变,只能死死盯着水面,打算阮青黛一露头,便纵身入水将她救上来。 雇主只说要毁了阮青黛的名声,若被他从水中救起来,二人肌肤相亲,亦能达成这一目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阮青黛却似落石入水似的,掉下去后就没再浮出水面,唯有一圈圈涟漪荡开。 转瞬间,湖面上就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 湖心岛的清晏堂里,姜清璃饮了些清甜的花酿,心思却还挂在方才那惊鸿一瞥上。 她摩挲着玉盏,有些心痒,转头吩咐身边的侍婢,“一人饮酒实在无趣,怎么比得上两人对酌……你去向太子讨个人。” 那婢女也对姜清璃的心思一清二楚,“可是那晏闻昭?” 姜清璃笑了起来,“去吧。” 婢女躬身退出了清晏堂,乘着小船便去了太子的画舫,先是向太子身边的宫人回禀了此事。 听了宫人的传话,姜屿一下就明白了姜清璃的意思。 他与姜清璃自幼交好,旁人觉得姜清璃荒唐,他却觉得无伤大雅。于是朝宫人摆摆手,便是默许了。 婢女得了首肯,便走到了最下首的晏闻昭身边,行礼唤道,“晏公子,长公主有请。” 晏闻昭眸光微闪,看了那婢女一眼,却没有多说一句,起身跟着她离席。 前世,他尚未来得及参加荇园春宴,便已经被断手黥面逐出了太学,自然没有经历过这一遭。 姜清璃…… 前世他与这位姑母也没有多少交集,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她纵容自己宠爱的面首作恶,引得民怨沸腾,最后被他一道圣旨废为庶民。 “晏公子,到了。” 侍婢将晏闻昭领到了清晏堂外,却没有再往前迈一步,而是侧身给他让路。 清晏堂内,姜清璃听到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玉盏,看着晏闻昭缓步走了进来。 “草民晏闻昭,叩见长公主。” 晏闻昭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向姜清璃躬身行了一礼。 “没想到晏公子人长得如此俊朗,声音也这么好听。” 姜清璃脸上挂着笑,熟稔地说着她每次捕猎男人的开场白,可惜晏闻昭却仍是低眉敛目,没作出什么反应。 于是姜清璃又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听闻晏公子最擅丹青,不知可愿帮本宫画一幅美人图?” 她抬起手,那涂着丹蔻的纤纤玉指几乎就要触碰到晏闻昭的肩膀。可下一刻,便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 “草民画山水,画花鸟,唯独不画美人。” 姜清璃的笑容僵了一下。 难道真被阮青黛说中了,是个硬骨头? 她仍是不甘心,循循善诱道,“晏公子若肯为本宫破例,本宫可许你万贯家财,亦能助你直上青云。” “殿下若执意要美人图,草民也不敢不从,”晏闻昭终于看向姜清璃,朝她一笑,“殿下可听过人皮古画?” “人皮古画……何意?” 姜清璃愣了愣。 “相传将在女子的后背上作画,肌肤上的汗液会晕染画作,有种别具一格的朦胧美感。殿下可愿让草民一试?” 此话落在姜清璃耳里,便等于松了口。 她登时喜上眉梢,又往晏闻昭面前凑了过去,随口应下,“好啊,都听你的。” 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晏闻昭笑容未变,眼底却掠过一丝烦躁和阴鸷。 “草民是善妒之人。殿下若做了我的画中人,却又有一日弃我而去,这幅画,草民也是要带走的……” 至此,姜清璃还没听出什么异样,只以为晏闻昭是在与自己调情,笑起来,“画既做在本宫的背上,你又要如何带走?” 晏闻昭唇角微弯,轻飘飘吐出一句。 “只能将整块皮揭下。” 10、杀意 姜清璃心里一咯噔,脸上的笑容僵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晏闻昭谪仙般的容貌,出口竟是罗刹的手段……不过是要他做幅画,他竟要撕了她的皮? 若乍一听得此话,她怕是还会觉得晏闻昭是在与她开玩笑。可对上那双眼里浮动着的戾气,她却是后背一寒。 “本宫跟晏公子说笑呢,这美人图不做也罢……” 姜清璃眉眼间的娇媚神态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兴致缺缺地拿起一旁的酒盅,“晏公子陪本宫饮了这杯酒,便退下吧。” 晏闻昭顿了顿,眉梢一低,从善如流地接过酒盅,仰头饮下。 “草民告退。” 他转身朝堂外走去,只是没走几步,竟是一个踉跄,头晕目眩地扶着梁柱晕了过去。 见状,姜清璃再次绽开笑容,缓步走上前来,“说什么人皮古画,本宫可不是被吓大的。” 她在昏迷的晏闻昭身边蹲下,伸手撩了撩他的衣襟,“就算你要剥本宫的皮,本宫也要先扒了你这身衣裳……来人!” 守在清宴堂外的婢女躬身走了进来。 “将他带下去,沐浴净身。” 姜清璃吩咐道。 “是。” 两个婢女将晏闻昭带去了隔壁屋子。 浴桶和热水已然备好,正当她们要将晏闻昭搀过去时,颈间忽地挨了一下,瞬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本该昏迷不醒的晏闻昭站定,缓缓睁眼。 他放下敲晕婢女的手,薄唇一启,便将那含着的酒液尽数吐了出来,随后若无其事地推开后窗,翻了出去。 *** 湖心岛岸边,湖面上荡开层层波纹,且越靠越近。下一刻,阮青黛破水而出,狼狈地爬上了岸。 她脸色苍白,鬓边的发丝湿漉漉地滴着水,浑身打着寒颤,步伐跌跌撞撞。 方才将外袍遗落在船上后,此刻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雪青色中衣,还被湖水浸透紧贴着肌肤,将她身体的曲线勾勒得清清楚楚…… 阮青黛体内本就残存着迷香,又在水里游了这么一段,更是精疲力竭,没走几步就扶着树干跌坐在了下去。 跳入水中后,她猜到那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在水下屏息了片刻。上京城的贵女大多不习水性,可她却不同。 幼时在皇宫里,她就曾被人推搡落水过,差点没了半条命。为了不让这种事再发生,阮皇后特意寻了个渔家女教她泅水。 虽然隔了这么多年,她也有些生疏。但好在这船正停在离湖心岛不远的地方,她还是勉强游上了岸。 这岛上安置了一间厢房。只要她能在被人找到之前,将身上湿透的衣衫换下,今日的风波就算安稳度过,绝不会有任何闲言碎语传出这荇园…… 一阵脚步声突然自不远处响起。 阮青黛一惊,转头就见一队侍卫正朝她的方向走来,似乎在搜捕什么。 她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惊骇,咬牙提起一口气,扶着树干站起身,飞快地朝不远处的假山奔去,一矮身钻进了后面的石洞中。 石洞狭小昏黑,躲进来的一瞬间,阮青黛便察觉到不对劲,霎时僵在原地。 属于另一人的气息近在咫尺,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阮青黛脑子里轰然一响,猛地转过身,可尚未迈出一步,一只手掌已经从身后探了过来,狠狠攥住她的手腕,猝然用力。 铺天盖地的绝望涌上来,几乎将阮青黛溺毙,她骤然朝后栽去,后背重重撞上一个坚实宽阔的胸膛…… *** 悬镜湖中央,姜屿还在画舫内与一众士子把酒言欢,宫人却匆匆走到他身边,附耳通传道,“殿下,阮大姑娘出事了。” 姜屿端着酒盏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随后转向众人,“孤不胜酒力,先去外面醒醒酒,诸位自便。” 众人连忙停杯投箸,纷纷行礼,“恭送太子殿下。” 走到船舱外,姜屿才转向宫人,唇畔的笑意全消,嗓音冷沉,“出什么事了?” 宫人刚要回答,就被一道娇柔的女声打断——“表哥!” 姜屿回头,只见一袭桃色华服的阮青棠正站在靠过来的小船上。待船停稳后,便提着裙摆跳上画舫,小步跑过来,白皙的脸庞因小跑变得格外绯红艳丽。 可姜屿却根本无心欣赏,只是皱着眉问道,“你长姐呢?” 阮青棠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可很快就恢复如常,甚至还作出一幅担心焦急的模样。 “表哥,大姐姐中途离席,到现在还没回来!方才我问了岸边的人,竟都说没看见她……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姜屿眉头蹙得更紧,扫了一眼身边的宫人,抬脚便往小船上走,“回西堤!” 阮青棠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劝说姜屿找人还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竟这么轻松。她连忙跟上,“表哥你等等我!” 姜屿乘船很快到了西堤,而阮青黛方才乘的那艘小船就停在岸边。 他迈上船,一手掀开竹帘,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一个大活人,还能在荇园凭空消失了不成?!” 姜屿握紧了竹帘,越发焦躁,“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孤去找!” 宫人一惊,连忙应声。 与此同时,湖心岛。 靠近清宴堂的假山石洞里,阮青黛被身后之人桎梏在怀中。 那人一只手紧紧箍着她的手腕,一手捂着她的嘴,叫她既不能动作,亦不能发出丝毫声音。 阮青黛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身后那人温热的体温,伴随着干净清冽的气息,源源不断地将她包裹着,倒是将她从悬镜湖中带出来的湿寒一点一点驱散。 可即便如此,阮青黛仍是脊骨发冷,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结。 两人僵持半晌,阮青黛才逐渐镇定下来,一手摸索着,试探地碰了碰那人桎梏着她的手,随即一笔一划地在他手背上写道—— 「你想要什么」 身后,挟持着阮青黛的人微微侧身,终于在洞口漏进的微弱日光下,露出了一张冷淡阴沉的玉面。 正是从清宴堂逃出来的晏闻昭。 晏闻昭眼眸低垂,一声不吭地盯着身前浑身颤栗的女子,神情漠然,甚至翻涌着似有若无的恨意。 阮青黛出现在洞口的一瞬间,他甚至都未曾看清容貌,便已认出了她。 于是动作甚至比思考抢先一步,待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攥着阮青黛的手腕,将她禁锢在了怀中。 真真切切触碰到她的那一刻,晏闻昭的瞳孔骤然缩紧,流动在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在鼎沸叫嚣,翻腾着涌上来,在他的脑子里如烟花般炸开——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受,跨越了时空,生死和轮回。 晏闻昭只知道,那一刻,有无数前世的画面自他脑海里闪过。可最终,在烟花的残影里,他仍是窥见了那碎裂满地,掺满傀儡散的赤霞珠…… 「你为何躲在此处」 「不如先松手,我们谈一谈」 阮青黛的指尖仍划写着,速度越来越快,在他的手背上带起一阵酥痒。 晏闻昭喉间一动,神色愈发阴鸷。 若说姜清璃的脂粉香气只是令他烦躁,那么阮青黛身上的气息,还有她的一举一动,则是一种另类的折磨。 手背上的酥痒仿佛钻进了肌肤下,沿着血液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所到之处如同百蚁啃噬,叫他瞬间回忆起傀儡散发作时的痛楚…… 心底的杀念顷刻间被勾了起来。 晏闻昭神色晦暗,目光掠过阮青黛的侧脸、耳廓,最终落在那纤细的后颈。 于他而言,阮青黛与前世折磨他至死的傀儡散,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诱引他上瘾沉沦,令他万劫不复的毒药罢了,应当……趁早根除,永绝后患。 天光暗下,晏闻昭的五官被阴翳吞噬,清隽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 他覆在阮青黛唇上的手掌不自觉下移,在距离她颈间几寸的位置停了下来。此刻,只要五指收拢,猝然一折—— 11、狼狈 “好端端的,长公主又要我们搜罗哪家的公子?” 石洞外突然响起侍卫们的议论声。 “听说是个寒门书生,长公主好说歹说,他都不肯应从,还敲晕婢女擅自逃出来了。” “一个寒门书生,竟如此想不开?若得了长公主的青眼,为官入仕岂不顺畅……” 为首的侍卫终于听不下去,沉声呵止了其他人,又催促他们更仔细地搜罗。 “那假山的石洞也不要放过,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一行人越靠越近,正要探查假山,却有另一队侍卫匆匆赶来。 “太子有令,所有人速至岸边待命。” 已经走到假山边的侍卫们面面相觑,立刻撤离,消失在树林那头。 石洞内,逃过一劫的二人皆松了口气。 阮青黛这才察觉到覆在她唇上的手掌已经拿开,她眸光微动,声音放得无比轻,“……晏闻昭?” “……” 晏闻昭的手掌依旧悬停在她的颈间,听到她唤出自己的名字时,手指轻动了一下。 “晏公子,是你么?” 借着石洞外那些侍卫的话,阮青黛立刻便猜出了身后之人的身份,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竟是松了分毫。 天无绝人之路…… 她本想着,就算此人不是姜屿派来围追堵截的,而是意外撞见。那她如此衣衫不整、落魄不堪,与一个外男躲藏在此处,定是也要生出事端。 可偏偏,此人竟是晏闻昭! 且不论此人的品性,便是看在她对他一段恩情,想必他不会与自己为恶。 阮青黛微微放松下来,张了张唇,声音轻哑,“别担心,我不会将你的行踪告知长公主。” “……” 回应她的却只有沉默,和石洞内壁落下的滴答水声。 阮青黛愣了愣,复又开口问道,“晏公子,你我在太学曾有过一面之缘……你身上的鞭伤,如今可都养好了?” 此话一出,手腕上的力道好似松了些许。 阮青黛试探地扭动了一下手腕,竟是轻而易举,一下就挣脱开来。 骤然失去被挟制的力道,她往前踉跄一步,艰难地转过身来。 石洞内仅剩一丝光亮,所以即便晏闻昭与她仅是咫尺之遥,她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在明暗交错间,隐约辨认出他的身形轮廓,和锋利的下颚棱角。 “……原来是魏国公府的阮大姑娘。” 晏闻昭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轻飘飘的,虽含着些得当的笑意,却没什么温度,反倒显得有些阴森古怪。 许是劫后余生、无暇顾及,又许是对晏闻昭的初见印象太过深刻,阮青黛并未从他的口吻里察觉出什么异样,自然也不知眼前这具躯壳已被换了内芯。 “晏公子还记得我便好……今日之事,还请公子替我保密,莫要宣扬出去。” 阮青黛咬了咬唇,恳求道。 半晌,晏闻昭才又出声道,“自然。” 阮青黛展眉,也不顾晏闻昭能否看见,仍是屈膝朝他福了一礼,随后便仓促地转身。 可就在她要迈出石洞时,身后的晏闻昭忽然又唤住了她。 “姑娘打算就这样出去?” 石洞外钻进一阵微风,阮青黛打了个冷颤,本就单薄湿透的衣裳又紧贴着肌肤,传来阵阵凉意。 她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处境,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衣襟,面上闪过几分难堪,“……往东百米有间厢房,里面备了些干净的女子衣衫。” “若再碰上巡逻的护卫,姑娘又作何打算?” “……” 阮青黛咬唇,一时答不上话。 晏闻昭静静地站在暗处,将阮青黛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尽收眼底,就连她面上细微的纠结、眼里萦绕的雾气都看得清清楚楚。 “晏公子……” 阮青黛打破沉默,迟疑着开口,“不知能否请你帮忙,去厢房取来一件外衫……” 说着,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晏闻昭自己躲长公主都躲不及,要他替自己跑这一趟,岂不是为难?自己这般问出口,倒是成了挟恩以报。 晏闻昭也微微蹙了一下眉。 阮青黛慌忙说道,“晏公子不必为难,去厢房不过短短百米。我,我自行前去也无妨。告辞……” 黑暗中,那修长挺拔的身形终于动了动。 “姑娘对晏某有救命之恩,此刻落难,晏某的确不能袖手旁观。” 顿了顿,晏闻昭靠过来,嗓音温和却不容拒绝,恰似细雨春风,“姑娘在此稍候,晏某很快回来。” “……多谢。” 石洞本就狭小,两人需得面对面,后背紧贴着洞壁,才能勉强错开身子。 晏闻昭个子高,低俯着头自阮青黛面前经过,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 青年身上那股清冽如雪松的气息,密密麻麻地罩了下来,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将阮青黛笼在其中。 阮青黛一怔,下意识屏住呼吸,局促而紧张地往后靠了靠,后背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摩得生疼。 她自幼恪守规仪,这么多年来,除了在梦境里,还是第一次跟男子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一时间脸上的温度越发炽烫。 错身的那一刹,洞口漏进来的天光终于均匀地落在了二人面上。 阮青黛一抬眼,正对上晏闻昭落下来的目光。 二人视线相撞。 猝不及防望进那双阴沉疏冷的眼睛,阮青黛眸光骤缩,心里惊了一下。 可等她再仔细看去时,晏闻昭眉梢一低,眼里的暗影霎时褪去,面容又如初见时那般温润清逸,不掺丝毫杂念,俨然一位高洁雅正的谦谦君子…… “唐突了。” 晏闻昭移开视线,低声丢下三个字,便离开了石洞。 阮青黛独自留在洞中,面颊微红,神色呆怔。 方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吗? 从石洞出来,晏闻昭在偏僻处站定,清隽的玉面忽而变得森冷阴沉。 他攥了攥手,从袖中抖出一方糖盒,取了块梨膏糖含入口中。 清甜的味道蔓延开,逐渐驱散了骨子里残存的疼痒,也平复了阮青黛勾起的杀念。 手指轻拨着糖纸,半晌,他的脸色才恢复寻常,迈步朝东边走去。 石洞内,阮青黛一边等着衣裳,一边散开发髻,将随身携带的绢帕拧干,细细地擦拭着发丝,直到略微干了些,才重新扎了个简单的发辫,垂在一侧肩头。 刚整理完,便听得晏闻昭去而折返的脚步声。 “阮姑娘,衣裳取来了。” 他人没出现,只是将衣裳递了进来。 “多谢……” 阮青黛如释重负地接过来,可目光落在那洗朱色的外衫上,还是凝滞了一瞬。 因姑母不喜红衣的缘故,她自小便会刻意回避这种鲜亮的颜色,还从未穿过这般艳丽的衣裳。 不过此刻情况特殊,也容不得她挑三拣四。 阮青黛叹了口气,将那洗朱色外衫罩在了中衣外头,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完毕,就躬着身从石洞中走了出来。 晏闻昭正候在石洞外,眼眸微垂。直到听见阮青黛走出来的动静,才回头看过来,眸光微动。 阮青黛穿在身上,面容都被衬得红润娇艳。细碎的金色日光穿过枝叶缝隙落在她的发间,洒进她的眸子里,简直明媚得不可方物,恰如一朵盛放的辛夷花。 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阮青黛低眉敛目,福身道谢,“晏公子的恩情,青黛定当铭记于心。” 晏闻昭顿了顿,淡声道,“晏某今日此举,本就是为了偿还姑娘的救命之恩。若姑娘感怀于心,岂不是恩恩相报何时了?” 阮青黛被逗乐,忍不住低头笑起来,笑靥比那枝头上的花蕾都要明艳万分。 “大姐姐,总算找到你了!” 一个熟悉的女声乍然传来。 阮青黛身形一滞,瞬间敛了唇畔的笑,循声望去,正对上不远处乌压压的一群人。 12、黥面 为首之人是脸色不大好的姜屿,而阮青棠和阮子珩一左一右伴在他身侧,全然如一丘之貉。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众侍卫,和陆续上岸赶过来的贵女们。 这阵仗几乎是将半个荇园的人都聚齐了。看来今日幕后之人是铁了心要上演捉奸这出大戏…… 阮青黛攥了攥手,眼中含了几分讥讽。 “大姐姐,太子殿下命人找了你好久,没想到你竟在这假山后头躲躲藏藏的……这位公子,又是什么人?” 阮青棠先发制人。 晏闻昭敛目,不动声色地拱手,“在下……” “晏闻昭?” 阮子珩率先看清了晏闻昭的面容,先是震惊,随后又看了一眼阮青黛,恍然大悟地指着他们二人叫嚷了起来。 “好啊阮青黛!我就说你那日在太学为何要救这个贱民,还为了他在父亲面前那告我的状!原来是看上了他这个小白脸……” 阮青棠听了阮子珩的话,眼里的狂喜几乎藏都藏不住。 “二哥慎言!大姐姐往后是要嫁入东宫,做表哥的太子妃的,怎么可能跟这么一个贱民纠缠不清?” “怎么不可能?” 阮子珩今日仗着有姜屿撑腰,越说越起劲,“方才来回禀的侍卫是怎么说的?他说亲眼看见阮青黛跟这个贱民一前一后从假山石洞里走出来!这分明就是私会!说吧,你们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暗通款曲的?!” 阮子珩正叫嚣着,却被晏闻昭扫了一眼。 那双漆黑的眸子犹如两团化不开的墨云,里头却隐隐有雷霆闪过。 不知为何,阮子珩心头一惊,下意识噤声,却差点咬了舌头,疼得直嘶气,又躲回了姜屿身后。 “殿下,魏国公府和东宫的颜面都被阮青黛丢尽了,您今日定要好好惩治这对奸夫□□!” 阮青黛站在原地,甚至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该作出什么表情。 虽然从未对继弟继妹抱过什么期待,也没有几分血脉亲情,可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唱一和,迫不及待地将污水往自己头上泼,全然不顾魏国公府的颜面,她还是觉得既荒谬又可笑。 阮青黛最终还是看向姜屿,却显然没抱什么期望,眼里一丝光亮都没有。 “太子殿下,臣女来湖心岛更衣,晏公子受长公主召见,我们二人不过是偶遇罢了。” 姜屿冷冷地盯着她,视线由上至下地打量着,从她尚未完全干透的发辫,到新换的洗朱色裙裳,“只是如此?” 阮青黛抿唇,“……是。” 阮子珩嗤笑一声,“此处离更衣的厢房可还有百米之远,且假山看着便是私会的好地方……你们偏偏在此处偶遇?况且,偶遇还遇到石洞里去了?” 见他们死咬着不放,阮青黛也略微失去了耐性,转向姜屿,“太子殿下若还想知道内情,请屏退左右,容臣女回禀。” 今日之事若当真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无论船夫是否受姜屿指使,但凡一路追究下去,光凭那人衣裳上绣着的螭虎纹,姜屿便脱不了干系。 到时整个上京城都会传,当朝太子为了拒婚,竟差使人去坏未婚妻的清白…… 姜屿不顾她的死活,她却不能让太子名声有丝毫瑕疵。不为别的,只为他是姑母唯一的指望。 “不必了。” 姜屿紧绷着脸,斩钉截铁地吐出三字,彻底断了阮青黛的念想,“来人!” 姜屿沉声唤道,目光却直指一旁默不作声的晏闻昭,“将这个擅闯湖心岛、滋扰女眷的贼子拿下。”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除了晏闻昭以外,都不由面露震愕。 说到底,今日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阮青黛只是与外男站在一处,并未有更多确凿的证据证实二人有私情。 阮子珩兄妹再怎么叫嚣都无用,事情是大是小,其实全看太子如何处置。可太子现在说,是这个寒门士书生擅闯湖心岛,滋扰女眷。 就连阮青黛都愣了愣。姜屿竟会在这种境地下将所有罪名扣给晏闻昭,反而将她撇得一干二净…… 就在众人呆怔时,东宫护卫已经蜂拥而入,押住了晏闻昭。 晏闻昭神色微冷,却没有挣扎,只是定定地望着姜屿,眼底尽是嘲讽。 姜屿一改方才在宴席上的温和亲善,神色冷酷地下令,“将此人押下去,断手黥面,丢出荇园!” 若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晏闻昭几乎都要冷笑出声。 自重生以来,他已在刻意避免前世的遭遇,没想到阮青黛一出现,一切竟又被扯回原点…… 可这辈子,他却绝不会含垢忍耻。 “住手!” 眼见着东宫侍卫要将晏闻昭押下去,阮青黛蓦地出声。 她着急地上前,拦在了晏闻昭身前,“太子殿下方才是没有听清臣女的话么?晏公子他并非擅闯湖心岛,而是受长公主召见……” “什么事这么热闹?” 就在这时,清晏堂里的姜清璃也闻声赶来。 看清被侍卫围起来的阮青黛和晏闻昭,她瞬间从微醺里清醒过来,一脸愕然,“这是……什么情况?” “长公主殿下。” 阮青黛仿佛看到了救星,福了福身,扬声道,“太子要惩处这位晏公子擅闯湖心岛,可他今日是受您传召,才来到此处,不是么?” 姜清璃还有些懵,看看阮青黛又看看晏闻昭,反应了一会儿才转向姜屿,“太子,今日的确……” 话刚说到一半,对上姜屿冷沉锋锐的目光,姜清璃才瞬间清醒过来。 她传召晏闻昭之前,分明已经跟姜屿打过招呼,姜屿不可能不记得! “什么燕公子莺公子,本宫何时见过……” 姜清璃又揉着太阳穴开始装醉,双眼一阖就避开了阮青黛的视线,“醉得头晕,什么都不记得了……” 阮青黛咬了咬牙。 直到此刻,看见姜清璃的反应,她才终于意识到,姜屿已经对晏闻昭动了杀念,下定决心要处置他,什么罪名都无关紧要。 可今日之事皆因她而起,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被牵连?!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若被断手黥面,莫说仕途,便是人生都毁了…… “还等什么?!” 姜屿阴恻恻地扫了一眼那些侍卫。 “等等!” 阮青黛闭了闭眼,心一横,如赴死般大义凛然地伏地跪拜,嗓音清冷,没有一丝波澜。 “殿下恕罪。是臣女心悦晏公子,特意引他来湖心岛相会,与他无干。” 霎时间,满场哗然。 就连晏闻昭也愣住,看向她的眼神霎时变得幽邃莫测。 姜屿先是不可置信,随即便是震怒,“阮青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阮青黛低伏着身,看似坚定,实际上却连手指都在发抖。 左右她也不愿做储妃了,如此一来,既能断了与皇室的牵扯,又能救下晏闻昭,算是唯一能扭转局势的法子。 可众目睽睽之下,驳斥太子,承认自己心系旁人…… 这就好像习惯了在地上爬走、连飞都不曾尝试过的雏鸟,突然因一念之差发了疯,竟是把自己高高抛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身体失速下坠。 有那么一刻,阮青黛心中忽然生出些悔意。可突然间,她又想起了自己每晚做的那些梦,想起自己就算再怎么隐忍退让,在梦里还是难逃一死。 一个在梦里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 曾经让阮青黛惊惧不安的鸩酒白绫,在此刻却荒谬地成了鼓舞她的勇气。 阮青黛将微微打颤的手指蜷进掌心,硬着头皮道,“臣女自那日太学一见,便对晏公子心生爱慕,所以今日才邀他在此处见面……” 晏闻昭掀起眼,目光牢牢锁在阮青黛身上,往日黑沉无光的眼眸此刻却浮起一抹惊人的亮色。 未来储妃竟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口口声声称自己爱慕一个寒门书生……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姜屿。 “都杵在这儿做什么,还要孤说第二遍?” 姜屿脸色铁青地盯着晏闻昭,一字一句重复方才的命令,“将这个贱民拖下去,押入天牢。” 东宫侍卫一惊,下意识加重了押着晏闻昭的力道。 阮青黛慌了神,连忙抬头,“晏闻昭今日不过是与臣女相约在此处,碰见的也只有臣女一人,并未唐突滋扰其他女眷。若说擅闯湖心岛,也罪不至受断手黥面之刑……” 许是情势所迫,素来不会与人争执的她到了这个关头,竟也多了几分伶牙俐齿,“太子殿下身为万民表率,难道要滥用私刑,视南靖律法为无物吗?” 姜屿气得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说来可笑,今日竟是他回京后阮青黛对他说话最多的一天,却是为了维护一个野男人…… “大姐姐,你怎么能对表哥说这种话?” 阮青棠心中暗喜,却犹嫌不够,于是走上前煽风点火,“上京城谁人不知,你以后是要嫁入东宫的,现在与这个贱民厮混在一起,说难听点不就是私通……” 阮青黛忍无可忍地转身,眼神刀子似的刺向阮青棠,“谁给你的胆子在太子面前如此放肆?” 看着阮青棠错愕的表情,阮青黛攥了攥手,深吸一口气,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定在姜屿面上。 “太子殿下的储妃人选一直悬而未定,与我也从无婚约,何来私通之说?我与晏公子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在此相会,发乎情止乎礼,又何错之有?” 一番话说完,全场哑然,整个湖心岛似是陷入死寂。 晏闻昭半眯着眼,眸色越来越亮,只是带着几分隐忍,否则下一秒就要笑出声来。 终于,有人不怕死地鼓起掌打破寂静,竟是一脸惊叹的姜清璃。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句话竟是真的。 “的确没错……” 被姜屿剜了一眼,姜清璃讪笑,“本宫不过是说句公道话。” 阮青黛转过身盯着那几个东宫侍卫,因方才那番慷慨陈词,她气息略微不稳,面上也染了层红晕,可神色却是执拗的。 “放开他。” 侍卫们相视一眼,不自觉松开了手。 阮青黛这才飞快地看了晏闻昭一眼,又匆匆移开视线,“跟我走。” 晏闻昭展眉,不疾不徐地跟上阮青黛。 姜屿冷着脸,表情像是要杀人。 就在晏闻昭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甚至还听见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可待他猛地转眼看去,却也没在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上看出分毫端倪。仿佛刚刚那饱含挑衅的笑声也不过是他怒急攻心的错觉而已…… 13、名声 阮青黛虽与太子翻了脸,可仍然是皇后娘娘最宠爱的大姑娘,就算是太子亲自将她告到坤宁宫,皇后说不准还要反过来护着她。 所以哪怕她带着晏闻昭离开湖心岛,也没有一个人敢出面阻拦。 二人乘船回了西堤,就见兰苕心急如焚地站在堤畔。 “姑娘!你没事吧?” 兰苕冲了上来,一把拉住阮青黛。 阮青黛也担心地打量她,“我没事,你呢?” “奴婢刚刚醒来发现自己被丢在草丛里,不过除了脑袋有些疼,没什么大碍。听他们说所有人都去了湖心岛找姑娘,所以奴婢赶紧过来了……” 正说着,兰苕忽然注意到晏闻昭,吓了一跳,“你,你怎么跟着我家姑娘?!” 晏闻昭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阮青黛拉住兰苕,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先离开这儿。” 兰苕不明所以,只能乖乖地跟在阮青黛身后离开了荇园。 *** 湖心岛上的人已经被一一送回了画舫,唯有阮子珩兄妹和姜清璃陪同着姜屿留在了清晏堂。 阮青棠因在众人面前被阮青黛叱责了一句,失了面子,又气又恼,已经梨花带雨地哭了好一会,眼睛都哭肿了。 姜清璃难得凑上这么一出大热闹,整个人都有些坐不住,恨不得立刻离开荇园,将今日之事昭告天下。 可身边还坐着个姜屿,她到底是不敢放肆,朝自己的侍婢使了个眼色。 侍婢会意,端上一盏凉茶呈给姜屿,“殿下消消气。” 姜屿并未伸手去接,仍是脸色阴沉地坐着,侍婢便只好将茶盏放在了他的手边,退了下去。 “殿下您何必动怒,这是大喜事啊。” 阮子珩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着。 “您不是一直讨厌阮青黛,不愿与她成婚,但又拗不过皇后娘娘么?如今倒好,是她自己鬼迷心窍,让您当场捉了把柄。等明日这件事传开,整个上京城都只会说她不知检点,陛下和皇后还怎么堵住悠悠之口,让她嫁进东宫?”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心中盘算,究竟要如何将今日的事传得更活色生香,好彻底毁了阮青黛和晏闻昭。 姜清璃觑了阮子珩一眼,虽默不作声,但面上尽是鄙夷与嘲讽。 阮青棠的抽噎声终于停止,楚楚可怜地望向姜屿,口吻里却有几分怨毒,“大姐姐仗着有皇后娘娘撑腰,一向不把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放在眼里,只要不顺她心意,就动辄责骂。从前棠儿顾忌她的储妃身份,不敢在人前说这些。可今日,表哥你也亲眼看见了……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储妃之位?” 阮子珩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应声附和,“说到底,阮青黛与她那个早死的娘一样,根本就是个朝三暮四,不知廉耻的女人……” 姜屿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蓦地挥袖,将手边的茶盏狠狠扫了下去。 茶盏坠地,发出碎裂的巨响,阮青棠和阮子珩皆是一惊。 姜屿抬眸盯着他们兄妹二人,怒极反笑,口吻极尽刻薄,“阮青黛德行有亏不配做储妃,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也配议论她?!” 阮青棠不可置信地看着姜屿,眼里瞬间又盈满了泪,“表,表哥……” 姜屿霍然起身,躁怒不堪地下令,“去告诉所有人,今日之事若有一句话一个字传出荇园,那便是与东宫作对,孤定会将长舌之人丢进悬镜湖里喂鱼。” 顿了顿,他转身,暗含警告地扫了阮青棠和阮子珩一眼,“包括你们。” 姜屿拂袖离去,留下阮子珩兄妹二人僵在原地。 “为什么……” 阮青棠怔怔地瞪着眼,“他为什么要护着阮青黛?” 她是有想过,阮青黛有皇后和陛下的宠爱,想要毁了她定是没那么容易。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还不等事情捅到皇后那里,竟然就会被姜屿拦下来! “今日这出戏可真是精彩,本宫来这一趟当真是不亏。” 姜清璃笑嘻嘻地站起身,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阮青棠,面上含了几分讥诮。 “你当真了解你的太子表哥么?若再在他面前诋毁阮青黛一句,当心他拔了你的舌头。” *** 魏国公府的马车行在长街上。 车内,阮青黛与兰苕坐在一侧,晏闻昭坐在她们对面。三人皆是沉默,氛围变得有些诡异。 兰苕暗自打量着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不敢贸然开口。 晏闻昭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而阮青黛却是在回想方才在湖心岛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自己“剖白示爱”的那些话,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耳根也在隐隐发烫。 她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晏闻昭,不自在地,“晏公子,方才我说的那些话……” “是为了救人的权宜之计。” 晏闻昭看向阮青黛,神色如常,“晏某明白,不会当真。” “那样说虽能暂时救下你,但自此以后,怕是也会将你牵扯进无妄之灾……实在抱歉。” 阮青黛心中仍是不安。 她原本觉得,自己有了钟情之人,最高兴的应当就是姜屿。可今日看他的反应,阮青黛又觉得自己低估了此人好面子的程度。 再怎么厌恶的未婚妻,也该是他想方设法甩开,而非为了旁人自愿离场…… “姑娘舍弃名声救我,已是仁至义尽。晏某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心生怨怼?” 晏闻昭神情如常。 “舍弃名声?!” 兰苕面露震惊,“姑娘,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晏闻昭侧身,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太学到了,多谢姑娘送晏某一程。告辞。” 阮青黛抬手支着车帘,直到看见晏闻昭进了太学,才收回视线,吩咐车夫,“走吧。” “姑娘,是不是回魏国公府?” 阮青黛摇头,“进宫。” 魏国公府的马车调转车头,从太学门口离开,径直朝宫城的方向驶去。 *** 魏国公府。 怒叱声、哭闹声和劝慰声交杂在一起,从隐烟堂内传出来,连守在外面的下人都频频侧目。 “怎么可能?青黛是最重规仪的人,怎么可能跟一个寒门书生有私情?!” 阮鹤年震愕不已。 阮青棠双眼通红,靠在崔氏的怀里一个劲儿地哭,“今日在荇园,所有人都看见了!大姐姐这般不检点,往后我的名声也毁了!” 崔氏心疼地眼眶也红了,望向阮鹤年,“国公爷……” 阮子珩难得跟阮青棠统一了战线,“父亲,阮青黛今日可是当着太子和所有人的面,亲口说她爱慕那个书生,跟太子的婚约就是狗屁,根本不作数。” “混、账!” 阮鹤年也随手砸碎了桌上的杯盏,怒不可遏地来回踱步,咬牙切齿地重复,“这个混账!”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在国公府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崔氏问道。 提起此事,阮青棠的眼泪便掉得更厉害,“表哥将这件事压下来了,不许任何人传出去……” 闻言,阮鹤年步伐一顿,虽然怒意未消,但总算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太子殿下是个识大体的。” “父亲,您上次说我给阮氏蒙羞,赏了我一顿家法。今日阮青黛闯了这么大的祸,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阮子珩幸灾乐祸地。 “我当然不会放过她,来人,上家法!” 阮鹤年对外头吼了一句,可吼完才意识到他要惩治的人竟还未回府,“阮青黛呢?” “大姐姐是跟着那个书生一起离开荇园的……” 阮鹤年更加震怒,“派人去找!不管在哪儿,立刻把她给我押回来!” “国公爷。” 下人匆匆进来回禀,“送大姑娘的车夫回来了,说,说……” “说什么?!” “大姑娘进宫了。” 隐烟堂内倏然一静。 *** 落日西斜,阮青黛一动不动地跪在坤宁宫外,额头上已经沁了些细微的汗珠。 芸袖有些着急地站在一旁,“大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皇后娘娘被陛下召去御书房伴驾,还不知道要多久才会回来……” 阮青黛默不吭声。 她原以为,荇园春宴一散,她和晏闻昭的事便会传得满城风雨。可没想到,不仅上京城里没什么动静,坤宁宫也是一无所知…… “皇后娘娘!” 看见皇后的步辇回到坤宁宫,芸袖立刻迎了上去,“娘娘,你可回来了。大姑娘一进宫就在那里跪下了,都快跪了半个时辰了……” 看见阮青黛直挺挺跪着的背影,阮皇后怔了怔,“眉眉,你这是怎么了?” 阮青黛抬头看了阮皇后一眼,却并不起身,反而伏地一拜。 “姑母,青黛犯了大错。” 14、倾心 夜色深重,太学学宿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传来书册的翻页声。 陆啸提着水桶,任劳任怨地往返于水房与学宿之间,好不容易才替晏闻昭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屋子内热气升腾,最初的破窗已被陆啸亲自动手修缮好,再漏不进一丝风。 晏闻昭放下书卷,一边往浴桶走,一边瞥了陆啸一眼,“想说什么?” 陆啸直言不讳,啧啧道,“没有公子的命,一身公子的病。” 语毕,他便转身离开,摔上了学宿的门。 晏闻昭诧异地挑了挑眉,也没恼,反倒嗤笑一声,随后便宽衣解带,踏进了浴桶中。 他微阖着眼靠在浴桶边缘,略烫的水温从四面八方涌来,身体里躁动不安的隐痛才逐渐平复,眉头这才稍微舒展了些。 与阮青黛分别已有两个时辰,他竟还能从自己身上隐约嗅到她的气息。原以为是衣裳上沾染了,谁料换了寝衣竟还是如此,这才逼得他深夜叫陆啸打水沐浴。 说来也古怪,这一世的他分明还未服用傀儡散。可为何一遇见阮青黛,就好似有傀儡散又在身体里作祟似的…… 晏闻昭喉结滚动了两下,面上却仍是一片漠然。 前世,他被断手黥面后,在牢狱里落下了病根。登基后屡次发作头疾,太医院开了些香药,叫他每日闻一两次缓解病症。 那年生辰,他知道阮青黛擅长作画,便逼着她赠一枚亲自绘制的内画鼻烟壶作生辰礼。最后,阮青黛的确赠了他内画壶,还特意在壶盖里镶嵌了一粒赤霞珠。 自那之后,晏闻昭日日夜夜将那鼻烟壶带在身边,视若珍宝,足足用了一整年。最初那几个月,他但凡头疾发作,只要打开鼻烟壶一闻,效果便立竿见影。于是他愈发离不开那些香药,甚至开始成瘾。 晏闻昭不是没怀疑过,鼻烟壶里的香药会不会被太医动过手脚。可无论他怎么查,那些药材的成分和分量,都没有丝毫问题。 直到后来,太医终于发现了端倪。他才知道,原来问题并未出在香药上,而是出在鼻烟壶的壶盖上。 壶盖里那粒赤霞珠竟是特制的赝品,珠心里一直藏着最阴毒的秘药傀儡散。所以每当他打开壶盖闻药香,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吸入些许傀儡散—— 此药阴毒就阴毒在,初用时根本没有毒性,就像真的灵丹妙药,无论身上有什么病症,都仿佛药到病除,把脉也看不出端倪。可随着时间推移,服药者开始依赖成瘾,毒性便会瞬间爆发。 到了这时,一切便都已经晚了。 哪怕知道有毒,服药者也根本无法停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子被傀儡散一日日地掏空,最终被折磨至死…… 阮青黛如此害他,他今日本不该心软的。 不过一念之差,竟让他看了这么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倒也值得。 一想到姜屿那嫉恨到发狂的表情,晏闻昭心里倒是痛快了不少。 上辈子,姜屿与阮青黛琴瑟和鸣,他虽强取豪夺,将阮青黛困在宫中,却从未得到过她的半分真心。 姜屿叛乱后,阮青黛更是与他里应外合,以身为饵,叫他一步一步踏入傀儡散的无底深渊…… 晏闻昭冷笑一声,眉宇间如同乌云压境,覆着层层阴翳。 姜屿今日尝到的滋味,又岂及他前世所痛的万分之一? *** 坤宁宫偏殿,阮青黛沐浴更衣后从浴房内走了出来。 阮皇后坐在窗边的圈椅上,正听兰苕说起今日在荇园发生的事。 不过来之前,阮青黛就已经交代过兰苕,让她省去船上发生的事,只说自己是因熏球烧破了衣裳,于是去湖心岛更衣,偶遇晏闻昭,结果恰巧被众人撞破…… “姑娘为何不将实情告知皇后娘娘?娘娘定会站在姑娘这一头,将今日之事查探清楚。” 兰苕并未看见那船夫衣裳底下的螭虎服,因此有些不明所以。 “你只消这么说就好了。这件事也到此为止,不必追究。” 兰苕心中震愕,但却知道阮青黛这么做定是有自己的理由,于是还是遵照她的吩咐,掐去迷香那一段向阮皇后回禀。 阮皇后听着听着,眉头便紧蹙了起来。 自阮青黛记事起,阮皇后甚少在她面前露出这幅神色,偶尔有一两次,也是因为宫中那些不安分的妃嫔。可今日,却是因为她…… “姑娘。” 兰苕率先看见阮青黛,唤了一声。 阮皇后也立刻转头看了过来,眉头仍是紧皱着。 阮青黛攥了攥手,缓步走过去,“姑母……” “立你为储妃之事,当年的确是旁人捕风捉影。可这几年,你心里应该清楚,陛下早已打算将此事坐实。” 阮皇后定定地看着她,“你今日在人前说那番话,可是在责怪本宫和陛下?” 阮青黛脸色微变,再次跪了下去,“青黛绝无此意!” 她与姜屿,的确没有正式的婚约,一切不过源自帝后的戏言,只是不知被什么人传了出去。 那时阮青黛年幼,虽出身魏国公府,又有宁国侯府这样的外祖家,可两家因为她母亲的死早已闹得不可开交,成了见面眼红的对头冤家。所以阮青黛看着身份尊贵,其实却是阮楚两府都不愿管的弃子。 没有倚仗的人在宫中只会遭受白眼和欺凌。阮皇后深谙此道,于是将计就计,暗中推波助澜。 不久后,整个上京城便传得沸沸扬扬,说没人要的阮大姑娘进宫后却得了帝后青眼,帝后已属意她为储妃。有了这一层身份,宫中终于无人敢再怠慢阮青黛。 阮皇后的良苦用心,阮青黛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若非今天救人心切,她断然不会以此为凭,当众驳斥姜屿…… “听兰苕说,你在太子面前可是振振有词,说自己跟皇室从无婚约,所以不论与谁私会,都没有任何错处。” “……” 见阮青黛白着脸一声不吭,阮皇后叹了口气,面上的诘问之色一扫而空。 她伸手拉起阮青黛,口吻缓和下来,“既知道自己没有错处,那在坤宁宫外跪着做什么?” 阮青黛愣了愣,喃喃出声,“姑母……不怪我么?” “你也是救人心切,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损污自己的清誉还是不妥。你大可私下与屿儿讲明此事,他若知晓来龙去脉,想必就不会追究了。” 阮皇后拍了拍阮青黛的手,循循善诱。 阮青黛苦笑了一下,却没有再解释,只是乖巧地点头。 “不过幸好事情没有闹大,看样子,应当是被屿儿压下来了。他总算懂事了一回,知道在外人面前该护着你。” 阮青黛神色微滞,终于忍不住开口,“流言虽没有传开,可今日那么多世家贵女都在场,青黛已不配再做储妃。还请姑母向陛下言明此事,尽快为太子准备选妃事宜,让他能迎娶自己真心喜爱的女子……” “胡说什么?” 阮皇后连忙打断了她,“这件事不过就是个误会,明日本宫去跟屿儿说清楚,他定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上京城若是谁非议此事,本宫和陛下都饶不了他。” 言下之意,竟还是要撮合自己跟姜屿…… 阮青黛咬了咬唇,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沉默片刻,她下定决心地反握住了阮皇后的手。 “青黛今日在湖心岛说那些话,确有情势所逼的缘故。晏公子是人中骐骥,我不忍见他因为我毁了仕途……可姑母,那些话也不全是虚言。” 阮皇后一愣,面露惊诧,“眉眉,你不会真的对那个寒门书生……” 与其将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告诉姑母,叫她惶惶不安,倒不如直接承认自己心有所属。 阮青黛低眉敛目,第一次在阮皇后面前露出几分娇羞的神态,难以启齿道,“姑母,我对那位晏公子,的确是一见倾心。” 15、婚约 苍梧院。 阮青棠用冰帕子敷着有些红肿的眼睛,面上已没了在阮鹤年面前的凄凄哀哀,可还是带着些怨念,“母亲,今日表哥为了阮青黛,竟然吼了我,而且他还不让人将荇园的事传出去……母亲,表哥对阮青黛会不会是……” 她咬牙,不肯继续说下去。 崔氏却十分淡定,“太子这么做,多半只是面子过不去,怎么可能是因为对阮青黛有情?” 阮青棠将信将疑,“……您便这么确定?” 崔氏勾出一抹笑,“当年坤宁宫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你还小,是不是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太子表哥就是因为在这场火里落下病根,才不得不去江南养病。” “那你可知道,当初皇后娘娘发现起火后,其实第一时间冲进火场,想要救两个孩子。可她一人之力有限,只抱出了一个阮青黛,反而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落在火场里……” 这桩陈年旧事阮青棠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皇后娘娘为了救阮青黛,竟然置太子殿下于不顾?这,这还是亲娘吗?” “所以啊,若换做是你,眼睁睁看着母亲救了另一个人而弃了你,心中难道不会恨吗?” 阮青棠若有所思。 崔氏笑道,“皇后越看重阮青黛,她就越不可能成为太子属意的太子妃。” *** 坤宁宫内。 阮皇后最终没有答应阮青黛的请求,却也没有一口回绝,只说自己要回去好好想想,便离开了偏殿。 而阮青黛终于将此事与阮皇后摊牌,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还是放了下来。 这一夜,她在坤宁宫睡得竟是异常安稳,也没再受到噩梦侵扰。第二日醒来时,整个人都是精神奕奕的。 梳洗完毕,阮青黛便打算去与阮皇后一同用早膳,谁料刚走进膳厅,隔着珐琅彩屏就听得里头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母后今日气色欠佳,可是昨夜有心事,未能安眠?” 阮青黛蓦地顿住步子,拉着兰苕往屏风边上的阴影里躲了躲。 奉茶宫人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一眼看见阮青黛,连忙行了个礼,大姑娘三字还未唤出口,阮青黛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她摇了摇头。 奉茶宫人会意,便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阮皇后只当没听出姜屿的话中有话,淡声道,“本宫能有什么心事,听说你昨日春宴办得不错,陛下还特意夸奖了你,本宫高兴得很。” 终是姜屿没能耐得住性子,沉着脸放下茶盏。 “儿臣也听说,昨夜阮青黛并未回魏国公府,而是宿在了坤宁宫。那她昨日在荇园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想必母后也已经一清二楚了?” 阮皇后皱了皱眉。 “母后,阮青黛如今仗着您的宠爱,连儿臣都不放在眼里。您可知昨日为了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儿臣费了多少心思?整个春宴,儿臣大半个月的心血,差一点就被她毁了个干净!” 姜屿眉头紧蹙,越说越恼火,“母后这十数年的抚育教养有何用?她阮青黛可有半分要做储妃的自觉?她对儿臣……” “行了!” 阮皇后忍无可忍地打断,“千错万错都是本宫的错。” “母后!您还要护着她?!” 阮皇后冷笑,“本宫错就错在,当初为了护着眉眉,那么早就昭告所有人,储妃之位非她莫属……” 姜屿冷笑一声,刚要反驳,却被阮皇后一句话堵了回去。 “如今也好,眉眉已决意不做储妃,这上京城的贵女,你喜欢谁便娶谁,本宫绝不过问一句。不过崔氏那个庶女,不行。” 姜屿面上的怒意忽然凝滞了一瞬,那双修狭的眼里也短暂地掠过一丝愕然和慌张。 他蓦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母后,您这是何意?” 阮皇后抬眼望向他,“眉眉与你的婚约原就是本宫的一句话,如今……不作数了。今日本宫会同陛下商议,将你选妃一事提上日程。” 膳厅内霎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屏风后,阮青黛却是满脸惊喜。 她本以为,与姜屿的这桩婚事拉扯了数年,若她一心要断,最难过的便是姑母这一关。可没想到,姑母到底疼她,竟这么轻易就松了口! 现在只要姜屿应下,母子二人再在陛下面前互相唱和,就能顺顺利利地将这件事揭过去…… “不、作、数?” 姜屿的声音忽然响起,听着虽然还算平静,但却掺着一丝不太寻常的冷意。 “连上京城街头的乞丐都知道阮青黛会是未来的储妃,如今您说不作数便不作数?” 屏风后,阮青黛身形一僵,面上的惊喜寸寸凝结。 阮皇后怒极反笑,“你还没从江南回来的时候,我与你父皇就开始商议此事,期间催促了你多少次,是你自己不愿意,立妃之事一拖再拖,你可知为眉眉招来了多少风言风语?” “阮青黛与儿臣捆在一起多年,旁人只要听到她的名字,便会因为儿臣心生忌惮。所有人害怕她,奉承她,讨好她,皆是因为儿臣。储妃这个身份,究竟是让她受的委屈更多,还是得到的尊荣更多?” 阮皇后倒是从这番话里品味出些别的,掀起眼看他,意味深长地,“所以,从前是本宫和陛下误会了你的意思?你虽拖延婚事,心中却还是想娶眉眉为妻的,可是如此?” “……” 又是一番长久的沉默。 阮青黛攥紧了手里的绢帕,下意识往前踏了一步,迫切地想要听到姜屿的否认。一时不慎,膝盖竟是轻轻撞了一下屏风底座,疼得微微吸了口冷气。 屏风那头,姜屿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转头看过来。 似是有所猜测,他冷笑一声,收回视线,“母后不必以退为进来套儿臣的话。儿臣只是觉得,东宫的好处不是给旁人白占的,阮青黛既领受了,就合该安分守己做儿臣的人!” 顿了顿,姜屿的口吻又变得刻薄起来,“只是今日在荇园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名声不堪,不配再做储妃。看在母后和魏国公府的面子上,儿臣可以勉强许她一个良娣的位份……” 此话一出,阮青黛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阮皇后更是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姜屿你敢?!” “事到如今,阮青黛她只配做儿臣的妾!” 姜屿眉梢一低,冷着脸躬身道,“儿臣还有要事向父皇回禀,先行告退。” 语毕,也不管阮皇后是何反应,便径直朝膳厅外走去,只是经过屏风时,朝暗处的阮青黛扫了一眼。 那偏执阴鸷的一眼,令阮青黛不寒而栗,瞬间就回想起了梦中那位帝王的眼神。 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不仅是因为恐惧,还因为愤怒。姜屿已然憎恶自己到这个境地,竟还偏要将她囚困在东宫,以一个良娣之位来羞辱她! 半晌,阮青黛才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绕过屏风,“姑母……” 阮皇后正望着姜屿离开的方向,闻声才回过神,朝阮青黛看过来,脸上的怒意略微收敛了些许。 “……你都听到了?” 阮青黛咬牙,扑通一声在阮皇后膝边跪下,“昨日青黛的言辞太过锋利,许是惹得太子殿下不快,才作此反应。可青黛心意已决,非晏公子不嫁,还请姑母从中转圜!” 阮皇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放心,姑母也绝不会让你为人妾室,即便那人是太子。” 顿了顿,她又说道,“过些时日,你带本宫去见见那位晏公子。” 阮青黛怔住。 *** 太学院,上舍生们全都聚在学斋堂前的放榜处,等着上一次私试的等第排名。 自女帝改制后,上舍生在太学只需深造两年,其间经历四次私试,最后综合这四次的等第排名划分甲乙丙等。甲等直接释褐授官,乙等参加科举可免会试,而丙等参加科举只能免除解试。 今日放的榜,是这届上舍生的最后一次私试成绩,也就是考验他们能否进入朝堂的最后一关。 所以除了那些走门路混进上舍、屡次考试都是最下等的纨绔子弟,其余上舍生无不在意这次私试。 晏闻昭也站在人群最后,静静地等着放榜。 然而距离放榜的时辰已经过去了一炷香,学斋内仍是紧闭着门,没有丝毫动静。一时间,众人在堂前窃窃私语。 “不是说学士们昨日就已经将等第议定,誊抄在榜上了,那为何今日迟迟不放榜?” “听说今晨宫里来人了,不知交代了些什么,学士们便闭门商议到了现在。不会又是哪个世家公子想要走门路评甲等吧?” “胡说什么,上舍里谁家能走到宫里的门路?便是那阮二公子也攀不上……” 学子们多多少少露出些焦急的神色,晏闻昭却只是倚在廊下,神色淡淡。 四次私试,他前三次皆是第一,基本已经稳拿甲等,只待授官。这也是荇园春宴的宴客名单上会出现他的原因。 “吱呀。” 斋堂的门终于被推开。 万众期待下,两个学士将榜文张贴在了墙上。众人立刻蜂拥而上,先是找自己的名字,随后就是一家欢喜一家愁,直到有人突然诧异地叫了一声。 “你们看最后一名……” 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立刻落在了榜末,更有人下意识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晏、闻、昭?” 廊下,晏闻昭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面上没有什么波澜,眼底却浮起几分冷意。 16、交易 堂前一片哗然。 “晏,晏闻昭?怎么可能?!” “难道他交了白卷不成?” 两个学士对视一眼,也露出无奈的表情。其中一位临走前越过堂前的人群,恰好与廊下的晏闻昭遥遥地对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匆匆离开。 “让本世子瞧瞧,是哪个蠢货抢了本世子的最后一名?” 阮子珩大笑着从一旁走了过来,围在榜前的学子们自觉散开。 “哎哟,这是不是写错了,给本世子垫底的,怎么会是我们次次第一的晏学谕啊?” 阮子珩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放肆地笑了起来,笑得周围的学子们都有些看不下去,纷纷退避三舍。 榜下只剩下晏闻昭和阮子珩等人。 “晏学谕,你跟某些人郎情妾意、私相授受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阮子珩到底顾忌着姜屿,没敢将阮青黛的名字说出来,但话里话外仍是阴阳怪气的,“这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你攀高枝也就算了,竟然还攀上最危险的那根。她也是你配肖想的?” 晏闻昭从那张榜上收回视线,看向阮子珩,忽地一扯唇角,“你都配得上世子之位,我与她又有何不配?” 阮子珩笑容一僵,顿时勃然大怒,“找死!” 他猛地冲了上去,揪住晏闻昭的衣领,抬手便想给他一拳,可拳头却在半空中被人截住。 一转眼,便对上一张凶恶阴煞的面庞。 阮青黛戴着帷帽,在斋仆的指引下往放榜处走去,沿路与几个学子擦肩而过,便听得阮子珩等人又在为难晏闻昭,脚下的步伐立刻加快了些。 阮青黛本担心晏闻昭又像上次一样,被摧折得半死不活,谁料一拐过行廊,就被斋堂前的景象震慑到,一动不动地呆怔在原地。 阮子珩和他的几个跟班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个个都捂着胳膊,痛得龇牙咧嘴。而最中央站着凶神恶煞的陆啸,正面无表情地松动着自己的手腕,一只脚还踩在其中一人的肩上。 本以为的欺凌者被人踩在脚下,而本以为受欺凌的晏闻昭却站在对面的台阶上,冷眼看着这一幕。 他半张脸隐在廊檐的阴影中,晦暗不明,可不知为何,阮青黛仍是从他唇畔似有若无的弧度里察觉到了一丝寒意。 “姑娘你慢点,姑……啊!” 兰苕小跑着追了上来,越过阮青黛看见堂前这一幕,吓得惊叫了一声。 阮青黛回神,下意识转身看了一眼兰苕。 与此同时,堂前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晏闻昭,都齐刷刷落在了阮青黛身上。 晏闻昭眸光一滞,唇畔的冷笑霎时消失。 “阮青黛!长姐,长姐救我!” 阮子珩扶着胳膊躺在地上,见到阮青黛倒像见到救星似的,鬼叫着要爬起来。 陆啸认出兰苕是当日给自己一贯钱的婢女,动作顿了顿,但很快又收回视线,一脚将踩着的人踢开,径直揪住阮子珩的后衣领。 他刚要将人摔回去,肩上却突然搭过来一只手掌,制住了他的动作。 “陆大哥……”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口吻。 陆啸诧异地转头,只见晏闻昭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他的身后,眉头紧皱,语气既冷静又克制。 “多谢你为我打抱不平,晏某已是感激不尽。今日便到此为止,如何?” 陆啸揪着阮子珩的手一松,表情跟见了鬼差不多,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有病?” 他嫌弃地抖开了晏闻昭的手,一转身,就对上不远处面露忧色的阮青黛。 “……” 陆啸愣了愣,又回头看了一眼晏闻昭。 见他与之前判若两人,再看不出一丝要阮子珩死的狠厉模样,陆啸也终于意识到什么。 他啧了一声,五官登时都要皱在一起,最终挤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大步离开。 “世子可有大碍?” 晏闻昭朝阮子珩走了过来。 罪魁祸首竟然还有脸在这儿惺惺作态?! 阮子珩气得七窍生烟,扶着胳膊就要冲过去,“你这个贱民……” 阮青黛神色微变,终于快步走过来,挡在了晏闻昭身前,“阮子珩,上次的家法还没挨够是么?” 阮子珩顿住步子,气急败坏地,“阮青黛,你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要护着他?我告诉你,父亲如今就在府里等着你回去,要在祠堂里叫你也尝尝家法的滋味!” “……” 阮青黛抿唇,默不作声,反倒是她身后的晏闻昭,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眸子。 阮子珩抬起没受伤的手,嚣张地指了指晏闻昭,“你也给我等着!阮青黛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今日旁人不过传了句话,就断了你的仕途,那想要你的命也是易如反掌,我且看看你还能苟活到几时!” “那我也不妨告诉你,皇后娘娘过些时日打算出宫,指名要见晏公子……” 阮青黛掀起眼看向阮子珩,强作镇定,“你动他试试。” 此话一出,阮子珩的脸色又变了,忿忿地剜了晏闻昭一眼,才在他那些狐朋狗友的搀扶下离开。 待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行廊尽头,阮青黛才转身看向晏闻昭。 此刻,晏闻昭的面容又如往常一般温和清冷,好似她方才在廊檐下那一眼不过是晃了神。 “晏公子,他方才的话是何意?什么叫……断了你的仕途?” 晏闻昭面露难色,最终只是垂眼,无奈地一笑而过,“今日终试放榜,晏某考砸了。” 阮青黛愣了一下,终于注意到他身后的榜纸。她下意识先扫了一眼榜首,落空后一路往下,才在榜末最后一名看到了晏闻昭三个字。 她蓦地瞪大眼,先是不可置信,很快却又明白这究竟是谁的手笔。 “这样的排名,会将你从甲等拉下来,你不能直接入朝,必须参加今年的科举……” 在筹备荇园春宴拿到名单的时候,阮青黛就知道晏闻昭是那些上舍生里最稳的甲等。 “我去找学士理论……” 阮青黛仓促地丢下一句便要离开,却被晏闻昭抬手拦住。 “至多拉到乙等,只需额外参加殿试。于晏某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 晏闻昭顿了顿,转移话题,“阮姑娘方才说,皇后娘娘要见我?” “……是。” 阮青黛声音一噎,目光有些闪躲,斟酌片刻才咬唇道,“晏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 二人在学斋后院寻了个僻静的亭子,由兰苕守在亭外望风。 阮青黛坐在石桌边,眼帘低垂,双手却在桌下紧张地拧着绢帕,沉默了半晌却仍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反而是晏闻昭率先出声。 “可是昨日荇园之事,皇后娘娘听到了什么风声?” 阮青黛犹豫了一下,微微点头。 晏闻昭皱了皱眉,陷入沉思。 见他神色凝重,阮青黛心中更加忐忑,试探道,“你……不想见皇后娘娘?” 晏闻昭回神,舒展了眉心,“晏某只是在想,若有机会得见皇后娘娘,要如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才能不连累姑娘……” “不可!” 阮青黛一惊,终于抬眼看向晏闻昭。 视线相撞,她望进那双沉黑深静的眼眸里,面上再次隐隐发烫。 循规蹈矩十数年,她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心里那道坎。于是只能寻了个最不出格,又不掺杂情感引人误会的说法—— “晏公子,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 晏闻昭眸光微闪,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惑然。 阮青黛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询问道,“晏公子应当不曾婚配,那在老家可有婚约在身?” 晏闻昭顿了顿,才启唇应答,“并无婚约。” “那么……如今可有心上人?” “亦无心上人。” 话问到这个份上,晏闻昭对阮青黛口中的“交易”已经隐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想。可即便心中错愕,他仍是一幅不明所以、洗耳恭听的姿态。 阮青黛略微松了口气,脸上的烧热却愈演愈烈,最终还是低垂下眼,闪躲开了视线。 “既无婚约,又无心上人,那晏公子能否娶……娶我为妻?” 17、拒绝 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如惊雷一般振聋发聩。 饶是早已有所预料的晏闻昭,眸底也霎时掀起了诡谲的风浪。 阮青黛垂落着眼睫,不敢抬头。听晏闻昭半晌都没应声,她心中犹如打鼓一般,鼓点越来越急促。 “我知道贸然提出这种请求,有些唐突,甚至荒谬。” 阮青黛勉强笑了笑,想要掩饰自己忐忑和难堪,可笑容里还是带了几分苦涩,“可晏公子,我有不能说的苦衷,只能借这门婚事脱身……” 晏闻昭眼里的波澜逐渐平息,又恢复了往日深不见底的幽潭。 “你方才说的交易,便是这桩婚事?” “是……” 阮青黛微微点头,“荇园一事虽未传出去,可知情者众多,已然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阮子珩说得没错,今日只是落榜,来日怕是还有其他手段……有了这桩婚事,我反而能护你周全。至于成婚后,晏公子也不必有顾虑,只要时机成熟,?我们随时都可以和离……” 她鼓足勇气抬眸,见晏闻昭薄唇紧抿,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心里一咯噔,“或者,晏公子还有其他任何要求,无论是仕途亦或是旁的什么,但凡我能做到的,定会勉力相助……” 晏闻昭的眸色越来越冷,“阮姑娘。” 阮青黛声音一滞,怔怔地望着晏闻昭。 晏闻昭一改往日的温润平和,眉宇间沾了些寒气,“男女婚配,在姑娘眼中竟只是一桩交易?那晏某在姑娘眼中,又是什么?” 他低笑一声,带着些讽意,“晏某绝不会将婚姻之事当做互利互惠的生意,更不是为了仕途不择手段,一心攀附的小人。” 阮青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似有不妥,神色一僵,着急地想要解释,“晏公子……我自然清楚你的为人……” “姑娘既清楚,那今日的提议,晏某权当没有听过。” 晏闻昭神色冷淡,侧身送客。 “……” 阮青黛攥紧了手中绢帕,死死咬着唇,一时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低着头仓皇离开。 “姑娘?” 听见身后的动静,兰苕转身迎了过来。 阮青黛走出亭子,步伐太过匆忙,下台阶时甚至崴了一下脚。下一刻眼眶都开始泛红,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什么。 “姑娘你怎么……” 被阮青黛用力地攥了一下手,兰苕的话音戛然而止。 阮青黛闭了闭眼,半搭半拽地带着兰苕往外走,声音发涩,“……先走吧。” 直到这对主仆的身影消失在行廊尽头,晏闻昭才面无表情地从亭中走出来。 “为什么拒绝她?” 陆啸神出鬼没,站在晏闻昭身后,“她的提议,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拒绝得这么大义凛然,似乎不是你的风格。” “事出反常必有妖。” 晏闻昭漠然地收回视线。 虽然他还不清楚,阮青黛这一世为何会生出如此悖逆的心思。可上辈子被出卖、被背叛的隐痛却时时刻刻都在警醒着他,要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察觉到那股熟悉的暗香又在四周萦绕不散,晏闻昭蹙眉,飞快地从袖中抖落出一枚梨膏糖,含入口中。 糖块在齿间被咬碎,片刻后,又吐出二字。 “备水。” 陆啸一愣,“又要沐浴?现在?” “现,在。” 晏闻昭拂袖转身,眉宇间尽是躁郁。 于他而言,阮青黛与她亲手掺进鼻烟壶里、将他折磨至死的傀儡散,没有丝毫不同。可这一世,他却不会饮鸩止渴,再与她无休止地牵扯下去…… *** “奴婢昨日便说了,您这法子太过离经叛道,定是行不通的……” 马车内,兰苕满脸的不赞同。 阮青黛靠坐在一旁,面上那些情绪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 方才她不过是一时难堪,下不来台,才会心绪起伏。此刻冷静下来,倒是再没觉得委屈难过什么的。 “一桩生意,谈得成自然是好,谈不成也没什么稀奇,只是需得另想法子。” 阮青黛叹气。 兰苕顿时瞪大了眼,“姑娘还想做什么?” “或许,该换个买家?” 阮青黛若有所思地喃喃着,“如此既能成全我,也能分散其他人对晏闻昭的注意力……不过短时间内,怕是很难寻到像他这么合适的人了。” 兰苕听得眉头直皱,“姑娘,您是当真不打算要自己的名声了。” “名声算得了什么……” 阮青黛轻声自语。 她抬眸看向兰苕,突然想起梦中这丫头也因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于是眼神又柔和下来,却变得愈发坚定。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嫁给姜屿。” 也不会让那些噩梦真的发生。 阮青黛的马车一回到魏国公府门口,立刻就有下人飞奔着进去通报,嚷嚷着“大姑娘回府了”,果然是等了她一整晚的架势。 “姑娘……” 兰苕搀着阮青黛下车,见了这阵仗也难得有些怂了,“要不您还是先在坤宁宫里躲一阵子,等国公爷的气消了再回来吧?” 阮青黛扯了扯唇角,还未答话,便见崔氏带着阮青棠迎面而来。 “大姐姐还知道回来?” 阮青棠自然是倨傲中掺了些怨毒,崔氏则收着些,仍作出一副忧心忡忡、无可奈何的模样。 阮青黛垂眼,向崔氏福身行礼。 “青黛,荇园发生了如此大的事,你该立刻回府才是,怎能一声不吭地就进宫去了呢?你父亲生了好大的气,口口声声要动用家法……” 崔氏叹气,偏头看向身后的下人,“来人,带大姑娘去祠堂。” 几个婆子应了一声,立刻朝阮青黛走了过来。见状,兰苕慌忙拦在阮青黛身前,打起气势喝了一声,“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崔氏又转向阮青黛,“青黛,你听母亲的,先去祠堂里跪着,待你父亲回来,再向他服软认个错,这事便过去了,也省得再挨顿家法不是?” 阮青黛咬着唇,默不作声。 兰苕转头看了一眼阮青黛,急得直皱眉头。没人比她更清楚她们姑娘的脾气了,能退就退,能让就让,只要能不与旁人发生冲突,宁愿委屈自己。 这些年也幸好她住在宫里,否则定是会被继夫人这一家子吃得骨头都不剩…… 就在兰苕以为阮青黛又要顺从崔氏的话,去祠堂罚跪时,阮青黛终于柔柔地开口了。 “敢问夫人,青黛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罚跪祠堂,动用家法呢?” 阮青棠按捺不住,冷笑道,“你未经父母之命,与外男私定终身,将魏国公府的脸都丢尽了,这还不叫过错?还敢在这儿顶撞母亲?” “青黛幼年进宫时,父亲曾在皇后和陛下面前说得明明白白,青黛的婚事只由皇后做主,魏国公府绝不插手。既然如此,青黛自然不必听从父母之命,只需遵从姑母之命。” 阮青黛声音轻柔,却刻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话。 言下之意,便是阮鹤年和崔氏都不配过问她的婚事,更没立场责罚她。 崔氏脸色微变,口吻不自觉刻薄了些,“你的意思是,皇后早就知道你与那寒门书生的私情,甚至默许你们二人来往?” “无论是否知晓,又是否应允,都与魏国公府无关。荇园一事,昨日在坤宁宫中已然了结,青黛今日……断无再跪阮氏宗祠的道理。” “阮青黛你……” 崔氏还未发作,阮青棠便跳起脚来。 “三妹。” 阮青黛转眼看过来,“若说不从父母之命需得罚跪祠堂,那不遵君令,又该当如何呢?听说昨日太子殿下已下令,任何人不得声张荇园之事……三妹这是不将太子殿下放在眼里吗?” 阮青棠蓦地瞪大了眼,崔氏的表情也彻底沉了下来,再不顾忌什么体面,冷声呵斥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大姑娘去祠堂?!”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犹豫片刻还是将崔氏之命放在了前头。这次她们径直拉开了挡在前头的兰苕,直接朝阮青黛伸出手来…… “吵吵嚷嚷的,做什么?!” 一道威严的呵声自人群后响起,霎时定住了那几个婆子的动作。 崔氏循声望去,却像瞧见了靠山一般,登时变换了表情,快步迎上去,“国公爷回来了,妾身正要命人带青黛去祠堂……” “去什么祠堂。” 阮鹤年难得没对崔氏露出什么好脸色,表情阴沉得骇人。 见状,那几个婆子慌忙退开。阮青黛心中疑惑,但面上不显,只是抖了抖袖子,不紧不慢地向阮鹤年行礼,“父亲。” “父亲,不是您昨天说要让大姐姐在祠堂罚跪么?” 阮青棠不甘心地叫嚷起来。 阮鹤年皱眉,大手一挥,“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荇园之事,往后府中不许任何人再提!” 此话一出,崔氏和阮青棠顿时都哑了火。 拂袖离开前,阮鹤年看向阮青黛,丢下一句,“你跟我来。” 18、凌霄 阮青黛颔首,跟着阮鹤年往府内走,很快便将那乌泱泱的一群人甩在了后头。 “今日下朝,皇后娘娘特意派人来知会我,说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之中,让我莫要插手。” 阮青黛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阮鹤年又开口道。 “也好,若此番能促成太子与你的婚事,那也不失为一种好手段。只是切记,莫要玩过了火,得不偿失。” 阮鹤年又看了一眼阮青黛,口吻里暗含告诫。 送走阮鹤年,阮青黛才缓缓站直身,眉眼舒展,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看来是姑母早已料到她回魏国公府后不好交代,这才替她想了这么一番欲拒还迎的说辞…… 也好,能拖一日是一日。等真到了与东宫决裂的那一日,魏国公府想要做什么也都来不及了。 栖云阁,碧萝和一众下人都等在院中,着急忐忑地等着前院的消息,直到看见阮青黛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院门口,才松了口气。 “姑娘!” 碧萝小跑着迎了上来,搀着阮青黛的胳膊上下打量,“国公爷可有为难你?” 阮青黛摇了摇头,“我没事。” 碧萝跟着阮青黛往屋内走,低声回禀昨日发生的桩桩件件。 “那就好……昨日国公爷不知为何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命人将栖云阁围了起来。夫人手下的婆子丫鬟在姑娘的闺房内搜查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离开……” 阮青黛步伐微顿,侧头看向碧萝,唇瓣启合,做了个“账簿”的口型。 碧萝张望了一眼四周,阖上房门,转身取出松竹斋的账簿,交给阮青黛。 “姑娘放心,奴婢事先察觉到不对,早就把账簿什么的藏起来了,那些人什么都没能翻到。” 阮青黛点头,“果然还是要将你留在府里坐镇。” 烛光下,她随手翻了几页账簿,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刚进来的兰苕。 “兰苕,今日替晏闻昭出手,教训阮子珩的那个人,你可觉得……有些眼熟?” 兰苕愣了愣,“那人一脸凶相,奴婢哪敢仔细看……姑娘见过他?” 阮青黛放下账簿,低着眉思忖,“你觉得,他像不像那日我们在街头看见的杂耍艺人?” “那天那个艺人满脸都是伤,奴婢也没看清脸。不过应该不可能吧。” 兰苕不解地,“他那种没户籍的流民,怎么可能混进太学,还替晏公子出头呢?姑娘多半是认错了。” 阮青黛仔细想想,也觉得兰苕说得有道理,便没再细究,“许是我想多了。” 顿了顿,她支着额,揉了揉太阳穴,“明日该去一趟松竹斋,顺道将账簿还回去。” 碧萝颔首,“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这一夜,阮青黛又没能睡得安稳,双眼一闭,便开始做梦。不过梦见的却不再是九宸殿,而是白日里在太学,晏闻昭冷然拒绝她,请她离开的情形。 醒来后,阮青黛仍觉得有些难堪,心情也随之低落。 屋外天色阴沉,她吩咐碧萝将栖云阁的大门紧闭,对外只宣称她病了需要静养,转头就换了身轻便素净的衣裳,戴着帷帽悄悄从后门离开了魏国公府。 松竹斋。 店里主要卖的是古玩字画,寻常人家买不起,所以平日里也见不着什么客人。 阮青黛带着兰苕进了松竹斋,见四下无人,便摘下了帷帽,在绘有簪花仕女图的隔断屏风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掌柜迎出来,笑道,“姑娘这幅仕女图,画得真是绝妙,不少进店的客人都问我,这图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还想买你的其他画作呢。” 阮青黛是个一听旁人夸赞就害羞的性子,闻言耳根微微泛红,“莫掌柜太抬举我了。” “姑娘,听说皇后娘娘请了宫中的班大师教你作画,你怎么也算是师出名门,为何不像那些画师一样,给自己起个名号,说不定过几年也能像公孙颐那样,名满天下呢!” 莫掌柜越说越起劲,阮青黛都被说愣了。 像公孙颐那样名满天下?她从未想过。毕竟古往今来,那些青史留名的画师名家里,还从没有过女子…… “奴婢也觉得姑娘可以!” 兰苕也忍不住吹嘘起来,“班大师不是说了吗,姑娘的仕女和花鸟都不输旁人,唯独山水次一些。” 兰苕的话让阮青黛瞬间清醒。 她苦笑一声,“是啊,班大师总是说,未见山水,便画不出山水,所以我的山水图总是缺了那么些意境……” 可偏偏,她最喜欢的就是画不出却心向往之的山水。 见阮青黛情绪低落了下去,莫掌柜连忙转移话题,邀她去楼上雅间小坐。 阮青黛将账簿交还给莫掌柜,“我这次闲来无事,翻了一下账簿,发觉有些看不明白的地方,莫掌柜能不能给我讲讲?” 她在账簿上指点了几处模糊不清的地方,原本不过是随口一问,可见莫掌柜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的样子,阮青黛倒是警惕起来。 “大姑娘,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刚刚指的这几件古玩,虽写着高价,可最终实际进账……只有一文钱。” 莫掌柜终于编不下去,坦白道。 阮青黛面露错愕。 兰苕也惊讶地嚷了起来,“一文钱?那不就是送吗?” 莫掌柜避而不答,“这件鎏金观音坐像,卖给了辅相。这件黄釉飘彩瓶,卖给了吏部尚书,至于这幅寒林图,卖给了御史大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阮青黛终于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在做生意…… 楼下传来吵嚷声,莫掌柜同阮青黛打了一声招呼,便出去望风。 阮青黛怔怔地坐在雅间里。 原来姑母开这间松竹斋,真正的意图是笼络朝臣? 雅间的门忽然又被推开,莫掌柜脸色难看地站在门外,“姑娘……” “怎么了?来的是什么人?” 阮青黛察觉到什么,站起身来。 “……是长公主殿下。” 姜清璃在上京城素来招摇,就连进松竹斋也是浩浩荡荡一行人,阵仗甚至不输微服私访的帝王。 镶金嵌宝的御赐车驾停在松竹斋外,还有十数个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的男子堵在门口,个个身穿绛紫华服,若非佩着公主府的侍卫腰牌,估计没人会觉得这只是一支普通侍卫。 姜清璃懒洋洋地靠坐在搬到正中央的紫檀座椅上,掀起眼盯着面前大气不敢出的伙计。 莫掌柜从楼上忙不迭地跑了下来,惶惶行礼,“草民参见长公主。什么风把殿下您吹来了?” 姜清璃似笑非笑,“本宫要来赎一枚玉佩,白玉做的,凌霄花纹饰。” “赎?” 莫掌柜笑容勉强,“长公主,咱们这不是当铺,而是古玩铺子……” “这玉佩,是旁人三年前卖给你们的,如今本宫就是要替他买回来。” “这,这恐怕有些难办,或许这玉佩已经转手几道了……” “啰嗦什么?!” 姜清璃不耐地发起火来,“就是一枚白玉凌霄花玉佩!款式纹路,还有年份都说得这么清楚,你们一条一条帮本宫去查就是了!” 莫掌柜一噎。 “掌柜的。” 一旁的伙计将手里捧着的名册清单递了过来,讪讪道,“小的已经查过了,癸卯年五月十七,有人卖给咱们一枚白玉凌霄花玉佩……不过几个月后就被卖出去了。” 莫掌柜面露难色,转向姜清璃,“殿下,这便是不好再要回来了,不合规矩……”、 姜清璃怒急反笑,拍了拍手,“叫你们东家出来。” “殿下……” 姜清璃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本宫要见阮青黛。” 阮青黛三个字一出,莫掌柜的脸色霎时变了。 19、颓山 大姑娘和松竹斋的关系,出了这道门,上京城应是无人知晓,长公主又是从哪儿查出来的?! 他不敢再与姜清璃争论,一边派人上楼通报阮青黛,一边引着这位不好惹的长公主往楼上走。 莫掌柜推开雅间的门,压低声音,“姑娘……” 阮青黛已经得了消息,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正对上扬着下巴走进来的姜清璃。 “阮青黛,你手下的人便与你一样,个个都是死脑筋么?!” “长公主殿下。” 阮青黛低眉敛目,福身行礼。 莫掌柜自觉地躬身退下,顺道带上了雅间的门。 姜清璃冷哼一声,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阮大姑娘私下经营松竹斋的事,本宫早就知道了,只是懒得声张,招惹是非。” “……多谢殿下。” “可今日,本宫一定要赎回那枚凌霄花玉佩。你若办不到,那有些秘密,本宫也就没必要替你保守了。” 姜清璃话语中的威胁昭然若揭,阮青黛自然没有那么想不开,要跟她对着来。于是只能主动斟了杯茶,温言细语地劝道。 “殿下莫急,这玉佩并非一定找不回来,只是要费些周折……臣女会让他们去找买家,追溯这枚玉佩的流向,还请殿下再宽限几日。” 听了这番话,姜清璃那一身扎人的刺才被抚平理顺,又慵懒地靠回椅背,语调得意,“算你识相。” 见阮青黛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姜清璃恩赐地抬了抬手,“你也坐吧。” “是。” 阮青黛暗自松了口气,垂着眼在另一侧落座,不再吭声。 雅间内寂静了片刻,终是姜清璃忍受不了,率先打破沉默,“你就不好奇,本宫为何非要这玉佩不可?” 阮青黛抿唇,犹豫了一下才顺着姜清璃的话问道,“不知殿下要这玉佩做什么?” 姜清璃这才满意地翘起唇角,“本宫瞧上了颓山馆的柳隐公子。” 阮青黛眼睫微微一颤,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偏偏姜清璃放下茶盅凑过来,不错眼地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像是知道她受不了这些,就故意说得更多来刺激她。 “听说柳隐公子从前落魄时,就是在你们松竹斋卖了那枚凌霄花玉佩。那玉佩是他母亲的遗物,所以他至今仍记挂着。本宫若是能寻到这块玉佩,给他个惊喜,定能一举夺得他的芳心……” 阮青黛仍是一声不吭地埋着头,姜清璃只以为她是懒得搭理自己,于是话音一顿,啧了一声,“你不会不知道颓山馆是什么地方吧?那可是……” “臣女知道。” 出乎姜清璃的意料,阮青黛竟突然开口接过了话茬,声音听着仍是温和木讷的,没什么波澜。 “……你知道就好。” 姜清璃怔了一下,才撤回身子,继续说道,“柳隐公子如今是颓山馆的头牌,容貌生得极好……” “比殿下的那些侍卫还要貌美么?” 阮青黛掀起眼,又冷不丁问了一句。 姜清璃呆住,彻底傻眼了。 平日里她说这些话,阮青黛从来都跟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一样,今日怎么转了性,竟还敢反问她?! 似是怕姜清璃没听清楚,阮青黛又贴心地重复了一遍。 姜清璃回过神,“自然!不仅是容貌,柳隐公子的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完全不输那些清高自高的臭儒生!” 想起什么,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也不知在内涵谁。 阮青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当真厉害。” “……” 姜清璃愈发觉得诡异,盯着阮青黛半晌,却没在她脸上瞧出半分奉承讽刺的意味,“你今日……” 话刚问了一半,雅间的门便被敲开。 莫掌柜走了进来,“姑娘,那枚玉佩我已经叫人去寻买家,尽量三日内追回来。” “罢了,那本宫就三日后再来。” 姜清璃起身,理了理鬓发,“今日颓山馆还有柳隐公子亲设的书画雅集,本宫可没时间再在这里耗着……” 说着,她走到雅间门口,又转身看了一眼阮青黛,习惯性地调侃道,“阮青黛,你今日听本宫说了这么多,可要随本宫一同去颓山馆见见世面?” 阮青黛一愣,抬头看过来,那双素来端雅沉静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 “……可以吗?” 她小声问道。 镶金嵌宝的御赐车驾浩浩荡荡离开了松竹斋。 直到坐上车驾,姜清璃仍是懵的。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阮青黛,你没中邪吧?” 阮青黛面色讪讪,“殿下您又在说笑了。” “你……就这样跟本宫去颓山馆?” 阮青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是朴素了些,恐怕会被人看低。但跟在您身后,应当不至于拦在颓山馆外吧?” “你……” 与阮青黛认识了这么多年,这还是姜清璃头一回被噎得说不出话,“颓山馆是找男人的地方。你阮青黛缺男人吗?若让姜屿知道你跟着本宫去颓山馆……” 想起姜屿那个脾气,姜清璃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她方才不过随口一问,谁知道阮青黛会真的答应,这下可好,竟给自己惹了桩大麻烦。 “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又岂会在意臣女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生怕姜清璃打退堂鼓,阮青黛连忙补充了一句,“殿下不会是怕太子怪罪吧?” 姜清璃嘁了一声,“本宫是长公主,会怕那小子?也罢,不提他了。太学那个,那个叫晏闻昭的呢?那日在荇园,你不是才与他互许终身么?” 听到晏闻昭三个字,阮青黛才不自在地低垂了眼,解释道,“没有互许终生……” “没有?” 姜清璃越发摸不着头脑。 “是臣女一厢情愿。” 阮青黛尴尬地别开脸,耳根有些发红,声音轻飘飘的。 姜清璃面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便是幸灾乐祸地抚掌大笑,“原来他也瞧不上你?!” “……” “难怪你今日这般反常,原是受了情伤。” 姜清璃恍然大悟,终于将一切都理顺了,看阮青黛的眼神也带了点惺惺相惜。 她倾身过来,拍拍阮青黛的手背,“想开点,为男人伤心可不值当。今日算你走运,跟本宫去颓山馆待上半日,保准你将那个臭书生忘得一干二净!” 阮青黛垂眸,遮掩了纷乱的心绪,乖乖点头。 长公主的专属车驾很快就驶入上京城最繁华也最鱼龙混杂的仙琼坊,在颓山馆外停下。 姜清璃是这里的常客,每个月至少有十来天会来此处,附近的商铺和摊贩早已见怪不怪。可这一次,长公主身后竟还带了一位贵人…… 阮青黛紧跟着姜清璃下了车,兰苕快步上前扶住她,看似搀扶,实则还带着最后的拉扯,“姑娘……” 阮青黛侧头,便对上兰苕那双恳切不甘的眼。 “您当真想好了?若跟着长公主走进这道门,一切便无法回头了!” “……” 阮青黛顿在原地,目光下意识朝四周扫了一圈,果然瞥见街巷里越来越多的人朝她们这边投来视线,而大多都停留在了她的身上。 阮青黛攥了攥衣袖,仿佛已经听见那些人正在窃窃私语议论她的身份。 怕是她前脚刚踏入颓山馆,后脚整个上京城便会将阮大姑娘与长公主一同寻花问柳的奇闻传得沸沸扬扬…… “阮青黛?” 姜清璃已经在一众小倌的围簇下进了颓山馆,见阮青黛没跟上,才转过身来等她。 “姑娘!” 兰苕也死死拽住阮青黛的衣袖,着急地唤她。 阮青黛闭了闭眼,眼前又闪过梦里那双阴鸷仇恨的眼,和那执着匕首刮肋骨削肉的手掌。与此同时,耳畔也仿佛回响起姜屿笃定而刻薄的声音—— “东宫的好处不是给旁人白占的,阮青黛既领受了,就合该安分守己做儿臣的人!” “事到如今,阮青黛她只配做儿臣的妾!” 阮青黛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 她一咬牙,终是下定决心地将兰苕的手拉开,随后追着姜清璃,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颓山馆。 *** 太学,辟雍堂。 斋仆打着哈欠,提着铜锣从堂外经过,随手敲了几下。 正是午后最昏昏欲睡的时候,其他两舍的学生都纷纷回学宿休息,唯有上舍生们还被留在辟雍堂内,要完成今日的二十道墨义方才能离开。 堂内最上首的书案,横着一把戒尺,原是学官的位置,此刻却被身为学谕的晏闻昭占据。 晏闻昭仍穿着那身藏青色褴衫,静坐在书案后。他早已完成了所有墨义,于是手里捧着一方书卷,眼眸低垂,眉宇间静若深山,俨然一派闲适从容的姿态。 “笃笃。” 堂侧的雕花窗半开着,传来几声叩击窗沿的动静。 晏闻昭掀起眼,就看见几个人影在外头鬼鬼祟祟地徘徊,叫醒了正在窗边昏睡的阮子珩。 “吵吵什么?!” 阮子珩烦躁地睁眼,一把推开窗户。 这动静顿时吸引了辟雍堂内其他人的注意力,众人下意识朝窗边看去,唯有晏闻昭淡淡地收回视线,将手中书册翻了一页,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世子爷,出大事了……” 窗外是阮子珩在外舍的那几个狐朋狗友。他们隔着窗通风报信,声音虽略微压低了些,可辟雍堂内仍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今日一早逃课去了仙琼坊,结果在颓山馆外头撞见了长公主殿下!” “她不是一贯爱去那种鬼地方,大惊小怪什么?” “长公主去那里一点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阮子珩百无聊赖地直起身,兴致缺缺,“谁啊?” 那几人相视一眼,“您的长姐,阮青黛。” “阮青黛”这三个字犹如巨石投湖,瞬间砸碎了辟雍堂内的沉沉死寂。 晏闻昭翻页的动作一滞,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反倒是堂下的其他学子,被这则消息惊得面面相觑,甚至顾不得阮子珩还在场,就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阮子珩面露震惊,一把揪住外头那人的衣领,将他拉近,“阮青黛去了颓,颓山馆?!你疯了还是她疯了?” “世子爷,是我们亲眼所见……她和长公主一同进的颓山馆,我们为了确认有没有看错,还特意跟进去了。” “今日颓山馆那个头牌,叫,叫柳隐的,办了个书画雅集,所有到场的客人都需作画一幅。长公主画不出来,还是让阮青黛代笔,当众画了一幅兰花图!结果您猜怎么着?” “那柳隐一露面便看中了那幅兰花图,邀作画人上楼一叙……” 几人的交谈声越来越响,周围的学子们也浑然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训诫抛诸脑后,纷纷放下手中的纸笔,朝窗边围靠了过去,想要听得更详细。 整个辟雍堂,只剩下晏闻昭还端坐堂上。 刺眼的日光自窗扉照进来,将这位学谕大人的侧脸都映得彻亮,甚至模糊了清隽锋利的轮廓,神情难辨。 乍一看虽是置身事外的模样,可那只攥着书卷的手却有一瞬间暴起了青筋…… “然后呢?” 阮子珩迫不及待地追问,“阮青黛当真上了楼,与一个小倌独处一室了?” “那倒没有……她是和长公主一起上去的,二人进了那柳隐的屋子,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砰——” 戒尺重重拍在书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窗边围聚的众人一惊,纷纷转头朝堂前看过来,只见晏闻昭立在书案后,手里握着戒尺,平静寡淡的面容似乎裂开了一角缝隙,露出内里的暗流涌动。 “收卷。” 他薄唇微启,吐出二字。 20、柳隐 东宫,正是太子午睡的时辰,宫人们来往行走都格外当心,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搅扰了太子休息。 然而姜屿这两日心情烦闷,在榻上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眠,只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披衣而起,径直去了书房。 午后闷热,姜屿翻看着折子,崔湄儿端了碗甜汤进来,小心翼翼地放下后,便站在一旁轻轻地为他打扇。 姜屿微蹙着眉,有些心不在焉,忽地一转头,额角刚好撞在那落下的扇沿。 “嘶。” 他吃痛地吸了口气。 崔湄儿一惊,连忙凑近查看姜屿的额角,“殿下恕罪,湄儿,湄儿不是有意的……” 姜屿本想发怒,垂眼看见是崔湄儿,神色才缓和下来,接过崔湄儿手中的扇子,搁置到一旁,“湄儿,你不必在这儿做这些事。” 崔湄儿一愣,“可,可湄儿是您亲自封的东宫女官。” “孤封你做女官,只是为了让你不受人轻视,没有要你贴身伺候的意思。” 姜屿温声道,“湄儿,你知道的,自从你在江南替孤挨了一箭后,孤就一直将你视作亲妹妹。” 崔湄儿神色一滞,不自在地垂眼。 姜屿却未曾察觉,“孤将你带到上京城来,也是为了让你脱离崔府那个虎狼窝。你在崔府,崔寅那个做父亲的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那位嫡母也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说着说着,他忽然话音一顿。 崔湄儿这样的境遇,倒是和一个人有八九分相似…… 姜屿眸光微闪,“总之,你不必将自己当成下人。” “……是。” “殿下。” 一人在门外唤了一声,霎时打破了书房内的氛围。 姜屿掀起眼,“进来。” 穿着螭虎纹玄衣的侍卫推门而入,“殿下。” 姜屿看了一眼身侧的崔湄儿,“你先回去吧。” 直到崔湄儿退出书房,那侍卫才快步走到姜屿跟前,将一封书信呈了上来,“殿下吩咐的事,属下已经打探到了。” 姜屿伸手接过,展开。 “昨日皇后娘娘将魏国公唤去坤宁宫,二人说的便是这些,一字一句绝无遗漏。” 姜屿低头凝视着信上的对话,眉峰逐渐舒展开来,头顶压抑了许久的那团乌云也一点一点消散,好似阴了两天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日般晴朗起来。 “孤就知晓,阮青黛心心念念这储妃之位……怎么可能说放下便放下?” 姜屿冷嗤一声,手指在信上轻轻弹了一下,“原是知道变通了,换了个别的法子,同母后一起算计孤。” 话虽如此说,可姜屿脸上却没有分毫被算计的愠怒,反倒隐隐透着一丝欣悦。 见他如此反应,侍卫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该不该将今日在街上的见闻告知。 姜屿意识到什么,一低眉,收敛了面上外露的情绪,“怎么了?” 侍卫犹豫了片刻,试探道,“今日有件奇闻,已经在上京城内传遍了,不知殿下可有听说?” “何事?” “阮大姑娘今日随着长公主去了……去了一趟颓山馆。” 姜屿一愣,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去了哪儿?” “仙琼坊的……颓山馆。” 姜屿眸光一缩,猛地站起身,他刚要发飙,目光触及手中的书信,又瞬间冷静下来。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心绪难平,焦躁地在书案后来回踱步,半晌才将那封书信揉皱丢开,“且再由她闹上几日,孤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先沉不住气。” *** 日暮时分,天光渐暗。仙琼坊内的食肆酒家都已高高挂起了灯笼,柔和斑斓的灯火交织着夜色,映照在来往的行人面上。 阮青黛和姜清璃从颓山馆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容貌俊美、风流出尘的男子。 男子随意地披散着发,肩上拢着一件鸦青色氅袍,衣襟半敞着,凌乱中透着一丝轻狂不羁,正是这颓山馆的头牌,柳隐公子。 柳隐亲自将阮青黛和姜清璃送到颓山馆门外,唇畔挂着笑,“那就说好了。明日花朝节,在下随长公主殿下一同出城踏青。” 他垂眸,目光掠过站在后面的阮青黛,眼底浮起几分笑意,“阮姑娘也会到场吧?” 阮青黛愣了愣,还未来得及答话,就听得姜清璃抢在前头应道,“自然。她一定会去的。” 柳隐笑了笑,道了声告辞,才转身回了颓山馆。 阮青黛目送着他的背影,神色怔忪。 不知为何,自打她见了这位柳隐公子的第一眼,就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太对劲,虽作风浪荡,可她就是莫名觉得此人与颓山馆的其他小倌不太一样。 “人都走得没影了,还看!” 姜清璃叱了一声。 阮青黛惊得回神,连忙收回了视线,跟在姜清璃身后往马车上走。 可就在上车时,阮青黛忽然察觉到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她下意识顺着那目光看去,刚好撞见一人鬼鬼祟祟地拉下斗笠,转身就走。 “怎么了?” 见她不上车,姜清璃又探出头,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个头戴斗笠的背影。 还不等阮青黛开口,姜清璃就猜出了几分,“有人跟踪你?” “……好像是。” “来人。” 姜清璃脸色一沉,立刻唤来了车外的侍卫,“追上那个人,押回公主府。” 阮青黛跟着姜清璃去了公主府,在堂屋里没坐一会儿,便看见公主府高大俊美的紫衣侍卫将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押了进来。 那人被踹了一脚膝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斗笠也随之掉落。 看清那人的面容,阮青黛一惊,蓦地站起身,“是你?!” 姜清璃面露诧异,“你认识他?” 阮青黛脸色微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此人竟就是荇园春宴那日将她迷晕的船夫! 尚未查清此人的身份,阮青黛不敢将船上之事告诉姜清璃,只支吾道,“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我上次见他时,他穿着螭虎纹的衣裳,我本以为他是螭虎卫……” “螭虎卫?” 姜清璃皱眉,“姜屿的人,不至于是这种货色吧?” 姜清璃向公主府的侍卫使了个眼色,“拖出去审吧,看看究竟是东宫的人,还是什么滥竽充数的杂碎。” “……” 阮青黛咬唇,有些担心那船夫招出什么不该招的东西,可想着姜清璃也不会不顾忌皇室的颜面,便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侍卫将船夫拖了下去。 也不知是公主府的侍卫太狠辣,还是那船夫太好对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经审出了结果。 “魏国公府?” “是,那人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受魏国公夫人的指使,魏国公夫人还特意让他穿上螭虎卫的衣裳掩人耳目……” 阮青黛眸光一颤,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猝然收紧。 崔氏…… 一个出乎意料、但又没有那么意外的答案。 她知道崔氏和阮青棠一直对太子妃之位虎视眈眈,却没想到她们竟有如此狠毒的心机。不仅要毁了她的清白,还故意叫她误以为是姜屿的手段,不敢将此事闹大…… 阮青黛只觉得脊骨上窜起一丝寒意。 “你这位继母,做事还真有意思。” 姜清璃奇怪地看了阮青黛一眼,“假扮成螭虎卫,算什么掩人耳目?” 阮青黛攥着手,待心绪平复后,才起身,“多谢殿下今日助我拨开迷雾,能不能再请您帮个忙?” “什么?” “能不能请您,把此人暂时关押在公主府,来日……或许还有用处。” 姜清璃来了兴致,“你要与你那继母清算旧账?这热闹,本宫是一定要凑的。放心,人在长公主府,跑不了。” 阮青黛抿唇,又郑重其事地福身,“多谢殿下……时候不早了,臣女也该告辞了。” 姜清璃一愣,连忙拦住阮青黛,斩钉截铁道,“你今夜就在公主府留宿。”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殿下,这就不必了,臣女今夜还是回……” “回哪儿去?” 姜清璃抱着手臂瞪她,“是回魏国公府,还是回坤宁宫?在颓山馆待了大半日,皇后和魏国公今夜岂能饶得了你?本宫若是放你走了,明日怕是只能给你准备后事了!” 这道理阮青黛心里自然也清楚。她的确想着若有什么地方能让她躲段时日就好了,可长公主府…… 一想起长公主府后院那塞都塞不下的面首幕僚,阮青黛心里仍是有些发怵。 姜清璃却铁了心不放她走,“你自己要寻死,本宫也不拦你,可需得过了明日再说。否则,本宫要如何跟柳隐公子交代?” “……殿下不是喜欢柳隐公子么?” 阮青黛手指绞着绢帕,忍不住问道,“明日那样好的机会,为何非要带上臣女?” 就像今日,那柳隐公子喜爱书画,便一味地寻她说话。 阮青黛尴尬地不知如何自处,每每都将话茬递回给姜清璃,偏偏她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对此不以为意,也没有半分拈酸吃醋。 姜清璃反应了一会,才明白阮青黛的意思,顿时笑出声来。 “放心,你尽管与他风花雪月。本宫要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心,与他说那么多做甚。况且琴棋书画那些玩意儿,本宫自小便厌烦,有你在,也省得本宫装模作样费脑筋……” “……” 阮青黛额角隐隐抽疼。 “明日,他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必顾忌本宫。只一点,本宫要你消失的时候,你就得消失得彻底些。可明白了?” 阮青黛犹豫片刻,喃喃应声,“是。” *** 夜色深重,一间间学宿都燃着烛火,苦读了一整日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庭院里,闲聊着今日的见闻。 最角落的学宿门窗紧闭,将那些谈笑声隔绝在外。一侧的书案上铺陈着字帖,晏闻昭眼眸低垂,提笔站在书案后,看似在习字,笔锋却悬在宣纸上,迟迟未动。 窗户突然被推开,屋内的烛火骤然曳动,映在晏闻昭侧脸上的烛影也扭曲了一下。 陆啸翻窗跳了进来,浑身带着一股清苦的药香。 “等急了吧?” 他拍拍身上沾的灰,“我方才回家送了趟药,所以回来晚了。” 晏闻昭眼也未抬,漠然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陆啸走过来看了一眼,嘲讽道,“我走时你便写到这荒字,怎么都一个多时辰了,还是这个荒字?” 晏闻昭掀起眼,漫不经心地扫了陆啸一眼,手下却啪地搁了笔,又合上了字帖,“打听到什么了?” “阮青黛今日的确去了颓山馆,还跟那位柳隐公子约好了,明日一同出城踏青。” 陆啸说道。 “……” 晏闻昭往圈椅上一坐,紧抿着唇,神色莫测。 “不仅如此,她今夜甚至都没回魏国公府,而是跟着长公主去了公主府。” 陆啸挑眉,“如今上京城都传遍了,说阮大姑娘因为做不成储妃,性情大变,竟铁了心要与离经叛道的长公主厮混在一起……人人都说她是因为太子,我倒觉得,这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 晏闻昭唇角弯着点弧度,神情却森冷而阴沉,没有半分笑意,就连声音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我叫她去颓山馆,叫她与一个小倌谈笑风生的?” “她似乎要找个家世寒微、容易拿捏的夫君。你既拒绝了她,她自然要另寻他人。长公主身边,这样的人可不少,找她牵线是最简单的。还有那颓山馆的柳隐公子,若是能赎身,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对了……” 陆啸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晏闻昭皱眉,“什么脏东西。” “我特意从颓山馆偷了一张柳隐公子的画像,瞧着与你还有几分神似啊。看来这位阮大姑娘唯独喜欢你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晏闻昭顿了顿,目光在那画像上扫了一眼,随即又回到陆啸身上,语气极冷。 “下次去医馆,让大夫治治眼睛。” “?” “我不用瞎了眼的人。” 陆啸在外头奔波了一个时辰,回来就得了一句瞎眼的评价,他沉下脸,抬手便将画像丢到烛台上烧了。 晏闻昭盯着窜动的烛火,蜷曲的手指在圈椅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若有所思。 陆啸已经走到门口,还是不甘心,转头看他,“你当真什么都不打算做?” “做什么?” 晏闻昭眉宇间的冷意消失殆尽,眼底又恢复一潭死水。他重新翻开书案上的字帖,云淡风轻道,“她要嫁公主府的幕僚,还是颓山馆的公子,都与我无关。” 陆啸轻嗤一声,直接拉开门,谁料门外竟站着两个上舍生,抬着手,看样子是正要敲门的架势。 陆啸立刻敛了表情,低着头做出几分恭谨的姿态,迅速离开。 晏闻昭在看见门外有人的第一时间,便已换上谦卑有礼、谦谦君子的伪装,起身道,“高兄,程兄。” 两个学子相视一眼,才心有余悸地走进来。 “晏兄,你这新买的下人面相着实有些凶悍了……不过若非如此,也镇不住那些恃强凌弱的纨绔公子。” 晏闻昭笑了笑,“二位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是想问你,明日休沐,你可要与我们结伴,去城外踏青,散散心?” “踏青?” 晏闻昭眸光轻闪。 “是啊,明日是花朝节,上京城的习俗便是要去城郊赏花投壶,骑马射箭。届时也会有不少世家权贵在郊外搭设帷帐,宴请宾客。” 见晏闻昭反应并不强烈,两人又劝道,“晏兄,你日日闷在太学勤学苦读,简直辜负了这大好春光,明日便与我们一同出城吧。” 晏闻昭低着眼,沉默半晌,才一扯唇角,“好。” 21、踏青 在长公主府留宿,阮青黛做了一整晚的心理准备。 于姜清璃而言,长公主府自是千好万好的神仙居所,可对自小便没怎么与男子接触过的阮青黛来说,却无异于“龙潭虎穴”。 可她想着,连颓山馆那种地方自己都能待上大半日,那长公主又能恐怖到哪里去呢? 这单纯的念头,终是在她沐浴完毕,推门看见一屋子衣衫半褪、俊美倜傥的美男子时,彻底碎裂。 阮青黛惊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地别开脸,朝后退去,“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兰苕跟过来,看清屋内的情形也吓了一跳,连忙尖叫一声,抬手捂住了眼睛。 其中一人起身笑道,“我等遵照长公主之命,前来服侍姑娘。” “不必了!” 阮青黛脸色都青了,强作镇定,“多谢殿下美意,不过我今日没这个心情……诸位请回吧。” 将一屋子男人打发出去后,阮青黛惴惴不安地锁好门窗,才熄了灯和衣躺在榻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那些“幕僚”的刺激,她闭上眼,便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梦境…… 梦中,她亦侧躺在榻上,眼前是绣着蹙金花纹的明黄帐幔。身后忽然一沉,贴上一股炙烫的热意,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阮青黛微微一颤,下意识要闪躲,却被一只手捞了回去,牢牢地箍在怀里。 紧接着,两片薄唇倾压下来,含着她耳垂,厮磨了好一会儿,才沿着她的耳廓、侧颈继续亲吻。 阮青黛动弹不得,两颊涨得通红,眼里泛起雾气,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身后那人的动作顿了顿,忽地抬手将她翻了过来。 昏暗中,那双乌沉幽深的眸子紧盯着她的双眼,顺势又落在她的唇瓣上。 冰冷修长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脸,拇指抵在她的唇上,一点点用力,将她暗自咬着的唇瓣撬开。 “阮青黛……” 那人低声叱问,“你与你夫君敦伦时,难道也如哑巴一般么?” 阮青黛脑子里轰然一响,蓦地张唇,狠狠咬住了那根探至唇齿间的手指。 她用了极重的力道,舌尖甚至蔓开了一丝腥味,那人却像是察觉不到疼似的,一味地任她咬。那幽深的瞳仁甚至还兴奋地紧缩了一下,掠过一丝奇异的光亮。 衣襟被“撕拉”一声扯开,阮青黛牙关的力道下意识一松,那人便顺势抽开手指,掐着她的下颌,强硬地吻了上来。 他的动作比平时更重,带着几分偏要她发出声音的执拗。 阮青黛忍了许久,可最后疲累到了极点,到底还是让他如了愿。 听见她无意识发出的细弱低吟,那人愈发失控地揽着她,拭去她眼角的泪珠,随后靠过来贴在她耳畔,含糊不清地唤道,“眉眉……” 他嗓音沙哑,暗藏着疯狂与恶意。 “朕与你的夫君,你更爱谁?” 阮青黛瞬间惊醒,蓦地睁大眼。 纱帐内,一切旖旎烟消云散。睡在她身侧的也不是什么男人,而是兰苕。 “……姑娘?” 兰苕迷迷蒙蒙地醒来,嘟囔了一声,“发生什么事了?” 阮青黛深吸了口气,连忙背过身,不愿让她瞧见自己面上残存的红晕。 “没事,睡吧。” 兰苕应了一声,很快呼吸又平稳下来。 阮青黛却睁着眼,再无半分睡意。 这长公主府再荒唐,竟也荒唐不过她的梦…… 正值酣春,天光亮得越来越早。 阮青黛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叫醒兰苕起身洗漱。很快,便有侍婢前来传话,说长公主请她一同用早膳,还送来了一套天青色的衣裙。 阮青黛没有多问,直接换了衣裳去见姜清璃。 膳厅里,姜清璃已经盛装打扮,坐在桌边饮茶,瞧见阮青黛今日的妆扮,颇为满意。 “这衣裳既衬你,又不会压了本宫的风头,甚好。” 她又盯着阮青黛的脸色打量,“昨夜休息得如何?” 阮青黛表情微微僵了一下,“挺好的,多谢长公主收留。” 姜清璃眯了眯眸子,“昨夜本宫可是把最喜爱的幕僚都差使去你那儿了,你竟不识货,将他们都赶了回来。” 阮青黛勉强笑笑,“既是殿下心爱之人,臣女又怎敢觊觎?” “哦……所以你并非嫌弃他们,而是顾忌本宫,才不敢与他们亲近?” “……” 阮青黛一时语塞。 “这有什么的。” 姜清璃摆摆手,笑容带着些刻意和恶劣,“本宫还当你不喜欢他们。你既喜欢,今日出城,本宫便将他们都带上。这样本宫与柳隐公子单独相处的时候,便叫他们陪着你。” “殿,殿下……” 不等阮青黛反驳,姜清璃已经风风火火地起身,“来人,备车!” 上京城的城郊绕着淮水,两岸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下游是成群结队来踏青、放纸鸢的百姓,上游则布满了富贵人家搭设的幕帷,由各家的护院把守。 程家也是官宦世家,在堤岸圈了一块地。程家公子邀了与自己相熟的太学生,在亭中饮酒作诗,赏花投壶,晏闻昭便是其中之一。 他今日总算没穿那身太学褴衫,而是穿了件新做的天水碧宽袖纱袍,用一根毫无纹理形制的木簪束着发,本就清隽出挑的容貌,再加上这身温润淡泊的气质,任谁看了,都觉得此人高不可攀,绝不会往出身清贫上想。 “晏兄,我们去投壶,你可要来?” 有人热情地唤他,递来一枚投壶的箭矢。 晏闻昭接过箭矢,淡声道,“诸位先行一步,晏某稍后就来。” 众人哄闹着离开,待他们走远,晏闻昭才敛起唇角的弧度,施施然起身,看了一眼身后作随从打扮的陆啸,“出去走走。” 二人离开堤岸,循着一处窄小的石阶走入僻静的竹林。 正值春日,林中一片青翠,竹叶上缀着晶莹剔透的晨露,露珠里还映着斑驳的日光。 往上走了近百阶,终于有一座凉亭掩映在翠竹后。而凉亭里,已经有一人背对着他们站在亭中。 听得晏闻昭他们上来的动静,那人才转过头来,是个年纪与晏闻昭相仿的青年,穿着一身素净简单的墨蓝长跑,面容清冷静肃。 “苏大人。” 晏闻昭走入亭中,唤了一声。 陆啸识趣地站在亭外,没有跟进去。 直觉告诉他,晏闻昭的事,他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昨日晏闻昭特意让他暗中给大理寺少卿苏妄送了一封信,约他今日在淮水竹林相见,神神秘秘的,也不知为了什么…… 亭内,苏妄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晏闻昭,“给我送信的人,是你?” 晏闻昭颔首。 “你怎么知道,我在查四年前的赈灾案?” 苏妄心中既有疑虑,又有防备。 晏闻昭笑了笑,“晏某如何知道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与大人目标一致,有共同的仇敌。” 苏妄皱眉,“我只想查明真相,没有仇怨,也没有敌人。” 晏闻昭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道,“四年前,崇州望县地动。皇上下诏,赈济流民,抚恤安置。可一年后,望县的灾情却一点也没好起来,流民无地耕作,还是被逼着成了盗匪流寇。望县的县丞……” 他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随即才继续道,“望县县丞为百姓鸣不平,想要揭发崇州当时的知州崔寅贪墨赈银,却反被崔寅杀人灭口,对外只称这位心系百姓的县丞是死于流寇之手。” 苏妄怔了怔,“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你可知空口无凭污蔑朝廷命官,会有什么后果?更何况,那崔氏背后还有魏国公府撑腰……” 晏闻昭垂眼,哂笑一声。 后果?没人比他更清楚崔氏和魏国公府的手段。 前世他不清楚朝局人心,亦不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所以孤身入京后,他四处投告,就连留下阮青黛的帕子,也是想借此机会接近阮青黛,好通过她进宫告御状。 没想到反而打草惊蛇,让崔氏得了风声。 当初姜屿判他断手黥面之罪,其中亦有魏国公府和崔氏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 前世他复位后,固然报复了魏国公府和崔氏,可人人都以为他是因为私仇,而非公理。 重活一世,他想要覆灭魏国公府和崔氏,仍是易如反掌。可他如今变得贪心了,他不仅要他们死,还要他们,包括姜屿,都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晏闻昭眼底蕴着幽暗,“并非空口无凭。证人证词,我都有。” 听晏闻昭这么说,苏妄眸子一亮,可转瞬又疑惑起来,“那你为何……” 晏闻昭掀起眼,静静地看向苏妄。 苏妄立刻反应过来,将“不报官”三个字咽了回去。他蹙眉,神色又沉了下来,“的确。魏国公是国舅,崔氏又有在江南照拂太子之功,别说你,就连大理寺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得徐徐图之……” 忽然想起什么,苏妄看向晏闻昭,“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对望县之事如此清楚?” 日光偏斜,被竹叶遮去。 晏闻昭清隽的面容蒙上一层暗影,他淡声回答,“望县县丞晏济之,是家父。” *** 长公主的地盘围着织金帷帐,又有穿着绛紫华服的俊美侍卫守着,在淮水河畔便尤为显眼。 帷帐内,姜清璃坐在最上首,右下方坐着白衣翩翩、摇着折扇的柳隐,而他对面,则是被五六个幕僚围簇在中央的阮青黛。 “阮姑娘,喝茶。” “……谢谢。” “阮姑娘,茶水的温度如何?可要在下帮你吹得凉些?” “不用了!” “阮姑娘,你脸怎么红了?” “定是这帷帐里太过闷热,在下为姑娘打扇。” “……” 阮青黛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一时间就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了一眼兰苕。 然而兰苕被这群男人排挤在外,无论如何都靠不过来,只能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柳隐摩挲着茶盏,以一种玩味的眼神打量着阮青黛,“阮姑娘似乎有些不自在?” 姜清璃的目光也落在阮青黛身上,憋着笑说道,“怎么会?这几位公子都是她亲自从公主府挑选,特意带出城的,他们相处得很是投缘。青黛,本宫说的对么?” 阮青黛强颜欢笑,“……是,殿下说得没错。” “还有啊,今天来之前,你不是与本宫说,淮水河畔春光正好,正适合一群人在树下玩扎盲么?” 姜清璃朝阮青黛使了个眼色,“本宫与柳隐公子还有事要商议,就不同你们一起了。” 阮青黛立刻明白这是要让自己消失了,忙不迭应道,“是,臣女告退。” 谁料刚一站起来,身边那些幕僚竟也纷纷起身,顺势拥着她往外走。其中一人竟还从袖中掏出了一条素色绸带,“阮姑娘,待会就用这绸带蒙眼如何?” “……” 日光晃眼,微风轻拂。 阮青黛无可奈何地立在柳树下,双眼已经被那光滑的绸缎缚住。她抬手,摸了摸脑后束扎的结扣,轻轻扯了一下,却发现那结竟是越扯越紧。 “阮姑娘,这结的打法是在下祖传,你自己可是解不开的……待你捉住我们其中一人,在下自然会帮你解开。” 身边那几个幕僚终于散开,声音里尽是调笑,“姑娘,开始吧。” 淮水河畔,晏闻昭从竹林出来后,就不紧不慢地朝上游走,手里还拿着那支投壶的箭矢。 陆啸抱着手臂跟在后头,“那苏大人,就这样被你收买了?” “他是个性子刚直的,怎么会被收买?” 晏闻昭淡淡地说道,“他只会站在公正义理这一边。” 陆啸憋笑,凶恶的面容隐隐抽动,“公正义理……你?” 晏闻昭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啸这才勉强收敛了自己狰狞的表情,冷嘲热讽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别以为我不知道,前面就是长公主的帷帐了。你过去做什么?旁人嫁公主府的幕僚,还是颓山馆的公子,跟你有关系么?” 晏闻昭用箭矢拨开眼前挡路的柳枝,语调凉薄,“早知你如此多话,我宁愿用五百贯买个哑奴。” “……” 织金幕帷近在咫尺,长公主府的侍卫们却不似寻常人家的护院,把守在幕帷外,而是三三两两,懒散懈怠地围坐在一起玩着双陆,毫无规矩可言。 晏闻昭和陆啸轻易便绕开他们,从无人把守的西面走进了幕帷。与此同时,男子们的笑闹声也从柳树荫下传了过来。 “阮姑娘,小心些!” “阮姑娘,你这样打转可不是办法,便是再给你两个时辰,你也捉不住人啊。” 晏闻昭身形一滞,面上那层斯文清隽的伪装突然崩裂了一角,唇畔本就浅薄的笑意荡然无存,眉眼间也有一刹那的扭曲阴沉。 他站定,循着声音望去。 不远处,几个相貌俊美的男子笑成一片,围绕着一个圆心,时快时慢地躲闪游走。众人穿梭行动间,露出了正中央身穿天青色裙裳、被绸缎缚住双眼的阮青黛—— 她蒙着眼,漫无目的地伸着手臂,却什么都摸不到。偏偏还有人折了个柳枝,故意从她肩头拂过,逗弄着她扑了空。 “啧。” 看清这一幕,陆啸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他下意识侧头,看向身边一言不发的青年。 青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人群中央的女子,唇角微弯,却没有丝毫笑意,眼神里掺杂着几分凶狠,宛如被侵占了所属物、急切亮出獠牙的兽类。 察觉到陆啸的视线,他才垂眼,略微收敛了情绪,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支锋锐的箭矢。 陆啸心中不安,“你想做什么?” 晏闻昭启唇,“若用这投壶的箭矢误杀良民,按律何罪?” 22、反悔 晏闻昭凉薄的语调,轻描淡写的口吻,听得陆啸不寒而栗。 “阮姑娘,您今日捉住谁,便由谁单独伺候您,如何?” 阮青黛眼前雾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调侃她的笑声,还有辨不清方向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尴尬无措地僵在原地,脑子里空茫茫的,额上已经开始沁出细微的汗珠。 这扎盲究竟有何趣味?为何姜清璃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她却只觉得乏味倦怠,如芒在背,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又是一枝柳梢在指尖撩拨了一下,阮青黛咬牙,蓦地伸手攥住了那根枝条,飞快地向前迈了几步。 她本想顺着枝条捉住那人,谁料那细条条的柳枝没能承受住她的力道,竟是应声而断。 拉扯的力道骤然消失,阮青黛顿时失了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她白了脸色,原以为定要重重地摔在地上,谁料身后忽地掠过一阵风,下一刻,她竟是脱力地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环住她的臂膀劲瘦有力,怀抱里竟还带着一丝清甜的气味。 ……梨膏糖? 闻出那甜味的来源,阮青黛怔住。 一时间,所有纷乱焦躁的情绪好似都被这股梨膏糖的甜味驱散安抚。 她心一横,像是捉住救命稻草一般,猛地转身,死死揪住了身前这人的衣襟,无论如何也不松手,“就你了……” 耳畔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哄笑声、脚步声,就连风声都消失殆尽。 半晌,阮青黛才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这笑声没什么温度,却尤为耳熟,好似昨夜在梦里才刚刚听见过。 阮青黛的心跳霎时空了一拍,揪着衣襟的手不自觉一松,挣扎着想要退开,可那人却反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 “姑娘选中我,是想叫我单独伺候?” 这话的声音又与前面那声笑截然不同。 阮青黛挣扎的动作倏地僵住,不太确定地小声问道,“……晏闻昭?” 晏闻昭揽着阮青黛的肩,面上没有一丝神情。 几步开外,陆啸已经敲晕了长公主府的那几个幕僚,正任劳任怨地将他们一个一个拖走。 待所有人都被拖走,晏闻昭才冷着脸收回视线,目光终于落在了怀中人身上。 此刻的阮青黛微仰着头,一双眼被掩在绸带下,神色茫然。 因方才到处捉人的缘故,她的鬓发已经有些散乱,面颊也泛着红晕,寻常那身端庄古板的塑像壳子,像是被剥落了似的,变得慌乱而鲜活。 晏闻昭直勾勾地盯着她,只觉得又有一股熟悉的痛感自指尖迅速蔓延开,钻入他的五脏六腑,细细密密地扎着。 理智告诉他,应当立刻将怀中的人推开。可攥在阮青黛腕上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下一瞬竟又收得更紧了些。 “别来无恙,阮姑娘。” 晏闻昭声音平缓,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当真是你……” 阮青黛忽地想起什么,“这里是长公主殿下的幕帷,你怎么……” “晏某与同窗来城郊踏青,恰好路过此处。” 晏闻昭顿了顿,语调刻意拉长,别有意味地,“没想到几日不见,再遇姑娘,竟会是这幅光景……” 阮青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自己与那些幕僚“胡闹”的一幕定是全然落进了晏闻昭眼里! 她脸上的温度霎时升高,竟是比那日被晏闻昭拒绝时还要难堪。 阮青黛咬了咬唇,手腕一动,终于挣脱了晏闻昭的桎梏,“让晏公子见笑了……” 她抬手,想要将缚在眼上的绸带扯下来,可那绸带却已经与发饰缠绕在一起,无论怎么用力扯都纹丝不动,反而拽得发丝生疼。 “我来吧。” 修长的手掌落下来,阻止了阮青黛胡乱拉扯的动作,转而细致地梳理着与发饰勾缠在一起的发丝。 “……多谢。” 晏闻昭手指绕着阮青黛微湿的发丝,在她发件轻抚着,却唯独绕开了那绸带的系结。 阮青黛起初只以为是那结扣复杂难解,所以强自按捺着心中的焦躁,一动不动地等着。 可过了好一会儿,晏闻昭的手指仍在发间动作着,时不时还碰到她的脸颊,虽然一触即分,可阮青黛仍是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颤。 她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晏公子,若实在解不开就算了……我去找那位系结的公子,他一定知道该怎么解……嘶。” 鬓发忽然被扯了一下,阮青黛吃痛地嘶了一声。 “抱歉。” 晏闻昭的声音里挟了几分凉意,“只是那几位公子方才已经离开。姑娘便是嫌弃晏某笨手笨脚,也只能忍一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阮青黛想起什么,心中竟是有些委屈,喃喃自语,“你为何总是曲解我的话。” “……” 晏闻昭动作停住,黑沉幽暗的眸子里终于翻起一丝波澜。 他低下眼,目光在阮青黛脸上描摹着,忽地一哂,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素来谦谦如玉的声音也破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几分直接犀利的锋芒。 “阮姑娘,你出入颓山馆,纵情男色,是因为晏某么?” 阮青黛浑身一震,完全没想到晏闻昭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一时僵在原地,既愕然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 可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晏闻昭却已经从她身前撤开,同时也恰如其分地收敛了声音里的刺,好似刚刚的越界不过是无心之失。 “那日在太学,是晏某的错。” 晏闻昭叹了口气,“是晏某以小人之心,揣度姑娘之意,让姑娘受委屈了。” 阮青黛呆怔着,她眼前的绸带还未解开,因此看不见晏闻昭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一时间心如擂鼓。 “晏公子……你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晏闻昭的神色终于恢复如常,再看不出半分异样,他这才大发善心,伸手解开了阮青黛脑后的结扣。 温热的绸带贴着颊边落下,阮青黛的双眼被日光晃了一下,连忙用手挡在眼前。 直到白影散去,逐渐辨清轮廓,她才缓缓放下手,对上晏闻昭那双温柔清远的眉眼。 “若姑娘执意以婚事为筹码,晏某愿意奉陪。” 阮青黛一愣,露出愕然的神色,“可那日你说,绝不会牺牲自己的婚姻……” “晏某反悔了。” 晏闻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脑海里又闪过那日荇园春宴,阮青黛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他,甚至不惜与姜屿决裂的画面。 这段时间,他只要一想起那日的场景,心中便会涌上酣畅淋漓的快意,将傀儡散带来的痛楚都麻痹了几分。 他本就是个以牙还牙,睚眦必报的性子,如今竟只是生怕自己重蹈覆辙、二度沉沦,就拒绝阮青黛送上门的报复机会……岂不可惜? 姜屿前世给予他的耻辱和痛苦,他今生便要借由阮青黛的手,如数奉还。 晏闻昭面上不动声色,眼底的疯狂之色却一闪而过。 这一次,迟迟不肯回应的人变成了阮青黛。 晏闻昭这话若放在太学那日说,自然是你情我愿,皆大欢喜。 可今日,阮青黛总是隐约觉得晏闻昭有哪里不太对劲,心中便生出几分顾虑。 “如何?可想好了?” 见阮青黛默不作声,晏闻昭不自觉往前逼近了一步,手指勾着她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话音里带了些蛊惑的意味。 “是要颓山馆的小倌,公主府的幕僚,还是……我?” 被他触碰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脸上也微微发烫。 晏闻昭盯着阮青黛此刻薄红懵懂的脸,就好像发现了什么世间最稀奇的物件。 原来阮青黛也会害羞,原来她害羞时竟是这幅模样…… “姑,姑娘……不好了……” 被姜清璃支开的兰苕终于跑了回来,然而一靠近,便看见树荫下两人挨得极近、姿势暧昧的画面,霎时僵在原地,抬手捂住了眼睛,“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阮青黛这才回过神,连忙推开了晏闻昭,与他拉开距离,“什么事?” 晏闻昭的手在半空中悬停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放下来。 “姑娘,奴婢方才在幕帷外看见太子殿下了!他正往这边走,似乎是要来找长公主……” 姜屿? 阮青黛脸色微变,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绸带。 晏闻昭低眼看过来,“不想见他?” 阮青黛为难地咬唇,低应了一声。 晏闻昭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角,突然伸手牵住她,“跟我走。” 姜屿带着两三个随从出现在幕帷外。他今日穿了一身低调的常服,头上也只戴了玉冠,显然是不愿招摇自己太子的身份。 于是幕帷外那些玩忽职守的侍卫们也并未注意到他们,仍是吆喝着各玩各的。 姜屿身后的随从面露不满,刚要上前提醒他们,却被姜屿抬手拦了下来。 “随他们去。” 语毕,他便越过那些侍卫,径直往前走。 就在他走进幕帷时,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两个人影从东边的出口一闪而过。 姜屿步伐微顿,目光下意识追了过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男一女并肩携手的背影。 男人穿着青色衣袍,女子也穿着天青色的裙裳,二人从衣着上看便是十分登对的璧人,宽大的袍袖被风吹起,隐约露出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更是亲密而暧昧。 姜屿并未看见那二人的面容,自然也没能认出他们的身份,可却还是莫名地盯了良久,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殿下,怎么了?” 随从不解地跟上来,也看向那消失在幕帷外的一双人影。 “无事。” 姜屿收回视线。 刚走到帷帐外,里面就传出男男女女肆无忌惮的调笑声。 姜屿脸色一沉,蓦地掀开帷帐走了进去,将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大胆……” 姜清璃拉起衣裳转头看过来,见是姜屿,表情一僵,“姜屿?” 姜屿的目光扫视一圈,见里面除了姜清璃和被她压在身下的柳隐,再无旁人,脸色才稍微好转了些。 姜清璃松开柳隐,惋惜地拍了拍他的肩,“柳郎,你先出去。” 柳隐从善如流地起身,拢着衣裳走出帷帐。 “姑母好兴致。” 姜屿似笑非笑。 姜清璃倚靠着身后的矮几,不大高兴,“本宫下了几日的套,好不容易将鱼儿掉上钩,就这么被你打搅了……找本宫何事?” “今日是花朝节,孤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听说姑母也在此处设了帷帐,便过来看看。”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姜清璃嗤笑一声,“若本宫猜的没错,你是来找阮青黛的?” 姜屿不置可否,“她人呢?” “你不是有什么眉儿兰儿的了吗?还惦记她做什么?” 见姜屿眉头一皱就要发作,姜清璃立刻改口道,“本宫指了几个幕僚伺候她,他们方才还在外面玩扎盲,你进来的时候没瞧见?” 姜屿皱眉,转身掀开帷帐走了出来。 姜清璃也跟了出来,见堤畔上空无一人,才连忙叫下人去找。 片刻后,那几个被陆啸敲晕的幕僚才揉着脖子,迷迷糊糊地被带回了姜清璃与姜屿跟前。 “不是让你们好好伺候阮大姑娘吗,她人呢?” 姜清璃问道。 “回殿下的话,我们正与阮姑娘玩扎盲,后来有两个外人不知怎的闯了进来,看着似乎还是冲着阮姑娘来的。之后我们就晕过去了……难道阮姑娘被人劫持了?” 姜清璃皱眉,正要发怒,就看见兰苕从一旁小跑了过来。 “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 兰苕匆匆行了个礼,“我家姑娘在此偶遇旧友,先行离开了,特意让奴婢来告知长公主殿下,这两日多谢殿下款待……” “旧友?” 姜屿沉声重复,“哪个旧友?” 兰苕闭了闭眼,硬着头皮回道,“太学的晏公子。” 23、晏郎 姜屿突然想起自己进来时看见的那对背影,表情有一瞬的扭曲。 他怒极反笑,连着道了几声好,便蓦地拂袖离开。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姜清璃也若有所思,扫了一眼兰苕,“敢情你主子这两日跟着本宫,是在玩欲拒还迎,以退为进?” “……” 兰苕想要反驳,却又不敢出声。 姜清璃啧了一声,“只是这一下刺激了两个,哪个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 整个上京城大半的人都在花朝节出城踏青,临近城郊的商铺几乎都是人满为患。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有空厢房的茶肆,兰苕特意找小二要来了笔墨纸砚,交给阮青黛。阮青黛便坐在桌边,斟酌着在纸上写起了约法三章。 而晏闻昭则静坐在一旁,端起茶盏,手里不紧不慢地拨着浮茶,时不时看一眼阮青黛。 “差不多了……” 阮青黛搁下笔,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纸,“这只是草拟的契约,晏公子你过目一下,若是还有什么遗漏的,可以再加上去。” 晏闻昭接过那纸契约,却只扫了一眼,就拿起阮青黛手边的笔,在契约末尾留下了“晏闻昭”三字。 还不等阮青黛反应过来,他又将食指凑到唇边,咬破了一道口子,打算按下手印。 阮青黛回神,连忙倾身拦住,“晏公子,你就算没什么要补充的,也应当看得仔细些,岂能如此草率?” 晏闻昭唇角微弯,反问道,“晏某身无长物,姑娘借这一纸契约,又能图谋什么?” 阮青黛怔住,一时哑然。 趁着这空当,晏闻昭已经随手按下手印,又将那契约还了回来。 “更何况,这桩婚事在姑娘眼中是生意,在晏某眼中,却是人情。本无需什么契约,可若白纸黑字能让姑娘安心,那晏某签了也无妨。” 他说得坦然,倒让阮青黛忍不住反省,是不是自己行事太过刻板和冷漠。 “……那就这么定了。” 阮青黛也留下指印,随后将契约收进袖中,刚要起身,却被晏闻昭捉住了衣袖,“去哪儿?” 阮青黛顿住,有些诧异地看向晏闻昭,“我去看看兰苕追来了没有……” “我还以为,你要回去找长公主殿下……” 晏闻昭这才松开了手,语调放缓,“方才倒是忘了一点,姑娘既与我达成一致,便不可再去颓山馆那种地方,亦不能学长公主那种行事作风。” 阮青黛脸颊一红,轻声应道,“知道了。” 顿了顿,她想起什么,又提醒道,“对了,过些时日,皇后娘娘或许会召见你,她一心为我着想,应当不会为难你,但晏郎,你还是务必要谨言慎行……” 阮青黛一带而过,晏闻昭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他神色一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里破天荒闪过一丝错愕。 “……你方才唤我什么?” 阮青黛僵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她脸上的红晕更甚,手里的帕子也被绞成了死结,“我看长公主也是这般唤意中人的……这样称呼,似乎更亲密,更像眷侣,也能将戏做得更真一点……” 意中人、亲密、眷侣…… 这三个词接踵而来,顷刻间就在晏闻昭胸腔里点燃了一把火,烧得他心跳骤然失速,五脏六腑好似都在热烈地翻腾,就如同傀儡散最初发作时的那般兴奋畅快。 他直直地盯着阮青黛,喉结暗暗地滚动了两下,乌沉的瞳孔都染上一丝薄红。 阮青黛却已经垂下了眼睫,浑然不觉,“若你不喜欢便算了,我还是唤你晏公子……” “……” 晏闻昭眸色晦暗,像是有什么哽在喉头,发不出丝毫声音。 沉默半晌,他才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盏,平静道,“不必,我只是还未习惯……你不妨再唤一次。” 阮青黛愣了愣,试探地启唇,“晏郎?” 半阖着的窗扉缝里钻进一缕微风,蒙在晏闻昭眼前那团白茫茫的茶雾被吹散,露出女子那张温婉恬静的面容。分明与前世朝夕相处的那张脸没有丝毫差别,可却又陌生得如同梦中幻象…… 不,从前便是在梦中,眼前这人也永远冰冷,永远带着利刺,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用春水般的嗓音,柔柔地唤他“晏郎”。 扣在茶盏外的指尖被漫溢而出的热气灼烫着,仿佛一直烫到了心里,让他浑身都热了起来。 晏闻昭唇角上扬,笑意头一次抵达眼底。 他喟叹了一声,素来清冷的嗓音变得温热,“这样就很好。” 见晏闻昭露出笑容,没有丝毫不乐意的样子,阮青黛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也笑道,“那我以后就这么唤你了,晏郎。” 晏闻昭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明知故问道,“那我是不是也该唤姑娘的小字或乳名?总不能一直阮姑娘、阮姑娘的叫,对吗?” 阮青黛迟疑了一会儿,“姑母通常会唤我……眉眉。” “眉眉……” 晏闻昭咀嚼着这两个字。 上辈子,这个乳名是他从阮皇后那里听来的。后来,在床笫之间意乱情迷的时候,又或是怒火中烧,存了羞辱之心的时候,他都会刻意在阮青黛耳畔唤这个乳名,而回应他的,从来只有无情的沉默。 可现在,看着阮青黛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羞赧之色,晏闻昭只觉得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阴鸷狠戾都像被烫化了,于是又从善如流地唤道—— “眉眉。” *** 太学学宿。 “他们是趁我们出城的时候动的手,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陆啸站在一地狼藉的学宿门外,斜倚着门框,朝晏闻昭耸了耸肩。 前不久才修好的雕花窗,被人硬生生卸掉了半扇。靠墙的书案被推倒,笔墨纸砚尽数落在了地上,书册有的被撕碎,有的布满了脚印。立柜也被挪动了位置,上面挂着的铜镜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晏闻昭搭在门框上的手指轻动,却没有露出半分恼火的表情,只是神色如常道,“是时候该换个住处了。” 陆啸打量着他的反应,只觉得有些稀奇。 按照这小子往日的脾性,被人欺凌到这个份上,就算不大发雷霆,也会轻描淡写的来一句“天凉了,是时候杀个人了”,怎么会一点儿破绽都看不出来? 更诡异的是,他竟还从晏闻昭的口吻里听出了几分轻松雀跃。 “你今日中邪了。” 陆啸忍不住问道,“那位阮姑娘同你说了什么?” 晏闻昭眼角眉梢仍带着笑,“没什么,不过是让我找到了更有意思的活法。” 陆啸自然听不明白晏闻昭的话,晏闻昭也没打算让他明白,自然地转移话题,“尽快在太学附近替我物色一间宅子,殿试在即,我不打算跟这些人浪费时间。” “太学附近的宅子价钱可不便宜,你能拿得出手吗?”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陆啸想起这人用一幅画就能换五百贯的手笔,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于是不再追问,转身就打算去办。 晏闻昭忽然又叫住了他。 “距离太学两条街的烟水巷,巷尾有间一进的宅子。对了,离你家应该也近。你去帮我打听打听,这间宅子如今是否空着,若空着,便帮我租下来。” 陆啸愣了愣,才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提前踩过点了?” 晏闻昭眸光微沉,并不回应。 *** 魏国公府,隐烟堂。 “啪——” 茶盏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阮青黛立在堂中央,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脚下却没有挪动半步,任由那茶盏碎片砸到脚边,四溅的茶水打湿裙摆。 阮鹤年怒不可遏地瞪着阮青黛,屡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不甘心地来回走了两步,才将气撒在了兰苕身上。 “你是如何伺候的,竟敢带着姑娘去仙琼坊那种地方?!惑主的奴才,就该拖出去乱棍打死。” 兰苕吓得一哆嗦,脸色都白了。 阮青黛抿唇,终于上前一步,将兰苕护在了身后,“父亲,兰苕什么都不知情,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阮鹤年脸色阴沉,“我是不是同你说过,要注意分寸,注意分寸?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你与颓山馆的小倌厮混在一起,我们魏国公府已经成了整个上京城的笑柄!连青棠的名声都被你连累,在屋里哭了一整日!亏你母亲还一直在替你说好话……” “……” 一想到荇园的事就是阮青棠母女的手笔,阮青黛再听到什么名声,什么连累,便觉得讽刺。 可她也知道,如今不是反驳的时候。为了不再生事端,她低眉顺眼地应道,“父亲教训的是,青黛知错了。往后再不会踏入仙琼坊半步。” 见她一如既往的“乖顺”,阮鹤年一腔怒火仿佛又被堵了回去,到底是没再继续发作,“听说太子今日也去城郊,见了长公主,你们没遇上?” “实在不巧。” 阮青黛低声道,“未曾见到太子殿下。” “太子多半是去寻你的,这已是他给你的台阶,你莫再生事。明白了吗?” 阮青黛没再应声,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若父亲没什么事,青黛就先告退了。” 阮鹤年欲言又止,皱着眉挥了挥手。 “对了。” 就在阮青黛要离开时,阮鹤年忽然又想起什么,出声叫住她,“离长公主远些。她再怎么不知检点、轻浮孟浪,也有皇室的身份兜底,你呢?与她同流合污,只会脏了你的名声。” 阮青黛身形顿住,素来温婉平和的眉眼头一次浮上愠怒。 她深吸一口气,蓦地回身,“青黛的确与长公主志趣不同,但却敬重她至情至性,待人以诚。若能与长公主做和而不同的君子之交,是青黛之幸。何为同流合污,何为肮脏?还请父亲慎言。” “你……” 阮鹤年气得噎住,还不等他发飙,阮青黛已经一福身,带着兰苕转身离开。 回了栖云阁,阮青黛便收到了坤宁宫的传信。 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她前不久才在姑母面前表态,非晏闻昭不嫁,结果扭头就跟着姜清璃进了颓山馆……姑母在坤宁宫中自然是坐不住的。 思忖片刻,阮青黛才提笔修书一封,以自己一时赌气、任性妄为的说辞圆上了事情原委。 将书信递出去后,阮青黛又去了书房。 “都这么晚了,姑娘来书房做什么,还要读书么?” 碧萝提着灯跟在阮青黛后头。 阮青黛点亮了书架边的烛台,“碧萝,你可还记得,姑母赐给我的笔墨纸砚都收在了何处?” 碧萝愣了愣。 “宣州诸葛氏的无心散卓笔,上好的松烟墨,池洲的澄心堂纸,还有婺源的龙尾砚……” 碧萝将这些一件件从暗格里取出来,铺陈在书案上,“都在这里了。姑娘是觉得平日用的文房四宝太旧了,要换一批新的么?” 阮青黛笑着摇了摇头,“帮我全部包起来,明日我要拿去送人。” 碧螺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地将桌上的物件收拾起来,“这些都是御赐的贡品,姑娘要送给谁?” 阮青黛想了想,也不再遮掩,坦然道,“可能是你们未来的姑爷。” 碧螺蓦地瞪大眼,手一抖,差点摔了一方龙尾砚。 *** 翌日。 阮青黛带着盛满文房四宝的墨箱去了太学,她这两日本就是上京城的风云人物,乍一出现,几乎惊动了整个学斋的学子。 “阮大姑娘来太学寻谁?” “自然是晏闻昭啊,这你都不知道。上个月晏闻昭被魏国公世子推下水,恰好被阮大姑娘撞见,救了下来,两人便因此结缘。几日前,阮大姑娘也来找过晏闻昭一次……也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 一人嗤笑道,“她昨日去了颓山馆,今日又来太学院,想做什么还不清楚么?定是当不成储妃,所以恨嫁了。” “但她是魏国公府的嫡女,又最受皇后宠爱,即便嫁不了太子,这上京城的高门世族还不是任她挑拣,何必如此……如此委屈自己?” 出声反驳的,是与晏闻昭关系还不错的程家公子。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反应了一会儿纷纷打趣道,“听你这口吻,怎么像是喜欢阮大姑娘似的,那何不搏一搏?至少你的家世可是远远胜过那晏闻昭。” 他们本是随口调侃,谁知程家公子本就心里有鬼,闹了个大红脸。众人登时起哄,押着他去找阮青黛。 书斋外,阮青黛正戴着帷帽静坐在亭廊下,抬眼便见程家公子在众人的推搡下走上前来。 程家公子红着脸与阮青黛打招呼,“在下程澈,家父官拜吏部尚书,见过阮姑娘。” 阮青黛愣了一下,还是站起来福了个身,“程公子有礼了。” “在下对阮姑娘……” 倾慕已久四个字还未出口,便被一道温润低沉的男声打断。 “眉眉。” 24、夫妻 程澈神色一僵,却见面前的阮青黛忽然身形一动,小跑着与他擦身而过,嗓音轻柔地唤道。 “晏郎。” 晏闻昭一身白衣站在亭廊下,面上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见阮青黛来到身前,他唇角扬起,露出一丝清隽的笑意,“方才跟斋仆交代了一些事,耽搁了……这才让你久等。” “无妨,也没有等多久。” 阮青黛摇了摇头。 “此处人多,我们寻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晏闻昭征求阮青黛的意见,语调温柔而缓和。 阮青黛顺从地应了一声,动身往亭廊外走。 晏闻昭侧身给她让路,目光顺势移向程澈和他身后那一众学子,唇角的弧度略微向下压了压,平添一丝讥讽。 程澈被那暗含警告的一眼定在原地,脸色变得灰败。 湖边桃林的石桌上,阮青黛打开墨箱,将里头的笔墨纸砚给晏闻昭过目,“晏郎,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将这些带给你。” 晏闻昭看着箱盒里的物件,眸光微闪,“这些笔墨纸砚太过贵重,我怕是不能收。” “都是姑母所赐,我的书房里还有不少。与其让它们在不见天日的暗格里落灰,倒不如赠给你,物尽其用……” 晏闻昭想了想,合上箱盖,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他接受了自己的好意,阮青黛这才松了口气。 “晏闻昭,你要我找的宅子我已经打听过了……” 陆啸忽地出现在桃林里,几个箭步朝晏闻昭走了过来,压根没注意他对面还坐着阮青黛。 晏闻昭轻咳一声。 陆啸顿了一下,一转头才对上阮青黛和兰苕打量的目光,立刻噤了声。 阮青黛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是?” 晏闻昭也知道陆啸的身份终究藏不住,坦然道,“陆啸,我的随从。” 阮青黛微微愣了一下,“……随从?” 兰苕今日终于看仔细了陆啸的脸,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不就是朱雀街上那个玩杂耍的?!” 此话一出,四周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阮青黛本就怀疑陆啸的身份,如今得了兰苕的肯定,就更加确信。 她看向晏闻昭,眉眼间尽是疑惑。 那日陆啸在朱雀街上为了钱不要命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所以她才给了松竹斋的帖子,想让他自食其力,体体面面的度过难关。 可没想到陆啸没去松竹斋也就罢了,竟然还成了晏闻昭的随从。换句话说,难道晏闻昭给陆啸的好处,还能胜过松竹斋么? “我的确在朱雀街卖过艺。” 与晏闻昭对了一眼,陆啸终于拱手回应道,“那日多谢姑娘施济,只是晏公子与我有再造之恩,我无可报答,只能卖身为奴,在太学护他周全。” 陆啸说的也是实话,所以面上看不出什么破绽。 “再造之恩?” 阮青黛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晏闻昭不太好意思地开口道,“我这些年做学谕,卖字画,也存了些银钱。那日见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便将所有积蓄都给了他,助他脱困。” 阮青黛一怔。 见晏闻昭扯起谎来面不改色,陆啸忍不住又在心里啐了一声,然而阮青黛对此却是深信不疑。 毕竟晏闻昭天生就长着一张两袖清风、舍己为人的脸,怎么也不像会用歪门邪道牟取暴利的市井之徒…… “竟是如此……” 阮青黛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心中又有些震荡。 拥有千金之财的富庶之人,随手便能施舍五百贯、五千贯,可论珍贵,又怎么能比得过晏闻昭的倾囊相予? 孟子说过,古之人,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得志,才泽加于民。晏闻昭自己是这样的境遇,却还愿不遗余力地襄助他人,足见此人品行高洁,穷不失义…… 如此想着,阮青黛再看向晏闻昭,只觉得他整个人的轮廓都描着圣人金光。 见她用那种眼神盯着自己,晏闻昭挑挑眉,眼里添了些笑意。 阮青黛回过神,连忙红着脸移开视线。 目光落在陆啸身上,她忽地想起了他出现时说的话,“你方才说,宅子?” 还不等晏闻昭阻止,陆啸便脱口而出,“公子让我去帮他租一间宅子。” “……” 晏闻昭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 陆啸浑然不觉,“那间宅子如今空置着。我问过了,若买下来,需要两千贯。若租住,一年的租金是五十贯。”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晏闻昭揉了揉眉心。 待陆啸走远,阮青黛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突然看起了宅子?难道是想搬出太学?” “的确有这个想法。我在学宿的那间屋破败不堪,今日坏了窗,明日掉了瓦,光是修补就十分耽搁时间。离殿试还有段时日,我想暂时搬出去,专心读书。” “那物色的是何处的宅子?” 闻言,晏闻昭看了她一眼,眉宇间飞快地略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就在太学附近的烟水巷,是个一进的小宅子。” “一进的宅子是不是太小了?不如我帮你再寻个更宽敞的住处。至于租金的事,你不必担心……” “不可。” 这一次,晏闻昭拒绝得斩钉截铁,“我已收下了这些名贵的笔墨纸砚,若连宅子都要由你安置,那与长公主府的幕僚又有何区别?” 阮青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坚持。 片刻后,晏闻昭将阮青黛送出了太学,阮青黛上了马车,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 “兰苕,我们去一趟烟水巷。” *** 烟水巷。 阮青黛戴着面纱走下车,跟着牙人来到巷尾,在一间宅子门外站定。 牙人亲自动手解了门上的锁,“姑娘,这就是您问的那间宅子。一进的,小是小了些,不过地段是极好的。咳咳咳—— 牙人一推门,里头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这宅子许久没住人了,打扫打扫就好。” 阮青黛皱眉,扶了扶脸上的面纱,才迟疑地走了进去。奇怪的是,踏进门槛的一瞬间,她心中竟生出一丝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院中央的玉兰树,书房外的古井,还有堂屋门口的青砖…… 阮青黛只是扫视了一圈,脑子里竟就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好像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姑娘你可要再进屋看看?这左边是书房,右侧是寝屋……” “不必了。” 阮青黛回过神,看向牙人,“两千贯,这宅子我买下了。” 牙人也没想到阮青黛会这么痛快,顿时喜上眉梢,“好好,我这就去拿房契。” “不急,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阮青黛叫住牙人,“劳烦你找些人手,将这宅子重新整修,然后再帮我租给一个人,租金一年只要三十贯。” 待牙人离开,兰苕才凑了过来,“姑娘为了这位晏公子,当真是用心良苦。” “如今他是我的盟友,我已在那一纸契约上许诺,在我们的婚事作废前,无论何事,我都会替他扫清障碍,助他一臂之力。” “可姑娘本不是喜爱招摇的人,如今为了他,却尽做些高调的事儿。” 闻言,阮青黛咬了咬唇,脸上闪过一丝歉疚。 “其实这也是为了做给姑母看,让姑母相信,我当真对他一往情深。更何况,荇园春宴后,他已经身处风口浪尖……我对他越好,姑母就越会护着他。如今,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了。” 兰苕盯着阮青黛,出声试探,“姑娘当真是这么想的?只将那位晏公子当做盟友,别无其他?” 阮青黛愣了愣,终于明白兰苕在顾忌什么。 她犹豫片刻,才小声道,“至少现在,仅此而已。” *** 五月初十,黄道吉日,宜入宅。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辆马车便驶进了烟水巷。车轮在砖地上吱嘎滚动,直到巷尾才堪堪停了下来。 晨间天凉,晏闻昭罩了件深色披风,掀开车帘走了下来。陆啸紧随其后,将马车里的行李一件件搬下车。 晏闻昭抬手,停顿了一会儿,才推开了宅子的门。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院,除了一株玉兰树和一口古井,再没有其他杂物。地上的青砖略微有些陈旧,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空气中都浮动着一股浅淡的玉兰香气。 陆啸提着行李一走进来,就面露诧异,“我前几日来的时候,这宅子还破败得很……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样了?” 说着,他快步上前,在每间屋子里都绕了一圈,才推开堂屋的窗,望向晏闻昭,“这里头不仅打扫过了,家具陈设也都一应换成了新的。如此布置,租金还只要三十贯,定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 晏闻昭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她倒是大方。” 到了这个份儿上,陆啸自然也猜得出这是谁的手笔,忍不住啧啧出声,“真是个单纯的傻姑娘……对了,你还未告诉我,这宅子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为何非要住到这儿来?” 晏闻昭默不作声地走到玉兰树下,抬手扶了扶树干,记忆又被拉回了前世。 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情暴露之后,一切都被拨乱反正,他做回了太子,姜屿则被贬为庶人。 可那时他已被害得断手黥面,深陷泥淖,即便是太子之位,亦不能抹平耻辱的伤痕—— 于是,众人虽畏惧他的权势,对他俯首贴耳。可背地里却没少议论他的过往,甚至有一群谏臣向皇帝进言,说身体残缺的皇子继承大统,南靖从无先例,所以应当将他废黜。 一切无可挽回,那个霁月清风的晏闻昭死在了牢狱之中,回到东宫的只有被怨恨吞噬的太子姜晏。 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报复姜屿,发誓要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夺回来。他戴上姜屿的扳指,看着曾经讨好姜屿的人跪在自己脚边求饶,然后又故意引导他们,让他们为了活命,一个个地背叛姜屿,羞辱姜屿…… 那段时间,折磨姜屿便是他晏闻昭唯一聊慰自己的方式。 他本以为,被捧了二十余年的天之骄子,骤然跌落谷底,定是痛苦万分,直到那一日,他来到烟水巷,站在了这间宅子的门外。 破陋的院门甚至关不严实,门扉之间露出几指宽的缝隙,让人一眼便能窥视到院中情形。 穿着粗布衣裳的姜屿正在玉兰树下悬吊着晾衣绳,动作生疏而笨拙,怎么都不得其法。片刻后,他垂下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才无可奈何地扬声唤道,“眉眉!” 下一刻,荆钗布裙、发髻松绾的阮青黛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她眉眼微弯,一边卷着衣袖,一边站到姜屿身边,叹了口气,“怎么还是如此笨手笨脚……让开。” 姜屿将晾衣绳递给她,却不肯离开,而是懒洋洋地从身后拥着她,任阮青黛怎么推搡都不愿松手。 阳光穿过春日的玉兰花,洋洋洒洒落下来。二人在树下晾着衣裳,俨然一对相濡以沫、情比金坚的患难夫妻…… 25、亲吻 故地重游,如今晏闻昭站在玉兰树下,脑子里只剩下姜屿与阮青黛在此处浓情蜜意的一幕幕。 他眸色愈发暗沉,扣在树干上的五指加重了些力道,手背隐隐暴起青筋。 凭什么? 他心中只剩下这三个字。 从前姜屿是前呼后拥的太子殿下,他是一无所有的穷酸书生,姜屿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令他前途尽毁、万劫不复。可后来身份置换,为何他大权在握却仍然痛苦,为何姜屿失去了太子之位,却还有个对他不离不弃的阮青黛? 凭什么?! 姜屿拥有的一切都是从他这里偷走的,阮青黛也不例外。 与阮青黛青梅竹马的人本该是他,遵照婚约迎娶她的也应该是他,此后与她琴瑟和鸣、白头到老的更该是他。 姜屿这个名副其实的窃贼,到底凭什么…… 陆啸也察觉到院中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他不明所以地看向晏闻昭,只见那副平日里斯文清隽的面容,竟隐隐露出阴沉扭曲的神态。 陆啸正暗自心惊,就听得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晏郎。” 晏闻昭回过身,一双乌沉晦暗的眼里残存着阴鸷和狠劲,却在看清院门口的来人时,烟消云散。 立在门外的女子正是阮青黛,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春衫、水绿色的百褶裙,梳着未出阁的发髻,容貌昳丽、眉眼温婉,唇畔还挂着盈盈的笑意,比当年在玉兰树下的笑容更明媚动人…… 晏闻昭手掌一松,只觉得心尖上某块褶皱的地方忽然被烫平熨帖,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整个人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通体舒泰。 他垂下手,将沾着血的指尖蜷进掌心,方才那身低气压也随之收敛,面上云销雨霁,又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姿态。 “你怎么来了?” 阮青黛提着曳地的裙裾迈过门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今日移居,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听了这话,陆啸看阮青黛就像看救星似的,还不等晏闻昭出声,他就忙不迭地道谢。 几人商议了一番,最终敲定下来,兰苕和陆啸负责收拾中堂和寝屋,晏闻昭与阮青黛则负责整理书房。 看似收拾两间屋子更费力些,陆啸却是认真地动了心思。晏闻昭不过是个书生,本就没有多少衣裳器具,最多的便是书房那些物件。 天光乍亮,整间院落都亮了起来。书房的门窗敞开着,阮青黛就坐在窗边的圆凳上,微微俯身,将箱子里的文房四宝拿出来,在书案上一一放置。 她干得专心致志,身后擦拭着架柜的晏闻昭却有些三心二意,目光总是似有若无地在阮青黛身上打转。 “刷——” 阮青黛从箱子里拿出一叠书卷,一不小心却带出了底下的字画。那些随手完成的画作落在地上,一下展开来,竟都是些意境旷达的山水图。 两人望着地上散落的山水图,皆是一愣。 “晏郎,这是……你的画吗?” 阮青黛拾起其中一幅,仔细地辨认着画中笔法,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晏闻昭眸光微动,“是很早之前随手涂画的,拙劣无精。我本想扔了或者焚毁,没想到陆啸竟然一起带过来了。” 对于旁人来说,这些画从落笔到现在,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可对晏闻昭来说,却隔了两辈子。自从前世被折断右手,到重生后的现在,他只在刚醒来时动笔画过那副《雪岭寒江图》。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作过画…… “晏郎,你可是也喜欢公孙颐的画?” 阮青黛放下画纸,眼眸亮晶晶地望向晏闻昭,“你的笔法与公孙先生简直是一脉相承。” 听到公孙颐这三个字,晏闻昭唇角的弧度逐渐压平,眉宇间竟是恍惚了一瞬,才勉强维持住表情,“公孙先生是隐世大儒,我的画哪有他半分神韵……” “你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提到画,阮青黛便格外较真,“公孙先生还有他门下那些弟子的画,我都见过。要我说,你的画,比那些弟子们画的都要好。” 晏闻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继续低着头擦拭阁架。 “而且这一幅,还颇有《雪岭寒江图》的味道。” 阮青黛从那些画稿里抽出一幅,惊叹道,“公孙先生的画作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雪岭寒江图》……” 晏闻昭动作一僵。 两世以来,他竟是第一次知道,阮青黛最喜欢的画是《雪岭寒江图》…… 他终于掀起眼,神色莫测地看向阮青黛,“那你可知道,公孙先生的画里,只有这一幅不是出自他的笔下。” “我倒是也听说过这种传言,说这幅画没盖公孙先生的私章,其实是他的关门弟子所作。可后来大家都没找到这个人,公孙先生也从未提起过……于是外界便公认,这幅画就是公孙先生的手笔。” 说着,阮青黛又将晏闻昭的画作一张张整理好,小心翼翼地存放进书案边的抽屉里,“不过,是不是公孙先生画的,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我喜欢的是那副画,不论作画者是谁,都一样。” 想到始终没有下落的《雪岭寒江图》真迹,阮青黛忍不住叹气,“也不知那副画究竟流落到何处去了,我还一直托人在找,希望有朝一日能再看一眼真迹……” 书房内静了片刻,就在阮青黛以为晏闻昭不会回应时,他才堪堪出声。 “不必找了。” 晏闻昭淡淡道,“那副画已经被公孙颐亲手烧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幅真迹了。” 阮青黛一惊,“烧,烧了?你怎么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阮青黛略微松了口气,喃喃道,“既然是传言,那也有可能不是真的……那样好的一幅画,公孙先生为何要烧了它呢?” 烧它的缘由…… 晏闻昭低下眉梢,眸色晦暗。 自然是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心灰意冷,才会一怒之下,将画烧了,将弟子除名,师徒之情就此断绝…… “对了。” 阮青黛忽然又看了过来,“前段时间我收了一幅绝妙的《雪岭寒江图》仿作。改日,可以带来给你看看。” 几乎是话音刚落,晏闻昭便已猜到这仿作出自何人之手。一时间,他心情有些复杂,面上却不显。 “好。” 他浅笑着应了一声。 几人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才将从学宿里带出来的行李安置妥当,又将宅院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不知不觉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陆啸出去绕了一圈,在烟水巷外的酒楼带了些吃食回来,四人简单地用了个便饭。之后陆啸回家给妻子送药,兰苕则在厨房清洗碗筷,院中唯独剩下晏闻昭和阮青黛。 暮色四合,凉风阵阵,二人就坐在玉兰树下。 “陆啸当初在街头卖艺,是为了他的妻子吗?” 阮青黛问道。 晏闻昭颔首,“那时他的母亲刚过世,妻子也病入膏肓,唯有岐山云芝才能替她续命。” “岐山云芝……” 阮青黛先是一怔,随后才感慨道,“如此名贵的药材,难怪他当时要用那样偏激的法子……只是,他为何会沦为连户籍都没有的流民?” 晏闻昭看了阮青黛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阮青黛却从他这一眼里会意,收回视线,低声道,“既是不能与外人道的隐情,那我就不问了……” “多谢。” 晏闻昭笑了笑。 阮青黛不再言语,只是嗅着院中浮动的清香,眉目舒展。 头顶四四方方的天,其实看着与皇宫没什么差别,却没有压抑和窒息的感觉。 伴随着巷子里孩童打打闹闹的吵嚷声,和邻里街坊烧火做饭的声响,这种烟火气莫名让她有种安心踏实的感觉。 阮青黛往身侧的树干上靠了靠,微微阖上眼。 为了庆祝晏闻昭入宅,她方才饮了几杯桃花酿,直到此刻才有些上头,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 半晌没听到阮青黛的声音,晏闻昭转头看过来,却见她闭着眼靠在玉兰树边,面颊微红,眉眼间带着些醉意。 “姑娘,奴婢收拾好了……” 兰苕从厨房内走出来,脱口唤了一声。 晏闻昭掀起眼看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兰苕连忙噤声,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晏闻昭声音放轻,淡淡道,“你家姑娘有些醉了,劳烦你去煮些醒酒茶来。” “哦……好。” 兰苕愣愣地应了一声,突然又反应过来,“可我方才见厨房里好像没有煮茶的食材……” “从烟水巷出去,过一条街就是明月楼。” 兰苕恍然大悟,“明月楼外都是卖醒酒茶的摊贩,我这就去!” 支走了兰苕,晏闻昭才收回视线,目光再次落在阮青黛身上。 晚风轻拂,吹动着她垂落在青砖上的裙裾和那身单薄的春衫,宽大轻盈的纱袖被扬起,露出那双伶仃的皓腕,隐约还露出一截莹润玉白的小臂。 晏闻昭眸色一深。 这双手腕有多纤细,他最清楚不过。床榻上,他单手就能牢牢攥住,扣压在头顶。甚至用不了几分力气,便会留下一圈红痕,两三日都难以褪去…… 这时,一朵玉兰花瓣恰如其分地从枝头落下来,掠过阮青黛鬓边的碎发,缀在她的耳畔。 晏闻昭终于起身,坐到阮青黛身侧,朝她的面颊伸出手。 手指轻轻一碰,就掸去了那朵柔软粉白的花瓣。 阮青黛毫无觉察,仍是睡颜恬静。 晏闻昭盯着她,眼眸愈发幽暗。 他忍不住开始思忖,阮青黛如今只是对他露出一张笑脸,他便如此身心舒畅。若这辈子,她彻底弃了姜屿,选择了尚且潦倒的他,那自己心中又该是何等畅快? 于是,晏闻昭心底埋藏了两世的欲望又在蠢蠢欲动。 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这欲望究竟是想报复姜屿,叫他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是想靠近阮青黛,体会被她爱着是一种什么滋味…… 不过此刻,这二者并无区别。 “眉眉?” 晏闻昭启唇,低低地唤了一声。 确认阮青黛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悬空的手掌才略微下移,在她后颈处轻轻一揽。 阮青黛的脸靠了过来,晏闻昭垂眼,指尖在她颈后摩挲了片刻,才顺势低头,覆上了她的唇瓣。 生怕将阮青黛惊醒,他的动作放得极轻,如蜻蜓点水一般,却没留意院门不知何时被人推开了一道缝…… 第 26 章 一更 第 26 章 一更 晏闻昭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即便是这样的触碰,竟也让他欲罢不能。 好不容易找回理智,他克制地退开些许,可扶在阮青黛颈后的手掌却没有移开,目光也在那双温婉柔和的眉眼间流连。 正当他沉溺其中时,余光不经意往旁边扫了一眼。瞥见靠在院门口的人影,晏闻昭面上的情动霎时褪去,一身的热血也倏地凉下来,瞬间凝结成冰。 “我劝你还是适可而止。” 陆啸抱着手臂侧靠在门上,凉凉地警告,“别这么早就暴露自己是个衣冠禽兽。” 晏闻昭脸色一沉,冷冷地掀起唇角,竟带了一丝疯劲。直到听见阮青黛靠在肩头,不舒服地哼了一声,他才眉梢一低,恢复了寻常的面色。 “陆啸,你可知道仆从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什么?” 晏闻昭将阮青黛缓缓靠回原位,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要有眼力见。” 陆啸挑了挑眉,“那我当真是这世上最合格的仆从。” 话音刚落,兰苕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壶醒酒茶,“我回来了!” 她脚步一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院中氛围有些诡异,讪讪地提起手中食盒,“??醒酒茶。” 晏闻昭嗯了一声,“拿来吧。” 兰苕在原地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小跑着将食盒送了过去。 直到看着晏闻昭端出醒酒茶,扶起阮青黛,一勺一勺地舀着醒酒茶送入她口中,兰苕才恍然清醒。 她是姑娘的贴身侍婢,又不是晏闻昭的奴才,这么听他的话做什么?况且喂茶这种事情也应当由她这个婢女来,怎么被他抢了先?莫不是他还真将自己当成姑爷了? 兰苕暗自在心中嘀咕,可见晏闻昭喂阮青黛喝茶的动作温柔而细致,到底还是将不满的怨言吞了回去。 阮青黛其实喝得不多,也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只是这段时间心事重,又因为夜间不得安眠,所以微醺的醉意加上困意,这才睡了过去。 喝下醒酒茶后,阮青黛很快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靠在晏闻昭的怀里,她先是恍惚了一瞬,直到听见兰苕的声音才彻底清醒。 “姑娘,喝了醒酒茶,你现在可好些了?” “我??喝醉了?” 阮青黛身子一僵。 晏闻昭松开阮青黛,放下手里的醒酒茶,俨然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姿态,与方才趁虚而入的模样判若两人,“是我的错,不该让你贪杯。” 阮青黛红着脸坐直身,眉眼间既有羞赧又有尴尬。 今日本是为了庆祝晏闻昭移居,她才会勉强喝几杯,没想到自己竟这么没出息。 她有些坐不住,匆匆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若再晚归,父亲要起疑了。” “好,我送你。” 阮青黛的马车就停在烟水巷的另一头,她的车夫是阮皇后的人,所以阮青黛从不担心他会将自己的行踪告知阮鹤年。 阮青黛提着裙摆往车上走,许是睡得有些懵,她脚下踩着杌扎一时没踩稳,兰苕刚要上去扶她,却见一个人影更快地抢在了自己前面。 阮青黛随手一搭,手掌下却是有些坚实的触感。 她微微一惊,转头便对上晏闻昭那张白玉无瑕的脸。 “当心。” 晏闻昭的语调比从前任何一刻都要柔缓,竟让阮青黛听出了一丝深情款款的意味。 她心中一乱,连忙移开视线,仓促地道了声谢,便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阮青黛坐在车上捂着心口,只觉得心跳声震耳欲聋。 直到目送马车从烟水巷驶离,晏闻昭才转身,散漫地踱着步子回到了他的新宅。 书房内,烛影晃动。 晏闻昭走到书案边,低头就看见阮青黛赠予他的砚台、笔架,还有铺陈在案上的白宣??阮青黛的身影无处不在,到处都充斥着她的气息。 嗅着那丝清浅的香气,晏闻昭的身体里似乎又有傀儡散在作祟。只是这一次,他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再无其他反应。 “给你备好水了。” 陆啸从窗边经过,不耐烦地叩了叩窗棂。 晏闻昭顿了顿,转头看向陆啸,“备水做什么?” “你不是每次见完阮大姑娘都要沐浴更衣吗?” 陆啸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 晏闻昭却不领情,神色如常地拿起笔架上的无心散卓笔,“今日不必了。” “你??” 陆啸脸色一垮,刚想骂人,就被晏闻昭打断。 “那场战事后,你在上京城就是个死人,你夫人怎么一直没改嫁?” 陆啸顿时暴怒,“晏闻昭?!” 晏闻昭却无动于衷,自顾自说道,“看来她当真对你情深意重。” “??” 陆啸的怒火霎时僵在胸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平复了好一会儿,他才狠狠地剜了晏闻昭一眼,“那是自然。茹娘与我夫妻情深,你问这个做什么?” 晏闻昭双指漫不经心地捻着笔锋。 “我只是好奇,你究竟做过什么才会让你夫人如此死心塌地?” 陆啸愣了愣,反应过来,“晏闻昭,你这是在向我取经?” 晏闻昭垂着眼没吭声。 陆啸却来了兴致,一个纵身从窗外翻进书房,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说起了他当年的追妻往事。 陆啸说话毫无重点,逮着一个细节便喋喋不休,听得晏闻昭唇角越抿越紧。 直到听见陆啸说到他与茹娘互赠定情信物,晏闻昭捻着笔锋的动作才停了一下。 “定情信物?” 陆啸立刻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陈旧的剑穗,颇有几分夸耀的意味,“我赠了茹娘一只镯子,她就替我做了个剑穗。” 想到什么,他的表情微滞,声音也低了下去,“那一年,我是从尸体堆里扒出了自己的断剑,才找回了这枚剑穗??” 晏闻昭看着陆啸手里的剑穗,若有所思。 *** 翌日。 晏闻昭晨起便坐在书案边习字读书,突然窗外掷进来一团黑影,他眸光一凛,敏捷地侧身闪过。 “当啷——” 一长块被厚布包裹着的物件砸在书案上,布团散开,露出里头的赤檀木料。 “木料给你找来了。” 陆啸紧随其后走进来,又将一兜刻刀等工具摊在了桌上,“还有这些雕刻用的工具。” 晏闻昭拾起那块木料,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料子不错。” “那当然了!这么一小块边角料竟然就要五十贯??” 陆啸无法理解一个木头为何值这么高的价钱,“你若要送阮姑娘簪子,拿着五十贯去珍宝阁,什么样的金簪银簪买不到?竟非要买块木头回来自己雕?若是一时失手,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五十贯?” 晏闻昭看向陆啸,眯了眯眸子,“你能娶到夫人,当真是个奇迹。” “??” 晏闻昭将面前习字的宣纸移开,提笔在木料上画起了发簪的样式。 画一只簪子于他而言并不是难事,很快,那木料上的簪身和玉兰花纹样的簪头就已经成型。 陆啸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本想看晏闻昭的笑话,赌他第一次用刻刀会在手上留下多少伤口,却不料晏闻昭卷起袖口,拿起刻刀比划了两下,动作竟是无比熟稔流畅。 陆啸皱眉,“你从前雕过这玩意儿?” “第一次。” 晏闻昭淡淡道。 这世上当真有做什么都一学就会的天才? 陆啸心中有些不平,忿忿地转身离开。 晏闻昭好笑地收回视线,继续一笔一划地描刻着手里的赤檀木料。 在书房内刻了一个时辰,他又转移阵地,拿着木材和刻刀走到院中,在树荫下的青砖台阶屈膝而坐,专心致志地刻了好一会,连陆啸什么时候离开都不曾察觉。 “笃笃。”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敲响。 晏闻昭充耳不闻,继续修饰着簪头的玉兰花。 “有人吗?” 院外传来一道女声。 晏闻昭手里的刻刀顿了顿,终于放下木簪,起身走过去,推开院门。 看清站在外面的妇人和婢女,他眸光微缩,面上闪过一丝异样,唇角却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夫人有何事?” 妇人约莫三四十的年纪,穿着并不华贵,却十分雅致,此刻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晏闻昭。 这副容貌倒是生的极好的,挑不出一丝缺点。气质瞧着也是温润如玉,清雅端正。可偏偏仪容不整,袖口竟卷着未曾放下来,修长的十指沾着脏污,洁白的衣袍上也落了不少木屑?? 妇人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身侧的婢女出声道,“我家夫人是来向岑郎中求医的,岑郎中可住在此处?” 晏闻昭恭敬有礼地答道,“岑郎中两年前就已经搬离了烟水巷,晚辈姓晏,是这里的新租客。” 婢女看向妇人,“夫人,这可如何是好?我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找岑郎中,没想到竟扑了个空??” 晏闻昭看着那主仆二人交换眼神,“从这条街巷出去,右拐第三家店铺,是将这间宅子租给晚辈的牙行。夫人或许可以去那儿问问岑郎中的下落。” “这位公子,我家夫人周车劳顿有些辛苦。能否让她在你这儿坐一坐?我现在就去牙行,打听岑郎中搬去了何处。” 晏闻昭垂眼,弯了弯唇角,侧过身,“若夫人不嫌弃,便进来小坐吧。” 乔装改扮的阮皇后朝那简陋的院落里掠了一眼,勉强压下面上的不满,点了点头,缓步迈过门槛,从晏闻昭面前经过。 晏闻昭低着头,眉宇间有些寡淡。 没想到这一世他们母子初见,竟是这幅情境?? 晏闻昭与姜屿的这出狸猫换太子,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当年,皇帝姜祁带着阮皇后微服出巡,途中遇刺,怀胎十月的阮皇后与众人失散,流落到望县的山阳村,被村里的一个跛腿夫子晏济之收留。 晏济之的妻子许氏也是孕妇,恰巧与阮皇后同时诞下麟儿。许氏偷看了阮皇后送出去的书信,知道她的身份非富即贵,于是便动了歪心思,将两个刚出生的孩子调换。 这件事连晏济之都被蒙在鼓里。 阮皇后临走前为了报答晏济之收留之恩,特意留给晏济之一枚信物,叫他往后若有过不去的难关,便可拿着信物来上京城。 只可惜晏济之是个一根筋的脾气,一直不愿挟恩图报,直到最后才下定决心来上京城告发崔寅,却在半路上死得不明不白。 晏闻昭为了查清晏济之的死因,替父报仇,才执意从许氏那里偷来了信物,来到上京城。 再之后,这信物辗转数次,再落到阮皇后手里时,他已身陷囹圄。 所以上辈子,晏闻昭第一次见到他的这位生母,就是在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牢里。 那时,阮皇后尚且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孩子,只是顾念着晏济之的恩情,才救了晏闻昭一命。不久后,一个当年的知情人出现,才揭穿了许氏偷梁换柱的罪行?? “公子一个人住在此处?” 阮皇后走进院子,问道。 “还有我的一个仆从。” 晏闻昭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扫视了一圈,“应当是有事出去了。” 就一个仆从,还不知去向?? 阮皇后又是忍不住皱眉。 “夫人进堂屋喝杯茶吧。” 晏闻昭终于走到了阮皇后身前,为她引路。 经过玉兰树下时,晏闻昭低下身,将散落一地的刻刀和雕刻了一半的木簪通通拾捡了起来。 阮皇后也看了过来,“这是什么?” 晏闻昭低垂着眼,手指摩挲着那块已能看出簪型的赤檀,心中感叹无巧不成书,阮皇后出现的时机竟是正好。 “这是晚辈为心仪之人雕刻的木簪,拙劣粗陋,让夫人见笑了。” 他随手抖落衣袖,将那支木簪遮掩得严严实实,唇角微勾,露出清隽的笑意。 这笑里既有昭示心迹的坦荡,又带着情窦初开的木讷腼腆,二者融汇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孟浪,少一分则忸怩。 第 27 章 二更 第 27 章 二更 阮皇后愣住,最初的那点不快和鄙夷霎时消散。 原来这书生将自己搞得这般邋遢,竟只是为了替眉眉雕一支木簪? 其实她方才一眼就看见了,那木料是名贵的赤檀木,虽是边角料,但对这一无所有的书生来说,怕是也要了大半身家?? 态度虽有所动摇,阮皇后嘴上却仍不肯示弱,淡淡道。 “既知道自己做的拙劣粗陋。为何还要送给心上人?难道那女子在你心中便配不上金玉锦绣,只配戴这么一根难看的木头?” 晏闻昭眉梢一低,陷入沉默,瞧着倒真有几分黯然无奈的意味。 渊王府。 书房。 一身着白色云纹锦袍的年轻男子坐在书桌后,头上簪了一枚白玉簪,眉目清俊,气质温润。 正是渊王棠珩。 “太子?!” 听得下人来报,渊王不由蹙眉,温润的面上似有不平之色,就像一块凭空出现裂痕的美玉。他重重搁下手里的茶盏,嗓音骤冷,“四哥他随意杖杀宫人,重伤禁卫军,父皇竟还能容他至此?!太子太子……不是庶民,竟还是个王爷……” 闻言,立在一旁身着正三品官服的中年男子上前几步,面上已有了七分喜色,笑容谄谄,“殿下,就算是王爷,也不过是一个失了圣心、不得民意的王爷,不足为患。殿下如今深受皇上器重,在朝中的声望无人可比,再加上……还有那人襄助,区区一个废太子,必然不会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中年男子正是渊王的母舅,吏部尚书萧昭严。 渊王面色稍霁,但眉头却依旧拧成一团,“话虽如此,可本王……总觉得有些不安……” 萧昭严抬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压低声音道,“殿下若真放心不下,左右太子已失了势,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死于非命……” “不可!”渊王眸色一惊,下意识的便驳回了这个提议,“这些年本王与他仇怨已深,他若出了什么意外,父皇定会疑心是不是本王做了手脚。要是再让父皇察觉那些栽赃嫁祸的一桩桩,更是要坏了大事!” 萧昭严笑了笑,唇角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轻蔑,“皇上究竟是个什么心性,殿下您难道还不清楚吗?除了诗词歌赋,还有什么事能让皇上多用一分心?太子虽是故皇后之子、曾经也贵为储君,但这十几年来倒也没见皇上对他如何上心。如今太子已失圣心,暂且不提皇上是否能察觉出异样,就算察觉到了,查不出什么真凭实据,皇上又怎会强行将殿下牵扯进来?” 渊王愣了愣,陷入深思。 舅舅说的没错,父皇终日沉醉于诗词歌赋,对朝政不闻不问,对四哥也一直是漠不关心的态度。自己尚文,反倒还让父皇高看几眼。 再者…… “只要做的滴水不漏,殿下就能悄无声息的除去心中隐患。”萧昭严最会看人眼色,见渊王已然动了心思,便附和道,“况且,殿下有那人的助力,难道还怕出什么纰漏不成?” 渊王眸色微亮。 是啊,只要那人愿意出手,他又何愁除不去四哥?何愁被人查出端倪? 看来,是要再去见她一次了…… 危楼楼主,阮青黛。 - - 危楼。 一个在大晋京城赫赫有名的传说。 但在众多人眼中,也不过只是传说而已。 天色昏暗,街坊院墙上都已悬挂好了一盏盏灯笼,沿着街巷一直排列过去,在寂寂长街上投下一圈圈红色光晕,但却依旧融化不了皑皑白雪。 天气如此寒冷,又是年关将至,但凡不必出门的人便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然而,却也有那么一些人,哪怕天寒也要来京城第一酒楼“风烟醉”里坐一坐,听听曲又或是商谈些要事。 风烟醉。 红尘一梦,醉风烟。 尽管楼外是一片冰天雪地,但这风烟醉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是暖如暮春,却又没有炭火的气味,只飘散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不浓郁,不魅惑,只是淡淡的,清爽的,能让人想起初发的嫩芽。 灯火通明中,几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坐在角落里,拨琵琶的,吹箫的,抚琴的,曲声悠扬,在楼下大堂内回荡。 有人倾耳细听,也有人自顾自的和亲朋好友叙着话。 “今日啊,太子被废,你们说……东宫是不是要易主了?” “嘘,这哪里是我们平头老百姓能议论的?秦兄还请慎言……” “只是随意说说而已,难不成,你还当真以为像传说中那样,会有什么危楼?能抓住我们的把柄?” “怎么,秦兄你不信?” “自是不信的。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厉害的角色,能建起那所谓的危楼?什么能将京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的言行记录在册。呵,我是不信……再说,若是真有这样一座危楼,历代皇帝能容忍它存在?都是糊弄小孩的罢了!” “可是……”正当那相信危楼存在的人要反驳,却突然有一清亮的男声打断了他的话。 “这危楼啊,也就是家里长辈想让后辈谨言慎行打的幌子罢了,信不得。” 方才还在议论的几人皆是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朝来人看去。 只见正走来的男子一身着青色直襟长袍,腰间束着云纹腰带,一边挂了一块玉佩,墨发用一根丝带随意扎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看上去是最为简朴的装扮,但那长袍的衣料,和那玉佩的材质,无一不彰显了主人的低调雍华。 “莫掌柜。”几人是风烟醉的常客,一眼便识出了掌柜莫云祁,笑着打了声招呼。 据说,这风烟醉背后可是有渊王撑腰的。虽不知真假,但这莫掌柜绝对是个深不可测的角色…… 莫云祁说了一句“危楼信不得”后,便不再提了,只是笑着问了几句酒菜是否合心意,就朝二楼最里面的雅间走了去。 “笃,笃笃,笃笃——” 轻轻在门上叩了五下。 “吱呀。”一梳着双丫髻,却带着半边面具的女子打开门,朝莫云祁点了点头,并侧身让他进去。 女子虽梳着双丫髻,作丫鬟的装扮,但那露在外的一双眸子却是冰冷的可怖,像是从极寒之地走出来的怪物。 莫云祁走至屋内绢绣的玉兰花图屏风前,俯身拱手,“楼主。” 莫云祁所唤的楼主,正是危楼之主。 危楼高百尺,生死分两门。 来去皆无踪,手可摘星辰。 在莫云祁心里,他所效力的危楼,正如传说中那样,是有着通天势力的“可怕”组织。 “危楼高百尺,生死分两门。” 生门就如百姓们畏惧的那样,渗入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能详细到将每家每户的言行记录在册,以供不时之需。就连守卫森严的紫禁城内,也遍布生门自小训练的耳目。 除此之外,生门打理青楼、酒馆、钱庄等产业,也是整个危楼运作的财力基础。 而正如光与影的相依相存,生门自是与死门不离不弃。生门在明处,死门在暗处。死门之人,皆是从炼狱中走过一遭的修罗,无条件听命于楼主,铲除一切可能动摇危楼基业的威胁。 他是生门门主,而刚刚为他开门的女子便是死门门主陆无暇,他们都誓死效忠于以一枚湖蓝玉戒为信物的危楼楼主。 这些与危楼有关的消息也在民间散布流传了很久,但却因中间夹杂着生门之人的刻意引导,而变得越发玄乎,真真假假无法辨识。 而就算皇室心知肚明“危楼”的存在,却也没有那样的本事,能将数百年的危楼连根拔起…… 所以,与其摧毁危楼,倒不如让其变成自己的助力。如此一来,神秘的危楼倒成了皇子们争相攀附的势力,只盼着哪一日能被危楼楼主相中,便比皇帝下圣旨还管用。 同样的,在莫云祁心里,他的楼主也是上可通天的伟大人物。 毕竟只有天下无双,才配拥有那枚湖蓝玉戒。 掩下眸中的狂热和尊崇,莫云祁垂眼,视线落在那屏风的边角之上。 屏风后的人,便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必须忠诚、必须服从的第二十四任楼主——阮青黛。 过了片刻,屏风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莫云祁却没有抬眼张望,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的禀告,“楼主,大事已成。太子明日便会迁往并州。” 半晌,一婉转好听的女声低低的应了声,“恩,知道了。” 嗓音微哑,带着些撩人的慵懒,像是呢喃软语一般。 饶是莫云祁再怎么淡定,听到自己崇敬的楼主发出这样的声音,也不由微微红了脸,低着头又说了几句风烟醉的近况便告退了。 屏风后,阮青黛睡眼惺忪的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印,一边趴在榻上不愿起来,一边却是仰着头朝关上的房门瞥了一眼,有些不解,“……他怎么了?” 感觉像是害怕被妖怪吃掉的样子=_= 梳着双丫髻的无暇离开门边,绕到屏风后,面无表情看向榻上的阮青黛,眸色冰凉。 想来,她的同僚莫云祁一定不知道、或许也不想知道,刚刚那声音里的诱惑风情压根就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真相是:某个女人因为太子即将被废,兴奋了一整晚没睡觉,所以一沾到风烟醉的软榻就那么昏睡过去了,还很不雅观的留哈喇子…… 若不是自己把她叫醒,莫云祁进来听到的,或许就不是“软语”,而是“梦话”。 这么想着,榻上那个衣冠不整、散着长发的女人已经半坐了起来,还直直的望着她,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认认真真的斟酌了一下,她回答,“他大概以为楼主你在勾引他。” 阮青黛低头看了看自己微敞的衣襟,也严肃的蹙眉,“莫云祁总是能自己脑补出一些非常不合情理的剧情,这很不好。我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被歹人玩弄,你要多看着他一点。若是他栽了跟头,我们就要饿死了。” “恩。”无暇硬邦邦的点头。的确,莫云祁是危楼的摇钱树,可不能被其他女人拐走。 “还有,”阮青黛下了榻,将小几上和无暇差不多的面具带回脸上,“都说了别叫我楼主……” 听着非常别扭。 “是,楼主。”无暇用那生满厚茧的十指笨拙而僵硬的替阮青黛束发。 阮青黛望着铜镜中自己乱七八糟的鬓发,却已经习惯了。 无暇她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招招凶狠不留余地的杀手,梳妆这种小事对她来说…… 毫无疑问太艰难了啊。 的确,她就是那传说中的危楼楼主。 在闺阁过日子的时候叫阮青黛,出来混的时候叫阮青黛。 危楼中除了莫云祁,大部分人只知她是阮青黛,不知她是荣国侯府庶女阮青黛。所以她以阮青黛的身份出现之时,皆戴面具。 腕上和玉戒相连的翡翠手镯骤然亮了亮,阮青黛耳畔传来一声旁人听不到的“叮咚”。 她侧头看了无暇一眼,而无暇也恰好瞧见了那正在闪烁着亮光的手镯,丝毫没有惊讶,却是了然的走出雅间,还带上了门。 每当那绿油油的手镯亮起时 ,楼主都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一会儿。 她自然可以理解。 毕竟,楼主总归还是要和旁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吧…… 她家楼主也只剩下这一处了。 阮青黛坐在铜镜前,屈指触到了手镯下一处微微凸起的按钮,轻轻摁了下去。 眼前即刻显出一巨大的浅绿色屏幕,布满了文字和数据。 而和平日有些不同,此刻那些数据竟都通通变成了血红色,前面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部带了个负号。 …… 那一抹抹刺眼的红色数据和警告文字让阮青黛不由的皱起眉,用力的眨了眨眼,这才确定面前屏幕上的一切都是真的,而非幻觉。 听到那机械而冰冷的声音在耳边重复,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整个人都从困倦中清醒了过来。 有些难以置信的扬手在桌上敲了敲手镯,她不解,“怎么可能任务失败?” 她明明已经成功扳倒太子,渊王入主东宫指日可待,怎么会任务失败?! 阮青黛彻底懵了。 这晋江系统在胡说八道什么?三年前不是它指定危楼要帮助的皇子是渊王吗?现在又跳出来说任务对象不是棠珩? ……那任务对象是谁? 想到那满屏幕的绿配红,还有那齐刷刷的负值,阮青黛突然有了个仅仅一想便已毛骨悚然的猜测…… “任务对象……难道是晏闻昭?!” 阮青黛骤然松了口气。 “……” 阮青黛愣住,僵在那里半晌才将这封号不甚熟悉的王爷从记忆中拎了出来。 是……晏闻昭的小跟屁虫,棠遇! 晏闻昭和棠遇兄弟俩虽然不同母,但因故皇后去世的早,太子晏闻昭从小便由棠遇的母妃——宫中年龄最长的端妃抚养,因此兄弟俩好得和一个人似的。 晏闻昭比棠遇年长。对于这位太子兄长,棠遇就像是条摇着尾巴的小忠犬…… 阮青黛当初以危楼楼主的身份襄助渊王时,对太子的第一次发难便被璟王挡了下来。 皇帝震怒,下旨让璟王去为太后守陵三年,至今还未回京。 璟王……才是任务对象?才是晋江系统为大晋王朝选定的下一任皇帝?! 若是这样…… 这三年,她以危楼楼主身份暗中帮助渊王夺嫡,已经被皇族中不少明眼人察觉。 更不必说最大的对手,太子晏闻昭。 太子既然知道站在渊王身后的是危楼,想必璟王也定然知道了。 如今太子被废幽居并州的消息传到皇陵,所以……璟王对危楼楼主,也就是她的仇恨飙升了? 然后…… 好感度和剧情值齐齐跌至负值谷底。 她的任务,就这么,失败了?? 阮青黛缓慢的眨了眨眼,有些难以接受的高挑起眉,嗓音的温度逐渐降温,“可是三年前,你的确说任务对象是渊王!” 她任务都失败了,剧情线完善有什么用? ……所以明明是它自己出了bug,任务失败的后果却要她承担?! 阮青黛只觉得不可理喻,怒急反笑,“也就是说,我要在这个世界待一辈子没商量了?” 阮青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面上已然没了慌乱的神色。 她冷笑了一声,突然高高的扬起手,猛地在桌沿边重重的一磕那闪光的手镯。 绿油油的翡翠手镯应声而碎,和玉戒相连的银链也断了开来…… 她想静静。 而就在《小人得“智”》即将出书之时,她却在一次登山中失足跌下悬崖。再次醒来之后,她竟是已经“身穿”至大晋王朝的京城,还随身绑定了名为“晋江”的系统,完成既定任务。 说起来,晋江系统最初的时候简直就像个贴心小棉袄。 它不仅救了阮青黛一命,更在阮青黛穿越时倒流了时空,让她重新回到了自己十三岁时的模样,还为毫无根基的她伪造了一个不贵重却也不普通的身份,荣国侯府的庶女阮青黛。 荣国侯府对从天而降的阮青黛“记忆”近乎为零,但拜系统所赐,所有人却莫名其妙对这位庶女的存在有印象,只依稀“记得”那是荣国侯游历江湖时留下的种,压根不受宠。 于是,阮青黛在大晋王朝拥有了另一个名字,阮青黛。 阮青黛并不知道晋江系统是如何凭空捏造一个不存在的身份,还让所有人都对这个身份有那么一星半点虚假记忆的。 不过她也不想知道。 毕竟,比起一个身份,“危楼”这个组织才是晋江系统留给她的巨型金手指。 来这里之后,她获得了一枚与手镯相连的玉戒,手镯用来接收任务并且提供各种道具,而玉戒则是危楼楼主的信物。 于是,在“不做任务就不能回家”的前提下,阮青黛便只好听从了系统的指令,助”渊王棠珩“夺嫡。 她的确做到了,利用危楼的情报系统给渊王通风报信,利用自己潜心研究了多年的权谋之术替渊王培植势力,除此之外,她还将手镯里各种跨时代的道具赠予渊王,让他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渐得圣心。 太子被废,朝堂中已无人能动摇渊王的地位。一切的一切都进行的如此顺理成章…… 而今。 系统却告诉她,因为剧情bug,她帮错了对象,任务失败永远不能再回现代?! 渊王渊王,真真是冤枉! 阮青黛又对着那桌面上手镯碎裂的“残躯”冷冷的盯了一会儿,这才转了转左手中指上的玉戒。 反正也回不去了,她还要一个系统指手画脚做什么?!毁了拉倒!! 道具?她不稀罕。 阮青黛阴沉着脸看向铜镜中的自己,视线落在那指间的玉戒之上,眸底掠过一丝异样。 只要有一座危楼,别说是恣意潇洒了,就连翻云覆雨也未尝不可。 有如此的通天势力,何必要为他人做嫁衣,又何不……自己称王? 按照规矩,姜屿需从这十数名贵女里,择选出太子妃,并将寓意白头偕老的凤尾金梳赐给她,并亲自用那柄金梳为她梳发,选妃礼才算正式完成。 姜屿拿起一旁的金梳,一边听着宫人宣读名单,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金梳。 阮青黛一贯喜爱这些金晃晃的首饰,若是得了这梦寐以求的金梳,会作何表情?是圆了多年夙愿、喜不自胜,还是到了这种时候,仍旧恪守规仪,干巴巴地领旨谢恩? 他正想着,忽然听得宫人念到了“魏国公”三个字,攥着金梳的手微微一紧,随后好整以暇地掀起眼,看向殿门口走进来的茜色身影。 “魏国公之女??” 宫人宣读了一半忽然卡壳,错愕地看了一眼来人,又看了一眼神色冷淡的阮皇后,才继续念道,“魏国公之女阮青棠,年十六??” 话音刚落,姜屿也终于看清了阮青棠的面容,眸光猝然一缩,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 第 28 章 双更 第 28 章 双更 阮青棠上前,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上位的姜屿,盈盈一拜,“臣女阮青棠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 姜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看向阮皇后。 “这是母后的意思?” 阮皇后神色淡淡,“本宫只知道魏国公府嫡女会入宫遴选,不过来的是哪位嫡女,本宫也是刚刚才知道。不比你早。” 姜屿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阮青黛呢?她明明才是您指给儿臣的太子妃。” 阮皇后却不愿在这个场合提起阮青黛,只是望着阶下的一众贵女,劝告姜屿道,“所有参选的贵女都已到齐。太子该赐金梳了。” “母后!” 姜屿忍无可忍,蓦地将金梳搁回了礼官捧着的托盘上。 霎时间,殿内一静。 某楼主那不可告人的“造反”小心思仅仅只维持了一炷香的工夫。 暖饱思淫欲。 一边尝着就连王公贵胄都不一定能吃到的美食佳肴,一边看着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阮青黛半支着头眯了眯好看的桃花眼,在乐声中将方才的“雄心壮志”通通抛到了脑后。 做什么皇帝? 龙椅保不齐还没她的软榻舒服=_= 这一点,紫禁城里的大晋皇帝表示非常认同。 - - 紫禁城,御书房内。 鎏金香炉里袅袅散出沉郁的龙涎香,混合着墨香,在书卷间缱绻。 四壁挂满了历朝的名家字画,书案之上,放置着笔筒、笔架、笔匣等文房用品,未批阅的奏折整整齐齐摞在一旁。 书案后,两鬓微白的晋帝悬腕执笔,心无旁骛的在那宣纸上临摹着字帖,一笔一划,遒劲有力。 虽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冠冕,但这位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却没有什么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度,反而像是与世隔绝一般,略有皱纹的面上尽是淡漠,唯有那在字帖与宣纸间游走的双眼,透着些非同寻常的热度。 徐承德抬头瞧了一眼御书房外还跪着的端妃,还是试探性的小声说道,“陛下,端妃娘娘已在外候了一个时辰,这冰天雪地的……” 晋帝没有说话,而是提着笔缓慢的动了动腕,将最后一字细致的收了尾,这才舍得放下笔看向徐承德,沉沉的嗯了一声。下一刻,目光便又落在了刚刚临摹好的字帖之上。 端妃身披紫色狐肷褶子大氅,高髻如云佩着七尾凤簪,鬓发微微有些凌乱,面上的沧桑用脂粉再怎么妆饰也遮不住。 她红着眼眶,一进御书房便垂头跪了下去,声音里压抑着几分哀戚,“陛下……” 晋帝眸色微沉,冷哼了一声,“若还是为太子求情,那便无须多言。天寒地冻,端妃还是待在钟粹宫安分守己些好。” 端妃伏着身,面色煞白,双手攥紧,眼底浮起一丝痛色。 平复了一下心绪,她缓缓抬起身,望向书案后的晋帝,嗓音微哑,“臣妾并非要为太子求情,只是……陛下,再过一月,太子便岁及弱冠,和荣国侯府的婚事……” 在大晋,普通皇子十五岁时一般就要娶妃,而太子却是个特例,一直拖到了今日。 只因在太子刚出生时,千佛寺最善卜卦的至净大师便曾为之卜卦,称其命格迥异,未及弱冠便娶妃,易招灾祸。 虽不能给太子娶妃,但很早之前,太后却已为他指定了一门婚事,与荣国侯之女的婚事,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还请陛下念及故皇后,为太子和荣国侯之女赐婚。容太子大婚后,再……迁往并州……” 她的遇儿还在皇陵没有回京,此刻太子也遭此变故……都是她这个做母妃的没用。 端妃的眼眶又是红了红。 并州荒旱,太子向来不懂得照顾自己,若是有王妃在身边照顾,她也能放心些…… 更何况,若是不趁着此刻求陛下赐婚,待太子去了并州后,万一又生出什么变故黄了这门婚事,她还哪里有脸去见故皇后? 听闻端妃提起故皇后,晋帝愣了愣,沉默了许久,久到眉眼间都透出了些憔悴苍凉,这才出声道,“……徐承德,传旨。” = = = 第二日赐婚圣旨传到荣国侯府时,荣国侯府上上下下皆是变了脸色。 “朕奉太后遗旨,荣国侯之女颜氏,秉性端淑,持躬淑慎。今太子适婚娶之时……” 荣国侯心里一咯噔,听着那尖细的声音只觉得尤为刺耳。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当年他的嫡女颜妩不过刚满月,太后便下懿旨为她和仅仅只有三岁的太子指了婚,只待太子及冠后便正式迎娶太子妃。 那时,赐婚懿旨虽来的猝不及防,但却是为荣国侯府添了不少喜气。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太子已不再是储君,而是一个失了圣心的废太子。不要说东山再起,若是新皇继位,这太子甚至还面临着朝不保夕的危机。 颜氏世代功勋,若是将嫡女嫁于太子为妃…… 除了赐婚圣旨,晋帝还下了第二道圣旨,将婚期定在正月初八,一切礼仪从简。且新婚第二日王妃便要与太子一同迁往并州,未经召见,不得进京。 荣国侯想的是如何保住颜氏门楣,而荣国侯夫人只要一想到爱女要与那失宠的太子永居并州,心里便开始绞疼了起来。 她的妩儿原是要做太子妃的,怎么能嫁给废太子?更何况妩儿本就身子不好,去那荒旱之地又如何受得了?! 尽管荣国侯府诸人心里百般不如意,但面对着十几年前便已定下的婚约,却也无话可说,只能强颜欢笑的接旨谢恩。 “侯爷,这可如何是好……” 待传旨之人一离开,荣国侯夫人神色便立刻变得戚戚然。 荣国侯安抚了自家夫人几句,便转头看向身后的长子。 “澈儿,你随为父到书房来。” 荣国府世子名唤颜澈,忽闻父亲传唤,便连忙提步跟了上去。 书房内。 “……”荣国侯负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眉宇间覆着些阴云,“妩儿决不能嫁进太子府。” 他只有颜妩一个嫡女,嫡女婚嫁从某种意义上就预示着荣国侯府的择主。 颜澈皱了皱眉,“嫁给太子要一同前往并州,的确是苦了妩儿。可父亲……这是太后当年的懿旨,陛下如今也已下旨,难道这门婚事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吗?” 不同于父亲的精明冷厉,这位荣国侯世子的个性情却是温良随和。 荣国侯眸色深深,略有些失望的扫了颜澈一眼。 他的儿子,终究是天真单纯了些。如若不尽早熟知这些朝堂宫闱的大事,又如何能接下他身上的担子,支撑这赫赫一品侯府? “澈儿,你该知道,荣国侯府……只能辅佐未来的君王。” 颜澈微微一愣。 “你也该知道,夺嫡风云,但凡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如今朝堂之上,风头正盛的是渊王,不久的将来,他很有可能便是大晋新帝。那个时候,他可会放过并州的太子殿下?可会放过太子妃?可会对荣国侯府有猜忌之心?” 被荣国侯沉着脸提点了一二,饶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颜澈也不由有些心悸。 的确是他目光短浅了,竟没意识到这桩婚事下的利害…… “那……父亲有什么打算?” 荣国侯默,目光穿过书房的雕花窗棱,朝侯府的北院看了过去,半晌才微微眯眼,出声道,“圣旨只说荣国侯之女颜氏,却未提名姓,也未提嫡庶……” “父亲!”颜澈大惊失色。 荣国侯府最北面的静苑,若是春日里,绿柳周垂满架蔷薇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而此刻正值腊月寒冬,没有嶙峋的山石,没有精心铺就的石子路,更没有什么曲折游廊,唯有一片皑皑白雪覆盖满院,显得格外凄凄然。 有眼力见的人只消在苑外张望一眼,便心知肚明这院子的主人必是不受侯爷宠爱的。 与那院中场景相匹配,屋内也是简朴至极,只在正方内摆了最常见的八仙桌东坡椅,茶盘上皆是一片素色,东西两间挂着普通人家才用的珠帘。 然而,这陋室却也只是看似“陋室”。 屋内并没有用炭,也没有什么火盆和燎炉,但却比侯府任何一间屋子要暖和得多。 阮青黛今日又去了一次风烟醉才回来。从暗道里走出,她一边脱下了夹裹着霜雪的裘衣,一边摸了摸墙壁。 莫云祁果真是什么玩意儿都能寻来…… 她天生怕冷,莫云祁便寻来了一种罕见的植物,说是以其汁液涂抹墙壁,便能让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她用了没几天后,风烟醉便也用上了,效果自然不必说。 所以说,既来之则安之,就在这里给危楼担个虚名,被当做主子一样供着又有什么不好? 已经想开的阮青黛松了松眉头,听丫鬟豆蔻说着她去风烟醉后荣国侯府发生的种种。 这静苑除了一个厨子一个嫲嫲,便没有人伺候了。 所以阮青黛身边只有两个从危楼带出的“侍女”,无暇是死门门主,豆蔻则是生门在侯府的耳目之一。 “侯爷当真这么说?” 听闻宁国侯有意让她代替颜妩嫁给太子,阮青黛不由又蹙起眉,桃花眼微微上挑,颊上的胭脂色浅得几乎看不出,却依旧带着惊人的殊色。 这样一张脸,倒也是那欺骗了她感情的晋江系统的功劳。也不知是自动美颜还是怎样,阮青黛穿越而来后,容色便比从前出众了不少。 豆蔻忿忿的点头,“千真万确。往日里从不记得静苑有小姐您,一到这个关头,倒是想起来了……真真可恶!” 回到侯府后,无暇也摘下了面具,冷艳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生门和死门的巨大差别,往往在这两人的反应上一览无余。 阮青黛还在思考。 豆蔻却已经叽叽喳喳的说开了,“小姐您怎么能嫁给太子?!这三年,危楼和东宫几度交锋,太子如今失了势,最恨的除了渊王,只怕就是小姐您了!您要是嫁过去和他朝夕相处被发现了身份,那岂不是给了太子报仇雪恨、手刃仇人的机会?!” 一想起太子那张凛然冷峻的扑克脸,阮青黛的小心肝微微颤了颤,埋怨的瞥了一眼豆蔻。 什么手刃仇人……说得怪吓人的…… 见豆蔻越说越起劲,都已脑补出太子若是发现了阮青黛就是阮青黛后,会将她生吞还是活剥。冷着脸的无暇甚至还在一旁插几句死门的“拷打”方式。 听到这里,阮青黛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这两人的幻想,“我根本不可能嫁给太子,你们赶紧打住。说的怪瘆得慌的……” 回忆起这三年对太子做的种种手脚,阮青黛身上莫名起了一层寒意,赶紧朝温暖的墙壁上凑了凑,“我已经吩咐莫云祁断了和渊王的一切联络,从此以后不再涉足党争……这荣国侯府与我也没有什么干系,若真让我顶替颜妩,我就在大婚当日逃婚好了。想必那个时候没了我,颜妩便不得不上花轿了。” 这话的重点分明是后半句,但无暇和豆蔻却不约而同的被前半句惊了惊,“不再涉足党争?!” 阮青黛眨了眨眼,舒舒服服的往榻上一躺,愉悦的眯眼,唇角微微翘起,“是啊,以后我就清清闲闲的待在这京城,赶上好日子就出去游历游历,不是也挺好?” 豆蔻有些懵,但这一次,表情却远不及始终面瘫的无暇复杂。 “……小姐,”回到了侯府,无暇还是别扭的改了口,“那我们死门……做什么?” 阮青黛偏头,认真的望进无暇冰凉的眸子里,“自然是继续保护我,和我一起出京。” 无暇愣住。 ……死门的意义便在于唯楼主之命是从,楼主去哪儿,他们便要去哪儿。 一听死门的人能跟着阮青黛出去玩儿,豆蔻却是开始跳脚了,“小姐!那我们生门呢!!” 阮青黛憋住笑,挑了挑眉,“你们啊,留京赚银子养家啊~” “……”豆蔻怒了,再一次被撬开了话匣,“小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虽然死门做的事情的确凶残一点危险一点,但是我们生门完全可以用任务数量碾压他们啊!您怎么能偏心?您知不知道……” 阮青黛转回了头,勾着唇角闭上眼,在豆蔻絮絮叨叨的怨念声中再次昏昏欲睡…… 突然,无暇冰冷的嗓音突然响起,“噤声,有人来了。” 豆蔻连忙闭上了嘴。 阮青黛也惊醒过来,从榻上起身。 屋外,嫲嫲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恭恭敬敬起来,“小姐,侯爷请您去书房。” = = = 荣国侯找阮青黛自然是为了与太子的婚事。 荣国侯膝下子嗣不多,除了阮青黛,便只有嫡出的颜澈颜妩,和一个庶子。 说来也奇怪,荣国侯一直不是很记得自己这个庶女的长相,再怎么回忆也只能回忆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和模糊的剪影。 于是在书房见到衣着朴素却面容姣好的阮青黛时,荣国侯倒还是惊喜的。 原本还担心阮青黛貌若无盐、没规没矩,会丢荣国侯府的脸…… 如今看看这更甚妩儿的容貌,还有举手投足间的分寸,荣国侯终于放下了心。 没有给阮青黛留丝毫余地,他直接以太后为“她”和太子赐婚切题,又嘱咐了些旁的事情,便打发她回静苑准备出嫁的事宜了。 阮青黛对人的表情尤为敏感。 只一眼她便能瞧出荣国侯并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因此也懒得自讨没趣,只装着有些懦懦的应下了所有事情,回静苑面对那些忙活“她”婚事的婆子们了。 没过几日,便是除夕。 自打阮青黛到这里三年来,还是第一次被荣国侯和夫人想起,让她和侯府亲眷一起守岁。 只是这样的除夕之夜却不是阮青黛所期盼的,因此就随意装了个病,躲过了那所谓“一家人团聚”。 除夕夜依旧飘着雪,夜色将至的时候,阮青黛便带着豆蔻和无暇悄悄从暗道出了侯府,去风烟醉找莫云祁的“麻烦”了。 想着除夕的京城必定极为热闹,主仆三人便十分有兴致的徒步走一走。 然而,因今年冬日比往年格外冷些、又在飘雪的缘故,京城里虽是满城灯火,街面上却也只有孩童在自家门前打打雪仗、堆堆雪人。 ……真正在雪地里溜达的约莫也就剩她们三人了。 “言姑娘……是你吗?” 夜色寂寂的小巷里,突然自身后传来一有些不确定的唤声。 嗓音微微低哑,却带着些难以捉摸的情绪。 阮青黛愣住,转头朝身后看去。 街边悬挂的灯笼正下方,一身着鸦青色锦袍的男子站在那里,面若冠玉,五官的轮廓比常人更加深邃些,淡金色的眸子带着些异域风情。 那俊朗的眉宇间平添一抹惊喜,一双漂亮的金眸在灯下耀着烁烁光华。 北燕质子,拓跋陵修? 阮青黛也有些惊喜的看向来人。 她和拓跋陵修也算是旧识了。 当然,她在拓跋陵修面前称自己姓言而非“颜”。拓跋陵修也从未对她说过真实身份,而用的化名凌拓,不过身为危楼楼主,阮青黛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北燕质子? 两人虽隔着化名,但却也不生分。 阮青黛第一年来大晋王朝时,曾在街上遇到过一群流氓无赖,那时她刚接手危楼,无暇还没有贴身跟在她身边,是拓跋陵修出手救了她。 除了英雄救美的第一次,其余这三年来,两人也总是能在一些节日巧遇…… 想想也合情合理。 一个是背井离乡的质子,一个是天外来客,都是无家可归之人,逢年过节的又能去哪儿?无非是在京城大街小巷闲逛,能遇上也并不稀奇。 而每当这两人在街上相逢时,去西街正数第二个街口的面摊吃碗阳春面,顺道看星星看月亮聊人生就成了每次偶遇的仪式性活动。 然而可惜的是,今日那面摊老板也早早的收拾摊子回家了。 阮青黛和拓跋陵修怅然若失的杵在原地,盯着那雪地上的痕迹恋恋不舍的看了又看,直看得豆蔻都不耐烦了,“小姐……” 阮青黛从阳春面没有了的阴影中清醒过来,偏头看向身边的拓跋陵修,“凌公子,不如今日我便请你去风烟醉吃阳春面吧?” 豆蔻差点没惊掉下巴,去风烟醉吃……吃阳春面?! 阮青黛很诚恳的想,虽然不知道风烟醉卖不卖阳春面,不过她可以让厨子现做两碗出来。 风烟醉? 拓跋陵修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但下一刻却还是笑道,“不必了,风烟醉那个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子显曾说过,风烟醉背后的势力很有可能便是危楼…… 想到今日还要赴更重要的约,拓跋陵修转向阮青黛,眸色微黯,“言姑娘,今日在下还要去探望一位挚友,便先告辞了。” 在拓跋陵修的目送下离开,阮青黛有些狐疑的自言自语,“挚友?往年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豆蔻虽然从小就待在荣国侯府,但身为生门中人,偶尔也会回去交些任务,知道不少宫里的事态发展,见阮青黛不明所以,便主动凑上去为她解惑,“听说这北燕来的陵公子和太子关系很亲近 ,大概是太子吧。” “……”阮青黛微微一怔,“晏闻昭?” 除夕之夜,晏闻昭虽被废了太子之位,但毕竟还是太子。照理说,宫中的年宴他定是要去和皇室宗亲一起守岁,拓跋陵修一个质子……去哪里探望他? 似乎明白了阮青黛在想些什么,豆蔻叹了口气,小脸上多了些怜悯,“今年可不比从前,太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储君,况且这废太子才过没几天,皇帝压根就不想看见他,所以太子并没有进宫,应该还待在那临时的府邸里吧。” 阮青黛脚步顿了顿,下意识的抿唇,心里也不知为何,便突然掠过一丝异样。 连宫中年宴也不准他去,晋帝对晏闻昭竟然已经……厌弃至此了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阮青黛自己也愣了愣,下一刻便觉得有些讽刺。 晋帝对晏闻昭的态度演变到现在,其中种种关节,她难道不是最清楚的那一个吗? 蟠木根柢,轮囷离奇,却能为万乘器。 弯曲的树木盘根错节,古怪离奇,却能变成天子的名贵器物。所以自古以来,朝堂权术便是天子把玩之物。 只有深谙权术斗争,方能有一线存活。 ——出自《小人得“智”》 平宣二十一年四月,晋帝寿诞时东宫呈送的寿礼被动了手脚,当众出丑。 平宣二十一年六月,黄河水患,钦天监夜观天象,向皇上暗中禀告了“彗星袭月”之症结出在东宫。 平宣二十二年三月,晋帝执意要微服私巡下江南,体察民情。太子携众言官进谏无果。 平宣二十二年四月,晋帝于杭州“偶遇”与故皇后容貌极为相似的名伎冯萋萋,龙心甚悦,要封之为妃。太子带领诸随行朝臣于门外连跪三天三夜,恳请晋帝收回旨意。晋帝无可奈何,封妃之事就此作罢。 平宣二十三年十月,东宫掌事宫女一纸御状告发太子,称其于东宫随意杖杀宫人,晋帝震怒,幽禁太子于东宫。 平宣二十三年十二月,太子于幽禁期间擅闯御前,重伤禁卫军。晋帝废其太子之位,降为太子。 恰逢走至街口,一阵冷风自巷中呼啸而来,直让阮青黛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无暇始终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而豆蔻则是贴心的为她拢了拢衣领,一边自顾自的朝前走一边小声感慨,“说起来,奴婢倒是挺心疼太子……” “……” “比起渊王那表里不一的小人,太子虽然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就贵为储君,但内里可是没有一点皇族的骄矜。性情既耿直又坦荡,文韬武略也都是皇子中最拔尖的……”说着说着,豆蔻微微红了脸,但接着却又是悻悻的垂下了头,“只可惜过刚易折……竟然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 阮青黛垂着头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身后却蓦地响起一匕首出鞘的响声。 她一惊,连忙回身去看,却见无暇竟是瞬间将那泛着冷光的匕首横在了豆蔻的脖颈边,一双眸子晦暗不明,嗓音如这寒夜一般冰凉,“你在质疑楼主。” 豆蔻被颈边那明晃晃的一抹锋芒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到听见了无暇的那句话,才恍然惊觉自己说错了什么…… 太子的下场,可不正是楼主和渊王联手的结果吗? 自己同情太子,岂不就是…… 生了背叛之心?! 豆蔻额上登时沁出些冷汗,“门主……” 待在阮青黛身边这么些年,自己都差点忘了,无暇不仅仅是无暇,她还有死门的代号十一,是危楼死门门主。 无暇面上没有丝毫温度,“说话这般没有顾忌,如何能做生门之人?” 阮青黛只惊讶了那么一瞬,便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示意无暇收手,“都别提了……好好的过个除夕。” 无暇又冷冷的扫了豆蔻一眼,利落的将匕首收回衣袖内。 豆蔻腿有些软,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安安静静的跟在阮青黛身后闭上了自己那张臭嘴。 不多时,三人已经走到了风烟醉的后门口。阮青黛和无暇照例戴上了半边面具,而为了防止节外生枝,豆蔻也系了条面纱。 莫云祁早就知道阮青黛会过来,因此已经在风烟醉里备好一切候着了。 然而往日最喜欢热闹的阮青黛今夜却有些不一样…… 莫云祁不断的瞥向上座,先是扫了眼无暇,见她并未看向自己,便又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通明的灯火中,楼主身着碧色暗花褶缎裙,素面清绝,往日里那双桃花眼恹恹的垂下,直盯着手里的酒杯发愣,随云髻上簪着的那支步摇,在灯下熠熠生辉。 ……楼主定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否则怎么会对着一桌她最爱吃的甜食不动声色! 莫云祁有些忧心。 阮青黛的确是在走神,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豆蔻说得那些话,此刻她竟是突然想起了三年前第一次见晏闻昭时的场景。 彼时,她在风烟醉二楼雅间的窗口,而晏闻昭一身戎装,在百姓的欢呼声中,领兵自楼下策马而过。 她没有看清这位东宫太子的样貌,但却始终忘不了那个在马上颀长挺拔的身姿。 那是阮青黛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皇室天生的气度和威仪…… 豆蔻方才说得那些话,其实句句都是实情。 但很多时候…… 不工于心计、不屑耍手段之人,却很难稳处于高位。 她曾在书里写道,善恶有名,智者不拘。 她便是那不受善恶限制的小人,但晏闻昭却是君子。君子坦荡荡,小人暗器藏…… 胜败早已有定数。 “楼主……”豆蔻也察觉到了阮青黛的走神,轻轻的唤了一声,“你没事吧?” 她有种莫名的预感,楼主似乎还在想她刚刚在街上随口说的那些话…… 阮青黛怔怔的回过神,这才发现台上助兴的歌舞曲乐已经换下了一拨,想了想,她放下酒杯,“我……想出去转转……” “那奴婢陪楼主出去?”豆蔻伸手便要拂阮青黛。 “不必……”阮青黛看向身边的无暇,“无暇跟着我就可以了。” 豆蔻一愣。 楼主这是……真的开始疏远她了吗? = = = 事实上,豆蔻真的想多了。 阮青黛之所以只带上无暇,那是因为她临时起意,突然想去一个地方。无暇可以用轻功带她飞,但若是再多一个豆蔻,怕是不太方便。 无暇一身黑衣,而阮青黛又裹着一件暗色大氅,两人跃至京城上空,像是翅膀张开的蝙蝠,速度快得只能在夜色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魅影。 寒风从耳畔哗哗的刮,细碎的雪花也自颊边擦过,阮青黛被提着腰腾空而起,连忙伸手死死抱紧了无暇,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撒了手。 然而,无暇毕竟是专业的。 提着自家楼主就和提着大白菜一样轻松。不过她也没提过大白菜,只提过人头。 那么……提着楼主就和提着颗人头一样轻松。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阮青黛的后颈莫名又多了丝凉意。 “楼主,到了。”不一会儿,头顶便传来无暇硬邦邦、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 阮青黛睁开一只眼,见她们竟落在一处宅院的房顶上,连忙又抓紧了身边的无暇。 她没有武功傍身,若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 无暇率先选好了一处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伏下了身,阮青黛有样学样也凑过去俯下身,低声问道,“这里……就是太子的临时府邸?” 晏闻昭被废太子之位后,东宫自然是住不得了,原本圣旨是即日让其迁往并州,而现在因为正月里的大婚,并州也去不得,便只好住在了这京中最偏僻的府邸里,待完婚后再离开。 阮青黛尽量忽视自己正趴在屋顶上的事实,垂眼向下看去…… 夜色越发浓重,月光暗淡。 借着那院中悬挂着的几盏并不明亮的宫灯,阮青黛只能看清这一处院落里的景致。 院中是一地的雪白,在夜里显得有些刺眼,而雪地上散落着些被压垮的枯枝,竟也无人打扫。 主屋的房门仅仅是瞧上一眼,便能分辨出那是有多久不曾住过人,并且阮青黛敢肯定,那屋子里绝对绝对绝对没有炭火没有燎炉…… 啊…… 一想到娇滴滴的颜妩再过几日便要嫁到这里,或许还要在那屋子里洞房花烛夜,阮青黛都忍不住有些心疼了。 视线一转,落在了不远处被阴影覆盖的一角,这才发现那里竟有一石桌,桌上是最普通的酒壶和两只酒杯,而桌边…… 却只剩下一个人。 晏闻昭一身玄色窄袖蟒袍,长发未冠未簪,背对着阮青黛的方向朝南而坐,依旧只给了她一个颀长而挺拔的背影,却不似初见那般意气风发。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许久才有了动作,却是拎起右手边的酒壶,又开始自斟自饮起来,看上去似是形单影只借酒消愁,可怜得紧。 但阮青黛却觉得,晏闻昭的一举一动和从前贵为太子时并无二致,依旧是君临天下的凛然气势,隐隐还透着些京城中不多见的疏朗。 阮青黛看得有些愣神。 突然就想起了以前曾看过的那几句诗。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 天下人。 “殿下。”院门外,突然走进一年轻的将士。 晏闻昭放下手中的酒杯,抬了抬眼,嗓音沉沉,因饮酒的缘故却微微有些低哑,“送走了?” “是,陵公子似乎醉了,属下已经派人送他回府了。” 豆蔻说得没错,拓跋陵所说的挚友果然是晏闻昭。 阮青黛枕着的手臂有些酸,稍稍动了动。 而这一动,却是让她眼下骤然划过一丝亮色…… 左手中指上的玉戒。 也不知这玉戒除了玉石还掺了些什么,此刻在夜色中竟然还微微亮着光……和荧光棒似的。 阮青黛眼皮跳了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生怕院中人会察觉到这一星半点儿的光亮,连忙摘下了那湖蓝玉戒,塞进衣袖里。 “殿下,再过些天……新王妃便要入府了,这府里的布置……”将士转头向四周看了看,面上浮起一丝不平,咬牙道,“内务府的人果真是有眼力见。” 虽被废了太子之位,但殿下如今毕竟还是个王爷,王爷大婚,一切礼仪筹备竟是如此草率无章。 不过最让他不平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新王妃的身份。直到今日看了合婚庚帖,他们才知道新王妃根本不是荣国侯府的嫡女颜妩,而是一个从不受重视的庶女阮青黛! 王爷竟然要娶一位庶女为正妃……这简直就是羞辱。 荣国侯府竟不顾惹怒皇上的可能,也要以庶换嫡。 偏偏太后和皇上的旨意里又的确没有提及嫡庶,这才让荣国侯如此轻易钻了空子。 皇上对殿下的事已然不愿过问,就算觉得此事伤及皇家颜面,却也找不出荣国侯府的错处。而宫中的端妃娘娘又说不上话,殿下竟是不得不吃这个哑巴亏。实在是……欺人太甚…… 也不知殿下心里要如何难受…… “呵——” 一声低低的笑。 阮青黛正在调整姿势的动作一顿,敏锐的从那笑声里听出了几分醉意。 “父皇有令,一切从简。他们又能如何筹备?” 晏闻昭垂眼,眸色终于掠过一抹晦暗,唇畔勾出些苦涩的弧度,让那原本冷硬的轮廓柔和了不少,但也显得寥寥。 那将士反驳道,“哪里是单单因为陛下的圣旨,分明是那些奴才想要借着打压殿下您去巴结渊王!” 闻言,晏闻昭不由蹙了蹙眉。 “渊王有什么能耐……还不是靠着那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危楼?!也不知危楼楼主是如何想的,竟然助纣为虐……可见她与那渊王定是一丘之貉,铁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了。” 晏闻昭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先退下。” “殿下……” “退下。” 那将士有些不放心了退了出去,将情绪似乎有些不对的自家殿下一个人留在了院中。 晏闻昭缓缓起身,眸中的醉意更甚。 渊王,棠珩,危楼,阮青黛…… 阮青黛是他从曾经拔除的眼线口中费了好大劲才撬出来的名字。危楼等级森严,被派到各府的眼线都是最底层的小喽啰,除了“阮青黛”这个名字,他们便再不知道有关楼主身份的更多消息了。 破天荒的,晏闻昭俊朗的眉眼间不再是一片乾坤朗朗,而掠过一丝难掩的憎恶。 并非恨意,而是单纯的憎恶…… 憎恶那些阴险歹毒的手段,憎恶那些玩弄权术的把戏,更憎恶这兄弟阋墙的夺嫡纷争。 纱帐被掀开束起,明亮的月色透过半开的窗照进来。晏闻昭和衣在床边坐下,长发披散,眉宇间残存着一丝惺忪倦意。 “她照料了你大半夜,刚刚才去休息。” 晏闻昭倾身凑近,无比自然地伸手,揽过阮青黛的后颈,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前额。 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呼吸交缠间,阮青黛倏然僵住。 片刻后,晏闻昭退开些许,低声喃喃,“还好,烧热退了??” “??” 察觉到阮青黛的僵硬,晏闻昭顿了顿,突然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 他方才竟一时恍惚,忘了二人此时此刻的关系。还以为是在前世,是在九宸殿里,以为面前的阮青黛是那个与他早已有过肌肤之亲的阮青黛?? 晏闻昭缓缓松手,眉梢一低,便做出歉疚自责的表情,口吻也真诚地挑不出毛病。 “一时忘形,见谅。” 第 29 章 双更 第 29 章 双更 阮青黛面颊微红,撑在被褥上的手指攥了攥,不自在地别开视线,目光在纱帐外掠了一圈。 似乎是夜色正酣的时辰,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除了院子里偶尔响起的虫鸣,再听不到丝毫声音。 而她待着的是晏闻昭的寝屋,睡的也是晏闻昭的床榻?? “今日从魏国公府出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晏闻昭一眼便能看出阮青黛在想什么,解释道,“宫门下了钥,碧萝姑娘无法进宫给皇后娘娘传信。你又烧得厉害,事急从权,我便自作主张先将你带了回来。” “危楼楼主……阮青黛……” 晏闻昭喃喃出声。 危楼高百尺,生死分两门。来去皆无踪,手可摘星辰。传言说那危楼如何了得,在他眼中却也不过是搅动朝堂风云的阴诡势力。想来他那个六弟和阮青黛果真是一丘之貉。 若是他,必然不会与这危楼同流合污,也必然不会任由这样的势力在京城继续潜伏。 若他还在东宫之位,阮青黛与危楼,他迟早会斩草除根。 只是,若他还在东宫之位…… 若他还在东宫之位…… 阮青黛听得真真切切,院中的太子殿下竟亲口叫出了她的名字,并且!在报出她的名姓后还冷笑了一声!! 脊梁上骤然窜起一阵飕飕的凉意,阮青黛有些心惊胆颤的偏过头,小声对无暇说道,“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她今日来这儿就是想看看晏闻昭此刻的处境…… 若真的十分凄惨,她或许便要动用生门势力筹划一番了。 毕竟…… 他如今的下场有一大半是她亲手捣腾出来的。 她虽是个“钻营权术”的小人,但却还有一点点良心,离穷凶恶极的坏人还差那么一点…… 阮青黛有些心虚的想。 再者,她从前对晏闻昭下手原本就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能回到21世纪,如今没有了系统的约束,往后她也不打算涉足党争,自然不必再与这位太子殿下作对。 而若能在暗中帮些忙就能稍稍弥补心里那一丝小内疚,倒也不错。 只是,瞧他的模样…… 似乎并没有她预想的那样落魄潦倒,山穷水尽? 无暇微微起身,无声无息的再次将自家楼主提了起来。 和来时一样,阮青黛抬手死死抱住了无暇的腰,然而衣袖一挥,却有什么小玩意儿竟被抖落了出来…… 无暇只觉得自己怀里的楼主身体骤然一僵,也下意识朝那抖落的物件看去。 幽幽的湖蓝色光芒。 似乎是一枚…… 玉戒!!! 因顾忌着院中还有一位太子殿下,无暇并不敢提着阮青黛飞身去夺玉戒,闹出巨大的动静。而阮青黛也压根无能为力。 主仆两人屏息凝神,视线紧紧锁在那抖落的玉戒上,只盼着它能自己在瓦片上停下来…… 然而,她们似乎对一枚普通的戒指要求太高了。 “叮叮当当——” 玉戒“不孚众望”的从房顶上咕噜咕噜的滚了下去…… “什么人?!” 晏闻昭蹙眉,眉眼一凛蓦地转头,朝身后的屋顶上看去。 然而却只看见了一抹已经快要消失在视野里的黑影。 脚边被什么东西轻轻的碰了碰,他垂眼,眸底的醉意已消散的干干净净。 一枚…… 玉戒? = = = “……玉戒丢了?!” 清幽的静苑主屋内,玉戒丢失的消息宛若平地惊雷般,彻底炸懵了豆蔻。 阮青黛动作僵硬的脱下大氅摘下面具,在软榻上坐下,痛心疾首的揉了揉眉心,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耷拉着眼角,颓然的点了点头,“丢了。” “还,还丢在太子脚下?!”豆蔻抱着自家楼主脱下的大氅,难以置信的瞪大眼重复问道。 阮青黛往榻上一躺,生无可恋的闭了闭眼,有气无力的哼唧了一声,“恩。” 危楼楼主的信物便是玉戒,玉戒是身份的象征。 危楼中人只听楼主的号令,只认拥有玉戒的人为主。 无论生门死门,都不必为丢失玉戒的楼主效力。 所以,阮青黛丢了玉戒,也就意味着丢了整座危楼…… 豆蔻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半晌反应不过来,只好转身眼巴巴的看向地位比她高的无暇,等她的表态。 也不知屋内沉寂了多久,一直面无表情冷着脸的无暇却是终于开口了,“此事不宜声张,要在其他人知道前拿回玉戒。” 言下之意,便是选择依旧站在阮青黛这边,助她拿回玉戒。 豆蔻愣了愣,也急忙向阮青黛表明了立场,“奴婢也断然不会说出去。” 阮青黛愣了愣,睁眼看向榻边立着的两人,心头有丝异样掠过。 “小姐您也放宽心,太子如今身边并没有什么守卫,想要潜进府里偷枚戒指……对无暇姐姐来说,应当是易如反掌啊。”豆蔻将手里的大氅挂了起来,悄悄瞥了一眼被面具遮去半边脸的无暇。 闻言,阮青黛眸色黯了黯,又是无可奈何的摇头。 无暇冷声补充,“我已回去寻过,院中没有。必定被太子拾去了。” 豆蔻噎了噎,精致的小脸也有些苦恼的皱在一起,“这事就难办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也就不能动用生门的人去偷,死门的人……又不能近太子的身。更何况……太子正月初八大婚,正月初九便要离京了……” 正月初八大婚…… 正月初九离京…… 没人能近太子的身…… 阮青黛扣着榻沿的手渐渐收紧,眉心微蹙,脑子里似乎有什么灵光一闪而过, “……等等,谁说没人能近他的身?” 她突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风烟醉大年初一并不开张,因此从大堂到二楼雅间没有一个客人。但却也丝毫不显冷清,往日里奏乐歌舞的舞姬乐师们都换下了斑斓的彩衣,身着一模一样的藏蓝色衣裙,在堂内教习一些即将被安插进各个府中的新人。 危楼的眼线并不是百分百的安全,偶尔也会出现被拔除的情况,例如从前的太子、如今的太子就曾让他们彻彻底底的折损过一条情报线。 自从那一次过后,阮青黛便提出,生门分派人手时,可以采用“一带一”的模式,每处都备好一名新人,前期并不参与任何情报收集只作为替补。而若是某一点暴露后,新人便要迅速顶上去,这样至少不会让整条线瘫痪。 于是,莫云祁对自家楼主的盲目崇拜又是更上一层楼。 暖意融融的风烟醉内,没有了往日的歌乐声,不似往日那般纸醉金迷,倒是显得颇为雅致。 二楼回廊的圆柱额枋悬着风铃,随着不知哪里送来的阵阵暖风,荡出叮咚声响。 廊下,莫云祁一袭青色长袍,领口袖口都以流云纹银丝滚边,腰间束着条祥云锦带,长发松松的用一根丝带随意扎着,不像是什么掌柜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莫云祁。” 回廊那头,梳着双丫髻的无暇缓缓走来,一身普通的丫鬟装扮,藕荷色锦缎袄儿的上衣、月白的下裙,娇柔的颜色搭配让人赏心悦目。 莫云祁放下书中的账簿,侧眼看向渐渐走近的无暇。 这一身真真好看,只是配上一张冷冰冰的脸还有半边面具,就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不过也不能怪无暇。危楼死门的所有杀手向来都以面具遮面,面具一旦被摘下,那么便只有两种情况,你死或我亡。 无暇因为要贴身保护楼主,且已经走到了人前,所以已经是一个特例,她只有在面对危楼中人时才会戴上面具。 所以,哪怕是和无暇自小认识的莫云祁,也很少瞧见她的真正容貌。不过比起从前连人都见不着的时候,他现在已经非常知足了。 “无暇,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他笑着唤了一声。 无暇微微皱眉,只觉得莫云祁的笑容非常扎眼,像个花痴似的,“楼主近日不会来风烟醉,因为要准备正月初八的婚事。” “准备婚事?”莫云祁蹙眉,有些不解,“逃婚一事不是已经都布置好了吗?” “不是逃婚。楼主已经改变心意,要真的嫁给太子。” 莫云祁愣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楼主竟要嫁太子?!和太子一起去并州?!!” 楼主和太子……难道不是死敌吗? 怎么现在还上赶着要嫁给他? “楼主还吩咐,让你尽快在太子的随行队伍中安插些人手,有备无患。”无暇冷冷的传着话。 莫云祁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剧情推理中无可自拔,沉默了片刻才抬眼看向无暇,眸光烁烁,唇边也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楼主果真了得。” “……”无暇微愣,衣袖下的手攥了攥。难道……莫云祁他已经知道了玉戒的事情? 见无暇面色有些不对劲,莫云祁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从回廊边站起身,“楼主定是早就对太子芳心暗许,只是从前太子贵为太子,阮青黛这个庶女身份根本不可能做上太子妃。所以,楼主便亲手将太子从高处推了下去……楼主早就料定荣国侯不会让嫡女嫁给太子,于是她便能代替颜妩,得偿所愿的嫁给太子。我说的,可对?” 无暇垂在身侧的手松了松,眼神诡异的看着莫云祁得意的脸,却只觉得那清逸俊朗的眉眼间透着大大的“蠢”字。 ……谁能告诉她,生门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位宛若智障的门主? 楼主说的果然没错,莫云祁总是能脑补出很多不合情理的剧情,想必是看话本把脑子看坏了。 只是这一次,他的脑补倒是给自己省了不少口舌。 “对,被你全部说中了。”无暇面无表情的点头。 莫云祁负手仰头感慨了一番,“楼主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心够狠。 无暇再也懒得和他废话,又交待了一些事情便要回荣国侯府。然而莫云祁却突然在身后唤住了她,“无暇……”微微迟疑,“死门随楼主出京,生门难道要一直留守京城?” “楼主还会回京,生门只要听从指令即可。况且楼主在外不能暴露身份,一切消息的中转还需你在京中坐镇。”硬邦邦的口吻。 “那么……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见无暇又转过了身,阴恻恻的看着他,莫云祁下意识补充,“和楼主。” 无暇突然抬手,一支暗器从衣袖内“嗖”的一身射向压根不会武功的莫云祁,却是径直从他颈边一公分的地方擦过,牢牢的钉进了后面的柱子里。 “觊觎楼主者,死。” 冷冷的丢下一句,人便转瞬消失在窗口,无影无踪。 莫云祁惊魂未定的摸了摸脖子,几乎要留下两行清泪。 谁特么觊觎楼主啊 = = = 平宣二十四年正月初八,宜嫁娶,宜搬迁。 静苑的门框上早就贴好了囍字,屋内多了不少丫鬟婆子,为了讨个吉利,她们也都换上了喜庆的衣服首饰。不过除了静苑,荣国侯府的其他院落也就只象征性的挂了些红绸,安安静静的仿佛压根不是嫁女儿。 头顶一沉,凤冠重重的“扣”了下来,阮青黛眼前垂下金闪闪的步摇,晃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豆蔻一直在旁边为全福夫人打着下手,看了看铜镜里的阮青黛,不由激动的小声感慨,“小姐……这样一看,你还真挺像新娘子。” 全福夫人的手抖了抖,阮青黛的嘴角也微微抽搐。 屋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阮青黛被戴上盖头,扶着走出了门。 自打来到大晋以来,她还从未像今日这般早起过,因此早就困倦的不行,接下来的所有环节都一直在走神,上了花轿后就更是变本加厉,眼皮一耷,昏昏沉沉起来…… “悉索——” 喜娘掀开轿帘的动静,让阮青黛瞬间惊醒。 被喜娘背出花轿之前,她连忙抬手拍了拍脸,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落地后,手里被塞进了红绫的一头,而另一头…… 阮青黛抬了抬眼,自盖头下朝红绫那端瞥了一眼,却只见到一双修长而 骨节分明的手,男人的手。 是太子啊。 这下,阮青黛才有了种真切的意识:她的大婚对象是晏闻昭。 顿了顿脚步,她的一颗心荡荡悠悠悬了起来,竟是突然就想赖在原地一动不动。 要不是为了玉戒…… 要不是为了玉戒…… 红绫那端传来些牵扯的力度,想了想自己的宝贝玉戒,阮青黛只好心一横、硬着头皮抬脚跟了上去。 喜堂内十分安静,没有什么喧闹声。哪怕遮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阮青黛也能猜出这场婚事的冷清和尴尬。 晏闻昭如今是废太子,身份敏感,会到场的必定只有些至交好友,自然就少了一大半溜须拍马之人。 此外,合婚庚帖一出,这些人都知道自己是荣国侯府的庶女,为太子抱屈还来不及,又哪里来的心思庆贺? ……真真是尴尬。 如此尴尬的拜完天地后,阮青黛终于被扶进了新房休息。 和除夕那夜预料的一样,冰冷的墙、冰冷的床,此刻还多了个冰冷的凤冠…… 果然是世事无常,除夕那日她在屋顶上怎么想来着…… ——娇滴滴的颜妩再过几日便要嫁到这里,还要在那屋子里洞房花烛夜,有点小心疼。 万万没想到今日…… 她还是好好心疼自己吧 待到其他无关的人都退下去,屋里只剩豆蔻和无暇后,阮青黛便深吸了一口气,扬手扯下了头上的盖头。 “哎哎,小姐!”豆蔻大惊失色,连忙凑了过来小声说道,“这盖头得太子回来揭,否则不吉利!” “……”不待阮青黛发作,无暇便已经一掌拍上了豆蔻的脑袋,“搜。” 搜什么? 自然是搜玉戒!不然难道真的嫁给太子吗? 除夕那日丢了玉戒后,阮青黛主仆三人能想到唯一不惊动其他危楼中人,就能拿回玉戒的方式,便是顺理成章的嫁给太子,近、身、搜、查。 阮青黛面前还挂着金灿灿的步摇帘,一站起身就开始不断晃她的眼。 有些焦躁的一手将那步摇撩到耳后,她冷得直跺脚,开始满屋子乱转,就希望自己的玉戒突然出现在新房里的某一处,然后她便能趁着晏闻昭没回来的空当一走了之…… “动作快一些。” 见无暇已经开始了动作,而豆蔻却还抱着自己丢下的红盖头发愣,阮青黛忍不住将她扯到身边提醒了一句。 “哦哦。”豆蔻回过神,连忙蹲下身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这厢主仆三人分头将新房翻了个底朝天,而前院的宴席却已经草草的接近了尾声。 来的宾客本就不多,这桩婚事又尴尬,更何况明日太子便要迁往并州,因此宴席上的氛围显得格外沉重。 宾客中有与晏闻昭自小便相熟的纪王世子,和两位曾经的太子伴读。几人皆为晏闻昭的处境感到心寒,灌酒也只字不提太子妃,只说蜀道难、并州荒旱,一场喜宴竟是渐渐变成了践行。 只被灌了一圈酒后,晏闻昭便离席回新房了。而闹洞房的人也没有,最后跟着晏闻昭回新房的也就只剩下喜娘和几个丫鬟。 新房内。 无暇正在明显是新添置的梳妆台前细细打探,突然却是眸色一凛,转头看向还蹲在角落里的阮青黛,压低声音,“楼主,太子……回来了。” 正踮脚想看看衣柜顶层的阮青黛浑身一僵,面色登时变得有些微妙,脚下却是毫不迟疑的走向了那喜庆的床铺,端正而又紧张的坐了下来。 豆蔻也疾步走了过去,将自家小姐耳后的步摇通通挽回了面前,又为她认认真真的盖上了红盖头,这才小声唤道,“小姐,你不要担心,还有我们呢……” 盖头下的阮青黛深吸了口气,摊开了已经微微有些出汗的手,嗓音凉凉,“……药呢?” 一小小的纸包轻轻被放在了掌心,寒意森森的新房内,无暇冰冷的嗓音似乎都多了些温度,“楼主,但凡出现什么意外,只需摔杯即可。属下定会带您全身而退。” 阮青黛将药包收回袖口,空空攥着的手又收紧了些,听见门外已经传来了喜娘的声音,她便不再多言,只点了点头。 “吱呀——” 新房的门被推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阮青黛微微垂眼,视线落在已经走至脚踏边的一双黑缎青底朝靴上。 “太子殿下,请揭盖头。” 喜娘的声音自左手边传来,那朝靴便转了个方向,略微迈了几步又走了回来。 而下一刻,喜秤的一端便探进了盖头内,阮青黛甚至还未来得及调整脸上的表情,眼前便是一亮,盖头被果断挑开,没有一丝犹疑。 阮青黛定了定神,这才微微抬眼,隔着那微微摇晃的步摇,看向曾经“水火不容”“针锋相对”却从未谋面的太子殿下…… 男子身着绛色黑边蟒纹喜服,腰间系着宽边锦带,手里还拿着喜秤。 颀长而挺拔的身姿透着些一如既往的熟悉感,却让她不得不稍稍仰起头,才能将这位殿下的容貌窥探清楚。 目光略微上移,男子的真容终于落进了眼底。 那是一张轮廓线条冷硬、偏于凌厉的面庞,但在暖橘色的烛火中和下,却染上了一层温和的光华。长眉微挑,双眸郑重而凛冽,显得眉眼冷峻,但那冷峻偏偏又被几分磊落坦然融去了阴戾,反倒透着独有的疏朗。 这就是……晏闻昭? 阮青黛怔了怔。 皇室棠家爱出美男子是民间一直津津乐道的事,渊王温润清逸,璟王耀如璞玉,就连晋帝年轻的时候也是清瘦儒雅,而晏闻昭…… 或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比起其他皇子,晏闻昭多的便是那丝硬气,那丝……宁折不弯的威仪。 就在阮青黛打量晏闻昭的时候,太子殿下同样也垂眼瞥了瞥他的新王妃。 因着有步摇遮在面前的缘故,他也并不能十分看清阮青黛的样貌,但却在心里已经有了一点十分耿直的定论。 身量纤纤。 所以荣国侯府竟是如此苛待庶女吗? 和其他人一样,晏闻昭同样对荣国侯府以庶女替嫁的行为不满。 但这些不满却不是针对阮青黛。 毕竟,他清楚的知道,一个从不受重视的庶女在家族威压下根本不能做出什么反抗。所以他的新王妃,也只是一个被牺牲的棋子。 因着这份“怜惜”,晏闻昭在大婚之前便已嘱咐过下人,绝不可因王妃的庶女身份对她多有怠慢,若有违背,必定严惩。 而此时此刻,再瞧着看上去便略显娇弱的阮青黛,善良的太子殿下微微蹙眉,又在躺枪的荣国侯府头上安了一个“苛待庶女”的名头…… 晏闻昭从小性子便冷,五官的轮廓锋利,周身总是带着些处于高位的杀伐决断,这一皱眉便不由自主含了些可怕的威势。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被太子殿下的威势一吓,喜娘心口紧了紧,只以为他对这位新王妃有诸多不满,连忙伏身恭贺,声音里都平添一丝忐忑。 见喜娘出声,屋内剩下的几个丫鬟也赶紧伏身应和,“恭祝王爷王妃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不敢再在这新房内多逗留,喜娘忙不迭的便带着几个丫鬟齐刷刷的退了出去,无暇原本还面无表情的立在原地,被豆蔻扯了扯衣袖这才朝门外退去,关上门前还特地又望了一眼坐在床边的阮青黛。 新房的门被轻轻合上,冰冷的屋内也不知是因为红烛高照,还是因为只剩下两个人的暧昧氛围,竟开始逐渐升温起来。 阮青黛微微垂头,交握在身前的手紧了紧。 方才晏闻昭的表情,就连喜娘也能看出是不满,更不用说在察言观色上尤为敏感的她了。 尽管心知肚明这婚事的确是这位太子受了委屈,也清楚自己压根没打算嫁给他,但…… 还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膈应。 身边一沉,却是晏闻昭已经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事实上,背地里暗算了晏闻昭三年,阮青黛对于自己这个“夫君”还是有一个全方位立体的了解。 譬如他面瘫冰山,譬如他耿直,譬如他固执,再譬如……如果现在她不开口,他们两人可能要这样僵持一晚上。 “殿下,”想了想,她还是转过头,顶着重重的凤冠勾唇微笑,“容妾身先把凤冠取下来……” 实在是……太沉了啊,不取下来总是没心思做坏事啊!!她的宝贝玉戒还未找到啊! 晏闻昭愣了愣,转过头,视线落在阮青黛那做工精致的凤冠上,微微颔首。 阮青黛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向梳妆台,在那有些模糊的铜镜前坐下,扬手开始亲力亲为的拆起了发钗。 “……嘶。”正要取下束冠的发钗,却是不小心勾住了几根发丝,她向外一扯,直扯得头皮发麻,不由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阮青黛皱了皱眉,想要将那勾住的头发从发钗上绕开,却是越折腾越乱七八糟,硬生生又拉断了几根。 ……啊,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就在她实在搞不定凤冠珠钗,准备向身后的太子殿下求助时,腕间却是蓦地一紧,一略带些薄茧的手掌将她的手从鬓发间拉了下来。 阮青黛诧异的抬眼看向面前的铜镜,却见晏闻昭不知何时竟已站到了她的身后,冷酷的下颚曲线被烛火之暖融化,剩下的便是烁烁的英气。而此时此刻,他的手却停留在自己束冠的发钗之上,眸色郑重,似乎是在解决什么要紧的政事,而一举一动却又透着些细致的温柔…… 阮青黛怔怔的放下手,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来,这太子殿下好像也没有那么……梗? 晏闻昭静静的看着铜镜中摘下凤冠、终于没有步摇遮面的女子,眸色虽冷却还是有一丝异样悄无声息的掠过。 长发及腰,面容精致,隐约还透出些明艳柔软的颜色,低垂的眉眼间还带着些娇憨。 ……他的王妃好像还挺入眼。 当那沉甸甸的凤冠被取下,阮青黛的脑袋终于被解放可以思考时,她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开口,希望能弥补刚才的蠢样,“……妾身实在取不下这发钗,让殿下见笑了。 “恩。” “……” 就一个恩……是什么意思?? 阮青黛挑眉,决定收回刚刚说晏闻昭没有那么“梗”的夸赞。 摘下凤冠后,阮青黛只觉得昏沉了一天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自梳妆桌前站起身,她的视线避无可避的落在了桌上的合卺酒上,刚刚放下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药……要下在酒里。 阮青黛手里的药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迷药。 洞房花烛夜,她只是想来偷回自己的玉戒。虽然她对晏闻昭如今的处境也有些内疚,但以身相许这种方式还是太low了。 所以放倒太子殿下…… 是必须的。 顺着阮青黛的视线看去,晏闻昭同样也看到了那桌上的合卺酒,便负手朝桌边走了过去。 见晏闻昭动了身,阮青黛眸色一凝,连忙赶在他之前扑到了桌前,将已经抖落到掌心的纸包揉搓开,背着身在其中一个酒杯里轻轻洒了些药粉…… 若是让晏闻昭先拿起了酒杯,她还哪里有机会下药?! “怎么了?” 晏闻昭低沉冷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让本就有些心虚的阮青黛更加紧张起来。 深吸了一口气,她举起酒杯转身,将那已经下好迷药的酒杯递给了晏闻昭,垂眼刻意别开了视线,“殿下……” 晏闻昭依旧冰着脸,伸手接过酒杯,又盯着一直垂着眼的阮青黛看了看,只以为她是在羞怯,不由轻咳了一声,紧绷着的下颚渐渐松了松。 至净大师的卜卦称他未及冠前不宜娶妃。而在大晋王朝,上至皇室、下至平民,向来只有迎娶嫡妻后才能纳妾。而端妃娘娘最初也会赐些漂亮丫鬟给东宫,原先是想着晏闻昭能挑一两个留在身边,却不曾想一根筋的太子殿下果断将人全送进了浣衣局…… 所以,晏闻昭从小到大都很少在女色上花什么心思,也很少与女子单独相处,更加不知道该如何与面前这个似乎有些害怕他的新王妃说话,只能尽可能的让表情稍稍柔和些。 阮青黛有些忐忑的悄悄抬眼瞥向接过酒杯的晏闻昭,见他迟迟没有动静,越发做贼心虚起来,赶紧主动举着酒杯伸了过去,小声提醒,“殿下……交杯酒。” “恩。”晏闻昭点了点头,也举起了杯。 而就在两人手臂交缠的时候,他的视线却蓦地落在了某一处,久久的凝固住了,所有动作也登时停了下来。那是…… 阮青黛已经仰头将合卺酒小口的喝完,一转眼才发现晏闻昭竟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酒杯的杯沿,刚刚舒展开的剑眉又不自觉的拧成了一团,面上那层被烛火染上的暖色渐渐浮于表面,眸底微黯,隐隐又恢复了之前的凛冽。 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变化,阮青黛眼皮一跳,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僵硬的撤下手,“殿下?” “你……”晏闻昭抬眼,目光几乎能冻结能一切,直直望进她的眸底,“在酒里下了药。” 嗓音冰冷而笃定。 “!!” 阮青黛浑身一震,蓦地瞪大了眼,面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 夭寿啦!怎么可能露馅?! 这不是危楼特制的迷药吗…… 晏闻昭他怎么可能察觉! “妾身……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下意识的向后微微退了一小步,她攥着酒杯的手已经蓄势待发。 ……以摔杯为令。 晏闻昭垂下眼,修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便将手里的酒杯转了个方向,递到了阮青黛眼下,冷峻的面容磊落而清朗,“杯沿上沾着药粉。” 未溶解的那一丁点白色在杯沿上格外扎眼。 “……” 阿西吧……阮青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生无可恋.jpg 身为危楼楼主,蠢成如此境界…… 真的非常丢脸。 用手摩挲着酒杯上的纹路,阮青黛垂下头始终不敢抬眼,脑子里却突然有一抹灵光闪过。 不行!她一定要做些什么垂死挣扎一下!! 大丈夫能屈能伸…… 悄悄狠掐了把大腿,阮青黛蓦地屈膝,整个人跪了下去,伏身一拜,嗓音“颤抖”的恰到好处,“还望殿下恕罪……妾身实在,实在是无可奈何,才会出此下策,在酒中下了迷药……” 晏闻昭冷着脸,双眼微垂,看向地上伏着的女子。 如墨的青丝在那嫣红喜服上四散开来,覆在那微微颤抖的纤弱身躯之上,尤显得楚楚可怜。 盛合卺酒的是银质酒杯,绝不会是毒药,所以…… “迷药?”沉吟片刻,他收回手又盯着那一丁点白色细细的看了看,冷冷的启唇。“新婚之夜却在夫君的合卺酒中下迷药……本王眼拙,竟未看出王妃是如此胆大妄为之辈。” 听出晏闻昭话中的冷嘲之意,阮青黛攥着酒杯的手藏在衣袖中,一颗心已然悬至喉口,做好了要摔杯的准备…… 谁料,周身低着气压的太子殿下突然自她身边擦过,放下酒杯在桌边坐了下来,“为何要下迷药?”声音中的寒意沉沉,“你也不愿做这太子妃。” 和颜妩、和荣国侯府、和那些人一样,不愿和他扯上任何关系,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阮青黛怔了怔,攥着酒杯的手微微松开,小心翼翼的抬起身,看向正盯着自己的太子殿下。 只见他虽还是眸色幽深、面无表情,但冷峻的眉眼间却已没了最初的怒意,只透着些若有若无的萧索,不由又是一愣…… 转机,似乎来了? 没有忽略他所说的“也”,阮青黛立刻了然的明白了他的想法。 抿了抿唇,她再次垂下眼,诚恳的摇了摇头,“不是殿下您想的那样……” 其实真相更加残酷啊殿下_(:зゝ∠)_我是阮青黛啊阮青黛!要是被您发现会被碎尸万段的嗷! “那么……”晏闻昭冷冷的看着她,幽邃的目光中带着些审视,束发的金冠在烛火下生出潋滟的光色,“为何在合卺酒里下药?” 阮青黛垂着眼,咬了咬牙。 只能凭她这三年对晏闻昭的了解……赌一次。 “殿下……妾身已有意中人。” 从福宁殿出来,姜屿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似的,无论是什么人向他行礼,他都置若罔闻,只是一味地拖着步子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活了这么些年,他竟是第一次生出自己什么都无法掌控的无力感。 夜色降临时,姜屿终于回到了东宫。 越过一众迎上来的宫人,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前头的崔湄儿。 他顿了顿,走过去,垂眼望向她,忽地启唇,语调温和得有些诡异。 “湄儿,你可愿做孤的太子妃?” 第 30 章 双更 第 30 章 双更 太子要册封崔湄儿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便传得满城风雨。停云苑伺候的宫人虽然少,但也得了风声,于是看向阮青黛的目光都不自觉变得怜悯。 “太子殿下这些年对大姑娘有诸多不满,最后竟要选个江南来的庶女做太子妃?这不是太荒唐了么??魏国公府的嫡姑娘,皇后娘娘的亲侄女,竟比不过一个崔湄儿??” “最奇怪的是,皇后娘娘竟然答应了!我若是大姑娘,怎么都咽不下去这口气。” “气不过又能如何,男女情爱这种事到底是强求不来。听说崔湄儿救过太子的性命,太子在江南时便与她不清不楚。” “我还听说太子殿下那日冒天下之大不韪,中断选妃礼,就是为了这个崔湄儿??咱们南靖还真是代代皇帝出情种??” “咳咳。” 几声咳嗽自假山后传来,扫地的两个婢女登时噤声,拿着笤帚飞快离开。 意中人? 这一次,倒是轮到晏闻昭愣住了,望向阮青黛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微微蹙眉。 所以……是为了意中人,为保清白,才在合卺酒里下了迷药? 事到如今,阮青黛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胡说八道,“不敢欺瞒殿下,妾身,妾身已有意中人,原以为能等到他来荣国侯府提亲,却不曾想……殿下,迷药之事是妾身一人所为,还望殿下万万不要牵连旁人……” 然而,她也心知肚明。如今的太子殿下,便是想迁怒旁人、迁怒荣国侯府,也压根是无能为力。 “起来。” 晏闻昭蹙着眉,淡淡的偏过头,沉默。 似乎是在认真的思考些什么。 半晌,他终于启唇,说出的话却让阮青黛大跌眼镜,“若你当真有意中人,本王也不会强人所难。只要你许诺离开王府后能隐姓埋名、不再以荣国侯府之女自居,到了并州,本王可以放你自由。” “放,放我自由?” 惊愕之下,阮青黛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连妾身二字也顾不上了,竟直接称起了“我”。 她原本,原本只是想借“意中人”让晏闻昭这个耿直boy不再想着让她履行王妃的“应有义务”,却没想过…… 他竟然开口就是放自己走? 放自家王妃和“意中人”私奔……这不是闪瞎眼的绿帽子吗?? 听阮青黛那无法接受的语气,晏闻昭微微皱眉,却是以为她不愿等到并州,于是口吻中不自觉带上了些威势,“未到并州前,本王身边还有不少双眼睛盯着。如今放你离开,不妥。” “……”阮青黛漂亮的桃花眼在烛光中染上了些许不一样的颜色。 若是别人,她十有八|九会认为这话中有话、必然有什么后招候着,但晏闻昭…… 阮青黛抬了抬眼,目光在晏闻昭那疏朗而凛然的眉眼间细细描摹。 人的表情对她而言,从来都是一道计算题。 但她却从未遇到过像晏闻昭这样的人。 一眼就能望到底,没有丝毫曲折,没有丝毫遮挡,干净磊落,就像最简单的“1+1=2”。 而“1+1=2”的太子殿下想法其实也的确非常简单。 阮青黛于他而言本就是陌生人,之所以嫁给他也不过是因为荣国侯府弃车保帅。虽然一闺阁女子与人私定终身多有不妥,但那也与他无关。 自己此次幽居并州,朝不保夕。若是她真的已有意中人…… 放她一条生路,成全一段姻缘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与生俱来的骄傲让晏闻昭不愿也不屑强迫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 这也是阮青黛的赌注。 晨光微熹,朝阳的玫瑰色飘洒进没有丝毫暖意的新房内,在满屋的嫣红上扑朔开来,映出淡淡的金辉。 红烛烧残,衬得那案几之上的囍字尤显苍白。 曳地的床幔在地面上扑撒出渺渺云烟,却隐隐约约潋滟出一对男女相拥的影子,为寒意森森的新房平添了唯一一丝香艳的温度…… 床帐内,和衣而眠的女子侧卧在男子怀里,如墨的青丝在锦被上四散开来,透着些勾人的暧昧。也有两三缕长发自鬓边散落,沿着那玉白的颊边,自修长的脖颈上蜿蜒进衣领之中,衬得女子的睡颜格外安静柔软。 阮青黛做了一个不算好也而不算差的梦。 最初的时候,她被关在一处阴寒的黑屋中,冷的浑身哆嗦,不过后来关押的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扔了一个温度刚刚好的大型暖炉给她…… 于是她心满意足抱着源源不断散发热量的暖炉取暖。 唔,虽然中途还有人来抢,不过她死活不肯撒手,那些人便也作罢了。 又是一阵寒气侵来,阮青黛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暖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因着刚睡醒的缘故,她的眼前还是雾蒙蒙的,只能隐约看清面前是一片红色上,似乎还印着龙凤呈祥的纹路…… 这是个什么东西? 她一边艰难的睁开半只眼,一边微微仰头。 棱角分明的下颚弧线,削薄的面颊,紧抿着的薄唇似乎正在压抑着什么…… 男人的脸!!!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视线一下撞进了那双乌黑冰凉的幽邃眸子里,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唔……” 猝不及防便要叫出口的声音被一修长的手掌全部堵了回去。 “噤声。”晏闻昭眉宇微凝,面色几乎黑成了锅底,低哑而清冷的磁性嗓音里破天荒带了些咬牙切齿。 “……唔。”阮青黛立刻将还未出口的尖叫通通咽了回去,有些回不过神的盯着那近在咫尺的俊脸看了看,这才反应迟钝的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昨天她嫁给了晏闻昭,原本想用迷药放倒这位太子殿下找回玉戒,结果被揭穿了; 迫不得已下,她瞎编了一套“意中人”的说辞,瞒过了耿直boy晏闻昭; 再然后…… 房内没有多余的床铺和卧榻,更何况房外还有宫里派下来的喜娘和丫鬟,若是被人察觉出什么,回宫禀上一句“太子不满陛下赐婚”…… 自然,指出这一层的是她自己,一根筋的太子殿下丝毫没有顾虑过这些。 所以,最后的最后,两人便和衣同床而眠,在中间横了一绣花枕头…… 事实证明,绣花枕头就是绣花枕头,毫无战斗力可言。 阮青黛躺在某位殿下的怀里,浑身僵硬,那充当“三八线”的绣花枕头早就被踹到了脚边。 见她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晏闻昭阴沉着脸撤回了自己的手。 唇上的手掌终于移开,阮青黛的面颊骤然氤氲开一层朦胧的粉色,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殿,殿下……” 晏闻昭冷冷的瞪了她一眼,“王妃可睡醒了?本王的手,酥麻难忍。” “……”what? 阮青黛愣住,垂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双手死死扒拉在晏闻昭的胸前,整个人像是投怀送抱似的紧紧缩在他怀里,颈下是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 ……暖炉?她把太子殿下当成了暖炉?QAQ 她连忙一个翻身滚进了床内,手忙脚乱的爬了起来,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妾身,妾身失仪了。” 晏闻昭半坐起身,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剑眉紧蹙,眉眼间对阮青黛的嫌弃一览无余,“王妃的睡相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阮青黛笑容僵住。 太子殿下脸上的表情是嫌弃吧?是赤果果的嫌弃没错吧? “既然你已有意中人,那便要自重。对本王如此投怀送抱,虽是睡梦中,但也不成体统。”耿直的太子殿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沉声教育了自家王妃几句。 “……”阮青黛被噎的无话可说,下意识的乖乖点头,“殿下说的是,妾身错了……” 好像总有哪里不对劲,诡异的很啊。 就在阮青黛还在沉思究竟有哪里不对劲时,晏闻昭却已经理了理衣襟,吩咐道,“今日离京前要向父皇辞行,一炷香后,本王在府外等你。” 说完,他便推开门疾步朝外走了出去。 “殿下。”豆蔻和无暇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晏闻昭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下一刻,阮青黛面前的嫣红床幔便被两只手掀了开来。 “小姐,你没事吧……” 豆蔻一掀开床幔,便十分惊恐的对着阮青黛“上下其手”,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无暇冷着脸,压低了声音,“楼主……属下昨晚并未听到摔杯之声……” “是啊,小姐!太子他对您做什么了?!还是……您对他做了什么??”豆蔻面露惊恐。 阮青黛眨了眨眼,终于回过神,拂开了豆蔻的手爬下床,摇头道,“没事……什么都没发生。” 恩,什么都没发生。 除了……她像个八爪鱼似的扒在太子殿下身上扒了一整晚。 什么都没发生? 瞧了一眼自家楼主面上诡异的红晕,豆蔻和无暇面面相觑,将信将疑的转移了话题,“那么,楼主您拿回玉戒了?” 玉戒…… 阮青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是啊,她差点忘了,嫁给晏闻昭的最终目标是为了拿回玉戒啊。 = = = 连续一整个冬日都冰封在风雪中的京城,终于在正月初九这一日迎来了许久未曾见过的晴空。 阳光微凉,但却也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泛出潋滟的金辉,驱散了空中氤氲数日的晦暗之色。 别院外,一辆马车已经候在了门口,马蹄在浅浅的雪地上踏出了一个个蹄印。 晏闻昭已经换下了昨日的喜服,穿着一身玄青蟒纹长袍,腰间系着金丝祥云纹带,披着一件墨色大氅。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颀长的身体挺得笔直,冷峻疏朗中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仪。 因着今日进宫后便要离京,阮青黛便留了豆蔻在府中帮忙收拾行装,只将无暇带在了身边。 阮青黛带着无暇出门时,便看见晏闻昭背对着她们,正在对一年轻将士吩咐些什么。她眼尖记性也不错,一眼便瞧出了那将士便是除夕当晚,她和无暇在屋顶瞧见的那个。 那年轻将士原本还对自家殿下娶了一位庶女做正妃而忿忿不平,但乍一抬眼,却见阮青黛从府中款款走来。那不平之气在他看清阮青黛容貌后登时减去了大半分…… 愣了愣,他连忙收回视线,拱手行礼,“末将顾平,参见王妃。” 阮青黛收敛了心神,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顾将军不必多礼。” 见晏闻昭也转过了身,她垂下头俯身行礼,轻声唤道,“殿下。” 晏闻昭正色看了看阮青黛的打扮,一袭织锦宫装,外面披着茜红色滚花狸毛长袄,挽了个望仙髻,鬓边只插着支赤金凤钗,没有那种轻狂明媚的美艳,但却别有一番雍容之姿。 素来不喜骄奢的太子殿下满意的点头,唇角也没有再紧抿着,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上车吧。”—— 坐在狭小而硬邦邦的马车内,阮青黛只能感慨……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想当初,自己对面的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东宫之主,贵不可言。如今想要进宫,乘坐的马车竟是这般简陋,连带着自己也要受这颠簸之苦。 阮青黛苦着脸,却也不敢抬头去看闭眼小憩的晏闻昭,只悄悄动了动不舒服的坐姿。 不知为何,盯着晏闻昭那玄青色的衣摆,她突然就有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总觉得当初利用系统作的孽,未来好像…… 通通都要报应在自己头上了。 “什么人?” “太子携王妃进宫向皇上辞行。” 马车外,传来宫城守卫的询问声。 阮青黛不由微微侧头,有些好奇的将那车帘悄悄掀开了一角,看向马车外的紫禁城,眸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巍峨宫城,看上去凛然不可侵犯。但……或许没有人能比阮青黛更清楚,森严而庄重的宫墙之内,实则却是险象环生、污秽不堪。 父与子,兄与弟,夫与妻……没有什么关系,是“皇权”不可瓦解的。 谤言、谎言、谣言,再加上一些猜忌,日积月累,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若说从前阮青黛只是在历史书中接触些六亲不认的夺嫡之争,但到大晋之后…… 她为了完成任务,成了渊王背后的势力,甚至亲手离间了皇上与太子间的父子情谊。 如此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学习,让她对皇室亲情的凉薄与不堪一击便有了“最深层次”的认识。 不过,那却也只是她所认定的“最深层次”。 “皇上有令,太子殿下不必入宫,且即刻前往并州,不得有误。” 马车外,传来守卫近乎冷漠的声音。 闻言,阮青黛愣了愣,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对面已然睁开眼的晏闻昭,却见他蹙着眉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没想到,晋帝竟然绝情至此。不仅不允许其他人为太子送行,更连这离京前的最后一面也不愿见太子…… “怎么了?” 突然,一有些温润的男声在马车外响起,但却带着些阮青黛熟悉的刺耳。 “回渊王,太子殿下携王妃入宫辞行,可皇上有令……” “原来是四哥的马车。”男子笑道,下一刻,声音便越发靠近,“四哥昨日大婚,我因父皇之命不能到府恭贺,倒是还未见过四嫂。” 从前晏闻昭是太子时,背地里渊王再怎么剑拔弩张,当面也不得不毕恭毕敬的自称一声臣弟,而如今却只剩一个略带些趾高气昂的“我”。 阮青黛正如此想着,一直沉默的晏闻昭却是扬手掀开车帘,下了车。 生怕晏闻昭下车会与渊王起什么冲突,临走前再被摆一道,她连忙也起身跟了下去。如今她和晏闻昭毕竟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再说晏闻昭能有今天,也都是拜“她”所赐…… 马车外,渊王穿了一身紫色蟒纹长袍,腰间系着白玉腰带,外披白色大氅,风帽上柔软的狐狸毛宛若一片雪色。再加上他本就生的丰神俊秀,如此长身玉立,就像是从画卷中走出的文人雅士,温润如玉。难怪百姓们都说,若在诸皇子中,评一个与当今圣上最为相像的,那必然非这位渊王殿下莫属。 无暇已经候在马车边,见阮青黛也掀了帘,便连忙上前将人扶了下来。 “四哥。”渊王唇边牵着儒儒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视线错开晏闻昭,轻飘飘的落在了阮青黛身上,“这位……便是四嫂吧。” “渊王殿下。”阮青黛伏了伏身,淡淡的开口。 想当初,这臭小子拜见自己时,都得远远的站在屏风外,恨不得俯首帖耳。现在倒好,她反倒得向他行礼。 不开心 ̄へ ̄ 一听见阮青黛那清冽的嗓音,渊王倒是难得的愣了愣,目光在阮青黛的面上多停留了片刻。 这声音……怎么倒有些似曾相识? 阮青黛倒是不担心渊王能听出自己的声音,毕竟她以阮青黛的身份在危楼中出现时,说话的口吻和腔调都刻意改变过。即便渊王能察觉出些熟悉感,也不会将阮青黛和阮青黛这两者联系到一起。 见渊王突然没了动作也没了声音,只看着阮青黛出了神,晏闻昭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身,将自家王妃挡在了身后,冷冷不语。 视线骤然被阻隔,渊王这才回过神,面上的温和笑容恢复如初,“四哥竟如此紧张?我又不会对四嫂做些什么……” 阮青黛被挡在身后,看不见晏闻昭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冷淡而直接的声音,“你同阮青黛狼狈为奸,做的那些龌龊勾当难道还少么?” “……” “……” 被“点名批评”的一狼一狈皆是有些傻眼。 被晏闻昭护在身后的阮青黛默默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暗自反省起自己做下的那些“龌龊勾当”。 而渊王眸中却是掠过一丝惊疑,晏闻昭怎么会知道阮青黛这个名字? “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晏闻昭的声音虽冷硬,但却自成风骨。 渊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唇畔的笑容多了一丝牵强,“之前我还听说四哥对四嫂庶女的出身多有不满,今日一看……竟都是些不实的传言,四哥四嫂分明是伉俪情深,天生一对。” 那刻意强调的“庶出”二字,让阮青黛有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讽刺她是庶出?讽刺晏闻昭如今只能与她这个“庶女”相配? 无暇轻轻一瞥,便瞧见自家楼主缓慢的勾起了唇角,眼皮一跳,赶紧进入了备战状态。 眼角余光不住的在四周扫了扫。 守卫六名,武力值低等。渊王,武力值中等。太子,武力值高等。 鉴于目前的情势,如果楼主要发飙,她能放倒在场所有人,带楼主全身而退的可能性……一半一半。 就在无暇费心思考退路时,阮青黛却已经挣开她的手走到了晏闻昭的身边,笑容温婉,“渊王说笑了,太子殿下乃故皇后所出,是陛下的嫡长子,而妾身不过是侯府庶女,如何能与殿下相配?” 嫡长子…… 渊王的面色骤然一沉,看向阮青黛的眼神登时变得有些阴冷,唇畔的笑容也凉了下来。 晏闻昭一怔,也侧头看向阮青黛,目光有些复杂。 阮青黛微笑,一双桃花眸在眼角娇艳的妆容下尤显潋滟。 晋帝痴情,对故皇后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再未动过立后的念头。渊王再如何得宠,也改变不了生母是贵妃的事实。诸皇子中,若论嫡庶,晏闻昭才是唯一的嫡子,其他人通通都是庶出。 所以他棠珩,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庶子,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她论嫡庶尊卑? “四嫂不必妄自菲薄……”在阮青黛这里吃了瘪,渊王果断又将枪口转向了素来寡言少语的晏闻昭,“父皇召我进宫鉴赏名画,怕是不得空见四哥了。此番前去并州,蜀道难行,四哥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阮青黛生气了,唇角的弧度越发扩大。 从前怎么没觉着这“冤枉”如此辣鸡?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刺戳晏闻昭,是欺负他身边没有个牙尖嘴利的人了是吧? ……她个暴脾气。 心念一动,阮青黛刚要提步上前继续杠几句,手腕却是蓦地被扣住了。 “……”腕上一紧,带着有些熟悉的温度。 被如此一打岔,阮青黛便硬生生将所有反击的话都咽了回去,只眼睁睁的看着渊王心情大好的拂袖而去,进了宫门…… 见状,阮青黛心里窝着的火不仅没被浇灭,反倒愈发燃得旺盛,不由偏头看向正面无表情拉住她的晏闻昭,忿忿的挑眉。 “殿下!” “算了。”晏闻昭瞥了她一眼,沉沉的磁性嗓音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奇效。“不必逞口舌之快。他若多说一句,还要多碍一刻眼。” “……” 原来她家殿下只是不愿说话,要是真杠起来…… 这话可比她的绵里藏针霸气多了QAQ 察觉到阮青黛已然平复了心绪,晏闻昭松开手,又朝宫门口走去,墨色大氅随着寒风瑟瑟吹起,微凉的日光扑撒在那冷峻的面容之上,印着宫墙下的阴影,晦暗不明。 “太子殿下……” 见状,守卫面露难色。 正要上前拦截,却见这位太子殿下竟是拂开衣摆,在那浅浅的雪地里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背影一如既往的挺拔,在那高大的宫墙下,竟是气势相当、丝毫未显势弱。 “儿臣拜别父皇。”嗓音低沉,但在这巍峨宫城下的茫茫雪地里,竟是掷地有声。 紫禁城,御书房内。 鎏金香炉里照例点着龙涎香,但却没有墨香的混杂,像是少了些什么。 书案之上,未批阅的奏折还摞在一旁,但中央却空空荡荡,既没有宣纸也没有什么名画字帖。 徐承德自御书房外进来时,便看见晋帝负着手站在敞开的窗口,遥遥望着宫门的方向,斑白的鬓发在一阵寒风中微微有些凌乱,仿佛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位无心政事的大晋皇帝便苍老了不少。 “陛下……”徐承德心头一酸,连忙疾步上前,伸手便要将那大开的窗户关上,“这么冷的天您怎么能站在窗口吹风呐?若是被寒气侵着了,龙体有恙,老奴可怎么向太医们交代啊?” 话一出口,晋帝便轻轻的咳了几声,但却仍是固执的以手撑着窗棱,略有些浑浊的眸子里映着远远的宫殿一角,“咳……来了?” 徐承德应声道,“是,太子殿下正带着王妃在宫门外向陛下您辞行。” “……”晋帝偏头,又轻飘飘的瞥了一眼徐承德。 徐承德跟了晋帝几十年,被如此一瞥,立刻心领神会,“太子妃瞧着是个懂事的,虽是庶出,但老奴以为,却是不比荣国侯的那位嫡小姐逊色半分。可见之前得到的消息并不假……陛下且放宽心。” “陛下,渊王求见。”一小太监进了书房,垂头通传。 “……” 晋帝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唇却还是作罢了。 微微摇头,他亲手掩上了窗户,负手朝书案边走去,“让珩儿进来吧。” 徐承德挥了挥拂尘,抽出一精致的卷轴,不必晋帝多言,便自作主张的在书案上铺展开来…… 宫门外。 看着晏闻昭朝乾清宫的方向拜了又拜,阮青黛微微一愣,只觉得他周身似乎生出些烁烁的光彩,仿佛将那宫墙下的阴影逼退了两三尺开外,一派清朗…… 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紧紧抿着唇,虽觉得晏闻昭如此行为是“愚蠢”而“毫无意义”,但脚下却是已经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小姐?”无暇看着阮青黛缓缓走到太子身边,也郑重的朝乾清宫的方向跪拜,诧异的唤了一声。 楼主不是……最怕冷了吗? 膝下传来彻骨的寒意,阮青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冲动做了什么…… 然而都已经跪下了,戏便要做足。她咬了咬牙,也学着晏闻昭的样子,朝乾清宫的方向拜了拜,“儿臣拜别父皇。” 再起身时,膝上已经被薄雪微微浸湿,僵硬而冰冷。 阮青黛苦着脸,心疼的摸了摸膝盖,刚想要转头召唤无暇过来搀一下自己,眼前却是突然伸来了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掌…… “……谢殿下。”阮青黛愣愣的抬头,看了一眼英气逼人的晏闻昭,将手放进了那手掌上。 马车缓缓朝背离紫禁城的方向驶去,颠簸中,缓缓放下车帘的阮青黛突然有些不安…… 从古至今,历史上的废太子大多不得善终。若不是为人忌惮被暗杀,便是被京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道圣旨赐死……更有甚者,还有在封地终日战战兢兢,最终抑郁而死。 车轮声在不堪重负的雪地里碾压出轻脆的响声,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京城外的官道两边,原本是极佳的风景,一边是密林郁郁葱葱,一边是潺潺溪水绕山而流,但在正月的寒冬里,便完全没了那赏心悦目的美感。 春日的葱郁密林此刻只剩下纵横交错的枯木枝桠,而青山绿水,也被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失去了鲜亮的光色,泛着独属于冬日的惨淡。 “驾——驾——” 驾马声自官道那头渐行渐近,随之而来的还有参差不齐的马蹄声,听上去便是一支并不十分庞大的队伍。 最先出现在视野中的,便是领头的一个中年人,面容冷酷,一身并不富贵的骑装,却仍是掩不住那股曾在沙场上征战四方的肃杀之气。而后面随行的一众人等也都作寻常打扮,只是细细一看便能发现皆是习武之辈。 队伍中间,是一辆藏蓝色釉顶马车,后面跟着一辆稍显简陋的小马车,马车边还有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驾马随行。车队末尾,押运着些看上去并不贵重的箱子。整支队伍就像是寻常的富贵人家。 皇帝动作一滞,忽地抬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一声不吭地加重了力道。 不知过了多久,荷塘里的水声才歇了下来。 衣衫凌乱的二人相互依偎着躺在狭窄的小船里,身体贴得严丝合缝,好似连骨血都融在一处。 阮青黛抬眼,目光落在皇帝冰冷坚硬的面具上,愣怔了片刻。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伸手摘下了皇帝的面具—— 一张冷淡清隽却染着薄红的面容顿时展现在眼前,眉若远山,唇角含笑?? “!” 阮青黛倏地从梦中惊醒,湿红的瞳孔骤然缩紧。 面具下的那张脸?? 为何会是晏闻昭?! 30-40 第 31 章 031 阮青黛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紧紧地捂住心口,感受着里面擂如战鼓的心跳,脑子里一团乱麻。 晏闻昭不过一介寒门书生,怎么可能成为梦里那个折辱自己的九五至尊?且他素来温和有礼、谦谦如玉,跟之前那个性情阴鸷、手段残忍的帝王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摘下面具的那一幕在眼前不断重现,晏闻昭的脸也越来越清晰。 忽然,阮青黛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从前的那些梦里,那个折辱她的帝王曾摘下过面具,她隐约见到过面具下的大片疤痕。可这一次,晏闻昭的侧脸却完好无损,没有丝毫伤痕?? 看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今日之梦不过是她的臆测之梦,与从前那些梦并不一样。 稍大的马车内,相对而坐的一男一女已经换下了宫装朝服,作普通富商的装扮。 女子身着竹青色绣花半袖,月白中衣,下面配了一袭艾绿湘水裙,长发挽作最普通的妇人发髻,只簪了一支步摇,素净雅致。面上虽未施脂粉,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却让整张脸透着清绝的容光。 而男子则是一身青色直缀缎丝袍,披着大氅,玉冠束发,轮廓分明的英俊脸庞在阳关下映衬的越发磊落。 阮青黛羡慕的看着对面晏闻昭身上的暖和大氅,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们如今出行是乔装成了普通富商,而自己今日为了进宫,只留了一件最贵重的茜红色长袄,其余衣物都已被豆蔻通通打点好装进了箱子里。不像晏闻昭的大氅那么低调,她的长袄却是明晃晃的展示着“有钱”,若是披上身,或许会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在他们如今的“保镖”——慕容斐的横眉冷对下,阮青黛只好忍痛将那长袄脱了下来。 慕容斐是京城神机营的一员大将,是皇上派来护送他们前往并州的。这位慕容将军面相很凶,性子也躁,除了对晏闻昭稍稍尊重些,对着其他人通通都是不屑一顾的模样,对于赶路的行程也是半分不上心。 ……不过想想也是,一个被厌弃的废太子,还能指望晋帝派来什么尽职尽责的护卫不成? 一阵冷风突然自车帘外窜了进来,阮青黛浑身一颤,止不住的四肢发凉起来,不由咬紧牙关,悄悄往角落里缩了缩。 “冷?”一直沉默的太子殿下突然开了口。 阮青黛的小动作僵了僵,“恩,有一点……噫?” 话还未说完,怀中却是骤然一暖。 阮青黛诧异的垂眼,只见自己觊觎了一路的墨色大氅竟是终于落进了自己怀里,带着某位殿下的体温,让人不自觉的便能安心下来。 “殿下……”虽然非常舍不得怀里的大氅,但想着对面坐着的晏闻昭毕竟和自己不太熟,阮青黛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大氅捧了回去,推辞道,“这大氅您还是自己披着吧……妾身只要等到下一个歇脚处,从箱子里另拿一件便好了。” 晏闻昭蹙眉,又看了阮青黛几眼,便二话不说接回了自己的大氅。 “……”阮青黛嘴角微微抽搐,她不过推辞一小下,不是真的让他拿走啊喂QAQ 她果然是冷的脑子都不清醒了,和晏闻昭这个耿直boy客套些什么啊!!他压根不吃这一套嗷! 就在阮青黛追悔莫及、得到深刻教训后,素来耿直的太子殿下却是冷着脸抖开了手中的大氅,朝她的方向欠了欠身,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扬起手。 阮青黛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身上便蓦地被披上了墨色大氅,暖意登时沁入肌肤,将寒风的凛冽通通隔绝在外…… “你身子娇弱,若是受了风寒,会更加耽搁行程。”嗓音低沉而郑重。 “……” ……如此残酷的原因其实可以不用讲,他再这么直白会很容易失去她的QAQ 见阮青黛的唇角微微向下撇,似乎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晏闻昭轻飘飘的瞥了她一眼,“若是不耽搁行程,到了并州后,你也可早日离开与意中人相聚。” “……”又是意中人。 阮青黛被噎的欲哭无泪,别开眼透过被风掀起一角的车帘朝外看去,无奈的点头,“殿下说的是。” 拿不到玉戒她才不走!怎么撵也不走!! “殿下?”晏闻昭挑眉,抿唇重复。 阮青黛顿了顿,这才想起出发前慕容斐的嘱咐,说是既已乔装成民间的富贵人家,就不便以“王爷”“王妃”称呼,要通通改成“主子”“夫人”。那么…… “夫,夫君?”全当这是在过家家,阮青黛心一横,十分别扭的叫了一声。 “若觉得不妥,便叫子显,”晏闻昭的视线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上停留了片刻,移开了目光,“我的字。” “子显……”好像比夫君要正常多了。 马车内又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寂静。 阮青黛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将脸埋进了领口那一圈柔软的紫狐毛,舒服的轻轻叹了口气,鼻端却是萦绕着大氅主人陌生而冷冽的气息。 ——“你同阮青黛狼狈为奸,做的那些龌龊勾当难道还少么?” 耳畔回响起晏闻昭在宫门外质问渊王的话。 狼狈为奸…… 龌龊勾当…… 阮青黛眼皮微跳。 果然不出她所料,面前这位太子殿下对她好像真的是深恶痛绝啊。 想来她也的确不“愧对”龌龊这个贬义词…… 晋帝寿诞那次,是她派危楼的人在东宫寿礼上动手脚。黄河水患那次,也是她出的主意,钦天监正史又是渊王的人,这才给东宫挂上了个“不祥”的名头。至于微服私巡中的种种,也是她精心布置。途中偶遇的那位与故皇后极为相像的冯萋萋,也是危楼中人。再之后的“杖杀宫人”“重伤禁卫军”也都是她的杰……作…… 想起从前种种,再想起此刻自己对面坐着的是谁,阮青黛的一颗心拔凉拔凉的,脑袋都恨不得缩进大氅内。 ……从前怎么没觉得自己作了这么多孽呢_(:зゝ∠)_ “棠珩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正当她想着怎么做鸵鸟时,一直面无表情旁观的太子殿下却是冷不丁开口了。 阮青黛缩脖子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对她说的,连忙抬起了头,有些不解的眨了眨眼,“什……么?” 晏闻昭眉宇微凝,双眸幽如深潭,但说出口的话却不似嗓音那般凛冽,“我从未对你的出身有何偏见。” “……” 闻言,阮青黛怔了怔,下一刻却是想起了自己在宫门外与渊王的对话。 ——“之前我还听说四哥对四嫂庶女的出身多有不满,今日一看……竟都是些不实的传言,四哥四嫂分明是伉俪情深,天生一对。” ——“渊王说笑了,太子殿下乃故皇后所出,是陛下的嫡长子,而妾身不过是侯府庶女,如何能与殿下相配?” 晏闻昭以为,渊王是在嘲笑她的庶出身份? 刚刚还有些抑郁的阮青黛登时乐了。 敢情这位太子殿下压根没听出渊王针对的是他啊,还害得她巴巴的冲在前面为他出头…… 不过她也早该想到了,晏闻昭这么一个直肠子的人,要想懂她和渊王那厮话里的弯弯绕,也真是难为他了。 唇角微微翘起,阮青黛忍不住笑道,“我知道,子显襟怀磊落,和其他人自然不一样。” 见晏闻昭也不再自称本王,她便也将那麻烦的妾身二字给去了。 女子展颜,玉白的面颊衬在深色裘领之上,眼角眉梢染上了一抹潋滟的笑意,越发显得容姿殊丽。 晏闻昭眸色微微滞了滞,面上有一抹异色掠过,然而下一刻,他便淡淡的别开了眼,不再说话。 “主子。”顾平的声音自帘外传来,干净而清亮的。 “何事?”晏闻昭偏过头,扬手掀开了车窗上的布帘一角,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凉薄的落日余晖下英气逼人。 “管家说,再过半个时辰便能到江夏郡,问今夜能否在江夏郡歇一宿,明日再赶路。” 顾平垂头问道,不得不说,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下属。这位年轻的中郎将怎么看,那周身气度都和晏闻昭是一脉相承的。 晏闻昭点了点头,“一切都由他做主。” “是。” 管家便是那不怎么靠谱还凶巴巴的神机营大将慕容斐。 一切……都由他做主? 阮青黛心下觉着不妥,便犹豫着问出了口,“子显……我看那个慕容斐有些古怪,若是将所有行程都交由他做主,万一……” “你多虑了。”出乎意料的,晏闻昭竟是想都没想便否定了她的猜疑,“慕容斐虽看上去豪放不羁,但从前领兵打仗也是神机营中数一数二的厉害角色。” “……”阮青黛悻悻的撇了撇嘴,摸着自己身上的的大氅垂下头。 若是真有那么厉害又怎么会被打发来,护送废太子去封地呢? “吱嘎——” 就在阮青黛暗自在心里嘀咕的时候,马车却突然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 因为惯性的缘故,她一个没坐稳朝旁边栽去,幸好晏闻昭伸手捞了一把,这才避免了她栽下车的悲剧。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像是前方有什么人挡住了去路。 晏闻昭蹙眉,将怀里的阮青黛扶稳后,才转身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嗓音低沉,在寒风的呼啸声中威仪半分未减,“出了什么事?” 顾平翻身下马,疾步走到了车边,“主子,好像是遇到了这一带山林的……草寇。” “草寇?” 草寇? 阮青黛眼皮跳了跳,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此山是我开……”远远的,那草寇头子便扯着嗓子叫了起来,然而却不过是虚张声势,虽然嗓门大但声音却轻飘飘的,直让后几句散在了寒风里。 晏闻昭和顾平都是从小在皇城长大的人,就算是有见识,见识的也是沙场上的大场面,这种寒碜而小家子气的土匪喊话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顾平挠了挠脑袋,面上满是好奇,“他在叫什么?” 阮青黛也凑到了晏闻昭身边,朝掀开的车帘外看去,忍不住小声回答,“他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 “……” 察觉到一丢丢冷场的尴尬,阮青黛轻咳了几声,牵出一抹笑,迎上身边主仆两人的审视,“怎么了?” 顾平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连忙应声道,“夫人好耳力!!” “……”晏闻昭冷冷的瞪了顾平一眼,“你去前面看一眼。” “是!” 待顾平离开后,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才转向阮青黛,“这寇匪间的黑话,你是如何得知的?” 连他都未听清的话,阮青黛又怎么可能是因为耳力好听的清清楚楚? 阮青黛笑容僵了僵。 这……所有电视剧都这样演啊QAQ “也,也是听旁人说的。” 闻言,素来习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太子殿下依旧没放过她,“什么人?” 荣国侯府怎么会有人对这等江湖规矩了如指掌? 阮青黛的眉心隐隐作痛,对太子殿下这种耿直的性子简直是又爱又恨,干脆胡乱把自己子虚乌有的意中人又拎了出来,“是,是我的意中人。他,他是江湖中人,对这些草寇的套路略知一二,这黑话也算是趣闻之一。” 混迹江湖的意中人? 晏闻昭眉宇微凝,刚想继续问些什么的时候,顾平却是已经从前面跑了回来,禀告道,“主子,前面不过是一帮不入流的草寇。人虽然多,但看着也都只会些三脚猫工夫。管家准备拿些银子打发他们,若是还不肯罢休……” “若是还不肯罢休要怎样?”阮青黛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 顾平垂下头,微微憋着笑学慕容斐说话,“若是还不肯罢休,那就……胖揍一顿!扒了衣裳捆作堆等官府来收拾!” 胖揍一顿,扒了衣裳…… 阮青黛噎了噎,眼前又浮现出慕容斐那张遍布皱纹却凶巴巴的脸,开始为那些运气不怎么好的草寇肉疼起来。 听了顾平的话,晏闻昭便知道前面那群草寇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且慕容斐完全可以应付。 松开手中的车帘,他挥了挥手,缓缓靠回了车壁,扫了一眼还想探身出去一看究竟的阮青黛。 被那凛冽的眼神不轻不重的瞥了瞥,阮青黛垂下头,不由乖乖的坐直了身子,一颗心却是已经飞到了车外…… 他们已经如此低调谨慎,竟然还会被草寇盯上? 更何况,这里还是官道。在官道上拦截过路的车队,究竟是这里的草寇太过猖狂,还是有人暗中指使、想要……斩草除根? 但瞧着领头的那人,又的确是个草包。 官道上来来往往有不少行人,偏偏他们这一支队伍被拦下的时候,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如此好的时机,竟只是些跳梁小丑冲下来叫几声“此山是我开”。 可能是这三年做的坏事多了、阴险惯了,阮青黛此刻竟有些可惜的想,若是她想在这里借用草寇的势力…… 那便在草寇中提前安插生门之人,诱使草寇拦截队伍。而其余的死门杀手便埋伏在山林中,只待场面一混乱,便趁势刺杀马车中的晏闻昭。 有这样一个如假包换的真草寇在前面打头阵,既能隐藏实力也能让慕容斐等人掉以轻心,最后不仅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也能干净而不留痕迹的收尾。 多完美的行动。 若是她想对晏闻昭下手…… 像是想到了什么,阮青黛眸色一惊,蓦地抬起头,一把拉住了晏闻昭的衣袖,“有诈!” 话音刚落,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隐隐还夹杂着刀剑相撞时的锵锵声。 晏闻昭眸光急缩,眼底闪过一丝凌厉。 最前方的慕容斐正准备扬刀好好教训这帮不识好歹的贼匪,却见又是一拨同样身着草寇衣裳的人自坡上俯冲而下,身形步法竟比自己面前的小喽啰要高出上百倍,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不好!!竟是轻敌了! 慕容斐神色一慌,忙扬声让手下的人去拦那一拨杀手。然而真正的贼匪虽不堪一击但却仗着人多势众,团团围住了他们,让他们不能即刻拦住那些真正危险的杀手…… 顾平也被几个草寇缠住,刀光剑影间,他眼睁睁看着四个武功上乘的“草寇”直直朝晏闻昭的马车扑了过去,登时目眦欲裂。 “殿下小心!!” 从杀手出现,到冲向马车,一切发生的太快太快,不过都在眨眼间的工夫。 又是眨眼间,四名杀手在距离马车几尺处骤然抬手,齐刷刷的射出几枚暗器,“嗖嗖嗖”几声,猛地刺进车帘内…… 尽管在阮青黛的提醒下,晏闻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鉴于马车的狭小空间,再加上还要顾忌阮青黛,他的动作也不得不放缓了许多。 暗器自帘外“嗖”的射了进来,晏闻昭眸色一厉,扬手将阮青黛拉进怀里,猛地跃出马车,躲开了齐齐连发的十数枚暗器。 耳畔传来暗器擦过的破空之声,阮青黛还未来得及反应什么,浑身一凉,那披在身上的大氅已经被刮下,钉在了车壁之上。 下一刻,脚下突然着了地,却是晏闻昭已经带着她落在了马车之外。 “殿下!” 顾平咬牙,在几个草寇的包围间将长剑扔向晏闻昭,自己赤手空拳对付起了草寇。 “刷——” 明晃晃的刀光迎面而来,晏闻昭一手搂着阮青黛,一手接过顾平扔来的长剑,扬手就迎上了四人的围攻。 “小姐!”见阮青黛有危险,始终在观望的无暇也赶紧下了车,在晏闻昭被围攻的不远处,有些担忧的唤了一声。 旁人听来,不过是一个丫鬟忧主心切。但阮青黛却知道,那是无暇在请示…… 又是一锋利的刀尖自眼前划过,径直袭向晏闻昭的心口,被他撤剑后跃躲过。 阮青黛看得心惊肉跳,攥着的手微微收紧,垂眼咬牙。 无暇究竟……要不要出手? 若是无暇出手,自然能化解晏闻昭此刻的险境。但如果真出了手……又该如何解释自己身边的丫鬟身怀绝技、武艺高强?若是暴露了她们在危楼的身份…… 不过是一瞬间的犹豫,混战的局面便有了些新变化。 晏闻昭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是冲自己而来,为了不拖累阮青黛,他一个纵身将她带到了尚处于安全位置的无暇身边,面色凝重,冷峻的眉眼间带了些肃杀之气,“待着,别动。” 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那磁性的嗓音依旧沉稳无比,让人无法不安心。 而就在他将后背暴露在敌人视野中时,又有几枚暗器乘风而来,直直瞄准了他的心口,那四个杀手也紧跟在暗器之后举刀来袭。 尽管阮青黛并不懂什么招式,但却从那凛凛的冷光中看出了些暗色,暗器和刀刃上都隐隐泛黑…… 有毒! 阮青黛面色一变,再顾不上什么危楼什么阮青黛,也顾不上晏闻昭是否能躲开这些沾着毒液的锋刃,只是凭着近乎本能的反应,用尽全身力气将晏闻昭推向一边。 眼见着暗器和刀锋都纷纷避无可避的对上了阮青黛,无暇双眼微眯,身形一动,下一刻,便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带着人躲过了最为危险的一波攻击,退回了马车边。 被用力推开的太子殿下愣了愣,最初是诧异,而后表情变得极为复杂起来,隐隐有一丝异样转瞬即逝,剩下的便是疑惑。 “啊!” 有几枚暗器落了空,而剩下的却是伤到了后方几名正要冲上来的护卫,中了暗器的护卫双唇立刻变成了可怖的紫色,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死死捂着脖颈,尽皆倒了下去。 被无暇护着退到一边、却还惊魂未定的阮青黛一眼便瞥见了那几个护卫的死状,眸底掠过一丝震惊。 千丝绕?! 而另一边,四个杀手似乎还在对无暇的速度有些难以置信,招式中难得的出现了破绽。 而被阮青黛大力推向一边的太子殿下却知道此刻不宜思考太多,眸底闪过一丝寒光,他蓦地逼近,长剑挥出,压上了其中一招式略有滞塞的刀刃,横削向执刀之人…… 洁白的雪地上骤然落下一片血色,污秽而刺眼。 由于不知无暇的底细,剩下三名杀手的进攻便变得极为保守,而晏闻昭没了阮青黛这个“累赘”,越发找回了主动权,将他们逼得节节败退。 “殿下!”“太子殿下!” 顾平和慕容斐也终于解决了那些草寇,一起赶到了晏闻昭身边…… 留下了最后一个活口,晏闻昭沉着脸,将剑横在了他的脖颈间,冷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眼见着那人没有说话,颊边却是动了动。 阮青黛正被无暇扶着缓缓走了回来,见状,不由眉心一蹙,嗓音中带了些清冽,“他想服毒。” 顾平一愣,连忙伸手去掐那人的下颚,但却已经晚了。唇边突然溢出了几丝黑血,下一刻,那唯一留下的活口便双眼一番,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服毒自尽。 白茫茫的雪地里,已是死伤一片,满目狼藉。 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吹得衣摆发出瑟瑟声响。 危险警报已然解除,阮青黛掌心被冷汗浸湿,鬓发也微微凌乱,发间的步摇摇摇晃晃的快要坠下,一双桃花眼生生褪了艳色,双颊略显苍白。 想起方才那齐发的暗器和刀锋已经逼至了眼前,她额上又沁出了些冷汗,腿软了软,幸好还有无暇撑着。 “小姐……” 无暇手下突然传来一片黏黏的濡湿感,她心口一紧,连忙低下头,却见阮青黛的皓腕上竟是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血痕。 “小姐你的手!”她低呼了一声。 “?”阮青黛不明所以的垂头,还未来得及看清自己腕上的伤痕,一道青色的颀长身影突然出现在了身前,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晏闻昭紧紧蹙着眉,往日疏朗的眼角眉梢竟是带了些怒意,盯着那血痕的眸子也晦暗不明,却是迟迟未说话。 被太子殿下那冷到可怖的脸色吓到了,阮青黛艰难的缩回手,小声道,“这,这不是暗器划伤的……是刚刚,不小心在马车边蹭到的……” 她原本也惊了惊,后来看了看伤口并未呈紫黑色,这才想起方才无暇带着她退至马车边时,她似乎用手撑了一下车轮,腕上的伤口约莫就是在那时不小心划伤的吧…… 晏闻昭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冷着脸,翻来覆去的检查着那并不严重的伤口。 慕容斐狠狠的将刀往地上一插,有些暴躁的在原地转了转,“竟是轻敌了!!” 他好歹也是神机营的大将,征战无数,今日竟是在一群贼寇上栽了跟头!万万没想到,这些山林间的草莽强盗背后竟有人动了手脚,想要置太子于死地。 “小姐!”不远处,豆蔻着急忙慌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直奔阮青黛而来,而一见到面色不善的晏闻昭,却是连忙改了口,“夫,夫人你没事吧?!” 晏闻昭眉眼间的怒意渐凉,像是终于恢复了过来,骤然放开阮青黛的手,后退几步给豆蔻腾出了位置。 “殿下,”慕容斐走上前来,“我们还要在入夜前赶到江夏郡,此地不宜久留。” 晏闻昭眸色沉沉,又看了一眼四周,微微颔首。 “夫人……你手腕怎么受伤了?有没有事啊?赶紧上车奴婢帮您包扎一下……” 豆蔻还在一旁捧着阮青黛的手,絮絮叨叨的念着,而阮青黛却是抬眼看向了晏闻昭转身的背影,不由又想起了那暗器上的毒…… 千丝绕。 = = = 夜色已经深了,天寒地冻,大街小巷少有人走动,客栈内也显得颇为冷清。 晏闻昭一行人住下时,空房绰绰有余。新婚燕尔,太子殿下本应与王妃住同一间。但刚正不阿的太子殿下却特意嘱咐顾平,单独为王妃准备一间与他相邻的客房。 顾平也不敢多问,只照着吩咐做事,心里却是暗暗嘀咕。 难道王爷王妃不睦?可今日遇上草寇时王妃不过是手上划破了一道小口子,王爷的模样分明是紧张的很啊? 跟了晏闻昭这么多年,顾平头一次有些摸不清自家主子的想法。 阮青黛倒是很清楚晏闻昭为什么要这样做,于是一边欣然的带着豆蔻无暇进了屋,一边打量起了屋内的摆设。 屋内,右边临窗靠着两把椅子,配着黑漆高几,左边的妆台上摆着一古朴的铜镜,镜框上雕着并不精致的荷叶纹理。不远处还竖着一架绢绣的百蝶图屏风,隔断了内外两间,整个房间布置的十分简朴。 “小姐,太子殿下竟然不与您住一间啊?”豆蔻拎着行李进了屋,有些狐疑的小声问出了口,“您这是……不受宠的表现吗?” “……闭嘴。”阮青黛噎了噎,扬起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腕,想要敲豆蔻的脑袋,“强扭的瓜不甜……太子是君子,君子成人之美,你懂什么!” 豆蔻连忙捂住脑袋,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然而脑袋里盘旋了好一会儿“强扭的瓜不甜”“君子成人之美”,豆蔻才突然在无暇冷冷扫来的一个眼神下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将阮青黛扬起的手拉下,“……小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阮青黛眨了眨眼。 “您不是要真的要嫁给太子,咱们是来拿回玉戒的啊!!”豆蔻欲哭无泪,“太子殿下这么耿直不近女色,您怎么接近他找到玉戒啊??” “……”—— “殿下,若属下没有看错。那被暗器所害的几位兄弟中的毒……便是千丝绕。” 微微摇曳的烛火,顾平扶着腰间所佩的剑,面色有些难看的向晏闻昭禀告。 “千丝绕……” 窗边,晏闻昭负手而立,身姿颀长,束发的玉冠已然摘下,墨黑长发在袖口的回字符上飘摇开来,潋滟的烛光扑撒在磊落的五官之上,虽然眉宇间依旧冷峻,但却透着些旷野之气。 顾平俊朗的面容微微有些阴沉,忍不住咬牙道,“殿下!他们竟还是不肯放过您,想要斩草除根!!” 晏闻昭负在身后的双手渐渐攥紧,眸底掠过一丝异色。 千丝绕,中毒者只会感到有千根银丝死死缠住脖颈,最终窒息而死,而死前还能感受到脖颈被缓慢勒断的痛苦。 如此狠绝而残忍的奇毒,传闻中只有一处拥有。 “笃笃笃——” 敲门声突然响起。 顾平走上前打开了门,看清来人时微微一怔,面上的阴沉之色滞了滞,“……夫人?” 屋外,阮青黛小心的端着碗,一身淡雅的青色,发髻已然放了下来,散在身后的长发只用一根白缎松松的束着,和那素净的妆容相称,格外显得气韵婉约。 一见到顾平,她也同样愣了愣,随即却反应了过来,“你们在说正事?那……我过会儿再来。”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进来。”晏闻昭的声音依旧冷。 阮青黛脚下一顿,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转过身,硬着头皮屋内走去。 若不是豆蔻和无暇提醒,她差点都糊涂了…… 她不是为了做太子妃而来啊,是为了玉戒啊玉戒! 晏闻昭不碰她固然是好,但若是连让她近身的机会都不给,她还哪有机会找到玉戒? 于是在豆蔻的怂恿下,她便把自己收拾好来“色|诱”某位殿下了_(:зゝ∠)_ 顾平这个时候倒是非常机灵,比他家主子要稍微圆融些,一见阮青黛进门,便赶紧转身向晏闻昭拱手,“殿下,末将就先告退了。” 说着,便后退一步出去了,还细致贴心的伸手将门紧紧关上。 阮青黛将手里捧着的碗在桌上放下,尽量放柔了声音,“子显,今日赶路辛苦,你要不要吃一些夜宵再休息?” 晏闻昭转头看她,下颚硬朗的弧线被烛光中和,沾染了些温和的光华,眉宇间也没有白日里那么冷冽。 淡淡的扫了一眼桌上的瓷碗,他只顿了片刻,便走至桌边坐下,“你已经端上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 都已经端上来了,还问他要不要吃? 虚伪,叉出去。 当然,最后一句是阮青黛自己脑补的。 能不要这么耿直吗殿下? “手怎么样了?”晏闻昭一边舀了勺汤圆,一边瞥了眼阮青黛的手腕。神情是惯常的冷漠,但却又带着些不一样的东西。 阮青黛正有些“放肆”的盯着晏闻昭从头到脚看,希望能从他身上找到可以藏玉戒的地方……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声,晏闻昭不解的抬眼,却见女子眸色灼灼,一直有些异样的盯着他,“咳。” 轻咳了一声,耿直的太子殿下微微蹙眉,面上掠过一丝不虞。 分明已经有意中人,竟还用……还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被太子殿下面上那明晃晃的嫌弃闪了眼,阮青黛连忙转了转手腕应声道,“没事……只是一点小擦伤,不碍事。” 晏闻昭没有说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那碗汤圆,从袖口拿出了一小巧剔透的玉钵,“坐下。” 坐下? 阮青黛不解的拉开圆凳,愣愣的坐下。 晏闻昭低头,拉起她垂在身侧的手,面无表情的开始拆那垂在她腕上的纱布。 “这是要……做什么?”眼见着自己腕上的纱布已经被尽皆解开,那浅浅的一道伤口露了出来,阮青黛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一边的玉钵上。 太子殿下……不是要为她上药吧? 晏闻昭打开玉钵,正准备从里面挖一些药膏为阮青黛的伤口抹上,却是突然停了手。 ……他似乎还是下意识的觉得面前这女人是他的王妃,但却忘了他的王妃早已心有所属,他也已经答应放她离开。 所以……男女授受不亲。 正当阮青黛有些受宠若惊时,冷漠的太子殿下却又满脸“嫌弃”的将那玉钵推向了她,“抹在伤处,有利于伤口愈合。” “……哦。” 撇了撇嘴,阮青黛果断将注意力转向了那精致小巧的玉钵上,好奇的从里面挖了些乳白色药膏,轻轻抹在了自己的伤处,只感到一阵清凉,润润的却没有什么腻感。而下一刻,那一抹白色便沁入了伤口处,原本浅浅的一道痕迹渐渐隐去,最终竟是消失了,仿佛从未受过伤似的。 促进愈合的效果竟然如此强? 眸色微亮,阮青黛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以后有机会也让莫云祁给她弄些备在身边,她虽然不易受伤,但无暇身上却是新伤旧伤积了不少。女孩子身上留些疤总归不好,若是这药膏能祛除些痕迹…… 晏闻昭将那玉钵收回了袖中,抬眼看了一眼似乎心怀觊觎的阮青黛,“皇室秘药玉肌膏,抹了不会留下疤痕。” 皇家秘药……就收在衣袖里? 阮青黛嘴角抽了抽,脑子里却突然有一抹灵光闪过。 她的玉戒,会不会也被在那衣袖里? “我可以躲开那些暗器,下次不必这样做。” 就在她想的出神时,太子殿下却是突然开口将她的心神拉了回来。 “……”阮青黛愣了愣。 似乎察觉出自己的口吻有些冷硬、甚至是不近人情,某位不善言辞的殿下有些拙劣的想缓和一下氛围,“那暗器上浸着剧毒,只要沾上半分便是必死无疑。” 见他似乎十分笃定,阮青黛更是怔住,一双桃花眼心虚的眯了起来,试探性的问道,“子显识得那毒?那么……可知道是谁想要置我们于死地了?” 闻言,晏闻昭的面色稍沉,眼前又浮现出那几名护卫捂着脖颈惨死的一幕,嗓音冰凉,“那是传说中的千丝绕,世间仅有一处有这奇毒。” 阮青黛心头一紧,有些艰难的张了张唇,声音都不由自主的放低了些,“什么……地方?” 晏闻昭的面上覆了一层寒霜。 “危楼。”—— 渊王府。 一身着白色蟒纹锦袍的男人微微抬眼,面若冠玉,眉宇俊美温润,然而此刻脸色却是透着些铁青,“让他侥幸逃过了?” 书桌前,一黑衣人单膝跪着,垂头拱手,“是。” “就连千丝绕都没能取他性命?!” 白衣男子正是渊王棠珩。 “殿下……太子武艺高强,属下派出去的杀手根本没有伤到他。更何况……他手下还藏龙卧虎,就连一个普通侍女实力也是莫测的很……” “噼里啪啦——” 渊王骤然扬手,将桌上的茶盏猛地扫了下来,眸底透着些阴戾,“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殿下息怒。” “你可知道千丝绕有多难得?!千丝绕这种奇毒只有危楼有,本王费尽心机才讨得那一星半点,如今竟是全废在了你们的手里!”渊王负着手从书桌后绕了出来,温润的面上阴云密布。 阮青黛为了助他一臂之力,曾有一次命人用了这种奇毒,但后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许他再提及这千丝绕,也不曾再用过。 他手里仅有的那些千丝绕还是从当年中此毒身亡的尸体中提炼而来…… “若是危楼还肯助本王……哪里还用的着你们这群废物!” 渊王攥紧手砸向了桌面,眸底掠过一丝阴鸷。 晏闻昭被废后,他又去了一次往日约见阮青黛的别院,而那别院却是人去楼空,只留下了一张言简意赅的字条。 ——大事已成,无须危楼。 “殿下,那接下来……” 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渊王难看的脸色,黑衣人小声开口。 “自然是继续!” 难不成没有危楼,就除不掉晏闻昭了吗?!没有危楼……他也一定可以做到。 晏闻昭从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会是他的,不仅仅是储君之位,还有…… 似是想到了什么,渊王眉眼间的阴鸷渐渐散去,竟是恢复了一抹温和之色。 沉默半晌,他微微侧头,睨了一眼仍跪在那里的黑衣人,“上元节那天的花灯宴可都准备妥当了?” “……是,都按照殿下的吩咐准备好了。” “那就好。”顿了顿,渊王负手朝书房外走去,皎月清辉在面上扑朔开来,却是未沾上丝毫光华,眸色烁烁,“上元节之事……只要不出纰漏,荣国侯府便将会是本王继位的最大助力。” 而颜妩…… 他也势在必得。 客栈。 一听到从晏闻昭口中吐出的“危楼”二字,阮青黛的心跳骤然漏了半拍,下一刻就开始不由自主的加快。 悄悄别开了视线,她一边做足了戏,一边却有些心虚的垂眼,“……危楼?传说中的那个危楼?可危楼……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 唔,这语调里恰到好处的“惊讶”,她要给自己一个满分_(:зゝ∠)_ 晏闻昭眉宇微凝,下颚的弧线又一次微微绷紧,“危楼已成了棠珩的爪牙。” “……” 为什么要用“爪牙”这种词来形容她的危楼QAQ 虽然危楼的确有点……变态,但她们也是独立自主有个性的变态,不是什么爪牙啊喂! 阮青黛复杂莫测的表情,自然不是向来直来直去的太子殿下可以参透的。 于是,耿直的太子殿下坚持用自己那个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你在不满?” ——猜不透就问。 “没,没有……”阮青黛连忙收敛了一下面上的哀怨,扯了扯嘴角悻悻的解释道,“我只是在想……这危楼若真如传闻中那样手可摘星辰,又怎么会……沦为渊王的爪牙?” 晏闻昭冷冷的开口,“那阮青黛与棠珩原本就是沆瀣一气,心甘情愿为他所用也不足为奇。” 沆瀣一气…… 阮青黛心口仿佛又中了一箭,僵硬着嘴角,她强颜欢笑,“阮青黛……这便是那危楼楼主的名姓?无悠,无忧,还挺好听的……定是个女子吧?真是没想到,那神秘的危楼楼主竟是个女子?” 当世界都厌弃你,你还可以亲口夸夸自己。恩,有点心酸又有点寒碜,(┳_┳) 天色已暗,两人虽离开了山阳村,却没离开望县,于是就在县上的客栈住了下来,打算过一夜再赶路回京。 谁料天还没亮,就连鸡还未打鸣的时候,晏闻昭的房门竟是被轰地一声踹开。 睡在外间的陆啸一惊,蓦地拿起了挂在一旁的刀。 下一刻,一群官兵竟是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晏闻昭何在?!” 为首的捕头展开一份印着官府印信的缉拿令,沉声道,“他弑母行凶,我等奉命,前来将他缉拿归案。” 陆啸呆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弑,弑母?” 捕头面无表情,“妇人晏许氏,昨夜被人勒死在院中。” 屏风后,晏闻昭拢衣起身,眸光晦暗。 第 32 章 032 停云苑,偃月阁。 又是一个看不见日头的阴沉天气,阮青黛坐在窗边,不知为何,分明没有起风,她却忽然觉得有些凉,下意识环住肩,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可寒意似乎是从心头而起,阮青黛想起离京的晏闻昭和阮皇后,开始隐隐觉得不安。 “姑娘又在看这些花笺了。” 碧萝进来时,就看见阮青黛望着妆匣里那叠花笺发愣,忍不住调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姑娘可是思念姑爷了?” 阮青黛合上妆匣,难得没有恼羞成怒地反驳,反倒点了点头。 碧萝愣住。 阮青黛看向她,笑了起来,“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自然没有!” 碧萝很快就反应过来,“姑娘,你想通了?” 阮青黛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其实从晏闻昭临走前的那一晚,她就知道,有些假戏已经真做了。 听出了阮青黛口吻里莫名的夸奖,晏闻昭忍不住蹙起眉,沉声开始了“太子殿下小课堂”,“危楼的存在便像是一颗毒瘤。生门可搅得京城人心惶惶,死门更是罔顾法纪。且阮青黛虽是个女子,但却心狠手辣、阴险狡诈,深谙朝堂污秽、钻营阴诡之术……” 一颗毒瘤…… 心狠手辣…… 阴险狡诈…… 深谙朝堂污秽,钻营阴诡之术…… 阮青黛的一颗玻璃心被这番“点名批评”轰得尸骨无存,几近落泪。 虽然知道太子殿下对她一定是仇视的,但……能不能别当着她面说出来啊TAT。 太直接了啊…… 阮青黛恹恹的撇了撇嘴,“倒是没想到子显对一个女子有如此多的微词……” 噫?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眸色亮了亮,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竟难得的透着些风流轻佻,话锋骤然一转,“子显莫不是……对危楼的这位陆楼主有些旁的心思?” 毕竟,能被凛然一身正气的太子殿下如此不留情面的评判,这世间的女子,除了她阮青黛,怕是也没有旁人了吧。 恨得如此深沉,要知道,爱恨可是向来就没有界限呐。 晏闻昭紧蹙的眉心添了些讶异,“你竟会这样想?我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 没有怒意,没有躁意,依旧是坦荡磊落、一眼便可望到底的表情。 蛇蝎心肠…… 阮青黛再次默默咽了一口老血。 老实说,她现在觉着,比起看不透男人的表情,能一眼看穿才是更可怕的事情。 因为此时此刻,只要那么轻轻瞥一眼,她就能确认了,太子殿下对阮青黛的确没有因恨生爱。她如此调戏他,很明显是自作孽_(:зゝ∠)_ 玻璃心又一次碎了嘤。 “……可能是我的角度立场和殿下您不一样吧。” 生气,不想叫子显了╭(╯^╰)╮ 晏闻昭沉吟片刻,还是不解,“你们女子的心思我果然是不明白。” 说着,他却是想起了傍晚遇刺时阮青黛将他推开的一幕,这才记起还有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你的贴身侍婢似乎有些来历。” 当阮青黛将他推开后,他看得明明白白,那侍女的速度和轻功甚至比他还要更敏捷些。阮青黛不过一个侯府庶女,身边怎么会有这等高手? 侍女?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也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大bug没有提前编好。 无暇的身份,无暇的身份…… 无暇是死门门主,武功高强,走的却是略有些阴诡的偏门,若说是一般江湖帮派的人,晏闻昭怕是也不会相信。 又想了想,她终于支吾着开了口,“无暇的身份……我若是说了,还望殿下不要介怀……” 晏闻昭点头,“你先说说看。” “不知殿下可知道……花眠宫?” “略知一二,江湖中人所谓的魔教。”晏闻昭挑了挑眉,“她是花眠宫的人?” “是。只是……无暇早已离开了花眠宫,其中原委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三年前初遇时,她满身伤痕奄奄一息,我一时心软将她带回了荣国侯府,从那以后,她便成了我的贴身丫鬟。” 说完,阮青黛悄悄瞥了太子殿下一眼,想看看他是否相信了这套说辞。 晏闻昭半信半疑,“果真如此?” 阮青黛抿唇,诚恳的点头,“恩,果真如此。” 从前看的那些小说里都这么写。 回想起无暇那一瞬间的诡异步法,晏闻昭还是选择了相信阮青黛。毕竟,江湖上除了花眠宫,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帮派会走这种邪肆的偏门了。 “殿下……你不会因为无暇曾是花眠宫的人,就要逐她离开吧?”阮青黛有些忐忑,花眠宫虽然能掩饰无暇的真正身份,但名声在江湖中却是一直不好听。 淡淡的看了一眼阮青黛,晏闻昭启唇,“江湖与朝堂素来互不干涉,交集甚少。更何况,她既然已经离开花眠宫,那便是有心改变,如今她只是你的侍女,我自然不会逐她离开。” 闻言,阮青黛松了口气。 不然怎么说,她对太子殿下的耿直是又爱又恨呢? 尽管总是被他不委婉的一句话打趴下,但他……比较好骗啊。 “夜色已深,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该回房休息了。” 一吃完汤圆,太子殿下就开始了不委婉的逐“妻”行为。 “……”回房休息? 阮青黛眼角微挑。 不不不,她光顾着唠嗑,正事还没做呢! 微微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几缕长发,她绽开了一个温婉的笑容,“殿下,你是要歇息了吗?我……伺候您更衣?” 虽然说出口还是有点羞耻,但是她要拿回玉戒啊啊啊TAT 正起身走向屏风后的晏闻昭顿住步子,转头看向跟上来的阮青黛,眼神有些复杂,“不必,男女授受不亲。” “……”阮青黛的笑僵在唇边。授受不亲还怎么拿玉戒!“殿下,我只是帮你更衣,而。已。” 她缓缓走上前,特意咬牙强调了更衣两个字。只是更衣,不是暖床啊殿下,“毕竟,我也担着太子妃的名号。此次前去并州,殿下身边没有什么人伺候,我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不必。”晏闻昭依旧面无表情的拒绝,“我说过,你既已有意中人,到了并州后我便会放你离开。所以,你大可不必履行王妃的义务。” “……” 阮青黛噎住,看来豆蔻说得也没错,自己好像确实沦为失宠状态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嫌弃,她预估,若是在这位洁身自好的太子殿下身边继续待下去,她的玻璃心即将会蜕变为金刚石。 “我并不习惯有人贴身服侍,你早些回房去。”晏闻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径直自阮青黛身边擦过,伸手拉开了房门,冷冷的看着她。 阮青黛依依不舍的盯着晏闻昭的衣袖又看了一眼,苦着脸朝门外走去。 “殿……”刚一走出门,她转身正要说话,门却是砰的一声在面前关上了,毫不留情—— 阮青黛回到自己房内时,无暇正在一旁擦拭着自己藏在袖中的匕首,而豆蔻坐在桌边打着盹儿。 一见她推门而入,两人皆起身迎了过来。 “小姐,得手了没?有没有找到玉戒?” 豆蔻有些急切的问道。 阮青黛的桃花眼耷拉下来。“没有,晏闻昭不让我近身,说不习惯有人贴身服侍。” 无暇微微蹙眉,“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子,不习惯有人贴身服侍?” “恩,”阮青黛点头,郑重其事的诋毁报复,“他可能有病。” 豆蔻有些崩溃,“那可怎么办??这不能近身,还怎么拿回玉戒?!” 阮青黛本来也还有些心焦,被豆蔻这么一哀嚎,反倒平和了些。眯着眼看向豆蔻,她挑了挑眉,“急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出京吗?现在咱们不是就在京城之外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豆蔻噎了噎,随即便是欲哭无泪,“可是,若不早些拿到玉戒,难道我们还真的跟着太子去并州吗?今日的事奴婢可不想经历第二回了……” 阮青黛抿唇,有些好笑的瞥了豆蔻一眼,又扬手指了指无暇,“有无暇在,难道会让你受伤不成?” 说着,她转向无暇,“我已和太子澄清了你的身份,只说你从前是花眠宫的人,所以接下来若是再有什么危险,你就不必再隐藏实力了。” 花眠宫? 无暇愣了愣,点头应声,“是。对了,还有一事……” 阮青黛在桌边坐下,支着头转起了手中的瓷杯,桃花眸里尽是了然,“千丝绕。” “是。”无暇冰冷的面上掠过一丝狐疑,“危楼的千丝绕……怎么会出现在那群草寇的手里……” 豆蔻也拍了拍脑袋,一下想起了那几个护卫中毒身亡的场景,“原来是千丝绕!奴婢就说……怎么觉着那毒发的模样有些熟悉……可是,可是他们怎么会有千丝绕?小姐你不是早就命令禁止危楼中人再用千丝绕了么?” 千丝绕,毒如其名,如同万千银丝缠绕在脖颈之上,一点点嵌入肌肤,直至窒息,有断颈之痛。 当年阮青黛刚到大晋时,并不知道千丝绕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毒,只知道这毒是危楼独有。因此当年曾用这毒为渊王除过几个人,却不曾想毒发时竟是那等惨状。 知道这毒为何名叫“千丝绕”后,阮青黛便严禁危楼中人再用这奇毒了…… 她虽然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也觉得这千丝绕太过阴狠。更何况,她若是想除掉什么人,还有其他很多种方式,也没必要一定用毒。 所以,这三年里她也仅仅只用了一次。 “难道是危楼中有人生了异心?将此毒传了出去?” 无暇蹙眉,眸色冰凉。 阮青黛摇了摇头,“自那次之后,我已将千丝绕交由莫云祁收着,就算底下有什么人生了异心,也很难从他那里盗出来。至于莫云祁……” “他绝不会背叛楼主。”这一次,无暇倒是回答的极快。 阮青黛挑了挑眉,唇畔浮起些笑意,“我知道。” “那这千丝绕究竟是什么情况?”豆蔻有些摸不着头脑。 想到白日里遇刺的一幕幕,阮青黛的笑容渐渐凉了下来,“让莫云祁去查一查,尤其是渊王那里。这群草寇十有八、九是他动的手脚。那千丝绕,也只有他见过。” 豆蔻收起了面上的茫然,“是,奴婢这就和京中联系。” “还有……”阮青黛顿了顿,再次转向无暇,“死门带了多少人出京?” “二十四人。” “暗中布置一下。这刺杀行动既然有了第一次,便不会善罢甘休。宫中怕是传不回消息,单凭一个不靠谱的慕容斐,太子能不能活到并州都是一个未知数。” 顿了顿,阮青黛放下了手中的瓷杯,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摇曳的烛火上,“传令下去,若是能提前发现异样,便赶在他们之前出手。 ” 正月十五,上元节。 襄陵城。 襄陵城地处汉水中游,四面环山。比起京城的冰天雪地,正月里的襄陵城便温和的如初春一般。 没有白雪皑皑,没有刺骨的寒风,只有钟声自山林间的寺庙悠悠传来,隐隐回荡在城中,久久不绝。 尽管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朱红色的墙被郁郁葱葱的树林掩映其中,但却也难掩庄严肃穆。 不过,山间的巍峨庙宇却也并未影响山脚下的俗世繁华。 大街小巷的店铺已然热闹开张,因着上元节的缘故,长街上都已挂好了各色各样的花灯,偶尔一阵风吹过,将那缀在灯尾的流苏撩起,在空中飘摇。 让人眼花缭乱的花灯下,是行街游走的各类小摊。不少闺阁女子也难得的结伴出门赏花灯,新奇的在小摊前驻足停留。 晏闻昭一行人到襄陵城时天色还未暗,但见这襄陵城热闹繁华,今日又是正月十五,慕容斐头一次没有催促着赶路,早早的便找了家客栈安顿了下来,但却叮嘱所有人,晚间不可离开客栈。说是因为正月十五城中的人既多又杂,为保太子与太子妃安全,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为好。 尽管慕容斐说的客气,但那张冷酷无情的凶脸却是明晃晃的写着“谁要出去我就废了谁”。晏闻昭本就对这等事不甚在意,自然是令众人要遵从慕容将军的嘱咐。 如此一来,阮青黛本还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顿时就被浇灭了。 不过连着起早摸黑赶了几日的路,她也的确累的不行,一住下便在床上倒头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夜色微阑。 “小姐~”豆蔻一边谄媚的笑,一边凑到了床边,“您醒了?” 阮青黛眯着一双刚睡醒的桃花眼,揉了揉散在脑后的长发,唇角微勾,“想出去玩?” 豆蔻忙不迭的点头,期盼的看向阮青黛,“恩恩恩。” 阮青黛挑了挑眉,起身下床,散着发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 “吱呀——” 窗外,街巷中交错着挂满了无数盏宫灯、走马灯、花卉灯,灯光在一阵柔风中摇曳,煞是好看。 “小姐,这些花灯是不是很好看?”豆蔻忙不迭的凑了过来。 阮青黛细细的看了几眼,点头,“还可以,只是不如京城的花灯精巧。” 这里的花灯怎么能和京城比?豆蔻的笑容一僵,果断随手指向街上的行人,转移话题,“小姐你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怎么都带着面具?!” 阮青黛一愣,也透过半掩着的窗朝热闹的街上看去。 果然,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所有人竟都带着不同的面具,而路边也有不少叫卖面具的摊贩。 这倒有些新奇了…… 阮青黛的眸色亮了亮。她从前倒是在书中看过,说上元节曾有这么个习俗,“正月望夜,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后来不知为何,这习俗渐渐消失了,才有了后来的猜灯谜和射花灯。 来大晋三年在京城没见过,没想到今日在这襄陵城竟是瞧见了。 见阮青黛动了心,豆蔻面色一喜,趁热打铁的怂恿道,“小姐~咱们也出去买个面具吧!您和无暇一个射花灯,一个猜灯谜,从前都能赢一大堆好看的花灯呐。” 无暇冷冷的扫了豆蔻一眼,看向阮青黛,“属下觉得,与其出去观灯不如想一想玉戒究竟在哪里。” 玉戒…… 一提到玉戒,阮青黛的太阳穴就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这几日她想尽办法,对着晏闻昭各种动手动脚,也没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玉戒,反倒是被用一种极为“鄙夷”而“复杂”的目光伤害了一次又一次。 “哎呀!玉戒明天还能再找,上元节一年可就一次!”豆蔻着急了,跺了跺脚昂着脖子和无暇杠上,结果被冷眼一扫,就默默的缩了回去。 算了,死门的怪物都惹不起…… 阮青黛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拍了拍手边的窗棱,咬牙将脑子里的玉戒和慕容斐的凶脸强行忘了,“梳妆!” = = = 夜色阑珊,长街上的一盏盏花灯全都亮了起来,将整个襄陵城笼罩在暖色光晕中,与月辉交相辉映,映得一片光彩离合。 交错的花灯下,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嬉笑声、歌舞声交织在一起,空中时不时还有烟火绽开,无比热闹。 舞龙的队伍在长街中央辟出了一条路,戴着面具的百姓们都纷纷散到了街道两边,喜气洋洋的边看边议论着。 街边,阮青黛带着无暇豆蔻站在人群中,朝越来越近的舞龙看去,每人都戴着一个刚刚从摊贩那儿买来的面具。 阮青黛穿着一袭藕荷色云雁锦衣,月白长裙。半垂着流苏的面具遮住了上半边脸,露出一双微挑的桃花眼,眸光潋滟。三千青丝未绾,只别了几朵珠花,作未出阁的少女妆扮。衬着那五光十色的花灯,温婉中便更透着些妩媚娇艳。 扬手顺了顺垂至胸前的长发,阮青黛莫名有些心虚。 照理说,她已经嫁为人妇,出门在外就应该绾着发髻,更何况这上元佳节……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元节一直都是男女定情幽会的最好时机,她竟在这个时候“披头散发”的就出来了……总有种不守妇道的感觉啊。 “小姐!你别担心了。”见阮青黛又苦着脸摸头发,豆蔻走上前小声安抚道,“这上元节您要是绾着发髻,没有太子殿下在身边反而不妥。再说这戴着面具别人又认不出来,您怕什么?” 阮青黛垂头想了想,觉得豆蔻说得倒也有道理,便也就不再多想了。 “小姐~咱们去那里看花灯吧!”豆蔻一眼瞧见了长街那头空悬着的一片花灯,兴冲冲拉了拉阮青黛的衣袖。 “恩。” 主仆三人刚离开,卖面具的摊贩边就缓缓走来了两个男人。 其中身姿更为颀长的那个穿着一袭玄色锦缎长袍,腰间束着祥云宽边锦带,玉冠束发。虽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穿着,但那俊朗疏阔的眉眼和周身凛冽的气势却依旧让他在人群中显得有些出挑。而后面跟着的男子也是英俊清朗,但比之玄衣男子却差了不少气度。 “主子……这里的人都带着面具,要怎么找夫人?”顾平看了看周围擦身而过戴着面具的人,头有点疼。 慕容将军都再三强调了不要出门,夫人竟还敢悄悄溜出来…… 晏闻昭沉默不语,垂下眼,修长的手指在那一排排面具上抚过,最终落在一薄薄的黑色繁复面具上。 “主子?”顾平有些诧异的挑眉,“您也要戴面具?” 晏闻昭抿唇,也扔了一个给顾平,冷冷的开口,“入乡随俗。” 两人也都戴上了面具,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长街那遍空的花灯走去。 顾平从小在东宫长大,一直跟着晏闻昭,也从没在宫外见识过民间的上元节,见着那蜂拥在花灯下的一群人倒也觉得新奇,“主子,那些人也在……猜灯谜?” 宫中虽每年正月十五也有花灯宴,但无论是赏花灯还是射花灯,氛围却从未有过其乐融融,都透着些说不出的诡异。 “这里的花灯倒是简陋的很。”晏闻昭遥遥的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那片灯海,声音在嘈杂声中低沉却清晰。 顾平嘴角抽了抽。 这不是废话吗?这个小山城的花灯哪里能和宫中每年的比……要知道,宫中每年摆出来的花灯可都是名工巧匠精心做出来,各州州牧挑最好的进贡上来,才能入宫中那些娘娘们的眼。 正当顾平腹诽时,晏闻昭却淡淡的接了下一句,“虽简陋,但不知为何却看着很干净。” 顾平愣了愣。 干净? 果然没错。宫中的花灯宴总掺着嫔妃皇子们的争宠,还有京中贵女的争风吃醋,表面上虽是以和为贵,内里却总是风波暗涌。 他跟着殿下这么久了,其实秉性也随了殿下。对于宫中那些盘根节错的门道,他们都不甚了解,也不屑了解。只知其污秽不堪,却不知究竟是如何污秽如何不堪,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还是被那些最厌恶的人、最厌恶的权术逼到了如今的境地。 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顾平又看向那些花灯,“主子要是喜欢,便也去赢一盏花灯如何?” 晏闻昭绷着的下颚微松,正要说什么时,却是突然被人前的一阵喧哗声打断了。 “好!” “好好!” 叫好声和鼓掌声从人前传来,让晏闻昭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那花灯下的圆台上,眉宇却是蓦地凝住了。 见晏闻昭蹙起了眉,顾平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提议,连忙补充道,“主子也可赢一盏花灯给夫人,夫人一定会很高兴。” “看来是不必了。” 晏闻昭冰着脸,启唇说道。 顾平顺着晏闻昭的目光看了过去。 方才在远处看不太清楚,这一走近才发现前面的人都围着一并不十分高的圆台。圆台上空悬挂着一排排不一样的花灯,比长街上的要精致玲珑些,隐隐约约还能看见纱绢上的谜语。 而错落的花灯下,站着三个戴着面具的女子。 有两个梳着双丫髻,作侍女的打扮,一个戴着深紫色的面具,唇角微抿,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些英气。另一个戴着粉色面具的,则是没心没肺的扬着唇,颊边还有两个小酒窝。 而站在正中间的女子,一袭藕荷色云雁锦衣,潋滟的灯光在那月白色长裙上铺散开来。脸上的妃色面具在颊边半垂下两缕流苏,尤衬得肤白如玉。长发未绾,只别了几朵珠花。 一眼看上去,便是位高门大户的闺阁千金,只是……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怎么越看越熟悉?? “嗖——” 那戴着深紫色面具的侍女手执做工粗糙的小弓箭,轻轻松松便射下了第一排最右边的白雀灯。 底下接灯的中年男子立刻将白雀灯捧了过来,扬声道,“姑娘已成功射下这白雀灯,现在只需猜中灯上的谜语,这灯便归姑娘了。” 手执弓箭的侍女向后退了退, 那戴着妃色面具的女子缓缓走上前来,接过白雀灯,看向那灯上的谜语,轻轻念出了声。 “话到嘴边又咽下……打一食物。” 女子的声音温婉悦耳,听着便很让人舒服,而人群后的顾平却是一下瞪大了眼,诧异的转向晏闻昭,“那,那是夫人?” 晏闻昭略薄的唇瓣微微抿着,面具下的一双眸子幽邃烁亮,“恩。” 对于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来说,女子换了件衣裳可能都是极难发现的事,然而这一次,他却是瞧出了阮青黛的变化。 ……散开了发髻。 不是说有意中人么?那又何必特意在这上元佳节散开发髻“招蜂引蝶”? 太子殿下微微蹙眉。 当阮青黛垂眼将那灯上的谜语念出后,圆台下围着的人群都窃窃私语起来。 而阮青黛只是顿了顿,便眯起了那双桃花眼,唇角勾起,扬声回答,“云吞。” “啊,是云吞。” “对对对,就是云吞。” 有几个也猜中谜底的人在圆台下叫出了声。 那接灯的男子笑着点头,“的确是云吞,这白雀灯便归姑娘了……”顿了顿,他又抬头看向半空中的花灯,“姑娘可还要继续?” 这里的赏灯规则便是如此。 先射花灯,再猜灯谜,猜中便可拿走花灯,还可继续射下一盏,直到没射中或是没猜出谜底,才须下台换旁人。 阮青黛还未出声,豆蔻便已经拉着她的衣袖叫了起来,“小姐!继续继续!您一定可以将这里的所有花灯都赢回去!” 见她如此相信自己,阮青黛哭笑不得,想着这猜灯谜也是一年一次,便侧头看向无暇,微微颔首,“继续。” “嗖——” 无暇往前迈了一步,只随意的一扬手,便轻轻松松的射下了另一只花灯。 阮青黛将已经赢得的白雀灯递给了豆蔻,伸手接过那兔子灯,看了看灯谜,仍是念了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打一花名。” 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一道灯谜明显比上一道要难些,圆台下的交谈声少了不少。 阮青黛也思忖了片刻,这才转向接灯人,“水仙。” 人群后的顾平仍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转向晏闻昭,小声问道,“主子,为何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谜底是……水仙?” 晏闻昭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嗓音沉稳,“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顾平细细一想,还在手里比划了一下,有些迟钝的反应过来,不由惊喜的感慨,“还真是!人在山水之间,即为水仙……夫人好厉害!” 高冷的太子殿下不动声色,视线又落回了阮青黛身上,话却是对顾平说的,“让你平日多读些书,也不知读到哪里去了,如今竟成了个文墨不通的武夫。” “……”顾平委屈的闭上了嘴。他不过就是反应慢了些,怎么就文墨不通了?? 眼睁睁看着许氏将孩子调包,看着皇帝疼爱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孩子,看着魏国公府倾尽全族之力拥护一个冒牌货,这或许已经是阮昭芸复仇的第一步了吧? 晏闻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只觉得一切豁然开朗,可紧接着,更强烈的荒谬感便铺天盖地的罩了下来。 他从前一直觉得,是许氏的贪恋才害得他被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可没想到,他既是被调包,却也是被遗弃的?? 这样便能说得通了。 前世,阮昭芸之所以会愿意认他,恰恰是因为他被断手黥面,一则他与魏国公府结了死仇,二则,一个有如此经历的太子,更容易被拿捏控制?? 晏闻昭唇角的弧度逐渐扩大,只是神情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双眸也变得愈发黑沉,犹如一团蕴积着雷霆的阴云。 他的亲生母亲阮昭芸,竟是这样一个人啊?? 第 33 章 033 太子大婚的前一日,太子婚典所需要的一切器具便流水一般地送进了停云苑,其中最要紧的便是嫁衣。 婚典早已开始筹备,嫁衣也是按照前头那位“太子妃”的尺码做的。姜屿说三日后如期大婚,宫里的绣娘自然来不及重做一套,于是只能将这件送了过来。 阮青黛试穿时本以为会不合身,谁料那身华贵精致、镶金缀玉的嫁衣竟像是为她量身打造似的。 “这真是奇了??” 兰苕绕着阮青黛打了个转,嘀咕道,“难道那崔湄儿和姑娘的身材一模一样不成?怎会这么巧?” 阮青黛垂眸,望着那繁复层叠的裙摆,和上头织金刺绣的锦簇花团,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 难道崔湄儿从头到尾都是姜屿的幌子?是让姑母和自己放松警惕的圈套? 这一会儿的工夫,台上的阮青黛已经又得了一圆灯笼型花灯,台下又是一片唏嘘声。 阮青黛越发得了趣,在豆蔻的怂恿下,便让无暇继续。 无暇的功夫自是不必说,只是随便扬了扬手,那一盏盏花灯便落了下来。 而阮青黛也连着答对了所有花灯上的谜题,豆蔻手中已经提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脚边也堆了不少。 人群后,顾平已是目瞪口呆,仿佛只是一眨眼,半空中那些花灯便已全部落下,只留下交错的几根细线。 “夫人……”憋了半天,他也还是只憋出了最苍白的夸赞,“真厉害。” 晏闻昭静静的看着台上唇畔笑意浅浅的阮青黛,冰着的脸依旧冰着,没有说话。 眼见着阮青黛又拿走一盏花灯后,半空中只剩下最高处的一盏莲花灯,顾平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主子,原来夫人压根不用您送花灯呐!她只差一个就能把所有花灯赢回去了!” “……”晏闻昭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正色开口了,面具下看不清表情,但一双黑眸却是烁烁,“这上元佳节猜灯谜原本就是助兴,独乐不如众乐。她将这所有的灯谜全解了,这襄陵城的其他百姓还有何乐趣?” 顿了顿,耿直的太子殿下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不懂事。” “……”顾平被这番正气凛然的说辞噎得几乎说不出话,不由有些羞愧的低下头。 殿下不愧是殿下,就连个射花灯猜灯谜,都心系百姓…… 于是他转头,正准备诚恳的反省,却见太子殿下竟是不由自主的勾了勾唇角,尽管下一刻唇角的弧度就蓦地平了下来,但这微不可察的一个小表情仍旧被他捕捉到了!?? 这笑容……是在为夫人骄傲自豪吧?啊? 顾平登时有些崩溃。说好的心系百姓呢?说好的不懂事呢? ……他高贵伟大的殿下变了。 台上,阮青黛抬眼看向最后那盏莲花灯。 莲花灯的做工很明显比其余花灯要精巧多了,一层层莲花花瓣软而薄,白中透红,红中透紫,随着一阵阵微风摇曳在空中,绰约绚丽。 她瞧着非常喜欢,只待无暇将那一盏射下后,便看向了莲花灯上的灯谜。 “武,打一字?” 一字灯谜…… 阮青黛微微蹙眉,这就有些头疼了。越是简单的字越难,单单看着这一个字,她便是毫无思绪。 圆台下围观的百姓眼睁睁的看着阮青黛将空中所有的花灯一盏盏射下猜中,最初还有些骚动,只埋怨她将他们看中的花灯拿走了。但越到后面,他们却是已经没了最初的不甘,只乖乖的看看阮青黛一一解开那些他们解不出的灯谜,恍然大悟然后再懊恼自己怎么没猜出。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盏莲花灯,这些围观的普通百姓甚至还有些期待阮青黛能赢得这最后一盏,完美圆满的收场。 只是这“武”字……究竟又是个什么谜? 台下一时静了下来,只等着阮青黛开口。 “小姐?”豆蔻手里提着几盏花灯,怀里还抱着最喜欢的白雀灯,艰难的挪过来戳了戳阮青黛,“小姐?怎么了?” 阮青黛撇了撇嘴,有些惋惜的将那莲花灯递还给了接灯人,“此谜……却是猜不出。” “小姐!”豆蔻有些诧异的瞪大了眼。 台下的人也交头接耳起来,不少人也为阮青黛感到可惜,只差一点便能将这所有的花灯都拿走,竟是卡在了这最后一盏灯上? “姑娘?你要不要再想想?”那接灯人也小声问了句。老实说在襄陵城这么些年,他倒也很少见有人能一口气猜对这么多灯谜,拿走这么多灯,所以总觉得阮青黛若是能将这最后一盏赢走,说起来也算今年上元的一个佳话。 阮青黛垂眼,又细细的盯着那个“武”字盯了许久,也不知是脑袋短路了还是转不过弯,竟是如何也想不出谜底来,便只好在万众期待下尴尬的摇了摇头,“的确是猜不出。” 接灯人接过那莲花灯,飞身将它挂回了原位,然后敏捷的落地拍了拍手,“这位姑娘未能拿走莲花灯,接下来……可还有要试一试的么?” 阮青黛略有些走神的带着豆蔻无暇走下了圆台,脑子里却还是在想那“武”字。 如何能用另一个字代替“武”字呢?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被花灯包围的主仆三人终于挤出了人群。 一出人群,阮青黛便吩咐豆蔻和阮青黛各挑一个喜欢的花灯,自己留了一个普通的兔子灯,然后便转身,招呼那些还盯着她们手上花灯看的少女和女孩过来。 “这些便送给你们了。”阮青黛笑眯眯的将剩下那些花灯通通送了出去,一双桃花眼在灯下格外勾人,不少女孩接过花灯时甚至还微微红了脸。 “小姐,这送花灯一般都是男子赠予心仪的姑娘。您弄这么一出……不好吧?”豆蔻提着自己的白雀灯,有些担忧的朝后看了一眼。 阮青黛挑了挑眉,“我只是见她们喜欢便送了……没有多想。更何况,不是你让我全赢回来的吗?这么多花灯,全带回客栈得多招摇?!” 想了想,她也有些后悔起来。 今日猜谜猜的兴起,竟是将所有花灯都射下来了。如此一来,后面的人可不是没得玩了…… 如此一想,阮青黛不由又有些愧疚的望了一眼空中那形单影只的莲花灯。 豆蔻悻悻的闭了嘴,只垂眼盯着手中的白雀灯,心满意足。无暇则是一直默不作声的跟在阮青黛身后,提着一盏灰不溜秋的圆灯笼。 不远处的人群后,顾平有些着急的张望着,“主子!夫人她们快要走远了……咱们不追上去??” 晏闻昭没有应声,只是淡淡的抬眼又望了望那盏剩下的莲花灯,若有所思。 皇宫。 正月十五,上元节。 一盏盏宫灯已经点亮,和月辉一起映照在缓缓波动的水面之上,随风摇曳。 远远看去,就像是笼罩着整个筵席的灯光在风中流动,明明暗暗起伏不定,宛若漾开的一圈圈水波。 宫中的花灯宴每年都在临水的凤鸣轩,不仅半空中挂着琳琅的花灯,水中也精心布置了,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灯飘在水面上,微微晕开的光芒柔和而娇嫩。 凤鸣轩内,分两间。一间坐着晋帝和王侯贵族。另一间则是女席,萧贵妃坐在上位,余下依次是端妃、容嫔等妃嫔,再下位便是几位公主郡主和侯府嫡女。 九公主棠茵乃傅昭容之女,在公主中地位最低也最不受宠,因此席位落在了后面 ,却恰恰与容妤郡主挨在了一起。 容妤郡主是安王之女,名为清欢,容妤是晋帝赐予她的封号。安王与晋帝是同胞兄弟,晋帝一直十分倚重自己这位弟弟,对棠清欢的百般宠爱甚至也超过了任何一位公主。 “阿茵,咱们对面坐着的可是荣国侯府的颜妩?” 筵席过半,容妤郡主微微侧头,朝身边的九公主问道。 九公主抬眼看向对面那一袭粉色织锦宫装、但面色却不是很好的颜妩,点了点头,“是她。” “呵——”容妤郡主冷笑了一声,眸底掠过一丝不喜,“我还当是个什么倾城佳人,所以荣国侯府才宝贝的不行,如今一看,也不过是个病怏怏的普通姑娘罢了。” 听她这么一说,九公主连忙扭头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到她们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却是忍不住提醒容妤郡主,“清欢你小点声!如今四哥的婚事已成定局,就连端妃娘娘也插不上话,你可千万别鲁莽……若是动了颜妩,荣国侯府告到父皇那儿,怕是还要连累四哥!” 容妤郡主撇了撇嘴,“知道了。” 九公主仍是有些不放心,嘱咐道,“父皇虽宠你,但你也不能胡来……” “知道了知道了。”容妤郡主点头,招呼九公主身后的侍女道,“快给你家主子夹菜……省得她再多啰嗦。” 安王的一儿一女和晏闻昭关系都非常好,安王世子棠清平是晏闻昭除了璟王棠遇外最好的兄弟,容妤郡主也自小就崇拜晏闻昭。 而九公主的生母傅昭容一直安安分分的依附于端妃,所以晏闻昭对九公主格外照顾,也连带着容妤郡主与九公主关系亲近,成了好姐妹。 因为与晏闻昭的感情深厚,这对好姐妹看颜妩便尤其不顺眼。 只是九公主谨慎小心,不将此表现在面上,而容妤郡主却是被晋帝和安王宠惯了,又事关晏闻昭,就更加任性了些。 晋帝今夜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过了花灯宴后,都没再继续看小辈们射花灯猜灯谜,便回宫休息了。 他一离开,一干妃嫔便也呼啦啦走了个干净。奇怪的是,萧贵妃向来喜欢黏着晋帝,但这次却是留在了凤鸣阁继续主持花灯宴。 凤鸣轩外的花灯依旧是各地进贡上来的精品,但最受贵女们青睐的,却还是临川郡秦大师的花灯。 容妤郡主和九公主携手出了凤鸣轩,仰头看那遍空的花灯。 “阿茵,你喜欢哪个?待会儿让我哥哥射一个给你~” “我若说喜欢秦大师做的那盏,你肯让吗?”九公主挑了挑眉。 “那……自然是不肯的。”容妤郡主讪讪的笑了。 然而,容妤郡主和九公主却都没拿到秦大师那盏花灯。 渊王在安王世子前面上了台,一箭射断了悬挂花灯的绳,所有花灯纷纷落下,而里面就有秦大师做的那一盏。 眼见着那一盏盏花灯尽皆落下,容妤郡主蓦地瞪大了眼,有些气急的跺了跺脚,“他,他怎么能如此霸道?!” 九公主连忙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点声!” 渊王飞身接住了所有公主郡主都想得到的花灯,旋身落在水畔的廊檐下。提着那精巧的花灯款款而来,眉目清俊,气质温润。 太子已废,如今朝中最得圣心、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便是渊王。 因此几个侯府千金都不由自主将目光锁在了渊王身上,只盼着能得这位殿下的青眼,拿到花灯…… 颜妩带着丫鬟站在水边静静看着水中的莲灯,倒并未和其他人一样关注渊王究竟会将花灯赠予谁。只是她正盯着莲灯出神时,身后的丫鬟却是蓦地伏身行礼了,“渊王殿下!” 颜妩有些诧异的转过身,却见渊王提着花灯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潋滟的水光在他温润的眉眼间层层漾开。 “渊王殿下……咳……”赶紧伏了伏身,颜妩急得轻咳出声。她的身子一向不怎么好,虽没有什么大病,但却娇弱的很。如今在这水边吹了会儿风,竟是已经受不住了。 “颜小姐,你没事吧?”渊王眸底满是殷殷关切。 “无妨,多谢殿下关心。”颜妩以手帕掩住了唇,微微朝扶着她的侍女那里靠了靠。 渊王温和的勾唇,将手中的花灯递了过来,“颜小姐,这花灯便赠予你了。” “……多谢殿下。”颜妩接过花灯,垂眼道谢。 渊王也没再多说些什么,转身便又离开了,只是离开前却淡淡的瞥了一眼容妤郡主与九公主的方向。 那一边,容妤郡主本就为渊王的霸道不满,再瞧见他将花灯赠给了颜妩,更是气的头顶冒烟。 “郡主,这荣国侯府的小姐竟又和渊王走到一起去了?奴婢可真是为太子抱屈……” 她身后的侍女蓁儿小声嘀咕。 容妤郡主咬牙,“我定不会放过她!” 蓁儿眸色闪了闪,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微微朝自家郡主那里凑了凑,“郡主,听说荣国侯府这位嫡小姐身子娇弱……” 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试探性的开口,“寒冬腊月,那池水定是冰凉彻骨,若是不小心失足落了水……也不知要缠绵病榻多久呢……” “大胆!”闻言,九公主面色微变,立刻叱责出声。 蓁儿连忙垂下头,朝容妤郡主身后退了退。 容妤郡主的眸光已经冷了下来,眉眼间掠过一丝忿然。 见状,九公主伸手拉住了她,“清欢,万万不可……” 然而,容妤郡主却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顾阻拦便冷着脸走向颜妩。 “容妤郡主。”见容妤郡主来者不善,颜妩微微蹙起了眉。 从前她身子不好,不常参加这样的宫宴,因此和这位郡主并不十分熟悉…… “颜小姐当真是好福气,”容妤郡主冷笑,一步步朝颜妩逼近,“前面才离了太子,现在就收到了渊王的花灯。荣国侯府拜高踩低,还真是费尽心思想要让女儿当上太子妃!” 话锋尖锐,毫不掩饰话里的刻薄。 太子,太子妃…… 颜妩面色一白。 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出声解围,“小姐,这里风大,我们回廊下吧。” 九公主从后面赶了上来,拉了拉容妤郡主,示意她别再胡闹,但容妤郡主却是瞪了她一眼,挣开她的手,伸脚绊向已经走近的颜妩。 颜妩被骤然一绊,整个人都向前倾去。容妤郡主扬手扶住了她,另一只手状似轻轻一拂,那扶着颜妩的侍女便痛得即刻松开了手。 趁着这个空当,容妤郡主挑了挑眉,将颜妩一把朝后推开…… “噗通——” 落水声传来。 水边登时响起一片惊呼。 “有人落水了!!” “是荣国侯府的千金!” “小姐!!” “来人啊来人啊~” 一切发生的太快,九公主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眼睁睁的见着颜妩落了水,“清欢你疯了!” “噗通——” 正当凤鸣阁外乱成一锅粥时,又有一人跳进了水里。 “殿下!殿下!!” “渊王殿下入水救颜小姐了!” “渊王殿下!” 凤鸣阁内,萧贵妃闻讯而来,一双美目微微瞪大,扬声向内侍确认,“是珩儿去救荣国侯府的千金了?!两人一起落水?这么大的事,还不快差人通禀荣国侯!” 一旁,端妃眉心蹙起,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 = = 襄陵城。 阮青黛主仆三人提着花灯又在街上逛了逛,买了些襄陵城的小吃,在花灯下开开心心的吃着, 这样的逍遥日子,其实阮青黛倒也好久没有享受过了。 自打来大晋之后,她就总是为了晋江系统布置下的任务操心伤神,尽管那破系统给了她危楼这个金手指、还给了她道具神器,但不少事情却还是需要她亲自琢磨才能真正做到滴水不漏…… 也幸亏她从前是个专门研究历史的,深谙权谋,否则就算有危楼,却也无法助渊王扳倒太子。 所以那三年里,阮青黛也算得上是呕心沥血。因此今夜,虽没有风烟醉,没有京城里的繁华夜市,但却是她过得最轻松自在的一个上元节。 三人吃饱喝足后便朝回客栈的方向走了,拐了几个弯儿便进了一条小巷。 也不知是因为太过偏僻,还是时间尚早,人都在街上赏花灯,这小巷里竟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谁?!” 走着走着,落在最后的无暇突然眸色一冷,扬袖一挥,袖中便立刻朝身后射出了几枚暗器。 两抹黑影闪过,那暗器直直钉在了拐角处的墙壁之上,泛着冰冷的银光。 阮青黛被无暇的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 无暇抿唇,警惕的护在了阮青黛身前,示意豆蔻也站到了自己身后,这才压低声音,“拐角处有人跟着我们。” 话音刚落,那拐角的阴影处便有人缓缓走了出来。 “夫人。”英俊的脸,却带着些佩服的笑,正是已经摘下面具的顾平。而顾平身后,晏闻昭一袭玄色锦缎长袍,腰间束着祥云宽边锦带,身姿颀长,束着发的玉冠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他一步步走来,没有意态悠闲,却也并非大步流星,每一步都迈得极稳,带着独有的贵气与坦荡。只是手里却提着…… 一盏莲花灯?? 被顾平叫了声夫人,阮青黛还未从被“捉奸在巷”的心虚中回过神,下一刻视线便被那无比眼熟的莲花灯给吸引住了。 刚刚那盏她没有猜出谜底的莲花灯?! 怎么会在晏闻昭手里?晏闻昭上去射花灯了?他竟猜出谜底了? 一个个疑问层出不穷的跳了出来,让她登时忘记了自己偷跑出来的事实,摘下面上的妃色面具,有些兴奋的迎了上去,“殿……子显?你也出来赏灯?” 晏闻昭提着莲花灯,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一眼,“我来寻你。” “唔……” “怕你惹麻烦。” “……”其实后面一句真得不必说啊殿下=.= “管家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嗯?”太子殿下绷着脸质问道,低沉的尾音稍稍扬起,勾得阮青黛心尖一颤。 顾平挑了挑眉,悄悄瞥了一眼晏闻昭手里提着的莲花灯,实在不好意思提醒自家殿下这幅训斥人的模样没有丝毫威慑力…… “我错了。” 和说一不二的太子杠上绝对没有好结果,阮青黛果断而干脆的垂头认错。 “下不为例。” 于是为了不叫崔湄儿更加难堪,她看向姜屿,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平静地问了一句。 “有何不妥么?” 碍于阮青黛在场,姜屿不愿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更不想在大喜的日子让阮青黛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惹她不快,于是僵持片刻,还是缓缓松开了崔湄儿的手,“没什么,继续。” 崔湄儿握着剪子的手不自觉往下一沉,随即低眉顺眼地撩起阮青黛肩侧的那绺发丝。 姜屿紧紧盯着她的动作,眼里尽是警惕。 直到细微的“咔嚓”声响起,那绺发丝被剪短,那锋锐的剪子远离了阮青黛的颈边,他悬着的那颗心才悠悠地荡回原处。 崔湄儿剪下那绺发丝,用红绳系上结,才缓缓移步到了姜屿跟前。 亦是从姜屿的冠下挑出一缕发,崔湄儿手执金剪,朝发梢中间缓缓靠了过去。 就在此刻,她手腕一翻,眸中倏然闪过一丝厉色,锋锐的剪尖又快又狠地朝姜屿颈边扎了过去—— 第 34 章 034 崔湄儿的动作太快太出人意料,殿中一时竟无人反应过来。就连姜屿都以为她是要对阮青黛不利,从未想过她的剪子会朝向自己! 甚至直到这一刻,他第一反应仍是朝阮青黛扑过去,挡在她身前,揽着她一起往侧边避开,虽动作敏捷,可那剪子还是在他颈间破开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阮青黛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已经被姜屿带离了榻边,重重地撞上了一旁放置着合卺礼用具的案几。 案几上的酒壶、碟盘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碎裂声叫阮青黛惊得回过神,一抬眸,就见姜屿死死捂着颈口,鲜血从他五指间源源不断地渗漏出来,滴在她的嫁衣上,与那抹赤红洇为一色?? “殿下!”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连忙抬手,用自己的衣袖去挡姜屿的伤口。 她虽对姜屿有些怨念,却绝没到能眼睁睁看着他死的地步。 “刺客!有刺客!来人啊——” 殿内的礼官侍女顿时惊呼连连。 对阮青黛的态度比较满意,晏闻昭不再多言,只丢了一句下不为例。 尽管到了并州后,他们便会分道扬镳,但在未到并州之前,他对她却依旧还担着份责任。 “夫人,主子给您赢了最后一盏莲花灯回来!”顾平笑容清朗,指了指晏闻昭手中的莲花灯。 阮青黛眸色一喜,抬眼看向晏闻昭,“是给我的?” 晏闻昭的目光停留在她面上,与平日的锐利相比,眸光要偏暖些,就连五官的轮廓仿佛也在莲花灯的映照下柔和不少,“嗯。” 他将手中的莲花灯递向阮青黛,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僵硬地执着那灯杆,略有些笨拙却很好看。 “见你似乎很是喜欢这盏莲花灯,我便上台猜中了这灯谜。” 阮青黛接过莲花灯的手微微一顿,心里有些异样的波动,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得晏闻昭接着说道,“这盏花灯答谢你前几日的舍身相救……尽管那暗器并不会伤我。” 刚正不阿的口吻。 “……” 阮青黛内心的所有波动瞬间化为乌有。 讲真,太子殿下少讲些话很苏,一旦多讲后半句……堪称煞风景之最!! 好气哦。 垂下眼遮住眸中的忿忿,阮青黛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追上已经走到前面的晏闻昭,“子显……这莲花灯的谜底究竟是什么?” “武,打一字?” “嗯。” “竟连这都猜不出,也不知你究竟是聪明还是糊涂。” “……” “管家的名字。” 阮青黛微微一怔。 管家的名字…… 慕容斐? 等等…… 武,非文,斐! “斐,是斐!”阮青黛哭笑不得。这谜底说来也并不难,但却也不易想到。 不甘心自己竟然在一盏莲花灯上败给了晏闻昭,她忍不住暗搓搓的在心里琢磨,定是因为想到了慕容斐,晏闻昭才猜出了“斐”这个字!绝不是因为他比她聪明!绝对不是! 阮青黛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提着兔子灯,愉快的自欺欺人。 “无暇?” 豆蔻轻轻的唤声自身后传来,让他们所有人都不由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阮青黛一转身便见无暇冰着脸朝另一处布满阴影的拐角走去,不明所以,“怎么了?” 无暇没有及时应答,只是从黑暗中拎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丫头时,才疾步走了回来,嗓音冰凉,“她也跟了我们一路。” 被无暇拎着后颈衣领的小丫头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花布衣,虽然扎着两个小辫,但头发上也不知沾了些什么,呈一种极为复杂的颜色,乱糟糟的盖在额前。小脸脏兮兮的看不清面容,就连眼睛也被那几乎凝固的刘海给遮住了。 如此打扮,难不成是流浪儿? 阮青黛眸色微滞,看了无暇一眼。 无暇会意,走近后便将那女孩放了下来。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阮青黛将手里的两盏花灯放在了旁边,提着裙摆蹲下身,友好的朝她笑了笑。 “……”也不知究竟是不会说话还是不肯说话,女孩一声不吭,始终安静的低垂着头,被刘海遮住的双眼似乎正盯着某个方向动也不动。 阮青黛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便一眼瞥见了自己身边的两盏花灯,心中顿时了然。 原来又是一个想要花灯的孩子…… 想了想,她将两盏花灯都拿了起来,放在女孩面前,耐心的问道,“想要哪一盏?我送给你好不好?” 女孩微微偏着的头也随着那花灯的移动转了回来,听懂了阮青黛的意思,她犹豫着抬起胳膊,沾着些尘泥的小手试探性指了指左边的莲花灯,却又像是害怕被责备,立刻缩了回去。 喜欢莲花灯啊…… 阮青黛大方的提起灯杆,正要递给女孩,却被豆蔻一下拦住了,“小姐,这莲花灯是,是……姑爷送你的……” 您好歹也问一下太子殿下的意思啊喂! 闻言,阮青黛的动作顿了顿,转头挑眉看向身后的晏闻昭,征求他的意见。 晏闻昭也正细细的观察着女孩,冷峻的面容与白日里有些许不同,见阮青黛看向他,便微微颔首。 女孩本已经伸出了手想去拿那莲花灯,却因阮青黛蓦地顿住了手而扑了个空,以为阮青黛反悔了,女孩咬了咬下唇,突然有些笨拙的卷起了自己那已经快被刮成布条的袖口,结结巴巴的开口,“花……花花……” 声音干净稚嫩,带着些柔和的软糯,让人一听心就都要化了。 阮青黛诧异的转回头,有些不解的看向女孩伸至自己面前的小胳膊,“花?” 豆蔻和无暇忍不住凑近了些,就连负手而立的晏闻昭也微微垂眼。 “小姐!”豆蔻有些惊喜的叫出了声,指着女孩胳膊上浅浅的一块胎记给阮青黛看,“这是莲花!” 阮青黛也看清了那胎记的形状,边缘虽有些模糊,但却依旧毫无疑问是朵小小的莲花。 “还真是……莲花。”她也忍不住惊叹了一声,伸手想去抚一抚那莲花胎记。 女孩急切的将胳膊朝阮青黛面前又凑了凑,另一只手指向了她手里的莲花灯,小声说道,“和软软的花……一样。”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想要莲花灯吗? 阮青黛扬唇,抬手理了理女孩额前粘在一起的刘海,眉眼间竟是一丝嫌弃都没有,看得豆蔻又是一怔。 自打她跟在小姐身边起,小姐便极爱干净,现在怎么倒愿意伸手去碰这么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阮青黛一边温和的笑,一边将女孩额前的刘海撩到了耳后。 然而,就在她望进女孩的眸子里时,身子却是一僵…… “异瞳?!”豆蔻失声叫了出来。 无暇眸光微厉,冰冷的眼神再次扫向那小女孩。 没错,女孩竟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眸子,一只是蓝色瞳仁,另一只是淡淡的琥珀色,而此时此刻,那双瞪大的眸子里都不约而同的填满了惊恐。 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异瞳露了出来,女孩尖叫了一声,立刻捂住眼睛,向后猛地退了几步,双腿却是绊在一起,重重的跌倒在地,还一边摇头一边喃喃着,“软软不是怪物……不是怪物……” 阮青黛的手僵硬在半空中,面上只掠过一丝诧异,内心却是已经惊喜的要尖叫出声。 好,好漂亮的眼睛!! 和她曾经养过的那只波斯猫一样,一样的蓝色,一样的琥珀色…… 见女孩跌倒后,阮青黛这才从“痴汉”状态中抽离,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安抚的摸了摸女孩乱糟糟的脑袋。 许是因为想到曾经陪伴她许久的那只猫咪,她的声音不自觉放柔,手下顺毛的动作也异常熟稔,“你叫……软软?” “小姐!”豆蔻难以置信的看向阮青黛,无暇也下意识的朝前走了一步,像是想要将阮青黛拉开。 阮青黛偏头,“无妨。” 口吻里已经带上了些强硬的命令,豆蔻和无暇登时没了多余的动作,一动不动的僵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自家楼主将那异瞳女孩拥进了怀中。 顾平也有些站不住了,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主子……夫人是不是,是不是不知道这异瞳之人不祥啊?传言说,这异瞳可是灾祸的象征……” 晏闻昭蹙眉,看了顾平一眼,嗓音冷冷,“民间传言,向来是凭空捏造、子虚乌有。你竟也信?” 顾平噎住,还想辩解些什么却又笨嘴拙舌,只能干着急。 情绪有些失控的女孩在阮青黛的温言安抚下渐渐平复了心绪,捂着双眼的手一点点撤下,那异色的双瞳再次露了出来,眸底的惊恐之色淡去了不少。 因着自己曾经养过异瞳猫儿的缘故,阮青黛对软软这双眼睛着实喜欢得紧。不过,她却也知道,拥有一双“诡谲”的异瞳对这里的人们意味着什么。 其实若是双眼皆为蓝瞳,或是金瞳倒也无妨,毕竟大晋的邻国北燕和北齐便有很多人并非黑眸,而自北燕和大晋交好后,大晋境内也开始出现了一些眸色特殊的燕人,所以并不足为奇。但一眼为蓝色,一眼为琥珀色…… 诡异而少见的便是异类。 异瞳之人被民间传言是天煞孤星,降生便意味着有大的劫难,往后更是厄运连连。 “你叫软软?”阮青黛轻声重复道。 女孩懵懵的点头,面上脏兮兮的,更衬得那双眸子明亮异常。 阮青黛扬唇笑了笑,将手里的莲花灯交到软软手里,“这灯就送给你了。” 软软接过灯杆,欣喜的仰头看阮青黛,眸光熠熠,竟是笑了,颊边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送,送给软软?” 果真和她的猫儿好像!! 阮青黛的心又是一软,郑重的点头,“嗯,送给软软了。” 软软抬头盯了一会儿阮青黛的脸,突然垂下头,将自己“觊觎”了一整晚的莲花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地上,小手在身上胡乱拍打了几下,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阮青黛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阮青黛不说话,晏闻昭也十分有耐心的站在一边看着,剩下的几人自然不敢多言。 一时间,小巷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软软的手上。 在破旧的衣裳口袋里翻找了许久,软软才终于找到了自己藏好的宝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那小布包着的一小块粘糕递给了阮青黛。 粘糕或许是已经藏了一天,形状已经变了,表面还沾着些泥。 阮青黛愣了愣,并非是嫌弃这粘糕,而是知道这粘糕可能是她饿时充饥之物,所以摇了摇头,“我不饿,软软自己留着吧。” 软软固执的举着手,眸子里满是期待的光芒。 一直冷眼旁观的晏闻昭终于走上前,毫不犹豫的接过了软软手中的粘糕,在顾平着急的唤声中面不改色的吃了下去。 阮青黛也诧异的转头看他,半晌回不过神。 软软被顾平的大呼小叫声吓了一跳,不由偏头看向他,蓝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解。 晏闻昭扬手,轻轻拍了拍软软的脑袋将她的眼神拉回来,“谢谢。” 说完,他竟是也蹲下了身,深深的望进那双虽诡异但却漂亮的异瞳中,“早些回……去吧。” 晏闻昭原本是想说“回家”的,但想着像软软这样的孩子,十有八、九是无家可归的,便硬生生将“家”字咽了回去。 软软乖巧的转过身,提起地上的莲花灯朝巷口走去,走几步却还回头看阮青黛几眼,就这么一步三回头的,那小小的身影好一会儿才消失在巷口拐角处。 阮青黛依旧处在惊愕中,直到软软消失在了巷口才堪堪回过神,跺了跺脚,便要追上去,“啊!忘记给她一些银子了……” 晏闻昭伸手拉住了她,淡淡的开口,“她不会要。” 不会要? 阮青黛蹙眉。 “主子!您怎么能随便就吃那孩子的粘糕呢?!”顾平担心的走了过来,实话实说,“那粘糕也不知坏了没有……” 闻言,阮青黛都忍不住瞪了顾平一眼。 “无妨。”晏闻昭声音冷冷的,但却没有丝毫寒意,“那是她的心意。” 阮青黛抿了抿唇,一边跟上晏闻昭的脚步,一边却还是没忍住,“虽是她的心意,但却也是她的果腹之物……殿下你这样吃了,虽全了她的一片心意,但可知道明日又或是后日,她可能就要饥一顿了……” “尊重比怜悯更加重要。” “……就因为你的尊重,软软她今夜可能会挨饿。肚子都没法填饱,还谈何尊重?” 晏闻昭脚步顿了顿,恰恰在一盏花灯下立住,微微晕开的灯光扑朔在他英俊的面容之上,“人生在世,总有些什么在生存之上。” 阮青黛愣住,将晏闻昭的话细细回味了片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对着他离开的背影跺脚,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人要是死了还要其他有什么用!” = = = 阮青黛和晏闻昭是从后院翻窗回到了客栈,他们的确没有迎面被慕容斐抓包,但却在进屋后的不一会儿,就被几个护卫“友好”地请到了慕容斐的屋子。 屋内烛火明亮,窗户边的案几前,慕容斐负着手转过身,面色阴沉,只是站在那儿不说话便能散出一种彪悍的生杀之气,看得阮青黛有些心惊肉跳。 “太子和太子妃是将末将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吗?” 没有丝毫客套,也没有丝毫顾忌,慕容斐开门见山的就切入了主题,嗓音里隐隐透着些暴躁。 阮青黛提着手里的兔子灯,心虚地往晏闻昭身后站了站。 无暇没有什么反应,手提花灯依旧面瘫着一张脸。而豆蔻却跟着她阮青黛的脚步悄悄挪了挪步子,抱紧了怀里的白雀灯,生怕面前的“煞神”一个怒发冲冠,就将自己的白雀灯给扔了出去。 躲在晏闻昭身后,再对不上慕容斐那凶悍的目光,阮青黛眼观鼻鼻观心,也一声不吭的揪着兔子灯的耳朵。 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大丈夫顶着…… “慕容将军,是本王想见识见识这民间的上元节,所以才带着王妃去城中看了看。” 晏闻昭瞥了一眼身后的阮青黛,淡淡的开口,不负所望的将一切都独自扛了下来。 闻言,慕容斐沉下脸,因为焦躁口吻变得刻薄起来,“太子殿下在如此境遇下竟还有兴致去赏花灯?前几日的伏击殿下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吧?若是想体察民情,殿下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往后的机会可多着呢!” 如此,便是在讽刺晏闻昭不过是个幽居封地的废太子,以后的日子几乎和庶民无差?阮青黛微微蹙眉。 一旁的顾平虽听不出那么多弯弯绕,但却也感觉到了慕容斐语气中的不善,刚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被晏闻昭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晏闻昭垂眼启唇,声音虽冷但却谦恭,“是本王疏忽大意,绝不会有下次了。” 顿了顿,他却是侧过身,幽幽看向装聋作哑的阮青黛,“你说呢?王妃。” 晏闻昭一侧身,慕容斐那阴恻恻的眼神便径直射向了阮青黛。 脖颈一凉,阮青黛悻悻的抬起头,面上几乎没露出什么破绽,只是扬唇微笑,“呵呵,殿下说的是。绝不会有下,次,了。” ……最后几个字怎么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慕容斐狐疑的又盯着阮青黛看了看,却见她笑容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只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见这两位反省都比较“深刻”,慕容斐性子虽烈,但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再次嘱咐了一遍明日行程后,便请晏闻昭和阮青黛早些回去休息了。 “砰——” 慕容斐的房门在身后关上。 阮青黛一边跟在晏闻昭身后朝走廊那头走去,一边却是忍不住小声开了口,“殿下……这慕容斐的气焰似乎嚣张了些,我还是觉着要小心他一些。” “他一贯如此,不过是脾气差了些,没有恶意。”晏闻昭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下, 侧头看向阮青黛,神情笃定而磊落。 “一贯?”阮青黛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字眼,听晏闻昭的语气,为何像是与慕容斐非常熟稔? “吱呀。”晏闻昭扬手推开门,淡淡的丢下一句话后便走了进去。 “慕容斐曾替父皇挡过一箭,我幼时第一次参加春猎,也是他教的规矩。” “……”房门在眼前合上,阮青黛的一双桃花眼怔了怔,就连豆蔻唤她都没听见。 慕容斐于晋帝有救命之恩? 也就是说,晋帝…… 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押送”晏闻昭去并州? 天色晓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山间悠悠传来浑厚的钟声,在还带着些惺忪睡意的襄陵城间回荡。 伴着车轱辘在地上辗转的声响,一行车马已经行至襄陵城郊外。 朝阳自那远处的山林后升起,潋滟出一片绚丽的霞光,扑撒在城郊的茵色之上,将那不远处的一座破庙笼罩在了金辉中。 马车内,阮青黛轻轻撩开一角窗边的帘子,朝掩映在层层枝叶间的襄陵城望了一眼,下一刻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昨夜的上元佳节,昨夜的花灯,还有…… 异瞳的软软。 软软的那双异瞳,只是第一眼便能让她想到自己曾经的猫儿,那个陪伴了自己无数个寂寞日子的猫儿。所以仅仅是萍水相逢,她就对那孩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也不知她身边是否还有大人照顾,也不知她天生异瞳又会遇上什么风波…… 阮青黛忍不住有些担忧。 “妖怪!妖怪!” “妖怪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把这盏灯给我!” 马车自破庙边而过,一阵嘈杂声突然从里面隐隐传来。 妖怪? 眼睛? 阮青黛方才脑子里还在想着异瞳的软软,此刻一听清那嘈杂声中的几个字眼,便连忙将窗边的帘子又掀开了些,朝马车外看去。 似乎也听到了破庙里的动静,正手执一卷兵书的晏闻昭也是眉心一动,顺着阮青黛的视线看了出去…… 破庙外,几个身着褴褛衣衫的孩子正围作一堆,举着拳头骂骂咧咧的嚷着些什么。 “你这个灾星!克死了自己奶娘!” “离我们远一点!不许再住在这里!” “原来你就是大家说的妖怪……亏我昨天还送了你一块粘糕!你还给我!” “还有这个花灯……拿来!” 拉拉扯扯间,一盏已经熄灭的莲花灯被围着的孩子举了起来。 “撕拉——” 争抢不休下,精巧的莲花外壳蓦地被撕扯成了几瓣,灯芯连着灯杆重重落地,自那群孩子的脚边滚了出来。 瞧见那四分五裂的莲花花瓣上有着熟悉的纹理,晏闻昭眸光微缩,俊朗的面上浮起一丝诧异。 而就在他诧异之时,对面的阮青黛却是已经掀开车帘,着急的扬声唤道,“停车!” “许久未见,阮大姑娘怎的清减至此??” 那只指骨分明的手掌落下来,似是想要轻抚她的面庞。 阮青黛眼睫却是重重一颤,勉强提起最后一丝气力坐起身,狼狈地错开他的触碰,“民妇参见太子殿下??” “??” 晏闻昭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民妇进宫是为了求见皇后娘娘,不知为何误入了这东宫,还请殿下恕罪??” 阮青黛强自镇定地想要下榻。 然而手指刚触碰到榻沿,手腕忽地一紧,整个人竟是被推回了榻上。 “你当真不知自己为何出现此处?” 晏闻昭将一封摁了指印的休书丢到了阮青黛的衣裙上,“你已经被休弃了,姜屿用你换了自己活命。” 阮青黛浑身一震,拾起那休书看了两眼,不死心地想要离开,“不可能,我要见他??” 晏闻昭低身将她摁了回去,缓缓道,“他的一切都该是孤的,包括你??太子妃娘娘。” 第 35 章 035 阮青黛脸色一白,蓦地挣扎起来,可出乎意料的,那摁着他的手掌竟是一下被挣脱开,绵软无力地落向一旁。 晏闻昭的眼神霎时变得更加可怖,他用另一只手攥住阮青黛的手腕,带着她去触碰自己脸上的面具,嗓音狠厉。 “孤的这只手,这张脸,皆是被你和你的好夫君所害,你与他,终是要有一人来偿还此辱??虽然姜屿如今已经被放出天牢,可孤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将他捉回去,并将此辱十倍、百倍、千倍的奉还??” 阮青黛僵住。 晏闻昭凑到她耳畔,嗓音低沉如恶鬼低语,“可若偿还这断手黥面之耻的人是你,孤便可饶他一命??” “??” “还有你们字画铺子的那些伙计??除了魏国公府的人罪无可恕,其他无辜之人,孤都可以叫大理寺放了??” 晏闻昭抬起那只没有气力的手掌,搭在阮青黛颈侧,食指一下一下地抬起、落下,似是在催促,又似是在威胁,“也只有孤,能放了他们??” 阮青黛止不住地颤抖着,终是闭上了眼。 听到了阮青黛的声音,马车边的顾平一愣,目光下意识看向车帘内晏闻昭的方向,然而却是什么都看不见。 晏闻昭没有开口,阮青黛的那声“停车”仿佛就是晨间刮过的一阵风,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顾平正犹豫着要不要勒马,却听得车内传来一道低沉而寡淡的声音,“停车。” “停车!”一听到晏闻昭的声音,顾平即刻勒住了马,声音扬起。 马车又向前稍稍动了几步,才堪堪停住,而最前方的慕容斐也听到了顾平的声音,挥了挥手让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马车刚一停稳,阮青黛就提着裙摆从车上跳了下来,转身便朝破庙门口疾步走去。 若她没有看错,那盏只剩下“残躯”的莲花灯……分明是她昨晚送给软软的…… 不远处,一浑身脏兮兮的小丫头从包围圈中滚了出来,小手一抬,便将那滚落在地的灯杆护在了自己怀里,浑身紧绷一动不动的蹲坐在原地,脑袋耷拉着缩在双臂间,死死抱着那仅剩下一根光秃秃灯杆的莲花灯。 然而,身后那些孩子却依旧没有放过她。见好看的莲花灯被自己撕扯成了一瓣一瓣,他们颇有些恼羞成怒的跺了跺脚,将一切怨气都发泄在了女孩身上。 “都怪你!” “就是!都怪你这个灾星!” 几个孩子蹲下身,开始捡地上的石子朝女孩砸了起来。 女孩背对着他们,后脑勺被一小石子砸中,不由低低的呜咽了一声,却也没有丝毫反抗,只是将脑袋更加往双臂间埋了埋。 就在她准备迎接更多石子砸在身上的疼痛时,整个人却是突然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们……” 阮青黛蹲下身抱住了正瑟瑟发抖的软软,面色阴沉的看向那群将莲花灯外壳踩在脚下的孩子,胳膊肘上也中了几颗尖锐的石子。 见有大人过来护住了软软,还准备捡石子的几个孩子面色一变,小声嘟囔了几句,还不待阮青黛呵斥,便即刻扔下了手里的石子,转身迅速的跑进了破庙。动作之敏捷……像是从前已经练习了无数遍。 阮青黛攥着手,目光有些复杂的看了一眼熊孩子离开的背影,眼前也快速掠过几幅断片而零星的画面。 微微摇了摇头,她勉强将那些不怎么好的回忆从脑子里逐了出去,垂眼看向怀里的软软,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些,“软软?” 听到有人竟唤出了她的名字,软软浑身一僵,抱着怀里的灯杆缓缓抬起了头,一双眼眸依旧澄澈,只是却不如昨夜那般灼亮,在乱糟糟的发丝遮掩下,像是两颗蒙了尘的蓝玛瑙和琥珀。 抬眼看向阮青黛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愣了片刻,才张了张唇,小脸憋得通红,双眸也微微有些湿润,“花,花花……坏了……” 阮青黛的心仿佛又被什么重重的撞了一下,抱着软软的手收紧了些。 “可有人照看你?” 身后响起一略清冷的磁性嗓音。 阮青黛一怔,转过了头,这才发现晏闻昭不知何时也已下了车,此刻正站在她身后。眉宇英挺,薄唇轻抿,一袭玄色锦缎长袍被微暖的晨风吹得飒飒作响。仰着头自下而上望着这位太子殿下,阮青黛只觉着他的身形愈发颀长,如松竹般俊挺,哪怕是在这荒郊野外,也带着些睥睨天下的冷峻疏阔。 许是与晏闻昭相处久了,此刻再面对这逼近的威势,阮青黛反倒多了些心安,但软软却是受到了惊吓。 尽管昨夜也见过晏闻昭,但敏感的女孩却下意识觉得此刻的晏闻昭比昨夜要更威严些,不由朝阮青黛怀里缩了缩,结结巴巴的回答道,“奶,奶娘……” “她人呢?”晏闻昭蹙眉,望向不远处的破庙。 软软覆在阮青黛衣袖上的小手微微攥紧了些,在那月白色的衣袖上印上了一个模糊的泥印,“不见了……昨天,奶娘走了……” 阮青黛垂下眼,视线在那攥紧的小拳头上扫过,想起了方才在马车之上听到了只言片语。 ——“你这个灾星!克死了自己奶娘!” 所以,软软如今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儿。 可即便是弃儿,阮青黛也总觉着软软的身世不会那么简单。 不过也无妨,她若是想知道,大可传信让莫云祁查一查便知道了…… 豆蔻和无暇也下了车,朝这里走了过来,在瞧见软软时却皆是微微变了脸色。 怎么又遇上了这个异瞳的女孩?! “子显……”没有在意豆蔻无暇的神色,阮青黛安抚地拍了拍软软的背,抬头低低的唤了一声晏闻昭。 晏闻昭垂眼,撞上阮青黛的视线,默不作声。 他们都心知肚明,像软软这样的天生异瞳,十有八、九便是普通人家的弃儿,就连至亲之人都避如蛇蝎,又更何况其他人? 其他流浪儿还能相互依偎,运气好的或许还有可能被什么人家收养,但软软…… 从前她还有个奶娘拉扯,如今奶娘一去,若再流落在外,怕是没有什么活路。 阮青黛不信异瞳的传言,而晏闻昭也向来不信这占卜算卦等玄学之术,自然将异瞳“灾星”一说也视作无稽之谈。 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再次转向了正怀抱灯杆懵懵看着他们的软软。 “发生什么了?” 就在两人都陷入沉思时,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一浑厚而暴躁的男声。 阮青黛心口一紧,一转眼便瞧见了慕容斐挎着刀,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粗犷沧桑的眉宇间尽是不耐,“夫人又有何不适?” 嗓音微微低了些,他嘟囔出声,“不过一个荣国侯府的庶女,竟还如此娇气……” 若是平时听慕容斐如此讽刺她的身份,阮青黛铁定要笑眯眯的“怼”回去,但今日她却是压根没听清慕容斐的话,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软软那双异瞳…… 如果慕容斐看见了软软的异瞳,那他们就算想将软软带在身边,怕是都不能了! 慕容斐已然走近,瞧见阮青黛正抱着一衣衫褴褛的小丫头,眉心不由拧成一团,面上的烦躁之色更重。 女人果真是麻烦! 不过在路边瞧见一小乞丐,竟就要命令整个队伍停下来!难道还把自己当做救苦救难的贵人不成?! “今日行程紧迫,还请二位赶紧上车。”慕容斐粗着嗓子沉沉的斥了一句,视线从软软面上一扫而过……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察觉出些异样的慕容斐面色一凝,不由向前又走近了几步,刚要俯身定睛细看那小乞丐的长相,却见阮青黛像是护崽似的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猛地后退了几步。 阮青黛艰难的抱着软软站定,将那乱糟糟的小脑袋在自己肩头一摁,只留了个后脑勺给慕容斐,警惕的转移话题,“慕容管家,我想将这孩子带上……” 豆蔻和无暇蓦地瞪大了眼,同样知道软软是天生异瞳的顾平也惊了惊,连忙转头难以置信的看向晏闻昭,却见他家殿下竟是一脸平静之色。 见阮青黛的反应有些异常,慕容斐刚想要探个究竟,却又瞬间被阮青黛的话给转移了注意力,“带上这个孩子?!!” 声音一下暴躁的炸开。 软软趴在阮青黛的肩上,被慕容斐的大嗓门吓得微微一颤,脑袋向上抬了抬想要转头,却被阮青黛轻柔而坚定的摁了回去,便又乖乖的趴了下去,开始纠结的啃起指头。 “夫人以为咱们这是去春游吗?”慕容斐死死瞪着阮青黛,瞪着阮青黛怀中的软软,恨不得用眼神就将两个人硬生生扒拉开来,“就算是要发慈悲,也得看看场合!夫人以为自己是菩萨吗?”说着,又气得冷哼了一声,“泥菩萨还差不多!” “……” 要不是慕容斐正在骂她,阮青黛都要为这句话鼓掌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讽刺还挺有艺术的啊_(:зゝ∠)_ 自己绝对横不过慕容斐这一点,阮青黛非常清楚。但…… 小人会充分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小人得“智”》 豆蔻无暇已经走了过来,想要接过阮青黛臂中的软软。 阮青黛摇头,顶着慕容斐“凶悍”的目光,硬着头皮走到了晏闻昭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腰带,“子显……” 腰间被扯的紧了紧,晏闻昭冷峻的面容在霞光浸染下变得不再那么凛冽,侧头看了一眼身后抱着孩子的阮青黛,他紧绷着的下颚竟是稍稍温和了些,“先离开这里。” “那这小乞丐呢?”慕容斐抬手,有些气急败坏的指了指阮青黛。 软软趴在阮青黛的肩头,微微偏头,神情有些迷蒙地看向晏闻昭,蓝琥珀色的眸子虽透着些稚嫩,但却已然填满了期待。 晏闻昭顿了顿,沉稳的开口,“先带上。” 马车一路颠簸,向来被这颠簸折腾的阮青黛此刻已将腰酸背痛抛到了脑后,只笑眯眯的偏头,看着身边衣衫褴褛的软软,眉眼弯弯。 “软软,以后就跟着我们好不好?” “嗯。”软软扬起头,小脸虽然脏兮兮的,但嗓音却是异常的甜糯。 面对一个异瞳萝莉,阮青黛毫无抵抗力。尽管这个小萝莉目前看上去还有点邋遢。 再次想到自己从前的猫咪,阮青黛忍不住伸手撩开了软软额前的发丝,又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看,露出“痴汉”般的笑容,“软软,姐姐这里有许多好吃的,你饿不饿啊?” 闻言,神情始终冷峻的太子殿下挑了挑眉,诡异的瞥了一眼笑靥如花的阮青黛,耿直的开口纠正,“你的年纪足以做她娘亲。” “……” “……” 阮青黛笑容僵硬的抬头,一双桃花眼直直瞪向对面的晏闻昭,嘴角微微抽搐,像是恨不能用眼刀在他英俊的脸上狠狠剜几下。 ……讲道理!虽然她的心理年龄已经老大不小了,但这张脸还是十七的脸好伐!她还是个孩子好伐!! 什么娘亲?怎么就成了老一辈的娘亲级角色了?? 晏闻昭眉眼坦然。 大晋的女子最小十三岁便可出嫁,软软如今不过四五岁,阮青黛的年纪自然可以做她的娘亲。 软软抬头,迷蒙的眼神在晏闻昭和阮青黛间扫来扫去,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却是抓住了一个字眼,“娘亲?” 阮青黛又是僵硬的转过头,对上了软软澄澈的眸子,内牛满面。 算了,娘亲就娘亲吧…… 听着就觉得自己身上笼罩了一圈母性光辉。 “你果真决定要将她带在身边?”晏闻昭的视线落在阮青黛搂着软软的手上,淡淡的问了一句。 “嗯……”阮青黛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我可以收软软作义女。” 义女? 晏闻昭眸色微动,复杂的看向阮青黛提醒道,“你可想好了?若是收她做义女,待到了并州后,你离开时可会带上她?与其那时你嫌她累赘、拖累了你和你的意中人,再将她抛下,还不如早早的就为她另外安排一个去处。”低沉的磁性嗓音微冷。 原来是怕她收养了人却不负责任…… 阮青黛了然,坚定的摇了摇头,“我绝不会丢下她……” “那么你的意中人呢?”晏闻昭打断了她的保证,眉宇微凝,移开了视线,“他可会接受你突然有了一个天生异瞳的义女?” “……”阮青黛愣了愣。 对哦,她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意中人”。 啧,怎么就连晏闻昭都记得比她牢呢_(:зゝ ∠)_ “唔,他一定不会介意,他,他不信异瞳孤煞之说。”阮青黛心虚的低下头,手轻轻一揽,让已经昏昏欲睡的软软趴在了自己膝上。 不过晏闻昭倒是提醒了她,她拿回玉戒后自然是要回危楼的,那么软软…… 要让软软从小就被危楼的“良好氛围”熏陶吗? 见阮青黛回答的如此笃定,晏闻昭冰着脸,点了点头,“那便好。不信此事之人,多半是磊落君子,你也不算所托非人。” 太子殿下竟还担心自己开溜的王妃所托非人…… 果然好气度_(:зゝ∠)_ “……”阮青黛尴尬的扬了扬唇,却是 突然想到了什么,“子显……也不信这异瞳孤煞一说?” “嗯。” 马车颠簸,晏闻昭微微向后靠了靠,闭上了眼,冷峻的面容掠过一丝疲意,“前些年黄河水患,钦天监夜观天象,口口声声称是东宫之祸。自那之后,我便知道,所谓天命,不过人祸之兵刃。” 所谓天命,不过人祸之兵刃…… 某个利用星象之说陷害东宫的罪魁祸首默默低下头,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 = = 并州在巴蜀之地,从京城到巴蜀要翻过岳岭,山高谷深,道路崎岖险峻,难以通行。 有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两三米宽的金牛道两旁,是连绵不断的古柏,苍干虬枝,相互纠缠,染着岁月苍茫之色,自成蜿蜒的翠云廊。 枝桠掩映的翠云廊深处,一简陋的客栈若隐若现。 慕容斐驾马走在最前方,沉着脸吩咐队伍离路边远一些,以免马受了惊,越过拦马墙跌入丛丛山林。 小心谨慎的驾马到了客栈外,慕容斐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迎上来的人。 后面跟着的两辆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晏闻昭率先下车,转身将车内的软软抱了出来。 一瞧见脏兮兮的小乞丐,慕容斐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太子说先将人带上,莫要耽误行程,他觉得有几分道理,便同意将这小乞丐带上了,原本打算到了下一座城就将人丢下来,倒是没想到这么快便上了蜀道…… 如今上了蜀道还怎么丢? 无论如何,这太子和王妃都不会把人丢在这荒山野岭啊!! 失策! 阮青黛一掀开车帘就瞧见前面的慕容斐正咬牙盯着晏闻昭怀里的软软,连忙扶着豆蔻的手跳下车,疾步走到晏闻昭身边,扬手将软软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揉的更乱了些,全部耷拉在眼前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眸子…… 慕容斐:……??? 软软:……??? 晏闻昭:……??? 嗯,氛围微微有些尴尬…… 阮青黛僵硬的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微笑,“咳,进去吧。” 这蜀道崎岖艰难,本就人烟稀少,翠云廊深处也只有这么一家客栈。晏闻昭一行尽管只有几十来人,但入住这小客栈时倒是显得浩浩荡荡。 客栈的房间不多,阮青黛带着软软和豆蔻无暇挤在一间屋里。 安顿下来后,阮青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软软洗澡…… 恰好客栈掌柜也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儿,豆蔻便要了件软软能穿上的干净衣裳,并让店家将木桶和热水搬上来。 等热水和木桶的时候,软软还处于马车颠簸中的昏沉状态,双眼睁也睁不开,趴在屋内的软榻上就又睡了过去。 看着软软的睡颜,阮青黛琢磨了一下,拿出纸笔,亲自画了张东西交给无暇,吩咐了她几句。 无暇有些讶异的盯着那纸上的画看了看,却也了然的转身离开,去一旁琢磨如何做出自家楼主想要的东西了。 “小姐……” 豆蔻从屋外走了进来,掩上那并不十分牢固,甚至还有些摇摇晃晃的门,看了一眼在软榻上呼呼睡着的软软。 “京中来消息了。” 闻言,阮青黛神情微肃,转过身,也压低了声音,“如何?” “和小姐想的相差无几。” 所以,在暗中痛下毒手、欲置他们于死地的果然是渊王。 阮青黛蹙眉。晏闻昭已经被废了太子之位,幽居并州,未经召见不得进京。纵观史书,如此境遇的皇子,便是正式退出了夺嫡之争的明流暗潮,只要没有生出造反的异心,就几乎不会对渊王再有产生什么威胁。 没有她危楼的襄助,渊王也执意要斩草除根,甚至不顾晋帝可能会有丝毫猜疑。如此行径,究竟是太过忌惮晏闻昭还是料定晋帝不会再多问晏闻昭一句,所以恰恰肆无忌惮起来? “小姐……还有一事。”见阮青黛皱着眉沉思,豆蔻抿了抿唇,补充道。“晋帝为渊王和颜妩赐婚了。” “如此快?!”阮青黛有些诧异。 却不是诧异颜妩要嫁入渊王府,而是惊讶这一天竟是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那个便宜爹心心念念要保全荣国侯府,生怕在夺嫡之争中一步踏错株连全族,如今晏闻昭被废,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便是渊王。 将颜妩嫁于渊王是他迟早要走的一步棋,只是……也太快了些…… 太子的婚事才尘埃落定,荣国侯府以庶换嫡的嫁女风波还未平息,想必京中也是流言肆起。此刻,颜妩和渊王的婚事突然定下,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甚至会硬生生坐实荣国侯府对未来君王的攀附,让他们的企图暴露无遗。 尽管荣国侯府迟早也会踏出这一步,但踏的这一步太过心急,还隐隐带着些对晏闻昭这个废太子的羞辱……似乎并不是她那个便宜爹“冠冕堂皇”的风格。 豆蔻仔细回忆了一下京中传来的简讯内容,“说是上元节宫中花灯宴,颜妩落水,为渊王所救。当时在场的人可不少……” “难怪……”被这么一解释,阮青黛登时了然的勾唇。 想必这落水的一出也是渊王那厮整出来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救出了落水的颜妩…… 按照这个朝代的男女授受不亲,颜妩怕是也只能嫁给渊王了吧。 “小姐,颜妩要嫁给渊王,是不是就意味着荣国侯府成了渊王的势力?” 豆蔻面上难得的出现了些“忧国忧民”之色,看得阮青黛忍不住想笑,“我说过,危楼不会再涉足党争,渊王得了谁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对哦!”豆蔻被一语点醒,这才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她们以后都不必再时时刻刻关心朝政,顿时松了一口气,扭头去叫榻上的软软起来洗澡了。 阮青黛的笑容淡了淡,心里却有了别的思虑。 如今渊王尚未成事,便已经要对晏闻昭赶尽杀绝,若是来日继位…… 京城,安王府。 日暮斜阳,在院落内投下高高翘起的檐角阴影。空气中没了那刺骨的寒意,地上的残雪也尽数消融,原本结冰的池塘已经开始荡漾起涟漪,将薄薄的一层冰推向岸边,模糊了池边小亭的倒影。 亭边,女子红衣如火,脚踏长靴,青丝在脑后高高的扎成一束马尾,发间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装饰,额前却系着银边红色抹额,散落的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微微有些凌乱的贴在鬓边。 五官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精致,但却别有一番韵味。 她手执长枪,几个旋身,凌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长枪上的红缨,腰肢虽纤细,却不带丝毫弱柳扶风之态。舞枪的身姿修长挺拔,英气逼人。 “郡主……”假山那头,匆匆走来一小丫鬟,离得远远的便唤了一声,“郡主!皇上为渊王和荣国侯嫡女赐婚了!” “嗖——” 闻言,女子动作微顿,手下猛地用力,长枪重重一颤,打着旋儿脱手而去,直直刺向丫鬟身后的假山。 就在那枪头即将没入假山之时,一袭紫影瞬间移至假山前,长枪骤然停在了离假山半尺开外的半空中。 女子抬眼看去,身着紫色锦袍的男子站在那里,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稳稳的握住了那杆长枪,俊容柔和的出奇,嗓音也充满着暖意,“清欢自己做错了事,还要拿这无辜的山石撒气不成?”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上元节花灯宴上将颜妩推入水中的容妤郡主,棠清欢。 “哥哥!!” 棠清欢疾步从已经吓傻的小丫鬟面前走了过去,抬手想从棠清平手中将长枪夺下。 棠清平眯了眯眼,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扬起,在棠清欢的脑袋上轻轻一弹…… “唔……”方才还炸毛的棠清欢顿时消停了下来,捂着额头忙不迭的朝后退了几步,不再敢去夺那长枪,只梗着脖子跺脚叫道,“哥哥也和那些人一样欺负我!!” 瞧见棠清欢敢怒却不敢妄动的模样,棠清平眸底掠过一丝笑,俊朗的面容暖意融融,“还有谁欺负你了?” “颜妩!!”棠清欢仰着头叫道,像只被欺负后找到主人嗷嗷叫唤的小狗。 棠清平忍不住将长枪扔到了一旁,伸手将她垂在眼前的几缕发丝细致的撩到耳后,调侃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将颜妩推进了水。” 一提到落水之事,棠清欢登时蔫了下来,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也耷拉着眼角,没了方才的神采,“我,我见她和渊王走在一起,就想到了太子哥哥……” “清欢。”棠清平蹙眉打断了她的话,“你要记住,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太子,只有太子。你若再将太子挂在嘴边,只会给远在并州的他带来无妄之灾,明白了吗?” “……是。”想起上元节那日九公主的叮嘱,棠清欢垂头闷闷的应了一声,“我原本只是看颜妩不顺眼,想让她出出丑……没想到竟让渊王得了利,现在赐婚的旨意都下来了……” 她不仅没有替太子哥哥出气,反而还让渊王得了荣国侯府这么一大助力。 “你也不必自责,其实,荣国侯府与渊王联姻是迟早的事。” “是吗……”尽管被棠清平如此安慰,棠清欢却还是有些懊恼的撇了撇嘴,“我哪里能想到渊王竟那么巧,恰好看见那颜妩落水,还先所有人一步将她给捞出来啊!难不成,是天意如此??” “天意?”棠清平勾了勾唇,眸底的笑意却渐渐冷却,没了看向棠清欢时的暖意,“曾有人和我说过,所谓天命,不过人祸之兵刃。” 棠清欢愣了愣,只细细琢磨了片刻,便反应过来,“哥哥……你是说,上元节那场闹剧是,是渊王……”顿住,她突然压低了声音,“是那危楼楼主一手策划的?!” 话一出口,她却又更加困惑了。如何策划?就算射花灯的种种都在他们计划中,但……颜妩却是她亲手推下去的,难道那危楼楼主还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神力不成? “这三年,渊王凭着危楼的助力步步为营,甚至兵不血刃便让东宫易主,难道你还不明白?” 棠清平淡淡的垂眼,神色恢复如常,长眉微挑,嘴角含笑,“那位危楼楼主算计的,从来都只有人心。” 顿了顿,他补充道, “对了,你身边那个婢女蓁儿已经被我打发走了。” “……”棠清欢愣住。 “阿嚏——” 千里之外的翠云廊,某位“从来只算计人心”的危楼楼主很不雅观的打了个喷嚏。 “唔?”木桶内正啪啪啪打着水花的软软动作一顿,突然扭过头看向挽着衣袖的阮青黛,“娘亲?” “咳——” 乍一听到这称呼,豆蔻手下一滑,手里的布巾就在水面上砸出了一朵大大的水花,溅得她自己满脸都是。 “……没事。”阮青黛摸了摸鼻子,坦然接受了自己初为人母的事实,“有人在背后说娘亲的坏话。” “小姐……”见阮青黛也自称起娘亲,豆蔻不赞同的垮下了脸,“你真的执意要……” “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还未等豆蔻说完,阮青黛便不咸不淡的瞥了她一眼,直接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别看软软才三四岁,但这个年纪却已经可以从大人的话中分辨出是与非、错与对。 阮青黛并不希望,软软从小就认定天生异瞳是不祥的,认定自己是个灾星。 “软软,娘亲帮你洗白白好不好?” 一转回眼,阮青黛便瞬间扬起笑,将魔爪伸向了木桶里的软软。 “好~”甜糯的嗓音。 “……”豆蔻无奈的闭上了嘴,实在是不懂自家小姐为何偏偏喜欢一个天生异瞳的孩子。 然而,小姐决定了的事情向来很难改变。豆蔻认命的拾起了水面上飘着的布巾,开始继续为软软擦拭起了小脸。 事实上,女孩身上的脏污虽看着有些难以入目,但却并没有太难清洗。 想来照看她的奶娘才刚刚过世,那些泥污也不过在身上沾了一天多,因此只是轻轻刷洗了一番,女孩的小脸便像是褪去了一层壳似的,露出了原本的肤色。 白皙而粉嫩的小脸,精致的五官,还有那懵懂的一双异瞳,这次不仅是阮青黛,就连豆蔻都不由自主的动摇了。 为什么这天生异瞳的小鬼看上去这么好看?!! 为什么那双异瞳看上去漂亮得要命?!! 不祥的东西长这么可爱是犯规啊喂! 她一定是被小姐的循环式夸赞洗脑了QAQ 豆蔻纠结而崩溃的给软软清洗着黏在一起的发丝,而另一边,阮青黛的絮絮叨叨却还在继续。 “软软的眼睛特别漂亮!” “可,可是他们说……眼睛,是妖怪……” “听他们瞎扯!” “……” “那些人啊,是嫉妒软软的眼睛~他们也想要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但是又偏偏没有,所以才说软软是妖怪。”阮青黛面不改色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哦!” 终于洗得白白净净的软软瞪大了眼,小嘴张成了o型,满脸的恍然大悟。 “……”豆蔻嘴角微微抽搐。 鉴于软软的听话乖巧,阮青黛和豆蔻主仆二人很快就将她从头到脚清洗了干净,并替她穿好衣裳,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 另一边,无暇也拿着阮青黛吩咐要做的东西来复命了。 阮青黛翻转着那成品反复看了看,还算满意的点头,亲自给软软戴上了它,“走,出去给他们看看。” 虽然这样走在路上也会引来不少人围观,但总比之前要好,对外只要称软软患有眼疾,不得见光就可以了。 阮青黛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晏闻昭等人。 “吱呀——” 晏闻昭肃着脸打开门。 门外,一袭白衣的阮青黛抱着同样身着白衣、却很小只的女孩,眼巴巴的杵在那里,身后还跟着满脸纠结的豆蔻。 而那个正用小手勾着阮青黛脖颈的女孩…… 柔软的发丝被简单的梳作双丫髻,系着两根银色的发带,露出光洁的额头。小脸粉扑扑的,干净白皙。 然而这丑小鸭变天鹅的画面却压根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眼前竟系了一条白色的薄纱,将那双漂亮的异瞳完美的遮住了。 “软软?” 太子殿下微微挑眉。 软软偏头,透过那白色薄纱盯着晏闻昭细细的瞧了几眼,认出他后怯生生的启唇,“爹爹。” “??”阮青黛一愣,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同样怔住的晏闻昭,忙不迭的摇头否认,“这,这不是我教的。” “……”晏闻昭默,只深深的看了阮青黛一眼,便侧身让她们进屋。 “娘亲,软软叫错了吗?” “……”阮青黛纠结的抿了抿唇,沉吟片刻还是摇头,“唔,你叫的对。” 同三四岁的孩子一时半会儿绝对解释不清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万一在慕容斐那里露了馅她和晏闻昭都不好过,倒不如让软软先这么叫着…… 至于离开之后,难道还愁没有大把的时间来纠正一个称呼吗? 走进屋后,阮青黛将怀里的软软放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将她朝前轻轻一推,忍不住勾唇调侃道,“去给你爹看看~” “……”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为孩子她爹的太子殿下蹙眉横了她一眼。 遭到一记“横眉冷对”,阮青黛无所谓的挑了挑眉,像是已经习惯了太子殿下的嫌弃。 软软骤然离开了自家娘亲的怀抱,还被向前推了推,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仰着脸看了看面色冷冷,似乎很威严的新爹,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阮青黛一眼,“唔……” “嗯。”阮青黛摆了摆手,鼓励似的朝她点了点头。 软软背在身后的手纠结的绕在一起,短短的小手指不断打着转儿,粉嫩的小脸嘟成了包子。 艰难的朝“冷气来源”迈了几步,她走到了正坐在桌边的晏闻昭面前,个子小小。只刚刚在晏闻昭的膝盖处露出半边头。 晏闻昭垂头,沉静的看向用白纱蒙着双眼的软软,抬手摸了摸她脑袋上的两个小髻,淡淡的启唇,“系着白纱做什么?” “娘亲说……其他人的眼睛没有我漂亮,所以为了不刺激他们,我可以把眼睛遮起来。”软软天真的回答道,一个字一个字复述着阮青黛的话,“娘亲还说,君子,君子不显山不露水,要学会藏锋。” “……” 闻言,晏闻昭神色微沉,复杂的抬眼看向一旁正因偷瞄他的阮青黛,与生俱来的冷峻和贵气让他仅仅是坐在那儿,都有一种强大的气场,让阮青黛更加心虚的收回了眼神。 可这一世,他却会心存顾忌、身有约束。尤其是姜屿的人,他沾不得,也不该招惹。 “阮姑娘既已下定决心,孤自然不好再强求。” 晏闻昭缓缓松开阮青黛的手,声音冷静地如同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只是魏国公府已被查抄,阮姑娘不妨暂且在东宫小住,待此间事了,再寻去处??” “殿下,民妇若再住在东宫,恐会惹人非议,还是尽快离开为好。殿下放心,民妇自有去处。” 晏闻昭没再阻拦,“也好。” 阮青黛福身告退,行到殿门口时,恰好遇上莽莽撞撞冲进来的陆啸,两人都愣了一下。 陆啸如今已被洗刷冤屈,封做东宫的禁卫统领,凶悍的面上难得一脸喜色,“大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 阮青黛却只能勉强牵出一丝笑,默不作声地快步离开。 陆啸摸不着头脑,转身朝晏闻昭走过来,“大姑娘怎么一副哭过的表情?你们吵架了?” 晏闻昭掀起眼,目送那道窈窕纤弱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终是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陆啸听。 “孤也不是非她不可。” 第 36 章 036 “??” 陆啸噤声,决心不掺和进这两人的纠葛中,毕竟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发起疯来,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半晌,晏闻昭才收回视线,扫了陆啸一眼,嗓音冰冷,“找孤做什么?” 陆啸这才拱了拱手,清清嗓子开口道,“属下是来告假的。殿下您也知道,属下终于洗清冤屈、恢复名姓,能堂堂正正地归家与茹娘团聚。这几日,属下只想陪在茹娘身边,还请殿下通融??” 一道视线忽然如冷枪般刺了过来。 陆啸微微一凛,只见晏闻昭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眼神却是极冷的。 “你要告假几日?” “三,三日。” 陆啸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现在也学会了看人眼色,转眼间就将自己的五日假期自行缩短成了三日。 晏闻昭忽然一哂,薄唇弯起一个弧度,一字一句道,“那你听好了。” 他刻意放低了声音,口吻温和如春风细雨,内容却叫人不寒而栗。 “这三日,你若敢踏进你家那院子一步??孤便叫人活埋了你还有你的茹娘,让你们二人在黄泉路上夫妻情深、矢志不渝。” 陆啸瞬间瞳孔震颤,头皮发麻。 若换做旁人说这种话,他定以为在开玩笑,可若是从眼前这个疯子嘴里说出来?? 陆啸惊出了一身冷汗,眼睁睁地看着晏闻昭拂袖而去,半晌才敢怒不敢言地吐出一个字。 “草!” *** 豆蔻幸灾乐祸的瞥了自家小姐一眼。 叫你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现在被抓包了吧! “啊,殿下,其实这不是普通的白纱……”果断选择岔开话题,阮青黛连忙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摘下软软眼前的薄纱,呈给晏闻昭看,“你看,这白纱两边都用银丝定了弧度,戴在面上,离眼睛还有一些距离,看外面完全没有影响……” “做得挺精致。” 终于被赐了一句夸奖,阮青黛登时松了口气,将手里的薄纱重新替软软戴上,微笑着说道,“我刚刚粗略的画了个草图,也没想到无暇竟能做的如此精致。” “豆蔻,”晏闻昭突然抬眼,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站着的豆蔻身上,嗓音冷冽,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你先带软软出去,”说着,目光又转向了半蹲着的阮青黛,“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有话和她单独说…… 太子这个老干部竟然主动要求和她独处?!! 阮青黛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蓦地瞪大。 软软扭头看向阮青黛,薄纱下的一双眸子雾蒙蒙的,似乎是在征求阮青黛的意见。 “……那,软软你先回屋等娘亲好不好?”半晌,阮青黛终于从惊喜”误“中回过了神。 “好。” 见豆蔻抱着软软出了门,晏闻昭转回视线,长眉微挑,沉声问道,“君子不显山不露水,要学会藏锋?” “……” 原来还是为了这一茬啊。 阮青黛讪讪的抬头,这才发现自己竟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半蹲在晏闻昭膝边像只哈巴狗似的,连忙站了起来。 “话说的有理,但用错了地方。”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的太子殿下蹙眉,“如何能在一个孩子面前说谎?都说要以身作则,你难道希望她日后也学你今日一样满嘴胡话?” 满嘴胡话…… 阮青黛笑容一僵,耷拉下眼角,不满的撇了撇嘴角,小声嘀咕,“难道我要直接告诉她,是因为异瞳不祥所以才要遮住吗?” “一面告诉她异瞳并非不祥之兆,一面却又让她以纱遮眼,如此言行不一,迟早会弄巧成拙。” 晏闻昭绷着脸,眸色幽邃,眉宇间却是一片疏阔。 听到这儿,阮青黛终于听出了些不对劲,“殿下的意思是……为了让软软知道异瞳和其他瞳色并无差别,就要让她堂而皇之的在人前露出那双异瞳?” “自然。”晏闻昭颔首,“若是以纱遮眼,她同那些惧怕异瞳的人又有何异?” 阮青黛蹙起眉,复杂的看了晏闻昭几眼。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这三年来,自己算计起东宫来竟是百无一失。并非她有多能算计人心,而是自己算计的这个人实在是耿直的…… 怎么形容? 她一时竟是语塞。 就像是…… 她在他即将路过的地方布置了一个又一个坑,他栽了一次跟头后,却始终坚持走直线,于是最后……一个坑都没有错过。 沉默了片刻,阮青黛还是忍不住反驳,“……殿下可知道,一旦露出异瞳,软软就会成为异类,成为众人口中的怪物。” 晏闻昭抬眼,对上阮青黛的视线,眸色虽浓却无比清明,“我只知道,若所有异瞳之人都以纱遮目,那他们就永远都是异类。” 夜间躺在床上时,阮青黛侧着身将软软拥在怀里,耳畔却还回响着晏闻昭那句话。 “若所有异瞳之人都以纱遮目,那他们就永远都是异类。” 明明一开始她还在为这位太子殿下的直脑筋哭笑不得,听了这句话后,为何竟觉得…… 讲的有些道理?? 阮青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视线落在软软安详的睡颜上,抿唇。 算了…… 反正不管怎样,至少现在她不会让软软的异瞳暴露在人前。 如此想着,她终于舒了口气,正要合上眼时,却听得屋外似乎传来些异响,像是夜风拂过山林的悉悉索索。 不知为何,阮青黛突然心头一跳,不由侧耳细听,这一听,竟是隐隐约约听出了些玄妙…… 那诡异的“风声”要略微尖锐一些,若有若无的旋律和节奏让人听着很不舒服,莫名的不安。 微微坐起身,阮青黛皱着眉向紧闭的窗户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床下打地铺的二人。 豆蔻睡得安然,就连无暇也没有被这“风声”惊醒。 被那“风声”扰得心慌,阮青黛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的披衣下床。 无暇并未深睡,身边一传来动静便醒了过来,见阮青黛神色怔忪的朝窗边走去,只愣了愣,便也披衣起身。 “楼主,怎么了?” 离窗口越近,那客栈外的声响便越发清晰,阮青黛转头看向走来的无暇,低低问道,“你可听出这声音有什么不妥?” 无暇垂眼,细细的听了片刻,却也只听见了风的呜咽之声,冰冷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不解,“这风声……有哪里不对吗?” 风声…… 阮青黛抿了抿唇,“我怎么觉得……这不是风声?” 无暇也蹙起了眉,正要再说什么时,却是突然顿了顿,像听见了什么动静。 “是不是不对劲?”见无暇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阮青黛的心更是沉了沉。 “听不出风声的诡异,但属下……听到了别的声音。”一想到那有些不妙的可能性,无暇的眸色微冷。 阮青黛怔了怔,“什么声音?” 无暇面色肃然,没有应声,而是直接伸手将那紧闭着的窗户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砰——” 仅仅是一条缝的间隙,阮青黛甚至还未看清客栈外的情形,无暇眸光急缩,手腕一动,蓦地阖紧窗,向来不动声色的面上竟是起了一阵波澜,不仅仅是错愕而已。 “是……什么?”一见无暇露出了这样的表情,阮青黛的小心脏也开始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压根不敢再拉开窗户看上一眼。 连无暇都hold不住的……会是什么? “……蟒蛇。”沉沉的丢下一个字,无暇转身便回到了床边。 阮青黛登时浑身一颤,神色僵住。又向窗口扫了一眼,她连忙后退几步,远离了那不怎么安全的窗口,有些难以置信的重复问道,“蟒蛇?” 床边,无暇已经迅速穿好衣衫,顺手将还在睡梦中的豆蔻拎起来拍醒,面色难看的再次回答道,“是一条,巨蟒。” 尽管夜色暗暗,但仅仅是瞥了一眼,她也清楚的看见了那怪物至少有水桶粗,蜿蜒了数米…… 原本还有些睡意惺忪的豆蔻瞬间清醒了过来,吓得腿都微微发软,直接踉跄几步跌坐在了床上,惹得床上的软软也不舒服的哼唧了一声,“娘亲……” 一听到软软的唤声,本也被吓得不清的阮青黛竟是出乎意料的定了定神,疾步走向床边,她一把抱起还在揉着双眼的软软,转头吩咐豆蔻,“赶紧去把所有人叫醒。” 豆蔻连忙转身朝房间外小跑去。 “砰——砰——” 客栈外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碰撞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的震动。 刚推开门的豆蔻赶紧抱紧了身边的门框,这才避免了跌倒,直接滚下一楼的惨剧。 “娘亲……”软软被那动静吓得哭了起来,双手更是搂紧了阮青黛的脖颈。 那剧烈的震动让阮青黛也踉跄了好几步,幸好无暇关键时刻赶了过来,稳稳的扶住了她。 巨蟒发起攻击了?!! 阮青黛也有些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软软的背,脑子里一时却是闪过很多乱糟糟的东西。 这蜀道之上,有一条巨蟒本不足为奇。 但要知道,巨蟒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除非遇上什么特殊情况,才会狂暴至此…… 又是“砰砰”两声,伴随着快要倒塌的晃动,阮青黛再次隐隐约约听见了那诡异的“风声”,蓦地瞪大眼,她乱糟糟的脑子里登时有一丝灵光乍现, 莫不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巨蟒?! 山间夜晚的宁静被巨蟒的重击击得粉碎,酣睡中的所有人都从自己的房间内冲了出来。 晏闻昭第一时间便出现在了自家王妃的房外,眉宇间覆着凝重的阴云。 顾平紧随其后,“夫人!你没事吧?” 阮青黛摇了摇头,也在持续不断的晃动中被无暇带到了房外,“我……没事……” 无暇抽出了衣袖内的匕首,豆蔻也连忙伸手接过了阮青黛怀里的软软。 “先出去。”晏闻昭沉沉的吩咐了一声,刚想要伸手去拉阮青黛,却被无暇抢先了一步。 想起自家王妃身边这位侍女也是个武功高手,他悬在半空中的手只僵了片刻,便立刻收了回去。 “砰砰砰——” 巨蟒的攻击变得愈发狂躁,本就简陋的小客栈已经岌岌可危,不少窗棱和门框开始摇摇晃晃,被震得直直朝地上砸了下来。 除了阮青黛晏闻昭一行人,客栈内还有些其他从蜀道过路的人。 这些无辜的百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梦中惊醒后只以为是什么地震,慌不择路的便直接推开了前门…… “蛇!!” “是蟒蛇!!!” “快,快退回去……” “啊啊啊!!” 无暇护着阮青黛,顾平护着豆蔻,跟在晏闻昭身后从二楼直接落在了后院。刚一落地,前门处便传来一片惊悚的尖叫声,让人听得四肢冰凉,恐惧瞬间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慕容斐也带着还留在客栈内的人通通退到了后院,“主子,此地不宜久留……” “砰——” 门板碎裂的响声突然传来,巨蟒已然冲破了前门,直朝后院而来。 院中惊吓过度的人们甚至再叫不出任何声音,只两腿打着颤儿一步步被逼的向后退。 “以前听,听长辈说过这道上曾经有巨蟒出没……怎么恰好就碰上我们了!” “听说蟒蛇平日里也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啊!!” “这可是倒了血霉了……” 身后传来几个人颤抖的窃窃私语。 顾平听在耳里,眉头不由拧在了一起,蓦地转头,视线扫向豆蔻怀里被蒙着眼的软软。 正低头沉思的阮青黛并未察觉。 晏闻昭站在最前方,月光衬着那棱角分明的脸庞,磊落的眉眼映着晦暗婆娑的阴影,尤显冰冷、严峻。 他侧头向慕容斐和顾平吩咐了几句,随行的护卫便立刻分成了两队。 一队由顾平带着朝阮青黛等人走了过来,一队则是跟着慕容斐,纷纷拔出了刀。 “夫人,”顾平疾步走到了阮青黛身边,“这里不安全,我们先绕出去。” 说着,他便将院中剩余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让身后跟着的一队护卫护送他们从后院的偏门绕出去。 阮青黛回过神,蹙眉朝已经严阵以待的晏闻昭那里看了一眼,“他们……” “主子要亲自带人拖住巨蟒……” “砰——” 又是碎裂的声响,巨蟒终于冲破了重重阻碍,正式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冰凉的月色下,一至少有七米之长的黑色巨蟒盘桓在倒塌的客栈外,鳞片清晰可见,泛着可怖的寒光。 此刻,它正缓缓舒展开盘旋的身体,目光冰冷而狂躁,散出嗜血的杀气,直直盯向后院的人群。 从未见识过如此场面,饶是再沉着镇定的晏闻昭,也不由变了脸色。 豆蔻倒吸了一口冷气,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却没有忘记捂住软软的眼睛。 护卫们也开始惶惶起来,却被晏闻昭一句“不可妄动”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如今巨蟒尚未展开攻势,不过也只是暂时…… 但若是他们四散而逃,很有可能会即刻打草惊蛇,到时巨蟒被激怒,怕是会伤到更多人。 “夫人,快随我来!”巨蟒一露面,顾平便越发加快了速度,趁着晏闻昭等人与巨蟒对峙之时,将一大拨人悄悄护送出了后院。 无暇连忙护着豆蔻和阮青黛,朝侧门疾步走去。 阮青黛还未从那黑色巨蟒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不过比起从未见过此等怪物的其他人来,她的反应倒是要稍微好那么一丁点儿。毕竟从前她也硬着头皮看过电影《狂蟒之灾》,还是3D的。那里面的狂蟒似乎比这一黑色巨蟒还要大些,但是…… 电影毕竟是电影啊啊啊啊!!! 当一条如此庞大的巨蟒“嘶嘶”吐着蛇信,带来的绝对不仅仅只有视觉冲击,还有那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透着绝望的味道。 她是穿越者,有穿越不死光环…… 她是穿越者,有穿越不死光环…… 她是穿越者,有穿越不死光环…… 阮青黛忍不住开启了弹幕护体模式,一遍遍在心里重复叨念着她的穿越者光环,强压下心头的惊惧和恶心反胃。 就这样自欺欺人着,顾平已经带着她们从后院绕到了巨蟒攻击范围之外、相对安全的山林,只是却紧紧挨着一处悬崖。 翠云廊的这一边,其实大多是布满古柏的缓坡,但唯独这里,却像是一处缺口,几乎垂直而下,虽也有层层树影,但却都是横斜的枝桠。 其余人一从客栈内出来,便纷纷朝来时的古道朝山下跑去,恨不能长双翅膀,一下飞到山底,离那巨蟒越远越好。不一会儿,崖边便只剩下了阮青黛、顾平、无暇豆蔻还有一干护卫。 顾平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死死盯着那正与巨蟒对峙的自家殿下,面上满是焦急。 阮青黛死机的脑袋终于稍稍恢复正常,一见晏闻昭只带了那么十几个人对上巨蟒,蓦地瞪大了眼,赶紧看向顾平,“殿下身边怎么只有那么些人?!” “殿下命末将带人保护王妃。” “……你不必顾着我,我这里有无暇。” 不仅有无暇,还有死门的二十四人。 眼见着那巨蟒已经蠢蠢欲动,阮青黛蹙眉补充道,“你赶紧带人回去保护殿下。” 顾平咬了咬牙,想着无暇的功夫极高,应当能护阮青黛周全,所以最终还是带着人赶回了晏闻昭的身边。 他一离开,无暇便低低的问道,“楼主,可要死门之人出手?” 慕容斐的手下自然不比死门之人,若是死门之人出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能制住那巨蟒。 阮青黛点了点头,“让他们暗中观望,一旦巨蟒有了动作,便出手襄助太子。” “是。” “还有……”阮青黛转头朝山林深处望了一眼,“派几个人循着风声去林中看看,若有形迹可疑之人,一定要留活口。” 无暇愣了愣,却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退进了林间阴影中召集死门之人。 阮青黛回过头,忍着快要呕出来的恶心,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的巨蟒。 ……如此庞大的巨蟒,更加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类。 如果是有人在背后操纵,那么一定和“风声”有关! 所以,与其这么多人围着巨蟒拼个你死我活,不如直接拿下操纵之人,再观局势。 “娘亲……”伏在豆蔻怀里,被捂着双眼的软软甚至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却也产生了莫名的危机感。 阮青黛深吸了口气,摸了摸软软的脑袋,小声安抚道,“没事。” 随即便转向豆蔻,低低吩咐了一声,“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都别让她看见。” 万一…… 谁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血腥残暴的画面啊TVT 其实她也快吓尿了啊TVT 把她吓成这样……要是被她查到背后之人,她绝不让那厮好过!!都给她等着TVT 无暇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向阮青黛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都已准备好妥当。 阮青黛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不远处盘桓的巨蟒身上,屏住了呼吸。 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突然,林间穿梭而来的风声一瞬间变得尖利起来,就连无暇都听出了些异样,握着匕首的手立刻攥紧。 阮青黛一惊,只觉得大事不妙,连忙抬眼向废墟中的黑色巨蟒看去。 “砰——砰——” 果不其然,那巨蟒骤然有了动作,头颅高高昂起。 所有人的心登时都悬到了喉口,与它对峙的护卫们纷纷收紧了握着刀柄的手,就连站在最前方的晏闻昭也是眸色深黯,周身带上了些生杀之气。 那巨蟒一下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两颗银白色毒牙,作势便要俯冲而下…… 豆蔻连忙低下头,将软软摁进了怀里,两手塞住了她的耳朵。 阮青黛也再憋不住,失态的“啊”了一声,蓦地扬手捂住脸,不敢多看一眼。 然而…… …… …… 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动静竟是并未到来? 就连,林间的山风也骤然停住了? 出乎意料,死一般的沉寂。 “……怎,怎么了?”阮青黛微微张开手指,从指缝中向外瞥了一眼,小声问道。 无暇丝毫不敢放松,应声道,“它……突然不动了。” 不,不动了?? 阮青黛连忙撤下手。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巨蟒竟是突然停住了俯冲而下的动作,反而十分十分缓慢的转过了头,一双诡异而阴森的眼瞳里没了杀气,倒是多了些若有若无的……迷蒙?? 蓦地对上蛇眼的阮青黛:Σ( ° △ °|||)︴ 这……特么是什么套路?!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连忙侧耳细听,果然!!那诡异的风声消失了!!! 真的是有人在暗中操纵!此刻巨蟒的反常,也定是因为那骤停的“风声”! 想也不用想,除了渊王那厮,再不会有别人动这个心思…… 阮青黛恨得牙都开始痒痒。 “哗——” 就在大家都不明所以之时,那黑色巨蟒猛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身,直直朝山林这边窜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晏闻昭面色突变,一反应过来便飞身紧跟在巨蟒身后,提剑而来,却是压根赶不上它的速度。 所有人都以为巨蟒要袭击山林边的阮青黛等人,就连阮青黛自己…… 也不得不在电光火石间接受了这一点。 “刷。” 无暇眸色一冷,手腕翻转,匕首出鞘,瞬间抵至巨蟒身前。 然而,又令人万万想不到的却是…… 就在她扬起匕首,正要迎战之时,那巨蟒却是蓦地绕了一个弯,从阮青黛脚边不远处窜离,径直扑回了黑黢黢山林间,瞬间消失。 而凡是巨蟒所过之处,皆因速度之快起了一阵狂风,地上的半米高的野草尽皆倒状。 抱着软软的豆蔻一个站不稳,直直向后栽去。 阮青黛眼疾手快,一把将豆蔻推了回去,却不料自己也被那巨蟒所过的邪风狠狠“击中”,整个人向后猛退了几步,脚下一滑…… 后仰的那一刻,阮青黛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身后…… 好像是悬崖吧? “小姐!”豆蔻尖叫出声。 方才扑了个空还未回过神的无暇蓦地扭头,转眼便瞧见阮青黛脚下一滑朝山崖下栽去,面上的冰冷登时碎裂的一干二净,不顾一切朝直坠而下的阮青黛飞身而去。 阮青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死死盯着那渐渐远离自己的山崖,还有山崖上冲过来却没有抓住她的无暇。 躲过了狂蟒之灾,却没躲过失足坠崖之祸?! 敢情是天要亡她? 就在她内心已经被无数个“哔了狗了”霸屏时,腰上却骤然一紧,身子竟是落进了一个硬邦邦、却带着些暖意的怀抱…… 还未来得及思虑更多,那接住她的人便和她一起,直直向幽深的山崖深处坠去,速度快的惊人,让她本就受了惊吓砰砰直跳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哗擦——” 突然,一阵刺耳的擦刮声传来,两人下坠的速度渐渐减缓,最后竟是蓦地停了下来,脚下是横斜出的枝桠,纤细而脆弱,而再下面,又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暗…… 阮青黛定了定神,终于惊魂未定的抬起眼,看向正紧紧搂着自己腰的人。 棱角分明而坚毅的轮廓,冷峻的五官,疏阔的眉眼。长发未束,飘摇在宽大的玄色衣袖之上,被山风吹得瑟瑟作响。侧颜衬着那一丝皎皎月色,映上婆娑树影,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但同时却又恍如战神般英气逼人。 没有丝毫悬念,在最后关头纵身下来救她的,是晏闻昭。 阮青黛心头微微一颤,视线落在晏闻昭插入山石中的剑锋上,眸色滞了滞。 所以,刚刚那刺耳的擦刮声,就是长剑在山崖上划出的声响,如今他们之所以停住,也是因为这长剑恰好嵌入了石缝之中,撑住了他们二人的重量? “主子!!” “小姐!” “娘亲……” 山崖之上,还遥遥传来熟悉的呼声。 阮青黛额上不断沁出冷汗,而晏闻昭则是单手搂在她的腰间,握着剑柄的手已经暴起了青筋,“抱紧我。” 嗓音一如既往的冷冽,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势。 “殿下……” 不知为何,向来惜命的阮青黛竟是有了片刻的犹豫。 正犹豫间,头顶却又响起了晏闻昭低沉的磁性嗓音,夹杂着隐忍,“若不想一起死,就抱紧我。” 阮青黛攥紧手,咬了咬牙,还是将双手环在了晏闻昭身后,侧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感受着那一起一伏的呼吸,还有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男性气息。 发髻已然散落,如墨的青丝四散在身后,在山风的吹拂下,和晏闻昭的发丝纠缠在了一起,然而两人似乎都并未发觉。 晏闻昭眉宇微凝,磊落的五官在月色下尤显寒意森森,但却被清辉拂去了阴戾,俊朗疏阔。片刻后,他侧头望了那卡在石缝中的剑锋,薄唇紧抿,面上掠过一丝凛然,揽着阮青黛的手臂渐渐收紧了力道,将她又往怀里搂的近了些,沉声道,“你可信我?” 如今这个高度,就算他全力以赴,也不能带着阮青黛用轻功回到崖上。而若是一直悬在这里,不仅崖上的人很难找到他们,更重要的是,一旦体力耗尽,他们还是会坠入崖底。与其等到那时,倒不如趁着体力还充沛的此刻,拼一回! 阮青黛一愣,下意识抬头又看向晏闻昭,恰好对上那双深邃却清明无比的眸子,仿佛带着些蛊惑,让人不由自主的便能深陷其中。 直直望进了那双眸子的深处,阮青黛悬在喉口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似的,然而这次却不是因为恐惧…… “……信。” 下一刻,晏闻昭便猛地将那长剑从石缝之中拔了出来,两人伴随着剑锋在崖壁上划出的刺耳声响,再次向下直直坠去。 同样的高空坠落,甚至持续的时间比第一次还要长,但不知为何,阮青黛心里却再没了方才的忐忑煎熬。感受着那自耳边呼啸而过的山风,还有那枝桠划过肌肤的丝丝刺痛,她始终死死盯着眼前那一小块玄色暗纹的布料,她的心口竟还漫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胸口仿佛也有什么荡漾开来。 月色被顶上层层相掩的枝叶遮挡,崖下的夜色越来越浓重,一片晦暗中,晏闻昭眸色清冽,始终紧紧抿着唇,垂眼盯着越来越快向上掠过的枝桠。 突然,眸色一凝。 他握着剑柄的手一紧,将全身所有内力都孤注一掷的灌入剑身,硬生生在那坚如磐石的岩壁上狠狠凿出了一个凹槽。 长剑再次卡在岩壁上,下落的两人却因为惯性,狠狠向下坠了坠。被灌入所有内力的剑身再也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应声而断! “嚓——” 那断裂的声响清晰传入阮青黛的耳里,让她心里也是一咯噔,环在晏闻昭腰间的手蓦地攥紧。 饶是沉稳如晏闻昭,此刻也不由面色微变,反应极快的扔开了手里剩下的断剑,在急速下坠的同时,双脚在岩壁上猛然一蹬,搂着阮青黛调整了两人的位置…… “咚——” 猝不及防,重重落水的响声。 阮青黛惊愕的睁开眼,入目之处却是四溅的水花。甚至还未来得及思考其他,那冰凉的泉水就瞬间涌进了她的口鼻。 待她好不容易回过神后,登时有种九死一生的庆幸。 幸好,幸好…… 不死光环起作用了——坠崖死不了,因为崖下一定有水。 正当她松了一口气时,一直横在腰间的手臂却突然松开了。 阮青黛心口一紧,连忙扭过头,艰难的睁开眼,却只见一片玄色的衣角划过,晏闻昭竟是闭着眼朝泉底坠去…… = = = 京城。 一急促的马蹄声自长街那头渐行渐近,远远看去,一身着青色长袍、戴着金冠的男子驾马而来,身后带着几个侍从。 朦胧的月色下,男子面若冠玉,五官甚至比寻常女子还要俊秀几分,看上去十分年轻,一双澄澈的黑眸戴着少年独有的单纯干净,在微凉的清辉下闪着烁烁光华,耀如璞玉。 “吁——” 行至一处府邸前,年轻男子勒紧了缰绳,稳稳的停了下来,翻身下马。 府邸门外,早有仆从等在那里。府门上方,悬着一块金丝楠木匾额——“璟王府”。 “王爷……”一老仆迎了上来,面上虽带着喜色,但却也掩不住感慨,“您回来了。” 年轻男子正是被晋帝打发去为太后守陵三年的璟王棠遇。 棠遇也微微红了眼,抬头看了一眼那在夜色中黯淡的“璟王府”三字,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再想起自己在皇陵听到的消息,他攥紧了手,嗓音压低,“是啊,回来了。只是……四哥却走了。” 毕竟年轻,那话中的不平之意昭然若揭,没有丝毫掩饰。 “王爷,安王世子和陵公子听说您今日回京,早就来府上了,此刻正在书房……” 老仆垂眼,话还未说完,眼前便拂过一片衣角,再抬头时,棠遇已经疾步朝内走去。 晏闻昭、棠遇与棠清平兄弟三人幼时便常在一处,后来长大更是同窗同室,关系最是亲厚。而拓跋陵修虽为北燕质子,但却与晏闻昭志趣相投,在京城为质的这些年多亏了晏闻昭等人的照拂,所以也成了三人的挚友。 棠遇风尘仆仆的走到书房外时,棠清平与拓跋陵修正听到他回府的消息,匆匆迎了出来。 “阿遇。”棠清平一身紫色锦袍,俊容柔和,嘴角含笑,眸底也难得露出了些明显的情绪。 “璟王殿下。”拓跋陵修先是拱手行礼,而后才直起身,淡金色的眸子里难掩好友重逢的激动。“都说士别三日,便非复吴下阿蒙。如今一别三年,阿遇果真不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跟在我们身后叫哥哥的孩子了。” “陵修。”一听这话,棠遇竟是红了眼眶,隽秀的面容平添一丝稚嫩。 眼见着棠遇撇了撇嘴角像是要哭的模样,棠清平唇角的弧度倒是勾了勾,调侃道,“陵修,你又夸早了。才说他脱了胎换了骨,他便又本性难移了。” 棠遇从小到大有个坏毛病,那就是…… 着实爱哭。 他年纪比晏闻昭、棠清平和拓跋陵修都要小一些,有时就经常因年龄小了那么一点,而被年长的三人“嫌弃”。所以晏闻昭一旦不带他出宫,他就一定会边哭边想尽办法黏上去,让当时年长些的三人伤透脑筋。 或许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棠遇硬生生憋回了打转的眼泪,下一刻就咧开嘴笑了起来,和未长大的孩童一般,笑容干净而纯粹,“堂兄!” 如此纯净的笑容,在皇室之中,便像是水晶一般弥足珍贵,也是他们一直想要守护的东西。 视线在棠清平和拓跋陵修面上扫过,棠遇下意识的想要看向第三人,然而却是落空了。动作僵了僵,他笑容微敛,“堂兄,四哥他……” “进去说吧。”棠清平面上不动声色,眸色却渐渐冷了下来。 “嗯。” 此刻姜屿就直挺挺地站在树下,眉头紧皱,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帖子,而他身前还站着一人,瞧打扮应当是东宫?仁獭? 阮青黛先是松了口气,随即便是疑惑。 这又是??什么阵仗? 察觉到什么,姜屿抬眸,看见阮青黛的一瞬间,眉头舒展,“眉眉,你回来了。” “嗯??” 阮青黛抿唇,缓步走上前,“这位是?” 那东宫?仁桃沧??身来,朝阮青黛笑道,“大姑娘,奴才是奉太子之命,来给晏公子和您送请帖。” “请帖?” 阮青黛一怔。 “过几日便是太子殿下的寿辰,殿下会在东宫设宴。这请帖,自然是殿下的生辰宴请帖。” 说着,那?仁痰纳?袈晕⒀锲穑?疤?拥钕驴砗袢实拢?沟肽钭抨坦?右彩悄侨丈?剑??蕴匾饨信?潘屠辞胩????忧巴????煌?焐?!? 第 37 章 037 这话传到了院外,门口把守的螭虎卫忍不住窃窃私语。 “被平白霸占了太子之位这么多年,竟还能不计前嫌,与之一同庆生。如今这位太子殿下,可真是大度??” “太子殿下有容人之量,就不知从前那位气量如何,敢不敢赴宴了。我若是他,可没脸再回东宫。” 阮青黛的目光落回那封请帖上。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姜屿。 姜屿对上她忧心忡忡的目光,却只是安抚地冲她笑了笑,随即转向东宫来的?仁蹋?岸嘈惶?拥钕拢?棠扯ɑ崆叭ジ把纭!? 东宫的人浩浩荡荡离去,兰苕阖上院门。 三人正要进书房,落在最后的拓跋陵修却是蓦地顿住了步子,微微蹙眉,淡金的眸子在灯下蒙上了一层漂亮的光色。 愣了片刻后,他才松开了紧蹙的眉心,偏头朝院中的阴影处不确定的唤了一声,“清欢?” “……”已经踏入书房的棠清平唇畔的笑意一僵,立刻又转身走了出来,顺着拓跋陵修的目光看了过去,原本柔和的下颚弧线渐渐绷紧,双眼危险的眯起,唇畔笑意犹存,“棠清欢。” 阴影中,一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从树后走了出来,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哥哥……” 视线转向一旁在灯下长身玉立的拓跋陵修,棠清欢的眸子亮了起来,“陵修哥哥怎么知道是我?” 被那灼灼的眼神望着,拓跋陵修轻咳了几声,瞥了一眼身边的棠清平。 他一直知道,棠清平似乎并不愿意看到清欢与他太过亲近…… “我出门时和你说了什么?”棠清平眸色微沉。 “不,不许跟着你溜出来。”棠清欢念念不舍的从拓跋陵修身上收回了视线,垂头道,“可,可是,我也有好久没见过陵修哥哥……” 拓跋陵修明显感到身边的棠清平气压又低了些。 “还有阿遇!”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棠清欢连忙红着脸补救道。 “堂姐?”棠遇从书房内又转了出来,看到棠清欢时倒是十分惊喜,“怎么不进来?” 棠清欢眸色更亮,连忙绕开自家低气压的兄长走进了书房,“就是……怎么还不进去……” 拓跋陵修被这兄妹俩闹得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也跟了进去。 廊下,只剩下棠清平一人,他抿了抿唇,转眼望向房内正缠着拓跋陵修的棠清欢,眸色晦暗。 比起京城璟王府的重逢氛围,千里之外的翠云廊就显得格外戚戚。 山崖下,月色透过层层掩映的枝叶,在水面上撒下一层清辉,泛着粼粼波光。 阮青黛异常艰难的将不省人事的太子殿下给拖上了岸,两人的衣衫不仅被树枝划破,还全部湿透了。一个躺在泉边没声没息,一个则是累瘫在了地上,急促的喘着气。 “噗——” 将呛到嘴里的最后一口水喷出来后,阮青黛终于回过神去观察晏闻昭的状况。 幸好,这泉水不深…… 若是再深一些,就凭她那三脚猫的几下狗刨,怎么可能将一个大活人从水里拖出来。 见晏闻昭始终闭着眼,面色发白,颊上还有几道浅浅的血痕,阮青黛也心慌起来,连忙将手探到了他的鼻下,感受到他的气息后心头这才微微一松,转而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殿下?” “子显,你醒醒!” “晏闻昭!!” 依旧没有丝毫反应,阮青黛攥紧了手,手心开始微微冒,再被崖下的冷风一吹,浑身湿透的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也后知后觉的传来丝丝疼痛,约莫也是被树枝划伤了,不过此刻她却压根没有顾上这些,只不断唤着晏闻昭。 据说从一定的高度往下跳,水面和地面的效果并无差别。 虽然这崖下是水,不过刚刚他们落水的高度却也不低。更何况,他们是横着入水,这样的姿势对身体伤害极大…… 想起方才在落水前一刻,晏闻昭蓦地将她翻到上方,自己背部最先触到水面,阮青黛心口一紧。 “晏闻昭!”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极力想要回忆些从前学到的急救知识,却发现自己除了一个人工呼吸就什么都不知道了_(:зゝ∠)_ 鬓边的发丝滴下冰凉的水珠,她咬了咬唇,要不…… 还是试试人工呼吸?? 阮青黛微微俯身,视线落在晏闻昭那张棱角分明、沾着些水珠的俊脸上时,突然顿住了动作。 万一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晏闻昭在人工呼吸的半途中醒了过来,依他这个禁欲老干部的性子,会不会寻死觅活的让她负责啊?? ……等等! 这种生死关头她还想这些是不是有点瞎!! 阮青黛瞪了瞪眼,连忙直起身摆了摆头,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逐了出去,正要豁出去垂眼俯身时,却见平躺着的晏闻昭已经睁开了眼,正平静无波的看着她,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你醒了?!”阮青黛先是吓了一跳,下一刻才回过神,连忙伸手去扶他,“没事吧……” 晏闻昭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却拂开了她的手,自己半撑着地缓慢的坐了起来,也不知是触到了哪里的伤处,他坐直的后背一僵,微微蹙眉,“……没事。” 阮青黛松了一口气。 “大约是断了两根肋骨。”蹙眉的太子殿下又轻描淡写的补充了一句。 “……”阮青黛目瞪口呆,结结巴巴的重复道,“断,断了……两根肋骨?!” 许是因为疼痛,晏闻昭的唇色也有些发白,但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沉稳从容,“无碍,只需静养。” 从如此高的山崖上落下,阮青黛毫发无伤,他自己也仅断了两根肋骨,这已是最幸运的结果。 一阵夜风拂过,阮青黛湿透了的衣衫都凉凉的贴在身上,被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寒颤。 察觉到她的不适,晏闻昭转眼朝黑黢黢的四周看了看,眸色沉沉,声音有些低哑,比往日要虚弱许多,“咳,先找个暖和地方过夜,明日再寻出路。” 身后的树林传来些悉悉索索的不明声响,刚刚被巨蟒吓过的阮青黛一听这声音便十分瘆得慌,赶紧应了一声好,便俯身去扶晏闻昭起来。 垂眼看了看阮青黛伸来的手,晏闻昭侧身避开,那张脸在月色下半明半暗,口吻郑重,“我自己可以,男女授受不亲。” “……”阮青黛的手顿在半空中,嘴角微微抽搐,“那刚刚坠崖时……”他还搂着她呢好伐!! “……”晏闻昭冷冷的瞥了她一眼,“那是事急从权。” 阮青黛哭笑不得,“现在难道不是吗?” 晏闻昭长眉微挑,收回视线不愿再搭理阮青黛,只艰难的撑着想要自己站起身。见状,阮青黛也不再多废话,直接伸手托住了他的右臂,咬牙将他扶了起来。 就在晏闻昭蹙眉又想要说些什么时,阮青黛偏过头,微笑着打断了他的叱责,“现在碰也碰了,你还想怎样?” “你……” “殿下还要乱动吗?”阮青黛继续微笑,“肋骨断了两根没什么,但若是动来动去让那肋骨戳伤肺部,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晏闻昭沉默片刻,终于不再“挣扎”。 阮青黛满意的收回了笑容,小心翼翼扶着晏闻昭离开了泉边。 夜里的山崖下,月光被树林里参差不齐的树木遮住,黑黢黢的看不清路,再加上天凉,晏闻昭又受了伤,两人到处乱走便十分危险。 所以,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就成了当务之急。 在晏闻昭的指引下,他们还是很幸运的在树林那面找到了一处洞口。 洞口幽暗,乍一眼望去,竟是深不见底。 阮青黛最初心里还有些虚,生怕这洞内会再冲出一只蟒蛇或是其他野兽什么的。但想着除了这一处再没有什么更好的避风之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扶着晏闻昭进了洞。 借着漏进山洞的一丁点月光,阮青黛终于将晏闻昭扶到了洞壁边坐下,自己则也脱力的跌坐在了地上,筋疲力尽,左肩酸痛的几乎抬不起来。然而只是歇了片刻,她便再次站起了身。 “去哪儿?” 阮青黛刚一起身,半靠在洞壁边的晏闻昭便开口了,黑暗中,她并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晏闻昭向来也没有什么表情。 “我去外面拾些树枝来生火……” 晏闻昭如今受了伤,不宜走动,所以尽管再害怕,她也得硬着头皮自己动手了。 山洞外的云遮月,洞内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晏闻昭的眉心拧成了川字,“林中恐有走兽,你不能一个人去。” 一片无人应答的沉寂。 “……阮青黛?”晏闻昭的嗓音骤沉,向来没有表情的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惶之色,但哪怕在黑暗中,却也仅是一闪而过。 依旧是无人应答。 “咳咳——” 晏闻昭撑着洞壁站起身,却不料一下牵到了伤处,肋骨处传来一阵疼痛,让他不由重重的咳了几声,僵在原地再不能动半分。 痛楚还未尽消,他就扶着洞壁,凭着感觉一步步朝洞口走去,“阮青黛?” “阮青黛!” “怎,怎么了?”终于,洞口处传来一熟悉的女声,带着些诧异。 阮青黛一回到洞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晏闻昭正一声声唤着自己的名字,虽然嗓音依旧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但她却还是听出了些微不可察的急切和焦虑,连忙将怀里的东西通通扔到了脚边,摸索着洞壁往里面走,“殿下?” 终于听到了阮青黛的回应,晏闻昭心头一松,紧蹙的眉心也微微舒展,下一刻却又不自觉的冷下了声音,“谁让你到处乱跑的?” 晏闻昭从来处于高位,自小说话就带着独属于皇室的威严气度,而嗓音一旦降了温,那股子威严便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阮青黛噎了噎,却也没生气,“我没有乱跑……” 她倒是挺幸运,洞口外的地上就有不少散落的树枝。 而凭着从前看过的一些求生纪录片,她还在一旁的山壁上意外的找到了几块所谓的燧石。 正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她伸出的指尖突然触到了一抹温润的凉意,似乎是人的手。下一刻,那只手掌即刻一翻,扣住了她的手腕。 遮月的云雾终于散开了些,月光再次突破重围,缓缓流泻进山洞内。 借着那微弱而朦胧的一丝光亮,阮青黛抬眼看清了正握着自己手腕的晏闻昭…… 许是因为疼痛的缘故,他略薄的双唇微微发白,鬓边还沾着些水珠,棱角分明的下颚弧线绷得十分紧,额上沁着些冷汗,疏朗的眉宇间不如平日那般冷峻,反倒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柔和光华,带着一抹忧色。 望进那双深邃却灼灼的眸子里,阮青黛愣了愣,登时受宠若惊的扬了扬唇,“我就在山洞外转了转……没什么危险。” 阮青黛的笑容落进晏闻昭眼里,让他渐渐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扣住了阮青黛的手腕,他眸色微凝,紧接着就撤了手。 “……”阮青黛敛了敛笑容,想起自己刚刚扔下的树枝和燧石,连忙转身去拾。 然后便在晏闻昭不明所以的目光下,蹲在不远处开始琢磨如何生火。活了这么多年,阮青黛也是第一次落到如此境地,好在她的记性不错,动手能力也还行,只不过片刻,就成功打出了火星。 火星一闪,阮青黛眸色亮了亮,连忙将那火星朝枝桠上的树叶上引。微弱的火光渐渐蔓延开来,最终燃起了暖和的火堆,源源不断的散发着暖意,将她周身的寒意一点点驱散。 第一次用这种古老的方式生火竟然如此顺利,阮青黛喜出望外,连忙扭头去看身后已经坐下的晏闻昭,既兴奋又得意的笑了起来,“成功了!” 晏闻昭眸色深了深。 火光摇曳,方才还黑黢黢的山洞内骤然亮了起来。 熊熊燃烧的火堆边,女子已没了往日的端庄之姿,长发四散,因落水的缘故,湿漉漉的披散在身后,有几缕凌乱在颊边,还缀着水珠,颊上多了些树枝划伤的伤痕。裙摆上沾满了污泥,看上去有些狼狈。上衣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再也无法遮挡那玲珑的曲线,隐隐还透出一片玉色…… 正直如太子殿下,微微蹙眉,冷峻的面上浮起一抹可疑的颜色,正要垂眼别开视线时,他的目光却猝不及防落在了女子得意的笑容上。 ……要知道,他们刚遇见了一条世间罕见的巨蟒,还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此刻被困在这山崖之下,明日还不知该如何走出这山林。 而不远处那个女人,却仅仅因为生起了一堆火笑得如此嚣张。果真是…… 没心没肺= = 然而,却是意外的移不开眼。 阮青黛虽然笑的嚣张,但那双桃花眼却是期待满满的盯着晏闻昭,脸上明晃晃的写着“我是不是很牛掰”,十足十像个等待表扬的孩童。再加上那鬓边凌乱的几缕发丝,和头顶不知何时沾上的树叶,整个人便显得格外滑稽起来,让一直冷着脸的太子殿下竟是不自觉的舒展开了眉头。 见晏闻昭丝毫没有表扬自己的意思,阮青黛眨了眨眼,忍不住指着火堆巴巴的重复,“殿下,我成功了。” 好歹给个反应不是?她一个人乐呵……好尴尬啊。 被这么一唤,晏闻昭终于回过神,挑了挑眉,望进阮青黛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眸里,唇畔似乎破天荒的浮起了一丝笑意,“嗯,看到了。” 嗓音里的威势收敛了些,没了那股寒意。 而那向来冷峻的面容,此时却因那极为淡薄的笑意映衬,突然显出一种明净而柔软的和暖来,眉眼舒朗,拂去表面的那层冷霜,甚至比往日还要更加英气逼人。 “……”阮青黛正拿着的燧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就连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也怔住了。 晏闻昭是在对她笑吗?是吧? 晏闻昭竟然对她笑了? 等等,这是不是晏闻昭第一次对她笑来着? 天哪…… 幸福来得有些突然,她还没做好准备啊啊~ 咦, 她为什么要这么激动??? 就在阮青黛目光呆滞,脑子里不断刷着弹幕时,“始作俑者”却丝毫没有察觉不妥,只是不再看她,目光移向了正燃烧的火堆,“不仅识得燧石,还懂如何生火,你倒是一点不像普通的闺阁千金。” 晏闻昭本是最简单不过的感慨一番,但落进某个双重身份的危楼楼主耳里,就莫名变成了意味不明的试探。 正发着呆的阮青黛心里一咯噔,整个人瞬间进入一级警戒状态,面上的笑容却只僵了一刻,便恢复如常。 “……我也是看书才知道的。” “哦?什么书?” “……唔,不记得了。”她哪儿知道!!当初看的是个荒岛求生纪录片,现在就连名字都忘了! 晏闻昭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狐疑的看向她,口吻淡淡,“记得其中的内容却不记得书名?” 阮青黛有些心虚的垂眼,拿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听得几声噼里啪啦的脆响,脑子里登时闪过一丝灵光,“其实……那不过是一本游历江湖的札记,撰写之人并未取名就赠予我了。” 游历江湖的札记…… 晏闻昭沉吟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眸中即刻掠过一丝复杂的晦暗。随即,唇畔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荡然无存,又深深望了一眼正垂头捣弄火堆的阮青黛,他的面上重新覆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然后才淡淡的别开了眼。 阮青黛垂着头,自然没有发现晏闻昭的变化, 而半天没再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禁有些诧异的抬眼。 不远处,晏闻昭背靠洞壁而坐,低垂着眼,神色已经恢复了冰冷,薄唇紧抿,甚至比最初还要……冷漠一点?? 这是在……生闷气? 阮青黛有些摸不着头脑,又狐疑的瞥了他一眼。 刚刚不是还冲她笑嘛? “殿下……您的伤势还好吗?”想了想,阮青黛起身走向晏闻昭,在他身边抱膝坐下。 晏闻昭没有看她,反而就着这个姿势闭上了眼,沉沉的应了一声,“嗯。” “今日……”阮青黛抿了抿唇,眼前突然就浮现出晏闻昭单手搂着她坠崖的那一幕,偏过头正色说道,“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若非殿下 ,我此刻怕是……” “阮青黛。” 闭眼小憩的太子殿下突然睁开了眼,郑重的偏过头,打断了阮青黛还未说完的致谢台词。 被连名带姓点到的阮青黛一愣,下意识就直起了腰,对上太子殿下“凛冽”的眼神,就差没脱口而出一个“到”字。 “今日的一切皆是因我而起,你不过是受我牵连而已。所以,”顿了顿,“我救你,只是不希望连累无辜之人,你不要误会。” “……” 见阮青黛似乎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晏闻昭转回头,再次闭上了眼,淡淡补充道,“你不必歉疚、也不必想着怎么报答我……想来,你那位混迹江湖的意中人就算再怎么心胸宽广,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女人与其他男子有太多牵扯。你……好自为之。” “……” ……她是不是又莫名其妙的被太子殿下说教了一通?? 阮青黛心中的小火苗登时被一盆凉水浇得连火星都不剩,嘴角直抽搐。 意中人,意中人,又是那个自己作孽编出来的玩意儿…… 她瞪着晏闻昭的表情变换了一次又一次,分明憋屈的快要原地爆炸,但却是一个字也不好说出口,只能再次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硬生生把一切回应都吞了回去。 算了…… 看在他舍身救她的份上,她就不和一个肋骨断了两根的人计较了= =。 “殿下,今夜的巨蟒……你怎么看?” 又沉默了一会儿,阮青黛还是忍不住挑起了话茬。 “蹊跷。”言简意赅。 阮青黛抿唇试探,“我也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或许……和上次的刺杀是同一人指使。” “无凭无据,不可妄断。” “……” 晏闻昭仍闭着眼,微微启唇,“这些可以容后再想,如今最重要的是,该如何走出这里找到顾平他们。” 阮青黛噎了噎,再次被太子殿下浇了盆凉水。 得,正主自己都不在乎是谁要害他,她简直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说了,一句话都不说了。 她忿忿的闭上了嘴。 熠熠的火光在山洞内扑朔,偶尔传来一两声细微的噼啪声,让困意越发蔓延开来。 阮青黛抱着膝坐在晏闻昭身边,盯着火堆的眼睛已经微红,眼皮越来越重,最后还是完全耷拉了下来,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闭着眼的晏闻昭其实并没有睡着,相反,他的脑子里突然就多了很多很多思绪,交杂在一起,让他自己也压根理不出什么头绪。 正想要抓住那一纵即逝的灵光,他的肩头却是蓦地一重…… “……”晏闻昭睁开眼,蹙眉扫了一眼搭在自己肩上的脑袋。 颈边扑着一阵又一阵浅浅的呼吸,他愣了愣,心口突然隐隐波动,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面上的神情也不由僵住。 然而只是僵了一瞬,他便立刻明白了过来,恢复如常,面无表情的便要伸手将阮青黛的脑袋推开…… 她不该与他靠的如此近。 “好冷……”女子呢喃出声,声音轻的几不可闻,但却成功定住了晏闻昭的动作。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阮青黛还未干透的单薄衣衫上,因为角度的问题,衣襟内的皓雪猝不及防便撞进了他的视野之中。 眸光微缩,他轻咳了一声,视线上移。阮青黛那有些苍白还挂了彩的小脸被散开的长发遮在其中,近在咫尺。可以清晰看见鼻翼的翕动,甚至可以数清睫毛的根数。 阮青黛已经昏睡了过去,但因衣裙还未干透的缘故,身上始终覆着一层寒意,没有完全被火堆散发的暖意驱散,于是在体内游走,让她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尽管这颤抖十分轻微,但晏闻昭却还是明显察觉到了。 “冷……”已经意识混沌的阮青黛再次不满意的哼了一声,脑袋不安分的动了动,就快从晏闻昭的肩头栽下…… 鬼使神差的,刚刚还想毫不留情将她推开的晏闻昭竟是扬手,一根手指又将那乱动的脑袋给戳了回去。 随即,另一只手便环到了阮青黛身后,轻轻揽住了她的肩,将她拥进了怀里。 两人的姿势变得极为亲昵,再加上不远处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在洞壁上映出摇曳而悱恻的火光,氛围便变得有些暧昧起来。 当然,两个当事人却是丝毫没有察觉。 睡着的那一个已经和周公下棋去了,而剩下还清醒的那位,还正为方才的动作发着愣,不过只愣了一瞬,他便再次成功的用四个字说服了自己——事急从权。 一阵暖意袭来,阮青黛终于不再冷的发抖,只下意识的朝那温暖的怀里又缩了缩,然而这一缩,却是一下碰到了晏闻昭的伤处…… 晏闻昭眉尖一蹙,疼得额上都沁出了些冷汗,但却也没再伸手将罪魁祸首推开,只冷着脸转回了头。 “……睡相难看。” 再次充当暖炉的太子殿下咬牙叱了一声。 清晨的山崖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泉水上方氤氲着薄薄的一层雾气,像树林里蔓延而去。 林间不断传来鸟儿的啁啾叫声,夹杂着枝叶瑟瑟的声响。 柔和的霞光穿过层层树叶,只余下一束漏进了昏暗的山洞内。 燃烧了一整晚的火堆已然成了灰烬,洞壁边,一男一女“亲昵”的相互靠着,女子的睡容倒是十分安详,但男子的眉心却依旧拧着川字。 “唔……”那一束霞光恰好打在了阮青黛的面上,让她不由扬手遮在了眼前,眯眼动了动已经快要僵硬的身子。 这一动,她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肩上的爪子是谁的?! ……她靠在谁的怀里?!! 还没睡醒的阮青黛默默扭头,看了一眼自己枕着的肩膀,又看了一眼肩膀的主人那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惺忪着睡眼转回头,开始认真的思考那三个亘古不变的人生哲学。 我是谁…… 我从哪儿来…… 我要到哪儿去…… 怔怔的思索了半刻钟,她终于完全睁开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清晰而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清晨,她也是这样在某位殿下的怀里醒来…… 僵硬许久的阮青黛这才有了动作,缓慢的直起身,想从那温暖的怀抱里钻出来。 几乎是她刚一动身,睡得并不安稳的晏闻昭便醒了,一转眼瞧见阮青黛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再做些什么,手一抬就松开了她的肩,“醒了?” 嗓音微微低哑。 阮青黛动作顿了顿,下一刻,便手脚并用“优雅”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回头朝晏闻昭绽开笑容,“殿下,早啊……阿嚏!” 笑容还未收回,就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 夭寿了,昨天没能及时换下衣裳,就这么裹着睡了一宿,现在喉咙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晏闻昭抬眼看了看她,手在地上撑了撑,像是也要起身,但却突然皱起了眉,紧紧抿住了唇。 “怎么了?”阮青黛一愣,话问出口后才想起晏闻昭如今是个伤残人士,连忙俯身扶起他,“殿下,我扶你起来……” “走吧。”晏闻昭缓了缓胸口的那丝疼痛,抬眼看向山洞外被霞光逐渐驱散的水雾,“要趁天亮时尽快走出这片山林。” 阮青黛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入目之处,却是望不到边际,甚至辨别不出方向的树林。心头微沉,她点了点头,“嗯。” = = = 笼罩在山间的薄雾被朝阳洒下的金光一点点驱散,山风微微拂过枝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阮青黛搀着晏闻昭背朝山崖,在山林间穿行。 林间并没有什么路,遍地都是枯枝荆棘,十分难行。阮青黛提着裙摆,自己一个人走怕是都会跌跌撞撞,此刻却还要扶着不宜走动的晏闻昭,顾着他肋骨的伤势,更是走的小心翼翼。 “殿下……你说,昨天那巨蟒还会出现吗?”偏头朝四周漫无边际的林叶看了看,阮青黛突然想起一个很糟糕的问题。 “有可能。” “……那这林子会不会有猛虎突然扑出来啊?” “有可能。” “……”阮青黛有些崩溃的朝晏闻昭身边靠了靠,玛德,就不能骗骗她吗!一定要这么诚实吗_(:зゝ∠)_ 战战兢兢的又走了一小段路,不知是哪里突然传来一声枯枝断裂的声响,伴随着几声鸟儿振翅飞走的扑腾声,阮青黛心口一跳,双脚硬生生顿在原地,吓得一步也走不动了。 若是晏闻昭没受伤也就算了,如今晏闻昭还负着伤,要是他们运气差到一定境界,真的遇上蟒蛇老虎…… 因为阮青黛停下了脚步,晏闻昭也不得不杵在原地,眸色沉沉,挑眉瞥了她一眼,“不走了?” “……殿下,”阮青黛回过神,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忍不住想讲个笑话给自己壮胆,“你可知道,要是独自一人碰上老虎该如何?” “不知。”干瘪瘪的两个字,听不出丝毫配合。 阮青黛踩了踩脚下的枝叶,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跪下叫爹。” “……”从未听过此等说法的晏闻昭不解的蹙眉,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何?” “因为……”终于得到回应的阮青黛微微眯眼,唇角突然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桃花眸里掠过一丝促狭,“虎毒不食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太子殿下掺着冰渣子的眼神中,阮青黛一个人尴尬的笑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干,最后戛然而止,“不,不好笑吗?” 晏闻昭眉心跳了跳。 他竟然,他竟然还真的以为她有什么计策对付猛兽!原来又是在胡说八道,插科打诨。 虎毒不食子,亏她能想得出来…… 又扫了一眼女子悻悻的笑容,他面上平静无波,唯有唇角隐约勾了勾,黑眸如深潭,渐渐荡开一丝涟漪,眸光下意识的粘着些笑意,不咸不淡的开口,“既然如此害怕遇上猛虎,那就快些离开这山林。再耽搁下去,难道还要在山洞内再过一夜吗?” “……嗯。” 阮青黛也觉得有道理,点头应了一声。 垂眼看了看自己再次被枯枝勾住的长裙裙摆,她抿了抿唇,松开了搀着晏闻昭的手,蹲下身,拎起那裙摆,用力撕开…… “刺啦——” 绢帛裂开的响声。 晏闻昭微微有些诧异的转过头。 阮青黛甩开那总是碍事的裙摆,跳了跳,满意的看着终于不再受束缚的双脚,她拍了拍手扬起头,笑如春月,“好了,走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撕开裙摆,还是因为惧怕猛虎蟒蛇的缘故,后面两人的进程竟是比先前快了一倍。 而树林间的方向确实不好掌握,因此走了许久,兜兜转转,直到天色将暗之时,两人才看到了树林的尽头。 “殿下!你听……” 一整天没有进食,阮青黛本已没了说话的力气,但一听到山林外那孩童的玩耍声时,眸色还是亮了起来,担惊受怕了一日的心也终于微微放松,手下不由自主摇了摇晏闻昭的手臂。 “咳咳——” 再次被牵动伤处的晏闻昭轻咳出声。 阮青黛笑容一僵,讪讪的停下了动作,“抱歉,我又忘了殿下您有伤在身……” 晏闻昭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树林尽头,“出了这树林后,别再叫我殿下。” “……哦。” 树林外,果然是一处小小的山村。 日暮时分,山村上的半空中腾起袅袅炊烟,在落霞的笼罩下尤显祥和。 村外的小径上,几个垂髫孩童正举着狗尾巴草嬉耍着,笑声隔着很远便已清晰可闻。 其中一个孩子最先发现了从树林中走出的阮青黛和晏闻昭,不由叫了起来,“人!有人来了!” 其余的孩子也扭头瞧见了有些狼狈的他们,好奇的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你们是谁?” “从来没见到过你们啊……你们怎么会从林子里出来啊?” “爹娘都从来不让我进去!” “我爹我娘也是!” “里面有什么?有老虎吗?” 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团团围住,本就快要饿晕的阮青黛太阳穴又隐隐作痛起来。 “我娘说,那树林里有妖怪,会化作人形出来吃小孩!”一始终不敢靠近的孩子突然说道。 妖怪? 一男孩仰头看了看面容冷峻的晏闻昭,也连忙退了几步,略有些害怕的说道,“你,你不会是狼妖吧?!” “噗……”刚刚还头疼的阮青黛一听这话,还是没忍住,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是长得有多凶才会被认作狼妖啊哈哈哈哈哈哈…… 被当做狼妖的太子殿下黑脸,垂头看向那男孩,眼神冷冷的,吓得周围一群孩子通通都尖叫了一声跑开了。男孩也想拔腿就跑,但后领却一下被晏闻昭给揪住,急得直叫唤,“爹!娘!啊啊啊啊,你,你不要吃我,我几天没洗澡了,不,不好吃……” 阮青黛也赶紧去扒拉晏闻昭的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别生气。” 晏闻昭依旧没松手,反而手腕一翻,将男孩转向阮青黛,眉眼间的旷野之气冷冽严峻,“你若猜出她是什么,我便不吃你。” “……”闻言,阮青黛连忙露出了自己最标致的笑容,温和的朝男孩眨了眨眼。 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狐狸精!” “咳——”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像是牵动伤处岔了气,但又像是以此掩饰已然笑出声的幸灾乐祸。 “……”阮青黛的笑容崩了,咬牙切齿的摇了摇男孩的肩膀,“姐姐是仙女!是仙女!” 耿直的太子去哪儿了?她身边这厮是谁!!怎么这么讨厌呢…… 好气哦! “妖怪在哪儿?!放了我家坤儿!”不远处,一凶神恶煞的壮汉扛着锄头直直朝这里冲了过来。 阮青黛一惊,身前那个嚎啕大哭的男孩却是小手指向她的鼻尖,边抽肩膀边叫,“爹!他们,他们是妖怪!!” 寝屋内的灯树被吹熄,只留下了靠近耳房的唯一一盏。 与藏春台相距甚远的太子寝殿。 一阵夜风吹过,将桌案的烛火吹得晃了一下。 晏闻昭身着白色里衣,披着玄黑外袍坐在书案后,手执书卷,微微抬眼,眼里倒映着窜动的烛火。 陆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殿内,“殿下。” 晏闻昭合上书卷,眸光闪烁,“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两道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寝殿外,径直朝西面而去。 夜色深重,东宫内除了巡逻的禁卫、觅食的猫儿,再也没有其他动静,藏春台内亦是一片死寂。 所以也无人看见,白日里端方自持、温和矜贵的太子殿下,竟在禁军统领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潜进了藏春台的寝屋。 第 38 章 038 屋内光线昏黑,晏闻昭眸光幽沉,步伐缓缓,随手拿起唯一亮着的烛台,朝帐幔掩映的床榻走了过去。 金丝滚边的玄黑袍角从角落的熏炉边掠过,兜起一阵风,吹散了熏炉里升起的寥寥白烟。 送来藏春台的药材,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洒上了无色无味的迷药。于是被制成安神香后,便能在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叫人沉睡不醒?? 所以深夜擅闯的太子殿下绝不会被发现。这屋子里的人,连带耳房里的丫鬟,都会一觉睡到天明。 晏闻昭走到榻边,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撩开床帐。烛火昏黄,映照在他俊美的玉面上,半边光风霁月,半边却被暗影噬去。 他在榻边坐下,眼眸微垂,看向帐中沉睡的女子。 夜色微阑,月华如流水般流泻进这山间的小村落,在那简陋却并不破落的一个个屋顶覆上了一层浅浅的清辉。 小小的院落中,一女子站在廊下,身着朴素的布裙,散在身后的长发松松扎作一束,未施粉黛,素面朝天。而正和她交谈的妇人年龄稍长一些,亦是荆钗布裙,笑容温和。 “季大嫂,多谢你和季大哥肯收留我们……” 阮青黛感慨的垂眼。 她口中的季大哥名为季柏,就是傍晚扛着锄头来救自家儿子季坤的壮汉。 亲眼目睹自家儿子被欺负的哇哇哭,还愿意收留他们两个罪魁祸首,简直是……感人至深。 季大嫂也是个良善的人,虽身在山野,但却比普通村妇更多些温婉。她笑着摇了摇头,视线落在阮青黛身后紧闭的门上,忍不住还是多问了一句,“这没什么。只是,我看你的夫君似乎伤的不轻?” 阮青黛抿了抿唇,从耳上摘下了坠崖后身上仅剩的首饰,微微一笑,拉过季大嫂的手,将那垂银叶耳坠放了上去。 季大嫂一愣,连忙要将那耳坠还给阮青黛,“你这是做什么……” “季大嫂,你听我说,”阮青黛还是执意将那耳坠放进了季大嫂的手里,“我们夫妻二人原本要去并州,途径翠云廊,没想到中途遇上了山匪,竟是……硬生生将我们逼的坠了崖……” 想了想,她还是将巨蟒一事隐瞒了。 “坠崖?!”季大嫂惊愕的瞪大了眼,“你们竟是从翠云廊那里坠的崖?!那里,那里可有千尺之高!!” 阮青黛叹了口气,“是啊,崖下有汪山泉,我们这才大难不死脱了险。在山洞中过了一夜,又在林间行了一日,才到了这里。” 季大嫂还处于有人从翠云廊坠崖竟然毫发无伤的震惊中,也感慨道,“这真是万幸,万幸……” “我夫君为了护我,伤势本就不轻,又勉强行了一日,可能更加严重了。所以怕是要在这里静养些时日,还要劳烦季大嫂,能不能请个懂医术的给我夫君看一看?” 季大嫂回过神,连声应道,“这是自然,我们村上也有个余大夫,平日里大伙有什么病症都找他。我晚些时候就去请他过来……” 阮青黛心头那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我身上并未带什么银两,也只有些首饰。想来你们虽隐居山间,往日应该也会有人出山去采买些东西,我这耳坠应当还值些银子……” “这……”季大嫂皱了皱眉,看了看手中的垂银叶耳坠。她虽不懂这些钗环首饰,但也能从那精致的做工和繁复的花纹上看出这耳坠定然不是什么凡品。 “季大嫂你就别推辞了,”阮青黛笑了笑,“我们在这里还不知要逗留多久,那耳坠怕是还不够我们吃的用的,我夫君身上应该还有些……” “不必了不必了。”季大嫂连忙小心翼翼的收下了那对垂银叶耳坠,“这就够了。收留你们夫妻二人本是好心,若你再给些贵重的首饰,反倒像是我们刻意贪图什么了。” “好。”阮青黛点了点头,笑着收回手。 季大嫂又朝阮青黛身后看了一眼,“你先进去吧,我待会儿就去请村上的余大夫来给你夫君看看。” 阮青黛伏了伏身,“那就多谢大嫂了。” 目送季大嫂离开后,阮青黛舒了口气,提着裙摆转身进了屋。 “吱呀——” 屋内,晏闻昭也已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衫,用一根布条束着发,烛火的光芒扑撒在磊落的五官之上,虽然依旧冰着脸,但却因为这身平民装扮,往日的威严稍减,显露出独有的疏阔清朗。 阮青黛进屋时,他正捂着胸口,唇色有些发白,动作缓慢的走到桌边,探身倒了些茶水。 “殿……夫君!”阮青黛连忙疾步走了过去,“你怎么下床了?若是要喝水,叫我一声不就好了吗?” 晏闻昭喝下了茶碗中的水,侧头看她,神色淡淡的,“你们在外面说些什么? ” “唔,就是让季大嫂请个大夫来替你看看……”见晏闻昭蹙了蹙眉,阮青黛连忙补充道,“我将耳上带的一对坠子给季大嫂了。想来,应该可以抵掉我们在这里的耗费。” 闻言,晏闻昭的眉心果然微微舒展,下一刻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一旁自己换下的衣物中翻出了些东西,放在了桌上,“我身上也只剩下这些,你也全部收起来,若是那耳坠不够,便再择几样给她。” 阮青黛忍俊不禁,垂眼朝桌上那匕首、玉佩、玉钵瞥了一眼,正要调侃几句,视线却是蓦地在一抹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玉色上顿住了…… “怎么了?”见阮青黛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拿出的东西,唇畔的笑容都僵硬了,晏闻昭挑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视线也落在一抹玉色上,不由怔了怔,转头深深的瞥了她一眼,随即便伸手将那盛着“玉肌膏”的玉钵拿了出来。 “你既不舍得,那这个还是留着好了。” 阮青黛的一颗心都开始扑通扑通狂跳起来,面上的表情复杂而诡异,幽幽的看向晏闻昭,她的笑容依旧有些不自然,“那剩下的……便由我收着?” “嗯。”晏闻昭颔首,又看了阮青黛一眼,发现自己并不能看出什么,便也作罢了,转身缓慢的朝床边走去。 身后,阮青黛眸底掠过一丝狂喜,伸出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将那枚陪伴自己三年多的玉戒从匕首和玉佩间拈了起来,收进衣袖中,她只觉得晕乎乎的,仿佛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中了脑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就这样简单的,拿回了玉戒? 指尖在宽大的衣袖下轻轻摩挲着玉戒上的纹路,阮青黛看了一眼晏闻昭的背影,眸色却突然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一切,都应当结束了吧…… = = = 晏闻昭敏锐的察觉出自从那日在这山村落脚后,阮青黛便开始不对劲。 不对劲的种种症状表现在…… 当他想要下床之时,阮青黛恰恰好推门而入,见状,连忙扔下手头的针线,疾步就冲到了床边,“夫君!你怎么又要下床?!” 被重新摁回床榻上的太子殿下黑脸:“……口渴。” 阮青黛眯着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扬起笑容,“夫君你躺着就好,我这就去倒茶~” “……” 当他需要喝药时,阮青黛一手提着圆凳,一手端着药碗就走到了床边。将手里的圆凳贴着床榻而放,她微笑着坐下,“夫君,喝药了~” 胳膊上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太子殿下微微蹙眉,扬手就要接过药碗,“我自己来。” 阮青黛眨了眨眼,端着的药碗往回收了收,避开了晏闻昭的手,“余大夫说了,你需要静养,不宜妄动,所以还是我亲自喂药比较好。” “……” “啊——”阮青黛像诱导孩子似的张嘴,舀了一勺难闻的药汤递到了晏闻昭唇边。 “……” 当他想要沐浴更衣时,阮青黛不知从哪里就冒了出来,依旧笑眯眯地朝只剩一件单衣的他挥了挥布巾,“夫君,你伤势未愈,不宜妄动,我来帮你?” 一口气没缓过来的太子殿下重重的咳出声,冷冽的嗓音里平添一丝气急败坏,“阮青黛!你还知道什么叫男女大防吗?!” 阮青黛笑容不变,“知道啊,可大夫嘱咐过了,说让我帮你擦身……而且,咱们现在不是夫妻么?” “你的意中人呢?!” “……” “出去!” “……要不,我拿一根布条把眼睛蒙上?这样总行了吧~” “出,去。”寒意森森。 再比如此刻,某个似乎已经完全适应“妻子”角色的女人正坐在他床边,目光无比殷切的望着他,“夫君,你若是觉得终日待在屋内无趣得很,我可以陪你解解闷啊~” 老实说,晏闻昭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自己这位王妃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新婚之夜,她为了替自己那位意中人守身如玉,甚至不计后果的给他下了迷药。如今流落至此,她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接(撩)近(拨)他,扰得他心烦意乱。 她到底想做什么?! “夫君?”见晏闻昭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眸色深深,阮青黛愣了愣,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那你平日都爱做些什么?我也可以奉陪啊~” 晏闻昭穿着一身纯白的深衣,没有任何纹饰,他半靠在床头,墨黑的长发垂在肩头,蜿蜒在衣袖之上。或许是因为白衣的缘故,他周身的冷峻凛冽之气尽数消散,没有那么冰冷拒人,而是静静的,宛若深潭,波澜不惊。虽然依旧是不苟言笑,但却已经和阮青黛记忆里那个冷厉严酷的太子判若两人。 他复杂的瞥了阮青黛一眼,不动声色的应答,“习武。” “……” “练兵。” “……” “射猎。” 这都是些什么兴趣爱好啊_(:зゝ∠)_ 阮青黛的眼角微微抽搐,面上却始终保持着微笑,“夫君就,就没有什么,可以坐在这里,动作幅度不大的爱好么?” “没有。”斩钉截铁的答案。 竟然就没有一个文雅些的爱好…… 阮青黛有些伤脑筋的揉了揉眉心,试探性的抬眼问道,“下棋呢?下几盘打发时间也好啊~” 晏闻昭兴致缺缺的摇头,“我棋艺不精。” 那是当然…… 下棋也需要算计,他要是多些心眼,也不至于被她害成如今的模样_(:зゝ∠)_ 阮青黛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违心的笑道,“我的棋艺也不过是个半吊子,夫君就和我切磋几盘如何?” 又被纠缠了片刻,晏闻昭蹙眉,“这山村中怎么会有棋盘?” “……”阮青黛张了张唇,这才反应过来。但下一刻,心中便有了应对之策,得意的扬唇,她站起身,“谁说这村里没有棋盘?” 说完,她便转身,小步跑出了屋。 晏闻昭挑眉侧头,狐疑的看向半掩上的房门,却只听得院落里传来季大嫂的唤声和阮青黛轻快的应答声。 “阿绾,今日我们村中那位师傅要做根雕,你上次不是说想见识见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不了,我要在屋里陪我夫君。” “啧啧,你对你夫君可真是没话说。” “唔……季大嫂,我想要些纸笔……” “行,你随我来。” 两人的交谈声渐行渐远。 屋内,晏闻昭眸子里有一抹光色划过,如同飞鸥掠水般荡开不易察觉的一阵涟漪,唇角也似有似无的翘起,眉眼剑的冷峻冰消雪融,只剩下一片朗朗—— 阮青黛跟着季大嫂从季坤屋里拿了纸笔后,便折返回了屋。 将那略有些粗糙的毛边纸平铺在桌上,她提着笔尽量平稳的在上面划出了一条又一条直线。 不过片刻,那淡黄色的纸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纵横交错的棋盘。 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成果,阮青黛一手拎着那画出的棋盘,一手执笔,回到了床边,朝晏闻昭眨了眨眼,“喏,棋盘~” 大开眼界的太子殿下眼皮跳了跳:“……那棋子呢?” 阮青黛翘着唇角,在那画出的棋盘下垫了厚厚一叠纸,提笔在横竖交叉的一个交点处画了个圆圈,抬眼看晏闻昭,“这是白子。” 说着,又将那圆圈涂黑,“这是黑子。” 琢磨了一下,她继续说道,“今日不下围棋,我这里有一个新玩法,夫君要不要试试?” 围棋太过复杂,单单是纸笔并不方便,所以只能换个玩法…… 晏闻昭眯了眯眼,薄唇微启,“说。” “唔,就是看谁的五子先连成一线。” 阮青黛一边比划,一边将五子棋简单到极致的规则说给晏闻昭听,“夫君可明白了?” 晏闻昭扬眉,淡淡的斜睨了她一眼,嗓音低沉,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些邪门歪道……” 阮青黛唇角的弧度越发扩大,权当这是太子殿下对自己的夸奖,“o(* ̄▽ ̄*)o” 然而,没过多久,她便再也笑不出了…… “我赢了。”晏闻昭最后在一交点处画了个完美的圆圈,提笔将它与斜下角的四个圆圈连成了一条线,淡淡的开口。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拎了起来,仔仔细细的盯着那已连成直线的五子看了又看。 她竟然输给了晏闻昭?! 在五子棋这种益(智)智(障)游戏上输给了脑子一根筋的太子殿下?!! 以智谋无双著称的危楼楼主十分生气,坚信这是她疏忽大意才输了一局。 于是,赌上危楼的尊严,阮青黛重新画了一张棋盘,在床边重重拍下,“再来!” 两人再次垂下了头,将笔递来递去,在那棋盘上画下一个又一个圆圈,你来我往,屋子内十分安静。 趁着阮青黛沉思的空当,晏闻昭抬起头,视线避无可避的落在她身上。 女子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裙,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细带简单束着,面上未施丝毫粉黛,不似之前的温婉雍容,倒是显得纯净脱俗,却又多了丝灵俏。 她静静的伏在床边,眉心微蹙,一双桃花眸眼角上挑,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几乎已经画满圆圈的纸上,下意识的就咬起了笔杆顶端,面上满是苦恼。 晏闻昭的眸底掠过一丝笑意。 犹豫了一会儿,阮青黛终于下定了决心,提笔在那交点处画了个圈并涂黑,抬眼看晏闻昭,并将笔递了过去。 晏闻昭敛了敛眸中的笑意,接过笔,像是早就想好似的,抬手就在一处下了白子,作势便要连线…… “等等!!!!” 一眼看出了已经成势的五颗黑子,阮青黛叫了一声,连忙抽出了“棋盘”,义正言辞、理直气壮的悔棋,“我刚刚手抖,画错了地方。方才那一步,不能算!” 向来对悔棋之人深恶痛绝的太子殿下头一次没有恼,只不在意的挥了挥手,示意阮青黛随便改。 阮青黛满意的放下棋盘,将晏闻昭方才画上的那个圆圈涂黑,硬生生阻断了原本的五子连线。 “不改了?” “嗯嗯。” “落子无悔?” “……” 阮青黛突然有些心虚起来。 晏闻昭勾了勾唇,不动声色的接过笔,再次果断的在一交点处画了个圆圈,笔锋一转,依旧稳稳的和右上角连在了一起。 五子连线,白子胜。 阮青黛黑了脸,默不作声的从床边站起身,将摊在床边的纸笔通通摞进了怀里,转身就朝门外走。 玛德,失策了!—— “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坤在家门口和一群孩子疯闹了一会儿,满头是汗,刚进院子就瞧见了抱着一叠纸坐在台阶上的阮青黛。 阮青黛抬眼,无精打采的回应了一声,“你终于肯回来了?刚刚你娘到处找你。” 闻言,季坤的小脸即刻垮了下来,“我就,就出去玩了一会儿,怎么又被娘发现了……” 然而,一个孩子的记性可能只有七秒。当他的视线落在阮青黛怀里时,面上的苦色登时消失殆尽。 有些好奇的在阮青黛身边坐下,他那刚刚玩过泥巴,脏兮兮的小手就伸向了那叠画满了圆圈的纸,“姐姐,这是什么?” “唔,五子棋。” “那是什么?” “……”见季坤十分感兴趣,阮青黛想了想,便将手里的纸摊在了地上,画了一小小的棋盘,又简单的讲解了一遍规则,“五子连成线……” 季坤似懂非懂的一听明白,就兴奋的拉着阮青黛要来一盘。 和孩子下五子棋不需要用多少心思,阮青黛便一边画着圈,一边却发起了呆,神思竟是飞到了山外。突然就想起了她的危楼,想到了渊王,想到了晋帝…… 其实,若是能像现在一样,和晏闻昭在这山野中待着……倒也不错。 等等!她在想什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阮青黛登时惊了惊,连忙摇头,将它从脑子里甩了出来。 什么鬼?!她怎么可能一直待在这小山村里呢?更何况……还是和晏闻昭?! 她当初嫁入太子府就是为了拿回玉戒,如今玉戒已回到她手中,只要待晏闻昭伤势好转,他们能走出这山村时,她就该带着无暇豆蔻回京了。 所以,这几日她才如此费心费力的照顾晏闻昭,毕竟,再过些时日,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好歹也是同生共死的交情,还是珍惜最后这几日吧。 “姐姐,姐姐!你输了!” 正愣怔时,一旁的季坤却突然激动的跳了起来,“姐姐,你看,我这五子连成线了!!” 阮青黛一愣,终于回过神,垂眼看向那已定的棋局。 果不其然,季坤竟然真的先她一步,五子连线了! “……坤儿很有悟性。”扬了扬唇,阮青黛丝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季坤拈起那张纸,倒也不傻,眨巴眨巴眼仰头道,“姐姐刚刚在想什么,都没看坤儿在哪里画圈~” “唔……”阮青黛哑然。 “我知道了,姐姐一定又在想屋里的大哥哥是不是?”季坤肃着小脸感慨了一番,“姐姐你对他真好!” 阮青黛哭笑不得,捏了捏季坤肉嘟嘟的脸颊,“因为他是姐姐的夫君啊。” “嗯。”季坤点了点头,“我娘说了,以后找媳妇一定要找像姐姐这样的!” “吱呀——” 阮青黛还没来得及作何“获奖感言”,身后的房门就突然被从内推了开来。 阮青黛和季坤不约而同的转头,只见晏闻昭倚门而立,身姿颀长挺拔,一身毫无纹饰的白衣难掩其风华气度,面色苍白,剑眉朗目依旧英俊。只是,神情却有些阴沉,目光幽幽的看向躲在阮青黛身后的季坤…… 第一次见面就被吓哭的季坤心有余悸,一见这大哥哥又“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释放寒气,连忙松开了正揪着阮青黛裙摆的手,一扭身,撒腿就跑开了。 见晏闻昭又下了床,阮青黛连忙站起身迎了过去,“你怎么又出来了……” 目送着熊孩子的背影颠颠的跑远了,晏闻昭收回视线,不咸不淡的扫了一眼阮青黛,也不说话,便转身回了屋。 一脸懵逼的阮青黛:……excuse me?? 不明所以的跟进了屋,阮青黛手里还捧着画棋盘的一叠纸,只听得晏闻昭低沉的磁性嗓音传来,“不是说要陪我下棋解闷么?” “……”阮青黛撇了撇嘴,转头看向回到床上修养的太子殿下,郑重的摇了摇头,“我棋艺不精。” 她才不要一直输! 视线恰好转到桌上的话本上,那是之前她向季坤借的…… “唔,坤儿私藏的话本,夫君要不要看?”阮青黛放下手中的纸笔,兴致勃勃的拿起话本走到床边,在圆凳上坐了下来。 垂眼翻开那话本,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啊,讲得是一千金小姐在寺庙内偶遇江湖浪子,两人一见倾心、私定终身……” 说到这儿,阮青黛的声音顿了顿,微微蹙眉,又翻回话本第一页瞥了一眼。 坤儿怎么会有这种话本?? 剧情怎么如此眼熟? 同样觉得情节耳熟的太子殿下眉心也拧成了川字,耳畔突然回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与阮青黛此刻的碎碎念几乎完全重合。 ——“不敢欺瞒殿下,妾身,妾身已有意中人,原以为能等到他来荣国侯府提亲,却不曾想……” ——“是,是我的意中人。他,他是江湖中人,对这些草寇的套路略知一二,这黑话也算是趣闻之一。” 千金小姐, 江湖浪子,私定终身? “剧情老套,毫无新意。”丝毫没有察觉到晏闻昭的异样,阮青黛摇头给了个差评。 又随意翻了几页,视线在某一处顿了顿,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啧,结尾倒有些不一样了。千金小姐后来嫁给了一位皇子,这傻皇子为两人的爱情所打动,竟纵他们私奔离开了京城,噗,好大一顶绿帽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干。 某个“傻皇子”的脸一下全黑了。 阮青黛嘴角抽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恨不得躲到角落给自己两个大嘴巴…… ……她为什么要翻开这破话本?为什么?? …… 还有,这破话本谁写的?!! #著书人想搞点大事情# 正心虚的要转移话题时,突然却有两根修长的手指出现在视野里,将她手中的话本给拎走了,“这剧情倒是熟悉得很。” 阮青黛谄谄的扬了扬唇,对上晏闻昭深邃犀利的眸子,“好像……是有那么一丢丢耳熟……” “阮青黛,”晏闻昭将那话本扔到了一边,面色阴沉,“说说你的意中人,如何?”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诧异的张了张唇,半天回不过神,“意,意中人??” “嗯,就 说说那个让你愿意托付终身,但这一路都未曾出现过的意中人。” 嗓音沉沉。 “……” 阮青黛心跳登时慢了一拍,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起来。 “想来,你们之间的曲折定是比这话本还要精彩。” “……夫君什么时候,也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阮青黛垂眼,避开了晏闻昭灼灼的目光。 夭寿啦,这些没有提前编好啊日!Σ( ° △ °|||)︴ “你唤了我这么多日夫君,而他却是你的意中人,我便是多问一句又如何?” 晏闻昭抬眼,眉宇却是覆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原本对阮青黛那位混迹江湖的意中人并不感兴趣,但这并不意味着,永远不感兴趣。 例如此时此刻,他就突然十分迫切的想要了解,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面对好奇心莫名爆炸的晏闻昭,阮青黛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攥紧了手,支吾着应道,“他,他不过一介布衣……” 为什么会突然问起那子虚乌有的意中人? 事实上,阮青黛也一直知道自己的谎言并不十分缜密。 若是真有这么一个意中人存在,知道自己要嫁给晏闻昭,他又怎么会坐以待毙?又怎么会在这一路上无声无息,没有任何踪迹? 如今晏闻昭刻意点明了这一点,难不成是终于迟钝的反应过来……所以起了疑心? 不方,不方,说谎是她的强项,嗯。 察觉到晏闻昭的目光还一瞬不瞬的凝在自己面上,阮青黛抿了抿唇,平复心绪,深吸了一口气,“他生性洒脱不羁,侠义心肠……所以就孤身一人,”顿了顿,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唔,一箫一剑走江湖。对!就是这样!他还曾作诗说,一箫一剑走江湖,千古情愁酒一壶。两脚踏翻尘世路,以天为盖地为庐。” 一箫一剑走江湖?诗倒是做得颇有侠情,不过…… 晏闻昭眸色冷了冷,忍不住启唇道,“如此潇洒,竟还愿意带上你?” “……江湖侠客的身边难道就不需要解语花吗?”阮青黛笑眯眯的反驳。 “解语花?”晏闻昭挑了挑眉,耿直的嗤了一声,“恐怕是累赘吧……” 声音轻的几不可闻,但面上复杂而嫌弃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掩饰。 “……” 她听到了啊喂!∑(  ̄д ̄;) !! 好好的为什么要人身攻击! 默默咽了一口老血,阮青黛继续瞎编起了故事。 瞬间找到原型人设的她再胡诌起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第一次见他时,是在酒馆里。唔,当时有人寻衅滋事,我也不小心惹了麻烦,然后!他就……从天而降……” 晏闻昭蹙眉,手里攥着的话本卷成一团,在床沿不自觉的敲了敲,声音低沉,“一个大家闺秀出入那种鱼龙混杂之地,还有没有规矩……” 叱责的口吻里,隐隐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酸味。 阮青黛一时并未察觉出,只听到后半句便瞬间炸毛了,撇了撇嘴顶嘴道,“我不过是庶女,一个庶女而已,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更不懂什么规矩。” 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还刻意强调了庶女二字。 不说荣国侯府压根不管教庶女,便是有心要约束,那方寸之地又 哪里能困得住她? 更何况……规矩? 在危楼中,她就是规矩。 晏闻昭眉头蹙得更紧,只觉得肋骨伤处都被气得开始隐隐作痛了,“你……” 一见他那冷峻的面瘫脸上有了丝破碎,阮青黛心里就忽然莫名其妙的畅快。 心里一畅快,她就又忍不住开始作妖。微微直起身,她扬唇朝冰着脸的太子殿下面前凑了凑,眉眼弯弯,唇畔的笑意竟是略有些痞气,压低声音,“殿下……” 眼见着阮青黛越发靠近,面容清丽,那双微挑的桃花眼一如既往泛着潋滟的光色,晏闻昭心跳却骤然快了一拍。 眸光缩了缩,他下意识的想要向后避开,只是身后没了退路,便又只好僵硬在原处。 瞧着晏闻昭避无可避吃瘪的模样,阮青黛又得寸进尺的靠近了些,一幅“你能拿我怎样”的表情,勾唇,“殿下为何突然问起我的意中人,莫不是……吃醋了?” 晏闻昭脑袋“嗡”一声,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收,冷峻的面容自那破裂之处完全裂开,幽邃的眸底掠过一丝明晃晃的错愕。 他垂眼,定定的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阮青黛,看见她在初春微醺的霞光之中,未施粉黛的面颊染上了些淡淡的粉色,说不出的娇艳动人。他只觉得心口拂过一阵涟漪,所有血脉都在那么一刻怵动,有了刹那的恍惚。 阮青黛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便已觉得对太子殿下的调戏大功告成,手下一动就要撤回床边,却不料腰间一紧,上半身骤然前倾…… 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晏闻昭伸手牢牢箍住,一把揽回了身前。 晏闻昭坐回正座,若有所思地盯着被勾破的袍角。 阮青黛身子一软,终于放松下来,抬手将松动的步摇重新插回发间。 坐定后,她才想起什么,转头撩开车帘,只见马车早就停在了一条空荡无人的街巷中。 想必因为她睡着,已经在这儿停了好一会儿,若不是被无意路过的孩童吵醒,还不知晏闻昭打算何时叫醒她?? “殿下,可是已经到朱雀街了?” 阮青黛放下车帘,转头看向晏闻昭,“民妇该下车??” 话音戛然而止。 一步开外的正座,晏闻昭还捧着那片袍袖,一言不发地盯着被扯断的银线。 “??殿下?” 晏闻昭如梦初醒似的,抬眼看向阮青黛,眉梢一低,却是露出几分惋惜心疼,叹了口气,“好好的一件衣裳,就这样破了。” 第 39 章 039 阮青黛眉心一跳。 几乎想要不顾体统、不顾仪态地上前给晏闻昭一记闷棍,叫他想起自己的身份! 他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家境清贫的穷书生,而是东宫储君!想要什么只需张张口,便会有人摘星揽月地送到他跟前,怎么还对一件衣裳如此心疼??况且又不是龙袍! 察觉到阮青黛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晏闻昭忽地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阮青黛咬了咬唇,陷入纠结。 是她在马车上睡着,才会不知不觉地靠在晏闻昭膝上,才会让那步摇缠住他的衣袍;方才若非她催促,晏闻昭也未必会心急扯断勾线?? 怎么想来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腰间横着的手臂狠狠收紧,阮青黛脑子有瞬间几乎完全一片空白,扑在那熟悉却又陌生的怀抱里动也不敢动,直到有一修长的手指近乎霸道的抬起了她的下颚…… 她的视线一下撞那双幽黯的眼眸里,魂魄几乎可以被卷入那无底深渊,她全身都不由自主的起了一层颤栗。 “我若说是呢?” 如同耳语一般低低的回应。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怔怔的仰头望着晏闻昭那冷峻而磊落的五官,一颗心跳得胸口快要炸裂,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起来。 ……他说什么?? ——殿下莫不是吃醋了? ——我若说是呢? 晏闻昭在阮青黛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惊愕和慌乱,眉宇微凝,理智又占了上风,一股凉意自心头蔓延开来。 于是,就在阮青黛终于回过神,想要仔细从晏闻昭的面上分辨一个究竟时,下颚却又是一紧,眼前的那张俊脸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漠然,方才如同耳语般的声音,此刻也掺杂着森森的寒意和阴沉,“阮青黛,不要再招惹我。” 若是再招惹他…… 他便无法放手放得如此干脆。 “……”腰间的禁锢一松,阮青黛只愣了片刻,便忙不迭的站起身,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住。 抬眼重新看向已经别开脸闭眼小憩的晏闻昭,她咬了咬牙,想要问些什么,张唇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后还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疾步走出了屋。 晨光熹微,透过破败的雕花木窗照进屋内。阮青黛躺在靠墙的通铺角落,从噩梦中猝然惊醒,冷汗连连。 她睁大眼,盯着半空中浮动的尘屑,闻着四周浓郁的脂粉香气,半晌才缓过神,拥着又糙又硬的薄被起身。 屋子另一头传来吵嚷声,吸引了阮青黛的注意力。几个女子正围在一架掉了漆的镜台边争执不休。 “院门都锁上了,出不去进不来,你霸在这儿打扮半个时辰,招摇给谁看?” “我招摇?你这匣子里的首饰也不少!这屋子里都是被送来侯府攀高枝的,谁比谁清高?” 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争吵声戛然而止。一个早就梳完妆的碧衣美人站在门口,声音难掩激动,“院门开了,侯府来人了!” 阮青黛来不及梳洗,匆匆起身,任由青丝披散,将面容遮掩了一二。她跟在队伍末尾走到院中站定,垂首敛目。 这是武安侯府西南角的一处院落,在垂花门之外,与内宅尚有一段距离。而且因为无人打理,荒废已久,甚至比不上侯府下人的住所。 数十名环肥燕瘦、各不相同的美人们此刻便在荒草上亭亭玉立,露出寻常最好看的笑容,期待地望着年过半百的侯府总管霍松。 “娘子们来侯府已有数日,侯爷自觉冷落了诸位,所以让我安排一些差事供娘子们消遣。” 霍松笑容和蔼,朝身后挥了挥手。 下一刻,下人们鱼贯而入,将脏污的衣裳一桶一桶抬进院子,在空地上放下。 阮青黛抬眼看见这一幕,眼底掠过一丝讶然。其他美人的笑容也都凝结在唇边。 霍松笑容不变,丢下一句“有劳”就带着人离开。院门再次锁上,只留下一地的水桶和衣盆。 “我是郡王府献给武安侯的人,又不是什么粗使丫鬟!” 大清早就起来梳妆的碧衣女子脸色青白,恼火地踢了一脚衣盆,打破僵局。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就在众人怨声载道时,阮青黛用一根枯枝盘起长发,默默走了出来,端起一盆衣裳,拎起一桶水,往旁边走开,纤弱的背影摇摇晃晃。 “喂,你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怎么半点心气都没有!” 碧衣女子忍不住开口唤阮青黛,却被身边的人回了一句,“她是个哑巴,能有什么心气?” 阮青黛在台阶上坐下,闻声望过来,却并未介意,反而扬起一抹温柔和善的笑。 细碎的日光洒下,落在她未施粉黛的面上。微风拂过,吹动她鬓边落下的一缕发丝,从眼尾的浅痣上轻轻扫过,更衬得那张脸姣若秋月,清丽无双。 众人一时看得愣住,心里不禁想着,连这样的人物都认了栽,她们再矫情反倒像跳梁小丑了?? 美人们通通泄了口气,也各自端了衣盆,坐到阮青黛身边开始干活。 傍晚,霍松带人过来验收成果,看着满院洗净的衣裳,先是惊讶,随后便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第二日,送来的脏衣裳多了一倍。第三日,又多了一倍。 看着白皙柔嫩的双手变得又红又肿,饶是脾气再好的美人也按捺不住了。大家商议了一番,第四日纷纷罢工。 恰逢这日天气好,美人们决定找点乐子。院子里一直有个废弃的秋千架,吊绳还算结实,只是右边的木桩略有不稳,得靠一人扶着。 毫无意外,看上去最好欺负的阮青黛成了扶桩人。 阮青黛也很配合,站在木桩旁,一边看美人们荡秋千,一边听她们怒叱武安侯晏闻昭。 “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莽夫!” “不让进内宅就算了,还将我们锁在这鬼地方干粗活。放眼建邺城,哪个世家大族会做出这种事?” “世家大族,霍氏也配?说到底就是个靠军功立爵的寒门,前几年还一直被世族排挤。要不是这次起兵,晏闻昭诛杀暴君有功,被加封大将军,哪有这么多人上赶着巴结?” 阮青黛神色淡淡地听着,搭在木桩上的手指轻动。 一个时辰后,院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荡够了秋千,也骂够了晏闻昭。正要散开时,有人却注意到了一直扶着木桩的阮青黛,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招呼大家再陪阮青黛玩一会。 阮青黛推拒了几次,却还是架不住其他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只能心情复杂地站上秋千架。 秋千轻轻荡起,阮青黛下意识攥紧了绳子,先是有些不自在,可随着秋千越荡越高,迎面而来的徐徐清风却让她放松下来。 阮青黛不自觉露出笑容,目光也投向院墙外。然而这一眼,却让她脸上的笑瞬间凝滞。 院墙外,那道通往府外的游廊,正有一行人经过。为首的人身穿深色劲装,外披玄色锐甲,渐行渐近。 能在侯府这般前呼后拥,除了晏闻昭还能是谁?!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慌忙低头,着急地看向推秋千的美人们,可她们正聊得起劲,压根没注意阮青黛的眼色。 “我听说,晏闻昭虽然性情凶戾,但模样生得极好,是不是真的?” “我可不信??” 心急如焚的阮青黛再次被荡至高处,恰巧发间的枯枝被风吹落,三千青丝如瀑散开。 游廊上,晏闻昭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偏头朝秋千荡起的方向看过来。这一次,阮青黛看清了盔胄下的脸。 那是一副极好的皮囊,五官清俊硬朗,风华不输建邺城任何一位世族公子。然而不同于那些公子的温雅风流,此人眉眼冷峻,眸光似剑,一身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桀骜杀伐之气。 目光与那凌厉的眼神相接,霎时间,阮青黛像是被钉在了半空中,颊边飘起的发丝不动了,耳畔的风也停了。直到秋千往回荡,她的一颗心才倏然下坠?? 阮青黛脚下一软,直接从秋千架掉了下去。 *** 夜色已深,蝉鸣阵阵。 阮青黛坐在通铺角落,揉着扭伤的脚踝,若有所思地想着心事。身边的美人们已熟睡,时不时还发出几声梦呓。 黑暗中,她卷起衣袖,从手腕上摘下一串细绳,解下缀着的三枚铜钱,随手抛出了个卦象——下乾上坎,不可冒失行事,万事需得静观其变。 她若有所思,重新收起铜钱,套回了手腕上。 “砰——” 屋外突然传来院门被大力推开的巨响。阮青黛一惊,朝窗外看去,只见一群人拿着火把闯进了院中。 美人们被纷纷叫醒,睡意朦胧地站在院中,最初还打着哈欠直抱怨,直到两个侍卫将一个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丢到她们面前。 女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满身是血,血液几乎浸透了整个裙摆,只能勉强辨认出原先的碧色。 “血??血!” 美人们瞬间吓白了脸,刚要惊叫,又被霍松身后拔刀的侍卫吓得噤若寒蝉,只能强忍惊惧别开脸,根本不敢再往地上多看一眼。 阮青黛也微微一惊,但目光还是在女子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你们中间有人不安分,今夜竟敢擅自离开此处,闯入内院,窥探侯爷私隐。”霍松脸上失了笑,冷着脸厉声道,“看好了,这就是她的下场!” 众人看向染血的衣裙,胆小的声音都在发抖,“她,她死了?” “侯爷眼里揉不得沙子,自然是叫人打杀了。”霍松道。 阮青黛微微拧眉,眼前闪过白日在秋千上瞥见的那张脸。待她回过神,霍松已经吩咐人将碧衣女子拖了下去。 “我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但我劝你们,最好别存什么侥幸的心思。今夜侯爷开恩,愿意让你们领了赏钱自行离去。若来日再有不安分的,打杀的就不止一个了!” 美人们面面相觑。 她们虽各有来历,但到底还是贱籍。晏闻昭的一句话,能让她们出贱为良,但也能让她们死无葬身之所。 地上浑身是血的尸体已经足够有威慑力,而下一刻,举着火把的侍卫们又抬来一箱金锭子。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霍松领着自愿出府的人浩浩荡荡离开,院中只留下寥寥数人,其中便有阮青黛。 剩下的人纷纷回屋,阮青黛却刻意慢了几步,待院子里只剩她一人时,才走到方才碧衣女子趴着的地方。 那里还留下了一小滩血,阮青黛蹲下身轻轻嗅了嗅,眉头释然地松开。 果然不是人血。 *** 卧房内,烛影曳动。 霍松恭敬地站在门口,汇报方才对美人们的处置,“离开的共有十三人,包括闯入内宅的那位,此刻都已平安送出侯府。” 刚沐浴过的晏闻昭走过来,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寝衣,松垮的衣襟略微敞开,依稀能窥见劲瘦挺拔的胸膛。 “还有几个?” 晏闻昭擦拭着湿发,随意问道。许是因为眉眼间氤氲着水汽,他的神态倒不似白日那般锋芒毕露, “四个。” 晏闻昭动作一顿,拧眉,漆黑暗眸里尽是不满。突然想到什么,他看向霍松,口吻坚决地,“明日午时之前,处理干净。” “??是。” *** 快到夏至,正午的日光直照在院墙边的秋千架上,格外刺眼。昨日还欢声笑语的院子,今日已变得冷清荒芜。 天气太热,阮青黛也失了在院中发呆的兴致,只懒懒地靠在窗边,把玩着手腕上用红绳串起的三枚铜板,享受数日以来难得的清静。 不过很快,她的这份清静就被人打搅了。 霍松领着一队人杀进院子,将她们起居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身无长物、双手空空来到侯府的阮青黛,其他三人的妆奁竟都被搜出了不属于她们的财物。 霍松也根本不听人叫屈,直接挥手招呼,“将这些偷盗财物的人押下去,逐出侯府。” 身后的侍卫领命上前,将三人带了出去,屋内登时只剩下阮青黛一人,霍松的目光审视地落在她身上。 阮青黛淡定自若,朝霍松福了福身。 霍松叹了口气,“这院子如今只剩你一人,若你现在愿意离开,可以领到两倍的盘缠。” 阮青黛几乎没有犹豫,果断摇头。 霍松苦口婆心道,“侯爷不需要人伺候,更何况你还身患口疾,留在这儿也只能做粗使丫鬟,这样你也愿意?” 阮青黛想了想,笑着点头。 霍松只觉得脑袋发麻,“为什么?” 阮青黛咬唇,一抹绯色烧上脸颊,不好意思地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呈给霍松。 霍松不明所以地接过,只见上面是两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妾倾慕侯爷。」 「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化用“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曹植《七哀诗》 霍松拿着字条的手抖了抖,只觉得这薄薄一张纸变得十分烫手,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就算你什么也不求,侯府也容不下你。且倾慕侯爷的女子很多,不缺你一个。莫要顽固不化,还是识趣点,速速离开。” 霍松硬着头皮强调。 阮青黛面上闪过一丝失落,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认命了。 就在此刻,屋外突然有人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地唤了一嗓子,“霍松!你好歹毒的心!” 与此同时,一本画册从屋外嗖地飞进来,重重砸在霍松的后脑勺上。 阮青黛吓了一跳,霍松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硬地转头。 一个荆钗布裙、目光炯炯的中年妇人大步走进来,胳膊上还挎着包裹,显然是刚入府就来了这里。 霍松头皮一麻,笑得比哭还难看,拾起画册双手递上,“给老夫人请安。” 霍老夫人勃然大怒,抬手指着他怒斥,“呸!你请的什么狗屁安?!晏闻昭后院好不容易来几个貌美的小女娘,你竟敢把人都赶出去?!你想让霍家绝后是不是?!” 霍松扑后背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欲言又止,“老夫人,我哪儿敢啊,这都是侯爷自己的意思。” 霍老夫人噎住,半晌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好啊好啊!我真是养出了一个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好儿子。” “??” 阮青黛被这位语出惊人的老夫人震慑到了,忍不住悄悄探头,想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谁料眼一抬,恰好撞上霍老夫人扫过来的视线。 阮青黛一怔,连忙垂眼避开。 霍老夫人盯着阮青黛打量了一番,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你叫什么?” 阮青黛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旁的霍松应声道,“这位娘子名唤云皎,原是宫里内教坊的乐伎。” 霍老夫人点点头,“你喜欢晏闻昭?” 阮青黛藏在衣袖里的手指蜷起,纠结地勾着手腕上的铜钱串。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霍老夫人从阮青黛身上收回视线,一把夺过霍松手里的那张字条,瞪了他一眼,“这人我要带进内宅!” 阮青黛手指一抖,腕上的红绳瞬间被扯断,三枚铜钱应声坠地。 *** 侯府的外院与内宅仅是一墙之隔,布局却大有深意。墙外是下人,墙内是主子,这也是当初那些美人们心心念念要进内宅的原因。 霍松领着霍老夫人走在前头,阮青黛落了几步,低眉垂眼地跟在他们身后。 “老夫人,万万不可啊??若让侯爷知道,老奴真的??” 霍松压低声音,还在挣扎,“退一万步说,您就算要为侯爷选个美人,也不必找个哑女啊。咱们来日方长,可以在建邺城中慢慢筛选,挑个更好的??” “别给我来什么缓兵之计!” 霍老夫人不吃这套,“这次回建邺前,我特意找高人算过晏闻昭的姻缘,人家说了,我回府见到的第一个女娘,就是能替晏闻昭解煞消灾的佳人!” 霍松噎了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阮青黛,口吻不自觉有些动摇,“就她?” 这二人在前面窃窃私语,阮青黛则是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将不小心被自己扯断的铜钱手串暗自收进袖中,跨过了雕饰着“子孙万代”的垂花门,进入内宅。 霍老夫人终于说服了霍松,将他打发离开,随后心情舒畅地转身,看向阮青黛,“你面相好,我很喜欢。” 说着,她摆摆手拒绝了阮青黛的搀扶,“老实说,长成你这样,就算是个哑巴又有什么要紧?左右晏闻昭也不稀罕别人跟他说话,你们俩一定合得来。” 阮青黛羞涩地笑了笑,笑容赏心悦目。 霍老夫人满意地收回视线,“放心,我会帮你。” 待霍老夫人的视线一离开,阮青黛便低头收敛了笑容,脸上的羞涩荡然无存,倒是添了几分懊恼。 天色半暗时,晏闻昭回到侯府,霍松匆匆迎了上来,告知他老夫人将一位美人带回内宅的消息。 晏闻昭步伐一顿,侧眸扫了霍松一眼,眼神冷得可以刀人。 “老奴想了不少法子将人逐出去,可那位娘子实在是固执得很,还说什么倾慕侯爷??”霍松试探地提了一句,见晏闻昭眉头拧得更紧,连忙改口,“是老奴办事不利。老夫人正等您一起用饭呢。” 晏闻昭冷着脸继续往前走,步伐却沉重起来。 偏厅里,霍老夫人正差使着几个新来的婢女调整桌上的菜色,转头便见晏闻昭从厅外大步走进来。 从晏闻昭起兵之日算起,母子二人已有数月未见。霍老夫人上下打量晏闻昭,见他又比之前瘦了些,不免有些心疼,难得放软语气说了些关怀的话。 晏闻昭却只是神色寡淡地应了几句,使得氛围又冷了下来。 霍老夫人脸上的笑几乎有些挂不住。多少年了,她这个儿子自从进了军营,便一年比一年冷漠寡言,身上的煞气也越来越重,如今便是连她都有些遭受不住了。 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晏闻昭的贴身侍从彦翎走上前来,将手里的食盒在桌上放下,“老夫人,侯爷知道您最爱吃明月楼的烧鹅,今日特意绕道给您带了回来。” 闻言,霍老夫人面上掠过一丝惊喜,笑容恢复如初,高兴地走上前,“当真?” 与此同时,晏闻昭侧眸扫视了一圈四周。厅内站着的都是侯府婢女,没有什么刻意妆扮的美人,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霍老夫人掀开食盒,明显高兴了不少。再抬头看向晏闻昭时,也注意到了晏闻昭搜寻的目光,笑了一声,“别找了,人不在这儿。” 晏闻昭在桌边落座,语气冷硬,“什么人?” 霍老夫人嗤笑一声,也不拆穿他,“我留了一个绝色美人在屋里,可惜今天吃错了东西,脸上起红疹,不好来见你。” 晏闻昭抿唇,不予回应。 霍老夫人拿出阮青黛的字条递给晏闻昭,“瞧瞧,这是她写给你的。” 晏闻昭瞥了一眼字条。 那双黑沉无光的暗眸没有丝毫变化,眸底隐隐约约映出一行簪花小楷——“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 翌日,日上三竿。 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从武安侯府门前驶离,马车内坐着霍老夫人和戴着面纱的阮青黛。 霍老夫人直接伸手掀起阮青黛的面纱,见她脸上的红疹几乎看不出了,只是还有些泛红,这才松了口气。 “你这孩子,下次吃糕点可千万谨慎些,别把这张脸毁了。” 阮青黛笑着点头。 “昨晚我已将你的字条交给侯爷看了,他很是感动呢。” 霍老夫人道。 阮青黛笑容略微有些凝滞,很快却又恢复自然。她重新整理好面纱,朝车外指了指,比划了一个行走的手势,意为现在去哪儿。 霍老夫人目视前方,表情变得郑重,“去城门口,今日城楼上可有大热闹看。” 阮青黛面露疑惑。 侯府的马车缓缓驶过街巷,很快来到了建邺城的城门口。阮青黛扶着霍老夫人走下马车,诧异地发现城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 众人皆是一幅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的样子,令阮青黛更加好奇。 “来了来了!” 前方突然有人指着城楼上嚷了起来。 霍老夫人搭在阮青黛胳膊上的手一下收紧,脸色肃然地望向城楼。阮青黛也不明所以地抬头。 恰是正午时刻,一队玄纹轻甲的将士押着几个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的囚犯走上城楼,让他们贴着城楼边的石砖跪下,将脑袋搭在了城墙上的凹处。 “看清楚了吗,这些都是废帝余党!今日我儿便要当着百姓们的面,将他们枭首示众。” 霍老夫人向阮青黛解释道。 阮青黛神色僵住,眼睫微微颤了颤。 城楼上,刽子手已然在囚犯们的身后就位,亮起了寒光凛凛的鬼头刀。 下一刻,披袍擐甲、腰佩长剑的晏闻昭忽然出现在了城楼上,行走间黑袍猎猎,带着冷酷的肃杀之气。 尽管隔得这么远,阮青黛仍是感受到了那股煞气,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然而四周的百姓却都像见到了救世主一般,声音雀跃地欢呼起来。 在众人的呼声中,晏闻昭脸色冷然地站到了其中一个囚犯的身后,直接从刽子手手中接过了一柄鬼头刀。 偏巧在这一时刻,阮青黛看清了晏闻昭身前那个囚犯的面容。竟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豫州节度使韦琰! 寒光闪过,晏闻昭面无表情地手起刀落——这位节度使的头颅便从高高的城楼上掉了下来。 这一刀宛如行刑的号令,其他刽子手也紧随其后,将剩余那些囚犯的头颅砍落下了城楼。 阮青黛眸光微缩,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不敢再看城楼下的情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惊惧不已。 晏闻昭,这个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杀神??当真凶残。 然而一切还未结束。 不知发生了什么,周围又传来百姓们的喧嚷声。阮青黛挣扎了一会儿,才再次看向城楼上 刽子手们已经退下,随着晏闻昭抬手一挥,几个将士又抬着一团又黑又红的东西走至城楼正中央,随后系上了一根绳子,将那似乎还披着发丝的不明物体往城楼外一抛,吊在城楼上。 炎炎日光直照着那东西,在空地上投下一片形状狰狞的黑影。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定睛看去,终于看清那高悬在楼上的竟是一具血肉模糊、几乎辨不出人形的尸体! 一缕风吹过,携着灼热刺鼻的腥臭味,阮青黛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与此同时,身边百姓们痛快的叫好声争先恐后钻入她的耳朵。 “废帝阮青黛,多行不义必自毙!活该被拆骨扒皮、悬尸曝晒!” “废帝阮青黛”四个字狠狠砸下来,阮青黛脑子里轰然一响。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目光再次对上头顶的悬尸。顷刻间,眼前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仿佛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 阮青黛重重一颤,猛地推开周围的人,捂着嘴转身逃离,殊不知这一幕已经被城楼上的晏闻昭看在了眼里。 阮青黛跌跌撞撞向前跑着,身后有人在叫,有人在笑,有人在拍手,各种纷杂的声音如影随形似的缠着她?? ——废帝阮青黛,少禀凶毒,行秽禽兽。 ——为夺皇位,弑父杀兄,此为罪一。 ——罔顾人伦,欺辱亲姊,此为罪二。 ——暴戾恣睢,残害忠良,绞杀宫妃,此为罪三。 一路冲到无人的小巷深处,阮青黛抬手,从耳后一把拽下面纱,扶着墙剧烈地干呕,仿佛要将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呕出来。 差一点,差一点?? 只差一点,今天被拆骨扒皮、悬尸曝晒的就是她! 阮青黛死死摁着自己的胸口,还是什么都没能呕出来,反倒是逼出了几滴眼泪。 没人知道,那城楼上吊着的不过是个天牢的死囚。只因身量与她相似,才有了这般待遇?? 也没人知道,真正的废帝阮青黛其实是个女儿身,早在叛军攻入皇城时,便纵火死遁。只因半道出了意外,无处可逃,才趁乱混入了内教坊?? 更没人知道,阮青黛扮成乐伎在内教坊躲了几日,竟阴差阳错被人挑中,送进了武安侯府?? 突然,一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声声催命似的逼近,阮青黛的背脊陡然窜起一股冷意,僵硬地转头。 不远处,数十名玄纹轻甲的将士站定,朝两边散开。 刚刚还在城楼上亲自行刑的晏闻昭,竟然出现在了巷口,一步步朝她走近,高大的身影压迫而来,沾着血迹的面容愈发冷峻阴森,宛如勾魂索命的地狱阎罗。 阮青黛呼吸一窒,攥着面纱的手指微抖。 下一瞬,那青色薄纱从指缝间滑落,乘风飘开,在空中上下翻卷着,最终荡悠悠落在晏闻昭的剑柄上。 晏闻昭扶着剑柄的手指轻动,定定地望着巷尾那头弱柳扶风、眼泪盈盈的小娘子,漆黑的暗眸愈发幽邃。 看到晏闻昭的那一刻,阮青黛反而清醒过来,情绪终于从城楼悬尸那一幕带来的冲击里抽离。尽管眼睫上还沾着泪珠,但此刻,她的眼底却异常冷静。 阮青黛并不认为晏闻昭会识破自己的身份。 晏闻昭十五岁就随父出征,此后没怎么回过建邺城,直到几日前,才与越氏大公子越?D联手起兵,攻进建邺??更何况阮青黛从前为了藏住女儿身,在脸上动了不少手脚,此刻的真容与“废帝”相差甚远。 阮青黛原打算顶着这张脸,尽快离开建邺城,谁料竟阴差阳错被人送进了武安侯府。 恰逢那时全城封锁,明处有晏闻昭和越?D大肆清缴她的旧部,暗处还有清楚她死遁真相的人,要对她斩草除根。一片兵荒马乱,逼得阮青黛不得不留在侯府暂避风头。 晏闻昭是这次兵变的最大功臣,谁又会来搜查他的府邸呢? 阮青黛自认这出灯下黑玩得极好,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霍老夫人,竟毫无顾忌地将她带进内宅。留在侯府是权宜之计,但和晏闻昭这个反贼产生交集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阮青黛眸色微沉。 几步开外,晏闻昭伸出两指,拈起剑柄上的面纱,眸光犀利地看着她,“什么人?” 阮青黛回过神,撑着墙直起身,刚要抬手比划,眼前突然闪过数道寒光,晏闻昭身后的将士们纷纷拔出刀剑,齐刷刷对准了自己。 阮青黛一怔,双手僵在半空中。 “晏闻昭!你在干什么?!” 霍老夫人匆匆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她凶神恶煞的儿子,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手下,将娇滴滴的女子堵在巷尾,像是要就地处决的架势。 晏闻昭回头看见霍老夫人,愣了愣。 霍老夫人赶紧朝阮青黛招了招手,“总算找到你了,快过来!” 晏闻昭蹙眉,刚要出声,就见一抹青色自身边擦过。 身穿青色衣裙的阮青黛提着裙摆,飞快地小跑到霍老夫人身边,楚楚可怜地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思绪。 霍老夫人上前一步,将阮青黛挡在自己身后,满脸防备地瞪着晏闻昭。 晏闻昭眯了眯眸子。 *** 日薄西山,天色将暗。 侯府四处都已掌了灯,晏闻昭又陪着霍老夫人在偏厅用饭。 阮青黛在霍老夫人的敦促下,换了一袭雪青色衫裙,低眉顺眼地站在桌边,一手挽着衣袖,一手为二人布菜。 算起来,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伺候人,从前她都是被伺候的那个。不过享受了这么多年,那些规矩仪态早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此刻做起来竟也丝毫不违和。 “是你下令将阮青黛那个狗贼拆骨扒皮的?” 霍老夫人问道。 「狗贼」阮青黛稳稳当当地为霍老夫人夹菜,手下的动作没有丝毫凝滞。 “是。” 晏闻昭冷冷地吐出一字,眉宇间仍拢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霍老夫人欲言又止,思忖再三,还是叹了口气,眼眶微红,“罢了??阮青黛那个畜生,当初用一条白绫生生勒死了青萝。今日你将他悬尸城楼,为你妹妹报仇雪恨,倒也是大快人心。” 寝屋外,晏闻昭刚走出来,便见陆啸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一幅欲言又止地焦急模样。 晏闻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一同出了藏春台。 直到走上无人的石子小径,晏闻昭才看了他一眼,“说吧。” “藏春台今日点的不是安神香!” 陆啸沉声道,“虽然闻着与安神香无异,但没有那味迷药!所以阮大姑娘今日没昏睡过去,很可能醒着??” “孤知道。” 晏闻昭拈着手腕上的红色念珠,面无波澜。 “??你知道?” 陆啸面露震愕,反应了一会儿才问道,“你知道她没中迷药,还进去了这般久?” 晏闻昭转眼看他,神色漠然,“那又如何?” “??” “是时候叫她看清,孤并非什么坦荡君子。” 晏闻昭冷笑,“也好叫她与她夫君如胶似漆时有所忌惮。” 第 40 章 040 翌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是个久违的好天气。 姜屿晨起后一推门,竟是难得见到了兰苕,诧异道,“你们今日怎么醒的这般早?” “姑娘也醒了。” 兰苕福身行礼,“请您过去一趟。” 姜屿一愣,“现在?” “是。” 阮青黛难得这么着急地找他,姜屿没有再耽搁,甚至还未换官服,就匆匆去了寝屋。 寝屋的门窗全都开着,晨间的穿堂风嗖嗖吹过,竟还透着一丝凉意。 姜屿进屋时,就见阮青黛一脸倦容地坐在桌边,不仅脸色难看,眼神也有些恍惚。 “怎么了?” 姜屿心口一紧,顿时大步走到阮青黛面前,低下身仔仔细细地打量她,“昨夜没睡好?难道是又惊梦了?我去找秦管事,叫他为你请个太医来看看??” “不用。” 阮青黛拉住姜屿的袖口,手指收紧,平静道,“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见阮青黛如此反常,姜屿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脸色也变得凝重,“眉眉,到底出了什么事?” 阮青黛抿唇,看了一眼碧萝和兰苕。 阮青黛低着头,眸色不着痕迹地闪了闪。 “只是前头处置那些废帝余党,交给刽子手去做就好了,你又何必亲自动手?” 霍老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晏闻昭,“平白沾了一身污腥。” 晏闻昭紧抿着唇,默不作声。 他身后的彦翎忍不住抬眼,替晏闻昭回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那囚犯是豫州节度使韦琰。三年前,就是他受命于阮青黛,撤走了上谷城中的定州军??” 霍老夫人一怔。 阮青黛也不由愣了一下。她在位时,虽然无暇过问战事,但对上谷一役似乎还有些印象。 三年前,晋陵军和定州军相约要在上谷伏击胡人。可韦琰带着撤兵的诏书,将埋伏在上谷城中的定州军尽数撤离,且并未告知晋陵军主帅霍靳,也就是晏闻昭的父亲,武安侯府的老侯爷。 于是霍靳按照原先计划,派晏闻昭带着前锋营的三千精兵赶到上谷,没想到反被胡人设局包围。待霍靳得知消息,率兵赶到上谷救援时,前锋营三千将士已浴血奋战了数日,却还是被胡人屠尽。 霍靳最后是从死人堆里,挖出了还剩一口气的晏闻昭?? 也正是这一役,晋陵军中才开始传言,说晏闻昭是被上天庇佑的将星。此后,霍靳因病去世,晏闻昭成为晋陵军主帅,率兵大杀四方,这些传言便越传越玄虚,甚至冒出了“不死杀神”?的称号。 “前锋营那些将士,于侯爷而言,亦兄亦友。侯爷今日自然是要亲手替他们讨回公道!” 彦翎越说越激动,直到晏闻昭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他才闭嘴停了下来。 “原来如此??” 霍老夫人略微松了口气,“说到底还是阮青黛造的孽,还是便宜他了!要我说,就应当把他从火场救出来,让他活着受这拆骨扒皮的罪!” 阮青黛夹着一枚鱼脯丸子,刚要放进晏闻昭的碗里,听了霍老夫人的话,手微微一抖,丸子直接砸在了碗沿,顺着桌面滚落到了地上。 霍老夫人和晏闻昭不约而同看过来,阮青黛连忙福身告罪。 霍老夫人揉了揉眉心,情绪稍缓,“罢了罢了,不提这些吓人的事了。起来吧。” 阮青黛刚想起身,一抬眼,正对上晏闻昭锐利暗沉的目光。霎时间,城楼上血肉模糊的悬尸和此人砍下韦琰头颅的画面再次在眼前浮现,阮青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几乎要被冻结,四肢逐渐僵硬,可脑子却转得越发快。 不能被晏闻昭看出破绽?? 若身份暴露,她便是下一个被悬在城楼的尸体?? 阮青黛心念一动,没再避开晏闻昭的视线,而是扬起脸,愣愣地望进那双漆黑暗眸里。 四目相接,阮青黛一改方才布菜时的淡定神态,眉眼间含羞带怯、春意融融,竟像是盯着晏闻昭看痴了。 晏闻昭呼吸顿了下,眸底闪过一丝异样。 两人对视须臾,最终竟是晏闻昭率先移开眼,拧眉看向掉在脚边的鱼脯丸子。 霍老夫人自然注意到了两人这惊鸿一瞥,心下暗喜,轻咳了一声。 阮青黛一震,眼里恢复清明,脸颊却霎时烧上一抹绯色。她羞恼地低头起身,匆匆退到一旁。 霍老夫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最后落在晏闻昭身上,“如今你的大事已成,也替青萝报了仇,是时候该成家了。” 晏闻昭拧眉不语。 霍老夫人不依不饶地劝道,“就算不急着娶妻,身边也该放个贴心的人。最好是话少貌美的,放在房里看着也赏心悦目,你说呢?” 霍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向晏闻昭使眼色,示意他看看旁边的阮青黛。然而晏闻昭却连眼也没抬,无论霍老夫人如何递话,皆是一幅无动于衷的架势。 阮青黛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晏闻昭不近女色,对痴迷他那张脸的女子尤其厌恶。霍青萝诚不欺她。 然而戏还是要做全套,阮青黛强颜欢笑,朝霍老夫人摇摇头,作出善解人意的姿态。 霍老夫人却不肯罢休,啪得放下了筷子,“你既不吭声,那阿母今日便替你做主,纳云皎为妾!” 厅内倏然一静。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霍老夫人。 晏闻昭的眸光也陡然一沉,却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头看了一眼阮青黛,冷叱道,“出去!” 阮青黛心口一紧,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还不忘贴心地掩上门。 夜色已经彻底暗沉了下来,阮青黛站在廊下,双手交握在身前,不安地搅动着手指。 厅内传来晏闻昭母子二人的争执声,但更多的还是霍老夫人的声音。 阮青黛也隐约听见了一两句,什么若不纳她为妾,明日便要选遍全建邺的贵女,逼晏闻昭娶妻;还有什么霍家香火不能断,否则没脸去地底下见霍靳?? 不知过了多久,厅内忽然安静下来。 阮青黛咬唇,忐忑地转过身。 偏厅的门被一把推开,晏闻昭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目不斜视地从阮青黛面前大步走过。 “??” 看来应是逃过一劫。 阮青黛刚要松口气,却见晏闻昭的侍从彦翎匆匆跟了上来,在她面前停顿了一下,神色复杂地,“??云娘子,走吧。” 阮青黛僵在原地。 晏闻昭和彦翎从老夫人的院子里走出来。几个掌灯的下人候在院门口,刚要迎上去引路,却注意到他们身后竟还跟着一个人。 雪青色裙裳的女子迈着碎步,为了跟上晏闻昭的步伐,不得已小跑起来,裙摆也随之快速曳动。 掌灯的下人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诧异,但很快又收回视线,提着灯走到前方,为他们照亮脚下的路。 阮青黛拎着裙摆跟在晏闻昭身后,秀眉紧蹙,唇角紧抿。 她一路想着心事,就连晏闻昭何时停下也未注意,仍自顾自埋着头往前走,差点一头撞进转身的晏闻昭怀里。 肩头被一双手用力扶住,阮青黛恍然抬头,一张清俊硬朗的脸近在咫尺,眼里尽是阴翳戾气。 阮青黛顿时瞪圆了眼,一想到肩上那双手白日里刚砍过人的脑袋,她浑身的汗毛都倏然立了起来,连忙后退几步。 晏闻昭也及时松开手,看着她退至安全距离,才冷冷地出声,“处心积虑留在侯府,你想做什么?”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强行压下慌乱和无措,缓慢地眨了眨眼。 彦翎早就识趣地带着掌灯的下人退到了远处。此刻,小道上只剩下阮青黛与晏闻昭二人。 “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晏闻昭觑了阮青黛一眼,嗓音里仿佛掺了冰渣,口吻讥讽恣肆,“你我素未谋面,哪儿来的狗屁倾慕?” “??” 阮青黛从前接触的都是些世家贵族,还从未有人对她说出此等粗俗的话,一时间差点表情失控。 “今日你两次失态,皆是因为阮青黛。” 晏闻昭停顿了一下,审视的目光落在阮青黛身上,眉眼间锋芒毕露,“你是废帝旧部。”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句。 阮青黛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瞬间红了眼,身体微微发抖。 晏闻昭不急不缓地开口,“费尽心思接近我,是为了替阮青黛报仇?” 阮青黛的脸上仍维持着无辜、难以置信的表情,可蜷在衣袖中的右手,却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 晏闻昭一眼瞥见她的小动作,于是抬脚往前走了两步,逼至阮青黛身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若想动手,此刻恐怕就是你最后的机会,还等什么?” 树影斑驳,洒在晏闻昭冷峻森然的脸上,更将他嘴角那抹笑衬出了一丝戾气。 阮青黛眸色一颤,猝然抬手。 晏闻昭眼里锋芒乍现,一把扣住阮青黛的手腕,胳膊猛地一使力,便将她甩靠在了身侧的树干上。 后背重重撞上树干,阮青黛疼得一下咬住了唇,脸色煞白。身后的梧桐树轻晃,树上的梧桐花瓣簌簌落下。 月色溶溶,一男一女在梧桐树下身影交叠。夜风幽幽,暗香浮动,浅紫色的花瓣飘飘然落在二人的头顶、肩头、衣摆?? 若不论缘由,必然是唯美至极的谈情画面。 “不自量力。” 晏闻昭神色冰冷,扣在女子皓腕上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阮青黛死死咬着唇,却还是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终于松开了攥紧的右手。 然而令晏闻昭意外的是,那从掌心落下的竟不是什么毒针暗器,而是一张揉皱的字条。 晏闻昭眸光微缩,抬手接住那坠落的字条,展开。一行眼熟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晏闻昭一下怔住。 趁他发愣,阮青黛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他一把。 晏闻昭不自觉松手,阮青黛这才从他的桎梏下挣脱,皓腕上烙下了一圈极为刺眼的红痕。 她仰起惨白的脸,唇瓣微颤,眸光氤氲,委屈至极地盯着晏闻昭。 晏闻昭被她盯得眉心一跳,脸上的寒霜消失了些许,“你??” 阮青黛眼里噙着的泪水一下汹涌而出。这一哭便像是打开了闸门,再也收不住了。 她一边呜呜咽咽地哭着,一边蹲下身从地上拾起树枝,想要在地上比划,却不料树枝没能承受那力道,径直断在了手里。 晏闻昭:“??” 阮青黛扔开断枝,哭得更凶了。 压抑又难过的哭声,听得晏闻昭额角隐隐作痛。 他霍然伸手,一把拉起半蹲在地、满脸无措的小娘子,动作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凶恶霸道。 晏闻昭将自己的手递到阮青黛面前,不自在地沉声道,“写。” 阮青黛止不住地抽噎着,飞快地在晏闻昭掌心写起了字。 「那日在秋千架上,妾对侯爷一见倾心」 「侯爷自己不信一见钟情,便也不许旁人情难自已吗」 秋千架?? 晏闻昭拧眉,想起什么,很快又定下神,仔细分辨起掌心的字。 「废帝阮青黛,凶毒暴虐,人人得而诛之!妾身不过是自幼胆子小,见不得拆骨扒皮的手段,如何就成了那暴君的人?」 「妾身从未奢求侯爷多看一眼,侯爷为什么偏要如此疑心?将妾的真情实意放在脚底践踏!」 「妾身愿发毒誓,若是废帝的人,若存了害人之心,便不得善终,连那阮青黛也死都不得安宁!」 晏闻昭眸光闪了闪,垂眼看向阮青黛。 如此毒誓,效忠阮青黛的人不可能脱口而出。 阮青黛那张姣若秋月的脸,此刻因气恼变得鲜活而张扬。晏闻昭低着眼,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她。 他的目光一路上移,从阮青黛紧抿着的唇、哭红的鼻尖,到那沾着泪珠的眼睫,最终,落在眼尾的浅痣上。 有那么一瞬,晏闻昭竟是晃了神,眼前突然闪过另一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分明五官没有那么相似,可眉眼竟诡异地重合了?? 阮青黛还在写着字,手指在晏闻昭掌心不停比划,速度越来越快,字迹越来越潦草。 晏闻昭倏然收拢了手,将那根纤细凝白的手指也握进了掌心,冷声道,“够了。” 阮青黛动作僵住,抽泣声戛然而止。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扭开脸望向别处,吸了吸鼻子。 “就当是我多疑。” 晏闻昭不耐地添了一句,语气冷硬,“走。” 半晌,阮青黛平复了情绪,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擦干眼泪,整顿完毕,恢复了白日里娴静恬淡的模样。 晏闻昭拧着的眉微松,很快收回视线,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阮青黛缓步跟上,这次终于没再用跑的。 彦翎领着掌灯的下人跟上,忍不住暗自侧眸看了一眼,只见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好似方才什么不曾发生过,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 晏闻昭将阮青黛带回了主院,却没再多说一句,丢下她便径自离开去了书房。 阮青黛站在院中,成了全院下人瞩目的焦点。被这些人打量的同时,她也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发现晏闻昭院中竟没有一个侍婢,廊下站着的不是小厮,就是跟晏闻昭一样煞气沉沉的冷面侍卫。 ??这下好了,当真是羊入虎口。 阮青黛收回视线,心中生出一丝懊恼。 彦翎走过来,“云娘子,这边请。” 阮青黛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彦翎进了一间屋子。刚踏入屋子,一股逼人的肃寒之气便扑面而来,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烛光亮起,入目皆是黑沉沉的纱幔和器具,阮青黛顿住,没再继续往里走。 彦翎转头,解释道,“这是侯爷的卧房。” 阮青黛眼睫重重颤了一下,下意识便想往后退。 “但娘子不能宿在此处??” 彦翎又心虚地补充了一句。 阮青黛后退的念头顿时打住。 “也不能这么说,”彦翎挠了挠头,面露难色,“其实侯爷的意思是??娘子得让老夫人以为,宿在了此处,但又不能真的宿在此处??” 眼见着解释不清,彦翎干脆走向卧房西侧,打开了一扇连通耳房的小小侧门,“云娘子,你住这里。” 将阮青黛引到耳房安置下来后,彦翎就很快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低调小心些,莫要让他人知晓此事。 阮青黛捧着一盏烛台,愣愣地在桌边坐下,打量着四周。 这间耳房虽狭仄,又收拾得匆忙,但还是比侯府西南角的通铺要好得多,且屋内还放置了些华贵的陈设,应是彦翎的手笔—— 悬着烟罗纱的雕花卧榻,海棠纹的紫檀立柜,湖光山色的玉刻小屏风,和一组黄花梨桌椅。桌上摆着莲纹青花茶盅和一座黑漆描金的妆奁盒。 “??” 阮青黛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怎么会有人将这么多贵重却风格相冲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堆在一起? 夜色深沉,院内一片寂静,只余阵阵蝉鸣。 折腾了一整日,此刻阮青黛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松了下来。她长舒了口气,搬着妆奁坐到榻上,放下纱帘,对一屋子浮夸的摆设眼不见为净。 打开妆奁,阮青黛从里面找到了一根略长的编绳,将自己散落的三枚铜钱重新串起来,挂在颈间,藏进了衣裳里。 这是她从小戴着的护身铜钱??万万不能丢了。 整理好衣襟,阮青黛一抬眸,正对上了妆奁上嵌着的镜子。镜中,她眉眼间的小女儿情态已经收得一干二净。 其实这些娇羞柔弱的表情,她现在做出来还是有些不习惯。毕竟从出生那刻起,她就被生母许采女谎报为皇子。 个中缘由其实也很俗套。不过是许采女怀胎六月时,被一个道士指着肚子胡说八道——若此女诞下皇子则平安无事,若诞下公主,则克父克母,祸乱南靖,应当当尽早除之。 为了保命,阮青黛自幼模仿男子的体态与说话方式。没想到十几年后,她又要为了保命,不得不学回女子做派。 好在她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后宫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宫妃,还有内教坊里遇到的乐伎们,都是她的模仿素材。 不然这么短短数日,她还真没法完全变成一个女娇娥。 看着铜镜里眼眶通红的自己,阮青黛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眼角,阖上妆奁推至一旁,在卧榻上躺下。 这一整日,从看见城楼悬尸,到被晏闻昭逼问,她虽都应对了过去,但中间过程着实是提心吊胆。半真半假流下的眼泪,竟比之前十九年加起来都要多。 这样的情绪消耗太过,好不容易松下劲,便开始疲惫不堪。阮青黛眼睛半阖,看向纱帐上曳动的烛影。 渐渐地,神思恍惚。她又想起今日城楼下那片狰狞黑影,思绪也一下被拉回数日前?? 半月前,叛军攻入建邺城的时候也是深夜。 那时,阮青黛正穿着祭礼才会穿戴的十二旒冕冠和玄衣?c裳,站在太初宫外,看着晏闻昭讨伐她的檄文发怔。 “阮青黛其人,少禀凶毒,行秽禽兽。弑父杀兄,辱姐欺母,残害忠良,罪盈三千,当诛之。” 那纸檄文最后被阮青黛点燃,成了废帝自焚而亡的第一把火。 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冕服,穿在穷凶极恶的死囚身上,与整座寝殿一起没入熊熊大火。 火焰好似点亮了阮青黛眼里的光,让她沉郁的心情也一瞬间变得雀跃起来。 这本应当是她解脱的开始吧??如果她没有在暗道被姜屿拦截的话。 卧榻上,半梦半醒的阮青黛不安地翻了个身,蜷缩着靠近墙面,眼皮越来越重,再次浑身发冷地陷进噩梦里。 梦境的开始,又是在地下暗道里,一队黑衣死士堵住了她逃往皇城外的去路?? *** 阮青黛站在她的贴身侍卫云垂野身后,与数十名手执火把的黑衣死士相对而立。死士衣摆上绣着专属于钟离氏的睚眦图腾。 一身姿颀长的白衣男子从死士身后缓步走出来,袍袖翩翩,意态从容。 “陛下好本事。” 温润而富有磁性的男声传来,自带几分轻佻的笑意,却毫无温度,让人毛骨悚然。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火光亦将他的面容映照清晰。那是一张轮廓柔和的面庞,五官清逸,唇角还勾着一抹浅笑,温柔至极。 男子的眸光不偏不倚落至阮青黛面上,眼里的笑意愈发讥诮,“阿峤要逃去哪儿,怎么也不知会舅舅一声?” 阮青黛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霎时惨白,一股浸入骨髓的惧意向四肢百骸蔓延。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张了张唇,无声地唤出男子的名姓——姜屿。 “差点忘了,阿峤现在还是个小哑巴。” 像是被提醒了,姜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从宽袖下探出手,朝阮青黛招了招,手腕上还戴着阮青黛御赐的佛珠,“还不过来,舅舅给你解药。” 阮青黛眼睫颤了颤,往后退了一小步。云垂野手握宽刃朴刀,将她挡在身后。 姜屿唇角的笑意凝结,眼中寒光陡闪,不急不缓道,“躲什么?舅舅是赶来救驾的,跟那些叛贼可不一样。乖乖过来,舅舅自是能护你周全。” 阮青黛十指攥紧掌心,仍是无动于衷。而她身前的云垂野,逐渐收紧握着朴刀的手,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阿峤这防着人的模样,着实让舅舅伤心啊。” 姜屿叹了口气,又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钟离公子,仿佛刚刚的阴鸷只是旁人的错觉。 他后退一步,任由死士们涌上前将云垂野和阮青黛团团围住,抬起手,嗓音的温度降至冰点。 “全都杀了,我要将他们的项上人头献给新帝。”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悬在半空中,仿佛掌握生杀大权般,轻轻一挥。 死士们霎时拔剑,锐利的剑光直朝阮青黛和云垂野袭去。云垂野拔刀迎上,却只用了一只手应对,另一只手还握着刀鞘,刀鞘另一端是紧随其后的阮青黛。 阮青黛跟在云垂野身后左右闪避。突然,一死士从刀鞘下重重一挑,震麻了她的手,让她毫无知觉地松开了刀鞘。 就趁这一空当,死士们蜂拥而上,将阮青黛和云垂野分隔开。 阮青黛踉跄着退了几步,一抬眼,就看见姜屿已经站在了近前,阴恻恻地看着她。 还未等她有所反应,一只手已经扼住了她的脖颈,猛力一推,将她整个人抵在了暗道墙壁上。 后脑勺重重磕在石壁上,阮青黛几乎头晕目眩。而姜屿扣在她颈上的五指,虽然没有用力,但光是那冰冷的触感,已经让她浑身血液近乎凝滞。 “仔细想想,光是项上人头恐怕不够。越?D和晏闻昭恨不能食你的肉、啖你的血,舅舅得把你大卸八块呈上去,才能让他们解恨。” 姜屿说道。 就在姜屿五指逐渐收拢时,阮青黛抬手攀住了那只戴着佛珠的手腕。姜屿眸色微动,垂眼看过来。 阮青黛张了张唇,做了个口型——舅舅。 姜屿盯着阮青黛看了一会,微微眯眼,没有继续动作。 阮青黛艰难地喘着气,指尖在姜屿的手背上轻轻划写。 「别杀我。」 「我还要替舅舅养老送终。」 姜屿怔了怔,蓦地勾起唇角。 这一次,笑意直达眼底,完全冲散了眸光里的冷冽。 “阿峤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怎么能像个小娘子一样求饶?” 姜屿松开阮青黛,手掌却仍旧贴在她的脖子上,缓缓后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罢了,舅舅就再给你一次机??” 机会的“会”字还未出口,姜屿突然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脸上的笑彻底僵住。 而他身前,阮青黛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攥紧了匕首,匕首另一端全然插入了姜屿的肩头。 姜屿侧头,看清匕首上的刻字后,眸光骤缩,脸色又青又白,比之前更加可怖,“勾魂?” 趁姜屿还未反应过来,阮青黛用力拔出勾魂,猛地推了姜屿一把,正好推在了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姜屿踉跄几步,目光死死盯着阮青黛,突然大笑出声,“阮青黛,就算是下地狱,我也会捎上你!” 阴森可怖的暗道,回荡着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声。火光曳动,配上姜屿那诡谲恶意的狞笑,堪称惊悚。 *** 一阵短促的敲门声重重响起。 卧榻上,阮青黛霍然睁眼,眼底尽是惊惧。她猛地坐起身,抚上自己的脖子,被紧紧扼住的窒息感仿佛还残留着。 “阮青黛,就算是下地狱,我也会捎上你!” 姜屿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像是充满诅咒的恶鬼低语。 阮青黛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白得跟纸一样,额前垂下的碎发也被冷汗打湿。 就在这时,叩门声又加重了几分,传入烟罗纱帐内,让阮青黛从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她连忙掀开床帐,匆匆下榻,却发现敲门声是从屏风后的侧门传来的。此刻,门上正映着晏闻昭高大的身影?? 阮青黛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踌躇着不敢上前。 敲门声再次响起,俨然带着些不耐。 阮青黛微微定神,调整好表情,这才低眉敛目地拉开门。 身穿寝衣的晏闻昭站在门那头,面色不虞。他大概也是刚梳洗完回房,长发未束,散落在肩头,比白日里看上去随意不少,一双漆黑暗眸被烛火点亮,减弱了几分冷意。 晏闻昭一低眸,便看见她脸色惨白,发丝凌乱,一幅刚惊醒、不堪重负的可怜模样。若换做寻常人,约莫是连大声说话都不舍得的,可偏偏晏闻昭并非怜香惜玉之人,眉宇间仍是一派沉郁,没有丝毫波澜。 他忽地抬手,阮青黛吓得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朝自己抛了一个不明物体,连忙伸手接住。 还不等她看清手中是何物,晏闻昭已经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阮青黛愣在原地,垂下眼睫,手中竟然是一盒药膏。她眨了眨眼,半天都没明白晏闻昭的用意,直到看见手腕上的红痕时,才恍然明白过来。 她回到桌边坐下,打开那精巧的药膏圆盒,闻了闻,竟还是宫中才会有的珍品。 阮青黛挑起一小块在手腕上轻轻涂抹,对晏闻昭的恐惧仿佛也被这药膏淡去了不少。 偌大的建邺城,道貌岸然的世家公子比比皆是,像晏闻昭这样,白日里杀人如麻,晚上却会给女娘送伤药的??却是少见。至少跟姜屿那个疯子比,已经好相处不少了。 姜屿?? 阮青黛再次回想起刚刚的惊梦。自打用勾魂扎伤姜屿逃出暗道,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梦见那日的情景了。 她与姜屿的关系,要从十一年前说起。彼时靖武帝还在位,继后钟离潇无子,挑中她养在膝下。姜屿是继后的幺弟,所以名义上算是阮青黛的舅舅。 不过片刻,药膏便在手腕上起了薄薄一层膜。阮青黛收起药膏,倾身为自己倒了杯凉茶,润了润干哑的嗓子。 一个月前,她还不是个哑巴。只是某日,不知哪句话得罪了姜屿,便被他一剂药毒哑,对外宣称皇帝患了咳疾。 所以在暗道里,姜屿说会护她周全,纯粹就是鬼话连篇! 若姜屿真想帮她,就不会在叛军攻城时无动于衷。再往前说,若不是他袖手旁观,凭借钟离氏在各地的势力,晏闻昭和越?D怎么能这么势如破竹地攻进建邺? 更何况,姜屿想杀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姜屿眼里,她好似就是那块砧板上的鱼,再怎么拼命求生,也只能任人宰割。 不过姜屿一定也没想到,一条鱼的垂死挣扎,最后竟会重伤了他自己。 放下手里的茶盅,阮青黛深吸了口气,转头朝屏风后望去。 姜屿睚眦必报,但凡还剩一口气,都不会轻易放过她。保险起见,她最好还是继续留在侯府,待城内风波平息,再寻机会离开。 只是与晏闻昭的这场戏,该如何演下去呢? *** 转眼过了几日,时近盛夏。 赤日炎炎,空气沉闷炽热,连丝风都没有。往日人群熙攘的朱雀长街,也受到了冷落,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一人抱着书卷行至长街尽头,明明方才还热得满头大汗,此刻突然就感到一丝寒意窜上背脊。 他下意识转头,望向自己方才经过的府邸。 这是整个朱雀街最靠近皇城的府邸,曾经也是南靖最尊贵的高门世家——仅次于姜氏皇族的钟离府。 可惜,废帝阮青黛登基后,根本不顾钟离氏昔年襄助他的情谊,更不顾与钟离太后的母子情。 先是鸩杀丞相钟离裕,再趁钟离氏其他人方寸大乱时,数罪并罚,几乎灭了钟离氏一族。数日后,钟离太后也在宫中溘然长逝。 昌盛了近百年的钟离氏,最后竟只留了姜屿一个活口。可惜这根孤苗现在恐怕也保不住了?? 钟离府府门紧闭,府内一片死寂,四处透着森寒之气。偶有下人自院中经过,也没有任何表情,犹如鬼魅般,连脚步声都压得极低。 主院的卧房,门窗紧闭,就连床榻四周的纱帐都换成了一层层不透光的黑色帷幔,乍一看竟像一方棺材,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 身披白衣、肩头缠着纱布的姜屿半阖着眼,靠在床头,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连肌肤下的青筋血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阮青黛扎伤他的那柄匕首叫勾魂。虽然看上去和寻常匕首无异,但用材十分特殊,是由一块奇石精心打造。只要在人身上轻轻划上一刀,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伤口,也会血流不止,药石难医,直到伤者血尽而亡。 若非钟离氏的人脉遍布江湖,从药王谷请来了医师,用各种珍稀药材为他续了一口气,几日前他便已经一命呜呼。 帷幔外,姜屿的死士牧合呈上了那柄勾魂。 “郎主,在宫中发现了被陛下丢弃的勾魂。” 姜屿拈着佛珠的动作顿了顿,倏然睁眼,嘴角扬起笑,声音轻飘飘地,没有一丝气力,“难怪你们在暗道出口扑了个空,原来是又回宫了??他倒是胆子大。” 思忖片刻,姜屿启唇,“将阮青黛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越?D和晏闻昭。” 帷幔外的人刚要起身,突然又被叫住,“等等。” 室内静了许久,才再次响起姜屿虚弱的声音,“不必去了。” 姜屿侧头,看向自己的右肩,缠裹的白色纱布再次被涌出的血液浸透。 “我们舅甥之间的猫鼠游戏,多了两个外人还有什么意思?” 姜屿伸手,在那抹鲜红用力一按,眼里闪过一丝兴奋。 *** 天气愈发闷热,侯府里四处蝉鸣,不得清静。 霍老夫人坐在凉亭里,一边心浮气躁地摇着扇,一边看着下人高举网兜捕蝉。见他们动作笨拙,一时恨不得自己撩起袖子顶上去。 正上着火,一碗冰冰凉凉的茶饮呈到她眼前。霍老夫人赶忙接过,接过小碗一饮而尽,舒适地眯了眯眼。 下朝回府的晏闻昭从凉亭外经过,往亭内扫了一眼,步伐顿了顿,调转方向走进来,向霍老夫人问安。 晏闻昭在霍老夫人身边坐下,霍老夫人连忙朝身侧招呼,“云皎,快给侯爷也做碗冰饮消消暑。” 石桌另一边,阮青黛起身,浅笑着朝晏闻昭福身行了一礼。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纱衣,梳着最简单的发髻,发髻边只别了一支玉钗,看着十分朴素却又很清爽。 晏闻昭只是抬眸扫了她一眼,就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 阮青黛一下就意识到姜屿已经认出了自己,便也没再做什么无用功的遮掩,只是抿了抿唇,露出些许愧疚之色。 姜屿神色莫测,似乎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即才转身走开。 “殿下唤你们进去。” 宫人紧接着走了出来,招呼阮青黛等人。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却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最后进了营帐。 营帐内,晏闻昭已经脱下了披风,手里正拿着袖箭。他抬眸,目光不偏不倚落在阮青黛身上,“其他人出去,你留下。” “??” 除了阮青黛,其他人皆是一脸不明所以地退了下去。 待营帐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晏闻昭才唇角一掀,似笑非笑地抬起袖箭。 锋锐的箭尖正对准了阮青黛的心口—— 40-50 第 41 章 041 阮青黛脑子里轰然一响,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就连蜷在袖中的手指都在轻微颤抖。 晏闻昭察觉到什么,唇畔噙着的笑意忽而消失,眉心不着痕迹地蹙起。 他放下袖箭,薄唇微启,“过来。” 纵然已经察觉到他的动作里没有丝毫杀意,可阮青黛仍是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半晌才缓过来,拖着沉重僵直的的步子,一点点挪到了晏闻昭面前。 晏闻昭盯着她看了片刻,抬起手探了过来。 阮青黛微微一惊,下意识要往回缩,却还是被捉住手腕。 看出她的抵触和抗拒,晏闻昭的眸光愈发幽邃阴冷。 他手指轻动,将那袖箭调转了个方向,箭尖朝着自己,递给阮青黛,“替孤戴上。” 阮青黛眼睫微颤,伸手接过那袖箭,低俯下身,将袖箭缚在了他右手的护腕上。 晏闻昭垂眼,视线跟随着阮青黛的动作,只见那纤细玉白的手指绕着系带,指腹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触感竟是冷如寒冰?? 她竟然被他手里的袖箭吓成了这幅样子。 阮青黛垂眼坐下,继续安静地在一旁凿着冰,听晏闻昭母子俩对话。 “这天气闷得人没什么胃口,你晚上可想吃些什么清爽的?” 霍老夫人问道。 “今晚不能陪您,”晏闻昭冷冰冰地开口,“越?D在明月楼设宴,递了帖子。” 霍老夫人有些意外,“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讨厌那些世家公子了,现在竟也能与他们玩到一起?” 阮青黛低着头,唇角扯了扯。 在霍老夫人眼里,晏闻昭恐怕还是那个初入建邺城,因为处处不合规矩被王侯世家当众取笑的毛头小子。殊不知今非昔比,晏闻昭如今便是爬树下河,也会被人称作至情至性。 霍老夫人想起当年他们一家刚进建邺城的时候,一时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念起了晏闻昭那些叛逆的往事。 晏闻昭听得有些不耐,视线不自觉移开,落到了对面的阮青黛身上。 阮青黛卷着袖口,专心致志将冰块用小铜杵凿碎,再一点点盛入精致小巧的玉色器皿中,随后舀了几勺早就备好的花果茶,慢条斯理地搅动了几下。 晏闻昭眸色稍凝,心头又浮起一起异样,虽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总觉得有些奇怪。 冰饮做好,阮青黛双手端起小碗,抬头朝晏闻昭递过来,正好撞见晏闻昭的视线,微微一愣。 晏闻昭接过碗,平静地移开眼。 阮青黛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不安地坐回了石凳上,心里打鼓。 她如今的身份十分尴尬,自从几日前被霍老夫人推给晏闻昭做妾,晏闻昭至今没有应允,也没有再拒绝。府里的人虽暂时唤她一声云娘子,但也只将她当做晏闻昭的侍婢对待。 阮青黛心知肚明,晏闻昭根本不打算将她留在府中,之所以暂时留着她,也不过是为了敷衍霍老夫人。所以为了不讨嫌,她这几日都没敢在晏闻昭眼前露面,远远见着他就绕道走。晚上在耳房,更会早早熄灯,只求晏闻昭能忽视她的存在。 然而只躲着也不行,阮青黛牢记自己倾慕晏闻昭的痴情人设,每日也会学着从前宫妃们向她示好的行为,悄悄做些不用露面的事。 莫不是这样也过了? 阮青黛如此想着,便打算赶紧从晏闻昭视野里消失。她将桌上做冰饮的器皿一一收拾完,起身告退。 霍老夫人正讲到晏闻昭十三岁在宫宴上出风头的事迹,随意摆了摆手。 阮青黛立刻端着器皿退出了凉亭,没察觉到身后若有似无扫过来的视线。 待阮青黛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径那头,晏闻昭才收回目光。 霍老夫人仍自顾自讲着,讲到激动处抬起手,想学学当年晏闻昭在宫宴上三箭震慑全场的英姿,却露出了胳膊下的一沓纸。 晏闻昭低嗤了一声,伸手过去拿起了那沓纸,“您当时又不在场,说得跟真的似的。” 霍老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 的确,宫宴上男女不同席,这些场面她也是听老侯爷转述的。 “这画的什么?” 晏闻昭翻看着手里的画纸。纸上的笔迹十分陌生,画风清奇。不过连续几张纸上的人物都差不多,看上去竟还连成了一个剧情,不由让他产生了兴趣。 提到这沓画,霍老夫人又唏嘘不已,“是云皎画的。我今日才知道,她从前在内教坊,过得有多可怜??” 看着画纸上被欺负到眼泪涟涟的长发小人,晏闻昭动作顿了顿。 “云皎原先竟是能说话的,只因被权贵瞧上了那张脸,不肯屈从,才被一剂药毒哑了嗓子,之后再不能说话唱曲。” “内教坊除了她的名,还将她打发去做苦力。若不是宫变,她此刻恐怕已经受尽磋磨,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晏闻昭拿着一沓画回到书房,神色莫测,心里仍想着老夫人方才的话。 彦翎拿着一叠名册走进来,“侯爷,这是内教坊的名册,属下查过了,云娘子原来的确在名册上,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划去了掖庭。” 停顿了一下,彦翎补充道,“可要属下再去掖庭查查?” 倒是和她的自述对上了?? 晏闻昭若有所思地放下画纸,一抬眼就看见窗台上的漆金陶罐又插了新的花枝。他虽看不出其中意趣,却也只稍一眼,就知道不是彦翎和霍松的手笔。 晏闻昭移开视线,皱了皱眉,“罢了。” *** 圆月高悬,华灯如昼的明月楼。 明月楼最高处的宴厅,今夜被汾阳郡王越?D包下,受邀前来的,都是于此次起兵有功的朝臣。 南靖重文轻武,席上坐着的大多是文臣,而且不少是从前便与越?D交好的世家公子。越?D辅政后,给他们一一安置了要职。 晏闻昭是宴席上唯一的武将,却被越?D安排在身侧,两人共坐上位。 底下觥筹交错,轻歌曼舞,还掺杂着各种阿谀声。晏闻昭没什么兴致,神色寡淡地饮着酒。 注意到晏闻昭的心不在焉,越?D笑道,“让侯爷自斟自饮,岂不是本王招待不周。” 越?D拍了拍手,十数名美人从厅侧袅袅婷婷地走出来,在众人的矮桌边跪坐下,其中容貌最出众的那个坐到了晏闻昭身边。 一股脂粉香气飘过来,晏闻昭不自觉拧眉。 “侯爷。” 美人柔声细语地唤了一声,抬手想要接过晏闻昭手里的酒盅,不料却被他避开,“不必。” 美人只能作罢,身体微微向前倾,一手挽着衣袖,一手为晏闻昭布菜。 熟悉的动作。 晏闻昭顿了顿,突然想起侯府里的阮青黛。两相对比,他总算明白阮青黛带给他的违和感来自于哪儿。 分明是一样的动作,旁人做是姿态卑微,阮青黛做却是怡然自得,举手投足带着矜贵,仿佛她不是伺候人的那个,而是在给别人恩赐。 晏闻昭若有所思的注视落在越?D眼里,便成了对美人有意。他望过来,调侃道,“听闻侯爷新得了一宠婢收在房中,不知那婢子与这席上的美人相比,孰美?” 晏闻昭眯了眯眼,缄默不言。 底下有人笑了起来,“看来侯爷是觉得那婢子更胜一筹了!” 酒过三巡,原本还忌惮晏闻昭威势的人此刻也有些飘飘然,说话开始不过脑子。 “不过听说是个哑女?再貌美又有什么意趣。改日我再挑几个温言软语的歌姬送给侯爷,可好?” 晏闻昭眉眼间的情绪冷了下去,往底下扫了一眼,“我的家事,你们倒是清楚得很。” 厅内倏然一静。 此时,恰逢明月楼的人抬着一座双耳三足香炉进来,一股清冽沁鼻的异香瞬间在厅内弥散开来。 晏闻昭面色一沉,陡然起身,语气冷硬地向越?D告罪,提前离席。 众人面面相觑,待晏闻昭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厅外时,才重新热闹起来。 跟越?D相熟的世家子弟有恃无恐,忍不住小声向他抱怨,“这晏闻昭做了大将军,越发目中无人了。” 越?D虽也不满,但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是本王疏忽,忘了他憎恶极乐香。” “极乐香在南靖都风靡多少年了,建邺贵族皆以此助兴,偏他不解风情,嗤之以鼻。依我看,霍氏这种寒门,给他再尊贵的身份也遮不住那身草莽气。” “慎言。” 越?D暗含警告地看过来,说话的人立刻噤声。 年少的时候,越?D与晏闻昭确实不合,但此次起兵,若不是晏闻昭鼎力相助,他势单力薄根本成不了事。 虽说晏闻昭也是为了替妹妹报仇,但这份情,他越?D还是承了。不求两人走得多近,只要各安其位、和平相处即可。 晏闻昭从明月楼里大步走出来,面色冷然,眉眼间带着一丝烦躁。 建邺世族的风气果然还是令他难以忍受,尤其是熏沐极乐香。 极乐香由五味石药研磨而成,焚烧后的香气,让人闻之便会浑身燥热、精神恍惚。长期熏染甚至会上瘾,此后便萎靡不振,直至虚耗而亡。 分明是与毒药无异的东西,却被建邺城这些世家奉为极品,甚至以此标榜贵族身份。如此风气,也难怪尽养出些酒囊饭袋。他最是厌恶这些表面清贵,骨子里却卑弱的世族公子。 下人牵着马迎上来,晏闻昭纵身上马,刚要离开,突然听得“砰”地一声巨响。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朵赤金色烟花在天边绽开。 *** 烟花升空绽放的声响同样传入侯府主院。 耳房的门被一把拉开,阮青黛疾步从里面走出来。她步伐匆匆,面上一改往日的丛容,眉眼间带着些隐晦的急切和期待。 赤金色的焰火坠落,在天边只留下一片莲花纹印记。 阮青黛抬头望见那片莲花纹,眼里闪过一丝喜色,果然是她的人在放信号。 说来可笑,这段时间城中一直在大肆搜捕她的旧部,搞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可只有阮青黛自己知道,她哪有什么庞大的势力。这偌大的建邺城,真正忠于她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一年前,阮青黛就已经开始筹划死遁,给自己在内教坊造个云皎的假身份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让心腹之人在朱雀街上开了间乔氏药铺,作为离宫后接头的据点。 这枚赤金色莲纹烟花,只是他们用来报平安的暗号之一。而真正要传递的内容,在烟花之后。 若城中风波已定,可以在药铺接头的话,接下来便会有七盏孔明灯升空。 阮青黛屏息凝神,望着烟花绽放的方向。 片刻后,一盏孔明灯缓缓升空,随后是第二盏,第三盏?? 第七盏孔明灯出现的时候,阮青黛嘴角一下上扬,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是时候离开武安侯府了。 明月楼上,浓郁的极乐香充斥着宴厅各个角落,众人已然拥着身侧的美人宽衣解带,飘飘欲仙。 唯有主座上的越?D,神色怅然,一把推开了凑上来的美人,拎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至厅外,背靠着栏杆低声喃喃。 跟出来的越氏仆从只听见“晚声”二字,便知道越?D又在思念亡妻朝月公主。 天边隐隐有烛火浮动,越?D半阖着眼看过去,正好瞧见七盏晃晃悠悠升空的孔明灯,醉意迷蒙的眼里突然一凛。 他皱眉,撑着栏杆直起身,“晏闻昭不是严禁城中燃放这些东西吗?去查查,是什么人不守规矩。” 越氏仆从领命离开,然而不过片刻又跑了回来,低声道,“主子,武安侯离开时已经差人查过了,是钟离家的人。” 越?D顿了顿,转眼看过来。 仆从补充道,“听说钟离公子性命垂危,下人放孔明灯是为了给他祈福,所以武安侯也没再说什么。” “姜屿啊。” 越?D冷嗤了一声,神色又放松下来,再次靠向栏杆,一边饮酒,一边魔怔了似的自言自语,“晚声从前那么喜欢他,他早就该陪着晚声一起去死了??” 无人敢应声。 *** 侯府主院,烛火通明。 晏闻昭回来时一身酒气,似是有些不舒服,所以下人们纷纷忙活起来。厨房更是立刻煮好了醒酒汤,让彦翎往卧房送过去。 然而端着醒酒汤的彦翎刚走到卧房门口,却被一人拦住。 彦翎顿在原地,抬头便瞧见阮青黛笑意盈盈地朝他伸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醒酒汤,然后转身推开了卧房的门。 彦翎刚反应过来,想上前阻拦阮青黛,却见她已经走入房中,随手掩上门。 彦翎皱了皱眉,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原以为这位娘子是个安分的,没想到今日还是露出了首尾。亏得侯爷才刚刚对她放下戒备?? 依照侯爷的性子,今夜或是明日一早,这位娘子定会被逐出侯府了。 卧房角落的熏炉正燃着宁神香,白烟袅袅,一股清浅到几不可闻的暗香散开,飘过烛影深深的屏风,送到晏闻昭跟前。 晏闻昭身穿寝衣、披散着湿发坐在桌边,眉心仍然紧紧拧着。 许是今日多饮了几杯,又在离开前闻了些极乐香,此刻他虽已用凉水沐浴过,却还是隐隐觉得燥热。 屏风后有人推门而入,带起一阵微风。晏闻昭不耐地侧头看去,却见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从屏风后缓步绕了出来。 晏闻昭眸色一凛。 阮青黛端着醒酒汤走过来,不疾不徐地福身行礼。女子今夜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袭胭脂色长裙,清媚娇艳的妆容,松绾着的青丝上戴着一支步摇。 晏闻昭沉沉地盯着她,黑眸里一片晦暗。 他原以为眼前这个人是极懂分寸的。 这几日虽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没在他跟前露过面,只是默不作声地替他做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晨间习武后,院中石桌上多出的解渴汤水;出府应酬前,衣架上搭好了熏过香的衣裳环佩;还有书房窗口放置的花瓶,每日都会更换的花枝?? 这所有事都恰恰好踩在晏闻昭的容忍线内,多一步都不行。 晏闻昭沉着眸,闷不吭声地从阮青黛手里接过碗,将醒酒汤一饮而尽。 阮青黛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她还以为自己这幅样子进来,晏闻昭定会立刻砸了碗,让她连夜滚出侯府呢。怎么今日脾气这么好? 不过没关系,留在侯府是件难事,但想出去,办法可多得很。 垂眸遮掩心绪,阮青黛挪着小步离开桌边。 晏闻昭刚放下空碗,便察觉阮青黛走到了自己身后。 还未等他反应,一只莹润白皙的手已经挑起他散落肩头的长发,又用素白长巾轻轻柔柔擦拭着未干的发丝。 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后颈,一触即分。 晏闻昭搭在桌上的手虚攥着,薄唇越抿越紧。 阮青黛一边擦着发,一边算计着晏闻昭隐忍的时间,不禁在心里开始倒计时。五,四,三?? 阮青黛的胳膊被攥住。 她闭了闭眼,暗自做好被甩出去的准备。三,二,一! 下一刻,晏闻昭倏然用力?? 将人一把拉进怀里。 屏风上烛影摇晃,两人的影子也高低交错、重合在一起,室内的氛围瞬间变得旖.旎。 阮青黛不可置信地睁眼。 此刻,晏闻昭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手也环在她的腰侧,掌心炽热的温度透过衣衫浸入,烫得她一个颤.栗。 什么情况?! “这就是你说的,不求入君怀?嗯?” 耳畔忽然传来低沉暗哑、却带着些薄怒的男声,阮青黛惊得转头,一眼撞进晏闻昭晦暗不明的黑眸里,连鬓发间插着的步摇都晃动起来。 屋内烛火盈盈,那双往日阴冷锋利的眸子,此刻被映得熠熠生辉,平添了几分炙热。 阮青黛仿佛被那目光灼烫了一下,第一反应想逃,刚起身却又被摁了回去。 晏闻昭呼吸微沉,霸道地箍紧了女子的纤腰,面上却阴云密布,蕴积着隐隐雷霆。 他大抵是醉意上头了,刚刚分明是想将人摔出去的,怎么扣上女子手腕的那一刻竟是突然改了主意? 晏闻昭看向阮青黛,眉眼间染上几分燥郁和不耐,“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现在又推推搡搡的矫情什么?” 阮青黛动作僵住,咬着唇瓣,整张脸涨得通红。活了这么些年,她还从未与人这般亲密接触过,一时间方寸大乱。 晏闻昭心中烦闷,一腔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无法纾解,他冷不丁抬手,捏了捏阮青黛红透的耳垂。 这样的触碰,令阮青黛心中的阴影去而复返。一时间,她又想起了城楼上坠下的头颅和血肉模糊的尸影。下一瞬可能就会被拆骨扒皮的恐惧铺天盖地涌了上来,将她淹没包围?? 她慌忙别开脸,避开耳朵上的触摸,这一侧脸,却又将眼尾那粒浅痣暴露在晏闻昭的目光下。 晏闻昭动作一顿,眼神有片刻的怔忪和飘忽。他闭了闭眼,心里突然生出些自我厌弃,觉得自己的忍耐和坚持仿佛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下一刻,他自暴自弃似的睁眼,不再掩饰眼底闪过的那丝欲念,冷冽的嗓音也稍稍回温,带着几分放纵的慵懒随意,“真名就叫云皎?” 阮青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点了点头,这是许采女私下给她取的女名。 “姓什么?” 晏闻昭又问道。 阮青黛顿了顿,哆嗦着手在晏闻昭衣摆上胡乱写道。 「妾姓许」 晏闻昭又将“许云皎”三个字念了一遍,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阮青黛还想说什么,着急地继续在他的衣摆上写字。纤细莹润的手指不停地划动着,指尖透着粉色。 晏闻昭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突然将人打横抱起,一下带到了床榻上。 阮青黛一阵头晕目眩,再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仰躺在了床帐里。她浑身僵住,下意识张了张唇,却被晏闻昭摁住肩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高大的身影罩下来。 胭脂色的裙摆沿着床沿荡下,被晏闻昭单膝压住,欺身揉皱。 床榻上,晏闻昭俯身靠向手足无措的小娘子,伸手掐着她的两颊,一低头,炙热滚烫的呼吸扑在她面上,平日里森寒肃然的嗓音此刻带着几分恣肆,甚至是放浪,“今夜留下。” 晏闻昭一定是疯了!! 阮青黛脑子里一片空白,此刻唯独剩下这一个念头! 她慌乱地往后缩,想要推开晏闻昭,却被他提着手腕,不容拒绝地抵在头顶。 似是想起什么,晏闻昭的动作突然放柔了些,指尖探向阮青黛的手腕,带着厚茧的指腹在那未消的红痕上来回摩挲。 他垂眸,目光再次落在阮青黛眼尾那粒浅痣上,盯了半晌,终是心念一动,将唇轻轻贴了上去,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阮青黛浑身僵硬,呼吸急促起来。直到腰间的衣带被一只手解开,她混沌的脑子才轰然一响,连头发丝都差点立起来。 眼前那些血腥的画面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坠落的纱幔,被包裹的交叠人影,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最终却化作冰冷井水里的一张人脸?? 阮青黛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也开始剧烈地挣扎。受到阻挠,晏闻昭不满地抬起身,微微拧了眉,一只手便将人钳制住,垂眼看过来。 四目相接,晏闻昭终于看清阮青黛眼里的惊惧,醉意瞬间消了大半,禁锢着阮青黛的手也不自觉松开,低哑的声音里带了些冷冽,“不愿意?” 阮青黛一下从他怀里挣脱,猛地翻过身,几乎半个身子探出床榻外,惨白着脸干呕起来,双肩止不住地打着颤。 那架势,竟是比在城楼下看见拆骨扒皮的尸首还要恶心。 晏闻昭脸色难看地僵在原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陡然清醒。 *** 彦翎候在卧房外,踢踏着脚下的石子,心里也有些奇怪。 那位哑巴娘子进去都有一盏茶的功夫了,既没听见侯爷发怒,也未见她出来,不知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正想凑近悄悄窥探一二,只听得“砰”地一声,卧房的门被重重甩开,走出来的竟是侯爷! 晏闻昭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水,径直朝浴房走去,嗓音好似掺了冰渣子,“去备冷水。” 卧房内,阮青黛跌坐在床榻边,额上沁着冷汗,半晌才平复了情绪,以手遮面,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强忍着羞耻仔细回想了一下,恍然忆起晏闻昭身上除了酒气,还掺了一丝别的味道。 极乐香! 越?D的宴席,怎么会少得了极乐香!自从姜晚声死后,他就成日靠极乐香解忧。 难怪,难怪晏闻昭今夜是这样的反应。 阮青黛正懊恼着,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不自在地转头,却见来得并不是晏闻昭,而是彦翎。 彦翎一脸复杂地望着衣衫褶皱、鬓发散乱的阮青黛,说道,“侯爷唤娘子去书房。” 阮皇后望着她,无奈地,“女大不中留,眉眉如今竟宁愿站在太子那头。” 阮青黛一慌,急忙解释,“姑母,我并非要帮太子??我是担心合围时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会将您置于险境??” 她急得连说话都磕绊起来,眼眶也微微泛红。 阮皇后神色一松,搀着她的手笑起来,“行了。不过是个小小的射鹿礼,交给太子也是情理之中。况且太子与我是亲母子,我又怎会同他计较这些?” 说着,阮皇后拍了拍阮青黛的手,“你去外头,让芸袖进来为陛下把个脉。” “??是。” 阮青黛刚走出御营,就听得震天的号角声响起,以晏闻昭为首的射鹿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地朝山林中疾驰而去。 阮青黛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直到马蹄扬起的尘烟模糊了那道玄黑身影。 第 42 章 042 阮青黛寻来了芸袖,带着她重新回到了御营中。 芸袖在卧榻边替皇帝把脉施针,阮皇后则拉着阮青黛在一旁坐下,一边打量她,一边询问坤宁宫闭宫这些时日她过得如何。 阮青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今日分明就是为了见阮皇后而来,可如今坐在阮皇后身边,听着她一声声的关切问候,竟是有些心不在焉、如坐针毡?? 片刻后,整理好仪容的阮青黛站在了书房里,双手在身前绞着,时不时抬眼,悄悄打量晏闻昭。 一身寒意的晏闻昭背对着她,半晌才转过身,那张英俊的脸再次变得冷厉森然,与方才在她耳畔勾魂摄魄的判若两人。 “今日是我吃多酒,唐突了。” 晏闻昭冷声道。 阮青黛垂着眼不敢抬头。 晏闻昭盯着她的发顶,“武安侯府还不屑做强取豪夺的勾当,你若不愿意,明日便可离开侯府。” 明明等了一晚上就在等这句话,但听到时,阮青黛竟莫名生出些愧疚。 她咬了咬唇,抬眸觑了眼晏闻昭。 晏闻昭沉着脸,分明心里恼火得很,可对上女子那双忐忑惊惧的眼,怒火又稍稍压下了一些。 不知怎的,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念头,鬼使神差地启唇,“若留下,许你名分。” 这一句抛出来,砸得阮青黛心头微震。 她顿时不敢再犹豫,利落地往地上一跪,双手叠在额前行了个大礼。 纤弱的身躯伏地不起,意为拜别。 晏闻昭的眸色彻底冷了下去。 *** 第二日清早,阮青黛离开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武安侯府。 霍老夫人闻讯气得不轻,带着几个丫鬟气势汹汹地杀来了主院,将刚下朝回来又要出去的晏闻昭堵在了门口。 “那丫头对你一片真心,又不求什么,前几日你一直冷着她,她也一句都没抱怨过,你为什么偏要赶她走?” 霍老夫人指着晏闻昭的鼻子质问。 晏闻昭今日本就心情糟糕,听了霍老夫人的话,脸色更是冷沉得骇人,讽刺道,“好个一片真心。” 霍老夫人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看向立在一旁不敢说话的彦霖。 彦霖忍不住出声道,“老夫人,是云娘子自己不愿留在侯府,您若不信,大可以差人去寻她,当面问个清楚。现在人还没走远,来得及。” 霍老夫人一下被提醒了,指着晏闻昭的手指点了点,迅速转身离开,“你给我等着!” 看着霍老夫人风风火火的背影,晏闻昭额角隐隐抽动。 霍松带着几个端着妆奁、茶盅和屏风的下人从耳房里走出来,经过晏闻昭身边时停下,“侯爷,耳房已经收拾好了,里面的贵重物件一件都没少,那位娘子除了自己的衣裳,什么都没带走。” “嗯。” 晏闻昭侧眸扫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抬脚要走。 霍松面露难色,还是叫住了他,“侯爷,那位娘子虽然没带走什么,但留下了些东西。” 晏闻昭顿住,轻拧着眉看向霍松。 霍松将几张揉皱的字条递了过来,“这是从字纸篓里抖出来的。” 晏闻昭抿唇,接过字条,随手展开,字字真切的簪花小楷尽收眼底。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 「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自此生别离,愿君更加餐。」 晏闻昭神色一怔,眉心拧得更紧。 他不可置信地翻看了几遍,竟又在字条上瞧见一粒溅润开的水渍。 那“心”字迹边缘晕染开的湿痕,宛如石子投湖,将他本已理清的思路瞬间搅成了一团乱麻。 *** 天气转阴,朱雀长街上的行人又多了起来。排着长龙的商铺,四处奔走的幼童,街边杂耍的艺人。 离开武安侯府后,阮青黛穿着最朴素的浅色衣裙,纱笠遮面,静静地坐在茶摊边,将自己算卦的铜钱收了起来,神色有些凝重。 方才那一卦,卦象不是很好,但却也有绝处逢生之象。 她忍不住抬眼,朝长街尽头看去,那里是她曾经最熟悉也最想逃离的皇城。此刻,阳光照在明黄的琉璃瓦顶,金光烁烁,隐约看能看见飞檐上展翅欲飞的独足金鳞鸟,那是姜氏皇族的图腾。 阮青黛的目光落在那独足金鳞鸟上,思绪飘远。 独足金鳞鸟是蛰伏之鸟,老祖宗以此为图腾,便是为了让后人谨记蛰伏二字。 只可惜老祖宗也没想到,姜氏十几代子孙不是昏庸无能,就是懦弱短命,不仅将江北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了胡人,还被几大世族架空了皇权,硬生生将“蛰伏”这条路越走越窄?? 阮青黛收回目光,不远处,乔氏药铺的招牌已经近在眼前。 思忖再三,她终是下定决心站起身,朝药铺的方向走去。 药铺里有她伪造好的身份路引和南靖舆图,只要拿到手,就不用再担心被巡城的人盯上,只等建邺城城门一开,就能离开这里,去她想去的地方。 还有之前在暗道,云垂野为了护她离开,以一己之力拖住了钟离氏的死士,也因此与她失散。若他平安无事,此刻也应当在药铺了吧。 阮青黛提着裙摆跨入药铺门槛,一股清涩的中药香气扑面而来。 柜台里面,一个眼生的药铺伙计正在称药。阮青黛走过去,看着他那不大娴熟的动作,心下生疑,一时没将手里的接头字条递出去。 伙计转头看见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女郎要些什么?” 阮青黛暗自将字条收回袖中,抬手指了指药柜上储存着“半夏”的那一格。 伙计的目光明显在她身上顿了一下,面露狐疑,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还是谨慎地说道,“姑娘稍等,小的去楼上找找。” 语毕,便立刻转身向楼梯口跑去。 阮青黛抿唇,突然察觉到身后有几道若有似无的视线盯着自己。她心一沉,转过头,却只看见角落里有两个伙计,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磨草药,眼皮抬都未抬。 阮青黛更觉得诡异,刚要收回视线,那磨药的伙计却因为前后摇晃的动作,衣裳的下摆微微上移,穿在里面的深色底衣一闪而过,隐约露出暗纹一角,却叫眼尖的阮青黛看清了纹路。 纱笠下,阮青黛脸色骤变。 睚眦暗纹,是钟离家的人。 阮青黛后退一步,强忍着慌乱,看似镇定地转身,不疾不徐地朝药铺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药铺伙计的呼唤声和一串脚步声,阮青黛逐渐加快步速,恰好迎面进来几个寻常客人,拦住了要跟上来的伙计。 阮青黛匆匆离开,脚一迈出药铺,立刻小跑起来。 又是姜屿!这个阴魂不散的妖孽,都只剩半条命了,竟然还能查到她的药铺!也不知她的人现在是不是全都落到了姜屿的手里?? 阮青黛咬牙切齿,一头扎进了人群里。 身后,药铺里的人迟了半步追出来,而早就乔装改扮在门口等着的钟离家死士也得到了信号,纷纷出动,盯上阮青黛的背影。 此时正是朱雀街最热闹的时候,追兵视线受阻,又碍于姜屿的吩咐,不敢大肆声张,只能隔着人群紧紧跟在阮青黛身后。 阮青黛屏气凝神,提着裙摆一路疾走。行至街口,她转身走入身侧的街巷。 不同于朱雀主街,这条巷子没有多少行人,只有寥寥几个商铺。然而好巧不巧,前方竟然正有一队人马沿街巡查。 阮青黛埋着头从摊贩边经过,听见他们议论,说是汾阳郡王又查到残余的废帝旧部,正在一个一个搜查身份路引,心里登时凉了一大截。 前有越?D,后有姜屿?? 阮青黛内心近乎崩溃。 眼见着前面搜查的人越来越近,而身后钟离氏的人大概很快就会追上来。阮青黛只能匆忙扫了一眼街道两边,恰好瞧见一辆马车停在书肆前,而车夫正离开去了别处。 来不及再犹豫,阮青黛扶着头上摇摇欲坠的纱笠,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掀开车帘,拎起裙摆钻进了马车。 马车内空无一人,阮青黛缩进角落里,听着搜查的人渐行渐近,从马车边经过,突然齐刷刷停了下来。 阮青黛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身下的衣裙。 下一刻,她听到那些人恭敬地唤了一声,“见过大将军。” 阮青黛蓦地瞪大眼。 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冷冽嗓音自车帘外传来,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话。搜捕的人便告退离开。 车帘被掀开,阮青黛怔然抬眸,隔着纱帘对上马车外高大颀长的绀青色身影。 晏闻昭掀着车帘,望见自己马车里多出一个带着纱笠的女子,还以为又是哪家府上送来自荐枕席的,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恼火。 他厉声道,“滚下去。” 在侯府待了这么几日,这还是阮青黛第一次听见晏闻昭如此疾言厉色地说话。哪怕是那日在树下逼问,也不至于如此。 阮青黛听出他口吻里的憎恶,略微有一丝被刺到的感觉。 见女子缩在角落纹丝不动,晏闻昭眸色更冷,抬手要将人丢下去,然而手探至纱笠附近,他却心念一转,猛地将纱笠揭开。 薄纱落下,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姣好面容露了出来。 “是你?” 晏闻昭眼里的戾气稍散,掠过一丝错愕。 阮青黛抱着膝蜷缩在角落里,一张素白的小脸低垂着,鬓边发丝凌乱,额上还沁着些汗珠,说不出的狼狈和楚楚可怜。 注意到她手指绞着衣裙的小动作,晏闻昭拧眉沉默了一会,口吻仍是冷酷的,仿佛只当她是个陌生人,“你为何在此?” 昨夜才潇洒利落地跟眼前这个人拜别,现在竟又一幅丧家之犬的落魄样,着实是有些尴尬。然而想起外面的追兵?? 脸算什么,命才是最重要的。 阮青黛咬了咬唇,很快就抛开了内心那点儿羞耻,伸手牵住晏闻昭的衣角,写字道。 「妾来寻侯爷」 晏闻昭面无波澜,“你已不是侯府的人,寻我做什么。” 阮青黛在他的衣角慢慢比划。 「妾后悔了,想回到侯爷身边」 晏闻昭顿了顿,一时竟气笑了,嘴角轻扯,带着几分凉薄和漠然,“你以为武安侯府是什么地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阮青黛心情低落地垂眸,抿了抿干涩的唇瓣,手也从晏闻昭衣角滑落。 晏闻昭拂了拂衣角落座,本想叫阮青黛下车,可话到嘴边,竟又想起她留下的那几句诗,和那诗句上沾着的泪痕。 他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手肘撑在膝上,淡淡道,“昨夜那么坚决,今日又为何改了主意?” 阮青黛心念一动,抬眼望向晏闻昭。 晏闻昭正居高立下地盯着她,偏了偏头,一根手指支着太阳穴,轻挑眉梢,不自觉端出了些兵痞的架势。 阮青黛垂眸,轻轻吞咽了一下,继续写道。 「昨夜之事另有隐情,但妾身对侯爷的心意从未掺假??」 刚写到一半,晏闻昭突然凑过来,阮青黛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一只手按住后颈。 那张冷峻锋利的面容在阮青黛眼前猝然放大,又堪堪停住,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阮青黛的表情,薄唇轻启,“当真?” 晏闻昭一瞬不瞬地盯着阮青黛。 眼前的女子自从进了侯府,口口声声说对他情根深种,心心念念要留在他身边,每日做着撩拨他的事,每日写着爱慕他的诗,可偏偏昨夜那样好的时机,她竟退缩了。 晏闻昭眼前又闪过那双惊惧和抵触的眸子。昨夜她的反应定是做不得假的?? 若真是情根深种,会是那般反应吗? 晏闻昭并不确定,所以才想再试探一次。 意识到晏闻昭在窥探自己的反应,阮青黛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她下意识攥紧了那一角绀青色衣摆,神色痴痴地盯着晏闻昭,生怕被看出一丝一毫破绽。 突然,马车外传来喧嚷的人声,瞬间打破了两人的暧昧对峙。 “我等是钟离府的人,正在捉拿府中逃奴!” 声音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到了车帘跟前。 “马车里是什么人?钟离府捉拿府中逃奴,可否掀帘一观?” 晏闻昭被转移了注意力,侧眸望向车外,按在阮青黛脖颈的力道也略微松开,好似下一秒就要抬手去掀车帘。 阮青黛心一横,猛地直起身,双手用力攀住晏闻昭的肩,仰起脸贴了上来。 浅淡的香气瞬间盈满鼻尖,薄唇上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晏闻昭眸光一缩,晦暗不明地落在阮青黛脸上。 女子紧闭着眼,长睫抖颤,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阴影,眼角那粒浅痣正好点缀在半明半暗的界限。 车帘突然被拉开,这一幕正好落进众人眼中。 狭窄逼仄的马车内,一男一女唇瓣相贴、呼吸交缠。男子按在女子后颈的手掌还未来得及撤开,而女子搭在他肩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看上去便像是正在被强逼着做这种事。 察觉到车外的日光照进来,女子慌忙移开唇,一下侧头将脸埋进男子颈侧,不欲被人看清自己的面容。 还未等钟离家的人有所反应,晏闻昭便搂紧了怀里的女子,刀子似的视线扫向车外,一脸阴鸷地启唇,“滚。” 顿时,车帘被放下,车外的人连连告罪,飞快离开。 晏闻昭低眸觑了一眼阮青黛,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阮青黛失了力气,身子骤然滑落,一下跌坐在晏闻昭脚边。 强忍着又想干呕的欲望,阮青黛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攥紧晏闻昭的衣角,一边写字,一边抬脸看向他。 女子眼里盈着水色,双颊泛着淡淡的绯红,面上尽是羞怯和委屈,就连鬓边微乱的发丝都像是在撩拨人心。 「求侯爷垂怜」 晏闻昭眸色倏然一沉,别开视线,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耳廓隐隐发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声粗语。 “晏闻昭!我如今还是詹事府的晏夫人,你是白玉无瑕的太子。一国储君在马车上对臣妻行这种勾当,你是疯了吗?!” 晏闻昭嗤笑了一声,眸中的疯狂之色更甚。 他掰开阮青黛抵在自己肩上的手,将那双皓腕缓慢而用力地压在了她身侧的软垫上,“我疯不疯,你不是最清楚吗?” 双唇倾压下来,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消失在二人的唇齿间。 第 43 章 043 从前晏闻昭断了一只手时,阮青黛在他的桎梏下尚且挣脱不得,遑论此刻他双手健全,她挣扎的力道便更如蚍蜉撼树。就连咬紧的牙关也被轻而易举顶开,舌尖亦被掠夺纠缠?? 晏闻昭这一次的吻格外蛮横强势,全然不同于那日在偃月阁的定情之吻,甚至比前世在九宸殿时还要更凶狠些,与他平日里那副清雅端正的做派更是格格不入。 阮青黛承受着晏闻昭的怒意和欲求,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被抛进了风浪不定的海里,既溺在水中,又随波逐流。 武安侯府,霍松正站在大门前听着下人的回禀直发愁。 霍老夫人发了话,让他们出去找那位云娘子,可这过了半日,还是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说起来霍松也觉得自家侯爷有些不近人情,如今建邺城形势这么乱,这位娘子孤苦无依、身无分文,还患了哑疾,怎好就这样扫地出门? 正想着,他远远地看见晏闻昭的马车驶了回来,赶紧收起心里那些念头。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晏闻昭沉着脸掀帘而出,霍松急忙迎了上去。 “侯爷??” 刚唤出两个字,他的声音就卡在了喉口。 晏闻昭掀着车帘没有松手,下一刻,一穿着浅色衣裙,戴着白色纱笠的女子从车内翩翩跹跹走了出来。 霍松面露震惊。 侯府马车比寻常马车要高一些,晏闻昭冷着脸,丝毫没有要扶女子一把的架势,女子倒也不忸怩,提起裙摆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霍松回过神,几步跑上前,“侯爷,这位娘子是??” 晏闻昭斜了他一眼,不耐地抬手,一把摘下女子头上的纱笠,迈着大步朝侯府内走去。 “??” 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容,霍松震惊的表情趋于扭曲。 阮青黛有些局促害羞地朝霍松福身行了个礼,然后便拎起裙摆,小跑着跟上晏闻昭。 霍松杵在原地,僵硬地转头,望着两人走入侯府的背影,只觉得越看越称对。 晏闻昭和阮青黛刚一踏进侯府大门,另一头就有人飞快跑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通报。 霍老夫人也惊得碎了一个茶盅,“侯爷亲自带回来的?” 霍老夫人在游廊上堵了阮青黛和晏闻昭,想要试探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晏闻昭还要去书房处理政事,便将阮青黛单独留下应付霍老夫人。 “你这孩子,之前看着聪明伶俐,怎么就突然错了主意呢?” 霍老夫人怒其不争地看了一眼阮青黛。这半日,她已从彦翎嘴巴里撬出了昨夜主院发生的事。 据彦翎所说,确实是云皎先动了歪心思,趁着侯爷醉酒不舒服时,端了醒酒汤进去邀宠,而后侯爷便生了气,摔门出来,还让他将云皎带去书房。 至于两人在书房里说了什么,彦翎也不清楚。只知道出来后,云皎便红着眼回耳房收拾行囊。 “对付晏闻昭,你就得温水煮青wa,前面你不是煮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浇了一勺沸水进去?那不把青wa吓跑了吗?” 霍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丝毫没觉得把晏闻昭比作青wa有什么问题。 “??” 阮青黛也只能乖巧地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霍老夫人拍拍阮青黛的肩膀,“我还是很看好你的,你犯了这样大的忌讳,晏闻昭竟还愿意亲自接你回来,说明你在他心里已经跟别人不一样了!” 阮青黛垂眼,扯了扯嘴角,露出温婉羞涩的笑容。 *** 夜色朦胧,武安侯府外一片寂静。 侯府对面的巷道,一道黑影飞速闪过,立刻引起了门前守卫的注意。守卫警惕地朝周围扫视了几眼,立刻转身进内通报。 巷道中,一抱着宽刃朴刀的蒙面人藏身在阴影处,冷眼看着出来巡查的侯府守卫,眸中犹如死水幽潭。 蒙面人正是与阮青黛失散的云垂野。 与阮青黛一样,他今日也去了乔氏药铺。但刚到附近,就看见药铺的人跟着阮青黛追了出来。他也暗自跟了上去,本想处理了钟离氏的人救阮青黛离开,却不料阮青黛一头扎进马车藏了起来。 与钟离氏那些人一样,云垂野也看见了车帘掀开后的那一幕。 女子被迫仰着的侧脸,朝后弯曲的腰肢,还有无力搭在男人肩上的纤纤玉手?? 云垂野眼底微微起了波澜,握着宽刃朴刀的手不自觉收紧,又朝侯府门口看了一眼,见来巡视的人越来越近,只能脚下一点,飞身离开。 侯府守卫森严,看来还得找别的法子联系阮青黛。 *** 阮青黛又回到了耳房,刚坐下,便听得侧门传来笃笃敲门声,阮青黛走过去开门,竟是脸色不大好的彦翎。 “侯爷唤娘子过来伺候。” 阮青黛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不显,只是低眉敛目地去了晏闻昭的卧房。 卧房内,烛火盈盈,一室静谧,晏闻昭已经洗漱更衣,坐在灯下看兵法,连阮青黛进去都未抬眼。 阮青黛只略踌躇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俯身整理床铺。她做事一向细致专注,就连晏闻昭什么时候站到身后都未发觉。 收拾完直起身,阮青黛往后退了一步,刚好撞到晏闻昭身上。她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却被晏闻昭从后面扶住胳膊。 “慌什么?” 晏闻昭口吻冷淡,松开了手。 阮青黛回过神,赶紧低着眼站到一侧。 “你在害怕,怕昨夜的事重演。” 晏闻昭的口吻十分笃定。 说着,他坐到床沿,掀起眼看她,冷嗤了一声,“白日那般求我垂怜,现在不过被我碰了一下便如惊弓之鸟。这就是你所谓的倾慕?”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咬着唇看了晏闻昭一眼,转身离开,在屏风后坐下,开始执笔写起了字。 隔着屏风,晏闻昭看见女子端坐在桌边,持笔挥毫,长发挽至肩头一侧,侧脸无比娴静。暖暗的光线映在屏风上,衬得女子的轮廓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撂下笔,起身走回来,晏闻昭也堪堪收回视线,接过她递来的纸张。 「妾身倾慕侯爷,那侯爷呢?侯爷对妾可有半分喜爱?」 晏闻昭抬眸,觑了阮青黛一眼。这一眼冷冽而漠然,喜爱自然是没有的,不过是鬼迷心窍罢了。 本想将心里话说出口,可瞥见阮青黛脸上的苦涩,晏闻昭还是抿了抿唇,默然往下看。 「妾并非不喜侯爷的触碰,只是不想以色侍人」 「在内教坊待久了,妾实在害怕男女之间无爱,却做狎昵之事」 「在很多人眼里,内教坊的女子不过就是权贵的玩物。妾身幸运,才保全了清白之身,但却眼睁睁见过至亲好友被人欺凌,最后不堪其辱,自我了结」 「从那次之后,男女情爱之事在妾眼里便成了噩梦」 晏闻昭眸色稍凝,抬眼看向阮青黛,却见她红着眼,视线飘忽不定,似是在回忆什么。 “既怕成这样,今日为何又要跟我回来?” 阮青黛回神,她早就料到晏闻昭还会有此一问,便将手里写好的回答呈了上去。 「妾冷静了一整夜,才想明白」 「妾之所以倾慕侯爷,正是因为侯爷与那些人不一样」 晏闻昭稍怔,望向阮青黛,恰好对上她清清浅浅的笑脸。 「侯爷志存高远,心有大业,行事磊落,如日月皎然,定然不会将妾当成玩物,也不会以强凌弱、以权势逼迫妾」 前两句还算正常,而后面便是通篇的阿谀奉承,一幅要将他供成男菩萨的架势。 晏闻昭放下纸条,冷冷地看向阮青黛,却见她眼里亮晶晶的,满脸的敬仰倾慕不似作假。 晏闻昭额角隐隐抽动,心中莫名有些烦闷,忍不住启唇出声,也不知是在对阮青黛说,还是在警醒自己,“放心,若没有极乐香,我也不会轻易被你蛊惑。” “??” 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阮青黛表情一时有些绷不住,可想起昨夜确实是她勾引在先,又只能认下了蛊惑的罪名。 “退下。” 晏闻昭挥了挥手。 阮青黛垂眼,福身从侧门回了耳房。 待阮青黛离开,晏闻昭才轻扯嘴角,又看了看那满纸的奉承之言。 若是烧了,怕是能烧出舍利子来。 夏日清晨,凉风阵阵,院中草叶上沾着点点朝露,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泥土香气。 晏闻昭身着深色劲装,护臂束袖,手执长剑在空地上晨练。剑气激荡,连院中那棵老槐树都枝叶摇颤,发出簌簌响声。 估摸着时间到了,阮青黛端着一碗甜汤从廊角拐出来,恰好看见晏闻昭身形定住,手腕一震,潇洒地将长剑掷入了一旁的剑鞘里。 捧着剑鞘的彦翎被震得手一麻,差点没拿稳,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苦着一张脸叫侯爷。 晏闻昭难得笑了一声。薄唇勾起,暗眸里映着朝霞 ,消融了往日蕴藏的冷意,眉眼间难得透着一股桀骜和嚣张。 阮青黛只怔了一会,便立刻收回视线,垂眸走过去,想将汤碗在石桌上放下,却不料晏闻昭转身看见她,直接从她手中接过了碗。 那带着薄茧的手掌不经意碰了一下阮青黛的手背。阮青黛像是被那炽热的温度烫了一下,略微往后缩了缩。 晏闻昭并未意识到什么,目光甚至都没有在阮青黛身上停留,只是仰头灌下一整碗汤水。 日光和缓,晏闻昭仰头喝着甜汤,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碗沿,沾着汗珠的喉头上下滚动。 阮青黛收回视线,低眉敛目地站在一旁。 晏闻昭很快一饮而尽,将空碗递回阮青黛手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里屋走去。 自从那夜,被阮青黛的话架到了男菩萨的高度,晏闻昭再也没有提过要许她名分的话,真的只将她当成了寻常婢女。 阮青黛端着空碗刚要走,身后的彦翎却出了岔子,一脸痛苦地追上来,硬是将晏闻昭的剑塞进了她怀里,恳求道,“云皎姑娘,你伺候一下爷更衣吧?我肚子疼得厉害??” 还不等阮青黛有所反应,彦翎已经捂着肚子跌跌撞撞跑远了。阮青黛无奈,只能抱着剑鞘匆匆进了里屋。 刚进屋,衣架便被随手脱来的深色劲装盖住,阮青黛快步走过去将衣裳理好,再一转头,便见晏闻昭背对着她,赤/裸着上半身。 男人身形挺拔,臂膀劲瘦,肤色虽然也算得上白,却并非那种弱不禁风的玉色,而是更有力量和温度,隐隐能窥得贲张的血脉。只是后背上纵横交错着陈年伤疤,看着倒有些触目惊心。 阮青黛终究还是个未出嫁的女娘,从未见过这场面,脸上一时有些热,连忙避开视线,取了备好的衣裳走过去。 阮青黛展开衣衫,伺候晏闻昭穿上。凑得近了,她第一次闻到晏闻昭身上的气味。 不同于那些世家公子身上的脂粉香气,那是一股干净热灼的味道?? 就像是塞外篝火燃尽后的一缕孤烟。 晏闻昭穿上衣衫转身,看见阮青黛也是微微一愣,忍不住拧眉朝外看了一眼,却没瞧见彦翎的身影。 阮青黛心无旁骛地替晏闻昭整理着衣衫,低头时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晏闻昭移开视线,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就在阮青黛要蹲下身整理腰间佩饰时,他抬手握住了她的胳膊,阮青黛惊讶地抬眸。 晏闻昭轻拧了眉,直接将她提到一边,自己动手整理衣摆。 换好衣裳,晏闻昭突然想起什么,启唇道,“今日会有大夫来侯府,给母亲请脉。” 阮青黛站在一旁,有些不明所以。 晏闻昭侧眸觑了她一眼,“你也去,让他看看,嗓子还能不能治。” 阮青黛一愣,眼底闪过惊喜,笑意盈盈地朝晏闻昭福了福身。 *** 背着药箱的大夫跟在霍松身后,从游廊上经过,径直去了霍老夫人的院子。 霍老夫人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天气热了,心情烦闷,多了些不痛不痒的小毛病。 所以大夫把完脉很快就有了主意,当即给霍老夫人开了几服药,还嘱咐她莫要贪凉,尤其是冰饮,还是少喝些为好。 霍老夫人听得眉心直跳,直接选择左耳进右耳出,一把将身边的阮青黛拉了过来,“大夫,你再给她看看。” 阮青黛坐到桌边,将手递到了大夫面前,大夫仔细瞧了阮青黛几眼,“姑娘。可是中了什么毒?” 阮青黛颔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大夫替阮青黛号了一会脉,皱着眉,沉默不语。 见他这幅神情,阮青黛期待的情绪略微落了下来。这可是姜屿寻来的毒,哪儿那么容易解呢? 城破之前,她曾吩咐自己的人在药铺中研制解药,也不知进展如何。不过想来,药铺已被姜屿发现,这些人的性命怕是都保不住,还谈什么解药? 她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桌下,大夫的衣角上,竟在上面瞧见了一小片油渍,虽模糊不清,但依稀竟能瞧出莲花的纹路。 阮青黛眸光微闪,再次抬眼打量大夫。 大夫沉吟片刻,收回手,却说从脉象上并不能看出是什么毒、该如何治,只能再回去翻翻古籍医书。 大夫站起身,刚要告辞,却见阮青黛也站了起来,笑着指了指他的衣摆。 大夫顺着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掩住那片油渍,“来之前撞上了几个吃酥饼的孩童,让姑娘见笑了。” 阮青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晏闻昭今日在朝堂上生了气,回到侯府后情绪便有些不对劲,直接去了书房练字。 书房的楹窗半阖着,廊下时不时传来动剪子咔嚓咔嚓的轻响,听得晏闻昭更是烦躁,直接撂了笔,冷声问道,“什么声音?” 彦翎在一旁忐忑不安地伺候笔墨,“应该是云皎姑娘又剪了花枝回来,要属下出去跟她说一声,换个地方吗?” 晏闻昭已从旁人口中知道今日大夫看诊的结果,闻言顿了顿,拧眉,“叫她进来剪。” 彦翎面露诧异,但还是转身去院中叫了阮青黛。阮青黛抱着一大束花花草草和古朴的陶罐走进来,有些艰难地朝晏闻昭行了个礼。一股甜而不腻的花香也随着她的动作,幽幽地飘了过来。 阮青黛坐到窗边,开始安安静静修剪她的花枝。 在南靖,敷粉熏香、插花煮茶是世家钟爱的风流雅趣。姜氏的皇子公主,骑马射箭都是次要的,若是能插出意境深远的花、或是点出极好的茶,才能博得一个好名声。 从前在宫里,钟离皇后特意请了老师教导阮青黛,想让她从一干皇子中脱颖而出。其实阮青黛自己也很享受一边修剪枝叶,一边思考问题的过程。 此刻她望着手里的花枝,心里却想着大夫衣摆上的莲纹。 那绝不是随便掉落一块酥饼印上去的油渍,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若不是大夫自己,那便说明侯府外有她的人,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和她建立联系?? 阮青黛直觉是云垂野。 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两日才被姜屿骗去了药铺,此刻她怎么还敢轻易出门。或者,还有什么既自由又安全的方式能出府呢? 阮青黛垂着眸,心事重重。 室内暗香浮沉,竟是让晏闻昭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他眉眼间的不耐稍稍散去,继续提笔练字。 待他再抬头时,陶罐里的花艺已基本完成,不繁不瘦,高低分明,十分简致开阔。 阮青黛剪下最后一处多余的叶子,便将陶罐摆在了书房窗口,刚打算起身离开,却被晏闻昭叫住。 “过来研墨。” 晏闻昭朝身边的彦翎看了一眼,受尽折磨的彦翎如释重负,立刻将手上研磨的活让给了阮青黛,自己则快步退了出去。 阮青黛挽起袖子,手里轻轻转着墨块,虽然动作没有丝毫错处,但视线却有些飘忽不定。 “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晏闻昭在纸上挥笔如麾,话却是对阮青黛说的。 阮青黛堪堪回神,想也没想,便从善如流地编起了奉承话,在桌上写道。 「妾在欣赏侯爷的字,真是字如??」 写到一半,她不经意抬眸往晏闻昭的笔下瞥了一眼,手指霎时僵住。 浅色宣纸上,未干的字迹歪歪斜斜,凌乱潦草,简直是世间独一份的难看。 晏闻昭面色瞬间冷沉下来,眯起眸子望向阮青黛,语气阴恻恻地,“字如其人?” “??” 阮青黛此刻只恨自己想得太过理所当然。谁知道晏闻昭生得这么一副好皮囊,竟然能写出这么一手/狗爬似的字啊?! 便是她开蒙时,写出来的字也没有这么难看。 阮青黛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晏闻昭桌上堆着的公文。这位大将军,近来不会都在用这手字处理公文吧?若是她父皇还在世,看见有臣子在奏折上写出这么一手字,估计得立刻拉下去斩了。 晏闻昭黑着脸将桌上的纸揉成团丢开,眉心紧拧。今日在朝堂上之所以闹得不快,也是因为他这手字。 小时候因为这手字,他没少被夫子训斥,可他从来桀骜不驯,只对兵书和刀剑感兴趣,便不愿花心思练字。 后来一夜之间成了武安侯世子,他与越?D等人成了同窗。那时他尚且年幼,还想着要融入这群世家公子,所以将自己的脾性收敛了月余,也老老实实练了几天字。 却不料那些人并不愿与他和平共处,每每来招惹他,嘲笑他的出身和做派,这才惹得晏闻昭彻底撒开了性子,光明正大的舞刀弄枪,更是不在乎这手字了。 阮青黛默默拾起纸团,又展开细细瞧了几遍,才用手指在桌上写道。 「侯爷的字其实自有风骨,只是未成章法,若能寻到合适的字帖,加以临摹,定会事半功倍」 晏闻昭仍是靠着椅背,薄唇紧抿,眉眼间的阴霾挥之不去,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显得有些烦躁。 阮青黛犹豫了一会,心中感念晏闻昭收留她,想着得帮他做些什么,于是伸手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在他看过来时写道。 「除了小楷,妾还习得几种简单易上手的字体,愿为侯爷解忧」 阮青黛自幼养在阮皇后的膝下,阮皇后知道她性子执拗,既已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便是劝说不动了。 她皱眉,看了皇帝一眼,摇头。 皇帝面露难色,陷入沉默。 就在三人僵持不下时,屋外突然穿到一道清冽低沉的嗓音。 “救驾有功之人,却被驱逐离京,做徒步山水的苦行者。这是恩赏还是罪罚?” 第 44 章 044 阮青黛伏地的身子一僵,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到她身侧,她才用手掌撑着地面,缓缓直起身来。 眼角余光之处,是一片罩着玄色雾纱的白衣袍角。 “父皇、母后。” 晏闻昭先是向帝后二人行礼,随即才垂眸,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阮青黛。 “表妹方才的话,儿臣在屋外都听见了。” 晏闻昭收回视线,再次看向上座的皇帝,薄唇微启,“儿臣以为不妥。” 晏闻昭眉梢微挑,思忖片刻,他起身让位给阮青黛。 阮青黛在桌前站定,又重新铺了张纸,提笔蘸墨,在纸上流畅地写了几行千字文的开头,果然用了几种不同的字体,却都是锋芒毕露、刚劲潇洒的风格。 晏闻昭略微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阮青黛。他原先只见过她的一手簪花小楷,却不料还能写出这般笔锋。 笔尖移至下方,阮青黛下意识写出了从前最常用的字迹,然而刚写出天地二字,她却突然意识到什么,生怕惹出乱子,所以直接划了几笔,将两个字划去。 晏闻昭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刚刚这个天字,笔迹险劲灵动,别具一格,是他却从未见过的字体。 「这一字体不适合初学者」 阮青黛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解释,随后便放下笔,侧身望向晏闻昭。 晏闻昭嗯了一声,没再多想,便将这一茬揭过,直接提笔圈出了第二行字,“就它吧。” 阮青黛心满意足地退到一旁,看着晏闻昭一笔一划临摹,竟有种翻身做夫子的愉悦感。 可惜她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多久,眼见着晏闻昭行笔仍是潦草不堪,阮青黛研磨的动作也失了平稳。 片刻后,阮青黛放下手中墨条,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地靠了过去,抬手握住晏闻昭的手。 微风阵阵,将半阖的楹窗不小心吹上。书桌前,两人的衣摆骤然相碰,粉色纱袖与玄色护腕也紧紧贴在一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 晏闻昭眸色一深,低眸便看见那只覆着他的纤纤玉手,凝白细腻,与他的手背形成了极为明显的肤色差,看得他竟然又有些心猿意马。 阮青黛满脑子都是书法教学,根本顾不得其他,认认真真带着晏闻昭的手练字。 晏闻昭的手腕十分僵硬,阮青黛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着他点提弯钩,好不容易写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大字,她转头期待地望向晏闻昭,朝他眨了眨眼。 这下总该知道运笔是个什么感觉了吧? 女子长睫扑闪着,宛如振翅的蝴蝶飞进眼底,晏闻昭倏然回神,冷着脸移开视线,暗自恼火。 这女人怎么总在撩拨他! *** 翌日。 霍老夫人坐在树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婢女念话本。她之前带来的画册早已看完,又嫌天气热不愿出门,便只好搜罗了几本全是字的话本,让人念给她听。 “换个人换个人,你读得也太没感情了。” 霍老夫人嫌弃道。 已经轮换过一遍的婢女们面面相觑,面露为难,“老夫人,没人了??” 霍老夫人哑然,仰头望天长叹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就见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从院门口走进来。 霍老夫人眼睛一亮,然而下一刻看清女子的面容,她又心灰意冷起来。 得,来的还是个不能说话的。 阮青黛提着食盒走过来,朝霍老夫人行了个礼。 霍老夫人打起精神,“今日做了什么冰饮?快端出来给我解解暑。” 阮青黛一脸神秘地将食盒放在石桌上,霍老夫人狐疑地探身过去,打开食盒盖子,却见里面并没有什么汤汤水水,而是一沓装订好的画纸,竟和她买来的画册差不多。 霍老夫人登时移不开眼,连忙伸手拿起来,“你画的?是能连起来的故事吗?” 阮青黛笑着点头。 霍老夫人满面笑容,自顾自地翻开,看得津津有味。 阮青黛的画技虽没有外面那些熟手精湛,但胜在简单易懂,再加上情节有趣、引人入胜。不过片刻的功夫,霍老夫人便翻到了尾页。 “这就没有了?还没讲完呢!” 霍老夫人意犹未尽。 阮青黛笑着在桌上写字,由一旁识字的婢女转述。 “云娘子说,她画了一晚上也只画出了这么多。若想知道后续,得等明日了。” 霍老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明日?!” 她本就是急性子,此刻正被剧情吊着,浑身难受,转身使唤下人去屋子里拿纸笔,“你现在就在这儿画,画一张我看一张。” 阮青黛似是有些为难,想了想,继续写道。 「其实这故事是妾根据一出戏文画出来的。城里的千秋台如今应该还在排这出戏,老夫人若实在想知道结局,何不去点上一出?」 丫鬟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只犹豫了片刻,想知道结局的心便胜过了避暑躲懒的心,立刻更换了出门的衣裳,吩咐人去备车马。 “你跟我一起去。” 回头看见立在一旁的阮青黛,霍老夫人朝她招手。 阮青黛垂头,露出温和的笑容。 一行人风风火火朝侯府门口走,正当阮青黛提着裙摆要跨出门槛时,一道熟悉的冷冽嗓音自身后传来。 “母亲这是要去哪儿?” 阮青黛步伐微顿,转身朝身后看去,只见晏闻昭身穿赭色戎装,背着弓箭大步走来,额间还系着烟色额带,难得将那张硬朗清俊的脸衬出了些少年气。 霍老夫人站在门外,颇有些自得地上下打量晏闻昭。 这么穿总算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将军了。说到底她儿子四年前才弱冠,虽是一军统帅,但也是个半大孩子。像之前那样天天一身黑,煞气深重可怎么行,哪有小娘子喜欢。 这么想着,霍老夫人瞥了阮青黛一眼,果然从她面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艳。 “去看戏。” 霍老夫人答道,“你打扮成这样,干什么去?” 晏闻昭从下人手里接过马鞭,“和几个部下约好,去演武场跑马射箭。” 霍老夫人颔首,心中却突然有了盘算,主动将阮青黛拉过来,“那你把云皎带上吧?” 晏闻昭顿住,微微蹙眉。 阮青黛的表情也僵了僵,连忙搭住霍老夫人的手连连摇头。 “那出戏你都看过了,再看一遍有什么意思,不如去见识见识他们大老爷们骑马射箭,正好,也让侯爷带你走两圈?” 霍老夫人怂恿道。 晏闻昭似是想到什么,眉宇间尽是抵触。 阮青黛没有忽略晏闻昭的表情,连忙示意霍老夫人往他那儿看。 霍老夫人却不管她了,笑呵呵拉下她的手,自顾自往马车走去,还不等阮青黛追上,便吩咐马夫启程了。 被孤零零留在原地的阮青黛:“??” 枉费她昨夜画了一晚上的画,就是为了让霍老夫人出门看戏,她也能顺道跟着。这样既不引人瞩目,又安全得很。若是云垂野真守在侯府外面,必然会跟上来,找机会与她见面。 没想到这么巧撞上晏闻昭出门?? 偏这罪魁祸首还不自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搅黄了别人的好事。 晏闻昭目不斜视地从阮青黛眼前经过,牵过马绳,轻轻巧巧翻身坐了上去。 阮青黛恨得牙痒痒,忍不住悄悄抬眸,瞪了他一眼,却不料晏闻昭正好看过来,将这嗔怪哀怨的一眼尽收眼底。 “??” 阮青黛尴尬地收回视线。 晏闻昭冷着脸扯了扯缰绳,独自策马离开。 阮青黛朝侯府外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还是只能转身往回走。刚走出没几步,身后竟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她诧异地回头,只见晏闻昭又掉头骑了回来,手里的缰绳一勒,马首扬起,发出一声嘶鸣,在侯府门口稳稳停下。 “就这么想出府?” 晏闻昭居高临下地望过来,神色意味不明。 阮青黛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就想摇头开溜。她是想出府,可没想跟晏闻昭一起出府啊啊! 可不等她做出反应,高坐在马上的大将军已经不耐烦地伸出了手,薄唇轻启。 “过来。” *** 城郊,烈日灼灼。 演武场四周遍插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统一穿着的将士们绕着场跑马,马蹄滚滚,扬起漫天黄沙。 阮青黛站在风沙中,整个人都凌乱了,内心更是崩溃绝望。偷鸡不成蚀把米,形容的大概就是她此刻的处境。 晏闻昭回头看了一眼,便看见出来时还妆发齐整的女子,此刻用力捂着快要被风吹走的面纱,鬓发散乱,极为狼狈。 “??进去等我。” 晏闻昭指了指她身后供人休息乘凉的凉亭。 阮青黛如蒙大赦,福了福身,拎着裙摆飞快地跑了进去。 此刻人都在外面跑马,凉亭里空无一人。阮青黛环视了一圈,寻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 目送阮青黛落座,晏闻昭才背着弓箭大步离开,迎来送往的人都纷纷朝他行礼,嘴里唤着大将军,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阮青黛的视野里。 桌上摆着凉茶,阮青黛倾身给自己斟了满,侧头揭开面纱喝了一口。茶汤刚一入口,她便拧起了眉,又低身吐了出来。 也不求这是什么好茶,但也不能入嘴都是沙子吧。 阮青黛歇了饮茶的心思,转眼望向凉亭外,看着演武场后方的山林微微发怔。 这个演武场她曾经也来过,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是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她只记得那年父皇带着一众皇子到这儿来围猎。锣声一响,她与其他皇兄皇弟们纷纷策马扬鞭,奔入山林?? 彼时,阮青黛不过八岁,做着皇子打扮,骑着精心挑选的小马,一入林中便勒了缰绳,放缓速度四处闲逛。 只因那次围猎,父皇让钟离氏负责一切事宜,所以阮青黛根本不用跟其他人争,只需按照钟离皇后安排好的路线走,便能在路上收获已经昏死的野物。 阮青黛抬弓放箭,箭尖嗖地一声,径直没入野物身体里。她的骑射虽不佳,但却有几分准头。 可她没想到,这一幕被尾随而来的大皇子看在了眼里。 自从阮青黛入了钟离皇后的眼,她这位大哥便眼红钟离氏对她的扶助,将她视为头号竞争者。 许是被阮青黛的不劳而获刺激了,大皇子竟不顾钟离氏的威势,对她起了杀心。 山林深处,阮青黛策马疾驰,身后是连发数箭想要她性命的大皇子。 阮青黛左右闪避,最终还是被一支箭擦过肩膀,闷哼一声坠落马下,眼睁睁看着大皇子将箭尖对准了她的心口。 可那支箭终究没能射出来。 及时赶来救驾的是姜屿,他抢先一箭废了大皇子的右手,又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阮青黛微笑。 “阿峤,被人欺负了,要懂得还手,知道吗?” 说着,他便将阮青黛拖到了告饶的大皇子面前,一把拔出大皇子手臂上的箭矢,又将这支箭塞入阮青黛手心。 姜屿仍是笑着,握紧阮青黛的手,不顾她的哀求,将那支箭一点一点送入了大皇子的心口?? 时隔近十年,阮青黛连大皇兄的模样都快淡忘了,却至今仍记得那支箭是如何没入他心脏的。 “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子罢了。阿峤第一次杀人,值得庆贺。” 姜屿只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便往地上倒了化尸水,让藏在暗处的死士伪造出了野兽伤人的现场。 大皇兄的心头血沿着箭矢,缓缓流入阮青黛的手心,待她猝然清醒松开手时,干净的手掌已沾满炙热的鲜血,整只手似是要被烫得体无完肤?? 凉亭中,阮青黛遥望着远处的山林,搭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叠在一起,用力搓着。 当年的钟离氏杀一个皇子就是这么轻描淡写。即便是父皇震怒,下令彻查,大皇兄的死也还是成了一桩悬案,不了了之。 直到她即位后,宫外才流传出她弑兄夺位的传言。 “这建邺城待得没意思,老子都想回江州了。” “你想回江州?你昨天还在倚红楼哭着喊着要见人家花魁娘子,你想回个屁!” 一群刚跑完马的将士勾肩搭背地朝凉亭走来,打断了阮青黛的思绪。 阮青黛微微侧过了身,整理好面纱,希望尽可能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可她一个薄衫纱裙的女子,坐在这全是大男人的演武场,怎么可能让人忽略。 将士们走进凉亭,一眼看见坐在桌边的阮青黛,调笑声戛然而止。 彼此对视了一眼,一群人兴冲冲地走了过来,“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竟然大热天跑到这儿来吃沙子?” “??” 阮青黛沉默,起身行了一礼。 难得在此处瞧见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众人围过来,目光有些露骨地盯着阮青黛上下打量。 “你是哪家的家眷,是不是来找兄长的?” “呸,你看看这一场子满脸横肉的糙汉,哪可能有这样如花似玉的妹妹!依我看,只有那些敷粉熏香的世家小白脸才能养出这种尤物。”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哄笑起来,说话间更没有顾忌。 “来来来,跟哥哥们说说,你是谁家小情儿?” 那些人凑得更近,一股浓重的汗味扑面而来,阮青黛忍不住皱眉,连连后退。 “怎么不说话啊,跟个哑巴似的。” “把面纱摘了吧,让大家伙看看!” 阮青黛忍无可忍,想寻个空当走开,却被人拦住,“想去找你的主子?没用,就你主子那种小白脸,我们一个打十个??” “那你倒是试试。” 一声冰冷低沉的嘲弄声自人后响起,宛如破风而来的利刃冰刀,一下将众人钉在了原地,也让他们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阮青黛一愣,神色倏然松了下来。 众人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晏闻昭带着几个部下站在凉亭外,眼神冷戾地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 而被他们逼到角落里的女子,突然拎着裙摆飞快地跑出了凉亭,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了晏闻昭身前。晏闻昭一脸阴鸷,却直接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只这几个动作,众人立刻明白了阮青黛的主子是谁,登时脸色煞白,嘴角的笑也彻底僵住。 “大,大将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刚刚还放话要一打十的男人,整张脸都涨红了,“末将不知道这位姑娘是您的人??” 晏闻昭转了转手腕,眸光犀利慑人,口吻讥讽,一个字一个字道,“现在去擂台,所有人。” “??” 一炷香的功夫,晏闻昭面无表情地从擂台上走下来,接过阮青黛递来的巾布,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擂台上,方才调戏阮青黛的将士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不是扶着脱臼的胳膊,就是扶着摔伤的腿,还有的捂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一群大老爷们就那么大咧咧躺着,痛得嗷嗷叫唤。 晏闻昭整理着护腕,头也不回地往凉亭走,阮青黛时不时回头看看擂台上那群五大三粗的壮汉,又转头看看晏闻昭嚣张狂妄的背影,一时间眼里满是发自内心的钦慕。 一个打十个,原来真能做到啊! 阮青黛自幼在宫中长大,还从未见过这样干净利落、招招致命的搏斗,也从未见过男子如晏闻昭这般威风凛凛、英姿飒爽。 她甚至想象起了少年将军在沙场上鲜衣怒马的样子,定是比此刻更加意气风发吧?? 晏闻昭回到凉亭,心气不顺地在桌边坐下,倒了杯凉茶。阮青黛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将那满是沙子的茶一饮而尽。 晏闻昭放下茶盅,侧眸看向阮青黛,“做什么?” “??” 阮青黛默默摇头。罢了,这人的嗓子也喝不出沙子。 只歇了片刻,晏闻昭便起身,“走了。” 阮青黛诧异地愣在原地,面露不解。 晏闻昭回头看她,神色淡淡,“带你去射箭,省得再招来些不三不四的人。我不想再打一次擂台。” “??” 其实这倒是晏闻昭多虑了。 大将军带着宠婢来了演武场,还为宠婢冲冠一怒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场子。 有擂台上被抬走的那十个兄弟做前车之鉴,其他人压根不敢靠近阮青黛,甚至连多往她这边看一眼都心有戚戚。 两人来了射箭场后,更是吓得一拨人告退,只剩下和晏闻昭关系相近的几个部下,皆用一脸不可说的表情打趣晏闻昭。 射箭场边没有凉亭,阮青黛只能站到树荫下,百无聊赖地看几个人比试射箭。 晏闻昭一下抽了三支箭,三箭齐发,一下射中三个靶心。旁边的人纷纷鼓掌叫好。 晏闻昭面无波澜,目光却不经意朝树下扫了一眼。 阮青黛正眯着眼躲避阳光,被他这么一瞧,懵了一下,连忙也端出笑,连连鼓掌。 晏闻昭收回视线,之后便再没往这边看过。 阮青黛收敛了笑容,垂手立在树荫下。 晏闻昭的箭术她早就有所耳闻,此前霍老夫人也有提过,那年晏闻昭不过十三岁,第一次随父入宫参加宫宴,便三箭齐发,射穿了钟离氏献给靖武帝的一块异石。 那次宫宴,阮青黛虽没能到场,但却听靖武帝屡次提起,说那霍氏小儿年纪轻轻,却胆识过人。 至于是什么样的胆识,众人都心如明镜,却三缄其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阮青黛站在树下望着射箭场发呆,腿都有些站麻了。 许是晏闻昭也察觉到她的无聊,终于派了个将士过来,还带来了一架看着十分小巧的弓。 “大将军让我来教娘子射箭。” 面纱下,阮青黛面露难色,刚想摇手,那将士却已经不容拒绝地将弓放到了她的手上,又亲自提着箭筒,引她到了一处箭靶前。 “娘子先试试?” 阮青黛抿唇,暗自叹了口气,只能无奈地抽出一支箭,对准了前方的箭靶。 她指尖微勾,才将弓拉了个半满,手下便脱力一松。箭矢瞬间飞了出去?? 砸在地上。 “姑母,我只是想离开上京城,并非是想要离开您。” 阮青黛缓缓开口,“我也想过,只要您愿意,待我离开上京城,寻好安身之所,便能将您也接出去。您可以与我一同出游,也能在家中等着我??” 阮皇后怒极反笑,直直地盯着阮青黛,“本宫绝不会离开上京城。”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却是叫阮青黛从前的打算全然落空。 第 45 章 045 这么多年来,阮青黛第一次与阮皇后不欢而散。 从殿内走出来时,她还有些浑浑噩噩、神思恍惚。 她本以为,姑母这些年一直被困在这座皇城里,早已厌倦不堪,也与她一样想要逃离。谁料今日竟会是如此反应?? “眉眉?” 一直在殿外等着她的姜屿迎了上来,看见她的第一时间,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眉峰也不自觉蹙起,“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娘娘同你说了什么?” 阮青黛勉强扯了扯唇角,“先走吧,出宫再说。” “??” 姜屿愣了愣,没再追问。 站在箭靶前,阮青黛连发几箭,都柔弱无力地射在了地上,看得旁边那将士一脸尴尬。 阮青黛握着弓箭的手垂下,一脸羞赧地朝那将士笑了笑。 老实说,她都快被自己的演技折服了。 这演技是从许采女死后迅速练出来的。那时她不过八岁,独自住在葳蕤轩,人人都能来踩她一脚,偏生她还有一个被发现就死定了的秘密。 为了在皇宫里生存下去,她必须作出乖巧顺从的模样,对钟离皇后百般示好。可同时她心里也清楚,若是踏入皇后的永宁宫,钟离氏就不可能再纵容她去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皇子,她的余生怕是再无安宁。 活了这么些年,阮青黛发现自己总是在做选择题。而她的答案也从未变过,永远是能活下去的那一个。 后来阮青黛如愿被钟离皇后挑中,记在了永宁宫名下。 钟离皇后是个性情十分古怪的女子,对什么都冷冷的,就连在靖武帝跟前也是满眼的疏离漠然,与许采女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全然不同。 可尽管如此,她却是个不错的母后,不仅从未苛待过阮青黛,还让她最宠爱的幺弟姜屿教养阮青黛。 姜屿那时不过十三岁,却已是钟离氏最出色的后辈,被整个建邺城盛赞。可人后的面孔,只有阮青黛知道。 “若射不中靶心,便去给舅舅当靶子吧。” 姜屿便是这样教阮青黛射箭的。 在时不时就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阮青黛骑射书画几乎是以不可思议的进度速成了。 所以此刻,若那将士细心些,便能发现阮青黛每支箭的落地点都在同一处。可惜他们这些军营里的汉子从来没有那么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阮青黛不好意思地笑着,想将弓箭还回将士手里,却不料那人似是被她的笑眼冲昏了头,竟仍坚持不懈地要教她如何发力。 “娘子的握弓姿势并无不妥,只是力气小了些。若能多些力道,一定能上靶??” 说着,他主动上手,握着阮青黛的手腕微微向后拉,用了些力道,终于将弓拉满。 阮青黛不太习惯生人的靠近,眼里闪过一丝不耐,手指一松,将箭矢射了出去。 正中靶心。 “娘子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那将士竟是比阮青黛还兴奋,指着箭靶扬声道。 阮青黛放下弓,敛起眉眼间的冷漠,客气地朝他笑了笑。 晏闻昭正收了弓箭走过来,远远地便看见自己的婢女被旁人握着手、半圈在怀中教射箭。下一刻,箭矢中靶,两人分开,还望着彼此露出羞羞答答的笑容。 晏闻昭的眸色倏地沉了下来,脚下步伐不自觉加快。 原本与他并肩的几人被他甩下,对视了一眼。 从小看着晏闻昭长大的副将楚邕咋舌道,“难道不是他叫人去教的吗?怎么现在自己倒不乐意了。” 那将士瞧见晏闻昭过来,还没想起来松手,仍握着阮青黛的手腕,朝晏闻昭展示自己的教学成果,“大将军,姑娘刚刚射中了一箭。” 听到将士的话,阮青黛才转身看向晏闻昭,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却不料晏闻昭这次竟只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便将视线移开,眉眼间竟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恼火。 “朽木难雕,劳你费心。” 晏闻昭目光落在将士的手上。 “??” 朽木阮青黛听出晏闻昭话里的阴阳怪气,她后知后觉地抽回自己的手,有些委屈地抿唇。 晏闻昭的马被人牵了过来,“大将军。” 晏闻昭嗯了一声,接过缰绳,侧眸瞥了阮青黛一眼,“回府了。” 这架势仿佛自己是他的小猫小狗似的。 阮青黛不大高兴地垂眸,将弓箭还给身边的将士,挪着小步往晏闻昭那边走。 晏闻昭立在原地,眯了眯眸子,直接牵着马几步走到阮青黛跟前。 阮青黛伸手,刚想自己拽着缰绳上去,没想到腰侧突然一紧,竟是被晏闻昭掐着腰送到了马上。 阮青黛一时头晕眼花,还没坐稳,晏闻昭便紧跟着跃上了马背,坐到了阮青黛身后。 阮青黛微微一惊,诧异地侧头。来的时候,她坐在晏闻昭身后,伸手抓他的衣裳都被他百般嫌弃。怎么现在?? 晏闻昭冷着脸,双手环过阮青黛扯了扯缰绳,炙热的胸膛也随之前倾,贴上了她的后背。 整个人被晏闻昭的气息包围,阮青黛略微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要调整坐姿,然而她刚一动作,晏闻昭便强硬地收紧了手臂,一甩马鞭,朝演武场外疾驰而去。 捧着弓箭的将士望着二人亲密无间离去的背影,面上隐约带着失落。 *** 天色将暗时,晏闻昭和阮青黛终于回到了侯府。 晏闻昭收紧缰绳,率先翻身下马,却没急着走,而是转向阮青黛。就在阮青黛以为他会伸手扶自己下马时,这一脸冷峻的男人却收回了手。 侯府门口的下人见状,立刻走过来,想要扶阮青黛下马。可刚往前走了一步,便见他们的侯爷又抬起手,随意搭在了阮青黛身侧的马鞍上,来人连忙又识眼色地退了回去。 阮青黛横坐在马背上,垂眼看向晏闻昭,一脸惶然。 “今日可开心?” 晏闻昭用手拂去了马鞍上的沙尘,抬眸觑了她一眼。 阮青黛点头。 晏闻昭又问道,“骑马和射箭,哪个更开心?” 阮青黛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烧起一抹绯色,咬着唇碰了碰晏闻昭的手,试探地在他手背上写道。 「侯爷以一敌十的时候,妾最开心」 晏闻昭眉眼间的森冷散去,唇角微微勾了勾。皎皎月色下,那张俊美的脸愈发被衬得风华浊世。 他抬手穿过阮青黛的腿弯,扶着后背,将她打横抱下了马。 阮青黛微惊,下意识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两人四目相接,一时间连夏夜的风都变得旖旎起来。 突然,晏闻昭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眸色一凛,猛地转头望向阴影中的对角街巷。 “什么人?” 阮青黛被晏闻昭放下,在地上站稳,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都未曾发现。 侯府门口的侍卫迎上来,向晏闻昭回禀,“侯爷,近日侯府门前,已发生了几次异动。属下怀疑,是有人在暗中窥探??” 面纱下,阮青黛的脸色微变。 “严加看守,不可让任何贼子混进侯府。” 晏闻昭冷声吩咐。 阮青黛跟着晏闻昭往侯府内走,然而跨进侯府大门时,还是忍不住回头,往阴影处多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 夜色深深,主院的浴房点着灯,里面隐隐传来水声。 阮青黛闭着眼靠在浴桶中,眼睫上都沾着水珠,散落的青丝蜿蜿蜒蜒浮在她身侧。 一片氤氲的水汽中,阮青黛睁眼,长舒了口气。在演武场风吹日晒了大半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 想起晚间侯府门前的异动,阮青黛的直觉愈发强烈,能连续几日在侯府外行迹鬼祟,却未被捉住首尾,除了云垂野还能是谁呢? 又想起晏闻昭今日警惕的反应,还有擂台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将士们,阮青黛忧心忡忡。心里不由将云垂野的武力值与晏闻昭暗自比较,很快就打消了让云垂野溜进武安侯府的念头?? 浑身的乏意消得差不多,阮青黛从浴桶中起身,伸手扯过衣架上的巾布和衣裳。 “吱呀——” 浴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 阮青黛刚披上单衣,满脸惊愕地转身,正对上了从屏风后绕进来的晏闻昭。 晏闻昭一抬眸,也僵在原地。 室内水雾弥漫,女子刚沐浴完,一张芙蓉面清丽娇媚,衣衫松散,湿发垂落肩头,将半边衣裳沾湿了,紧紧贴在身上,那玲珑的身段和莹润的肤色也呼之欲出。 晏闻昭眸色一沉。 阮青黛惊得张了张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慌忙转身,着急地拽下衣架上的外衣,谁想到力道一下过了头,竟是将整个衣架都拉倒,兜头砸下来。 阮青黛脸色微变,连忙往后退,猛地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一只手从她耳边擦过,抵住了迎面而来的衣架。 衣衫从倾斜的衣架上纷纷滑落,还是坠在了满是水渍的地上。 阮青黛身子僵住,进退两难。 晏闻昭站在她身后,视线落在她白皙纤长的后颈上,脸色难看地将衣架扶稳,薄唇轻启,“许,云,皎” 阮青黛红透的耳尖颤了颤。 下一刻,一只手臂突然横过来揽在她腰间,用力将她往怀里压了压,耳畔传来晏闻昭咬牙切齿的冷沉嗓音。 “在我的浴房沐浴,真当我是菩萨?” 听到这儿,阮青黛才终于明白晏闻昭是走错了浴房。 主院除了她没有婢女,所以在今天之前,阮青黛原是跟府里其他侍婢一样在院外的浴房沐浴的。可霍松觉得不太方便,就在主院里专门为阮青黛准备了一间浴房。 偏偏这间浴房就在晏闻昭浴房的隔壁?? 阮青黛着急地涨红了脸,搭上晏闻昭横在她腰间的手,刚想写字解释,晏闻昭却扣住她的手腕,迫使她转过了身。 “还说自己不想以色侍人。” 晏闻昭抬起阮青黛的脸,恨恨地看着她,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此刻仿佛燃着暗火。 听明白了晏闻昭的言外之意,阮青黛一愣,脸上的温度瞬间变得更烫,烧得她眼尾都泛起了绯色,露出几分紧张和无措。 晏闻昭定定地盯着她,眉眼间最初还带着几分谴责和恼火,可渐渐的,神色却迷滂起来。他手掌上移,扶住阮青黛的侧脸,指腹她的眼尾缓缓摩挲?? 阮青黛身子轻颤,怔怔地望着晏闻昭,眼前水雾迷蒙,竟连那张冷峻森寒的脸都变得柔情蜜意起来。 察觉到晏闻昭的视线往下移了一寸,似是又要低头,阮青黛陡然清醒,偏头躲开捏在自己下颚的手,一下扑进晏闻昭的怀里,双手环抱着他的腰。 晏闻昭顿了顿,顺手撩起阮青黛颈边的湿发,刚想在她耳畔说些什么,却察觉她的手在自己背上轻轻划写。 「妾愿意赌一次」 晏闻昭垂眸看向阮青黛,蹙眉,“什么?” 「赌侯爷对妾的心」 晏闻昭微怔,神色霎时恢复清明,眉眼间的情绪也冷了下去,意味不明地重复道,“我对你的心?” 阮青黛贴在晏闻昭怀里,听不出他的情绪,微微蹙眉,手下却写着更加得寸进尺的话,像是心情无比雀跃似的。 「妾能感受到,自己在侯爷心中已有一席之地。假以时日,妾有信心,能让侯爷心中的微末情意滋长,变成宠爱、偏爱,甚至是钟爱??」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没有听到晏闻昭的回应,阮青黛的心里莫名有些慌。生怕自己还没有踩到他的底线,她抬起手,刚要继续划写,却被晏闻昭拉开。 阮青黛惶然抬眼,只见晏闻昭眸里的情绪早已冷凝,紧抿的薄唇透着不悦,嗓音冰冷,“志气不小,却太过贪心。” 这句话一出口,室内的旖旎氛围骤然散去。 阮青黛张了张唇,怔怔地望着晏闻昭,面上难掩失落和受伤。 晏闻昭松开阮青黛,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屋外,彦翎大惊小怪、没心没肺的唤声传了进来。 “侯爷?你,你怎么从这里出来了?这是为云娘子准备的浴房??”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屋外倏然一静。 直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浴房外,阮青黛才长舒一口气,攥了攥出汗的手心,脸上的失意荡然无存。 身上传来一丝寒意,阮青黛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被浸湿的单衣,连忙蹲下身,满地寻找自己的外裳。 可她没想到,方才掉落在地的衣衫竟然全都被水浸湿了,完全不能上身。 “??” 阮青黛蹲在地上有些傻眼。 正当她发怔时,屋外竟又响起敲门声。 “云娘子。” 竟是彦翎的声音。 阮青黛一惊,连忙捂紧了自己的领口。 “我替你取了衣裳,”彦翎又扬声道,“就放在门口了。” 阮青黛愣了片刻,随即走过去,将门推开一道缝,迅速取了衣裳。 将干净温暖的外衫披上,一点点裹紧,阮青黛不自觉又想起晏闻昭离开前的神情,心里不免又有些打鼓。 也不知经此一事后,他打算怎么处置自己,若是能被逐出主院,但还留在侯府,便是再好不过了。 书房内,烛影憧憧。 晏闻昭冷着脸,携着一身凉意走进来。书案上还摊开着阮青黛写好的字帖,晏闻昭拧眉扫了一眼,直接伸手将字帖合上,眼不见为净。 阮青黛的话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晏闻昭抬手捏了捏眉心,生出些烦躁。 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给了她错觉,让她觉得自己将她放在了心上?竟还信誓旦旦说什么钟爱!何为钟爱,情之所钟,独爱一人。都不知该说这女娘天真大胆,还是不自量力。 许云皎这般柔弱多情的女子,从来不合晏闻昭的心意。若换做其他美人这样娇滴滴地邀宠示爱,他早就将人逐出了侯府,可偏偏在她这儿,却怎么都甩不开手。 多半还是因为那双眼睛?? 晏闻昭心生懊恼,垂手碰了碰书案一侧的暗格。暗格弹开,里面竟只有一卷画轴。他只停顿了片刻,便拿出画轴,在书案上缓缓展开。 望着画上的女子,晏闻昭眸光微闪,眉眼间的情绪逐渐被冲淡,似是陷入了回忆?? *** 翌日,晨光微熹。 阮青黛像往常一样,去厨房取了汤水。回来时却发现,晏闻昭今日不仅没有晨练,还提前上朝去了。 站在院中等待她的,竟是欲言又止的霍松,“云娘子,有件事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阮青黛一下打起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霍松。 “侯爷让我去老夫人院子里,调几个婢女来主院。” 霍松惴惴不安地说道。 阮青黛略微有些失望,原来不是把她赶出主院啊。不过倒也是个好消息,多些婢女进主院,自己便不会那么扎眼了。 至于晏闻昭的用意,无非是觉得她心生妄念,所以要用这些新人来敲打她安分守己。 察觉到阮青黛情绪有些异常,霍松忍不住圆场道,“许是侯爷觉得主院只有你一个女子,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要再寻些婢女与你作伴。” 这话也太假了。 阮青黛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放眼整个建邺城,哪个世家权贵的院子里没有女人呢?莫说寻常侍婢,便是通房也不少。 就连阮青黛这个假儿郎做皇帝时,后宫也不像晏闻昭的后院这么空荡荡。所以多几个婢女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霍松至于这么遮遮掩掩吗。 见阮青黛露出了笑容,霍松又试探道,“那云娘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老夫人院子里挑人?” 阮青黛想着正好也要去找老夫人,便点了点头。 霍松的原意其实是想卖阮青黛一个人情,毕竟阮青黛在他这里已经相当于主院的半个主子,虽不知道侯爷突然要婢女是什么意思,但其他人应当也超不过阮青黛的地位。不如让她亲自去挑,挑些不起眼的,两边不得罪?? 霍老夫人院中,阮青黛望着一院子低眉顺眼的婢女,抬起手指遥遥地点了三个,全是里面颜色最好的。 不要说霍松,就连霍老夫人都震惊了。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想起了阮青黛最早剖白心迹的那句诗。 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本以为不过是句空话虚话,现在看来,她的倾慕竟真是如此无私! 霍老夫人心情复杂地摆摆手,霍松便领着欢天喜地的三个侍婢收拾东西去了主院。 “你倒是会选。” 霍老夫人瞥了一眼阮青黛,“这三个可是我院子里生得最好看的,不过好在还算安分。” 阮青黛笑,在桌上写着字由丫鬟转述。 「老夫人身边的人,自然是好的」 “你就一点不担心侯爷因为她们,冷落了你?” 「妾身只求侯爷开怀」 阮青黛垂眸抿唇,手指在石案上轻轻划动,面上一派温婉,内心却在冷笑。 “嫔妾只求陛下开怀。” 小的时候,阮青黛常常听到许采女这么表露心迹。 她是个身份卑贱的樵夫之女,一心痴慕靖武帝,便是在后宫中受尽冷落、受尽欺辱,当着靖武帝的面也仍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温婉模样。 分明是个采女,竟非要和皇后比贤淑。 因为她只求意中人开怀。 可惜,她的意中人从不在乎她开不开怀,甚至不在乎她的死活。只为了替自己更宠爱的贵妃出气,他便对她一通杖责,令她身心俱损,一病不起?? 阮青黛想着旧事,在桌上比划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霍老夫人看向端坐着的阮青黛,轻拧了眉,开口道,“女子活在世上,最要紧的便是令自个儿开怀。世间男子总将女子视为附庸,殊不知,那些情情爱爱于我们而言,也不过附庸而已。” 阮青黛回神,略有些意外地看向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扑腾扑腾摇着团扇,“若能从中感受到快乐,便是飞蛾扑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在其中只剩委曲求全,那便是随手丢弃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霍老夫人转头对上阮青黛的视线,“小云皎,莫要将男人看得太重。” 阮青黛眸色稍凝,心里竟生出些艳羡。 她总算明白霍青萝为何是那样明艳似火的个性了。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容色清丽的少女身穿藕荷色宫装,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树杈上,一边吹着树叶,一边朝自己笑,两颊有如桃色晕开。 “我出身于乡野,从未见过像陛下这样的男子。这支小调,是我娘曾经吹给爹爹听的。今日,我也吹予陛下。” 霍老夫人的叹气声打断了阮青黛的思绪。 阮青黛定了定神,掩下眼底的一抹愧悔。 方才还潇洒似神仙的霍老夫人,此时正看着丫鬟呈上来的拜帖发愁。 “我从前就不爱与这些世家夫人一起聊天,偏偏这些人成天往府里送帖子。昨日去看戏,竟还有一两个,不知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跑来千秋台来堵我,要我去赴他们的宴??” 阮青黛静静地听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抬手在桌上写道。 「妾身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 「侯爷如今风头正盛,在那些趋炎附势的人眼里,侯府便像一块尚开垦的膏腴之地。侯爷和老夫人总是一味地回绝,将所有人拒之门外,这片地就会一直空着」 「既是空地,自会招人惦记」 「这些人的心思便像是扎根在园中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霍老夫人仔细想想,还真是如此,不由拧眉,“你说得有些道理,那这杂草该怎么才能除干净?虽也不碍着什么,但被狗皮膏药黏着也是心烦。” 阮青黛露出笑容,一手挽着袖口,一手在石案上缓缓写着。 旁边的婢女仔细看着,转述道,“云娘子问老夫人可曾听过一句话??欲除杂草,先种庄稼。” 霍老夫人愣了愣,放下手里的拜帖,“你继续往下说。” 阮青黛一笔一划写道。 「武安侯府在建邺城不可能永远闭门??户」 「拒绝一心攀附的小人,结交赤诚坦率的君子,才能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见霍老夫人陷入沉思,阮青黛便知道她将自己这番话听了进去,又笑着加了把火。 「建邺城的世家夫人们不全是娇矜之辈,老夫人见得多了,才能结识投缘的知心好友,往后也能互相走动,一起喝茶听戏」 霍老夫人终于动了心思,晃了晃手中的拜帖,“所以是要我一家一家去走动,赴他们的约吗?” 阮青黛笑着摇摇头。 「武安侯府后院,有整个建邺城最大的一片荷塘,如今已是满池荷香。老夫人何不遍邀权贵,办一出消暑风雅的芙蓉宴?」 *** 暮色四合,晏闻昭总算回到了侯府。 他刚一踏进主院,便见院中多了三个姿色出众的婢女,穿着和阮青黛一模一样的衣衫,梳着一样的发髻,娉娉婷婷地朝自己行礼。 “婢子云歌。” “婢子云烟。” “婢子云杉。” “见过侯爷。” 三人齐声道,嗓音像含了蜜似的,甜腻柔和。 晏闻昭不自觉蹙眉,却难得没有立刻发泄情绪,而是淡淡地颔首,视线又在院中扫了一圈,却未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晏闻昭迈步往里走,从三人面前经过,又从她们身上闻到了熟悉的香气,眉头顿时拧得更紧。 “怎么,她们和许云皎是孪生姐妹吗?” 走进卧房内,晏闻昭冷声质问身后的彦翎,“穿一样的衣裳,熏同一种香,还有那三个名字,谁给她们起的?” “是云娘子替她们改的??” 晏闻昭眸色微顿。 彦翎欲言又止,“爷,您一直没松口给云娘子名分,她的吃穿用度便都是照着婢女来的。从前是因为主院只有她一位,便看不太出来。如今又来了三位,自然和她是一样的。这不也是您吩咐的吗?” 晏闻昭哑然,眉眼间的情绪却仍是不快。 确实,他原本也想着,或许是主院里只有许云皎一个女子,他才会频频注意她,给了她一种错觉。 若是多了其他婢女,自己大概便不会再被她牵动心绪,也能让她打消那不切实际的心思。 云歌,云烟,云杉??云皎。 这名字果然起得好,如今一看,云皎当真泯然众人。 晏闻昭沉默片刻,启唇问道,“她人呢?” 彦翎反应了一会儿,“侯爷是说云娘子吗?” 晏闻昭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彦翎抖了抖,连忙回答,“云娘子今日向老夫人提议,说可以在府中办什么芙蓉宴。老夫人有些感兴趣,便留了云娘子在屋内,听她筹划这芙蓉宴要如何办??” 说到一半,彦翎悄悄抬眼打量晏闻昭的脸色,“爷,要属下去将云娘子叫回来吗?” “叫她干什么?” 晏闻昭低斥了一声。 “那,要叫新来的三位姑娘进来伺候您吗?” 晏闻昭一个眼刀扎向彦翎,彦翎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地退出了卧房。 晏闻昭有些烦躁地往里走,经过耳房侧门时,仍是不自觉朝那里扫了一眼。门那头无声无息,一片漆黑。 为了说服霍老夫人办芙蓉宴,阮青黛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给她画出了宴席章程。 从如何在短时间内收拾出半荒废的园子,到如何在荷塘边布置宴席,再到宴席上做哪些与景致相合的菜肴?? 霍老夫人看得津津有味,从前在乡里办寿宴节宴,虽也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总归是越热闹越好,不似建邺城这些高门大户,竟连筵席上的助兴雅趣都如此讲究。 从前霍老夫人只觉得这些世家的做派矫情刻意,可不知为何,听阮青黛一条条拆解,讲明其中渊源,她竟觉得有些意思。 后半夜看得兴致高昂,霍老夫人竟也动笔,乱七八糟画了些自己的想法。 阮青黛也不阻止,仍是耐心地帮她梳理思路,最终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老夫人的想法也融进了芙蓉宴中。 到了晨曦微露时,连在一旁替阮青黛传话的小丫鬟都靠着梁柱昏睡了过去,霍老夫人也终于打着哈欠,答应办这出芙蓉宴。 从霍老夫人那儿回到主院,阮青黛眉眼间终于露出些疲倦,可望着手里的画纸,她又长舒了口气。 这出芙蓉宴一开,云垂野混进侯府便容易多了?? 铮铮剑声自不远处传来,阮青黛垂眸敛起思绪,循声望去。 院中,晏闻昭已然开始晨练,而昨日新来的春秋冬三个婢女正站在一旁伺候,云歌拿着汗巾,云烟捧着剑鞘,云杉手里端着甜汤。 阮青黛正要上前的步子微微顿了一下。她看了看那梳妆整齐的三人,又低头打量了一下与她们穿戴一样,却有些狼狈的自己,竟破天荒有些自惭形秽。 还是莫要上去做娇花们的陪衬了,左右今日也轮不到她做什么。 阮青黛想着,暗自调转了方向,刚想悄悄沿着廊下往房里走,却见晏闻昭恰好收了剑,面无表情地朝这边看过来。 “??” 阮青黛无奈停下,遥遥地朝晏闻昭福了个身。 晏闻昭微微眯眸,目光落在彻夜未归的女子身上,此刻她躲在廊下阴影中,衣衫不似平日那般齐整,鬓边的发丝也微微蓬起,看着竟有些憔悴。 阮青黛行完礼后便匆匆起身,低垂着头往屋里走。 晏闻昭也收回视线,走到一旁,将剑交给云烟,从云歌手里接过汗巾擦汗,再端起云杉递来的甜汤,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浮躁。 这些琐碎小事,合该一个人做就够了。 姗姗来迟的彦翎也看到了阮青黛的身影,忍不住多嘴提了一句,“云娘子回来了啊,怎么看着不太高兴?” 云歌、云烟和云杉三人齐刷刷看向他,吓得他不由噤声。 晏闻昭又多往阮青黛那里看了一眼。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一日未见,他竟觉得她的身形都消瘦了。 晏闻昭拧了拧眉,入喉的甜汤都变得有些不是滋味。 *** 白日里,一晚上没合眼的霍老夫人也在自己屋里休息。醒来后,便叫了晏闻昭过来,与他说起了芙蓉宴的事宜。 晏闻昭原以为这芙蓉宴不过是老夫人闲来取乐的,听完才意识到她竟是要开一出大型府宴,还要邀请他的同僚朝臣。 晏闻昭不由心生抵触,皱起了眉。 霍老夫人便将阮青黛昨日的话又说了一遍。 “欲除杂草,先种庄稼。” 晏闻昭眉眼间的不悦散去,略有些意外,“这是她说的话?” 霍老夫人点头,又神采飞扬地跟晏闻昭说了芙蓉宴的计划。 晏闻昭只听了几句,便知道霍老夫人对此事上了心,所以思忖片刻,终是应下了,答应过几日便拟出宾客名单,只提出一个要求,绝不能铺张奢靡。 不出两日,武安侯府要操办芙蓉宴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建邺城。 一时间,权贵世家们都在蠢蠢欲动,等着收到一张芙蓉宴的请帖。而平民百姓也对此津津乐道,感慨世事无常。 “武安侯府上次办府宴,还是几年前霍家小姐及笄的时候吧。” “我还记得那次及笄宴,去的可都是些寒门武将。建邺城的这些世家大族,当年对霍氏那是百般瞧不上,现在呢?” “现在当然还是瞧不上。像越氏、聂氏这些世家,能历经三朝不倒,哪一个不是能屈能伸?但巴结是巴结,心里该怎么想还怎么想,说不定还等着看笑话呢?” “什么笑话?” “霍氏毕竟行伍出身,霍老夫人的那个性子你没听说过,能办出什么像样的席面?” 众人纷纷附和,谈笑间不自觉带了些轻蔑。 他们虽是取笑,但话倒是没说错,若这芙蓉宴是霍老夫人一人操办,那大抵是世家眼里的“见不得台面”。 可现在不一样了,武安侯府里还有个阮青黛。 热闹的侯府后院,霍松正差使着下人忙得热火朝天,一拨人搬着盆景来来回回,一拨人清扫水榭擦拭桌椅,剩下的人围着荷塘摘采荷叶荷花。 阮青黛站在霍松身侧,手里拿着昨日刚绘完的图纸,一处一处对照着看,脸上难得带着些严肃。 图上是她这几日为侯府重新布置的造景,除了不能连根拔起的古树,几乎每处山石盆栽都被她移了位置。 “云娘子,这是当日宴客的食具,你看看?” 霍松侧身,向阮青黛展示从库房里搜罗出来的莲纹金盏、青玉盖碗和乌木镶银箸。 “??” 阮青黛暗自叹了口气,取出纸笔写道。 「只留青玉盖碗,其它都送回库房」 「杯盏箸勺都要青玉的」 霍松还是有些不甘心,“那要不要??” 话音未落,阮青黛的下一张字条已经递到了他眼前。 「不要镶金镶银」 霍松这才挥了挥手,吩咐下人按照阮青黛的嘱咐去办。 荷塘边的下人刚采摘的荷叶荷花经过,阮青黛取了一片荷叶,转着叶茎,突然又有了主意,刚想写下来,却被风风火火赶来的霍老夫人打断。 霍老夫人拿着芙蓉宴当日的食谱,满脸困扰,“云皎,这怎么都见不着荤腥啊?而且分量就这么点,能吃得饱吗?” 阮青黛耐心地拿起笔解释。 「既是芙蓉宴,自然要清淡雅致为主。而且现下这个时节,暑热正炽,大鱼大肉也是难以下咽」 「更何况,这次前来赴宴的宾客,都不是为了饱腹而来」 霍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将食谱交予霍松,与阮青黛一起站在树荫下望着满池荷花和满园翠色,感慨道,“这么一整修,园子果然好看多了。” 霍老夫人侧头,望见阮青黛眼下隐隐的青色,有些心疼,“这几日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侯爷。” 阮青黛笑而不语。 霍老夫人摆摆手劝道,“这里也布置得差不多了,你先回去休息。” 阮青黛拗不过霍老夫人,便收拾图纸离开了荷塘。可走到一半,她仍是不放心,便在园子外的游廊上坐下,透过廊上的雕花窗格偷偷打量园中的状况。 阮青黛如此兢兢业业,一方面是觉得,这出芙蓉宴是她为了见云垂野才促成的,她既提了出来,便不能让霍家因此丢脸。 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是为了一个人,但这个人却不是晏闻昭。 从前在宫里时,阮青黛不止一次听霍青萝提及,建邺城这些士族从来瞧不起霍氏,一直在背地里对霍氏的做派冷嘲热讽,就连霍青萝冷冷清清的及笄宴,都变成了他们的谈资。 阮青黛想替霍青萝出口气。 想起霍青萝,她的心情又低落起来,忍不住靠着身侧的廊柱微微发呆。 日影渐斜,荷塘边的下人们纷纷收工。霍老夫人也打算离开,刚一转身,却看见连着几日晚归的晏闻昭朝这里走了过来。 霍老夫人迎上去,口吻里带着些炫耀,“看看,是不是不一样了?” 晏闻昭面无波澜,朝灿然一新的园子扫了一眼,只吐出两个字,“尚可。” 想起阮青黛这几日的辛劳,霍老夫人忍不住替她邀功了几句,特意强调了她今日眼下的乌青有多显眼,还连说了几次让晏闻昭晚间去看看她。 晏闻昭随意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态度仍是敷衍。 悄然无声的游廊,晏闻昭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没走几步,却突然顿住。 不远处,身穿雪青色衣衫的女子坐在雕栏边,靠着廊柱睡得昏昏沉沉。 阳光穿过树梢,刚好落在她白皙光洁的面上,将她眼下的淡青色照得无所遁形。 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阮青黛从梦中惊醒。她转头张望了几眼,却一个人影都未曾看见。 正当她揉了揉酸疼的脖颈要起身时,头顶却被低垂的枝叶扫过。 阮青黛抬眼望去,只见身后那棵老树不知被什么压断了半根枝桠,刚好悬在她的头顶,为她挡去了刺眼的日光。 姜屿蓦地上前一步,着急地上下打量她,见她除了脸色略微有些发白,再无其他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我没事??” 阮青黛叹了口气。 姜屿点头,“那就好??什么气味?” 一股烧灼的焦味忽然从屋内散了出来。 碧萝也敏锐地嗅到了,神色一紧,“姑娘!可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阮青黛沉默,回头看了一眼燃起的火盆,和火盆上扬起的纸屑,轻声道,“??不过是些废弃的画稿。” 第 46 章 046 碧萝和兰苕面面相觑,隐隐察觉出不对劲。 “表哥来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阮青黛看向姜屿。 姜屿噎住,“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我今日有些累了,表哥若无其他事,我就回屋继续休息了。” “??好。” 阮青黛退回屋中,重新阖上了门。 待屋外的人影都散了,她才又回到火盆边。 暮霭沉沉,钟离府寂静无声。 姜屿倚靠在水榭扶栏边喂鱼。捡回半条命的他,此刻病容孱弱,瘦骨嶙峋,偏又穿着一身白衣宽袍,风一吹倒更显得飘飘欲仙。 身后小厮高举着伞撑在他头顶,为他遮去天边最后一缕霞光。 拜“勾魂”所赐,姜屿虽侥幸活了下来,往后却是不太能见日光。 “武安侯府的芙蓉宴?” 姜屿笑了起来,“有意思。” 他今日似是心情不错,竟与身后小厮攀谈起来,“当年晏闻昭刚入建邺城时,我便劝过钟离裕,让他从族中挑个人与霍氏联姻。可钟离裕瞧不起霍氏,说他们不过是山野莽夫。” 钟离裕,两朝宰相,也是姜屿的父亲。几年前在宫中被鸩杀后,姜屿便再也没有提过这个人。 姜屿头上的伞微微晃动起来,竟是小厮的手在打颤。 “后来,晏闻昭在那年宫宴,公然射穿了钟离裕献给先帝的一块石头,让钟离氏丢了好大的脸。” 姜屿浑然不觉,仍自顾自地笑着,“钟离裕心中恼恨,宫宴一结束,就暗中派人去杀晏闻昭,却不料毒针射出去,竟不知被什么挡开了,晏闻昭毫发无伤??想来,他这个不死杀神的称号倒也不虚。” 说着说着,姜屿忽然叹了口气,“早知当初就该留那老狐狸一命,让他看看如今晏闻昭有多声名?@赫,也让他知道,不听我的话是个多愚蠢的决定。” 语毕,姜屿回头,后知后觉自己身后还站了个人。见小厮脸色煞白,他顿了顿,笑容里多了些无奈,“这些话,怎么让你听见了?” 小厮手一抖,下意识就要跪地求饶,喉颈却被身后突然探出来的一只手掐住,狠狠一折。 咽气的尸体倒下,姜屿头顶的伞也摇摇欲坠,被那只杀人的手掌接住拿稳。 牧合撑着伞站到姜屿身后,姜屿淡淡地收回视线,“霍府何日办芙蓉宴,我们也去看看山野莽夫的席面。” “可钟离府并未收到请柬。” 姜屿嗤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鱼食全都洒进了水里,手腕上的佛珠荡了荡,“我赴宴,何时需要请柬。” *** 六月中伏,武安侯府,芙蓉宴。 往日守卫森严的侯府大门,车马骈阗,迎来了一众锦衣华服、携厚礼而来的宾客。众人说说笑笑迈入侯府大门,男宾由小厮引路,女眷们则跟在侍婢身后。 今日,侯府的侍婢们通通换上了碧色衣衫、额间点着莲花花钿,以此与芙蓉宴相合,走在园中更似一道别样的景致,令往来宾客频频注目。 宾客们随着下人一路向里走,迎面而来的盆栽山石都自成一景,可见主人丝毫不像传闻中那般孤陋浅薄、粗鄙不堪。 未见芙蓉,先闻荷香。直到行过月洞门,众人才看见满塘碧色、荷花曳曳。 偌大的荷塘上,亭台水榭隐在簇簇树荫中,风光旖旎。一座廊桥横穿正中央,恰好成了筵席隔景。左侧是男宾,右侧是女眷。 阮青黛今日与其他侍婢一样,身着碧裙,面带莲花妆,安安静静地站在霍老夫人身后,接待宾客。 芙蓉宴的名单她早就看过,除了与晏闻昭相熟的武将,世族只有两家收到了请柬,一个是越氏,另一个是聂氏。 南靖初立时,越氏、聂氏、秦氏和钟离氏被称为四大世家,都是襄助姜氏皇族立朝的肱骨之臣。 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氏式微,钟离氏近乎灭族,如今世家之首便只剩下越氏与聂氏。晏闻昭也只给他们俩家递了帖子。 最开始得知越?D要来芙蓉宴时,阮青黛还有些心慌。她眉眼间和姜晚声还是有些相似,若真站到越?D面前,难保他不会多留意几眼。 可后来阮青黛又安慰自己,男女分席,中间又隔着那么些景致,她八成是不会与越?D碰面的。况且,昨夜她还特意算了一卦,卦象大吉,应是无碍。 各家女眷进了水榭,都在霍老夫人身边坐了一会儿,言谈间总是将话题拐弯抹角地转到自家女郎身上,又不经意提及晏闻昭尚未娶妻一事。 霍老夫人看着那些容貌俏丽的女郎,只觉得她们美则美矣,却是不合眼缘。再加上阮青黛时常在她眼前伺候,这些女郎的容貌便显得没那么突出,不过平平而已。 更何况霍老夫人也知道自己做不了晏闻昭的主,所以便一味地敷衍了事,叫女眷们自行去荷塘边赏花。 “聂夫人携二位小姐到。” 下人引着聂氏家眷走进水榭。 阮青黛扶着霍老夫人迎了上去,微微抬眸,扫了一眼缓缓走来的三人。 为首的聂夫人仪态万方,她的左手边是一位生得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臻首娥眉、明艳俏丽,大抵就是建邺城盛赞的聂二姑娘聂欢。而右手边的女子却年纪稍长、其貌不扬。 聂瑛竟也来了?? 阮青黛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垂首敛目。 聂氏与霍氏从前并无交集,可聂夫人却习惯了这种场合,熟络地与霍老夫人寒暄落座。 二女也跟着聂夫人落座,聂夫人向霍老夫人介绍道,“这是我的长女聂瑛,次女聂欢。” 下人们鱼贯而入,端上茶水点心,放在聂氏母女面前。 阮青黛扫了一眼糕点,突然想起什么,面色微变,快步走了上去,在聂瑛伸手去碰糕点前拦住了她。 水榭内倏然一静。聂瑛诧异地抬头望向她,正在说话的聂夫人与霍老夫人也望过来。 阮青黛朝聂瑛摇了摇头,轻轻掰下糕点一角,将里面的杏仁露了出来。 聂瑛愣住,聂夫人也露出些惊奇的表情。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是阮青黛擅自做主,只以为是侯府调/教有方,“瑛娘不能吃杏仁,没想到贵府连这一点都留意了。” 霍老夫人客气地笑笑,并未疑心什么。阮青黛做事细心,本就将这些宾客的饮食爱好记录在册,至于有没有聂瑛这一条,霍老夫人也不记得了。 阮青黛将掰碎的糕点丢至篓中,正要躬身退下,却听得聂瑛轻飘飘却不确定的声音。 “这位娘子,我从前见过你吗?” 阮青黛动作顿住,抬眸对上聂瑛的视线,她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自己,眼里满是疑惑与专注,“为何我竟见你有些似曾相识??” 阮青黛垂眼避开她的目光,浅笑着摇头退开,回到老夫人身后。 聂欢瞧见这一幕,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聂夫人刚好向老夫人补充介绍道,“我家瑛娘,原先也是被废帝的宫妃,前段时间蒙大将军恩赦,她才得以离宫归家。” 老夫人原本还在打量生得更漂亮的聂欢,一听这话,目光立刻扫向了不起眼的聂瑛,面上也有所动容,“你也是废帝的宫妃?那你可认得青萝?” 聂瑛终于收回了盯着阮青黛的视线,嗫嚅了两下唇,还未开口,又被聂夫人抢先,“瑛娘与霍才人在宫中交情甚笃,所以得知今日侯府开宴,她坚持要随我过来,说要见见您。” 阮青黛垂着头,暗自叹气。 聂瑛与霍青萝虽都是她的宫妃,但平日里没怎么见过面,更说不上几句话。不过聂氏今日带她过来,倒的确是个跟霍老夫人拉近关系的机会。 思忖间,霍老夫人果然招手让聂瑛坐到身边来,询问了几句当年霍青萝在宫中的情形。 聂瑛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霍才人很喜欢??废帝。” 霍老夫人脸色一变。 聂夫人也连忙扯了一把聂瑛,“你浑说什么呢?瞧这孩子,这么久没见人,说话都颠三倒四。你不是跟我说,废帝喜欢让霍才人伴驾,但他阴晴不定,霍才人心生惶恐,便找你商议对策吗?” 见聂瑛仍是不知如何开口,聂夫人又自顾自地替她转述起来。 阮青黛实在听不下去那些瞎编的胡话,便默默离开,走之前还写了张字条递给霍老夫人的贴身婢女。 「今天是好日子,莫要让聂夫人叙太多旧」 侯府内的宾客逐渐多了起来,荷塘边衣香鬓影,尽是女眷在赏花游园。 阮青黛跟着迎客的婢女往外走,行至月洞门处,几个厨房的下人端着精心准备的酒具,与她们擦身而过。 阮青黛停住脚步,突然看向那几个下人的背影,拍了拍手。 下人们顿时停下,望向阮青黛等待她的吩咐。侯府人人都知道,这场芙蓉宴,做主的是侯爷身边这位云皎姑娘。 阮青黛朝落在最后那个的下人招了招手,又示意其他人先去忙。 众人躬身离去,月洞门边顿时只剩下阮青黛与那下人。 那下人抬起头,是一张毫不起眼的脸,可眼睛却出乎寻常的犀利。 阮青黛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拉过那下人的衣袖,将他带到假山后。 “主上。” 易容后的云垂野低声唤道。 阮青黛多看了云垂野几眼,没有在他的易容上看出什么痕迹,而且这张脸竟还是有些眼熟,似是在侯府里见过。 见阮青黛盯着自己打量,云垂野也没有多话,三言两语解释道,“侯府戒备森严,我今日才寻得机会,易容成外出采办的下人混进来。” 阮青黛颔首,她今日故意让所有迎宾的婢女都画了莲花妆,便是为了替云垂野引路。云垂野看见那枚莲花花钿,就能猜到是她的手笔,只要跟着莲花妆的侍女走,就能找到她。 阮青黛从袖中抖出一张字条递给云垂野,是她昨晚便写好的。 「城中如今是何情形」 “城门封锁,越?D的人还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姜屿的人毁了药铺,还在查你的下落。” 和阮青黛预想的差不多,她思忖片刻,又递给云垂野一张字条。 「侯府尚且安全,莫要轻举妄动,静候时机。今日若有机会,寻得一法子,以便之后往来」 云垂野点头,又拿出一小巧的锦盒递给阮青黛。阮青黛有些意外地打开,里面竟然是一粒褐色药丸。 “我回过一次药铺,寻到了能治好你哑疾的解药。” 阮青黛眼底闪过一丝惊喜,迅速将锦盒收进袖中。 将最重要的东西交到了阮青黛手上,云垂野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轻轻扯住了袖口。他诧异地转头,只见阮青黛动了动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凡事小心,自己保重」 云垂野顿了顿,眸中不似之前那般一潭死水,略微起了些波澜。他深深地望着阮青黛,刚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冷冽低沉的男声。 “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阮青黛心头一震,越过云垂野肩头,果然看见晏闻昭站在不远处,正眯着眸子打量他们,目光里尽是审视。 阮青黛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收回牵着云垂野衣袖的手,福了福身。 云垂野也转身朝晏闻昭行了个礼,再开口时连声音都做了变化,“回侯爷,云皎姑娘发现酒具有瑕疵,吩咐小的拿回去换一套。” 晏闻昭停顿了一会儿,摆摆手,目光却仍然定在云垂野身上,似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云垂野低头端着酒具,刚想背过身继续往月洞门内去,却被晏闻昭出声提醒,“不是要换酒具?库房在何处都忘了。” 云垂野步子一转,朝晏闻昭那头走去,“是小的糊涂了。” 阮青黛站在原地,看着云垂野与晏闻昭离得越来越近,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指尖也不自觉攥紧掌心。 云垂野从晏闻昭身边经过,晏闻昭侧眸扫了一眼他手里的酒具,果然看见了明显的瑕疵。可下一秒,一个纸团竟突然从云垂野的袖中掉落,直接滚到了晏闻昭的脚边。 一时间,空气仿佛陷入了凝固。 晏闻昭俯身拾起字条,并未再看云垂野,而是抬眸觑了一眼阮青黛,见她僵在那里,紧张得连看都不敢他,眸色愈发沉了下来。 若只是简单吩咐去换酒具,那她有什么好紧张的? 晏闻昭手指轻动,展开字条。一行漂亮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底,他眸色微顿,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今日的荷花酿后劲足,莫要让侯爷贪杯」 晏闻昭心情复杂地收起字条,原本对云垂野的那么一丝疑心也化作乌有,任由他躬着身退了下去。 见云垂野安然离开,阮青黛也暗自舒了口气,攥着的手掌微微松开,掌心已是汗津津的。幸好她无论做什么都留了一手,有备无患。 此刻阮青黛只想尽快从晏闻昭眼前消失,因而咬了咬唇,做出些矫情的羞愤模样,匆忙转身要走。 “站住。” 晏闻昭沉声道。可话一出口,看着女子霎时僵住的背影,他的眉眼又掠过一丝阴霾。 因为筹备芙蓉宴,阮青黛接连数日都忙得不见人影,最初那两日确实也是晏闻昭有心回避,两人便没在主院碰过面。可后来晏闻昭就连有心在侯府绕圈,都见不着人,便确定了是阮青黛在躲他。 明明不该做的不该说的,她一样不落,可现在竟又整个人缩回了壳里,开始“懂分寸”了。虽然这也是他预先想要的结果,可是?? 晏闻昭走至阮青黛身后,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股无名火从哪儿来,所以即便此刻叫住了阮青黛,他仍是一时无话。 阮青黛背对着晏闻昭,站得都有些麻了,却半晌没听到晏闻昭的下一句。她刚想转过身来,却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阴魂不散、每每在噩梦里重温的轻笑。 “武安侯,好久不见。” 分明是和煦如春风般的嗓音,落在阮青黛耳里却是阴冷森寒、勾魂夺命??硬生生让她毛骨悚然,在烈日伏夏出了一身冷汗。 阮青黛腿一软,差点就要跌坐在地,好在被下意识出手的晏闻昭扶住。 晏闻昭扶着阮青黛的臂弯,只当她是不小心崴了脚,并未多想,循声朝来人望去。 当着晏闻昭的面,阮青黛强忍着拎起裙摆逃跑的冲动,只能硬着头皮杵在原地,却忍不住又往晏闻昭身边缩了缩,想要借此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石径那头,霍松满脸为难地引着一架步辇朝这边行来。四个抬着步辇的下人皆穿着睚眦纹衣衫,神色麻木,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步辇上,姜屿头戴帷帽、白衣飘飘,整个人卧靠在椅背上,面容被帽檐下垂落的轻纱遮挡,分明是病弱无力的姿势,被他做出来却带着些惬意。 晏闻昭微微拧眉,冷冷地扫了霍松一眼。霍松欲言又止,无能为力地朝晏闻昭摇摇头,表示自己根本拦不住携礼而来的姜屿。 “鄙人不请自来,为侯爷备了一份薄礼,还望侯爷莫要怪罪。” 姜屿轻咳了几声,嗓音略显无力。 霍松立刻捧着姜屿的礼单快步走了过来,交予晏闻昭,“侯爷,这是钟离公子的礼单。” 晏闻昭松开阮青黛的胳膊,却察觉她仍然有些摇摇晃晃,低斥了一声,“站好。” 分明是冷漠的两个字,却莫名带着几分纵容和娇惯,然而此刻的阮青黛是浑然不觉的。 她手指微微打着颤,脸色白得跟纸一样,背影无比僵直,脑子里甚至已经闪过姜屿将她带走后,会让她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画面。 晏闻昭打开姜屿送来的礼单,竟是一份混入晋陵军中的北燕细作名录。 早就听说钟离氏虽被屠族,但暗线仍遍布南靖,如今已尽数掌握在姜屿手中。从这份名录上看,此言不虚。 晏闻昭面色微凝,终于合上礼单,薄唇轻启,“来者是客。” 他与姜屿本就没有龃龉,何况从前定州军的主帅钟离延是姜屿的四兄,与他们霍氏也有几分交情。可惜当年钟离氏被阮青黛屠族,豫州节度使韦琰奉旨杀害了钟离延,控制定州军,毁了两军联合伏击胡人的计划,这才有了前锋营三千将士全军覆没的上谷一役?? 这次晏闻昭之所以没有给钟离氏递帖子,一是以为姜屿的病况不佳,根本来不了侯府,二是因为越?D与姜屿不睦已久,最好避免在同一筵席上碰面。 可既然姜屿人已经到了,又给他送了这份大礼,怎好再将人赶出去? “阮青黛。” 就在阮青黛抬手要拉开画室的门时,身后却传来晏闻昭的唤声。 阮青黛顿住。 “若是??” 晏闻昭的声音难得沉了下来,少了几分温和,多了一丝凝滞,“若孤相信,那傀儡散并非是你所为,那你可愿相信,下达诏狱的那封赐死诏书,也并非是孤的手笔?” 第 47 章 047 阮青黛定在原地,眼里倏地翻起波澜。 错愕、怨恨、不解、无措??纷纷杂杂,半晌才归于沉寂。 她攥了攥手,没有回身,只是冷静道,“殿下错了。这两件事不是能交换的关系。” 语毕,她才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画室。 晏闻昭站在画案后,神色莫测,眼底隐隐浮动着一丝幽黯。 *** “来者是客”四个字一出,霍松立刻明白了晏闻昭的意思。他舒了口气,疾步走向步辇,便要引着姜屿往男宾那儿去,“钟离公子,这边请。” 步辇朝另一边行去,姜屿的视线扫过晏闻昭,在他身边的女子背影上停顿了一瞬。 哪怕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哪怕是背对着姜屿,阮青黛仍是能察觉到那道淬着毒液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一时间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步辇远去,被那道视线盯着的感觉彻底消失,阮青黛脑子里的弦才骤然一松,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如今算卦,当真是算得越来越不准了?? 晏闻昭察觉到什么,侧眸看过来,就看见阮青黛满头大汗,却咬着唇,似乎还在打颤。 晏闻昭嗓音沉沉,“怎么了?” 阮青黛连连摇头。恰好霍老夫人身边的婢女来寻她,她提起裙摆,匆匆转身跑了过去。 晏闻昭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眉心拧得更紧。 *** 姜屿头戴帷帽、乘着坐辇进来时,荷塘两边的宾客反映各异。 男宾们瞬间噤声,纷纷看向早已坐在上位的越?D。越?D本还在执着茶盏淡笑,听到侯府下人通报时,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也变得青白。 越?D与姜屿不合,建邺城人尽皆知。 一直以来,四大世家互相扶持也争斗不休,总会将同辈的年轻子弟放在一起比较。而姜屿便是他们这一辈的代表人物,品行高洁,出尘脱俗,从来只着白衣,被建邺贵女们誉为谪仙般的人物。 越?D与姜屿偏偏是同一挂,长相阴柔、气质温润,也喜好穿一身白衣。然而越?D却事事被姜屿压一头,简直被衬得像一个赝品。 所以早年,越?D还未娶姜晚声时,性格其实是软弱自卑的,心里更是嫉恨极了姜屿。 可谁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钟离氏被灭族,只余姜屿一人,越氏却因越?D盛极一时。 如今倒好,武安侯府这出芙蓉宴,竟是让他们二人齐聚一堂,怕是要有好戏看了?? “听说了吗,钟离公子来了!” “怎么可能,钟离公子不是重病在床吗?” “让我看看!” 与男宾那里的诡异氛围截然不同,荷塘边的女眷们听到姜屿赴宴的消息,纷纷激动起来。 一个个连花都不赏了,而是往廊桥那边拥了过去,想趁机赏赏男色,于是便瞧见了姜屿面遮帷纱、病弱惫懒的风姿。 阮青黛惨白着脸从众人身后经过,回到水榭中。 霍老夫人见她状态不对,关心了几句,随后便有下人来通报宾客已到齐。 霍老夫人颔首,吩咐道,“开宴。” 侯府下人们将仍在荷塘边逗留的客人们请至桌案边,满塘荷叶随风曳动,建邺城期待已久的芙蓉宴正式开宴。 眉间点着莲花妆的婢女们端着菜肴,鱼贯而入,带来阵阵荷香。 姜屿的目光落在婢女那枚莲花花钿上,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精心分成小份的菜肴被端上桌,并非什么珍稀名贵的食材,却胜在新奇雅致,每道都是用新鲜采摘的荷叶荷花炮制而成。 有的花瓣被切碎揉入晶莹剔透的凉粉;有的花瓣被裹着面小火慢炸,摆盘成了金黄色的荷花酥;有的莲叶熬制出了莲叶羹;有的莲叶被制成了清雅有趣的容器和装饰,或盛着羹汤,或点缀在菜肴边。 而最令众人眼前一亮的,是碧筒饮。即为刺破莲叶叶心,连通叶茎的荷盏。将酒倒入这样的荷盏中,莲茎卷成象鼻状,便可吸饮尾端。 数百年前,有位雅士创造了这种碧筒饮,以“酒吸荷叶绿”的滋味消暑,风靡一时。此后,更有能工巧匠用各种金银材质仿制出了碧筒杯,但像这般复古、回归质朴的真荷盏却少见了。 姜屿虽不能饮酒,但仍对碧筒饮起了几分兴致,抬手一挥,身侧伺候的人便将荷盏端至他面前。 “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 隔着帷纱,姜屿勾了勾唇,悠悠地念了一句。 甚至还未等他的话音落地,越?D便立刻沉声接口,“水花风动画船香,碧筒行酒从容醉*。侯爷,你这出芙蓉宴,还真是雅趣至极啊。” 姜屿掀起眼皮,瞥了越?D一眼,唇角的笑意更深,却带着些嘲讽。 越?D与他较劲不是一日两日了,还每每模仿他的做派,与他心心念念的亡妻一样,愚蠢至极,令人多看一眼都十分憎恶。 姜屿拈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若是阿峤还在身边,他又何至于为了解闷,来侯府瞧这些腌?H面孔。 “听说这出芙蓉宴是由侯爷身边的宠婢操持而成,这婢子倒是有趣。” 越?D晃着手里的碧筒饮,笑着看向晏闻昭。 晏闻昭坐在主位,视线也落在面前的荷盏上,不知在想什么,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另一边,女眷们纷纷夸赞起芙蓉宴的清雅意趣,霍老夫人也根本没想着抢功,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夸起了阮青黛。 阮青黛听得耳根有些发热,头疼地给霍老夫人布菜,希望她能多吃菜,少说话。可霍老夫人却仍自顾自地说着,偏偏以聂氏为首的夫人们也都应和着她。 阮青黛瞬间成了宴席上的焦点,被夫人贵女们频频打量,而其中最常望过来的便是聂瑛,其次便是聂欢。 阮青黛很清楚聂瑛为何盯着自己,但至于聂欢??阮青黛隐隐察觉到聂欢目光中的敌意,却有些不解。 方才她离开水榭去与云垂野接头,怎么会招惹上这位? 思忖间,霍老夫人已经炫耀起阮青黛的茶艺,席上却登时没人敢应声了。 聂欢扯了扯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建邺城里,贵女们时常会聚在一起斗茶,而聂欢便是这种聚会的“常胜将军”。在茶艺上,她若称第二,建邺城便没有贵女敢称第一。 霍老夫人刚回建邺,又对世家交际不甚了解,此刻当着聂欢的面夸赞婢女的茶艺,这不就是班门弄斧吗? 聂夫人察觉到席上的氛围僵住,倒不是很在意,随口应道,“欢娘的茶艺也不错,今日大家兴致正好,不如让她献个丑,与云皎姑娘来场斗茶。依我看,倒是比投壶和行酒令有意思。” 阮青黛微微蹙眉,刚想上前阻拦霍老夫人,却已经来不及。霍老夫人连声应下,转头让阮青黛下去去准备茶具,宴后便呈上来。 聂欢脸色登时变了,勉强才挤出一丝笑容。 阮青黛无奈,只能离开水榭,亲自去挑选茶具,却不想领着几个婢女端着茶具回来时,竟意外听得园中山石后,正有女子在忿忿不平地抱怨。 “我是聂氏嫡女!母亲竟叫我与一个婢子斗茶?!” “她是什么卑贱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她如何能与我平起平坐?!” “若叫人传出去,岂不是整个建邺城都要笑话我?” 阮青黛步子一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朝身后的婢女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行离开。 没想到与她斗茶,竟能叫这位聂氏女郎恼火至此??那待会她便更要放点水,输惨一些了,若是胜了,这位自视甚高的聂氏嫡女怕不是要当场跳进荷塘做水鬼? 阮青黛暗自下定了决心,刚要快步走开,却听得聂瑛劝慰妹妹的声音传来。 “那位姑娘瞧着便十分不俗,又将芙蓉宴操持成这样,可见与普通婢子不同。妹妹还是莫要不平了。” 聂欢冷笑一声,口吻略显刻薄,“在姐姐眼里,自然什么人都是不俗。光是那婢子的容貌,便让姐姐羡慕极了吧,不然也不会一直盯着她看。” 越说越不成样子,阮青黛皱眉。 山石后,聂瑛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看霍老夫人与侯爷都很看重她,说不定她日后还有更大的造化。” “更大的造化?莫不是她还能做侯夫人不成?要我看,也只有霍氏这种不入流的勋贵,才会让一个婢子如此逾矩。” 聂欢冷嘲热讽起来,“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为了跟霍氏攀上关系,竟然还要带上你,硬生生巴结一个死了的霍青萝。她也配?” 聂瑛着急阻止,“别说了!” “旁人不知废帝为何杀霍青萝,姐姐你还不清楚吗?”聂欢不吐不快,“她不知检点,在宫中与侍卫私通??” 阮青黛眸色一凛,脚下已经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却被假山后突如其来的一声耳光定在原地。 聂瑛一改怯懦,口吻变得凌厉,“住嘴!” 片刻的死寂后,聂欢难以置信地尖叫了一声,“你敢打我?” 聂瑛却不愿再与她多做纠缠,转身快步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正好撞上端着茶具的阮青黛,整个人呆住。 阮青黛收起脸上的冷意,朝她点点头,随即离开。 *** 荷塘中的凉亭,阮青黛与聂欢分坐两侧,临水烹茶。 霍老夫人和其他女眷则聚在通往凉亭的石桥上,一边说笑一边观望。直到下人出来通报,说茶已烹好,请诸位进去品评。 一众人进入凉亭,聂欢与阮青黛已起身立在旁边,案上摆着已经分好的茶汤,却不知哪一碗对应的是谁。 为了避嫌,聂夫人和霍老夫人决定不参与投签,以防其他女眷通过她们的选择猜中哪一碗是阮青黛的,哪一碗是聂欢的。 眼看着前面的投签已拉开差距,其中一人的签数已碾压了另外一人,聂夫人还在洋洋自得。婢女终归是婢女,与她的欢娘还是不能比的。 聂夫人并未发现,聂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整个人几乎都有些站不住,一旁的阮青黛却是低眉敛目,看不出什么情绪。 待所有人投签完毕,下人才上前翻转茶盅,获胜方的茶盅底部赫然贴着霍字! 聂夫人唇边的笑容霎时僵住。 阮青黛不卑不亢地福身向各位夫人行礼。 若不是聂欢口不择言,她原本也不想打聂氏的脸。 亭内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那碗茶汤竟是阮青黛做出来的。 武安侯府的一个婢子,竟碾压式地胜过了聂氏嫡女! 这边斗茶斗得如火如荼,廊桥那边的郎君们也好奇地等着结果。待阮青黛胜出的消息传来,厅堂内先是一静,随后便议论纷纷。 “听闻聂氏女郎的茶艺已是建邺城一绝,今日竟会败在这里?”越?D忍不住抚掌笑道,“侯爷,你这位婢子可是让本王越来越好奇了。” 晏闻昭神色淡淡,抬起荷盏轻抿,遮住了嘴角上扬的弧度。 “侯爷还要将人藏到什么时候?能否让这个婢子再烹一盏茶,亲自送到堂前来?本王既想尝尝茶,也想看看人。” 越?D举起荷盏朝晏闻昭看去。 晏闻昭垂眸思忖着,并未立刻应允。 想起方才在月洞门口看见的背影,姜屿也笑着出声,“在下对这婢女也有些好奇,不知今日能否一睹芳容?” 这二位都发了话,厅中其他人纷纷应和。 晏闻昭掀起眼在厅内扫了一圈,放下荷盏,终是松口,“去请人。” 女眷们纷纷从凉亭出来,沿着荷塘上的石桥往回走,阮青黛和聂欢落在最后。 聂欢这样的家世,又生得这样的容貌,自小眼高于顶,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而茶艺更是她最自信的一项,还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聂欢一时间气红了眼,几乎要将唇瓣都咬出血来。 阮青黛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收拾着茶具。 突然,一婢女匆匆跑上石桥,跟霍老夫人说了什么,便穿过女眷径直来到凉亭外,“云娘子,正厅的贵客们都想见你。侯爷让您再烹一壶茶,亲自送去。” 阮青黛眸光骤缩,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亲自送去正厅?那不就是将自己送到了越?D和姜屿眼皮子底下?! 婢女又催促道,“云娘子可快些,正厅都在等你。” 阮青黛垂眸掩下心绪,只能又将茶具摆回石案上,思索着应对之策。 另一边,聂欢听见正厅要请阮青黛过去,更是气得差点将手里的茶盅都砸了。 这么一个低贱的奴婢,今日便要踩着她名动建邺城了! 聂欢正愠怒着,突然看见阮青黛抬眸望过来,轻扯嘴角,笑容里竟带了一丝得意和嘲讽。 聂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怒火瞬间燃得更旺。就在此刻,阮青黛恰好一个不小心,竟将茶盅里的残渣泼在了她的裙摆上,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贱婢!” 聂欢勃然大怒,扬手朝阮青黛甩去。 聂欢怒不可遏,扬手甩向竟敢挑衅她的阮青黛。两人正站在扶栏边,阮青黛的脸重重一偏,竟是整个人都朝扶栏外栽去。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阮青黛已经坠入荷塘。随着水花四溅,落水声响起,那抹碧色身影已经沉入大片大片的莲叶下?? 亭外传来阵阵惊呼声,霍老夫人等人匆匆赶来,便见亭中只剩聂欢一人,她双手撑着栏杆,微微倾身,满脸惊愕地盯着水面。 听见身后的动静,聂欢慌忙转头,“不,不是我。是她自己要躲,才掉下去的??” 她的手根本没碰到人!许是那婢子着急想躲,才不小心被绊倒,栽了下去! 霍老夫人着急地唤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救人?!” 围聚过来的下人们终于有所反应,纷纷动作起来。这荷塘说浅不浅,最深处也有四五米,水下又叶茎丛生、错综复杂,若是不会水的人掉进去,还真有可能溺毙在塘中。 霍老夫人也不知阮青黛是否会水,只看着她自落入水中后便再没能浮起来,一时心惊不已。 正厅内也听到了廊桥那边的喧哗声,纷纷转头看去,却只瞧见一群下人围在荷塘边,有几个还跳进了塘中,高声叫着人。 晏闻昭隐约听得了几声“云娘子”,面色稍凝。下一刻,彦翎便匆匆跑了进来,到他身边低声道,“侯爷,云娘子落水了!” 晏闻昭眸光一缩,骤然起身,还不等彦翎反应过来,便只见他的衣角从眼前飘过,迅速消失在正厅内。 姜屿和越?D离得近,自然听到了彦翎的回报,两人神色各异。 越?D面露惋惜,想着多半又是女子之间争风吃醋的把戏,人既然落了水,今日怕是见不到了。 姜屿唇角的笑意却淡了下去,似是想起什么,他招了招手,问起身侧的牧合,“若我没记错,武安侯这位宠婢,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女?” 牧合颔首。 姜屿沉吟了半晌,也吐出一句,“去看看。” 晏闻昭一脸森寒,快步行过廊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宴席前还想着嫁入侯府的贵女们,远远瞧了晏闻昭一眼,便被他周身凌厉的威势所慑,甚至顾不上欣赏那副皮囊,便慌忙低下头。就连霍老夫人看见他走过来都莫名有些发憷。 晏闻昭一声不吭,大步走向荷塘,彦翎寸步不离地追在他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眼睛却盯紧了晏闻昭,生怕他不管不顾就要跳下水救人,没想到晏闻昭一路疾走,临到岸边却突然刹住,怔怔地望向水面。 许云皎何时变得这般重要了?他竟有那么一刻在害怕失去她? 风吹莲叶,响起一阵一阵的水波荡漾声,混杂在下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嚷声里,就好似那个落入水里的女子一般,被层层掩埋、迅速消匿。 晏闻昭盯着恢复死寂的水面,眸里黑沉无光、空落落的,竟还带着几分惘然。 远远的,霍老夫人瞧见了晏闻昭的神色,心中一凛。这样的神情,她曾在晏闻昭脸上看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弱冠那年回京,意气风发地要求娶心上人,却恰逢国丧。第二次是三年后,他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另嫁他人?? 落入荷塘的一瞬间,阮青黛甚至还往深水处刻意沉了沉,任由那塘水的幽寒侵入骨髓。 方才她刻意激怒聂欢,又趁她巴掌扇过来时,偏头闪避,装作被打得头晕目眩的样子,就是为了踉跄几步栽进荷塘。 若想见她的是姜屿和越?D,她光是落水显然还不够。如果安然无恙地被人从荷塘里捞起来,大不了换件干爽的衣衫,便又能继续烹茶送往正厅。 想要以此为由避开这桩祸事,怕是要对自己心狠一点。要么受惊过度,要么着凉生病,这样总不会有人再逼着她烹茶露面了吧? 在水下憋气待了片刻,阮青黛听着岸上各种呼声,心里计算着时间,直到她的四肢都快被塘底的寒意冻僵了,才慢慢地朝塘边游了过去。 这出戏演到这儿也差不多,若再多便过了。 阮青黛悄悄游到塘边,刚将脑袋探出水面,便撞上了一双漆黑锋利的眸子。 晏闻昭正脱去外袍,丢向了劝阻他下水的彦翎,一低眸,目光触及水中的阮青黛,面色微顿,转瞬间又升起蓬勃怒火,看得阮青黛心中一惊,下意识往水里沉了沉,却不小心呛了口水。 还不等阮青黛扑腾两下,晏闻昭猛地俯身,抬手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 阮青黛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坚硬却温暖的怀抱。 在冰冷的塘水里泡了这么一会儿,她的确冷得够呛,竟对这炙热的温度贪恋起来。阮青黛咬着牙打着颤,偏过脸埋入晏闻昭的胸膛,又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揽在她后背的手臂倏然收紧。下一刻,晏闻昭从彦翎手中夺过外袍罩在她身上,紧接着一把打横抱起,大步朝园外走去。 “云娘子在那儿!” 一声高呼引得所有人都朝这边围聚了过来。霍老夫人着急地迎了过去,身后还跟着忐忑不安的聂夫人和聂欢等人。 然而还不等人看清阮青黛落汤鸡似的模样,晏闻昭已经阴沉着脸,快步从她们身边经过,冷声吩咐彦翎道。 “去请大夫。” 行至聂欢面前时,晏闻昭冷沉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那一眼戾气横生,吓得聂欢脸色煞白,竟是有些站不稳。 众目睽睽之下,晏闻昭就这么丢下了满园宾客,抱着他的婢子,一路直奔主院而去,彻底坐实了武安侯钟情一哑婢的坊间传言。 树影交错的游廊上,晏闻昭抱着人疾步匆匆。裹在阮青黛身上的男子外袍,已经被她湿透的碧色衣衫浸湿,紧紧贴在他腰间、臂弯,将他的衣裳也洇出大片大片的深色。 察觉到怀里传来的彻骨寒意,晏闻昭低眸看了一眼。女子瑟缩着躲在他怀里,只露出半边脸,青丝湿哒哒地黏在一起,擦过眼尾那粒浅痣,垂落在脸侧,愈发衬得那张巴掌大的脸瘦削惨白。 晏闻昭收回视线,面容紧绷,眸色愈发冷沉。 卧房的门被一脚踢开,晏闻昭竟是直接将阮青黛抱进了自己的房里,在床榻上放下。 晏闻昭的动作简直是出乎意料的温柔,阮青黛竟莫名有些心慌,干脆眼睛一闭,佯装自己晕了过去。 “许云皎。” 晏闻昭扯过被褥盖在阮青黛身上,连名带姓地叫了她几声,声音到了后面终于不似寻常那般平稳,能叫人听出几分着急。 云歌、云烟和云杉三个婢女匆匆跟进来,她们是晏闻昭的贴身婢女,今日不必去前面端茶递水,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看着晏闻昭将阮青黛抱了回来,便已经有些傻眼,如今看着他不仅将阮青黛抱进卧房,还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更是面面相觑,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到晏闻昭转头冷斥了一声,三人才如梦初醒,准备热水的准备热水,准备衣裳的准备衣裳?? 一阵手忙脚乱中,彦翎也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看见阮青黛垂在身侧的手仍在颤抖,晏闻昭皱了皱眉,直接将自己的手覆上去,牢牢握住,看向彦翎,“大夫呢?!” “属下刚刚正要出去叫大夫,却被钟离公子的人拦住。钟离公子因为身体抱恙,特意带了大夫随行。此刻已在屋外候着了!” 听到钟离公子四个字,正闭眼装晕的阮青黛浑身一震,被晏闻昭握住的手登时颤抖得更加厉害。 晏闻昭眉心拧得更紧,“那还等什么?让他进来。” 彦翎应了一声,转身朝外跑去,晏闻昭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 “侯爷??” 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几乎能被人忽略。 晏闻昭一愣,诧异地回头,看向床榻上幽幽醒转的女子。 女子似是也被自己突然能出声吓到了,微微瞪圆了眼,轻咳了几声,半晌才反应过来,惊喜地拉住了晏闻昭的手,“妾,可以,说话了??” 晏闻昭心头一动,目光紧紧锁在女子面上,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阮青黛的嗓音与他想象中竟是完全不同。他原以为,像她这般温婉柔顺的女子,嗓音也定是甜腻娇柔,却不料此刻听到的女声,清清泠泠、不妖不媚,带着一丝淡淡的嘶哑,不似莺啼,竟是更像冬日的簌簌雪粒。 阮青黛仰躺着望向晏闻昭,半晌没听到他的回应,略微有些不安。 夜色冷沉,皇城内一片死寂。阮青黛和兰苕从皇城内走了出来。 “娘娘怎么说,可是原谅姑娘你了?” 兰苕试探地问阮青黛。 阮青黛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兰苕不解地,“那姑娘你怎么看着还是不大高兴?” 阮青黛正欲言又止,眼前忽地一暗,竟是有人拦在了她们跟前,“郡主。” 阮青黛抬眼看见陆啸,心里一咯噔,“陆大人??你在此处做什么?” “卑职在等郡主。” 陆啸拱了拱手,答道,“太子有令,今日是郡主学画的日子,所以叫卑职此刻接郡主去东宫。” 第 48 章 048 “现在?!” 兰苕难以置信地嚷了起来,“现在都这个时辰了,还要去东宫?” 阮青黛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她看向陆啸,勉强笑笑,“今日时辰不早了,殿下便是要补上今日的课程,也该等到明日??深夜探访,于礼不合。” 语毕,也不管陆啸是何反应,阮青黛便拉着兰苕,匆匆从他身边绕开。 然而还没走两步,陆啸就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来,“郡主见谅。” 方才在落水前,阮青黛突然灵光一闪,服下了锦盒里的解毒药丸。她本想着万一姜屿发现什么端倪,派人探查,自己若能开口说话,便不会让他往废帝身上联想。 可阮青黛当时倒是没顾虑到,自己这嗓音会不会惹得晏闻昭怀疑。她自幼扮成男装,刻意处理过嗓音,此刻正常说起话,虽不至于像男声,但也与寻常女子不太一样。 若是晏闻昭对这声音起了疑心?? 阮青黛搭在他手背上的指尖轻轻动了动,有些忐忑地启唇,“??侯爷?” 晏闻昭不自觉抿唇。 虽与他想象的声音天差地别,但却是一样的悦耳,甚至是更悦耳。 “侯爷,大夫来了!” 彦翎领着姜屿身边的大夫进来。 晏闻昭眼里的幽邃散去,一下松开阮青黛的手,起身走开。 *** 月洞门外的树荫下,姜屿靠在步辇上,半阖着眼,一只手不断拈动着腕上的佛珠,动作不似面上那般淡定从容。 “郎主,秦大夫回来了。” 身边的牧合提醒道。 姜屿霍然睁眼。不远处,霍松亲自将背着药箱的大夫送了出来,又向姜屿说了一大番感谢的话。 姜屿此刻没什么心思应付霍松,草草地应了两声便要告辞。 下人们抬起步辇沿着石径离开,大夫低眉敛目跟在步辇一侧,没走几步,便听得姜屿问道,“诊过脉了?如何?” 姜屿的声音里辨不出情绪,却莫名让大夫有些紧张。 “郎主,武安侯那位婢女??的确是个女娘。而且从脉象上看,并无任何中毒迹象。” 大夫的话一出口,姜屿手上拈动佛珠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尽管隔着帷纱,没人知道他此刻是何表情,但空气却仿佛凝滞了似的,压抑得让人直不起腰来。 姜屿手指一松,将那佛珠套回腕上,重新阖上眼,嗓音冰冷,“回府。” *** 暮色将至,主院里已经点起了灯。 晏闻昭命人将更宽敞的西厢房收拾了出来。阮青黛用热水沐浴后,便直接被云歌和云杉扶进了厢房,又被云烟端着碗喂下了大夫开的药汤。 阮青黛最初不过是故意做出些病弱的姿态,可装着装着,身体却真的有了反应,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眼皮也越来越重,尽管心中还有各种不安,她还是抵挡不了那席卷而来的倦意,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芙蓉宴后前院还有各种杂事,派人将晏闻昭请了过去。晏闻昭离开前,特意吩咐三个婢女守在阮青黛身边伺候。 三人虽和阮青黛身份相同,但今日亲眼目睹了晏闻昭对阮青黛的态度,便知这位云皎与她们春秋冬不一样,自然也不敢怠慢,兢兢业业地在厢房内陪着阮青黛。 听得床上传来几不可闻的梦呓,云杉立刻起身凑了过去,还未听清说的是什么,她便发现阮青黛两颊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连忙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惊觉手掌下一片滚烫。 阮青黛高热不止,主院再次热闹起来,婢女们进进出出,阮青黛却浑然不知,仍是紧蹙着眉,被噩梦魇住了似的。 出乎意料,这次梦里竟是没有出现姜屿,而是回到了更早之前。 那一年,她还没被记到钟离皇后名下,没有与姜屿见过面,而她的生母许采女还尚且在世?? “不过一介樵夫之女,竟敢在本宫面前穿戴得这般招摇?” 袁贵妃是最受靖武帝宠爱的宫妃,而许采女那日不过是戴了支鎏金缠枝步摇,便不知哪里碍了贵妃的眼,叫人按在御花园中,硬生生扯散了发髻。 那鎏金缠枝步摇也砸在土里,被贵妃身边的?仁桃唤挪榷稀? 许采女捧着断成两截的步摇,一步一踉跄回了宫,恰好被来请安的阮青黛看了个正着。 阮青黛那时不过八岁,只知道那支步摇是许采女刚入宫时父皇赠予她的,她视若珍宝,平常甚至都舍不得拿出来戴,如今却被人毁成这样。 瞧见许采女还想背着人将那步摇修补好的哀戚模样,阮青黛怒火中烧,甚至没跟她商量,第二日便去了御花园等袁贵妃。 许采女虽是樵夫之女,却会些奇门阵法的本事。阮青黛小时候见了,便缠着她教自己,也学会了些占卦、布阵的皮毛。 待袁贵妃领着人又来了御花园,阮青黛不过挪移了几盆牡丹的位置,顷刻间,一群人便像是见了鬼似的,被困在原地惊叫连连、四处乱窜。 阮青黛正看得发笑,却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一转头,许采女已经脸色难看地站在她身后,第一次扇了她一耳光。 那是许采女第一次打阮青黛,也是最后一次。 几盆牡丹花被许采女挪回原位,袁贵妃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地扑进了靖武帝怀里,指着被宫人押来的许采女和阮青黛,惊恐地叫着“妖孽”。 阮青黛至今还记得靖武帝当时的眼神,愠怒、惊疑、忌惮,没有一丝爱意,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许采女教子无方,杖责二十。” 靖武帝冷声下令。 阮青黛瞬间慌乱起来,抱着许采女的胳膊不肯撒手,却愣是被宫中侍卫拉开拖到一边,眼睁睁看着那一寸厚的棰具重重落下来,打在许采女的下腰处,几杖便见了血。 年幼的阮青黛彻底吓蒙了,哭喊着为许采女求饶。就在靖武帝沉默犹豫时,贵妃又哭诉了两句,差点背过气,靖武帝便着急地搂着人离开了御花园。 许采女咬着牙,痛得几乎要晕过去,阮青黛终于挣脱侍卫的桎梏,踉跄着冲了过去,跪在许采女身侧,却见她的视线仍死死盯着靖武帝远去的背影,眼中的情绪太过复杂,是那时的阮青黛无法看得懂的?? 晏闻昭回到主院时,便听云歌说阮青黛发了高烧,不由眸色一沉,快步走进厢房。 厢房内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晏闻昭在床榻边坐下,转头望向烧得两颊绯红的阮青黛,眉眼间萦绕着一股阴郁之气。 阮青黛紧拧着眉心,张了张唇,一两句呓声不自觉吐露,却轻得令人听不太清。 晏闻昭微微低身,终于听见阮青黛喃喃呓语唤着的是“阿母”。 晏闻昭呼吸一滞,目光再次落回阮青黛面上,恰好触及那滴从她眼角划过的泪珠,忍不住伸手,指腹点在她的眼尾,接住那滴似是要灼伤他的眼泪,眸色愈发深沉。 *** 翌日,阴雨绵绵。 阮青黛从梦中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像是被火焰灼烧过,烫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云娘子,你醒了!” 云烟恰好端着水盆进来,看见阮青黛睁开了眼,连忙靠过来,动作小心地扶着阮青黛缓缓坐起身。 阮青黛开口,嗓音沙哑得不行,“水??” 云烟连忙转身倒了杯茶过来,递给阮青黛。凉茶润喉,阮青黛抿了抿干燥的唇瓣,艰难开口,声音还有些艰涩,“多谢。” “云娘子不必这么客气。” 云烟接过茶盅,又抬手试探阮青黛额上的温度,“我、云歌还有云杉,如今已是姑娘的婢女。” 阮青黛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将云烟的话重温了几遍,才开口道,“你们与我同为侯爷的婢女,怎么能??” “侯爷既如此吩咐了,娘子自然与我们不同。”云烟笑了,笑容里带着些意味深长,“婢子去打水来,为娘子洗漱吧?” 目送云烟离开的背影,阮青黛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不在耳房里,而是在主院的西厢房。 雨声淅沥,驱散了一丝暑热。 晏闻昭来请安时,霍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自我反省,“昨日是我的错,不该让云皎与那聂氏女郎斗茶??谁知道那小娘子生得貌美如花,竟是个心如蛇蝎的。” 晏闻昭面色冷酷,“与聂氏不必再往来。” “自然。” 霍老夫人连连点头,想起什么,她仔细打量着晏闻昭,见他眼下隐隐带着些青色,“云皎现在怎么样了?听说昨夜她发了高热,主院折腾了一整夜,你也一直陪到早晨,见她退了烧才去上朝?” 晏闻昭抿唇,并未答话。 霍老夫人试探地问道,“奚舟,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又是将人挪进西厢房,又是将自己身边的婢女拨去伺候,显然不止是上心了。昨日芙蓉宴那出落水,但凡长了一双眼睛,都能看出他对女子的与众不同。 “我知道,你从前只对那位动过心思,这么几年也一直记着她??” 霍老夫人难得提起旧事,“可她毕竟已经过世,你也是时候放下了。云皎那孩子,我第一眼见她,便说她面相好,非要带她进内宅,也不全是因为什么高人算卦的缘故。” 晏闻昭抬眼看向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叹了口气,“不过是因为她眉眼间与那位有几分像。我想着,你若能将她当成影子,心里也会好受些??” 晏闻昭默然,视线移向窗外,看着外面的雨雾,半晌才拧眉道,“她们不一样。” 除了容貌上那点相似,其他脾气秉性全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用一个去替代另一个,让一个成为另一个的影子。 察觉到晏闻昭的走神,霍老夫人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依我看,云皎这次病得这么厉害,一半是因为昨日落水,还有一半多半是心病!这段时间筹备芙蓉宴,她总是郁郁寡欢的,又那么操劳,你得好好补偿她。” 晏闻昭眼前不由闪过女子日渐消瘦的面庞、昨夜那声脆弱的娘亲和眼角划过的泪珠。 他收回视线,看向霍老夫人,“如何补偿?” *** 雨后初晴,院中四处氤氲着一股青草香气。 阮青黛用了些清粥,整个人都恢复了精神,她自己披着外衫下了床,坐到窗边吹着风发愣。 云歌端来熬好的汤药,“姑娘,药熬好了,得趁热喝。” 阮青黛望着那黑乎乎的汤汁,暗自拧了拧眉,却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接过来随手放在一边。 听得院外传来些动静,阮青黛抬眸,通过半开的窗便瞧见彦翎领着一队下人浩浩荡荡走进主院,直接朝西厢房而来。 一行人进了西厢房,阮青黛不明所以地转头,便见彦翎招呼着人将几个箱子在地上放下,又将好几个一看便价值不菲的匣盒放在了桌上。 “云娘子,这些都是侯爷特意挑选的,吩咐我先送过来。” 说着,彦翎挥手让下人们纷纷打开箱盖。 阮青黛诧异地望了一眼,便见几个箱子里尽是漂亮的罗裙华裳,名贵的料子,精巧的文案,细密的针法,全然不似侯府的婢女服饰那般朴素简陋,还都是最时兴的颜色和样式,看得云歌等人都是眼睛一亮,发出惊叹之声。 彦翎又亲自端着一匣盒走过来,掀开盒盖,呈给阮青黛看,“还有这些首饰,不知娘子是否喜欢。” 阮青黛的目光落在匣盒中,一时愣住。里面金、银、玉各种材质的钗簪步摇、镯钏耳坠,琳琅满目。 只扫了一眼,阮青黛便知道这些首饰价值不菲,虽然与她平日里在宫妃身上瞧见的相比,还有些差距,但在宫外绝对称得上是珍宝。 还没等阮青黛反应过来,彦翎便朝三个婢女使了个眼色。云烟立刻接过匣盒朝阮青黛走来,“娘子,我们来帮你梳妆吧。” 梳妆”这个词和这件事,对于阮青黛来说都十分陌生。 在皇宫那些年,她一直只能穿男装、戴发冠。而恢复女儿身之后,因为不会梳复杂的发髻、也不熟悉女子的妆饰,大多时候,她都是随便敷点粉绾个发,几乎没有正经打扮过。 此刻阮青黛换了一身明艳的缃色新衣,端坐在妆台前。三个婢女簇拥在她身边,一个替她涂脂抹粉,一个替她梳着复杂的发髻,还有一个挑着匣盒中与衣衫相配的珠钗步摇,轻轻簪在她鬓发间。 望着镜中云发丰艳、蛾眉皓齿的自己,阮青黛既有些不自在,心情又有些奇妙。 其实七八岁的时候,阮青黛也曾有过小女儿心思,喜欢好看的衣裳和漂亮的首饰,所以她没少羡慕其他公主们,尤其是姜晚声。 姜晚声是贵妃的孩子,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她永远打扮得粉妆玉琢,是宫宴上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她也从来不缺好看的华服罗裙,有些新衣甚至只穿一次,不慎沾了脏污,她就会赌气丢掉。 若问起阮青黛从小到大做过最丢脸的一件事,那便是她曾经捡起过姜晚声丢弃的衣裙,当宝贝似的藏了一路,躲在皇宫的荒僻一角,摘下发冠,临水照影,笨拙地梳了发髻,簪了朵花枝,一整日都开心得像个傻子。 只是这样大胆的事,自许采女死后,阮青黛就再也没做过了。一个时刻都有可能性命不保的人,怎会再在意那些金钗华裳呢? 阮青黛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缃色衣裙,突然想起当年她从姜晚声那里拾走的,也是一件差不多颜色的裙裳,不过比这件要厚上许多,是冬日的袄裙。 “昨日芙蓉宴,娘子若是这么打扮,定不会输给那些贵女。便是那位聂氏女郎,也要被娘子比下去!” 云歌一边替阮青黛整理着鬓发,一边奉承道。 阮青黛透过镜子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娘子昨日不过是赢了斗茶,就被那聂氏女郎推下荷塘,若是穿成这样,还能活到今日吗?” 云杉心直口快地接了一句,又补充道,“听说如今建邺城都在传那位女郎的恶劣行径,她的名声也是毁得差不多了。” 闻言,阮青黛唇角的笑容淡了淡。 她那时蓄意挑衅,一是为了保命,二是确实想要教训聂欢,可倒也没想将人害得名声尽毁?? 云烟观察着阮青黛的脸色,不忘为晏闻昭说话,“凭聂氏在建邺城的权势,想要压下昨日的事也不是没可能。定是侯爷在为娘子出气呢。” 提到晏闻昭,阮青黛只觉得更加心烦意乱。 也不知他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送来的这些衣裳首饰显然不是婢女能穿戴的,难道还真打算替她除了贱籍,给她个侍妾的名分吗? 云杉终于簪好了发钗,挑了一对耳坠刚要给阮青黛戴上,却动作顿住,奇怪地噫了一声,“娘子耳上竟是没有穿孔?” 阮青黛回神,摸了摸耳垂,“嗯,耳坠不必戴了,这样就很好。” 说着,她从圆凳上站起来,后退了几步,在距离镜台一米开外的地方站定,对着铜镜从头到脚打量自己的穿戴。 阮青黛挽着薄纱披帛,摸了摸侧边层次分明的发髻和垂落耳侧的步摇,久违的爱美之心竟是复苏了。 她忍不住在镜前转了几个圈,一旁的三人变着法子说好听的话,云杉念错了一句诗,逗得所有人都笑出了声。 晏闻昭刚走到廊下,便听得房里传来女子们愉悦轻松的笑声,阮青黛清清冷冷的嗓音混在其中,却一下就被他分辨了出来。 晏闻昭顿住步子,侧眸望去。窗棂半阖,身穿缃色华裳的女子巧笑倩兮,拎着裙摆转着圈,鬓边的步摇轻晃、铃叮作响,昭示着她此刻雀跃的心情。转过来的那一刻,女子脸上还带着纯粹明媚的笑容?? 晏闻昭怔住,心脏突然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紧接着便开始跳得飞快。 阮青黛正笑着,突然瞥见窗外立着的高大身影,倏然一惊,慌忙停下了动作。 她抬眼,撞入晏闻昭那双漆黑暗沉的眸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又变回了寻常那副娴静恬淡的模样。 晏闻昭心里那丝异样转瞬即逝,眉眼间的情绪也渐渐消散,待一切平静后,他迈步走进厢房。 阮青黛低眉敛目,福了福身,身后的春秋冬三人也连忙跟着行礼,齐声唤道,“侯爷。” 听到身后三人的声音,阮青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如今已能说话,可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出声。 晏闻昭在桌边坐下,三个婢女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退了出去。 阮青黛掩饰着心里那点不自在,默默走过去,想为晏闻昭倒盏茶。可刚一抬手,臂弯上的披帛就滑落了下来。 阮青黛连忙伸手去扶,却正好与晏闻昭接住披帛的手碰在一起。轻纱落下,覆在他们交叠的手掌上,两人都是一愣。 阮青黛红了脸,率先抽回手,一声不吭地倒了杯茶,递向晏闻昭。 晏闻昭接过茶盅,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向阮青黛,眉心轻拧,“不是能说话了?” 阮青黛怔住,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张了张唇,轻声回答,“妾身??喉疾未愈,嗓音不堪入耳,怕惹得侯爷不喜??” 晏闻昭执着茶盅的动作微顿,目光复杂地盯着阮青黛,诡异地沉默了半晌,才收回视线,将茶盅里的茶一饮而尽。 “不会。” “那侯爷也不会嫌妾身话多吧?”阮青黛又楚楚可怜地追问了一句。 用原本的嗓音作出这种语气,阮青黛自己都听得有些别扭,竟突然觉得还是哑巴更好做戏一些。 晏闻昭启唇,言简意赅地吐出两字,“尽量。” 这么不情愿?? 阮青黛腹诽了一句,但面上还是作出如释重负的模样,欣然开口,“那妾就安心了。” 晏闻昭转眼,视线落在屋内还未收拾好的衣箱上,淡淡地问道,“这些可还合你心意?” “妾从未穿戴过这么好的衣衫首饰,心中惶恐??但也欢喜。” 阮青黛这回说的倒是心里话,所以面上带了几分真情实感,眼里也亮晶晶的。 晏闻昭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喜欢就好。” 晏闻昭坐了片刻,阮青黛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话题,晏闻昭并不怎么应答,却也没有起身离开,仿佛就是特意要留在这听她说话,让阮青黛出声时更是心有戚戚。 好在霍松突然打发人来寻,晏闻昭才终于起身走出厢房。 经过窗口时,晏闻昭又往屋内扫了一眼,便瞧见阮青黛垂着头,笑意盈盈地捋着垂在肩上的步摇。 一时间,他心里竟是生出一种可怕的冲动。想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 皇宫内苑,夏意深深。 宫人们在御花园中着急地四处寻找,嘴里连声唤着“陛下”,回应他们的却只有阵阵蝉鸣。 身穿赤金色龙袍的幼帝姜昭跨坐在树上,躲进层层枝叶里,透过缝隙看着树下遍寻无果的宫人。 起初他还得意洋洋,可时间长了,却又觉得无聊起来,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喂,朕在这里。” 宫人们闻声抬头,看见树叶间隐隐若现的龙袍,一下全部拥了过来,苦口婆心劝他下来。 “既是捉迷藏,自然是你们捉到才算数!你们,来个人上来捉朕。” 姜昭吊着树枝死活不肯下来,树下的宫人们面面相觑,根本不敢往上爬。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时,身穿朝服的晏闻昭出现在他们身后,神色阴煞地抬头,对上姜昭心虚的视线。 “大,大将军,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宫人们这次看见身后的晏闻昭,慌忙退到两边朝他行礼。晏闻昭缓步走到树下,打量了几眼。 姜昭更虚了,声音微抖,“晏闻昭,你要干什么?” 晏闻昭冷嗤了一声,突然抬脚踹上树干,上方的树枝倏然一颤,姜昭惊恐地瞪大眼,身子一歪,直接从树上栽了下来。 “啊啊啊——” 晏闻昭镇定地伸手,在姜昭落到自己面前时,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他的领口,将他稳稳地提在半空中。一旁的宫人们彻底吓傻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啊啊啊啊——” 姜昭的尖叫声仍在继续。 “噤声。” 晏闻昭拧眉,将姜昭放在地上站稳。 姜昭恼火不已,指着晏闻昭骂道,“你,你耍赖!你不会爬树就用这种手段!!” 姜昭不过七八岁,正是任性调皮的年纪,从前又出生在偏远的封地,所以养成了这么个肆无忌惮的性子。 有时候晏闻昭看着他,竟就像在看从前的自己。 晏闻昭扯扯嘴角,讽刺地说道,“陛下,整个建邺城可能只有两个人会爬树。一个是你,一个是臣。” 姜昭震惊了,“怎么可能?爬树这么有意思的事,他们怎么能不会?!” “他们觉得有失风骨。” “??” 姜昭听不明白什么叫风骨,敷衍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愿赌服输。既是你捉了朕,那朕就要给你赏赐。大将军,你想要什么?” 晏闻昭并不想向皇帝讨赏,刚要开口,眼前却突然闪过一张笑意盈盈、满眼欣喜的脸,微微停顿了一下。 “那陛下就赏臣一件首饰吧。” 男人语气冷硬地说道。 姜昭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赏什么?” “臣说,”晏闻昭眉眼间掠过一丝不耐和尴尬,“首、饰。” 其实姜清璃不是没想过,晏闻昭今夜吃了亏后会如何反击,可却万万没想到这厮竟然用了如此阴损的法子,叫她竟像是硬生生吞下了百来个苍蝇那么恶心?? “好一个太子??” 半晌,姜清璃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果真不是能轻易招惹的??” “殿下,西院那些人??您打算如何处置?” 侍女小心翼翼问道。 姜清璃恼火地吼了起来,“全都给本宫赶出去!” 第 49 章 049 熹微的晨光照进东宫寝殿。 分明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寝殿内却还是一室静谧。浅金色的纱幔垂落曳地,掩映着榻上相拥入眠、亲密无间的两道身影。 卧榻上,晏闻昭已经换了一声干净的玄色寝衣,而他怀里的阮青黛还穿着昨夜的素色里衣,那身藕荷色的外袍则被揉得褶皱不堪,随意丢在角落里。 晏闻昭早就醒了过来,一双眼眸恢复了清明,一眨不眨地盯着还在昏睡的阮青黛。 阮青黛阖着眼,面颊微红,如同被浸透了海棠春色的白玉。她睡得并不安稳,眼尾还残存着一道湿痕,瞧着着实有些可怜。 申时,阮青黛像往常一样去了霍老夫人的院子。 见阮青黛又能正常说话,又穿戴着绫罗金簪,霍老夫人忍不住感慨,她这一出落水竟是因祸得福。 闲来无事,霍老夫人起了兴致,让阮青黛再说些有趣的戏文给自己听。从前都得阮青黛画出来再由婢女转述,总是断断续续,听得不过瘾,如今总算能听阮青黛亲口说了。 然而霍老夫人前几日去千秋台去得比较勤,早已经将阮青黛耳熟能详的那些戏文都点了一遍。 一时间,阮青黛竟是搜刮不出什么更新鲜的故事,便半真半假编排起了许采女和靖武帝的过往。 从未出过深山的樵夫之女,救了一位身受重伤的英俊男子,并倾心相许,不顾父母劝阻,执意与他私奔。却不料那男子是个权势滔天的贵人,家中早有妻妾。女子从此被辜负,又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便只能在深宅中凄凉度日?? 霍老夫人听得咬牙切齿,却又催促着阮青黛继续往下讲。 “女子垂死之际,将唯一的女儿叫到床前,给了她一件信物,让她若是有机会,定要逃出这高门深宅,去寻外祖家。她要女儿亲口跟自己的爹娘说一句,原是她做错了。” 语毕,阮青黛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凉茶。 霍老夫人诧异地看着她,“没了?这就没了?” “没了。” “不可能,你怕是少看了下半出!”霍老夫人十分笃定,“按照这些戏文的一贯套路,女子的身世一定大有文章。若只是山野樵夫,何必还要拿什么信物寻人?” 阮青黛怔了怔,刚想分辩两句,却听得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她转头,见进来的是晏闻昭,连忙起身行礼,“侯爷。” 听得她嗓音微哑,晏闻昭扫了她一眼,又看向霍老夫人,“母亲在做什么?” “正在让云皎给我讲戏文。” 霍老夫人仍沉浸在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里,嫌晏闻昭有些碍眼,随意敷衍了他几句,便要打发他走。 看出了霍老夫人的意图,晏闻昭果然起身要走,只不过走之前,视线转向站在一边纹丝不动的阮青黛,“还不走?” 阮青黛愣了愣。 晏闻昭口吻淡淡,“不是说喉疾未愈,这几日要少说话?” 这句话一出,阮青黛和霍老夫人都默了,竟是都有些心虚。 阮青黛跟着晏闻昭从霍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两人从荷塘西角经过,晏闻昭竟是出乎意料地走进了观翠阁。 阮青黛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就看见晏闻昭站在楼梯上回头看她,“上来。” 观翠阁二层可以看见侯府的大半园景,晏闻昭负手站在阑干边,望着底下的满塘碧色和嶙峋山石。 从前毫无章法的园子,此刻已是整齐有序、景致分明,而这些全都归功于他身边的女子。 “如今建邺城人人都在夸你办的这出芙蓉宴。” “妾不敢居功,”阮青黛顿了顿,垂眼道,“他们夸的是武安侯府的芙蓉宴,不是妾的。” 晏闻昭侧眸看了她一眼,“但这园子,你确实打理得不错。” 说着,他一只手探至袖中,似乎是想要拿什么东西,可还没来得及动作,阮青黛却往前踏了一步,站到他身侧,指着园中精心布置的景致,轻言细语地讲解起来。 晏闻昭:“??” 阮青黛浑然不觉。 她总算知道晏闻昭今日突然来观翠阁是为了什么了,原来是来检阅她前几日的工作成果。 也好,若不说这些,她也不知该和晏闻昭聊些什么。于是阮青黛便一句接着一句,一个景接着一个景地跟晏闻昭介绍。 晏闻昭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可见阮青黛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已经从内宅讲到了外院,甚至提及了她从前住过的那处荒僻院子。 晏闻昭拧眉,终于侧身,直接从袖中拿出一方三寸长的匣盒,递到阮青黛面前。 阮青黛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那长匣盒,匣盒的做工纹路竟是比昨日收到的妆奁还要精巧,而且越看越眼熟,就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 阮青黛接过匣盒,又抬眸看向晏闻昭,却见他移开了视线,并不与自己对视,“侯爷,这是??” “谢礼。” 晏闻昭薄唇微启。 “可侯爷昨日已经送了妾身那么多新衣和首饰,为什么还要??” 阮青黛面露疑惑。 晏闻昭抿唇,并不急着解释,“打开看看。” 好歹也做过几年暴君,还能是什么她没见过的珍宝吗? 阮青黛垂眼,心里想着该装的样子还得装,若是能装作感激涕零的模样,那自然更好。 如此想着,她手指轻动,将匣盖掀开。看见匣中物件,阮青黛倏然怔住。 晏闻昭移回视线,目光落在阮青黛面上。 匣盒被打开的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女子眼中有万千情绪闪过,最终甚至水光潋滟,泛起几分涟漪?? 晏闻昭分辨不出太多情绪,却能明显察觉出那盈盈泪眼里有几分欢喜,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这是陛下今日的赏赐,母亲向来不喜戴这些,便赠予你了。” 晏闻昭简单解释了一句,省去了姜昭将步摇赐给他时说的话。 “大将军,这支鎏金缠枝步摇绝对是世间罕有的珍品!你知道吗,废帝把它当宝贝一样藏在床头暗格里,是朕无意中翻出来的!” 阮青黛怔怔地望着那支熟悉的步摇,眼前微微泛着雾气,她伸手,指腹轻轻碰上那簪身中央的漆金花枝。 许采女没留给她什么,除了三枚用来占卜的铜钱,便只有这支步摇。许采女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阮青黛便是夜夜抱着断成两截的步摇才能入睡。 即位后,她总算有了那么一丁点权力,便特意吩咐宫中能工巧匠将簪身粘合修补,珍藏在了暗格中。 那日死遁,阮青黛走得匆忙,忘了戴上这支步摇,没想到今日,竟是会借晏闻昭的手失而复得?? 许是方才与霍老夫人讲戏文,令阮青黛不得不将许采女的音容笑貌都回忆了一遍,此刻看见这支步摇,她的情绪便格外脆弱。 “多谢??我很喜欢这支步摇??真的很喜欢??” 阮青黛低垂着眼,轻声道谢。 晏闻昭定定地看着阮青黛,眸光微闪,眉眼间也涌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过是他随手从宫里求来的一支步摇,便能让她这般欣喜动容?? 阮青黛心情复杂地盖起匣盒,眼睫颤了颤,竟是不自觉落下一滴泪,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抬手去擦。 下一刻,晏闻昭便攥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在她眼下摩挲了两下,拭去眼泪。 阮青黛呆住,愣愣地仰着头,感受到晏闻昭手掌上的层层薄茧和他异常温柔的动作,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晏闻昭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也叹了口气,“许云皎。” 他总是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好像生怕少念一个字,都会让人心存妄念。可这一次,便是这样生疏的三个字,都叫他念得辗转暧昧。 “那日你说愿意赌一次,赌我迟早有一日会宠爱你、偏爱你,甚至是钟爱你。” 那日阮青黛为了踩雷在晏闻昭背后写下的大胆“情话”,此刻被晏闻昭低沉的嗓音复述了一遍。 阮青黛一惊,两颊瞬间涨得通红,就连耳廓都染上了羞耻的红晕,“侯爷!” 清冷的嗓音难得带了些娇蛮,让晏闻昭话音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阮青黛仓促地掩饰道,“妾知道错了,是妾太贪心,妾以后??” 晏闻昭眸色一沉,低声打断了她,“我给你机会。” 阮青黛此刻已没有思考的能力,更何况晏闻昭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她烧红了脸,神色更加困惑,“什,什么机会?” 晏闻昭望进阮青黛的眼里,一双暗眸逐渐升温,扶在她脸侧的手也微微后移。再开口时,嗓音低哑。 “让我钟情你的机会。” 在阮青黛愣怔的目光下,晏闻昭低头,不容拒绝地吻了下来。 暮色将至,天边霞光温柔,两人凭栏而立,一素一黑两道身影几乎重叠在一起。 阁楼上突然起了风,将两人的衣角吹得瑟瑟作响,也将女子鬓边散落的青丝吹起。 男子指骨分明的手掌贴在她的颈侧,最初只是虚扶着。可当那缕被吹起的青丝,飘飘渺渺最终缠绕上食指的那一刻,男子的手掌却突然收紧,稍加了几分力气,又将女子往自己身前压近了半寸。 “唔??” 阮青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她整个人被晏闻昭的气息包裹,唇上承受着灼热而柔软的触感,脑子里一片混沌。 耳畔回荡着晏闻昭方才最后一句话,还掺杂着些许亲吻声响,和逐渐沉重的呼吸声,听得阮青黛两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 似是察觉到阮青黛的僵硬,晏闻昭微微退开,却仍保持着呼吸交缠的距离,掀起眼看她。 四目相接,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被霞光衬得越发疏阔磊落,令阮青黛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许是美色惑人,许是见了生母遗物,感性所致,又或许是这些时日的相处,将晏闻昭最初带给她的恐惧彻底消弭?? 阮青黛在这一刻,终是忘了眼前这位是对她恨之入骨、并要将她拆骨扒皮的杀神。 在晏闻昭深沉专注的注视下,阮青黛抵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抖了抖,放弃了抵抗的动作,只是五指收紧,攥紧了那玄色衣衫?? 阮青黛闭上眼。 下一秒,生涩而温柔的吻又落了下来。 永初八年,春。 今年开春较常年早了数十日,三月未至,皇宫内苑已是花团锦簇,枝展叶开。 因着这个缘故,宫中宴赏百花的日子也提前了。 最早传出宫中重开百花宴的消息时,盛京百姓无一不觉得稀奇。 毕竟永初帝即位以来,这春日里的百花宴只召开过两次。前两次还是奕王在位摄政之时,而自两年前女帝及笄,宫中便甚少设宴招待近臣了。 回廊尽端的廊梯之上,两名身着青色袍衫的內侍低着头,步伐匆匆走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一众贵女两列并行,身侧都只带了一个侍婢随行。 都是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含苞待放,娉娉袅袅。走在这临水的行廊之上,倒是让这宫苑深深的压抑之感减了稍许。透过廊边那菱形窗格映在粼粼水面,亦是一道怡人的风景。 此次百花宴与以往略有不同,宴请的并非朝臣,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门贵女。 大颜并无男女不同席的规矩,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召贵女进宫是为了给永初帝召些玩伴,而同时宴请世家公子则是希望永初帝能从中择出皇夫人选。 阮青黛低眉敛袖,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云衫,外罩晕间锦半臂,一袭天水绿罗裙,裙裾收束,腰间缀饰着金叶银铃,行步间玎玲有声。比起其他贵女,她实在算不上盛装,头上也只梳了一个凌虚髻,简单地簪了支蓝田玉簪。 內侍将贵女们引至花园,园中处处桃李花妍。宫人们已在花树下布置好了桌案,主位正对着花林。 “陛下还在鸾台处理政务,还请各位在此处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始终不敢抬头的贵女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自发地四散开来,但却又不敢走远,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阮青黛根本没心思赏花,那满眼的春光也只是让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寻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盏出神。 “难得进宫,这位姐姐竟不去赏景吗?” 见她独坐,一同样落单的粉衣女子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阮青黛心中烦闷,只抬头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语,希望她自讨没趣能尽快走开。 “小女虞音,家父定远将军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却并不是个识趣的人。 阮青黛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礼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晓了她的名号,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阮青黛?” 她的音量并不低,园中离她们稍近点的几个贵女都听到了,也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看向阮青黛的眼神有些复杂。 “正是。” 阮青黛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 虞音笑得古怪,话匣子竟还打开了,“早就有所耳闻,方姐姐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听说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议亲,未来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闻言,阮青黛身后的婢女茯苓叹了口气。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砰——” 阮青黛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难掩不耐,“我去别处看看,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茯苓赶紧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当场驳了面子,虞音自是脸色难看,气得将手中帕子绞成一团。 “不就是要嫁进侯府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行廊便又有几个世族公子被內侍领着朝这里走来。 为首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身紫罗上领长袍 ,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嘴角噙着笑,衬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该是让贵女心驰神往的容貌气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对着行廊,她身后的丫鬟却是眼尖,见有人走了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闻言,虞音噤声,一回头,视线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么人?” 她怔怔地问。 恰好有宫娥过来上糕点,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宁翊。 = = = “小姐你慢点。” 茯苓疾步跟在阮青黛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花林深处。花枝掩映处,竟有一座殿阁隐隐约约露出了檐角。 阮青黛心里很乱,直到看见那殿阁,才微微顿住了步子,抬头看向匾额——临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气。” 茯苓终于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那虞家小姐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论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 阮青黛苦笑。 若不是这招摇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门楣显赫是不假,但这位世子的劣迹,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偏偏还风流成性,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曾因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听到宁翊这两个字,在家的都要紧闭门窗,外出的都要绕道而行。后来就连家中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小丫头,用宁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说盛京还有哪些人每日翘首以盼,希望见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赌坊和青楼里。 茯苓心中亦觉不忿,但却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爷也有意与侯府结亲。双方已合过八字,择吉日传换庚帖,若无意外,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可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可以阻止这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毕竟还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来还会承袭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未来便会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风流债,那都是些进不了侯府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袭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这么安慰阮青黛。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这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的话,如今听来还是很刺耳。 阮青黛攥紧了手,十指扣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阮青黛,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能赋。十三岁随祖父邺下学宫一游,论战十数位学宫士子,一战成名,也因此名动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茯苓……”阮青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咏诗作赋熟读经史,不是为了做世子妃,不是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为了生下嫡子承袭侯府爵位。” “咔嚓——” 不远处的假山后突然有了动静。 “什么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过去。 下一刻,栽满芍药的假山后,身着绯色袍衫的年轻內侍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走出两人。 其中一个是梳着单螺髻的小宫娥,而另一个…… 女子看上去和阮青黛年纪相仿,眉间绘着一朵凤形朱钿,朝两侧晕开了些颜色,将眼角眉梢的锋芒柔化了些许。 那一身银红色缀芙蓉花纹的对襟云衫看似平平无奇,但下衬的单丝罗笼裙,裙摆不显眼处却贴饰着一朵金箔团窠花。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越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颜朝女子大多喜爱较为繁复的衣袖,而面前这位,却偏偏用绣带束紧了袖口,袖口隐隐还能瞧见蹙银盘纹。不似广袖双垂的拖沓,这一束袖倒显得干净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发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发,手中还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艳昳丽的天姿国色,却偏偏让人觉得如同男儿般英姿飒飒。 阮青黛心中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蓦地抬头,又仔细朝女子的双眼看去…… 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执扇的手微顿。 那双凤眸也淡淡地看了过来,眸色幽邃,像是怎么也看不见底的两汪黑潭。 ……并不是传闻中的异瞳。 阮青黛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来宫中赴宴的?” 绯衣內侍问道。 阮青黛定了定心神,点头,“小女阮青黛,家父礼部侍郎方淮。”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阮青黛,笑着歪了歪头,朗声道,“原来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绯衣內侍领的路和阮青黛来时并不相同。 她们来时走的是桃花林间的小径,此刻身边却真正是百花齐放,入目之处还有芍药、海棠、瑞香,朵朵争艳。 阮青黛顾不上欣赏园中风景,她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女子的家世,却一直在猜测女子的身份。 在还没有确认身份之前,她甚至谨慎地没有和女子并行,而是落了一步跟在身侧。 “近日方大小姐和宣平侯世子的婚事,倒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女子微微侧头,意味不明地翘着嘴角,“看方小姐满面愁容,似乎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 听女子又提及婚事,茯苓有些紧张地盯向阮青黛,生怕她又急火攻心扭头就走。 阮青黛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直直对上女子的视线,“的确。”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女子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方小姐比我想得要直率。” 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宣平侯世子也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想来能入方小姐眼的,必得是能出将入相的麒麟之才。” 阮青黛摇头,“我只是不愿谈婚论嫁。无论什么人什么门第,都一样。” “哦?”女子有些诧异,“如果我没记错,方小姐已到了适婚之龄。若当真过几年才谈婚事,只怕会懊悔自己白白蹉跎了好年华。” “待字闺中是蹉跎,出嫁后又有何区别?后宅女子始终都是笼中鸟,变得不过是囚笼的名字而已。” 阮青黛不疾不徐跟在女子身后,斟酌着开口。 女子回头看了阮青黛一眼,眼底竟是出奇的亮。 再开口时,话中多了几分试探,“那么,若有朝一日穿云破雾,方小姐又有何打算?” “我……” 阮青黛张了张唇,话在嘴边打了个弯,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內侍将她们引上了湖上的七折桥,岸边柳烟脉脉,已经隐约能看见人影,少女们的娇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女子在桥边驻足转身,本在前面领路的绯衣內侍也随即停下,在桥下躬身等候。 迟迟没有听到阮青黛的回复,她挑了挑眉,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罢了,是我唐突……” “我又能有何打算?” 阮青黛突然走了过来,低声道,“不过是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话毕,便径直从女子身边走过。茯苓赶紧小步跟了上去。 女子愣了愣,直到看着阮青黛走远才失笑出声。 “陛下,你笑什么?” 她身后,宫娥不解地问。 “欲渡无楫,临渊羡鱼,”永初帝阮青黛摇了摇手中的沉香扇,笑意斐然,“这是怨我没能给她一个机会吗?” = = = “刚刚那是什么人啊?小姐竟与她说了那么多。” 茯苓好奇地问阮青黛。 “你可知,宫中內侍的服色自有规制,之前引我们进宫的不过是四等天青,方才为那位领路的內侍却是一等绯色。那位的裙尾袖口上饰有金箔,是只有皇亲国戚才可用的贴饰。且方才与我攀谈,她不仅没有寻常女子的骄矜,还会下意识显出久居上位的姿态。这宫中,年纪与我相仿又能有此等气度的贵人……” 阮青黛抿唇,“你觉得有几个?” 茯苓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脑子里绕了几个弯,才倒吸了口冷气,“小,小姐!她不会就是……就是当今圣上吧?可也不对啊,皇上不是天生异瞳吗?” 永初帝天生异瞳这件事,在大颜是妇孺皆知。 传闻永初帝阮青黛出世那日,大颜……那时的国号还是北齐,北齐皇宫内开了满池莲花,是数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前国师入宫进言,称北齐命脉悬于她一身。 然而除了帝星的命格,这位女帝偏偏又是天生异瞳,被预言了弑父之命。 这些宫闱秘闻,一传十,十传百,个中细节已无处考证。只知先帝贺归动了杀心,但尚在襁褓中的阮青黛却侥幸逃脱,流落到了大晋,被那时还是废太子的晋帝收为义女。 七年前,晋齐交战。 晋帝率兵亲征,贺归为不输北齐士气,也领军出征,却偏偏在战场上被年仅十岁的阮青黛一箭正中咽喉,当下毙命,正应了那弑父的预言。 皇帝战死沙场,北齐元气大伤,节节败退。 晋齐和谈,晋帝扶阮青黛为北齐新帝,且北齐向大晋称臣,但仍可保留帝号,行使君权。 永初元年,阮青黛即位,改齐为颜。 这改朝换代,兜兜转转,追其根源竟是和当初那异瞳的预言脱不了干系。 “刚刚那位贵人不是异瞳啊,会不会是哪位公主郡主?” 茯苓问。 阮青黛蹙了蹙眉,“所以我也糊涂了……” 如果不是永初帝,那还会是什么人? 她正想着,却被不远处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一座精巧的小亭被几株海棠环绕,亭上挽起青纱,贵女和世家公子们已经移步到了亭中赏花,此刻也不知正聊些什么趣闻。 阮青黛本不欲凑这热闹,刚要转身走开,却恰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最近京中都在议论你的婚事,等咱们盛京第一才女阮青黛进了侯府,世子你怕是就不能再像从前那么逍遥了吧?” 不知是谁起了这个话头。 宁翊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与阮青黛简直如出一辙。 一听阮青黛三个字,他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眉头不耐地蹙紧,连茶也没心情喝了。将茶盏在桌上重重搁下,他挥手,“别提了,管她是什么才女,小爷我要娶的是夫人,又不是夫子?!” 宁翊虽然行事放浪,但人缘不差。亭中的世家公子大多与他关系不错,有些也能算半个酒肉朋友。 而贵女们虽久闻宁翊大名,大多却也是第一次见宁翊,不由因他的容貌暂时忘了那些劣迹。再加上阮青黛的才名早就让一些贵女心生不满,因此宁翊此言一出,亭中倒是都笑开了。 茯苓哪里能忍得了自家小姐成为众人奚落的笑柄,一咬牙就要冲上去理论,步子刚踏出去,却被阮青黛一把拉住。 “小姐……” 茯苓跺脚。 阮青黛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世子,听说这阮青黛可是才貌双全,等以后红袖添香在侧了,你恐怕还真会被这位女夫子管教得服服帖帖。” 宁翊嗤之以鼻,“才貌双全?才女但凡长相周正些,都会被人夸成才貌双全。也不看看平常伴我身侧的都是何等美人,就她那种姿色,岂能入我的眼?” 阮青黛站在那,听着宁翊一字一句,只觉得寒彻入骨。 这就是她的未来夫婿,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后半辈子的漫漫长日,她时时刻刻都要以他为天,以他为纲,千方百计使他欢心盼他垂怜,甚至还要与他绵延子嗣…… 只一眼,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后几十年的噩梦,让阮青黛不由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方姐姐?” 亭中的虞音突然瞧见了阮青黛,一脸看戏不嫌事大地嚷了起来,瞬间让亭外的阮青黛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宁翊也看了过来。 许是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人,他竟是站起身径直朝亭外走了出来,“那是阮青黛?” 虞音正想看阮青黛笑话,立刻上前接话,“是啊,刚才我还和她提起世子,却没曾想方姐姐很是生气,扭头就走了。” 宁翊皱眉,又见亭外阮青黛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急,“喂!你给我站住!” 阮青黛在原地定住。 宁翊满意地绕到她身前,在看清阮青黛的容貌时略微有些愣怔,但这一怔却没有怔多久。 对上她冷淡的视线后,他便转瞬清醒,“怎么?方大小姐这还没进宣平侯府的门呢,就开始在本世子面前摆世子妃的架子了?” “什么世子妃!我家小姐还不稀罕!” 茯苓一下挡在了阮青黛身前,狠狠地瞪了宁翊一眼。 宁翊从小到大还没被一个婢女呵斥过,登时被激怒,“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本世子大呼小叫?!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宣平侯夫人是女帝的姨母,在宁翊生母过世后才嫁入侯府。宁翊虽只是她的继子,但名义上也勉强算是永初帝的表兄,经常出入宫廷。而茯苓不过是个侍郎府的婢女,如今却言语冲撞了宁翊…… 阮青黛一惊,连忙将茯苓拉了回来,“世子……” “世子莫不是将朕的皇宫内苑当成了侯府后花园?” 一有些耳熟的清亮女声自身后传来,却隐隐带着些威势。 宁翊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变了。 “陛下。” 直到所有人落座,百花宴开宴,阮青黛还没从女帝带来的冲击感中缓回神。 异瞳给女帝招来了不少无妄之灾,她大抵不愿再以异瞳示人,这才用了什么法子将其藏了起来…… 她有些恍惚地朝端坐主位的女帝看过去。 虽然心中早就有这种猜测,但真正确认了方才和自己同行的就是永初帝后,阮青黛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她本不该多说这两句,只是…… 阮青黛的期待,是从阮青黛即位那一刻就开始的。 她一直在等,等朝廷办女学,等朝廷开女子科举,等永初帝允许女子参政,足足等了八年。 最后,她没能等到女帝推行新政的圣旨,却等到了宣平侯府上门议亲的媒人。 所以那脱口而出的两句,其实已有明显的怨君之意。 埋怨永初帝虽是女儿身,却一直没能给她给大颜女子一个机会,一个冲破牢笼的机会。 虽然永初帝方才主动为她解围,想来应是未曾动怒,但她总想着“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永初帝也仅仅是看起来温和无害,实际上却是一个七年前就能在战场上对亲生父亲一箭封喉的狠角色,和她们这些连盛京都没踏出过半步的世家小姐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用说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至少,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女帝:“朕瞧你这身衣裳很好看,料子可是用的云帛?” “陛下好眼力!这是撷采坊的新衣,用的正是上好的云帛。” 女帝:“撷采坊?” “陛下不知道吗?撷采坊在盛京很有名,用的料子大多色彩鲜丽,而且总出些新式样。” “没错,撷采坊的衣裳样式最多了,我也常常去。” “如果是首饰,那还得去金琉阁。陛下您瞧,臣女这支钗就是金琉阁的……当然,和宫中用的还是不好比。” 女帝:“哪里哪里,朕看了也觉得甚是精巧,和你今日的手钏很相配。” “…………” 这场面完全出乎阮青黛的意料,也让其他贵女们有些意外。 原以为女帝必定对这些普通女儿家的心思没什么兴趣,她们便不敢往这些事上聊。可她们这些人久在深闺,寻常聚在一起也只聊些衣裳首饰风花雪月,这些不敢说,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因此一个个都心里惴惴的。 却不曾想,女帝却自发挑起了话头。 问问这个的衣裳,夸夸那个的首饰,竟和她们聊得津津有味。 阮青黛看着面前的点心和茶,想起了父亲的酒后之言。 “皇帝懒怠朝政,庸碌无为,终究不过是个被逼无奈坐上皇位的傀儡罢了……” 另一边,靖国公次子楚霄忍不住小声感慨。 “来之前母亲和我说,这百花宴是为择选皇夫。我想着娶个公主都不好对付,更何况是皇帝!没想到皇上如此平易近人,比那些世家千金还少些姿态。” 贵女们聊首饰,世家公子们在一旁就插不上什么话。但有人却是“奉命而来”一定要讨得女帝的欢心,比如楚霄。 宁翊就坐在楚霄身边,还在为女帝帮阮青黛解围闷闷不乐。 听了他的话也不答,只冷嗤一声,继续盯着对面心不在焉的阮青黛看,用最凶恶的眼神。 “宁翊,你说这皇夫,可做吗?” 楚霄支起胳膊,碰了碰宁翊。 宁翊这才收回视线,斜睨了好友一眼,“你是想尝尝在后宫和一群男人争风吃醋的滋味?” “……” “可别忘了鸾台那些‘颜官’。” 宁翊好心提醒。 说到最后四个字,她刻意放缓速度,加重了咬字,似是在强调什么。 晏闻昭唇角的弧度愈发扩大,“母后说笑了。” “也是。太子行事稳妥,本宫和陛下都对你寄予重望、十分放心。不过今日大朝会毕竟是要紧的国事,容不得丝毫差错。” 阮皇后移开视线,意味深长道,“晏儿,你务必要万般小心、事事防范哪。” 第 50 章 050 朝阳初升,皇后的坐辇沿着狭长宫道朝前行去。 行到宫道尽头拐弯时,阮皇后不自觉朝身后睨了一眼。 青年仍长身玉立站在宫门外,逐渐刺眼的霞光为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色,锋锐而耀眼,就连身后那座华丽巍峨的坤宁宫都被衬得黯然失色。 阮皇后的神色逐渐凝重,眉眼间也覆上乌压压的阴云。 鸾台最初不过是永初帝批阅奏折之余常去的一座宫室,与辅政大臣议政的凤阁仅有百步之遥。 而就在年前,永初帝从翰林院和学宫里陆续择选了几人,允他们出入鸾台伴驾。名义上为侍读,实则做的却是搜集民间话本、誊写说书人说唱底本等抄抄写写的工作。 这原本不合官制也有违礼法,但女帝没什么特殊的喜好,唯独对民间那些曲折离奇的戏文爱不释手,因此在此事上一意孤行。 百官最初也上折子谏言过,但都被驳了回来。 后来见那些鸾台侍读虽成了天子近臣,但每日却和云韶府排练乐舞的宫人周旋,这尚且算好的,还有些必得去和下三流的戏子、说书的打交道,而女帝也不怎么抬举他们,似乎真的只把他们当抄书的使唤,于是百官劝谏的折子就少了。 皇帝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爱好,做臣子的有时也当睁只眼闭只眼。 说起来,这次百花宴和鸾台侍读也有关系。 起初女帝择选侍读时也无人注意,还是后来从民间散播开,说那些被选做鸾台侍读的,年纪约莫都在二十出头,且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大抵不是什么正经侍读。百姓甚至戏称他们是“颜官”,意为以颜色侍君的“男宠”之流。 百官这才回过味来,虽不好多说什么,暗地里却揣测着女帝莫不是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动了择夫的念头。 但皇夫的人选,应当是从王公勋贵里挑,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为了让世家子弟多在女帝面前露脸,朝臣们才动了百花宴的心思,让瑾太妃从中说和。 若不是宁翊提醒,楚霄都忘了还有颜官这一茬。 虽不知女帝对鸾台那些人究竟是何心思,但颜官的存在却始终意味着,她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并非寻常男子可以掌控……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楚霄讪讪地坐了回去。 只见女帝不知向身边的宫娥吩咐了什么,不过片刻,便有乐声从花林深处飘来,随即四面八方都传来乐声相合,一群身披彩色罗纱的舞女踏着鼓点缓缓入场。 女帝解释,“这是朕盯着云韶府新排的乐舞。” 此言一出,宴上诸人便又纷纷开始恭维,直将这支舞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支亲自编排的乐舞结束,女帝便起身离席了。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也忙不迭地要跟着起身,却听得绯衣內侍开口道,“陛下今日还有政务,就不与诸位共赏春色了。” 说罢,还不忘示意台下重新奏乐。直到第二支舞乐开场,他才躬身退下,追着已经走远的女帝去了。 “小姐?你去哪儿?” 见阮青黛不仅没有坐下,反倒趁着周围不注意朝自己身后退,茯苓诧异地问。 阮青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生怕晚一步就放走了人,她几乎在来时的行廊上小跑了起来。然而刚低头提着裙摆跑上廊梯,却是和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一宫娥揉着脑袋退后了几步,抬头见是阮青黛却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方小姐可是要见陛下?随奴婢来吧。” 阮青黛才发现这位正是方才跟在女帝身侧的宫娥,心头一松,“有劳了。” 无论永初帝是不是明主,她都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 = = 鸾台偏殿。 女帝已换了一身薄衫,随意地半靠着贵妃榻,视线越过珠帘,落在外面跪伏在地的阮青黛身上。 “你想入仕?” 阮青黛直起身,一个“是”字回得掷地有声。 女帝沉默了半晌,才出声,“然自古以来并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世间法则,无不始于先例。” “即便如此,滴水石穿也非一日之功。要想鼎新革故必然会遭到拦阻,得付出代价。” 女帝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折中的法子,语调微扬,“你想入仕……可是因为与宣平侯府的婚事?” 阮青黛低头不语。 当下能拆散侯府这桩婚的,除了永初帝,她再想不到更好的人选。 女帝沉吟片刻,“朕也不看好你与宁翊的婚事。这样吧,朕可以赐你一个恩典,断了你世子妃的’好前程’,允你日后自行挑选夫婿。如何?” 阮青黛一愣,有些懵然地抬眼,“陛下……” 如此……便解决了? 她原以为,想让永初帝出手相助,那就必得成为于她有用的人。未曾想,女帝却是如此直接……竟是什么都不问就赏赐这种恩典。 仅仅一句话的恩典,便可使她摆脱困境。 阮青黛攥了攥袖口。 理智告诉她,欲速则不达。有了这道圣旨,已经够了,已经是意外之喜。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不用嫁给宁翊,往后也不必担心再有其他不如意的婚事。 她此刻,应该谢陛下恩典。 阮青黛张了张唇,想要谢恩起身,然而膝下却像完全不听使唤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隔了一会,她听见自己颤抖却清晰的声音。 “陛下,臣女谋官入仕并非只为嫁娶之事。” “你……” 女帝哑然。 “为国立心、为民立命是臣女平生之志。无论是科举是召试,还是别的考验,臣女都愿勉力一试,只求陛下给臣女一个机会。” 说着,她又伏身叩首。 “如此……” 女帝叹了口气,听着倒颇有几分无可奈何,“备笔墨。” 偏殿内的宫人只有两名,还是方才在宴席上随侍的宫娥和內侍。 一听女帝吩咐,绯衣內侍立刻将阮青黛引到了桌案前。 案上已然备好了笔墨纸砚,竟像是早就有所准备。 阮青黛还未来得及细想,女帝身边的宫娥已拿着字条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将字条在案上展开。 只有两个遒劲凌厉的大字——“边患”。 “这便是考题,朕只给你半个时辰。” 竟只有半个时辰…… 阮青黛一愣,却没多说什么,提笔应道,“是。” 说话间,鎏金香炉被放在了案前,一炷香已经燃起。 阮青黛不敢再拖延,视线在“边患”二字上扫了扫,眉心微蹙。 大颜如今有两大边患,北燕和大晋。让她无从下笔的,是后者。 当年晋军势如破竹攻至盛京城下,先帝驾崩,这才逼得奕王和满朝文武向大晋求和,以割让河间三镇,立阮青黛为新帝,从此向晋称臣,尊晋帝为父的代价。 但凡如今在位的换做任何一位皇子,阮青黛都会毫不犹豫落笔,力劝君上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寻找良机收复失地。 然而,出这道考题的,偏偏是阮青黛。 女帝当年被晋帝收养,帝后二人视她如己出。因此她虽名义上是北齐公主,身上流着北齐皇室的血,但对北齐大抵是没有感情的,甚至还有抵触,否则也不会在即位后将国号改齐为颜。 直到如今,大颜诸多朝臣也都将她当做大晋扶植的傀儡皇帝而已。 香炉中的第一炷香燃了一半时,阮青黛已迅速答完了北燕的部分。 而后面该如何继续,她却依然没有思路。如果女帝和大晋是一条心,她再提收复失地一事,那便是自寻死路。 可……帝王心,深不可测。 永初六年,是最大的变数。 第一炷香燃尽。 阮青黛根本来不及细想,最终如同下赌注一般,咬牙落笔。而这一落笔,她便也拿定了主意,随后便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半个时辰还未用到,她的答卷便被內侍呈给了珠帘后的女帝。 不知不觉,殿外已是天色昏暗,从半敞窗口照进的光也暗了下去,殿内的氛围也不由凝重。 阮青黛立在帘外,面上不动声色,垂在身侧的手却虚握成拳,掌心微微有些汗湿。 她的耳边仿佛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女帝翻阅答卷的簌簌声,和她自己愈发加快的心跳声。 突然,帘后传来女帝的一声冷笑。 “你好大的胆子。” 突如其来的呵斥让阮青黛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立刻跪了下去,“陛下……” 女帝站起身,一手挥开隔在中间的珠帘,大步走了出来,面上难掩怒意。 “朕与晋帝亲如父女,大颜也已向大晋称臣,遵守盟约,两国修好。而你这文章后半段,却字字句句都在挑拨晋颜邦交,到底有何居心?!” 还不待阮青黛再做解释,女帝便黑着脸拂袖而去,“来人,把她给朕逐出宫去!” 阮青黛身子一歪跌坐在地,面色煞白。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彻底搞砸了。 = = = 从百花宴结束回府,阮青黛便病了。没人知道她因何而病,也没人在意她的病情。 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大颜,都只记住了第二天永初帝的那道圣旨。 “方氏嫡女阮青黛,天惠聪颖,文才出众,甚得朕心。特封翰林院侍书,入鸾台伴驾。钦此。” 含章殿殿外。 玉歌提着膳盒出现在拐角处,还没走近就已看见薛显在门口抱臂打着瞌睡。 玉歌伸手推了推他,“醒醒……你怎么出来了?” 薛显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显然睡得不沉。 见唤他的是玉歌,他松了口气,微微站直身掸了掸衣袖,“陛下让我出来透口气。你呢?刚刚去哪儿了?” “陛下也让我出来透气,”玉歌将手里的膳盒举高,“我去御膳房拿了些陛下最爱吃的糕点。” 薛显叹气,“也好,陛下正……” “陛下三思,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历来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殿内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隐约传出,让薛显不由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快送进去吧。” 玉歌也蔫了,“他们还没走呢?” “早得很。” “……我可怜的陛下。” 薛显替玉歌推开殿门,同情地目送她进殿后才重新掩上了门。 已经两个时辰了…… 阮青黛一手托着腮,一手拨着发髻两侧垂下的金步摇,困意涌了上来,眉心绘着的缀金朱钿也黯了光色。 她别开头,强行压下打哈欠的冲动,硬生生憋红了眼。 “陛下,”玉歌悄悄将膳盒里的一盘松子百合酥放在了阮青黛手边,小声提醒,“先喝口茶吃点东西。” 阮青黛回头一看,面上的凄风惨雨顿时一扫而空。 趁底下那几个朝臣不注意,她赶紧拈了块酥点,用衣袖半遮着嘴,将一整块塞进了嘴里…… “入仕为官自有科举,多少人寒窗苦读多年才能换得一官半职。陛下今日如此破格提拔一名女子为官,岂不会令天下士子寒心?”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杨谨和。 几块百合酥下肚,阮青黛总算恢复了些元气,再开口时声音都响亮了些。 “若朕没有记错,召试亦属科举。如有特殊情况,皇帝可下令特召一些拔尖的人才面试,合格者直接赐官,不问出身。这总是前朝就有的先例吧?” “这……” 杨谨和噎了噎。 方淮及时站了出来,“陛下,小女只是空有才名,实则难堪大任,还望陛下……” “方卿过谦了,朕给令千金出的题,她答得很好。这九品侍书,朕还觉得委屈她了。” 阮青黛似笑非笑,一转头见玉歌指了指嘴边,这才赶紧抬手,不经意在唇边划了划,将沾上的碎屑抹了个干净。 “陛下这是何意?日后,总不能还要让这阮青黛和方大人父女二人同朝议政?!” 左都御史是个脾气暴躁的,叨叨了这么久还不见女帝回心转意,气得音调都高了八度,“说到底就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怎么配得上!” 一听这话,阮青黛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啪——” 最后一块酥点被她重重砸回盘里,瞬间四分五裂,再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阮青黛猛地站起身,面上无缝切换成怒不可遏的模样,“怎么?阮青黛入朝为官,尔等觉得她不配。那么朕与她一样,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是不是也配不上这皇位?!” 殿内诸臣一惊,下一刻便齐刷刷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阮青黛冷哼一声,大步走出了含章殿,将一干跪着的朝臣都晾在了身后。 “陛下,”守在殿外的薛显紧跟上阮青黛,“晋帝派人传信来了。” 阮青黛步子一顿,侧头看了眼薛显,“……知道了,去鸾台。” = = = 鸾台离含章殿还是隔了几座宫室,薛显已经唤人在阶下备好了御辇,抬撵的宫人脚步快,不过片刻就到了鸾台。 鸾台周围的景色不错,阮青黛有时被凤阁那些老头吵得头疼时,就会去鸾台松口气。久而久之,鸾台东殿也成了她的半个御书房。 后来有了鸾台侍读,她也就特意吩咐腾出了西殿,专门给他们抄写话本、收录底本。 阮青黛先去了西殿,刚一脚踏进,就觉着里面的氛围和往常大不一样。 “参加陛下。” 殿内几人纷纷行礼。 为首的周青岸是目前鸾台官职最高的,永初七年被阮青黛钦点为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年仅二十便入翰林,原该是前途无量。然而这位才貌俱佳的探花郎出身寒微,偏偏又性格古怪为人执拗,一得罪人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若不是实在不能抗旨,阮青黛的鸾台怕是也“请”不来周青岸。 不过人来是来了,但平常哪怕是对着阮青黛,也很少有什么好脸色。 今日亦是如此。 不过反常的是,他身后的裴喻和褚廷之面色也有些不豫。这两人都是还未经散馆甄别的庶吉士,在鸾台一向以周青岸马首是瞻。 倒是那位无官无职,被阮青黛直接从学宫里挖出来的景毓,是镇国将军景太安的幺孙,向来和周青岸等人不对付,此刻看着心情倒是不错。 “都平身吧。” 阮青黛摆了摆手,“阮青黛呢?” “陛下。” 身着练雀官袍的阮青黛走角落里走了出来。那显然是身男子样式的官袍,虽已选了最小尺寸的,但穿在她身上仍然有些不太合身。 阮青黛想了想,“你是第一天来鸾台,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青岸吧。” 话音刚落,周青岸就沉不住气站了出来,“微臣不敢。男女授受不亲,方姑娘与臣等同处一殿共事已然不妥。若臣再与她有过多接触,恐怕有损方姑娘闺誉。” 就知道会是这样…… 阮青黛扯了扯嘴角,“都给朕记住了,在鸾台只有方侍书,没有方姑娘。以后鸾台诸事,都需和方侍书商量着来。若你们敢欺负她,朕一定叫你们好看。” “是!” 最先应声的是景毓,他幸灾乐祸地瞥了眼周青岸,谄媚地凑到阮青黛身边,“陛下您放心吧,景毓会照顾好方姑……方侍书,绝不让人给她使绊子。” 阮青黛一噎,忙不迭地从他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好,好了。朕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 = = 一进东殿,阮青黛就转头问身后的薛显,“朕在含章殿的时候,西殿是不是闹起来了?” 薛显先是将晋帝传来的书信递上,随即才回答,“也不算闹,只是周大人他们暂时还不能接受方姑娘入鸾台,所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一些口角之争罢了。” 阮青黛皱眉,并不太相信,“你是说,阮青黛和他们吵起来了?” “……倒不是方姑娘,”薛显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景公子。方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景公子就挡在前面骂回去了。” “景毓?” 阮青黛如今一听到这名字就脑壳疼,忍不住揉眉心,“也是,他向来看周青岸不顺眼。” 说着,她转头瞥了憋笑的玉歌一眼,“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出毛病。” 玉歌这才嗤笑出声,“陛下恕罪,奴婢只是……一想到陛下见着景公子绕道走就控制不住。” “朕有什么办法,”阮青黛支着脸叹气,“和他说了多少遍,他是侍读不是面首,朕把他从学宫要过来是让他做事的,怎么就是讲不听呢?镇国将军府到底是怎么养出他这么个……怪胎的???” “陛下消消气。” “朕不是气,朕就怕他丧心病狂又做出什么自荐枕席的事情。” 阮青黛无奈地摇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微微坐直身,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展开书信…… 信上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字迹。 她还记得,当年刚回盛京即位的时候,大晋每隔一个月便会有信传来,写信的十有八九是义母,书信的内容也多是问一些生活琐碎。 而后来,她年岁渐长,和大晋的往来便不再那么频繁了,三四月仅有一封,满篇还都是晋帝传授的君王之道。 再后来,自从她及笄礼发生那件事后,就连这样的书信也很少有了。 见阮青黛盯着书信盯了半晌都一言不发,玉歌和薛显对视了一眼。 薛显低低地唤道,“陛下……没什么大事吧?” “哦,”阮青黛堪堪回过神,“义父说,为朕寻得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而且愿入大颜辅佐朕,不日便会随使臣抵达盛京。” “什么?!” 薛显和玉歌皆是一脸惊愕。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薛显连忙补救,“奴才的意思是,什么人竟值得晋帝如此引荐?是……晋臣吗?” “建元九年,状元及第,还是连中三元。”阮青黛抿唇,目光在信上那个名字顿了许久,“晏闻昭。” 夜色深沉。 玉歌轻步走到殿内的鎏金灯树前,熄了几只蜡烛,寝宫内瞬间暗了下来。 阮青黛梳洗完毕,只穿了件素锦寝衣仰面躺在床上,长发自枕上散至腰际。 她方才已摘下了寻常用来掩盖自己异瞳的“明眸”,露出了原本的瞳色,一只宛如淡色琥珀,一只就好像蓝玉髓。 “明眸”是几年前一个番邦货郎进献的奇物。据说在他们那里,普通女子为使双目明亮,也会在眼中戴入此物,故有了“明眸”一名。而阮青黛得了“明眸”,却恰好可以掩盖相异的瞳色。 她睁着眼,眸底映着那轻悬于帐顶的金薰球,也隐约可见那镂空花纹间飘出的残烟。 玉歌走至床前,一边放下帘,一边低声道,“陛下,晋帝为何要派那位晏闻昭入颜呢?他一个晋人,当真愿意入颜为臣?” “那个晏闻昭,也并非是晋人。” 阮青黛回想了一下信中所说,“他是玉沧人,玉沧原是北齐最早割让给大晋的三州之一。晏闻昭及第那一年,恰逢朕及笄,义父以贺朕及笄的名义,将那三州尽数归还大颜。如今玉沧已属大颜疆域,晏闻昭便不是晋人。想必义父也是看中了晏闻昭的出身,才会将他送来大颜。” “是……”玉歌犹豫了一会,还是将自己的疑虑问了出来,“奴婢知道晋帝自然不会害陛下,只是朝中那些大臣恐怕还是会起疑,怀疑晏闻昭是被特意派来干涉朝政、监视陛下的敌国奸细……” 阮青黛深深地看了玉歌一眼,没有说话。 玉歌慌忙松开手里的帘,扑通跪了下去,“奴婢失言,陛下恕罪。” “你下去吧。” 阮青黛闭眼,一边摆了摆手,一边翻了个身朝里。 = = = 鸾台东殿。 “陛下三思!” 任职第三日,阮青黛终于换上女子样式的官服,跪在了阮青黛面前。 阮青黛低头打量了几眼她的衣裳。 这是她命人三日之内赶制出来的,好不好看且另说,但至少比之前合身许多了。 “朕已经三思过了。” 阮青黛万万没想到她任职后的第一个任务竟是假扮女帝。 “陛下,微臣怎能……怎能做这种事?” 阮青黛弯腰,笑眯眯地把她扶了起来,“朕要出宫半月,对外只能称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日子长了总会有些特殊情况,保不齐有些人就非要面圣不可。你只需在那时扮成朕的样子,端坐帘后,至于后面的事情,自有薛显替你解决。” “可……可陛下为何要私自出宫?” 阮青黛终于意识到了关键。 “此事尚无人知晓,你也切记不要传出去,”阮青黛掩唇轻咳了几声,“晋帝已派遣使者入颜。这次,他给朕送来了一位’治世之才’。朕对他很是感兴趣,想微服私访去会一会那人,看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如晋帝所说可堪大用。” 闻言,阮青黛立刻肃了脸。 晋帝这是何意?当年处死了他们大颜的摄政王,现在又要亲自送来一位“摄政大臣”,以辅政之名,行监视之实吗? 只是这些话,她此刻并不敢说出口。 无论陛下对大晋的态度是如何暧昧,但此前“边患”那道题无疑是给了她一个警醒。有些话,有些事,必须等待时机。 女帝出宫是为了一探这位“摄政大臣”的虚实,这虚实绝不像她说的,仅仅是才学那么简单。更重要的,一定是“忠心”。也正是因为“忠心”这一层,女帝不便透露给旁人,才宁愿亲力亲为。 此事机密,听女帝的意思是连周青岸都瞒着,但却唯独告诉了她阮青黛,足可见女帝对她的信任。那么身为天子近臣,她理应处理好一切,让女帝没有后顾之忧。 “微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 = = 盛京城下起了第一场春雨。 雨丝细密如烟如云,浸润着大街小巷的屋檐青瓦,染深了脚下青石板的颜色,空气中弥散着一阵湿漉漉的青苔味。 这样的小雨绵绵,丝毫没有妨碍盛京百姓的日常出行。靠近王城的东市上,行人依旧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从上往下看,油纸伞几乎在半空中连成了一片。 “哒哒哒——” 一辆并不起眼的藏蓝色釉顶马车从东市穿过,因着行人多的缘故,行进的速度极为缓慢。马夫吆喝了几声,听着不太像大颜的口音,这才引人多看了几眼。 然而直到看着那马车缓缓拐进了“王街”,交头接耳的人才更加多了起来。 那可不是寻常人随意出入的地方。 “王街”位于东市和宫城之间,十年前也是王城的一部分。而后来王城新建了宫殿,迁走了一部分,这一处就腾了出来,被赐给那些位高权重又得圣宠的王公大臣。 因毗邻王宫,边上又都是王族贵胄的府邸,这条街便被百姓称为“王街”。 王街上也不乏商户,但能在此处开起来的酒肆茶坊,大多都有些背景,而聚饮清谈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子爷,你可没万万想到吧。这就快嫁进门的世子妃,竟然被皇上给抢进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醉蓬莱二楼雅间里,传来肆无忌惮的奚笑声。 “我说宁翊,你这未婚妻心气真够高的,据说她可是主动去面见的皇上。为了不嫁给你这个纨绔,人宁愿在鸾台那种地方待着。” “哎,皇上是不是已经给你们宣平侯府施压,让你们把这门婚事给退了?皇上到底存的什么心啊?” 面对一众狐朋狗友的调笑,宁翊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攥着茶盏的手也死死收紧,就像在掐谁的脖子似的。 “我本来也不想娶她!现在退了婚正好!” “话是这么说……可世子爷,你不想娶她是一回事。她宁愿进宫侍君都不想嫁你……这可就又是另一回事啦。” 说话的人朝宁翊挤眉弄眼,话里又带了些不可说的暧昧。而同桌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起来,明显就是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样子。 宁翊怒不可遏,直接将手里的茶盏砸碎在了地上,不顾前来拉扯的人,转身拂袖而去。 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能忍到这个时候已属难得。都怪那个该死的阮青黛,竟然折腾出这么一场闹剧,闹得整个盛京城人尽皆知,都在笑话他宁翊。和他玩得好的世家公子更是一见面就要奚落他几句! 更何况,阮青黛如今身在鸾台,沦为以色侍君的“颜官”一流不说,还每日都和那些“男宠”共处一堂。虽然阮青黛已经是他的前未婚妻,但京中传起流言来难免还是会将他们两人一并提起…… 宁翊觉得自己尚未成婚,脑袋上却莫名已是一片青青草原。 “哎,宁翊你等等,”楚霄从楼上疾步追了下来,见宁翊还没走,赶紧过来拉他,“大家都是开玩笑的,你竟真生气了。” 宁翊黑脸,甩开他的手,“开玩笑?亏我还把你们当兄弟,一个个落井下石……” “好好好,是我们错了。” 两人正在拉扯,就见一辆藏蓝色釉顶马车从醉蓬莱门前经过,因这马车实在是太不起眼,不像平常出入王街那种达官贵人会坐的车,宁翊和楚霄才不约而同盯了它好一阵子,知道它远远地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 “那不是……从前的奕王府吗?” 宁翊皱了皱眉。 永初帝刚即位时,因太过年幼,便由奕王摄政。奕王大权在握,又深得女帝器重和信任,因此奕王府当年也是煊赫一时。只是两年前,奕王获罪,奕王府已经被查封了,怎么还会有人触这个霉头? 楚霄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奕王府……哎我想起来了!听说大晋给咱们皇上送来了一位辅臣,说是有经世之才济世之学。皇上虽还未封他什么官职,但却已经下旨将原先的奕王府赐给他做府邸了!” 哪怕不懂朝政,宁翊也有些惊了,“还有这种事?” 楚霄摊了摊手,压低声音说,“大晋如今就是随便丢来一个人,咱们陛下都只能供着……算了算了,左右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又扯着宁翊往楼上走,“走走走,你跟我回去。” 宁翊嘴上虽还骂了几句,但倒是没再甩开他。上楼前,他又朝奕王府那头看了一眼,也没有细看,只隐约瞧见一人从马车上走下来后,他便跟着楚霄转身回了楼上。 王府,准确的说是谢宅门前。从前奕王府的牌匾,如今已换成了御笔亲书的谢宅二字。 晏闻昭身着月白色云锦长衫,袖口领口皆以银线密密地绣着回字符,长发只是高高束起,并未束冠。 他身形修长挺拔,眉目清隽,此刻一手撑着油纸伞立在雨中,衣摆处虽被雨水浸染了少许,却没有丝毫狼狈之态,周身依旧透着温润清逸。 府内,一身着青灰袍服的老者疾步走出来迎他,“老奴姜奉,奉陛下之命替谢公子打理府宅。” 说着便要接过晏闻昭手里的伞。 晏闻昭点了点头,却没将伞递给他,径直走上台阶,“有劳了。” 姜奉顿了顿,赶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府。 府内所有仆从已经候在门口,纷纷行礼。晏闻昭一路走过去,便听得姜奉将这府中概况一一说明,“除了谢宅,陛下还赐了公子家丁四十人,侍婢二十人。” 走到一众侍婢跟前时,晏闻昭的步子微微顿了顿,眸色微动。 姜奉在一旁察言观色。 这些侍婢都出自宫中,容貌个个都是出挑的,他这阵子特意没将她们分派到各处,就等着这位谢公子来了之后,看看有哪个能入眼的,挑一两个贴身服侍。 “公子,这些侍婢您可要留在身边?” “不必了。” 晏闻昭的嗓音仿佛也沾着些湿意,清冽温凉。 “那……” “何处缺人手?” 姜奉想了想,“花园和厨房,倒是有些忙不过来 ,只是……” 只是尽是些粗活,让这些貌美如花的婢女去做他都有些于心不忍。 晏闻昭没有再多看那些侍婢一眼,转身离开,“那便打发她们去吧。” 这位郡主软硬兼施,又是摆出一贯钱的恩情,又是以性命要挟,若他今日是只身前来,怕是还真控制不住局势,只能放她离开?? 幸好,幸好。 陆啸暗中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终于转身,目光越过包围在四周的螭虎卫,落在黑黢黢的暗影中。 “郡主的话您都应该听见了吧?” 陆啸提高音量,隐隐带了一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殿、下。” 50-60 第 51 章 051 殿下—— 犹如晴天霹雳落了下来,阮青黛脑子里轰然一响,整个人僵在原地,顺着陆啸的视线看过去。 直到此刻,她才看见螭虎卫身后的暗影里,还停着一辆马车。 霎时间,一股寒意从后脊窜了上来。 阮青黛脸色变得惨白,攥着箭矢的手也忽然失了力气,微微颤抖起来。 谢宅后院。 “他是魔鬼吗?” 易容后的阮青黛穿着一身普通婢女的碧色衣裙,梳着单髻,衣衫上几乎没什么点饰,发髻上也仅仅只扎了根绣带,连簪钗都没有。 “陛下……” 同样易了容的玉歌刚一出声,就被阮青黛瞪了一眼,这才连忙改口,“青阮。”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她化名为青歌,陛下化名青阮。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一入府,她们主仆二人甚至连正脸都还没看清,就被轰进了厨房。 “我给他送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美人,这原来放在宫里可都是我赏心悦目的宝贝疙瘩!” 一想到自己的云韶府白白少了近二十个美人,阮青黛的心都在滴血。她如此忍痛割爱,没想到晏闻昭这厮竟毫不领情,连个正眼都不瞧,就二话不说把她的宝贝疙瘩们全都送去做粗活! 他怎么舍得那些弹琴抚筝、吹笛跳舞的纤纤玉手去生火洗碗搬花盆??? “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阮青黛咬牙切齿,在纸条上刷刷刷记下了晏闻昭第一样喜恶——不近女色。 玉歌苦着脸,扯了扯阮青黛的衣袖,“所以奴婢早就劝您了,随便从锦衣卫里挑几人来打探底细就好了,何必您亲自过来……要不咱们现在回宫吧?” 阮青黛当然不答应,“这才刚开始你就打退堂鼓?” 倒不是她多此一举偏要自己试探,只是自从前两年及笄礼上出了意外后,她心里始终存着个疑影,并不愿事事都经锦衣卫一手。 让他们暗中护卫也就罢了,至于其他动脑筋的,她宁愿事必躬亲。 “那您……当真要进那烟熏火燎的厨房吗?” “…………” 这边两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厨房里却已经忙开了。 主事的倒是毫不客气,利落地给婢女们都分派好任务,走出来一见还有俩漏网之鱼,便扬声呵斥,“你们俩在偷什么懒呢?!还不过来帮忙生火!” 阮青黛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又指了指自己,“生,生火?我??” 一盏茶的功夫后,厨房里漫出滚滚浓烟。 阮青黛最先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手拉着玉歌,一手随便救了个婢女。 她皱着眉在眼前挥了挥手,挥开那纠缠的烟雾,热不住咳了一声,“咳——”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生火顶多顶多要别人多教一会,谁能想到竟差点把整个厨房都给烧了…… 玉歌和那婢女也赶紧抬袖掩住口鼻,连连往后退。 这时,厨房里慢半拍的其他人也跟着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被那浓烟呛得直咳嗽,面上尽是恐慌。 主事的那位已经被烟熏得灰头土脸,还临危不乱,不忘指挥手下救厨房。 稍一喘过气,就气急败坏地冲到了她们三人跟前,“谁?!谁干的?!!” 阮青黛眨了眨眼,垂首应声,“是我。” 她轻功好反应快,虽是肇事者,却一丁点灰都没沾上,脸上依旧白白净净的,对比其他人的狼狈,更让主事的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手就想拎阮青黛的后衣领,却被她刚刚好一个侧身地躲了开来。 “其他人给我待在这!你给我过来!” 那人收了手,怒气冲冲拔腿就走,阮青黛给了玉歌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便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谢宅的侍婢毕竟都是女帝从宫中挑选出来的,犯了错寻常仆役也不敢轻易处置,只能将人带到姜奉面前。 姜奉打量了几眼阮青黛,念在她原是“宫婢”没做过什么粗活,便也没再罚什么,只让她改去花园帮忙。 不过是搬些盆栽,比生火当真是简单多了。 十来岁就能弯弓射雕的女帝陛下面露不屑…… “哐——” 一牡丹花盆重重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阮青黛手里捧着一株十样锦,压根腾不出手来救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那婢女一时脱力,摔了手里的盆栽。 眼见着那花瓣在触地的刹那四散开来,阮青黛两眼一黑腿一软,蹲下身把自己手里的盆栽往旁边一放,就手指打着颤去拾那些花瓣,“我的……” 她的玉楼春雪啊,她下了老大的决心才愿意赐给晏闻昭的玉楼春雪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婢女也知道自己摔碎了御赐之物,惊惶地手足无措,只知道摆着手重复这一句。 还未走远的姜奉闻声折回来,一眼看见地上那盆七零八落的玉楼春雪,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再转眼看见蹲在一旁的阮青黛,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怎么又是你?!!” 阮青黛还没从损失了一盆玉楼春雪的悲伤中缓过神,当头就又被扣了一口黑锅,“不是,这……” 她转头看了眼那摔碎花盆的婢女。 那婢女慌忙避开她的视线,怯怯地往后缩了缩,一言不发,但细微之处还能看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 阮青黛顿了顿,认命地站起身,“好吧,是我。” = = = 已是雨过天青,庭院内尽是清芬之气。 都说春雨贵如油,满院的花花草草被这盛京城第一场春雨浸润后,倒显得更加生机盎然。 “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明岩在后花园里的蔷薇架边找到了晏闻昭,他是打小就跟在晏闻昭身边的人,从玉沧到京城,再一路跟到这大颜盛京。 见晏闻昭盯着那屏篱上攀缠的花枝看,他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公子,这位颜国女帝似乎很是器重您,不仅赐您这么好的府邸,还赐了这么许多名贵的花草……不过也是,颜国女帝和晋帝亲如父女,您是晋帝的人,她自然……” “住口。” 晏闻昭蹙眉,沉声打断了他,“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明岩也自知失言,悻悻地低下头,“是。” “君臣之道,往往不在这些俗物。” 晏闻昭垂眼,心知事情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人还未到,永初帝便大行封赏,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可若真看重他,又怎会称病不予召见?更何况赐他的府邸偏偏又是这从前的奕王府…… 明岩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乱糟糟的脚步声里隐隐还夹杂着姜奉的叱责。 晏闻昭也微微侧头,听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近。 “什么声音?” “好像是在追什么人。” 明岩眯着眼上前几步,刚要仔细张望,就见一穿着碧色衣衫婢女装扮的人突然出现在花园西侧观景的假山上,纵身跳了下来…… “公子快看!!” 明岩吓得叫了一声,那假山足足有两丈多,摔下来必是不得了。 却不料那婢女是有点功夫的,他话音还未落,那边人家已经轻轻巧巧落了地,眨眼间就将后面拿着棍子追赶的家丁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阮青黛细致地拍了拍袖口沾上的灰,转头就见那些家丁还不依不饶地追着,简直焦头烂额。 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被一群下人撵着跑,为的还是她自己赏赐下来的一盆牡丹……她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要知道在来之前,阮青黛还想着要好好伪装自己,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然而此刻却也顾不上了,只知道自己反正不能被摁在长凳上打板子,于是便满花园的溜着一群人跑。 ……算了,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阮青黛叹了口气,提起那碍事的裙摆,刚要继续跑起来,一转身才看见不远处蔷薇架边上站着两人。 穿着像小厮的那个直接张开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警惕地瞪她,“什么人?” 阮青黛没在意,脚下连个停顿都没有,抬手便朝他虚晃了一掌。 明岩不会武功,被这招一糊弄,立刻抱着头蹲了下去,“公子救命!” 公子? 阮青黛动作一滞,还没反应过来,便警觉身后有人靠近,下意识就是旋身一个手刀劈了过去。 晏闻昭没有闪躲,脑子里甚至还未作出判断,手下已经有了动作。他顺势扣住了阮青黛的手腕,反手一折,嗓音低沉,“别动。” 此话一出,阮青黛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愣愣地转头看他。 眼前的人一身白衣长身而立,单手擒着她的手腕,袖口的银线在阳光映衬下格外刺眼。他也垂首定定地看着她,薄唇微抿,眉眼间竟然有几分那人的影子,只是眸底少了股森冷之色,周身也多了些温润儒雅的气度,更像是柔和了棱角的暖玉。 晏闻昭并没有使什么力气,这样的桎梏,阮青黛原本是完全可以挣开的,但她却被这略有些熟悉的场景一时间砸的晕头转向。 尽管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人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她却还是看愣了好一会。直到那一干谢府家丁追上来瞧见晏闻昭,慌慌张张地唤公子,她才堪堪回过神。 挣开了晏闻昭的手,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却见晏闻昭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地转了转手腕,眉心隐隐蹙起,然而这一异样却是转瞬即逝。 阮青黛眼底掠过一丝不解,但还是低下了头,“公子……” 晏闻昭又盯着她看了几眼,才收回手,看向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姜奉,“发生了何事?” 姜奉赶紧招了招手,先是让两个家丁制住了阮青黛,才回话道,“公子,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先是差点烧了厨房,后来又摔了陛下御赐的一盆牡丹。按照规矩,应当打她十个板子,让她长长记性,谁知道她竟还冲撞到您跟前了……” 当着晏闻昭的面,阮青黛也不太敢再动手,只好任由那两个家丁一边一个挟住了自己的胳膊。 烧厨房?砸花盆? 晏闻昭半挑了眉。 “老奴这就带她下去。” 姜奉给那两个家丁递了个眼神。 听这话的意思是,还要打她板子? 阮青黛不敢再装哑巴了,赶紧抬起脸装可怜,“公子,公子……我知道错了,就饶了我这次吧……” 她倒不是真怕挨板子,毕竟这些人也打不过她,只是……她刚刚已经跑累了,可不想再绕着花园团团转了。 “罢了。” 晏闻昭摆手。 姜奉愣了愣,“可公子……她损坏的可是陛下御赐之物,若不对她略施惩戒,陛下知道了怕是要怪罪吧。” 晏闻昭神色淡淡,“我听闻,陛下极为体恤宫人,平素在宫中也甚少动用刑罚,想来也不愿让人为了一盆牡丹挨板子。” 阮青黛瞟了他一眼。 看来这位状元郎在来盛京前,倒是没少做准备,连她在宫里的事迹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姜奉讪讪地应声,“是。那老奴给她安排个别的差事?” “嗯。” 晏闻昭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离开前又瞥了阮青黛一眼。 晏闻昭是走了,留下姜奉却是为难地直摸胡子。 他这做管家的要想做的长久,就必然得做到主子一个眼神就明白他的意思。可这位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他刚进府时的姿态,似乎是不近女色。可现在却又特地替一个犯了事的婢女求情。 瞧他方才离开时的样子,好像还对这丫头颇感兴趣。 姜奉皱着眉看向一旁踢着地上石子的阮青黛,觉着她在这群婢女中也不过是姿色平平,不过就是会些拳脚功夫…… 难道公子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 阮青黛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悄悄摸了摸脸,生怕是自己的易容出了什么破绽。 “姜总管,那我现在是去……哪儿?” 姜奉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你厨房也烧了,御赐牡丹也摔了,还能做什么?” 阮青黛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这样吧,”姜奉想了想,“公子身边还缺个护卫,我看你似乎会些功夫,不如就由你顶上去,你看如何?” “我?” 阮青黛先是瞪大了眼,她堂堂九五之尊…… 不过话说回来,做晏闻昭的贴身保镖总比在后院洗衣做饭要好些。 “我倒是不介意,可公子他不是不愿我们在跟前伺候吗?” 姜奉像是终于解决了一个难题,喜笑颜开地拍了拍阮青黛的肩,“这你不必担心。” = = = 一刻钟后。 “怎么是你?” “我们公子不需要婢女!有我就可以了!” “我,我虽然不会功夫……但有危险我可以给公子挡箭!” 晏闻昭在书房里正整理从大晋带来的典籍,就听得外面明岩和什么人大声吵嚷了起来。 “明岩。” 他微蹙眉头,朝外唤了一声。 “吱呀——”门被从外推开,明岩气冲冲走了进来,“公子,姜总管把那个毛手毛脚的臭丫头支到您这里来了!” 毛手毛脚的。 臭丫头。 门外,某位女帝维持了半日的笑容僵硬在唇边,瞪着明岩的眼神隐隐多了些危险。 好小子,可以的。 自打她阮青黛六岁以后,敢这么埋汰她的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了…… 除了前两句,后面几句都听得阮青黛心口直跳。 而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晏闻昭将自己的一缕断发,和方才割下的那绺发丝,用红绸慢条斯理地系在了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晏闻昭将结发放在阮青黛枕边,平静道,“眉眉,现在你是我的妻子了。” 第 52 章 052 妻子。 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仿佛应声而断,阮青黛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下一刻,手腕上也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借着帐外亮起来的烛火,她这才看清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根细巧的银链,一端扣在她的手腕上,一端则扣在床榻内侧的雕花扶栏上。 一瞬间,阮青黛心中的惧意、惊惶甚至盖过了怒火。 毛手毛脚的臭丫头…… 一听这形容,晏闻昭倒是很快就想起了那在花园里对明岩出手的婢女。 他放下手里的图志转过身,果然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笑眯眯从明岩身后探了出来。 “公子,姜总管看我会点拳脚功夫,让我来您身边当差。” 明岩还记着她方才给自己一掌的仇,完全没个好脸色,“公子向来不喜婢女贴身伺候,你回去吧。” 阮青黛笑容不变,“公子不要将我当婢女就是了,婢女的事我也做不来。公子有所不知,我从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因为会些花拳绣腿,前不久才被挑中进了云韶府。宫中的规矩我学不会,但论起大颜各地的民风民俗,这府里恐怕就没人比得过我了。姜总管说公子刚来盛京,想必还要到处看看,我恰好还能给公子您做个向导。” 说着,她瞥了明岩一眼,挑衅似的挑眉,“你可以吗?” 晏闻昭眸色一动。 明岩噎了噎,气得抬起手指着阮青黛,“你……哎你要做什么!” 阮青黛自打六岁起,也再没被人用手指过鼻子。袖一挥,便将他那指头拧弯在了手里,正欲用力,身后却传来晏闻昭清清泠泠的嗓音,“不许欺负明岩。” “……哦。” 阮青黛不情愿地收回了手。 “听见没!不许欺负我!” 明岩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忙不迭凑到晏闻昭身边,回以阮青黛一个同样嘚瑟的白眼。 不过他也没有嘚瑟多久…… 晏闻昭缓步走到阮青黛跟前,低下头,“明日你随我一起出府。”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叫什么?” 这就是答应她留下的意思了? 阮青黛面上一喜,“我叫青阮。” “青阮……” 晏闻昭将这二字低声念了出来,尾音在唇齿间打了个转,轻柔撩人,听得阮青黛心神微荡。 偏偏他毫不自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还隐约牵起了唇角,若有若无地浅笑起来,宛如煦煦春风,曛得她晕忽忽红了脸。 = = = “陛下?青阮?青阮!” 玉歌半趴在桌上,一只手已经伸到了阮青黛眼前,摇了又摇。 然而叫了半天,自家主子的目光却依旧一瞬不瞬盯着那跟前的烛台。 玉歌忍不住拍了拍桌子,“谢公子!” 阮青黛惊得瞬间回过神,噌一下站起身,“公,公子!” “……陛下,您可终于回神了。” 玉歌神情复杂,“大半天不见您怎么像是连魂都没了?奴婢听其他人说,您被姜奉那老头送到谢公子身边去了?” “嗯,他让我给晏闻昭做护卫。” 阮青黛又蔫了回去,托着腮对烛火发起呆。 “那,那您见到谢公子了?他是个美男子吗?” 玉歌忍不住提醒,“陛下,您可要把持住,不能第一天就被人勾了魂啊!” 阮青黛收回视线,剜了玉歌一眼,“胡说什么!我只是……只是见他与一个人有些相像。” “谁啊?” 一提到那人,阮青黛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更何况也只是容貌有几分相似,那人的眼神不会像晏闻昭这样,也不会像晏闻昭一样笑意温柔,至少…… 在她面前不会。 “你别管了,今日宫中可有什么事?” 阮青黛岔开了话题。 “这才是您称病第二日,能有什么事,更何况有方侍书在宫里坐镇呢。” 玉歌翻出宫中的传信,只拣了朝中几件重要的事说给阮青黛听,又将阮青黛的批复一一写下,准备明日再传回宫里。 等处理完这些时辰已经不早了,阮青黛从桌边站起身,扭了扭脖子,“行了我去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玉歌收拾着桌上的笔墨,“您早起去哪儿啊?” “出去溜一溜晏闻昭。” = = = 前一天的绵绵春雨已经成为了过去时,盛京城又恢复了春光明媚、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王街上,达官贵人们来来往往的轿辇也多了起来。 虽然这晏闻昭还未入朝,也并未得女帝召见,但以他的背景,以女帝对大晋的依附,想必他定是未来朝堂上的一大权臣。光是从女帝给他的封赏,便足以窥见重视之程度。所 以不少王公勋贵都给谢宅递了帖子,想要上门巴结的更是许多。 不过晏闻昭一个帖子都没有回应,其他想要上门拜访的更是被他通通挡在了门外。 那些被拒之门外的人万万没想到,就在谢宅正门都快被他们踏破门槛的时候,晏闻昭却带着仆从已经从后门离开了宅子。 晏闻昭今日换了一身天青色锦袍,腰间束着镶碧白玉带,依旧未束冠,只用一根缎带将长发束成了一束,看着就像盛京城哪个王侯世家的贵公子。 因要跟晏闻昭出门的缘故,阮青黛也换下了那身碧色的婢女服饰,穿了一身杏子黄的蝶袖纱裙,头上梳了民间女孩最常见的双髻,也在两侧的小鬟上系了粉色缎带,看着和晏闻昭倒是很相称。 明岩原本也想跟着晏闻昭出门,奈何昨日他们才搬进府,还有些行李需要看着打点,最熟悉这些的只有他这个贴身小厮。 再加上晏闻昭这次出门只是闲逛,有一个熟悉盛京的人便已足够,所以晏闻昭还是把明岩留在了府内,只带了阮青黛一人出门。 “公子,这就是我和您说的醉蓬莱。” 从后门绕出来没几步,他们二人就站在了醉蓬莱的牌匾下。 “二位楼上请。” 刚进门,一簪着高髻的侍女便迎了上来,将他们引至二楼。 二楼分两个区域,一边是半环楼的单间阁子,而另一边却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每一扇都能打开,临窗摆着数十张玉案,邻座间皆垂着珠帘隔开,案前铺着细绒褥垫。 此时正是醉蓬莱人多的时候,折窗处坐了不少人,看气度装扮大多是士子。 阮青黛指了指唯一空着的那张玉案,“不必去单间,我们坐那里就好。” 晏闻昭看了她一眼,随即朝侍女点头。 两人在案前软垫上落座,前后都坐满了客人,隔着珠帘能将他们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 阮青黛一坐下,便将那煨在小炭铛上的温茶斟出了一盏,还没来得及自己喝上一口,却一下对上了晏闻昭的视线。 沦为婢女的女帝陛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将茶盏奉到了他跟前,“公子,托您的福,我今日总算也能进到这醉蓬莱里面看看了。” 晏闻昭接过茶盏,环视了一下四周,“为何坐这里?” 其实阮青黛从前偷溜出宫,也偶尔会微服来这醉蓬莱。醉蓬莱的客人,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当朝臣子,下朝后时而会三三两两来此处聚饮,不过他们向来会选择主楼后的庭院雅室。而会选择在这主楼的,大抵是后面两种人,一是那些无官无职袭爵的纨绔子弟,二是学宫士子。 凭阮青黛来过几次的经验,主楼的雅室大多都被宁翊那种纨绔给占了,真正有些才学的士子们往往都临案议政,若遇上邻案政见不同,还能隔着珠帘论战一番。 “我觉得这里热闹些,公子肯定喜欢。” 阮青黛托着腮朝晏闻昭眨了眨眼。 不论晏闻昭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他此刻最想了解的,一定是大颜的朝堂局势。 那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 听了几句邻案士子的交谈,晏闻昭微微凝了眸,唇畔含着似有还无的笑,“不错。” 阮青黛被他笑得心跳又漏了一拍,赶紧转开视线,手忙脚乱给自己斟了盏茶,闷头喝了起来。 士子们最近议论的其实无非两人,一是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阮青黛,另一个,便是刚被女帝赐府邸的晏闻昭。 “最近还真是不太平,前面才冒出一个阮青黛,紧接着又来了个晏闻昭。” “晏闻昭也就罢了,听说他在大晋是三元及第,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还是更不服那阮青黛,凭什么就被破例封了官入了翰林……盛京第一才女,听着厉害,恐怕也就是诗词歌赋比其他贵女要出色那么一些罢了。” 晏闻昭将这些话听在耳里,眉眼不抬,低声开口,“阮青黛,可是那个前几日入翰林被封为侍书的礼部侍郎之女?” “是她,”阮青黛点头,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不过你别听他们瞎说,这位方姑娘的才名可不是盛京百姓虚传的,说到底其实还是踩着学宫一步登天的。谁让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能把学宫一干士子说得哑口无言呢?” 她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地飘飘然起来,不由就让其他人听了一耳朵。 “哼,不过是巧舌如簧。” 有人回头瞥了她一眼,冷笑出声。 阮青黛撇了撇嘴,趁那人回头后才朝他的方向挥了一掌,小声嘀咕,“说不过别人就说巧舌如簧……” 晏闻昭瞅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很是好笑,“你认识这位方姑娘?” 阮青黛一顿,“……怎么会,我出身寒微,怎么会认识方大小姐。”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是方大小姐的事迹被传得盛京皆知,之前在戏班子里,大家就喜欢聚在一起听故事,每提到她就一定会说学宫那场论战。后来进了宫,云韶府里的宫人私下里也会议论她的婚事,我就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 “如此说来,你们都很喜欢她?” 晏闻昭随便饮了口茶,茶水此刻有些凉了,入口却很甘冽。 “那当然。方小姐有勇有谋才识过人,是我们这些人的楷模……和陛下一样!” 阮青黛笑眯眯地扬了扬下巴,忍不住还顺带夸了自己,“实话跟您说吧,我还在宫里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命云韶府排戏了,排的就是方姑娘的故事。从她十三岁论战学宫士子开始,到现在不畏世俗礼法,执意面圣自荐,放弃世子妃的大好前程。真的是舍身为国啊!” “……” “鸾台连本子都写好了,足足十场呢!” 阮青黛激动地把两只手伸到了晏闻昭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 晏闻昭眉心跳了跳,“皇帝亲自命人以臣子为主角写戏本,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阮青黛满意地收回手,“陛下说了,还要将这些戏本也传到民间去。” 晏闻昭沉吟片刻,却是展眉开口,也不知是在同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宣扬阮青黛之事感染所有颜朝女子,以便日后推行女子科举,倒也是个好法子。” “……” 察觉到阮青黛直愣愣的视线,他抬眼,“?” 阮青黛垂眼笑,“没什么……就是被您一说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又侧耳听起前后两案士子们的议论。 “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名贤集》有云,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这晏闻昭和阮青黛,一个不是忠臣,一个不是烈女,陛下却偏偏要重用他们……往后这朝堂风气还不知要歪成何种模样。” 晏闻昭拧眉。 之前的议论还算得上是各抒己见,但现在这番言辞却已是满含怨怼却毫无意义的发牢骚了。 “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阮青黛却是拍案而起,提着裙摆直接从玉案上跨了过去,一时间他想拉都没拉住。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 她一手挥开搁在两案之间的珠帘,震得那珠子纷纷撞在一起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本以为学宫士子在此论政,论的是如何治国、如何强兵、如何裕民,没想到论政是假,簧口利舌搬弄是非才是真。” “你,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我等闲谈,与你何干!” 那士子在这种场合被阮青黛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 阮青黛半眯着眼笑了笑,“闲谈?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哪家长舌妇在这里嚼舌根呢。” “你……” “你既读过《名贤集》,怎么不记得还有一句话,叫‘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背后议论是非短长,辱人清誉,也不怕天打雷劈。” 阮青黛压根不给他反击的机会,“醉蓬莱就应该把你这种人赶出去。” = = = 被几个侍女友好地“请出”醉蓬莱后,晏闻昭叹了口气,支着手揉了揉太阳穴。 阮青黛蔫头搭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抬眼偷偷瞟他。 晏闻昭停下步子,回头定定地看她,欲言又止,“你……” 阮青黛立住不敢动,见他面上没什么恼意,才呵呵地谄笑起来,“对不起啊公子,我给您添麻烦了。” 晏闻昭闭了闭眼,忍不住抬手一折扇不轻不重敲在了她脑袋上,“你气性还不小。” 阮青黛有些脸红,“我就是,听不得他们那么说公子您~” 晏闻昭对此报以怀疑,睨了她一眼,“是听不得他们说我不忠君,还是听不得他们说方侍书不烈女?” “……都有都有。” “世间嘈杂,本就什么话都有。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如你愿衬你意?若每听到一句不合意的,你便像今天这样冲上去和人理论争吵,得浪费多少口舌?” 晏闻昭的话让阮青黛隐隐有些恍惚。 这些话太傅和摄政王从前也没少给她说过,只是她一直就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虽然不至于暴戾,但凡是有人说了她不赞同的话,她定是要嘴上一顿削把人给拧巴回来。 从前太傅和摄政王的念叨,大多都让她左耳进右耳出了。 ……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人从醉蓬莱里赶出来了。 然而此刻,晏闻昭嗓音清冽好听,又带着几分柔和,让阮青黛听着听着竟就下意识点起了头。 见她听了进去,晏闻昭唇角弯了弯,话锋一转,“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替我出头。” 说完,他便摇着折扇转身,“走吧,去东市看看。” “哎!” 阮青黛脱口应了一声,刚要跟上去,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杵在原地僵了僵。 好像不太对劲啊。 她来晏闻昭身边明明是为了打探他的底细,怎么这才第二日,她就有点偏离初衷了,把自己给绕进一个套里去了呢? 阮青黛纠结地绞了绞衣袖。 现在她是真有点怀疑大晋那两位送晏闻昭过来的用意了。到底是送他来做大臣辅佐她,还是做夫子规劝她,又或是……做某个人的替身? 比起王街的华贵,熙熙攘攘的东市就显得更接地气些。 因路程并不远,阮青黛是一路领着晏闻昭慢悠悠步行到了那写着“东市”二字的牌楼下。 牌楼后,街道两侧一边全是商铺,一边都是摊子,行人挤挤挨挨,说话也都高门大嗓的,显得生意格外红火。 东侧的摊贩有不少卖小吃的,隔着老远已经飘了香味过来,已经勾起了阮青黛的馋虫。 她平常悄悄溜出宫的次数虽然也不少,但近来因烦恼阮青黛的事,也有阵子没吃到这些东西了。 晏闻昭是玉沧人,后来又进京做了官。无论是玉沧还是京城,风俗人情偏南方。而盛京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都城,所以他见这北方市集也觉着新鲜。只是那些小吃看着偏辣,他原本是不吃的,奈何阮青黛盛情难却,一转眼的功夫就捧了好几样回来,献宝似的。 被她周身的烟火气感染,他也就勉强尝了几样,辣得额上都微微沁了些汗。阮青黛这才知道他是不能吃辣,笑了他几句,便三下五除二自己把剩下的全解决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半条街,突然有一幢金漆招牌的店面吸引了晏闻昭的视线。 匾上写着“锦春堂”三个字,大门处贴着花花绿绿的召子,写着戏名和名角姓名,无疑是勾栏。 在大晋,勾栏与青楼并没有太大区别,无论是何背景,到底是不入流的风月场所,还是要稍稍避一避。哪里会有盛京这般景象,一个戏子唱戏的勾栏,竟如此气派地立在王城底下的集市里。看那出入的人里,也不乏携带妻眷的达官贵人。 晏闻昭笑了笑。 看来女帝痴迷戏本的传言果真不假,若不然,这京中观戏的风气也不会如此盛行。 阮青黛一见到那召子便走不动道了,扯着晏闻昭的衣袖两眼发光,“啊,今天演的是《天命》,沉妤姑娘演的《天命》!公子你运气真好,这出戏一月才演一次。” “天命?” 晏闻昭这才看清那召子上写的戏名,有些诧异。 门口招呼人的伙计倒是很有眼力,见他们二人驻足停留,二话不说便立刻迎了过去,将人引进了大堂。 “二位是要个雅间呢还是……” 这次晏闻昭倒是比阮青黛先开口,“雅间。” 见阮青黛转头看他,他淡淡地启唇,“省得看戏看一半又和人打起来。” “…………” 直到她视线一瞥,忽地看见什么。 晏闻昭一狠心,终于丢开阮青黛攥着自己的手,刚要拂袖离开,眼角余光却闪过一道闪动的银光。 “咔。” 银链锁扣再次合上。 一端绕在阮青黛的手腕上,另一端却扣住了晏闻昭的手腕。二人的双手被银链强行锁在了一起?? 第 53 章 053 “阮青黛!” 晏闻昭下颚绷紧,面色沉怒。 他万万没想到,用来桎梏阮青黛的锁链,竟会在今夜沦为牵制他自己的镣铐! 阮青黛摩挲着腕上的银链,心中也觉得讽刺。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寝殿内的局势就因陆啸的一个消息乾坤扭转。本是晏闻昭强取豪夺要将她留下,如今却变成了她卑微恳求,生怕他离开?? 锦春堂楼上的雅间便比不得醉蓬莱了,只用木板将半环场的一围高足椅两两隔开,中间摆了些瓜果点心。 晏闻昭和阮青黛来得有些迟,楼上雅间只剩下最旁边侧对着戏台的位置。 两人刚一落座,便听得一声锣响。 阮青黛翘着二郎腿先是给自己抓了一手瓜子,又热情地招呼晏闻昭,仿佛她才是请客的那一个。 晏闻昭从前很少看戏,在这锣鼓喧天里还是有些不适应,“这什么戏,竟然叫天命?” 阮青黛没有听清,捧着瓜子朝他凑了过去,大声问,“你说什么?” 晏闻昭也不由扬声,“这讲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阮青黛兴致勃勃,一边磕瓜子一边给晏闻昭剧透,“讲的是一个女子,一出生就被一个疯和尚预言,说有弑父之命!她亲生父亲害怕呀,就命人把尚在襁褓中的她带走悄悄做法,想化解灾祸。没想到……” 她正说到精彩的地方,就听得旁边的木板被人哐哐直砸。 “还让不让人看了?!你看过别人又没看过!!” 阮青黛赶紧闭上了嘴。 晏闻昭琢磨了一下她方才所说的情节,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琢磨到最后竟是有些心惊,“这戏本……宫里难道没有人管?” 这弑父之命,杀女避祸的情节,分明就是在影射女帝,就差没直接把名字取成《女帝复仇计》了。如此涉及宫廷秘闻的戏本,竟还是这锦春堂的名戏? 阮青黛自然明白晏闻昭的意思,磕着瓜子给他解释,“宫里那位,不甚在意这些。再说这出戏里,她可是正派角色……” 正说话时,她低头一看,恰好看见那出演主角的沉妤姑娘出场,立刻呸呸呸把瓜子壳全吐了,鼓掌叫了几声,才转回来继续指给晏闻昭看,“您看,演她的主角还这么好看呢。” 晏闻昭:“…………” 一出戏演到最后,晏闻昭的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团。 阮青黛原本还嗑瓜子看得开心,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怵,给沉妤姑娘叫好撑场子的声音也弱了。 顺着人群从锦春堂挤出来时,阮青黛才小声问道,“公子,你是不喜欢这戏吗?” 晏闻昭似乎还沉浸在最后父女相残的一幕里,被她这么一唤才回过神,眸底的浓色散开了少许,“没什么。” 他只是想到了一个梦而已。 阮青黛刚要继续追问,却见晏闻昭的视线落在了那锦春堂对面的书局招牌上,心里一咯噔,还未来得及阻拦,这位体察平民百态的谢公子就已经抬脚朝那儿走了过去。 阮青黛挠了挠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书局老板穿着一身细缎锦袍,见有客人来了也不甚在意,连个眼都没抬,“客官要书还是要其他的?” 晏闻昭愣了愣,“除了书还有什么?” 老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朝一旁努了努嘴,“喏。” 桌案上堆着几本已经被翻得有些破旧的样书,样书边还整整齐齐摆着几个栩栩如生的人偶。 最前面那个女子金冠束发,一身做工精致的紫色衣裙,用金线在腰间绣以龙纹,最特别的是那一双琥珀色和淡蓝色的异瞳。 晏闻昭的视线在触及那双异瞳时,眸光微缩,忍不住伸手探向那人偶。 “哎,那是本店最后一个限量珍藏版女帝,只可远观不可触摸。” 老板半靠着书柜,懒懒地提醒。 “这是……” 晏闻昭收回手,转头看向阮青黛。 阮青黛只好上前解释,“这是当今圣上的人偶。” 顺便她又指了指旁边几个人偶,“剩下的都是鸾台侍读,这个穿官服皱着眉的是翰林编修周青岸,后面两个叫裴喻和褚廷之,穿得像个花蝴蝶的这个是镇国将军幺孙景毓。” 顿了顿,她看见最旁边竟然还有一穿着练雀官服的女子人偶,“哎,方姑娘的人偶也有了吗?” 其实不必阮青黛对这几人的身份多加介绍,在来盛京之前,晏闻昭已经对这几个名字很熟悉了。 “为何只有女帝和鸾台这几人?” 阮青黛抿了抿唇,默默向后退了一步,不太想就这件事继续解释。 ……书局就是个是非之地,不能久待。 然而书局老板这时候倒开始多嘴了,竟从书柜里拿出几本书,丢在了面前的案上,“一看你就没看过《鸾台秘史》,这几个人偶都是书的衍生品。” 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阮青黛捂脸。 晏闻昭饶有兴趣地拿起那本《鸾台秘史》翻了翻,“这编排女帝和朝臣的话本,不算禁书?” 老板嗤了一声,“皇上开明,连对面那出《天命》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管这些话本?你知道这些话本有多畅销吗?你以为宫中没人看?说不定连陛下自己都看过。” 阮青黛抬眼望天。 晏闻昭点了点头,“还有多少和鸾台有关的本子?都给我包起来。” “好嘞。” 老板应声,转身就要去拿书。 “等等?!” 阮青黛一个闪身冲到柜台前,随手揪住了老板的后衣领,震惊地看向晏闻昭,“公子,你,你要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知己知彼,”晏闻昭半挑了眉,“还不松开?” 阮青黛哭笑不得,“公子,那话本的内容……” “你看过?” “…………” 阮青黛噎住,只能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那该死的书局老板将一本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丢进了包裹里。 《鸾台秘史》——女帝与鸾台四个男人间的爱恨情仇,目前仍在更新中。 《爱在鸾台》——以周青岸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霸道女帝爱上我》——以裴喻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与帝同寝》——以褚廷之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女帝和她的甜心小将军》——以景毓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他每丢一本,阮青黛的脸色就黑一分。 直到最后那本以景毓和周青岸之间爱恨纠葛为主线的《鸾台异闻录》也被丢进包裹里,阮青黛才忍无可忍地扑了上去,把包裹一把拎了起来,“够了够了!不用再拿了!” 老板哦了一声,手里举着一本崭新的话本,“这新出的,不要吗?讲女帝和方家大小姐的。” 这次晏闻昭和阮青黛倒是意见统一,异口同声表示了拒绝,“不必了。” 阮青黛生怕再在这里待下去,老板能把《女帝国师二三事》这种又给翻出来,赶紧抱着包裹往外走,“公子,咱们回府吧。这么多书够您看的了……” 见她提着包裹溜得快,晏闻昭摇了摇头,将一锭银子放在书局老板面前,视线却又从那女帝的人偶上扫了一眼。 “最后一个女帝,我要了。” 阮青黛一边说着今日见闻,一边在纸上奋笔疾书,将收获的“情报”一一记下——有容人之量,不能吃辣,不喜欢看戏,也爱看话本。 “所以您这一整天就陪他喝了茶逛了街吃了东西看了戏?!” 玉歌难以置信地托住了自己的下巴。 阮青黛放下笔,只觉得口干舌燥,将茶盏里的凉茶一饮而尽,皱了皱眉,“不止,还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 玉歌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什,什么话本?” 阮青黛掰着手指头数,“鸾台秘史、爱在鸾台、与帝同寝……哎你别这么看我,我后来想想,觉得他早点熟悉这些话本也好,反正过段时间他也得成主角。” 想想也知道,晏闻昭身份在那儿,年纪刚好,又长成这幅模样,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能成为戏文里的当红“男宠”。 玉歌目瞪口呆。 “不得不说民间这些文人啊,动笔的速度也忒太快了。阮青黛才入宫几天,和我都已经有感情线了……” 阮青黛眯着眼感慨。 “哦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歪头看玉歌,“改天你也去给我买一本回来。” 玉歌内牛满面简直快给她跪下了,“陛下!这难道是重点吗?谢公子还没入朝就看这些书,您难道不怕他对您的人品产生什么误解吗?” 阮青黛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那我还能怎么办?他要想看这些话本,随便找个铺子都能买到,我难道还能拦得住?” 自她亲政以来,盛京城有两个行当赚的盆丰钵满。一个勾栏自是不必多说了,而另一个便是书铺。 也怪阮青黛自己不够收敛,小时候就爱收集各种类型的话本小说,看着看着就把心思动到了一些以朝中臣子为原型的“邪书”上。后来不知怎的,她的癖好就被传到了宫外,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大颜的百姓都知道了。于是这股风气就愈发难以压制,从最初只能偷偷摸摸交易,变成能堂而皇之摆在书铺里宣传。 前几年阮青黛尚未及笄的时候,倒是很少有人拿她开刀。偶尔几个以她为主角的传奇小说也都是在讲身世讲她幼年曲折悲催的经历,《天命》这出戏就是根据一个同名话本改编而来。 可等这及笄礼一过,她阮青黛突然就成了所有民间通俗文学的宠儿,女帝的终身大事也成了颜朝百姓茶余饭后最八卦的风花雪月。 从当初卖断货千金难求的《女帝国师二三事》开始,到后来风靡大颜衍生出各款角色人偶的《鸾台秘史》,如今这盛京里的每一家书铺,几乎都腾出了一个书柜,专门陈列与女帝相关的文学作品。 阮青黛站起身,有些惆怅地走到窗边,朝着窗外那黑黢黢的树影叹了口气,“不得不说,朕真的是牺牲小我,成就整个文坛啊……” 玉歌听得嘴角直抽搐,忍不住出声打断,“陛下,那您今天没被看出什么破绽吧?” “当然没有。” 阮青黛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我这么多年的话本是白看的吗?” 已经到编故事都不需要过脑子的地步了。 玉歌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宫里现在有个坏消息和好消息,您要先听哪个?” 阮青黛打了个响指,“好消息。” “宁嘉长公主听闻您病了,特意入宫探望。” “……真的?” 阮青黛惊诧地转过身,难得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还愿意关心她,“那坏消息呢?” “今日长公主进宫,薛显没拦住,被她瞧见方侍书了。” “!” 阮青黛瞪眼。 = = = 冬风凛冽,雪色茫茫,在树桠屋檐上都覆了一层雾蒙蒙的白。 少年却身着薄衫,翘着腿仰躺在墙头,整个人都隐在墙根那株冷杉的枝叶后,不易被人察觉。 他微微偏头,朝院墙内看去,只见一女孩垂着脑袋坐在阶上。 女孩披着一身石榴娇红氅袍,内里衬着白色袄裙,头上扎着两个小髻,略带些婴儿肥的小脸半掩在那一围毛领下,显得格外粉嫩干净。 她低着头,手里不断捣鼓着精巧的九连环。 “软软?你怎么坐在雪地里?” 院门口有人唤了一声。 女孩赶紧站起身,手里的九连环落在了雪地里,环环相碰,发出清脆的玎玲声。 她抬起脸,一双异瞳清澈透亮,泛着澄莹的琥珀色与蓝色,在阳光照射下覆着一层淡淡的金辉。 少年惊了惊,不自觉摇落了枝桠上的雪团。 “什么人?” 女孩猛地转过头,一挥衣袖,对准少年的方向射出袖箭,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 晏闻昭从梦中惊醒。 半晌,他才回过神,扶着额半坐起身,那墨黑的长发打肩侧垂落,衬在素白寝衣之上。 直到眼底的波澜渐平,他才撩开帐幔,随手拿了件衣裳披着,走至桌前。 桌上,女帝人偶半靠着那敞开的锦盒,衣饰上以金线绣成的龙纹在夜色中分外夺目。而那双异瞳不知是用何宝石做的,竟也显得晶莹粹灿,和梦里一样,蕴着粼粼水光。 晏闻昭伸手拿起人偶,怔怔地盯了一会,指尖缓缓从那双眼眸上拂过。 那钟声,似是来自千里之外,一声接着一声。 阮青黛甚至比晏闻昭反应得更快,脸色唰地一白,立刻扑到窗前,数着那模糊不清、极易忽略的钟声尾音。 “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阮青黛的心跳骤然空了一拍。直到听见第四声,她才再次喘过气来。 “??八、九。” 钟声响了九次。 行宫就在上京城的三十里开外,这钟声定是从城里传出来的。 按照南靖丧仪——钟敲三声,皇后薨逝;钟敲九声,皇帝驾崩! 第 54 章 054 尾音在山雾缭绕中延绵不绝,阮青黛下意识看向晏闻昭,只见他也变了脸色,猝然转身朝殿外走去,扬声唤道,“陆啸!”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昨夜宿在行宫内的螭虎卫们便已经整装待发地候在了宫门口,陆啸也备好了车马。 晏闻昭沉着脸,朝马车匆匆走去,半途却又想起什么,步伐一顿,看向落在后头的阮青黛。 因想着回去要怎么和长公主解释出宫的事,阮青黛一晚上睡得都不太踏实,直到天快亮才累得晕了过去。 玉歌在厨房干活,早早地就收拾收拾起床出门了。而整个清漪园 ,只有阮青黛一人是在晏闻昭跟前伺候的,自然也没人会来叫她。 因此等她再睁开眼时,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身为女帝,阮青黛对于起晚这件事很是有心理阴影。上一次她因为睡过头早朝迟到,就被御史们上折子教育了大半个月…… 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易容的脸收拾了一下,阮青黛也顾不上吃东西,打听到晏闻昭今日在书房,就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书房门外,她遇到了正搬着书往里走的明岩,赶紧冲过去帮忙拿了上面几本,“公子今日不出门吗?” 她的速度太快,明岩根本来不及阻拦,等反应过来后一下就拉了脸,“你还好意思说?昨天你都带公子出去吃了些什么东西!害公子伤了胃今早吃不下东西,现在还提不起精神!” “啊?” 阮青黛诧异地顿住了步子,“他这么……娇弱的吗?” 明岩瞪她,“你懂什么?!公子是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救过来,现在才要格外当心。”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书房,阮青黛便没再继续追问。 晏闻昭坐在桌案后,手里正拿着一卷话本。可能是因为精神欠佳的缘故,他今日甚至没有束发,只系了一条羽纹额带,长发垂散,抖到了腰际。 他的脸色看上去的确不大好,比身上那件绣着墨梅的白衫还要再黯一些,不过唇角却翘着,眸底似乎也强忍着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东西。 阮青黛一眼看见了他手里话本的名字—— 《鸾台秘史》。 “…………” 察觉到他们进来,晏闻昭眉眼不抬,“将那些移到书架上就好。” “是。”明岩应道。 阮青黛也跟在明岩后面应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晏闻昭终于从书上挪开了视线,看了她一眼,“起晚了?” “睡,睡过头了,”阮青黛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是不是耽误公子你出门了?” 晏闻昭垂眼笑了笑,将话本往后翻了一页,“无妨,今日正好在府中看看这些话本,很有意思。” 一提起话本阮青黛就眼皮直跳,想了又想,她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公子,你可千万别被这些传奇小说误导了,我们这些在宫里待过的最清楚,皇上和鸾台那些大人都清清白白得很,绝对没有这些复杂的情感纠纷……” 晏闻昭又侧眼看她,见她一副担心他真被话本诓了的紧张样,觉得很是有趣,“知道了。” 明岩收拾着书架,见阮青黛还想喋喋不休打扰晏闻昭,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手里的书都交到了她手里,又没好气地指了指脚边的箱子,“起晚了还不干活。这些都交给你了,我还要有别的事。” 阮青黛捧着那厚厚一沓书,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看着明岩那小子没心没肺的背影,她忍不住摇头,又在心里记仇的本子上给他记了一笔。 小子,如果有一天你被锦衣卫就地处决了也千万不要问为什么…… 书房里只剩下阮青黛和晏闻昭两人。 一个整理着书架,一个翻着话本,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只剩下书页之间的摩擦声。 阮青黛拎起裙摆蹲下身,翻了翻那一箱子晏闻昭从大晋带来的书,惊奇地发现有很多是她早就听说但却没能买到的。 晋颜两国还未能打通互市的关节,所以有些大晋的书,阮青黛就算身为女帝,想拿到手也比较麻烦。 晏闻昭看书是一目十行,不过半天的功夫,他已经将《鸾台秘史》最新章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书铺还推荐了笔者的其他几部作品。 他合上话本,一抬眼,就见原本在收拾书架的阮青黛,不知何时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翘着腿咬着手指,手里正拿着他的书。 “青阮?” 晏闻昭叫了她一声。 阮青黛有些懵地抬头看他,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赶紧合上书解释,“我只是见这书……” “我听说,朝中原先有位国师,后来离京游历去了,” 晏闻昭将话本往旁边一搁,“他的事,你可了解?” 阮青黛攥着书的手一紧,全身都僵了。 见阮青黛眼神有些闪躲,晏闻昭不解,“怎么了?” 阮青黛别开脸,干笑了几声,“怎么突然问起他?国师两年前就离京了,还会不会回来都是个谜。前尘往事,就没必要说了吧……” “只是恰好看见,所以好奇。” 晏闻昭眸底的兴味又添了几分,随手将旁边搁着的话本往阮青黛那里轻轻一丢。阮青黛扬手接住,不解地翻了翻,这才看见最后一页赫然附着《女帝国师二三事》的简介。 ……该死,忘了封底还有这种推荐。 她头疼地摸了摸耳后根,“这要从哪里开始说?” 晏闻昭沉吟片刻,屈着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不如就从他为何离京开始说起。” “国师不愿固守一隅坐井观天,所以离京游历去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阮青黛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不过民间倒还有种说法,说是当年刺晋案国师被归为奕王同党,所以奕王被以谋逆罪问斩后,国师就也被流放了……” 闻言,晏闻昭眸光微动。 阮青黛撂下手里的话本,起身走到案边一弯腰,托着下巴看他,“公子,你觉得这传言可信吗?” 她眨了眨眼,“你在大晋,肯定也对刺晋案有所了解吧……那晋人都是如何传当年的刺晋案?” 晏闻昭对上她的视线,一双俊目淡淡地看了过来,墨玉般透不出一丝光亮,“永初六年女帝及笄,晋帝晋后携太子赴颜,为女帝主持及笄礼。谁料成礼当日有一伙刺客混入宫中,趁晋后为女帝加笄之时暴起行刺,幸得女帝舍命相护才未酿成大祸。只不过,”他声音低了下去,“晋后那时怀有身孕,受此惊吓动了胎气。晋帝盛怒,连夜严刑盘问,刺客抵死不肯招供。仅有的线索指向了主理整个礼宴的奕王。” 阮青黛站直身,“公子果然什么都清楚。” “此案足以动摇晋颜两国同盟,若不是女帝与大晋的关系,又怎会只以问罪奕王便草草结案。” 那一年晏闻昭恰恰状元及第,入翰林为官,对此事自然不止是有所耳闻那么简单,“若说国师也是因为被牵连才离京游历,倒也有几分可信。” 阮青黛抿唇,叹了口气,“那时整个盛京人心惶惶,就生怕女帝与晋帝因此案心生嫌隙,晋颜两国再起兵戈……” 顿了顿,她话锋一转,“不过后来晋帝并未追究,如今还让公子你来辅佐陛下,想来是我们多虑了。” 晏闻昭笑了笑,没有说话,又重新挑了个话本翻开。 见状,阮青黛便也默默退回了书架边上,继续一手翻书一手整理书架。 “公子。” 屋外突然传来姜奉的声音。 晏闻昭立刻合上手里的话本,扬了声,“进来。” 姜奉推门而入,一进来便见阮青黛大大咧咧坐在旁边的箱子上,手里还翻着书,一点侍婢的样子都没有,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见姜奉不满地瞪着阮青黛,晏闻昭出声问道,“何事?” 姜奉躬了躬身,将一张烫金名帖递了过来,“公子,这是长公主府送来的名帖。” 长公主府的名帖?! 阮青黛的耳朵登时竖了起来。 晏闻昭也愣了愣,抬手接过名帖,低头翻开,里面的字迹工整端方,写着宁嘉长公主的名号,帖子似乎被檀香熏过,此刻拿在手中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公子,两日后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按照我们大颜风俗,在这一天,城里无论高门还是低户,都会举家外出踏青。今年宁嘉长公主以游春之名于洛水边设下曲水宴,能拿到这帖子的大多非富即贵,不是皇室公卿,就是豪商巨贾。” 姜奉脸上的喜悦怎么都掩不住,“没想到,咱们府上竟也能收到这千金难求的名帖……” 他这位新主子,还未到盛京就被陛下亲赐王府做府邸。到盛京第一天,京中王公勋贵的拜帖便纷至沓来。第三天,就收到了宁嘉长公主的曲水宴名帖。这还只是在陛下没有召见他也未入朝的情况下。 而日后,等晏闻昭有了一官半职,这谢宅的煊赫怕是不会输给从前的奕王府。 一想到这,姜奉就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然而阮青黛却有些坐不住,面上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重。 长公主府为何要给晏闻昭送名帖?贺琳琅对大晋明明…… 晏闻昭翻看着手里的帖子,眸色由浅转浓,陷入沉思。 “公子?” 见他半晌没有应声,姜奉这才收敛了喜意,低声试探,“公子,曲水宴名帖在您来盛京之前其实早就送到各个府上了。今日咱们府上,应是长公主特意差人送来的。若是连长公主府的邀约都推脱……” “自然不能。” 晏闻昭合上名帖,起身从桌案后绕了出来,将帖子递还给姜奉,“回帖给长公主府,两日后我会去赴宴。” 姜奉喜上眉梢,应了一声后就退出了书房。 晏闻昭一转眼,便见一旁阮青黛虽手里拿着书,眉间却拧着结,眼神定定地盯在一处,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晏闻昭走了过去垂眼看她,“你在看什么?” “啊,我在……”阮青黛回过神,一低头却发现自己连书都拿倒了。 晏闻昭牵起嘴角,“你这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难道长公主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阮青黛啊了一声,只能干笑着装傻,“怎么会?长公主邀您赴宴想必也是合着陛下的心思,一定是好事。只是……” 想了想,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们戏班从前去过长公主府,长公主的脾气不似陛下那么随和,公子你去赴宴还是得多加小心,万一惹恼了长公主,恐怕连陛下都救不了你。” 这并不夸张,晏闻昭心里很清楚。 当年的北齐皇室,也就是先帝的诸多子女中,只有宁嘉长公主贺琳琅和女帝是独孤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而自永初帝即位后,那些皇子公主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还留在盛京城的就只有宁嘉长公主,由此也能看出女帝对她的特殊。 只是女帝同贺琳琅姐妹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复杂。 先帝当初死于女帝箭下,独孤皇后闻此噩耗后也自缢于宫中。父皇母后皆因女帝而亡,贺琳琅始终有所介怀,为了不看见女帝,她甚至尚未出嫁便自请离宫。 许是念及自己也就只剩这一位至亲,女帝对贺琳琅倒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只要是贺琳琅提出的要求,她总会满足。贺琳琅不愿住在宫中,她便立刻命人新修了一座公主府。 所以,宁嘉长公主的地位非比寻常,绝对不能得罪。 这也是晏闻昭不得不去赴宴的原因。 旁人只知道长公主邀约风光无限,却再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姜奉是如此,就连明岩,要是见了这帖子一定也是欢天喜地。 晏闻昭低头瞅着她,眸色欣然漾深。 没想到,这个只相处了一日的丫头倒不忘挂念他的安危…… “公子?” 阮青黛探出手在晏闻昭眼前挥了挥。 晏闻昭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好,我会小心行事。” = = = 长公主府。 夜阑人静,阁楼的菱纹窗框上覆着薄薄一层绛纱。 月色凉如水,透过那半挂在银钩上的轻纱,柔和地洒进屋内。 贺琳琅松松盘绾着长发,半靠着榻上的销金枕,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山水画屏发呆。 “噌——” 随着一声异响,灯树上的几根蜡烛突然燃起,一人黑纱遮面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身形宛如鬼魅。 贺琳琅一惊,猛地坐起身,刚要叫人,却被一把捂住了嘴。 “是我。” 来人掀开黑纱,一双异瞳在昏暗的烛光里仿佛缀着星星点点的碎芒,极是媚人。 贺琳琅面上的惊色渐渐平复,眼底不自觉又结了冰。 甩开阮青黛的手,她冷声呵斥,“堂堂皇帝,竟又打扮成盗贼模样行这种勾当,成何体统?!” 阮青黛悻悻地收回手,被骂得后退了几步,“长姐……” “借口称病不理朝政,实则微服出宫,潜进臣子府中做侍婢,简直荒谬!” 想起自己巴巴地进宫探望,贺琳琅觉得她仿佛成了个笑话,嗓音里越发掺了冰碴子。 阮青黛不敢反驳,只能岔开话题,“长姐,这长公主府我不宜久待。听说,长姐的曲水宴你给晏闻昭送了名帖……” 贺琳琅神色微变。 然而下一瞬,她面上就又结回了冰,眼里蕴着霜雪,隐隐还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怎么?我如今连一介布衣都请不得了?你赐他府邸家丁赐他奇珍异宝,难道不是想重用他?” 顿了顿,她冷笑,“如今京中盛传,说他晏闻昭未来会权倾大颜。既然如此,我自然也要巴结拉拢他,趁这曲水宴的时机,难道有什么不妥?” “旁人这么做自然没有不妥……” 阮青黛咬了咬下唇,想要解释却又被贺琳琅打断。 “若陛下觉得不妥,那我明日就派人去谢宅收回名帖。他是您的新宠,想来我是沾不得碰不得的。” 贺琳琅靠回枕上,不欲再与她多说一句,闭着眼摆了摆手,“陛下请回吧。” 阮青黛欲言又止,也明白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只好拉下面纱,转身走到窗边。 顿了顿,她还是开了口,“我不是那个意思……名帖既已送出去,就不必要回来了。只是……” 阮青黛微微侧了头,轻声说,“朕希望这不是一场鸿门宴。” 说罢,她便从窗口纵身一跃,屋内的灯树也瞬间熄了烛火。 黑暗中,贺琳琅闭着眼,眼皮颤了颤。 “鸿门宴又如何?” “大不了你就像处置皇叔一样,也治我一个谋逆罪。” 她喃喃道。 晏闻昭一目十行,读书读得极快,仅用了两日不到的时间,就将那日在书坊里买的话本通通都翻过了一遍。 第二日才是上巳节,今日天色尚早,他如今无官无职一介白衣,在府中也是无事可做,就又带着阮青黛出了谢宅。 谢宅后门口,姜奉已命人备好了马车。 “公子今日想去哪里?” 阮青黛抬手挡了挡日光,眯眼看向晏闻昭。虽还是初春时节,但因正是午后,日头高照,阳光还是略微有些刺眼。 “去人多的地方。” 晏闻昭一撩衣摆上了车。 阮青黛也紧跟着跳上车,想了想,对马夫说道,“去浮翠山。” 马夫甩鞭,吆喝了一声,驾着车缓缓出了巷子,穿过人群朝城外驶去。 浮翠山在盛京西郊,山不算高但风景不错,半山腰上有个广福寺,平日里去上香的人就多。而这又是春日里,浮翠山上也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所以百姓们除了去洛水边踏青,去的最多的地方就属浮翠山了。 而阮青黛之所以挑中这里,更重要的原因是浮翠山里浓荫蔽日,大太阳也不会觉着晒。 “吁——” 马夫向后勒了勒缰绳,马蹄踏了几步,在山脚下慢悠悠停了下来。 他跳下车,朝车内唤道,“公子,浮翠山到了。” 阮青黛率先撩开车前罗帷跳了下来,晏闻昭双指捻着罗帷一角,朝四周看了看,“这就是浮翠山?看着和书里似乎不大一样。” 阮青黛愣了愣,“什么书?” 晏闻昭提步跨下车,“鸾台秘史。” “咳——” 一听到这四个字,阮青黛呛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仔细想了想,还真想起书里有一段她在广福寺旁梨花树下初遇裴喻的情节。 阮青黛又一次动了想要把写书人抓起来教训一顿的心思。 “公子你怎么……都和你说那书不能当真了!很多情节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知道了。” “……” “那广福寺旁没有梨花树?” “…………有。” 两人沿着布满苍苔的石梯拾级而上,身边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些烧香拜佛的百姓,一抬眼还能看见广福寺的金顶在半山腰那片翠色中若隐若现。 “广福寺求姻缘真的灵验吗?” 身后传来女子低低的问话。 阮青黛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只见一头戴帷帽的女子被婢女扶着提裙上山,面容隐在那帽檐垂下的一围浅纱之后。 看样子十有八九是来广福寺的观音殿求姻缘。 “小姐你就放心吧,奴婢打听过了,京中不少人家都在这广福寺求姻缘。要是不灵,哪里还会有那么多人。” 她身边的婢女出声劝慰。 察觉出阮青黛的走神,晏闻昭也不由侧头看了眼身后的主仆二人。 “奴婢还听说了,就连当今圣上,出宫微服私访时也悄悄来过这广福寺。” 尽管婢女压低了声音,阮青黛还是清楚地听见了当今圣上四个字,心里一咯噔,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还有啊,据说皇上几年前就是在广福寺求姻缘时,遇上了鸾台的裴喻裴大人。小姐你看,要是不灵验的话皇上怎么会来……” “啊?陛下来过?”女子有些失望,“陛下苦恋国师多年,这要是广福寺能求得姻缘,陛下又怎会等到今日都求而无果? “你守灵七日,也累了。” 阮青黛避而不答,转移了话题,“既回了东宫,便早些歇息吧,莫要再喊打喊杀继续折腾了。” 沉默片刻,晏闻昭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紧绷了数日的面容忽地放松下来。 他放下烛台,伸手将阮青黛扯进怀里,二人双双倒在了床榻上。 第 55 章 055 一股从灵堂内挟裹来的檀香扑面而来,浓郁却带着浅淡涩味,叫阮青黛心口一惊,慌忙抬手推拒。 “尚在孝期,你不能??唔。” 晏闻昭扣住她的后颈,埋头吻了下来。 阮青黛被禁锢得动弹不得,除了颈间那只手,另一手掌也紧紧把着她的腰肢,将原本平整柔顺的月色裙裳揉得褶皱不堪。 闻言,阮青黛眸光骤缩。 晏闻昭也微微抬了抬眼,眼底闪过一丝流光。 “啊,小姐你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 那婢女像是恍然醒悟了似的,也有些懊恼,“连皇上对国师的这份痴心都没能得到成全……” “算了,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试试吧。” 女子叹了口气,脚下终于加快了步伐,很快便携着婢女越过了阮青黛和晏闻昭。 看着那主仆二人走远的背影,晏闻昭半眯了眼,眸如深潭,“这也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阮青黛脚下不易察觉地踉跄了一小步,低垂着眼死死盯着脚下,那石梯上斑驳的树影被风吹乱,看得她一阵恍惚。 她强颜欢笑,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是”。 没有听到她的回应,晏闻昭收回视线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有异,不由一愣,“原来所有传闻里这一桩竟是真的?” 阮青黛咳了一声,“公子你这就是为难我了,我一个寻常人,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是这些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个人有个人的说法,传着传着就不免失了真,我觉得听听就算了,做不得数。” “不过,”她扯了扯嘴角,“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应该比其他的,要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说着,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捏的手势。 晏闻昭会意,了然地点头。 见他低着眼似乎在想什么,阮青黛迟疑了一会,慢吞吞地开口试探,“公子……你似乎对陛下的这些逸闻轶事格外感兴趣……” 她身边的臣子,除了景毓对这些话本和逸闻最感兴趣,其余几人皆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周青岸在宫中每每听人提及这些书,俊脸就能吊一整天。而褚廷之和裴喻更是对写书人恨得咬牙切齿。 可景毓是因为有个做女帝第一男宠的“远大志向”,晏闻昭怎么看也和他不是一类人,到底为什么偏偏一提起她的这些风流韵事他就来劲,满脸都是打破砂锅追究到底。倒真像是那些身负家族使命要进宫争宠,力求坐上皇夫之位的世家公子了…… 晏闻昭沉默了半晌,才笑了笑,“不止是这些……一切有关陛下的事,我都会多问一句。” “???” 阮青黛眼皮颤了颤,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为,为什么?因为……你是臣她是君?” 晏闻昭唇角的笑意淡了淡,“不是。” 阮青黛下意识放缓了步子,就这么在晏闻昭身后落了好几步,一言难尽地抿了抿唇。 她心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可只闪过一瞬,她便又觉得是太过自作多情,立刻打消了。 ……一定是她想多了。 这样停停走走,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便走到了半山腰,已经能看见广福寺依山而建的众多殿宇。 晏闻昭在寺门外停下,见他似乎没有进寺的意思,阮青黛不解,“公子不进去上柱香?” “不了,”晏闻昭摇头,转而朝寺侧的山径走去。 “原来公子不信这个,”阮青黛跟上去,小心避让开了那些几步一叩首的祈福人,“早知公子不信,我就不该领你来浮翠山了。” 晏闻昭淡淡嗯了声,“并非我不信,只是……” 不知想起什么,他垂下眼眸色渐浓,“以前随母亲去过寺庙,那些僧人说我身负戾气罪孽深重,不宜踏入佛寺半步。” “什么?!” 阮青黛难以置信瞪圆了眼。他分明一看便是那种温润如玉、和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又怎么可能与戾气罪孽这种词有一丝一毫联系? 晏闻昭也觉得可笑,他自问从无杀生之念,可十三岁那年他大病了一场,之后母亲带他去寺里祈福还愿,一踏进寺门,他眼前浮现的便是血光滔天。那里的主持说他杀戮太多,与佛门慈悲相冲,若往后不能皈依佛门潜心悔过,便不宜再踏入佛寺半步。 见阮青黛震惊地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晏闻昭无奈地牵了牵唇角,“或许,是前世因果。” 正说着,却见前路被一群蜂拥围着的人拦住了去路,被围在中间的,似乎是个卜卦算命的相士。 阮青黛微微皱眉,走上前听了几句,便觉着这不过是个逞口舌之利的江湖骗子,不由冷声插话道,“大颜明令禁止寺观外任何人看相算卦,一旦违令,算卦人与问卦人同罪,广福寺就在跟前,何不入寺求签,非要在这信一个江湖骗子?” 围观的见她和晏闻昭穿着气度便知是非富即贵之人,不敢再在此处瞧热闹,悻悻地散了开去。 晏闻昭这才看见坐在路边石凳上,衣衫不整的算命相士。 被阮青黛搅了场子他也没恼,反而朝他们笑了起来,“这位贵人,我随缘算卦,虽不合规矩但也不收银钱,就算你招来官府的人,也不会被定罪。” 说着,那相士又仔细看了阮青黛几眼,笑容一僵,悠悠起身整理了衣襟,“罢了,原是冲撞不得的人。” 他转身要离开,却在视线扫过晏闻昭面上时微微顿住,“这位公子……不好进广福寺吧?” 晏闻昭没有作声,只淡淡地看他。 相士打量着他,又瞥了眼阮青黛,忍不住劝道,“过往的因缘纠葛还是趁早放下的好,何必还执意去找那个人?就算找到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了这话,晏闻昭终于微微变了脸色,眉心不自觉拧成一团,“她到底是谁?” “公子你在说什么?” 阮青黛听得云里雾里。 晏闻昭欲言又止,上前几步走到那相士身边,低声道,“还请大师解惑。为何我这几年总会反复梦到同一个人,梦醒后却连她的样貌都记不清,却只记得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到底是什么人?” 相士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说她叫什么?” 晏闻昭拧眉重复,“……软软?” “哎?” 正在后面踢踏着石子的阮青黛连头都没抬,几乎是下意识应了一声,脱口而出。 晏闻昭猝然回身看她。 阮青黛也才反应过来,心中已是掀起巨浪。她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惊诧,却转瞬即逝,“我还以为……公子在叫我呢。” 青……阮,阮阮? 是了,他第一次听这名字时也想到了,可……应当只是巧合罢了。 晏闻昭眉头一松,正要转头继续追问,却见那相士已摇摇摆摆朝山下走去,走到阮青黛身边时笑了两声,“喏,这不就有一个吗?” 阮青黛被他笑得心里发慌,赶紧站回了晏闻昭身边,却不料晏闻昭竟也侧头定定地盯着她瞧,像是想从她眼里瞧出什么来。 有那么一瞬,阮青黛都以为是自己的明眸出了纰漏,让他看出了什么异样…… “公子方才在说什么?我小时也被母亲唤作阮阮。” 阮青黛岔开话题,已经很久没人再用这小名唤过她了,晏闻昭怎会好端端的突然叫起?是巧合还是有其他用意? 晏闻昭抿了抿唇,收回视线,“时候不早了,下山吧。” 不知为什么,阮青黛总觉得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 两人又循着方才来时的山路往山下走。 “青阮……” “嗯?” “你,幼时可曾患过眼疾?” “……不曾。” 三月三这日,洛水两岸春暖花开,柳烟脉脉。 盛京城扶老携幼,成群结队,或步行或驱马,纷纷朝洛水边而去。 这上巳节原先也叫“女儿节”,女儿们都会在此日换上新衣,临水踏歌。遇上心仪之人,还可随手采撷一朵桃花赠予对方,若对方也有意,便会回赠随身携带的玉佩,也算成就一段良缘。 晏闻昭府上的这些婢女原都是从小进宫的,寻常并不能随意出宫。就算是女帝三月三领群臣游春,也轮不上她们随驾出行。 所以这一出宫进了谢宅,她们一个个也都有些按捺不住,前两日便心思飞到府外,飞到洛水边的桃花林去了。 姜奉想着这日晏闻昭不在府中,也用不上这么许多人在府里耗着,于是就在晏闻昭跟前提了一句,允她们三月三这日可以出府。 “陛下,咱们今日出去吗?还是……回宫?” 玉歌一边伺候阮青黛穿衣一边问。 虽说阮青黛是晏闻昭跟前的人,今日理应跟着他一起去赴宴。 可晏闻昭还是允了她的假,让她和其他婢女一起,不必随他同去。 阮青黛心事重重垂着眼,“回宫吧,这几日凤阁不知道堆了多少折子,我还是得回去看一眼。” 玉歌应了一声。 她倒不甚在意这三月三的春景,身为阮青黛的贴身宫婢,她出宫的机会自然比其他宫女多上许多。 “对了,锦衣卫那里都安排妥当了吧?” 阮青黛偏头问。 玉歌点头,“已经派了一拨人暗中保护谢公子了,您还是担心长公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阮青黛深吸了口气。 谢宅门口。 姜奉已命人备好了马车,马夫牵着马,明岩单腿屈着坐在车外,低头踢踏着路上的石子。见晏闻昭从府内走出来,姜奉连忙迎了上去。 晏闻昭今日是应长公主所邀前去赴宴,所以用玉冠束了发,穿着一身鸦青色山水纹常服,腰间配着一枚雕着流云的白玉环佩,下面坠着流苏络子,随着迈开的步子微微荡开,面上一派朗月清风。 姜奉有些不放心地将他引到马车前,“公子,您真的不再多带些下人吗?” 明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公子。” 晏闻昭一撩袍襟上了马车,侧眼淡淡地开口,“不必,人多了招摇。” 姜奉仔细一想也是,晏闻昭如今毕竟无官无职,还是一介布衣,若带了一群仆从前呼后拥的,不免惹人非议,让这京中勋贵都以为晏闻昭是个浮夸张扬的。 “那,公子一路好走。” 晏闻昭颔首,放下了车前罗帷。 明岩往车前一坐,兴致勃勃地朝姜奉扬了扬手,“姜总管,我们走了。” “等等!” 姜奉笑着刚要应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唤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见一人提着裙摆疾步从自己旁边窜了出去。 “怎么又是你?!” 一见是阮青黛,明岩瞪大了眼,没好气地拦在了车前。 “公子,”阮青黛压根不理他,直接朝车内扬了扬声,“是我,青阮。” 车内,晏闻昭抬了抬眼,撩开罗帷,“青阮?” 阮青黛刚要上前便见明岩还拦在自己跟前,挥起手作势就要给他一掌,吓得他立刻闪身到了一侧。 她这才满意地凑到了马车跟前,对上车内晏闻昭的视线,“公子,您还是带上我一同去曲水宴吧。” 晏闻昭垂眼瞧她,“怎么不和其他人一起去踏青?” 还不是怕你被人暗算了…… 阮青黛眯着眼笑,“踏青年年都一样,长公主府的曲水宴可是我头一次有机会见识。我想了想,还是跟着公子比较划算。” 明岩冷嗤了一声。 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只知趋炎附势的丫头。 闻言,晏闻昭的唇畔却是隐约勾起,“上来吧。” = = = 从京中去往洛水两岸,一路上都能听得柳笛清鸣,热闹得很。 大道上不仅有携家带口步行出游的普通百姓,还有不少富室宝眷的碧油香车,更有驾着马在香车间轻驰疾趋的少年儿郎。 阮青黛掀开车窗上的轻纱朝外看了几眼,“晋人礼教森严,不似我们颜人,在三月三这日男女是能一起围成圈阵在水边踏歌的。公子在大晋应是看不到此等景象吧……” 话音刚落,就听得车外又是一阵清脆悠扬的柳笛声。 晏闻昭也侧头朝那半掀开的轻纱外看去,入目之处便是岸边那片灼灼桃花林,“此处桃花倒是开得好。” “这里的桃花有大用处,是给女郎们赠予心仪之人的……”阮青黛说着,朝晏闻昭腰间的环佩瞅了一眼,不由翘起唇角,“公子今日也戴了玉佩,是等着待会下车被姑娘们折的桃花淹溺吗?” 晏闻昭愣了愣,将那环佩拿起,“原来还有这等习俗。” 难怪明岩今早一个劲地非要他戴上玉佩出门…… 他无奈地扯了扯那玉佩下坠着的流苏,抬手便要将它从腰间解下。 “哎哎哎!” 阮青黛赶紧拦住了他,“戴得好好的,公子摘它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是不想招惹桃花。” 晏闻昭蹙了蹙眉。 见他一脸纠结对那些还未出现的桃花唯恐避之不及,阮青黛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那公子光摘这玉佩恐怕不够……” 晏闻昭定眼瞧她,耳畔又回响起昨日那相士不着调的笑声和阮青黛轻飘飘的回答。 ——“喏,这不就有一个吗?” ——“我小时也被母亲唤作阮阮。” 阮青黛这张易容后的脸虽然不能与她原本的容貌相比,但还算是白净俏丽,再加上没了异瞳的媚意天成,此刻瞪圆着眼,倒显出了从前没有的娇憨可爱。 说来也奇怪,尽管晏闻昭记不清梦中女孩的样貌,但无论是异瞳,还是仅剩的那些模糊印象,面前这个青阮都完全对不上。可偏偏,她却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公子恐怕还得学那些貌美的妇人,头上啊,戴个垂纱的帷帽。” 阮青黛探身凑近了些,翻着手,在晏闻昭眼前做了个往上掀开帷纱的姿势。 晏闻昭眸色一黯,抬手捉住了阮青黛作乱的手,“口无遮拦。” 恰逢马车颠簸,车身朝一侧歪了歪,阮青黛正愣着没坐稳,就这么一头撞进了晏闻昭怀里,再加上晏闻昭还没松开她的手腕,她倒像是被一把拉过去的…… “!”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 腕上传来微凉的温度,鼻尖萦绕着一股极淡的乌沉木香,耳边贴着胸膛还能清晰地听见心跳声,她只觉得自己瞬间被晏闻昭那温柔却强势的气息给包围了。 这样的亲密是阮青黛这几年来从未与任何人有过的。 一时间,她全身僵硬,连双眼都一眨不眨地瞪着晏闻昭衣上的山水纹路。 “公子,到……” 明岩掀起罗帷,一见车内情景,登时目瞪口呆,没说完的后半句卡在了喉口。 阮青黛终于回过神,耳根瞬间红透。她猛地推开晏闻昭,坐回原位紧靠着车壁,眼观鼻鼻观心。 晏闻昭也有点发怔,手悬在那虚虚地攥了攥,才收了回来,转眼看向已经彻底石化的明岩,“?” 明岩反应过来,硬生生将到嘴边的哀嚎咽了回去,“公子,前面是花林,马车难行,得下车走过去。” “知道了。” 晏闻昭起身。 趁他下车,阮青黛赶紧别过头捏了捏自己红到发烫的耳根,整理好情绪后,才在明岩嗖嗖嗖飞来的眼刀中跳下了车。 晏闻昭拂了拂衣摆,轻咳了一声,“走吧。” 长公主的曲水宴设在洛水上游的淬红亭,去淬红亭必得要经过这岸边的桃花林。 三人沿着林间石子路朝上游走去,一路见着的尽是踏青游春的人群。 不少人都在花树下铺了条长毡,席地而坐,一边赏花饮酒一边畅聊玩乐。花林间的空地上还围了不少男男女女,圈阵踏歌。 晏闻昭在花林间缓步而行,青衫玉冠,与那芳菲桃色格外映衬。他又是这般的风度样貌,引得周围女子频频回头,小声议论。 阮青黛在车内的调笑成了真,他们三人才没走多远,便已有好几位胆子大些的姑娘,拈着一枝枝桃花到了晏闻昭跟前。 婉拒了第六位赠花人后,晏闻昭面上的温和淡然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回头睨了一眼正笑得促狭的阮青黛,嗓音沉沉,“……还在笑?” 阮青黛悻悻地敛了笑,上前一步走到了晏闻昭身边,朝他腰间的白玉环佩看了几眼,摊开手,“公子。” 晏闻昭会意,将那环佩从腰带上解下,递给阮青黛。 “公子!” 明岩在后面看得直跺脚,却被晏闻昭一个眼神噎了回去。 阮青黛接过那白玉环佩,收拢进了袖里。随后便转身走到桃树边,踮着脚折了一枝桃花。 还没等晏闻昭询问,她已疾步走了回来,微微凑近了些,手一探,将那花枝别在了他腰间,“好了!” “……” 晏闻昭垂眼,只见那桃花花枝恰好插在方才系着玉佩的地方,青衫上印着那么一星半点花色,更显得气度卓然。 阮青黛低着头越看越满意,眉开眼笑,“这样她们就会误以为你心有所属,应当不会再来贸然赠花了。” 茶盅碎裂,滚烫的茶水被溅起,有一两滴落在了晏闻昭手背上,传来一丝灼伤的刺痛。 晏闻昭却不以为然,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定,再次看向阮太后,唇畔的嘲意更甚。 “母后将她离京的消息透露给儿臣时,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您是抚养她多年的亲姑母,却能狠下心亲手将她送进儿臣这个火坑里??您与儿臣,究竟谁才是混账?” 她想用阮青黛牵制他,他虽让她如愿,却不会让她好过。 如今既已撕破了脸,那么从今往后,他只会告诉阮昭芸,阮青黛在自己身边过得有多惨,有多生不如死—— 纵使他不会这么做,可他也偏要这么说,偏要让阮昭芸心疼、愧疚,懊悔,日夜煎熬?? 这就是她抛弃阮青黛应该付出的代价。 第 56 章 056 阮太后脸色铁青,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此刻看着眼前人就好似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姜祁,面上的憎恶和怨恨暴露无遗。 “子承父业,你与姜祁当真是如出一辙??” 这话并不能激怒晏闻昭。 “儿臣与母后,又何尝不是一类人呢?” “与我?” 阮太后笑起来,笑声里却掺满了怨毒,“你不像我,你更像那个将你养大的山野村妇。你与她,与姜祁才是一类人,因为你们都像盗贼、像劫匪,唯独喜欢觊觎别人的东西??” 将腰间玉佩换成桃花枝后,虽还是有不少女子目光黏在晏闻昭身上,脉脉传情,但却是再无女子凑到他跟前来赠花了,晏闻昭这才得了清静。 倒是阮青黛,走在晏闻昭身边,那些朝晏闻昭眉目传情的女子转眼就瞪着她,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戳成了筛子。不过阮青黛从小到大也没少受人瞩目,依然安之若素地向晏闻昭细说三月三的民俗。 淬红亭在洛水上游,京中门第显赫的人家游春都尽量往上游靠。所以越往上游走,见着的普通百姓就少了,花树下铺垫的长毡也没了,林坡上倒多了不少幕帷。 “那些幕帷围着的,是什么?” 见林坡上隔段距离便会有幕帷围作一圈,幕帷外还守着人,晏闻昭侧头问。 阮青黛指向幕帷里露出的宴帐帐顶,“那是些豪贵搭设的宴帐,大户人家出门就是事情多……” 正说着,她突然顿了顿,目光定在了不远处一身着素裙的女子身上。 晏闻昭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那女子被一手执弓箭头上还簪着花的风流纨绔拦住,不由皱了皱眉,“那是什么人?” 看清那里的状况后,阮青黛眸光闪了闪,“好像是……方大小姐。” 不仅是阮青黛,还有拦在她身前完全一副无赖混蛋样的某位侯府世子。 又是宁翊…… 阮青黛眼角抽了抽。 说起来真的很损宣平侯府颜面,她十岁回的盛京,如今已经是第八个年头。 因为宣平侯夫人的关系,她这八年也没少和宁翊见面。从第一次见面这厮就贼胆包天无知无畏调戏她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开始,后来的每一次,但凡阮青黛看见他,他不是在捉弄宫娥,就是在欺负民女,从来没有其他情境。 没想到今日也不例外。 “哎,那是不是宣平侯世子?” 他们身后,有人低声议论了起来,“这又是看上哪家千金了?” “最近整个盛京都在议论的大红人,你竟然不识得?那位可不是寻常女子,而是皇上近臣翰林侍书,你我见了还得唤一声方大人。” “那就是阮青黛?!方家和宣平侯府的婚事不是吹了吗,今日怎么……” 晏闻昭眉心微拧,停下了步子。 阮青黛看阮青黛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而宁翊那品性她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找茬,不由有些担心。要不是此刻她的身份是婢女,她大概人已经过去“救美”了。可现在晏闻昭只站在这似乎没有上前解围的意思,她也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 “哟,这不是方侍书方大人吗?” 宁翊掂着手上的长弓,冷笑着拦住了阮青黛。 阮青黛早就知道今日出门会不太平,她和宁翊的婚事虽是两家“协商”作罢,但说到底她还是开罪了宣平侯府,再加上京中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多少也牵连了侯府颜面扫地。所以方才她一看见宁翊在和其他富家公子骑射玩乐,便特意绕了路想要避开,没想到这厮阴魂不散,竟还能在这堵她。 她垂了眼,“见过世子。” “怎么,方大人忧国忧民公事繁忙,竟然还有兴致来这洛水边赏花?” 宁翊一见她就想起了这几日自己明里暗里被人嘲笑,几乎成了盛京的笑柄,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让人看了就气得牙痒。 这种阴阳怪气的话,阮青黛自从入鸾台以来也没少听。光是每日从宫中回去,就能从她父亲那听一箩筐,更不用说宫中还有一个怎么瞧她都不顺眼的周青岸。 阮青黛最初还是脸皮薄,一被人讥讽就红脸,既委屈又生气,可这几日被接二连三攻击,她已经被锻炼出了强心脏。 宁翊这种级别的嘴炮对她来说也只是不痛不痒。 她抬眼,正正对上宁翊的目光,面上毫无波澜,“多谢世子关怀,若不是要去赴宴,我还真没功夫在这碍您的眼。” 赴宴? 宁翊愣了愣,随即嗤笑出声,“赴什么宴?你不会是说曲水宴吧?阮青黛,你也自我感觉太好了吧?” 他嘲讽地斜眼睨她,拿着弓往身后指了指,“知道去那淬红亭的都是什么人吗?多少达官显贵都得找关系才能求得一张名帖,你区区一个九品侍书做什么梦呢?!” 阮青黛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反驳,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哎,哎你去哪儿?小爷我让你走了吗?” 宁翊扛着弓就跟了上去。 他那些一直看热闹却不敢靠近的狐朋狗友们站在几米开外,见他扭头就走,不由扬声唤,“宁翊!宁翊你去哪儿?” 却不料宁翊就像没听见似的,压根连搭理都不搭理他们,只一个劲的偏着头瞪阮青黛。 被遗忘在原地的纨绔们面面相觑。 “他干嘛去?” “谁知道……找那个阮青黛麻烦吧。” “找麻烦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直接找人教训教训她不就得了?” “……大概是不好得罪陛下和方府?” 桃花树后,阮青黛扯了扯晏闻昭的衣袖,“公子……” 晏闻昭点头,“跟上去看看。” “喂,你不会还想再来一回毛遂自荐吧?百花宴你擅闯到御前,陛下不怪罪还给你封了官,你就以为自己有本事了?也能在长公主那里讨得便宜了?” 宁翊一路走一路扯着嘴角嘲讽阮青黛,“看在咱俩好歹有过婚约的份上,小爷我提醒你一句,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出乎意料,阮青黛竟是转头朝他莞尔一笑,“那可是要多谢世子提醒了。” 宁翊被她笑得一愣,接着便别开眼冷哼了一声,“也不知你究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阮青黛,你可知如今这盛京城里都在传些什么流言蜚语,你竟敢在这风口浪尖还来巴结长公主?” 他弹着手里的弓弦,半眯起眼讽刺,“从知书达理的女夫子,到狐媚惑主的颜官,你这名声还真是臭得一落千丈。” “世子也知道说流言蜚语,我又何必在意。” 阮青黛嘴角噙着的笑丝毫不变,“更何况名声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旁人给的,与我何干。但有一点,要不是这颜官的坏名声,我与世子爷的婚事也不会作罢,世子本就厌弃我貌若无盐,如今不是应当高兴吗?” 她还有脸提?! 宁翊炸了,“婚事作罢本世子当然喜不自胜,只是你害得我被全盛京耻笑,这笔账要怎么算?!” 两人拌嘴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洛水上游,被人拦了下来。 长公主在淬红亭设下曲水宴,为防有外人闯入。长公主府的侍卫已经守在了外围查看名帖。 宁翊双手环胸,一脸看好戏不嫌事大,“瞧瞧,我就说长公主不似陛下,别说攀附了,你连闯到她眼皮子底下的机会都没……” 话音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阮青黛从袖口拿出了一张烫金名帖。 侍卫接过名帖,翻看了一眼,又恭敬地双手递还给了阮青黛,侧身让开了路,“方大人,请。” 阮青黛好整以暇地收好名帖,刚要朝里走,却又特意顿住,不解地转头看宁翊,“世子?还不拿名帖出来给他们看吗?” 宁翊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你不过一个九品侍书,长公主怎么会邀你赴宴?!你怎么会有名帖?!!” “难不成世子没有?”阮青黛故作诧异地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世子与长公主是表亲,曲水宴必然不会缺席……看来是我唐突了。” “你……” 宁翊暴跳如雷,抬脚就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阮青黛赶紧一个后退,退到了侍卫身后。 那侍卫倒是忠于职守,抬手就拦住了宁翊,沉声道,“还望世子不要为难卑职,自打前一回您在长公主府对御史千金无礼,以至于毁了公主寿宴,长公主就不许您再踏足长公主府。今日更是下令不许您靠近淬红亭……” 阮青黛轻咳一声,掩住了自己的笑,煞有介事地挥手,“世子还是留步吧,毕竟,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阮青黛!” 竟还是拿他方才的话堵他,宁翊面上挂不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却还是收回了想要往里闯的念头。 眼见着阮青黛转身离开,背影里都透着一股胜利者的洋洋自得,宁翊越看越咽不下这口气,偏偏却被人拦在外面,拿她什么法子都没有…… 阮青黛步伐轻快地朝里走,突然,耳边传来“嗖”的一声,鬓发被那股凌厉之风刮得一下散开。 下一瞬,一支箭牢牢地扎在了她面前的树干上。 她蓦地转头,只见宁翊远远地举着长弓,正对准了她,弦上已无箭。 “阮青黛,你给我等着!” 他放下弓箭,咬牙切齿地扬声道。 阮青黛冷哼了一声,不再与他多费唇舌,扭头就走。 “疯子。” 阮青黛和宁翊在淬红亭外这一出大戏,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落在了跟来的晏闻昭一行人眼里。 方才在后面看见宁翊从腰间箭筒里取箭时,阮青黛着实惊了一跳,差点就将袖里的环佩当做暗器掷了出去,还是晏闻昭看出了她的意图,抬手摁住她的肩,让她的动作稍稍顿了顿。 而出手只晚了那么一刻,那支箭便已擦过了阮青黛的耳畔,阮青黛这才松了口气,默默将环佩又收回了袖里。 她微微侧了头,晏闻昭的手干净白皙,指节修长如玉,此刻仍然搭在她的肩上,分明没有用什么力道,却还是让她那半边身子有顷刻的僵硬。 晏闻昭半眯着眼直视前方,许是察觉了阮青黛的视线,他缓缓收回手,嗓音端凝低沉,“宣平侯世子倒是不似传闻。” 明岩在后面诧异地叫了起来,“这还不似传闻?!” 传闻皆称宣平侯世子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混世魔王。敢在宁嘉长公主设宴的淬红亭外开弓放箭,整个盛京城除了这个混世魔王,他不信还有其他人能做得出来…… 阮青黛也有些惊讶地看了晏闻昭一眼。 惊讶地却不是他如何看待宁翊,而是他竟在第一眼就有了这样的评判。 “走吧。” 晏闻昭提步从树后走了出来,“再看戏怕是要误时辰。” 三人走至淬红亭外,明岩上前一步拿出了名帖。那长公主府的护卫大抵也是早就听过了晏闻昭的名号,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 “公子怎么不说说方姑娘?” 查验完名帖往里走时,阮青黛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就说了一句宁翊不似传闻,却只字不提阮青黛? 晏闻昭回想了一下刚刚阮青黛的言行举止,思忖片刻,点头说道 ,“不矜不伐 ,不骄不躁。未必能扭转乾坤统领大局,却一定是可用之才。” 阮青黛将他这话琢磨了一会,正要继续说什么,却见淬红亭已近在眼前,便没再说下去。 淬红亭边是一条从山林深处潺潺流下的清溪,溪流蜿蜒曲折,串绕石间,最后在山脚处汇入洛水。 溪边每隔几步布置一方席垫,两岸稍稍错开,席垫前的案几上已摆好佳肴美酒。长公主的席案设在最上首的淬红亭中,四周饰以轻纱,半遮半掩,只能看出长公主尚未入座,其他陈设只能隐约分辨出轮廓。 有婢女迎了上来,将晏闻昭引到了下首的一处席案,巧的是溪对岸坐着的便是阮青黛。 晏闻昭一抬眼,恰好对上阮青黛打量的视线,于是微微颔首。 他神色温润,仪态端方,唇角总是勾着一抹隐约的弧度,像是天生含着三分浅淡笑意。 阮青黛看得一愣,也朝他点了点头,眼底添了几分揣测。 有这等气度,却偏偏同她一样坐在最下首,看着不像是王侯子弟,倒更像什么不世出的高人。 想起昨日女帝从宫外传回的消息,阮青黛基本已确定了晏闻昭的身份。 再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阮青黛,她心中了然,垂眼收回了目光。 “长公主到——” 随着这一声,溪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起身,朝淬红亭行礼,“参见长公主。” 阮青黛看了眼四周,见无人注意,便只随意屈了屈膝,朝亭内看去。贺琳琅今日穿了一身妃色宫装,搭着侍婢的手在席案后落座,嗓音清冷,“免礼,诸位请坐。” 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她却还是一腔让人听了就浑身打冷颤的嗓音…… 也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才能让贺琳琅这朵高岭之花冰消雪融。 阮青黛暗自腹诽。 “晏闻昭何在?” 贺琳琅丝毫不拖沓,一坐下便干净利落地切入主题。 此话一出,便立刻打破了宴席上短暂的沉寂。沿溪而坐的豪贵们你看我我看你,相熟的则对视一眼,开始窃窃私语。 晏闻昭进京已有好几日,在座不少人都给谢府递了名帖却通通没有回音,没想到今日曲水宴长公主竟请来了他。这样的神秘让他们更加好奇,被女帝和长公主都看重的晏闻昭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在一群人的瞩目中,晏闻昭从容不迫地起身,青衣玉冠,身量修长挺拔,立在溪边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转身朝淬红亭里的贺琳琅作揖,微微一笑和风霁月,恰似这三月春光,“草民晏闻昭,见过公主。” 席上突然安静下来。 贺琳琅循着声音看了过来,见他人在最下首,淡淡开口,“谢先生怎么……” 蓦地,她的话顿住。和其他人一样,她也看清了晏闻昭的相貌,看清了那似曾相识的相貌。 贺琳琅面色骤冷,握着酒尊的手猛然收紧。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晋人居心不良…… 难怪,难怪阮青黛特意夜闯公主府,警告她不许对这位晏闻昭下手,甚至今日还动用了锦衣卫,以防自己伤他分毫…… 她往晏闻昭身后扫了一眼,在对上阮青黛毫不遮掩的目光时又是一凝。 尽管是易过容的样貌,但只凭这一对视,贺琳琅就确认了那就是阮青黛。 ……为了防止她动手,竟然还亲自跟来了。 贺琳琅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席上的氛围更加诡异。 阮青黛自然知道她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在座的也不乏知情者,但却是少数,大部分人其实都像阮青黛一样摸不着头脑。 但她身边却有人小声议论起来,阮青黛侧耳仔细听了听。 “你觉不觉着……这位谢先生的长相和什么人有些像?” “你也看出来了?我觉得他……” “长相肖似国师。” 国师?阮青黛怔住。 她从前只远远地见过国师一面,并不知他的长相。怎么这个晏闻昭竟长得有些像国师吗? 隔着轻纱,晏闻昭完全不知道亭内发生了什么,更看不清贺琳琅的神色,只是他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唇角仍噙着笑,就好像没有察觉出异样似的。 “谢先生……” 再开口时,贺琳琅的声音添了几分凌厉,“是哪个糊涂东西引的路?谢先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怎能坐在那里?还不将谢先生的席案挪到本宫跟前来?” 闻言,众人面色各异。 阮青黛低着头,手指摩挲着坐席边缘,皱了皱眉。 “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尚未得陛下召见,”晏闻昭眼帘微垂,“承蒙长公主不弃,才有幸来这曲水宴,又怎敢再僭越乱了尊卑。” 亭内,贺琳琅攥着酒尊的手缓缓松开,“既然先生如此说,本宫便不强求了。” 这一段小插曲算是过了,贺琳琅朝身边侍婢摆了摆手,曲水宴正式开宴。 与普通宴席不同,曲水宴最重要的环节便是“曲水流觞”。将盛着酒的觞置于流水上,任其顺流飘下。觞停在谁面前,谁便要饮尽杯中酒,并赋诗一首,否则罚酒三杯。 身着宫装的婢女从淬红亭中轻步走了出来,将盛酒的双耳羽觞杯小心翼翼置于流水上。溪水缓缓,托着觞朝下游飘来。 阮青黛只好戏文,对诗词向来不敢兴趣。若不是担心贺琳琅做出什么傻事,她也不会陪同晏闻昭到这曲水宴上来。 她盯着那越飘越近的羽觞,眼皮不太安分地跳了跳。 片刻后,羽觞稳稳地停在了晏闻昭的席案前。 贺琳琅笑了,笑声冷淡而疏离,“听闻谢先生在晋是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本宫今日倒是十分想见识见识,大晋状元究竟是何等才华。” 有人已看出长公主的心思,起身附和,“一般的作诗,对谢先生来说怕是太过容易。先生不若效仿古人,七步成诗可好?” 还未等晏闻昭回答,贺琳琅便已拍掌叫好,“如此甚好。谢先生,请吧。” 撇开用意不说,阮青黛从未怀疑过晋帝的眼光。 既然晏闻昭是义父钦点的状元,那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七步成诗对他来说,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作诗,她倒是更担心贺琳琅在那羽觞里下毒…… 趁晏闻昭起身作诗,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时,阮青黛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觞中的酒换成了清水。 七步成诗果然没有难倒晏闻昭。 可越如此,贺琳琅便越觉得晏闻昭危险。 晏闻昭作完一首以烟为韵的七言,转身便欲回席。 贺琳琅的视线却突然被他腰间别着的桃花枝吸引了过去,“……这洛水两岸的桃花成就了不少姻缘,先生入乡随俗得倒快。”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眼底闪过一丝流光,“先生的桃花是何人所赠?不妨告诉本宫。今日时机正好,本宫或许能为先生求陛下赐婚,也算成全一段佳话。” 将其他人完全晾在旁边,全然不顾曲水宴的流程,就这么迫不及待开始为晏闻昭拉红线…… 阮青黛苦笑。 看来贺琳琅是真将晏闻昭当成了蓝颜祸水,生怕她沉溺男色啊…… 遭此一问,晏闻昭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上一刻还在朝他发难,下一刻却突然关心起了他的婚配之事,这位宁嘉长公主当真比他预料的还要令人捉摸不透。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腰间的桃花枝,稍稍一顿,回答道,“草民多谢长公主美意,只是这花枝不过是饰物,并无其他含义。” “谢先生紧张什么,本宫又不是洪水猛兽,不会吃了你的心上人,” 贺琳琅的轻笑声从亭内遥遥传来,却含着几分威势,“先生怎的如此警觉,倒像是心里有鬼似的。” 晏闻昭眸色微沉,刚要开口,却被突然起身的阮青黛打断了。 “回长公主的话,公子腰间的花枝是奴婢所折。” 此话一出,淬红亭内顿时传出些异动,却是没人再作声了。 阮青黛低垂着眼,嘴角勾了勾,她知道贺琳琅认出了自己,所以此刻不用抬头都能猜到她的脸铁定是绿了。 为了让她这位长姐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挖了个坑给自己埋了,阮青黛刻意停顿了一会,才启唇继续说道,“不过奴婢折花也只是为了应景,相合这春色,的确没有旁的意思。” “啪。” 亭内静默片刻,才传出酒盏重重搁在案上的响声,紧接着便是贺琳琅的疾言斥责,“大胆奴婢,谢先生不知大颜风俗,难道你也不知?必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明知故犯,这样欺主罔上的丫头怎能留得?来人——” 晏闻昭心头一沉,“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万万不可!” 他话刚出口,却见对岸的阮青黛竟是立刻站起了身,甚至还抢在他前头为他的婢女求情。 两人异口同声,阮青黛不由看了晏闻昭一眼,却也顾不上思及更多,转身朝淬红亭行礼,“殿下,微臣听闻谢先生身边的婢女都是皇上亲赐,殿下若处置了她,日后皇上问及,怕是先生也不好交代……” 晏闻昭薄唇紧抿,向来温和的面容多了几分冷峻,“方大人所言极是。且此事多有误会,青阮心思单纯,行此举只是为了替草民解忧,还望殿下恕罪。” 青阮? 贺琳琅怔了怔。 耳畔风吹林动,她竟仿佛隐约听到了那固执倔强的童声。 ——我叫软软,不叫阮青黛。 ——你在民间那么叫也就罢了。缈,是母后给你起的名字,寓意深远,你不可不用。 ——缈无踪迹,果然是个“好名字”,应了我从小流落在外的乞儿命。 见淬红亭又没了动静,晏闻昭偏头朝阮青黛乜了一眼。 阮青黛这才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勉强朝淬红亭拜了拜,“长公主殿下恕罪。” 她才不信贺琳琅会真的处置她,不过就是心气不顺,要吓他们出气而已。 听见阮青黛的声音,贺琳琅回过神,那股子气已经消了大半,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既然谢先生都这么说了,方侍书也为你求情,那便……算了。” 之后的曲水宴,贺琳琅似乎是兴致欠佳,不仅没再为难晏闻昭,甚至说起话都少了几分精神。连带着那盛着酒顺流而下的羽觞杯也再没有飘到晏闻昭案前来。 宴席结束后,一行人陆陆续续朝山脚下走。 见刚刚唯一站出来替他解围的阮青黛走近,晏闻昭稍作迟疑,便提步走了过去,“方大人。” 阮青黛愣了愣,下意识朝阮青黛看了一眼,才应声,“谢先生。” “方大人刚刚在宴上出言相助,草民感激不尽,”说罢,他侧头朝阮青黛,沉声道,“还不谢过方大人?” 阮青黛噎了噎。 “!” 阮青黛一抬眼见阮青黛当真要朝她行礼,吓了一跳,“不敢不敢,陛下……陛下她往日在宫里最心疼这些宫婢,若知道长公主惩处了她们,怕是会不大高兴。我只是担心陛下与长公主因一个婢女心生嫌隙。” 阮青黛不擅撒谎,看着阮青黛就觉得心虚,又生怕被晏闻昭看出什么破绽。陛下正“深入虎穴”试探这位谢先生的底细,可万万不能让她拖了后腿。 想着,她后退了一步,眼神有些闪躲,“陛下龙体未愈,我今日还要进宫面圣,便先告辞了。” 晏闻昭微微颔首。 面上虽不显,心里却仍然不太信她的说辞。女帝固然爱惜婢女,但必然不会越过同长公主的姐妹情分,又何来心生嫌隙一说? 不过计较这些也并无用处,他只需承她这个人情就是了。 阮青黛此刻在摘星阁上,又会在想什么? 若她真的对阮昭芸的说辞深信不疑,那么依她的秉性,定会对阮昭芸唯命是从,何必又要在摘星阁上心事重重地坐到现在? 尽管清楚自己在阮青黛心中的分量,可这一刻,晏闻昭心中仍是升起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 在阮昭芸和他之间,阮青黛是不是还在犹疑不定? 他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在摘星阁上独处这半日的答案。 第 57 章 057 暮色四合,霞光漫天。 远处,坤宁宫被烧红的云彩覆罩,就好像十数年前的某一日,又陷在火光中一般。 阮青黛心中拿定了主意,终于从摘星阁上走了下来。 兰苕和不归等在阁楼下,两个人都已经困倦地打起了哈欠。见阮青黛终于出现,才立刻站直了身子。 “姑娘??” “回去吧。” 与阮青黛分开后又行了数里,已隐隐能看见他们方才来时的马车,路上的人也少了。 晏闻昭放缓了步子,沉默了一路终于出声,话是对阮青黛说的,“方才在席上,你为何贸然出来回长公主的话?” 他双眼直视前方,虽还沉着脸,嗓音却已然恢复了温和,同往常并无两样。 “我只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没想到长公主多心了,”阮青黛顿了顿,“是不是又给公子添麻烦了……” “上一回是被醉蓬莱的人赶出门,这一回差点被长公主惩处,还是一样的莽撞。可见我同你说过的话,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晏闻昭转过头,眸色幽不见底,眉头微微拧着,一副想要呵斥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看来一定要受罚才能长记性。” 一旁的明岩登时笑开了花,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这丫头不懂规矩早就该罚了!” 阮青黛缓缓侧头,朝他危险地眯了眯眼。明岩哼了一声,只当没看见。 晏闻昭拧着眉思考了一会,看向阮青黛,“罚你回去抄全本《道德经》。” “啊?” 阮青黛和明岩皆是不满地叫了一声。 明岩小声嘟囔,“这抄书算哪门子惩罚啊……” 阮青黛也是一言难尽地皱着脸。 她小时候喜好武艺不爱读书,每每将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是领了一堆罚抄的东西,现在一听晏闻昭提起,就想了那时抄不完还让薛显玉歌一起帮忙,手都隐隐泛起酸。 她纠结地扯了扯晏闻昭的衣袖,“要不,公子你罚点别的吧……我,我不识字!” 晏闻昭淡淡地别开眼,“说谎,再加一遍《中庸》。” “……” 阮青黛痛心疾首。 = = = 烛火通明,窗棂上蒙着软纱,映着绰绰人影。 隐隐能看出是两人靠窗而坐,脑袋抵着脑袋,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陛下,奴婢困了……” 玉歌欲哭无泪地放下笔,甩了甩已经泛酸的手。 阮青黛被她说得也涌上一阵困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你那抄了多少?” 玉歌把自己抄的几张纸递给她,“才三分之一。” 阮青黛接过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字迹还行。” 薛显和玉歌是从小帮她抄书的,当年为了不让太傅看出破绽,三人用了很长时间磨合笔迹,才练得如出一辙。这种笔迹后来就被当作了阮青黛的抄书专用,寻常不会使用。 算算时间,阮青黛已经有四五年不曾抄过书了,因此主仆二人的笔法都有些生疏。 “陛下,奴婢真没想到还有再帮您抄书的这一天。罚您什么不好,罚您抄书……” 见阮青黛又提笔继续写,玉歌苦着脸,“陛下你还写得这么认真。真想知道这位谢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 阮青黛笔尖顿了顿,“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玉歌的好奇心更加被勾了起来,刚要继续问,却被阮青黛抬头瞪了一眼。 “别废话了,快点继续抄,”她不由分说将另一支笔塞回玉歌手里,“今晚你至少得抄完《中庸》才能睡觉。” 玉歌忍不住低声哀嚎,“咱们能不抄吗?拖到回宫那一日不行吗……” “笃笃笃——”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阮青黛眸色一凛,看向玉歌。玉歌也是惊了惊,扬声问,“谁啊?” “云歌姐姐,我是红袖。”门外女子脆声回应。 红袖?阮青黛皱了皱眉,不解地朝玉歌挑眉。 虽说这些婢女都是她赐给晏闻昭的,但她也没闲到每一个人都记得名号。且因为她刚来就被拨到了晏闻昭跟前,清漪园 主事单给她分了一间屋子,原本是给她一人住的,但阮青黛执意要带上玉歌,于是便两人住在一起。而剩下的婢女都被分在两间屋子里睡通铺,所以和阮青黛没怎么打过交道。 “这几日她和奴婢在一处做事。”玉歌小声解释。 阮青黛点了点头,“去开门,看看她要做什么。” 玉歌起身前去开门,穿着碧色衣裙的红袖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言笑晏晏,“云歌姐姐,我今天出府带了些点心,看你们睡得晚,所以来送给你们做夜宵。” “夜宵啊……” 玉歌有些诧异,回头见阮青黛已目光灼灼朝这里看了过来,便还是侧身让红袖进来了,“这怎么好意思,你太客气了。” 红袖提着食盒走进来,看见窗边坐着的阮青黛时,眼底亮了亮,“青阮姐姐在做什么呢?” “她在抄书呢。” 玉歌从红袖手里接过食盒。 见红袖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阮青黛随手把玉歌那支笔移到了案几下。 “不过是闲来无事,抄些书打发时间。” “闲暇时抄书,姐姐不愧是公子跟前伺候的人,”红袖眸光闪了闪,“大家今日都在议论,说青阮姐姐跟随公子去了长公主的曲水宴,可见公子十分看重姐姐。” 她叹了口气,“按说我们这群人都是一同从宫里出来的,可如今却只有姐姐一人入了公子的眼,不仅近身伺候,连曲水宴这种场合公子都必带姐姐同去。姐姐这好福气,真是令人羡慕……” 阮青黛听到一半便明白了她的来意。 虽说她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实情,可听在耳里却让她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莫名有些别扭。 趁着红袖背过身与阮青黛说话,玉歌已经打开食盒,悄悄验过了里面的如意糕,确认没有问题后才端了过来。 红袖赶紧指了指那盘如意糕,“这是我从五味斋带回来的,姐姐抄书到现在,怕是也饿了吧?” 阮青黛略微抬了眼。 五味斋的点心以精巧味美著称,在整个盛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一份如意糕至少是普通宫娥两个月的月俸,而谢宅下人的月俸还远不及宫中。红袖竟将这一整盘如意糕送来给她做夜宵…… “的确有些饿了,” 阮青黛将案上的纸笔朝一旁移了移,拈起一块如意糕,扬唇笑了笑,“只是你我平素来往的少,今日却吃你这么好的点心,心里有些不安,也不知该回赠你点什么。” “姐姐说哪里的话,”红袖面上一喜,“姐姐是公子跟前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只求能沾些姐姐的好福气,哪日也能为公子做事就好了。” 阮青黛了然地笑,“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公子身边也应该再添些人。” 得到这个回应,红袖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门一关上,阮青黛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又恢复了方才抄书抄得半死不活那样。 玉歌看了眼紧闭的门,不屑地撇嘴,“这样不安分的人,奴婢在宫里见得多了。” “不安分有时候也不是坏事,”阮青黛漫不经心地提起笔,又拈起一块如意糕,一边吃一边继续抄《道德经》,“将她们赐给晏闻昭前,我说过讨晏闻昭欢心者重重有赏,看来还是有人记得的。” 玉歌不解,“陛下您真要将她引到公子跟前去?” “吃人嘴短,我自然会帮她一把,”阮青黛捏了捏手里的如意糕,“再说,我在这谢府待得也差不多了,往后红袖这种人,自有她的用处。” 玉歌双眼登时亮了,“陛下的意思是,会尽快回宫了?” 她从小就跟着阮青黛,是阮青黛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好的。如今天天待在厨房做粗活,真的快受不了了,巴不得越早回宫越好。 “嗯。” 阮青黛点了点头。 在谢宅这几日,她也算是了解了晏闻昭的为人。至于是否有二心,一时半会也不能试探出来。 至少目前看来,晏闻昭此人,她虽不能完全信,但却可以大胆用。 “你明早去和红袖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让她暂且替我一日。” 阮青黛垂着头低声吩咐,笔下没有丝毫停顿。 “是。” = = = 第二日一早,红袖听了玉歌的传话后,当然是喜不自胜。 这个青阮估计进云韶府没多久,估计在那群容貌出众的舞女乐女中也不起眼,她甚至直到听说青阮做了贴身侍婢,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 因为之前毫无交集也不了解,红袖原以为走她的门路还会多费些周折,却没想到那青阮竟是如此眼皮浅,不过一盘如意糕就打发了。竟还是立竿见影的成效。若是她早些出手,凭她的样貌,指不定跟着公子去曲水宴的就是她了,哪里轮得到青阮。 这么想着,她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匆匆就赶去了晏闻昭所在的清和院。 红袖赶到时,晏闻昭正在屋内用早膳,从门外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被晨曦映照的侧脸,覆着一层淡且柔和的金辉。 他眼帘微垂,一手舀着碗里的清粥,衔着汤勺的指节修长白皙,同它的主人一样温润如玉。 察觉到门外的动静,晏闻昭连眼也没抬,便勾着唇角开口,“书抄完了?” 红袖回过神,连忙福身行了个礼,“奴婢红袖,见过公子。” “?” 晏闻昭愣了愣,侧头看她。 明岩也朝她身后看了看,见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才转回眼,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怎么是你过来?那个臭丫……那个青阮呢?” 红袖连忙解释,“青阮今日生了病,所以让奴婢来替她一日。” “生病?”明岩嗤了一声,“她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会生病?” 晏闻昭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见他不说话,红袖咬了咬唇,抬起脸,“公子,青阮做的事奴婢做也是一样的。” 晏闻昭依旧没有作声,明岩这会倒学会察言观色了,见他沉着脸,便扬着下巴指了指门外的院子,对红袖吩咐道,“哦,那你去外面院子把地扫扫干净,昨日姜总管送了些盆栽来,地上落了花还没打扫。” 红袖急了,扭头看晏闻昭,“公子……” 明岩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是说青阮做的事你也能做吗,她平常就做这些。” 红袖噎了噎,见晏闻昭垂着眼又拿起汤勺,似乎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只好咬咬牙,福身退出了屋子。 罢了,这一日还长着,她就不信公子会一直让她在院子里扫落花。 看了眼红袖离开的背影,明岩还忍不住小声嘀咕,“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生病?” “哗啦——” 凳脚在地上擦出声响,晏闻昭放下碗筷,迤迤然起身,“去清漪园 看看。” 明岩愣了愣,赶紧冲过去拦住了晏闻昭,“公子你去那干什么?总不能是去看那个丫头的吧?” 晏闻昭启唇,“去看看她是不是装病。” “!” 明岩立刻侧身让开了路,“公子英明。” 清漪园 。 婢女们起得早,各有各的差事都已离开了园子,园内静悄悄的。 阮青黛一个人在屋内,耷拉着眼地半倚在榻上的迎枕上,身侧的炕桌上堆了一叠叠昨晚抄写的书卷。 她屈着一条腿,执笔的手正搭在膝盖上,姿势不甚雅观地抄着最后一页《道德经》。未簪未束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在手肘边轻轻抖开。 笔尖在纸上鬼画符似的游走,另一只手却也没闲着,从炕桌一角的瓷碗里拈了些瓜子。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阮青黛抄着抄着轻声念了出来,不知想起什么,她顿住笔,盯着纸上的字微微有些出神。 “笃笃笃——”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阮青黛回过神,却是一愣。 还未到中午,玉歌应该不会回来。难道又是哪个想要巴结她凑到晏闻昭跟前的小丫头? 她清了清嗓,扬声道,“门没栓,进来吧。” 说罢便将笔往手边的笔架上一搁,转头朝来人看…… 入目先是一双麂皮皂靴,然后是白底绣着青竹的衣摆,阮青黛僵了僵,猛地抬起眼,便见晏闻昭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薄唇不自觉牵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公,公子?!!” 阮青黛震惊地瞪圆了眼,赶紧放下自己靠在炕桌边的腿,手忙脚乱想从榻上跳下来,却偏偏没找着自己的鞋子。 “不是病了吗?” 晏闻昭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阮青黛怔了怔,这才想起今日让红袖过去替代自己的托词,登时蔫了下去,往迎枕上一靠,闭眼皱眉,“咳……” 晏闻昭走到桌边,拿起那抄完的厚厚一叠纸,睨了她一眼,“这时再装病晚了些吧?” 明岩并未进屋,而是遥遥地站在门外幸灾乐祸,“公子一猜就知道你在躲懒装病!” 怎么还有亲自来下人屋子里查寝的?! 阮青黛想想自己如今披头散发翘着腿的狼狈样,再想想自己磕的满地瓜子壳,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干脆一动不动靠着迎枕闭眼装死。 晏闻昭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回纸上。 纸上字迹隽秀灵动,但细细一看,笔法却是瘦劲奇崛,隐露锋芒,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让他不免有些诧异。 他又翻了翻后面,确认字迹无差后,低声喃喃,“倒是写的一手好字……” 一个从小跟着戏班四处漂泊的丫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清贵的字?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晏闻昭,却也没想辩驳什么,毕竟她已经决定尽快回宫,这么一些小破绽,虽然会令晏闻昭起疑,但却不会使他在段时间内勘破她的身份。 晏闻昭翻着那抄写的《道德经》反复看了好几遍,半晌才开始兴师问罪,“为何让人替你来清和院?” 趁着他翻看的功夫,阮青黛早已想好了对策,听他一问便立刻坐直了身,从案上拿起笔,接着自己方才抄的段落继续,“书没抄完,不敢去公子跟前碍眼……” “那为何要谎称病了?” 晏闻昭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她的落笔处——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阮青黛歪了歪头,“……那些丫头都说我颇得公子看重,要让人知道我领了罚回来抄书,抄了一晚还抄不完,肯定很快就传的整个清漪园 都知道。” 她撇了撇嘴,“我还是要脸的。” 晏闻昭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的笑话似的,唇角止不住扬了扬,却立刻又被压了下去,“是么?你还觉得委屈了。” 阮青黛撇了撇嘴,笔下却没停,“不敢不敢,您罚我抄书是为了我好。” 写完最后一个“争”字,她舒了口气,将那张纸拿起递给晏闻昭,“公子到底是来看我病得如何,还是来看我抄得如何的?” “既然现在抄完了,就随我出府。”晏闻昭接过那页纸,随手又拿起桌上剩下的一叠。 “出府?” 阮青黛愣了愣,“公子今日还要出去?” 晏闻昭颔首,“听说如意坊的剑舞乃盛京一绝,你随我同去。” 阮青黛朝他身后抬眉张望了几眼,试探地小声问,“那个……我不是让红袖去……” 说着,她就对上了晏闻昭那凉飕飕的眼神,于是默默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好好好,如意坊是个好地方。”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自己收拾收拾。” 晏闻昭淡淡地瞥了一眼她,转身丢下一句,“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 阮青黛瞪着晏闻昭离开的背影满脸问号。 她这鬓发散乱的,还没说他占便宜呢,他倒嫌弃起她了…… 晏闻昭走出门外,明岩不满地跟着他往清漪园 外走,“公子,您为何偏要带上她?” “少废话。” 两人刚出院门,就瞧见一婢女迎面急匆匆走了过来,正是衬着休息时间溜回来的玉歌。 玉歌远远地已经看见了这主仆二人,她认得明岩,立刻猜出他身边的就是晏闻昭。玉歌缩了缩肩,垂着头走近行礼,刚抬眼却是瞧清了晏闻昭的相貌,一声公子瞬间堵在了喉口。 直到晏闻昭走远,玉歌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提起裙摆就小跑着冲回了清漪园 。 “砰——” 玉歌撞开门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时候,阮青黛正对着铜镜手忙脚乱梳妆,回头一见是她,立刻将手里的木梳一丢,“哎你回来的正好,快帮我……” “陛……” 玉歌顿了顿,转身阖上门,迫不及待地问,“刚刚,刚刚从这里出去的,是谢,谢……” “是晏闻昭。” 阮青黛颔首。 玉歌接过木梳,试探地看了一眼镜中的阮青黛,“奴婢怎么瞧着,这位谢公子长相有些像……” “乍一眼是有些像,”阮青黛唇角抿了抿,垂着眼小声嘀咕,“可其实仔细看看,也……没有那么像吧?” 玉歌强颜欢笑地给阮青黛簪发,“是,是。”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日自家主子的反常,总算知道这位谢公子到底哪里来的神通了,敢情还真是靠那张脸。 这倒是更让她怀疑晏闻昭来盛京的动机了……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阮青黛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牵了牵嘴角,“别胡思乱想了,晏闻昭还没那个本事‘祸乱朝纲’。” 玉歌悻悻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是不信的。 早前国师在盛京的时候,陛下可没少因为他做些稀里糊涂的荒唐事,如今走了个国师,又来了个长相肖似他的晏闻昭,为了避免夜长梦多…… “陛下,您这病得时日也够长了,咱们还是尽快回宫吧。” 阮青黛淡淡嗯了一声,“我知道,你往宫中递个信,让薛显过来传口谕。” 她附在玉歌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玉歌诧异地抬了抬眼,“这些宫婢是您赐给谢宅的,还,还能要回云韶府的吗?” 皇帝亲自下旨把赐给臣子的下人召回,还真是前所未见。 阮青黛挑眉,“他不懂珍惜暴殄天物,难道还不许我要回去?” “您昨日不是还说要留着红袖她们,往后有用处吗?” 玉歌不解。 “不中用了,”阮青黛摇了摇头,“我都已经给了红袖机会,结果呢?与其让她们在这干耗着,还不如回宫。” “哦……” 玉歌心里暗叹了一声。到底是不愿意这些貌美如花的婢女在这干耗着,还是担心她们在这待久了真勾引上晏闻昭啊…… 陛下也不是第一天口是心非了。 = = = 因为阮青黛称病已经有几天没上朝,凤阁那些老臣接连上了好几道问安的折子,名义上是问安,实际上却是不大相信,字里行间都在劝谏她不要胡闹。 宫里唯一知情的薛显和阮青黛如今见到这些折子就头疼,每日还要绞尽脑汁阻拦那些想要面圣的朝臣,就连鸾台那几人也不甚省心,简直让他们焦头烂额。 所以一听到阮青黛要回宫的消息,两人皆是松了口气,薛显一点都没耽搁就出了宫,还没等晏闻昭从如意坊回来,他人就已经坐在了谢宅的正厅。 “薛公公请喝茶。” 姜奉挥退了上茶的婢女,亲自将茶递到了薛显手边。薛显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是女帝身边最得力的內侍,算起来已经伺候了女帝八年,一点也怠慢不得。 因不知薛显今日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姜奉不免还有些忐忑,“公子今日外出,还未回府。老奴已经命人去寻了……不知公公来有何要事?” 薛显端起茶碗,捻起茶盖拂开漂在面上的毛尖儿叶。见姜奉似乎有些紧张,他呷了口茶,笑着开口,“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陛下听到了一些风声,觉得之前赐给谢宅的婢女似乎不太合谢先生心意……” 薛显话还没说完,姜奉心里已是一沉,背后冷汗都开始往外沁。 这还不是什么大事?必是圣上知道这些婢女在谢宅一直做粗活,现在派人来责问了。 “薛公公这是哪里的话,陛下赐来的姑娘都是极好的,只是这几日府中还有很多事没有打理,人手不够,便只能劳烦她们帮忙了。” “姜总管不必担心,陛下虽在病中,但却一直把谢宅的事挂在心上。这不,”薛显放下手里的茶盏,指了指厅外的三十来个仆役,“知晓谢宅杂事多,陛下特地令我又带了些人过来。” 姜奉有些受宠若惊,朝厅外那些个个身强力壮的仆役看了一眼,“这当真是……皇恩浩荡。” “除此以外,陛下还说了,既然谢先生不喜婢女贴身伺候,她们在这儿待着也是碍眼,不如回云韶府继续编排舞乐。” 做了那么多铺垫,薛显终于道出了来意。 “啊?” 姜奉微微有些傻眼。这皇帝赐下的宫人,竟然还能要回去? “怎么?姜总管是对陛下的口谕有什么异议吗?” 尽管也知道阮青黛这操作有些荒唐,但身为她身边最得力的宫人,薛显依旧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丝毫不见心虚。 姜奉被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不敢不敢,陛下思虑周全。” 说着他朝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你立刻去叫人,让所有侍婢收拾收拾便到厅前来,随薛公公一同回宫。”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分散在厨房花园各处打杂的婢女们就纷纷被召到了正厅前。 薛显走到厅外眯着眼瞧了瞧,和混在人群里的玉歌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薛公公,这里还差一位,叫青阮。” 姜奉数了数人数,向薛显解释,“青阮今日随公子出去了……” 正说着,姜奉派去如意坊寻人的小厮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晏闻昭一行人。 “公子您回来了!”姜奉立刻迎了上去。 瞧见厅外的情形,晏闻昭微微皱了皱眉,沉声问,“什么事?” “这是陛下身边的薛公公……”姜奉将薛显引到了晏闻昭跟前,细细地说了他的来意。 看清晏闻昭的长相,薛显也是微微一愣,直到被他身后的阮青黛飞了一个眼刀,才堪堪回过神,“谢先生,时候不早了,奴才还得回去向陛下交差。” 晏闻昭起初还觉得这道口谕有些荒唐,可仔细想想女帝的传闻,却觉得这的确是她能做出的事。 不过这些千娇百媚的宫婢留在他府里也的确没什么用处,只是…… 他侧过头,那双深幽的眸子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身后的阮青黛,“这些婢女本就是陛下所赐,陛下让她们回宫,自然只需要一句话。” 顿了顿,晏闻昭展眉看向薛显,“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从这些婢女中留下一人,不知陛下能否割爱。” “哦?什么人?谢先生不妨直说。” 薛显好奇地问。 一直杵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的阮青黛突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她抬起脸,果不其然,对上了晏闻昭沉沉的视线。 “青阮。” 晏闻昭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启唇,“这几日她一直跟在草民身边,还算尽心尽力。”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 薛显亦是傻了眼。 来之前他压根没想过晏闻昭会留人的情况,更没想过晏闻昭要留的人会是自家陛下。要是普通宫婢也就算了,陛下定会大大方方直接将人赏给他了,可现在…… 他犹豫了一会,又看了好几眼后面同样发怔的阮青黛,迟疑着说,“这……要问过青阮姑娘自己的意思……” “!” 对于薛显将问题绕回自己这里的行为,阮青黛面上不显,暗地里却是咬碎了牙。 跟在一旁的不归也忍不住开口道,“一百金算什么,郡主想要什么,陛下不会给?哪怕是郡主将整个郡主府的身家都搭进去了,还有陛下呢。” 阮青黛眼睫低垂,唇畔的笑意微微收敛。 兰苕也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刚要抬头反驳,动作却忽地顿住。 视线越过阮青黛,落在她身后,兰苕结巴着开口道,“姑,姑爷?” 阮青黛面上的笑意一滞,缓缓转身,只见年轻的御史中丞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 第 58 章 058 青年穿着一身藏青色圆领的官服,乌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官帽下,整个人的气质冷刻而端正,与从前做太子时的那副纨绔模样判若两人。 若非兰苕率先唤出声,阮青黛第一眼恐怕都无法认出这是姜屿。 “微臣??见过永嘉郡主。” 姜屿终于神色复杂地走上前来,躬身行了一礼。 阮青黛抿唇,“??晏大人免礼。” 听了薛显的话,晏闻昭眸底掠过一丝疑影。 就算他无法做决定,也应当先问过圣意,又怎会将是去是留完全交由青阮,区区一个小宫婢决定? 尽管心中存疑,晏闻昭还是转身定定地看向了阮青黛,“薛公公问你的意思,你是愿意回宫,还是……留在这里?” 阮青黛唇角的笑意隐隐有些绷不住,她也完全没料到自己会突然落到这种境地,不由剜了薛显一眼。薛显噎了噎,轻咳一声别开脸。 一时间,厅内厅外突然陷入诡异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阮青黛一人身上,只等她的回复。 咬了咬牙,她低眉垂眼,快步走到了薛显身边,压根不敢抬头看晏闻昭,“奴婢……还是回云韶府吧。” 晏闻昭微微蹙眉,但他控制力向来极好,不过一瞬,面上便恢复了波澜不惊,只有唇角紧抿昭示着那份意料不到的微微错愕,“你想好了?” 虽和阮青黛相处不过几日,但晏闻昭心里却清楚,依照她自由散漫的个性,皇宫于她而言不过是座巍峨囚笼,她定是不愿意在宫墙内蹉跎光阴,也不适合在宫里生存,所以他才会贸然开这个口。 毕竟她这个“百事通”的确替他了解大颜省了不少功夫,更何况…… 晏闻昭又想起了那相士的胡言乱语。 他还想搞清楚自己一直在找的人,究竟和她有没有联系。 面对他的又一次确认,阮青黛眉心跳了跳,低低地嗯了一声,“公子多保重。” 明岩虽巴不得阮青黛早日离开,但她若是不顾晏闻昭的挽留执意要走,那就已经不是单纯的离开而是背叛,“不用你假惺惺!” 他忍不住冷声讽刺。 “够了。” 晏闻昭沉声打断了明岩,视线从阮青黛身上缓缓移开,“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便没什么好说的。” 见氛围越发诡异,薛显不敢再耽搁,理了理袖口挡在阮青黛跟前,“既然如此,那我就带她们回宫复命了。” 他点了点头,“谢先生,告辞。” “公公慢走。” 晏闻昭颔首,转身离开了正厅,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明岩抬脚想要跟上去,顿了顿却还是不甘心地瞪了阮青黛一眼,“果然是个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白费了公子对你……” 薛显从头到尾笑呵呵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拂尘一挥,指向明岩,“放肆!” 明岩噎住,只能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却还是不满地缩了缩脖子,扭头追着晏闻昭去了。 薛显原本还想将人捉回来好好治罪,却被阮青黛轻飘飘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只好悻悻收回脚步,在姜奉战战兢兢的眼神里,转向厅外清了清嗓,“回宫。” = = = 临水殿。 宁翊跟在一宫娥身后,说说笑笑朝殿门口走了过来。 瞧见这一幕,临水殿外候着的內侍薛禄微微有些诧异,他是薛显的徒弟,薛显今日去谢宅传口谕,出宫前特意对他千叮咛万嘱咐。 薛禄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了宁翊,“世子爷,陛下吩咐了,病中任何人都不见。” 说着,他板着脸低声斥责引宁翊前来的宫娥,“糊涂东西,这大太阳的害世子爷白跑一趟!” 那宫娥顿时笑不出了,有些惊惶地看了眼宁翊,“薛公公,是世子……” “你下去吧。”宁翊随意地朝她挥了挥手,随即转向薛禄,“是我让她带路的。陛下前几日命我去搜寻一件宝物,如今我找到了,自然要来交差。” 薛禄迟疑地看了眼他手里精致的木盒,“可陛下说……” “哎,”宁翊抬手往薛禄肩上一搭,“你在陛下跟前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一点也没跟你师父学会变通?陛下不想见到的是凤阁那些老头,若是见到他们想必还会加重病情。本世子就不一样了,带来的这东西可是能让陛下病情好转的。” 薛禄被他忽悠地一愣一愣的,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殿门跟前,眼瞅着宁翊就要一脚跨进殿门,他才猛地回过神,伸手拦住了宁翊,“世子!” 宁翊不耐地撇了撇嘴,“行了行了,本世子也不为难你。这样,你现在进去通报一声不就行了?” “这……” 薛禄仍然在犹豫,薛显走之前特意吩咐过他,无事不得入殿叨扰。可宣平侯世子的心性宫里无人不知,他根本也拦不住…… 想了想,他终于退让了一步,朝宁翊行礼,“世子在此稍等,容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宁翊满意地敲了敲手里的木盒,“这就对了,快去快去。” 薛禄哎了一声,转身疾步朝殿内走去,“陛下,宣平侯世子求见……” 他谨记薛显的嘱咐,在屏风前止了步,透过那烟波水云的画屏,隐隐可以从敞着的殿门外瞧见水景。 屏风后,阮青黛正在水榭边凭栏而坐,惊了一跳,连忙从榻上站起身,刻意压低嗓音,咳了一声,“不是说过了吗?任何人都不见。” 她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一个时辰前薛显就出宫接陛下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未回来? “陛下,奴才说过了,可世子爷说……” 薛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身后宁翊的声音忽然靠近,“陛下,您上次托臣找的东西臣已经找到了!” 薛禄和阮青黛皆是一惊。 阮青黛赶紧走进殿内,将自己隐在了角落里的阴影中。怕被宁翊识破,她屏住呼吸,连话也不敢说了。 薛禄则是赶紧挡在了宁翊身前,“世子!世子你怎么能突然闯进来?陛下说了让你回去……” 事实上女帝病的这几日,朝野上下有不少传言,宁翊听过最荒谬的就是阮青黛在女帝身边侍疾,连呈上去的奏折都经了她的手。 宁翊今日进宫也是存了心,想要看看女帝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到底是真病还是借着病的名义又溜出宫了。 他一把掀开挡路的薛禄,径直冲到了屏风后,“陛下……” 阮青黛慌忙背过身。 她原以为陛下很快就会回来,所以什么都不曾准备,却不曾想宁翊这混世魔王竟在这时闯了进来。 宁翊不过瞧了那角落里的背影一眼,便立刻皱了眉,“你不是陛下,你是什么人?!” 薛禄本还要上前阻拦,一听这话,也顺着宁翊的视线看了过去,见衣着确实不似女帝,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刺,刺客吗?!” 阮青黛手腕一紧,蓦地被人拉得转过了身,她有些受惊地一抬眼,便撞进了宁翊微挑的桃花眸里。 宁翊其实并不意外看见她,但却还是故作夸张地瞪大了眼,“阮青黛?” 薛禄也有些傻眼了,“方,方侍书?怎么会是你?!” 阮青黛面上已恢复了淡然,唇畔扬起笑,想要挣开宁翊的手,却发现两人力道悬殊,根本挣脱不得,“……皇宫内苑,世子如此行径也是过分僭越了吧?” 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思挑他的错处? 宁翊气笑了,“怎比得上方侍书你,在这移花接木冒充圣上?这要传出去,凤阁那些老头会放过你?” 阮青黛垂下眼,“世子在说些什么,微臣实在听不懂。” 宁翊刚要说话,却被临水殿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打断,阮青黛赶紧偏头低喝了一声,“薛禄!” 薛禄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转身从屏风后绕了出去。 “哎,各位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我等求见陛下,还不进去通报?” “陛下今日什么人都不见……” 阮青黛清晰地听见了以礼部尚书杨谨和为首好几位凤阁辅臣的声音,她微微蹙眉,转脸便见宁翊幸灾乐祸地朝她笑,就差没把“你完蛋了”四个字写在额头上。 “听说宣平侯世子也来了,此刻是不是在殿内?” “陛下愿意见他为何不见我们?” 他们原本就对女帝的“病”有所怀疑,倒没想过她会溜出宫,只以为她是借此懒怠朝政,贪图享乐。所以方才在凤阁听闻宁翊求见女帝的消息,他们立刻就气势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宁翊刚要张口,却突然被踮起脚的阮青黛一手捂住了嘴,“唔……” 阮青黛冷静地盯着他,一字一句,“世子,您可想清楚了。您处置我不过像碾死蚂蚁一样轻易,我死不足惜,但若是将陛下牵连其中……” 她冷冷地撤下手,低声道,“世子往后怕是再也得不到圣恩庇佑了。” “你……”宁翊噎了噎,狠狠瞪着她,最终却还是启唇朝殿外扬了扬声,“陛下,您面色不太好,是否要叫太医来看看?” 殿外几人也听见了宁翊的话,可奈何宁翊此人替女帝打过太多次掩护,在凤阁这些辅臣眼里可信度几乎为零。 于是他们只稍稍停顿了一会,便又继续嚷了起来,“陛下,臣等有要事求见。”“今日不见到陛下,我们是不会走的!” 薛禄一人压根拦不住他们,正急得满头是汗,却听得殿内传来一略有些虚浮且低哑的女生,“薛禄,让各位大人进来吧。” 听殿内的人如此说,薛禄一愣。难道是陛下回来了? 他虽是一头雾水,但却还是乖乖侧身让出了路。 杨谨和哼了一声,理了理衣摆大步流星地进了殿内。 几人绕过屏风,便见殿内紧闭着门窗,光线昏暗。靠墙的软榻上,女帝半卧着,一身素色衣裙,外披着一件绣着金丝团窠花纹的披风。许是在病中的缘故,她并未簪发,任由长发披散在肩头,眼上系着薄薄一层轻纱。 女帝素来不喜旁人瞧见她的异瞳,从前没有明眸遮掩时,便常以轻纱覆眼,所以凤阁这些朝臣也并不觉得稀奇。而因软榻靠着墙边,他们也并不能将女帝面容看得太真切。 离榻几步开外,宁翊捧着手里的精巧木盒站在那,连个正眼也没给杨谨和,“杨大人,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啊这么急着见陛下?” “参见陛下。” 见女帝的确是一副病恹恹还未痊愈的模样,杨谨和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垂首行礼,“近日晋颜边境的私市中又出现了不少大晋的丝绸、药材,晋颜并未通商,百姓私下贸易违反了禁令,方侍郎已上了折子,却迟迟未得陛下批复。此事虽小,却易酿成大祸,不可轻视……” “咳咳,原来是此事。” 女帝轻咳了几声,嗓音低哑。 宁翊不满地转身看向杨谨和,“诸位大人,陛下如今尚在病中,需要静养,这天大的事怕是也得先放一放吧?” 闻言,女帝配合似的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有些虚弱得抬了抬手,“不……可,朝政要紧,咳咳……” 见状,杨谨和几人面面相觑,却不好继续往下说,只能纷纷改口劝女帝好生养病,再宣太医来看看。 宁翊斜了他们一眼,阴阳怪气地讽刺,“也不必劳烦太医来跑一趟了,只要诸位大人别总拿什么政事前来叨扰,陛下还能好得快些。” “你……” 杨谨和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被女帝的低斥声给打断了,“住口。” 女帝的话是对宁翊说的,“不得放肆。” 杨谨和只得将这口气咽了下去,说了声让陛下注意身子,便同其他人一起躬身告退了。薛禄终于松了口气,将信将疑地朝软榻上的女帝看了一眼,赶紧转身送杨谨和他们出去了。 宁翊往屏风外探了探身,直到确认那些凤阁老臣都退出了临水殿,才瞬间变了脸,一个箭步走到了软榻前,没好气地垂眼瞪人,“人都走了还装什么装!” “女帝”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彻底仰躺在了榻上,抬手摘下覆在眼上的轻纱,面容也从阴影中显露出来,是阮青黛。 阮青黛额上沁着些汗,鬓边散落的发丝都被微微沾湿了,她盯着头顶的梁柱,长长地舒了口气。 宁翊不屑一顾,“瞧你这个胆子……” 阮青黛懒得和他争辩。 他一个宣平侯世子,和皇帝还是表亲,自然没人敢轻易动他。而她现在,几乎是这些凤阁大臣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假扮女帝“助纣为虐”,还不得摘了她的脑袋? 阮青黛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眉头却拧成了一团,她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嗓音比方才还要嘶哑,“水……” 还敢使唤他?! 宁翊瞪了瞪眼,然而见她实在咳得厉害,还是哼了一声,转身给她倒了盏凉茶,“你刚刚到底吃了什么?怎么才片刻功夫,声音就成这样了?” 阮青黛猛地灌了几口凉茶,稍微润了润喉,才皱着眉开了口,“是从民间大夫那讨来的药粉,一剂就能药倒嗓子。” “……你可真够狠的。” 宁翊撇了撇嘴,别开眼,“什么药如此厉害,你这嗓子还能好的了吗。” 阮青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世子在关心我?” 宁翊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立刻惊得炸了毛,“我不过就随口一句,怎么就关心你了?!你,你怎么如此自作多情!” “谁自作多情?” 殿内冷不丁多出第三人的声音。 宁翊和阮青黛齐刷刷扭头,朝窗边看了过去,只见他们的女帝陛下不知何时进了殿,身后跟着薛显和玉歌,三人皆是表情诡异地盯着他俩,似乎是难以相信这两人竟还能如此和谐的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 “陛下您回来了!” 阮青黛惊喜地站起身,随手将茶盏往宁翊手里一塞,几步冲到了阮青黛跟前。 宁翊瞪着手里的茶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阮青黛嗯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阮青黛的胳膊,“回了趟寝殿,耽搁了。刚刚来的时候看见杨谨和他们从这出去,没让他们看出什么吧?” “应当没有,”阮青黛点了点头,随即转头看向宁翊,“还要多谢世子相助。” 宁翊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若不是我,那些老头能这么快离开吗?” “这么说,连朕都要感谢你?” 阮青黛挑了眉看他,“好端端的,你来这做什么?来找朕的茬?” “臣,臣哪儿敢啊……”宁翊丝毫不惧,只腆着脸笑,“再说臣不来,就凭阮青黛,她能应付得了今天这场面吗?” 阮青黛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别在这儿跟朕嬉皮笑脸,要不是你闯到这临水殿来,杨大人会跟来吗?” 宁翊噎了噎,只好献宝似的把自己那木盒举了起来,“陛下, 臣今日可是来给您送……” “东西放下,人滚吧。” 阮青黛敛了面上的笑容,朝玉歌挥手。玉歌憋了笑,缓步上前接过木盒,侧身对宁翊道,“世子爷,请吧。” 将宁翊打发走后,阮青黛才走到殿内的书案后坐下,虽这几日一直有书信往来,但阮青黛还是将这几日朝中宫中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个遍。阮青黛一边拿起薛显从鸾台搬来的奏折翻阅,一边听阮青黛简短的总结,偶尔还会问她有何看法。 “这几日最要紧的一事,便是杨大人今日来提及的,晋颜边关的私市一事。私下贩卖大晋货物的行商,官府惩治了不少,却还是未能斩草除根。” “官市不开,私市不止,”阮青黛看向手边宁翊送来的精致木盒,伸手打开盒盖,将里面几本书拿了出来,“什么时候朕想看大晋的话本,不用偷偷摸摸找宁翊就好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与大晋通商?” 阮青黛笑了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君臣二人直到殿外暗了天色才处理了一小半案上堆积的奏折,阮青黛见天色不早,便搁下笔休息了。 趁着她休息的空当,阮青黛终于有机会问阮青黛的微服私访都有何收获,她着实好奇得很。 “陛下这几日在谢宅可还好?” 阮青黛正将笔搁回笔架,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又想起今日离开谢宅时的情景,动作微微顿了顿。 “挺好的。” 阮青黛嗯了一声,“想来也是,晏闻昭连长公主殿下的曲水宴都带上了陛下,定是对陛下十分信任。” 信任…… 阮青黛若有所思,抿了抿唇,“信任倒也不算……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能示于人前的心思。” 阮青黛松了口气,“如此说来,晏闻昭是个可以为陛下所用的人才?” 阮青黛唔了声,抬眼看向她,“曲水宴上见了一面,你对他有何印象?” “晏闻昭此人,气度非凡温和有礼,”阮青黛迟疑了一会,“看着像是君子,不过却也心思深沉,难以猜测……” 阮青黛沉默了片刻,“那日去了趟广福寺,晏闻昭遇上一相士。朕似乎听到,他来大颜是为了寻人。” “寻,寻什么人?” 阮青黛一愣。 阮青黛摇了摇头,眉眼间有些恍惚。 “对了,”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眸底恢复了清明,“派去玉沧的人可有传信回来?” “传过一次,微臣看过后交由薛公公收在鸾台了。晏闻昭生在商贾之家,谢家经营茶叶生意,在玉沧是有名的富户大家。晏闻昭是家中长子,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已经快要及笄了,另一个还小只有七岁。” 阮青黛回忆起出信上有关晏闻昭的底细,重新复述了一遍,“按照陛下的吩咐,在谢家的宅院和商户都已安插了人手,但凡有什么异动,都会传信回京。” 想起广福寺一行,阮青黛问道,“可有提到晏闻昭幼时发生过什么意外?” “不曾……”阮青黛仔细回想了一下,“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阮青黛蹙眉,从书案后走到她身边,不解地喃喃,“晏闻昭这样的人,竟不能踏足寺院,你觉得正常吗?” 阮青黛有些诧异,“晏闻昭看上去似乎不是那种人。” “所以,要查……” 阮青黛垂眼,“朕要知道,晏闻昭当年发生过什么,或许能顺藤摸瓜,查出他入颜的目的何在。” 正值春寒料峭之时,又是那间熟悉的宅院。 还是那株墙根边的冷杉,玄衣少年双手抱臂,蹲在屋檐上眯眼盯着院中那个正在练箭的女孩。 女孩眼上覆着轻纱,已经换下了臃肿繁复的冬装,一身利落的衣裙,袖口紧束,手里拿着特制的弓箭,瞄准了前方的靶子。 只听得“嗖”一声。 短箭离弦,正中红心。 女孩得意地将弓箭一丢,扑向了身边的婢女怀里,“豆蔻姐姐!你答应我的,只要射中红心就带我出去!” 婢女似乎没想到她真能中靶,诧异地眨了眨眼,“呃,你只试了一次,万一是凑巧呢。” “豆蔻姐姐!” 女孩瞪圆了眼,不依不饶地扯她的袖子,“你说话不算话!” 婢女为难地往屋檐上看了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和颜悦色地和小姑娘谈判,“这样吧,你试三次,只要成功两次,姐姐就带你出去,如何?” 女孩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好!那我刚刚已经中靶一次,只要再中一次,你不能再耍赖了哦。” 婢女笑着点头,待女孩兴冲冲转身拉弓之际,却是猛地朝少年藏身的屋檐处看了过来,“咳咳——” 接收到她使的眼色,少年挑了挑眉,微微坐直身,在女孩拉弓放箭那一刻,翻手飞了一片叶出去…… 飞叶准确无误地击中箭尖,却没用太大力道,只使箭尖偏移了毫厘,刚刚好钉在了靶心之外。 “!” 女孩难以置信地放下弓,“怎么会?!” 说罢便又从腰间箭筒抽出一支,半眯着眼瞄准靶,咬牙松手。 少年好笑地牵了牵唇角,手下又是一片叶飞了出去。 于是毫无意外的,箭尖又是离靶心差那么一点点。 “你看看……”婢女松了口气,“软软乖,咱们继续练,等练到百发百中了……” “不可能!” 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小脸皱成了一团,“肯定是姐姐你动手脚了!” 婢女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视线不由自主朝屋檐上瞟了一眼。 愤怒中的女孩很是敏感,没有错过婢女心虚的眼神。她忿忿地跺脚叫了起来,“豆蔻姐姐!你果然耍赖动手脚了!” 少年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饶有兴致地托着腮躲在枝叶后看底下跳脚的小姑娘。 “吱呀——”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一群身穿银甲的侍卫冲了进来,领头的中年人,面容冷酷,周身都透着肃杀之气。 少年眸色一滞。 婢女似乎认得他们,连忙小跑过来,将女孩护在了自己怀里,看向来人,“什么风把慕容大人吹来了?” 为首那人冷淡地挥了挥手,“皇上有旨,请……她进宫。” 他抬起手,指向婢女怀里的女孩。 少年眉眼瞬间变得凌厉,掌下已亮出一片冷光。 正蓄势待发之时,婢女却朝着他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即抱起女孩跟着那些侍卫走出了院子。 少年动作一顿,将暗器往袖口一收,随即悄无声息地飞身跟了上去—— 窗外雨声淅沥,细密地斜打在房顶阶前,溅起一层溟濛白雾。沾着些湿意的清寒,伴着沥沥风声渗进了床前垂下的帷帐…… 晏闻昭醒来时,双膝已经僵了,一股锥心刺骨的冷意从脚底涌起,缓慢却折磨地蔓延全身。 “……” 他蹙了蹙眉,手撑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额上沁出些冷汗。 老毛病又犯了,自他十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后,每到下雨天,全身的筋脉便像断裂一般疼得厉害。 明岩的声音从帷帐外传来,“公子,你醒了!” 听着似乎有什么急事。 晏闻昭定了定神,伸手撩开帷帐,“……什么事?” “宫中来人传旨,皇上宣公子你进宫。” 晏闻昭抬眼,眸底掠过一丝异样。 = = = 宫里宫外消息传得快,女帝召晏闻昭进宫的旨意刚到谢府,朝野上下,乃至民间茶肆,便都知晓了这个消息。 听说昨日女帝还病得不轻,就连凤阁去了人,也都劝她暂且放下政事再静养几天。没想到今日,女帝便下旨传召晏闻昭。 这便意味着,她病情刚一好转,便等不及地要见这位晋帝引荐的栋梁之才,之前那些刻意称病冷落晏闻昭的流言皆不攻自破。 得知女帝在鸾台召见晏闻昭后,众人的心思各异。 以杨谨和为首的顾命大臣都暗地里松了口气,女帝要真动了重用晏闻昭的心思,应当会在含章殿或是御书房召见,可偏偏是鸾台。想来晏闻昭在她眼里,可做近臣而非权臣,和阮青黛、周青岸之辈也并无太大差别。 而看热闹的盛京百姓自然不会想到这些,令他们兴奋的无非是鸾台又要再添一位颜官。且听说这位谢公子生得极为俊朗,在长公主曲水宴上第一次露面便令京中勋贵惊为天人,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能压过如今风头最盛的周青岸。尤其是《鸾台秘史》那些话本的忠实读者,哪怕还没有读到女帝和晏闻昭的什么秘闻,私底下却已经默默在晏闻昭身上压了一股。 晏闻昭掀开车帘下车,又回身将阮青黛搀了下来。 阮青黛抬眼便看见他们站在一座宅邸门前,而牌匾上赫然写着“陆府”二字。 “这是??” 阮青黛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转而看向晏闻昭,“陆啸的宅子?” 晏闻昭替她理了理褶皱的衣袖,“今日你我就在陆府待上一整日。” “??” 阮青黛懵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紧接着就得到了晏闻昭的确认。 “陆啸与他夫人情深意笃,举朝皆知。你我身边也只有他们二人夫妻和睦,值得借鉴。” 阮青黛怔怔地盯着晏闻昭,一时觉得荒谬可笑,一时又觉得不可思议。 第 59 章 059 莫名其妙待在人家府上,盯着人家夫妻俩,这算什么事? “别闹了??” 阮青黛转身就想要离开,却被晏闻昭拉住。 二人正在拉拉扯扯,陆府的门却忽然被从内拉开,一道迟疑的陌生女声传来。 “二位是?” 阮青黛挣扎的动作顿住,循声转头,只见一穿着烟紫色罗裙的妇人出现在门口。 鸾台东殿。 晏闻昭一身玄青锦袍,腰间缀着白玉琅环,他拢袖立在殿外等候传召,低头看着从屋檐坠落的雨水在阶下溅起水花。 “谢先生,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正在里面,你可能还要在这稍等片刻……” 薛显掩上殿门,走到晏闻昭跟前垂了眼说道。 “好。” 晏闻昭颔首,不动声色地缓步走到殿侧。 薛禄眼尖心细,没有忽视他脚下的那一丁点滞缓,不由走远了些凑到薛显身边,小声提醒,“师父,这谢先生腿脚是不是不便啊?” 闻言,薛显也仔细往晏闻昭那里打量了一眼,迟疑了一瞬,却还是皱眉转回了头,“陛下让他候着,难不成我还要给他搬张凳子坐着等?” 薛显待人向来客气且无微不至,薛禄觉得他今天这样似乎有些反常,朝殿内瞟了一眼,薛禄不死心地开口,“可师父……这谢先生与那位长得有些相似,若让他不好过,陛下怕是……” “闭嘴。” 薛显沉下脸低斥了一声。 不提晏闻昭这相貌像谁也就算了,一提起这茬,他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别说搬张凳子了,他恨不得迁怒晏闻昭,让他站到阶下淋雨去。 殿内。 阮青黛看向案前立着的陆珏,见他如以往一般,身穿蟒袍头戴描金帽,眼下却隐隐透着乌青,她不免有些诧异,“出了什么事?” 她一大早原本召见了晏闻昭,没想到晏闻昭人还未进宫,半路却是杀出了个陆珏,称有要事禀报,一定要立刻觐见,让她不得不把晏闻昭晾在了殿外。 陆珏抬眼看她,启唇道,“陛下昨夜命臣去查晏闻昭幼时发生了什么意外,臣连夜查出了一件,因此赶来回禀。” 这么快…… 阮青黛第一次对陆珏的办事效率有了新的认知,“你说。” 陆珏将收集好的情报呈给站在一旁的玉歌,“晏闻昭在十三岁时随父母外出经商,途中遭遇劫匪,可能是双方交手时受了重伤。回玉沧时,晏闻昭只剩下一口气。谢家对外称他生了重病。此后他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都会有折骨断筋之痛……” “等等……”阮青黛微微一愣,连忙抬手打断了他,“折骨断筋之痛?” 陆珏不明所以地停下,“是。” 阮青黛突然想起了,第一天在谢宅撞见晏闻昭时,他抓着自己的手压根没用上什么气力,且被甩开后还转了转手腕。 正想着,殿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却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薛显!” 阮青黛突然扬声唤道。 守在殿外的薛显打了个激灵,赶紧推开殿门疾步走了进来,“陛下?” 阮青黛朝殿外看了一眼,“晏闻昭是不是来了?” “是……谢先生正在殿外候着,要传他进来吗?” 阮青黛皱眉,想了想,“带他去暖阁等。” 此话一出,殿内的氛围骤然变得诡异起来。 薛显的笑容一僵,陆珏讶异地抬起头,而玉歌则是恨恨地咬牙,硬是把自己手心都抠出了印子。 阮青黛浑然不觉,还抬手点了点旁边的坐凳,补充道,“让他坐着等。” 见薛显还杵在那一动不动,她歪了歪头,“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是。” 薛显面色复杂地应了一声,躬身退出了殿外。 薛禄迎了上来,“师父?陛下说什么了?” 薛显甩起拂尘挥开他,走到立在一旁的晏闻昭跟前,强行压下心头的忿然,开口说,“谢先生,陛下请您去暖阁候着。” 解决完殿外等着的晏闻昭后,阮青黛的视线重新回到了陆珏身上,“你刚刚说……断筋折骨?继续。” 陆珏低眉敛目,忍不住苦笑。 这……连夜搜集的情报,还有继续说的必要吗? 永初六年后,盛京皇城里的锦衣卫日子一直不太好过。 当年及笄礼上的意外发生时,陆珏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而在那之后,他的所有上级皆受此事牵连,斩首示众的,革职流放的。短短一夜的工夫,锦衣卫乱成了一锅粥,而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中,女帝将陆珏一个千户提拔到了指挥使的位置。陆珏临危受命,却也没有辜负女帝所托,不过月余,便肃清了乱党站稳了脚跟。 只是…… 身为女帝亲自提拔的指挥使,陆珏这些年也察觉到了她对锦衣卫的疏远和疑心。他自认忠心耿耿,受不得这种冷落,便越发地想要干出一番功绩。然而女帝对锦衣卫似乎是失去了信任,真正交给他们做的事已经少了很多,所以但凡交到陆珏手上的事,陆珏必然都是劳心劳力鞠躬尽瘁,恨不能一日就交出半月的任务,将锦衣卫上上下下折磨的苦不堪言。 所以昨日,听闻女帝要调查晏闻昭幼年之事,陆珏又将整个锦衣卫拘在衙里,不眠不休、一字不落地翻查玉沧传来的所有信件,这才查出了晏闻昭受伤的蛛丝马迹。 陆珏原以为,女帝对晏闻昭有所怀疑,就等于对大晋对晋帝有所保留,所以这是件极为要紧的差事。 来的时候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然而却被女帝一句关心则乱的“去暖阁坐着等”当头泼了盆冷水…… 陆指挥使汇报工作的积极性大受打击,浑浑噩噩把剩下那些事讲完便告退了。 走的时候,脑袋上仿佛都顶了一片乌云。 见他连背影都写着丧字,阮青黛虽不理解,但良心上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开口唤住了他,“那个……陆爱卿……” 陆珏顿住步子,转身看她。 阮青黛轻咳了一声,“朕见你眼下乌青,想必是昨夜太辛苦了。这样,朕给你一日假,你回去好好休息……” 陆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阮青黛被他看得心虚,干脆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手下那些人,要么就一同放假了罢,你……看着办。” 陆珏叹了口气,“是。” 说罢便头也不回转身走出了殿,背影比刚刚更丧了。 阮青黛不解地看向一旁的玉歌,“他怎么了?” 玉歌也叹气,“陛下,陆大人一大清早兴冲冲来给您揭晏闻昭的底,您倒好……” 她声音越说越小,“一听到那晏闻昭雨天会犯病,就急得跟什么似的。” “……” 阮青黛认真反省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打击了陆珏的工作积极性。 “陛下,恕奴婢多嘴……” 玉歌犹豫了好一会,忍不住说道,“晏闻昭不是国师。” 阮青黛眸色微凝。 沉默了半晌,才别开眼站起身,“知道了。” “那,奴婢现在去传话,让晏闻昭过来?” 阮青黛摇头,抬脚往暖阁走,“算了,朕过去。” 玉歌两眼一黑。 ……这不还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吗??? = = = 春日里的暖阁,虽未设炉取暖,但却也比殿外的阴雨绵绵少了几分寒湿。 进了暖阁后,晏闻昭膝下密密麻麻的疼痛果然缓解了许多。 遵照阮青黛的吩咐,薛显有些勉强地命人搬了张凳子过来,随后他便回殿外继续候着,只留了薛禄在暖阁。 薛禄在御前伺候的时日不长,对女帝和国师间那些纠葛知道的不多,所以不会像薛显那般迁“怒”于晏闻昭。在他眼里,晏闻昭反而是个不得不讨好的未来权臣,因此他还特意给晏闻昭沏了壶热茶送来。 薛禄送茶来的时候,晏闻昭并未在那张凳子上坐下,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字画。 “谢先生,陛下体恤您,让您在这暖阁里坐着等。” 薛禄端着茶碗奉上,“您喝口茶去去寒。” “多谢公公。” 晏闻昭笑了笑,虽没有听他的话坐下来,却伸手接过茶,一手揭开茶盖,拂了拂飘在面上的茶叶尖儿,眼眸低垂,掩下了那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安与紧张。 说实话,晏闻昭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但却难以控制地,乱了心绪。 他想起了这些年做的梦,想起了梦里那双异瞳。这些年他的梦虽真实得可怕,但却全是零碎的片段,难以串成故事线。尽管不知道这些梦意味着什么,心里却依然有个声音在和他说,那是他丢失的,只要找回来,他才能变回完整的自己。 那日在广福寺外,相士说得没错,他来盛京来大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寻人。 他想寻到梦里那个被唤作软软的异瞳。 普天之下,名字里有阮字或小名叫做软软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异瞳……却注定不会在人群中悄然无息地埋没。 而提到异瞳,晋颜燕三国里,众人皆知的便是大颜女帝阮青黛。 巧的是,据民间传言阮青黛的双瞳一只如淡色琥珀,一只如蓝玉髓,和晏闻昭梦里的那双异瞳一模一样。 然而,或许是幼年的灾难皆因这一双异瞳而起,这位女帝自从即位后,便甚少以异瞳示众,不是以轻纱覆眼,就是戴了明眸遮掩,所以整个大颜真正见过女帝异瞳的人,一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因此这民间传言,也只是一个不确定的传言罢了。 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这位大颜女帝和他的梦究竟有什么联系?如果她的确是那个异瞳,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又让他忘记了什么…… 这些疑问困扰了他将近十年,就像一条望不见尽头黑漆漆的隧道,在层层迷雾中走了许久,直到此刻才隐约看见一丝光亮。 晏闻昭正胡乱想着,却突然听得一阵珠帘响动。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来的又是什么宫女內侍,一转头却是愣住了。 走在前头的薛显探手撩开了珠帘,一长裙曳曳的妙龄女子低了低头,款款走了出来。 女子绾了个惊鹄髻,髻边簪着一对凤钗步摇,身着立领宽袖的彩锦宫装,下头是一袭单丝罗裙,白底上绣着一朵牡丹,以金丝银线嵌盘出枝叶扶疏,铺满了裙裾。 珠帘在她身后散开,撞出玎玲轻响,她却是立在那没再往前多走一步,微微抬起脸看了过来。 晏闻昭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眸色不由一滞。 她的五官本就生得极是媚人,额间那缀着一小粒珍珠的菱花形朱钿,更是将眉眼衬得格外明艳不可方物。只是那双黑眸幽如深潭,却像是将本该有的光色硬生生吞噬进了漩涡,只剩下清湛的平波…… 见晏闻昭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阮青黛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晏闻昭面前露出真容。然而他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让她竟是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能被看破身份。 阮青黛斜了一眼薛禄。 “谢,谢先生,”薛禄会意,赶紧开口提醒,“这是皇上。” “…………” 晏闻昭回过神,登时垂眸敛了眼中波澜,低身行礼,“草民晏闻昭,参见陛下。” “咳——” 阮青黛清了清嗓,“平身。” 之前在谢宅时,她除了易容,声音也稍作了改变,就连语调都会刻意上扬。而如今再做回阮青黛,做回女帝,嗓音便会稍微低沉些。 “今早陆指挥使突然有要事求见,让先生久等了。” 在暖阁正中的紫檀龙纹御座上坐下,阮青黛朝晏闻昭抬手,抱歉地笑了笑,“先生请坐。” 晏闻昭回头看了一眼,“陛下,这……不合规矩。” “陛下,这确实不合规矩。” 薛显忍不住插话。 哪有区区一介布衣面圣时,能在御座下坐着高谈阔论的?若说体恤臣下,陆珏陆大人辛苦了整整一夜,顶着俩黑眼圈过来时,怎么不见陛下给他赐座? 还不是因为那张脸! 薛禄被自家师父这突如其来的插话吓了一跳,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玉歌也觉得不妥,忍不住朝他摇了摇头。 阮青黛偏头看了薛显一眼,虽有些诧异,却完全明白薛显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你们下去吧……留玉歌在这就够了。” “陛下……” “下去吧。” 阮青黛微微皱眉。 “……是。” 薛显抿了抿唇,领着薛禄躬身退了下去。 阮青黛再次开口,笑容丝毫没有防备,“先生坐吧,先生从大晋而来,便是朕的自家人。更何况先生是受义父所托,前来助朕一臂之力,朕也应当礼贤下士。先生不必拘礼。” “……多谢陛下。” 被她的笑容晃了眼,晏闻昭没有再推辞。 晏闻昭进宫后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膝下微微有些僵硬。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坐下时身后那只手还是暗暗在凳沿边撑了撑。 阮青黛没有忽视他这一小动作,心中更加确信了陆珏所说的那场意外。 可幼时为劫匪所伤,分明他才是受害者,造孽的也应当是伤人者。为何在此之后不能再踏足寺院的,却是他晏闻昭?而他来寻人,寻的难不成是仇人? 阮青黛灵光一闪,突然忆起那日在广福寺,晏闻昭唤的那声阮阮。难道他所寻之人,名中凑巧也有个阮字?乳名也叫做软软? 晏闻昭有些失落。 他原以为无论如何,见到大颜女帝的第一眼必然能分辨出陌生或是熟悉。不料女帝美则美矣,这一眼却只是反应平常,最后他既没能将面前这位女帝陛下与梦中人重合,却也不敢断言两人之间毫无关联。 ……许是因为女帝遮掩起异瞳的缘故? 晏闻昭低垂着眼。 可即便抛开异瞳不谈,御座上的女帝端重沉稳,谈笑间轻描淡写,半点不失皇家天威,甚至似有晋帝之风…… 实在是与他梦中那个娇憨烂漫的小姑娘完全对不上号。 撇开异瞳一比较,反倒是青阮与梦中人更相似些。 ……青阮? 突然想起这个名字,晏闻昭自己都愣了愣。 他怎么会又想起那个丫头? 呵。 也不知那云韶府有何好的,竟让她巴巴地往紫禁城里挤。 不过一个乐舞教坊,又被宫中一堆礼仪规矩所累,既无自由还动辄有掉脑袋的危险,哪里有什么好的。 看来有些人是天生没心没肺罢了。 晏闻昭扯了扯嘴角。 “谢先生?” 见他似乎想什么想的有些出神,阮青黛半挑了眉看他,“谢先生是建元九年,义父钦点的状元?” “……是。” 晏闻昭颔首,“此后三年,草民便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 阮青黛哦了一声,还是明知故问,“依照先生的才华,义父应当很快就会提拔重用,怎会做了……三年修撰?” 在晏闻昭看来,女帝定是早就将他的底细打探地一清二楚。而此刻提及这些,必然存了试探之意,所以思虑再三格外谨慎。 若实话实说,说自己是因玉沧的出身不受重用,难免有挑拨晋颜关系的嫌疑。可若说自己是不堪大用,他来大颜又担着晋帝引荐的名义。 “草民性子执拗,虽有抱负却不知变通,初入翰林时年少气盛,得罪了不少人。在翰林院磨了几年心性,晋帝见草民有所长进不再冒失,才放心让草民来大颜辅佐陛下。” 阮青黛忍不住翘了翘唇,却又担心被晏闻昭看出什么,立刻压平了嘴角。 她当然知道晏闻昭能察觉出自己的试探,却压根没有收敛的意思,就纯粹恶作剧似的想要吓他一吓,看看他纠结紧张的样子…… “先生不必多虑,朕今日召先生入宫不为政事,只是想寻个人聊聊天罢了,先生随意就好。” 她笑了笑。 “……是。” 晏闻昭一时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陛下想……聊些什么?” 阮青黛想了想,“朕有几年没回大晋了,不知义父义母近况如何?” 她微微停顿了片刻,垂眼补充道,“还有棠昭和……棠暄。” = = = 长公主府。 “你说什么?” 贺琳琅正在亭中喂鱼,一听到下人的回报,手里的鱼食全都砸进了池里,引得那些锦鲤纷纷聚到池畔争抢。 “殿下……”来人不敢抬头,反而更压低了些,喏喏开口,“晏闻昭进宫大半日了,先是在鸾台暖阁待了一两个时辰,被皇上留在宫中用膳。午后,午后又去了御花园,陪皇上赏花饮茶,直到现在还未出宫,正在晚景亭中……” 他吞吞吐吐,“与皇上手谈。” 贺琳琅重重地拍了一掌栏杆,怒其不争地咬牙,“混账!” 一旁的侍女连忙出言阻拦,“殿下慎言。” “本宫就知道,那晏闻昭就是个妖孽,就是专门来祸主的妖孽……” 贺琳琅恨恨地挥开她,撑在栏杆上的手缓缓收紧,“更衣,本宫要进宫。” 除了长公主府,宫内鸾台也有人坐不住了。 “那晏闻昭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 鸾台西殿,景毓心不在焉地在殿内踱来踱去,一直探着头朝殿外瞧。 暮色四合时,四人牌局不欢而散。陆啸和陆夫人都输蔫了,连吵架的气力都没有了。 晏闻昭和阮青黛告辞离开,上了马车后,晏闻昭还不忘掀开车帘,恰好看见陆夫人沉着脸甩开了陆啸的手,转身进了陆府。 晏闻昭心情愉悦地唤了陆啸一声,“陆大人,告辞了。” 陆啸脸都绿了,咬牙切齿地,“慢、走、不、送!” 晏闻昭这才放下车帘,看向一旁的阮青黛,若无其事地拈着从陆府顺出来的叶子牌,“恩爱夫妻,也不过如此。” 第 60 章 060 阮青黛别开脸不愿同他多费口舌,“现在能回宫了?” “时辰还早,不回宫。” 晏闻昭抬手叩了叩车壁,吩咐道,“去停云苑。” 阮青黛一怔,“那是姑母的园子??” “母后的园子,朕便去不得么?” “??” 阮青黛哑然。 他转头,看了眼正在邻桌伏案誊写批示的阮青黛,又看了看对面凑在一起的周青岸他们,转了转眼,还是扭身朝阮青黛走了过去。 因女帝病了这几日,凤阁送来的奏章文书积压了不少,女帝一人来不及细细批阅,便字迹潦草简短批复了一部分奏章。随后将周青岸和阮青黛召去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将这些奏章带回鸾台,领着鸾台几人遵照字样,以朱笔誊写在奏章右上角。 阮青黛正认真地翻阅着奏章,却不料眼前光线一暗,景毓侧着身坐在了她的案上,遮挡了她的大半光线。 “你做什么?” 她诧异地抬眼。 景毓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方姑娘……” “方侍书。” 阮青黛皱眉打断了他。 “行行行,方侍书。你前几日不是去了长公主府的曲水宴吗?你肯定见到晏闻昭了吧?” 见阮青黛又低下头重新誊抄起来,景毓探手夺过她手里的朱笔,警惕地问,“那个晏闻昭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长得很好看?” 这一问落在了周青岸的耳里,让他不屑地嗤了一声。 倒是裴喻,默默直起身朝景毓这里看了一眼,面上毫无波澜,耳朵却竖了起来。褚廷之一抬眼便瞧见他这幅表里不一的别扭样,忍不住飞了他一个眼刀。 阮青黛仔细回想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看,很好看。” 景毓噌地从桌上跳了下来,不满地质问,“能有多好看?” “玉树临风温文尔雅,”阮青黛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比你好看。” “…………” 景毓噎了噎,危机感瞬间满格。 他又在殿内急得转了起来,边转悠还边喃喃自语,“完了完了,陛下肯定是被美色迷惑了。我不能让这姓谢的给比下去!” 说罢便转身朝殿外走。 阮青黛愣了愣,“你去哪儿,交给你的事做完了吗?” “我要去御花园会会那个晏闻昭。” 生怕他闯过去给阮青黛添麻烦,阮青黛只好同周青岸说了一声,随即追出了殿外。 “我们要不要……” 裴喻还没问出口,周青岸便板着脸摇头,“与我们何干?” “……也是。” 晚景亭中。 阮青黛手里捻着棋子,一边轻轻摩挲着,一边悄悄抬眼打量对面端坐的晏闻昭,却见他眉眼不抬,似乎一心扑在了棋局上。 再朝那棋盘上近乎僵持的平局一看,阮青黛又幸灾乐祸地翘起嘴角,仗着晏闻昭不曾抬眼,她甚至连一丁点掩饰的心思都没有。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同晏闻昭下棋。 在谢宅的时候,晏闻昭突然起了兴致,也拉着她下过几盘棋。阮青黛当时被折磨得满脑袋包,倒不是说她技不如人,被实力碾压。而是她绞尽脑汁,才能下出一盘“从小跟着戏班子四处漂泊的婢女”能下出的棋。 不仅要挖空心思想怎么输才能输得合理,还要被对面下棋的人“凌辱”。 当然,不是那种低级的嘲讽,而是用那种仿佛发现什么可悲生物的怜悯笑容温和地给你一刀又一刀…… 阮青黛当晚回到清漪园 就发现自己掉了好几绺头发。 今日她是君,晏闻昭是臣。有本事今天晏闻昭再赢她啊,再嘲讽她啊,再怜悯她啊。 风水轮流转,可终于轮到她报复了吧…… 对晏闻昭而言,让她赢得心安理得还饶有趣味,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阮青黛眯眼,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子,满意地看着对面的晏闻昭微微绿了脸。 她就偏要下的乱七八糟,下的不忍直视。 看他还能怎么让! 正享受着这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乐趣,亭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阮青黛微微侧头,“什么事?” “奴婢怎么好像听到了……景公子的声音?”玉歌探头朝外看了一眼。 薛显匆匆从亭外走了进来,“陛下,景公子和方侍书求见。” 景毓? 阮青黛眉心一跳,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想必方大人与陛下有正事商议,草民便先告退了。” 晏闻昭像是松了口气,立刻将手里的棋子放回了棋篓。 阮青黛看看天色也确实晚了,便点了点头,“也好。” 说罢便吩咐薛禄送晏闻昭出宫,又让薛显将阮青黛和景毓带到亭中来。 薛禄应了一声,便领着晏闻昭从晚景亭后的小径离开。 景毓冲进亭内时,只依稀瞧见晏闻昭走远的背影。刚想不甘心地追过去,却被阮青黛轻飘飘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陛下好兴致……” 景毓时刻牢记自己的面首人设,酸溜溜地说道。 阮青黛不理他,只看向阮青黛,“出了什么事?” 阮青黛哑然,还未开口,便被一旁的景毓打断了,“我就是想来看看这晏闻昭到底有什么能耐,竟能纠缠陛下大半天。” 他瞥了眼桌上未尽的棋局,扬了扬下巴,“我也可以陪陛下赏花下棋啊。” 说罢,景毓一撩衣摆在阮青黛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地捻起一枚棋子,朝棋盘上的残局仔细看了看…… “???” 望着那盘颠覆认知乱七八糟的东西,景毓傻眼了。 阮青黛似笑非笑地看他,“还下吗?” “…………” 如此高深莫测的棋局,他还真下不出来。 景毓默默将棋子放了回去。 薛禄引着晏闻昭一路往宫外走,走出御花园时,隐隐听得一阵丝竹管弦之声。 晏闻昭步子微顿,循着乐声看了过去,“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薛禄也停下步子,侧耳仔细听了听,“哦,那是云韶府正在排练新的乐舞。” “又是云韶府……” 晏闻昭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啊,前朝的时候云韶府教习俗乐,只用于祭祀朝会。可如今皇上喜好乐舞杂剧,云韶府里就多了不少从宫外选进来的艺人,长期在宫内演出。” 以为晏闻昭对这些宫里的事不甚了解,薛禄便细细地解释给他听,“皇上时常会去云韶府转转,云韶府的戏啊,不仅有从民间传进来的本子,还有些是鸾台新编要往宫外传的。不是奴才夸耀,大晋宫里宫外恐怕都没有能超出云韶府的戏乐。前段时间宫中百花宴,云韶府排的那出乐舞可新奇了,可惜先生没能看见……” 晏闻昭笑了笑。 薛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改口,“瞧奴才说的,先生往后有的是机会呢。奴才觉得,陛下很是看重陛下。” 晏闻昭依旧只是淡淡地笑,没有应声。 薛禄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奴才印象里,陛下好像还没有和哪位大人待在一起能待大半天的。除了……”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岔开了话,“看来陛下和先生聊得很投机。” 晏闻昭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眉头不自在地挑了挑。 投机…… 聊了大半日的晋帝家事,从晋帝子嗣单薄群臣力谏纳妃,到帝后二人联手往臣子府中塞美人搅得他们后宅不宁,再到太子棠昭聪明却顽劣、每日都在帝后跟前念叨何时能再见长姐,最后还说到了二殿下棠暄的体弱多病。 ……几乎囊括了大晋这几年的宫廷琐事。 还真是聊得投机。 再加上午后那盘一塌糊涂的棋,晏闻昭完全是一头雾水,压根摸不清阮青黛的心思。 想到这些,他微微皱了眉。 一垂眼,视线触及空荡荡的衣袍下摆,晏闻昭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愣在原地。 薛禄也停下步子,不解地问,“先生?怎么了?” 晏闻昭回身朝刚刚走过的路看去,“我的玉佩不知落在何处了……” 薛禄往他腰间看了一眼,果然不见之前那枚白玉琅环,不由啊了一声,“那,奴才回去帮您找找?” “我随公公同去。” 晚景亭。 景毓既没堵到晏闻昭,又对那盘匪夷所思的棋局束手无策,虽然还想继续黏着阮青黛,但阮青黛对他避之不及,一个眼神递给了阮青黛。 阮青黛心领神会,立刻说着鸾台还有一堆事没做完,硬是拖着还不肯离开的景毓告退了。 阮青黛松了口气,转眼看了看亭外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低头去拾棋盘上的黑子。 “陛下,您今日召晏闻昭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玉歌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出了口,“这聊了大半日家常还下了棋,其他事一概不提,奴婢都有些看不懂了……” 阮青黛得意地扬唇,两指一松,棋子当一声掉入棋篓,“本就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想唬唬他罢了。” “唬?” 玉歌有些傻眼。 阮青黛慢条斯理地整理完棋盘,起身朝亭外走,“他不是谨小慎微善于揣测人心吗?朕就偏偏要他看不懂摸不透,心里没底。让他纠结琢磨一阵子,朕也不至于太没面子……” 玉歌扶着她走下台阶,嘴角微微抽搐,“您,您就打算靠这立威吗?” “……”阮青黛撇嘴瞪了她一眼,“他比我有才,比我聪明,比我有手段,除了让他看不出心思我还能做什么?” “陛下,您怎么又我啊我的了,” 玉歌生怕有人听见,赶紧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继续问道,“可您不是已经打算重用晏闻昭了吗?怎么今日瞧着却像是……近而不亲?” 与薛显不同,玉歌的心思要缜密些。虽然她一开始也被自家陛下待晏闻昭的特殊给吓到,但之前在暖阁,只听他们二人聊了几句,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阮青黛在晏闻昭跟前端架子端了一天,虽然见他吃瘪心里很舒畅,但还是止不住的腰酸背痛。 此刻没了人她再懒得顾忌许多,懒懒地撑了个腰,大步离开,“亲不尊熟生蔑,晏闻昭可不是朕能亲近的人。” 玉歌不解地皱了皱眉,“可……” 阮青黛唔了一声,“让难以掌控的臣子谨记君心难测,可不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 玉歌虽还是似懂非懂,但却明白了一点。 陛下对晏闻昭的确很关照,但这和她当初对国师的好……有很大的差别。面对晏闻昭,陛下没有忘记两人的君臣关系,时刻绷着,不比在国师跟前,会紧张会害羞,与普通少女无异。 这样的认知让玉歌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玉歌,你说晏闻昭今天有被朕唬住吗?” “……奴婢不知。” 主仆二人循着花径离开了晚景亭。 待她们走远,晏闻昭从亭边不远处的假山后走了出来,神色莫测。 可没走几步,他却突然抬起手,支着额头轻笑了一声,笑声无奈却莫名带着些纵容。 “原来是个纸老虎……” 晏闻昭喃喃自语,绷了一日的脸终于缓了下来,半边侧脸被霞光映着淡淡的金色,化开了眼角眉梢的沉郁。 贺琳琅气势汹汹赶到晚景亭时,恰好瞧见晏闻昭望着阮青黛离开的方向,支着额笑意温柔。 这一幕落在眼里,贺琳琅心头一沉,面色瞬间变得冷沉,仿佛下一刻就要大难临头似的。 还没等她出声,晏闻昭却先看见了她,微微一愣,便走到她跟前,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贺琳琅冷冷地勾唇,“谢先生这入一趟宫的时间,可真够长的。” “是,草民正要出宫。” 晏闻昭也知道贺琳琅对他有敌意,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接在这话后头就开口告辞。 “且慢。” 贺琳琅唤住了他,缓步走到他身后,以一种状似无意的口吻说道,“本宫又不会吃人,谢先生与陛下赏花下棋共处了大半日,怎么见了本宫就连一刻都不愿多待了?” “……” 晏闻昭微微蹙眉。 贺琳琅转身看向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谢先生今日是头一次见陛下吧,如何?我们大颜的女帝陛下可是果真如传言一般,生得一副国色天香的好容貌?” 晏闻昭垂下眼,依旧不答。 可即便是他避而不答,贺琳琅却仍是不肯放过他,眯着眼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这几年,陛下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了。不过就算是她十三四岁,容貌还未完全长开之时,这盛京城里有幸得见圣颜的少年儿郎们,便已有不少为她倾倒。” 十三四岁的女帝…… 不知为何,晏闻昭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身着蝶袖粉裙的异瞳少女。 有些像梦中人,又有些像今日初见的女帝,可就在他想要细看时,那画面却是一闪而过。 “只不过,”贺琳琅话锋一转,“我这位幺妹专情得很,从头至尾只认定了一个人,盛京这么多名门公子,她连个正眼都不瞧……” 闻言,晏闻昭眸色一深,终于没再继续沉默,“陛下……已有心仪之人?” 话一出口,他便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这话,本不是他该问的。 见他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有了反应,贺琳琅笑容不变,语调却又冷了几分,“是啊,她从小就对我们大颜的国师星曜情有独钟,盛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是国师已经离京游历快三年了,她还是念念不忘,一直拖着不肯从世家公子里选皇夫。恐怕,还在等那位杳无音信的国师呢。” 还未等晏闻昭来得及作何反应,贺琳琅便又绕到了他身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陛下如今正值婚龄,谢先生受晋帝所托前来辅佐陛下,择选皇夫一事,恐怕也要请先生多多上心。” 晏闻昭薄唇几乎抿成了直线,嗓音也不自觉沉了下去,“殿下言重了,草民初来乍到……” “谢先生虽是初来乍到,但你的规劝,陛下定能听进去。” 贺琳琅顿了顿,略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谁让你,长了一张肖似国师的脸呢?” 晏闻昭一怔。 “有了这张脸,陛下或许会像从前对国师一般,对先生也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不过,谢先生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一切,不过只是因为你沾了国师的光,仅此而已。” 说罢,她便刻薄地剜了晏闻昭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晏闻昭紧抿着唇站在原地,眉间似是覆着一层严霜,半晌没有动作,好像还在消化贺琳琅那句长相肖似…… “谢先生?谢先生。” 在另一条小道寻玉佩的薛禄终于出现,喘着气疾步走了过来,“奴才在那条道上没有寻到您的玉佩。” 晏闻昭堪堪回过神,俯身从脚边拾起自己的白玉琅环,朝薛禄抬了抬手,嗓音低沉,“在这里。” 薛禄擦了擦额上的汗,对晏闻昭的异样浑然不觉,“那就好那就好。那谢先生,咱们走吧?” 晏闻昭入宫后的第二日,一道封官圣旨便传到了谢宅。 仿佛是百花宴之后的风波重演,晏闻昭被授职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的旨意一出,在盛京城乃至整个大颜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尽管所有人都心里有数,哪怕是看在晋帝的份上,晏闻昭都一定会得到重用。但这一起头便是入阁的吏部侍郎,还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意料。 其实吏部侍郎一职并不稀奇,真正让他们心惊的,是“入凤阁辅政”。因着晏闻昭奉旨进宫,是在鸾台面圣,盛京城中就有不少人猜测,这位恐怕会是未来鸾台的颜官之首。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女帝竟让晏闻昭入内阁辅政! 这与入鸾台的意义便是大不一样了。 女帝初登大宝时尚且少不更事,朝中诸事便由奕王和凤阁几位辅臣执掌大政,而自从奕王被治罪后,凤阁权力更盛,凤阁几位辅臣也是大权在握,声名显赫。虽然女帝前几年已经亲政,可如今凡是重要的政务,她还是会遵从凤阁那些辅臣的意见,平日里也因凤阁的存在,不敢太过放肆。 凤阁如今有六位辅臣,以吏部尚书夏焱为首辅,剩下几位,包括礼部尚书杨谨和在内,皆是次辅。 可夏焱年事已高,这一年身子时常抱恙,已经两次上书请致仕,很少再过问政务,只是女帝一直未曾允准。 因此,夏焱虽占着首辅的虚名,但凤阁的事大多都在由杨谨和主理。 眼瞅着夏焱一退,杨谨和便是最有可能接任首辅的人选,却不料这个当口杀出一个晏闻昭。 以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年纪轻轻又得女帝青睐,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升为吏部尚书,晏闻昭就这么一跃成了首辅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若晏闻昭成了凤阁首辅…… 王街。 “这一大早的就叫我出来,可是又发现什么快活的好去处?” 宁翊挑着眉摇了摇折扇。 楚霄哎了一声,“当然是去醉蓬莱啊!” 宁翊顿住步子,皱眉,“怎么又去醉蓬莱?那儿的酒虽然好喝,但连个唱小曲的都没有,我不去!” “我的个世子爷,” 楚霄一脸看怪物的表情,“你昨日干什么去了?连醉蓬莱今天有好戏看都不知道?!” 宁翊嫌弃地瞪他,“一惊一乍的……昨儿本世子出城了,回来的晚。一觉睡醒就被你叫出来了。” “难怪难怪,”楚霄啧啧出声,“那个晏闻昭,被封官啦。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 “什么?” 宁翊反应了几秒,才抬手扶住了惊掉的下巴,“入,入凤阁?!凤阁那群老头能答应???” “那哪儿能,杨谨和领着凤阁几个老头,在朝堂上就嚷嚷着万万不可此事不妥了!” 楚霄眉飞色舞地说着,就好像自己亲眼瞧见似的,“可没想到吧,多少日没个动静的夏首辅昨儿竟然上朝了,还为晏闻昭说了些好话,当众驳了杨谨和的面子,把凤阁其他人给压了回去。不过为了平息众议,陛下还是又下了道圣旨,让晏闻昭在醉蓬莱设擂,但凡有不服者,皆可在今日挑战他。无论比试什么,只要败了一场,她便收回让晏闻昭入阁的成命。”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楚霄又重复了一遍,“只要输了一场,晏闻昭这吏部侍郎就做不得了,更别说做首辅啦。” 宁翊奇怪地斜了他一眼,“晏闻昭做不做首辅与你何干?听你这语气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 晏闻昭黑沉沉的暗眸忽然亮了起来,他能感受到胸腔中忽然溅起了一丝惊喜的涟漪,这涟漪不断扩大,不断翻涌,逐渐席卷起了巨大的浪潮?? “啪。” 那鼻烟壶被他一下掷回了妆台上。 他迈开步子,飞快地走到了阮青黛身前,一抬手,猛地将她扯入怀中,狠狠拥紧。 那力道大得,像是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揉入骨血中似的。 60-70 第 61 章 061 “眉眉??” 晏闻昭动了动唇,然而只唤了一声,剩余的话就都梗在喉口。 他想问阮青黛,为什么明明对阮昭芸百依百顺,却还是违逆她,丢掉了壶盖里的“赤霞珠”;他还想问她,是不是心里也没有那么恨他,所以舍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傀儡散折磨而死?? 但他却生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于是干脆选择了不问出口。 “我就和那粒赤霞珠一样,不是吗?” 阮青黛忽然出声问道。 楚霄噎了噎,“我有吗?我就是觉得……他没那么大本事,恐怕要让咱们女帝陛下失望了。” “我看你就是在嫉妒,”宁翊撇嘴,“嫉妒人家在宫里和陛下相谈甚欢……我不是劝过你了吗,趁早歇了做皇夫的心思。” 说完也不等楚霄反驳,他就径直往前走,“我倒是希望首辅之位落在晏闻昭手里,看杨谨和那老狐狸以后脸往哪儿搁。” 另一边,醉蓬莱里已是座无虚席,就连街道上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学宫士子。 晏闻昭就在二楼设案而坐,身侧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明岩遵照他的吩咐,探身将两扇窗完全推开,引得楼下一阵惊呼。 “快看快看,那就是晏闻昭?” “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丰神俊朗,难怪得了女帝青眼………” “若只有皮囊,封个颜官也就罢了。想要入凤阁,没点真本事可不行。”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始终不见有人站出来挑战晏闻昭。醉蓬莱内不乏一些有所准备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然而也互相推诿着,没有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晏闻昭也不急,只坐在窗边静静地喝茶,面上寻不见丝毫急躁之色,仿佛设下擂台的压根不是他。 明岩倒是有些紧张,在一旁望着楼下乌压压的人,忍不住小声埋怨,“这皇上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已经下了旨让公子你入凤阁,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设这劳什子擂台?还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比试,输一场都不行,这不是存心刁难公子你吗?” 晏闻昭捻着茶盖拂了拂飘上来的叶尖儿,神色淡淡。 “此举是效仿名相甘稗。百年前,甘稗少年拜相,为平非议设擂七日,七日里对战国内所有慕名而来的挑战者,无一败绩。” 他微微抬眼,“我这设擂只不过一日,如何能叫刁难?” 明岩仍是不满地嘟囔,“可甘稗是拜相,公子你不过一吏部侍郎,为何也如此大动干戈………” 说着,他突然顿住。 昨日他也听说了一些朝堂局势。公子如今虽只是吏部侍郎,但过不了多久便很可能接任吏部尚书,甚至是大颜首辅。 首辅位同宰相,女帝效仿名相甘稗,替公子在这醉蓬莱设擂,莫不是已经在昭告天下,她有意以公子为相? 想到这,明岩登时一扫面上的怨气,喜上眉梢,朝隔间外推搡的众人看了看,“这茶都喝了半盏,还是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说不定今日公子能不战而胜呢!” “不战而胜?谢大人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 门外有人耳尖地听到了明岩这句不战而胜,立刻被激怒了,不服气地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冷嘲热讽道,“哦,我都忘了,现在还不能叫谢大人呢。若是今日被人击败,吏部侍郎哪里还轮得到你做。” 楼下有人好像认出了挑战的青年人,小声对身边的同伴说道,“我好像见过他,是尚书大人的门生。” “哪个尚书大人?” “自然是礼部尚书杨大人!想想也知道,这最不愿意晏闻昭入凤阁的可不就是杨大人嘛?有这大好机会,就算不能搞垮晏闻昭,给他个下马威也不错。” 二楼,青年挑衅地看向晏闻昭,“如何,你敢是不敢?” 晏闻昭侧眼看向他,牵了牵嘴角,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有何不敢。” = = = 阮青黛赶到醉蓬莱时已是晌午。 她原本打算一大早便来占个好位置看热闹,却不料临出门被方淮撞见。方淮自从她成了鸾台颜官后,每次见她都是板着一张脸,今日知道她也要去醉蓬莱,又是一番训斥。 阮青黛有时觉着自己也是被女帝连累。杨谨和是礼部尚书,她爹是礼部侍郎,两人从头到尾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次女帝重用晏闻昭,存了让晏闻昭取代夏焱的心思,这分明是想动凤阁之根本。 杨谨和咽不下这口气,不敢顶撞女帝,便差人去找晏闻昭麻烦。而她的老爹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敢对女帝怎样,就冲她撒气。 ……阮青黛觉得自己着实无辜。 做了一个时辰的出气筒,她灰头土脸地站在醉蓬莱外,却见前面乌泱泱一群人,压根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后面,踮着脚仰头往楼上看。虽能看见晏闻昭坐在窗边,却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凭借前面时不时发出的欢呼声判断局势。 阳光有些刺眼,阮青黛抬手遮着脸退到了街边的荫凉处,侧身问已经站在那儿的路人,“请问……” “方小姐?!” 某楚姓路人惊诧地瞪眼,随即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拽了拽身边的宁姓路人,“哎哎哎,宁翊你快看这是谁!” 阮青黛愣住,放下手一看,才认出这是百花宴上见过的靖国公次子楚霄,而他身后…… 宁翊眯着眼推开楚霄,走上前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方大人。” “巧了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楚霄左看看阮青黛右看看宁翊,颇有些兴奋地拍手笑道,“方小姐今日也来看热闹?” 阮青黛嗯了声,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要告辞,却被楚霄殷勤地打断,“既然来了,便与我们一同在这瞧吧。” “这……” 阮青黛顿了顿。 宁翊阴阳怪气地朝楚霄冷笑,“你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做什么?方大人难道能瞧上你我这等纨绔,怕是和咱们多待一刻都嫌膈应!” “什么叫你我这等纨绔?是你,可不是我。走开,” 楚霄被宁翊这语气酸得直龇牙,一把扯开他,变了笑脸对上阮青黛,“方小姐定是不会不赏我脸的,对吧。” 阮青黛与楚霄只在百花宴上见过一面,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这般示好,但也不便拂了他的意,只好笑了笑,没再执意避开。 宁翊气急败坏,拎着楚霄后领把他拽到一旁,“你脑子坏了吗这么谄媚?!难不成是看上她了?!!” “我……” “就她这么个臭名声,我宣平侯府都不要,你们靖国公府看得上?” 宁翊双眼冒火,抬着手直朝阮青黛那里指。 阮青黛:“…………” 这是当她耳聋吗? 楚霄抱歉地回头看了阮青黛一眼,转身就捂住了宁翊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压低声音,“你小声点!阮青黛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我讨好她我有错吗!” 宁翊扒开他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白痴。” 还是个被美色所惑没出息的白痴。都说了做皇夫要忍辱负重,他竟然还在打女帝的主意! 楚霄也不在意,仍旧乐呵乐呵的凑过去巴结阮青黛,将这一早上晏闻昭的战绩一一告知她。宁翊在一旁被膈应地直翻白眼,时不时还要口出恶言打几句岔。 “算起来,今日已经有三十一人上去挑战晏闻昭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商经兵法,这谢大人嘴上说着略知一二,但乍一问个生僻的问题却完全难不倒他。就连炼丹问药这种歪门邪道,他都能答上来。” 楚霄感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到底读过多少书,又怎么能将这些书都记住的?难道真和我们这些纨绔的脑子长得不一样吗???” 听楚霄这么夸晏闻昭,阮青黛莫名生出了一丝自豪感。 毕竟这是女帝亲自卧底探查、最后决定重用的人,他今日在众人面前展露真正实力,这一擂若是赢了,那便证明女帝没有看错人,同时也堵住了悠悠众口。 女帝面上有光,那她阮青黛就也沾光。 “那当然,谢大人在大晋是三元及第,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看来今日,应是无人能阻止谢大人入凤阁了。” 她扬着唇笑了起来。 这笑落在宁翊眼里就彻底变了味,显得格外刺眼,连带着让他看二楼的晏闻昭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起来…… “本世子的弓呢?!” 楚霄和阮青黛正看得津津有味,便被宁翊这怒气冲冲的一嗓子给吓着了。 “你好好的要弓做甚?” 见宁翊身后的仆从当真奉了弓箭上来,楚霄挑着眉瞪他。 宁翊一把拿起弓箭,趾高气昂地斜了阮青黛一眼,冷哼了一声,“和晏闻昭比试。” 说罢,他脚一点地,直接飞身上了二楼,又是一个潇洒的旋身从晏闻昭身侧的窗口翻了进去。 “那,那是……宣平侯世子?!” 围观的人一眼认出了他,“他来凑什么热闹?” “那就是总仗着家世在盛京肆意妄为的宣平侯世子宁翊?他能比试什么?” “本世子要与你比试箭法!” 宁翊举起手里的长弓,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向坐着的晏闻昭,想从气势上便压他一头。 明岩忍不住叫了起来,“我家公子要做的是文官,为何还要比武?” 宁翊掂着手里的弓,十分的霸道不讲理,“陛下说了,无论什么人无论比试什么都可以,本世子今日心情不爽,就是想要比箭,难道谢大人想抗旨不成?” “自然不敢。” 晏闻昭站起身,抬手制止了还想辩驳的明岩,面色如常,“世子准备如何比?” 为了防止有人寻衅滋事也为了护晏闻昭周全,贺渺特意让陆珏派了一队锦衣卫守在醉蓬莱外。 宁翊一说要比箭,他们便沿着街道排成了两列,将围观的人都拦在身后,清出了整条王街,还在街那头摆好了箭靶。 瞧见这阵仗,楚霄立刻来了精神,兴奋地鼓掌叫好,“方小姐还不知道吧,宁翊的箭术可好了……” “我知道。” 阮青黛低声道。曲水宴那天宁翊泄愤射过来的一箭,她到现在也没忘。 “你知道?” 楚霄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刚想追问,却听得前面一阵骚动,原来是晏闻昭和宁翊从楼上走了下来。他眯起眼打量晏闻昭,“这谢大人看着文弱得很,似乎不会武,怕是要输给宁翊了。” 说着,他倒是疑惑地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可……宁翊来的时候还说支持晏闻昭啊,怎么现在亲自上去砸场子?” 阮青黛笑了一声,“到底是谁砸谁的场子还不一定呢。” “什么?” 楚霄怀疑自己听错了,茫然地侧头看她,阮青黛却只是笑没再继续说什么。 宁翊远远地看着那已经摆放好的箭靶,又朝人群后的阮青黛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利用这次机会证明自己不只是个纨绔,而是个……有武力值的纨绔。 得让阮青黛为她自己的肤浅无知感到羞愧。 “谢大人,普通的射箭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以旁的东西做靶?” 宁翊挑衅地瞥了晏闻昭一眼,也不等他作何反应,便转身从一旁摘了两片巴掌大小的叶子,交给身后跟着的明岩,“让你这下人去街那头,将这两片叶子从高处抛下,谁能射中便算赢,如何?” 晏闻昭微微颔首,示意明岩照宁翊说的去做。明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朝长街那头跑去。 “以叶作靶?” 两旁围观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这树叶在空中随风而动,又不知下一刻会落在哪儿,要如何射中?” “看宣平侯世子倒是信心满满……他竟有这本事?” “既是他提出的法子,他自然是有几分胜算。就是不知谢大人要如何破此局了……” 正当他们还在猜测结果是谁输谁赢,宁翊却是二话不说朝远处的明岩比了个手势,明岩会意,从街头二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松手将一片叶抛下。 宁翊眸色一凛,立刻搭弓,一支箭干净利落地射了出去。只听得一声脆响,那片飘在半空中的树叶被箭稳准狠地射中,瞬间四分五裂。 周围登时一片叫好声。 “谢大人,到你了。” 宁翊得意地放下弓,转头瞧见阮青黛有些意外的神色,顿时身心舒畅。 这一舒畅,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女帝早就属意晏闻昭为首辅,设擂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若这晏闻昭“横扫千军”,最后却偏偏折在他宁翊手里,他还不得被女帝削死? 宁翊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目的已经达到,应该见好就收…… 所以在晏闻昭伸手要拿走弓时,他并没有撒手,反倒和颜悦色友好地小声提醒起晏闻昭,“谢大人,我也不想为难你。若是你输了,陛下必然也不会放过我。这样吧,你只要此刻说一句箭术不精,我就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咱们便也不比了……” “世子好意,谢某心领了。只是陛下的旨意,不可当作儿戏。” 晏闻昭眉心微蹙,看神色似乎也有些苦恼,但却仍是坚持接过弓,不甚熟练地拉了几下弓弦,一看便是门外汉的姿势。 “……” 完了完了,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宁翊两眼一黑,仿佛已经预见自己被宫中那位“碎尸万段”的场面。 晏闻昭低垂着眼,在箭筒中挑挑拣拣,半晌才抽出一支拉了满弦。远瞧见他摆好了架势,明岩手一挥,将剩下那片叶也抛了下去…… 恰逢一阵微风拂过,那片叶又被卷起,忽上忽下,牵着所有人的视线,让他们不自觉屏气凝神。 “嗖——” 还未等风停,晏闻昭便猛地松开手,羽箭骤然射了出去,众人齐刷刷扭头望了过去,只见那箭似乎和叶子碰到了,又似乎没有交集,只能看清那片叶不知是被箭风所镇还是如何,竟在半空中顿了顿,旋即落下,而羽箭则是当一声落了地,看起来只差那么一丁点便要射中了…… “啊……” 短暂的沉寂后,人群中传来惋惜的叹声,“就差一点啊!” 也有人欢呼雀跃,振臂高呼起来,“他输了!按照先前说的,他不能入凤阁了!” 楚霄也变了脸色,喃喃道,“这下宁翊捅了大篓子了……” 阮青黛也愣了愣。据陆珏收集的情报,晏闻昭虽身患顽疾,但却是真正的文武双全,不仅文才出众,武艺更是精湛,怎么会…… “且慢。” 宁翊突然出声,语调不复方才的轻浮,多了几分郑重。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晏闻昭一眼,转身命人将刚刚那片树叶拾来。 晏闻昭放下弓,轻轻转了转手腕,笑容和风霁月,仿佛刚才那生疏紧张的局促完全是装出来的。 ……他怕不是被耍了吧? 宁翊开始怀疑人生。 直到那片叶子被拿了回来,瞧见中间那明显是被羽箭穿透的一个窟窿,以及周边完全没有断开的树叶边缘,宁翊终于确认了一点。 他真的被晏闻昭耍了。 晏闻昭进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他步伐顿了顿,随即却面无波澜地走了过去。 不归转头看见他,吓得脸色霎时白了,连忙跪地告饶,“陛下恕罪??” 阮青黛有些迟缓地抬眼,对上了晏闻昭的视线。 晏闻昭盯着她,话却是对不归说的。 “让太医院再送一碗过来。” 第 62 章 062 晏闻昭摆了摆手,将殿内其他人都逐了出去,随即在阮青黛身边坐下。 “为什么突然让我喝这些药??” 阮青黛脸色微冷。 晏闻昭低眼,握住了她垂在膝上的手,“陆啸的夫人有喜了。” 阮青黛一愣,“陆夫人?” “你是没看见陆啸今日在宫中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鸾台东殿。 殿内传出阮青黛放肆的笑声,丝毫没有掩饰笑声里的幸灾乐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宁翊当真如此说?” 阮青黛也忍不住翘起嘴角,音调都比往常轻快了不少,“世子以为谢大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结果看见那片被羽箭穿透的叶子,陛下您是没瞧见,他脸色都变了!恨不得满大街找个地洞钻进去!” 既庆幸没坏女帝大事,又觉得自己丢了脸,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恼。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像戏台上玩变脸的。 阮青黛低着头,越想越觉着好笑,被阮青黛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难得见你如此欢喜,”阮青黛饶有兴致地打趣,“朕原本以为,你对宁翊是深恶痛绝。可今日瞧着,你似乎……” “臣,”阮青黛顿了顿,下意识敛了面上笑意,“世子三番两次戏弄臣,今日谢大人替臣出了口恶气,所以臣……高兴。” 阮青黛挑了挑眉,明显对她这话存疑。 见状,阮青黛咳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陛下,臣还是和您说说谢大人吧,谢大人今日在醉蓬莱以一敌百,简直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当真是不负盛名!” 没想到说起晏闻昭的神通,阮青黛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在阮青黛困惑的目光里,她从御座上负手走了下来,“你当真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就连传说中长生不老的金丹有几种炼法、需要什么器具,都能记得一清二楚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陛下的意思是……” 阮青黛不解。 “你今日所见,但凡是问出那些极为偏门的问题的,十有八九是晏闻昭雇来的托。” 阮青黛一手搭上阮青黛的肩膀,朝她眨了眨眼,“都是收了晏闻昭的金子,从那些寻常人压根不会了解的旁门左道奇门异术里,专门挑拣出最罕见的问题,就等着今日在醉蓬莱当面问晏闻昭。” 阮青黛震惊地瞪圆了眼,“什么?那些人……竟是他自己雇来的?” 她原以为问出这些问题刁难晏闻昭的,必然是杨谨和那一派的人。 阮青黛嘴角上扬,心情愉悦得很,“他这么做,是一石二鸟。其一,朝中不愿他入阁的人不在少数,晏闻昭知道他们明里暗里都会安排人来使绊,与其等他们去寻最偏门的疑难问题来砸场子,倒不如他准备做在前头,重金雇人做托,要问就问那些最难、最冷僻的。” “啊,”阮青黛恍然大悟,接过话茬,“如此一来,那些真正想要为难他的便会掂量,晏闻昭就连这样怪僻稀奇的问题都能答上,更何况是他们所准备的?如此便可压下不少暗箭!” 想通这一层,她眼里骤然增了不少光彩,对想出这一妙计的晏闻昭不得不服,“除此之外,他还能借机声名大噪。想必明日盛京城便会四处传扬他应答的这些问题,称赞他无所不知、见闻广博……” 阮青黛点头,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笑意,“如何?可是一石二鸟?” 阮青黛刚要点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能被金子收买的人必然靠不住,万一他们嘴上没个把门说出去,谢大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晏闻昭又怎会以自己的名义雇他们做这些事,”阮青黛侧眼看向阮青黛,“你原本以为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自然是尚书大人。” “那些被收买的人,也是如此以为的。” 平白无故有一人给他们金子,让他们明日去醉蓬莱问些闻所未闻的问题。除了是与晏闻昭为敌的人,又还能有谁呢?偏偏那人还露了尚书府的腰牌。 阮青黛忍不住感慨,“谢大人这一招真是……微臣当场竟是丝毫察觉不出。陛下是如何得知的?” 阮青黛嗤了声,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奏章,“自然是陆珏回禀的。” 玉歌在一旁看得悄悄翻白眼。 陆大人不死心,搜集这些还不是为了参那晏闻昭一本。陛下倒好,反而对这一诡计啧啧称赞,气得陆大人差点没呕血。 作为晏闻昭的忠实黑粉,玉歌忍不住插话,“陛下,这醉蓬莱的擂台是您替谢大人设下的,谢大人暗中行此举无异于欺君,您就没有半点芥蒂吗?” 阮青黛偏头看玉歌,面上笑意依旧,丝毫没有因她的话受半分影响,反倒转向阮青黛说道,“义父曾与朕说,世间有三种能臣,习孔孟之道的治世之臣,擅权谋诡计的乱世之臣,而第三种最为稀有,既习孔孟之道,又习权术阴谋,可为救世之臣。你觉得,晏闻昭是哪一种?” 阮青黛若有所思. = = = 永初八年,夏初。 吏部尚书夏焱再请致仕,女帝首肯。吏部侍郎晏闻昭升任吏部尚书。与此同时,监察御史王绪上书,弹劾礼部尚书杨谨和结党营私受赃枉法,牵连出一大堆同谋,杨谨和与其同党,包括凤阁两位顾命大臣在内的十数人皆被革职,下镇抚司诏狱,交由锦衣卫指挥使陆珏拘讯定罪。 此番动荡,凤阁大臣仅剩下三位。两位是旧臣,因和杨谨和有旧怨被打压已久,寻常低调行事,所以此案并未被牵连。最后那位,便是新上任的吏部尚书晏闻昭。 夏焱致仕,杨谨和被革职,晏闻昭名正言顺成了凤阁第一人、大颜首辅,朝中再无一人有异议。 含章殿。 身着练雀官服的阮青黛垂首跪在阶下,面色难看。 薛禄在她身侧弓着腰,为难地直打转,“方侍书,你也应当知道,陛下为了这个案子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此刻好不容易睡下,当真不能见您……” 阮青黛一言不发地抿唇,唇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薛禄唉了一声,转身往殿内瞧了瞧。 这场面他有些应付不来,要不还是去殿内请师父出来劝吧? 正想着,身后却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一回头,看情来者何人时,眸色登时亮了起来,仿佛看见了救星。 晏闻昭在內侍的引领下走近,一身玄色缂丝朝服,衬出颀长挺立的身形。胸前绣着振翅欲飞的白羽仙鹤,腰间系佩金饰鱼袋,行走间从容不迫。 远远的瞧见他,薛禄连忙扬起笑迎了上去,“首辅大人,恭喜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晏闻昭必得圣心。这不,才两月有余,晏闻昭便从一介布衣,一跃成为了大颜首辅,这般飞黄腾达的速度着实令人瞠目。 晏闻昭神色温润,唇角微微翘着,仿佛天生含着三分笑,“公公有礼了。” 他看向不远处跪着的阮青黛,声音低沉,“方侍书这是怎么了?” 薛禄面露难色,侧过脸小声道,“还不是为了方淮方大人。方大人被归为杨谨和同党,一起下了诏狱。方侍书是来为父求情的,陛下在午睡,她便跪了半个时辰了。这大热天的,方侍书若有个什么好歹,奴才要怎么和陛下交代……要不大人您劝劝吧?” 晏闻昭沉吟片刻,提步走至阮青黛身前,眼帘微垂。 阮青黛抬眼,神色复杂地启唇,“首辅大人。” 若真计较,杨谨和一案皆因晏闻昭而起。虽是咎由自取,但毕竟牵连了她父亲下诏狱。诏狱是个什么地方,锦衣卫又是个什么手段,古往今来入诏狱的重臣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 “方侍书不必过于担忧,虽然从前诏狱刑法残酷,但陆大人为官刚正,接任指挥使以来数次平反冤狱。只要方大人未曾做过,必不会强加罪名。方侍书一片孝心本无可厚非,但若是乱了分寸,怕是适得其反。” 晏闻昭顿了顿,“与其在此求陛下网开一面,倒不如……戴罪立功?” 他语调温和,稍稍缓解了阮青黛心中的躁郁,让她终于冷静下来仔细斟酌此事。 将晏闻昭最后那句话反复思量,她眸光闪了闪,直着的腰稍稍卸了力,双手撑着地想要起身。 薛禄连忙凑上前,躬身扶她起来。 阮青黛起身后感激地朝晏闻昭笑了笑,“多谢大人。” 说罢便转身离开,薛禄被他们的话绕的云里雾里,连忙在后面唤道,“方侍书,您不求见陛下了?” 阮青黛已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倒是晏闻昭替她回了一声,“她暂时不会来了。” 薛禄懵懵地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大人你也要见陛下?可陛下还在午睡……” “无妨。” 晏闻昭侧过头瞥了他一眼,“我就在殿外候着。” 含章殿偏殿的厢厅里,窗前已经放下了银钩上的紫棠轻纱,外头略有些刺目的日光透过轻纱漏进来,却似月光一般柔和。 虽还未入暑,但女帝贪凉,厅内已经备了冰块,薛显就站在边上摇着风轮,凉风习习。 铺着凉席的贵妃榻上,阮青黛侧卧在椅上,长发披散,顺着她的肘弯如流瀑垂下,几乎将她上半身裹在其中。玉歌跪在榻边,手里执着团扇,轻轻给她打着扇。 阮青黛睡得并不安稳,缀着花钿的眉心微微蹙起,细微之处甚至可以瞧见她的肩头在轻轻抖动,似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观星阁?”女孩仰着头,启唇念出了牌匾上的三个字。 身旁披着大氅的青年笑道,“今日带软软来,是为了见国师。这是我们北齐国师观星卜算之处。” 女孩顿住步子,歪着头看向一旁的青年,眼神疏离,嘴角却扬起玩味的笑,“是……我们大颜,奕王莫要再口误了。” 青年一愣,还未来得及改口,却听得女孩笑着补充道,“还有,软软此名也并非人人叫得,皇叔下次还是换个称呼吧。” “……是,陛下。” 两人走进观星阁,一身着道袍的男子正坐在屏风后抚琴。直到一曲奏罢才堪堪停手,走了出来,“微臣东郭彦,参加陛下。” “你就是东郭彦?” 女孩垂着眼仔细地打量他,并未开口让他免礼,“便是你,算出朕的弑父命格。” 男子并不慌,面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是臣,算出陛下帝星之命,在风雨飘摇之际一心拥立陛下为新帝。” 女孩沉默了半晌,“平身。” 男子起身拍了拍手,“星曜,给女帝陛下上茶。” 一听到星曜二字,女孩眸光骤缩,面上的冷淡瞬间荡然无存。“星曜?”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一旁端着茶盘走近的少年。 少年眉目清冷,身形极为瘦削,一身黑衣更是衬得他面色苍白。 一道闪电惊现,像是撕开了那漆黑的天幕。 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的天,伴着一声惊雷,开始向下倾倒如注的雨水。 苍茫的雨雾里,一破旧的小院孤零零的杵在荒郊野外。 小院里,女人痛苦的喊叫断断续续,在雨夜中,格外凄厉。 几名黑衣男子守在小院里,窃窃私语,声音淹没在雨声中。 “这孩子也来的太急了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啊!”女人的叫声又乍一下响起。 “夫人不会出什么事吧?这??夫人和小主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和庄主交代?”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女人生孩子都这样,夫人不会有事的!” “佛祖保佑。幸好这荒郊野外的还有一户人家,不然我们几个男人,夫人又在这时临盆,那就完了啊!” ******************************************************************************* 正屋里。 “啊!好痛??我,我没力气了??啊!”女人仍旧叫喊着,额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汗珠。 屋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一个农妇装扮的年轻女子擦着脸上的汗,忙前忙后。“夫人,再加把劲啊!孩子就快出来了啊!” 屋子的黑暗角落里,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隐在阴影中。 “这女人的孩子为什么还不出来?!”一个脆生生略带稚气的女声从阴影中传出。 “我的小祖宗,我自己都没有孩子呢,哪知道怎么接生啊!”年轻女子小声嘀咕着。 黑暗中的女孩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稚气未脱的小脸紧绷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我告诉你,这事如果办不成,你就等着死吧!还有你那个蠢不拉叽的情郎!你要是毁了我的计划,我就以清理门户的名义弄死你们!” 女孩顶着一张稚嫩的脸,嘴巴里却吐出一些冷酷无情的话,这画面不免有些诙谐。 年轻女子极力忍住唇边的笑意,转过头继续忙活,佯装畏缩的应了声,“是!” ******************************************************************************* “哇~啊”婴儿响亮的啼哭终于拯救了屋里屋外的所有人。 屋里,小女孩低头看向床边的刚刚被年轻女子手忙脚乱打理好的小奶包,冰着脸,嫌弃的问:“这刚出生的孩子都这么丑吗?” 年轻女子哂笑,“可不是,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这丑样!” 女孩一个白眼飞过去,女子立马噤了声。 床上的女人已经昏厥了过去,一直处于阵痛中的她完全不知道屋子里的两人说了什么,更别说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女孩瞪了几眼身边的年轻女子。“哼”了一声,走向襁褓中的孩子。 年轻女子一下睁大眼睛,冲上前。“喂喂喂,你不会??要杀了这小孩吧?!” 女孩沉默着,双目紧紧锁在小男娃身上。 “不是??我说,咱们能别这么残暴吗?咱们就当为小姐的孩子积点德行不行?!”年轻女子不确定的望向女孩。 床上的婴孩仍精神抖擞的“哇哇”哭着,女孩迟疑着伸出手。手还未触碰到小奶包,那小奶包竟一把抓住女孩的小手指,塞进嘴里,一抽一抽的吮吸,连啼哭都立马止住了。 女孩眼神一动。 “去把我侄女抱来,放在那女人床边。记得告诉她,她生了一个,”女孩顿了顿,“女孩。” “那,这孩子?” “我带走。” ******************************************************************************* 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终于在黎明时刻结束了黑暗和骚乱。 “来人??”刚刚从昏厥中苏醒的女人,用尽全力张了张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唤了一声。 “吱呀”门从外面打了开来,年轻女子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哎,你醒了?”年轻女子来到床前,低头就看见了正睁着眼睛的女人。 “我的孩子??” “哦,你的孩子很好。恩,是个健康的女孩,和夫人您很像呢!” 床上的女人猛地瞪大双眼,一脸难以置信。 “女孩?!”女人挣扎着爬起来,头疼让她感到天旋地转,然而她仍然固执的重复,“女孩?女孩!” 年轻女子的目光有些闪躲,声音比之前弱了些,“是啊,夫人你没事吧?这,夫人您不会也重男轻女吧?!小门小户的,哦,像我们这种人,想要个男娃还差不多。您这样子,一看就是大户家,哪能啊?” “不,不可能。大夫说我肚子里的明明是个男孩!而且,我明明记得孩子出来的时候,你们,你们说是个男孩!!那明明是我的卿言回来了,怎么会变成女孩!”女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把孩子抱来!” “咳咳,”年轻女子咳了几声,对着窗外叫了一声,“你们夫人要看孩子!” 话音刚落,黑衣人们浩浩荡荡的闯了进来,最中间的那个手里抱着他们的小主人。 女人一见到孩子,就立马欠着身凑了过去,黑衣人把孩子递了过去。女人一把抱过孩子,低下头开始细细的看自己的“孩子”。 “这不是我的孩子!”女人突然笃定的叫了起来,“这不是我的孩子!这不是卿言!”气急攻心,女人的眼神一下凌乱了,她的意识开始有些恍惚,“你们是不是调换了我的孩子?!你们把我的卿言还给我!还给我!” 女人一下松开了抱着孩子的手,年轻女子一把接住孩子,哄着被吓哭的小宝贝,对着女人的眼神凌厉了些,“你们夫人是疯了吧,就因为是个女孩,所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了?!” 黑衣人面面相觑。 ******************************************************************************* 几天后,云水山庄。 “你说什么?”坐在主位的儒雅男子,一改往常的温文尔雅,一下站了起来,又惊又怒。 大厅正中的老大夫擦擦额头上的汗,战战兢兢的回答,“百里庄主,夫人大概是在生产那日受到惊吓,事后又缺人照料,才导致神志恍惚,忧思过度。还有孩子的事。这,只怕是心结啊。老夫也无能为力啊!” 老大夫说完,抬起头瞧了瞧男子的脸色,迟疑着开口,“还有,夫人的身子因为这次生产受到极大的损伤,所以,将来,怕是不能再有孕了??” 男子的手紧紧扣住座椅边的扶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抬手挥了挥。 大夫如释重负的退了下去。 ******************************************************************************* 儒雅男子失魂落魄的走向自己妻子的房间。 屋内,女子抱着枕头,一言不发,仿若失了魂一般。 男子心里一阵一阵发痛。走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爱妻,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寒儿,孩子是我们的,那孩子的血和我们相溶啊。”男子轻轻的试探。 女子一下情绪激动起来,喃喃自语,“不,我的孩子我清楚!那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个可爱的男孩!那是我们的卿言回来了!期哥哥,你相信我!” 女子猛地抓住男子的衣袖,仰起头开始哀求,“期哥哥,你把我们的卿言找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男子脸色在听见“卿言”二字时,僵住了。良久,他深深的看向自己怀中的女子,像是对女子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原来你的心结是那个孩子??原来你还没放下??” 男子走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满脸疲惫也掩饰不了他的悔意和愧疚。 一小厮走上前,“庄主,夫人??” “吩咐所有人,让他们给我牢牢记住,”男子无力的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一片坚定,“夫人生的是男孩。” 小厮讶异的抬头看向男子,“这??小主子明明??” 男子叹了口气,“为了寒儿,也只能委屈这个孩子了。” “??是。” ******************************************************************************* 云水山庄——江湖第一庄,多少年来都是武林的中流砥柱。三年前,云水山庄和江湖第一名门——慕家的联姻更被整个武林津津乐道。 两年前,庄主阮鹤年与夫人慕寒喜得麟儿,名唤阮青黛。然而,满月之日,此子惨遭魔教毒手。 两年后,慕寒又诞下一子,名仍唤作——阮青黛,此子自幼体弱多病被养在云水山庄深处,不仅在江湖上是个谜,连在云水山庄,亦不是一般人所能接触。 想到这儿,晏闻昭心口微微发烫,竟是难得有些坐不住。 他站起身,朝苏妄迎了过去,“她受何人指使?” 苏妄的表情不大自然,停顿片刻才启唇答道,“是??太后娘娘。” 第 63 章 063 “??谁?” 晏闻昭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听力,甚至觉得是自己日夜想着要离间阮青黛与阮昭芸,所以在此刻产生了幻觉。 苏妄对上晏闻昭的视线,笃定地重复道,“此人是太后安插进九宸殿的眼线。” 话音未落,他就亲眼目睹了晏闻昭神情骤然凝滞的瞬间。 苏妄面上闪过一丝狐疑。 身着褐色衣衫的管家快步走向正在亭内喝茶的白衣男子,声音中难掩激动和欣喜。 “少主,夫人和庄主回庄了。”。 被唤作少主的白衣男子扣了扣冰凉的石桌桌面,轻轻放下手上的紫砂壶。拿起手边不远处的折扇,缓缓站了起来,转向亭外的老仆。 男子一身白衣,白色丝缎如光束般披泻而下,墨色长发并未束起,任由从双肩落下,披散在腰间。此人正是云水山庄庄主阮鹤年和当年武林世家慕家二小姐慕寒的独子——阮青黛。 “都准备好了?”阮青黛张了张唇,缓缓开口。分辨不出性别的中音,清脆却又低靡,有如水珠在琴弦上撞碎。 “是,庄主和夫人已经快到山庄门口了。少主您可以过去了。” ******************************************************************************* 阮青黛迎至庄门口,阮鹤年已经扶着娇娇弱弱,仍精神不振的阮夫人走了上来。 阮青黛扬了扬嘴角,挂起标准的笑容,前一刻高冷的少主形象灰飞烟灭,化身小白兔乖巧的凑上去,扶住阮夫人的另一只手。 “爹,娘。你们不是说过些日子才回来么?” “你娘想你了,担心你不爱出门,总闷在家闷出毛病,所以我们在慕家少住了几日,便回来了。”阮鹤年一脸宠溺的看看自己的宝贝妻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宝贝儿子。 阮夫人略显苍白的病容在见到阮青黛的那一刻,因欢喜而稍稍染上些红润。她反手抓住阮青黛,紧紧握了握, “哪有做娘的不天天想着自己宝贝儿子的,你小的时候娘不能照顾你,如今你长大了,自然想着多和你相处来弥补??” 阮青黛的笑容微动,眼神黯了黯,“是,娘,我也天天想着您呢。外面风大,我们先进去吧。” “好。”阮夫人高兴的应了声。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山庄。 ******************************************************************************* 正厅内。 阮夫人被阮青黛扶着坐到椅子上,抬起头,开始仔细的盯着面前的阮青黛。 阮青黛安顿好阮夫人,朝后退了几步,发现自己娘亲正一本正经的盯着他看,不由一颤。 阮夫人靠着椅背,仔细盯着自己宝贝儿子的脸,只觉得越看越满意。 “不知不觉,卿言都这么大了啊。”阮夫人不由感叹。 正走进屋内的阮鹤年笑着应声,“可不是。都十五岁了!” “爹。”阮青黛转过头朝着阮鹤年叫了声。 阮鹤年在一旁坐下,望向爱妻,“这小子长大,我可就老了。你是不是现在只喜欢看儿子,不愿搭理我这老头啦?” 阮夫人笑着啐了一口,“就你,还和我儿子比?” “怎么这么说话呢?”阮鹤年佯怒,愤愤道,“我当年也是江湖豪杰中数一数二的少侠啊,风靡万千少女呢!”说起自己当年的风采,阮鹤年不免得意起来。 阮夫人斜了眼自己得意忘形的相公,嘲讽道,“你怎么知道卿言就不会比你更受女孩喜欢?卿 言是不出门,要是出去闯荡一番,呵,就我儿子这么风姿隽秀,还成不了一代少侠么?” 阮夫人越说越激动,越想越激动,面色都因此更加红润起来。 想起这次去慕家看望自己兄长,阮夫人脑海里浮现出的就是自己那已是武林盟主的侄子——晏闻昭,因盟主侄子事务繁忙,阮夫人这次也仅仅见了他一面。然而就这惊鸿一面,却让阮夫人感受到了什么叫别人家的孩子。 再看看自己的儿子,明明看上去并不比晏闻昭差,却成天被禁锢在云水山庄这小小的地方,活在他爹的羽翼下,就算有一身本身,却也是空谈。 阮夫人一脸惋惜的看着阮青黛,直看的阮青黛心里都发毛。 良久,阮夫人转向阮鹤年,“相公,我想把卿言送到回深那里去。” “什么?”阮鹤年一惊,疑惑不解,“送去回深那儿做什么?” 阮青黛眨眨眼,回深?晏闻昭? “你还好意思问?你看看江湖上那些武林世家,哪家儿郎像卿言这么大还被关在家里?早去江湖上漂了!”阮夫人虽在病中,但当年也是一代女侠,说起话来那股英气仍没改变。 阮鹤年噎住,支吾着,“这不是,卿言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你也知道??” “所以我让他去回深身边!有回深照看着,他会有什么问题?”阮夫人哀怨的瞥了阮鹤年一眼。 阮鹤年正要开口,却被一下打断,“不要说了。我决定了,卿言,你明天就收拾收拾去你表哥那!” 让我去表哥那?阮青黛仍处于状况外,那个从小以欺负自己为乐的晏闻昭?! 阮青黛咳了咳,在心里呕了口血,终于知道为什么一向舍不得自己的娘亲要把自己送走了,敢情是受刺激了啊。小时候,由于很多原因??自己也只接触过晏闻昭这么一位“别人家的孩子”,然而人家已经是武林盟主,自己呢?? 阮鹤年也深觉不妥,长眉微蹙,眼神有些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父子两人似乎都对此事不是很热情,阮夫人的细眉竖起来了。 ???? 事实证明,有病在身的阮夫人,仍是家里的绝对控制者?? 所以,阮鹤年和阮青黛父子两灰溜溜的被赶了出来。 阮青黛无奈的撇了撇嘴,刚要回自己房间,却被阮鹤年叫住,“卿言,随我到书房来。” “??哦。”阮青黛应了声,抬脚跟上去。 “卿言啊,你真的打算去回深那儿吗?”阮鹤年神色莫测,脸上愁的皱纹都多了几道。 阮青黛沉默,点了点头。娘亲都发话了,能不去吗?要知道,云水山庄真正做主的可还是娘亲~江湖上谁不知道云水山庄阮鹤年宠妻如命啊??对于爹来说,为了娘亲,就算是她,也是可以牺牲的?? 阮鹤年也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满是沧桑的无奈与愧疚,“当年,你娘的病情严重,只要一提你的女儿身,她就会崩溃??为父也是迫不得已,才向所有人谎称你是男孩。你小的时候,还不懂事,如何能隐藏自己的身份?为父只好让你娘亲的??按拍阕〉阶钇兜穆湓菩瓜性尤说瓤拷V钡侥愠ご螅心芰σ?藏自己身份了,为父才将你移回卿云阁。爹知道你那些年受苦了,卿言,你可怨爹?” 阮青黛低着头,乖巧的像只幼猫,而刘海下双眼中的流光却闪闪灭灭,“这怎么能怪爹呢?娘亲身体不适,我当然也要做些事来尽孝道,如果扮男装就能让娘亲的忘记夭折的兄长,那卿言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更何况??那些年,卿言过得??很安静,很好。” 阮鹤年欣慰的看着从小就被自己亏待的女儿,却还是不怎么放心。 “卿言啊,虽然你和回深从小就合的来??但是你们现在都大了,回深又不知道你其实是女儿身,你??还得多注意一些,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啊?” 阮青黛挑眉苦笑,合的来??是挺合得来的,晏闻昭又暴力又变态,自己又只会认怂,可不是合得来嘛??至于男女授受不亲,这话和她说有毛用,您去告诉晏闻昭啊~他以前“勇”闯落玉轩欺负自己可从没手软过。 阮鹤年见自家女儿但笑不语,也不由在心里暗叹,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卿言,你的女儿身一定是要恢复的,但??现在还不行,知道吗?你娘亲的病情,还不稳定??你??” “爹,我明白的。”阮青黛微微一笑,打断了阮鹤年的话,然后便欠了欠身离开了书房。 ******************************************************************************* 阮青黛拖着步子,回到自己的卿云阁。一踏进院门,就见两团东西扑过来,阮青黛眼疾手快的一手拎住一个。 这姿势,可以哼起“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 阮青黛低下头,左手的“鸡”眼泪汪汪的看着她,右手的“鸭”也忿忿不平的盯着她。 左边是阮青黛的侍女,碧萝。右边是她的侍从,兰苕。 碧萝兰苕是阮鹤年后来给阮青黛选的侍女侍从,说是丫鬟小厮,其实就是玩伴。 “少主,你干嘛不带我们去迎接庄主啊!”兰苕控诉道,清秀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就是!听说大家都去迎接庄主,夫人了。这么热闹的事!怎么能少的了我??”碧萝顿了顿,被兰苕白了眼后,立马开口,“们!我们!” “财叔说了,你们不在,那是热闹。你们去了,那就是闹剧。”阮青黛两手一甩,将手里的两坨扔了出去。开玩笑,带他们出去?!这两只只要一到大场合就闯祸的生物,要不是看在他们还小,不懂事,阮青黛真是想两掌拍他们个口吐白沫?? “少主,他们怎么在帮你收拾行李?”兰苕碧萝呆愣愣的看着屋内的丫鬟们穿梭来穿梭去。 阮青黛终于放松了下来,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刚刚在大厅那副稳重乖巧的样子全都变成了懒懒 散散,随随便便。“哦,那个,娘亲让我明日启程去慕府。去跟着晏闻昭后面历练历练。” “什么!”兰苕碧萝双双从地上弹起,嘴巴张成了O型。 “慕大盟主?!”兰苕一把抓住阮青黛雪白的衣袖。 至于么??阮青黛抬了抬眉,不就是一个武林盟主吗??至于这么没出息嘛?真是没见过世面啊~不过也是,想当初??自己和这位盟主一起“玩耍”的时候,他们还不在自己身边呢。 “晏闻昭哎!”碧萝反应迟了几秒,“那可是史上最年轻的武林盟主啊!” ??那是我舅舅退休的早。阮青黛默默在心里吐槽。 “那可是唯一能打败魔教现任教主的武学奇才啊!” ??那是魔教教主没用。阮青黛远远的鄙视了一下魔教教主。 “总之!慕大盟主超厉害超厉害!” “就是!他是我的偶像!” 阮青黛蛋疼的看着面前两只像猴子一样兴奋的窜来窜去,默默扭头走了,两只蛇精病,不能和他们为伍。恩,对! 普普通通的酒楼里,被赶出家的阮青黛坐在二楼窗边,撑着脸对着狭小的街道发起了呆。身后是丫鬟碧萝和小厮兰苕。而不远处的桌边,是阮鹤年派出保护卿言的一行人。 “还有多长时间能到叶城?”阮青黛展开折扇,呼啦啦的扇着。长这么大,她还没赶过这么久的路呢! “少爷,大概明天可以赶到。”碧萝一边布菜一边回答。 原来想着,自己长这么大从没出过庄,借着这机会出来玩玩倒是不错??成天端着云水山庄少主的高冷形象还有二十四孝好儿女的形象,阮青黛表示自己也压力山大啊。~~~~(>_<)~~~~ 结果呢?!一出庄就赶路赶路,旁边那桌护卫哪里是保护自己?简直就是押送自己去叶城! “少爷少爷,你看那边好像挺热闹的,待会我们去看看吧。”兰苕四处张望,一刻都停不下来。 “不去。”去什么啊,被那群护卫像赶鸭子上架似的,自己那还有精力去疯啊?! “少爷少爷,听说附近有家卖烧鸡的,在江湖上堪称一绝,咱们去尝尝?” “不去。”骑马骑得都要吐了,吃个鬼啊?! “少爷少爷??” “不去。” “少爷~~~~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兰苕懊恼的瞪着阮青黛。 “没有。”阮青黛在心里嘀咕,现在她只想赶紧到叶城,把旁边那桌护卫全打发走。然后??自己的幸福时光就来啦啊哈~阮青黛悄悄在心里狂喜了一番,为即将到来的自由,欢呼~ 哎呀!阮青黛正偷着乐,突然有什么从脑袋里闪过,哦对,还有个晏闻昭!现在自己已经被娘亲交给那位盟主表哥托管了。阮青黛皱了皱眉,啃烤鸭的速度慢了下来,突然就想到了小时候,晏闻昭只要一来云水山庄,就直奔落玉轩陪自己“玩耍”,然而这玩耍却是单方面的??他玩自己,耍自己!不过他现在做了盟主,应该很忙吧,应该没空管自己这个只知道吃软饭的闲人吧~这样一想,阮青黛的眉头不禁松开了,又喜滋滋的多啃了几口烤鸭。 兰苕耷拉着脑袋,在一旁只能傻愣愣的看着自家少主淡定的啃着鸭腿?? 阮青黛正享受着难得安静时光,却听得楼梯口传来几人的粗犷的笑声,阮青黛头也不抬,继续对着桌上的菜来神。笑声中,那几人已经走上了楼,在离阮青黛他们不远处坐下。 “小二,上酒。”领头的汉子招呼了声小二。 “好嘞。”小二应声而去。 兰苕碧萝不自觉的将眼神飘了过去。 “大哥,最近帮内弟子又有很多不知去向,与上头失去联系。”一人沉声道。 “大哥,依我看一定又是魔教做的好事。那帮畜生,一定又开始不消停了。”另一人异常气愤的叫着。 “去年,咱们盟主练成千剑诀重伤漠引后,魔教立刻就本分了不少。一年过去,竟又开始作乱了。难道漠引的伤已经全好了?” 阮青黛听见“盟主”二字,心神一动。晏闻昭? 兰苕一看少爷动了动,以为少爷似乎对魔教有那么点兴趣,便立刻开口:“他们说的魔教是随心门??” “随心门?”阮青黛嚼着菜,一思量,“这名字??倒是一点也不魔啊。”哪像话本里说的,人家魔教都叫什么血焰啊幽冥啊。随心门??这谁起的名字?能不能威武霸气点? “入我门者,随心所欲,”碧萝补充,“这是魔教宗旨。” “??嗝~”阮青黛无语的打了个嗝,“随心所欲?魔教福利这么好?”阮青黛又夹了块鸡肉,“魔教教众要都随心所欲,那不就成了一盘散沙?” “所以根本不是随心所欲。据说啊,这一代魔教教主漠引喜怒无常,无情嗜杀。偏偏又练成了随心剑第八重,所以魔教实力日益壮大,直到去年绝情崖上一战,咱们表少爷重伤了漠引,这才遏制了魔教势力。说起来,咱们表少爷真是??巴拉巴拉巴拉巴拉??”碧萝一提起传说中的晏闻昭便停不下来,整个一脑残粉一号。 “喂!”兰苕突然打断碧萝的花痴,“你少说了一点,表少爷可是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就练成了千剑诀,”兰苕压低声音,“比他爹厉害多了~” 阮青黛悄悄翻了个白眼。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啊??真想不到当年那个对自己一天到晚耍脾气的幼稚鬼竟然成了这样的人物?? “如若漠引完全恢复了,那这江湖又要不太平了呀!”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感叹。 “啪!”有一人将酒杯狠狠摔在桌上,“老子还就不信了,他漠引有那么厉害?他就算恢复,咱们盟主也还能再将他打回原形。” “就是,自古邪不压正,咱们还怕他不成?你们知道吗,据说那漠引并不是前任魔教教主漠云苍的亲生儿子,而是被漠云苍捡回去的弃婴。” “我竟没听说过呢。哎呦,原来是个连父母都不知道的。这种人,自己的父母都不要他,活该!” “嗖!”一道白光从窗外刺来,阮青黛眼神一转,只仰了仰头,白光从她颈前掠过。 “啊~!!”一声惨叫,众人定睛一看,刚刚说话的汉子颈边已被划伤,而地上是一块酒杯碎片 了??。阮青黛也悄悄往那边瞟了一眼,看来要不是那汉子动作还算快,只怕现在就要命丧黄泉。那几人像见了鬼一样,跳起来,“谁干的?!谁?出来!” 那受了伤的汉字捂住自己的伤口,叫起来,“敢做不敢当吗?!” “会不会是漠引?!”同桌的一人叫起来,“咱们刚刚就在说他,三哥就遭到暗算!除了魔教还会有谁?!!” “漠引?!有本事,你出来。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一人狂躁的叫嚣 “呵~”阮青黛轻哂,漠引要是想杀一个人还让人逃过了??这,技术也真是糟糕的让人为魔教未来担忧啊~ 就在这时,酒楼里十分安静,这哂笑便被衬得很大声?? 当所有人转过身对着她虎视眈眈时,阮青黛不动声色的闭上了自己那张贱嘴?? 兰苕碧萝扶额?? 那几人一脸凶样的逼过来,阮青黛拂拂衣角,缓缓站起。 “你小子笑什么?”一人发问。 “呃??”兰苕碧萝相互递了一眼。又向旁边一桌的护卫使了使眼色。 “各位兄台,”阮青黛拱了拱手,“那魔教中人本就不是好汉,暗箭伤人也是惯常手段。”末了,添了一句:“实在可恨!小生刚才并没有笑,而是怒极反笑。” “哼~大哥,咱们别和他废话了,老三的脖子还要包扎,我们快回去吧! “哼~” 几人离去,小二看了看桌上的斑斑血迹,无奈的叹了口气,挥起抹布开始打扫。 阮青黛默默擦汗,没出息的舒了口气,坐了下来,“好险~你们看才几天,就见血了??江湖多危险啊!” 阮青黛摇头叹息,兰苕碧萝也摇头对自家少主的行为表示鄙视。 “魔教也忒嚣张了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这样就??”碧萝眉头紧蹙。 阮青黛将手翻转过来,轻轻扣扣木桌,“不嚣张如何叫魔教?”阮青黛嘀咕着,“你们不觉得刚刚那些人说的确实有那么一点过分嘛???” “少爷!您这语气貌似是在肯定魔教这种行为?!”兰苕气红了脸。 “貌似不是貌似吧??”阮青黛嘟囔了一句,兰苕碧萝立马凶神恶煞起来,瞧着这正气凛然二人组,阮青黛默默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再说下去,估计自己会被剁了吧?会吧?会吧? “好了好了,别这样看着我了。”阮青黛给身边两只顺了顺毛。起身,阮青黛特地招呼了下邻桌的护卫们,因为她突然觉得有一群护卫护着还蛮安心的~q(s^t)r江湖动不动就见血,真是太残暴了! ******************************************************************************* 阮青黛一行人离开后,对面的酒楼里,纱幔轻扬。一人斜倚在桌边,发丝被白玉簪别起,几缕青丝半挡凤眸,一身紫衣,腰间系着一块玉佩,细细一看,墨色玉佩上刻有“引”字,袖口和衣角坠有玄色流苏。 男子慵懒的开口,“谁让你出手的?” 一红衣女子“唰”的跪下,却不服的抬起妖艳的脸,脸上一半被面具遮掩,“主上,他们??” 男子掷下空杯,轻笑,似乎略带疑惑的说:“我问你,谁让你出手的?” 红衣女子醒悟般低下头,“主上,朱雀知错。” 男子笑的更开怀了,“知错了?下去吧,自己去领五十鞭。” “是。”红衣女子起身离开。 男子把玩起自己腰边的墨色玉佩,双眸透过纱幔直直盯向对面酒楼,眸色由浅转浓,神色中似有不解。 “青龙。”男子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去查一查刚刚那坐在窗边的白衣人。” “是。”一戴着面具的青衣男子领命而去。 阮青黛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一颗心竟是剧烈地跳动起来,强烈的不安瞬间包裹住了她,将她闷得喘不过气。 另一边,阮太后微微皱了眉,仍觉得莫名,“你究竟什么意思?” “我最后奉劝你一句。” 晏闻昭眼眸微垂,冷冷地盯着她,一字一句,“今生今世永远也别让阮青黛知道,那个女史是你的人。” 树影中,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耳畔只回响着晏闻昭最后那句话—— “那个女史是你的人。” 第 64 章 064 怎么可能? 那个女史?? 那个拿着赐死诏书,赐她鸩酒和白绫,硬生生夺走她性命的女史?? 怎么可能是姑母的人?! 短暂的惊骇后,眼前一切光怪陆离的景象都恢复如初,阮青黛蓦地回神,失焦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回了阮太后脸上。 夕阳西下,残阳似火,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哒哒哒??” “吁~~~”护卫们纷纷翻身下马,马夫将缰绳交给了前来迎接的下人。 阮青黛也抖抖索索的爬下马,碧萝连忙迎上去扶住自家少主。 此时的阮青黛满脑子都是“我恨骑马!”,该死的马,真是颠的她生不如死??酸痛的腰,酸痛的臀部让阮青黛几乎要就地躺下。 然而风度还是要有的??q(s^t)r 阮青黛展开折扇,装模作样的扇了扇,抬头,“慕府,终于??到了??” “表少爷。”一老仆从门内迎出来,“表少爷,老奴是慕府管家——慕简。” “慕叔。”阮青黛行了个礼。 慕简领着阮青黛他们向府内走去,边走边说:“表少爷,老奴先带您去您住的院子。老爷夫人外出了,不在府中。公子也有事处理,出去了。所以由老奴先招待您,您住下后,等公子回来会和您一起用晚膳。” “??哦??”阮青黛东张西望,甚至没听清慕简说了什么,就随意应了一声。 推开房门,慕简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阮青黛挥挥手,“兰苕碧萝,快收拾收拾,咱们出去玩吧~” 开玩笑,护卫们终于撤走了,而晏闻昭那个深井冰还没出现,多好的机会!由于自己的身份特殊,基本上没出过云水山庄,更别说来舅舅家玩了??小时候每次见到晏闻昭那个小变态,都是舅舅舅母带着他来云水山庄小住,每年到那个时候,阮青黛都是??一脸泪啊~ “啊?!这??好吗?咱们刚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碧萝一脸惊讶。 “??哦。”阮青黛慢吞吞的哦了一声,朝兰苕招了招手,“那兰苕你去吗?” “当然了,少主。哎呀,我告诉您,这里最好吃的地方在??”兰苕双眼发光的抬脚跟上。 碧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兰苕??你??收起你那哈巴狗的表情??真是??” ******************************************************************************* 天色已暗,街道两边的酒楼已经点起了灯。各种事物的香味飘散开来,阮青黛一行三人已经尝了各种叶城小吃,在街上瞎逛消食。 “嗝~~”兰苕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嗝,却招来碧萝的白眼。 “吃货。” “呦呦呦,你不是吃货,你跟来干什么?” “我,我??你们不懂,我是怕你们溜了,表少爷回来,我没办法解释!” “真好听的借口??啧啧??那把你今晚吃进去的翡翠碧玉,青龙戏水,叶城灌汤包吐出来!!”兰苕边叫边出手去掐碧萝的脖子。碧萝吓得闪开,忙转移话题,“看,少主怎么被一群女人围住了?!” 阮青黛立在一家店铺前,牌匾上书“藏娇阁”。身边一下围了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 “阿嚏~~”阮青黛揉揉鼻子,藏娇阁,想着之前在话本中看到的那些什么青楼勾栏,什么怡红楼,百花楼??瞧这名字,这里应该也是青楼吧~~ 阮青黛琢磨了一下,心中有点小纠结,要不要进去看看呢?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这江湖百态总得一一看过,才没辜负出来这一趟。但是,自己虽然穿着男装,但毕竟还是女儿身来着??逛青楼这种事是不是不怎么好啊?这要让自己老爹知道,估计会老泪纵横寻死觅活吧? 阮青黛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自己的帅老爹甩着宽面条泪,手里抖着三尺白绫,“女儿啊!你伴着男装但你是女儿身啊啊!你不能学坏啊!” 阮青黛恶寒的浑身一颤。赶紧摇着脑袋把自己老爹不忍直视的形象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再看看“藏娇阁”的牌匾,心一横,阮青黛决定进去瞧一瞧。 “少主!!”兰苕碧萝齐声大叫,双双扑了过去。然而,阮青黛却已经踏进了藏娇阁。 “我去??少主怎么能进那种地方!!”兰苕目瞪口呆 “还不追上去!”碧萝一脚踹向兰苕。 兰苕踉跄几步,正要追上前去。却发现碧萝动也未动。 “你还愣着干什么?”兰苕回来拉碧萝。 “我??我??才不要进去。你快进去找少主!!我在这等你们。”碧萝别过脸。 兰苕这才想起,碧萝是个女孩??o(s□t)o ******************************************************************************* 藏娇阁内,一片靡靡之音,入目皆是衣着暴露的女人娇笑着贴近形形色色的男人。这便是阮青黛的第一印象。兰苕气喘吁吁的从女人堆中穿出来,便看见自家少主立在大厅一侧,与这里的场景格格不入。 兰苕正感慨着人不可貌相,就被身后的人一下挤到了阮青黛的面前。 “少主,咱们快走吧,这儿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那个??进都进来了,看一眼这儿的花魁再走吧。”阮青黛眨巴眨巴眼,趁着兰苕还没反应过来,便赶紧展开折扇,翩翩上楼了。 “哎,少主!”兰苕连忙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楼下开始沸腾。 据说花魁出场了。 阮青黛端起茶杯,抿了几口。望向楼下,只见一绿衣女子从幕后妖娆的蒙面而出。 阮青黛原本津津有味的盯着,期望着能看见话本里的场景,什么才子佳人啊,什么花魁争夺战啊,结果瞧来瞧去,花魁就一个人在台上跳着舞,台下人就眼巴巴的看着。 阮青黛内心无比空虚,能不能来点戏剧性的高潮? 暗自失望着,阮青黛不由自主的就把气叹了出来,“唉,我们走吧,没什么意思??” “啪”,邻桌有一人拍案而起,阮青黛被惊得一弹。 “你是什么人,竟敢说我们家青络姑娘的舞没意思?!” 阮青黛秉持着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的心态,赶紧赔笑着,“哪里哪里,我不是说??” “今天我一定要代青络姑娘教训教训你!”那人正愁无法得到花魁青络的青睐,现在瞅准了阮青黛就不肯撒手。 阮青黛无力的拿折扇敲了敲手心,不禁苦笑,江湖中人,就是这么血气方刚吗?说来就来?? 一阵拳风正朝阮青黛的面门而来,她耸耸眉,侧身避过。那人恼羞成怒的又横拳一挥。 阮青黛的武功好歹也是她六七岁时阮鹤年亲自传授的,自然差不了,但要说实战,这倒是第一次了。现在和这人交手,阮青黛深深觉得自己的武功还是不错的??正默默得瑟间,眼神一转,阮青黛才发现楼下青络已摘开面纱,旋转间,阮青黛眼尖的发现青络的左耳下方有一枚很小的梅花刺青。 电光火石间,阮青黛一愣。 对面的人步步紧逼,一拳打中了正出神的阮青黛,竟直接将她从二楼拍了下去。 阮青黛脑袋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招式,轻功全忘了个干干净净。 此刻的她,满脑子都是梅花刺青??左耳后的梅花刺青?? 本站在一旁观战的兰苕下巴差点掉下来,太丢人了,堂堂云水山庄少庄主竟被这种货色打下楼?! 夫人!庄主!太丢人了!!兰苕一动,正要闪身去接自家少主,却见楼下一道黑影已经用掌力控制住了跌下楼的阮青黛,然后?????? 更用力的丢了出去!丢了出去! “少主!!”兰苕哀嚎着飞身下楼,跌跌撞撞的扑到阮青黛身边。 刚刚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阮青黛被拍下楼的一瞬间,原本做好了准备,迎接大地的“爱抚”,结果那疼的一瞬却来晚了些。阮青黛纳闷的一睁眼,只见一看不清面貌的黑衣男子用掌力控制住了自己的下落。那一刻,阮青黛几乎要内流满面,英雄啊!我需要的就是你啊!! 正要开口说声谢谢壮士,阮青黛却感到腰间一松,整个人竟被黑衣男子用力的砸了出去!! “嗷!”阮青黛重重的砸在了地板上,整个人的骨头都像散了一样。泥煤啊!阮青黛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这人脑子是有病还是怎的?!救了自己又把自己扔出去?!为嘛?我招你惹你了? 阮青黛被奔过来的兰苕扶了起来,直起身后,阮青黛就立马看向那扔自己的罪魁祸首。 灯火通明中,一男子黑衣劲装,长身玉立,轮廓分明的脸如刀削一般,剑眉星目,鼻尖略往下勾,薄唇紧抿,更为这张脸添了几分冷酷不羁,而一身黑衣更衬的他不像凡人。阮青黛望进那双沉沉的眸子里,心里一惊。这男人站在那,压迫感真是覆盖面极大啊。而且,这长相,这表情,怎么这么眼熟?阮青黛眼前仿佛突然又出现了当年那个黑衣少年每次踹开落玉轩大门时候的样子?? ******************************************************************************* 黑衣男子正是从小到大以欺负阮青黛为乐,并从不被发现恶劣行为的晏闻昭。自从阮青黛十岁后,晏闻昭就因为要继任盟主,而一年一年的接受各种教导,所以算起来,表兄弟两人也五年没见过了。晏闻昭最后一次见阮青黛时,阮青黛还瘦瘦小小的,而晏闻昭那时也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晏闻昭斜视了一眼周围围观的莺莺燕燕,脸上写满了“老子很不高兴,都给我滚远点”。 忍住对此地的厌恶,晏闻昭慢慢走近地上的白衣男子。 那人一身白衣,在刚刚打斗的过程中已经有了污迹,也起了皱。但在姹紫嫣红的大厅内仍格外醒目,他发丝飞扬,飘逸如墨画。肤白如玉,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正哀怨看着自己的眼睛。 然而,晏闻昭此刻并没有因面前的“美人”而“心动”,因为大爷他很!不!高!兴! 慕大盟主一回到自己府里,慕简就迎了上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废话,总结起来就三点。 第一, 自己最喜欢的拖油瓶来了。 第二, 那个拖油瓶跑出去玩了 第三, 为了表示自己这个表哥的友好,自己一定要等这个拖油瓶一起吃晚饭! 慕大盟主等啊等,等的真是又饿又气!恰好,抓住逃回来的碧萝一只。 于是,穷凶极“饿”的慕大盟主亲自跑到藏娇阁来抓人了。 谁知道一踏进藏娇阁,就有个不明物体从他头顶上砸下来,慕大少爷可是有洁癖的人,于是果断隔空一接一扔??就丢出去个人?? 身后的碧萝及时的扑到阮青黛身边。一声少主又一声少主的叫着。 这下,就算晏闻昭饿昏了头,也知道刚刚扔出去的是谁了。 “阮青黛?”晏闻昭低沉的声音使他周身的气压又低了不少。 ******************************************************************************* 开口的那一刻,晏闻昭想到不少小时候的事情?? 第一次见面,自己八岁,阮青黛才五岁,大人们在一起聊天,自己就在山庄里到处闲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山庄深处,那里是一座丝毫不输于主院的院落。正要进去看看,他却被告知那里不能随意靠近,于是??晏闻昭就打晕了小厮,自顾自的进去了。原以为,云水山庄“禁地”里,可能关的是什么大人物,却没想到踹开门后,只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小男孩在桃花树下蹲着??像,就像一个蘑菇。好奇之下,晏闻昭走了过去。后来因为那小男孩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自己一把把他推倒在地,还伤了他的手肘。出乎意料的是那小屁孩竟不哭不闹的爬了起来,抚了抚衣服,朝晏闻昭甜甜的笑了。然后??晏闻昭生平第一次给人处理伤口。 第二次,晏闻昭在云水山庄过生辰,这一次,晏闻昭又踹开了落玉轩的门,朝阮青黛扔了只毛毛虫,后来阮青黛悄悄将毛毛虫放进盒子里,当做生日礼物回赠给了晏闻昭,正当晏闻昭要揍他时,她朝他莞尔一笑,然后??晏闻昭收下了这份特殊的礼物。 第三次见面,晏闻昭在落玉轩的桃花树下,手贱的把阮青黛最喜欢的一株草拔了,阮青黛朝他“圣母”的笑了笑,然后??晏闻昭默默把那株草种回去了。 第四次,晏闻昭在阮青黛的饭食里下了些含笑散,然后阮青黛微笑着邀晏闻昭共食,于是??两人相对笑了大半个下午才含泪停下来。 一年,两年,直到阮青黛十岁之前,晏闻昭都做着如此打脸的事?? 阮青黛正哀怨的揉着自己快摔成几瓣的臀部,就有一团不知名的东西扑到自己怀里,然后少主少主的叫着。 正要推开怀里的人,却听得一充满磁性的男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中??貌似充满煞气?! 阮青黛眼角跳了跳,暂时顾不上这人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先用折扇挥开兰苕的爪子,又一把推开怀里的碧萝。扯了扯嘴角,“我没事,先扶我起来再说??” 这边主仆二人拉拉扯扯,那边一个已上年纪,却浓妆艳抹的女子已经满脸笑容的靠近晏闻昭,“哟,这什么风把盟主您吹来了?” “盟主?!”阮青黛右眼皮猛地一跳,愣愣的望向兰苕。兰苕一脸便秘的回望卿言,叫您逛青楼??竟然被公子抓包了??o(s□t)o 阮青黛悄悄抬头看了看正被女人环绕的晏闻昭,心里暗暗嘀咕,难怪看他眼熟,原来这就是长大了的晏闻昭啊~不得不说,晏闻昭长得倒是越来越好看了。但是,他竟然来逛青楼?这简直是不学好啊! 晏闻昭冷着张脸,将目光从阮青黛身上移开。 “哎呀,盟主,要不要给您个上座。哎,您请??” “不必”,晏闻昭的脸更臭了,自己可是公众人物,现在为了这个拖油瓶公然跑到青楼来!而且,那拖油瓶看自己的眼神中还带了点鄙视是什么鬼!“我来寻人。” 阮青黛心里咯噔一下,不是逛青楼是来找我的?悄悄展开折扇,遮住半边脸,朝碧萝瞟了一眼,见碧萝挂着一副“我招架不住我招了”的表情,阮青黛只觉得眼前一抹黑?? 晏闻昭迈了几步,走到阮青黛面前,然后??抬腿??踹了她一脚,“还不滚起来?!” 靠!阮青黛就那么震惊的看着自己的新监护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然后??当众踹了下自己的腿?? 阮青黛整个人都要炸了,晏闻昭长的是越来越好看,但这臭脾气怎么一点不改啊!动不动就嫌弃自己,动不动就找自己的茬!动不动就欺负自己!以前没人看见也就算了,自己认认怂也就蒙混过关了,现在!他竟然在人前也这样!! 阮青黛在心里爆了无数的粗口,我xx你个xx??劳资招你惹你了,你xx扔劳资,劳资都不计了!你还踹一脚?!你以为劳资是病猫吗?劳资在家里都是装的!装的你知道吗?!反正现在自己病弱的老娘和宠妻如命的老爹都不在,本少主现在就和你拼了!你妹的! 阮青黛刷的站起来,结果不比不知道??一站起来,阮青黛足足比晏闻昭矮了一个头。 ??这??好像不可能打过他? 打不过人家还能怎么办,TAT,认怂呗??于是,阮青黛又做回了她的老本行——专业认怂十五年。 “呵呵呵,表哥好久不见??” 阮青黛抬起头,朝晏闻昭嘿嘿嘿嘿的笑了。 问:你对一个人又扔又踹,那人会怎么做?! 答:报复!怨恨!扎小人! 然而??灿烂的笑容是什么鬼?! 晏闻昭就眼睁睁的看着跌坐在地上的阮青黛,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仰起头,冲自己笑了,嘴角弯弯,双眼眯成了缝,两个小酒窝在颊边若隐若现。 所以,此刻的晏闻昭就这么被阮青黛的笑容几乎闪瞎了眼,内心那种奇妙的感觉又上来了!就像当年自己第一次推倒阮青黛一样,自己的粗暴,竟然还得了个笑脸相迎?!『阮青黛:抽泣??谁叫我打不过你呢。』晏闻昭原本狂躁的怒火“噌”的被阮青黛的甜笑浇灭了一大半??于是,认命的亲自为她处理伤口。 而十年后的今天,慕大少爷最初的怒火冲天又一次被阮青黛的笑容成功浇灭?? 傲娇的慕大盟主哼了一声,看起来这个拖油瓶还挺有自知之明,姑且再饶过他这次! “跟我回去。”晏闻昭转身离开,这种烟花之地,他向来敬而远之,本盟主可是有洁癖的人! 阮青黛嘿嘿嘿笑着跟了上去,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向大厅的舞台上看去。舞台上,那青络倚在台柱边,重新挂起了面纱,风姿绰约。 青络正朝这边看着,见阮青黛竟转头望了她一眼,不由一愣,随即无比妖娆的抛了个媚眼。 阮青黛脖子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赶紧转过了头。 晏闻昭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了动静,转身一看,那拖油瓶竟还停在大厅中央,之前一直顾着生气没注意,直到现在,晏闻昭才真正开始观察几年未见的阮青黛。那人一身白衣,手执折扇,长发高高扎在脑后,简单用一青色发饰别住。稍稍起皱的白衣,袖口上是大片大片的翠竹,衣襟上是用银线绣成的花纹。而那张精致的脸,肤色白皙,眉眼如画,嘴角此时轻轻上扬,温润如玉。还有那双眼,澄澈干净,却正直直盯向大厅一侧的舞台。 晏闻昭顺着阮青黛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女人正在风情万种的抛媚眼。不由眉头一皱。 “还不走?”晏闻昭沉着声音开口。 “噢。”阮青黛回过神,抬脚走了出去。 一行人在众人瞩目中静静离开,老鸨在身后嚎叫:“盟主,盟主,再玩会吧,奴家找最好的姑娘陪你!”,而藏娇阁的姑娘们都在窃窃私语,讨论白衣人的身份,究竟是谁竟惊动盟主大驾?! 没过多久,藏娇阁内,四周的人都恢复了晏闻昭没来时的状态,继续吃喝玩乐。台上,青络妩媚一笑,伸手捋了捋长发,“盟主?表哥?”青络展手,水袖翻转,“云水山庄百里??卿言?” ******************************************************************************* 藏娇阁外。 晏闻昭头一个走了出来,阮青黛紧紧跟在后面,脑子里仍在思索青络左耳下的梅花刺青。 兰苕碧萝最后跟了出来。 门口一辆马车前,一模样清秀的小厮迎了上来。 “见过表少爷,我是公子的侍从,兼禾。” “嗯??这是我的侍女侍从,兰苕碧萝。”阮青黛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指了指身后的兰苕吟 鸾。 “上车吧。”晏闻昭率先跨上了马车。 阮青黛正要跟上去,却见兼禾小伙子一直诡异的盯着自己,阮青黛被盯的有些冷,赶紧进了车,拉上轿帘阻挡住了兼禾灼热的视线?? 兰苕碧萝在后面上了车,坐在马车外。兰苕见兼禾还朝里面张望,就抬起手戳了戳他。 “你看什么呢?” 兼禾收回自己探照灯一样的眼神,鬼鬼祟祟的凑过去,“表少爷没事吧?” 兰苕眨了眨眼,“除了被公子接住,扔出去,又踹了一脚,就没什么事了??” 兼禾一脸不可置信,“什么?!” 碧萝也凑了过去,义愤填膺,“是不是很过分?!你家公子怎么能这么对我家少主?!我家少主是面了点,但是也不能这样被欺负啊!” 兼禾一把捂住碧萝的嘴,“嘘,你声音小点??别被公子听到了!”兼禾顿了顿,继续小声说道,“你们刚来,不知道??公子的脾气坏着呢~今天因为表少爷不在,慕叔连晚饭都不让公子吃!刚刚看公子进藏娇阁的表情,我以为表少爷最起码要挨??两顿揍!” 兼禾竖起两根手指。“真没想到公子就这样放过表少爷了??”兼禾自顾自的感叹,公子平常对他可是够狠心的啊??难道因为表少爷的身份,公子才没修理他?不应该啊,上次公子有个堂弟也闯了祸,公子当场就直接收拾了那位一顿!啊,果然老爷夫人说的对,公子小时候就只和这位表少爷亲,长大了之后一定也只有这位爷才能制住公子的戾气!得好好巴结表少爷了!! 兰苕碧萝默默对视了一眼,怎么感觉公子和传说中的形象不大相符? ******************************************************************************* 慕府膳厅内。 晏闻昭坐在桌边,桌上是重新端出的饭菜。 阮青黛眨了眨眼,有些艰难的举起筷子?? 晏闻昭冷冷的瞥了对面的阮青黛一眼,阮青黛只感觉有冰刀“嗖嗖嗖”扎向自己。 “嗝~”一声小小的嗝又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 阮青黛忍住敲死自己的冲动,面不改色的夹起碧萝为他布好的菜。 晏闻昭放下自己手中的筷子,“在外面吃了什么?” 想到自己吃的开心的时候,这位大爷正在挨饿,阮青黛支唔着,“??不??不记得了。” 碧萝一下接过话,“叶城的小吃我们都吃过了!真是太好吃了~” 亲爱的,你真是太蠢了??阮青黛扶额。 一旁的慕简忍不住开口了,“??老奴不是告诉表少爷,要等公子回来吃晚饭吗?。” “是??吗?”阮青黛侧头瞟了眼兰苕,见他也是一脸见鬼的表情,就知道他的耳朵也就是个摆设?? “慕叔,你??说过吗?”阮青黛又开始展示自己的不要脸了。 兰苕碧萝在后面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咽了口口水。咱们什么都没听见,没听见。 慕简挠了挠头,“咦,老奴记错了吗?”说着疑惑的看看兰苕碧萝。 兰苕抬头望天。 碧萝低头看地。 阮青黛无辜的笑。 慕简:??嘤嘤嘤,公子,老奴真是老了。 “慕叔,你下去吧。”晏闻昭听的心烦,剑眉皱在了一起。又见阮青黛仍乐呵呵的笑着,也不知怎么开口教训他。 “没有下次。”晏闻昭冷冷的丢了一句。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要是今天拖油瓶第一天到自己家来,自己就把他揍一顿,估计自己那病弱的姑姑会和自己拼命吧?”事实上,从小到大,盟主您真的成功揍过阮青黛这个拖油瓶嘛??“ 阮青黛:嘿嘿嘿 ******************************************************************************* 夜色已浓,阮青黛主仆三人走在回院的路上。 碧萝不停地埋怨,“少主,您下次可不能再去那种地方了,要让庄主,夫人知道了,我就惨了 ~~” “我尽量??”阮青黛拿着折扇敲敲脖子。今天一天,总的来说还不错??除了被晏闻昭扔出去还踹了一脚?? 更何况,有了一个大发现。花魁青络的刺青??那个自己从小做梦就会梦见的梅花刺青,在左耳下方?? 到底为什么自己的梦中会出现这个刺青?青络又为什么会有这个刺青? 看来这青楼还一定要再去一次了。 阮青黛只觉得肩上一重,眼前的光线瞬间暗下,整个人已经欺身而下的晏闻昭圈在怀中,耳边落下痴缠缱绻的吻。 簪在发间的步摇来回乱颤,甚至勾下了几缕发丝。 伴随着那轻微的玎玲声,她听见晏闻昭充满欲念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喑哑。 “就在此处??白日宣淫??你确定?” 第 65 章 065 阮青黛如今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于是抬手绕在晏闻昭颈后,将自己更紧地贴了过去,是从未有过的顺从迎合姿态。 晏闻昭只觉得方才隐忍压抑的冲动,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了顶峰。 可手掌在阮青黛单薄的后背上用力抚了两下,他到底还是没在这冰天雪地的阁楼里做什么,而是将人打横抱起,疾步下了楼。 早晨的空气格外新鲜,然而可怜的兼禾小朋友深呼吸却只吸了一鼻的冰渣子。 兼禾战战兢兢的偷瞄自己的公子,砸砸嘴角:公子脸色已经黑的像炭了啊啊,表少爷您再不来,这厅内就要被狂躁的公子砸掉了哇TAT??试问当今江湖,谁敢让盟主大人坐在那等他,还是两次?! 慕简在旁一脸慈祥。看着晏闻昭,坚持表少爷不来就不开饭。表兄弟间也是需要兄友弟恭的巴拉巴拉(此处省略1000个字) 一丫鬟抖着声音走进门,“公子??碧萝姑娘说表少爷还没起床,她已经在尽力叫表少爷了????” “下去。”晏闻昭修长的手指屈起,在桌面上叩了叩,横眉冷对的看着慕简。本来他已经被慕叔叨唠的很惨了??但今天早上明明不是自己的错!!都是那个拖油瓶连累的他! “表哥,我错了!”正要发作,阮青黛嗖的从门外窜了进来,迅速在对面毕恭毕敬的坐下。 察觉到厅内不寻常的低气压,阮青黛默默在心里为自己点上了一支蜡烛?? 慕简瞅了瞅黑脸的晏闻昭和讪讪的阮青黛,终于和蔼的对门外的人示意了一下,早饭才依次端了上来。 碧萝兰苕一走进厅内,便不敢再去看晏闻昭那座冰山,站在阮青黛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见自家少主淡定的开始吃早饭『误』,不禁在心中竖起大拇指:少主,能承受公子制造的冰山,您总算有一个让我们敬佩的超能力了~\\\\(R?Q)/~啦啦啦。 “早饭时间在半个时辰前。”晏闻昭扫了阮青黛一眼,听懂我的话没?!你起晚了,你个小拖油瓶! “??”阮青黛手一顿,这是要和自己算账了吗?怎么办?阮青黛低下头歉意的笑,“我错了??我有点认床,早上太困??爬不起来TAT” 晏闻昭盯着阮青黛的头顶,见他一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样,突然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又见阮青黛的嘴角弯弯,晏闻昭气闷的将怒火咽了下去。 不过阮青黛刚刚说什么?认床?没睡好? 晏闻昭眉尖一蹙,转向慕简,有些不自在的吩咐,“去给他换张床。” 阮青黛惊讶的抬起头,没听错吧??这厮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不由自主的,阮青黛的眼神里带了些戒备。 晏闻昭别扭的转回头,见兼禾,慕简一脸讶异的看着他,而阮青黛竟是满脸“你又想干嘛”的防备。 第一次,慕大盟主知道了什么叫好心当做驴肝肺! 想到自己的“一片真心”被人践踏,这下,晏闻昭是真生气了??扫了几眼对面的阮青黛,心胸狭隘的慕大少想起了自己姑姑的嘱咐,要对这拖油瓶好!好!教!导! 阮青黛见晏闻昭看着自己的表情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蓦地感觉浑身发冷,右眼皮又开始跳着不停。 晏闻昭坐在那老神在在的吩咐,“派人去将表少爷屋内所有银两,值钱的东西都搜出来,交至账房。” “?!”阮青黛的嘴张成了o型,“表哥!”开玩笑,银子可是自己接下来到处玩的本钱,都被没收了,自己去哪? “表弟,”晏闻昭一边的嘴角扬起,凉凉的提醒,“姑姑飞鸽传书让我好好教导表弟,我自然义不容辞。” 晏闻昭起身,走向阮青黛。 阮青黛暗自咬牙,“表??”银子等于自由啊!头可断,泪可流,银子不能丢啊~TAT “对了,表弟身边还有没有财物?是你自己交出来呢,还是要我来动手?” 晏闻昭异常恶趣味的看着阮青黛一点一点拖着凳子往后退,薄唇轻抿,眼里带了些得意。 阮青黛昂起头,迎上晏闻昭的目光。看清晏闻昭眼中毫无隐藏的得意时,阮青黛就π_π了,表哥大人咱能别这么幼稚了嘛? “噼里啪啦”兰苕碧萝还有兼禾慕简都不由缩了缩头,似乎看见少主和公子眼神相汇处,火星四溅。 阮青黛盯着晏闻昭,又绽开自己的傻笑,“呵呵呵??没有。” “呵,”晏闻昭扯了扯嘴角,这次却没被阮青黛的傻笑蛊惑??薄唇轻启,“看来表弟是要我亲自动手了?” 晏闻昭叹了口气,眼底光芒一闪,突然探出手,直击阮青黛。 阮青黛急忙向后一仰,暗叹不好。眼珠一转,然后,步伐变幻,急速向门外掠去。 ??然后?? “少主!”“少主!”兰苕碧萝看着自家被定在原地的主子,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 晏闻昭略带得瑟的踱步走到阮青黛身前,冷哼了声,便伸手探向阮青黛腰间。阮青黛心下一惊。 “公子!”兰苕碧萝一下变了脸色,双双扑了过去。 晏闻昭没想到这厅内竟然还有人敢出手,顿了顿手。这一顿间,便叫兰苕钻了空子。兰苕挡在阮青黛面前,碧萝在后面忙不迭的叫“不劳烦公子,不劳烦公子,奴婢来搜,保证一文钱也不给少爷留下,奴婢发誓!!” 阮青黛悄悄松了口气,这要是被搜身,自己的性别就要暴露了吧?到时候要是传到娘耳朵里,娘又要犯病了吧??这晏闻昭果然还是喜欢一天到晚动手动脚的!昨天动脚,今天动手,可不是动手又动脚的!以前大家年纪小也就算了,现在??男女授受不亲,不要再占我便宜了好吗! 心里一急,阮青黛竟把脑子里想的话讲了出来,“表哥你不要再妄图占我便宜了!” “噗嗤”一旁的兼禾忍不住笑出了声。 晏闻昭脸色一黑,什么叫占他便宜??冷冷的丢了个白眼给兼禾,兼禾连忙噤声,一脸正直。 碧萝悄悄掐了掐自家少主,少主你就不能少说句话吗?? 晏闻昭示意一旁的兼禾接过从阮青黛身上搜出的银两,然后就阴着张俊脸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再回头看那拖油瓶,搞不好自己又要心软的给她解穴了吧!对于自己一看见阮青黛的笑容就狠不下心这件事,晏闻昭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阮青黛一笑,自己的心情就瞬间和煦,这似乎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哎??表哥表哥!我还定着呢!”见晏闻昭一眨眼消失在长廊尽头,阮青黛有些急了,自己要定在这多久啊TAT,腿会麻吧??腰会酸吧??或者表哥你回来让我换个姿势再点我? “这,”阮青黛只能转向慕简,“慕叔??” “这,这点穴手法是公子特有的,老奴也解不开啊~~”慕简苦着老脸。“不过,这穴过一个时辰就会自行解开。表少爷,您??就忍忍吧。” 下人们都退散后,只余主仆三人留在原地。 兰苕碧萝瘫在地上,默默地画着圈圈。阮青黛苦着脸,默默接受了自己要定在这一个时辰的事实,心里更加确定面对晏闻昭,还是只能像小时候一样来软的不能硬碰硬啊! 兰苕碧萝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像霜打了的茄子?? “话说,你们确定这厮是你们口中英明神武的武林盟主?”阮青黛突然睁开眼,“我觉得他和小时候一样变态幼稚啊!” “????”兰苕碧萝默默低头,在心里拼命点头。 这两日,他们从兼禾那听到不少公子的光辉事迹??那叫一个变态,那叫一个残暴??和传说里的盟主简直天上地下~ 然而这些话还是别再给少主雪上加霜了吧?? ******************************************************************************* 慕府的下人来来往往,路过膳厅时,都有意无意的斜眼。 兰苕碧萝背靠背的坐在地上,百无聊赖的托着头。“到一个时辰了吗?”兰苕有气无力地说。“快了吧,好无聊啊~”碧萝回答。“少主,您再撑撑,应该快解开了~~”碧萝猛地起身,伸了伸腰。“哎哟!”兰苕背后没了支撑,一下倒在了地上。 “少主少主,”碧萝凑到阮青黛面前,“咦?少主?” “兰苕兰苕?!”碧萝踢了踢还躺在地上的兰苕,“你看少主好像没意识了??少主会不会晕过去了呀?” 兰苕本来哀嚎着在地上打滚,一听这话,骨碌一下爬起来。也凑到了碧萝旁边,两颗头颅挨在一起,四只大眼睛紧紧盯着阮青黛。 兰苕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戳了戳阮青黛的脸,阮青黛仍然一脸“安详”…… 兰苕又戳了戳,戳了戳,然后一脸惊喜的转向碧萝,“手感还不错哎~” 碧萝:???? “咳。” 门外传来咳嗽声,兰苕的动作僵住,一回头便看见晏闻昭又带着兼禾回来了。 晏闻昭本是路过,结果发现阮青黛三人还在膳厅,算了算时辰应该到时间了,怎么还没解穴?想想姑姑的嘱托,晏闻昭只好不情愿的抬脚走进膳厅。 兰苕碧萝一看公子走了过来,连忙让开了路。 “公子,我们少主怎么,怎么还不动??站晕过去了吗?”碧萝指了指阮青黛。 晏闻昭皱着眉头上前,诡异的看了看“安详”的阮青黛,随即出指解开了阮青黛的穴。谁料阮青黛竟仍紧闭双眼,软软的倒下。 晏闻昭眉心一抖,在洁癖与扶人之间纠结了一小会之后,阮青黛的脸离地就已经只有几公分了。 晏闻昭仍嫌弃的瞧着阮青黛,白衣翩翩??嗯,还算干净,姑且扶他一扶。 在阮青黛终于要着地,而兼禾兰苕碧萝又反应不过来之时,慕大盟主经过一系列思想斗争,最终一把扶住阮青黛的手,一用力,那人竟晃晃悠悠的栽进了自己的怀里。 晏闻昭头上的青筋跳了跳,这投怀送抱的是什么鬼?! 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的强烈不适感让晏闻昭立马就要将怀中的人推出去,手刚一动,那出奇柔软的手感让他不由得一愣。 晏闻昭的手托在阮青黛手腕下方,那掌上的手腕纤细异常,滑嫩无比。晏闻昭不禁低下头看向怀中人,五官精致,尤其闭上眼后,睫毛很长。 这是什么情况?!晏闻昭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却并没有抓住。这拖油瓶似乎越长越好看了?? “公子,表少爷他怎么了?” “咳,”晏闻昭回过神,干咳了一声,不自在的白了兼禾一眼。“可能晕过去了吧??” “呼~~呼~~” “??” “??” 晏闻昭僵着脖子,缓缓低头,证实了这平稳的鼾声是怀中的表弟发出的。 兰苕碧萝:??”少主奇葩??“ 兼禾:????”表少爷威武??“ 一股被戏耍了的怒火自心底而起,晏闻昭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揍他一顿,揍他一顿!托着阮青黛的手慢慢收紧,收紧。 “嗷~痛!痛!表哥?”阮青黛痛的立马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臭的不行的晏闻昭的脸,正纳闷了,却感到晏闻昭一把推开自己?? “啊哦!”阮青黛落在了名为兰苕碧萝的肉垫上。阮青黛揉了揉眼睛,捶了捶腰,爬了起来。“发生了什么?” 晏闻昭又一次臭着脸风风火火的走了,兼禾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肉垫二人组表示他们再也不想理阮青黛了。 主仆三人算算离午饭的时辰也不远了,便干脆留在膳厅。 晏闻昭再进膳厅时,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阮青黛:O(∩_∩)O 总算平静无波的用过午饭后,阮青黛正要离开。 “站住。”冰冷的声音将兰苕碧萝冻在原地。 “以后,每天早上随我一起练功。”晏闻昭想起今天扶住阮青黛时的感觉,有些异样,阮青黛从小身体就孱弱,需要锻炼。而自己也该抓住机会,趁机修理修理他! “表哥??不用了吧??”阮青黛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做了盟主不是应该很忙吗?这位怎么如此有空?怎么对找自己的茬还是如此来神?!表哥啊表哥,求您不要再不务正业了好不好?TAT 兼禾跟在晏闻昭身后离开,末了,回身提醒阮青黛。“表少爷,公子前些日子忙于和魔教周旋,这几天是算休假的,所以,呵呵~~” 阮青黛:TAT ******************************************************************************* 第二天清晨??微风拂面?? 柳枝舞蹈,鸟儿在叫,花儿在笑, 阮青黛在跳?? 晏闻昭仍穿着身黑衣,斜倚在柳树边,双手环胸,一脸“大爷监督你练功是你的福气”。 阮青黛愤愤的绕着池塘跑啊跑,跑啊跑??绕池塘一百圈!美名其曰强身健体!这真的不是坑弟吗? 每当绕回原点时,阮青黛都能看见晏闻昭慕大盟主,以及笑的满脸是褶的慕简慕大叔,还有想笑却不敢笑的兰苕碧萝和兼禾。 过分,有点过分啊??自己好歹是个云水山庄的少主,竟然沦落到被这样一群人看笑话?!亲爱的表哥啊,这回劳资再面也要起义以示反抗了,一雪前耻??阮青黛咬着牙“腾腾腾”的撒欢跑的更快了。 书房内,晏闻昭正读着各个帮派送上的简报。 “吱呀~”兼禾推门进来,“公子,喝点茶吧,您都看了一下午了。” 晏闻昭抄起一本简报,直直砸向地面。 兼禾的心跳立马慢了一拍??完了,公子又暴躁了TAT 果然,晏闻昭一脸戾气,声音里仿佛都夹杂着冰雹,“这帮老家伙,成天除了汇报帮派内斗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都做不了!一群废物!!” 兼禾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关上房门,小心翼翼的提醒,“这话公子您还是小点声说吧??本来凤麟阁那些老头就对你颇有微词了,要不是去年绝情崖一战堵住了他们的嘴,这盟主之职他们都要给你罢了!” 当今武林,武林盟主之下设有凤麟阁,由名门正派的德高望重者组成,专门用来约束盟主的所作所为。而从一百年前开始,凤麟阁的权利日益膨胀,而内部又日益腐朽??渐渐的,凤麟阁已然成为每任武林盟主心头的毒瘤?? 晏闻昭冷冷的哼了一声,“这盟主之位谁稀罕谁当去!” 兼禾脑瓜又开始疼起来,公子,咱能不任性吗?!老爷可说过,盟主之位要是落在别的武林世家手里,他就打断您的腿啊啊! “能者多劳,能者多劳~现在只有公子你的千剑诀能对抗漠引的随心剑,还有谁能代替你的位置啊~”面对炸毛罢工的盟主大人,兼禾表示只能??顺毛之。 晏闻昭斜了兼禾一眼,纠正道,“不是对抗,是制住!” 兼禾怔在那,不明所以。 晏闻昭一脸“你是个蠢蛋真不想和你交流”,却仍耐心的纠正道,“我的千剑诀不是能和随心剑对抗,是能制住随心剑!” 兼禾:????内牛满面??是是是,只要您不发火,您就是天下无双宇宙第一的人物啊啊! 晏闻昭被恭维的心情好了些,拿起茶杯,薄唇刚凑到杯沿,却突然停住动作。 晏闻昭刚刚展平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茶里有泻药。” “啊啊?!”兼禾吓了一跳,连忙端开茶杯。“公子,这,这不是我??我??” 兼禾仔细回想了一下,猛然想起在路上遇到过阮青黛。“哦,对了,表少爷在路上和我打过招呼??” “哼~”晏闻昭冷哼了一声,这小拖油瓶怂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反抗示威了么?! “那,公子,我们要做什么?” “随他去。”晏闻昭重新拿起简报,又抿了抿嘴,“去泡杯茶来。再掺上什么脏东西,我就赏给你喝。” “??是??”兼禾,“%>_<%”,表少爷,你可千万别害我啊啊~ ******************************************************************************* 亭内,晏闻昭正在研究剑谱,身边小丫鬟布上水果。晏闻昭偏了偏头,取了块梨,刚要下口却又顿住。“七日醉。”晏闻昭掷下梨。“今日第几次了?嗯?” 兼禾弱弱的回答:“第八次了。” “自己拿下去吃吧。”晏闻昭将水果盘朝兼禾推了过去。 兼禾:内牛满面??表少爷您精神是可嘉啊,但是您害的是我啊啊~ 夜晚,晏闻昭回房。兼禾已经下去了。 突然,传来敲门声。 “谁?”晏闻昭走到门口,拉开门。 “呵呵,表哥。O(∩_∩)O”阮青黛笑着露出两个小酒窝。 晏闻昭皱眉,一脸嫌弃。想起今天经历的各种脏东西,就很想砸碎这个小拖油瓶。 “表哥,您今天过得好吗?”名为阮青黛的拖油瓶不识好歹的费力挤进门。 晏闻昭转身,背对阮青黛,压住掐死这个拖油瓶的冲动。“托表弟的福,我过得非常好。表弟今天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想不到,你身上竟然有这么多脏东西?” “嘿嘿嘿~”阮青黛乐呵呵的笑着,然而狡黠的眼神却出卖了她。 “等等,”晏闻昭突然面色一白,步伐不稳起来,“你又做了什么?”他踉跄了几步,双手撑住桌子。 “哈~”阮青黛松了口气,微笑着走上前,“表哥,这次我用了各种迷药混合,并且洒在衣服上,还用香料掩盖了~\\(R?Q)/~啦啦啦。” “呵~~那么表弟,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晏闻昭突然诡异的一笑,然后??晕了过去。 “嘿~”阮青黛砸砸嘴,走上前扶起晏闻昭,一步一步艰难的移向屋子一角的床榻。 将晏闻昭挪上榻,阮青黛拍了拍手,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劳资也是有脾气哒!你欺负了劳资这么多年,劳资也要反抗一两次吧! 阮青黛从腰间掏出准备好的千年墨,还有毛笔,缓缓俯下身。 “画哪里好呢?脸上?”阮青黛拿着毛笔比划着,笔尖划过眉眼不由得停住了。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轮廓分明,鼻翼高挺,烛光在他脸上投射出深深浅浅的光影。阮青黛翘起笔头,蹲坐在榻边,撑着脑袋盯着榻上不省人事的晏闻昭。此时的晏闻昭褪去了白日里的戾气,原本冷酷的面显得柔和了许多。 阮青黛嘟囔着,晏闻昭的脸看上去比小时候还养眼??要是用千年墨划上去不掉的痕迹,他会哭吧,舅舅舅母也会哭吧?? 阮青黛的小心思绕啊绕,绕啊绕,那么,在脖子上画个猪总没问题吧~ 刚要下笔,突然屋内剑光一闪,向阮青黛袭来。 晏闻昭在榻上不省人事,而阮青黛并未佩剑。 电光火石之间,她只好拿起笔迎了上去。 “你是何人?”过招间,阮青黛出声。 沙哑的嗓音通过黑色面纱传出来,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与你无关。我为晏闻昭而来,识相的话就让开!”阮青黛的毛笔打开黑衣人的剑,不禁苦笑,眼睁睁看着晏闻昭死在别人剑下?她,做不到。 没办法,硬着头皮抗抗看吧。阮青黛手腕急翻,直取黑衣人要害。其实要论武功,阮青黛并不比黑衣人差,然而一个使用的是毛笔,一个是剑,强弱便可以得见。 黑白交错间,身影快的让人看不清,“擦”随着剑划过肉体的声音,两个交缠在一起的身影停了下来。阮青黛的笔在黑衣人的脖子上划过了一道浅浅的墨痕,而黑衣人的剑却滴着血,是阮青黛胳膊上的血。 阮青黛咬着牙,发现自己的右手一阵钝痛,抬也抬不起来。 黑衣人一点点逼近,阮青黛被逼退到榻边,终于跌坐在了地上。阮青黛无奈,难道真要死在这里了吗?这就叫做自讨苦吃啊~~刚刚为了顺利做恶作剧,她让兰苕碧萝二人组想办法弄走了周围的人,现在就是大声叫救命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回头看了眼晏闻昭,阮青黛又炸毛了,为什么自己到头来要为他而死啊啊!为什么自己会和晏闻昭死在一起啊!这样到了地府,自己还是逃脱不了晏闻昭的魔爪吧!! 黑衣人提手,一剑刺来。突然手腕一痛,剑蓦地脱了手,黑衣人瞪大双眼,如此强的内力,难道是? 黑衣人惊讶的抬头看去,晏闻昭竟从榻上悠然坐起,眼神凌厉,嘴角邪邪的扬起。 糟了,明明是看准这位盟主被迷昏才敢进来,现在看来,难道是诱敌?在慕府潜伏了这么久,不能功亏一篑,还是先撤为好。黑衣人不甘心的纵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很快没了踪影。 晏闻昭也不急着去追,而是抓起阮青黛,仔细查看起伤势。 “剑上有毒。”晏闻昭简短的总结。 “唔??”阮青黛扯了扯嘴角,沉默不语。 晏闻昭观察完伤势后,嫌弃的一把丢开阮青黛的伤手。“你是猪吗?用笔和杀手过招?!” “??”阮青黛悄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是狼心狗肺吗?眼睁睁看着我用笔和杀手过招?!等等,好晕??我去,不会剑毒攻心了吧?! 阮青黛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闭,晕了过去??她最后一秒的意识就是“晏闻昭??我xx你大爷啊!” 晏闻昭面不改色的看着晕过去的阮青黛还有被血染红的右臂,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大爷真不想碰你这个脏东西??” 原本要借此引出一直藏在慕府的魔教毒瘤,结果没想到这小拖油瓶居然还会护着自己?!这么一想,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欺负他好像挺不好的??但是??自己仿佛已经对这样的事情上瘾了?? 晏闻昭又深深的看了阮青黛一眼,晕过去的拖油瓶倒是又呆又萌的,明明已经没意识了却还鼓着腮,就像“死不瞑目”一样?? 一把抱起阮青黛,扔到床上,晏闻昭忍不住又骂了一句,“笨死算了。” 阮青黛低着头,一直没抬眼,“他近日不知是怎么了,喜怒无常,夜里总会发作头疾,原本闻一闻鼻烟还能缓解一二,现在却忽然没效用了。他叫了太医把过脉,太医却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当真?” 阮昭芸的语调微微上扬,隐约多了几分喜意,“怎么哀家竟一点风声都未曾听闻?” 阮青黛抿了抿干涩的唇,“陛下觉得,这症状不似普通头疾,而像是??中了什么毒。” “??” 阮青黛抬眼,定定地看向阮昭芸,“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不允许这个消息传出九宸殿??并且已经在暗中查探,这毒究竟是从何而来。” 第 66 章 066 阮昭芸蹙眉,若有所思。 她没有应声,阮青黛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片刻后,阮昭芸才回过神,盯着她,又露出心疼之色,“你看你这脸上,简直没有一点血色??” 说着,她取出一盒口脂,“这是芸袖为哀家特意配制的口脂。不止是为了上妆,每日涂抹,也能滋养身子。” 阮昭芸用小指在口脂盒里挖了一小块,探向阮青黛的唇。 疼疼~~~脑中只不断的重复着这个字,突然,胸前一凉,有人在解她的衣服?! 阮青黛猛地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迅速睁开眼,阮青黛只看见一只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正掀起了自己的领子。 一把拍开那只好看的手,阮青黛轱辘轱辘的朝床里面滚去。 手被一把打落,晏闻昭好笑的看着阮青黛像团蠕动的毛毛虫滚来滚去。 阮青黛挣扎着爬起,右臂一阵疼痛,伤口必须要处理了,可是??自己怎么能在个男人面前褪衣包扎?阮青黛为难着,沉默不语,大脑飞速运转,想要找出合适的理由。 晏闻昭盯着阮青黛,见他总是避开自己的视线,心里渐渐有些小暴躁,这拖油瓶不会是在生气吧?自己是借着他诱敌来着,但谁要他先给自己下药的?!愚蠢?? “你的伤口需要包扎!”晏闻昭硬邦邦的甩出一句,说着就要伸手出去。再怎么耍小性子也要先包扎伤口啊! 阮青黛向后一躲,然而这次却被慕大盟主一把抓住了。 阮青黛挣扎着,脑子里还是各种短路,“那什么,表哥啊,我身上的毒没事吧?” “表少爷,您放心好了~公子成天被人下毒,暗杀,所以随身带了神医特意配制的各种解药。刚刚公子已经给您服过解毒丸,您只需要包扎一下伤口就可以了。”兼禾从晏闻昭身后探出头,笑嘻嘻的回答。 “那什么,那杀手呢?”阮青黛呵呵呵的笑着。 “不急,任务未完成,他不会溜。千年墨也不是装饰品。”晏闻昭第一次耐心的解释自己的行为。 阮青黛举起左手捂住右臂,疼的直吸气。 晏闻昭毫不犹豫的拉开阮青黛的手,“伤口需要立即包扎。”阮青黛又挣扎起来,晏闻昭冷冷的抓紧她的右臂。阮青黛这时有点慌了,然而力气不如晏闻昭,再加上伤口处的疼痛,终被晏闻昭控制住。 “砰~~”门猛地被推开,兰苕碧萝撞了进来,一进门就看见,公子抓着少主的手不放开,而少主正拼命挣扎,并一脸求救的表情对着他们??这场面,怎么像恶少抢占良家妇女呢? “不劳烦表哥,伤口让碧萝处理就可以了。”阮青黛像看见救星一样悄悄松了口气。 “什么?少主你受伤了?”兰苕碧萝大惊失色,齐齐冲了过来。 晏闻昭侧过头深深看了阮青黛一眼,适时让开位置给了兰苕碧萝。 兰苕一看见阮青黛臂上的伤口,整张脸都苦了起来。而碧萝的小脸也泫然欲泣。“少主??你??疼不疼啊?”碧萝抓住阮青黛的手。 “别废话了,扶我回去包扎伤口。”阮青黛皱着眉,撑着碧萝的手下了床。 “表哥,我就先回房包扎了。”阮青黛丢下一句,便头也不回的扶着碧萝,由兰苕护着走出了晏闻昭的房间。 晏闻昭凝视着阮青黛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怎么也变得不喜别人触碰了?”过了一会儿,晏闻昭状似不经意的开口。 兼禾在一旁眨巴眨巴眼,想着公子在和我说话吗,还是在自言自语?最后,也小心翼翼的回答,“公子在说表少爷吗?可能他和你一样有洁癖吧~我看着平常贴身服侍表少爷的也只有碧萝那个丫头,连兰苕都不常和他亲近。” “哦?是么?”晏闻昭握了握刚刚抓住阮青黛的手,双眸沉沉。据他所知,他这个又怂又软又面的表弟从没有洁癖??除非,他有什么秘密?? ******************************************************************************* 主仆三人回到了院子,阮青黛让兰苕守在了屋外,碧萝留下包扎伤口。 碧萝虽略懂医术,但这么些年一直跟着阮青黛,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伤口。阮青黛平常俊秀的脸此时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她瞧着碧萝战战兢兢的样子,呵呵的笑起来:“有点出息好吗?” 碧萝吸了吸鼻子,不服气的呛声,“是,我哪有您出息?看看您的剑伤,这伤口还不浅呢!” “呵,这回可不是我的错,我什么祸都没闯。这次啊,就怪你们的公子!”阮青黛哀怨的叹了口气,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反抗就以挂彩告终??所以和表哥作对终究是不理智的吧TAT看来还是乖乖像小时候一样,安安静静的做个怂货比较安全。 一夜无话。 ******************************************************************************* 第二天,受了伤的阮青黛获得盟主特批,不用练功。 于是,她静静窝在房里一天都没出去。 所以,当晏闻昭在傍晚时分来慰问病号时,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雕花檀木古床上,阮青黛侧卧着。床榻上传来绵长的呼吸声,如墨的长发静静流淌在肩边枕侧,俊朗的面容过于秀气,眼睛 紧闭着,俊挺的鼻梁勾勒出完美的侧脸。微嘟的嘴唇也为这张温雅秀美的脸添上了一丝童趣。 晏闻昭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动作,默默坐在了一边,开始想自己的事情。 阮青黛其实早就醒了,只不过在闭目养神。结果,晏闻昭进来后竟不声不响,阮青黛即使是 闭着眼,也能察觉到那冷冰冰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游走。在这种氛围下,阮青黛无论如何也是装 不下去了,于是,她动动眼皮,伸伸手脚,慢悠悠的“醒”了过来。 “碧萝~~咦?表哥?”阮青黛故作惊讶的看向站在床边的晏闻昭。 晏闻昭别扭的哼了一声。 阮青黛:o(s□t)o 您有话就说好吗??这样坐在一边什么话都不讲,我很怕怕啊~ “少爷,喝药了。”碧萝的推门进屋打破了屋内诡异的沉寂。 阮青黛默默在心里哀叹,这苦死人的药到底还要喝多长时间啊TAT,自己明明没事了啊……阮青黛一脸便秘的挥手,“先放那吧,我过会儿喝。” “放那?放那,待会儿就会喂盆栽了吧。”碧萝丝毫不吃这套,板着张小脸,向晏闻昭控诉,“公子,您可得好好管管少爷,少爷总是不肯喝药。这药不喝,怎么好的起来?” 阮青黛一听见这话,忙瞪瞪碧萝。碧萝不怕死的翘着嘴扬了扬头。 晏闻昭一撩衣摆,在床沿坐下。阮青黛心里一咯噔,往里缩了缩,有种不祥的预感。 晏闻昭转身接过碧萝手中的药碗,碧萝喜笑颜开的退了下去:啊哈哈哈,总算把这灌药的重任交出去了,回去就和兰苕炫耀去,哦呵呵。 晏闻昭把药碗平平递到阮青黛面前,“快喝掉。” 阮青黛皱着张脸,“表哥,很苦。” 晏闻昭挑了挑眉,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你信不信,我有多种方式把药灌下去?” “??”阮青黛:你是指当年你逼迫我喝第一口桂花酿时用的那些方式嘛?? 晏闻昭作势要拉过阮青黛,阮青黛连忙闪开,赔笑:“我喝,我自己来。” 阮青黛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汤,一咬牙,全倒进了嘴里,迅速吞咽了下去。“蜜饯,蜜饯!!”吞完药,舌尖仿佛还沾满了苦涩,阮青黛大声呼唤着蜜饯。 晏闻昭嫌弃的拈着药碗边准备好的蜜饯,递了过去。 “喝个药怎么还要蜜饯?你现在越发活的像个女人了。”晏闻昭讽刺道。 “我,我,”阮青黛一噎,及不服气又不甘心,想解释又不愿,想反驳又无理,干脆,也不讲话了。 晏闻昭没听到阮青黛的回答,见他往常的笑容也不见了,心里不禁有些不自在。 “咳咳,”晏闻昭不习惯的轻咳,“对了,刺客揪出来了。” “哦?”阮青黛靠在床上,眼神里绽放出光彩,“是千年墨派上了用场?” “是。这次总算把魔教安插在慕府的眼线给揪出来了。”晏闻昭接过了药碗。 阮青黛一震,“是魔教的人?” 晏闻昭冷笑了一声,“是,魔教中人不就只会这种招数吗?偷袭。”晏闻昭顿了顿,“这颗钉子已经钉在府中很长时间了,只是隐藏的太深,一直拔不出来。这次,你的恶作剧反而歪打正着。” 阮青黛低着头,魔教的人?思绪开始飘啊飘,荡啊荡,一些毫无关联的名词同时出现在脑袋里,魔教,随心门,梦境,刺青?? “你在想什么?”晏闻昭已经盯着阮青黛好一会儿了,阮青黛的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在回忆什么。 阮青黛从回忆中缓过了神,心里苦笑,突然一个激灵,想到了自己在藏娇阁遇见的青络,还有自己梦中的梅花刺青 “明日,我要出去见见各帮派的掌门。你,好好呆在府中养伤。”晏闻昭这么多年,也只会关心屈指可数的那几个人,语气不免有些僵硬。 然而,阮青黛却已经在脑中列出了明天的行程大纲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啊~那么,只好悄悄溜出去了?? ******************************************************************************* 第二日。 等待的时间过的还真不快,阮青黛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慕简送走了晏闻昭这大爷。 晏闻昭前脚一走,阮青黛后脚就召唤来了兰苕碧萝,“快,收拾收拾,我要去藏娇阁。” “什么?”兰苕倒没什么反应,碧萝一下跳了起来,“少主你怎么又要去那种地方?不行不行!” 阮青黛一把拉住碧萝,“这回是去找人。” “谁啊?” “花魁,青络。” 而晏闻昭则从这一刻开始,才觉得自己真正拥有了阮青黛,只希望时间能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他低头,在阮青黛的唇上啄了一下,随即又睁着眼,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表情,一边啄吻着她的唇。 阮青黛眉眼间氤氲的雾气逐渐深浓,泪水虽止住,眼尾的红晕却越来越红。 直到她伸手攥了攥晏闻昭的衣领,将唇贴上他凸起的喉结,晏闻昭才眸色一深,将人打横抱起,穿过那些绘着山水的帘帐?? 第 67 章 067 生辰过后,阮青黛就带着兰苕和碧萝在“雪霁苑”住了下来。 而晏闻昭也宿在此处,日日天不亮就要进宫上朝,待处理完政事再回到雪霁苑。 这也算是一桩皇室秘辛,可瞒得住民间百姓,却瞒不住文武百官和后宫。 皇帝夜夜宿在宫外,这本是最不成体统的一件事,值得御史台大动干戈、好好做一番文章。 藏娇阁外,阮青黛带着兰苕碧萝立在门前。 阮青黛展开折扇,装模作样的扇起风来。兰苕狗腿的跟在后面,碧萝别扭的站在旁边,拽着衣角,“少主,你什么馊主意啊。这男装怎么穿怎么难受,尤其是??” “你就别叫唤了!就穿这么一次,叫什么啊?你看看少主,“兰苕压低声音,凑近碧萝,指了指阮青黛,“穿了这么多年都没事??” 碧萝傲娇的一扭头,“那是因为我比少主??更有女人味!” “喂喂喂!”阮青黛一巴掌扇上碧萝的脑袋。“别把这种事挂在嘴上好吗?!”阮青黛郁闷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有本事,你也绑这么多年试试,能不平吗?! “嗷,”碧萝摸摸脑袋,“我错了我错了~~不过少主,我现在发现您真不容易??” 阮青黛涕泗横流,对吧对吧,真的很难受! 干咳了几声,阮青黛甩开折扇,率先迈开步走进了藏娇阁。“好了,随我进去找人吧。” 藏娇阁内,纸醉金迷。 阮青黛一身白衣立在人群中间,格外显眼。眼尖的女人们一眼看出了这就是那晚晏闻昭来找的人,一下就围了过来,“公子,奴家服侍您吧~~”“公子,我来我来~~” 碧萝躲在兰苕后面,“这群女人怎么这样啊?!简直简直不知廉耻!呜呜~” 兰苕一把捂住碧萝的嘴,“小点声,小心被赶出去!” “哎呦~”风韵犹存的老鸨从姑娘中挤了出来,“公子~~您有什么需要?” 阮青黛笑吟吟的开口,“我要见青络姑娘。” “切??”“哼,又是她??”周围的女人又炸开了锅,忿忿不平?? “去去去,都去那边召唤客人去。”老鸨挥挥帕子,女人一下都散开了。人群散开后,老鸨脸上堆满了笑,“公子,今天是青络姑娘固定休息的日子,不表演也不见客。您看~~” “固定休息?”阮青黛有点惊讶。青楼女子还有这权利? “是啊,青络姑娘可是我们这的头牌,我们这的客人啊大多数都是慕她的名而来!这点小事当然得有求必应啊~”老鸨脸上的厚厚的脂粉气味熏得阮青黛有些头晕。 “那??这样呢?”阮青黛朝后略退了几步,转头示意兰苕掏出了一锭银子。这可是自己昨天从魔爪下保留的不多的银两了! “这,这,”老鸨又绽开了满脸的笑,“不如,奴家去问问青络姑娘?” 果然有钱使得鬼推磨??阮青黛挥了挥手,老鸨便提着裙摆翩翩上楼了。 ******************************************************************************* 二楼,老鸨在青络边直转悠,“青络啊,这楼下的可是个贵客啊,上次盟主可是因为找他第一次来我们藏娇阁啊~他现在点名要见你,你看?” 青络身着绿衣,坐在梳妆台前。似笑非笑的开口,“妈妈也是知道我的规矩的,今天我是断然不会见客的。您还是劝他明日再来吧。” 老鸨一脸惋惜,但也没办法,只好转身准备下楼。 突然,一小丫头从房间的重重纱缦后跑了出来,来到了青络的身边,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青络一挑眉,开口叫住老鸨:“妈妈,让楼下的公子上来吧。” “哎,好,好。” 屋内再没外人时,青络恭敬的转向纱缦,“主上,为何让那人上来?” 纱幔内传来一道充满磁性很妖孽的男声,“青龙回报,楼下那人,是——阮青黛。” ******************************************************************************* 阮青黛凝视着对面的女子,淡绿色的长裙,袖口上绣着淡蓝色的牡丹,银丝线勾出了些花纹,面似芙蓉,眉如柳,比桃花还要媚的眼睛十分勾人心弦,肌肤如雪,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青络为阮青黛面前的茶杯添满茶水,一抬头发现阮青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心里鄙夷。转而娇笑,“公子怎么老是盯着奴家看?哦,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阮青黛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梦里反复出现的名字,“苏青。” 青络的面色一变,笑容几乎立马要消失,“哦,原来是苏公子啊。”青络僵硬着笑脸接口道。 阮青黛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仍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青络。 左耳下方的梅花刺青又露出来了!又露出来了!!可是,怎么才能不露声色的问出这梅花刺青的来历呢? 阮青黛的脑袋又开始短路了,这直接导致了他的眼神空空荡荡的落在青络的脖颈上。 青络顺着阮青黛的眼神看向了自己肩头,眼神转了转,随即妖娆的笑了。 “公子,怎么这样看着奴家?”青络说着,风情万种的站起来,走到阮青黛身边。 往下一坐,整个人跌进了阮青黛的怀里。 阮青黛脸色一僵,姑娘你有点重哎~这样坐下来,本公子很受不住啊! 刚要推开青络,阮青黛却发现那梅花刺青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阮青黛眼睛一亮,好机会! “这个刺青是什么?”阮青黛抬手抚摸上了那朵小小的梅花。 青络头微微一动,避开阮青黛的手,凑到他耳边,“那是我的特殊标记啊~”青络直起身,纤纤玉手从阮青黛的肩头慢慢往下伸去?? “哎哎哎哎~”阮青黛心里一惊,也顾不上什么怜香惜玉,忙不迭的把青络推了出去。 被推出去的青络哀怨的看向阮青黛,阮青黛也顾不得什么梅花刺青不刺青了,再不溜自己的节操可能都保不住了! “青络姑娘今日本应休息,是苏某打扰了,苏某还有事,便先走了。”说完,阮青黛连忙在兰苕碧萝的大眼瞪小眼下离开了,留下惊讶中的青络在原地发呆。 青络诧异的目送阮青黛离开后,对着纱幔眨巴眨巴眼。 “这,阮青黛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纱幔后传来男子的轻笑,“青络,你的魅力似乎对他没什么用~ ” 青络嘟起了嘴,有些不服气,刚刚脸上的媚色仿佛只是错觉,突然,她皱起眉头,“不过,他怎么会用苏青这个名字?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男声越来越近,纱幔后依稀可辨人影,“阮青黛,”男声顿了顿,又响起,“继续关注他的动向。 “是。” ******************************************************************************* “哎~~”阮青黛走在街道上,脑子里还是那小小的梅花刺青,青络说那是她的特殊标记,那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而且还十几年如一日的梦见? “哎~~”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 兰苕碧萝也被这气氛感染的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跟在阮青黛身后。 三人晃悠晃悠着就走到了一家酒馆前,兰苕的肚子突然“咕噜”了一声。碧萝鄙夷的瞥了兰苕一眼,“吃货。”兰苕捂着肚子,朝碧萝哼了一声,“你敢说你不是?” 碧萝傲娇的仰起头,“不是!” “咕噜”碧萝肚子很不和时宜的呼应。 “??” 阮青黛拿着折扇敲敲自己的肚子,好像自己也饿了?? 于是阮青黛很大爷的一挥手,“就在这吃点再走!” 还未到饭点,可是酒楼已经坐了不少人。阮青黛坐下后不久,门口陆陆续续又接二连三的来了不少江湖人士。 阮青黛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在门口看这家酒楼挺普通的啊,怎么生意这么好?而且这些人来了就点了壶茶,也不像来吃饭的吧?? 难道??是来砸场子的?!!这店好危险?? 阮青黛扯了扯碧萝,“要不,我们撤吧??” 兰苕嘴里塞满了食物,含混不清的说,“唔要啊。” 碧萝嫌弃的看了他一眼。 正好小二端着个盘子从阮青黛身后走过,碧萝招呼了一声,“小二,今天怎么回事?生意这么好?” 小二还没回答,阮青黛又拿折扇遮住自己半边脸,小心翼翼的凑上去,“这些人是不是来砸场子的?出了什么事啊~” 小二嘴角抽了抽,一脸“你是神经病吗”的表情对着阮青黛,“客官你真会说笑??” 阮青黛噎了一下,额,自己的话很可笑么?? “今天啊咱们武林盟主在本店接见各门派的掌门,大家来凑热闹,想见见盟主大人。啊哈哈~~” “什么?!”阮青黛一下被茶水呛着了,“晏闻昭在这儿?”阮青黛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儿除了人多,哪里还有盟主驾到的迹象? 话本里,盟主到一个地方好歹要??装饰装饰吧~ “这,这,大人物会见,怎么怎么挑这种小酒楼啊啊?!”碧萝也震惊了。 小二听此,并无不悦,仍笑嘻嘻的,“每月都这样啊,盟主一般都会挑些小酒楼,以便亲民。您有所不知,在这个时间,我们这些平民,小人物都可以去向盟主提些意见呢~~” 阮青黛挑眉,这,小哥,你确定那个一直脾气臭的和茅坑里石头一样的晏闻昭,会耐心听平民的意见?! 像是瞧出了阮青黛的难以置信,小二也难以置信,“三位客官真是不关心江湖时事啊~我们的意见都是由盟主大人身边的凤麟阁接受,然后转交给盟主的。三位慢吃啊~” 阮青黛愣愣的看着小二像要被人追杀似的跑开,作甚啊??自己不就是文盲了点??回答几个问题怎么了?少块肉啊!”小二哥:TAT我也要招呼客人哪!再给您科普,我就别想在这干了!“ 正郁闷的戳着盘子中的肉,突然,周围的人群沸腾了,大队人马向楼梯口蜂拥而去。 碧萝一巴掌拍向兰苕,“别吃了,快走啊~”“呜呜,再吃一口,就一口??” 阮青黛仍愣在座位上,碧萝拉着兰苕,一回头,发现自己的少主还呆在原地,连忙叫着,“少主少主~~快走啊??公子就要下来了??” “走什么,你们自己去凑热闹吧??”阮青黛挥着手赶兰苕碧萝,这种粉丝一样的行为,自己和晏闻昭那么“熟”??还是不要做了吧~ “凑热闹?你以为我们要去凑热闹?!少主,您忘了,我们是溜出来的吗?公子交代过什么,您忘了吗啊啊?而且,看看这桌菜??要被公子发现你还藏了些银两,我们都不好过-好-吗-?”碧萝气急败坏,自家主子竟然丝毫没有干了坏事就应逃的觉悟?! “??”阮青黛眨了眨眼,我是溜出来的??我是溜出来的!! 碧萝闭了闭眼,一脸“乖,快和我回家的”的表情去拉阮青黛,阮青黛赶忙起身,刚要大步跑起来,却顿住,这样跑出去应该很此地无银三百两吧?? “咱们走慢一点??装作若无其事一点??淡定啊淡定啊别紧张别紧张~”阮青黛压低声音,甩了甩刘海,希望遮住自己的脸??至少遮一部分吧~~ 碧萝不忍直视的扶额,到底谁紧张啊少主! 阮青黛:一把辛酸泪,敢情不是你从小被那臭脾气的大少爷欺负出条件反射——“一听见晏闻昭就心一跳”的反射弧~ 三人假装淡定的踱步向门外走去,然而阮青黛还是失策了?? 晏闻昭忍住心中的不耐烦,忍住甩手不干的冲动,在人群的簇拥中下楼。 兼禾在一旁小声的提醒,“公子,笑容啊笑容!你忘了上次就因为你冷着张脸,凤麟阁闹了好几天呢!还有上上次,你一巴掌拍飞了一个狂热粉丝,凤麟阁打着抚慰人心的由头多要了不少银子啊!这次你可别再惹出什么幺蛾子了,行不行?!!” “知道了!”晏闻昭被兼禾像蚊子一样的嘀咕吵得头更疼了。 每月都要这么形式主义的来一次亲民,每月凤麟阁都会借这个机会提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要求来满足他们自己的私欲。这样的盟主之责,他也是受够了。 晏闻昭握紧了手,缓缓抬起头,看向楼下的人群。 浩荡的人群向自己拥来时,而有三人却正向反方向开溜??而且中间那个高一点,一身白衣的背影莫名的熟悉?? “站住!!”晏闻昭突然开口喝了一声。 周围的掌门还有下方仰望的人群都摸不着头脑,盟主这,这是在叫谁啊? 阮青黛顿了顿脚步,摸了摸鼻子,碧萝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兰苕也停住脚步,“嗝”,打了一个嗝?? 晏闻昭一眼认出了阮青黛,心里一喜,那莫名的欣喜就像是,在做一件反复做了无数次的枯燥乏味的事情时,突然有一个并不讨厌的意外打破了这一切。 晏闻昭忍住不小心要松开的眉头,突然想起了阮青黛身上的伤,刚刚一见到阮青黛的小情绪一下子又没了。 真没看出来这小拖油瓶竟然这么不听话,受了伤不好好在家养着,到处跑。还有他那三脚猫功夫,最近魔教猖狂,云水山庄的少庄主一定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万一?? 晏闻昭嫌弃的皱起眉,已经完全忽视了周围的人,只盯着人群后那白色身影。 阮青黛面不改色的继续向门口走去,心里默念:我一定没被发现~我一定没被发现~ 晏闻昭正等着那白色身影转过来,结果那白色身影竟然继续向前头也不回的离开。晏闻昭眼神一凛,脚尖一点,飞身从人群上跃过。这拖油瓶胆子变大了呵!不乖乖认错,还敢试图蒙混过关?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盟主好帅~~”“轻功好强~~” 阮青黛高高挑起眉,苦着脸。一眨眼间,一个黑影已经闪到了自己眼前。碧萝悄悄把脸转到兰苕背后?? 阮青黛赶紧笑嘻嘻的抬起头。“表哥??那个,那个好久不见啊哈哈。” 兰苕碧萝:少主啊,真是要被你蠢哭了?? 晏闻昭冷哼了一声,“阮青黛??你是猪吗?不是让你呆在府中养伤吗?” “额,那什么,那什么,”阮青黛又开始脑回路不正常了,理由到用时方恨少?? 碧萝几乎不经大脑的叫出来,“少主说要找??唔唔唔??” 阮青黛一把捂住碧萝的嘴,要是被表哥发现自己又去了藏娇阁,自己就真完蛋了吧~ 晏闻昭转向阮青黛,“找什么?” “啊,找,找,找你!”阮青黛想了半天,终于艰难的憋出一个字来。 “一上午不见表哥您,咳咳,甚是想念啊~”言不由衷的话真是说着就闹心啊~ 碧萝捂住自己的脸:少主连这种话都能说出来了,怎么办?还有,这话公子根本不会信好嘛? 然而??事实证明阮青黛又一次把住了他表哥的脉! 晏闻昭听完那句“很想你”,竟然噎了噎,随即还别扭的转过脸,“我待会就回去了。” 兼禾(目瞪口呆):公子!你没看出来表少爷根本是在瞎说八道吗?!您的智商给狗吃了吗?啊?你是“一见到表少爷就傻”星人吗? 兰苕碧萝(恍然大悟):我去~原来公子吃这套啊!还是少主有办法啊! 阮青黛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以后请叫我盟主大人的顺毛小能手?? 晏闻昭干咳着掩饰自己的别扭,转过身,丢下一句,“回去再收拾你。” 此时,武林中那些德高望重的人,视线都聚集在了晏闻昭的身后。 晏闻昭向后退了几步,站到了阮青黛的身边,直到这时,面前的那些人才真正看见阮青黛。 乍一眼,白衣胜雪,墨玉一般的流畅的长发用雪白的丝带高高束起,额前几缕长发随风逸动。而肤色白皙的脸上,五官精致,不浓不淡的眉下,一双眼温润,优雅,而那琥珀色的眼眸里藏着清冽和狡黠。 见众人盯着阮青黛收不回眼时,晏闻昭突然有种“自家养的白菜就是最好的白菜”的赶脚?? 晏闻昭等到人群安静下来后,开口:“这是我的表弟,阮青黛。” 所有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变,人群中传来吸气声,然后是悉悉索索的窃窃私语,“阮青黛?云水山庄的少庄主?”“就是那个十几年都没露过面的百里家独子?” 阮青黛嘴角微扬,作了个揖,“小生阮青黛见过各位前辈。” 不笑的阮青黛像天边的云彩,美却触摸不到。而当她笑起来时,两颊的小酒窝却让她看上去更柔和。 一个中年人穿着锦袍,肤色略黑,下巴长着粗短的胡渣子,他看着阮青黛,点了点头,“不愧是百里庄主和慕家大小姐的独子。少庄主真是??天生丽质。” 兰苕碧萝脸上的笑容龟裂了??这词是很贴切啦其实,但是,但是,这样形容“少主”真的没关系吗? 阮青黛:o(s□t)o,他到底是在夸我还是讽刺我?这是个问题! 人群中一下爆发出笑声,有不少声音反驳了起来,“林帮主,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是啊,少庄主这是玉树临风,怎么能用天生丽质这种形容女子的词呢?” 面对周围的七嘴八舌,林帮主尴尬的笑了笑,“那,那少庄主要是女子,绝对是江湖第一美人啊??” 人群莫名的静了静,众人又将目光聚到了阮青黛的身上,仔细的打量着江湖至今才露面的云水山庄的少庄主。不说没感觉,这一说,觉得阮青黛还真长的有点娘气。 晏闻昭也盯着阮青黛,女子?阮青黛如果是女子?晏闻昭脑海中似乎浮现了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墨色长发,转过头,回眸一笑,眼角弯弯,两个小酒窝隐隐若现,女子丹唇微启,“表哥。” 晏闻昭一阵鸡皮疙瘩乱起,轻咳了几声,把目光从阮青黛身上转开,眉尖跳了跳。真是无法想象,被自己从小欺负不还手不还口的阮青黛是个女人??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晏闻昭将一个个掌门介绍给了阮青黛。阮青黛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这么多人?? 阮青黛:“那啥,莫掌门??” “少庄主,我姓风??” 阮青黛:“额,秋道长??” “少庄主,老衲是少林寺的无忧??” 阮青黛:TAT这一张张脸都长得差不多啊~ 各位掌门人中,阮青黛唯一能辨认的也就是青峰派掌门文少秋了。文少秋与阮青黛差不多年纪。因为年龄相当,且文少秋看上去十分阳光爽朗,于是脸盲无助的阮青黛只好坐到了他身边。 “文掌门这么年轻,都已掌管一个门派了,真了不起。”阮青黛不由的称赞起来,这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已撑起整个青峰派了,而自己呢??哦,人和人果然是有差别的TAT 文少秋笑的很明媚,“不要叫我文掌门了,都叫老了。唤我少秋吧,我也叫你卿言,怎么样?” 阮青黛被那笑容看的心里一暖,“好,少秋。” 文少秋望了望正在另一边被人群簇拥,紧锁眉头的晏闻昭,开口,“要说了不起,盟主才是最了不起的啊。盟主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已统领整个武林,和魔教对抗了。而且,不止魔教是个大麻烦,还有??”文少秋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连忙转移话题,“话说,我最崇拜盟主了。” 阮青黛随着文少秋的目光看去,愣住。是啊,要说了不起,自己的盟主表哥才最了不起吧。 文少秋戳了戳阮青黛 “你们表兄弟貌似感情不错。” 阮青黛:呵呵呵呵 “有兄弟的感觉真好。”文少秋轻轻的叹了口气。 午睡结束后,二人坐在飞絮台外的栏杆边。 阮青黛一边绣着肚兜上的虎头,一边云淡风轻地向晏闻昭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晏闻昭唇畔的笑意微微一滞,“什么?” 阮青黛低垂着眼,轻声喃喃,“我想再确认一次,前世鸩杀我的,究竟是不是姑母??帮帮我。” 晏闻昭蹙眉,方才还温和清远的眉眼骤然拢上阴云,“前世今生,早在我们重生那日就已异轨殊途,你要如何证实?” “那就将前世发生的事,都再重演一次。” 阮青黛掀起眼,定定地望着晏闻昭,“让一切,殊途同归??” 第 68 章 068 “不可能。” 晏闻昭斩钉截铁地。 阮青黛也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于是停顿片刻,才缓和了语调,轻言慢语地解释道,“你先听我说完。这件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之前你缺席早朝那一日,我已经向姑母透露过你是因为头疾发作,接下来这段时日,你只要稍稍在人前露出傀儡散发作的迹象,姑母便会深信不疑。之后,我们再重演一出赤霞珠暴露、你将我打入诏狱的戏码??” 晏闻昭抿唇,眼眸再次幽沉如深潭,“阮青黛,你要带着我的孩子再进一次诏狱?” 见晏闻昭周身的气压明显低了下来。 阮青黛和文少秋聊的很投机,这里的投机指的是文少秋叽里呱啦不停的讲,而阮青黛百无聊赖的听?? 从面前的这个话唠口中,阮青黛倒是也涨了不少知识。 阮青黛知道了青峰派前任掌门,就是文少秋的兄长,两年前死在了魔教教主的手下。文少秋的爹娘很早已过世,所以文少秋没有亲人了。而两年内,他孤身一人撑起了青峰派。谈起魔教,文少秋阳光的脸庞开始微微扭曲,“我不会放过魔教中人,大哥的仇,我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阮青黛不由的打了个哆嗦??赶忙转移话题,“少秋,当掌门一定非常辛苦吧。” 文少秋抿了抿唇,“嗯,真的比我预期中辛苦。这两年,每当我累的想甩手不干,把一切抛下不管的时候,都只能去想想盟主。” 阮青黛诡异的看向文少秋,眼神莫测。这人不会是暗恋晏闻昭吧?!! 文少秋被阮青黛瞅的浑身一颤,“你想什么呢~我和盟主是清白的!盟主是我的偶像!偶像!” 阮青黛:??行行行,偶像偶像。 一天时间过的很快,那边一坨圈着晏闻昭聊些武林大事,而阮青黛和文少秋就躲在角落里聊着武林八卦。 不知不觉,夜色已晚,酒楼外华灯初上。用过晚饭后,一群武林大人物就该散散了。 阮青黛拍拍文少秋的手臂,“少秋,记得来找我玩啊~”文少秋简直就是个江湖百晓生,说起那些武林八卦来比话本里的故事都要传奇许多~ 文少秋也恋恋不舍的死拽着阮青黛的衣袖,“一定,一定。”好久没有人这么愿意听自己讲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一定不能放过卿言这个忠实听众啊! 晏闻昭从桌边起身,恰好瞧见那边两个小盆友纠缠在一起的手。 晏闻昭眉头一皱,朝那儿走的步子迈的快了些。“做什么呢?” 阮青黛缩回自己的手,退到晏闻昭身边,朝文少秋眨了眨眼,瞧见没,大少爷又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了~ 文少秋一脸“我懂得”的也朝阮青黛笑了笑。 晏闻昭瞧瞧文少秋,又瞧瞧自己家的拖油瓶,两人之间像是有什么秘密似的。晏闻昭突然有种自己养的白菜长腿跑到别人家地里去了的感觉。 “好了,回去了。”晏闻昭一甩衣袖,白了文少秋一眼,转头走了。 文少秋:TAT偶像对我翻白眼了嘤嘤嘤?? 阮青黛摸了摸鼻子,捎上兰苕碧萝,灰溜溜的跟在晏闻昭身后。 ****************************************************************************** 一轮弯月散发出淡淡的银光,没有云雾的遮挡,于是显得越发明亮。这么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阮青黛心情也很好哪~~但是,这,恐怕只是暂时的了?? 踏着月光,阮青黛随着晏闻昭回到了慕府。晏闻昭一人在前面走,阮青黛默默的与他隔了两米?? 见已经到了正厅,阮青黛停住脚步,幽幽开口,“表哥??我回房了噢。” 阮青黛歪了歪头,正要离开。 “站住。” 阮青黛背后凉飕飕的。 “过来。” “??”阮青黛硬着头皮走上前。 “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晏闻昭负着手转向阮青黛。 “???”阮青黛一头雾水,无辜又迷茫的侧过头,对兰苕碧萝眨了眨眼。 晏闻昭眯起眼,翘起一边的嘴角,白天自己竟然没反应过来,什么出来找自己一定都是扯淡,还有这拖油瓶哪来的钱去酒楼? 竟然还学会说谎了??想到这,晏闻昭的笑意更冷了,“剩下的钱藏哪儿了?” “嗯??啊??”阮青黛猛然想起自己是偷溜出去的,还私藏了银两,最重要的是当场被抓包了?? “你还藏了多少?”晏闻昭缓缓走至阮青黛身边,绕着她打了个圈。“要我搜身吗?” “别别,”阮青黛迅速向后迈了一步,脱离了晏闻昭的包围圈。“我不要了,不藏了。”阮青黛乖乖的示意兰苕掏出银子。兰苕嘟着嘴,把钱袋交了出去。 “表哥,我错了。”阮青黛低下头。 晏闻昭掂量着手中的钱袋,眯着眼盯着阮青黛的头顶,薄唇微启,凉凉的开口,“没有了?” “呵呵呵,没了没了。”阮青黛赶紧抬起头,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 “真没了?” “没了没了。” 晏闻昭哼了一声,顿了顿,“明日,我要去枫城。” 哟?阮青黛心里暗喜,快走吧,快走吧,您走了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啊~想想这日子就有盼头了啊~ “表哥,您有事就去忙,不用管我。”末了,加了一句,“嗯,我每天都会想念您的。” “哼,这么想我,”晏闻昭似笑非笑的转过身,“我还是带上你吧。” 阮青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嘴角抽了抽,心底有只手不停的抽自己的脸,叫你嘴贱,叫你嘴贱?? 晏闻昭满意的看见阮青黛僵掉的笑容,一晚上郁闷的心情立马烟消云散,盟主大人满血复活~~ 晏闻昭举起手,握拳抵在唇边,掩住自己勾起的嘴角,然后,转身慢悠悠的离开了。 留下阮青黛主仆三人愣在原地。 ****************************************************************************** 是夜,慕府的书房,两道人影映在窗上,随烛光摇曳。 “公子,您真的要带表少爷一同前往枫城?”慕简迟疑的询问。 “嗯。” “会不会有危险?表少爷的身份特殊,武功又不够自保,魔教??”慕简十分担忧。 “无妨。” “??是。” 晏闻昭放下手中的书,看向摇曳的烛火,眼底的笑意随着闪闪的烛火明灭不休 。 ****************************************************************************** 又是新的一天,阳光暖暖的给慕府牌匾镀上一层金,青石板的路上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边上几匹马踢踏踢踏着马蹄。 慕简在慕府门外等待自家公子和表少爷的大驾。晏闻昭颀长的身影越来越近,踏出门槛,晏闻昭扫视了一下四周,浅浅的皱起了眉头。 慕简默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表少爷你要是再让公子等你,老奴也救不了你了! “哈呜??”阮青黛迷蒙着双眼,以手掩口,打着哈欠出了门。 “早啊,表哥。”阮青黛狗腿的向晏闻昭打了个招呼。然后,视线便转到了门口的马车上,“这,马车?是给我坐的?”阮青黛指向马车问慕简。 慕简笑呵呵的点头,“表少爷,您上次的伤还未痊愈,还是坐马车安全些。” 阮青黛笑嘻嘻的朝慕简拱了拱手,“多谢慕叔了~”自从上次骑马来叶城累的要死要活,阮青黛已经暗下决定,以后一定要少骑马?? 慕简笑的更乐了,脸上的褶子都堆出了喜洋洋的感觉,“这都是公子吩咐的,公子对表少爷是真好!这样才对嘛,兄友弟恭,老爷夫人早就和老奴说了,说公子和表少爷从小就玩的来!我家公子小时候向来不屑于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唯独对表少爷您喜爱有加,真是??” 喜爱有加?慕叔你要不要被他“喜爱”一下? 想着马车毕竟是晏闻昭准备的,阮青黛看向立在一旁一声不吭,像尊大佛的晏闻昭,“那,多谢表哥了~” 兄友弟恭?喜爱有加?晏闻昭抬眸淡淡的“恩赐”了阮青黛一眼,“那是我要坐的马车。” 言下之意是自己没得坐?阮青黛一急,赶紧跨上马车。“马车又不小,表哥就将就将就,咱们一起坐吧~”说着,忙不迭的钻了进去。 这马车从外面看普通到极点,然而里面却“五脏俱全”。阮青黛正乐呵乐呵的躺在软座上伸懒腰,车帘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 晏闻昭一掀开车帘,就见阮青黛四仰八叉的倒在面前,嘴角牵了牵,“瞧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真丢人。” 阮青黛连忙一个翻身,端端正正坐好。 晏闻昭眸中的笑意一闪而过。在阮青黛对面坐了下来。 马车里的寂静让阮青黛有些受不了,不住的抬眼看对面正悠然看书的晏闻昭。 晏闻昭抬了抬眼,见阮青黛正一直鬼鬼祟祟的瞄自己,眉一挑,“干嘛?” 阮青黛大着胆子一把抢过晏闻昭手中的书,扔到一边,“马车晃,看书对眼睛不好~别看书了,咱们聊聊呗~” 晏闻昭顿了顿,懒洋洋的朝后一靠,双手抱胸,“说吧。” 阮青黛唇角一扬,好奇的问道,“表哥出门怎么坐马车啊?这不符合您的身份哪~” 晏闻昭难得愿意配合,解释道,“骑马太显眼。” 阮青黛眼珠滴溜溜的转了转,也对,盟主大人骑着马招摇过市,这样不好,不好。想着想着,阮青黛不由的在脑海中yy出了盟主表哥被侠女们围攻的场景?? 她一下来了兴致,把脑袋凑到了晏闻昭跟前,“表哥,你有没有被女子围攻过啊?” 晏闻昭噎了噎,冰块脸上浮现一丝尴尬。然后赏了阮青黛一个白眼,一副大爷懒得理你的表情把头扭了开,并很嫌弃的挪远了点。 阮青黛瞪着眼睛,看着晏闻昭离自己的距离一点点增加,不死心的凑了过去,还无比欠揍的补充,“表哥一表人才,少年英雄,一定很受女子追捧吧。哎,侠女猛如虎??对了,她们会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朝你砸水果吗?” 晏闻昭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俊脸靠的越来越近,不自在的转过头。而在阮青黛的眼里,晏闻昭这举动明显就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嘛。 正想乘胜追击,晏闻昭却又把头转了回来,表情已经恢复到了往常那个冷冰冰,不可一世的样子。 晏闻昭指向对面,“过去。”见阮青黛动都不动,又补充道,“你这么好奇,不如我把你扔出去,让你亲身体验一下那些女人的厉害?“ 额,阮青黛正了正身子,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白衣男装,突然激动的叫起来,“表哥,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你第一次这么夸我!!你第一次肯定我的玉树临风!!” 马车来到了郊外,一青衣少年飞身下马,正是兼禾。马车也停了下来,兰苕碧萝蹦了下来,接着晏闻昭从马车内神清气爽的走了出来,随后阮青黛恹恹的爬了出来,这马车也挺颠的啊!不输于骑马??自己的屁股和腰啊~ 晏闻昭走到树下站定,阮青黛很没出息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碧萝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戳阮青黛,“少爷,形象。” “唔。”阮青黛仍软着骨头。“表哥,我们不是要去枫城吗?在这作甚?” 晏闻昭俯视阮青黛,十分高冷的回答,“等人。” 正说话间,一阵马蹄声传来,阮青黛一抬眼,竟是文少秋一袭蓝衣“奔”了过来。 立刻,瞬间,阮青黛跳了起来,高兴的朝文少秋那边挥手,“少秋~~” 文少秋的到来让阮青黛的心情好了不少,有人和自己讲话了耶,重点是有“人”了?? 再次启程时,因为已经离开了叶城,晏闻昭不必再坐在马车内,阮青黛也磨磨唧唧的不肯上马车了,坐马车貌似比骑马还累呢?? 文少秋眼见着晏闻昭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抢在晏闻昭之前开口道,“卿言,你不是还有伤吗?我陪你坐马车吧。” 阮青黛刚要说出口的话被咽了下去,想想自己的伤也确实未痊愈,重要的是有文少秋陪自己坐马车,就勉强凑合吧?? 刚要答应,只听晏闻昭在一旁断然拒绝,“不行。” “为什么啊?!”阮青黛不服气的转向晏闻昭。 “那是我的车!” “坐坐怎么了?!” “我有洁癖!” “那我不是也坐了吗?” “那是你自己硬钻进去的!” “你??” 晏闻昭成功的使阮青黛噎住了。“那你不让少秋坐马车,我??我就不走了!!” “你爱走不走!” 硬的又不行,只能来软的了。阮青黛一下跳到晏闻昭身边,抓住他的衣袖,绽开笑容,“亲爱的表哥,你就将就将就吧!行不行行不行?” 晏闻昭嫌弃的甩开阮青黛的爪子,拖油瓶就是拖油瓶,真麻烦!然而,阮青黛锲而不舍的在晏闻昭身边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被烦到不行的晏闻昭正想一巴掌拍飞纠缠不休的阮青黛,目光却一下撞进了那双干净的眸子里。 双目对视良久,阮青黛见晏闻昭终于正眼看自己了,心里一喜,忙噼里啪啦的一通乱眨眼,以此来表现自己的渴望。 晏闻昭被阮青黛的一双眼眨的心烦意乱,终于松了口,“滚滚滚。” 阮青黛立马乖乖弹开,一把抓住文少秋,钻进马车。文少秋还担忧的往晏闻昭的方向看了一眼,“这,真的可以了吗?” 阮青黛一把拉回文少秋,刷的一下拉起车帘,“没事没事~你再看他就真有事了!” 晏闻昭忿忿的看向自己的马车还有自己家的白菜,心里默默给文少秋打了无数个×。 盯着紧闭的车帘,晏闻昭扭头,沉声吩咐,“出发。” 重新启程后,阮青黛猛然想起自己连这一趟行程的目的都不知道?? “少秋,为什么我们要去枫城?” 文少秋奇怪了,“你不知道?有消息称,漠引去枫城了。” “就因为漠引?”阮青黛不解,难道说晏闻昭要找到漠引,两人再来个巅峰对决? “最近魔教行为十分诡异,有传言说魔教前任教主留下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漠引一直在寻找。我们担心漠引如果找到遗物,会对武林不利。所以,一直追踪着漠引。” 阮青黛喃喃自语,遗物?魔教?那,又会是什么? 文少秋乐呵呵的打断阮青黛的自言自语,“这一次去枫城,我可是占了年轻的优势,才能随行的,真是满足了我的心愿。” 阮青黛用晏闻昭惯用的表情看了文少秋一眼,真是掌门的命,跟屁虫的心?? 经过长途跋涉,阮青黛和文少秋从天南聊到地北,于是不经意间,当马车的帘子被风吹开一角时,晏闻昭斜眼看见的就是阮青黛一副活到老,学到老,极其崇拜的样子仰视对面的人。 晏闻昭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他文少秋不过是个青峰派掌门,自己明明是武林盟主,怎么从不见拖油瓶这么仰慕的看过自己?! 这种不平的想法一冒出,立马就被晏闻昭压了下去。自己可是盟主,文少秋不过一个掌门,自己干嘛和他比?还比的是这么没营养的东西?! 晏闻昭别过脸,深深鄙视了一下自己的行为,很闷骚的恢复了冰块脸。 ******************************************************************************* “枫城到了。”文少秋提醒阮青黛。 阮青黛伸出手,撩开帘子,把头伸了出去,结果刚伸出去就挨了个暴栗。晏闻昭翻身下马,顺手又是一暴栗,“别丢人。”然后,钻进进了马车内。 阮青黛缩回马车,摸了摸自己的头,慕大少爷下手可真是狠啊~见晏闻昭一撩袍子在自己身边坐下,阮青黛不由的笑了起来,“表哥,你这种上上下下马车的行为很像一种动物,你知道吗?“ 晏闻昭还没开口,文少秋倒是好奇起来,“什么动物?” “乌龟。”然后又恶劣的补上一刀,“缩头乌龟。” “扑哧??”文少秋一下笑出了声。 晏闻昭的脸一下黑了,“阮青黛,你胆子是越发大了啊?!” 阮青黛吐了吐舌头。 枫城的繁华丝毫不比叶城差,大街小巷的酒肆,茶馆都有不少客人。 茶馆永远是八卦的最佳场所--江湖永恒定律。阮青黛正这么想着,立马眼前就出现实例了。 晏闻昭一行人围坐在了木桌边。旁边一桌的对话传了过来。 “喂,听说了吗?漠引来枫城了。” “怎么,难道是为父报仇?不要到时候,漠云苍死在枫城,漠引也死在枫城。呵,那咱们枫城可真是魔教的克星了。” 阮青黛一下竖起了耳朵,转过头看了那边一眼,又瞧向文少秋,“少秋,漠云苍死在枫城?” 文少秋点点头,“这是老一辈的旧事了,十五年前,我也刚出生不久??我也只从一些前辈口中听说过当年的事情。”说着,望了一眼晏闻昭,见晏闻昭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从脑海中拼凑自己听过的片段,努力为阮青黛解惑。 “十五年前,慕离慕前辈带领武林众人在枫城与魔教展开大战,据说当时随心门出了叛徒,所以慕前辈重伤了漠云苍??” “没有叛徒,我爹也能重伤漠云苍。”一道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文少秋连忙叫了起来,“盟主,我不是那个意思??” 晏闻昭搁下茶杯,接过了文少秋的话,“漠云苍受伤后,竟然还是带着漠引逃了出去。但他的妻子,那时的魔教圣女,却被漠云苍抛弃了。”晏闻昭停了下来,“后来漠云苍不知为什么又回去了,他们夫妇还是都死在了枫城。” 文少秋见晏闻昭似乎不容别人置喙的样子,便乖乖闭上了嘴。 阮青黛咂巴咂巴嘴,“当年,还真复杂啊!”摸摸下巴,阮青黛又压低声音,“那么,魔教遗物究竟是什么?” 晏闻昭狠狠剜了文少秋一眼,抬起手揉揉眉心,“这,你都知道了。” “还不知道,有消息称,是能助漠引将随心剑练至最高境界的奇物。” “??”阮青黛脑子里又开始乱成一锅粥,这陈年旧事一翻出来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对了,待会我们去哪?”想了半天,阮青黛决定想不通的事情还是先放一边吧,目前的事最重要。 “枫云堡。” “枫云堡???那是什么地方?”阮青黛看着晏闻昭抬脚走向门口。 文少秋也站了起来,“枫云堡,枫阑欣。卿言,你有眼福了。” ******************************************************************************* 枫云堡。 堡外的围墙有两人高,墙壁上长了很多常青藤,一片又一片绿色掩盖住了时光的斑驳。 枫品南看上去挺亲和,然而他的笑容却让阮青黛觉得浑身不舒服。 枫品南堆着笑,引着晏闻昭向堡内走,阮青黛和文少秋也狐假虎威似跟在后面。再后面是兰苕碧萝还有兼禾。 一群人走着走着,越过了一座座阁楼,最后一个转弯后,眼前的景致全变了。兰苕碧萝,还有兼禾都不由的吸了口气。 眼前深深浅浅的紫色充斥了所有人的眼球,数不清的紫藤,缠绕在成片的花架上,细细的藤蔓上挂满了淡紫色的花。 藤花中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阳光披在上头,晶莹剔透。紫藤花那珍珠般的花瓣,一片接着一片。 一串串地挂下来,微风吹拂下,微微颤动,流水丁冬似的。 然而,紫藤花海不过是个背景,瀑布似的紫藤前,站着一紫衣女子。 那女子眉目低垂,仅一个侧脸尽显婉转柔媚,整个人娉婷而立,仿佛是垂蔓曼妙妖娆的剪影。 脚步声仿佛惊动了这位紫衣精灵,她一抬头,画面都模糊了,只剩那倾国倾城的面容。 阮青黛只觉惊艳,眼神呆呆的。真是赏心悦目啊~难怪少秋说自己有眼福啊。 晏闻昭不耐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对于这种想着法子让女儿在自己面前露脸的事情,他也真是见怪不怪了??然而再漂亮的女人都是个麻烦,就和自己身后的拖油瓶一样。这个拖油瓶自己暂时是甩不掉了,但晏闻昭也不能忍受更多的麻烦了! 正当大家各有所思时,枫品南笑嘻嘻的唤了声,“欣儿。快来。” 紫衣女子缓缓走了过来,福了福身子,“爹爹。” 阮青黛心下一沉,端着茶盅的手都略微颤了颤。 片刻后,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取下一旁挂着的外衣和黑色斗篷,穿戴整齐后又将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转身打开了房门。 门外,陆啸穿着一身夜行衣,神色莫测。 他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阮青黛却已经了然地走出房门,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温度。 “走吧。” 第 69 章 069 夜深人静,睡意正酣。 诏狱四周一片漆黑,几乎融入夜色。阴风森森,呼啸的风声听着犹如凄厉哭嚎,叫人不寒而栗。 阮青黛和陆啸赶到诏狱外时,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马车的车帘缀着云纹金铃,一看便知是从宫里来的。 “我已让人往宫里递了消息??” 枫品南侧了侧身,对晏闻昭等人介绍,“这是老夫的长女——枫阑欣。欣儿,这是盟主,这是云水山庄少庄主,这是青峰派掌门。还不快见过各位公子。” 枫阑欣莲步轻移,走至文少秋面前,“听闻青峰派文掌门年轻有为,今日得见,真是名不虚传。” 文少秋笑着赞叹,“枫大小姐谬赞了。江湖第一美人,枫大小姐才是名副其实。” 枫阑欣又朝阮青黛施了一礼,“少庄主很少在江湖走动,没想到少庄主竟如此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阮青黛心里乐开了花,美人还挺会说话的啊~自己得保持高冷,要对得起美人夸自己玉树临风!面不改色,阮青黛侧头点了点,“哪里哪里。” 晏闻昭冷哼了一声,就是!哪里啊!这女人看着长得还有模有样的,不过??也太虚伪了点!有自己在旁边,竟然还能面不改色的说阮青黛玉树临风?! 正暗暗鄙视这女人的虚伪,却见枫阑欣已垂头走到自己面前。 枫阑欣两颊似有红云飘过,声音也娇柔了些许,“阑欣见过盟主。”说完,便疾步退到了枫品南身边。 阮青黛眼神微动,转头和文少秋面面相觑,然后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哪。 而那边晏闻昭心里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女人原来不是虚伪,是眼光有问题。怎么到自己这,就一句客气话都没了?!于是,晏闻昭默默在心里把枫阑欣划到了自己的黑名单里。 可怜的枫阑欣还不知道??她的暗恋还没开始,就注定无疾而终了?? 这边一群人在紫藤花架下说话,围墙上两人影鬼鬼祟祟。 女子容颜娇俏,红衣侠女装扮。身边是一女孩梳着双髻,丫鬟装扮。 “二小姐,咱们能走了吗?” “走什么走,我看美男呢!喂,如花,你说下面那些人,谁最好看?” “当然是盟主了~~哎呦。”话还没说完,便挨了一击。 “蠢丫头,盟主好看是好看,可咱们堡中谁不知道爹爹一心要让大姐成为盟主夫人!再说啦,盟主大人再好看又怎样,冷冰冰的。” “哎,那二小姐,旁边那个蓝衣服的,您看~~” 被称作二小姐的女子,目光在文少秋身上停留了好一会,然后摇摇头,“性格倒不错,但脸蛋不够精致。喂,如花,你是眼神有问题吧。中间那个白衣的,多好看,你看不见啊!” “??好看是好看??可是,可是,奴婢觉得他有点男生女相,老人家说过的,男生女相寿命短 龋∴~~” 二小姐愤怒的起身,推了如花一把,“臭丫头!” 如花没趴稳,咕噜咕噜就向下滚去,二小姐连忙伸手救援,结果两人一前一后栽下墙头。 只听“咚”“啊”,“咚”“噢”,阮青黛被吓了一跳,大家都转过身去一看究竟,只见红衣女子揉着腰爬了起来,头发也乱糟糟的。 枫品南定睛一看,吓了一跳,连忙抛下大女儿,怒发冲冠,冲了上去,“枫阑鸢,你在做什么!没看见这边有贵客吗?还不滚下去,丢不丢人!” 文少秋盯着眼前的枫阑鸢,一身红衣,娇俏可人,发型虽乱,也难掩英气。容貌自然比不上枫阑欣,但也极为出众了。 “等等,枫堡主,这位想必就是二小姐了吧。”文少秋饶有兴趣的开口。 “是,”枫品南瞪了枫阑鸢一眼,“次女名唤枫阑鸢,年幼无知。有失礼之处,望各位多多包涵。”说完,拎过枫阑鸢,“还不给各位贵客道歉。” 枫阑鸢傲慢的哼了一声,径直走到了阮青黛跟前,盯着阮青黛。 阮青黛看了看仰着小脸看自己的枫阑鸢,又是个美人啊~“枫二小姐?” 枫阑鸢突然绽开一抹异常灿烂的笑容,“叫我阿鸢就好。” 阮青黛挑了挑眉,看着面前女子乱糟糟的头发,这二小姐??没问题吧?? 枫阑鸢又不顾自己老爹的叫嚷,也不理睬晏闻昭和文少秋,只打量着阮青黛,“你是云水山庄少庄主——阮青黛?” “正是。” 枫阑鸢眯着眼,歪歪头,然后朝着阮青黛笑嘻嘻的,“我喜欢你。” ******************************************************************************* 晏闻昭,阮青黛以及文少秋在管家的带领下走向自己的房间时,阮青黛仍处于惊愕中,耳边仿佛还是那个清脆的女声,“我喜欢你。” 枫阑鸢已被枫品南拎下去训斥了,晏闻昭略带讥嘲的哼了一声,“表弟艳福不浅啊。” 阮青黛还处于神游中,听晏闻昭那冷冷的声音,下意识的回答,“呵呵呵,表哥你也是??” 晏闻昭停下脚步,转过了身,“什么?” “什么是什么?”阮青黛也停下步伐,刚要开口继续补充,文少秋却拉拉阮青黛的袖子,低声说,“盟主好像没察觉到。这种事还是让当事人自己说比较好。” 阮青黛顿住,哦了一声,连忙闭上了嘴。 晏闻昭正要听阮青黛解释,却被文少秋打断。再看看阮青黛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胸口便有点气闷。于是,冷“哼”了一声,便抛下二人,先走了。兼禾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文少秋和阮青黛面面相觑。 于是,三人行变成双人行,晏闻昭被气走后,文少秋戏谑的说,“卿言,说实话啊,我倒觉得啊你的艳福深一点。那枫家大小姐美是美,但是??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而那二小姐啊,容貌比她长姐差是差了点,但是很讨喜啊~” “你喜欢啊?”阮青黛眼神又放空了,一个女人对自己表白是什么赶脚??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发愁啊? “额??朋友妻不可欺。我先走了,明天见啊~~”文少秋摇着折扇,头也不回的遁走了。 兰苕碧萝靠了过来,“少爷,咱们赶紧走吧。好累啊~” 阮青黛在原地看了看黑漆漆的四周,也有点}的慌,也顾不上什么枫阑鸢枫阑欣,赶紧回房去了。 ******************************************************************************* 云水山庄。 “你说什么?”阮夫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面前一黑衣人低着头又复述了一遍,“回禀夫人,少庄主随盟主去了枫城。” “枫城?怎么去枫城了?”阮夫人面色苍白的跌坐在椅子上。 这时,阮鹤年从门外走了进来,阮夫人立马抓住夫君的手,“夫君,卿言随回深去枫城了。” “枫城?枫城怎么了?”阮鹤年不解。 “我,我总对枫城有种不好的感觉??”阮夫人皱着眉有点心慌,每次听到枫城,她总是心里说不出的不安。 “寒儿,可能是你多心了。”阮鹤年对枫城唯一的印象就是十五年前那一战,漠云苍死在了枫城,那个曾经只一个名字便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死了,因为一个女人,死在了枫城。 阮鹤年顿了顿,“可能是因为十五年前那一战,让你受惊过度了吧。” 阮夫人一惊,脸色一下惨白了,就像自己心里最邪恶的一隅被窥探了一般。 半晌,阮夫人的心情平复了下来,喃喃自语,“罢了,一定是我多心了,不会再有什么事,不会有人知道。” “什么?”阮鹤年并没有听清爱妻说的话。 “没什么。” ******************************************************************************* 枫云堡。 堡门口正上演着一场拉锯大战。阮青黛维持着脸上渐渐僵硬的笑,扯着自己的袖子,而袖子的另一端被枫阑鸢紧紧的抓在手里。 阮青黛转过头看向晏闻昭,脸上的笑瞬间变成可怜巴巴的求助。 文少秋忍俊不禁,面前的画面很??搞笑。 晏闻昭一脸冰霜,而望着他的阮青黛可怜兮兮,同时抓着阮青黛的枫阑鸢也是一脸可怜,眨着双大眼睛。 “卿言哥哥~你就带我出去吧~恩?”枫阑鸢摇摇手中的袖子。 “表哥?”阮青黛其实已经妥协了,但是晏闻昭?? 晏闻昭看都不看那两个怂货,一脸高冷。深深了解晏闻昭的阮青黛读出,那表情很明显是:我们是去办正事的,你敢带上她试试看!我就不带上你! 阮青黛嘟了嘟嘴,挂上笑,面向枫阑鸢。“枫二小姐??” “是阿鸢。”枫阑鸢笑嘻嘻的纠正。 “??好吧,阿鸢??我们,”阮青黛妥协了。 枫阑鸢一脸痴迷,“卿言哥哥,你怎么能叫的这么好听呢~~” 哎玛,真的吗,我嗓音真的好听吗~回过神后,阮青黛差点咆哮起来,这不是重点好吗~少女你清醒点!! “阿鸢,我们是去办正事的,不能带上你。而且,可能会有危险的。”阮青黛苦口婆心的解释。 枫阑鸢正要继续胡搅蛮缠,“阿鸢!怎可如此胡闹!”枫阑欣带着丫鬟快步走了过来,一大早便听得家丁回报,于是枫大小姐连忙赶来阻止这场闹剧。 枫阑鸢皱着脸,依依不舍的拉着阮青黛,“卿言哥哥~” “卿言??哥哥?!”枫阑欣目瞪口呆,在震惊的同时,心里对自家妹妹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 阮青黛像看到救星一样,一下挣脱开,飞快的站到了文少秋旁边。枫阑鸢手中一空,立马扑了回去,结果?? 文少秋一把接过枫阑鸢,苦笑,“枫二小姐,投怀送抱的太早了些吧~”枫阑鸢一把推开文少秋,“走开。”正要继续扑上去,枫阑欣死死抓住她,对阮青黛满怀歉意的一笑,“让少庄主见笑了。” 阮青黛温柔的一笑,“阿鸢,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枫阑鸢被那温柔一笑晃了神,呆呆的定在了原地,“哦。” 阮青黛见美男计竟然奏效,赶忙拉起文少秋奔向晏闻昭,“表哥表哥,走了走了。” 看着晏闻昭几人离去的背影,枫阑欣一脸严肃,“阿鸢,女子要矜持,怎么能像??你这样?” “矜持?呵~”枫阑鸢略带嘲讽的看看自己的长姐,“姐姐到是矜持,结果呢?依我看,喜欢一个人,要做到三点,第一坚持,第二不要脸,第三坚持不要脸。”说完,扭头走了,徒留枫阑欣一人气的脸都红了。 文少秋走在最后,将枫阑鸢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了起来。 ****************************************************************************** 枫城郊外的村庄。 一破败的小屋内,地上瘫着一家人,夫妻两怀里还抱了一名婴孩。中年男子战战兢兢,悄悄瞄了眼上座的人。 椅子上坐着与这个场景极其不合的人,一身紫衣,如墨的发丝被白玉簪别起,几缕青丝半挡凤眸,一身紫衣,腰间系着一刻有“引”字的墨色玉佩。 身边一红衣女子不带丝毫感情的发问,“把我刚刚问的事情交代清楚,或许还能捡回你们的命。” 中年男子忙不迭的磕头求饶,“大,大侠饶命!我们真的,真的不记得十五年前的事了??” 红衣女子拔剑走到男子的妻儿面前,“给我仔细回想。我数十下,再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红衣女子没有再说下去,而男子已吓的涕泗横流。 “十,九,八??”红衣女子冷冷的开口,男子双手抱头,痛苦的摇晃着。 “三,二,”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十五年前,有对夫妻搬到了我们村子附近,听说后来有个小女孩带着个婴儿去了她家。”男子抬头看了看上座的紫衣男人,紫衣男人饶有兴致的撑起了下巴,男子忙不迭的补充,“是真的,是真的。我和他家男人聊过。不过后来,他们搬走了。” “搬去哪了?” “我,我也不知道。” 紫衣男子起身走了出去,青衣男子跟在后面,转头对红衣女子吩咐,“朱雀,处理干净。听说晏闻昭来枫城了。” “明白。” ******************************************************************************* “表哥,我们到这里做什么?”阮青黛张望着,面前的小屋已经很破旧了。 文少秋耐心的解释道,“魔教在找十五年前漠云苍最后落脚的人家。据说,漠云苍最后来的是这个村子,可十五年过去,这村子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到现在也只剩这一家了。” “哦。那我们进去吧。”阮青黛加快了脚步,走了进去。可是,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阮青黛四处看了看,转向晏闻昭,“怎么没人?” 晏闻昭闭了闭眼,没说话。 文少秋开口有些艰难,“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你是说??他们已经落到随心门手里了?!可是,可是,如果被抓走,或是??遇害什么的,应该会有一些痕迹吧!怎么像现在这样,就像就像没住过人一样!”阮青黛有些疑惑。 “随心门做事,向来如此。”晏闻昭简短的扔下一句话,便出了门。 “这里没什么可以找的了,我们走吧??喂!”文少秋也走了出去,一回头发现阮青黛还处于神游状态。 “啊?(⊙o⊙)哦。”阮青黛回过神,也跟了出去。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回枫云堡的路上,阮青黛仍在思索。要不是自己耽误了时间,可能就会在随心门之前找到这家人吧。 文少秋见阮青黛的眉头还紧蹙着,安慰道,“没事,魔教的动向我们能掌握,跟着他们也是可以的。” 阮青黛惊讶的抓住字眼,“掌握?”阮青黛压低声音,“你们安插了眼线?在随心门?!嘿,表哥,你还有点真本事啊!” 晏闻昭一脸嫌弃的看了看阮青黛,拍拍马屁股,甩下了文少秋和阮青黛。 ******************************************************************************* 枫云堡。 下人们陆续地的出入膳厅,一盘盘佳肴端了上来。 阮青黛悄悄咽了口口水,累了一天还真是饿了。枫阑鸢坐在枫阑欣身边,一直盯着阮青黛,扭来扭去。最后,趁枫品南和晏闻昭交谈时,她悄悄走到文少秋后面,戳戳文少秋,”喂!我们换个位置!“ 文少秋回头,和枫阑鸢一下变成了近距离的面对面,枫阑鸢眨巴眨巴眼睛,文少秋能清晰地感受到枫阑鸢的气息,脸微微红了起来。文少秋咳了几声,向后退了一点,“好,好吧。” 阮青黛正专注的看着自己喜欢的芙蓉大虾被摆了上来,等收回目光时,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枫阑鸢,阮青黛一惊,侧头,枫阑鸢笑的无比“荡漾”,阮青黛苦着脸转向原本枫阑鸢坐的位置,文少秋别过脸,不去看阮青黛愤怒的小眼神。 这场晚宴,阮青黛的碗就一直保持着山一样的状态,枫二小姐爱上了给阮青黛夹菜这项活动。 而夹菜这种表达方式,不过是个开始?? 后来的几天,无论何时,阮青黛都能在枫云堡的任何地方“偶遇”枫阑鸢,于是阮青黛:算你狠,我不出门还不行! 事实证明,枫阑鸢确实贯彻了她自己说的三点,坚持,不要脸,坚持不要脸。 阮青黛不得不拿出挡箭牌TAT,“二小姐,其实,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 “谁!” “??就是她!”阮青黛一把搂过碧萝,僵硬的朝着碧萝笑。 碧萝:XX你个XX “她?一个小丫鬟?!她有我漂亮吗?有我聪明吗?有我??武功高吗?!”枫阑鸢不服气的跳了起来?? 碧萝:“??”XX你个XX “碧萝虽然不漂亮,不聪明,武功差。“阮青黛对着碧萝“情意绵绵”的表态。 碧萝:“??”XX你个XX “但是,我们自小青梅竹马,早已私定终身,海誓山盟,至死不渝!” 枫阑鸢默,就在阮青黛以为她要哭着回去找娘亲时,枫阑鸢猛地抬起头,“卿言哥哥,没想到你这么痴情这么专一!我更喜欢你了!” 碧萝:“??二小姐,你抓错重点了啊喂!” 枫阑鸢又指着碧萝,“至于她!哼,我一定向你证明,我比她更适合你!!” 阮青黛:“??” 碧萝:“??” 兰苕:“??” 第二天,在枫阑鸢又一次打晕兰苕,和碧萝杠上时,阮青黛默默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枫阑鸢一脸傲娇的看着碧萝,“闪开。” “我说二小姐,你够了吧。我家少爷都说了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你怎么还倒贴啊!”碧萝拦着门。 正说着话,阮青黛重新出现在了门口。 俩女人一下子噤声了。 阮青黛没有穿平常穿的白色,而是换上了一身嫩黄色。 碧萝眼前一亮,这衣服,是不久前夫人派人送来的一件,是黄色的上号丝绸,还绣着白色的茉莉花纹,和少爷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 一旁的枫阑鸢已经看呆了,碧萝仔细的又鉴赏了一番,不对,总觉得哪儿不对,少爷怎么变得更娘了?!肤色不同于往常的白皙,而是变得白里透红,平常的剑眉被淡淡勾勒了,变得略弯。而最重要的眼睛,睫毛更长了,眼角被拉长,越发妖艳了。作死的节奏啊,少爷这是在作死啊。碧萝总算明白了,平常自己拼命添上去的英气被自家少爷全打发走了,他想作甚啊~ 阮青黛很满意的看着枫阑鸢的反应,不再压低声音,而是用近乎女声的嗓音开口,“阿鸢,你不用再费尽心思了。我真的没办法接受你。不是因为我喜欢碧萝,其实是因为,因为,我有断袖之癖??” 因为他有断袖之癖!! 他有断袖之癖!! 有断袖之癖!! 断袖之癖!! 枫阑鸢这次真的被吓到了,有如听到晴天霹雳,小脸刷的变得惨白。 碧萝目瞪口呆,少爷,你这次玩大了吧~ 连兰苕都从昏厥中弹了起来。 枫阑鸢看着阮青黛特地为她准备的“千娇百媚”的妆容,几乎马上就要相信了阮青黛的鬼话,然而镇定下来后,仍开口质疑,“卿言哥哥??这不会是你拿来吓走我的又一个方案吧!” 阮青黛一震,面不改色的微笑,“怎么会,你想如果我不是??怎么会对你无动于衷,阿鸢如此可爱。” 枫阑鸢此时对这夸赞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她仍不死心,将信将疑的问,“那卿言哥哥有喜欢的人了吗?” 阮青黛:“??”菇凉,我都说自己是断袖了,有没有喜欢的人??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如果卿言哥哥还没有喜欢的人或者那人对你并无??情意,阿鸢愿意等你,等你回心转意!” 阮青黛几乎要对枫阑鸢佩服的五体投地了,但事到如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阮青黛脑袋一抽风,“我,我已经有喜欢的??男子了,我们情投意合。” “那你带他给我看!!” 目送枫阑鸢恹恹的离去,阮青黛松了口气,“呼,侠女猛如虎??TAT” 碧萝双手环胸,“少爷,你要去哪找和你情投意合的男人?恩?用兰苕?” 兰苕吓得又晕了过去,阮青黛撇了撇嘴,三人无语。 阮青黛摸着下巴,打量了一下兰苕,嫌弃的向碧萝摇摇头,“太低级了,镇不住枫阑鸢那只妖孽!” 恐惧如潮水般褪去,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却是自责和愧悔,陆啸咬咬牙,刚想抬起头解释自己昏睡许是迷药所致,眼前却是寒光一闪。 一柄短刀横在了他的颈间,随之而来的便是晏闻昭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 “可你将她弄丢了。” 第 70 章 070 朝阳初升,天际漫开一片霞光时,陆夫人坐着马车赶到了诏狱外。 她今日醒得格外早,一睁眼便发现身侧的陆啸没了踪影,觉得奇怪,便多问了一句,可府中竟无一人知道陆啸去了何处,又是何时离开的。 更诡异的是,客房那位毕夫人竟也不告而别。 陆夫人心慌得很,听闻诏狱失了火,便隐约觉得和陆啸有关系,于是挺着个大肚子匆匆赶了过来。 “噗!!!!”文少秋刚刚含进口的的茶水一下喷了出来,兰苕面无表情的擦擦自己脸上的茶水,默默去门口守门了。 阮青黛一掌拍在桌上,“说!帮还是不帮!” “??不帮。”文少秋毫不犹豫。 阮青黛一下萎了,“少秋,你看我都被缠成这样了,我真是受不了每天早上有人堵门,每天吃饭碗里堆成山,每次洗个澡都会有人鬼鬼祟祟的偷窥!你就来帮我演出戏嘛~” 文少秋瞪大了双眼,“她还偷窥?!” 阮青黛一巴掌拍向文少秋,“重点不是这个!” 文少秋一把挥开阮青黛的手,也眼泪汪汪,“兄弟,不是我不帮你TAT,可是这??有损我的清誉啊!而且,你不喜欢枫阑鸢,我??留给我啊~不要这么绝,断我的后路啊!我要是陪你演这么出戏,她对你是死了心,那,那我也没希望了。” “哎呀!”阮青黛双眼一亮,“真看不出来,你竟然喜欢她!” 文少秋羞涩的垂下头,搅着手指,“情不知所起~一往??” 阮青黛连忙打住文少秋酸不拉几的念诗,“停停停!” 无力的靠回了椅背,阮青黛耷拉下头,“好吧,祝你们幸福。那你赶紧去把那丫头搞定!” 文少秋连忙摆手,“这,我哪搞的定?!你首先得让她死心,我才有机会。哎,对了,你可以去找盟主啊!盟主桃花也多,这样你们都省心。” 这回轮到阮青黛喷茶了,“表哥?!你逗我吧,你看看他那冰山脸,怎么可能陪我演这种戏!!再说,那枫大小姐怎么办?” “依我看,盟主对枫大小姐也没什么感觉,要真有意思,你再去解释解释不就行了!” “??”阮青黛认真想了想,觉得还有点小靠谱,况且枫阑鸢那只不用晏闻昭还真镇不住??只是怎么让表哥妥协?TAT *************************************************************************** 晏闻昭正和兼禾商量着什么,阮青黛坐在一旁等的心都焦了。 打发走兼禾后,晏闻昭瞥了眼阮青黛,这一瞥竟然让他移不开眼,一身嫩黄的阮青黛再加上特意为枫阑鸢准备的妆容还未卸下,这近乎女人的扮相一下让晏闻昭惊到了。 阮青黛见兼禾一走,立马贴了上去,“表哥,嘿嘿。” 晏闻昭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别靠这么近。又要求我什么?”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拖油瓶最近天天和文少秋黏在一起,没事怎么会来找自己?!q(s^t)r 阮青黛小心翼翼的说,“表哥,你也知道枫阑鸢缠我缠的紧,所以我就撒了个小谎~” 晏闻昭端起茶,“什么?” “我说我是??断袖。” “噼里啪啦~~”晏闻昭手一抖,茶盏掉到桌上,碎的稀里哗啦?? 晏闻昭抬眼,用极其复杂的眼神扫视阮青黛,嫩黄色的衣裳,弯眉,细长的眼角,红扑扑的脸颊,断袖?还真像。 “表哥,这次只有你能帮我了~~”阮青黛恳求的小眼神让晏闻昭不忍直视…… 晏闻昭想了想,冰块脸有点碎裂,“你不会??”嘴角抽了抽,“让我??” 阮青黛急切的点头,“恩恩。” “阮青黛,你是猪吗?!!把自己弄成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说自己是断袖,还让我去帮你演戏?!!”晏闻昭简直要被这个拖油瓶蠢哭了好嘛!智商简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低?? “表哥??” “休想!”晏闻昭毫不犹豫的拒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那我只好去找别人了啊?”阮青黛试探着问,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云水山庄的面子也不好过吧~慕大少一定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吧?? “不行!”晏闻昭脑袋里立马出现了阮青黛像个女人一样和文少秋含情脉脉的对视的场景。 阮青黛狗腿的又靠了上去,讨好道,“那么表哥,你就配合我一下??我会让枫阑鸢不说出去的!我发誓!” “休想,离我远点。”晏闻昭一掌拍开阮青黛,然后冷冷的补了一刀,“死断袖。” 阮青黛被一掌推开,后腰直直撞上了桌角。“啊,”阮青黛惨叫了一声,痛的向前一扑。 这一扑,阮青黛直接栽倒在了晏闻昭的怀里。 晏闻昭本要一掌拍开飞过来的阮青黛,一抬头,阮青黛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越来越近,晏闻昭鬼使神差的收回本来力度十分大的一掌,一晃神,阮青黛已经撞进了自己的怀里。 阮青黛眨眨眼,才发现自己竟然扑在了晏闻昭的怀里?!震惊中,阮青黛一动不动。表哥貌似有洁癖吧??自己会被他拍死吧?!不行,我得抱紧表哥,不然像上次一样被拍飞,自己身上还有伤,会死人的!! 怀里的物体出奇的软,还伴着一股幽香,晏闻昭全身都僵硬了,一动不动。 “哐当~~”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阵寂静。 枫阑鸢不死心的到处找她的卿言哥哥,一路找一路找,终于找到了晏闻昭的房间。 兼禾:“枫二小姐,公子和表少爷在里面。” 枫阑鸢横眉冷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煞气,“找的就是你们表少爷!” 依靠自己的娇蛮和武力,枫阑鸢成功的闯进了晏闻昭的房间,一脚踹开门,结果?? 一身嫩黄色的阮青黛扑在了一身黑衣的晏闻昭身上,阮青黛的双手搭在了晏闻昭的肩膀上,脸贴在了晏闻昭的胸膛上,晏闻昭的双手搂在阮青黛的腰间。两人“交缠”着倒在椅子上,画面极具震撼力??两人缓缓侧过头,看见了已经石化的枫阑鸢。 枫阑鸢傻了眼,盯着椅子上的两人,眼珠已经不会动了。 枫阑鸢的身后,站着同样下巴掉到地上的兰苕碧萝以及兼禾。 碧萝:什么情况,少主扑倒了公子! 兰苕:天哪,少主竟然挑中了公子,难怪说我太低级?? 兼禾:真没想到??公子竟然被表少爷扑在身下了! 枫阑鸢愣了半晌,怔怔的开口,“所以,是盟主?” 阮青黛终于回过了神,双手撑着晏闻昭站了起来,转向枫阑鸢,定了定神。 “对,就是表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竹马竹马的情分??那什么日久生情,后来就??” 晏闻昭听见这话,脸上突然一僵,眸色幽深了许多。 枫阑鸢呆呆的又看了看阮青黛的装扮,突然嘤嘤嘤的跑了出去。 故意忽视了还躺着的晏闻昭,阮青黛跟着追了出去。 兰苕碧萝还有兼禾夹道目送了阮青黛跑了出去,面面相觑。 兰苕小声说:“公子这是被少主甩了吗?” 碧萝也摇着头感叹,“少主这个渣,竟然抛弃盟主去追枫二小姐?!” “胡说,”兼禾一脸义愤填膺,“我家公子怎么会被甩!”突然,兼禾猥琐一笑,“不过,能看到公子被甩,真爽!” 而正被称作“被甩之人”的慕大盟主却丝毫没有发怒的征兆,反而,慕大盟主的嘴角弯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刚刚拥住阮青黛的感觉,让晏闻昭仿佛找到很多不对劲的来源。 兼禾小声爆出粗口:靠!什么鬼?!公子怎么会笑?这个时候,公子的正常反应不应该是愤怒暴躁再打我一顿出气吗?! 兰苕碧萝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兼禾:你也太贱了?? 怕枫阑鸢这个妖孽受打击太大,阮青黛一直追枫阑鸢,直到紫藤园,才追上。 枫阑鸢停了下来,垂着头沉默不语。阮青黛也走到她面前,止住脚步。 阮青黛偷偷瞄了眼枫阑鸢,发现小姑娘眼睛红红的,从一只妖孽已经退化成了兔子。阮青黛突然有了罪恶感,小姑娘一定受伤了吧??那什么,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枫阑鸢猛地抬头,“太感人了!卿言哥哥,你们的感情太动人了!你们一定越过了重重障碍才最终走到一起!我祝福你们??本来我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可是??那个人竟然是盟主,”枫阑鸢吸吸鼻子,“??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会默默祝福你们的??嘤嘤嘤,好伟大的爱情~~~~(>_<)~~~~ ”枫阑鸢又一次捂脸屁颠屁颠的跑开了。 阮青黛:“??” **************************************************************************** 月光如水,深深庭院里,伴着竹叶在风中的潇潇声响,三人围坐在院中的小桌边。 文少秋笑的根本停不下来,“所以说,枫二小姐彻底相信??哈哈哈??你是个断袖?!并且,哈哈,断袖的对象还是??哈哈??盟主?!” “笑够了没?笑够了就闭嘴!”阮青黛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是够窝心的了。 文少秋还咯咯咯的笑的像只下蛋的老母鸡,一侧头,发现晏闻昭正若有所思的看着阮青黛,一下收住了声。“好吧,不笑了??可怜的枫二小姐,被你们玩弄了感情。” 本来坐的东倒西歪的阮青黛一下坐直,“对了,枫二小姐估计还在伤春悲秋呢!这个时候你去见缝插针,保证抱得美人归~”枫阑鸢也是个好姑娘,要是能和文少秋终成眷属,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吧。 文少秋闻言,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去看看!你们??嘿嘿??慢聊~~” 走之前回头,猥琐的朝阮青黛一笑,“死断袖!” 文少秋迅速的撤退,去找他的枫美人了。于是,如此良辰如此夜,便只余阮青黛和晏闻昭两人,相对无言。当然,如果不算他们身后三个跟班的话。 阮青黛森森的觉得这个气氛太诡异了,花前月下的,表哥不和枫大美人一起,反而和自己坐在这发呆,太不人道了!于是想了想,也默默站了起来,“表哥,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睡了。”说完,笑着慢慢朝后退去。 “站住。”晏闻昭的声音背着自己传过来,阮青黛被定在原地,“关于今天白天的事,难道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吗?” 兰苕悄悄八卦的对兼禾使眼色,看到没,你家公子在向我家少主讨说法呢?? 碧萝鄙夷的瞄了兼禾和兰苕一眼,两只没眼力见的,没见着公子少主要花前月下了吗?还不撤! “少主,公子,我们先下去了。”碧萝一手拉一个,电灯泡三人组退了下去。 阮青黛一脸怨恨的目送三人组的“临阵脱逃”,用眼神秒杀他们,等着瞧。”话说,你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阵营了的“ 晏闻昭满意的看见闲杂人等都有自知之明的退场了。 阮青黛认命的坐了下来,而对面晏闻昭的视线一直盯在她身上。 阮青黛已经换回了白衣,睫毛缩回去了,眼角不再那么狭长了,脸色恢复了单调的苍白,剑眉取代了弯眉,整个人英气了不少。 “这是太后临行前让我交给你的书信。” 武夷将信封递了过来。 阮青黛展信,看清纸上那熟悉的字迹时,纷杂的情绪霎时涌上心头。 「眉眉,姑母苦心经营数年才有今日局面,所以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利己之心。」 「人若利己,必损他人。纵使姑母从未有过害你之意,却也推波助澜,才叫你陷入如此境地。」 「想必你看到这封信时,已是游鱼入海、飞鸟归林。切记,往后一定要自私些,即便是对姑母,也莫要再心软了。」 书信的最后,是一句祝愿。 「愿尔祯祥,岁岁如常。遍历山川,行者无疆。」 70-80 第 71 章 071 “诏狱失火?!” 坤宁宫内,阮昭芸正在用早膳,得了宫外的消息后,脸色骤变,手里捧着的碗筷也砸在了桌上,发出清脆的碎响。 芸袖站在一旁,脸色也有些发白。 “诏狱为何会失火?什么人干的?” 阮昭芸蓦地起身,拉住了芸袖,死死盯着她,“那眉眉呢?” 芸袖摇了摇头,“没有大姑娘的消息??” 顿了顿,她不忍心地补充道,“如今伤亡的那些人,虽有女子,却已面目全非,无法确认身份??” 但是,晏闻昭诡异的笑笑,面容会被人为改变,自己的感觉总不会出错。十五年前,自己还很小,但是后来自己稍大一些后,在江湖上,也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譬如,云水山庄的少庄主阮青黛在满月时被魔教劫去,并被杀害,于是才会有两年后武林门派围剿魔教那一战。然而在战后,云水山庄庄主夫人又生下一男婴,为了抚慰爱妻当年失去孩子的伤痛,百里庄主甚至给后来的男婴仍取阮青黛这个名字。更有传言说,现如今的云水山庄少庄主其实是女儿身,之所以当男孩养,还是阮鹤年为了爱妻的心病。 这些话,是晏闻昭无意中在赌坊门前听一个赌徒说出来的。当时年幼,晏闻昭一听说和表弟有关,便回去问自己的爹——慕离,结果爹娘面面相觑,还呵斥了自己道听途说,总是轻信一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晏闻昭在被惩罚后认错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之后,这种传言却再没在江湖中流传过。 再后来,晏闻昭见到了五岁,还是个小圆球的阮青黛,那时自己从未想起过这个流言,只记得自己曾经因为这位表弟受过责罚,因此十分嫌弃阮青黛,这才有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闹腾。而后来和阮青黛的相处中,晏闻昭也从未想过,自己的拖油瓶竟然是个女人!! 晏闻昭仍仔细打量着阮青黛,自己本来已将当年的事忘了,然而今天,阮青黛那一扑,却让自己之前察觉的不对劲都汇聚到了一点,阮青黛为什么长大后不喜别人触碰,自己抱他时感觉到得身体的柔软,还有阮青黛以前的一些生活习惯——这一切,之前只让晏闻昭觉得阮青黛是被姑姑姑父惯坏了。然而今天,晏闻昭脑子中灵光一闪,阮青黛是女扮男装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于是年幼时听过的流言才被晏闻昭从脑袋的一个小角落的翻了出来。 阮青黛被看到直发毛,慕大少爷的脑子又坏了吗,不让我睡觉,让我解释,然后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这是想干嘛?冷处理我?还是在等我自己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表哥,今天的事??我真没想到,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是打算说服你陪我去紫藤园演出戏,你不是不肯嘛!我是真不小心才扑到??扑上去的。谁知道,枫阑鸢那只妖孽跟在我后面就过来了??这,这是巧合。不关我事啊~~~~(>_<)~~~~ ” 晏闻昭仿佛没听到阮青黛的解释,依旧盯着阮青黛,从发顶到发梢?? 阮青黛默??怎么有种大事不好的赶脚,现在还逃得掉吗? 阮青黛赶紧丢下一句,“我先回去睡了,明日再聊啊表哥~”,就转身头也不回快速开溜。 突然,一只手拉住了阮青黛的胳膊,阮青黛一惊,脑子一短路,竟挣扎起来。 正拉拉扯扯间,阮青黛眼尖的发现对面草丛中竟然还有三个人影,脑子一抽,动作一顿,整个人松了下来。 而晏闻昭仍在用力,于是阮青黛便轻轻松松的跌坐回了晏闻昭的腿上。 草丛中的三人。 兰苕:天哪??又一次亲密接触了啊啊( ⊙ o ⊙)! 碧萝:真是太养眼了,如果少主穿的不是男装的话,那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兼禾:~~~~(>_<)~~~~公子,你的袖子也断了吗?不过话说,这两人抱在一起,还真是配啊,比 枫大小姐和公子站在一起还配!表少爷,你就从了吧~~~~ 阮青黛坐到晏闻昭怀里时,脑子又是一片空白。什么鬼啊?!一天两次扑到晏闻昭怀里,自己的清白被毁的差不多了吧?! 阮青黛苦笑着转向晏闻昭,“表哥,你再不松手,咱们就真成断袖了!TAT”说着便要站起来。 晏闻昭一看见阮青黛的笑容,脑子里仿佛有那根线搭错了一般,竟然手一紧,又把阮青黛拉回了怀里。 阮青黛只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人又被扯了回去。阮青黛心里一慌,侧头看向罪魁祸首。 “表哥??” 晏闻昭搂回了阮青黛,眼眸幽深,似笑非笑,“断袖?我可不是。断袖的前提得是男子,所以你?估计也算不上吧!表??妹!” “?!!!”阮青黛一脸见鬼的模样看向晏闻昭。 晏闻昭喊自己表妹?! 晏闻昭看出自己是女人了?! 如果可以有音效的话,此处也应有晴天霹雳?? 兰苕碧萝:/(ㄒoㄒ)/~~完了 兼禾:(*@ο@*)什么鬼? 晏闻昭明显的感觉到阮青黛浑身都僵硬了,缓缓凑近动也不动的阮青黛,“表妹,姑父已经告诉我了。” 阮青黛一愣,但是平常性子温吞的她倒没立即出声,反应迟钝终究有迟钝的好处,顿了半晌,阮青黛脑袋里转了几个弯,自己老爹不可能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告诉晏闻昭,而舅舅舅母一直都不知道,这厮十有八九在诈自己。 阮青黛唇角一扬,连忙用笑掩饰自己的惊慌,“表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晏闻昭也不反驳,仍嘲讽的扯嘴角,“还垂死挣扎?如果真的检验,你以为你全身上下哪处不是破绽?” 阮青黛:“??”她算听明白了,听起来晏闻昭的话很正人君子,而翻译一下就是“有本事你脱衣服给我看!”的意思,既简单又粗暴?? 啊啊啊,阮青黛心里乱七八糟,索性心一横,牙一咬,“没错,我就是女扮男装。” 晏闻昭心里一跳,又听得阮青黛用正常女声说道,“表哥??男女授受不亲!” 阮青黛试探着指了指晏闻昭抓住自己的手,呵呵呵呵的笑了。 晏闻昭顺着阮青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自己的手扣得紧紧的,不由脸色尴尬起来。 晏闻昭手一松,阮青黛马上站了起来,一秒退后离他几米远。 晏闻昭怀里一空,莫名的有种复杂的情绪冒了出来,黑眸略敛,看向阮青黛,阮青黛垂头默不作声的站在那。 晏闻昭蓦然想起了当年自己第一次见到阮青黛时的场景,桃花树下,一个白绒绒的团子窝在那里,脑海里,这个团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如今,竟然出落成了一个容色倾城的女子。晏闻昭心里总觉得有什么自己以前忽略,不敢想的念头如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 眼神一转,见阮青黛默不作声的伫在那,晏闻昭刚刚戳穿她的那些小得意全没了。别扭的开口道,“所以,真的是因为姑姑的病?” 阮青黛默默点了点头?? “那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阮青黛一幅见鬼了的表情,咱们关系很好么? “咳咳,”想起自己对阮青黛做的那些事,晏闻昭又干咳了两声,刚想开口,却见阮青黛猛地抬起头。晏闻昭一怔,看进了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里。 “表哥,你不会说出去对吧?” 晏闻昭一噎,自己好像没说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吧??而且说了有什么好处?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家拖油瓶是个女人?! 晏闻昭不由的想起白日自己怀疑阮青黛是女人时的心情,有些震惊,有些恍然大悟,有些发现别人小尾巴的兴奋,还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奇异感觉。 阮青黛等了许久,也不见晏闻昭应声,连忙继续保证,“只要你不说出去,我可以满足你三个要求!!” 兰苕碧萝:捂脸,少主你真是话本看多了??这样公子不会同意的好嘛! 晏闻昭本正出神,听见了阮青黛的又一次让步,不由心念一动,三个要求?这??倒不错的样子~晏闻昭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32个赞~ 面上仍冷冷的,还装模作样的哼了一声,“难道我还有什么需要你满足?” 说完,转头就走,刚刚走出去几步,却又刷的转回头,一脸傲娇,“记住你自己的话,表??妹!” ****************************************************************************** 紫藤园。 文少秋抬脚走入紫藤园,果然,紫藤架下,一个人影孤独的坐在那里。 文少秋抿着嘴,悄悄走了过去,紫藤架下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女子一袭红衣,背靠木架,坐在地上,双手抱膝。长发包住了自己的身体,小脸被藏在了发丝间。 文少秋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猛地叫了一声,“阿鸢!” 本以为美人会被吓得投怀送抱,结果?? “啪” “啊!!!” 枫阑鸢确实被吓到了,然而枫阑鸢不是普通女子,是只妖孽啊啊~被吓到的枫阑鸢一掌拍上了文少秋的俊脸。 文少秋抽搐着嘴角,看到自己以为正在黯然神伤的女子嘴里却咬着什么,手里还拿着鸡腿,自己的脸上还火辣辣的疼??TAT “我还以为你在伤心难过,没想到??竟然??”文少秋哭笑不得。 枫阑鸢大大咧咧的咽下食物,舔舔嘴角,“谁说我不伤心,我很伤心。所以我要吃东西发泄情绪!”枫阑鸢手一伸,将鸡腿递了过去,“唔,要吃吗?” 文少秋僵硬的接过鸡腿,枫阑鸢又一屁股坐了下去,文少秋撩了撩衣摆,也坐在了枫阑鸢身边。 枫阑鸢擦擦手,嘀咕着,“从小到大,凡是我喜欢的人,都爱慕姐姐。现在遇到一个不迷恋姐姐美色的,竟然喜欢男人!还是盟主!情敌又提升了个档次好嘛! ” 文少秋僵了僵,没说话。 枫阑鸢继续嘀咕,“姐姐是江湖第一美人,不仅爹娘偏爱她,江湖上也只说枫云堡的大小姐怎样怎样,都鲜少有人知道我的存在。爹娘有姐姐就够了,枫云堡有姐姐也够了,有人在意过我吗?” 文少秋咽了咽口水,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其实我也有个哥哥。” 枫阑鸢的叹气止住了,侧头看向文少秋。 “我哥哥从小就很优秀,爹娘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后来他做了掌门,江湖上人人都夸赞他,我也一直活在哥哥的阴影下??”文少秋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枫阑鸢听了一半,追问,“后来呢?” 文少秋眨眨眼,面无表情,“后来,他死了。” 枫阑鸢一口气没接上去,“哦??”一个哦字哦出了百转千回的感觉,“那——真是太悲伤了。” 文少秋“噗”的笑出了声。 “我想说的是,兄长死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之前对他的嫉恨都太愚蠢。那是我的亲人,哪怕他再衬托我的渺小,他也是我最亲的人。在生死面前,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文少秋抬头望天。 枫阑鸢撇撇嘴,“说什么大道理,难道我不懂吗?!” “我知道你不是不懂,只是礼貌性的安慰安慰你而已~”文少秋笑的乐呵呵的。“再说,我就没觉得你比你姐姐差啊~”最后一句话,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枫阑鸢一脸鄙夷的看向他,“一个大男人,说话像蚊子哼似的,还不如我家卿言哥哥有男子气概呢!等等??天哪??卿言哥哥是断袖,连盟主都是断袖,你??”枫阑鸢的鄙夷变成了惊悚,“你不会??啧啧??”说到一半,枫阑鸢撇着嘴,将文少秋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像是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一般,连忙站起身来,牵着裙角一溜烟的小跑走了。 文少秋满面沧桑,一身凄凉的在后面呼唤,“阿鸢,我不是啊~我真不是啊~” ************************************************************************* 早晨,大厅里气氛异常的诡异,每个人都只顾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枫阑鸢斜眼偷瞄自己认定的两个断袖主角,自从知道了卿言哥哥和盟主的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破事),今天看他们时,就觉得两人之间总有暗潮涌动。想着,枫阑鸢也暗自敲敲脑袋,昨晚一糊涂就把盟主和卿言哥哥的事讲给文少秋听了,不过幸好,看他的反应,应该早就知道了,否则自己就真是罪人了~~横了文少秋一眼,以后可不能再大嘴巴了!! 文少秋挂着双熊猫眼,无精打采,还遭到枫阑鸢的一记白眼,撇撇嘴,自己昨晚一直在想如何让枫阑鸢相信自己不是断袖,结果早晨起来就这副怂样了~~~~(>_<)~~~~ 阮青黛脸上挂着微笑,但也不由得用眼角余光去看晏闻昭。阮青黛对自己昨晚的行为表示很!不!满!意!明明这货根本不会揭穿自己啊,为什么自己要画蛇添足的赔上三个要求?阮青黛轻轻哀嚎了一声,无力的偏头,靠向自己举起的手背,另一只手拿着筷子一下又一下的戳着盘子中的早点。天知道自己这小心眼的表哥会提出什么“天理难容”的要求?? 晏闻昭淡淡的斜了眼正扶额的阮青黛一眼,这拖油瓶是女人??是女人??自从知道了阮青黛是女儿身,晏闻昭再看阮青黛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枫阑欣见晏闻昭一直没正眼看过自己,心里有丝失落,这些天自己好像和盟主一点进展都没有?? 枫品南笑呵呵的打破了一室寂静,“这几日也无事,盟主来到枫城几天了,老夫也没尽地主之谊。今日,老夫为盟主,少庄主,文掌门准备了一些节目??” “不必。”晏闻昭冷冷的拒绝,这些无聊的把戏能不能适可而止?? 文少秋笑着解释”文少秋:其实是为慕大盟主擦屁股??TAT“:“盟主的意思是,枫城以后也会来,这次有重要事务,就不出去了。” 枫品南?遄耪帕常蝗蛔⒁獾桨倮锴溲砸涣惩锵АS谑牵虬倮锴溲裕吧僮鳎阆肴ヂ穑俊 阮青黛本来还对出去玩玩挺感兴趣的,结果晏闻昭毫不犹豫的拒绝让她一下蔫了,怕耽误大家的进程于是她保持沉默。枫品南的出声询问让大家的目光都聚在了阮青黛的脸上。枫阑鸢眨眨眼,立即叫道:“我去我去,爹爹,我陪卿言哥哥去。” 枫品南被一声卿言哥哥噎住,刚要训斥,却听得又一个声音响起,“那我也去。” 文少秋一听枫阑鸢要和阮青黛一起去,赶紧跟话。开玩笑,这种亲近心上人的机会怎么能让给阮青黛这个“死断袖”?! 枫品南诧异的看了文少秋一眼,招来人吩咐,“传令下去,二小姐,少庄主和文掌门??” “我也去。”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大家都吃惊的望向声源,晏闻昭斜眼,瞥向阮青黛,“今日无事,不妨出去透透气。”一想到文少秋总和阮青黛十分的亲近,晏闻昭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妥,如今阮青黛是自己的表——妹,怎么能在没有自己的监管下和其他男子单独出去?恩,自己作为她的新监护人,不能忘记姑姑的嘱托,是一定要跟出去的。 于是,枫阑欣也开了口,“我也去。” ?? 最后,枫品南很无语的吩咐了下去,枫云堡两位小姐,三位贵客都要出游。枫品南复杂的看了看一脸无辜的阮青黛,这云水山庄少庄主未免太有本事了,能让自己的女儿贴上去也就算了,让青峰派掌门追着跑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连盟主都因为他改变行程?!看来,这位一定要好好巴结~~ ”阮青黛:请不要看祸国妖姬的眼神看我,我是无辜的。“ **************************************************************************** 千枫湖。 春天,正是出游的好时机。岸边,杨柳依依;湖面,各种各样的船漂在澄澈的湖水上。 而湖中央最华丽的大船便是盟主一行人的游湖工具,船已经稳稳的停止前进了,湖面上水光潋滟,一阵微风拂过,泛起了银鳞般的波纹。 阮青黛忍不住把手伸进了水里,湖水冰冰凉凉的在手中荡开,心情都随之荡漾了。 见对面船上有孩子把小脚丫伸进到了水里,阮青黛眼睛一亮,蠢蠢欲动,朝四周环视了一下:文少秋和枫阑鸢黏在一起,枫阑欣和晏闻昭在船舱里,貌似没人会管自己。 纠结了许久,那干净冰凉的湖水一直荡着波纹召唤自己,阮青黛悄悄把手伸向自己的鞋袜。 刚刚想脱鞋,背后却一凉,“注意你的举止。” 晏闻昭站在她背后,凉凉的开口。 阮青黛仍不舍得看着湖水。 一边正粘着枫阑鸢的文少秋笑着走过来,一扇子拍上阮青黛的头,“你可要小心了,刚刚听船家说,这水深的地方有六七米深呢!” 闻言,阮青黛乖乖的收回了脚,还是小命要紧?? 晏闻昭的眸色更深了,冷冷的看了文少秋一眼。 文少秋突然感觉浑身不对劲,就像被毒蛇盯上了一样??”晏闻昭:喂喂喂,怎么说话的呢!“ 阮青黛默默起身,赶紧想离晏闻昭远点。枫阑鸢眼尖的看见阮青黛动身了,也“蹬蹬”的跟了上去。文少秋连忙追过去,晏闻昭一人孤独萧索的立在船尾,脸色更沉了。 兰苕:“什么情况,文掌门和枫二小姐怎么总黏着少爷!” 碧萝:“就是,害的我都没法跟着少爷了??” 兼禾:“我才可怜,公子那样我能近身吗?!靠上去简直作死!!还有,表少爷怎么能抛弃我家公子!” 碧萝:“就是!看看公子的脸??都黑成什么样了!!少主太不像话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兰苕:“你确定是好好的?昨天,公子戳穿了咱家少爷啊啊 TAT!” 兼禾:“你看看表少爷,哪儿有一点被戳破的自觉!人家有把柄在别人手中的,应该一步不离那人吧,哪儿像表少爷!总避着公子,还和文掌门打得火热!表少爷不会移情别恋了吧!!” 晏闻昭一字不落的将三人的窃窃私语听了进去,负在身后的手已经交握的越来越紧,一个眼刀扫向炮灰三人组。 “盟主。”一个悠扬的女声在晏闻昭耳边响起,晏闻昭缓缓松开双手,仍一言不发的立在那里。 枫阑欣本来准备好了表情,想在晏闻昭侧身时,献上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容,熟料晏闻昭竟然连个侧头都没施舍,依旧一幅“别烦我,我想静静”的表情。 枫阑欣收起脸上的失望,笑着继续和晏闻昭攀谈。 晏闻昭就时不时恩一声,声音冷沉。枫阑欣更尴尬了,只好自己找话题,眼神转到了船头,阮青黛郁闷的坐在那里,自己的妹妹和文少秋围着他叽叽喳喳。 “他们三人玩的倒是挺开心的,到底是孩子心性。”枫阑欣有感而发。 然而这话到了此时的晏闻昭耳里却变了味,孩子心性?年长三岁的慕大少爷神色更加不郁了。 “盟主,这里风景还不错吧。”无奈之下,枫阑欣指了指岸边的景色。 “恩。”晏闻昭蹙起眉,这枫家大小姐怎么呆在这不走了,还说个不停。要不是自己还要看着阮青黛那拖油瓶,早甩袖走人了。 “盟主,你们这一次要在枫城待上多久?” “不知道。” “那不知,过几日的百花节,盟主可有时间??”枫阑欣刚说到一半,晏闻昭便冷冷的打断。 “我对这些并无兴趣。” 枫阑欣从未受过如此冷淡的待遇,一直心高气傲惯了的她也不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站在船头,无话。 阮青黛执着茶盏的动作一僵。 “皇上病重?” 其余人也都面露惊讶。 “我听说,自从一年前,永嘉郡主??不,不对,应该叫章怀皇后。自从章怀皇后殁了,皇上这身子就没好过??” 说话的人张望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身子病弱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这里。” 言下之意,竟是一国之君疯了。 第 72 章 072 众人心里一咯噔,皆是震愕不已。 不过青神县到底算得上是“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的,一群人面面相觑后,还是窃窃私语地议论起皇帝的私隐来。 “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不能瞎说??” “我只听说皇上之前得过头疾,是因为这个缘故?” 在湖上用过午饭后,枫阑欣带着大家在枫城随便逛逛,阮青黛赖在小吃店吃的极其欢脱。晏闻昭淡淡的坐在一边喝茶,文少秋也不时地捻起一块糕点,哦,还有跟班三人组也吃的津津有味。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他们倒是不在意,有两个人却心急的看着阮青黛,枫云堡两位千金并不能经常出门,今日托阮青黛的福能出来逛逛街,结果??这货竟然就顾着吃?! 枫阑欣虽心急,但也想着队伍这几人都是男子,怎么能叫男子陪自己去逛一些首饰店之类的商铺? 枫阑鸢心急,不过她说出来了,“卿言哥哥,咱们能不吃了吗?”一双眼睛眨啊眨盯得阮青黛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放下手中的食物,阮青黛舔舔唇。 “我??其实吃的也差不多了~”阮青黛终于停住了,顿了顿,问道,“那接下来咱们去哪?” 枫阑鸢期待的叫,“首饰店之类的好不好~” “这,”阮青黛犹豫的向晏闻昭那里瞄了一眼,少女你也太天真了,你觉得盟主大人会允许你把他往首饰店里带吗?? 枫阑鸢见阮青黛没答应自己的提议,微微垮下脸,求救似得看向文少秋,文少秋被心上人盯得十分受用,立马凑到阮青黛身边,“卿言,我们也得顾虑顾虑人家女孩子的感受不是?” 阮青黛噼里啪啦朝文少秋一顿扎眼:你脑子也坏掉了?!表哥不会同意的! 文少秋挤眉弄眼的回应:你一定有办法的!或者你把盟主打发走,让他先回去。 阮青黛无言以对,话本上说才子佳人看对眼后就是两只傻子,果然一点都没错。文少秋就是典型的一个,他到底哪只眼睛看到自己可以在晏闻昭面前说上话啊! “那个,那什么,表哥,我们去看看?”阮青黛试探着问了一声。 万万没想到,晏闻昭竟毫不犹豫的起身,黑袍一甩,“走吧。” 什么?!这么好说话?!阮青黛和她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晏闻昭率先走了出去,剩下来的人各有各的想法。 三人组:公子最近有转型的趋势嘛!体贴好男人啊~ 文少秋:这种时候,盟主你凑什么热闹!最好连卿言也别去! 阮青黛:是我瞎了?还是表哥他病了?难道慕大少爷真的对枫阑欣不一样???唔,感觉怪怪的。 枫阑鸢:~~~~(>_<)~~~~果然是情意深重啊!太感人了,卿言哥哥要去逛街,盟主大人就答应去,这一步不离的跟着真是太??太感人了!!”不得不说,这一次只有枫阑鸢这只妖孽猜的靠谱!“ 首饰店。 枫阑鸢,枫阑欣都高兴的挑选自己喜爱的首饰,阮青黛踱步在满目琳琅的柜台间闲逛,自己从小没怎么带过这些东西,倒不是太在意,可能是一些女孩心性被人为的压抑从而就消失了。 要不是不久前开始每月一次到访的亲戚??阮青黛还真没有什么作为女子的自觉,真是枉费了阮鹤年十几年对她的娇生惯养?? 文少秋正围着枫阑鸢在手镯那片柜台转悠,阮青黛便“反其道”来到满是步摇的架子前。最高处一支金色步摇吸引了阮青黛的目光,那是一支约莫两指长的金步摇,细长的簪身上用头发丝般细致的银丝密密地绕出了千枝莲的图样。这些如烟丝般缠缠绕绕的千枝莲在簪头那儿汇成一起了,分明就是凤凰栖息的那片云霞;簪头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同样是精致到令人屏息,通身一片极暖极温和的那种纯粹的色泽。长长的尾羽优雅地舒卷着,尾端垂下一串珠子,不过小指尖大小,明月一般的珍珠、揉碎的桃花似的琉璃错杂着串在一起,最下边却是用上好青玉雕的两片小叶,隐隐的光华流动。 阮青黛情不自禁的伸手去触摸,这支步摇怎么看上去如此眼熟,好像见谁带过?到底是谁呢?怎么一下想不起来?? 掌柜颠颠的跑了过来,“公子好眼力,这簪名叫归凰,本店独一无二的藏品。” 阮青黛恍若未闻,双指从挂着的两片小叶一直抚摸到簪头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陷入深深的纠结中??到底在哪见过?自己见过的究竟是这一支步摇,还是相似的步摇? 晏闻昭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阮青黛,见她恍恍惚惚的站在一支步摇前,也悄悄靠过去。自打自己认识阮青黛起,她穿的就一直是男装,未梳过女子发髻,也没带过女子的首饰??这小拖油瓶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吧?? 这边两人正盯着归凰看来看去时,那边早已速战速决,枫家二位小姐挑了些自己看中的首饰,朝这边招呼着,“卿言哥哥,咱们走吧~” 阮青黛从沉思中回过神,一转身,却没想到晏闻昭竟悄无声息的站在自己身后,两人的距离因阮青黛这一转身一下拉近,阮青黛几乎都能感受到晏闻昭呼出的气息深深浅浅的拍在自己的鼻尖上?? 晏闻昭正在盯着归凰仔细看,一时不察,阮青黛的脸已近在咫尺,那晶亮的眸子仿佛能一下看到人心里去。 阮青黛先回过神,干笑着朝后挪了一小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又看了一眼归凰,阮青黛才从晏闻昭旁边擦身而过,离开了首饰店。 晏闻昭顺着阮青黛的视线也看了一眼归凰,她刚刚的眼神是喜欢这支步摇吧?怎么就这样走了?”因为人家并没有想买,还有??你没收了人家的银子??“ 晏闻昭也扭头朝门外走去,正要踏出店门,却又顿了顿,脑子挥之不去的是阮青黛那双晶亮的眸子。 “兼禾,”望了望已经走出店门的阮青黛,晏闻昭侧头唤了声兼禾,“去把那只归凰买下来。” 兼禾:震惊中??公子你不对劲啊!自从你发现表少爷其实是表小姐之后,你已经化身二十四孝好兄长了好吗?! 阮青黛心事重重的走出了首饰店,脑子里的所有陈年旧事都被她翻了个底朝天,怎么就是找不到佩戴那支簪的主人,见鬼了真是! 阮青黛脸上写满了郁闷,这郁闷落在晏闻昭眼中就成了不能买喜欢的步摇的遗憾。 晏闻昭摸了摸自己收好的归凰,心里略得意的想着,要是把这支步摇“赏”给那个从未带过朱钗的臭丫头,她一定会感恩戴德,涕泗横流吧,晏闻昭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天色越来越晚,一伙人在枫云堡名下的酒楼里把酒言欢。 阮青黛无精打采的嚼着夹起的菜,那边枫阑欣柔柔的开口,“家父特意在今晚为贵客们准备了烟火表演,待会还请各位移步楼上。” “烟火?!”碧萝一下来了精神,捅了捅阮青黛,“少爷少爷,有烟火有烟火哎!” 阮青黛连眼皮都没抬,“??噢。”到底在哪见过那只归凰?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难道是梦中?对了,还有梦里的梅花刺青,啊啊啊为什么自己总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枫阑鸢明显还是很开心的,文少秋只要见心上人开心,就傻乐呵。 而晏闻昭仍是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情绪外露。 时间差不多时,一桌人移步楼上。阮青黛走在最后,停下脚步,对身后的碧萝吩咐,“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和兰苕跟大家去看烟火。如果问起来,就说我不舒服,先回枫云堡了。” 碧萝迟疑了半天,最后迫于阮青黛的“淫威”,只好妥协了。 阮青黛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了,好久没有自己一个人走走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阮青黛只觉得一下午脑袋里的那些想不明理不清的东西终于抽离。 正当阮青黛从纠结中解脱出来时,一个人吸引了她的视线,“青络?”,青络换了一身简单朴素的装扮,和那日藏娇阁的花魁简直判若两人。然而,阮青黛仍是眼尖的看见了那朵梅花刺青。 瞧着她的装扮,阮青黛不由的好奇起来,藏娇阁的青络穿成这样在这里,瞧她的步伐,貌似轻功还不错,这又是在演哪出?青楼花魁其实是潜伏的身怀绝技的情报收集者?话本里可都是这么写的??不如,追上去看看,找点乐子? 青络只在人群中闪了闪,便消失了。阮青黛下意识的追了上去,不知不觉已经离开了街市。走着走着,竟来到了水边。四周已经没几个人了,再也瞧不见青络的身影,阮青黛默默蹲了下去,这女人真能跑,自己这么奋力的追竟然追不上?!脚都有些痛了?? 阮青黛撩起袖子,郁闷的拿手指在湖面上划圈圈,水纹一波波荡了出去。 突然,水面上映出一个人影。 阮青黛连忙站起身,谁知起身太快,脑子竟供血不足,腿一软?? 蓦地,有什么托住了双臂,支撑了要瘫下去的阮青黛。阮青黛借力稳稳的站了起来,眼前渐渐由一片黑变为一张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俊美绝伦的容颜上,眉飞入鬓,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眼眸里深邃的黑带着大海的蓝,睫毛浓密而纤长,薄唇微抿,一头长及腰间的长发束成一束随意的披散在身后。一身并不华丽的紫袍,却硬是被他穿出了无形的高贵。额前几缕发丝飘飘,更添妖媚。 阮青黛怔怔的望着紫衣美男,紫衣美男亦温和的笑着看她。 手臂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阮青黛一低头瞧见美男的双手还托着自己,连忙撤下双臂,“多谢公子。” 紫衣美男依旧温柔的笑,“是我先吓着你了。” 阮青黛朝后略退了几步,正准备告辞,却见紫衣男子侧头看向湖面,这一侧头,左耳下赫然一朵小小的梅花刺青。!!!! 阮青黛浑身一震,紧紧盯着紫衣男子的梅花刺青,一模一样的刺青??梦里的刺青,青络的刺青,原以为这刺青或许代表着某个人??现如今看来,莫不是代表一个组织?!不会是魔教吧??阮青黛首先想到了随心门,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曾向爹描述过梦中的梅花刺青,若是魔教的标志,爹怎么会不知道? 那么,究竟梅花刺青意味着什么?自己的梦又意味着什么? 阮青黛一直死盯着那朵梅花刺青,紫衣男子被盯的有些疑惑,伸手在阮青黛眼前挥了挥。 “你在看什么?” 阮青黛转回视线,“我在看??这梅花刺青好别致??” 紫衣男子一愣,抬手抚向自己耳边。“梅花??刺青?” “??怎么,你那里不是有个梅花刺青吗?” 紫衣男子深深的看向阮青黛,神色莫测。 阮青黛见这男人似乎并不打算和自己多言这梅花刺青,连忙转移话题。 “大晚上的,公子一个人到湖边做什么?” “那你又是来做什么?” “我随便走走罢了。” “好巧,我也是。” “砰!”天空中突然传来巨响,绚烂的烟花绽放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紫衣美男抬头看了看头上的烟火,“既然都走到一起了,不如一起看完这束烟火?” “这,”阮青黛本要拒绝,毕竟自己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过一瞄见紫衣男子的笑,却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好。” 两个大男人,头顶接连不断的烟花,静默无话,这气氛着实诡异。 然而,阮青黛却并没有一丝尴尬,异样的情绪。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的气场莫名的相合,哪怕相对无言,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阮青黛就不由自主的感觉,身边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竟让自己感到异常的亲切。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的烟花散尽,阮青黛仍愣愣的抬着头,刚想转过头和紫衣美男寒暄几句,身边却已经没了人影。 四周看了看,没有人。 再一回头,阮青黛吓了一跳,紫衣美男没找着,却冒出黑衣冰山一大坨。 出乎意料的,这位贵人的穿着竟不像他们预想中那般华贵,反而极为低调。 孙氏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清了贵人的面容—— 就连相貌也平平无奇,五官虽然还算俊秀,但却没有特色和记忆点,放在人群中就会被埋没。且那眉宇间竟然还浮动着一丝病入膏肓的死气。 这究竟是个什么贵人? 第 73 章 073 分明是个病秧子,看着像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孙氏暗自腹诽。 吴县令也有些吃惊,但还是低眉敛目,做出恭敬的姿态,“大人里面请。” 来历不明的贵人从他面前经过,连停顿都未曾有一下,只是目不斜视地启唇,“有劳。” 嗓音冰冷而低哑,轻飘飘的,很快被夜风吹散,稍不注意便连听都听不清。 吴县令只觉得后脊有些发冷,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疾步跟了上去,领着这一队人去了早已腾挪出来、布置妥当的院落。 晏闻昭从一上楼就发现阮青黛这不省心的拖油瓶不见了,用眼神询问碧萝,那丫头也无奈耸肩。空中的烟花越看越没劲,趁着大家都专注的看天时,晏闻昭也悄悄撤了出来寻阮青黛,对此,三人组很愤怒!”都是少主(表少爷)带坏的公子!“ 走出街市,晏闻昭也不知不觉的来到湖边,很远时便见阮青黛一个人静静站在那,傻不愣登的仰着头。 等最后一束烟火结束,前面的人终于低下了头,还四处张望找人的样子,最后看到自己竟是一脸惊吓,然后是一脸嫌弃。如果可以,这时候的晏闻昭真想??算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把阮青黛怎样?? 阮青黛避开晏闻昭的视线,干笑着叫了一声,“表哥,你怎么来了?” 晏闻昭冷哼一声,没说话,能杀人的目光将阮青黛从头到脚“凌虐”了一遍 “恩?”突然,地上有什么吸引了晏闻昭的注意。 湖边的泥土有些湿,阮青黛刚刚站的地方赫然一双鞋印,然而吸引晏闻昭注意力的却是那双鞋印旁边竟然还有一双浅浅的,几乎不可见的鞋印,“刚刚还有人?” “啊???”阮青黛顺着晏闻昭的视线也低下头,一眼看见一深一浅两双鞋印,太显眼了,“那个,有个人,也在这??待了一会儿。” “什么人?”晏闻昭皱起眉头,看看鞋印,十有八九是个男人,而且轻功十分了得。晏闻昭神色莫测,幽幽的打量着阮青黛。 阮青黛迈开步子向回走,边走边感叹,“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穿着紫衣服的男人!”停了停,补充了一句,“真的长得很妖孽很好看啊~~O(∩_∩)O~” 晏闻昭:(sF□′)s︵┻━┻ 正要嘲讽花痴的晏闻昭脑子里闪过了什么,紫衣男子,妖孽,好看,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怎么,那么像一个人?晏闻昭的脸色更冷了,连站在他旁边的阮青黛都有些受不住了~ “怎么了?”阮青黛疑惑的侧头,盯着晏闻昭俊美的侧脸。 晏闻昭复杂的扫了阮青黛一眼,自己随魔教而来,紫衣男子很可能是正在枫城的漠引,漠引不会无缘无故巧遇卿言,那卿言会不会已经被魔教盯上了?看着面前整个就是一坨麻烦的阮青黛,晏闻昭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以后不要单独行动。”晏闻昭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什么。 “啊?噢。”阮青黛抬头刚要习惯性的犹豫,却见晏闻昭一抬眸,冰刀嗖嗖的射向自己,于是“啊”声一转,变成了干脆的“噢”。 走在小街上,两人都不说话。阮青黛还想着刚刚的紫衣男子,依自己的感觉,那人衣着虽普通,但离开时自己却一点都未察觉,武功理应不差,并且气度不凡,会不会也是什么武林世家的公子,不过看那张脸,会不会又有可能是魔教中人呢? 晏闻昭见又走到了下午那首饰店门口,突然想起了自己买的那只归凰,晏闻昭垂眸,负在身后的双手松开来,移到了身体两侧。 他缓缓停下脚步,阮青黛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竟还后知后觉的向前走,“咳,”晏闻昭单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 “?”阮青黛似大梦初醒般回头。 晏闻昭迟疑的顿了顿,正要拿出怀中的归凰,阮青黛却一句话止住了他的所有动作,“表哥,那个紫衣男子长相里带了丝邪气,而且他离开时我都没察觉??” 晏闻昭的动作一下停住了,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怎么,你舍不得他?” 阮青黛也愣了,这,这是嘛情况?自己怎么有点跟不上晏闻昭的节奏呢? 眨巴眨巴眼,阮青黛怔怔的开口,“表哥??你抓错重点了吧~我的意思是那个,那个他武功肯定很好??” 晏闻昭又打断阮青黛的话,脸色更阴沉了,嘲讽的扯扯嘴角,“你莫不是和人家看了一出烟花就看出感情了吧?” 阮青黛今晚脑袋本身就晕晕乎乎的,从一开始的归凰,到后来的追踪青络,再到最后的紫衣男子,现在晏闻昭类似质问的语气更让阮青黛完全摸不着头脑。 于是,晕乎晕乎的阮青黛反应迟钝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是觉得他人不错??” 一想到紫衣男子可能是漠引,晏闻昭心里的火就腾腾的冒上来,于是又一次打断阮青黛,“觉得?你和他不过看了场烟火,就了解他的品行了?!”语气比之前更加讽刺,也更加“无理取闹”。 阮青黛默默在心里呕血,晏闻昭这货总是切掉自己的后半句话,自己每次都是硬生生的咽回后面半句啊啊魂淡~”掀桌“ 得~流年不利,咱闭嘴行不行?? 阮青黛沉默了,而这沉默落在晏闻昭眼里又成了对自己之前问话的默认。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把这座大佛请回去再说。阮青黛急吼吼的从晏闻昭身边溜过去。 晏闻昭黑眸骤敛,脑子一热,一把抓住阮青黛的手腕,一扭,阮青黛被一下抓了回去。被控制住的阮青黛苦哈哈的白了罪魁祸首一眼,结果晏闻昭丝毫不为所动。 晏闻昭紧紧扣住阮青黛手腕,那手掌下柔滑的触感一下让他的理智什么的全回来了。拼命压抑住心里的不满,晏闻昭终于慢慢淡定下来了,“魔教最近猖狂的很,你武功不精,以后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末了,晏闻昭又恶狠狠的补了一句,“以后给我离那些危险人物远点!” 阮青黛扭着手腕,连忙应了一声,“是是是,下次我见到长得好看的男人就躲远点!” 说完,阮青黛斜了眼正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朝晏闻昭谄媚的笑了笑。 晏闻昭冷哼了一声,嫌弃的甩开阮青黛的手。 两人终于又重新迈开步子回枫云堡了,刚刚还想拿出归凰的晏闻昭彻底没了兴致。 于是,一路无话的两人终于回到了枫云堡。 一踏进大厅,文少秋立马迎了上来,神色匆忙的拉过晏闻昭,“盟主,有动静了。” 晏闻昭双眼一沉,“去屋里说。”正要抬脚就走,晏闻昭又转头看了阮青黛一眼,“还不赶紧滚回去?明天给我早点起!”说完,晏闻昭快步离去,文少秋也提步跟上。 阮青黛一个人在后面摸了摸鼻子,也回房了。 晏闻昭的房里,文少秋压低声音,“盟主,魔教有动静了。漠引已经离开枫城,下一个目的地应该是在蟠城。” 晏闻昭蹙起眉头,“怎么突然有行动了?” “那边传来消息说,漠云苍最后落脚的村子有不少人迁到了蟠城。漠引估计他们要找的人可能就在蟠城。”文少秋也紧绷着脸。 “不管怎样,明早我们就出发去蟠城。”文少秋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却听晏闻昭又突然出声。 “等等。去蟠城就不要麻烦城主了,这次在枫云堡动静不小,魔教可能已对我们有所防备。明天去蟠城,不能太高调。” 文少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好的。” *************************************************************************** 阮青黛的房里,碧萝巴巴的望着自家少爷,“所以,你和一个长得很妖孽很妖孽的紫衣男一起看了场烟花?” “额,恩。”对,就是这样。 “他长得比我家公子好看吗?”碧萝深深的吸了口气。 “唔??风格不同,类型不同,不好比。我私下里觉得吧,紫衣男好像更养眼一点,呵呵”阮青黛翘起头,有点花痴的回想。 “所以?”碧萝缓缓站起身,突然“砰”的一下踹开身边的椅子,暴跳如雷,声音一下炸开,“你就抛弃了我家公子?!” 阮青黛惊的向后一退,挠挠耳朵,“什么叫抛弃啊?” 碧萝义愤填膺挥舞着手臂,“枉公子对你一片心意~片心意~心意~意。你竟然这么以貌取人!” 阮青黛一脸迷茫的眨着眼睛,“他怎么对我一片心意了~片心意~心意~意了?我怎么不知道?” 见阮青黛困得眼睛立马就要闭上,碧萝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不和你讲了,你赶紧睡吧你。”碧萝憋着口气,气呼呼的摔门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枫云堡门口,上演着一出依依惜别的戏。 这边,文少秋走到了枫阑鸢身边,笑的风流倜傥,“阿鸢,我要走了,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阮青黛一脸鄙夷,这神情这语气简直是赤裸裸的调戏!不挨揍才怪! 阮青黛正鄙夷的看着文少秋,却突然目瞪口呆的看见枫阑鸢那只妖孽红了脸??天呐,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枫阑鸢垂着头喃喃的说着什么,文少秋戏谑的凑近枫阑鸢,“什么?” 枫阑鸢一下像炸毛的猫跳了出去,瞬间恢复本色,“滚开。” 文少秋仍弯着眉眼,乐呵呵的凑了上去,“等我回来哈~” 阮青黛瑟缩着拉过碧萝,“真是受不了受不了~肉麻死了~~” 那边,枫阑欣情意绵绵的看着晏闻昭,从丫鬟那里接过一个剑穗,垂着头递了过去,“盟主,这是我做的剑穗,希望??你能收下。” 阮青黛一下竖起了耳朵,小眼神飘了过去。剑穗倒是漂亮,做的也用心,就不知道伪高冷的慕大盟主会不会接受美人的好意了。 晏闻昭冷冷的扫了一眼美人手中的剑穗,面不改色。枫阑欣的手僵在那里,想要收回去却又不甘心,递上去又不敢。晏闻昭淡淡的开口,“枫大小姐,告辞。” 阮青黛眼见着晏闻昭转身就走,丝毫不留恋,徒留江湖第一美人呆呆的站在那,尴尬的伸着手,脸上一会青一会白,不由的用同情的眼神朝枫阑欣看了看。 而就在此时,枫阑欣突然转过身,走向阮青黛。 “少庄主,”枫阑欣犹豫着开口,“你能帮我把这剑穗转交给盟主吗?” “这??”阮青黛愣了,“表哥不收,我也没有办法。” 枫阑欣明艳的脸此时泫然欲泣,“少庄主,我,我??” 阮青黛一惊,连忙接过剑穗, “你别哭啊!我,我会尽力的。”都说女人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眼泪,果然此言不假。哎,不对,自己也是女人啊! 枫阑欣得偿所愿后,略伤感的离开了。枫阑鸢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卿言哥哥。” 阮青黛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一颗心悬了起来。 果然,枫阑鸢竟毫不顾忌的开口,“卿言哥哥,你和盟主是断??唔唔??” 阮青黛猛地冲上前,一把捂住枫阑鸢的嘴,“??不是说好不说嘛??” “~~~~(>_<)~~~~我错了,”枫阑鸢扯下阮青黛的手,嘿嘿的笑,笑的很荡漾,“你们多保重。” 阮青黛怔了怔,“你也是。” 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些不安?为什么总觉得前面的路会出现太多无法承受的未知?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阮青黛赶紧爬上了马车。 *************************************************************************** 马车上,阮青黛眯着眼瞄瞄身边的晏闻昭,晏闻昭此时正闭目养身。 阮青黛悄悄摸出腰间的剑穗,微微皱着眉,苦恼的打量着手中精致的剑穗,真的要把枫阑欣的东西塞给晏闻昭吗?怎么才能送出去呢?要不自己留着? 文少秋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一眼扫到了阮青黛手中的剑穗,阮青黛察觉到了文少秋的视线,无力的抬起头。 “哪儿来的?”文少秋无声的动动嘴唇。 阮青黛也用唇语回答道,“枫阑欣送表哥的。” 文少秋意味深长的挑眉,笑的很荡漾,阮青黛垮下脸。 晏闻昭缓缓睁开眼,一睁眼便看见对面的两人正在“眉目传情”,双目一冷,刺向文少秋。 阮青黛赶紧调整了表情,心一横,想想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晏闻昭要不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再说,晏闻昭也一定不会要,到时候自己不就“问心无愧”了嘛~手一伸,把剑穗递了出去。 “表哥,你收下这个吧。”阮青黛一说完,立马像丢垃圾一样把剑穗丢进了晏闻昭的怀里。 晏闻昭动了动身子,垂下头,拎起剑穗,仔细的打量着,然后又意味不明的看了看心虚的阮青黛。 阮青黛心里一凛,避开那探究的视线。 晏闻昭淡淡的看了剑穗一眼,再看了阮青黛一眼,“剑上挂剑穗不是很方便。”听语气竟然没有生气?阮青黛心里舒了口气,枫大美人,表哥不收,我也没有办法啊~ 正要取回剑穗,却听得文少秋惊诧的吸了口气,阮青黛正眼看去,晏闻昭竟已将剑穗挂到了自己随身的承影剑上。 阮青黛一愣,这??英雄最终还是难过美人关? 边上文少秋激动地拉拉阮青黛的衣袖,阮青黛也抬了抬眉,这,怎么不按剧情发展啊?慕大少爷也玩欲擒故纵?刚才明明不收,现在却喜滋滋的把剑穗挂上承影剑了? 而事实到底是怎样呢? 枫阑欣拿出剑穗时,晏闻昭压根没仔细看,所以当阮青黛递出剑穗时,晏闻昭的心里活动是这样的,这个臭丫头送我剑穗”误“,刚刚那个枫阑欣好像也送我剑穗来着,难道,卿言嫉妒了?”误“,剑穗挂在剑上不方便,可是卿言送的”误“,要是拒绝,她一定会尴尬”话说,刚刚面对枫阑欣,您可不是这么想的??“,于是慕大盟主最终乐呵呵的将阮青黛送的”误“剑穗挂在了自己的剑上。 马车内又一次诡异的安静了,阮青黛被马车颠的有些不舒服,不愿讲话。晏闻昭闭着眼,心情挺愉快的。文少秋盯盯晏闻昭,看看阮青黛,发现没人愿意理自己,也恹恹的闭嘴了。 行了几天的路程,终于平安无事的到达了蟠城。比起叶城和枫城的繁华,蟠城就略次了些了。马车缓缓前行,渐渐进了闹市区,兰苕碧萝还有兼禾坐在马车外,只听得车内传来阮青黛的声音,“停车。”得赶紧出来透透气了,在马车里憋了许久,她都要吐了。 阮青黛从车上跳了下来,文少秋也紧跟着窜了下来,晏闻昭心情不错,也掀帘下了马车。兼禾打马慢慢跟在三人身后。 “抓贼啊~抓贼!”突然前面的人群猛地散开,冲出一人,接着后面又跑出一粉衣女子,挥着手边叫边追。 阮青黛正看街边的糖人看的入神,冷不丁窜出一个小贼,擦着阮青黛跑了过去。阮青黛只觉身后被人一撞,直直栽向糖人铺子。晏闻昭本走在最后,见此,闪身迅速略过文少秋,一把抓住阮青黛。 阮青黛踉踉跄跄的站稳,晏闻昭侧头,眼神一冷,松开阮青黛,脚尖一点,人已到了那贼的面前。一把揪住小贼,晏闻昭冰着脸,任凭那小贼挣扎。 阮青黛一看,那小贼不过九,十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的,不由皱了皱眉。 “呼~呼~”粉衣女子赶了上来,咋咋呼呼的冲着那小贼的脸就来了一拳,“竟敢偷姑奶奶的东西,今天我一定要揍得你满地找牙!” 阮青黛正惋惜小贼那张清秀的脸,却见那粉衣女子蓦地停住了挥舞的拳头。 不解的看过去,却见刚刚还逞凶斗狠的女子眼神呆滞,目光直直钉在了晏闻昭的脸上,口中似乎还在喃喃自语。 还不等阮青黛反应过来,孙氏已经径直往外走。 “吱呀”一声,房门被阖上。 阮青黛一惊,蓦地抬眼,目光却穿不透屋里那扇屏风。 她忽然警觉起来,转身想要离开这间屋子,可走到门口,伸手却怎么也拉不开屋门。 竟是被上了锁! 为何要将她锁在这间屋子里? 阮青黛一时间寒毛倒竖,转头看向身后的屏风。 第 74 章 074 有那么一瞬,阮青黛竟觉得晏闻昭会从屏风后走出来,然后像梦中那样,疯魔地质问她,他们的孩子在哪儿,她为什么一定要逃?? 她僵在屋门口,后背几乎紧紧贴在了门板上,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此时此刻,阮青黛满脑子都是自己究竟在哪里露出了首尾。是在上一个镇子遗落的画稿被发现了?还是给县令夫人画的那身衣裳出了岔子?又或是两者都“功不可没”? 晏闻昭本揪着那贼,还没从“这女子怎么如此粗俗”的想法中脱离,便又见这女子愣愣的盯着自己的脸,面上拂过一丝不耐,直接将那小贼的穴一点,往地上一抛,便转过身要走。 阮青黛看了看那粉衣女子,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无可自拔,神情略激动了些,自言自语的声音也提升了不少。这一回,阮青黛倒是听清了,“好帅啊,好帅啊~~难道这就是穿越的福利吗?这就是我的男主吗?” 阮青黛皱皱眉,除了第一句,其他一句都没听懂??唔,原来是个疯子。 晏闻昭目不斜视的继续向前走了,文少秋等人也跟了上去,阮青黛回头又一次对小贼的脸,和粉衣女子的脑袋表示了深深的惋惜。 晏闻昭一行人走远,粉衣女子依旧没回过神,直到一个小丫鬟匆匆追了上来,“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粉衣女子被摇晃的魂归来兮,忙朝四周看了看,“咦?我的男主呢?” 小丫鬟跺了跺脚,“小姐,怎么又在说胡话了?您可别再乱跑了,今天老爷回府,您得安分点。” 粉衣女子敷衍着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眼神仍在扫视周围,人群中却已经不见晏闻昭的踪影。粉衣女子失望的叹了口气,安慰自己道,“小说里男女主总是会因为种种原因不停地巧遇嘛~还会再见的??我们走吧!” *************************************************************************** 晏闻昭等人在客栈门前停下,兼禾走了进去,阮青黛等人随后跟了进去。 “什么?没有空房了?”一进门就听见兼禾惊诧的叫声,晏闻昭皱了皱眉。兼禾一脸悲催的跑到晏闻昭面前,“公子,没空房了。” 晏闻昭不耐烦的启唇,“那就换一家。” “那什么,公子??”兼禾支支吾吾。 阮青黛催促道,“有什么话就说,怎么磨磨唧唧像个女人一样?” 话一出口,晏闻昭便冷冷地扫了阮青黛一眼,那眼神里分明写着,“到底谁更像女人?”阮青黛神情一正,抬眉,自觉的闭上了嘴。 “公子,刚刚老板说蟠城前段时间暴雨不断,很多房屋都塌了,私宅重修的快,但客栈却只有几家修好了。如今,应该都客满了。”兼禾回报。 文少秋凑了上来,“那??怎么办?难道要我们住到邻城去吗?” “那走吧。”晏闻昭提步。 “什么?哎哎哎,我开玩笑的!”文少秋悲催的嚷嚷,“盟主你得想办法啊,你怎么??” 一队人又出了门,向出城方向行进。途中,经过一府邸,阮青黛特意瞧了几眼,吴府,门口有辆马车停在那里,车里的人正在下车。 晏闻昭见阮青黛被吸引了目光,也看了过去。那车的主人仿佛感觉到了别人的注目,也回过头来。 那人四十岁左右,高高瘦瘦,五官端正,看上去有些木讷。他一转身,像是看到了什么,愣了一会,又有些激动地走上前。阮青黛原以为他认出了慕大盟主,却只见那人直奔文少秋的方向。 “是青峰派掌门文少秋吗?”那人问道。 文少秋也摸不着头脑,看了看晏闻昭,这次可是盟主“微服私访”。晏闻昭点了点头,文少秋才应道,“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那人更激动了,“原来真是文掌门。在下吴天,您兄长于我有救命之恩,刚刚猛地一看,还以为??哎,真是??造化弄人??” 提起兄长,文少秋又难得的沉默了。 吴天摇了摇头,转而说到,“文掌门此次来蟠城,老夫一定要尽地主之谊的,如若不嫌弃,不妨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咦,文掌门,你们这是??要出城?” 文少秋正要说不必劳烦,那边晏闻昭的独特声音已经响起,“文掌门因为找不到住处,所以正准备去城外。” 吴天这才注意到一身黑衣的晏闻昭和白衣翩翩的阮青黛,“这是? 文少秋回过头,连忙介绍,“这??是我的两位朋友。” 说着,朝向晏闻昭,“这位是??”,文少秋的话卡在喉咙里,纠结的皱起了眉。 晏闻昭接过话,“在下木深。” 文少秋噎了噎,这起名也太草率了吧~难道阮青黛就叫白言?正要如此介绍,阮青黛却已经抢在前面,“在下苏青。” 显然吴天并不是一个聪明人,也不怎么关注江湖时事,所以并没有怀疑这“两位朋友”的身份??“哦,那文掌门就来老夫的府邸住段时日吧,也让老夫有报恩的机会。” 文少秋又看了看晏闻昭,转过头,颔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文少秋被吴天领着进了府门,阮青黛侧头看了看晏闻昭,挤眉弄眼了一番,也抬脚走了进去。 吴天是经商之人,府里倒也干净宽敞。 阮青黛东张西望的走在文少秋后面,前面的两人就一些陈年往事攀谈了起来。 “当年,我和我夫人被魔教追杀,就是文掌门您兄长救出了我们,我们夫妻真是无以为报??”吴天一提起此事就是一脸万幸。 晏闻昭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眉尖一蹙,“为何魔教会追杀你们?” 吴天正和文少秋说着话,却听得后面有人插进话,转过头一看,原来是那黑衣男子。吴天打量了一下晏闻昭,这文掌门的两位朋友都气度不凡啊,尤其这个木公子,只是站在那,就给人一种压迫感。吴天想了想,“这,我倒是不知道??我当时也奇怪??我们夫妻老老实实的并没有做过什么招惹魔教的事。” 晏闻昭不语,这吴天用的是“追杀”,这证明他们夫妻从魔教手中逃脱过,这一点是最大的问题。若是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从魔教魔爪中逃脱?还安安稳稳的活到今天?看来,这吴府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商户之家?? 阮青黛见晏闻昭问完话后沉默不语,不禁好奇的悄悄问晏闻昭,“表哥,有什么问题吗?” 晏闻昭斜着双好看的眼睛,嫌弃的一撇嘴,“告诉你有什么用?” 阮青黛默默在心里又扎了次名为晏闻昭的小人,叫你瞧不起我,妹的?? 两人正在这边幼稚的僵持,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爹~您回来了啊!” 阮青黛转过头,只见一粉衣女子“哒哒哒”的小跑朝他们冲过来,然后扑到了吴天的怀里。 吴天“哎哟”的叫了一声,脸上却挂起了宠溺的笑容,“都这么大了还这么孩子气。” 吴天乐呵呵的抱了抱粉衣女子,然后朝阮青黛他们满怀歉意的一笑,“这是小女吴萱。萱儿,还不见过诸位少侠?” 吴萱退出吴天的怀抱,转过身,一看见晏闻昭,竟满脸欣喜的叫出来,“是你?!” 阮青黛挑了挑眉,这世界真是小到爆啊!这吴萱不就是之前在集市上遇见的那个??脑子有点不怎么好使的凶残女吗?再看看这瞧着慕大盟主的小眼神,啧啧,表哥果然是个招桃花的料啊~在枫城迷倒一个枫阑欣,在蟠城又招来一个吴萱??不过,这吴萱长得是不错,然而比起枫阑欣那武林第一美人,还是差了不少啊~更何况,她脑子还有一点点不好使??阮青黛同情的瞧了瞧仍处在兴奋状态的吴萱。 而满心欢喜的吴萱并没在意别人的眼神,现在的她正一心一意的盯着晏闻昭,果然小说定律就是这样的!女主和男主总是会因为各种偶然相遇~自从自己穿到这个世界,就没有遇到过什么看的上眼的男子??没想到,今日一下遇见三个,而当她第一眼看到晏闻昭时,心里仿佛就有个声音在说,“就是他。”这就是她的男主吧? 然而,被当做男主角的晏闻昭心里在想什么? 晏闻昭现在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了?还有,为什么这女人盯着自己? 文少秋略着急的看向晏闻昭,大盟主啊,人家女孩子再说你呢!你好歹搭一句话嘛! 吴天惊讶的看了看自己的爱女和晏闻昭,“你们认识?” 吴萱甜甜的笑道,“恩,一面之缘。” 见晏闻昭并不搭理自己,吴萱仍没放弃,依旧厚着脸皮继续说,“我叫吴萱,你呢?” 见晏闻昭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文少秋连忙打圆场,“他叫木深。” 吴萱终于转过头看了文少秋一眼,“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文少秋。” 吴天连忙向自己爱女介绍,“这可是青峰派掌门,青峰派对我们家有恩呢~” “哦。”吴萱并不是太感兴趣的样子,又转向另一边,倒是对阮青黛更好奇,“你是?” “在下苏青,是文掌门的好友。”阮青黛向吴萱拱了拱手,友好的笑了笑。 吴萱被这一笑晃了神,这人笑起来好??漂亮。不过,这长相,未免太女气了点吧?真的不是个女人吗? 吴萱疑惑的将阮青黛从头至脚的观察了一遍:白衣干净的一尘不染,一头墨色长发,光洁的额头,长眉入鬓,细长温和的双眼,秀挺的鼻梁。怎么看心里都有种怪异的感觉??可能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在作祟。 阮青黛又一次被人看的发毛,不由自主的往晏闻昭背后移了半步。这女人刚刚不是看表哥看的起劲吗?怎么现在又盯上自己了? 察觉到阮青黛一点点靠近,又想起了枫阑鸢那只妖孽,晏闻昭眼里闪过丝笑意,也侧了侧身,将阮青黛半边身子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主动开口,“吴老爷,我们就要一直站在这吗?” 吴天连忙一拍手,“瞧我这人!赶紧,大家进屋再聊吧~萱儿,去把你母亲叫来。” 吴萱终于放过了阮青黛,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噢。” 见吴萱终于迈着小碎步跑向后院,阮青黛从晏闻昭身后钻了出来,纳闷的摸摸自己的脸,“她到底为什么盯着我看?表哥,我脸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阮青黛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仰起头问晏闻昭,晏闻昭看着面前的人眨着双好看的眼睛,不停的用手在脸上摸索,眼中的笑意更深,整个人的神情都松弛下来,唇角也不由的勾了上去,一个暴栗敲上阮青黛的头。 阮青黛正被晏闻昭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莫名其妙,结果头上一痛就挨了个暴栗。 捂着头,阮青黛郁闷极了,“干嘛敲我?!” “手痒。”晏闻昭丢下两个字就负着双手,心情极好的踱进屋内了。 阮青黛:回头我一定要养个什么东西,然后用晏闻昭命名,天天敲他!吐槽他!羞辱他!! 众人进了大厅,纷纷落座。这时,吴萱已扶着吴夫人从院中走了进来。 看吴萱的年纪,吴夫人应该年纪应该在三十几岁,但她看上去却异常年轻,挽着妇人发髻,双鬓一丝白发的痕迹都没有,身着淡蓝色锦服,和吴萱站在一起竟像是亲姐妹一般。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吴夫人的驻颜有方惊了一下。而阮青黛先开始也是惊讶,然而再看吴夫人时,却蓦地有了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亲切感。 阮青黛:泪目。为什么从自己出门起,就看什么都熟悉,看什么都亲切,看什么都觉得自己梦到过?!!!!先是梅花刺青,然后是那名为归凰的簪子,现在又是看上去倍感熟悉的吴夫人。自己不会是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孟婆汤没喝干净带着记忆投胎的吧!或者自己有什么特异功能? 正当阮青黛纠结的盯着吴夫人看,吴夫人也抬眼看了看厅中的众人。 吴夫人首先看向了坐在那气势逼人的晏闻昭,心里一惊。就算自己这么些年并未涉足江湖上的事,但也还是关注过当今武林盟主。现在,坐在自家正厅内,眼中带些笑意的黑衣男子,不就是武林盟主——晏闻昭么! 晏闻昭旁边,坐着的蓝衫男子,应该是青峰派掌门,文少秋。 而顺着晏闻昭的视线看过去,那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男子一身白衣,笑容温润。等等,那双眼睛??那抹笑容??怎么让自己同时想到两个故人?他??到底是谁? 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吴夫人向在座的各位笑着打招呼,然后坐到了自己相公的身边。吴天侧头对吴夫人介绍道,“这是文掌门。这位是木深木少侠,”吴夫人对自己相公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表示很担忧?? “这位是苏青苏少侠。” “噼里啪啦。”瓷器摔碎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娘,你怎么了?” 众人纷纷向声源处看去。 吴夫人此时的面色不是很好看,而她的手边,是刚刚打碎的杯盏。吴萱被吴夫人刚刚的失措吓了一跳,自己印象中,娘好像还没这么行为失常过啊? 阮青黛见吴老爷一说出自己的假名,吴夫人就打碎了杯盏,好似很惊讶的样子,眨了眨眼,“吴夫人,您没事吧?” 吴夫人此时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少许,支吾着回答,“啊,没事,没事。” 一名小丫鬟走上前默默收拾好了碎掉的杯盏。 吴夫人试探着对阮青黛问道,“苏??少侠的名字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晏闻昭抬眉看向阮青黛,对了,自己刚刚还奇怪,阮青黛为什么会取这么一个名字?苏??青?哪里来的名字? 阮青黛愣了愣,故人?名叫苏青的故人? 怔了一会,阮青黛干笑,“可能我的名字太路人了吧??毕竟这名字很普通不是吗?啊,我爹就随意的用了一个青字啊,青色的青。” 青色的青?吴夫人心里一松,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个苏卿??“是我一听到故人名字,太激动了。” 阮青黛刚要追问,是什么故人,却被文少秋和吴老爷直接岔开了话题。默默咽回自己剩下的问句,阮青黛又不死心的抬头看了吴夫人一眼,却发现吴夫人也正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了一会,又不约而同的转开了眼。 接下来,吴老爷和文少秋寒暄了一会,便嘱咐下人带着阮青黛一行人去厢房住下了。 阮青黛就住在晏闻昭旁边的一间,而文少秋则被单独安排在了另一边的厢房里。慕大盟主对这一安排表示十分, 非常满意。 “表哥,那我先回房了。”阮青黛叫了声晏闻昭,在得到慕大少的首肯后,带着兰苕碧萝进了屋子。 吴夫人屋内。 “你说那位苏少侠叫木少侠表哥?”吴夫人震惊的听着自己身边丫鬟的汇报。 “是。” “??下去吧。” “吱呀~”丫鬟带上了门。 吴夫人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绕着屋子开始转啊转,转啊转。 苏青叫木深表哥,而木深是武林盟主晏闻昭?? 难道苏青是??云水山庄阮青黛?! 如果他是阮青黛??那么他就是?? 吴夫人的脸上满是欣喜,这么多年了,终于重新见到这孩子了。看她生的这样漂亮,性格也这么温和,看来这些年云水山庄一定对她很好,这样自己也算放心了。 想了想,吴夫人快步走向窗边的案几,自己铺开一张信纸,提笔,“苏凉??” 偏院。 晏闻昭正在房间休息,兼禾在一旁收拾行李。 突然房门穿来“笃笃”的叩门声,晏闻昭睁眼不耐烦的瞥了一眼门口,一定又是阮青黛那个小拖油瓶! 兼禾颠颠的跑过去开门,“表少??”爷字却被吞了回去,站在门外的确实是个麻烦,但却不是公子愿意见的那个麻烦。 吴萱立在门外,绽开一脸灿烂的笑容,“木少侠在吗?我给他送些点心来。” 几天后。 对阮青黛来说,这几日过得简直是太快太舒服了。慕大盟主和少秋白天总是跑出去,人影都见不着,而晚上,晏闻昭总是被吴萱缠的脱不开身。要说这吴萱,简直丝毫不输于枫阑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文少秋:怎么说话呢!我家阿鸢很可爱的!别用这种嫌弃的语气好嘛!“自己呢,被像被散养在在吴府似的,没人天天骂自己笨,敲自己脑袋,就成日里吃吃喝喝玩玩睡睡,简直过得像只猪一样。 最重要的是吴夫人好像特别关照自己,每天都派人送来好吃的,好玩的。还总会叫上自己一起去花园喝下午茶,然后和自己探讨探讨“人生”这种高深问题??对待自己简直比亲娘还亲娘。阮青黛不由感叹自己的魅力果然是无法阻挡的,连吴夫人这种姨娘级别的女人都对自己格外上心~ 而这几日对晏闻昭而言,简直就是噩梦。每天白日里和文少秋一起处理事务,抽空还要关注关注随心门那些妖孽不安分的动向,再抽空还得每天一封信和凤麟阁那群死老头吵一架。晚上回到吴府,还要被那个脑子不是很好使的女人缠住。今天送来难以下咽的点心,明天泡一壶闻都不想闻的茶水,一天一个花样,脸皮比城墙还厚,怎么热脸贴冷屁股都不肯放弃。 “笃笃。”晏闻昭的房门又被敲开,兼禾苦哈哈的走出来,“吴小姐,今天又要做什么啊?” 吴萱笑的小虎牙都露了出来,烈女怕缠郎,自己就不相信木深这座冰山不能被自己融化!“这是我亲手做的手绢,请木少侠收下。” 兼禾接过手绢,关上房门。心里琢磨着,这吴小姐也奇怪的很,每次都乐呵呵的送来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却并不在意公子有没有吃,有没有喝,有没有用。但就是这样的连环攻势也让最近忙的焦头烂额的晏闻昭深感烦躁。 晏闻昭放下手中的简报,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抬眼看见了兼禾手里的白色手绢,“那又是什么东西?” 兼禾扬了扬手里的丝绢,“吴小姐送您的??” 此时,房门又一次被敲响。 晏闻昭揉了揉眉心,一本简报砸向兼禾,“别再让人来烦我!” “是是是!” 兼禾退到门边,一拉开,眼前却赫然是几日不怎么见着的阮青黛主仆三人。 兼禾的苦笑一下变成了欢喜,朝房内叫了声,“公子,是表少爷。” 屋内暴躁的声音依旧暴躁,“都给我滚滚滚!” 阮青黛本就是被碧萝逼着来看望,问候一下自己的表哥,听见晏闻昭此时暴跳如雷的声音,连忙摸摸鼻子,扭头就走。 刚扭过头,屋子里却又传来晏闻昭冷冷的声音,“给我滚进来!” w(Д)w是是是,大少爷。 兼禾连忙侧过身,挥着手让阮青黛赶紧进去。 阮青黛摸着鼻子,龟速爬进了晏闻昭的房间里。转过屏风,就见到脸色明显不是很佳的晏闻昭大爷一样的靠在书桌前的座椅上,桌上的简报一片狼藉。 “表哥~你最近吃的好吗?睡的香吗?查线索查的顺心吗?”阮青黛故作欢乐的甩了一大堆问候过去,请看在我这么贴心的份上,拜托不要把气撒在我身上~ 晏闻昭冷冷的哼了一声,“几天不见表??妹了,我都有种错觉,表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我的存在了,恩?” “呵,呵??”其实不是错觉??当然,真话是得咽回肚子里去的。阮青黛连忙干笑,“怎么会呢?我无时无刻不在关心表哥??” 晏闻昭心里一颤,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的斜眼看向面不改色的阮青黛,“哦?” 阮青黛被晏闻昭那悠悠长长的尾音吊的心一提,连忙僵硬的转移话题。“哎,兼禾,那是什么?” 兼禾本来和兰苕碧萝一样窝在墙角,小声讲点悄悄话,结果莫名其妙又被阮青黛拉进了晏闻昭冻死人的视线。 兼禾苦着脸,摇了摇手中的手绢,那模样活脱脱就像甩着手绢的闺中怨妇。“这是吴小姐送给公子的手绢啦!公子不要,我正准备处理掉呢。” 阮青黛一听是吴萱送来的,不禁好奇的走过去,抢过那白色丝绢,仔细端详。没想到,这吴萱不只是看上去脑子不好使??她可能真的有问题,这丝绢左下角绣的黑漆漆的是嘛东西?自己怎么如何看都看不懂呢? 正想着,阮青黛就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难怪表哥不收这吴小姐的东西,这绣工也真是挺糟糕的哈??” 晏闻昭本来对吴萱送来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然而听阮青黛这么一说,突然眼神一动,饶有兴味的坐直身子,正眼看向阮青黛。“哦?她的绣工糟糕?这么说她,你的绣工又如何?”话说起来,自己可从未在阮青黛的房间里看过有关女红的任何东西,这样她怎么嫁的出去?谁会要一个没有丝毫女人味的妻子?!等等,阮青黛嫁人?? 哎哎哎??什么鬼,我的绣工?阮青黛一幅见鬼的表情,“哪有男子做绣活啊?” 听到阮青黛理直气壮的反驳,晏闻昭拿着简报敲了敲桌子,“难道你要一辈子女扮男装?” 阮青黛被噎,“这,也行吧??”自己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爹当年撒下这个谎就是为了缓解娘的病情,这么多年,娘看上去是正常了。但同时,也对自己是男儿身深信不疑。万一,哪天自己恢复身份,娘被一刺激又犯病了怎么办?再说??爹也说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晏闻昭皱了皱眉,这拖油瓶竟然打算一辈子女伴男装?!这怎么可能?“阮青黛,你是个女人,是个一定会嫁人的女人!” 阮青黛瞪大了眼,慕大少爷怎么突然转性了?这话平常只有老爹会苦口婆心的告诫自己来着o(s□t)o 晏闻昭的视线转向阮青黛手中的丝绢,“这绣活得练起来了。去,限你三天之内,绣出条手绢来。” “什么啊?!我绣手绢干嘛?给谁啊?!”开玩笑,自己为什么要顶着个男人的皮,做女人做的事?? 晏闻昭幽幽的盯住阮青黛,眸子里晦暗不明,“给我。”?! 屋内所有人都震惊的下巴掉了下来。 阮青黛满脸惊愕的抬头看晏闻昭,想从阴晴不定,脑回路异于常人的晏闻昭脸上看出点什么。 晏闻昭原本就是脑子一抽,话一出口,自己也察觉出不对。然而晏闻昭就是晏闻昭,人家就是脑子短路,也会任性的让它短路到底?? “除了我,还会有人收你绣的手绢吗?立马去绣,别给我找借口!” 兼禾+兰苕+碧萝:捂脸,这理由太贱了公子~ 阮青黛:我XX你个XX “呵呵呵??”阮青黛皮笑肉不笑的咬牙切齿,“我的绣工一定入不了您的眼,还是算??” 晏闻昭又开口打断阮青黛的话,“你怎么知道入不了我的眼?” “??”阮青黛想了想,指了指被晏闻昭挂在一旁的承影剑,“那什么,看那剑穗就知道了。枫大小姐做的那么精致,这才配得上你的身份??” “你说什么?!”晏闻昭突然皱起眉头,取过自己的承影剑,一把扯下那深褐色剑穗,“你说这是枫阑欣编的?” “??不然咧?”阮青黛一头雾水。 “??”晏闻昭把拽下的剑穗扔到桌上,怒极反笑,“这剑穗坏了,你重新编一个赔我。” “??”他喵的明明是你自己扯下来的,好嘛!!阮青黛被晏闻昭的不要脸惊得目瞪口呆。 “表哥??这又是手绢又是剑穗??” “正好,你还欠我三个要求,第一个,去编个剑穗或者绣个手绢。” “??”果然三个要求神马的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TAT “出去。”晏闻昭冷冷的下了逐客令。 “??” 阮青黛筋疲力尽的回到隔壁屋子,果然是要躲着这位表哥的??看见他一次,简直就是灾难啊~ “少主,我明天去帮你挑点丝线回来?”碧萝戳了戳趴在桌上的阮青黛。 “??难道真的要编剑穗,绣手绢吗?”阮青黛扬起苦哈哈的脸。 “反正公子只给了你三天时间??你是打算明天就结束反抗呢?还是最后一天结束反抗呢?”兰苕一本正经的向阮青黛分析局势。 ??难道,反抗注定是无望的嘛,阮青黛拉住碧萝的衣袖,“手绢我才不会绣,顶多编个剑穗!对!就是这样!” 兰苕碧萝:沉默中 阮青黛又吩咐,“明天我们去外面买个剑穗吧??” 碧萝:“你要拿买的糊弄公子?” 兰苕:“咱们没钱??” 三人:“??” 第二天。 吴府花园里。 阮青黛起身向吴夫人告辞,“夫人,我待会要出府一趟,今日就先告退了。” 吴夫人面露关切,“出去玩?我派些下人跟着你?” “不不不,”阮青黛连忙摆手,“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哪里有卖剑穗的。” “剑穗?”吴夫人细眉一挑,“苏公子要买剑穗?” “额,恩。”阮青黛点了点头。总不能告诉吴夫人,自己一个大男人要买个剑穗送给另一个男人吧? 吴夫人拍了拍手,“这哪用买?我家相公就是做这些玩意起家的,库房里还有不少,待会我带你去库房挑一个不就好了?” 阮青黛犹豫了一下,“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吴夫人宠溺的看向阮青黛,“难道你和我还客气?” “??” “你要是再推辞,我可要生气了。”见阮青黛仍不好意思开口,吴夫人佯怒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夫人~”阮青黛感激的向吴夫人行了一礼。若是吴夫人愿意赠自己剑穗,自己就不用去当东西了哎~TAT想想自己堂堂云水山庄少庄主,竟然连个剑穗都买不起~ 吴夫人吩咐人打开了库房的门,自己领着阮青黛走了进去。 “苏公子,你看看这些东西,要有喜欢的就告诉我。”吴夫人笑呵呵的朝阮青黛说道。 阮青黛:内牛满面 走到一个大箱子前,吴夫人很霸气的一掀盖子,“应该就在这儿吧。” 箱子里有很多配饰,吴夫人在里面拾掇拾掇,挑出了不少颜色各异的剑穗,排在箱盖上。 阮青黛双眼都直了,这些比枫阑欣编的都好看,看见这些剑穗,自己都想使剑了。 阮青黛伸出手,一个个抚摸过去,最终停在了一个剑穗上,轻轻挑起它仔细打量。墨色的盘长结下方是两粒深棕色裂纹蜜蜡珠,而两颗蜜蜡珠之间是一块龙纹紫檀玉,长长的墨色流苏被固定在两粒玉珠下。 “这个好漂亮啊??”阮青黛拿着剑穗爱不释手。 吴夫人凑过去看了看,笑道,“我也觉得这个很好。还要不要其他的了?” 阮青黛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就这个吧??哎,这些是什么?” 阮青黛突然瞥见箱子里有些散落的小配件,吴夫人拾出一块看了看,“哦,这些是剑穗的配件,为了修理客人拿过来的坏了的剑穗。” “??”阮青黛想了想,厚着脸皮道,“夫人,我能再挑些配件吗?” 一手拎着自己喜欢的剑穗,一手捧着剑穗的配件,阮青黛心满意足的回房去了。 在桌边坐下,又打量了打量那墨色剑穗,阮青黛得瑟的向碧萝炫耀,“好不好看?” 碧萝接过剑穗,也不由感叹,“这做工真的不错哎,好精致啊。” 兰苕好奇的凑了上来,摸了摸剑穗上的流苏,“不过,少主你不是就打算拿这个应付公子嘛,为什么还要拿那些配件啊?” 阮青黛眼睛亮了起来,抖了抖手中的配件,“这你就不懂了~我后来觉得要是我也能做出这么精致的剑穗,那多有成就感啊!!” “??”??真是好容易得到的成就感?? 然而没过多久?? “少主你真是笨死了!这个结打错了!” “??是嘛?不是这样这样绕吗?” “是要先穿过去再绕!啊,少主,你真不是个女人!” “??” “一个女人手怎么能笨成这样?!!” ?? 兰苕捂着耳朵,坐在一旁,无力的听着桌边两个女人一个骂人,一个挨骂。真是好??吵闹啊。 当阮青黛顶着个黑眼圈出屋晒太阳时,正好撞见要外出的晏闻昭和文少秋。 “卿??”文少秋刚叫了个卿字,蓦然发现不对,赶紧改口,“苏青,你昨晚做飞贼去了?” 晏闻昭听见文少秋的话,也转过头看了一眼阮青黛。那天晚上知道了自己一直挂着的剑穗竟然不是阮青黛做的,慕大少莫名其妙的郁闷了好久。本来还别扭着不想理阮青黛,结果被文少秋咋呼咋呼的一吓,还是没憋住,转头一看,阮青黛熊猫似的耷拉着头。 “怎么了?”傲娇的慕大盟主不仅没憋住不理阮青黛,还情不自禁的问了一句。 “唔,没事。就是昨天忙到很晚??”阮青黛哀怨的向晏闻昭翻了个白眼。 晏闻昭被阮青黛那么哀怨的一看,心里一动,这货不会是做绣活或是编剑穗才忙到很晚吧?? “哼q(s^t)r”晏闻昭哼了一声,心情却晴朗了不少。 目送晏闻昭和文少秋离开,阮青黛又一头钻回自己的屋子,碧萝也在她身后跟了进来,“少主,你可得加把劲,昨天忙了那么久,你连个盘长结都还没学会??” “知道了??”被压榨的阮青黛乖乖拿起线。 当阮青黛正窝在房内捣鼓捣鼓剑穗的时候,吴府又迎来了两位“贵客”。 吴府门外,一男一女翻身下马,女子看上去二十岁未满,一身妃色织锦长裙,腰间缠着黑色软鞭,长发披散在身后,只余一束垂在胸前,两侧分别挑出很细的两支,固定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也未带任何首饰。 而她身边的男子,看上去比女子年纪略小一点,一袭略微紧身的黑衣将他完美的身材展露无遗。墨色长发也未束起,额前的刘海下还系着黑色金纹的抹额。他手执长剑站在女子身后,表情柔和的看着她。薄唇轻启,嗓音温润而清亮。“很久没来看韩姨了。” 女子淡淡的“恩”了一声。 “来了啊~”吴夫人从门内疾步迎了出来,满面笑容。 女子仍是淡淡的,并不应话。而男子却一步跨上前,“韩姨,好久没见,您越发年轻了。” 吴夫人像是习惯了女子的淡漠,转向男子,笑的和蔼可亲,“好久不见,离钦不仅长得越来越俊,连这张嘴都甜了不少啊?” 离钦闻言不由温和一笑,“韩姨说笑了。” 女子终于在一旁开口了,语调平稳无一丝波澜,“他这张嘴现在越来越会颠倒黑白了,”说着转向吴夫人,“韩青衣,你老了不少。” “??苏凉,你混蛋!”吴夫人整个人一下就炸了,气急败坏的叫道。 苏凉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离钦一下挡在苏凉身前,无奈的笑,“韩姨,师傅她不是有心的,您别怪她。” 吴夫人刚要拍出的掌抽搐着收了回去,“我能怪她吗?我打得过她吗?” “上次,你被我的软鞭抽的嗷嗷叫。”苏凉淡定的站在离钦身后,凉凉的叙述着一事实。 离钦:“??噗” 吴夫人:“??好了,苏凉你可以走了。这里不欢迎你!” 卢念卿眼眸微垂,静静地看着她。 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无波无澜,一个却狼狈不堪?? 卢念卿越冷静,阮青黛便越觉得愤怒。 可腾腾不息的烈焰下,却是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出的迷茫和无措。 不知僵持了多久,竟是冷静到甚至漠然的那人率先败下阵来。 卢念卿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忽地俯下身来,唐突而冒失地将阮青黛拥进怀中,轻拍着她发抖的肩,“不会的。” 含义不明的三个字,叫阮青黛怔住,甚至忘记了挣扎。 “不会有野狗,也不会有蝇虫??” 卢念卿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你从来不是俎上之肉。” 第 75 章 075 听着这安抚的一句话,阮青黛却是身子一僵。 她缓缓转眼,视线落在卢念卿侧脸的那一刻,眸底仅剩的亮光也被暗影吞噬。 “你干什么?!” 武夷的叱声忽然响起。 卢念卿脸色微冷,缓缓松开了手。下一刻,他就被武夷揪着领口,一把拽了起来,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一番闹腾之后,苏凉师徒二人终于进了吴府。 吴夫人一脸郁闷的走在前面,“我把你们安排在另一个院子了。” 不省心的苏凉在她身后问道,“为什么?” 吴夫人嫌弃的顿了顿脚步,“你傻啊,那个院子虽然有阮青黛,但武林盟主就在一边看着呢!” 离钦仿佛毫不知情,听此不由惊讶的动了动眉,“阮青黛?盟主?” 吴夫人也惊讶了,连忙转过身朝苏凉挑了挑眉,“你没告诉他?” “为什么要告诉他?”苏凉的眼神平静无波。 吴夫人噎了噎,下意识的瞟了离钦一眼,“你真是??” 离钦的脸上丝毫没有不悦,但眼眸却黯了黯,深邃的看不见底。 阮青黛在房内又编了一上午的盘长结,总算做出了一个有点像的结,不过??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真是不忍直视。 碧萝都有些不忍心了,“少主??要不咱别编了吧~” 阮青黛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没回答。为什么自己就是编不出来呢? 碧萝见阮青黛不答话,仍盯着面前的盘长结,不由一怔,别看少主平常乐乐呵呵,一幅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然而认真起来却简直是一根筋。小时候,少主练轻功的时候,因为毕竟是女儿身,从小身子也不是很好,导致练功的进展极为缓慢。而后来,少主发现自己的轻功竟练得还不如兰苕时,她就开始每日茶不思饭不想的练功,像入了魔一般,最终,少主的轻功终于还是练成了。而现在,少主又开始“犯病”了?? “少主,这编剑穗也不能急于一时,你下午还要去和吴夫人喝茶呢。”刚刚睡醒的兰苕嘟囔着。 阮青黛又愣愣的看了盘长结许久,慢慢站了起来,“走吧。” 花园里。 阮青黛绕过假山走向凉亭,却见今日的亭中格外热闹,除了吴夫人,还有一男一女坐在石桌边。难道吴夫人有客人? 阮青黛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那边吴夫人却已经等得心都要焦了,一看见假山后阮青黛的身影,连忙招呼,“苏公子,怎么不过来?” 阮青黛见已被发现,便不慌不忙的走了过去,朝吴夫人行了个礼,“吴夫人。” 吴夫人站了起来,迎上去拉住阮青黛的手,“快来,我介绍两个人给你认识。” 阮青黛懵懵的被吴夫人拉了过去。 苏凉从阮青黛走过来那一刻,视线就一直紧紧定在她身上,分毫不动。 而离钦一直观察着苏凉的表情,看到苏凉看着阮青黛莫测的眼神,离钦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苏凉的眼神里,满是回忆,眷恋。这白衣男子究竟是?? “这是苏青苏公子。苏公子,这是我的??好友,苏凉,这位是她的徒儿——离钦。” 向苏凉拱了拱手后,阮青黛又转头看向黑衣男子,当她不经意和离钦那探究的视线相遇时,不由心里一惊,这人的眼神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离钦率先开口,“苏公子。” 阮青黛向离钦拱了拱手。 苏凉终于站起了身,妃色裙摆落地,裙身似有光华流转。 “苏公子。”凉凉的嗓音,如融化后的雪水。 阮青黛心里一颤,这声音好耳熟??“苏小姐??” “小姐?”苏凉的秀眉皱了起来,“你应该叫我凉姨。” 离钦一愣,阮青黛一噎。两人心里同时叫了句,什么鬼。 吴夫人捂脸,欲哭无泪。苏凉你是白痴吗?!然而,自己并不能抛下这个白痴不管?? 吴夫人忙打圆场,“呃,苏凉的意思是??她今年也二十三了,论年岁,她也能算你长辈了。” “?!”阮青黛震惊的朝苏凉看去,这位苏小姐竟然已经二十三了?这??明明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不到啊。 “苏公子啊,你看我们这么投缘,总不能以后就公子,夫人这样叫吧。不如,你就唤我韩姨,我就叫你阿青,如何?” “韩姨?” “哦,韩是我的本姓。”吴夫人笑着解释。“苏凉与我也是多年好友,你也就叫她凉姨吧。” “??”阮青黛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一下的工夫,自己就多出来两位姨了? 阮青黛还在犹豫间,却见苏凉淡淡的看着自己,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里竟多了些小期盼。 心里一暖,竟叫出了口,“凉姨。” “恩。”苏凉略带欣慰的莞尔一笑,嫣然无方。 正是一其乐融融的认亲情景,却有一人被隔绝在外。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离钦眸色越来越黯。阿青?阿钦?这苏青不仅能让师傅难得的露出笑容,甚至还夺走了他的名字? 阮青黛和她的两位姨在凉亭内聊了一下午,而谈话的内容竟全是围绕她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究竟是怎么被这两个女人套出这么多的话啊?!! 而这两位姨也忒奇怪了些,自己说那些在云水山庄长大的事时,韩姨的表情分明是“谢天谢地”,而凉姨的表情似乎是“哼,我真是了不起。” 满心疑惑的阮青黛一脚踏入自己的屋内,却一眼瞟见自己桌上编的歪歪斜斜的盘长结。 “嗷!!!!我的剑穗还没编完!!!我竟然和人家闲聊聊了一下午!”阮青黛哀嚎着扑向自己的剑穗半成品。就剩一天了怎摸办TAT 在膳厅用晚饭时,阮青黛并未见到她的凉姨和那个离钦。 见吴老爷和吴夫人都已动筷,丝毫没有等人的意思,不由好奇,“韩姨,我们不等凉姨和离钦吗?” 晏闻昭的筷子一顿,韩姨?阮青黛什么时候和吴夫人这么亲了?据自己最近的观察,这位吴夫人很有可能曾经是魔教的人,但人家毕竟已经不再涉足江湖恩怨,自己就并没有兴趣和一个老女人过不去??然而,她为什么对阮青黛这么亲近?这难道是魔教的什么算盘?还有??凉姨,离钦又是什么情况? 见文少秋与晏闻昭都面露疑惑,阮青黛连忙解释,“凉姨是韩姨的好友,今天带着她徒儿来看望韩姨??” 吴夫人瞥了晏闻昭一眼,有这尊大佛在,苏凉那个白痴最好还是别出门了??“他们一般不与我们同桌而食,我已经吩咐人把菜饭送过去了。” “噢??”想想苏凉那个淡漠的性子,这种事也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阮青黛终于举筷。 吃完晚饭,文少秋回了自己房间,阮青黛和晏闻昭一道走向他们的院落。 “明天我要见到剑穗。”晏闻昭突然开口。 阮青黛原本耷拉着的头唰的抬起来,“明天?!!不是说三天吗?” 晏闻昭嘴角一翘,又被压了下去,“前天我和你说的,加上今天,明天正好是第三天。” c(RДQ)ノ阮青黛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顾不上再慢悠悠的散步了,阮青黛朝晏闻昭幽幽的看了一眼,然后??拔腿就跑。 “少主!你跑什么啊?”兰苕碧萝慌慌张张的追上去?? “编~~剑~~穗~~”阮青黛的哀嚎声越来越远,飘散在风中?? 晏闻昭停在原地,默默的看着阮青黛狂奔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一扬,满眼都是笑意。 兼禾无语的在一旁看着自家公子的笑容,公子,你这样是讨不到媳妇的??TAT 第二日清晨。 阮青黛忧桑的看着自己编成的剑穗??盘长结歪歪扭扭,龙纹紫檀玉和裂纹蜡珠是本来就有的配件,余下的自己穿的流苏也不忍直视?? 再看看模板??好吧,根本看不出它是模板。 碧萝安慰阮青黛,“少主别桑心??你看你的剑穗多完整!多结实!” 阮青黛仍丧着脸,“就这样吧。去看看表哥出门了没??” 阮青黛走出门,恰好看见文少秋从晏闻昭房里走了出来。 阮青黛高深莫测的扫了文少秋一眼,“你怎么过来了?” 文少秋朝门内指了指,轻声说,“我来找盟主出去,结果他老人家今天身体不适,不出去??” “不适?”阮青黛一怔,慕大少爷还有生病不舒服的时候? “好像昨夜受了凉,今天嗓子都哑了??”文少秋担忧的向门内看了看,“最近到处跑真的太累了。” “对了,之前一直没见着你,还没问过你,线索查的怎么样了?魔教遗物到底是什么?”突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进展,阮青黛赶紧抓住文少秋问道。 “盟主还没和你说啊~根本没有什么魔教遗物,啊不对,应该说魔教一直在找的是他们的遗孤!”文少秋压低声音,沉声解释。 “遗孤?”阮青黛不由蹙起眉。 “是。从魔教一路上下的毒手来看,他们的对象都和十五年前枫城郊外的村落脱不了干系。我们之前都以为他是在找漠云苍自尽前最后的落脚之地??” “自尽?漠云苍是自尽?”阮青黛打断文少秋的讲解。 文少秋用同情的眼神看了看阮青黛,“看来,百里庄主真是什么都不告诉你啊~” “??”当然了,自己的老爹巴不得把自己养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绣花鸟的大小姐,江湖上的事自然不和她多说??这样想来,还要多亏了娘亲的病,不然自己估计也要被养成枫阑欣第二。 文少秋拉着阮青黛远离了晏闻昭的门,走到院中的石桌边坐下,“据说你有个夭折的兄长?” “??是,听爹说,是被魔教??”阮青黛顿了顿,没说下去。 “据说当年因为这件事,你爹是立马就要去找魔教决一死战的,为此慕老前辈还和他吵了一架。最终你爹妥协,和慕老前辈定了两年之约,用两年时间蓄积力量,准备一举摧毁魔教。” “原来是这样??”阮青黛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娘亲对自己夭折的兄长耿耿于怀,以致对第二胎是个男孩这样的事执着不已。现在再想想家中老??暗幕埃坪蹩梢岳斫庖坏懔耍靶〗愕蹦晔禄程ド履歉龊⒆樱峁挂蜃约旱氖韬鍪顾宜涝谀Ы淌种小诵〗阕栽鸩灰眩峁靡痛笊僖笔币?忍不发,这让小姐更感到对不起那个孩子,直到两年后,小姐怀了少主你,大夫又说是个男胎,她就一直认定,你就是那个孩子回来找她了??没想到??唉,世事难料,小姐突然精神崩溃也是可以理解的啊??”老??暗幕霸诎倮锴溲阅灾胁欢现馗础 “卿言?卿言!”文少秋见阮青黛走了神,连忙挥手把他的魂招了回来。 “还没说完呢,那一场对魔教的讨伐的确是成功的。魔教又恰逢内乱,漠云苍重伤,抛下了他的夫人,带着漠引逃出重围。但慕老前辈并没有为难漠云苍的夫人,而是放了她。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漠云苍又带着漠引折了回来,后来漠云苍和他夫人在几大门派的围堵下,双双跳崖。而漠引被成功掩护,转移了出去。”文少秋一口气说了一大通,歇了口气,夺过茶杯,狠狠灌了口水。 阮青黛满脸“当年的事好复杂”的表情,“那,你刚刚说的魔教遗孤又是什么?” “慕老前辈说,当年他放走漠云苍的夫人时,她已经怀胎九月,而后来跳崖时,她的肚子却已然平平??” “所以,漠引在找的是??他的弟弟或是妹妹?!” “算是吧,也是他主子。毕竟漠引只是漠云苍的义子,而那个孩子才是魔教真正的主子。魔教这些年也内斗不断,起因也无非是说漠引不是他们正经主子??若是漠引找到了那个孩子,不管那个孩子接不接位,不再动乱的魔教??都将更加难对付??”文少秋捏紧了茶杯,眼中全是焦虑和恨意?? 阮青黛听傻了眼,这江湖大事果然??好复杂好复杂??仅这么一听,自己就有种活着真好的沧桑感?? 平复了一下心情,文少秋转向阮青黛,见她一脸傻愣,不由一笑,“好了~这些事是挺烦心的,也难怪你爹和盟主都不告诉你??” 阮青黛眨眼,还是追问,“那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听说当年魔教教主夫人有个妹妹,当年可能就是她带走了孩子。不过??魔教一向保密工作做的极好,我们虽有眼线,但级别太低,别说教主夫人的妹妹叫什么长什么样,就连那教主夫人,我们也只知道她是魔教圣女而已。所以,暂时没有什么头绪??”文少秋就仰头喝了口水。 阮青黛噢了一声,仍然不肯住口,“那你们要是找到魔教遗孤了,你们会怎么办?杀了他?” 文少秋重重放下茶杯,双眼似有杀气,“那就要看这位遗孤对魔教的分量了??” 阮青黛蓦地感觉身上一冷,鼻头一酸,“阿嚏~” 文少秋连忙收回眼中的杀气,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关切的问道,“卿言,你不会也冻着了吧?” “??并没有。”阮青黛说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手上的两串剑穗赫然出现在文少秋眼前。 “咦?好漂亮的剑穗啊!”文少秋一把抢过“原版”龙纹紫檀玉剑穗,爱不释手,“这??哪来的?” “唔??韩姨送我的。”阮青黛吸吸鼻子。 “你又不用剑!??送我吧~”文少秋拿着剑穗在自己剑上比划着。 “不行。”阮青黛毫不犹豫的拒绝。 “哎你个没良心的,我在这边讲的口干舌燥,你给个不用的剑穗给我怎么啦!小气鬼!”文少秋不舍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穗?? 阮青黛正要一把抢回自己的剑穗,没想到文少秋一躲,噌噌噌的弹开,头也不回的??开溜了! 阮青黛震惊的看着文少秋就这么不要脸的拎着“原版”龙纹紫檀玉剑穗风一样的逃出自己的视线?? “哇呀呀!”手里只剩自己编的那个丑不拉叽的剑穗的阮青黛狂躁的跳了起来?? 原本打着不要脸算盘的阮青黛,想着把两串剑穗拎到晏闻昭跟前,然后说丑的是自己第一次编的,好看的是最后的成品,以此来显示自己的诚意以及心灵手巧!!结果!!该死的文少秋?? 阮青黛纠结的盯着手中的剑穗,内牛满面了一会,还是认命的朝晏闻昭房中走去。 “笃笃”阮青黛敲了敲门。 “吱呀~”兼禾打开了门,见是阮青黛,连忙苦着脸哭诉,“表少爷你可来了??公子不肯看大夫,还不好好休息!” 阮青黛默:兼禾你是脑子坏了么??干嘛用一副救世主一样的表情看着我??难道我能让慕大少爷休息睡觉吗? 兼禾:π_π是你是你就是你,我们的希望~表少爷!你可以让公子不暴躁??可以让公子笑,你也一定可以让公子睡觉!哎?好押韵?? 阮青黛:-_-# 兼禾一把将阮青黛推了进去,自己就守在门外和兰苕碧萝诉苦??生病了的公子更阴晴不定不好伺候啊!而且他现在嗓子哑了不能骂人了??所以动手的次数就更多了啊啊!娘亲啊~~ 被兼禾推了进去的阮青黛紧张的把剑穗藏到了身后,要是慕大少爷骂自己手笨怎摸办?自己能和他拼命吗??哎对了!他生病了!! 阮青黛突然开心起来,把藏在身后的剑穗掏了出来,大摇大摆的走到晏闻昭面前。 都说病来如山倒,果然不假。晏闻昭虽和往常一样半躺在座椅上,拿着简报,思考问题。但往常白皙的脸上现在却很明显的染上了两抹不正常的红晕,再加上近乎惨白的薄唇,晏闻昭整个人呈现的就是烧糊涂了的病态?? 阮青黛一把抽出晏闻昭手中的简报,第一次扬着声音和她亲爱的表哥说话,“听说表哥你病了?” 晏闻昭翻了个白眼,并不说话,反而稍稍起身要抢回自己的东西。 阮青黛下意识的将简报一提,晏闻昭够了个空,整个人脱力的又跌坐回了座椅上。 “你做什么?”晏闻昭终于艰难的开口,那声音竟然低沉沙哑的可怕,让人听着都为那嗓子捏把汗?? 阮青黛吓了一跳,心里一紧,连忙扔掉手中的简报,丢掉小人得志的表情,绕过书桌,跑到晏闻昭身边。 “你怎么弄成这样?!”阮青黛一手贴上晏闻昭的额头,手下竟是一片滚烫,不由惊的收回手。 晏闻昭本就烧的有些糊涂,突然间额头上贴上什么东西,冰凉柔滑,不禁舒服的展开了紧锁的眉头,压抑的叹了口气??结果那片清凉却一下又消失了,晏闻昭侧头一看,见是阮青黛收回了手,此时他脑子又烧的热乎乎的,竟一把抓过阮青黛的手贴在了自己滚烫的脸上。 阮青黛此时满脑子都是糟了,烧成这样不会烧傻吧,根本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但她还是骤然抽出自己的手掌,刷的收到身后。 “把手给我!”晏闻昭不满的皱起了眉。 阮青黛噎了噎,转念一想,“你去床上躺着,我就把手给你!” 晏闻昭虽然脑子烧的有点糊涂,然而也并没有完全没意识,听阮青黛以哄小孩的口吻对自己这么说,不由嫌弃的瞥了一眼她,“阮青黛,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沙哑的声音反抗着。 “??”阮青黛默。 然而,下一刻,三岁小孩晏闻昭却下盘略有不稳的站了起来,向床边走去。 “??” 见晏闻昭的步伐有些混乱,阮青黛不放心的飘过去一下扶住他,走向床边。 晏闻昭一把要甩开阮青黛的手,“我自己能走,别弄得我像个废人一样!”声音变得嘶哑,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阮青黛好笑的制住晏闻昭的乱动,这么些年,竟然还能让自己遇上这样欺负慕大少爷的福利~真真是上天恩赐啊~ “是是是,你不是废人。”生病的慕大少爷还是要哄的?? 晏闻昭见阮青黛丝毫要放手的意思都没有,又对自己现在这十分“柔弱”的身体状况表示很愤怒,于是大力的一挥手?? ???? 阮青黛根本没想到晏闻昭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不察,竟被晏闻昭推了了出去。原本阮青黛就侧对着晏闻昭,扶着他准备让他坐下去,蓦地被一甩一推,整个人后仰着倒向床铺?? 而大力挥手的慕大少爷也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因为发烧而头晕的他这么大力的一挥手,整个人也重心不稳的直直向下栽去?? ????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刚刚还站在床前纠缠的两人竟双双倒在了床上?? 准确的说,不是双双倒在床上。而是阮青黛倒在床上,而晏闻昭趴在了阮青黛上方。经典的男上女下姿势出现了??(/ω\) 阮青黛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自己就倒在了软软的东西上??睁开刚刚闭上的眼,眼前竟赫然是晏闻昭白里透红的俊脸。 而晏闻昭在栽下去的时候下意识的伸手,在床铺上无力的撑了一下,于是整个人就悬在了阮青黛的上方?? 两人的脸挨的极近,鼻尖已经快相触,深深浅浅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气氛在那一瞬变得暧昧起来?? 阮青黛的目光避无可避的落在晏闻昭俊美无暇的面庞上,察觉到两人此时的暧昧姿势,阮青黛的脸猛的烧了起来,心跳也“扑通扑通”开始加快?? 晏闻昭只觉得身下的人软软凉凉的,连呼出的气息都异常清凉,浅浅的拍打在自己滚烫的脸上,那片脸上感受到的温差让他浑身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再低头看身下阮青黛,脸蛋白皙精致,不描而黑的细眉下是一双澈然干净的眼眸,鼻尖秀挺,而唇?? 淡淡的,没有什么血色,却看上去就软软糯糯的,十分可口?? 晏闻昭只觉得脸上的温度已经蔓延到脑子里去了,愣怔了一会,竟鬼使神差的俯首,鼻尖错开,一点点向那樱唇靠近?? 阮青黛原本是脑子一片空白,然而当晏闻昭的眼神越来越幽深,越来越莫测时,阮青黛本能的有危险逼近的感觉,一回神,见晏闻昭竟靠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阮青黛想都没想的一把将慕大少爷推了出去?? 阮青黛用了很大的力气,原本已经要吻上那片樱唇的慕大盟主被一下推了出去,重重的跌坐在地上。呆坐在地上的晏闻昭满脑子竟都是,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未料到自己有那么大的爆发力,阮青黛直愣愣的看着晏闻昭摔了出去,连忙也从床上爬了起来,蹲到晏闻昭身边,“你没事吧??” 晏闻昭仍不死心的盯着那抹樱色,眸色幽深。 丝毫不知状况的阮青黛抱住晏闻昭的手臂,将人扶了起来。 这一次晏闻昭乖乖的被扶起来,又乖乖的上了床。 阮青黛吃力的给她亲爱的表哥盖上被子,就扭头要出去。 晏闻昭一把伸出手,扣住阮青黛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声音沙哑中带了丝不满,“去哪?” 仍在状况外的阮青黛以为晏闻昭还在耍小孩脾气,要她的手来给自己降温,就无奈的在床边坐了下来,顺着晏闻昭的力,将手搭在了他温度持高不下的脸上,而自己的心跳 晏闻昭感受到那润凉的手掌贴在了自己脸上,虽还不满足,却仍是放松了表情。 阮青黛哭笑不得的看着生病了就像个孩子的晏闻昭,无语的撇了撇嘴,转过头朝门外喊:“兼禾。” “吱呀”,兼禾屁颠屁颠的滚了进来。身后两个小尾巴组成了晏闻昭生病观光团,分别是兰苕,碧萝。 走到阮青黛跟前,三人组的下巴全掉在了地上。 兰苕:什么鬼?! 兼禾:公子拉着表少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公子拉着表少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公子拉着表少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碧萝:白痴,我们看到了!! 兼禾: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三遍??遍?? 兰苕碧萝:滚!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太过珍贵??若是那个时候发明了相机??炮灰三人组表示一定要拍照留恋! 兼禾:纪念我终于活着看到了公子被征服的那一天! 兰苕碧萝:纪念我们终于活着看到了少主不再那么面,翻身做女王大人的那一天! 阮青黛和晏闻昭并没有注意三人组的诡异神色。 晏闻昭现在满足的闭目养神,炮灰三人组是什么鬼?关我什么事? 而阮青黛本来就是神经大条,想了想,侧头吩咐兼禾:“去拜托吴夫人请个大夫,要快一点。” 兼禾嗷的叫了一声,不舍的一步三回头离开了房间。 晏闻昭突然睁眼,哑着声音做最后的反抗,“我不需要看大夫!” “??”阮青黛作势就要抽回自己的手,晏闻昭紧紧拉住不放,板着一张烧红的脸,别扭着哼了一声,“只许大夫进来,你要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放进来,我就剁了你!” 阮青黛无语的看着晏闻昭又把自己已经被捂热的左手一抛,扯过自己冰凉的右手贴在了他的另一边脸上。 兰苕:这??是公子? 碧萝:??不是吧 兰苕:呔,哪来的妖孽! 碧萝: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苕:→_→你好像发现了问题的重点! 两人正用眼神八卦的交流着,阮青黛却又转过头吩咐,“你们俩去门外守着吧??要是吴夫人或者其他除了大夫以外的人要进来,就说表哥他要静养,不宜见客吧??” “是”,“是”二人组也恋恋不舍的被赶了出去。 吴夫人带着着急的吴萱和大夫来到晏闻昭房门前,大夫是进去了,她们俩却吃了闭门羹?? 吴萱一听木深病了,连忙就和吴夫人赶了过来,结果却连人都看不着,于是皱着脸看向她娘,满脸的郁闷。 吴夫人见自家女儿这副模样,转向碧萝,“木少侠是客人,我们怎么能不探望一下呢?” 碧萝:“夫人,我们公子说木公子要静养,不宜见客。而且怕过了病气给您??” 吴夫人细眉一挑,既然是阿青吩咐的,吴夫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就不进去了。不过,阿青呢?他凉姨还在等他切磋武功呢~” 碧萝支唔着指了指门内。 吴夫人的柳叶眉立马竖了起来,“他在里面干什么?他又不是大夫,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办?!” 兰苕碧萝有些招架不住,“这??这木公子离不开我家公子??” 吴夫人心里一惊,想问的话很多,却一句都不敢问出口。 见碧萝又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吴夫人脑补出了一大堆东西??心里越来越凉。 这病人是探望不了了,吴夫人只好拉着不愿走的吴萱 转身离开,步伐迈的很急,裙摆间发出刷刷刷的响声。 吴夫人一脚踹开苏凉的房门,“苏凉,我们得谈谈了。” 坐在桌边擦软鞭的苏凉抬了抬眼,波澜不惊的出声,“谈什么?” 吴夫人一下在苏凉对面坐下,声音放低不少,“谈离钦和阮青黛。” 苏凉擦拭软鞭的手顿了顿,接着放下手中的东西,正色道,“她不叫阮青黛,她叫阮青黛。” 吴夫人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什么阮青黛,当年你既然把她和阮青黛调了包,她就不再是漠云苍的女儿了!” 苏凉眸色一冷,声音也凉了不少,“漠云苍原本就不配做爹,当年那一战,确实是姐姐向慕离递了消息,但她毕竟还怀着漠云苍的骨肉!漠云苍竟然逃出重围也不放过姐姐,要不是他派人追杀我们,姐姐也不会??”回忆起当年,苏凉眼里满是冰霜。 吴夫人也不由叹了口气,却疑惑道,“可后来,漠云苍为什么又回去找夫人了?” “被追杀的时候,姐姐说我们要分头行动,我带着孩子先去找你,她会来和我汇合??结果再后来就传来漠云苍和姐姐一起跳崖的消息!漠云苍为什么回去我怎么知道,要不是他回去,姐姐说不定就能逃出来了!”苏凉的手扣住桌角,一点点收紧?? 闻言,晏闻昭自然是怒从心中起,可却连反驳的气力也没有。 “你们两个,真是孽缘。” 没听到晏闻昭的呵斥,陆啸更加有恃无恐,感慨道,“她在你身边会死,可你离了她就不能活??你俩这不是注定只能活一个?” 晏闻昭沉默半晌,却忽然纠正道,“她从未说过,宁死不会留在我身边,她说的是??绝不会再回上京城。” 第 76 章 076 听得晏闻昭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陆啸想也没想,说道,“她不愿回上京城,不就是因为你在上京城么?否则还能是因为什么?” 马车内忽然掷出一个药瓶,正好丢进陆啸的怀里。 陆啸愣住,“这是什么?” “能把你毒哑的药。” 晏闻昭沙哑的嗓音从车内传来。 当年,苏凉带着阮青黛投奔韩青衣。韩青衣原本是随心门圣女也就是教主夫人苏卿的侍女,但却因为爱上吴天而逃离随心门,多亏苏卿的求情,才能和情郎双宿双飞。他们就在枫城郊外盖了个小屋,男耕女织。 苏凉带着阮青黛投奔她的那天晚上,大雨倾盆,恰好慕寒在路上临盆,最近的屋子就是韩青衣的家。韩青衣一眼认出了慕寒就是云水山庄的庄主夫人?? 为了让阮青黛不受颠沛流离之苦,为了让她堂堂正正的生活,不再担上魔教的名号,苏凉将阮青黛和阮青黛调包。阮青黛留给了昏迷的慕寒,而自己则带着真正的阮青黛,取名离钦,离亲之意,远走天涯?? 回想起往事,吴夫人的脸上也露出种凄哀的表情,“阮青黛??” 苏凉打断,“是阮青黛??漠云苍是不配做爹,但??这个名字是姐姐取的。我,一刻不敢忘??” 吴夫人妥协了,继续开口,“我最近发现??阮青黛和晏闻昭的关系很不一般。据我的观察,晏闻昭对阮青黛似乎有意,他们的身份原本就对立??日后若是在一起??” 苏凉瞥了眼吴夫人,声音又恢复了淡淡的,“阮青黛的身份是云水山庄的大小姐,虽然因为那个慕寒的病扮了十五年男子,但阮鹤年绝不会耽误她一生??等到阮青黛恢复女儿身谈婚论嫁之时,晏闻昭便是最佳人选,他们也算天作之合。” 吴夫人迟疑,“万一??阮青黛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办?” 苏凉眼里一片坚定,“姐姐说过,要阮青黛安稳一生,我不会让她的希望落空。我不说,这个秘密就不会暴露。圣女的血液和任何人都相溶,当年阮鹤年不是也滴血认亲过吗?没有人会知道阮青黛不是云水山庄的孩子!除非,你会说出去。”苏凉向吴夫人危险的斜了一眼。 吴夫人一下急了,“我怎么会说出去!当年一战后,随心门也有人到枫城追查,我们一家也是拼了命逃出来不肯透露一个字的。我之所以怕暴露,是因为自从漠引重掌魔教后,随心门日益稳固,只怕一稳定下来,必然会追查当年的事!漠引是什么样你也知道,他只听他义父的。你看现在晏闻昭来了蟠城,说不定就是追着漠引而来!如果漠引真的来了蟠城,恐怕??我们是逃不过了??” 听着听着,苏凉的眉头皱了起来,韩青衣分析的不无道理,那么??“万一漠引再找来,你不要和他硬碰硬。只需告诉他我的行踪既可。” 吴夫人双眼一瞪,“你疯了?!万一漠引为了替漠云苍报仇,把圣女背叛随心门的账算在你们头上,追杀你们怎么办?!” 苏凉冷哼了一声,“他若和我算账,那么我也要和他算一笔账,算姐姐当年是如何对他这个义子的!” 见吴夫人仍是忧心忡忡,苏凉不自在的安慰她,“放心。我能应付的来??况且,现在和我在一起的魔教遗孤是离钦,不是阮青黛。” 吴夫人唰的站起身,“你的意思是让离钦当阮青黛的替代品,冒充遗孤骗过漠引?” 苏凉一脸漠然,“他从来都只是阮青黛的替代品,这些年将他带在身边,也只是为了引开随心门的视线罢了。” 吴夫人垂下眼,离钦的人生也是坎坷,不仅从小离亲,还从小跟着苏凉到处闯荡,当年苏凉也不过八岁,她执意要带着还是婴儿的离钦躲了起来,想必也是受尽了苦楚??苏凉待离钦也是颇为冷漠,现在??竟然就这样被他师傅当做牺牲品??然而,自己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因为比起离钦,自己和苏凉都有更需要用一切守护的人,不仅仅可以付出生命,还有良心。 门外,黑衣男子悄无声息的站在那。极好的耳力足以让他听清屋内的谈好而他的气息被很好的隐藏了起来。 屋里的谈话结束,男子缓缓转过身,赫然是刚刚谈话内容中的最悲惨的一个配角——离钦。或者说,是真正的阮青黛。 此时,他的脸色变得惨白,眼里一片惊痛,像是遭遇了什么重大打击。从小到大,他的身边一直就只有师傅,他已经将她看做唯一的亲人。他一直以为师傅对自己再怎么冷漠,那都是性格使然。 现在看来,真是大错特错!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是另一个人的替代品!一个替阮青黛活她的人生,甚至替阮青黛去死的替代品!凭什么?凭什么他的一生是为另一个人而活?! 离钦的眼中戾气暴增,体内似有真气乱涌??嘴角有些渗出血来,离钦心下一惊 不好,自己已有走火入魔的前兆??一把点上几个穴位,他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西院是一番风起云涌,而东院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大夫给晏闻昭把了把脉,说不过是普通伤寒,于是开了几副方子就告辞了。 三人组乖乖的下去煎药了,房间里又成了阮青黛和晏闻昭的二人世界了。 阮青黛的手动了动,想从晏闻昭脸上抽回来。晏闻昭突然双眼一睁,看向阮青黛,“做什么?” 阮青黛趁着晏闻昭没力气,赶紧抽回手,甩了甩,“我的手已经被你捂热了。我去帮你弄一条凉的帕子来。” 晏闻昭拽过阮青黛,“不用。” 阮青黛认命的坐回床边,“那好吧??” 晏闻昭仰着脸,觉得这样和阮青黛对视很不对劲,自己的气势会弱掉一大截??于是半撑着坐了起来,靠在床边,双手环胸。 “我的剑穗呢?”嗓音依旧沙哑。 阮青黛撇了撇嘴,手伸到腰间去取,然后拽下来,递给晏闻昭。 晏闻昭眼底一亮,略带欢喜的接了过去,然后????嘴角抽搐不已?? “这??是你编的??剑穗?”晏闻昭仍抱有侥幸心理。 阮青黛看出了晏闻昭脸上的嫌弃和难以置信,也不由挫败的垂下头,“就说我不行??你非要我编??你以为谁都和枫阑欣一样心灵手巧啊。” 听见阮青黛埋怨的提起枫阑欣,晏闻昭嘴角一扬,笑容带了丝邪气。知道嫉妒枫阑欣了???嗯,不错,有进步。再打量那串歪歪扭扭的剑穗时,晏闻昭觉得它顺眼了不少,还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阮青黛正垂着头,却听见沙哑的轻笑,不由惊讶的抬眼,却见晏闻昭竟牵着嘴角抚摸自己编的剑穗。 凭着自己多年被蹂躏,被嫌弃的经验,阮青黛立马将这笑容理解为嘲讽。 心里不禁有些懊恼,是他让自己编的,编完了却嘲笑自己的手艺!哪有这样作弄人的?! 阮青黛气急败坏的去抢晏闻昭手中的剑穗,晏闻昭却一把收回手。 晏闻昭一把收回手,将剑穗藏到了自己枕下,却蓦然发现自己这种行为??十分幼稚,不由僵了僵。 见阮青黛还要伸手来抢,连忙制住她的爪子,表态道,“我很喜欢。” 阮青黛浑身一震,惊愕的抬眼看向晏闻昭,自己没听错吧?!挑剔的要死的慕大少爷说喜欢自己的剑穗?!喜欢那歪歪扭扭的剑穗?! 晏闻昭见阮青黛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直直盯着自己,往常冰块一样的脸上似乎烧的更厉害了,别扭的转过头,干咳了几声。 阮青黛突然心里一乐,没想到晏闻昭这臭脾气还会安慰人嘛!不管他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自己这么多天学编剑穗的工夫终是没有白费。心里面因为编不好剑穗的心结终于解了开来。阮青黛一松下心,笑容就又回到了脸上。 晏闻昭听见一声轻哂,一侧过头就看见阮青黛腮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双眼弯弯,那樱色的唇也高高扬起??晏闻昭突然想到了刚刚自己离那最近的时候,呼吸一滞。 再见那抹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晏闻昭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很多个画面,那些画面上通通都是或甜笑,或苦笑,或干笑的阮青黛?? 阮青黛见晏闻昭又转过头看自己,不由笑道,“表哥你就骗人吧,我那剑穗和枫阑欣的根本没法比,连枫阑欣的剑穗您老人家都不喜欢,怎么会喜欢我这只?” 晏闻昭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见阮青黛的自嘲,便抬手指了指自己挂在一边的承影剑。 阮青黛看了看承影剑,又看了看晏闻昭,不解的起身拿过剑递给坐在那的他。 晏闻昭盯着阮青黛深深的看了一眼,然后从枕下拿出剑穗,低下头认认真真的将剑穗系到了自己的剑把和剑鞘上。 阮青黛低着头,就那么呆呆的看着晏闻昭的动作,突然觉得他好看了不少,整张脸都更柔和,更俊美了?? 从小到大,晏闻昭那张“恍如天人”的脸也是有那么两次迷惑过阮青黛的,一次便是此刻正专注系剑穗的他,而另一次??便是十年前,一脚踹开落玉轩大门,将她寂如死水的生活完全打破的黑衣少年。 想到那时候,黑衣少年破门而入,阳光在他身后镀上一层刺眼光芒的场景,阮青黛心里突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回归了,莫名的心头起了一丝异样。 转回注意力,阮青黛仍呆呆的看着晏闻昭。 那平常总是冷着的俊脸,在此刻终于柔和了起来。如画的眉眼里是格外的认真,一双骨骼分明却纤长的手在剑鞘与剑穗间来回穿梭。 晏闻昭折腾好剑穗,一抬眼,就见阮青黛一脸蠢萌蠢萌的盯着自己,不由一愣,随即轻轻扯了扯嘴角,“因为是你编的。” 因为是你编的,所以我很喜欢。 原本沙哑难听的嗓音在说这句话时,却有了不一样的魅力,仿佛声音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颗粒,一点点摩擦在阮青黛的心上?? 阮青黛听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再加上那勾人的声线,她只觉得心里一热,两颊上都飞上红云。生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要破功,阮青黛很怂的站起身拔腿就跑,头也不回的跑出了门。 晏闻昭这次没再拉住她,竟只是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阮青黛仓皇而逃的背影?? 门外刚刚煎好药的三人组正端着药碗进来,却见他们的少主(表少爷)红着脸飞奔了出去。 兰苕碧萝:是我瞎了吗?!!少主这么个厚脸皮的人怎么红脸了?! 兼禾:天啊!!公子趁着生病对表少爷做了什么?!! 三人目送完阮青黛的背影,再齐齐转身看向床上的晏闻昭。 晏闻昭一脸餍足的半靠在那,笑容意味深长?? 兼禾:??公子你这幅表情很容易让人误会你对表少爷做了什么的!! 兰苕碧萝:石化中。 ******************************************************************************* 阮青黛像是受了惊的乌龟把脑袋缩回壳里似的,把自己扔进了屋里。 等等,为什么自己要脸红啊? 表哥说的话也没什么啊”斜眼:是么“,自己瞎脸红什么? 我去,真是丢大人了?? 阮青黛“嗷”的一声把脑袋磕向桌面。 怎么小时候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说句实话,小时候的阮青黛对晏闻昭还是很依赖的??由于娘亲的原因,阮青黛七八岁之前都是在落玉轩和老??耙黄鸲裙?的,直到那个黑衣少年不顾爹的禁令闯了进来,她的生活才开始微起波澜。阮青黛实在是害怕极了以前那沉寂如死水一般的日子,因此她那几年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我行我素,狂妄不羁的少年身上。 后来??她知道那个少年叫晏闻昭了。 后来??她终于走出落玉轩了。 但,后来的几年,她再没见过晏闻昭?? 阮青黛垂下眼,略有些惆怅,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希望”不再出现时的伤感??她尝试了很久,才将晏闻昭这个希望从心里剔除,却不曾想几年后,又兜兜转转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她似乎,仍对这个人有希冀。 是夜。 西园,冷月凄风。 离钦仍静静盘腿坐在床上,看似平静的运着功,实则脑海里过往的一幕幕不断闪过。而耳畔,还是白日里苏凉最后那句淡漠无情的“他原本就是阮青黛的替代品。” 阮青黛??替代品?? 离钦紧紧皱着眉,一颗颗汗珠从额头上渗出,而他那原本俊雅的脸上布满了痛苦。 不过是个替代品??不过是个替代品?? 是啊,他原先怎么就看不清呢??师傅对他从来都是冷漠,甚至不愿教导他的武功。 然而,他却还想着,要好好练功为师傅分担一些,因此??他一直偷偷修习自己无意中得到的武功秘籍,准备给师傅一个惊喜。 现在想来??呵,怕是惊吓吧。 师傅巴不得他就是个废人吧,就是个任凭她摆布的废人,能在关键时刻替阮青黛去死的废人?? 是夜。 东院,风月无边。 晏闻昭吃完药早早的睡下了,此刻已深入梦境,无可自拔?? 时间仿佛又回到白天那一刻,自己和阮青黛双双倒了下去,最后保存了男上女下的姿势。 晏闻昭趴在阮青黛正上方,鼻尖对鼻尖,眉眼对眉眼,晏闻昭像白日一样缓缓低头,错开阮青黛的鼻尖,一点点向那软糯可口的樱唇靠近,靠近?? 这一次,没有了最后一刻阮青黛的重重一推。 晏闻昭如愿以偿的触到了那抹樱色,正如自己预料的那样,软软糯糯,还有淡淡的甜香??身下的人仍睁着双干净的大眼,眸子里却满是笑意,那抹笑意一撞进晏闻昭眼里,便瞬间摧毁了他的所有理智。 晏闻昭含着那樱唇,开始重重厮磨起来,原本支撑着自己的手,一只垫在了阮青黛的脑后,另一只手,则搂住了她的腰,将她紧紧贴向自己?? 温度在上升,晏闻昭火热的唇向下,移到了身下人的脖颈上,鼻端萦绕着淡淡的体香,不明显却似有勾魂摄魄的魔力。 晏闻昭细细地闻着,又向上吻去,含住了耳垂。 身下的人嘤咛了一声,呼吸急促起来,“表??哥??” 晏闻昭眸色一黯,又重重的吻向那开开合合的樱唇。 ?????? 晏闻昭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额边的发际都被汗湿了,俊脸爬上一抹异样的红。 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梦和现实,晏闻昭缓缓坐了起来,双眼晦暗不明,唇角扬起,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自己竟然做了这种梦?!还是和那个臭丫头?! 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对劲了?? 晏闻昭抚向自己的唇,眸子里的异色由浅转浓,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阮青黛的笑容上了瘾?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对她有了这种心思?是得知她是女儿身之后?还是??年少初见? 回味起刚刚梦里,自己的心跳,还有那份最本能的欢喜,晏闻昭的眸色越发深邃的看不见底。 情不知所起,以前并不重要,但未来?? 于是,从这个绮丽的夜晚开始,晏闻昭才真正化身摇着尾巴的大灰狼,一步步向自己的猎物逼近??然而,正睡得不省人事的猎物本人对此浑然不知。 ****************************************************************************** 第二日。 对于阮青黛来说,昨天晚上就是个风平浪静,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夜晚。 推开房门,阮青黛伸着懒腰走向院子里的石桌,因为晏闻昭生病的缘故,吴夫人便把早点送到了东院来。此刻,石桌上已经布好了清粥小菜。 看了看晏闻昭依旧紧闭的房门,阮青黛侧头吩咐碧萝,“给表哥端到房里去吧。” 碧萝应了声,“是。” 阮青黛正自顾自吃的开心,却突然听到身后“吱呀”一声,然后是碧萝惊讶的叫声,“公子?” 阮青黛正舀着粥的手顿了顿,转过头,就看见晏闻昭精神抖擞的从屋内走了出来。 阮青黛目光略有闪躲,稳了稳气息,才向他看去。 晏闻昭一袭黑衣和往常并无二致,身材修长挺拔,白皙的面容褪去了昨日的薄红,眸如寒星,而唇角却噙了丝笑意。墨色长发束在脑后,以金冠别住,整个人都显得意气风发。 不是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吗?为什么昨天还病得稀里糊涂的晏闻昭今天就神采奕奕了?! 阮青黛不解的站起了身,看着晏闻昭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表哥?你病全好了?” 晏闻昭嘴角微扬的迈步朝阮青黛走去,“恩。” 果然晏闻昭这家伙就不是普通人!连恢复能力都异于常人!TAT以后还是少惹这位表哥吧,人家简直是老天的宠儿??和他作对注定没有好下场吧。阮青黛撇了撇嘴,在桌边坐下。 晏闻昭低头看向阮青黛精致的脸庞,只觉得越看越顺眼,心情愉悦的都要飞起来了。 在阮青黛对面坐下,晏闻昭正享受着这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清晨,却偏偏有人不识好歹的来横插了一脚。 “呀,盟主你身体好了?”一惊喜的男声打破了阮青黛和晏闻昭间少有的宁静时光。 阮青黛闻言一回头,就见文少秋跨着大步就冲了过来。此时四周并没有吴府的下人,因此文少秋便肆无忌惮的像个小厮一样在晏闻昭身边绕来绕去,“盟主,您的病痊愈了吗?真的没事了吗?” 晏闻昭在心里已经砍了文少秋无数刀,没事总往我们院跑什么?跑什么?面上仍淡淡的,“无碍。” “那么,盟主,咱们今日还出去吗?” 车帘晃动,阮青黛坐在原位,面色绯红,撑在裙裳上的纤细十指也不自觉攥紧。 忽地察觉到颊边隐隐传来些许湿意,她僵硬地抬手,指尖在颊边轻轻一抹,竟是有一滴微热的泪珠在指腹洇开。 阮青黛怔怔地盯着那转瞬就了无痕迹的泪渍,眸光颤动。 她并没有哭,那落泪的又是谁?? 阮青黛抬眼,视线越过曳动的车帘,却已再找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第 77 章 77 半夜来了这么一出,阮青黛心乱如麻,足足熬了两三个时辰,才终于在天快亮时昏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马车已经在颠簸的路途中,碧萝和兰苕也都陪在她身侧。 “姑娘,你醒了。” 阮青黛坐直身,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马车已经又走上了官道,而前后已经没了晏闻昭一行人的踪影。 碧萝很快就猜出阮青黛在看什么,“奴婢今日起得早,看见陛下和陆统领他们一早就启程了??而且与咱们背道而驰,是回上京城的方向。” 晏闻昭沉思了一会,蟠城该查到的线索也都连了起来,往事倒是拼凑出不少,但要想找到魔教遗孤,却还是毫无头绪。而最近魔教的动作又小了起来,竟就像销声匿迹了一般,也很令人费解。再留在蟠城似乎也是徒劳,倒不如退一步,观望全局。再者,凤麟阁又在催促自己回去?? “不出去了,收拾收拾,明天回叶城。”晏闻昭下了命令。 “什么?!”阮青黛惊讶的叫了出来,怎么这么突然就要走? 晏闻昭对阮青黛的反应表示很不悦,怎么,这死丫头还乐不思蜀了?! 阮青黛叫完就发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原本他们来蟠城就是为了查线索而来,现如今,线索找到了,自然是该走了。只是?? “明天就走吗?会不会太突然??我还没有和韩姨和凉姨打招呼。”阮青黛心不在焉的搅着碗里的粥。 晏闻昭瞥了一眼有些失神的阮青黛,“你现在可以去打招呼。” 阮青黛闻言,没好气的对晏闻昭翻了个白眼,“知道啦。”说完,便有些不开心的丢下早饭,丢下晏闻昭,离开院子了。 文少秋看着阮青黛明显有些低气压的身影,不由关心了一句,“卿言好像有些不开心,没事吧?” 晏闻昭也目送着阮青黛离开的身影,原本心里还有些小愧疚,一听见文少秋的话,脸色一沉,“和你有什么关系?” “??”文少秋咽了口血,我又哪招您惹您了?!盟主大人! 阮青黛垂头丧气的在前面走着,兰苕碧萝也垂头丧气的在后面跟着。 阮青黛首先来到吴夫人屋里。 “什么?明天就走?”吴夫人惊讶的放下手中的茶杯。 “恩,慕??”阮青黛差点说漏,“文掌门说事情已经处理完,所以,明天就回去了。” “??”吴夫人沉吟片刻,想想漠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找过来,阮青黛还是先离开这里比较安全,也就点了点头,“也好。” “啊?”阮青黛诧异的眨了眨眼,看向吴夫人。 吴夫人连忙掩饰过去,“还没和苏凉说吧。我们现在过去?” 阮青黛的注意力被转移,“好,昨天木??深生病,我因为照看他就没有去赴凉姨的约,凉姨不会生我的气吧?” 吴夫人温柔的笑了笑,“怎么会。咱们过去吧~” ************************************************************************* 西院。 苏凉正在院子里练习软鞭,而离钦默默立在一边,眼神深邃。 阮青黛和吴夫人踏进西院时,就看见苏凉的妃色长裙在空中摇曳出一个又一个弧度,而那黑色软鞭在她手中时而柔软如绸缎,时而挺直如长剑,直在院子中抽出一阵又一阵的鞭风,飒飒作响。 苏凉一眼瞟见阮青黛走了进来,便连忙唰的一下收住手,“阿青?” 阮青黛微微一笑,迎了过去,“凉姨,你的鞭法好帅啊!” “呵~”苏凉轻笑了一声,“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一旁的离钦把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紧了起来。 阮青黛正要满心欢喜的答应,却蓦然想起今天自己的来意,“我是很想学??但是只怕没机会了。我们明天要离开蟠城了??”阮青黛一脸惋惜。 “明天?”苏凉秀气的眉皱在了一起。随即,也和吴夫人一样想到了漠引??阮青黛和自己是离得越远就越安全,这样想来,明天离开是利大于弊啊??只可惜,自己和这个孩子只在一起待了几天就又要分开。 “我以后还会来看你们的??”阮青黛连忙补充。 吴夫人的鼻子有点酸,还来看自己吗??还是离自己越远越好吧,越远,你就会越平安。 苏凉淡淡的看了表情不怎么好的吴夫人一眼,“有点出息好吗?” 吴夫人:“??”你个铁石心肠的东西! 苏凉又正眼看向阮青黛,“阿青,昨天本来要和你切磋,你因为有事耽搁了,不如就今天吧。”从阮青黛的各个方面看,她都过的很好很舒心,唯独武功,却是要苏凉动手才能测出来。 阮青黛拱了拱手,“那就请凉姨手下留情啊~” 苏凉甩了甩鞭,正要上前,却见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离钦走了过来,“师傅,以你的鞭法,保不齐会伤到苏少侠,不如??就让徒儿代为一试吧?” 苏凉甩鞭的手顿了顿,复杂的看了眼离钦,心里也琢磨着,自己确实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伤到了阮青黛怎么办,离钦虽是她徒儿,但武功方面自己却从未悉心教导,想来也是伤不到阮青黛的。 “那么,你来吧。”苏凉将自己的软鞭递了过去。 离钦温和的展颜,解下了自己的配剑,也并未接过苏凉的软鞭,“苏少侠不使鞭,那我也不用武器好了。” 苏凉伸出去的手顿了顿,看了手无寸铁的阮青黛一眼,觉得离钦说的有理,便收回了软鞭。又淡淡的嘱咐了一句,“点到为止。” 阮青黛听了离钦和苏凉的话,怔了怔,默默把自己手中的折扇递给了兰苕。 离钦有礼的朝阮青黛拱了拱手。 阮青黛也展颜一笑,心里莫名的有一丝不安。 两人拉开距离,苏凉和韩青衣都远远退到屋里,坐着观战。 阮青黛站在右侧,心里有些澎湃还有些忐忑,其实她从小学的武功很杂,刀法剑法鞭法掌法都学过,但都不精。她唯一能拿出手的也只有自己的轻功和暗器了,那手中一直拿着的折扇,就是阮鹤年特地为她打造的独门暗器。然而刚刚离钦说不用武器,所以自己也就不便再用折扇,现在就要赤手空拳和人家来一场了TAT 自从到江湖闯荡,阮青黛身边一直有晏闻昭,除了之前在藏娇阁被丢人的打出去,她就再没和别人“切磋”过?? 这边阮青黛还在乱七八糟的“思考”,那边的离钦早已做好了准备,眼神一凛,一记掌风向阮青黛凌厉的拍了过去。 阮青黛一惊,忙脚下一点,以极佳的轻功绕到了离钦的身后,也举掌反击。 屋内的苏凉和韩青衣在观望。 “阮青黛的轻功倒是很好。”苏凉中肯的评价。 “呵呵,这丫头,躲的工夫是一等一的好。”韩青衣笑的花枝乱颤。 “不过,她的掌法??”苏凉皱了皱眉。 “好啦,担心什么?你要和她切磋不就是为了看她的武功能不能自保吗?现在,她的轻功足以让她自保,你还担心什么?非要她是个武学奇才?”韩青衣兴趣盎然的看着阮青黛在离钦的攻势下一次又一次逃脱。这孩子比她娘亲的性子柔软多了,那很好?? 坚强的东西总是和死亡挂钩,而柔软却总是意味着生存。 苏凉听了韩青衣的话,心里倒是一宽,也是,这孩子只要好好的做她的云水山庄少庄主,就应该不会有危险,至少比在自己身边好的多。 这边两人心思各异,那边正在激战的两人也是“各怀鬼胎”。 见阮青黛总是从自己的掌下“恰到好处”的逃脱,原本只使出五分功力的离钦渐渐气势全开,脚尖一点,左右连出四掌,直击阮青黛面门。 见离钦这四招如风而至,阮青黛心里一惊,脚下一蹬,迅速向后滑去。这离钦干嘛呢!不就切磋切磋嘛!至于这么认真吗?我不要和你玩命啊!! 这一回,阮青黛的速度再快也没能完全逃过离钦的四道掌风。 其中最后的一掌还是击中了阮青黛的右肩。 阮青黛右肩一痛,紧蹙眉头,见离钦丝毫没有收掌的意思,连忙忍住肩上的疼痛,继续脚下几个点足,人已跳出了离钦的掌风范围。 屋里的韩青衣抿了口茶,并未注意到院子里的缠斗已变了味。而苏凉此时也有些心不在焉,所以等她再定睛看向屋外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正处于上风的离钦微微别过眼,看了一眼屋内的苏凉,却见她直直的看着阮青黛,眼里满是欣慰。 离钦心里一紧,有些自嘲的笑了,是了,师傅怎么会管自己的死活,自己不过是面前这个女扮男装的阮青黛的替代品! 替代品!! 一想到这三个字,离钦的戾气又在眼底蠢蠢欲动,掌上不知不觉中竟使出了全力,也顾不上隐藏自己的真正实力,离钦满是杀意的直直拍向刚中了一掌的阮青黛。 阮青黛只察觉到氛围突然变了味,对面的离钦竟用十足十的掌力直取自己命门。 脚下的速度本就受刚刚那一掌影响,现下,离钦又是一个杀招,阮青黛已经躲无可躲。 远远的兰苕看出了离钦的杀招,不由惊愕的大叫了声,“少主小心!!” 这一叫,叫醒了开小差的苏凉和韩青衣。 苏凉定眼一看,却见阮青黛几乎已经处于命悬一线的境地,瞳孔微缩,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自己明明没有教过离钦这样的掌法?? 正要飞身过去,却见一道黑影已先于自己从院门那闪了进来。 阮青黛眼见着逃不开这一掌,不由苦笑,自己不会就这么命丧黄泉吧??只是,就是死,你也得让我明白为什么啊! “你闭嘴。” 武夷忍无可忍地叱了一声,又转头看向阮青黛,“你今日若放了他,来日他可会放过你?” “可他昨日已说过,两不相欠,不会再来扰乱我的生活。” “他的话你也信?!” 武夷的音量骤然提高。 可阮青黛又岂是能被吓退的? 他越是这般疾言厉色,她握着那刀柄的架势就越坚决。 二人僵持不下,最后竟是晏闻昭率先出声,打破僵局,“我有个折中的法子,你们可想听一听?” 第 78 章 078 武夷和阮青黛不约而同转头。 晏闻昭抬手,缓缓将自己颈间的刀刃移开,然后才看向阮青黛,唇畔边甚至还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在乎我的死活,只是不愿看着我死在你面前。既如此,不如你现在就随他离开,放我一人在此自生自灭??” 说着,他咳了两声,捂着肩头的伤口重新席地而坐,本就虚弱的嗓音更加沙哑,“我如今这幅样子,你们也看到了。走是走不了,若能等到救兵,那便是命不该绝。可若等不来螭虎卫,那无需什么刺客,最晚后日,这里就会沦为我的葬身之地。我死了,阮昭芸那里也好交差。如何?” 阮青黛有些孤注一掷也出掌向离钦迎去?? 乍然,身后扬起一阵风,阮青黛只觉腰间蓦地一紧,一阵天旋地转后,自己竟??毫发未伤?! 阮青黛猛地睁大眼,定睛一看,搂住自己的竟是??晏闻昭?! 晏闻昭原本是怒发冲冠的冲到西院来找阮青黛算账,结果一进院门,就看见自家的拖油瓶竟然被一个男人打着跑!!而最后,那男人还动了杀机?!! 晏闻昭原本的怒气更加爆棚了,“唰”一下飞身上前,一把搂过阮青黛的腰,手下一用力,将她转到身侧,而自己用右掌直直迎了上去?? 离钦的掌力对于阮青黛来说是杀招,但对晏闻昭来说却是不过尔尔,毕竟晏闻昭可是武林第一人。 晏闻昭直接将离钦震了出去,见自己已经将那想死的男人震飞,晏闻昭搂着阮青黛足尖一点,一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了院子里远离打斗中心的角落。 晏闻昭一把松开阮青黛,将她推到一边,却没想到扯动了阮青黛右肩刚刚被击中的伤处。 阮青黛眉头一皱,“嘶”的倒抽了口冷气,伸手贴在了自己的右肩上?? 晏闻昭脸色更阴沉了,一把抓住阮青黛的手臂,“他打伤你了?” 见阮青黛脸上隐忍着痛苦,晏闻昭的怒气简直可以用快捷键直接释放必杀技了! 猛地一转身,晏闻昭马上便要继续冲上去,一掌拍死那个混蛋?? 阮青黛见晏闻昭立马要杀回去,连忙拽住他的衣袖,“表哥??” 晏闻昭回头又狠狠的瞪了他的拖油瓶一眼,“他要杀你!” 阮青黛噎了噎,但仍没松开自己抓住晏闻昭衣袖的手。 这时,苏凉和韩青衣,还有兰苕碧萝已经冲了过来。 苏凉看了看阮青黛皱着的脸,心里一紧,随即立马转身,气势汹汹的瞬间移到了离钦的面前,声音冷漠的一丝温度都没有,“为什么?” 离钦缓缓直起身,眼底的戾气已经退了下去,他嘴角噙了丝意味不明的笑,“手滑了。” “啪!”苏凉朝离钦那张俊脸狠狠的甩了重重的一巴掌。 离钦的脸被重重扇偏到了一侧,几缕发丝也随之飘到了眼前,遮住了他幽深的眼眸。 阮青黛也注意到了一边的苏凉和离钦,手里仍抓着晏闻昭不放。要说阮青黛??从来都是个软弱的怂包,就像小时候晏闻昭再怎么欺负她,她也不哭不闹不还手。这并不是她有一颗“宽大博爱”的心,而是,她从不敢做自己无法预计后果的事??在她眼里,所有未知都是可怕的,一切最好都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进行??所以,忍着忍着便成了如今的懦弱。 要说离钦,他对自己确实下了杀手??但是他是凉姨的徒弟啊,凉姨对自己这么好,离钦作为她的徒儿照理说没有理由和自己有仇有怨啊!可能他不是故意的? 见苏凉狠狠的扇了离钦一巴掌,阮青黛眼皮一跳,扇的好重,估计很痛吧??活该,谁要他打自己!右肩现在还痛的要死呢!魂淡! 扯了扯晏闻昭的衣袖,阮青黛小声说,“表哥,我们先回去吧。” 晏闻昭心里的怒火仍未平歇,那该死的男人竟然敢打伤自己的拖油瓶,自己就算不拍死他也至少要打残他!然而阮青黛却一再阻止??“你怕什么,有我在!” 阮青黛心里一暖,看向晏闻昭的眼神里都多了不少情绪,“这里??凉姨和韩姨会处理的。”朝韩青衣安抚的一笑,阮青黛拉着晏闻昭就朝院门外走去。 晏闻昭被阮青黛那挤出来的笑容弄得心疼不已,顾不得什么打伤阮青黛的人渣,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当场一把打横抱起阮青黛,朝东院快速掠去。 兰苕在两人身后:( ⊙ o ⊙)!!!!!天哪!!公子抱了少主!抱了少主! 碧萝:瞎激动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亲密接触了?? 兰苕:可是这次是公主抱啊公主抱啊!! 碧萝:??说的也是??啊啊啊啊好激动! 阮青黛只觉自己一个失重,竟被晏闻昭打横抱了起来。 此时,阮青黛被紧紧搂在晏闻昭怀里,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衣服仿佛都能感受到他此时的热度和心跳。阮青黛的厚脸皮红了红,察觉到自己脸上的热度,她连忙把头往晏闻昭那里偏了偏,埋进了他怀里。晏闻昭也感受到了阮青黛往自己怀里钻了钻,原本飙顶的怒气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心飞扬?? 一个健步跨进自己的房间,晏闻昭直接忽视了目瞪口呆,正在屋里打扫的兼禾,几步来到座椅前,将怀里的阮青黛放在了椅子上。 兼禾屁颠屁颠的凑了过来,“这是怎么了?表少爷你又受伤了?” 阮青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这个字,兼禾你用的真好啊??自己右臂上的伤口才好完全,现在右肩又受了一掌??TAT 晏闻昭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兼禾的存在,冷冷的瞥了炮灰一号兼禾小朋友,慕大少爷就扔出去两个字,“出去。” 兼禾:“??是”TAT “吱呀~”“砰”兼禾默默小碎步跑了出去,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晏闻昭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低下去看正蹙眉捂住自己右肩的阮青黛。 阮青黛只觉得右肩还是很疼,TAT疼的直抽抽?? 晏闻昭又是一个皱眉,一把拉开阮青黛捂在右肩上的手,径直俯下身,手伸向她的衣襟。 阮青黛见晏闻昭一个俯身靠近自己,下意识的往后一退,而更没料到晏闻昭竟要解开自己的衣襟,连忙一把捂住自己的领口,戒备的又往后靠在了椅背上,“表??表,表哥,你干什么?!” 看见阮青黛一副“离我远点”的表情,晏闻昭脸色一沉,直接出指点住了阮青黛。 阮青黛:“????表哥,你不能这样,男女授受??” “别和我提什么男女大防!”晏闻昭冷声打断了阮青黛的磨叽。 “可是??”眼见着晏闻昭已经将自己的外衣拉到了肩头,自己的中衣也岌岌可危时,阮青黛急了。 “你再多说,信不信我堵住你的嘴?!”晏闻昭不耐烦的朝阮青黛翻了个白眼,用什么堵?自然是用??晏闻昭突然回忆起了昨天晚上那个缠绵绮丽的梦?? 阮青黛抿了抿自己的嘴,还是不甘心的开口,“可是表哥,你这样??我的清白会被毁的啊!” 清白?晏闻昭又幽幽的瞥了阮青黛一眼。 被晏闻昭那幽暗的眼神看的浑身发毛,阮青黛咬了咬牙,闭上了嘴。不就察看个伤势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露个肩头而已??TAT 晏闻昭轻轻将阮青黛的中衣向一边推了推,那肤若凝脂的肩头露了出来。看上去并无大碍,那一掌应该也只是伤了点皮肉。 终于放下心来的晏闻昭起身拿了些药膏来,然后亲自动手为阮青黛上了药。 上完药后,晏闻昭又细心的给阮青黛整理好衣襟,这才动手解开了她的穴。 “咳咳。”阮青黛重重的咳了几声,摸摸自己的肩头,果然疼痛感减少了不少?? 想想今天要不是这位从小就喜欢捉弄自己的表哥,她恐怕就要挂在这里,阮青黛心虚的抬头朝晏闻昭呵呵呵呵的笑了,“呵呵,表哥,今天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呵呵呵” 晏闻昭“哼”了一声,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 比如,自己为什么会去西院找阮青黛? 再比如,自己去的时候为什么满怀怒气? “??阮青黛!!!!”晏闻昭突然怒气值暴涨的吼了句。 阮青黛被吓了一跳,震惊的眨巴着眼无辜的望向脾气臭的晏闻昭,满心满脸的莫名其妙。 晏闻昭终于知道自己忘记什么了,自己忘记找阮青黛算账了!刚刚看她受伤,自己竟然就没出息的把其他事抛到脑后了。 晏闻昭危险的眯起眼睛,俯身将阮青黛困在自己与座椅之间,眼露“凶光”,“你为什么会送文少秋剑穗?!” “少秋?剑穗?”阮青黛疑惑的皱起眉头,这才想起昨天被文少秋抢走的龙纹紫檀玉剑穗?? 当晏闻昭看见文少秋剑上的剑穗时,他简直要气炸了好吗??一模一样的元件,可是他那串却甩自己这串几条街好嘛!! 再问他是从哪来的,果然!是阮青黛那个死丫头给他的! 于是,慕大盟主果断从文少秋手里抢回了剑穗,怒气冲冲的去找阮青黛算账了?? 此刻,晏闻昭从怀里掏出那串原版剑穗,在阮青黛眼前晃啊晃,晃啊晃,“你知不知道女子送男子剑穗意味着什么?!而且你送他这么好的剑穗,然后却随便扔个垃圾给我?!!” “??”听见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被比作垃圾,阮青黛表示好桑心。还有,女子送男子剑穗意味着什么她当然知道,不过表哥你知道还让我送你,是不是有点居心不良? 然而这些反驳的话,阮青黛一个字也没敢说??她弱弱的开口,“那个??少秋那串剑穗是韩姨送我的,而且是他自己抢走的??你那串是我照着原版亲手编的??” 晏闻昭闻言一愣,又看了眼手中的剑穗,再看了看阮青黛,心里突然一阵狂喜乱舞。 然而面上,慕大盟主仍是不露声色的咳了咳,直起身,将阮青黛从自己和座椅间放了出去,嘴角却不受控制的扬了起来。 阮青黛就眼睁睁的看着晏闻昭由暴跳如雷突然画风一转,变成了嘴角含笑。对于这场景,阮青黛并不陌生,好像自从自己认识这位大少爷起,他一直都在天使与恶魔间不停转换角色??速度快到??打脸。( ̄ε(# ̄)☆tr( ̄? ̄///) “表哥,既然你抢回了这串剑穗,那你就把这串系在剑鞘上吧。这串更好看。”阮青黛诚挚的建议。 晏闻昭瞧了瞧手上的剑穗,突然毫不犹豫的将它往旁边一扔,“我要它做什么,我已经有剑穗了。” “??可是这串比我那串好看多了。” “那又怎样,它是你亲手编的吗?” “??”慕大少爷又开始犯病说胡话了。 这边阮青黛对晏闻昭的顺毛终于完成,那里苏凉师徒的剑拔弩张仍未结束。 吴夫人,也就是韩青衣半推着将苏凉推进房中,关上门之前,朝着还杵在那而的离钦吆喝了一声,“还不到你师傅门前跪下?!” 离钦垂着头,神色莫测,却乖乖屈膝跪下。 苏凉冷冷的张唇,“滚进来。” 韩青衣面色一僵,“苏凉??” 苏凉并未理睬,视线紧紧锁在离钦的身上,“你从何处学来的掌法?!” 离钦唇边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并未答话。 苏凉眸色一凛,眼中竟闪过一丝杀意。 韩青衣连忙开口,“苏凉??离钦他??” 苏凉一个眼刀扫向韩青衣,冷声打断,话却是在对离钦说,“我不会杀你,但是,这身武功,不能留。” 话音刚落,离钦猛地抬起头,脸上顿时变得惨白,眼里的万千情绪渐渐交杂成一片恨意。 —————————————————————————————————————— 韩青衣处理完西院的事,便筋疲力尽的回了自己屋里。正想休息休息,门却一下被人撞开,“夫人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不见了!” 韩青衣刷的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奴婢,奴婢早晨去叫小姐起床,结果一进屋发现小姐不见了,桌上钉着这张字条。” 韩青衣一把抢过纸条,展开一看,面色一下变得惨白。“这件事别声张,听见没有?!” “可是,小姐她??” “??这就是她的恶作剧,我会去把她找回来的,你先下去吧??”韩青衣敷衍的将小丫鬟赶了出去。自己立马又奔回了西院。 越过还跪着的离钦,韩青衣一把踹开苏凉的门,声音里仿佛都带着哭腔,“苏凉,萱儿被漠引劫走了!” ******************************************************************************** 苏凉跟着韩青衣来到纸条上说的客栈,两人对视了一眼,缓缓走上二楼房间。 然后在天字一号房门口停下,韩青衣颤抖着手敲了敲门,“笃笃笃。” 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一戴着面具的青衣男子出现在苏凉和韩青衣的视线里。那男子打开门,侧身让她们二人进了去。 门内,一屏风横在屋中,将后面的人与物齐齐挡住。 一红衣女子娉婷而出,脸上的半面面具使她看上去更加妖艳,“怎么来了两个人?” 苏凉淡淡的瞥了红衣女子一眼。红衣女子心里一惊,这眼神??怎么如此熟悉?正还想说什么,却听见屏风后传来主上充满磁性而妖孽的声音,“韩,青,衣。” 韩青衣心下一冷,没有作声。 “照理说,本座现在应该为随心门清理门户,直接杀了你和你的孽种。不过看在你曾经是义母侍女的份上,如果你能告诉本座一些有用的事情,或许,本座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韩青衣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果然漠引是为了苏凉他们而来。自己前不久还正奇怪,漠引明明循着线索已经找来了蟠城,怎么迟迟不出现,现在看来他恐怕是发现了晏闻昭一直住在吴府内这才没下手。而今日是实在等不下去,这才利用萱儿把自己诱出了吴府。 “希望你是个聪明人。也许你能为本座解答,随心门真正的教主,现在在哪?” 韩青衣一愣,漠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随心门的教主?不就是他自己吗?“不知您是何意?” 屏风后传来几声轻笑,“别以为装傻就能逃过去。那个孩子,叫阮青黛,是吧?她可是义父义母的亲生骨肉,无论怎么排,她都应该是随心门名正言顺的下任教主。告诉本座,阮青黛在哪?” 韩青衣和苏凉面面相觑,苏凉那平常波澜不惊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惊愕与迷惑。阮青黛这个名字,漠引是如何得知的?这个名字,是姐姐取的,当时只有自己一人知道。漠引又从何得知?还有,漠引这些话的意思,是要迎阮青黛回去接任教主?!这个剧情发展怎么和自己预想的天差地别? “你怎么知道孩子叫阮青黛?”韩青衣率先问出了口。 屏风后的男声静默了一会,“自然是义母告诉我的。”说完,语气里带了丝不耐烦,“本座再问你一遍,阮青黛在哪?” 韩青衣正要开口,却被苏凉抢了个先,“这句话,你问我会更恰当些。” 屏风后,依稀可辨一人影突然站了起来,原本妖孽的声音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你是谁?” 苏凉朝屋里的人吩咐,“你们都下去候着吧,我要和我这位外甥聊一聊。” 屋内众人皆瞪大了眼,韩青衣也用眼神和苏凉交流,你疯了么? 苏凉淡淡的回应,漠引这小子应该没有恶意。 韩青衣:也许他只是在诱我们上钩呢! 苏凉:我和他先谈一谈。 屏风后的男子终于信步走了出来,一袭紫衣,袖口和衣角坠有玄色流苏,腰间的玉佩上刻有“引”字,墨发被白玉簪别起,几缕青丝半挡凤眸,正是传说中的魔教教主——漠引。 漠引深深的看向苏凉,片刻后,朝屋内其他人挥了挥手,“都下去。” “等等,”苏凉突然又开了口,“先把吴萱放了。” 漠引顿了顿,想到了自己刚刚抓来的那个奇葩??挥了挥手,“放人。” 于是,屋内只剩下了苏凉和她的外甥。 苏凉她外甥妖孽的脸上有些不确定,“苏凉?” 苏凉缓缓走过去,然后一巴掌扇上漠引的头,“没大没小。” “??”好了,漠引确信这是他的凉姨没错。 漠引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原本邪魅狂狷的笑容和眼神温和了下来,“凉??姨。”极平稳的语调里却充满了复杂的小情绪,正如深海中的暗涌波涛。 苏凉伸出手,略有些吃力的摸了摸漠引柔软的发顶。 漠引和苏凉相对而坐,面前是一壶泡开的茶,茶香四溢。 这十五年,她一直在想,自己再和漠引遇见的场景。原以为两人会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在和他相对喝茶?! 等到漠引执壶将两人面前的茶盏添满时,苏凉终于问出了自己的问题,“十五年前,你逃出去后,还见过姐姐?” 漠引淡淡的恩了一声,“义父带着我逃了出去,可走到半途中,他心里还是放不下义母。便折回去找她,结果在一所破庙中发现受了重伤的义母。后来,义母对义父说,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叫阮青黛。” 苏凉的心猛地一跳,“漠云苍折回去是为了姐姐?!可他明明之前还派杀手来追杀我和姐姐?!” 漠引凤眸微动,妖娆的眉目间闪过一丝惊讶,“怎么可能,当时我和义父带着的散兵游勇不过几十人,就算义父再恨义母的背叛,又哪里有杀手可以派出去?!更何况,义父对义母??难道不是慕离派出的人吗?” 苏凉脑袋里的线仿佛一下全搅在了一起,自己这么多年以为的真相竟然这么不堪一击? 看见苏凉诧异的表情,漠引察觉出了不对,长眉微蹙,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凉开始梳理,“当年我和姐姐在你们走后遇到了慕离,他看在姐姐已经背叛随心门,并还怀着孩子的份上放过了我们。后来,有一拨人开始追杀我们,并且从衣着上看,分明是随心门的人。我们都认为是漠云苍派来的!” 漠引额前的几缕青丝在眼前拂过,遮住了那双眸子里的困惑,“可是真的不是义父??难怪义父找到义母后,义母一直在说什么追杀什么的,不过后来义母说她后悔了??我当时并不是听得很清楚,最后,义母告诉了义父说女儿叫阮青黛,被你带出去了??义母是在义父怀中走的。义父生无可恋,便抱着义母在那些名门正派的逼迫下跳下了崖。” 苏凉脑子里一直在嗡嗡嗡的闹腾,似乎有什么一串珍珠项链断了开来,珍珠散落,一地的杂乱。 晏闻昭平静的声音瞬间将柳隐拉回了二十年前。 “一时冲动??” 他轻嗤一声,气息忽地有些不稳,“我父王和整个平西王府对南靖忠心耿耿,替姜氏杀身救国,万死不辞,可姜祁只因一个下落不明的女人,便决意诛杀功臣??” 阮青黛攥了攥手,终于转眼看向柳隐,只见他神色隐隐有些狰狞。 “人人都说平阳之乱,是我父王谋逆。可真相是他姜祁假称已经找到了即将临盆的皇后,传召我母妃去照料??待我陪着母妃到达平阳后,他便将我们母子二人扣下,逼迫父王来平阳赴宴。那场鸿门宴,我亲眼目睹父王被杀,母妃殉情??” 柳隐咬牙,抬眼看向晏闻昭,“姜晏,你出生之日,恰是我容氏家破人亡之时。” 第 79 章 079 阮青黛神色微愕。 这是她第一次听说平阳之乱背后的隐情,可晏闻昭却并不意外,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一切。 “平阳之乱,是先帝的过错,却也因阮昭芸和我而起。如今我帮平西王府平反,也是为了偿还姜氏对容氏的亏欠,是应当的。” 柳隐定定地看着晏闻昭,面上的阴翳逐渐褪去,但也没了最初的淡然自若。 见苏凉满脸的难以置信,漠引顿了顿,也直起身,开始问出自己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曾回随心门?” 十五年前,漠引也只有五岁,漠云苍和苏卿双双坠崖后,漠引被漠云苍的一个忠心的部下带了出去。漠引被带走前,漠云苍对他说了自己最后的遗愿,那就是找到阮青黛,并扶持她坐上教主的位置。 然而,那时的魔教内部动乱,各个分支都趁着漠云苍之死而蠢蠢欲动,漠引和他的部下根本对什么事都无能为力。 直到3年前,漠引才真正统一了魔教各部,这时的他才有能力追查阮青黛的下落?? 但是苏凉为什么不带着阮青黛回随心门找他? 苏凉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以为当年追杀我们的那帮人是漠云苍派来的??我怎么敢带着阮青黛回去?!若是漠云苍有遗命让你杀了阮青黛和我,你应该也会惟命是从吧。” 漠引是被漠云苍救回随心门的,尽管苏卿对他再好,但在苏卿和漠云苍对立时,漠引还是会选择漠云苍。 然而,漠引认为苏凉的假设毫无意义,“义父让我一定要找到阮青黛,并扶持她坐上教主之位。如今,魔教的大势已定,她要是回来,这个教主之位,我会扶持她安安稳稳的坐好。” 看着漠引异常认真的眼睛,苏凉突然有点心疼的感觉?? 漠引小时候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虽然苏凉比漠引只大两岁,但在辈分上,苏凉却是漠引的姨母。以前,漠云苍和苏卿还在的时候,他们夫妻的关系好坏直接导致苏凉和漠引之间的关系好坏。苏凉永远是她姐的忠实拥护者,而漠引却是他义父的忠实“走狗”。于是,这导致了,苏凉经常会和漠引打架,而战斗中,挨揍的一般都是漠引。 漠引小时候有些木讷,不怎么爱讲话,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小心,虽从小跟在漠云苍身边,修习随心剑,但却连只蚂蚁都舍不得捏死??而且,他还有晕血的毛病。 然而,现在??苏凉仔细打量了面前的漠引,琥珀色的眼眸,深邃而透着股邪魅,俊美非凡的脸庞,也染上了些妖冶。江湖上说起漠引,都说他心狠手辣,残暴无常??这哪里还是小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漠引? 这么些年,为了从那些叛党手中夺回随心门,漠引??究竟经历了什么? 苏凉明白,作为魔教教主,他绝对不能再有任何仁慈和心软??因为这些,都将使他致自己于死地。就像当年狂傲的漠云苍,最终也心甘情愿的走进了姐姐为他打造的坟墓。 想想漠引小时候的样子,这个随心门教主之位,对他而言,是权力还是??噩梦? 然而,阮青黛??不能回去。 “阿引,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但阮青黛,不能和你回去。”苏凉闭了闭眼,狠下心。 漠引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自己为了义父的遗愿,才坐上了那个位置。而这个位置,本应该是阮青黛的。并且,义父的遗愿也是让阮青黛接任教主之位?? 但是,这个位置上的血雨腥风,自己也是亲身体会过了。为了守住这个位置,他不得不成天用本不应属于自己的“面具”来掩饰自己,掩饰自己的心虚,掩饰自己不应该有的柔软?? 义父从来意识不到,随心门教主这个身份在代表权力的同时,也践踏在无数鲜血和无辜生命上。他从不理解苏卿要的平淡安乐,也不理解苏卿对阮青黛未来生活的希冀,因此仍是自说自话的让漠引扶持阮青黛统领随心门。 苏凉见漠引的神情似有松动,继续说道,“姐姐希望阮青黛可以摆脱魔教的身份,堂堂正正的生活,她现在生活的很好。” 漠引的长睫毛突然颤了颤,琥珀色的眸子渐浓“她现在,到底在哪?” “云水山庄。” “云水山庄?!”漠引长眉一挑,眉目间尽显妖冶?? “她现在是云水山庄的少庄主。” 接下来的时间,苏凉将当年的事情全告诉了漠引。 漠引:“??” 难怪??阮青黛一直对自己和青络颈边的刺耿耿于怀,而且,认为那是梅花刺青??随心门每一任教主都会有五个心腹,一般都是圣女和四大护法。这五个人,会在左耳下方有一个刺青的标记,而那个刺青不过是五个部分的组成。但,曾经只有苏卿以为,那是朵梅花。 而现在,随心门唯一拥有这刺青的五个人,分别是四大护法,和漠引自己。青络是这一任的白虎,而漠引??原本就没有继续做教主的打算,等到阮青黛回来接任教主,漠引就会让出教主之位。 “也就是说,阮青黛其实就是阮青黛??”漠引幽幽的叹了口气,妖孽的声音里有丝疲惫,原以为自己终于将这条通往深渊的路走到了尽头,却不曾想?? “阿引,我们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但,阮青黛她不是??”苏凉看向漠引的眼神带了丝恳切。 漠引的眸色深深,“她是我妹妹,我自然会守护她。” 苏凉的心终于宽了宽,却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要你继续查,当年追杀我和姐姐的究竟是魔教的叛党,还是??哪个门派的人。这个仇??不能不报。” ???? 黄昏,东院。 阮青黛郁闷的看着一桌的饭菜,悄悄动了动自己的右手,右肩还是隐隐作痛,怎么抬手吃饭啊?TAT 晏闻昭正举起筷子,见阮青黛竟反常的看着饭菜发愣,又皱眉放下了筷子,“怎么了?” “啊?”阮青黛冷不丁听晏闻昭这么关切的语气,有些不习惯,“胳膊还有点疼,碧萝——” 阮青黛正要叫碧萝滚过来喂自己,却见晏闻昭竟自顾自的坐到了自己身边。 ( ⊙ o ⊙)!阮青黛吓了一跳,这货不是有洁癖吗,靠自己这么近做甚?不会是?? 果然,阮青黛不祥的预感应验了??晏闻昭端起阮青黛的碗,冷着脸朝她唤了一声,“过来。” 阮青黛咽了咽口水??叫慕大盟主喂饭,自己是活够了不成?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碧萝来就可以了。” 碧萝本还惊愕的定在那,见自家少主一个求救的眼神甩过来,赶紧冲了过去,“就是就是,不劳烦公子了。” 晏闻昭一个眼刀飞过去,又将碧萝直直定在了那。 碧萝:少主,不是我不想救你??公子的气场太强大了,您自求多福吧~ 兰苕:少主,你应该感到荣幸??普天之下,能让公子这么做的人恐怕只有您了! 兼禾:公子??女孩不是这么追的??你这是欺压,不是追求啊!! 阮青黛:上面三只,你们有空做这些心理活动,不知道想办法救救我么!! 然而,在场的没人敢阻止晏闻昭,于是,阮青黛僵着脖子,把伸到面前的菜咬回了嘴里。 ???? 吃着吃着,阮青黛就high了,僵着的脖子完全行动自如,还得意忘形的开始指挥起晏闻昭来。 抬了抬自己完好的左手,阮青黛朝晏闻昭谄媚的笑,“表哥,表哥,还要肉。” 晏闻昭斜了眼肉食动物阮青黛,自顾自的将筷子伸向了蔬菜。 阮青黛的脸一下垮了下来,“我不想吃。” “必须得吃。” “??我只想吃肉。” “你吃完这筷子青菜,我就夹块肉给你。” “??”阮青黛纠结着看了看绿油油的青菜,又看了看香喷喷的肉,在抗争和屈服之间??还是选择了屈服。“好吧。” 炮灰三人组”震惊中“:真是瞎了我们的狗眼。 清晨,吴府门外便是一番闹腾的景象。 阮青黛朝送行的人间张望了一下,见并没有苏凉和离钦的身影,有些不安,“韩姨,凉姨呢?” 吴夫人安抚的朝阮青黛笑笑,“苏凉和离钦昨日便离开了。” 阮青黛眼神略有波动,不会是因为昨天的事吧?? 吴夫人仿佛看出了阮青黛的担忧,忙解释道,“和昨日的事情没关系,他们??有事要处理。”昨日,苏凉和漠引聊过后,便收拾了细软带着离钦走了。 阮青黛将信将疑的“唔”了一声。 昨日被漠引劫走又放回来的吴萱并没有什么大碍,本来她是中了迷药,然而却比朱雀他们预计的醒的早??然后她就心宽体胖的又是要吃的又是要喝的,丝毫没什么害怕的。毕竟人家可是有“女主”光环的女人!后来,那些人也没拿自己怎么样,就把自己娘亲放了进来。再问娘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娘亲又打死都不肯说。被人抓走她是没受什么伤害,然而听到木深他们要走时,吴萱的小心脏却有些受不了,不过人家毕竟是有“女主”光环的人?? 于是大清早的,人家就把自己收拾好了,一副要跟着晏闻昭他们一起走的样子?? 晏闻昭看了一眼走到自己身前的吴萱,皱起了眉,这个女人好像比之前那些女人还难缠些?? 吴夫人也被吴萱的行为惊得目瞪口呆,“萱儿,你这是做什么?” “我出去周游个世界啊~”吴萱理所当然的拍了拍自己鼓鼓的行囊。 吴夫人对吴萱这种脱缰野马的行为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以前她都是悄悄溜出去,顶多去个什么集市啊,酒馆啊,现在,竟然要跟着人家“私奔”了?! “不行,”吴夫人断然拒绝,“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跟着他们到处抛头露面?” 吴萱眨巴眨巴眼,“那我可以女扮男装啊。”说着,竟瞟了一眼阮青黛。 阮青黛眼皮一跳。 晏闻昭也幽幽的看向阮青黛。 吴夫人也瞄了阮青黛一眼。 阮青黛:(sF□′)s︵┻━┻怎么搞得?我怎么有种大家都知道我身份的错觉?! 吴夫人一时语塞,“??那你也不能走!再说,人家愿意带上你吗?” 吴萱诡异地笑了笑,“那他们要是愿意带上我,娘你就不管我了是吧?” 吴夫人一头扎进女儿为她挖的坑里,“对!” 吴萱得瑟地一步步迈向晏闻昭和阮青黛,阮青黛见那脑子有点问题的女人朝自己和晏闻昭这个方向走来,连忙和晏闻昭保持距离??开玩笑,人家小姑娘是慕大少爷招来的桃花,和她有个毛线关系。 晏闻昭见阮青黛像螃蟹一样朝旁边移了几步,不由面色一沉,又想到了这货替枫阑欣送自己剑穗的行为。看来,这拖油瓶很希望把自己和别的女人送作堆啊! 然而??吴萱一步步走到了阮青黛跟前,然后莞尔一笑。 阮青黛:“??”又关我什么事?!你喜欢的是表哥又不是我!我不会再帮你们这些女人送剑穗送手绢了!!不然,我又要被惩罚做女红的! 吴萱笑着凑到阮青黛耳边,“苏少侠,你是女扮男装吧。” 什么鬼?!阮青黛心里又是几个晴天霹雳,自己现在很像女人吗?怎么这丫头竟然能看出来? 这其实不能怪阮青黛??吴萱毕竟是自带“女主光环”的女人,在现代看了那么多言情小说也不是白看的,第一眼见到阮青黛,她就下意识的觉得苏青可疑,经过后来几天观察,对于苏青是女人这一猜想,她已经有了70%的确信。 阮青黛干笑着就要反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是嘛,那我要是把云水山庄少庄主是女人这消息传出去,你说??”吴萱翘着嘴角在阮青黛耳边小声说。 “??”阮青黛此时只觉得,枫阑鸢和吴萱比起来真不算什么!这个吴萱才是妖孽啊!! 吴萱可不像她爹,两耳不闻江湖事。吴萱成天在各个酒馆里混,听听说书的,再打听打听什么江湖八卦,这就是她在没遇见晏闻昭之前的日常。有小道消息说,武林盟主带着云水山庄少庄主和青峰派掌门来了蟠城??一开始她也没在意,直到阮青黛他们在吴府住了几日,然后晏闻昭和文少秋总是结伴早出晚归,她才想起这茬。文少秋住在她们家,而苏青又叫木深表哥,那么苏青就是阮青黛,而自己喜欢的木深便是武林盟主晏闻昭! 吴萱狡黠地盯着阮青黛的眼睛,眼里的意思很明显:带上我!否则,我就和你同归于尽!!然而,你看是你死的惨,还是我死的惨!! 阮青黛眼皮抽搐??为什么这些妖孽总是缠着自己,难道自己是招妖孽的体质么? 深呼吸了几口气,阮青黛调整了一下自己抽搐的嘴角,刷地转向晏闻昭,“表??” 晏闻昭冷冷的拒绝,“不。” 阮青黛无力地摸了摸鼻子,“表哥??” 晏闻昭转过眼睛,不去看阮青黛。 阮青黛又回头看了看吴萱,吴萱危险地朝她眯了眯眼。 TAT阮青黛怂爆了地伸手去拉晏闻昭的衣袖,拽了拽,然后踮起脚向晏闻昭靠近了些,“表哥!这丫头知道我是女的了!!而且她还知道我是阮青黛!!” 晏闻昭的冷眸里闪过一丝诧异,不由侧头看了看拉住自己的阮青黛。 阮青黛赶紧展开笑容攻势,“呵呵呵呵??” 晏闻昭又瞧了一眼吴萱,吴萱也乐呵呵地朝晏闻昭挥了挥手,晏闻昭沉默不语。 阮青黛退了下来,信誓旦旦:“表哥,她的一切都由我处理,不会麻烦你的!” 晏闻昭一脸鄙夷地斜了眼阮青黛——由你处理?你还是我的拖油瓶呢,现在是闹哪样?自己的拖油瓶也拖了个拖油瓶?想干吗?拖油瓶组团闯江湖吗?!以为我是拖油瓶收容所吗?! 阮青黛又摇了摇晏闻昭的衣袖,晏闻昭突然眼底一亮,俯身和阮青黛轻声商量:“这样吧,你要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带上那个女人。” “什么事?” “穿一次女装。” 阮青黛手上一滞,“这是第二个要求吗?” 晏闻昭先是愣了愣,随即明白了,这丫头成天惦记着欠自己的三个要求呢!“当然不是,这是附加的。” 阮青黛在心里呕了口血,想了想,在穿一次女装和暴露身份二者间,还是选择了前者?? “成交。” 阮青黛筋疲力尽地走到吴夫人的身边,“韩姨,我们可以带上吴萱。” “?!”吴夫人震惊地看向阮青黛。自家女儿够有本事的啊!这种不可能的事都能让她做成? 吴萱挑衅的朝自己娘亲笑了笑,“您可说了,他们要是同意带上我出去玩一段时间,您就不管我!” 吴夫人:“??”这熊孩子。 阮青黛怕吴夫人不放心,以为自己是人贩子,忙轻声劝解吴夫人,“韩姨,苏青其实不是我的真名??我是阮青黛,云水山庄阮青黛。木深就是当今盟主晏闻昭??我带吴萱去叶城玩一段时间,就派人送她回来,您看?” 吴夫人眨了眨眼,“好的。” 阮青黛挑了挑眉,这么容易就被自己亲娘推给别人?吴萱,其实你是垃圾桶捡回来的吧?? 于是,等文少秋准备好了马车,马匹,回来叫晏闻昭、阮青黛出发时,就发现自己的队伍里多了个人。 “你们要带她回去?!”文少秋震惊地看了看阮青黛,又看了看晏闻昭。这事情看上去这么不可思议??但是为什么就这样发生了?! 晏闻昭哼了一声,这个女人关他毛事,反正自己已经能看阮青黛穿一次女装了~ 阮青黛苦笑,“我??想带吴小姐回叶城玩几天。” 吴萱:“呵呵。” 马车里,阮青黛和吴萱相对而坐,而晏闻昭和文少秋骑马在外。 吴萱笑眯眯的看着阮青黛,阮青黛手里拿着自己最喜欢看的话本,极力想忽视吴萱那炙热的眼神。 见阮青黛淡定的拿着一话本,理都不理她,吴萱有些无聊的朝马车外看了看,见马车已经出了城,四周都是荒野,不由又收回目光。“喂,咱们聊聊?” “??” 阮青黛默默放下话本,看了吴萱一眼:“我不想和一个威胁我的人说话。”q(s^t)r 吴萱噎了噎,又继续厚脸皮的笑了,“别这样嘛,有话好说。我也不是有意要威胁你的??就??就是想跟着你们出来玩玩。” “我们?其实就是跟着我表哥吧??”阮青黛忍不住吐槽。 “别这么直白嘛。”吴萱朝马车外看了一眼。 阮青黛白了吴萱一眼,继续看自己的话本。 吴萱又不要脸的开口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女扮男装,不过我不会说出去的!真的,我保证??只要你听我的话!” 阮青黛鄙夷地瞥了吴萱一眼,这还不是威胁?!仍然闭口不说话。 吴萱看了看阮青黛手中的话本,突然贼兮兮的一笑,“要不,咱们聊点别的?比如说??你手上的这本《江湖XX传》?” 阮青黛眼神一动,抬起头,看向贼笑的吴萱,“你也看过?” 吴萱笑得无辜纯良,“那是我写的。” “??????” 什么鬼?!!阮青黛瞪大了双眼,嘴角抽了抽,“你是??风尘侠?” “对,我的笔名。”吴萱无良的笑,从腰间掏出一块印章,“你别不信,这是我的印章~~” 阮青黛挑着眉,将信将疑地接过印章,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最喜欢看的话本系列竟然是这脑子有点毛病的吴萱写的!然而,低头一看,印章上赫然刻着,风尘侠印。 吴萱翘着二郎腿,得瑟得看着阮青黛. 阮青黛的脸有点抽搐,如果是其他情况下认识风尘侠,她一定会扑上去抱大腿吧,然后哀嚎着:“偶像!请更文!”,然而,现在这个情况??吴萱偏偏在对慕大少爷穷追不舍,自己怎么也不想对着晏闻昭的追求者俯首帖耳啊啊啊啊! 阮青黛一脸“我很别扭”的表情,僵硬地看了吴萱好几眼,“我还是不想理你!” 吴萱的笑容也碎了一地,这男主的表妹怎么这么难打发?!自己这不是出师不利吗?!! “这样吧,我把我下一部书讲给你听怎么样?”吴萱仍是没有放弃讨好阮青黛。 阮青黛内心挣扎了好一会,从鼻子里“恩”了一声。 晏闻昭和文少秋在马车外,只听得车内咋呼咋呼的传来一阵一阵的狂笑?? 两人面面相觑。 晏闻昭蹙眉向马车内看了看,从小到大,自己还没见过阮青黛这么大声地笑呢??心里突然有点不爽,怎么办,突然觉得自己提的要求不够!不,就不应该带上那个脑子有点不好使的女人!还有,万一她把自家拖油瓶带坏了怎么办?! 文少秋八卦的打马凑到晏闻昭跟前,“盟主~看样子,你快有弟媳了哈~” 晏闻昭抬眼,看向文少秋,满眼都是“你脑子有病吧。” “盟主你别不信,这卿言竟然愿意带上这位吴小姐,现在两人竟然在马车里聊得这么开心??我觉得,他们两之间肯定有猫腻!啧啧??”文少秋一提到武林八卦就两眼发光。明天,自己就把这云水山庄少庄主的风流韵事传出去!嘎嘎! 晏闻昭皱眉,虽然这吴萱是个女人,自家拖油瓶也是女人,但是听见文少秋八卦她们,晏闻昭还是心下不爽。 “去你的。”晏闻昭一鞭抽向文少秋的屁股。 文少秋捂着屁股,赶着马?N?N?N?N的赶紧远离了晏闻昭,TAT 等阮青黛和吴萱再出现在所有人视线中时,所有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人间的气氛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吴萱毫无顾忌地挽着阮青黛,嘴里不停得不得不地讲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东西,这原本不惊奇,本来吴萱就脑子不好嘛!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阮青黛竟然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一脸享受,还不时侧过头也说上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 晏闻昭眼见着这两个女人挽着走下马车,心里又对自己同意带上吴萱的行为表示了大大的否定。 阮青黛仍没有想和吴萱改善关系的欲望,在她看来,吴萱就是一个脑子有点小毛病的花痴女,尤其是她花痴的对象是晏闻昭,阮青黛就更不想鸟她了!然而?? 风尘侠的书真的精彩啊!!!自己一听就把持不住啊! 这个吴萱明明比她还小,为什么脑子里能有这么多东西?! 两人就不顾众人眼色,挽着手,沉浸在属于她们俩的世界里,走进了客栈。 晏闻昭脸色阴沉的看着两人手挽手走进了客栈,文少秋在一旁看的眼皮直跳。 盟主这眼神看着??像是羡慕嫉妒恨啊!这??不会是吃醋了吧!天呐??悲剧了啊!表兄弟看上了同一个女人,一个是当今武林盟主晏闻昭,一个是云水山庄少庄主阮青黛,最终能抱得美人归的究竟是狂拽炫酷的冷面盟主,还是温文尔雅的多情少主?敬请期待下集少秋话江湖!! 正当文少秋头脑风暴的时候,晏闻昭已经抬脚走进了客栈。 晏闻昭定好房间后,一把拽过阮青黛。直直将阮青黛和吴萱这正在交流的一对残忍的分了开来。 阮青黛被拉回晏闻昭的身边,却见吴萱仍然一脸花痴的看着慕大盟主,刚刚给吴萱加上的分数又被扣了个精光。 阮青黛:“??”这不停对着表哥放电的眼神真是??超级,看不惯!人家枫阑欣枫大小姐也没这么露骨吧! 与此同时,晏闻昭已经迅速沐浴完毕,却没有急着离开浴堂,而是拢衣起身,微敞着衣襟坐在汤池边的屏风后,低眉垂眼地饮着茶。 浴堂的门被推开,一人走了进来。 水雾弥漫,直到那人走到跟前,面容才彻底清晰——花白的须发,浑浊的眼珠,满脸的皱纹,竟是姜容暄的义父,莫老。 莫老走到晏闻昭面前,躬身行礼,“陛下。” 再直起身时,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被浴堂里的热气熨平,眼角眉梢的老态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 80 章 080 “你这莫老装得,还是欠几分火候。” 晏闻昭将茶盅搁到一旁,“幸好容暄对自己这个义父足够信任,否则你撑不到现在。” 莫老点头告罪,“属下已经说服容暄,用易容后的人代替您和郡主。明日一早,属下将您二位送出城,陆统领会在定州军的营地接应。” “定州军那边,如何了?” 晏闻昭问道。 “一天前,陆统领已经带人混入定州军,控制住了领头的叛将,暂时还没有不利于我们的消息传过来。” 本心满意足盯着晏闻昭的吴萱突然察觉到了阮青黛愤怒的视线,心里一个激灵,这丫头干嘛这么看老娘?别是也喜欢晏闻昭吧?别和老娘比,老娘可是21世纪穿越而来的现代都市女性!你这种表妹级的女配炮灰还是趁早拉倒吧~老娘可是有女主光环的! 吴萱紧紧跟住晏闻昭,向二楼爬去。 然后格局就变成了,晏闻昭拎着阮青黛,身后还跟着吴萱,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粘着向二楼蠕动???? 阮青黛到了房门前,率先选了一间天字二号房。吴萱正要贴着她选天字一号房,却见一双手已推开了一号房的门,手的主人冷冷的开口,“这是我的!” 吴萱仰头看去,晏闻昭帅的惨绝人寰的俊脸杵在她面前?? “行行行,你的你的。”美色当前,吴萱果断选择放弃,和文少秋去了走廊另一头的房间。 晏闻昭双手抱胸,倚在窗前,不耐烦的看着兼禾小朋友上窜下跳的打扫着屋子,“你动作快点。” 兼禾:“??公子,我建议您下次把自己的窝随身带着。”不能怪兼禾这么大的火气,遇上个有洁癖、一住在外面就让自己将所有东西擦拭不下百遍的主子,兼禾不撂蹶子就已经很是小厮中的战斗机了。 晏闻昭挑了挑自己的眉,冷眸一亮,似乎很认同兼禾的建议,“我觉得你说的非常对。不过,”晏闻昭似笑非笑,“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像乌龟一样到处跑的会是我吧?” 兼禾:???我竟然无言以对。做王八的一定是自己??算了,比起背上公子的窝到处跑,还是擦这些东西容易些。 等到晏闻昭终于愿意坐到椅子上时,天色已经晚了,晚膳已经做好送了上来。 想着阮青黛的手还没恢复,晏闻昭决定今天还要再进行一次喂养任务。 晏闻昭转过脸,朝累惨了的兼禾吩咐,“去叫卿言过来吃饭。” 兼禾哀怨的甩着胳膊颠颠地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兼禾又回来了,然而身后却没有晏闻昭想见的那个白衣身影。 “公子,表少爷和吴小姐出去玩去了。估计不会回来吃晚饭了??” “??她还藏了银子?!” 兼禾一本正经的为阮青黛开脱,“这次一定没有。表少爷傍上吴小姐这个富婆了。” 时间倒转到两个时辰前。 阮青黛歪歪斜斜的倒在床上盯着帐顶发呆,兰苕碧萝在一旁整理着行李。 “笃笃笃。”房门被人敲响,兰苕放下手中的抹布,拉开房门。 门口,是笑的像朵菊花似的吴萱。 兰苕的门才打开了一半,吴萱便侧身挤了进来,扒拉开兰苕,直直冲到了阮青黛跟前。 “干嘛?” “要不要出去玩?”吴萱挤眉弄眼,虽然这个女扮男装的表妹很可能是她的情敌,不过现在除了她也没人能陪自己出去玩啊啊~ “去哪里啊?”阮青黛有些犹豫,“表哥刚刚还说要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你安分一点行不行!” 吴萱恨铁不成钢:“你简直是被你表哥管出病了!你以为你对他惟命是从,他就会爱上你啦?!我告诉你,男人是不能惯得,好-嘛-” 阮青黛就像被人一脚踩中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毛:“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吴萱讽刺的瞥了阮青黛一眼,“你就别装了~”老娘两世活了三十多岁了,还看不透你个小丫头片子吗!虽然阮青黛的小心思藏得很深,但是——那也难逃老娘的火眼金睛! 阮青黛简直要怒发冲冠了,这女人脑子真是不好使!在瞎说些什么啊到底!她之前就是不听晏闻昭的话,所以尽遭报应了好不好!不过??也不能说她是瞎说??那她怎么能这么直白!也不对??自己什么时候说喜欢晏闻昭那个老变态了?!她明明只是小时候的情感有点朦胧而已!! “我没有!”阮青黛突然偃旗息鼓了,底气显然有点小不足。 “你可拉倒吧!” “我没有!” “那你别听他的啊!” “??我没有银子。”阮青黛猛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身无分文,怎么去玩啊? “??”吴萱默默从自己腰间掏出一钱袋,“跟姐混吧??” 兰苕碧萝刷的一下也飘了过来:t(*°?°*)s萱!姐! 阮青黛:_| ̄|○ → _|\○_ → _/\○_ → ____○_ 吴萱抛着钱袋,得瑟的抖着腿,活脱脱一地痞流氓的样子。“就咱俩,悄悄去城里玩一趟呗~听说月城最有名的就是它的月老庙,是江湖上最灵的一个,每天去那求姻缘的人别提有多少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呗~” 兰苕碧萝:这姑娘的意思是要抛下我们?有没有搞错?!少主才离不开我们! 阮青黛想了想,觉着今天貌似必须要和这疯丫头出去了,不然这丫头一定会把自己念叨死,“那??兰苕碧萝,你们别跟着了。” “??” 阮青黛抬脚就要往门外走。 “哎哎哎,等等,等等,你就这样去?”吴萱一把扯住阮青黛。 阮青黛茫然的看了看自己,“不然呢?” “我们去月老庙求姻缘,你当然应该换上女装去啊!你穿个男装,到时候抽签什么的别人怎么给你解签?” “这??”阮青黛闻言又犹豫了,“我没穿过女装。而且,我要是穿女装出去被人家认出来惹了麻烦怎么办?”阮青黛又化身怂包,喏喏的嘟囔。 吴萱鄙夷的看了阮青黛一眼,“怎么那么小心啊!你这样累不累啊?我帮你拾掇拾掇,保准别人认不出你,怎么样?” “????”阮青黛在心里小声反驳,劳资又不想求姻缘?? “我也想看看你的女装,嘿嘿。”吴萱突然猥琐一笑。 哎,这话怎么在哪听过?阮青黛脑子里灵光一闪。 “穿一次女装。”晏闻昭那有点欠扁的声音冷冷的在耳边响了起来。 反正要穿一次女装??不如就今天穿着出去玩,回来后到慕大少爷房里走一圈,自己这个任务不就完成了? “可是,我也没女装啊??”另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 “跟我来。” 阮青黛纠结的盯着床上的白色烟笼梅花曳地裙,有些犯难,“那什么,我不会穿啊~” 吴萱无力的扶额,碧萝兰苕早跑到门外守着去了,她只好亲自走过去,“我之前也不会穿,你们这的裙子很难穿的??” 阮青黛脱下外衣,刚要直接穿裙子,吴萱一把挡住,“束胸啊束胸!” “哦哦??” 两人折腾了许久,阮青黛终于被换上了曳地长裙,被吴萱推着转了个圈。 吴萱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的作品,“瞧这腰身,瞧这裙摆,呀,卿言,你资质真不错啊!恩,我的眼光也好。这是我所有衣服里,唯一一件白色的,还挺符合你衣冠禽兽的气质的哈~” “衣冠??禽兽??”阮青黛默。 抬眼又看了看阮青黛的脸,吴萱皱了皱眉,“这脸,不行!去把你那个画上去的煞眉洗掉!” 阮青黛:明明是英眉好嘛! 看着打扮已妥的阮青黛,吴萱拍了拍手,正在得意中,却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为什么要帮你打扮?!!你不是我情敌吗?!!” “??” 天色已黑,一条幽深的小巷里溜出来两个鬼鬼祟祟的妙龄女子。 走在前头带路的那个,一身粉红烟沙裙,梳着双蝶髻,五官并不出众,然而一双灵秀的眸子却时不时透出慧黠的光芒。 而后头走路扭扭捏捏,还不时拽拽裙角,牵牵衣袖的那个,一袭白色烟笼梅花曳地长裙,三尺青丝在脑后被挽作半月状,斜斜的插上一支梨玉簪,银色流苏在发间摇动,流光溢彩。遮住脸的衣袖缓缓放下,一张姣好的面容露了出来。肤若凝脂,尤盛芙蓉,秀眉如柳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见底。 走在前面的自然就是无知无畏,一身“女主光环”的吴萱,而后面畏畏缩缩的那只就是第一次穿女装的阮青黛。 原本吴萱还在思考,到底怎么才能躲过客栈里的其他人,悄悄溜出来。结果??阮青黛直接搂过吴萱从二楼的后窗飞了下来,落在客栈的后巷。 吴萱不由感叹,卿言这个软蛋还是有用的!话说有阮青黛在,还挺有安全感的~ “好了,我们安全了。”吴萱带着阮青黛终于远离了客栈,回头一看,“哎哟!你能正常一点吗?明明是个美人,非要表现的这么小人?” “啊,哦。”阮青黛直起身,挺了挺腰,“好了,快走吧。” 还未见庙门,就已经能感受到月老庙的香火气。 少女们三五成群的朝庙门娉婷而去。庙门口的两株参天大树,系满了红色布条,在风中荡出痴人的爱与嗔。 同心锁扣同命鸳,三生石铭三世缘。红线绕过千匝,绣带压柳满枝。 每日,万千少女心怀青涩,穿梭往返于此间,期盼月老早把红线签。 “我要吃那个。”阮青黛指了指树边的糖人摊子。 “??你幼不幼稚。” “??我没吃过。” “我也没吃过??” “那我们一起尝尝~” “咱们得注意形象!形象!两个美女光天化日的吃糖人,太没美感了大姐!”吴萱气急败坏的跳起脚来,“你不知道月老庙是奸情发生的绝佳场所吗?我还想勾搭几个帅哥呢!” “??”阮青黛仍直勾勾的盯着糖人摊子,看也不看吴萱,“哪里光天化日吃糖人了?这不天都黑了么??还有,你不是喜欢我表哥吗?怎么勾搭起其他人来了?” 吴萱闭了闭眼,不忍直视阮青黛那垂涎欲滴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些碎银,一把扔给摊主,“糖人??”顿了顿,“两个!” 然后,两个所谓的美女默默蹲在路边,啃着糖人,满嘴的糖水?? 吴萱忿忿的咬着糖人的头,“我告诉你,我现在是挺喜欢你表哥的,但是这也不妨碍我欣赏其他帅哥,骑驴找马啊!” 阮青黛默默咽了口糖水,“你说慕大少爷是驴?” “??你怎么总是抓不住重点?!!” “相信我??你这话要是给慕大盟主听到了,他抓的重点??也一定是这个。”阮青黛舔了舔嘴边多余的糖。 “哎,听说晏闻昭从小只待你亲厚,他知道你是女的吗?”吴萱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刺探情报,按照言情小说的走向,面前这位“表弟”可是自己的一大情敌! “唔,以前不知道,最近才知道。”阮青黛吃糖人的动作顿了顿。“还有,说晏闻昭对我怎么怎么好,那都是传说。” “啊?”吴萱挑了挑眉。 “第一次见面,他就把我拍在了地上。” “咦?” “第二次,他扔我毛毛虫。” “矮油??” “第三次,他杀了我闺女。” “闺女?!!” “哦,我养的兰草??” 晏闻昭抬手,有些突兀地在陆啸肩上锤了一拳,“明白了吗,蠢货。” 这是他常常瞧见螭虎卫那些将士们互相示以亲近的动作,可他是姜晏,他从未想过亲近什么人,所以这一拳做得既生疏又刻意,倒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也无所谓了。 晏闻昭攥着的拳头松开,又在呆若木鸡的陆啸肩上拍了拍,才转身离开。 81、第八十一章 第 81 章 081 太极殿。 空置的龙椅后悬着珠帘,阮昭芸凤簪华服坐在帘后,望着台阶下明显少了一半的朝臣,微微蹙眉。 “苏妄等人今日怎么没来上朝?” 阮昭芸沉声问道。 一旁的內侍低眉顺眼答道,“回太后,苏大人因病告假了。” 阮昭芸冷嗤一声,“这么巧。与陛下关系相近的大人们今日都通通病倒了?” 吴萱嚼了嚼口中的糖人头,若有所思,“慕大盟主一直这么??调皮?” 阮青黛吃完了糖人,又直直的盯上了吴萱手中剩下的大半根,吴萱下意识的把糖人递了过去,阮青黛满足的一笑,接过来就继续啃起来,“他那不是调皮,是变态好嘛?小时候就变态,长大了后,他简直是在脾气臭的路上一骑绝尘而去了~” 吴萱眨了眨眼,突然推搡了一下正吃得欢的阮青黛,“喂,你个死丫头不会是故意诋毁我男神来吓跑我吧!” 阮青黛的动作又顿了顿,“你不信干嘛问我?” “毕竟你是和他最近的女人啊!而且你还对他图谋不轨,一定对他了解的透透的??” “??”阮青黛嘎嘣一口又咬下了糖人的胳膊,忿忿的咬牙切齿,这疯丫头怎么就认定自己对晏闻昭有想法呢!!她明明还没有好吗!想到这,她只好郁闷的用沉默来表示对吴萱的反抗。 “对了,你知不知道你家表哥的择偶标准啊?”吴萱见阮青黛闷头只顾吃,只好继续发问。 阮青黛眨巴眨巴眼,“什么叫择偶标准?” “就是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吴萱耐心的解释。 阮青黛含着糖认真的回忆起来,吴萱真是太高看自己了吧??自己顶多算慕大少爷的一个玩物,这种事,慕大少爷会和自己说吗? “喜欢不要太漂亮的。”枫阑欣可是江湖第一美人,慕大盟主直接把人拉黑名单里去了。 “啧啧??”吴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自己的长相应该符合。 阮青黛终于吃完了糖人,满足的喟叹了一声。嘴馋解了,脑子终于开始思考了。吴萱这个疯丫头比枫阑欣的战斗力强多了,只是脑回路怎么这么奇怪?明明把自己当做情敌,却还一本正经的问自己晏闻昭的情况。真不愧是写出《江湖奇侠传》的风尘侠啊! “好了,吃完了咱们就进去看看吧~”见阮青黛终于吃完了自己的糖葫芦,吴萱拍拍衣角,一把拉起阮青黛,走向月老庙。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殿外两侧的柱子上刻着如此的楹联。 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殿内的月老,慈眉善目的看着下方豆蔻年华的少女们。 “要不要求签?”吴萱扯了扯阮青黛,一脸好奇的望向那边架子上的签词。 “你去吧。”阮青黛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欲望求姻缘签?? “来都来了,一起呗~到时候我抽个上上签,你抽个下下签,你就有点自知之明,别和我抢晏闻昭了!”吴萱怂恿着阮青黛。 “??”不带你这么诅咒人的好嘛?? 吴萱举着第六签,在架前上蹿下跳的找着签文。 阮青黛默默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八十五,眼疾手快的摘下自己的签文。正要低头看过去,吴萱一下凑了过来,“阮青黛,我是上吉哎~” 吴萱的第六签签文上是两句,“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吴萱一边像解签人那走去,一边抢过阮青黛的签文,“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两句重复的?还是上上大吉?!” 阮青黛也凑了过去,“我还没看呢??” 解签的是一白胡子老头,长得和那月老像还有点相似?? 老头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嘻嘻的对吴萱解释,“姑娘这签是上吉啊,这签可是花前月下,鸡犬相闻,月老相送,好事将近之意啊~” “真的啊!”吴萱两眼放光,难道自己的男主真是晏闻昭? 阮青黛也同时想到了慕大盟主,难道吴萱真的要成为她嫂子了? 吴萱心满意足的拉过阮青黛,“你再看看这个~” 白胡老头双眼都眯成了缝,“这位姑娘的签可是上上大吉啊!得其所,得其所,即你的姻缘得其所在,逢此非常际遇之时,君汝可毫不犹豫。” 阮青黛听得懵懵的,“哦。” “但,姑娘切记,一定不能优柔寡断啊。此签却是失之东隅,不能收之桑榆啊??” 求姻缘二人组都“各怀鬼胎”的离开了月老庙。 阮青黛对自己今晚的零食表示心满意足,至于签文??自己连个心上人都没有呢,求个毛线的姻缘。而吴萱对自己的签文也是挺满足的,若是阮青黛不是上上大吉,她就更开心了!不过转念一想,他们两若是情敌,怎么可能同时是好姻缘呢?自带“女主光环”的吴大小姐暗自思量,阮青黛的姻缘一定不在自己男主身上!自己一定要早点帮她找到姻缘!不然颜值这么高的一个女人在她的男主身边,她表示压力山大啊~ “吴大小姐,天色也很晚了,咱们回去吧。”再不回去,万一表哥睡了,自己今天的女装不是白穿了?! 吴萱瞧了瞧越来越深的夜色,也有些意兴阑珊,“走吧走吧。” 摸着夜路回到了两人来时的小巷,阮青黛提着吴萱脚尖一点,一粉一白两道身影就上了二楼窗口。 “吱呀”阮青黛推开窗,拎着吴萱跳进了屋。 “少主!”兰苕碧萝一下扑了过来。 阮青黛放开手中的吴萱,拍了拍裙摆上沾上的泥,侧头对吴萱提出要求,“这衣服我明天再还你啊~” “你拿走好了,反正我也不穿白衣。太容易脏了~”吴萱嫌弃的拉了拉阮青黛的白色衣袖。 “??”好有道理,阮青黛默默点头。 “少主!”见这两人还没事人一样的唠嗑,碧萝就急了,能听咱们做侍从的说句话吗? “公子发现你们偷跑出去玩了。”兰苕言简意赅。 偷溜二人组全是一副傻了的模样。 吴萱:发现就发现咯,有什么大不了的,用的着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样子么??果然阮青黛已经被管出奴性了,(ˉ? ̄~)切~~ 阮青黛:TAT?? “公子还想去找你们的??” 阮青黛吸了口冷气。 “不过,后来,公子在楼下碰见了一些人,脱不开身,就没去了。”碧萝补充道。 阮青黛在心中默默感激了传说中的“那些人”?? 送走了吴萱,碧萝就走上前要为阮青黛宽衣。 “哎,等等,我还要出去一下~你们先去睡吧”阮青黛拂开碧萝的手,自己还要完成穿女装的任务呢! 阮青黛正要开门出去,却突然定在那,万一在走廊上碰见别人就不好了,还是走窗吧?? 阮青黛在窗外吊着,见许久没人来开窗,正要翻身跃回自己的房间,“吱呀~”窗突然从里面被推了开来。 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出现在了窗前。 阮青黛一愣,眼神错开晏闻昭朝屋内张望了一番,“连兼禾都不在?太好了!” 一个跃起,阮青黛踩着雕花窗棱就跳进了屋内,然后转身推上了窗门。 呼了口气,阮青黛拍了拍手,转向晏闻昭。 晏闻昭自从看见窗外的白衣女子后,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杵在那一动不动,酒的后劲仿佛又起了作用,脑袋里有些迷糊,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吧??不然这女人怎么长了张阮青黛的脸? 一袭白色曳地裙完美的展现了女子的玲珑身段,稍有些凌乱的半月髻挽在脑后,散落下几缕发丝垂在了修长的脖颈处,而当那女子回眸一笑时,周遭的事物仿佛都乍然失去了颜色。 晏闻昭此时满心满眼都是面前那张笑靥,眼底的眸色渐浓,这次的梦比上次倒是档次高了许多啊?? 阮青黛一回头,就见晏闻昭神色莫测的看着自己,连忙呵呵一笑,“表哥,我答应你穿一次女装的。我现在穿了,你也看见了,啊我回去洗洗睡了,后会有期啊~” 什么叫速战速决?阮青黛秉持着用兵贵在神速的原则,在晏闻昭面前打了个转,就又要翻窗而出。 “哎哎哎??”正要推开窗的阮青黛,只感觉一双手突然缠在了自己的腰身处,一用力,腰间一紧,她整个人向后踉跄一退,直直靠进了一个充斥着冷香的怀抱。 鼻尖环绕着淡淡的酒香,阮青黛一愣,怎么没人告诉她晏闻昭喝酒了啊?! 对于晏闻昭的酒量,阮青黛是最清楚不过了,小时候晏闻昭第一次尝试喝酒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她发誓她真的看见晏闻昭只喝了一小口!一小口!然后??平常狂拽炫酷的晏闻昭就安安静静的抱着自己屋前的一棵老树不肯撒手,非说那是他娘亲?? 于是,强势围观晏闻昭酒后“无状”的阮青黛在后来被某个恼羞成怒的人狂灌了不少桂花酿??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自己可不是树啊,也不是他娘亲啊!阮青黛在心里哀嚎。 察觉到怀里人的僵硬,晏闻昭缓缓靠近阮青黛的颈边,贪恋的嗅着她的气息,“怎么一来就要走?” 阮青黛的脖子已经僵的不像话了,这场景真是太暧昧了好嘛?“表哥??你又发酒疯啊?” “呵,”晏闻昭轻笑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在梦里发发酒疯怎么了?” 梦里?阮青黛皱起了眉,这货以为自己在做梦? 突然,一片柔软轻轻贴上了她的脖颈,正脑子里一片空白的阮青黛猛然炸了,“晏闻昭!!” 炸毛的阮青黛开始奋力挣扎起来,两手不断扒拉着腰间横着的手臂。 然而,晏闻昭的一句话成功的使阮青黛懵在那,“跑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鬼?!一道道天雷劈向阮青黛那已经不够用的脑子,不是第一次?难道晏闻昭这货有女人了?那女人还天天晚上来和他相会?! 阮青黛挣扎的更用力了,晏闻昭手上减了些力度,任由阮青黛挣脱了出去,然而一只手仍牢牢扣住她的手臂。 阮青黛甩不掉胳膊上的那只手,只好乖乖转过身,干笑,“表哥,你认错人了??” 晏闻昭状似沉思的侧头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眼神略带迷离,“没错啊~” 阮青黛内牛满面,大爷您喝醉了对着树都叫娘,怎么可能认对人?! 然而这次,慕大盟主确实没认错,人家只是以为自己在做梦来着。此时在晏闻昭的眼中,自己一直企图不轨的对象就在面前,窈窕而立,几缕长发从他手上轻轻拂过,就像柳枝低垂扰乱一池春水??那笑意嫣然的脸上亦喜亦嗔,”阮青黛:TMD你真是瞎了??“一双澄澈的眸子里弥漫着水气,楚楚可怜,”阮青黛:TMD你抓我的手能再重点吗?难道我没有痛觉吗?!“而那片樱色的唇看上去依然柔软可口??依然?晏闻昭蓦然想起自己上次那个绮梦,回忆起梦里那片柔软的触感,他的眼底仿佛聚起一阵风暴?? 阮青黛费力的在扒拉着晏闻昭的蹄子,嘴里还喋喋不休,“你真认错人了,乖,放手,嘶~你松点力,抓得我痛死了!晏闻昭!!你再发酒疯我真要拍你了!慕回??唔??” 盯着那片樱唇许久,晏闻昭最终允许自己再一次沉溺在梦里??一把将人拉进怀里,晏闻昭俯身便覆上了那还在开开合合喋喋不休的唇。 “轰”—— 阮青黛的脑袋一下炸开了,她的口被冰凉却热烈缠绵的嘴唇封住,剩余的话还没说完就化成一声呜咽被堵在了喉咙中。 脑子里一片空白的阮青黛瞪大双眼,直直的盯向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晏闻昭低垂着眼,一心一意的在她的唇上慢慢的厮磨,轻轻的噬舔。 “唔??”一想到压在自己唇上辗转流连的不是别人,而是晏闻昭,而此时他的气息和自己的纠缠在一起,阮青黛的心弦一颤,一种强烈的说不清的情感突然涌了上来,隐隐让她察觉到什么东西正在偏离它既定的轨道。 阮青黛只愣怔了一秒,便挣扎着向后退去。没想到梦中的人会如此剧烈的反抗,晏闻昭一个愣神,竟生生让阮青黛挣脱了出去。 然而,阮青黛向后一退,便重重撞上了窗棱,腰间一阵疼痛传来。 他大爷的??连个窗户都和自己过不去!阮青黛心中暗骂了一声 ??等等,现在是骂窗户的时候吗? ?? 一想起自己的处境,阮青黛脸色一变,刚要动身,晏闻昭却身形一动,已重重压了过来。 一手搂住阮青黛的腰,另一只手固定住她的下巴,又重重吻了上去,晏闻昭用力收手,狠狠将阮青黛压向自己。 阮青黛脑子里一片空白,想挣脱却又挣脱不开,一时间竟就呆呆的愣在那任晏闻昭在唇上吸允。 似乎是感到阮青黛的出神,晏闻昭长眉一蹙,搂在她腰间的手掌一使力,正好捏在了刚刚阮青黛撞上窗棱的地方。 阮青黛腰间又是一痛,反射性的张口要呼喊,却在瞬间,晏闻昭的舌就顺势侵入,纠缠上她的舌,不容逃避的狠狠勾缠吮吸着,一股酒香充斥着她口腔的每一处。阮青黛呼吸一窒,随即急促起来。 好甜??比上一次还要甜,晏闻昭此时满心都被舌尖所触的甜腻给填满了。整个人好像魔障了一般,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粗重,不自觉的发出一声声满足的喟叹。 怀中的阮青黛似乎也渐渐沉溺其中,一双干净的眼睛慢慢闭了起来,两只手也软软的搭上了晏闻昭的肩上,一点点向后颈那伸去?? “砰——”晏闻昭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的倒了下去。 阮青黛怔怔的立在窗前,举起的右手呈手刀状,左手捂住了心口,心跳的好快,似乎要蹦出来了?? 天字二号房。 摇曳的烛火将床上翻来覆去的身影映在了墙上。 阮青黛猛地睁开眼,直直盯向床顶淡黄色的帐幔。已过子时,阮青黛仍是心烦意乱的睡不安稳?? 脑海里,画面一闪,又是晏闻昭今晚在自己唇上辗转纠缠时的表情,柔和中带了些许霸道?? “凸(b皿bメ)靠! ”阮青黛猛地爆了句粗口。 接着,“嗷”的哀嚎了一声,阮青黛一把卷起被子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滚过来,滚过去?? 没想到,几年后,自己又强势围观了慕大少爷的又一次“酒后乱性”,并且!还严重躺枪! 按今晚的情形看,很明显能得出几点。第一,慕大少爷有梦中情人!第二,两人经常相会!第三,自己被当做替身夺了初吻!! “啊啊啊啊啊啊啊!”阮青黛“砰”的一声从床上弹了起来,两手一阵乱揉,直将自己的一头长发揉成了鸡窝。 TAT阮青黛欲哭无泪,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晏闻昭你大爷!你全家!” 清晨,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啡红,朝霞映在客栈的窗棍之上。 阮青黛无力的瘫在凳子上,任碧萝骂骂咧咧的梳理着她的鸡窝头。 “我说少主??你做梦和人打架了吗?一晚上,这头发卷成这样?!”碧萝捣鼓着手下的鸡窝头,气急败坏。 “你好歹也是个女人吧!你??” “好了,别多嘴了。吵得我头疼??”阮青黛打断了碧萝的抱怨,有气无力的张了张嘴。 碧萝刚要继续发飙,却见阮青黛的眼下真的有一圈暗黑色,一怔,不由的把怨言咽了下去,“少主,你没事吧??昨晚没睡好?” 阮青黛看了看铜镜里没精打采,蔫头耷脑的自己,叹了口气,“做梦被狗咬了一口??哦不,两口。” 碧萝瞥了镜子里的阮青黛一眼,“要不??你咬回去?” “??不要。” 连着几滴泪珠落下,却落在血液里,根本没叫晏闻昭发现。 晏闻昭白着脸,强忍着掌心传来的钻心痛意,揽着阮青黛往安全的地方撤去,“走,我带你出宫??” 阮青黛跌跌撞撞地跟着他。 然而下一刻,又是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晏闻昭的身形瞬间僵住,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羽箭,艰难地转身,看了一眼满脸是泪的阮青黛,又越过她,看向她身后面容模糊的阮昭芸。 他眼底闪过万千情绪,可唇角竟是浅浅一弯,最终眼前一黑,轰然倒下?? 【正文完结】 第 82 章 082 如意元年,十二月。 平阳之乱逆党逼宫反叛,皇帝姜晏遇刺身亡,幸而有太后率众臣平乱,稳固局势。皇帝无子,后继无人。官民、宗戚都纷纷向太后奏请,奉她为帝。 三日后,阮昭芸登上应天门楼,即位称帝,改靖为齐,改元如意。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阮昭芸与姜晏母子相斗了这么久,众人本以为,她即位后,会清算姜晏从前重用的那些旧臣。 可女帝却并未这么做,姜晏那些近臣在朝堂上仍有一席之地,甚至女帝私下里还一一召见过他们,予以抚慰。 除了陆啸自请去戍边,其他人都还是从前的官职,甚至还有升迁。其中最受女帝重用的,还是大理寺卿苏妄。 尽管朝中一直有言官弹劾前段时日长公主的失踪案或许与他有关,可却始终没有人能拿出确凿的证据。 九宸殿里,所有属于姜晏的痕迹都被抹去,挂在墙上的字画被通通摘下焚毁,所有帷幕帐帘都又苍青色换成了艳丽却不张扬的落霞红,从灵霞寺请来的佛龛供器也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尊牌位和画像。 画像上仍是那个撑着伞的白衣书生,牌位上刻着“先夫元恪”。 女帝下朝后回了九宸殿,先是在元恪的牌位前请了一炷香,随后才从内殿走了出来。 “大姑娘在御花园等您。” 芸袖迎上去回禀。 女帝沉吟片刻,才屏退了一众随从,沿着御花园的小径,来到了湖畔的凉亭边。 亭内,穿着茜红色宫装,披着白色狐裘的女子坐在石桌边,静静地烹着茶。 女帝看着那道身影,眉眼间的威严锋锐逐渐散去,变得柔和而放松起来。 她缓步走入亭中,唤了一声,“眉眉。” 阮青黛回头,对上阮昭芸的目光,露出温和而亲近的笑容,“姑母。” 她站起身,却没有向阮昭芸行礼,而是像民间最寻常的女儿家对待长辈一样,挽着阮昭芸的手,将她搀到石凳上坐下。 “姑母尝尝我今日烹的茶吧。” 阮昭芸笑着端起茶盅,却在嗅到那股特殊的茶香气时微微一顿,“这不是你一直收在坤宁宫,不舍得拿出来喝的风荷子吗?今日怎么拿出来了?” 阮青黛看向阮昭芸,仍是笑,“因为我要走了,姑母。” 阮昭芸面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你??还是想出宫?” 阮青黛点了点头。 “姑母知道拦不住你,也无意困着你。” 阮昭芸叹气,“你就在这宫中选座殿宇,姑母为你留着,日日叫人打理,这样你就能随时回京,随时进宫小住??这样,就坤宁宫吧,你从小就住在那儿??” “姑母。” 阮青黛打断了阮昭芸,“我以后,不会再回上京城了。” 阮昭芸一愣,有些猝不及防,“你说什么?” “我说,我以后不会再回上京城了。” 阮青黛温声重复,“这里于我而言,有太多不好的回忆,所以我不愿再回到这里。” 阮昭芸微微皱眉,“可姑母还在这儿,难道你也不愿偶尔回来看看姑母么?这上京城虽然发生了那么多事,可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姑母已是天下之主,不会有人再为难你??” 阮青黛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阮昭芸。 阮昭芸没再继续说下去,默了一会儿,才欲言又止道,“眉眉??你是不是还在怨姑母?因为那日容暄逼宫,姑母没有第一时间顾及你,可姑母当时真的没有万全之策,玉玺绝不能交给他??” “我明白。” 阮青黛淡声道,“这是您余生的指望。从您一心求死、跳崖未果的那一天后,您就是靠着这样的指望才能一步步熬到今日。所以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您孤注一掷??” 都说姑母做这一切是为了元恪,可这些时日阮青黛也一直在想,那日之情形,便是元恪突然活过来,被容暄横刀在颈前,姑母也未必就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阮昭芸在听得“跳崖未果”时脑子里就嗡了一声,以至于阮青黛后面还说了什么,她甚至都不曾听进去。 “跳崖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阮昭芸的声音里难得多了一丝颤动。 阮青黛低垂了眼,“停云苑,斋堂。那位许婆婆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您与元恪、与先帝的过往,还有??您之所以将我接进宫的原因。” 阮昭芸的脸色霎时变了。 阮青黛的手指搭在茶盅边缘,缓缓摩挲着,想起那日在停云苑斋堂听到的话—— 「当年恪儿身死,阮昭芸对姜祁生了报复的心思。可那是皇权,是天啊,人岂是那么容易就能翻过天的?」 「进宫后,阮昭芸就开始装疯,趁姜祁放下戒备,她也尝试过要杀他。失败了几次后,她终于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复仇无望,便从灵霞寺后山的悬崖上跳了下去??」 「不过她命不该绝,被灵霞寺的方丈救下来了。那老和尚给她算了一卦,告诉她,若想达成心愿,必得有贵人相助。」 “乙庚年、戊寅月、戊子日、壬子时出生,且与您血脉相连的贵人。” 阮青黛抬眼看向阮昭芸,神色却没有丝毫波澜,仍是温静平和,“姑母,我就是方丈口中,能帮您颠覆天地的那个人。” “??” 阮昭芸白着脸,眉眼间的镇定和成算终于四分五裂。 她张了张唇,想要解释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第一次听到时,只觉得荒谬。这种故弄玄虚的占卜之说,姑母您怎么会相信并且奉若神明?您对我好,舍命救我,又怎么会只是因为这区区的生辰八字呢?” 阮青黛唇角勾起些弧度,只是笑容里却掺着自嘲,“可这一年来我也想通了,您那时已经百念俱灰,必须得攀住这根救命稻草,若连这点念想都没了,您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 “况且这占卜之说,如今也算灵验了,不是吗?” 阮青黛从第一日听到这谶语时,就觉得这谶语可笑,更觉得自己在这谶语里充当的角色简直可恶。 所以她此前无论如何也不愿回京,除了是想保住自由,也是想要回避这谶语?? 可到头来,还是事与愿违。 阮青黛笑意微敛,叹气,“无论起因为何,无论您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这些年您对我的照拂,都是真的。” 幼时她无家可归,被亲人厌弃时,是姑母给了她所有的关怀和偏爱;坤宁宫那场大火,险些叫她丧命,是姑母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还有之后她被囚困在九宸殿,姑母亦筹谋布局,给了她自由?? 无论如何,每每在她最困顿的时候,姑母都会给她最需要的东西。 阮昭芸有些动容,“眉眉??” “您的不得已,我都明白,也能理解??可我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过的。” 阮青黛直率而坦白地说道。 阮昭芸原本和缓下来的神色又起了波澜,她下意识抬手想要安抚阮青黛,可手指刚一动,却又被按捺下来,蜷进掌心。 阮青黛笑了一声,“今日一别,您不必再担心我,我会如您所愿,从此爱重自己。” 阮昭芸沉默良久,终是也笑了,笑容里有些欣慰,也有些怅然若失,“人若想得到什么,总会失去什么。若失去了什么,也一定会有所得。” 前半句说给自己,后半句说给阮青黛。 顿了顿,阮昭芸才又说道,“去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需要什么,随时跟芸袖说,她会为你准备好。” “别的都没什么,但只有一桩,还需要您的手令。” “什么?” 阮青黛低眉垂眼,倾身给阮昭芸添满了茶水,“我要带一个人走。” “??” 阮昭芸抿唇,眉眼间的笑意彻底消失。 她没有回应,阮青黛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姑侄二人都陷入沉默,唯有煮沸的汩汩水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阮昭芸才终于松口,“??好。” 阮昭芸饮完茶,起身离开,可离开前,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阮青黛一眼,“眉眉,别太心疼男人??” 会招来厄运。 阮昭芸终究还是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阮青黛到底不是阮昭芸。 阮昭芸转身,穿着飞龙穿云的衮衣绣裳,往花团锦簇却空无一人的宫道上走去。 她与阮青黛的姑侄情分,已然破镜有隙、碎玉见瑕。 若还能有什么弥补的法子,那就尽她所能,让这世间所有女子都莫要再成为不幸的阮昭芸吧?? 阮昭芸离开后,阮青黛又在亭中坐了片刻,果然等到了她猜测会来的那个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表哥如今贵为宰辅,深受陛下倚重,果真瞧着不一样了。” 阮青黛又斟了一盏茶,递给在对面落座的姜屿。 “陛下说,你要离开上京城,永远都不回来了??” 姜屿深深地望着阮青黛。 阮青黛目光飘向亭外,“??嗯。” 姜屿搭在膝上的手微攥,“眉眉,能不能再等我些时日??待得朝局稳固,我想辞官,同你一起离开??” 阮青黛眸光轻闪,视线重新落回姜屿面上,“表哥,这不值得。” “为何不值得?” 姜屿面上忽地多了几分急切,“眉眉,我原本就是为了你才做这个晏大人。如今一切尘埃落定,终于没有人会再牵制你、胁迫你,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自然也能为了你离开朝堂,去陪你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阮青黛对上姜屿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才摇头,缓慢却坚定地,“我不愿意。” 姜屿眸色一黯,“为什么?” “表哥,我从小便觉着自己不讨人喜爱。只要旁人待我好,我就受宠若惊。我看重所有待我好的人,并希冀他们能一直如此??所以我想拿出一切来报答这份好,哪怕是对自己残忍些也没什么。” 姜屿沉默。 “表哥,我对你也是如此。” 阮青黛缓缓道,“与男女之情无关,只是因为你待我好,所以我会不计代价地报答你。我会在婚后慢慢接纳你、与你举案齐眉,在你落魄时跟着你离开东宫,在你遭难时不惜己身也要救你??” 说到这儿,她才忽然意识到这都是前世之事,今生的姜屿又如何能知道? 好在姜屿已是失魂落魄,并未觉察出什么。 阮青黛这才舒了口气,“表哥,这都只是因为你待我好,无关风月。” 姜屿垂在膝上的手掌猝然一松,就好像终于放下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奢想。 但他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甘心,于是低垂着眼,喃喃道,“你拒绝我拒绝得如此不留余地,却愿意带上那个被关在云雁殿的疯子?为什么偏偏是他?难道你待他,就不是因为他待你好,因为他替你挡了那一箭??” 阮青黛想了想,“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阮青黛没有回答。 这世间,不是任何事都能说出个因为所以然。 这一次,她不过是听从己心罢了。 云雁殿。 平素里无人会经过的偏僻殿宇,却牢牢把守着数名禁军,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 阮青黛拿着手令来到云雁殿外时,禁军们都面面相觑,露出诧异之色。待确认手令无误后,他们才纷纷散开,为阮青黛打开了殿门。 殿内,光线昏昏,空气中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灰尘,梁柱上还挂着不少蛛网,一片破败景象。 阮青黛走进来时,便瞧见一道披着氅袍的颀长身影站在被木板封堵起来的窗前。 那人似乎没有注意到阮青黛的到来,一直低着头,仔细地看着自己那只被纱布层层包裹的手掌。其中食指艰难地蜷了一下,动作却有些僵硬,紧接着整只手便止不住地发抖?? 阮青黛蓦地移开了视线,眼睫投落下两片阴影。 “姜晏。” 她终于唤了一声。 窗前的那道身影一顿,缓缓转过来。 阴沉的天光透过木板缝隙照进来,落在窗边那人苍白的侧脸上,衬得脸色更加晦暗,可那双眸子却如山间溪泉般,清澈见底。 四目相对。 姜晏眸光微动,像是被风吹皱了一池涟漪。 他盯着阮青黛看了半晌,才动了动唇,嗓音清越,“??你是何人?” 阮青黛怔住。 本就安静的殿宇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就连空气都随之凝滞。 “你不认识我?” 不知过了多久,阮青黛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姜晏神色平静,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头,“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这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刚刚唤我姜晏,哪个姜,哪个晏?” “??” 阮青黛抿唇,耳畔忽然回响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晏闻昭,若真有这样能叫人失忆的药,你不该给我,而是该自己服下??」 「只有你忘了,才是真的一了百了。」 好一会儿,阮青黛才回过神来。 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僵硬地在桌上写下了三个字,“这才是你的名字。” 姜晏走过来,缓声念道,“晏、闻、昭?” 他低声喃喃,“晏闻昭,原来我叫晏闻昭,闻名遐迩,昭如日月??看来爹娘对我的期望却是不小??” 再看向阮青黛时,他的唇畔噙了一丝笑意,“除了每日送饭食的,没有人进来过这里,你是我的什么人?” “??我不是你的什么人。” 阮青黛一瞬不瞬地盯着姜晏,像是想要将他看穿,“今日不过是恰好路过,才进来看看。如今看完了,我也该走了。” “好??慢走。” 姜晏点了点头,似是有些失望,但却没再说什么。 阮青黛缓慢地转过身,朝云雁殿外走去。 直到她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了殿门上,身后仍是寂然无声,没有丝毫动静,就连人的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 阮青黛的手指扣在门板上的花格子里,微微收紧。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又转过身,正对上了姜晏目送她的眼神。 “虽然我不是你的什么人,与你也不过萍水相逢??但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阮青黛问道,“你跟我走吗?” 姜晏忽地笑了,笑容如春风化雪,“我跟你走。”-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