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横秦岭》 1. 第一章 [] 嘉佑十五年,九月。 鸟鸣嘶哑,草色枯黄,已临近汾州边界,风卷着铁锈的腥气袭面而来。 解差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队伍末尾的女人再难支撑,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去。 “阿娘!快醒醒!”宋照岄环住女人的臂膀,手里握着的肩胛骨,薄得如同一根随时会折断的树枝,她膝行至队伍前方,紧紧扯住那人的下摆。 “官差行行好,我母亲实在支撑不住了,求求您,就在此处略歇片刻吧!” 她只着了一件素色麻衣,现下已是脏污不堪,九月末寒风侵体,宋照岄伏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就像只被打落在地的枯蝶。 解差抬腿把她撵开,前行两步,忽又退回。 “你可是今早行刑的那老儿,宋……宋祎的女儿?” 骤然听到父亲的名讳,心似被人狠狠一攥,脏腑里仿佛洪水冲垮堤坝,满腔的痛淹得她喘不过气,下唇已被咬得渗出血来,母亲在旁奄奄一息,她没有软弱的余裕。 “问你话呢,听不见啊?”那解差狠踹了一脚,把她掀翻在旁,地上的沙石尖锐,隔着麻衣在小臂上划出一道血口。 “你要歇是吧”,那人的语气里带着不怀好意的钩子,“抬起脸来看看。” 宋照岄知道这解差的想法。 正当妙龄的娘子,孤苦无依时,不如一朵路边被随意蹂躏的野花。 半月前,她还是长安城头一拨的小娘子,金尊玉贵,父亲是左相一手提拔的工部尚书,母亲更是姜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宋照岄自幼就时常出入宫廷。 去岁年节,各家小娘子聚在一起簪花赏灯之时,她因出落得袅袅婷婷,还得了个“玉面芙蓉”的美誉。 花团锦簇时谁能料到,一朝巨变,父亲蒙冤入狱,呈贡的案纸都是子虚乌有之事。母亲心急如焚,上书宫中只求见皇后娘娘一面,宫中却下了诏令,中宫被禁足不得私见臣妇。晚间母舅就另遣了人来,此案圣上雷霆之怒,姜家尽力转圜,劝母亲为一双儿女早作打算。 半旬间,府上客如浮云散,叮当环佩都化了求人的银钱。 阿弟还不满四岁,母亲不忍骨肉分离,宋照岄做主,把阿弟送至皇后娘娘的暗庄,以求株连之时,尚有一线生机。 没几日宋家便得了宋祎被判铡刑,全家流放的消息,母亲再难支撑,病来如山倒。 此后,抄家、拘役、戴铐、流放,一去一千五百里,亲朋故旧难见,诟啐谣诼多闻。宋照岄勉力维持着自己高门贵女的体面,像在风中举着一片燃烧的纸壳。 见她不抬头,解差扯了宋照岄就要向前走,利砺无情,擦得她膝上一片血红。 这一行多是本案犯事官员的妻眷,可正当龄的女子就她一个,往日同母亲交好的夫人紧闭双眼,不忍再看,皴裂手指捂着孩子惊惧的眼睛。 “装什么世家贵女,出了雁门关,你就是千人骑的婊子!”解差把她摔在众人之间,抽起绳索就要甩在她身。 “你动一下试试!” 宋照岄猛地仰起脸,尘面乱发仍不掩清丽天成,一双将泣未泣的鸣凤眼,两束决绝摄人的眸光,长途跋涉让她的双颊愈加瘦削,娇憨退去多了凌厉。 “到了银州,州府也是要查人的!要么你就在此地将我杀了,到时对不上人你自有苦吃;要么,我们就规规矩矩去银州!”宋照岄手里握着捡来的石块,尖锐处距脖颈不足一厘。 “你若敢在这里动我,但凡还有一条命在,我绝不会放过你!我父亲是不在了,但皇后娘娘还在!舅父长兄还在!你若是不信,我们便赌一场!” 那解差定在原处不动,手里的长绳一点点绕回手腕,他冲宋照岄狠狠“忒”了一声,唾沫滚着沙土溅上宋照岄的衣服。 “真是晦气!” 宋照岄没理那人,她扶起母亲,从水壶里倒出最后一滴,轻轻抹在母亲紧闭的唇间。 呼吸如常,只是眉头紧锁,身上也有些微热,大概是过度劳累引发的晕厥,宋照岄试着背起母亲,踉跄了几步,还是摔在地上。 前面的人已走远,宋照岄扔掉水壶,挂带作系绳,把母亲的腿捆在自己腰间,从旁捡了根树枝,摇摇晃晃地站起,一步一顿地跟着队伍前行。 拐过最后一道弯就是汾州,时近正午却了无热意,烈烈罡风起,惨惨飞云浮,不少人都精疲力竭。 两个解差掏出昨日在驿站买好的夹饼,坐在挡风处吃起来。有小童眼也不眨地盯着,口水把领子濡湿,被解差拿着石头瞄了两下,嚎啕起来。 见解差卷绳子起身,妇人慌忙团着孩子伏下身,口里喊着:“官爷饶命!” 宋照岄未同那群妇孺坐在一起,而是寻了处软和的干草,把母亲的头放在膝上,用十指缓缓按摩。 没有人注意到那些黑衣人从哪里来,他们来得太快,就像挥舞镰刀时带起的风。 无声无痕,只有乍破的血气。 宋照岄回神的时候,两个解差已被斩杀,头颅滚在地上,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碎肉,骨碌碌地,留下一串血迹。 女人的尖叫撕裂了寒风,孩童嘴里咯咯作响,那是牙齿磕碰的声音,母亲眉间皱起,似有醒转的迹象。 宋照岄距他们不到半里,黑衣人的交谈听不真切,隐约看到点人头的动作。 她犹豫不决,这些人究竟为何而来?是趁机逃跑还是暗自等待? 鲜红的血色在日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泽,刚才惊悸的妇人已经没了表情,她的头顺着山路,经过宋照岄脚边,掉进一旁的树丛里。 那些人在斩草除根!宋照岄脑中闪念,此案本就因果不清,怕是始作俑者唯恐生变,因而要将他们就地诛杀。 黑衣人手里捏着名册,每杀一个就在本子上勾画,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跑!”母亲已经醒来,盈满泪水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宋照岄,目光从杂草似的头发逡巡而下,若上天垂怜,她真想把自己的孩子就这么装进眼睛里带走,去一个没人能寻到的地方。 “别管我了!快跑!”母亲狠推了她一把,宋照岄跌倒在旁又急切地爬回来,曾经纤若柔荑的双手已嵌满泥土,她哀哀地注视着母亲,双腿似猛然间灌满了力量,她顾不上多想,背起母亲就向山下逃去。 下一棵树,或是下一道弯,他们就能逃离恶鬼的视野。 宋照岄眼前闪过一阵阵白光,心脏鼓噪着,像年节的爆竹在胸腔里炸响。久居闺中的千金贵女从不晓得,一里地在脚下也不过一瞬,自己的身躯原来能背负一个人的重量。 她已然有些听不清了,眼前的路也变得起伏而扭曲,一股冲击从背后袭来,她感知不到自己的双腿,只觉如飞絮飘在空中。 “岄儿,岄儿!”母亲在喊她,气若游丝。 “岄儿,放下我吧,娘亲中箭了。” 宋照岄没有停下奔跑,或者说,她已不知该如何停下。只要还在跑,就意味着这场追逐没有结束,自己还能向上天争回母亲的性命。 水珠就这么从眼睛里滚出来,她甚至没意识到。一颗一颗眼泪砸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打出深色的水窝。 “岄儿,你听娘亲说”,母亲已有些喘不上气,“别管娘了,能以垂死之身给你挡一箭,娘心里……心里高兴得紧”,每个字都变得格外艰难,母亲拽着她的耳垂,紧紧贴在她耳侧,声音仍细不可闻,“从这里离开后,能走多远走多远,若是能找到你弟弟,就带着他一起。” 母亲的双手交环在她脖颈,两人脸间没有一丝空隙,粗粝的尘土和湿漉漉的泪痕磨在颊边。 “找不到……找不到也便罢了。你听着,娘亲要你好好活着,活着……” “阿娘?”宋照岄已念不出完整的字眼,一张口眼泪就顺着干涸的纹路流进嘴里,掺着沙尘,又咸又苦。 “阿娘!”后颈上没了呼吸,她不敢大声喊叫,怕引来追兵。 贵女的那点规训都扔在了血泊里,从小母亲就教导她,手帕要随时藏在臂钏里,涕泪要及时擦净;不能 2. 第二章 [] 前面几人也勒马围拢,最前方的小使臣冲同僚一阵挤眉弄眼。 宋照岄连日长途奔袭,这几日又在山洞里龟缩,衣衫上早已泥痕遍布,头也多日没有洗过,她此刻只祈祷这小将军是个心善的,自己这副样子,连恳求都难让人细听。 “姑娘既要我搭救,总要说明缘由。”小将军后退了几步,避免马蹄踢踏伤人。 “民女随家人进山采药,不慎走失,求军爷将我带至山下,他日再遇,必有重谢。” “要人帮忙还不说实话”,小将军用剑鞘挑起她的脸,早晨勉强梳好的发髻歪在一边,几缕头发绕在两靥,唇无血色,眼周不画而红,双目微阖,颊上仍留泪痕,下颌有如刀裁,不知是谁抽了一口气,与平日容貌虽大不相同,凄凄神色却更显惊心动魄。 小将军的目光久久停驻在这张脸上,他隐隐觉着熟悉,却抓不住头绪。 “民女不敢欺瞒军爷。” “不敢欺你也欺了,你身上沾着竹叶,汾州雨少干旱,竹子仅长在岐屋泉边,虽同在一山,但距此地甚远,周边也无药可采,本将军不救诡诈者。” 他调转马头,说罢就要离开。 “军爷!军爷留步!民女实有难言之隐!只要将军肯带我下山,为奴为婢,任凭差遣!” 宋照岄起身跑至小将军马前,经过时看到他身侧的令牌,她略经思索,“不知将军可是河东防御使季息将军?” 季息知令牌就在腰间,但识得字、知职级,此女果然不是乡野村妇,“是又如何?” “将军英勇善战,数次拒突厥大军于千里之外,民女亦有所耳闻”,宋照岄定定地观察着季息,而后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环视周围几人,见他们无一不唯季息马首是瞻,她伏下身对季息深深一拜。 “民女家传制图之术,若承蒙将军不弃,民女愿测绘舆图,为将军效劳。” 只听季息轻嗤一声,“你说自己能绘舆图,连这山都走不出,谁敢用你?” “并非走不出,只是怕有人在山下蹲守,不得不见机行事。” “将军若不信,民女自可验证。此山山脚共有五个官驿,三个在晋州,两个在汾州,民女自晋州来,确暂躲于岐屋泉边,山路盘绕向上,若想远避他们,民女最好能等到自南地去太原的车队,随货物一起出山。” “有人蹲守”,季息俯下身盯着她,“什么人?” “民女不知。” “不知?怕是知却不说。我不缺侍女,绘师倒是多多益善,但是你自晋州来,恐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身份吧。” 宋照岄抬起头,一张脸瘦得只剩眼睛,却令人不敢冒犯那灼灼光华,她直视着季息的双眼,以近乎喊叫的声音,试图拦下他,“民女并非有意欺瞒!” 见季息仍不为所动,她只能叩首。 “民女是工部尚书宋祎之女,家父蒙冤被害,前日……”,她强忍哽咽,“前日已被铡于京中,与家母流放至此,仍有人要赶尽杀绝,家母为救民女,已……已被射杀。” 宋照岄说毕已是涕泪连连,她无力再回想其间的每个细节,今生若不能找到戕害父母的罪魁祸首,她誓不为人! 只是一切既已和盘托出,不知这小将军可愿收留,宋照岄的五指不觉间已插入泥土,留下深深的刻痕。 “你说你是,宋祎之女?”季息细看眼前人的眉目,从风霜刀剑里寻到一点旧日模样。 心口似被银针细细密密地扎过,季息惶急下马,顾不得部下的窃窃私语,半蹲在她身侧。 “将军!这宋祎不就是……”那小使臣正要说话,被蓄胡的长者打断。 “宋祎犯了最近的贪墨案,不想判决这么快”,那长者一拱手,“将军,此间牵涉甚多,我们不如带回去再行审问。” 季息视野里唯余跪坐在地的宋照岄。 那个儿时总是带着父亲做的小玩意儿,风风火火来看他的宋照岄,她没认出自己。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从眼前这个鬓发黏在脸上,眼睫遮不住重重思索和疲累的落魄姑娘身上,自己也未能看出那个曾经嚣张率真,不可一世的宋小娘子。 “岄儿?”季息试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可声音轻若薄羽,唯恐惊碎琼瑶。 “你这一路可曾受苦”,季息看着她乌黑的长发,现下已枯如野草,被她规规矩矩盘在脑后,方才滚落时蹭到,落成个奇怪的模样,不必再多问,季息心里已有了答案,“皇后娘娘……” “正是民女姨母”,宋照岄以为对方欲核实身份,急忙接道,不料抬头撞进季息的眼睛,像灿星于不见底的深潭中发出幽光,眼尾垂落,倒显得比她这个流亡来的还要委屈。 季息怔怔的,只想问问可还记得昔日皇后身边的他,那个总是怯生生缀在宫人身后的孩子,但此地人多眼杂,她形容狼狈,显然并非相认之时。 今日他定是要救走宋照岄的,但随行将校仅有一二心腹,自己的事不可暴露于人前,眼下只能佯装不识。 季息令前方随从拿水壶来,又从身上解了大氅披给宋照岄。 “此事后患无穷,将军不可冒险行事。”队伍里有人劝道。 季息未理会旁人言语,抬腿上马,横飞一眼,沉沉眸光压得人噤声。 宋照岄以为,把东西给她就是季息最后的好心,急用上半身紧紧抱住马儿前腿。 战马性烈,抬脚便会伤人,季息慌得心中一跳,自地上拽起宋照岄,长臂一勾,夹起不堪一握的腰身,另一只手自腿弯处打横抱起,将大氅裹紧,稳稳地把她放在身前。 “有追兵!”话音未落,一行人已打马奔行。 那人的胸膛离自己不足一寸,山路颠簸,宋照岄被撞得不时靠向季息,每每有接触,她只觉季息向后退了些许。 风声和呼吸声交错,她还从未这样被人抱于马前,大抵是安稳了些,宋照岄闺秀的自觉忽又回来了,她也想向前移移,却险些摔到马下。 “小心!”季息伸手护住她。 宋照岄不敢动了,她的脸正对着甲胄,虽有外袍包裹,鼻尖仍是一股铁锈与尘土交杂的味道,她想避开,脸往上仰,却看到了季息通红的耳根。 她不记得那些关于季息的传闻里,有没有他的年龄,但能被称为少年战神,想来是不大的,她坏心眼地用手指碰了碰盔甲,上方传来一声不自在的轻咳。 马蹄渐缓,前面就是官驿,远远地已看到数个黑衣人守在路旁,见这行人带着女子,从两侧快速围上来。 蓄胡长者同季息低语:“正是路上追兵,怕是抄近路先到了。” “怎么?宁远将军的马也要拦?”小使臣拿出令牌,手已按在剑上。 “将军恕罪,在下不得已冒犯,实是有要犯在山上走丢,小的们奉命捉拿归案。”领头人上前答话。 “你看看我们有人像你要捉拿的要犯吗?” “实不相瞒,这要犯是个女子。”几人早已盯上季息的马背。 “这么多人竟让一个女子跑了,亏你们好意思在这里拦人!”小使臣还欲争辩,被季息拦下。 “你这意思是,怀疑到本将头上了?”季息上前两步,逼视那领头人。 “将军不必多想,我们也是怕您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只要您把她的脸给我们看看,小的们绝不纠缠!” “岂有此理!”季息紧紧箍住宋照岄的腰身,把她的头按进怀里,“这是本将心爱之人,岂有在这遭乱之地露脸的道理,若是还要废话,休怪本将不客气!” 宋照岄隔着厚厚的甲胄,仍能听到季息的心跳声,腰间的力量紧得要把她勒断。 “将军的意思,是要与我们为敌了?”有人按捺不住,刀尖已然向前。 “莫再废话,要战便战!”小使臣勒马在前,不避锋芒。 季息缓缓推剑出鞘,青芒微动,刃如秋霜,只露毫厘便寒意逼人。 那领头人伸手拆刀,拦下己方杀手,同季息对峙。 边境的风卷着沙场的血意,打落残叶,盘旋在静默之间。 片刻之后,领头人终是退开:“在下给将军赔罪了。” 季息收剑,轻点马臀,越过黑衣人,在地上画了一道沙线。 有小喽啰还欲再追,被领头人一把拉住,隔着尘沙还能听到他教训手下的声音,“在汾州和河东防御使别苗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那就这么放她走?” “谁知是不是已经死了,若季息怀里的娘们真是她,只要她不回来,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 “那数目?”手下指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就说掉山崖摔死了,死无全尸。” 从汾州入了太原,宋照岄才彻底放下心,方才过了关卡,季息就飞快松手,好似臂弯不是美人的纤弱腰身,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刚刚一搂,季息的脸红许久未消,宋照岄不时抬头看,那热意从耳朵蔓延到脖颈,好在正脸一切如常,不然做将军的脸面怕是要丢。 因适才贴得太近,宋照岄整个人都被箍得后移,季息为了同她拉开间距,只能更向后坐。 “将军,你再往后就要掉下去了。”小使臣促狭一笑,被那长者瞪了回去。 季息脸色未变,垂眼扫了下他们之间的距离,未理会那小子,只对宋照岄说:“在地上滚了几日,衣服脏得很,莫要挨我。” 宋照岄面上应了,心里却不饶人:“哪就挨着了,我裹着大氅呢,现下该脏的早脏了,刚才怎么不想着。” 季息不自在地反手抓住马鞭,轻夹马腹,风声盖过赧意,他越过侍从打马先行。 从南门上官道,太原风貌与长安大不相同。城门边搭了粥棚,排队的难民队如蛇形,竟有胡人同在队中,已等了数十人,却未有丝毫躁动。行至城中,不仅有酒肆旅店,亦有兵器或营生作坊,往来间亦有女子叫卖,不少摊贩未设桌架席地而坐,摊上摆的都是些宋照岄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想来是此间胡商不少,四面的货物都时鲜。 宋照岄脸被裹着,只探出双眼睛,只见路上的人似有认出季息的,都停步行礼,甚至有一两个作突厥打扮。此地正是与突厥交战的前线,怎的倒见了这副场景。 马快风急,宋照岄没问出口便到了将军府,说是府邸,其实只是州府后面一个两进的院落。 府尹召唤,季息径直去了太原府商议,只把小使臣留给宋照岄,令他帮忙好生安置。 “娘子莫见怪,我是石隽,娘子同将军一样叫我小石头便可。”小使臣拱了拱手,带着宋照岄绕过影壁,到了院中。 宋照岄跟在其后忙行了万福,口里应着:“石使臣叨扰了。” 见她不改口,石隽也并未多言,只把内院小厮唤来,吩咐了几句,又引宋照岄到连廊。 “娘子长途跋涉,理应备上房款待,无奈内院只将军一人居住,若是混居多有不便,只能委屈娘子先在偏房下榻,之后等将军回来再作安排。” “已累了你们许多,怎好再添麻烦,有个落脚处便可。”宋照岄环顾四周,只见几个侍女正在这处洗衣,围坐成一圈,好不热闹。 石隽看着宋照岄欲言又止,自己没道理越过将军同宋娘子叙旧,日后一切自会明了。他招 3. 第三章 [] 天色未明之时,城墙角门已悄然打开,一骑快马举着火把点亮了寂静的官道,马蹄哒哒比黎明更快,从城外飞驰入将军府。 “是严相的消息。”昨日陪同季息的长者正立于院内,手里攥着的信还泛着夜色的寒意。 “袁先生辛苦,起得这样早,可是事关宋祎一案?”季息从内室迎出来,领口尚未系紧,露出浅色的中衣,石隽亦步亦趋,忙替他系了领扣。 “不错”,一目十行地阅了,袁鸣宇眉目深锁,“严相所言正是宋娘子一事,他尚不知宋娘子已抵此处,只命我们近日巡视时多注意些,流放一路至北地边境,若找到她们,要尽力保全宋夫人和宋小娘子,眼下……” “快马加急,脚程应比人行快才是,怎会今日才到。”石隽从外边备了茶来,忍不住插嘴。 季息将薄薄的信封反复查了几番,见确实未曾打开过,兼之若有人读过此信,今日来的怕就不止一封书信,而是问罪的诏令。“信未打开,时间却误了,恐是有人想拦另外的,我们这封不巧也夹在其中。” “郎君是指,上边有人想拦严相同那位的。”石隽又给二人各加了件外衣才作罢。 “又或是皇后同那位的”,季息见石隽忙忙活活,忍不住道,“说了在军中一切从简,你怎的还是如此。” “奴习惯了嘛”,被季息瞪了一眼,石隽才又改口末将。 “严相信中言,中宫仍被禁足,现下音讯不通,只况方那里有消息,说凤体无恙,只是担心亲妹和其一双儿女,郁郁多日”,袁鸣宇言毕,忍不住一声叹息,今日之状,他们无颜面对娘娘啊,“现下与那位也通信不便,不知宋小郎君是否已达益州。” “等这几日风头过了,我再着人亲去一趟益州”,季息接过信,又问袁鸣宇,“可有讲朝堂上如何?” “此前严相只说河工一案,圣上震怒,当日线索俱指向宋尚书,此番恐怕难逃一难,吾以为,左不过是罚奉贬谪,即便贵妃再如何想借此事发难,宋家也性命无虞啊。”袁鸣宇左手摊开,右手拇指狠狠顶着另一侧手心。 “那陵寝一事呢,怎的一并清算起来?”石隽急得凑上去。 “修陵这事初始就多重险阻,按说,工部、礼部、太常寺都与此事有干,但这降罪的诏令偏偏只逮了宋祎一条线,且这时机也巧妙,可不是火上浇油。”季息心中已了然,此案如此雷厉风行,未待三司详审,名义上的“主犯”就性命不保,这显然就是冲宋祎来的。 “将军也察觉了,两案并起,数罪并罚,贵妃这次的手段远超从前哪。”袁鸣宇今日醒得格外早,日头渐升,不免有些困了。 “姜尚书可曾有信?”季息又问宋夫人的母家,即皇后之兄,礼部尚书姜言淳。 “宋祎处刑,中宫禁足,姜家亦在风口浪尖,近日想也难传消息。” 见袁鸣宇眼皮有些支撑不住,季息把信递给石隽收着,看天色尚早,劝袁鸣宇先回房,“昨日午后石隽接了岚州的消息,有小股突厥骑兵来犯,我已令天池监徐匡良去援,今日若再有信,大抵要一同议事到傍晚,先生回去再稍歇歇罢。” 看袁鸣宇不愿,季息又道,“宋祎的事,不若等宋小娘子缓些了再一并商议,昨日见她机敏沉着,或许亦知些内情,细细问了好再做打算。” 待送了袁鸣宇回房,石隽走到院中就扑将进来,期艾艾地瞅着季息,“郎君可记得,这宋小娘子就是那宫里……” “我知道”,季息出声打断他。 怎会不记得,记忆里的宫城泛着死寂的昏黄,唯有娘娘的延昭宫才有些明亮,若说皇后娘娘同那晚霞般蕴着橙色的柔光,她便似浑身带着炽热的火苗,烧得人心里亮堂堂。 可她没认出自己,或许已不记得自己了。也是,那些年的宫里,少了自己估计也无人也知晓,更何况是在记忆里呢。 觉察季息脸色不自觉暗了,石隽想起昨日自家郎君那动辄不自在的表现,心道不记得的恐怕另有其人,自家这位反倒是放在心上的,便讨乖道,“您离宫时还不足八岁,当年宫里的日子饥饱哪有定时,只怕宋娘子识得的是那个瘦弱单薄的赵三郎,哪里认得如今这个丰神俊朗,气势非凡的季将军呢,您见娘子第一面不也没认出来吗?” 眼瞧着季息似乌云渐散,面上又露出笑来,石隽才离了备膳,难得见这位爷如此压不住,阴晴雨雪都挂脸,怎的宋娘子一来,倒把郎君的城府送走了似的。 季息只作没听见,自己却把石隽这两句话翻来覆去念叨,心下松快不少,又想着哪日她真晓得了,不知会是怎么个表情,又思量儿时过得并不体面,还是不想起的好。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中宫更是多年无所出,除贵妃所生的皇二子外,便是季息这个行三的宫人之子,因生母出自皇后的延昭宫,曾在近身伺候,是以多年来,皇后对其多加照拂。 季息初次和宋照岄碰面,便在延昭宫宫后的一处狗洞旁。 他刚从不足两尺高的狗洞里爬出,袍子沾着宫道的泥,头上还顶着庭院里的乱草,簪子跑落在一旁,发髻耷拉着,满心凄惶地祈祷二哥没看到自己藏在此处,耳朵紧挨着院墙,琢磨着跟随二哥的那几个侍从是否已经走过。 正屏气凝神时突然听到旁边一声惊呼,他跌坐在地,一抬头,眼前凑上一张似嗔似喜的脸,瞳仁圆润泛光如围棋黑子,鼻头挺拔细巧如桃尖微红,这不是养在皇后宫中的姜怀音,他正摸不准要如何应对,只听见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追过来。 “奴的宋大娘子哟,怎么追圈追到此处,可让奴好找!” 季息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捏着一柄竹竿,竿上扣着一根竹子做的圆环,季息不懂这物是甚,但他猜到了这女童的身份。 宫女见了他也忍不住一惊,嘴里念叨着祖宗,牵他一并回了殿中。皇后娘娘教他与宋大娘子相互厮认了,这才知今日宋照岄刚得了这滚环的玩意儿,便央父亲又做了一个送来给姜怀音,方才便是滚着这环进了草里,溜到了宫墙边缘,这才碰上他。 这姜怀音乃姜言淳之女,自幼便长在皇后膝下,宋照岄时常入宫,二人也玩得亲近。 话头一了,娘娘命宫人领他们三个自去活泛,无长辈时,小姐妹就又一处顽去,倒把他撇在一旁,季息只当宋照岄也是个嚣张跋扈不理人的,便自端坐在殿上,也不讨没趣。 谁知待日落道别时,宋照岄却跑了来,手里捏着个草编的小狗。 “今日不知你在,只带了妹妹的,这个你拿着,等下次我再来,你用这个和我换滚环。” 说罢,不待他推拒就跑到领路的宫人身旁,冲他摆摆手便出宫了。 季息只当她玩笑,小狗收了两天,不知被哪个兄弟偷了去,他也懒得追究。 没料想,过了两旬,她真来兑换约定了。将将比竹环高出一寸的小娘子,巴巴地抱着竹环举着杆来寻他,那环是他的尺寸,宋照岄走得踉踉跄跄,却兴奋得紧。 “用膳了郎君。”季息被石隽的声音捉回现下,没再回忆宋照岄见他丢了小狗时的沮丧表情。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践约,亦是第一次失约。 “风雀可是你安排入府的?”季息提了箸问石隽,“若是可靠,便留下,偏房仍住着的其他三个,自遣了去罢。” “风雀奴细查过的,将军放心,可另三个却难办,她们是高家送来的,若是遣散,哪日高娘子找上门来,奴怕不好交代。” “宋大娘子要在此处长住,人多眼杂,于她不益,高雁翎来便来罢,再说,就算没有此事,也没见她少来。” 石隽领了吩咐,自去做事。 宋照岄晨起见三人在院中哭天抢地,才知发生了何事。 “原是极好的一桩事,如今身契已消,来去自由,我再送上盘缠五两,你们在此处虚度也是无用,不如像城里其他妇人那样,有点自己的营生”,石隽也耐心,虽说平日几人惯是贫嘴薄舌讨人厌的,但这般哀哀凄凄,他也不忍。 虽说未明原因,但近日也无旁事,几人突逢此变,想来与自己有关。宋照岄忙请石隽一边细说,直言三人不妨事的,无需为此大动干戈。石隽却说将军也是好心,原是碍着别人的面子,不便遣散,却养得她们在这里食空禄,如今遣了去,各自奔各自的,指不定另有前程。 宋照岄直言,女子之身,谈何容易,此去免不了被人欺凌。 石隽听闻,又附了句,若是被人欺侮,仍可来将军府求助,但显然决意难改。宋照岄还欲再劝,却被石隽止住:“宋娘子不晓得,在太原一处,自立身家的女子便不少,吾所谓的前程,并非虚指。” 宋照岄闻此不便再劝,只心有戚戚,女子无家世支撑,无郎君倚仗,在世间如饿狼环伺,纵有自由,亦如刀剑,反刺己身。 石隽派了小厮相送,自去州府不提。 三人见哀嚎无用,苦闹渐止,转而咒骂起宋照岄,无非那些妖媚惑人的诽谤,宋照岄自被流放始才知,女子的身份如此容易被中伤。 虽不知季息因何原因对她另眼相待,住偏房等于领了侍女的名头,倒也安稳,但接连发生的一切让她无法安心将养在府中,宋照岄明白需靠这身本事给自己寻个出路。 她没再理身后的蜚语,只拿了扫帚去,秋风萧瑟,连廊已积了许多落叶。 季息午间多在兵营或州府用饭,每日戌时方归,这时间正好够她画一幅山内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