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乡下教书糊口》 1. 狗血穿越 [] 春,五月,曹娥镇。 清晨薄雾刚消,一只狸花猫趴在常福客栈的门槛上睡觉,四周静悄悄。 突然,一声哭喊划破宁静。 “求胡大夫救救官人!胡大夫你不能走!求求你胡大夫!” “放开老子!上回我就与你说过,十日内交清欠我的诊金,不然就别找我!今日你一大早将我骗来,结果又不还钱,直娘贼!老子再信你便将‘胡’字倒写!” “胡大夫…求你别走!你要走了,官人便活不了了!” “滚!” 胡大牛把哭泣哀求的妇人和旁边一个拽着他衣角的奶娃子推到地上。奶娃子“哇”一声,嚎得惊天动地。 胡大牛跨过两人往门外冲。刚到门口——— “砰!!” 迎面飞来一脚,正踢在某个男人非常在意的部位上。 胡大牛疼得嗷嗷乱叫,眼泪直飙。泪眼模糊中,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鹅黄色布衫的少女,两手叉腰满脸凶悍。 “胡大牛,你不治好我舅舅就敢走!小心我打爆你的狗头!!” 胡大牛认得这个女的。这是病人的外甥女,叫方霖铃。这家外乡人各个好说话,只有这个小婆娘,凶得像老虎一样,每次碰到她自己就倒霉。 “臭婆娘,你拦着我做什么,给我走开!” “我不走!你凭什么不救我舅舅!” “我与你说过了,你们不付诊金,我又不是开善堂的!”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医生的天职是救人,不是赚钱!你身为大夫见死不救,就和杀人没有两样。来人啊,胡大牛杀人啦!胡大牛杀人啦!!” 胡大牛惊出一身冷汗。他环顾四周:一对痛哭流涕的母子,一个床上的活死人,一个上蹿下跳骂人的母夜叉,还有一圈闻讯赶来的吃瓜群众,一个个都看着自己… 胡大牛气得直跺脚:自己一世英名,难道就要毁在这个姓方的疯婆娘身上!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方霖铃并不是真的方霖铃,而是一个来自21世纪的人。她原名叫温小北,而且好巧不巧,就在M市的第五人民医院当口腔科护士,和胡大牛还是隔了一千年的同事。 想当年,她刚进医院时也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青年。谁知工作一年,她慢慢练就一身怼人大法: 怼医闹,怼病人,怼医生,怼领导,怼到无人可怼,怼战胜佛,连小区里的流浪狗见了她都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不过神人自有天收。某天她下班路上无意中买到一只穿越神器,能在古代现代之间来回穿越四次。 她一通瞎按,竟然真的穿越了! 方霖铃从小学渣,历史学得一塌糊涂,穿来好久才搞清楚状况。她穿的时代是北宋元祐四年。她是个孤女,从小跟舅舅一家生活。 他舅舅叫李之仪,原是个官员,还是苏东坡的好友。后来不知得罪谁下了台,为了生计,只好千里迢迢从家乡滨州到江南明州,准备去他一个笔友的书院当教习。 谁知半途中李之仪搭船遇到苏轼,两人半夜喝了点小酒,第二天李之仪“嘎嘣”一下,竟然中风了! 这下顿时乱了套。李之仪的夫人胡文柔,方霖铃,再加上李尚未成年的儿子李行尧,三个人死拖硬拽地把李之仪弄到附近曹娥镇的一家客栈里,又死拖硬拽地从镇上请来了唯一一位大夫——就是胡大牛。 胡大牛见李之仪一家谈吐文雅,又是外乡人,便狮子大开口,要了比平时贵一倍的诊金。再加上房费等一些七七八八的费用,胡文柔的盘缠很快用完,还倒欠胡大牛十贯钱。 胡大牛见这家子被榨干了,便想拍拍屁股走人,没想到遇上方霖铃这个硬茬。 不过胡大牛也不是吃素的。他把胸脯一挺,嚎道:“你个臭婆娘少吓我!哪条大宋律法写道求医可以不付钱?我和你们早就说过,十日内须还清诊金,不然便是公堂见!” 方霖铃心里也烦躁得很。这死胖子竟然如此顽强,出乎她的意料。她眼珠一转,大声道:“十天期限这不还差三天吗!你是不是想耍赖,欺负我们外地人!” 在宋代,特别是江南一带,民风对外乡人是极为友好的。霖铃攻击胡大牛欺负外地人,胡听了果然面色一慌,脱口而出道:“那三日内你能还清诊金吗?” 霖铃想也不想:“能!” “要是还不出怎么办?” “还不出我就任你处置!” “铃儿!”胡文柔脸色煞白,声音颤抖。 旁边的胡大牛却乐坏了。这可是意外之财。虽说这小婆娘脾气有点凶,可长得还是挺漂亮的… 方霖铃见胡大牛色眯眯的表情,心里冷笑一声,大声说道:“那你也要保证,三日内让我舅舅醒过来,不然你也要任我处置。” 李之仪虽然中风,但好在时间短,并无生命危险。胡大牛不假思索道:“好!” “你敢不敢立字据!” “有何不敢!” “啪”!“啪!”纸上出现两颗红红的手印。 霖铃抬起下巴:“胡大夫,给我舅舅针灸吧。” ** 半个时辰后。 “我再给他灸两三次,他就应能醒来了。你们平日给他喂些米汤,盖好被子不能受凉,”胡大牛拿起诊袋,临走时又看霖铃一眼,贱笑着说:“方娘子,别忘了你我之约。” 霖铃不睬他。 一场闹剧结束,房间里只剩愁眉苦脸的一家人。 霖铃从怀里拿出一只已经压扁的包子,对胡文柔道:“舅母,我刚买的,你吃点吧。” 胡文柔摇摇头,一个劲垂泪。霖铃焦躁道:“舅母,你别哭呀,哭解决不了问题!” 她现在也有点后悔。本来她敢于和胡大牛签三日契约,是因为自己有个穿越神器,实在不行穿回去就行了。 但现在想想,自己拍拍屁股走人,胡文柔一家怎么办?胡大牛肯定会报复回去,说不定会谋财害命。 霖铃叹口气,对胡文柔道:“舅母,你先别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和肉哥儿(李行尧乳名)可以出去打工赚钱。” 胡文柔擦擦眼泪,苦笑道:“你一个年轻女孩儿家,又不会针指又不够力气,能找什么活计,况且这些活儿也赚不到几个钱。肉哥儿就更不行了,除非把他卖了,不然他能赚什么钱?” 肉哥儿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小嘴一撇,“哇”一声又大哭起来。 胡文柔赶紧抱住他哄道:“心肝儿,娘只是随便一说,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卖你,”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霖铃看着哭得凄凄惨惨的娘两,心里也急得很。她初穿乍到,和李之仪一家本是陌生人,但几天相处下来,竟然也有了点感情。她不想眼睁睁看着她们走入绝境。 胡文柔哭一阵后叹道:“如果你舅舅安分守己待在滨州,而不是听一个陌生人的话去那什么书院,他也不会中恶。这书院就是老天爷派来磨难我们李家的。” 小北脑里一激灵,问胡文柔:“什么陌生人?舅舅和那书院的院长以前不认识么?” “他们相互写信和过几首诗词,私下并未见过。” “也就是说,那个人从没见过舅舅本人,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是吗?” 胡文柔听得一呆:“是啊,那又如何?” 霖铃抓住胡文柔的手大叫一声:“有办法了!” 胡文柔和肉哥儿呆呆地看着她。霖铃兴奋地说:“我代替舅舅到那书院去应聘,就说我是舅舅,反正那书院院长又不认识我。到时候我提前问他支一个月的工钱,只要他不是小气鬼,应该不是难事。” 胡文柔大吃一惊,这么惊世骇俗的想法在她脑子里从没出现过。她急道:“这怎么可以?你这么年轻,又是个女子,怎么可能冒充得了官人?再说,你如何能教那些学生?” 霖铃急道:“舅母!我的目的是骗钱,不是教学生!只要能骗到钱,一个月两个月也好,能帮你和舅舅挺过难关就行。至于能不能骗过那院长,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如果他把我赶出来,我不过是被他骂两句,又有什么损失呢?现在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万一那个院长被我骗到了呢?” 胡文柔惊得话都说不出。眼前这个动不动把骗人挂在嘴边的女孩,和她记忆中那个方正贤淑的外甥女就像是两个人。怎么一场病会带来这么大的改变?! 她急道:“铃儿,你怎么动不动就要骗人?你舅舅最厌恶品行不端之人。如若他知道你 2. 应聘 [] 一日后。 碧螺山山间小道,春花烂漫,绿荫遮天。一条飘满花瓣的小溪蜿蜒而上,叮咚作响。 向午时分,山道上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一个眼神清亮的“少年”,牵着一匹枣红色马驹,正在山道上走路,一边走一边哼唧: “加油温小北,加油,快到了,加油,快到了。。” 方霖铃很久没有走过这么多路。加上天气又暖,她累得脖子上汗涔涔的,呼哧呼哧喘气。 她这一天来风餐露宿,吃饭都在马背上啃干粮,终于以最短时间赶到了碧螺山。不出意外的话,书院就在山上,她也很快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祝山长了。 一路上,她向街头小贩打听情况,得知祝山长在七柳镇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围绕他还有一段“一门三祝”的传说。 原来这祝家祖上靠倒卖药材为生,渐渐积累家财成为当地的一个大户。谁知到了祝山长的爷爷祝晖,他对做生意不上心,却偏偏爱读书写文章,一边写一边科考,想要博个功名。 可惜他时运不济,考了二十几年都未考上,家里的钱财倒消耗了一大半。后来祝夫人不允许丈夫再去科考。祝晖心里郁闷,满肚子才华无处发泄,就在镇上随意找了个童生,天天教他写诗做文章。 祝夫人看不过去,在那小孩十八岁时送他去科举,本意也是想断了丈夫教书育人的念头。谁知世事无常,那小孩居然一下连中两场,经殿试后更是点了同进士出身,被派去凉州做官。 后来那个中了的学生回乡,出钱给祝晖在碧螺山上建了一座书院,县官觉得这是件光彩的事,也给他些补贴,这家书舍便这么一年年传下来了。 到祝晖下一代,他只有一个独女叫祝敏,也是个好学问之人,平时常替她父亲打理书院。镇上的乡亲都惋惜祝敏嫁人后无人帮着经营书舍,谁知祝晖广撒庚帖,竟然给祝敏招到一个赘婿,也是邻村的一个儒生。后来祝敏和丈夫又生下一个男孩,就是祝同祝山长。 所以才叫“一门三祝”。 霖铃一边想象着祝山长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一边在山道上走。 没过多久,她看见前方出现一座红色墙体的寺庙。寺庙旁一块石碑,上面刻有四个字:古刹盘松”,下面附一首七言古诗。 这是碧螺山的特色。这座山共有十景,每一景都有题诗碑。霖铃前面已经遇到过很多块,什么柳林渡舟,幽涧寻芳之类的,她也没有细看。“古刹盘松”是第六景。 寺庙门口有两棵长得像虬龙一样的巨型松树,一个黄袍和尚正在松树下面扫地。 “师父!”霖铃走上去对和尚拱手道:“劳驾问一声,去桃源精舍是沿这条路上去么?” 和尚放下扫帚,对霖铃摆摆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霖铃以为他没听见,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那和尚嘴里啊啊啊,一个劲儿摆手。霖铃不由一愣。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先生不要问他。枯竹大师天生聋哑,听不见先生的声音。” 霖铃连忙回头。一个身穿布衫,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从山上走下来,把手上一只篮子递给和尚。 霖铃朝篮子里撇一眼,里面都是些蔬菜水果之类的东西。 枯竹大师向年轻男子双手合十致谢,然后挎着篮子转身进入寺庙。年轻男子转头问霖铃:“先生往哪里去?” 霖铃忙说:“在下想去拜访桃源精舍的祝山长。” 年轻男子问:“敢问阁下尊讳?” 霖铃清清嗓子。自信,必须自信。 “在下滨州李之仪。” 年轻男子一听,立刻肃容拱手道:“原来是李先生,失敬。祝山长在他斋舍中,我带先生去找他。” 霖铃发现自己的装扮丝毫没引起对方怀疑,对自己的信心又提高了一个level。 她笑着拱手道:“那就有劳先生为我带路。” 年轻男子忙道:“小生姓吕,名清风。先生唤我清风便可。” 吕清风让霖铃走在山路内侧,又替她牵马。霖铃本来不想麻烦他,但一来她也累了,二来吕清风看着也不像坏人,她就把马交给对方,一边暗想,这小哥儿的绅士风度真是不错,要搁现代估计是个婚恋市场上的香饽饽。 霖铃和吕清风两个并肩往山上走。吕清风的话不多,霖铃怕自己说多了露馅儿,也不敢多说话。两个人基本上没什么交流。 走了大概一刻钟左右,霖铃看见前面树影中隐隐一点白色,问吕清风:“那是书院的房子么?” “是,”吕清风道:“现在是课休时间,学生们都在休息。” 霖铃点头。等她走近了一看,只见一座双层飞檐大门,屋顶是人字形黑漆硬山顶,门上悬挂一块黑底匾额,上面用白漆写着“桃源精舍”四个大字。大门立柱为白色,连接着几段灰漆漆的女儿墙。 她刚想往里走,吕清风却引导她继续往前走。霖铃一愣,问道:“祝山长不住书院里么?” 吕清风边走边说道:“祝山长嫌书院太吵,自己在旁找了一个斋舍。” 他带霖铃往前走了十分钟左右,然后向右拐进一条藏在竹林里的羊肠小道。没过多久,霖铃看见一座外表朴素的房屋,屋檐下悬着一个黑底匾额,上写“荔竹轩”三字。屋外装着糊有薄纱的黑色格眼窗,门口悬着一小片竹帘。 吕清风在门口站定,转身对霖铃道:“祝山长正在屋中休息。请先生少待,我到里面去叫他。” 霖铃把名刺和祝山长之前写给李之仪的那封聘信交给清风,拱手道:“有劳。” 她看着吕清风挑帘进入屋子,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得有点快,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毕业找工作那一年。 还是有点小紧张呢。 ** 过了片刻。 屋里传来一声高亢兴奋的叫唤。 “端叔!” 同时竹帘一挑,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从屋子里走出来。 祝山长看起来大概四十岁上下。他有一张骨骼停匀的方形脸,眼眸清亮,鼻子带一点点鹰钩,下巴下面一部短短的胡须,看上去精神抖擞又仙风道骨。霖铃觉得他很像自己看的仙侠小说里那些专给主角传授Buff的世外高人。 祝同看见霖铃也暗暗愣了一下。不得不说他面前的李之仪和他想象中的笔友很不一样,但他这点轻微的诧异很快就被面基的兴奋给冲淡了。 “端叔!”他两三步上前,直接抓住霖铃的手笑道:“这些天我日日渴想不 3. 谈薪啦 [] 闲话聊得差不多,霖铃准备切入正题了。但祝山长废话特别多,一会谈李白一会谈杜甫的,霖铃只能嗯嗯啊啊,心里暗暗着急。 一旁的吕清风也看出来了。他轻咳一声,在旁提醒道:“祝山长,李先生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是否先把讲学一事定下来?其余的事可以以后慢慢说。” 祝山长一听“啊”一声,对霖铃笑道:“啊对对,怪我见到端叔太过兴奋,竟然忘了正事。” 他拿起茶碗饮一口茶,慢慢说道:“端叔,这间桃源精舍乃是家祖所创,经家慈经营有方,如今大概有十几间斋舍,几亩薄田,四五十个学生。祝某无才,不求将书院经营得多有声色,只求不要误人子弟,对得起先人所愿便罢了。” 霖铃听祝山长说得这么谦虚,免不了商业互吹几句:“祝兄太谦虚了,以祝兄一人之力可以经营这么大的书院,一般人怎能做到?而且这次我上山前和镇上的百姓随意攀谈,他们都对一门三祝的故事烂熟于胸呢。可见祝兄名望之高。” 祝同笑着摆摆手道:“那是乡亲们看得起祝某,并非祝某做了什么大事。” 他喝一口茶,继续说道:“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身体也大不如前,单靠我一人之力决计难以把书院经营妥当,所幸还有几位同僚在书院帮我分担教书之事。如今这几十个学生中,有大半明年要参加朝廷的科考。我这次请端叔来,也是想请端叔在诗赋方面点拨他们一二,若是能培养出个别学生入了朝廷的青眼,也不负他们这些年寒窗辛苦。” 霖铃一听便接口道:“我来正是为此事。” 祝同点点头,问道:“除了我们,可还有别家书院延请端叔?” 霖铃心头一跳,这可是面试的经典问题。她在现代社会找工作时,经常被HR问类似的问题:除了我们,你还有没有收到别的Offer?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也需要一定技巧,如果老实说没有别家请,那可能会显得自己行情太差,被面试官轻视。如果说得太过又可能被拆穿。不过霖铃做过攻略,这类面试问题难不倒她。 她微笑答道:“不瞒祝兄,我是收到过不少书院精舍来信聘用我,不过至今为止还没与哪家完全谈定。我心里还是希望能为祝兄效劳,毕竟你我志趣相投,平时教书之余还能切磋切磋诗词。换了别家,恐怕难有这样的默契。” 果然,她说完这番话后,祝山长立刻抚掌大笑道:“端叔,英雄所见略同!” 他转身嘱咐吕清风:“清风,一会我去书院后,你将精舍的具体情形和课时好好说与端叔知道,再配一间雅静亮堂的斋舍给端叔安顿。” 吕清风立刻道:“是。” 方霖铃一看,谈关键问题的时刻到了,赶紧说道:“慢着!” 祝山长一愣:“怎么?端叔还有何疑虑?” 霖铃对祝山长拱拱手:“祝兄,我可否了解一下贵书院的薪资?” 祝山长张张嘴巴,还没来得及说话,吕清风在旁开口道:“李先生,桃源精舍教习的学课钱为一月四十贯,教习的食寝书院皆会负责,至于薪炭,茶汤钱之类,均不在此范围之内。” 方霖铃到此已经看出来了,祝山长是书院的大领导,吕清风就是HR主管+私人秘书。可惜她来之前没做好功课,对四十贯这个数目没概念,不知道是高是低。 不过她记得来之前胡文柔对她说过,让她搞十贯左右就行了,可见四十贯这个数目也不算太小,起码解胡文柔的燃眉之急是绰绰有余了。 想到这霖铃已经打定主意要拿下这份工作,不过薪水嘛还是要往上谈一谈,又不能狮子大开口把事情搞僵。她想了想,故意摆出一副犹豫的样子对祝山长说:“祝兄,这件事能否容我再考虑考虑?” 果然不出霖铃所料,祝山长面色一紧,小心翼翼地说道:“端叔还有何疑虑,尽管但说不妨。” 霖铃装作为难的样子道:“别的都还好,只是贵书院的薪资,与其他几家书院给的相比略略偏低一些。我自己对薪资倒不十分看重,但我家中有好几口人的生计都靠着我。若是我对祝兄食言去到别家,我又不甘心,所以...容我再考虑考虑,考虑考虑...”说着,她装模作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祝山长一下急了。他心里极想把李之仪留下,更何况人家千里迢迢从家里赶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放他走。 他忙站起来拉住霖铃道:“端叔,万事好商量!你先坐下!坐下!” 霖铃肚子里已经笑得打滚,表面上还要强行忍住。祝同把她按回座位上,问道:“端叔想要多少薪钱,但说不妨。” 霖铃想了想说:“五十贯。” 祝山长朝吕清风看看,后者不动声色地微微皱眉。 祝山长沉吟片刻,对霖铃道:“端叔,以书院如今的财力,五十贯一月薪钱的确难以承受。但我也知道,四十贯月钱确实委屈了端叔。你看这样如何?端叔先暂屈接受四十五贯一月的薪钱,待今冬我与林知县再讨要些朝廷的资助,到时再与端叔涨钱,你看可否?” 霖铃一听,祝山长已经很有诚意了。如果自己再作下去,可能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赶紧对祝同作揖道:“蒙祝兄厚爱,李某一定全力以赴。” 祝山长哈哈大笑,不过还没哈几下,忽然听见霖铃说:“不过,我还有一事想求祝兄帮忙。” 祝同和吕清风同时愣了一下。祝山长忙问:“何事?” 霖铃向他深施一礼道:“我想今日预支一个月的薪水,求祝山长行个方便。” 祝同和吕清风又飞快地对视一眼。祝山长的心里有一丝丝不悦,心说端叔怎么开口闭口都是钱,完全不像他诗作里表现的那么潇洒脱俗。 不过下一刻他又立马释怀了。人生在世,谁都要讨个生活。他每年向林知县打秋风的时候,姿态也不见得比端叔好看多少。 想到这儿,祝山长和颜悦色道:“端叔,你有什么难处?不妨坦诚相告。”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坦诚一点就说不过去了。而且这一会时间相处下来,霖铃对祝同的印象很不错。既然对方拿自己当朋友,玩套路就得有个限度。 她向祝山长抱拳说道:“我家中有位舅父,近日得了重病危在旦夕,治病又需要大量钱财。求祝兄允许我提前支取一个月薪资去救我那可怜的舅父,先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我愿意在书院立下字据凭证。求祝山长行个方便,日后我一定报答祝兄!” 祝山长听后爽朗一笑,对吕清风道:“清风,你带端叔去偏房,将两个月薪钱支给端叔。” 霖铃吃了一惊:“祝...” 祝同摆手制止道:“我与端叔是朋友。朋友家中有难,我岂可袖手旁观?端叔只管放心拿钱去给家中人治病,就当是我祝某人借与端叔救急。” 霖铃看着祝山长满眼真挚地说出这番话,知道这次任务总算大功告成了,宽慰之余还有一点点小内疚。自己是骗了一个老实人呐。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报应。 哎不管了,别想那么多。 她对祝同深深一揖:“多谢祝兄!” < 4. 猪队友 [] 拿到钱后,霖铃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骑马往曹娥镇的方向狂奔。 这时天色将晚,但好在霖铃对路线已经熟悉了,所以归途非常顺利。大概在半夜时分,她终于赶回曹娥镇,在胡文柔的房间门上敲了几下。 胡文柔一开门看见是霖铃,激动地叫了出来:“铃儿!” “舅母,我回来了。” 她刚走进房间,一个小小的肉团子在黑暗中扑进她怀里:“家姐!” 霖铃抱着肉哥儿,安抚地拍他的后背。胡文柔点起一根细细的蜡烛,霖铃连忙走到李之仪旁边,轻轻喊一声:“舅舅。” 她看见李之仪的眼皮和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但人还是僵硬的。 霖铃问胡文柔:“舅舅这几日怎么样了?” 胡文柔喜道:“今日他灵活许多了,眼皮和手指也一直在动。胡大夫说,明日再灸一次,你舅舅应就能醒过来了。” 霖铃冷笑一声:“如果舅舅明日醒不过来,咱们就去告那个死胖子!” 胡文柔叹口气。 霖铃借着烛光打量胡文柔。她看上去好像老了好几岁,眼睛里布满血丝,人也很憔悴,显然这几天被折磨得不行。霖铃也猜得到,以胡大牛那个狗熊脾气,胡文柔不知在他那儿受了多少委屈。 霖铃对胡文柔道:“舅母,你再忍忍,等舅舅醒了,我们就换个大夫,不要再受那个胡大牛的窝囊气。” 胡文柔苦笑道:“这倒也罢了。只要他能救官人,我就是天天被他骂一顿也心甘情愿。” 霖铃心里有些触动。为了让胡文柔开心一点,她把那包铜钱放在桌上打开,对胡文柔说:“舅母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胡文柔一看大吃一惊:“铃儿,你...你从哪里弄到这么多钱?” 霖铃得意地笑笑,把自己如何忽悠祝山长的经过对胡文柔说了一遍。胡文柔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霖铃笑着说:“舅母,明天我们去换个大点的房间。这几日你和肉哥儿挤在地上睡也睡不好,也该换个像样点的床了。” 一说到床,霖铃也有点吃不消了。她这几天没日没夜地赶路,体力早已到达极限。胡文柔无比爱怜地说:“铃儿,这几日真辛苦你了。你快去休息,明日舅母去早市买一只鸡,给你补补身子。” 霖铃打个哈欠,支撑着说:“舅母,你也应该补一补。不然舅舅好了,你又要病倒了。” 胡文柔一听,眼泪忍不住从眼眶里掉下来。这几天她一个人照顾昏迷的丈夫,霖铃是第一个对她说出这些暖心话的人。 她用手背抹干眼泪,对霖铃道:“铃儿,快睡吧。舅母为了你和肉哥儿,决计不会倒下的。你放心吧。” ** 第二天,霖铃起床后洗漱吃早饭。刚吃完,胡大牛就来了。 他一见霖铃立刻亮眼放光,叫道:“方娘子,三日期限已到,你们欠我的诊金呢?” 霖铃现在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说话也是中气十足:“你先给我舅舅看病!” 胡大牛脸色一沉:这小娘子脾气太硬。要不是她长得标志,自己才懒得费这功夫。 他只好坐到床边,先给李之仪搭脉,再拿出诊袋开始针灸。 霖铃,胡文柔和肉哥儿围在李之仪床边,六只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胡大牛有点烦躁,怒道:“你们这般夹着我,我如何看病!” 霖铃睬也不睬他。 胡大牛咆哮一声,手中加了力度。很快李之仪额头上沁满了汗珠,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好像在做什么挣扎。 胡文柔实在按耐不住,大喊一声:“官人!” 肉哥儿也喊:“爹!” 这声一出,李之仪忽然一阵痉挛,触电似的咳嗽起来。胡文柔吓得立刻去扶他,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他一口浓痰吐出,眼皮也微微张开。 “颜…颜…”他吃力地发出几个音节,手指努力抬起。 “是我,我是颜颜,官人!”胡文柔扑到李之仪怀中,泪如雨下。 李之仪胡子一抖,泪珠滚滚落下。肉哥儿也抱着爹娘哭。 只有霖铃站在旁边,觉得有点尴尬。 胡大牛哼一声,站起来对霖铃说:“方娘子,你舅舅已经醒了,你答应我的诊金呢?” 方霖铃越看胡大牛越恶心。她双手一叉腰,对胡大牛吼:“你说三日内让我舅舅醒来并下床,你没做到,我凭什么给你诊金!” 胡大牛眼睛瞪得滚圆:“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他下床!” “契约上写的!” 胡大牛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契约,揉开了一看,果然有“下床”二字,而且比苍蝇还小! 原来这契约是霖铃匆忙中涂画的。她特意加了一笔,胡大牛也没发现。 胡大牛气得肥肉乱颤:“你…你使诈!” “我没使诈!白纸黑字,可以作证!” “放屁!我要去官府告你!” “我也要去告你!” 两个人吵得屋顶掀翻。胡文柔实在受不了,过来劝道:“铃儿,你舅舅刚醒,还需要静养,欠胡大夫的钱,就先给了他罢。舅母之后再还你。” 霖铃心里生气,胡文柔就是一圣母,只会给自己拖后腿。 她极不情愿地从钱袋中掏出五贯钱,递给胡大牛道:“就这点钱,你爱要不要!” 胡大牛暴跳如雷:“你是骗子!你们全家都是骗子!” “你才是骗子!” 胡文柔转身面对胡大牛:“胡大夫,诊金我们已经给你了。你再胡闹,我可要请你出去了。” 胡大牛像个□□一样两颊鼓起,睁大眼睛瞪着霖铃,那丑模样看得霖铃都有点想笑。 两人僵持片刻,胡大牛从她手里夺过钱,骂道:“算我倒霉,碰上你这个母夜叉!” 霖铃呵呵一笑:我是母夜叉,那你就是镇关西。 胡大牛像个绿巨人一样冲出房间,霖铃立刻走到床边,对李之仪说:“舅舅,你觉得如何了!” 李之仪还很虚弱,话也说不清楚,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 “舅舅,”看着骨瘦嶙峋的李之仪,霖铃心里忽然有几分难受,对他说道:“你放心,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之仪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 ** 李之仪醒来后,胡文柔一家欢腾无比。她出去买了一只老母鸡和一大把芹菜回来,霖铃则去店小二处换了一间宽敞的房间,又让他帮忙把母鸡炖成汤。那店小二看她们几个突然有钱了,对霖铃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饱餐一顿后,霖铃又拿些钱到街上的成衣铺买了几件更贴合身段的男式袍子和鞋子,回来用包裹包好。 到第三天清晨,霖铃起身向胡文柔告别。胡文柔还有点不放心,对霖铃道:“既然祝山长愿意借钱助官人度过难关,何不直接对他明言,想来他也不至于把借出的钱收回去,你也省了这些个麻烦。” 霖铃摇摇头,说:“舅母,现在祝山长虽然借了九十贯给我们,但这点钱到底够不够,谁也不能保证。至少我觉得舅舅的病短期内肯定不能完全康复,花钱是少不了的。如果我对祝山长明言,一来后续的钱就很难开口要了,二来这样就做实了我行骗的罪名,万一他恼羞成怒问我们把钱要回去,到时我们怎么办?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等舅舅身体完全康复后,我们再做打算。” 胡文柔想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只能唉声叹气道:“那你一个人在那边,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切不可叫人欺负了。” 霖铃笑道:“放心吧舅母。祝山长当我是舅舅,怎会欺负我?他器重我还来不及呢。” 胡文柔道:“他器重官人是因为官人的才学。到时候若是他发现你不如他想的那样,他便会心生疑虑了。” 这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霖铃也不是没想过,但想也是白想。 她只能安慰胡文柔道:“舅母,现在离我正式讲学还有半个多月呢。这半个月里我准备准备,想来也能糊弄一段时间。如果实在糊弄不过去,那到时候再说吧,反正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文柔叹一口气,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霖铃又对肉哥儿叮嘱几句,让他乖,不要惹胡文柔生气。肉哥儿重重地点一下小脑袋,眼圈儿又悄悄地红了。 告别说完后,霖铃拿了一个新的包袱背在身上,跨上马背朝书院的方向出发。 这次上路的心情很不一样,兜里有两个小钱,李之仪的身体也有了起色,霖铃心态上更放松,一路上看看景色买点小吃,接近傍晚时分才赶到书院。 她牵着马走进书院山门,一进门先看见的是两块豆腐干似的园圃,一块种着些萝卜大蒜,一块种些菠菜。书院里静悄悄的,反而衬得头顶大槐树上的麻雀特别聒噪。 霖铃也没细看,直接绕到右边那块园圃旁边的卷棚过廊,穿过两个小小的洞门,就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两进院落。 霖铃走到第一进房屋的门前,门口悬挂着一个竹制牌匾,上面写着“储贤阁”三字。 自己的宿舍到了。 霖铃把马牵到旁边的马厩内,又拿吕清风给她的钥匙开了房门。进去一瞧,屋子看起来相当不错。屋中央一张四尺左右的木制大床,铺着光滑的桃枝竹席。床前一只黑漆脚踏,旁边一只鹤膝香几,一只斑竹书贮,床后还有一幅青绿山水画屏,床旁边一张朱红鹤膝书桌加几只圆凳,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 总之一句话,除了没有席梦思和空调以外,这个房间和现代快捷酒店的大床房也没什么区别了。 霖铃觉得非常满意,倒在竹席上抱着枕头打了几个滚。那竹席微凉凉的躺着特别舒服。霖铃正打算把袜子脱掉好好休息一下,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阿咳!” 霖铃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她跳下床一看,房门口站着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穿一席青布直裰,头上一顶高筒乌帽,脚下一双黑丝鞋,浑身上下打扮得一板一眼。 霖铃又看看他的五官。这人脸型比较瘦,高颧骨高鼻子,眉毛较细,眼角微微有点下垂,使得他表情看起来比较严肃。 不过最让霖铃不能接受的是这人下巴下面的一把山羊胡子,不知道是因为宋代时尚还是他个人的喜好,被他分刘海似的分成三股垂在胸前。虽然霖铃很不喜欢男人留胡子,但相比之下李之仪和祝山长的胡子形状就比较自然,不像这人有种刻意装逼的感觉。 这人站在门口朝霖铃拱拱手,说道:“足下便是滨州来的李先生?” 霖铃一脸懵逼:“呃,先生是...” “在下姓孔名寅,贱字孝仁。” 霖铃有点想起来了。清风小哥儿跟她介绍书院情况时说过,她对面那个德邻斋的教习是一个叫什么“孔学究”的,八成就是这个人。 5. 白胡子老头 [] 第二天一早,霖铃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从床上坐起来,一眼就看见孔寅坐在书桌边,正用一把黄木梳梳理他下巴上那几根老鼠毛。 霖铃一看到他就火冒三丈,恨不得直接冲过去给他一大耳刮子。孔寅却浑然不觉,坐在凳子上头也不回地淡淡道:“李先生昨晚睡得可好?” 霖铃瞪着他的后背:“没睡好!” “哦?”孔寅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是何原因?” 霖铃气得要昏过去。是何原因?还不是因为你半夜打鼾打得像只猪一样! 方霖铃不理他。孔寅看她不说话也不在意,将胡须梳好后对她道:“我去书院升堂讲学了,李先生自便,回见。” 霖铃瞪他一眼,见你妈个头。 等孔寅走后,霖铃胡乱洗漱完,然后去书院的膳堂里吃个早饭。膳堂的早饭品种比较丰富,有馒头包子,粥,稀饭,还有霖铃爱吃的灌肺汤。霖铃吃饱后心情稍稍好一些,准备在书院里溜达一圈,熟悉一下自己将来的工作环境。 霖铃东看看西看看,一路踱到书院山门处。山门外有一棵大松树,松树下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打太极拳。 这老头看上去大概七十多岁,虽然头发胡子是白的,但是面色红润,眼睛清亮,身体也很灵活。 霖铃站在旁边观摩了一会,老头发现霖铃在看他,便停下来问道:“先生是?” “在下滨州李之仪,”方霖铃现在脸皮厚得很,吹牛都是中气十足的:“目前刚来书院执教,请老先生多多指教。” 老头笑呵呵地慢慢说道:“原来是李先生,老朽已经听祝山长说了。李先生大才,屈尊来我们这荒僻之地教书,真是委屈了先生。” 方霖铃连忙客气:“哪里哪里,请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老汉姓柳名慈,家中排行老五。目前在明州附近做个行脚医,闲下来也给这些学生教些针灸,歧黄之术。” 原来是个老中医,怪不得气色这么好。霖铃问他:“老先生今年高寿多少?” “老朽今年八十有四。” 霖铃也小小吃了一惊:“八十四岁?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先生保养有方,就像老神仙一般。” 柳慈哈哈大笑道:“李先生说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就算有,老汉离成仙也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是苟延残喘这把老骨头罢咯。” 他说话很慢很慢,连笑起来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停顿着笑,“哈—哈—”这样。霖铃真想问他一句:请问《疯狂动物城》里的“闪电”和您有何渊源? 柳慈笑道:“李先生可曾观摩过我们书院?” “您叫我端叔就好,”霖铃回答:“我才刚来,还没有时间细细参观。” 柳慈抚着胡须道:“那由老朽给端叔做个向导如何?” 霖铃一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人陪着参观一下也不错,就当是找个免费导游了。 两人返身进入山门,经过两片园圃,沿着书院中轴线穿过一道仪门,便看到两个圆形泮池。泮池里种了好些睡莲,泮池上有一座小小的石桥。 柳慈一路上走得很慢很慢,用乌龟爬来形容也不为过。霖铃是个急性子,但碍于尊老,没办法也只能跟在柳慈身后慢慢地走。 走过石桥后,霖铃看见一座醒目的单檐硬山顶建筑,屋顶覆有灰瓦,白墙黑柱。屋檐下有一块匾,上面写着“闻道堂”三个字。门口还有一副楹联,写着:望门墙尤堪至止,登堂奥自有深观。 柳慈笑道:“这是学院讲堂。每荀一,三,五日祝山长都在堂中会讲,不过今日是他休沐日,讲堂门是不开的。” 霖铃好奇地走过去,只见讲堂门口左侧有一棵巨大的桂树,茂密的枝叶几乎覆住讲堂屋顶的一半面积。 这个季节桂树没有开花,但可以想象到了秋天,讲堂门口必然是满眼金桂,飘香四溢。 霖铃伸手摸摸那棵桂树,对柳慈道:“这棵树好粗。” 柳慈笑道:“这是祝山长祖父创建这座书院时亲手种下的,寓意希望学子们能够蟾宫折桂。” 霖铃绕着桂树转了三圈,又到讲堂门口透过花窗朝里张望一番,就跟参观5A级景区似的。 柳慈又笑着朝讲堂右侧的一排厢房指了指,说道:“那是供教习休沐备课的屋舍,名为洗心斋。端叔今后讲学完毕,可以去那里休息或课阅学生的答卷。旁边还有几间空屋,也可休沐或接待宾朋。” 霖铃点头。这家书院给老师安排了办公室和休息室,还挺贴心的。 她和柳慈绕过讲堂继续往前走。讲堂后面是一片竹林,竹叶在阳光下一照,鲜翠欲滴。竹林里有两条分叉的羊肠小道,分别通向一东一西两间房屋。 柳慈道:“这是书院的两个讲堂。左为德邻,右为闻鹊。端叔想先去哪个讲堂看看?” 霖铃刚想说话,左边德邻斋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读书声。这阵琅琅书声穿过竹林飘到霖铃耳朵边,竟是说不出的清脆悦耳。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霖铃道:“我先去德邻斋看看。” 霖铃和柳慈沿着竹林里的石子路走到德邻斋的窗外。德邻斋是一座四楹堂屋,黄墙黑瓦,外墙的直棱窗上糊了一层淡绿色窗纱。不过古代的窗纱很透,霖铃通过窗纱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斋舍里的情况。 只见孔寅站在斋舍前面的讲台上,捋着胡须,正在指挥他的学生们念书。 念了几回后,他手拿一根半尺来长的戒尺从讲堂上走下来,走到下面的学生中间,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念道: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南山有杞,北山有...” 他突然停顿,用戒尺在旁边一个男生的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那学生吓得从座位上蹦起来,结结巴巴地背道:“ “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 孔寅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那个背书的学生坐回座位上,表情看上去如蒙大赦。 孔寅继续念道:“南山有栲,北山有杻。乐只君子...” 声音一停,戒尺又落在旁边一个男生的桌上。 一个肤色微黑,脸圆圆的男生站起来,神情紧张地背道:“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德音...德音...” 他背不出来,急得眉毛鼻子都皱在一起。孔寅站在旁边,眯着眼睛淡淡说道:“错了六个字。” 那学生一听,立刻推掉椅子走到孔寅身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两只手掌高举过顶,诚惶诚恐地说道:“请先生责罚。” 孔寅也不客气,拿起戒尺对准他的手心,“啪啪啪”一共打了六下。从“啪”的音量来看,他下手的力度绝对不轻。 打完他声调悠然地说道:“明日我再抽查。如再错,惩罚加倍。” 被打的男生哭丧着脸说:“是。”然后从地上站起来,在周围学生的目光注视中红着脸回到座位。 霖铃在屋外都看呆了,没想到这个姓孔的不仅擅长半夜制造噪音,竟然还虐待学生。简直就是个暴躁狂!变态! 她回头小声问柳慈:“这个孔先生怎么对学生这么暴力?” 柳慈淡淡说道:“孔学究行事一向如此。他对祝山长说什么:玉不琢,不成器。只有待学生严格,才能保证他们习上。” 霖铃忙问:“那祝山长怎么说?” “祝山长并无过多干预。” 霖铃皱起眉头。她实在不想再看到孔寅这个大变态,就对柳慈道:“柳老,我们去对面的斋舍看看。” 柳慈当然没什么意见。霖铃和他走到对面闻鹊斋的窗外。闻鹊斋外表上看和德邻斋很像,除了窗上没有糊窗纱,而是安了一层薄薄的竹帘。 霖铃站在斋舍靠后的位置,用手指将竹帘的一根竹丝掀起一条缝儿,透过缝隙朝屋里打量。 闻鹊斋里也坐着二十多个学生,一个教习正拿着本书讲学。这教习年龄比孔寅年轻一点,大概三十岁上下,身穿一件旧不啦叽的灰布直裰,头上绑一顶青色仙桃巾。 因为这个斋舍就是半个月后霖铃要工作的地方,她对屋里的上课情况比较关心。只见那个教习对学生说道:“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这便是指,如果一国的军队,粮食,民心三者冲突,当优先固民心而其次固军队粮食。如若军队粮食尚在而民心不在,则国亦不存亦。” 他话音刚落,底下一个学生忽然说道:“先生,学生有疑问。” 霖铃转头一看,提问的是一个头戴鹿皮冠,气质灵敏的少年。只见他笑嘻嘻地站起来问道:“若是军 6. 夜游症患者 [] 霖铃蹑手蹑脚地下床,踮着脚走到书桌边。 古代没有电灯,熄掉蜡烛后整个房间都黑漆漆的。但正好窗外有一束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射进来,照在孔寅的书桌边,让霖铃得以看清书桌上的摆件。 书桌上放着一摞线装书,最上面一本就是孔寅每天早晚都要拜读的《论语》。 霖铃把书拿过来一看,这本书的封皮已经被孔寅翻破了。书面上的“论”字少了一个偏旁,变成了“仑语”。 霖铃心想,这姓孔的这么讨厌,倒是挺爱读书的,一本书被他读成这么破也不容易。可惜再好的书也改变不了他讨厌的灵魂。 她边想边借着月光把书翻了几页。宋代的书都是竖版,而且印刷质量很差,霖铃看得非常费劲,基本上是扫一眼就翻页。 突然,她发现有一页书里夹着一幅画。画上有一张床,一幅蚊帐,一对光溜溜的男女搂抱着躺在蚊帐里,正在干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霖铃大吃一惊,差点没当场叫出来。 同时她肚子里一阵爆笑,原来这姓孔的道貌岸然之下竟然这么龌龊,还在《论语》里面夹小黄图。怪不得他每天早晚像读圣经一样捧着《论语》读,原来读的不是《论语》而是...嘿嘿。 霖铃觉得自己掌握了这个巨大的秘密,将来和孔寅闹翻也不怕了。 想到这她心情大好,拿起小黄图对着月光仔细观摩一番,又看到图的右上角写着几行细细的小楷。 霖铃凑近纸张仔细分辨,才勉强看懂上面的字。 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念卿念卿,盖亦勿思! 霖铃看不懂这段话,不过她猜测这几句话的意思应该也不老纯洁,不然也不会写在小黄图的旁边,很有可能是孔寅写的小黄诗。 她把书放下,对着月光深深吸一口气。 圣人啊圣人,你不要怪我无礼,要怪就怪你的不肖子孙。 霖铃“奸笑”一下,提起旁边舔饱了墨汁的毛笔... ** 清晨,朦胧的阳光透过窗户隔眼漏进来,照亮了屋子的青石砖地面。几只麻雀站在屋外的大槐树上蹦蹦跳跳,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孔寅慢悠悠地起床,先是更衣,穿鞋袜,净手,到屋外打水洗脸,梳发理须。 把个人卫生工作安排停当以后,他悠哉悠哉地跨进屋子,走到书桌边拿起那本伴随了他几十年的《论语》。 这是孔寅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开启一日的事情之前,他都会读几篇《论语》。根据圣人的说法,学而时习之。学不是最主要的,“时习”才是最主要的。孔寅就是在经年累月的“习”中,离圣人思想的精髓越来越近。 孔寅拿起书翻到《学而》篇,正准备看的时候,他忽然呆住了。 他揉揉眼睛,又发疯似地往后翻了十几页,每翻一页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次。到最后他干脆放弃了,整个人僵在凳子上动弹不得。 在他面前的书桌上,《论语》的每张内页都被人用毛笔画了各种各样的图案:有的是黑色叉叉,有的是乌龟,有的是一大团狗屎一样的黑色圈圈。整本书被画得惨不忍睹,一页干净的地方都找不到。 更让孔寅害怕的是,书里夹的那幅题着小诗的画也没了。这幅画本是他在街上乱逛时从地上捡的,以为夹在书里没人能发现,谁知道竟然不见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孔寅六神无主之时,他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哈欠声,紧接着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孔先生早。” 他一回头,就见那个姓李的小白脸一脸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孔先生昨晚睡得可好?” 孔寅浑身的毛孔都要竖起来了,呆呆地望着方霖铃的方向说不出话。 霖铃看他这副要死要活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昨晚的“创作”已经被他发现了。她忍着想哈哈大笑的冲动,穿上鞋袜踢踢踏踏地走到孔寅身边。 果然孔寅面前摊着那本“墨香四溢”的《仑语》。霖铃故意惊呼一声:“呀,这本书怎么...唉呀呀!!” 她冷不丁大叫一声,把孔寅吓得差点蹦起来。 “孔先生,”她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对孔寅说道:“这一切都怪我!都怪我这天杀的怪病,竟然会半夜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来,毁了先生的书!我真是该死!该死!” “怪病?”孔寅一茫然的神情:“什么怪病?” 霖铃唉声叹气地说:“说起这个病,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据我几个同窗说,他们从前和我一个屋睡觉,经常发现我半夜一个人爬起来,迷迷糊糊做些白天做的事,比如喝茶,扫地之类的,只是我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 她沉重地叹口气,又说道:“不过最叫我烦心的是,我时常会半夜起来做些危害同屋的事。譬如有一次,我晚上起来拿了把剪子,把我同床室友的头发全都剃光了。还有一次,有个同窗说他半夜睡醒,看见我拿着一把菜刀站在他被窝前面。要不是他及时跳起来按住我,真不知后果会如何!哎!” 霖铃说到这顿了顿,认真欣赏一番孔寅脸上震惊的表情,忍着笑继续说:“后来我去看了几个大夫,他们说这个病叫夜游症,病症不明,无药可医,只是让我平时注意一些,晚上睡觉时锁上门,且不要在屋里放钝器,刀剑之类的物品。我这病也很久没有发作,便没有向先生提前说明。谁知昨夜竟然又发了一回,还弄坏了先生的书,真是罪过!罪过!” 霖铃一边说,一边弯腰向孔寅深深一揖,顺便用袖子遮挡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孔寅已经完全惊呆了。他本来想质问方霖铃关于糟蹋书的事情,但现在听下来,书已经不是他关注的重点。尤其他听到霖铃说半夜用剪刀剪人头发一节,忍不住打一激灵。 这小子竟然会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剪刀,那自己和他一屋,会不会也被他半夜爬起来把头发给剃了,甚至更进一步... 孔寅打个寒噤,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这样一个画面:自己安安稳稳在床上睡着,而床头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影,手里拿着把菜刀,闭着眼睛对自己脖子的方向手起刀落... 霖铃看孔寅惊慌失措的表情,一面忍住笑一面装模作样地说道:“孔先生不必担忧,我这病很久才发一次。昨天晚上刚发过,想来短期内都不会再发作了。” 孔寅满脑子都是那个半夜被咔擦的画面,对霖铃说的话将信将疑。霖铃又道:“我一会就下山买一本《论语》赔给先生。” “罢了罢了,”孔寅烦躁地摆摆手:“我自己去买。” “那...”霖铃憋着笑对孔寅拱手:“真是对不住了。” 孔寅嘀咕一声,从方霖铃身边挪开几步。现在他恨不得离这个小白脸八丈远,免得自己和自己的财物又受到 7. 农家菜 [] 一连好几天,方霖铃隔三岔五就给孔寅半夜发一次疯,有时候拿墨水浇他,有时候拿砚台拍他,有时候干脆啥也不干就干嚎两嗓子,反正怎么折腾怎么来。 当然孔寅也不是吃素的,几次过后他也会反击霖铃。不过霖铃比较灵活,打不过孔寅就绕床跑,直到把孔寅累得鼻孔冒烟,躺在床上动不了为止。 当然孔寅也在白天找霖铃抗议过,但只要他一说霖铃就装出一副悔恨莫及,恨不得给孔寅跪下请罪的样子,到晚上再继续那套折磨孔寅的办法。 到后来孔寅干脆说也不说了,只要霖铃一“发病”就直接往门外跑,等霖铃完全睡着了才敢回来。 霖铃心里有预感,孔寅离彻底崩溃已经不远了。只要她安安静静地等待,很快就能等到孔寅主动搬走的那一天。 吼吼。 ** 因为计谋成功,霖铃的心情也越来越好。有一天,孔寅去上课后,霖铃闲得无聊,便沿着书院门口的山路继续往上爬山。 桃源精舍是碧螺山的第六景,往上走还有三景,分别是双鹿问天,晓荷听雨和碧峭烟云。霖铃一边爬山一边看风景,很快就看到一块一亩左右的池塘。 但当霖铃走到池塘边上,她却吃了一惊。 只见池塘上漂浮着很多枯萎的荷叶杆子,水里也没有鱼,鸭子之类的水生动物。霖铃从碧螺山一路上来,看到的都是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色,一下子看到一幅凋零的景象,倒是有点觉得不适应。 正好旁边有个挑扁担路过的农民,霖铃拦下他道:“老伯,劳驾问您一声,这座山上的‘晓荷听雨’一景,可是这里么?" 这农民带着个草笠,一听便说:“不错,就是这里。” 霖铃听完“嘶”一声:“可是这荷塘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农民老伯笑笑说:“这些天我忙着种地,忘了给这池里的荷叶施肥。过几日我得空给池子施一次肥,再除点杂草,估摸着便能好些。” 霖铃有点好奇,问道:“荷花也要施肥么?” “那是自然,凡是土里长的,哪有不需要施肥的。就算养个娃子,也得灌汤灌米不是,更何况这些花儿草的。” 霖铃“哦”一声,这些倒是她的知识盲区。那农民打量她几眼,问道:“小哥是路过还是新来的?” 霖铃忙道:“在下姓李,是书院新聘的教习。” 这农民一听,立刻放下担子躬身唱喏道:“原来是书院的李学究,老汉不长眼睛,学究莫怪俺。" 霖铃吓了一跳,赶紧扶起老伯说:“老伯千万别这么客气。我也是初来乍到,还需要各位乡亲多多关照。请问老伯怎么称呼?” 老伯看霖铃这么和气,才放心笑道:“俺姓佟,家里祖辈都住在这山上,靠种地过活。后来山上建了这个书院,幸好书院的山长心地好,没有把俺赶走,还给了书院的几亩田让俺种,让我给书院供些蔬菜瓜果,老汉一家这才没有搬走。今日既然遇到学究,不如到老汉家中去坐坐,我让浑家给先生弄几个菜,再把这刚挖的春笋炒一盘给先生吃。” 霖铃一听赶紧推辞。佟老伯又拼命相邀,到最后霖铃实在抵不过佟老伯的热情,便跟着他去了他家。 ** 佟老伯的家在碧螺山第八景“双鹿问天”附近。“双鹿问天”指的是山边两块巨石,远看很像一对向天飞奔的麋鹿。这一景附近地势开阔,有很多古树梯田,气候也更加凉爽。 佟老伯的家是一座茅屋,门口有一圈篱笆,养了很多鸡鸭之类的家禽。他一跨进茅屋就放嗓子吼道:“婆娘,快出来见过李学究!” 话音一落,里屋走出来一个身穿布裙,脸颊红润微胖的中年妇人。佟老伯忙介绍道:“这是书院的李学究,俺今天请他家来吃饭。这是俺浑家叶氏。” 霖铃抢先一步拱手道:“叶大嫂好。” 叶氏两手搓着布裙,慌慌张张地给霖铃福身。佟老伯催促道:“哎你别跟蜡烛似的杵着,快去收拾几个热菜来,再杀只鸡,烫壶酒给先生吃。快去快去。” 霖铃还没来得及说“不用麻烦,”叶氏已经一道烟似的返身奔进厨房。佟老伯也跟着进去。两口子啃哧啃哧忙活了半个多时辰,整治了满满一桌子菜。有一盘炒豆芽,一盘鸡杂拌笋,一大碗土鸡汤,一盘酱熬螺蛳,一碗韭芽炒蛋,一盘水芹豆干,还有些炒栗子之类的下酒果子。 佟老伯又亲自为霖铃筛了一碗酒。霖铃在现代就喜欢喝点小酒,再加上佟老伯家的酒本就是度数很低的米酒,喝起来有点微甜,霖铃基本上就当成饮料喝。 霖铃一边喝酒吃饭一边和佟老伯两口子聊天。她发现叶氏的饭菜烧得特别好吃,而且食材新鲜,就和现代的农家乐一样。霖铃忍不住夸赞叶氏的厨艺。叶氏被夸得满脸喜色,得意地看一眼自己的丈夫。佟老伯看浑家的手艺得到客人肯定,也是乐得合不拢嘴。 酒碗喝光后,佟老伯起身给霖铃倒酒,一面问霖铃:“学究今日不用教课?” 霖铃说:“我如今刚到这里,课时还没有正式开始,要到下个月出才开始教课。今日我就是出来散散步,看看山上的风景。” 佟老伯“哦哦”,又问道:“学究山上都看遍了么?” 霖铃道:“还剩最上面一景‘碧峭烟云’没有看。一会吃完饭我去看看。” 佟老伯和叶氏互看一眼。佟老伯说道:“学究,别怪俺多嘴。最上面这一景,还是不要看的好。” 霖铃奇怪道:“为什么?” 佟老伯喝一口酒,说道:“先生不知道,这座山后面还连着几处后山。那边常有野兽出没,所以没有人住。先生要是去了山顶,那里阴冷荒僻不说,万一有野兽从后山过来,到时没有个照应,怕是容易生事端。” 叶氏也在旁边帮腔:“听说书院的祝山长前几年去山顶采药,差点遇上后山的大虫。幸好他老人家福大命大溜得快,要不然连命都没有了。这以后他给书院里的学生都下了命令,平时不许去山顶和后山。要是私自违反他的命令去山顶 8. 搬家 [] 佟老伯立刻说:“那忒好了!学究要是住在那里,我们两间屋子离得近,平日还可以多走动走动。” 霖铃很高兴,把酒碗里的酒喝光,又站起来想帮叶氏收拾碗筷。叶氏却说什么也不肯,连推带搡地把霖铃赶到一边不让她插手家务。霖铃争不过她,只能无奈地站在旁边看着她忙里忙外。 吃完饭,霖铃跟着佟老伯前去他说的那间屋子。就像佟老伯说的那样,去那间宅子的路是一条细细的山间小道,藏在树林中,外表看起来非常隐蔽。 山道两旁种了很多梨树,风一吹,成团成片的梨花从半空中落下来,掉在霖铃的头发和衣服上,就像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霖铃伸手想把梨花掸下来,却怎么也弄不干净。 旁边的佟老伯也被梨花染成了一个白头翁。他咧嘴笑道:“这些花恁的可恶,不过到夏季就好了。学究要是不喜欢,我明日拿斧头把这些梨树都砍了,把道儿弄得清净些。” 霖铃一听忙说:“没事儿,这些梨树留着吧,到时候等秋天结果子了,我拿一些梨来给您和叶嫂子尝尝。” 佟老伯见霖铃这么顾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霖铃道:“如果先生对屋子满意了想住,又要找人做些重活改那些铺作什么的,只需知会俺一声。俺自己做不完就叫大郎来帮先生做。” 霖铃心里感动,对佟老伯道:“多谢老爹照应,我先看看房子。” 她们又走了五六分钟,霖铃在四五棵长得极粗壮的梨树中间隐隐约约看到一角盖着茅草的屋顶,知道佟老伯说的宅子到了。 他们跨过一层竹篱笆,来到宅子门口打量。宅子是一座两进院落,外面红砖黑瓦,大门上有个匾额,写着“静松老人宅。”两边的楹联上各自写着一句诗: 名利如飞雪,来去倏无踪;茫茫几十世,唯吾如静松。 霖铃问佟老伯:“这个静松老人,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书院教习么?” 佟老伯说:“没错,这就是当时潘先生盖的宅子,不过他盖完后没住一个月就离开书院了。可惜了这座好宅子。” 霖铃好奇:“他为什么要突然辞职呢?” 佟老伯摇头:“这桩事我也觉得奇怪。那时我和潘先生经常一起吃酒,他常说想在书院里安度下半生。却不知怎的,有天下午他去找祝山长吃酒后,回来突然说要走,也不对我说理由。第二天他拿着细软就走了,连房子里的家活都没带全。” 霖铃觉得这件事很蹊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不过她也没想太多,跟着佟老伯走进宅子。 宅子内部的布局比较中规中矩。第一进有个小园圃,用盆托种了两棵橘子树。园子后面是正间,屋里虽然落了很多灰,但好在东西不多,只有塌,橱,圆桌之类的大件,整体看起来还算清爽。正间的墙上也高悬一匾,潘学究赐名“绿荫山房。” 第二进的屋子比较普通,只有一张木床,一把黑漆藤椅,连匾都没有。霖铃猜测当时潘先生应该是装修到一半就跑路了,留下半个烂尾工程。 霖铃把宅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心里总体很满意。在她看来这宅子有几个优点,一是地理位置安全,可以方便她隐藏身份,二是采光好,三是大小合适,四是风景优美。唯一的缺点是宅子空了太长时间,很多家具需要重新采办。不过这和它几个优点比起来完全不算什么了。 她转身对佟老伯道:“老爹,这宅子我很喜欢,过几天就准备搬过来。” 佟老伯兴高采烈道:“那忒好了,我去和浑家说,让她带两个小的一起过来给学究帮忙。” 霖铃从怀里掏出二十文钱,塞给佟老伯道:“不瞒老爹,我一个人收拾宅子确实收拾不过来。这些零碎钱给老爹买酒吃,到搬家那天还麻烦老爹伸个援手,过后再请老爹喝酒作为酬谢。” 佟老伯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待他这么客气的教习,一时间激动得脸色发红,喃喃呐呐地不肯收钱。霖铃硬是掰开他黑乎乎的大手,把钱放到他手心里。 佟老伯咧开嘴对霖铃憨笑,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好一会才说道:“那俺就等李学究召唤。” 霖铃轻轻吐口气,自己和孔寅灾难一般的同居生活终于要结束了。 哦耶。 ** 霖铃回到号舍时,孔寅正坐在书桌前发呆。霖铃一进门,他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 霖铃刚想把找到新房子的事告诉他,他却抢先说道:“李先生,我已找清风要了别的号舍,今后这屋子还是你一个人睡罢。” 霖铃看他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面子上依然淡淡地说:“孔先生不必搬走,我已找到了新宅子,明日就搬过去。” 孔寅一愣,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 霖铃笑道:“这些日子让孔先生受累了。我也知道我这病,旁人和我睡在一屋就是一种折磨,我又怎么忍心让孔先生一直受折磨,还要为我放弃这么好的斋舍?于情于理我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所以今天我去山上转了一圈,现已找到了合适的宅子。请孔先生放心。” 孔寅一听霖铃要搬走,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对霖铃的不满反而冲淡一些。 他问霖铃:“先生要搬哪里去?” “就是佟老伯家附近的那间宅子,以前潘学究留下的。” “哦,”孔寅慢悠悠地说道:“那间宅子倒还好,就是那农夫一家聒噪了一些,平日不得清净。” 霖铃心里冷哼一声,淡淡说道:“我觉得还好。” 两人再次陷入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状态,互相都不搭理了。 霖铃当天晚上睡个安稳觉,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包袱搬到绿荫山房。刚搬过去需要干大量的活儿,包括清洁打扫,检查家具,修理园圃等等。 佟老伯一家都赶来帮忙。霖铃这才知道,原来佟老伯的大儿子就是那天在孔寅课上背书背不出被打手心的男学生。他名叫佟云,长得虎头虎脑,憨厚的气质和他老爹有几分神似。佟老伯还有个小女儿叫佟秀秀,是个大眼睛,皮肤微黑的漂亮姑娘,只是看到霖铃有点害羞。 霖铃趁佟秀秀在天井里拔草,悄悄走到她背后喊她一声:“秀秀!” 佟秀秀转过身来,脸颊上露出一点惊慌失措的表情。霖铃笑着问她:“我听佟老伯说,你喜欢读书,是不是?” 佟秀秀手指搓着衣角,害羞地摇摇头。 霖铃有点泄气,看起来佟秀秀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不过这也没什么,自己也不喜欢读书——何止不喜欢,简直是讨厌。 她问秀秀:“那你喜欢什么?” 秀秀想了半天才小声道: 9. 岑学究 [] 她立刻从床上蹦起来奔到窗前,拉开窗帘朝外面看。 窗外的阳光非常强烈。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除了窗边那一盆枯萎的绿植提醒她失踪的这些日子,其他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甚至“正常”得不正常,以至于霖铃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就像电影《美丽心灵》里那个男主角一样,活在一个完全臆想的世界里。 哦对了,自己不是霖铃,是温小北。。 不过她很快从冥想中清醒过来。小北在手机上喊了一辆网约车,直奔第一个目的地---步行街上的杂货店! 她在出租车上不断幻想自己和那个店主见面时要问他的问题。比如她很想问对方,你是不是个外星人?她也想知道对方是不是也用过穿越神器,穿去过什么时代。如果可以,她很想和对方交流一下穿越的经验,以便自己在古代活得更滋润一点。 可等她到达目的地跳下车一看,那家杂货店已经倒闭了,取而代之的是旁边的情趣用品店。 小北心里不免有点失落,她认识的唯一一个知晓自己秘密的人也不见了。现在的她就好像是一个地球上的异类,怀揣着一个用途不明的宝器,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福是祸。 ** 她的第二个目的地的是附近的一家古籍书店。这家书店看上去也处于倒闭的边缘,整家店没有几个活口。小北拿了个大篮子,一口气把三十多本书放进购物篮里。 这三十多本书包括《唐宋诗词赏析》,《古代诗词鉴赏》,《文言文词典》,《大咖教你写古诗》等等一系列“教辅书籍”。霖铃还买了一堆古代小说,像《水浒》,《金瓶》之类的,还有一些其他朝代的古文典籍。 等她把这一堆书放到收银台上结账时,书店的收银员都要惊呆了,甚至问她是不是哪个历史研究所派来采购资料的。 买完书后她回到租屋,把书都放到行李箱里,再塞进一些现代生活用品,包括且不限于:束胸Bra,指甲刀,姨妈巾等等,把行李箱塞到没有任何一丝空隙,再重新打开穿神(穿越神器简称)。 这次她在穿神上填写资料填得非常仔细,包括穿越的地点朝代等,因为她要保证自己回到古代的“家”。 一切弄好后她按了一下确定键,谁知一按就弹出来一行字: 您的行李超重,请放弃一些物品。 草。 小北扔掉两本无关紧要的书,重新按确认键。这次操作成功,她和行李箱一起穿回了碧螺山上的那间屋子。 穿回古代后,霖铃便开始着手备课。其实她很清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现在再一次证明了这个事实。就那本孔寅天天捧着读的《论语》,霖铃看了两页就快睡着了。 她实在搞不懂,这么一本无聊难懂,讲大道理的书,为什么封面上会写着“中华经典”四个字,随便一本网络小说都不知道要比它好看多少倍。 至于那些唐诗宋词,霖铃也没觉得它们写得有多好——可能唯一的好就是字数比较少。不过她倒是很八卦地读了几首李之仪的诗。霖铃看到书上把李之仪的风格总结为“婉约派”,忍不住有点想笑。在她看来舅舅一点都不婉约,而是个北宋大直男,还有一点小小的爹味。 唉,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霖铃想,正式上班之前还是要回去看他一趟。 ** 到月末,霖铃又回曹娥镇看李之仪一家。让她欣慰的是,李之仪已经清醒了,只是还不能下床,说话也不太清楚。所幸现在他们住的客房很宽敞,通风采光也好。而且因为房租到位,店小二对他们的态度也不错,送汤送水什么的比较积极,让胡文柔的压力减轻不少。 在曹娥镇逗留的这几天,霖铃还干了一件比较重要的事。她到镇上的文具店买了一沓纸——古代的工作没有报销一说,霖铃就买最便宜的毛头纸,然后拿回家,让胡文柔在每张纸上写一个诗文题目,一共二十多个题。 胡文柔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她。不过她有点疑惑,写完后问霖铃:“你写这些题目做什么呢?” 霖铃卖关子:“为上课做准备。” 胡文柔叹口气,用疼爱的语气说她:“你又瞎胡闹。” 霖铃笑着说:“我不胡闹,如何救得舅舅?” 胡文柔一呆,竟然没法反驳。这次李之仪得救,完全是靠霖铃的计策,虽然自己也并不怎么赞同她的做法。 霖铃在家中歇息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吃完早饭后骑马赶回七柳镇,傍晚左右到了碧螺山。霖铃沿着佟老伯茅屋后面的山路走到家门口,却发现篱笆外站着一个男人,貌似是在等她。 她朝那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闻雀斋的经义课教习。这人姓岑名观,打扮比较朴实,甚至朴实得过了头,因为他身上的袍子已经打了五六个补丁,头巾的颜色看上去也很旧,不知道戴了多少年。 岑观一看见霖铃就走上来拱手笑道:“李先生回来了?” 霖铃连忙下马回礼:“我有事下山一趟,岑先生等了很久么?” “也没有很久,”岑观笑道:“李先生明日便要讲课了,我来给李先生送些物事。” 霖铃这才想起来,吕清风让她开课前找岑观拿一些教学物品。她早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岑观亲自给她送过来了。 霖铃有点不好意思,对岑观道:“有劳岑先生了。岑先生进来坐坐,喝杯茶。” 岑观推辞几回,最终还是跟着霖铃进了主屋。霖铃用祝山长送的茶盏给岑观上了一盏草茶。宋朝的点茶有一套很复杂的手续,霖铃搞不清楚,只能浮皮潦草地弄一弄,好在岑观也不在意。 岑观啜一口茶,环视霖铃的房屋,道:“先生的屋子很是敞亮,布置得也雅静。” 霖铃知道岑观是在说客气话,因为屋子根本就没什么布置。她笑着应道:“这是当日潘先生留下的宅子,我只是添了几件家具,捡一个现成的便宜。” 岑观笑道:“这便宜占得好。若不是我平日不住山上,我也占他一占。” 两人都笑起来。霖铃问岑观:“先生可认得潘学究?” “不认得,”岑观道:“我来这座书院之时,潘学究已经走了。不过我时常听柳老提起他,说他才高八斗,只是应举运道差一点。” 霖铃点头。两人又聊了会有的没的,岑观把手中的篮子放到桌上,把里面的物件一样样拿出来递给霖铃。 霖铃一看,有笔墨纸砚一副,一本册子,一柄长戒尺,还有一本《诗经》。 她拿起那本册子翻了翻,原来是闻雀斋学生的名录,上面记载了每个学生的姓名,字,年龄和月考情况。 她又掂起那柄戒尺看了看,戒尺的尺身已经磨得发白。霖铃想起那天孔寅在班上打佟云手心的情景,忍不住问岑观:"先生,这戒尺是必用之物么?” 岑观道:“必用倒也不见得。如若学生不上进,打他们再多也是无用,如若他们上进,一下 10. 第一堂课 [] 霖铃一走进闻雀斋,一下映入眼帘的就是屋中一排排端坐的学生。一个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郎,大都身穿白色圆领细布襕衫,巾裹束发,充满了青春的气息。霖铃一下子被这么多古代小鲜肉注视,心里又不免有些紧张。 她走进来后,台下的学生也纷纷站起来。霖铃用眼神环视教室,发现只有靠窗角落里有个男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其他人都站着。 斋舍前方的讲台上有一张课桌,很明显是给教习准备的。霖铃走到那张课桌后,定定心神,对台下的众学生说道:“请坐。” 学生们又三三两两坐下去。霖铃暗暗吸口气,准备说开场白。 开场白,想要说什么来着... “咳咳,”她清清嗓子:“同学们..." 刚说三个字,霖铃就看见第一排两个男学生互相交换一个疑惑的眼神,心跳又突突几下。 算了,爱咋咋地吧。 她清清嗓子,硬着头皮道:“我姓李,祖籍滨州。这次担忧各位的教习,望与各位相互指点,一同进步。” 斋舍里一片鸦雀无声。霖铃想从学生的脸上找一些反应,却啥也看不出来,心里不免有点失望。 她轻吸一口气,又说道:“祝山长任用我时,说是想让我指点一下各位的诗赋水平。不过我初来乍到,对各位的水平深浅不太了解,所以今日先做一场摸底考试。” 刚才对视的那两个男生再次互睃一眼,表情看上去更加困惑了。 霖铃强迫自己对他们视而不见,用手撑在讲台的课桌上道:“我念一个名字,念到的同学请上台来,拿一个题目下去做一首诗。” 她从布包里拿出那本生员名册和胡文柔给她写的诗句题目,照着生员名册念道:“王燮!” 第二列座位中站起来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学生,走上来对霖铃行礼道:“先生,学生在此。” 霖铃抬眼皮瞅他一眼,发现他就是上次在岑观课上提问的那个男生。他脸型偏长,一双丹凤眼清亮有神,一脸的聪明相。 就是有点太聪明了,看起来不太老实。 霖铃从一沓题目中抽出一张"玛瑙杯歌"递给他,说:“你做这首。” “是,”王燮双手接过,笑着应道:“不知该做五言还是七言,律诗还是绝句?应押何韵?” 霖铃也是刚开始备课,对这些门道一窍不通,硬着头皮道:“随...随便,你自己决定。” “是,”王燮笑着又行一礼,拿着题目下去了。 霖铃觉得手心有点热,似乎出汗了。她定定心神,继续念道:“江陵!” 下面又走上来一个男学生。这学生长得五官很清秀,平眉薄唇,皮肤白净,一脸恭逊,到霖铃跟前深深行一个弟子礼:“学生江陵见过李先生。” 霖铃对他立刻生出几分好感,在一堆题目中挑了一首自认为比较简单的,递给他说:“你做这首‘咏梅’。” “是,”江陵又恭恭敬敬地向霖铃行礼,拿着题目下去做。 霖铃对着名册一个一个点名。 “于竭!” “韩兮!” “简唐!” “简唐!” 叫了两遍,下面没有人应。霖铃皱起眉头,又大声喊一遍:“简唐是哪一位!” 后排有个学生推一把旁边伏在课桌上的人,原来是那个一直在睡觉的男生。 他被推醒后,一脸不耐烦地走上来,对着霖铃草草拱手,也不道歉也不说话。 霖铃心里有点光火,但第一次见面也不好发作,只能板着脸口头警戒他:“下次不许这样。” 简唐耷拉着脑袋也不回答。霖铃随便挑了一首诗给他,他拿过题目转身就走。霖铃对着他的背影干瞪眼,却也拿他没办法。 小样... 她把肚子里的火气强行压下去,继续点名: “左廷!” “张德龙!” “韩玉!” 走上来一个浓眉大眼,脸稍圆的年轻男孩。霖铃瞟他一眼,心里有点迷惑。 “你不是刚刚拿过题了吗?” 韩玉撇撇嘴,似乎有点厌烦这个问题。这时台下站起来一个男生,对霖铃拱手道:“先生,弟子韩兮,已经领过题目了。韩玉是我弟弟。” 霖铃对比一下韩兮和韩玉。这亲哥俩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只有头巾颜色:韩兮束了一条深蓝色幅巾,而韩玉选了一条红色的。 霖铃从来没见过长相这么复制粘贴的哥两,忍不住对韩玉笑说:“那你就做和你哥哥一样的题目,看你们两谁做的好。” 霖铃以为这个提议会被人叫好,谁知韩玉一听就隐隐皱眉,语气不满道:“先生,我能否另做一首?” 霖铃一愣,问他:“你想做什么题目?” 韩玉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只要与他人不同便好。” 看来这兄弟俩感情不怎么样。霖铃叹口气,将手边一张题目为“秋风引”的纸递给他:“你做这首,可好?” 韩玉行个礼,拿着题目下去了。霖铃对着他的背影叹口气,没想到古代学生这么难带,看来自己有的罪要受了。 点完最后一个名字,所有的题目也派发完毕了。霖铃对在座学生道:“各位都已经拿到题目了。请大家按题目做一首诗,做完把卷子交给我,就可以下课了。” 听到指令,学生们纷纷开始行动。霖铃站在讲台上俯瞰斋舍里的动静,只见这些学生各有各的状态。有的学生托着腮苦恼地望着窗外,有的在咬毛笔杆,有的已经开始磨墨,有的写了几个字又把纸翻过来重新写。 霖铃看着这些小孩儿,思绪突然飞到多年前的高中,自己也像他们一样坐在下面。当时她的班主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在霖铃记忆中,她总是戴一副黑框眼镜,颧骨高高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对学生说话也是冷冰冰的。她还记得当时同学们给她取绰号,叫她灭绝师太。 霖铃当时很不喜欢她,但现在和她站在同样的位置,霖铃竟然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同身受。难道自己在这些学生脑海中也是这个形象? 她忍不住打个激灵,自己怎么能变成灭绝师太?要变也要变成小仙女,人见人爱的那种。 正在胡思乱想时,她看见那个叫简唐的学生朝她走过来,把一张写有四行诗句的纸塞到她手里。 她刚想说两句,简唐回头走到自己座位旁,又一头趴下去。 霖铃:... ** 等收完所有学生的作品下课,霖铃一分钟也没有耽搁,立刻骑马赶回曹娥镇的客栈,找李之仪帮忙。 李之仪还躺在床上,但脑袋,手,小腿等一些关键零部件已经可以活动了。不过他看霖铃的表情气鼓鼓的,把头别过去不跟她说话。 霖铃有点错愕,胡文柔连忙过来打圆场,说李之仪大病初愈,让霖铃不要跟他置气。 霖铃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李之仪已经知道了她冒充自己去书院教书的事,对霖铃的行为很不满意。 霖铃心里有点委屈,对李之仪脱口而出:“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舅舅的病?要是舅舅身体安好,我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坑蒙拐骗?还要惹舅舅不高兴!” 霖铃说这些话只是想发泄一下情绪,谁知李之仪一听,胡子一抖,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这下可乱了套,胡文柔和肉哥儿赶紧跑过来,一个帮李之仪拍背,一个帮他擦眼泪,手忙脚乱地安慰了好久。 霖铃在一边都懵了。她没想到李之仪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心理竟然这么脆弱。不过说不后悔也是假的,毕竟李是个病人,霖铃作为护士深知不应该和病人计较。 霖铃只好哄李之仪:“好了好了舅舅,我知道错了。但是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不然舅母和肉哥儿两个人,你让他们从哪里筹得这么多的钱?如今就先这么混着,大不了等舅舅病好以后,我亲自去向祝山长赔罪,然后把他发的薪钱都还回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听霖铃这么说,李之仪终于不哭了,脸色也稍稍缓和过来一点。霖铃赶紧凑到他脸旁边说道:“舅舅,我昨日上了一堂课,给我斋 11. 韭菜馄饨 [] 霖铃让胡文柔用毛笔把所有作业的评级和点评重新誊写一遍,又让李之仪重新拟了二十多个诗文题目。 李之仪的手已经可以动了,但笔还拿不太稳,歪歪扭扭地拟下题目后,胡文柔帮忙重写书写一遍。忙完后霖铃匆匆吃了一顿饭,又骑马赶回书院。 接下来几天的课时霖铃是这样安排的:先花半个时辰把李之仪和胡文柔的点评反馈给学生,然后讲一个时辰课,再让学生当堂做一首诗或者一篇赋。 她的讲课内容完全来自《大咖教你学古诗》这本书。霖铃一般头一天会想好第二天要讲的内容,比如破题,用字等,然后把书里的相关知识点抄在一本册子里,第二天拿到课堂上对着学生们念。等学生们做完诗,她再赶到曹娥镇,把作业让李之仪和胡文柔打分点评。 这个流程虽然累了点,但好在霖铃年轻,体力还跟得上。而且她内心深处还是有点不安,毕竟这些学生都是正儿八经花钱来上学的,自己要是真把他们带偏了也说不过去,所以她严格按照舅舅舅母的点评来指导学生,自己绝不胡乱篡改评级。 两周下来,霖铃和学生们都渐渐适应了这种教学方法和节奏。再加上胡文柔有时会主动派店小二过来帮霖铃传递卷子,霖铃的压力大减,有时甚至能在天井里晒晒太阳,当当咸鱼了。 这段日子霖铃还养了一只宠物,是一只经常来她院子里窜门的流浪猫。这只流浪猫头很圆,霖铃就给它取名叫肉圆,在里屋入口摆个面盆做猫砂盆,还给它脖子上挂个小铃铛。 肉圆整体上是只很乖的猫,除了有点挑食,只喜欢吃小鱼小虾,其他肉都不吃。霖铃隔三差五到七柳镇上给它买猫食。 这个年代已经有专门卖宠物粮的小铺子,不过给猫吃的不是现代那种一粒粒的猫粮,而是一包包捣烂的小鱼干和泥鳅。霖铃时常买了给肉圆吃。 她偶尔有空时也会拿个网兜去碧螺山上的九曲溪旁边抓小鱼小虾,顺便给自己舀点螺狮。抓回来后烧个大锅菜,鱼虾给肉圆吃,自己吃螺狮,小日子过得美滋滋。 ** 有一天,霖铃在书院里溜达。这天是祝山长的讲学日,闻道堂前挨肩擦背,不仅有两斋的师生,附近一些刚开蒙的童生也被父母送过来凑热闹。 霖铃也趁机在讲堂里占个位置。她看见祝山长站在讲堂的圆台之上,身上一袭黑色道衣,头戴竹冠,侃侃而谈,出口成章。霖铃心说,以祝山长这个才学,在现代社会混个大学教授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惜古代没大学哈哈。 等讲学结束,霖铃跟着人流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 她一回头,看见岑观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原来刚才他也在问道堂听讲,不过人太多两人没说上话。 “李先生,”岑观走到霖铃面前说道:“先生有要紧事在身么?” “没有,”霖铃说:“我准备去膳堂吃饭。” “我也是,”岑观笑道:“我和先生一同去。” 霖铃一听,有人当饭搭子也不错。 “好。” 两人结伴走到膳堂。桃园精舍的膳堂分南北两厅,南厅和天井是生员用饭区域,北厅面积较小,是教习用饭区。 负责给教习盛饭盛菜的管事是一个漂亮妇人,大伙都叫她应六嫂。六嫂是祝山长一个远方亲戚的表侄女,原来是家庭主妇,后来丈夫不幸英年早逝。祝山长怜她孤苦无依,就在精舍后厨里给她找了个差事,每月给她发放薪钱。 本来祝山长只是给应六嫂随便找点活干,谁知她厨艺了得,很快就受到书院全体师生的欢迎。如今膳堂的采购,掌勺都由应六嫂一人承包。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找了佟秀秀和另外一个后生帮忙。 应六嫂今日穿了一条桃红色荷叶褙子配藕色湘裙,乌黑的头发低低盘了一个斜螺髻,上簪一朵紫粉色马兰花。她看见霖铃和岑观走过去就浅笑着招呼两人:“李学究,岑学究。” 岑观笑着问她:“六嫂,今日有什么吃的?” 应六嫂笑道:“有腌肉饭和馄饨。” 霖铃忙问:“馄饨是什么馅儿的?” 应六嫂道:“春笋韭菜馅的。” 岑观“咦”一声:“韭菜近日这么贵,买它恁不划算。不如到六月间再买。” 应六嫂一听,抿嘴噗嗤一笑道:“岑学究难道没听人说‘六月韭,臭如狗’?真到那个时候买,韭菜就不好吃了。” 岑观呵呵一笑:“只要便宜就好,管它好不好吃呢。” 应六嫂笑着揭开锅盖,顿时一股勾人的香味扑面而来。霖铃探头一看,只见满满一锅热汤上飘着上百只白馥馥的半月形馄饨,个个都肚皮饱满,馄饨汤上面飘着碧绿的葱花,金黄色的麻油胡椒,还有一股清新的香气。 霖铃问应六嫂:“这锅馄饨怎么闻起来这么香?” 六嫂笑道:“我在汤里加了些鸡舌香,去去韭菜的辛气。” 说着,她盛了满满两大碗馄饨递给霖铃和岑观。 两人捧着馄饨走到旁边一张桌子边坐下。霖铃用勺子舀起一只馄饨咬了一口,皮薄如纸,切成末儿的春笋和韭菜馅又嫩又鲜,尝起来不知多美味。 岑观看霖铃吃得开心,忍不住说道:“我常听人说北人爱吃匾食(饺子),南人爱吃馄饨。原来先生也这么爱吃馄饨。” 霖铃胡诌道:“现在南北统一,我们滨州也有许多南方人,把南方的饮食习惯都带去了。” 岑观笑着点头。霖铃忍不住问道:“不知岑先生是哪里人?” 岑观道:“我祖上是潍州潍坊人。” 霖铃一听,差点当场拍案而起:我也是啊啊!!! 她看着这个一千年前的老乡在自己对桌吃着馄饨,这种感觉相当的奇妙,就好像自己在体验什么高科技VR技术一样。 有了这层老乡的关系,她看岑观越发感觉亲切,很多话都对他说了出来,连对孔寅的不满也流露出来。 令她欣慰的是,岑观对孔寅也非常不爽。据岑观说,孔寅仗着和祝山长关系深厚,经常打压包括他在内的其他教习,还把好几个教习气得辞职了。 “要不是看在精舍的薪钱还算优厚的份上,我也早走了,谁愿意受那姓孔的鸟气 12. 校园暴力 [] 霖铃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们,只见张德龙吃饭前先把左廷拖到一边,把一副纸笔递给他,又眉花眼笑地对他说什么。 左廷长得瘦瘦高高,高鼻深目,发色黑亮。他被张德龙纠缠一会,就在角落里一个树墩上坐下来研墨,开始在纸上写字。张德龙站在他旁边一脸开心地看着,不时对着他的字发表一通言论。 “他们在做什么?”霖铃问岑观。 岑观道:“张德龙他父亲在外地经商,他和他母亲在这边住着。这小子总是叫人冒充他母亲的笔迹写信给他父亲,让他在外地给儿子寄钱。” “还有这等事?”霖铃惊奇。 岑观“嗯”一声,指指左廷道:“那个学生父母双亲不在,从小在慈幼局长大。不过该生天分不错,尤其精于书法临摹。只要是他看过一遍的字帖,当场临摹出来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像,故而张德龙总是缠着他,让他模仿他母亲的笔迹。” 霖铃一边听着,只见左廷已经写完递给张德龙。张德龙满意地把信纸晒干塞进衣服里,又搂着左廷的肩膀回到座位,开始和王燮搭话。 两人头靠在一起,窸窸窣窣地不知说些什么。岑观对霖铃道:“旁边那个王燮,他父亲也是从商的,营生做得不小,这两个小的有样学样,总是凑在一起想法子弄钱,书也不好好念。” 因为北厅和天井离得比较近,天井里其他桌又比较安静,霖铃能够断断续续听见他们几个说话。只听韩玉对张德龙和王燮抗议道:“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地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听见,必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燮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笑道:“我们正在讨论下次月考考什么,是《孟子》还是《春秋》。” 韩玉骂道:“去你个烂羊头,你们两个会讨论孟子,那母猪都会上树了!” 张德龙笑着怼他:“少昆,你不能因为你父亲考中过进士,就骂我们是烂羊头。我们若是烂羊头,那你和我们坐在一桌,你就是烂牛头,烂猪头。” 周围几个人都笑起来。韩玉又好气又好笑,拿起一块肉骨头扔张德龙,被张德龙笑嘻嘻地躲过了。 韩玉气哼哼道:“你们联合起来欺辱我,等子骏回来,我要向他告状。” 张德龙念一声阿弥陀佛:“天地良心,我怎敢欺辱‘榜眼’,连崇敬都来不及呢。” 周围人又笑起来,韩玉都被气笑了。王燮坐在旁边推推张德龙:“你少说两句。” 张德龙立刻闭嘴了。 王燮用手指轻敲桌面,问韩玉:“少昆,你这次月考考了第二,你母亲和哥哥有给你什么奖励没有?” 韩玉撇嘴道:“能有什么奖励,又不是真的中了。” 王燮摇头叹气道:“哎,要是我爹知道我考了第二名,定要从新罗跳海游回来给我庆贺。” 张德龙和朱勉又哈哈笑起来。霖铃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感慨这群男孩子怎么这么幼稚,动不动就笑就吵。 这几个学生正在打闹,朱勉忽然拉王燮和张德龙的衣服,说道:“嘘。快看快看,状元来了。” 霖铃闻声抬头一看,只见江陵也端着一碗饭菜走进来。他略微环视四周后,没有坐到王燮他们一桌,而是走到一个角落里的桌子旁边,一个人默默地吃饭。 张德龙看见他进来似乎很兴奋,摩拳擦掌说道:“我去拜会一下‘状元’,谁跟我去?” 韩玉撇撇嘴,一脸嫌弃道:“我才没空去。” 王燮也懒洋洋地说道:“我也不想去。” 最后只有朱勉同意跟着去了。王燮他们几个嘴上说不去,但看见张德龙站起来朝韩玉走过去,还是兴致勃勃地对着他们的方向看热闹。 霖铃看见张德龙走到江陵身边,大喇喇地在他肩膀上拍一下,用很响的声音说道:“状元,你怎么躲在这里。咦,你在吃什么,让我也吃一块沾沾才气,”说着,他直接用手在江陵碗里拿起一块肉,仰着头丢进嘴里。 因为张德龙声音很大,整个天井的里的人都转头看着他们几个。江陵 13. 失败的团建 []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这月月末,霖铃终于迎来了上班后第一个“双休日”——平时休息日+月假。 她考虑要不要策划一个短途游,到附近的州县去看看,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宋代没有高速公路和汽车,赶路只能靠马还有简陋的路标,出远门实在太不方便了。她决定还是好好窝在家里当咸鱼,给肉圆做好吃的。 “双休日”的前一天,吕清风突然来霖铃的宅子拜访她,递给她一封书信。霖铃拆开一看,里面有一张花笺,上面用端端正正的小楷写着: “某顿首拜,启上李兄端叔:昔有永和兰亭之集,近有西园群士之会。吾等虽居乡野僻陋之处,然九溪之景,草木馨荣,水石潺湲,安必不可尽流觞之乐哉?况太白亦云,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不有佳咏,何伸雅怀?是某欲作雅会,谨具花酌,千乞端叔过临一醉。不尽区区。” 霖铃对着吕清风眨巴大眼睛:您给翻译翻译? 吕清风笑道:“祝山长见最近天气清和,想明日午时在‘幽涧寻芳’诗碑旁做一雅集,特派我来请李先生前去。” 霖铃一听,祝山长倒是很会玩。雅集,听上去和野餐差不多,应该就是吃吃喝喝聊聊天那种,很适合打发时间。 “多谢清风小哥儿。麻烦你和祝山长说一声,明日我一定准时到。” 第二天,霖铃换好衣服赶到约定的地点。“幽涧寻芳”是碧螺山风景最优美的一段。九曲溪在这段山路中趋窄,在山林里蜿蜒而上,溪两边种了很多桃杏树,风一吹就洋洋洒洒,落英缤纷。 霖铃赶到时,看见小溪旁放了几张小杌子。祝山长坐在首位,书院里的其他几个教习——孔寅,柳慈,岑观都已经到了。 霖铃连忙向祝山长致歉道:“抱歉祝兄,在下来晚了。” 祝山长笑着说:“无妨无妨,端叔快坐。” 霖铃挨着岑观坐下。祝山长笑着问道:“端叔,我听清风说,你从书院的号舍搬出去了,可是那屋子有什么缺陷?” 霖铃立刻朝孔寅撇了一眼,后者也在瞟她。 霖铃微微一笑,对祝山长拱手道:“祝兄,那房子很好。只是我个人睡相不好,怕打扰了孔先生,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搬出去住。” 祝山长哈哈一笑道:“无妨无妨,只要端叔住得习惯就好。以后住宿方面若有什么需要,端叔万万别客气,直接找我或者清风即可。” “多谢祝兄。” 祝山长拂须一笑,对几个教习说道:”诸位,今日天气暖和,故而我与清风商量找各位聚聚,做个集会。各位今日兴头如何?我们是作画,对歌,还是做诗?” 霖铃一听就懵了。她以为这种聚会就和现代的团建一样,出去吃顿饭聊聊天就行,谁知道还要做诗作画?我滴哥妈呀!这可咋办? 这时柳慈在旁说道:“鹤翁,作画老汉一窍不通,对歌怕是孔先生没什么兴趣。不如还是像上次那样,对个飞花令,人人都能参与。” 祝山长拍手笑道:“不错,正合我意!不如柳老想个令眼?” 柳慈眯起眼睛想了想,说道:“如今是仲春,不如就用这个春字,对起来也方便。” 祝山长沉吟片刻,对岑观道:“东山,你有什么主意?” 岑观笑道:“今日我们在九曲溪边做集会,又是流水浮觞。依在下看,不若用个水字,也算是应个景。” 祝山长抚须点头:“也可。”他又想了想,然后道:“以我看,春字水字都无不可。但是这两字都太平常了些,能引的诗词也不过是那几首。不如把范围再扩些,用水字加个偏旁。无论哪个字,只要里面有三点水,都可算进来,各位觉得如何?” 岑观和柳老异口同声:“这个有趣!” 祝山长呵呵一笑,微微偏头道:“清风。” 吕清风立刻端过来一个黑漆木盘,上面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杯。霖铃留神看他,只见他走到溪水上游大概十米远的地方,把白玉杯轻轻放在水中。杯子立刻顺着潺潺的溪水流下来,一路晃晃悠悠的,直到流至祝山长的座位旁边,忽然卡在两块溪石中间不动了。 大家都笑起来。祝山长笑道:“那好,这轮飞花就由祝某起头,格律不限。” 他想了想,朗声道:“清明时节雨纷纷!” 第二个接令的是孔寅。他想也不想就接道:“黄河入海流。” 方霖铃这时已经彻底崩溃了。虽然她已经猜出了这个飞花令的规则,就是背一句带有三点水偏旁字眼的诗句,但是她现在脑子一片浆糊,除了“床前明月光”就没有别的诗。 霖铃慌得要死,因为孔寅接下来是岑观,岑观下来是柳慈,柳慈下来就是她了。到时候她一句也接不上来怎么办,那不是自爆没文化的事实吗? 她现在千悔万悔,悔不该参加这个什么倒霉的集会,在家里睡觉撸猫多好! 她在抓狂时,岑观已经想好对句,在旁边说道:“白毛浮绿水。” 霖铃眼睛一亮! 这首《鹅鹅鹅》是少数几首自己会背的诗。她等柳慈念完诗句,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大喊:“红掌拨清波!” 她说完后,就看见祝山长笑着冲自己点点头。 霖铃心里狂笑:过了!过了!自己竟然过了!欧耶欧耶欧耶!!!! 一轮过后又是祝山长起头,祝山长念道:“海上生明月。” 孔寅接:“清江一曲抱村流。” 岑观继续:“但见泪痕湿。” 柳慈跟吟:“君去沧江望澄碧。” 柳慈在念诗的时候霖铃心里又开始焦虑,尼玛为什么这些人背诗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就像脑子里值了个诗词系统一样。还有那个什么穿越神器的设计师为什么不给使用者附送一个诗词系统啊啊啊啊啊啊!不然连逼都不好装啊啊啊啊啊! 她在心里咆哮的电光火石之间,脑子里忽然想起之前和李之仪一家南下时,半路遇到苏轼。苏东坡当时和舅舅在船头喝酒,一时诗兴大发,对着月亮念了几句诗,三点水,三点水...啊啊! 霖铃几乎是满怀激动地叫出来:“把酒问青天!” 她话音一落,祝山长和柳慈都笑了。吕清风走过来,把一杯酒递给霖铃。 “李先生,请饮此罚酒,”清风笑道。 罚酒?啥意思?我对错了? 霖铃迷迷糊糊地喝酒。祝山长坐在上首对她和蔼地笑道:“这轮飞花端叔虽然输了,但念的这句诗倒是有趣,不知是何人所作?” 霖铃忙道:“这句是苏轼苏太守的新作,前日我与他...” 她还没说完,突然看见祝山长一脸惊喜若狂的表情。 “什么?端叔竟然认得子瞻先生?”祝山长激动道。 霖铃一脸迷惑:“是啊,苏兄乃是在下的至交。这次在下从滨州赶来七柳镇,途中路遇苏兄,就是与他结伴一起乘船过来的。” 祝山长兴奋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脸诚挚道:“不瞒端叔,在下对子瞻先生倾慕已久,连做梦都盼望能与子瞻先生一会,可惜无人引荐。既然端叔认识苏太守,可否引在下拜会子瞻先生,以慰在下平生渴念?”说完,他竟然站起来,对着霖铃深深弯腰行礼。 霖铃吓得赶紧站起来说道:“祝兄快快请起。这是小事,不成问题。过些日子我就给苏兄写信,介绍你们两位认识。” 祝山长喜孜孜地坐下来。霖铃一看,原来祝山长是苏轼的脑残粉,呵呵。早知她也不用烦恼,直接把苏伯伯这尊大神搬出来就行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余光中看到一束冷冰冰的目光盯着自己。她扭头一看,正撞上孔寅的视线,眼神中带点不屑,带点不服气,还有一点点迷惑。 两人眼神对上后,孔寅飞快地把目光转向别处。 霖铃撇撇嘴:偷偷观察老娘,想害我?切。 这时第三轮飞花令又开始了。 祝山长饮一口茶,从容对道:“湖上春来似画图。” 孔寅对:“南湖秋水夜无烟。” 岑观接道:“船动湖光滟滟秋。” 他们三个都默契地以“湖”字作为令眼,难度上了一层,乐趣也上了一层。 第四个接的是柳老。柳慈想了一会,对道:“湘波如泪色漻漻。” 祝山长和孔寅对望一眼。显然柳慈没有领会到他们的心思,也可能是领会到了但是想不出诗句。祝山长大度地笑笑,又把目光投到霖铃的脸上。 祝山长看过去后微微吃了一惊。他看得出端叔前两轮对得很吃力,表情也不太自然。但这次却脸上笑吟吟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实际上霖铃这次确实准备好了一句诗,是她以前看老三国电视剧时,从主题曲里听来的,而且这句诗里面三点水的字很多,简直是万无一失。 她清清嗓子,挺起胸膛道:“滚滚长江东逝水!” 她话一出,祝山长几个又一次哄堂大笑,连孔寅这种平时一直板着脸的人,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来。 霖铃完全懵了:又错了?不可能啊。这句诗里有三个三点水,还有个水字,都快水漫金山了,怎么还会错!啊啊啊啊啊啊啊! 霖铃焦头烂额时,忽听孔寅阴阳怪气道:“怎么李先生似乎对飞花令的规则完全不知,莫非李先生此前从未与友人行过此令?” 霖铃看着孔寅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到山下去。她强忍怒火和尴尬,冷冷道:“飞花令我确实玩得不多。” “这就奇怪了,”孔寅嘴边浮着一抹冷笑:“飞花令乃是常用酒令,连有些黄口小儿都会行,怎的李先生却不会呢?” 祝山长看他们两个要吵起来,赶紧打圆场道:“孝仁,各地习俗不同,许是滨州士人不喜行此令,也未可知。” 孔寅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祝山长又转向霖铃说道:“不过端叔刚才引的那句滚滚长江倒是不俗,不知是何人所作?” 霖铃心念一动。她以前看穿越或者穿书类电视剧,最讨厌的就是主角背诗装逼,打脸全场的情节。什么庆余年啊,赘婿啊,一看到主角背诗就觉得恶心。所以轮到她自己时,她发誓自己一定要当个尊重版权的好青年。 想到这她对祝山长道:“这首词乃是一位前辈所作。他为人不喜张扬露才,故而特地告诉在下,不要把他的姓名透露给旁人,请祝兄谅解。”< 14. 男主登场 [] 几轮飞花令对完后,吕清风给每位教习端上一只木制茶托,上面有一碗茶,几碟果子,装在小巧精致的浅蓝色玻璃菊瓣碟里。 霖铃朝那几盘果子扫了一眼,有红有绿,看上去都花了不少心思。她拿起那碟红色的果子咬一口,酸酸甜甜凉凉的,在这个天气吃再合适不过了。 她吃几口后,发现孔寅也在拿着同样的果子观察。不过他紧锁眉头,看起来对这碟食物不太感冒。 正好吕清风从他身旁走过,他拦住他问道:“这是什么果子?” 清风忙道:“这是应六嫂给各位教习做的蜜煎樱桃,是用新鲜的朱樱加蜂蜜煎制的。应六嫂与我说,这是她最近学来的做法,第一次做,给各位教习尝个鲜。” 孔寅一听,立刻把果子放进嘴里。 霖铃在心里冷哼一声:矫情... 歇息片刻后,集会继续进行。祝山长看霖铃不擅长玩飞花令,也就不再继续对令,转而让吕清风唱刚才几个教习做的《临江仙》,请柳老吹笛伴奏。 原来柳老擅长吹笛子,吕清风会唱小曲。两人配合起来竟然格外默契,把一首小令唱得勾人心弦。霖铃在下首听得津津有味,就差举荧光棒给他俩打call了。 唱完小曲,集会进入自由交流时间。霖铃,柳慈和岑观三个凑在一起聊天,孔寅一个人被冷落在一边。祝山长看孔寅没人说话,只好自己找他闲聊,免得他尴尬。 过了一会祝山长觉得这样不行,又对几个教习说道:“诸位,下个月月考的题目,不知各位有什么建议?孝仁,你先说。” 孔寅微一沉吟,说道:“不若还是‘孝弟犯上者鲜’”。 祝山长“嗯”一声,又问岑观:“东山,你觉得呢?” 岑观道:“孝弟一题,之前已考过多次。去年十一月月考,我记得考题便是‘入孝出弟’,也是孔先生拟定,怎么如今又要考这题呢?” 孔寅朝岑观淡淡扫一眼,冷冷道:“孝弟本就是《论语》本旨之一,为何考过一次不能再考?况且如今官家年幼,太后辅佐朝政,对士人的孝义品行必是极其看重的。让诸生在此题上发挥吃透,对他们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何来重复一说?” 他这一番话倒说的岑观没法反驳。祝山长忙说:“两位都说得有理,容我再思量一番。” 他沉吟片刻,又转头问霖铃:“端叔,月考中的诗赋题,不知端叔有何建议?” 霖铃正在观看孔寅和岑观“内斗”,猛不丁被祝山长提问,脑子里一片空白。别说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就是想她也想不出,因为她完全不知道科举会考哪些诗赋题。 她脑筋一转,对祝山长说:“祝山长,在下以为月考的考题不应草率拟定,而应根据以往科考的题目类型和内容稍作变化出题。只有做到对应举试题的精确模拟,才能助力学子们在真正的考试中应变自如,从容应对。” 祝山长沉吟不语。他心道:端叔的这番话说得有理,但是... 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他也不在意,对霖铃笑道:“端叔说得在理,我再想想,也请端叔再想想出什么题为好。” 霖铃长舒一口气,心说还好又逃过一劫,奶奶的这日子真可怕。 她在庆幸时,对面的孔寅也在冷冷地观察她。 从一个月前同宿到现在,这个新来的年轻人给他带来了复杂的感受。他当然不喜欢他,甚至是很厌恶他。从他回答对经义“每本都看过一点”开始,自己就料定此人就是个口出狂言,浪得虚名之辈,而之后的很多事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比如他连对个飞花令都磕磕绊绊,比如他连个正经诗赋题目都想不出。 可是在许多其他的时刻,这个后生却又展现出让他吃惊的能力。比如他对的《临江仙》,确非一般诗词功力之士能做到。又比如他说和苏子瞻是至交。 他这个人,似乎可以在不学无术和才学八斗之间随意切换。真真假假,疯疯癫癫,让人捉摸不透。 孔寅眯着眼睛想:这小白脸究竟是何来历呢... ** 雅集结束后,霖铃回到家,躺在床上对着屋顶发了好一会呆。 今天这个集会带给她的心理压力很大。确实她刚才在做诗的环节用一首《临江仙》打脸了孔寅,这种感觉让她很爽。 但是爽过以后霖铃也觉得有点郁闷,因为这种爽感是虚的,就像看个没营养的爽文一样,爽过了就没感觉了。 而且她总共就会背那么几首诗词,大多数还都是电视剧主题曲,用完了就用完了。以后如果还要在精舍混下去,没有半点真才实学也撑不了多久,至少很难撑到李之仪痊愈那天。 更重要的一点,霖铃自己都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她对祝山长多少还是有点愧疚之心。毕竟祝山长给了她这份神仙工作,而且在很多事上待自己也不错。 虽说霖铃知道在精舍教书不过是权宜之计,但是完全摆烂也说不过去,至少对不起祝山长的这一份信任。 她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从这天开始,她给自己定了一个2+2+1的充电计划,也就是学习两小时诗赋+备两小时课+练一小时毛笔字。 其中学习诗赋主要就是背诗词,从最简单的李白杜甫加上《长门赋》,《二京赋》那种名篇开始背,再背到冷门一点的诗赋。 不过霖铃发现这个计划真正执行起来困难很大。最大的一个难点是她容易背得睡过去,特别是一开始,她基本上背两三首诗就会困得眼皮打架,经常背半小时要睡三四个钟头,到后来才慢慢适应。 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她还是受不了,又把计划改成1+2+0.5,就是背一小时诗词,备课两小时加练半小时毛笔字。 这样的强度对她不多不少,渐渐成为习惯。 霖铃对自己还是挺满意的。她觉得自己要是读书时这么用功,说不定连清北都考上了。 真是造孽啊。 ** 六月一过,天气隐隐地燥热起来,树上的蝉声也一天比一天响亮。不过碧螺山上树木葱茏,浓荫遮天,所以比县内其他地方还是凉爽许多,只是过路游人已经基本上完全消失了。 有一天晌午,“幽涧寻芳”景旁的山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得得”的蹄声,浓绿的树影中隐隐绰绰浮现出两个少年的身影,正结伴往山上行走。 其中一个少年大概十七八岁。他身穿一件淡紫色暗浅凤仙花纹锦袍,腰间系一条红褐色飞鸟缠枝纹腰带,头上一顶墨玉小冠,脚下一 15. 拜见先生 [] 两人又继续牵着毛驴往上走。过了‘幽涧寻芳''便是‘梅坞晴霞''一带。这一段山路较为开阔,两边山坞里种了几千株梅树。每到冬天,这些梅树在山谷里一齐开放,当真是灿如朝霞一般。不过这个季节梅树都是绿色的,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显眼。 子骏一边走路,一边听常安在身边嘚不嘚说话。常安刚从终南山回来,脑子里还是旅行沿途的所见所闻,所以人比较兴奋。尤其是说到在终南山附近的镇子上,他和子骏被一个卖卦的缠住,给两人各说了四句偈语。常安一提到就眉飞色舞个不停。 “那厮说得恁像那么回事,实际一点都不准。他说你是什么‘唇红齿白文章士’也就罢了,还说我是什么‘因何子受官班爵’,我怎会得什么‘官班爵’”! 子骏淡淡一笑:“你没听人说‘卖卜卖卦,回转说话’。干这些营生的人惯会看人下菜碟地说话,如何能信他们。” 常安眼珠一转,对子骏笑道:“不过他说你今明两年有桃花缠身,也不知是真是假。” 子骏白他一眼不说话。常安大着胆子道:“那日我们在终南山上,那个给你抛媚眼的妇人..." "常安!”子骏喝斥一声。 常安吓得后半句噎了回去。谁知片刻后,他又听子骏问他:“那妇人怎么了?” 常安结结巴巴道:“那人的眼睛,长得贼媚贼媚的。” 子骏想了想,面无表情道:“没注意。” 常安被他这走路不看人的郎主弄得哭笑不得,问道:“二郎,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子骏对这个问题听而不闻,一门心思往前走路。 就在常安以为子骏永远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时,忽然听见他道:“她要与别人不同,就像曹子建《洛神赋》里写的那般: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常安一听就叫起来:“那都是曹子建写来诓人的。你要以这个标准来寻,你这辈子都得做和尚。” 子骏微微一笑道:“我又不怕做和尚。” 常安深深叹口气,悲哀自己怎么会跟了一个这么木鱼脑袋的郎主。子骏听他叹气,斜眼问道:“你叹甚么气。我还没把你说别家女子眼睛漂亮的话告诉你心上人..." 常安一听脸就红了,嘟嘟囔囔地说道:“我没有心上人..." “是么,”子骏嘴边浮起一丝捉弄的笑容:“那我去和娘说,让她给小红在外面找个好人家.." 常安一听脸都白了,嗫嚅着说不出话。 子骏看他一副不打自招的样子心里好笑,故意逗他道:“你要是承认你对小红有心思,再跪下来求我,我便去找娘求情,让她把小红嫁给你。” 常安眼珠一转,这么好的机会怎能错过。他“骨碌”一声跪到地上,抱着子骏的大腿哀求道:“郎主...” 子骏被他吓了一跳,他本意是和常安开开玩笑,谁知道常安当真了。他哭笑不得地虚踢常安一脚,骂道:“呆子,我和你开玩笑的,快起来!” 常安苦着脸不肯起来。子骏拿他没办法,蹲在他面前道:“实话和你说吧,前些日子我听到母亲对爹爹说,明年科考后就做主让你和小红成亲。她还说到时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在外面弄个铺子干营生,你就放心吧。” 常安一听大喜过望,趴在地上给子骏磕个头,道:“多谢郎主!” 子骏叹口气,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主仆二人继续朝山上赶路。初夏的天气有些热,子骏走了多时,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他多日在外游玩不觉得累,现在回到书院倒是觉得有点困倦了。 幸好常安在身边叽叽呱呱地说话。有这个话篓子陪着,子骏的心情明快很多,脚步也不由变得轻松了。 ** 子骏和常安闲庭信步地走到‘古刹盘松’附近,空气中传来一阵浓浓的食物香味。 子骏吸吸鼻子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常安道:“我去看看。”说着他扒住寺院外墙根,透过墙上一个小洞朝里面看。 只见枯竹大师正坐在一堆枯竹叶旁,用一根树枝翻几个火上煨着的竹笋,竹笋用树叶盖着,不断冒出诱人的香气。 “枯竹大师在煨笋,”常安道,一边说一边捏着鼻子学猫叫,想把和尚引开。 子骏哭笑不得道:“枯竹大师是聋人,怎听得见你猫叫狗叫?” 常安挠挠后脑勺:竟然把这茬给忘了。子骏站在旁边唉声叹气地摇头。 过了一会,常安突然说了一句:“他走了。” 子骏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衣角一晃,常安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片刻后,他又像穿山鼠似的从墙头跳下来,手里用青花巾包着两块笋,塞给子骏道:“和尚一会要追出来,咱们快走。边走边吃。” 子骏一脸嫌弃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常安不肯,把笋拿出来剥好了塞到子骏手里。子骏一开始不肯要,后来实在抵不过春笋的香气,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这一咬就停不下来了。两人边吃边往上走,常安嘴巴里塞着满满的笋肉,嘟囔着说道:“我们这次出去这么久,万一被主家知道我又要挨一顿揍。” 子骏撇他一眼,淡淡道:“你不说我不说,爹爹怎么会知道?” 常安道:“我们不说,书院里的先生也会知道。” 子骏微微皱眉道:“马户不是已经走了么?” 常安:“他走了,又来了一个新人。我听王燮他们说,这次是个滨州来的先生,姓李。” 子骏轻哼一声道:“不论谁,无外乎是个沽名钓誉,名不副实之辈。” 常安看着郎主一脸不屑的样子,苦着脸道:“二郎,不要怪我多嘴,你在书院里的行止也该收一收,省的叫人闲话,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我们两个。” 子骏冷冷斜他一眼:“我怎么了?” “你没听他们给你起了个诨号,叫你‘马无逊’,说你目中无人,谁也不放在眼里。” 子骏轻声冷笑:“别人怎么看我,干我何事?” 常安抿抿嘴唇。不说了,说了也是白费口水。 片刻后,两人并排走进桃源精舍。此时是下午课时,树影在地砖上慵懒地摇动着,一派静谧景象。 子骏和常安先把毛驴牵去马厩安顿,然后一起朝闻雀斋走去。 还没走到时,子骏远远就看到斋舍的讲台上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捧着一卷书念诵,下面的学生也随着他一起跟读。 等他走到门口,斋舍里的诵读声突然停了下来。所有学子的目光都朝他射来,那个年轻的教习也转过头来,目光落 16. 挑大粪 [] 太阳下山后,两斋的学生纷纷从膳堂返回自己号舍。桃源书院的号舍在射圃后边,是一排石灰色的矮房子,每间号舍有六个床铺。 子骏和常安从膳堂用完饭回去。一走进号舍,张德龙“腾”地从床上蹦起来叫道:“子骏,你瘦了!” 子骏还没说话,王夑嫌弃地推一把张德龙的肩膀道:“子骏在外奔波几个月,当然辛苦了,哪像你跟条懒狗似的天天躺着。去去,回你自己号舍去。” 张德龙皱起一张苦瓜脸,怨道:“我不想回去。一回去就看见江明远那厮,没的晦气!” 他一提到江陵的名字,子骏的眼神微微一暗。王夑连忙从背后对张德龙摆手。张德龙吓得一缩脖子,和子骏道声“明日见”就溜出去了。 张德龙一走,王夑笑着替子骏拉凳子,一边问道:“你这几月路上见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了,说给兄弟听听。” 子骏整整袖子,不以为然道:“也没见着什么好的。” 王夑笑道:“你见多识广,自然什么也不入眼了。常安,你来说。” 常安积了一肚子见闻,当然要对着同窗炫耀出来,加上他口才也好,一个人站在屋中间说得唾沫横飞。王夑坐在旁边乐呵呵地听着,时不时打岔问两句。 没多久,另外几个同住的学子——朱勉,韩玉和左廷也回来了。三人对子骏打了招呼,坐下来一起听常安吹牛。 子骏在一旁看书,被几个室友吵得心烦,对常安道:“常安,给我打一盆面汤水。” 常安“哦”一声,赶紧起身准备去打水。王燮赶紧拉住他道:“好哥哥,给我也打一盆。” 常安怒道:“你自己去打。” 王燮死皮赖脸地磨了好一阵,看常安不肯松动,又转过头来纠缠子骏。子骏被他烦得书看不进去,无奈对常安道:“你也给他打一盆罢。” 常安嘟哝一声,极不情愿地出去了。王燮笑嘻嘻地看着常安离开的背影,对子骏道:“子骏,你家书僮越来越没分晓了,要不要我替你教训一下奴才?” 子骏脸色一沉:“你少去烦他。” 王燮看子骏冷脸,赶紧陪笑道:“我与你说笑的。子骏,你这些日子不在书院,也不知我们都经历了什么。原以为马户走后日子会好些,谁知道又新来了一个先生,比马户还凶悍几分。哎,兄弟的日子苦也。” 子骏皱眉道:“这人是什么来历?” 朱勉在旁边说道:“他是滨州人,据说写了一本叫什么《姑溪居士全集》的诗集,被祝山长得了,喜欢得不得了,专门写信请他来执教的。” “你有这本诗集没有?” 左廷在一旁道:“我有。”说着从书桌上拿过来一本书递给子骏。子骏翻了几页,哼一声又递回给他。 王燮急忙道:“如何?” 子骏淡淡道:“字句韵味一般。虽比马户之流好一些,却也不过如此。” 王燮摇头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马户留下,至少他布置的课业还少些。少昆,都怪你!要不是那日你在课堂上和马户顶撞,他又怎会气走!” 韩玉一听就叫起来:“马户怎么是我气走的?明明是你和子骏在背后给他取绰号,叫他驴先生,被他听见才气跑的。” 王燮和子骏对望一眼,两人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王燮笑得在床上打滚,子骏把头埋在书桌上笑,韩玉他们几个也被传染了,跟着一起笑。 常安端着面汤水进屋时,就看见满屋子人笑得四仰八叉的场景。 子骏好不容易止住笑,在面汤盆里洗了脸。常安还要蹲下去给他洗脚,被子骏阻止了。 子骏洗漱时,又听见王燮对韩玉说:“少昆,你今日日记写了没有,给我抄抄。” 韩玉撅嘴道:“我不借。要是我们两个写得一样,先生问起来怎么办。” 王燮道:“我不会写得和你一样。若你写读了李白的,我就写杜甫的,只是变个人名。” 韩玉没办法,只好把日记给他。王燮随手一抄,又递给子骏道:“子骏,你要不要?” 子骏冷冷道:“不要,我才不写这个无用的东西。” 王燮咂咂嘴道:“你不写?万一后日李胡子找你麻烦怎么办?他今日在课上已经对你发火了,你再违逆他,难保他要拿你立威。” 常安一听也有点急了,对子骏说:“二郎,他说得有理,你好歹写几个字,省得被先生盯上。” 被他们几个催得烦了,子骏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们管我。” 他从书桌上抽出一本《唐诗集》翻了几页,又心烦意乱地放在一边,看着油灯的灯芯发呆。 想着今天下午和这位李先生的初次碰面,他对自己凶悍的样子,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脸面,连祝山长都不敢对自己这样... 若是真有才学也就罢了,不过是个中人水准,仗着自己是个教习就来教训自己... 他越想,心里的叛逆越来越重。叛逆到一定程度,子骏的双眉一挑,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写完后他翻身上床。号舍里其他人已经睡了,子骏一上去,王燮撑起身子问他:“子骏,你日记写完了?” 子骏“嗯”一声。 “写的什么诗?” 子骏没直接回答,过了片刻他冷笑道:“后日你就知道了。” ** 霖铃第三天走进闻雀斋时,她的身心正在面临双重挑战。 第一重挑战来自昨天晚上光顾的大姨妈。一般大姨妈光顾时霖铃很少肚子痛,但这个月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换了生活环境,她的肚子突然开始狠狠痛起来。 今天早上霖铃出门时,她小腹疼得甚至想要跟祝山长请假。不过纠结一会后,她最终还是咬咬牙去给学生上课。 第二重挑战比较烦人。霖铃最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一个问题,就是排便不太畅通。她以前在现代从来没有这个病,但来古代后可能因为不适应饮食或者其他的原因,她突然发现便便有点困难。 这个毛病也比较麻烦。她不太想去看医生,又不好意思麻烦柳慈,只能自己忍着。 在这双重身体状况的夹击下,当霖铃迈进斋舍门口时,学生们看到的是一个脸色阴沉,步履踉跄的先生,似乎随时处在爆怒的边缘。 “抱歉各位,”霖铃走到讲台上说道:“今日我身子不适,课就不讲了,以后再补上。各位把两日的日记交给我,然后领一个题目下去做一篇赋。” 台下的学生纷纷把日记交到霖铃的讲桌上。等所有人交完,霖铃眼神朝那个熟悉的角落飘去。 简唐同学依然趴着睡觉。 霖铃心里立刻窜上来一股火气。火气一上来,肚子也跟着痛。 “简唐!”她狠狠一拍课桌:“你的日记呢?” 简唐睁开眼睛,低着头道:“我今日忘带了。” “你今天忘带,前天也忘带,到底哪天能记住?这么大个人连篇日记都记不住,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忘了啊?还有,你每天晚上是不睡觉吗!每次上课我都看见你睡觉,一天到晚睡睡睡连考拉都比你勤奋。你给我听清楚了。今天你就站着不许坐下,要睡你也站着睡,我看你还能不能睡着!” 方霖铃气昏了头,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儿骂出来,也不管下边的学生能不能听懂。 她发泄完后,下面坐着的学生有点被吓到了。整个斋舍寂静一片。简唐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但依然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霖铃气得不理他,继续翻看学生交的日记。她发现大部分学生写得都比较敷衍,不过也有少数写得比较认真的,比如左廷和一个叫姚松的学生。 而最出色的日记不出意外还是江陵写的,不仅写了满满一页纸,而且字迹娟秀工整,就连霖铃这种不懂书法的,也觉得看他的字是一种享受。 她一张张翻读学生们的日记,周参,董蓼,王燮,韩玉,庞为,张德龙,马... 她读到子骏的日记时,整个人僵住了。 一秒钟后。 “马逊!!” 众人听到霖铃的高音,身体均是一抖,所有的目光都转到子骏身上。 子骏依然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姿态,淡淡应一声:“学生在。” 方霖铃气得快要爆炸了。马子骏这副悠哉悠哉的样子比简唐更让她受不了,她拿着子骏的日记冲到他座位前,一巴掌拍在他书桌上。 “你看看你自己写的什么。今日:早食,午食,饮水,如厕...” 她还没念完,旁边王燮几个已经要笑昏过去了,又不敢大声笑,只能疯狂憋着。 子骏故作惊讶道:“先生不是让我记下每日做了什么。” “我让你记每天读了哪些诗,不是让你记吃饭上厕所这些事!” “哦,”子骏淡声道:“我不知道。先生,对不住。” 方霖铃忍受着来自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咬牙切齿道:“给我重写!” 子骏淡淡一笑,道:“先生,昨日我没有读诗。” 霖铃双眉一挑:“为什么?你都背出来了吗?我问你...” 她随手拿过旁边学生桌上的一本《全唐诗》:“平沙渺渺迷人远,下一句是什么?” 子骏微微一笑:“落日亭亭向客低。” 霖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又翻两页。 “朝来入庭树,下一句。” “孤客最先闻。”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霖铃只觉得头皮发麻,手指不断翻页。 “五岳起...” 她还没念完,子骏便大声道: “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此乃太白乾元二年冬日之作,《望鹦鹉洲悲祢衡》。” 霖铃倒抽一口凉气。她现在终于懂了,为什么祝山长要花重金聘请舅舅,因为普通人根本压不住这位官二代学霸。霖铃甚至怀疑就算舅舅来了也拿他没辙。 霖铃努力平复内心的焦躁,深吸一口气道:“好好,马逊,如果你觉得从我课上学不到东西,那你也可以选择不上我的课。如果你还想坐在这个斋舍里,那就请你遵守我课堂的纪律。如果你不想上,你也可以走。我知道现在佟老伯正在给荷花池施肥,这些你肯定不会吧?你从我这里学不到东西可以去找他,让他教你点东西。要听课还是要浇肥,你自己选。” 霖铃说完斋舍里一片安静,众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子骏。 子骏抿着嘴唇思考片刻,然后站起来对霖铃道:“学生谨遵教诲。”说着就要往外面走。 常安赶紧扑过来拉住霖铃:“先生!我...我代二郎去浇肥,我去,我去...” 方霖铃已经被子骏气得要昏倒,对常安大吼:“关你什么事!他要浇肥让他去浇肥!你给我坐回去。” 常安哭丧着脸,想要跟子骏出去又不敢。子骏轻轻晒笑一声,背着手像谪仙一般飘出了斋舍。 霖铃气得小腹更疼了。她铁青着脸转 17. 别想求情! [] 子骏累了半天,晚上回到号舍时,王燮几个呼啦一下围上去,又被子骏身上的味道熏得逃到屋外,一个个扒着门往室内舒头探脑地张望。 只有常安不嫌弃地冲过去,帮子骏换衣服,打热水,准备洗澡的东西。子骏也累得不行,瘫坐在凳子上任常安伺候。 这时王燮忍着臭味走进来,对门外那几个数落道:“你们一个个站在门外做什么!平日子骏是怎么待你们的。今日他落难了,你们就退避三舍,恁地不讲义气!” 门外那几个听了,只好三三两两走进来。子骏忙对他们说:“别进来,等我洗完再进来。” 子骏在浴桶里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常安事先用香熏过的衣服。常安捧着脏衣服出去洗,王燮忙走过来帮子骏捏肩膀捶背,一通忙活。 子骏被他捏了几下,推开他道:“你去忙你自己的吧,不用管我。” 王燮叹口气在他身边坐下,语重心长地劝道:“子骏,别怪兄弟多嘴,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子骏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这些话常安已和我说过一遍了!” 王燮说:“那你日记准备写么?” “不写!” 王燮摇摇头,心说子骏和这个新来的李先生是铜盆遇上铁榔头,两个都是死硬死硬的,自己也别夹在中间了。 子骏闷闷不乐地坐在桌边看了会书,也没看进去几个字就困得不行。本来他打算在床上靠一会,谁知眼睛一闭就睡过去了。 常安洗完衣服回来时发现子骏已经睡着了,但衣服鞋子还在身上。他叹一口气,蹲下来帮子骏把鞋袜脱了,又帮他盖好被子,才爬到自己床上休息去了。 ** 第二天霖铃刚吃完早饭,就遇上吕清风前来找她,说祝山长找她有急事。 她赶到洗心斋时,祝山长正在房间里团团转。一看到她进屋,他立刻走过来抓住霖铃的手臂。 “端叔,我听说你将马逊和简唐两个人罚去荷塘浇肥,可有此事?” 霖铃早就猜到祝山长是为了这件事找她。她把手臂从祝山长手里抽出来,面容严肃地说:“他们两个藐视课堂纪律,目无师长。一个上课整天睡觉,一个不肯好好做我布置的课业。我只是适当惩罚他们一下,并不是刻意刁难。” 祝山长急道:“端叔,若是你要惩戒他们,你就骂他们几句,再不济用戒尺打他们几下也可以。浇肥挑粪这些事他们两个的确做不来,到时候反而给农户添了手脚。” 霖铃见祝山长话里话外都在维护马逊二人,心里不免生气,对祝山长提高声音说:“祝兄,他们两人光说几句就能管用吗?那个简唐,我不知道说了他多少次,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有那个马逊,目中无人,一天到晚傲得跟什么似的,让他记日记他也不记,这样的学生如果不施加一点惩罚,那对其他好好念书的学生会产生什么影响?再说他们两个也不是我逼他们去挑粪的,是他们自己选择去的,我有什么办法。” 祝山长边听边深锁眉头。等霖铃说完,他朝她走近一步:“端叔,实不相瞒,你既说到马逊,你可知他父亲是...” “我知道我知道!”霖铃不耐烦地说:“他老爹是当官的,那又怎么样?他是官员之子就可以在书院里横行霸道吗?祝兄,如果你担心他家里会报复我们,万一他老爹怪罪下来,你就把责任推在我身上,就说是我罚他的,你毫不知情就是了。” 祝山长哭笑不得道:“端叔,你是我千里迢迢请来的教习,我怎能把所有事都推给你一人承担?况且我说这些,也不是祝某真的怕家长报复,只是马逊他确实不是那种仗着家世横行霸道的浮浪子弟。不错他平日确实恃才傲物了一些,不过大体的规矩还是懂的,与周围的同学也还算合得来。只要悉心调教,此生的品行绝不至于太差。如果你对他一味惩戒,激起他的逆反之心,结果反而倒不好说了。” 霖铃沉默了一会。她仔细想想,祝山长说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马逊虽然总和自己对着干,但这种对着干更多的像是一种孩子气的挑衅,带点不服气的感觉,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欺凌。 况且即使在他顶撞自己的时候,他用的字词也是很恭敬的,说明这小孩也不是完全不懂尊重师长,只是傲慢得可笑。 祝山长看霖铃有所松动,又继续说道:“我想替马逊求情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端叔也知道,朝廷近来广建州县学,像我们这样的民间书院经营越来越不易,无非是要靠生员的前程,才能从朝廷那里要来些资助。不怕端叔笑话,我们书院已经好久没有出过一个进士了。再这样下去,就算知县有心帮我们向朝廷讨要资费,他也有心无力,我也难以向他开口!” 祝山长深深叹口气,道:“如今书院里这些个学生,我看也就马逊有希望明年能在秋闱中脱颖而出,如果我们将他逼走,书院又少了一个能出成绩的生员,所以恳请端叔看在书院前程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 霖铃心里长叹一声。古往今来,老师对学霸总是另眼相看,这个规律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很难打破。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她再不退让也不可能了。霖铃叹口气道:“好吧祝山长,你都这么说了,我能有什么意见。” 祝山长面露喜色,对霖铃道:“我让清风把他们二人找来,让他们当面给端叔赔罪。清风,去把马逊和简唐两人带过来,就说我有事吩咐他们。” 过了一会,吕清风带着两人走进来,道:“祝山长,他们过来了。” 霖铃朝门口撇了一眼,两人的袖子都挽着。子骏一根腰带绑在额头上,衣服松松垮垮的,看上去很狼狈。简唐和他打扮差不多。 祝山长让清风出去,然后扳下面孔对二人说:“你们的事李先生都对我说了。你们两个实在太不象话!李先生让你们遵守纪律是为了你们好,你们怎可以这样我行我素藐视尊长?还不快向李先生赔罪!” 两个学生沉默片刻。简唐上前一步,闷闷地弓身行礼道:“李先生,是学生错了。学生下次再也不敢了。” 霖铃没说话,只对他挥挥手指。祝山长严肃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不然我要重罚。回去吧。” 简唐又施一礼,转身走了,只剩下像棵小松树一样杵着的马子骏。 霖铃和子骏两个互相干瞪着,谁也不肯先说话。祝山长皱着眉头喊一声:“子骏!” 没反应。祝山长又催促一遍:“子骏!” 喊了三四遍,子骏忽然上前一步,对二人行个礼,大声说道:“学生的肥料还没有浇完,需要先走一步,两位先生失陪!”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祝山长:.... 霖铃在原地蹦得八丈高:“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什么态度!这就是你说的‘懂大体规矩’?他懂的哪门子规矩?我看连天皇老子他也不放在眼里!哎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也不干了!” 她大吼大叫地发泄一通,像个陀螺一样也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