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闻起来香香的!》 1. 第一章 [] 水上楼台破,剑阁金鳞开。 暮春晚霁,蓬莱峰忽闻剑破碧霄声,霎时东方返影乍现,红却半边天。剑阁檐下铃,震激大作,浮声隆隆,只闻得一声骤响—— 剑锋落,阁门开。 “阁主!” 山门随运力而缓缓退向两旁,光影穿梭之间,一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那人身背长剑,青丝高束,额发于猎猎风中飘扬,缓缓走入众人视线。夕阳余烬未消,天边的霞光扑在人脸上,对于许久不曾见天日的李闻歌来说,有些刺眼。 她眯了眯眼眸,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亮,过了好些时候才能全然睁开眼,好好看看石阶下乌泱泱的人群。 闭关三百年之久,物是人非自是必然。形形色色的面容有些看着眼熟,有些则实在面生,想来又是不知何时揽进来的弟子,与自己早差了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辈分。 不过他们唯一共同点是,个个面色忿忿,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李闻歌想了想,瞄准了为首的那位蓝衣姑娘,清了清嗓子: “咳,那个……” 不等话音毕,面前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皆扑通跪地,抱拳震声道:“吾等弟子恳请阁主出山降魔!” 嗯…… 什么魔? 李闻歌被这架势惊了一惊,尚未搭上话,便听得那姑娘率先开口,先是伏魔后是救世,言语激昂之间,又不断有另一人的声音涌进来。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左不过是拜请她即刻带领弟子下山除魔正道,或是联合他山宗门共商大计云云。 李闻歌掸了掸落在肩头的浮尘,掂量了下空荡荡的酒袋,缓缓打了个哈欠: “闭关太久,有点饿了。” 剑阁众人:…… “阁主!如今媚魔祸乱八荒,若不能一举将他拿下,只怕日后我修行弟子难堪这无妄灾祸之纷扰!” 李闻歌不紧不慢踏着石阶,头也不回道:“长凌、宿清不在,不是下山找那魔头去了么?”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点了点头,“那差不离能确定了。” “确定什么?” “确定他们找不到。” “……” 望着李闻歌晃晃悠悠下山的背影,剑阁众人不禁摇头长叹: 剑阁的未来,真是一眼望到头啊。 * 次夜,上元城,应天楼。 华帐层鸾,掩不住散落一地的衣衫。红帘如焰,烧得春榻上之人遍体生汗,挣扎不得。他衣襟大开,胸口泛着青紫颜色,正被人掐着脖颈而不住眼白外翻,口吐白沫。 修为自七窍溢散而出,丹灵汇成一缕清烟,被榻上的女子吸食而入。良久,她松开手,看着身旁已然了无声息的男人,勾了勾唇。 下一瞬,施施然端坐于榻上的女子挥了挥袖,就俨然变成了丰姿都雅的青衣公子。他神情闲逸,懒散靠坐在榻边,慢慢用巾帕擦拭着指节,而后起身将门扉推开,信步走了出去。 不出半刻,便听得身后传来细瓷落地的脆响,“媚魔……” “……是媚魔!” “来人呐!媚魔又吃人了!” 算上今日这个,这已经是短短四月以来,第十个死在媚魔手下的修士。 众人一拥而上,有略胆怯者围在外头只窃窃私语议论名号的,也有胆大心粗者上前仔细瞧那裸|身仰面死相可怖的尸首,扬言要行江湖追杀令,必将那媚魔揪出,格杀勿论的。 那青衣男子逆着人群不紧不慢地走,听闻话语间不由摇头轻笑。 潜山媚魔,名叫封离。 真不巧,他就是。 但那又如何呢? 他舔了舔唇,回味着半柱香前的进食,饱则饱矣,不过总觉着差了点滋味。 时节近清明,晚来多雨水。 封离走至花楼门台前,撑伞将欲行,却忽而被什么人撞了下肩头。来人衣摆缂金,着雀翎锦,看样子应当来头不小。 果不其然,不等他停下手中动作,便被人猛力一推,揪住衣领恶声恶气道: “什么衣冠狗彘的杂碎,也敢挡我们爷的道!” 那一旁好整以暇的朱门子弟不说话,封离便也不说话,只略略将半边伞面移去,露出眉眼,抬眸看向那神色倨傲的纨绔二世祖。 电光石火之间,那人脸色就变了。 眸光还僵硬着,嘴角却率先扬了起来,一把将拽着衣襟就要教训人的小厮挥去一边,双手不自禁在那被攥出褶皱的衣衫上缓缓拂了又拂,咧开嘴痴笑道: “是鄙人管教下人不严,无礼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海涵……” “不知公子要往何处去?公子貌昳如此,若鄙人有缘识得,实乃鄙人之幸!还望公子——” 封离倾身退了半步。 那人双手骤而落了空,神魂荡飏间,恍觉眼前那双惑人眼眸里似藏了个欲迎还休的碧透妩蛇,尾尖招来颤去,令自己不住想要沉入其中,探寻更甚。 “修道之人,也来花楼?”封离垂眸,瞥了一眼他腰间的青铜牌。 三元天师,道行不算太浅。 也不知是闻到了些许魔气,还是有心人重金聘请而来。除魔正道之人多化形成影来去无踪,鲜少如此招摇过市、大张旗鼓。 修为在此做不得假,但只须臾之间,所谓洁身守道的修士便这副三魂出窍的模样,究竟有无真材实料,可就是后话了。 “鄙人……师出天元,”那人摩挲着腰间的铜盘,双眼瞪直似六神离窍,“受尊师之命,下山除魔。” “哦,要抓我。”封离颔首。 “媚魔横行于世,我天元宗弟子皆出山寻魔除恶,必要先于众宗门,将其封印于我嵇山之下!” “哦,还要封印我。”封离了然挑眉,又不由望天思索,“不过……论斩妖除魔,在下只听闻过灵霄剑阁的天下第一剑。” “如今既有灵霄阁主出山,这降伏媚魔之事,又何须轮到天元宗来做?” “所以——” 他将眼前那人腰间的青铜牌轻而易举地摘下,翻转端详,“你的三元精丹,于我这里,才是最好的去处。” 魔气凝结而成的结界难以被外人察觉,封离看着那枚内丹,周身微弱的金光随着他逐渐合拢的手掌延淌四散至筋脉,而后消失不见。 “弄坏了旁人的衣衫,却不懂得赔礼。”他垂眸看了看身前那皱巴巴的织锦,在结界消散之前拂手换了衣裳,“真是个贪婪又刻薄的人啊。” 封离身形移散,隐于夜色之中,俯瞰着花楼中央比肩接踵的人群,又掀起一阵惊惧而急促的尖声高嚇,有趣至极。 过了今夜 2. 第二章 [] “好香。” 她忽而出声,令封离一怔,抬眸看向那张破旧的漆红条桌。 “香吧,姑娘。”那摊主嘿嘿笑了两声,“干了二十年的手艺,好些人远道而来,可就为了这一口呢。” 言罢,他用掌心在腰襜上抻了抻,又自顾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还有命营生几年了。” 李闻歌朝摊主看去,停下了咀嚼,“老人家何出此言?” 那摊主一怔,左右慌张地观望一番,才压着声道:“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一片的人,都是前不久从秴县搬迁而来的。” “原本家家户户都备好了过年节,谁知竟不知为何被妖怪给盯上了!那妖怪初来时只昼伏夜行,专潜入那些有孩童的显贵之家,挖脑吸髓。” “这一下弄得多少人家,又是年长的被吓出病来,又是夭折了后代,便慌不及拖家带口迁去了别处。”摊主想起来不住后怕地拍着胸脯,“可这人一旦都出了城,妖怪没得吃,便也索性不挑了。上到八十老媪,下到健壮莽青,就没有下不去口的。” “再后来人越走越多,它又向着贫苦人家出手,白日里也敢肆意妄为,哪里还能留下人命来!” 李闻歌皱了皱眉,开口道:“这儿离天门宗灵霄阁都不算远,没有下山路过的修士或法师么?” “有,有,”摊主点了点头,脸上仍旧是愁云惨淡,“路过此处的都请了,死了五个道士,从京城里来的大法师也一样被那妖怪拧了脑袋。” “来了多少人都拿那妖怪无法,实在是叫我们束手无策。如今迁来此处,但求紫虚山姥庇佑,那妖怪莫要再来此处,再不然,我们就真的无处可躲了!” 看着热乎的馄饨也差不离吃了个净,李闻歌颔首,便搁了筷子,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好香。 馄饨香,魔心更香啊。 她略侧过头有意无意往身后瞥了一眼,转回身付了银钱,同摊主说道:“老人家不必忧心,我自去会会那妖怪。” 封离看着视线中的背影愈发模糊,直至彻底融进了密不透风的夜笼雾纱之中。夜幕不甚分明,马蹄飒沓扬起黑尘,吞没了摊主焦急的呼喊,只自远方传来一声有力的嘶鸣。 他收回了目光,再度看向方才那张她坐过的破木桌。咀嚼着那老人家方才话里说道的秴县里所谓的妖怪,封离沉默半晌,忽而轻轻笑了。 或许这场游戏,要比想象中有趣得多呢。 * 李闻歌打马穿林,回味着晚时在山下吃的那碗馄饨。魔心的香气远比馄饨勾人心魂,只是秴县遭难,县里的百姓大多都自庄子翻了两座山迁来了紫虚山脚下,好不容易安生了些,在那里交手未免有些不合适。 打架是个比较私人的事,只适合在没人的地方单独解决。 所以纵然那魔心的香气足够浓郁,令她看着碗里热腾腾的面点一时间甚至没了食欲,她也还是草草吃完收了场,动身离开。 至于他们会在什么地方碰面? 马蹄嗒嗒在原地顿了顿,徘徊着不再前进。 李闻歌抬头看去,城楼上的牌匾整旧如新,红绸挂彩,迎风飘荡。 当然是这座空城了。 日光移至城门上,将那处的字烫得闪着金光。炽红的灯笼高挂在角楼,坠着长流苏织带,上头依稀能看见些祝祷的吉祥话。 一切看着似乎是万象初新,偏偏连只鸟雀都飞得战战兢兢。满城死气,道上空空如也,但见人迹,不闻人声。 这便是秴县了。 李闻歌拂了拂马儿的眼睛,便缓缓踏入了城内。路上的货摊车马或紊乱地堆在一旁,或倒塌四散不成形状。散落一地的烂蔬果与麻布撕扯得不分你我,溢入鼻腔的皆是腐烂的臭味。 以及,若隐或现的妖气。 但这股难闻的味道绝不仅仅来源于此。 腐肉的气味太重,附近有死人。 李闻歌往城内走了几步,未到跟前便已能看清鼓楼上遥遥悬吊着的尸首,看穿着像是来此地震乱的兵卫。过去了有些时日,系挂的绳子松散开来,令一些尸身从高处坠到了地面,僵直的躯体与几乎被掏空的头颅摔得七零八落,鼓楼之下的场面可谓触目惊心。 而这些被曝尸的人中,最令人惊悚的便是那灰袍染血、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的头颅并未受损,只是齐脖颈处被什么硬生生地拧断,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倒垂在胸前。 眼球似乎受到了挤压而被迫冲出眼眶,要掉不掉地风干在眉骨处。嘴巴大张,却被什么蛮横地用法杖杖身堵塞,只留一截凝着黑血的麈尾,如肮脏枯柴。 猎风吹过,干涸的躯体一动不动。 李闻歌掀起帷帽的素纱,将眼前的景象都看了清楚,脸色愈发凝重。 这妖怪好生威风,挑衅得不留一丝余地。 魔要修行之人的修为,这是仙宗与魔域的私仇。但妖喝的是人血,挖的是人脑,若任其祸害人间,便是身作修行者的失职。 据沿途巧遇的女弟子所说,灵霄阁曾与那妖怪对过几回手,但也仅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还是免不了让那妖怪跑了。 “不知那大妖是何来头,只晓得它少则修炼百年,多则上千年只怕也说不准。它还习得分身术法,化形甚可以一敌百,即便是内门师姐师兄们出手,也难决高下。” 思即此,李闻歌收回目光,转身朝城内走去。 天色骤阴,荒寂的孤城显得更阴森可怖了些。晚春时节仍是长夜,天黑得早,只觉自己未走几里路,身前身后便彻底暗了下来。 道旁时不时便有死相如白日所见那般的尸身,越接近县城郊的农庄村居,见得越多,想来应是来不及出逃就被妖怪所击杀的农户。身后静得惊人,身前浓雾渐起,如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等着她踏入其中。 城郊不比城中,人迹更为罕至。行走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蓦地,李闻歌偏了偏头,似乎闻见几声微弱而急促的呼救。 她当即策马向东边奔去,心道:她已掐诀闭气,如今在妖魔看来当与常人无异。可她在此独行许久也不曾被它找上门来—— 原是有了别的目标。 只是愈往东去,一股熟悉的香甜气息裹挟而来,愈发浓郁。 李闻歌眉梢轻挑,背手拔剑,将眼前的浓雾撕裂开。下一瞬,她闪身出现在了一处上了年岁的古宅院中,耳边的抵抗与求救的惊呼越发清晰。 剑锋擦着重重黑雾迅疾削去,只听得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嘶鸣,妖雾骤散不见踪影。李闻歌踏上房梁飞身竹林之中,追着那窜逃的妖气,长剑出手,将一团黑雾劈散。 绿光从中现出,那妖怪捂着受伤的躯干,嘶叫着甩动长舌,击打鞭挞剑身,涎水混着黑血滴落在竹枝上,霎时便将其腐蚀得千疮百孔。剑气灼人,妖怪已身负两伤,舌尖被斜斩的疼痛令其愈发力不从心,行迹便愈发迅速,散为云烟,如游虫一般钻入夜色之中,不见踪迹。 李闻歌收了手,看着掉落在地面上的一截舌头,正于潮湿的土壤中急切地腐烂,呲呲作响。 是只虺蜴啊。 不肯好好修炼,只想着横走捷径,害死了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化成这样一个不妖不鬼的怪物。 剑入鞘,她转身朝着方才的古宅,慢悠悠地走了回去。尚未行至院门,远远便见有一红衣身影不安地蜷缩在马旁,被马儿不耐烦地用鼻尖顶着,喷出粗气。 “飞尘,不得无礼。” 那人听见她的脚步声,便抓着肩上被撕得面目全非的绸衣,从马儿身边艰难地起身,踉跄着朝她走来。在离她还有五步时,他停下了步伐,而后伏身跪地,行了跪拜大礼。 银朱礼裳,红绸覆眼,双手被粗绳捆绑于身前,这跪礼行的,自哪儿看都古怪。 “……恩人。 3. 第三章 [] 夜雨来急,古宅院满园荒木,所到之处几乎无一不漏雨珠。二人来回穿行之间,被打湿衣裳仍旧是在所难免。 李闻歌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封离的肩上,勉强找了一块还算干燥些的地方,带着他坐了下来。外裳湿了大半,不过只需以内力运作,达到藉火烤干的成效并不费力。 只是……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他的额发早已淋漓,湿答答地贴在脸上,水珠一路滑至下颌,在婚服的前襟上印下濡湿的痕迹。 见她看过来,封离抿了抿唇,抓着斗篷的指节更紧了些。为魔时感知不到冷暖,如今他隐去了功法,晚春寒夜的冷便全然浸入骨缝里,冻得这副身体有些招架不住。 唯有她递来的斗篷笼罩着身后,泛着阵阵暖意。他们这些修道之人,沾染的物件也如其人一般,也会术法? 封离怔了一瞬,想着或许只是忽冷忽热之间产生的错觉。 余光里,李闻歌站起了身。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见她走去廊下拾了些东西,又走回来席地而坐,转过身去只留个背影。 封离看着她迤地的衣衫,眸光微动。虽然结果如他所料,但他还是隐约觉着有些蹊跷。 敛住声息后,他便不能再使用任何术法,故而方才只有在离她极近的时候,他才能在瞬时之间释出气息,以媚术诱引。 所幸时机得当,在她察觉到魔气之前,他已先发制人勾走了她的神思。但眼下,她给了他一件斗篷后便独自忙活不甚言语,与他素日得手后那些修士的反应大相径庭。 元婴期修士,在宗门中已是超群轶类的存在。他未曾与她交手,而她的灵力又测探不得,若说是他的媚术短时间内便失了效,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封离心下嗤笑。 这样看来,她的道心倒还算坚定么。 “火生起来了,你坐近些烤一烤吧。否则夜里霜冷露重,只怕要染上风寒。”李闻歌向一旁盯着她衣摆发呆的人道。 封离回过神,本欲看向她的双眼,想试探一二,却见她说完话后又转回了身。他只得顺着她的意思慢吞吞地移到了火源旁,小心地离她更近了些。 火舌舔舐着梁上时不时掉落的三两雨滴,光亮映在他的脸上,将他眼下的痣与血似乎彻底地融为一体。 他悄悄抬起眼,看见李闻歌神色如常地把不知哪里捡来的木枝投进火堆中,引出噼啪炸响,并不对他有任何反应。 这感觉委实怪异,让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两种猜测—— 一种,是他的媚术失了效,只不过他如今屏息匿气,她还尚不能察觉,只将他当个路旁捡来的可怜人看待。 另一种,便是他早已暴露了身份,而她只是在等待一个他完全懈怠的时机,或可一举将他击杀。 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他有的是。 两种猜测,他当然更信后者。 封离垂眸看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衣衫,无声地弯起了唇角:总归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原本就要赌,那不若便一直赌下去。 如方才那般鼻息交织的姿态再难拥有,他需要再次创造一个足够他探清虚实的机会,一个层见叠出的借口。 “恩人……” 李闻歌闻言抬起头,“嗯?” 封离垂眸瞥向散落在肩头凌乱的发,复又看向她,面上有些欲言又止地开了口:“在下通身狼藉,实在不便。故想……沐浴净身。” 沐浴净身? 李闻歌眸光不改,只是扬起唇疑惑地笑了笑,暗自腹诽: 你一个魔沐哪门子的浴。 外面下着那样大的雨,你冲出去痛快淋一遭多省事儿呢? 话虽如此,想了想他那颗香喷喷的魔心,李闻歌还是看向封离肩头破烂的衣裳,温言宽慰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只是眼下这里似乎没有合适的地方。若公子不嫌弃,不如我替公子烧些热水,委屈公子将就着擦擦身子吧?” 见他点了头,李闻歌便走去廊下找了一个尚堪使用的瓦罐子,接了些雨水反复冲洗了几遍,才架去火上。 真是个麻烦精。 她如是想着,便见封离已起身去往屋内,转角处闪过一尾朱红的纱摆,像极了魔心在她手心中跳动时鲜明的颜色。 魔心养的愈久才愈有滋味。李闻歌看着瓦罐中沸腾着的喧嚣——更何况,好东西,往往太心急是吃不到的。 听闻滚烫的瓦罐被放置在门口的声响,坐于七穿八洞的破屏风后的封离缓慢地起身,剥离了身上最后一层绛红的婚服,冷下眸光看向自己肩头渗血的伤痕。 那恶心的家伙是下了十足的力抓伤他的肩膀,他半分也不曾躲避。半晌,他抬起指尖摸向那处伤口,狠力向下按了按。本就触目惊心的伤势经不起磋磨,瞬时便涌出淋漓的血,顺着指尖流落至腕处。 感受着皮肉带来的灼伤的疼痛,封离渐渐勾起了唇。 原来受伤是这样的感觉。 真是奇妙。 “公子行得可还方便?”迟迟听不见水声,李闻歌朝屋内问了一句。 封离拉回神思,拾起那块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看不清颜色的巾布,沾水擦起了脖颈,“尚且方便,多谢恩人。” 屋外没再有声音。散着热气的布条随着他的手在身上心不在焉地游移,待草草净了身,封离便有些嫌恶地将其丢在了一旁,笼着斗篷思量道: 方才试探时,他紧盯着她的眼眸一错不错,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她的神色也早不似他诱引时那般痴迷。这便证实了他的媚术应当的确失了效力,但同时也足以看出,他方才忐忑不安的猜测暂时还并未应验。 既如此,他就好接着行事,诱敌深入了。 封离用斗篷将自己的身躯堪堪裹住,便赤着足向屋外走去。无法以魔气庇护的躯体不过只是肉|体凡身,雨打窗棂的寒气从肩颈处钻入皮肤,激起他一阵阵的冷噤。 李闻歌闻声回头,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面—— 半浸着水的乌发之下,是一张略显苍白的美人面,长睫濡湿颤动,眼下泪痣一点。不时滑落的水珠顺着鼻翼滚落在下唇,被他不觉抿入口中,唇色便瞬时红润许多。 他只披了一件单薄的斗篷,未被遮住的脖颈下现出半点轮廓分明的琵琶骨。斗篷的下摆尽处,是这人生生赤露在外的胫与足,一步一步踩在污泥浊水之间,恍若枯骨生花。 李闻歌登时愣在了原地。 封离看着她这副神情,便知道他这一步走得可算初见成效。 他心下恹恹,兴致缺缺。只道这世上之人无外乎都贪恋美色。他这副皮囊所见识到的所有人,无一例外。 纵使宗门仙家之派又如何? 亦不可免俗。 “公子怎么穿成这样便出来了?”李闻歌赶忙站起身去迎他—— 啊呀啊呀,你别给我的小心心养死了! “若是冻坏了该如何是好!” 封离顺势便倚住她递来的 4. 第四章 [] ? 腰间传来的异样感触在浓如黛墨的夜色中不断放大。那人见她并未反应,手上的动作愈发大胆了些,附上她的衣带,欲解不解的。 李闻歌睁开眼,摸到那人作乱的手,便感到停留在耳畔的微凉的呼吸霎时一滞。馥郁的香气丝丝缕缕侵占了鼻息之间所有的空间,李闻歌仰起脖颈,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唇,回过身去。 没有留下任何喘息的余地,几乎是在她转过身来的一瞬间,他的唇便从耳后流连到她的唇瓣,略一张口咬了上去。 轻微的噬痒与刺痛,倒是不疼。 李闻歌轻哼一声,勾起舌尖绕上他的,纠缠舔舐。她慢慢剥开覆盖在他肩背上的斗篷,将手探入其中一寸寸地摸着光洁的皮肉。 细如脂玉,只是性冷。 他的身体凉得像结了霜的雪,隔着衣裳渗进她的皮肤,冷得她下意识掀开眼帘,在昏暗的夜幕之中瞥见封离颤若蝶翼的长睫,和略微蹙起的眉头。 李闻歌眸光淡淡,唇上厮磨缠绵的触感仍旧继续,身上游走的那只手也一样不安分,自上而下缓缓探到她的丹田处,小心翼翼地轻揉慢拢。 李闻歌静静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莫名有些想笑。他的身子虽冷,但掌心却热,是因为近在咫尺的触手可及,所以兴奋了吗? 她于指尖凝力,顺着他的背脊下移,一下一下点着他的命门。伏在身前的人却忽而离开了她的唇,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 “恩人。” 这一声叫得真好听,李闻歌心道。 如若不是清楚他的来意的话。 “谁教你的?” 周身的魔气在无言之中消散,她也收回了手,转而点在封离眼下的那颗泪痣上,打了圈地磨,“谁教你这么做的?” 夜里,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眼睛里,流动的到底是什么意味。半晌的缄默过后,只听见了他有些无措的声音: “恩人说,不论何事,睡一觉……便都能解决。” 李闻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随口说的一句可有可无的话,若是较起真来想或许还真能得出另一种意思。 他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与她行亲密之举啊。 她停下了指尖的动作,“你知道我的话并非此意,但为何还要这样做?” 封离不语,只是又贴紧了些,埋首在她的颈间轻轻啄吻。李闻歌勾起他的发丝在指节旋绕,将头偏了偏,“怎么不说话?” “因为……想留在恩人身边。” 封离从她的肩窝处退出来,撑着身子默默俯视着她。青丝垂散,扫落她的脸庞,带起细微的痒。李闻歌看着自己被解得乱七八糟的衣裳,和面前不着寸缕的男人,忽然间不合时宜地想到: 他们这样,若是被人看见了会如何? 一个修士与一只魔不清不楚地绞在一起,如何也是一件有悖天罡的暗昧之事,但却实在有趣,不是吗? 她如是轻笑,却听得封离再度开了口:“恩人……在笑什么?” 封离慢慢松开了抓着她肩头的手,拢起衣衫裹住冰凉的身子,退至一边,低垂着头。 是笑他说的话太可笑了么? 李闻歌见他一副低落着回避的模样,便侧过身撑着头面对着他,想了想才回答:“在笑你可爱。” 只可惜对方这时候又没那么解风情,仍旧是不为所动地敛着眼眸,似乎还被她略显轻佻的语气弄得越发难过了。 “恩人……没有什么想要同在下说的吗?”言罢,他顿了顿,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又攥着那件皱皱巴巴的斗篷自顾自道:“恩人救下在下,却并未盘问在下任何,想必是待明日天亮,便将在下送回原应所在的地方。” “可是,”他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复又低下了头,“可是,在下已无处可去了。” 李闻歌看着他披散着长发,拽着单薄的衣裳蜷缩在她身旁。这模样倒活像她成了山野里的妖魔精怪,把他这个路过的可怜书生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走人—— 他是不是拿错话本子了? 李闻歌颔首暗笑,“所以你今夜与我亲近,是为了这个。” 封离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他们说,只要将在下献给妖怪,就能保村子里仅剩的那些人平安。献祭妖怪如此,献祭山神如此,都是需要有人去交换的。” “而今在下被恩人从妖怪手中救下,若想要求恩人保全自己,道理应当也是一样的吧。”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毕竟,我除了这副皮囊,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了。” 哦那还是有的。 李闻歌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他的胸口,缓缓开口道:“你说的献祭一事我倒有所耳闻。只不过什么所谓山神,大多都是山里的精怪作祟,村里人按时节供奉的童男童女,大半都是送给比它们更厉害些的妖魔去了。” “如今山里的精怪早便被理清得差不多,那些大妖们没了送到嘴边的,只能自己出去觅食,一出手便一发不可收拾,岂是人力可招架得住的。” 封离指节渐松,点头应答:“是。村中的妇孺,都被家中的长辈暗中送出城外。父亲也一样将母亲与小妹送出了城,只是与别家不同,他与母亲和小妹一并出了县城,但没有再回来。” 他的身份是,一个不慎流落到人牙子手中,一路辗转逃难至一处山脚下,被一户人家捡回去的养子。 所以他为何会坐上那顶轿子,为何会被人弃在半山腰,为何会孤身出现在了荒无人迹的古宅院,都有了合乎情理的答案。 “你不记得你原来的身份?” 李闻歌算着答案,满意地看着对方坚决地摇了摇头,垂眸不语。 “好吧。不过照你这么说,我这一路上还得救下许多人,倘若他们都和你一样,届时该怎么办啊?” 眼见着封离湿漉漉的瞳眸骤然变得惊慌,李闻歌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见好就收地打了个响指:“好了,不逗你了。” “你既然被我所救,我便没有随意弃之的道理。在你想起来你到底是谁之前,就暂且留在我身边吧。” 封离抬起头定定看着她,黎明的微光将黑夜的光亮削弱,让她能看清他望向她的双瞳。眼中的惊慌尚有,更多的则是藏匿不住的欣喜。 她偏过头去,看向廊外将歇的雨淅淅沥沥地从檐下偷偷躲进屋瓦裂开的缝隙里,拧开酒囊仰头咽下一口醇香。 至于那不是错觉的魔气,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当无其事,谁也没有提起。 * 晨光熹微,院内那棵无人照料的古木却吸足了雨水长得葳蕤,引得鸟雀 5. 第五章 蒂罡 vs [] 峡谷纵横,上有孤峰绝壁遮天蔽日,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之久,前路豁见明朗。虽有怪石嶙峋在侧,但茂林密竹之间荡漾的并不再是初到时纵横的妖煞之气,倒像是春日野穹。 洋洋洒洒的日光照在还浸着泥的地面,恍惚之间令人忘了分明昨夜还下着那样磅礴又湿冷的大雨。 李闻歌抬起头,看向蜿蜒而上的枝桠伸向碧空,一半是枯枝老树漆黑的脉络,一半是逾越了冬眠而绽放的新芽。两相交错,像是另一个世间的入口。 他们停下脚步,无人先行开口。一片漫漫春意的宁静之中,却忽闻古钟声遥遥而来,绕着耳畔,惊起丛中栖息的野雀。 “不想这山中,竟还会有佛寺。”封离挑起帽裙看向李闻歌,眉眼之中是掩不住的惊诧。 “是啊,”李闻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下难免觉着古怪,“进山的时候,你可有闻到什么?” 封离一怔,闻言回想后答道,“未曾。”见李闻歌凝神思索的模样,他面色不安地开口:“恩人,是这里有何蹊跷之地么?” 她点了点头,“你是……凡人,看不到闻不见也实属正常。进山时,整座山几乎都被黑气笼罩,所感之处皆是妖兽的气息。” “但眼下,妖气都消失了。”她回过头打量了一眼神色略显茫然的封离,心道妖气是闻不到了,但魔心那股又香又甜的味道倒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李闻歌低低叹了一口气,又看了他一眼。 要是能在这儿把他吃了就好了。只可惜啊,还有要紧事在身,一点儿都耽误不得,唉。 正打量四周的封离不知为何,忽觉背后有些发凉。他抬手理了下衣衫,这瞬间的不适感便消散了去。他并非不曾察觉到不对,只是秉持着装一个无知无觉的凡人的信念,半点也不想露出不必要的破绽。 再者,他没那个善心帮着这些修士匡扶正道,杀不杀那只令人作哕的虺蜴妖,对他而言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又何必自寻烦恼? “别看了,我们走吧。”李闻歌翻身上了马,递给他一只手。被帷帽覆蔽的声音多了些飘渺的意味,“总归都是要上山去的,不若先去那寺院瞧瞧。” 究竟是什么佛光宝气的地方,能将这妖气遮掩得干干净净。 * 山路蜿蜒,飞尘绕了七八个大弯才尚且到了半山腰。不过越往上去,那梵钟的声响便越发清晰入耳,飞尘载着二人又上了个石阶,没见着那处寺院,倒是见着了一个挑着水担的小沙弥。 那人似乎也瞧见了他们,卸下了肩头的东西,朝着他们覆手合掌:“小僧见过二位施主。” 李闻歌透过皂纱之间的缝隙看向那人,百里之外未见有何异样之处。出家人的寻常穿着,颈上一串念珠,周身气息寻常,未有浊气浸染之相,端的是个普通人。 一个山中的小和尚,仅此而已。 见对方行礼,她便也同封离下了马,牵着飞尘走至那小沙弥跟前,开口道:“见过师父,师父可是从山上来?” “正是,小僧是重光寺的禅修弟子,法号释明心。敢问二位施主……” “在下灵霄阁修士,李闻歌。”李闻歌拱手作揖,回身看了看封离。“在下……”他的尾音渐弱,似是在苦思冥想一个能说得出口的来历,但沉默了半晌,仍旧是只能道出自己的名姓罢了,“在下名唤封离。” “他是与我半路相识的公子,”李闻歌颔首轻笑,替他补了话,但也不欲解释太多。对面的小沙弥闻言表示了然,便挑起了担子向山上迎去,“山林野外不甚安定,不若施主随小僧前去寺中一叙吧。” 三人并行,李闻歌就着他那句话问起,“师父方才说,山林野外不甚安定,是有什么险处在此吗?” 那小沙弥听罢顿了顿,换了和挑担的肩膀,反问道,“二位施主,不是从秴县来的么?” “此山地势陡峻,延绵千里,自山中往外处去唯有行秴县一条道路。自外而内,也一样如此。”他说着,不住哀叹,“秴县遇妖邪之事,阖院僧人弟子也是知晓的。” “只惜寺院修建得早,山路遥远,即便是足以接济村户来此避难,可往往,等不到其前来。” 没人再出声。这样惨痛的事实,只能心神领会地把话留在肚子里。走在最边上的封离牵着飞尘的缰绳,本一言不发地听着,却忽然开了口:“据说那吃人的妖怪就宿在此山中,师父久居禅院,平日下山时可有见过它的踪迹?” 小沙弥摇了摇头,“阿弥陀佛。佛法庇佑,秽物不得来此造次。”见封离点头不欲再言语,他想了一想又再度说道,“虽未亲眼所见,不过的确对那秽物的行径略有耳闻。” 李闻歌摘下帷帽,“恳请师父道来。” “一是听闻秴县遭难,小僧便不再赘述。二是我寺中的一位弟子,曾于一日傍晚下山取水。那时似乎恰逢连雨日,天色冥冥,那秽物便出现了。” “幸得念珠庇护,那秽物未得手,但也将师兄伤得甚重,如今已近三月过去,也仍未好全。”他言毕,又阖眼低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复听得身旁的李闻歌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行迹吗?” “有。”他应道,“三便是……今晨有一位施主,是为降伏那秽物而来,与施主一般,也是修士。” “他下山途经此处,闻得此事便想为百姓除害,遂上山前来打探道路,在寺中暂且歇下。小僧方才提及的那位师兄,在那秽物逃窜时有意留心了方向,知晓它的巢穴的大致方位。那位小施主便与师兄手谈半日,想要师兄带领他一并去寻那秽物。” 李闻歌方要开口,身旁的小沙弥又说道,“那位小施主说,听闻农庄里的村户向那秽物生祭。关乎危急,但待他前去时只在半道上的林中见了一顶无人的喜轿,并未寻到何人踪影。” 担重水沉,他短吁了一口气,“故此事真假,尚无从得知。” 尚未说完话,李闻歌只觉腕处一紧。她偏过头去,便见封离的掩在帷帽后的朦胧的脸。蹙眉垂眸,抿着唇角,另一只攥着缰绳的手现出青筋,整个人看着憋闷又低落。 她笑意柔柔,安抚性地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食指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勾描,缓缓写了一个“安”字。 这家伙可真能装。 受不了。 “施主,到了。” 被小插曲打断的思绪又回到正轨,李闻歌示意封离随着那位小师父一道去马厩栓马,一面随着院外的僧人指引进了院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起来。 佛门重地,明黄的墙面看起来像是前不久才修葺过,分毫看不出旧色。寺院内有三两个僧人正在洒扫,见有人前来皆行了合掌礼,看起来与寻常僧人并无二致。 院中呈着一鼎大体量的香炉,烟气飘然而上,在日光之中淡去。她抬起眼望向寺院右上方的角楼,那里安放着梵钟,耳中所闻的声响便源自那处。 “施主远道而来,贫道有失远迎。”迎面而来的一位黄袍僧人手持念珠,面上和蔼慈祥,“施主若不嫌,可随贫道前去禅房暂且歇息。” “多有叨扰,”李闻歌俯身以礼相请,“不过……听闻今晨也有一位修士来此?” 那僧人抬眼乍思,方连连道是。不待他再度开口,话里提及之人便已说曹操曹操到地闪现在了两人身后,摸着下巴嘶声打量。只不过他面上饶有兴致的表情,却在李闻歌转回身来时一霎那僵住。 两两相望,神色却不尽相同。 封离踏入院内,所见也是这样一副场景。束着高髻的男 6. 第六章 [] “啊?” 蒂罡不明就里地攥着长衫的下摆,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神色迷茫得紧:阁主这是不打算罚他了? 还有这种好事? 他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角,想起尊者曾恐吓他说新任阁主同大乘之期的老仙尊们一样,都是恪守严规的老古板。若是不对他严加教导,待阁主出关见到这么一副不成气候的样子,定要惩戒更加。 如今一看,阁主和尊者说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到底哪一个字沾边了?他就知道,肯定是尊者嫉妒咱们阁主人美心善—— 阁主之所以是阁主,靠的何止是能力,还有这天大的格局,都仔细学着点吧各位! 封离静静看着那人搔头憨笑的傻样,有些难耐地绷紧了下颌。不曾想这两人之间居然有些渊源,而今李闻歌又这般良善模样,这呆徒弟岂不是日后要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 啧,看着更碍眼了。 “那个,阁主,”蒂罡一歪头就看着了一旁盯着他,却眼神不善的男子,一时间没忍住前走了几步,离李闻歌近了些,小声问道:“这位公子是谁啊?” 等二人回过头去,便见封离拿着帷帽,眸光清亮地朝他们微微一笑。 他方才眼花了? 蒂罡用力眨了眨眼,只听得一旁的李闻歌将封离拉近了些,说道:“这位是封离公子,也是你昨日没有找到的那个人。” 言罢,蒂罡的双眼便肉眼可见地瞪大了不少,语无伦次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出话来,“啊?这……阁主你说这就是那个、那个坐花轿的新、新郎啊?” “弟子没见到人,原是、原是被阁主您救下了。”蒂罡没忍住又细细打量了几眼面前丰姿都雅的男子,暗自咂舌: 面若好女,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阁主实在是洪福齐天,二话不说便出手捡了个美男子。要是这公子是个性情中人,一不小心以身相许,与阁主结为了道侣,那岂不是…… 他悄悄将眼珠子转向李闻歌的方向,却惊见她不知何时已撇过脸来,眼眸微眯地盯着自己。他下意识躲避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地安慰自己: 没关系,天底下哪有女子不爱美男呢? 阁主道行再高,毕竟是个女娘子,一定是害羞了。 李闻歌:“……” “对了,方才听那位小师父说起,寺院中有一位曾被那妖怪击伤过的师父,可否为在下一行引荐一二?”她懒得理会,对身旁仍旧是笑得慈眉善目的僧人拱手作请。 黄袍僧人颔首而笑,摊掌将众人向寺中后院引去,“自然。慈安已恭候各位多时了。” 后禅院比起前院倒是旧了不少,看样子好似是修缮时人手或建材稀缺,只能放弃这一小片地方。那法号为慈安的和尚因身上留有旧伤,故而不宜活动太久,只在诵经之余擦一擦供奉的香灯宝烛。 “见过二位施主。” 蒂罡常与其手谈,二人已熟稔不少,便只互相点头致意。李闻歌看着这个身形清瘦的和尚,也不知是否是光照的缘故,分明宝殿内莲烛红盏,可却依旧衬得他唇无血色,面容苍白。 大抵是伤得太重。 “小僧与这位施主说明,会与各位前去寻那秽物的巢穴。”言未毕,他已不住剧烈地咳嗽出声,缓了片刻才复道,“若各位施主整装待发,今夜便行亦可。” “师父旧伤未愈,不若为我等指明方位,我等自行前去便是。”李闻歌面上淡笑,“路途颠簸,师父还是在寺中休养生息,不必跟随我等涉险犯难。” 慈安闻言面露难色,迟疑道,“施主言之有理。但高山多密林,且当时情形危急,保命之余,小僧也不知自己是否记得清晰。” “若是不慎指错方向,岂非误使施主错跑一遭。”他搁下了手中的香烛座,“小僧须得下山,再去此前担水的地界小心辨认。只要可助各位施主降伏那秽物,小僧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师父了。” 李闻歌作揖而退,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走吧地瓜,我们去你的禅房坐坐,晚间再商量如何行事。” 蒂罡冷不丁被拍了肩头,回过神来才回道,“阁主,我名蒂罡,不叫地瓜。” 李闻歌没理,只牵了一旁静听几人言语的封离的袖口,示意他跟上。踏出后禅院的前一刻,她不住回过头去看了身后一眼。 慈安仍站立在原处,宝殿的格扇门半掩,与殿内的灯红烛亮一并藏住他半张面容,露出忽明忽暗的另一张脸,眉眼看不分明。 * 山中的夜似乎比城中来得早些,太阳方跳下山崖去,天色便如挂了墨布一般迅速暗了下来。寺院寂静无声,僧人们皆在院内行动,显得外头不似早间,格外冷清。 一柱香前用完了斋饭,院内的大和尚便安排了几人在东边的厢房小住,待月升中天时再出寺门,踏上寻妖之路。 素膳索然无味,封离只漫不经心用了几口便搁了竹箸,浅道一声没什么胃口便回了禅房。布衾单薄,他斜斜靠在黄木柜旁,揩了一寸柜面上的灰尘于指尖,轻嗤了一声。 桌上的灯盏年岁有些久了,罩面通黄,早辨不出当年的颜色。照在墙面上的影子明明灭灭,昏暗得很。封离将手放入刻有双鱼嬉戏的鱼洗中,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又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黄铜镜中的那盏烛台。 他盯了良久,久到双眼已然有些涩疼,才回过神来,方觉鱼洗中的水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凉。 门扇轻响,有什么进了房中。 封离用随身的巾帕一点点沾去指节上的水珠,并未转回身看,只慢悠悠地开口问候了一句:“来了?” 背后那人不答话。听脚步声,似乎是找了个圆凳子径直坐了下来。 封离低笑,回头便见那人正襟危坐,手中捻着念珠的模样,心下觉着如何看,如何可笑,说出来的话便也多少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你那晚抓伤本座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装得人模狗样的。” 那人哼笑了一声,干涸的嘴唇裂开了血痕,掩不住虚弱的内里,险些又低嗽出来。他以手捂唇,缓了一刻才压着声道: “……你以为你去了这副皮囊,又能有多入眼?论你是什么魔也好,便是有千般面孔,你依旧是一个妖而已。” “与我又有何不同?” “以为自己入了魔窟,便从此摆脱从前了?你身上妖的味道,旁人是闻不到,可我不一样。” 他站起身,慢慢踱到封离身前,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脸色,凑近着他的脸,紧锁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是你的同类啊。” 封离看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却扯着嘴嚇嚇笑着,像是没学会如何用人的咽 7. 第七章 地缸 vs [] 月出惊山鸟,夜静春山空。 禅院外的金铃子叫了第三声时,封离站在门外,听着睡在禅房里为数不多的几人的呼吸声已逐渐变得平稳。 为保后半夜赶路还能精神抖擞,慈安提议了吃过斋饭便回房中歇息,先补上两三个时辰的眠。烛灯皆熄,肉体凡胎受不住浸了忘魂草香料的燃灯,此刻应已神飞梦里,不知天地为何物。 封离跟在慈安身后,不,此时他已不是慈安,只能算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山野精怪。他的身形隐在夜里,令其安心无比地肆意享受着自己原本的模样。 封离如是盯着这只虺蜴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威风得了一时,归根到底不过也就是个只能待在阴沟里苟延残喘的东西。 妖气侵袭之间,二人已然接近了李闻歌所在的禅房。封离抬手止住了身旁那只妖有些迫不及待的脚步,已化为原形的虺蜴略疑惑地转头看他,却被毫不留情地打了回去。 “把你的丑脸拿开。” 虺蜴莫名被打了一巴掌,神情古怪捂着脸地怔了许久,目视着封离将手上沾了妖气的佛经鄙弃地扔去了身后,拂了拂一尘不染的衣袖,走去了他的前侧,才想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封离皎然如玉的侧脸。 就你长得好看! 长得丑点怎么了,又不抢你饭碗,凭什么要打他! “凭你长得不尊重人,本座看着倒胃口。”封离淡淡瞥了他一眼。乌漆麻黑的一团,也不知道瞪着两只有与没有无甚分别的眼睛有何贵干。 若不是实力有别,再加之他们如今又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虺蜴生生咽下了这口气,欲偏过身子,却忽见封离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闻到了她的气息。 直觉告诉他,她绝不可能对他们的行动毫无察觉。可眼下,她居然在里面,没有走。还是说,她就藏在这扇门扉的后面,等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闯进去? 如此重的妖气,禅房内的气息却绵长而安稳。封离的指节微微蜷起,视线凝在磨了锈的狮头锁上,暗道这亡魂草当真如此奇效,能令她也迷陷其中么。 “你在等什么?” 虺蜴不欲再于门外徘徊,化为浓雾的身影轻而易举地穿过这扇若有似无的门扉,从缝隙之中滑漏至渐渐消失。 禅房之内,封离站在离床榻三丈开外的地方,借着窗棂微弱的月光端详着禅褥之下规律的起伏。屋内的灵力气息愈发浓郁,他看着虺蜴脓水粘附黏连的右臂试探着,似乎在考虑是否要简单一些,直接穿过这层褥子直击丹田。 但他毕竟对这层业务没那么熟练,相比之下,掀头盖骨要得心应手多了。 迟疑的那只不成模样的手臂又在顷刻之间变为熟悉的人的皮肤,没了浸蚀衾被的脓液打草惊蛇,这双手自如地捏住了褥子的一边,看着披散在枕上的乌发一寸一寸在视线里慢慢展开,而后轻轻掀开—— 正巧与一张眨着双眼的无辜的脸,相逢狭路。 蒂罡两手捂着脸蛋,看着一个长得如此抽象的怪物对着自己贴脸开大,脑海之中不由回想起半刻钟前,自己睡得迷迷糊糊,却忽而被人连被褥一块打包塞进了另一间禅房里。 “阁主?!” 他慌忙从被子里扒拉出自己,看了看站在一旁拽着被角的李闻歌,又看了看只着中衣的自己。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捂紧了前襟的衣带,向榻上的一角缩去: “阁主,虽然、虽然弟子能明白,您闭关了这么多年,有点饿了也实属情理之中,但……但您也不能这么饥不择食啊!” 他看着李闻歌的眸光逐渐疑惑,闭了闭眼,又再度开口道,“我、弟子,弟子也不是说您眼光不好,弟子容色虽比不得封公子,可也没有那么差,但、但此乃佛门重地,阁主若是真想也须出了这寺门去——” 蒂罡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李闻歌此刻正注视着他的,那双抚水为浪的含情眼,脸便瞬间红了一片,低下头来慢吞吞地小声道: “待回了师门,便是您说了算,您想怎么样……都可以。” 半晌过去,室内一片寂静。 蒂罡揉了揉麻了半天的左腚,不解地抬起头来,见李闻歌单手摸上了身后的剑柄,正笑意盈盈的弯唇看他,而后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一个字: “滚。” “哦。” 蒂罡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又懊恼地松开了自己紧攥着衣带的双手,才清了清嗓正色道:“那阁主,您半夜把弟子弄到您的房里,是要做什么呀?” “这地方不对劲,”李闻歌将长剑从身上取下,轻轻搁在了长桌上,“我要亲自去看看。” “啊?”蒂罡左右看了看,又支起身子往窗外瞅了一眼,讶异道,“这儿是寺院,能有哪里不对劲啊?” “你不用管哪里不对劲,你只需要闭嘴保持安静。” 李闻歌以指尖点了点剑身,“你需要待在这里假扮我,时刻觉察旁边的禅房内是否有异动。剑灵上有我的气息,不会有人怀疑我是否真的在,你且放心躺着。” “另外,”她顿了顿,回过头来有些不大信任地看着榻上张着大嘴无声震惊的蒂罡,“如若夜半有什么脏东西上门,你能搞得定吗?” 蒂罡这才缓过神来,心下又惊又喜: 走对圈子跟对人,人生第一次下山,第一票就搞了个大的? 阁主这是要带他一起玩的意思吗? 他吞了吞口水,睡迷糊的神志清醒了大半,看着李闻歌拍着胸脯道:“阁主放心,弟子人虽愚笨,但也是跟着尊者实打实练了百年功夫,区区妖怪,岂能容它骑到头上撒野?” “我可是蒂罡,灵霄阁梦松尊者座下弟子!” 李闻歌笑着点了点头,将被褥拉至他的头顶,“行吧,那就看你的表现了,地瓜。” 言罢,她行至窗前,却听见身后被褥翻动的声响。蒂罡从中探出头,反驳道:“阁主,我叫蒂罡,是蒂罡,不是地瓜。” “哦。” 蒂罡见她的身影下一刻便要消失在夜里,又赶忙抓着被角补了一句,“对了阁主,我还有一个问题。” 李闻歌探回身,歪了歪头,“什么?” “妖怪真会来吗?什么时候来啊?要是弟子不小心睡着了怎么办?” “滚。” “哦。” …… 回忆戛然而止,妖怪如期而至。 蒂罡虽然看不清眼前这妖的脸色,但周身越发浓密的黑气将他团团围住,迟钝如她,也能感觉到这妖怪浑身上下都是被戏耍了的愤怒。 沉沉妖气从脚踝一路席卷至脖颈,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妖怪气力居然这般厉害! 他被涨得脸色通红,不住向桌上放着的那把属于阁主的长剑投去目光,却陡然发觉阖屋之内,还有另一个目光,也同样落在了那把剑上。 黑雾弥漫,他被勒 8. 第八章 [] 华殿之内,明烛高燃。 偶有夜风自堂前带入室中,将齐整摞在长案上的经文翻动了几页,泛黄的纸页脆得很,声响簌簌。 李闻歌一人立于供案之前,看着香炉生烟,渺渺逸逸地浮于空中,将金身佛像映得模糊。她抬头看向佛像上的那双慈悲眼,对视良久,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了那佛像普度世人的面上,笑意更深了些。 李闻歌也如是笑了笑,移开目光再度看回来时,那佛像却又恢复了方才那般庄肃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觉。 她的视线向下,扫过金颈上刻画的纹路和前胸坠下的璎珞。醒目的卍字亮泽熠熠,半披的袈裟自右臂垂落至足边。 向善内修的信佛之人,大抵不会用如此大胆而直接的眼光亵渎佛座神像,但李闻歌的眼中既没有虔诚也没有敬畏,绕着佛像在这座不大不小的殿内转了一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走上前去,抬手敲了敲。 她凑近仔细听了听,而后再次抬手,敲得更重了些。钝钝回声传来,李闻歌满意地颔首—— 嗯,里面是空的。 看着自己扶在佛足上的手,她的视线陡然移到了佛像摊掌的右手。眸光随着指节移动,到第五个根手指时,却忽见最后屈起的,竟还有一个根指头。 六臂观音倒是常见,但六指佛,除却皇甫公窟的释迦牟尼像,便没有其他了。这里的佛像与皇甫公窟中的主座显然不同,所以只能有另一种解释,便是错相。 错了法相金身,这座佛像也失去了合该有的佛性,阖天神佛无法感知庇佑此地,那么所有的香火与供奉便会皆视作虚无。 所以,这供案上奉起来的积年累月的所谓香火,都是给谁的呢? 李闻歌盯着那弯曲的小指许久,足尖点地飞身而上,站在了佛座中央。她抬手摩挲的这唯一形态不同的指节,细细打量后才发现,其指尖平滑圆润,上头似乎还隐隐有些微的划痕。 她捻着那节指头,思索之余,猛地将其向下一按。 等了半晌,没见有什么动静。她神色古怪地往后退了一步,又等了片刻,殿中依旧如来时一般静谧,没有半点不同。 难不成是障眼法? 李闻歌转过身欲跳上供案,正当此时,却忽闻身后传来异响。 “轰——” 莲座与佛身分成上下两半,佛身向后渐退,而莲座则缓缓一分为二,打开了一个通往地下的漆黑的洞穴。 找到你了。 李闻歌不多观望,直截纵身跃入其中,顺着石阶而下,借着顶上渗漏的光看清了这间地下密室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是人。 有的看起来年岁已久,早就化为了枯骨一具。在重叠在这之上的,有残破的、看着似乎是被什么割下或挖了一半的腐肉,散发着浓浓的尸臭味。 有些看起来刚到此地不久,皮肉还是崭新的,透出一种油光发亮的质地。这样的尸体大多嘴角都被人从两侧撕开,又卸了下巴,面容扭曲地张着嘴,神色惊恐。 李闻歌走近了些,看着这些被杂乱堆放的尸首,除了那些面目全非的,一个个皆神色惊恐,一看便不是死后被人折磨至此的。 方想着选其中一具仔细查察,地面之上却忽而一阵剧烈的震动,入口出传来一声巨响,由莲座铸成的洞口刹那之间合上,佛身重重地落了下来,将出路堵死。 “……” 李闻歌的视野眼下可算是一片漆黑,她站在众多尸体中间,成了唯一的活人。处在这样黑灯瞎火的地方,双眼以外的感官都有为敏锐。 封闭的空间内,浓重的尸臭像四面高墙将她层层围住,一阵接着一阵前后夹击。她试探着伸出手,慢慢触到了石壁,却摸了一手黏腻,放到鼻尖处,已然不知和周围的气味谁更胜一筹,令人作呕。 李闻歌向前迈了一步,脚下不慎踩着了什么。凭借既硬又软的触感判断,倒像是断了的胳膊或腿。脚步声沙沙,但与之一并作响的,似乎还有别的某种东西。 她瞬即停下,朦胧间似乎觉着暗处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动静,正在渐渐出笼,一点点向她靠近。 * 月上中天,本应是夜里最静的时刻,可禅院之上传来的打斗声响半点也没有收敛的架势。 蒂罡横竖找不到李闻歌的踪迹,只得一面不停寻觅,一面回头竭力对抗虺蜴来势汹汹的攻击。 剑尖的灵力几乎要无法凝聚,他尚未与妖接过手,实在不懂为何这样的家伙能拥有如此源源不断从不会干涸的体力。 或许它是饿得有些着急,被砍了一半的长舌竟可如蚓尾一般,直直裂为了两条,又锲而不舍地嘶嘶甩动。他的衣裳被腐烧得灰黑,可对方久攻不下,已经令他逐渐力不从心。 不行,再这样下去就撑不住了,必须要想一个破局之法! 蒂罡挥剑而去,心下想着尊者从前教过的移形术法,单手掐诀之间,脑中竟忽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脱口而出完蛋了。 救命啊! 天上的打斗一刻不停,地上站着的人影却静静地看着好戏。封离眼见着在那只虺蜴的连连攻势下快要筋疲力尽的人,觉得有些许的疲惫。 杀个人而已,需要这么费力么? 看着两个身影打得有来有往,虺蜴也被灵剑刺中了多回,虽然力头仍旧凶猛,但比起初初追杀的时候,还是差了不少。 他轻笑一声,心道: 罢了,死了也好。 …… 这一头的蒂罡凝神聚力,手上的力量便足了许多,一个飞身绞过黑雾,趁此间隙合掌念道:“影随心转,万法归宗!” 虺蜴伸向他的长舌扑了个空,身影瞬间消失得以逃脱,在虺蜴的身后不远处乍现。蒂罡暗道不能再久留,借力便要向东处逃去,不料在下一瞬却被一阵白雾挡住了去路。 这又是什么! 与那团黑黢黢的妖不同,眼前的相较之下显得更为难以琢磨。如雾似纱而无实状,擎着他的力道似推似拽,将要再度出剑,那片雾色倏然散开,向后蓄力而发,掷出于他而言致命的一击。 根本来不及躲避,他下意识抬起剑意图遮挡分毫,不想危情之时,从后而来的一句剧烈的力量将他猛地一推,替他接住了那杀气腾腾的一招。 是她—— 行如雾气的混沌之物似乎顿了一刻,随即依旧毫不留情地向她攻去。李闻歌身形在混沌的雾中快如疾电,挣开无孔不入的禁锢。虺蜴见她手中没有任何法器,给了那废物修士一击,便将其丢在了一旁,与混沌一并合力围剿着身陷其中的她。 蒂罡捂着右肩,想上前去帮扶一把,却奈何力不从心,落在了地面上,不住呕出一股鲜红的血。 他吃力地 9. 第九章 [] 她绕过影壁,走向后院的禅房。 离那股馥郁的香气越来越近,李闻歌侧耳倾听,四周有微乎其微的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也对这样香甜的气息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尚未抬手叩门,里面的人好像先一步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缓缓将门扉开了个缝隙,露出了大半张睡意朦胧的脸。 青丝柔顺地披在他的肩上,还有几缕凌乱地垂在身前。月色入户,发尾泛着点点光亮,如若镀了一层玉梅银花色。 那双眼睛还在梦里挣扎着要清醒,瞳孔中带着星点雾气,又盛着细碎的担忧。封离的指节扣在门扇的边上,声线有些紧张,“恩人。” “方才在下听外院有巨声雷动,可是发生了什么?” 李闻歌轻嗯了一声,揉着发酸的手腕,低声道,“那只妖怪来了,我与它打了一架。” “不过眼下它已魂飞魄散,再不会去山下害人了。” 原本应被送给那虺妖拆吃入腹的人,如今露出了该有的那一份劫后余生的释然笑意。 “声响有点大,没有吓着你吧?”李闻歌示意他披一件外衫,免得夜里受了凉风。“在下本等着与恩人一同进山去的,不曾想那妖竟如此急不可耐。” 李闻歌笑了笑,“是啊。” 那又怎么样,你又能比它好到哪儿去? “在下忽而听闻到了异动,见窗外有光影翕动,只怕是来了什么人或妖物。”封离系好了衣带,随着她走入院中的廊下,“可惜……在下无用,若只身暴露在外,除却为恩人徒添烦恼,其余分忧不了半分。” “所以在下只得藏在被褥里,盼着那些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人物莫要发现自己为是。” 这么贴心的吗?好感动呜呜。 李闻歌重重点了点头,“做得不错。外头情势危急,那妖来得凶猛,连我的手挨到了它的舌头,也弄得面目全非,估计要养上一断时日才能见好。” 她扯开不慎粘在伤口处的衣袖,低呼一声,又转而道,“对了,你可曾想到,那名叫慈安的和尚,原是那妖怪假扮的!” 封离惊异地抬眸,但此刻却顾不上别的,只将她的手小心地拉到身前,借着月光细细的看着有些溃烂的伤口,蹙起了眉。 她的手或许是常年练剑的缘故,指腹与掌心都有这一层薄茧。如今皓白纤长的手,手心处却被妖怪的涎液伤得流着黑血,糜烂模糊看不清原状。 “别处感觉如何?恩人可还有别的地方伤到了?” 李闻歌摇了摇头,心道:这小子真能顺着杆子往上爬啊。如今摆出这般担心她的模样,与方才不顾死活也要同那虺妖合力杀了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魔。 不过有一说一,她倒是没想明白,他在最后的关头替她挡那么一下到底是属于哪种操作。索性让她被那妖丹释出的威力给炸个半残多好,炸死了更省力气,届时他便可坐享鱼翁之利,人头与灵丹照收不误。 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你光担心我,就不觉得后怕吗?你原先可是得去做那只妖怪的新郎官呢。” 封离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复敛眸,低声道,“其实,在下初初见他,不知为何总觉着心中惴惴不安。故而那时,在下并不想与他接触,也不想多言语。” “但他形色如常,又是出家人的身份,在下无凭无据,也不好妄自揣测。”他的眉头蹙得更甚,眸色攀上了几许内疚与落寞,“不曾想,那人竟真会是妖物。” “在下得以苟且偷生,是仰仗恩人照拂。若没有遇见恩人,只怕我早已不知身死何处。恩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在下千言万语,无以为报。” “如今恩人为降妖负了伤,在下定然在所不惜,誓为恩人寻到能够医治的灵药。” 李闻歌瞧着他的神色,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你说得这么严肃做什么,好像你明日就要同我告别了似的。” 封离罕见地没有说话。 沉默了片刻,他才重新启唇,“在下自然想要留在恩人身边,报答这份难言的恩情,断然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但我身无长物,不论去何处,都是为旁人徒添麻烦罢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自己是谁,你再回到那里便是。”李闻歌想了想,又道,“你又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回头到哪儿去了,旁人但凡问一问你,皆是一概不知,你这样子如何得以在别处生存?” “世道不太平,没有人愿意收留来历不明的人,这是现实。你既被我救下,我也自然没有将人扔道半路不管的道理,这是道义。” 李闻歌拍了拍他的手,“安心跟着我就是了,何必想那么多。” 就这样留下来,等养熟了,自然也就好下口了。届时乖乖被她吃掉,便什么烦恼都不会再有咯。 …… 夜风微凉,将院中的海棠吹落了一地。繁复的春衫接着轩然而下的瓣盏,气氛微妙的二人之间,竟有一种没来由的、诡异的合拍。 林下风穿堂而过,带起簌簌作响的声音。李闻歌感受到那股翻涌而来的气息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偏过头去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 封离确有察觉异响,但仍旧选择了一个保守的答案,不动声色地望了回去。“是树叶摇晃的声响么?” “不,比树叶的声音更小,更微弱,但是似乎有很多。”李闻歌的眸光被月色映得明亮,“你听见了吗?那种脚步声,鬼鬼祟祟的。” 封离闻言站起了身,心中隐隐升起的不妙感令他不住收紧了手,凛下了眸光。李闻歌也随他一并起身,走至他的身旁,神色既试探又兴奋,“你说,会不会是——” “它又回来了?” 只一瞬之间,满地青砖便骤然皆裂为沙石,泥泞横飞之间,他们终于看清了来者:摩肩接踵的虺蜴,还尚未全然化成形状,跌跌撞撞从地底下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 它们的身上少了黑气的掩盖,足以令人完整地目睹它们的样貌。没有眼睛,只有一条蠢蠢欲动的长舌左右摇摆。和它们的身体一样,上头长满了脓疱,流着恶臭的浓黄的尸液。 涎水混在其中,将它们的背上照得水光粼粼,再定睛一看,便发现原来它们并非是没有双眼,而是它们的双眼密密麻麻得挤在了背上,大小皆有地隆起高低不一的疙瘩,随着身体的移动而不断开合。 一 10. 第十章 [] 蒂罡捂着发痛的脑袋在一片天光大亮中幽幽转醒,尚未全然睁开双目,迷蒙之间陡然见一只鸦雀站在自己的肩头,喙尖往下既戳又捣,撕了一小块黑乎乎的肉衔在口中。 “啊、走开!” 他用尚能活动但也麻了半边的左臂拍打着身上,从地上爬了起来,扑扑簌簌的鸦雀也都接连掉落至地面。蒂罡回头一看,那些鸦雀双翅僵硬,爪尖发直,早不知何时便死了。 他还未缓过劲来,余光中方才大口撕嚼他肩膀上的烂肉的那一只雀,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步,又跳至水洼边上饮着雨水,只是不过半刻,便头一歪,倒在了水中。 这毒这么厉害? 蒂罡不住摸上了自己的肩膀,惊异都这样了自己怎么还没死。 手掌隔着破了一层的衣裳使劲摁了摁,并没有什么感觉,不疼亦不痒,安详地好似他已经失去了右半边的肢节。 “你醒了。”身后封离的声线低低响起,惊得蒂罡立刻便打了个冷噤,猛然转过身去,捂着肩头狠狠瞪着他。 “怎么是你!阁主呢?阁主她在哪儿!” 封离将手中的药丸扔给了眼前面色不虞的人,对他的怒意视而不见,只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废墟之后,“恩人她在封印妖窟。” 蒂罡才来得及打量起四周,他隐约记得昨夜他伤得神志不清时,阁主给他带进了庙里的不知哪一间宝殿里。后来他实在支撑不住昏了过去,便什么也不清楚了。 “这里为何会变成这样,那座庙呢?”他顿了顿,又回忆了一番昨夜的景象,没忍住重了语气,“阁主后半夜是去找你了吧。” “是。”封离拱手,又略略理了理衣袖,“昨夜恩人只是来询问在下,可有被那妖物的声响惊吓。” …… 惊吓? 自己险些就要死在这不知本体为何物的东西手上,他倒好意思提起惊吓来! 一句“你少给我装”险些就要脱口而出,被牙齿咬住腮肉生生堵回了嗓子眼里。蒂罡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心神。 昨夜那混沌气势逼人,若是没有阁主挡那一招,他的小命早就交代在那了。那虺妖是舌头难缠,他便不一样了,他亲眼见它将阁主整个人都绞进了身体里,几乎无孔不入地攀附其上。 若非阁主功法了得,换了旁人来,有几分胜算能逃出它手? 只是他如此善于伪装,眼下还不能让他发觉,自己已经知晓了他的原貌,还是与阁主单独相谈,把他就地斩杀,以绝后患为上。 “既然只是问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蒂罡不太知晓这里是何时被夷为平地的,也不知晓自己是何时被移到了外头来的,“那妖窟又是怎么回事?” 封离听着他生硬的口吻,微微笑了笑,轻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便长话短说!” 封离抬眼,眸光之中尽是不解,“阁下身有重伤,气息尚弱,为何要这般大动肝火?” 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倒令蒂罡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冷冷瞥了封离一眼,“我身上疼,心气不顺想发火,不行吗?” “呛什么呢。”李闻歌打远处看便见蒂罡脸上阴云密布,走近了些,对着二人抬了抬下巴,“封妖鉴可在身上?还剩最后一步了。” 蒂罡不愿再与封离掰扯,见李闻歌前来,忙三步并两步地疾步上前去,“封妖鉴,带了带了!” 他欲递上前去,李闻歌却摆了摆手,“阵法我已设好,你既已下山入世,这任务便交由你来做。”她转过头来,对封离温柔地笑笑,“我要去看着他,以免出什么纰漏,你便在此等我们片刻吧。” “是,恩人。” 蒂罡不住翻了个白眼,借着李闻歌的手臂轻点足尖飞身踏竹,向那处妖窟去了。 直至他站在了高处向下俯瞰,方瞧清楚这寺院之下居然还藏着这么大的窟窿。地穴深处的森森白骨在一片由符灵聚燃而成的大火之中分外惹眼,而在其上更令人反胃的,是一具具堆叠的油亮又肿胀的尸体。 他们不分男女,皆大张着口,有什么黑白相间纹路的东西正一股一股地从嘴里冒出来四处爬动,触到了符火边缘又顷刻被烧成灰烬。 “这花纹也太骇人了,”蒂罡忍不住捂着嘴干呕,“弟子……弟子从未见过这般、呕……” “什么花纹,那是人家的眼睛。” 李闻歌淡淡道,“别磨蹭了,虺妖已死,将此地封印,这里往后连一根草也不会多长出来。” “是。”蒂罡闻言又是一阵反胃,没再敢往下看,只顺了顺气,从后腰中拿出别了许久的封妖鉴,仔细擦了擦,将它掷与阵法中央,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金光骤现,未来得及被符火焚烧的虺蜴皆被封妖鉴收入囊中,地穴之中的人身肉|体也灼尽了腐肉和白骨,与那些烧得残存无几的粗布衣裳,一并化为一抔尘土,掩埋在地下深处。 “寺院里那么多僧人,也都是妖怪变的吗?”蒂罡喃喃道,“弟子竟毫无察觉。” “虺蜴老妖可化形无数,你看到的是它的分身而已。”李闻歌站在他身旁,“只不过不知为何,昨夜它与你单打独斗时并未使用此术。” “想来或许是探你修为不高,没有施展的必要吧。” 蒂罡一怔,不禁摇了摇头。 他修为不高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难道不是因为它身后还有一个帮手吗?两只道行颇深的妖怪,要碾死他一个初出茅庐的修士简直如同碾死一只蚁,哪里值得它大显神功,有恃无恐还差不多。 “阁主,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他转过头去直直盯着李闻歌的侧脸,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开了口,“还要将那位封公子带在身边吗?” 他紧着牙关,将“封公子”那三个字咬得极重。 “怎么了?”李闻歌看着他一副愤懑的模样,“他失了记忆,自然不能将他丢下。”她抬手收阵,将封妖鉴拿回手中,“待我们下了山,便赁一车架,去越姑城,你身上的尸虺蛊不能耽搁。” “我替你暂时封住了穴,这毒暂时不会侵入五脏,只是若不及时行医误了时候,只怕你半边连肩带臂都不能要了。” “我、弟子无事,即便是少了一臂弟子一样也能修行,”蒂罡闭了闭眼,“但那封离绝不能再留了,他不是好人,他是妖怪!” 李闻歌愣了一瞬。 “什么?” 蒂罡以为她没有听明白,嗓音都大了些,“昨夜被那虺妖掐着脖子不能动弹的时候,弟子亲眼所见,封离就站在那妖的身后!他的衣裳绣着的凌霄花,弟子看得清清楚楚 11. 第十一章 [] “越姑城。” 正说着话,封离自不远处迎上前来,“恩人。” “我们还是自来时的路下山么?”他眸色有几分为难,“秴县已是空城一座,只怕赁不到车马。越姑城离此处不知路程几许,若是太过遥远,蒂罡师父的伤真的无碍吗?” 蒂罡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 用得着他在这假好心,心里怕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呢! “他如今有些低热,我们脚步得再快些。”李闻歌回头看了看蒂罡,正巧逮到他一个翻上天的大白眼,精神十足,一点儿看不出来身有重伤的模样。 早知道就不给他封穴了,疼死他拉倒。 “原本打算让你二人行轼车,我有飞尘足矣,但眼下来不及了。这里距灵霄峰不远,就让飞尘自行回山门,至于我们,便用御剑之法前去吧。” “可、可弟子不会御剑术,”蒂罡瞥了一眼身后的长剑,“不会又要被您拽着衣襟飞吧?” “不乐意的话你就待在这儿好了。” “啊?”蒂罡立刻收了自己的那副苦瓜脸,僵着胳膊乐呵呵地凑上前去,“乐意乐意!阁主您就是拿根绳子吊着弟子也行,弟子绝无异议!” 封离跟在二人身后,看着前面笑得灿烂的蒂罡,唇角也微微弯起了弧度。 初见时,对方秉持着对陌生男子的礼节,加之还有李闻歌从中的作用,而对自己恭敬和善。而今一夜之间变为了这般明嘲暗讽的态度,因为什么,封离自然也心知肚明。 可他闻起来滋味很一般。 封离收起了笑意,拢于广袖中的手按着腕处的伤痕摩挲。修为不精的家伙,连气息都混浊,令他根本没有想要进食的欲望。 不知此等小鱼小虾,又会便宜了谁呢? …… 长剑之上,李闻歌抱臂立于前侧,时不时打开酒囊浅抿一口,润润唇瓣。封离怕站不稳,挨着她紧紧扶着她的腰侧,脸色略苍白。 “你还好吗?”李闻歌侧过头,山间云海上的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拂过她的长睫,越过了鼻梁触到了封离的耳旁,带来些微的痒。“若是害怕,可以再抱紧些。” 迎着日光的眼眸被照得明亮,那双眼睛的目光从远处慢慢收回来,停留在他的脸上,像是被烈火锤炼出的一根针,猛烈地刺进了他的瞳孔。 馥郁的香气随着风浪包裹着他的周身,钻入他的鼻腔,攥着她腰侧丝绦的双手紧了又紧,他不由别过脸去,听见自己压抑的声线: “……是,多谢恩人。” “嘁。” 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一个妖怪难道不是成天到处乱飞? 坐在剑尾的蒂罡撇过头,冷嗤了一声。只不过动静太小,声音淹没在了呼啸的风声里,并未传入前面的人的耳中。 一口一个恩人的,叫得真恶心! 谁知道那副人模人样的皮囊下面安的是什么黑心,还敢贴阁主那么近!阁主的衣裳也是他配摸的吗?一双脏手玷污了阁主好好的衣裳! 他看不下去,又将头给扭了回去,扬声道,“对了阁主,弟子就说为何听着这越姑城的名字如此耳熟,现下弟子忽而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李闻歌的声音被风裹挟着往后面飘,听不真切。蒂罡不住坐近了些,说道:“梦留尊者!梦留尊者在凡间渡劫,便是在越姑城!” 李闻歌颔首,梦留尊者是灵霄阁为数不多精通医术的法圣,此行前去,也便是为了找他。只不过对于他在越姑城渡劫一事,她的确略有耳闻,但至于到底渡的是什么劫,似乎并未有人提起过。 “你可知尊者有何劫要渡?” 蒂罡一愣,搓了搓脖子摇头道,“这……弟子就不清楚了。但弟子有一个问题,尊者已是大乘之期,此次入世据说是既断了修为,又了结了前尘记忆,如今已与凡人无异,如何能寻得到他?” “万一他不记得自己会医术,没在越姑城当个行医济世大夫呢?”蒂罡自顾自道,“况且,他都是凡人了,还能解得了我身上的尸虺蛊吗?说不定还不愿意收我这个烫手山芋呢。” “小师父不必多虑,越姑城是何情形,只怕也要等我们去了那处方才知晓。”封离朝着蒂罡露出温润的笑意,“即便是他不能,越姑城想必能人异士众多,定有能解毒的办法。” 逆着光亮,蒂罡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不过用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一定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假笑。明明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臭妖怪,在这里装什么装! “噢。”他兴致不高地瞅了封离一眼,“我又没和你说话。” “蒂罡,不得无礼。” 蒂罡不服气地瘪嘴,方想开口反驳,便见封离转过身去,低声道:“恩人不必怪罪小师父。他毕竟有伤在身,昨夜若无他,兴许遭殃的人便会是在下了,在下应当感激才是。” “若小师父无意与在下多言,那在下便少说些话,小师父也好宽慰些,这没什么的。” 可恶!他居然—— 蒂罡恨不能起身将他就此撞下去,让他彻底现出原形为罢,只惜他怒得嘴唇哆嗦,但奈何这剑行得太稳,他贸然行事肯定得挨一顿骂。 都怪这个死绿茶! 李闻歌听见了身后拳头锤大腿的闷响,摇了摇头,朝身侧的人轻叹了一口气,“阁中教导无方,门下弟子失了礼数,委屈公子了。” 封离闻言一笑,低下头也缓缓摇了摇头,“无事,只愿未曾给恩人添烦才好。” 听听,什么叫做千年狐狸万年龟—— 那地瓜可学着点吧!成天冒冒失失的,什么都挂在脸上,回头被人卖了也只会四脚朝天地无能狂怒罢了。 * 花庵山下,越姑城。 此前因着秴县遭难,他们一路上就几乎没有见着人,唯一有人样的又都不是人。如今到了越姑城,可算也是闻着点人味了。 “这越姑城这么大,街上全是人,我们怎么找啊?” 李闻歌抬步向前走着,“先去百草堂里将你的毒气给刮了,再想下一步。梦留尊者眼下化为不知名姓的凡人,没有任何线索,便只能碰运气了。” “幸运的话或许今日便能见到,不幸的话,或许等我们离开此地,也不能见上他一面。” 越姑城骨刀疗法,专对毒气入体不深,疗效至少可管半个月之久。随意打听了一番,便知这儿最有名气的就是东街拐处没挂幡的那一家,医师是个哑巴,但手艺极佳,刀准不疼。 “真的假的,真的不会疼吗?”蒂罡半信半疑地跟在后头。 12. 第十二章 [] 两人还未走近,便见前头有一峻宇雕墙的吊楼,有人靠在二楼的栏杆边上,扬着手往下撒着什么。 那阁楼足有五层之高,端的是雕梁画栋,在一众低矮的街户之中单单辟出了一份独然无二。漆红点绿的檐牙被残阳的余烬滚了一遍金,眼中栋宇便添了几许恢宏之气。 这儿比城中的繁华还是差了些,不想也有奢靡至此的富贵人家。 李闻歌看着零零散散的人群站在外围,丝毫不敢靠近其中。只是那些人看似是在惧怕着,但除了少数人从中匆匆而过,大多人都还是停留在原地,或看着高阁之上,或看着洒落地面的闪着金光的物什—— 是金花生。 天上撒金豆子,这样大的好事,难怪这些人都不愿意走了。只是这附近也不曾有兵卫或护院,他们却踌躇着不上前将金子抢回自己的腰包,定然是有什么蹊跷所在。 二人小心翼翼从人群外圈融了进去,李闻歌随意拍了一个大娘的肩膀,低声作十分有兴致的模样问道,“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还有人青天白日的撒钱呐。” 那妇人瞥了她一眼,啧声道:“你们是外头来的吧。这是俞东家的大姑娘又快死了,想着冲喜吊口气回来呢。” 李闻歌闻言朝那脚楼的正门处看去,金匾高悬,上面赫然是“全德宝珠”四个大字,晃得人眼花。门大敞,四面都挂了红锦金铃,进进出出的家仆皆是身穿喜服,没有一个脸上不堆着笑,是真情还是勉强,就不得而知了。 “冲喜……一般不是抬新人进府么?”李闻歌不免看了一眼身旁的封离,想起他那夜身着红裳的模样来,“按照俗礼得招婿,他们撒金子是做什么?” “哪有那么容易招哦,”妇人摇摇头,“你不知道,这家都死了三房女婿了。招一个去一个,你瞧瞧门口那五口楠木箱子,里头沉甸甸全是金锭,可哪户人家愿意把自家子孙送进鬼门关里头呢?” “更何况俞东家回回都是请的法师,特意算的八字相合的适婚男子,也是花了大功夫好劝歹劝才买下了人家。可再如何缺财,这接二连三的都没了,谅是神仙也不敢贸然进门了。” “这家小姐为何会这样?”李闻歌蹙了蹙眉,“是生来有弱症,还是害了病?” 这婚事成一个死一个,要靠冲喜来续命的倒还真少见。这越姑城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人多,鬼也多,别是碰上了什么索命东西了。 “也不知是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那妇人盯着阁楼上又叮铃咣啷撒下来的金点子,眼神都发了直,但没动半点步子,“就记得好像是他家大姑娘及笄那一年,举家去观音庙处小住了几日,据说回来掉进水里去了。” “从那以后身子骨就不行了。有说是他家大姑娘体阴,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这才掉进了水里。还有说是不小心坠湖的,被水鬼上了身的,怎么说的都有,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妇人抻着颈子往里头瞧了瞧,拍拍李闻歌的手道,“你看,法师还在里头呢。” “这回可不一样了,这回听说法师没算出来与大姑娘相合的八字,说是什么缘从天降,新姑爷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她面容神神秘秘的,又压低了声音,“所以今日才来了一场招婿,谁要是拿了这金花生,就得被叫进去给那大师看看,不过是大家伙知道了没人接就是了。” 李闻歌点了点头,心道这些看客倒还算心善呢,没同那些远道而来的人瞎忽悠,让人家进去做冲喜女婿。 不过想来也是,这一场婚事毕竟被赋予了关乎人命的色彩,外头来的人大多都是有头有脸的商户,他们不缺钱不会轻易上当,这些人自然也没那个胆量随意出手。 但是…… “都没人捡,岂不是钱也白扔了,人也没捞着吗?” 妇人一脸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咧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那又如何。这个不成,待会儿还有抛绣球呢,总能歪打正着砸着一个不是?” 李闻歌莫名觉着有些好笑。大娘话音刚落,便听得那阁楼上方有人举着红绣球敞开嗓子唱了出来。听着像是越姑城的方言,又混着腔调,李闻歌侧着耳朵也只听清了那女娘子对着绣球说什么“心慈善、性温良”一类的祝词。 “——你休打那无恩情轻薄子,你寻一个知敬重画眉郎。” 李闻歌余光里似乎瞥见有一人背着药箱步履不停地从这户人家的小门侧身挤了进去,眸光变得难以探究。身旁的封离旦觉无趣,也不喜置身吵嚷之中,勾了勾李闻歌的指尖,“恩人,我们走吧?” “好。”李闻歌轻声应下,便与他一并往外头走,她想起来片刻前不经意间瞥见的人影,思索后方道:“对了,我方才看见了一个人,不若我们……” 她话没说完,忽而感觉到牵着自己的手的封离不知为何忽然停下了脚步。她随即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他,却见满天金箔红屑之下,一抹血红的绸锦落在他的肩头—— 而他的臂弯处,赫然躺着一个系着同心穗的大红绣球。 封离就这般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身前那抹艳丽的红刺得他眼睛发疼。不知是否是想起了什么,被风吹乱的额发遮挡着他的瞳孔,叫人看不清里头浓得化不开的郁色。 还是李闻歌先一步反应了过来,挑了挑眉梢看向阁楼上方匆匆下来的人,轻声笑道:“你们家小姐挑夫婿,原来这么草率啊。” 来的几位女娘子看上去是家仆身份,做不了主。一位长髯老先生头戴六合巾在人群让开的道中向封离走了过来,伸手相请,半点眼神也不曾分给一旁的李闻歌:“老夫是全德斋掌柜刘洪,见过准姑爷。” 进度真够快的,这就叫上了。 李闻歌心下称奇,还未开口,身旁的封离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将自己臂弯出的绣球拿在了手上,重重搁在那人的手掌心,而后冷声道:“我不是你家姑爷,休要胡乱攀扯。” 这还是自她救下他的这么些天来,头一次听他用这般冷硬的语气说话。 “恩人,我们走。” “姑爷留步——” 李闻歌还未来得及转身,周围的一群看客也好家丁也罢,便都簇拥而上将出口堵死,困着封离的出路。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封离抿着唇愠怒的模样,李闻歌索性拉着他走到了那老者跟前,也知晓了这便是他们下的套。 或许前几任死的不是越姑城的人,而是宰的如他们一般的外来客。何怪那大娘那样好心,打消了旁人的戒备,而后趁其不意试图让人把绣球抛下来,最后合力蜂拥而上,怎么着也要将人送进俞家的大门。 “公子既然接下了我们小姐抛出的绣球,那便称得一句我们俞家的准姑爷了。按规矩,要随老夫面见法师,看看与小姐八字是否相合的。” “姑爷请随我来。” 封离冷下了眸光,“我没有接下,是你们擅自将绣球扔过来的。” “那姑爷您也可以不接,为何要执于手中许久不放呢?”刘 13. 第十三章 [] “恩人,何必……” 封离话未说完,却见李闻歌已将目光移至了大门处被人相继搀扶而下的,衣着不菲的两人。老爷子看着身体硬朗,夫人就不同了,明明应当是与自己的夫君相仿的年岁,两鬓却全见了白,面色憔悴。 她看了看夫妇二人,没瞧见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过那位夫人的情态习性,倒像是有心病的模样。 是因为他们的女儿么? “这便是,接了我家姑娘绣球的那位公子吗?”俞氏虽是经营金银宝饰的商户,但眼前这位老夫人除了一身拂紫棉兔绒领外衫可见其富贵做派,发髻却并未钗金戴翠,不过只是别了一只没有任何花样的木簪而已。 她捂着心口,同样是先看向了站在李闻歌身旁的封离。那双混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有期盼,有试探,有意满。 “公子姿容昳丽,面润唇红,是个有福相之人呢。” 福相? 封离不免觉着好笑。 他从来都是灾祸,是邪祟,从来没有人将他与这“福相”二字扯上关系,若有,那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他不着痕迹往李闻歌身后退去,再度勾住了她的尾指,但仍是被眼前这位老夫人眼尖地捕捉。 她怔愣着看向二人,嘴唇翕动:“你们……”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们被衣袍遮掩的双手,“你们是彼此什么人?” 封离开口:“我们是夫……” “什么人且放一边,”李闻歌扬唇,“方才掌柜的说,要同二老商议将镇堂之宝作聘礼一事,敢问二老作何考虑?” “镇堂之宝——”老夫人惊怒,胸膛连连起伏,“好大的口气,你想要镇堂之宝,绝无可能!你休想!” 她话毕便咳喘连连,在一旁扶着夫人的俞老爷子也立时便蹙了眉,面上犯难:“夫人切勿动怒!兰心,扶夫人去院中小坐歇息。” 他转回身来,垂目拱手道:“姑娘,并非俞某小气,若说我斋中最珍最重之物,的确是那镇堂之宝。婚姻大事不得儿戏,这番俞某也定然不会诓骗姑娘。” “只是这镇堂之宝有市无价,乃是前朝之物,按规矩不得轻易售出。更何况,它不是金盏银镯,而是座金玉水月观音像。” “是二十年前俞某南下行商坐贾时,自南海请回家祠之中,供奉有名的是我俞氏一族的香火,也关系我全德斋的买卖生意,实在是不能拱手让人呐。” 见李闻歌不说话,他面上多了几分焦急,又道:“不若这样,请公子先随老夫到堂中看一看八字是否相合,若当真是与我儿相配,那除却镇堂观音,老夫这全德斋不论物件皆任姑娘挑选,要什么要多少,全凭姑娘心意!” 李闻歌看了他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不喜欢。” “这!你!”眼见夕阳落了山,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俞老爷子回头望了望高阁之上灯火通明的轩窗,想起自己躺在榻上生死未卜的孩儿,心中如百蚁噬咬,疼痛难当。 大师算准的吉日便是今天,何况玉儿的命若是今晚保不住,难熬过此夜,如何还能等得下一个能接得住这绣球的人? 思即此,他咬咬牙,狠下心道:“好!你既非要老夫这观音不可,那便给你!老夫要此人今晚便与我儿拜堂成婚,做我儿冲喜夫婿!” 封离眸光一滞,忽感指节勾着的那只手也抽离开来。他侧过头看向李闻歌,眸光惊异,“恩人……恩人这是何意?” 只见她眼中神色玩味又清明,但没等到她回应,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将二人的思绪生生剪成两半,传入耳中的声音既急迫又热切:“老爷!老爷、姑娘她醒了!” “什么!” 人群瞬间像是被一把炬火点燃一般,沸腾着将话还来不及听完的封离往大门处送,俞老爷子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便抬步往楼上奔去。 封离一席青色长衫淹没在了灯火与人影的重叠之中,李闻歌双手抱臂轻叹了一声:“破了人家的劫数,哪能就这么走了呢。” 来都来了,且瞧着吧。 金花生硌脚,她被人潮推搡之间又被人挤了一把,脚下的金豆子瞬间便没了。她回头略略看去,便见不久前与她小声私语的大娘正佝偻着腰卖力地扒拉着旁人的衣衫,伏下身子扯开那些碍事的脚脖子,将地上金灿灿的好东西一个不漏地塞进胸前的布襟里。 她面色充血,耳廓涨红。 李闻歌松了松有些乏累的肩膀,随着那些忙着关门大吉的家仆一并走入堂内。 在厅堂里小坐的老夫人听闻姑娘醒来,早便去了阁楼上不见了踪影。李闻歌方踏入其中,便见几人端着好茶,心照不宣地将封离按在太师椅上,好言好语地夸赞着。 见她来,封离登时便起身行至她身前。借着头顶洒下的光亮,他的眼中蓄着质问,还有疑虑,以及一瞬而过的委屈。 “恩人是要……”封离几乎脱口而出,可又觉得若是问她是否是想要将自己就此丢在这户人家里而后潇洒离去,显得自己太过刻薄。 话在舌尖绕了一圈,他的喉结顺着吞咽的动作而滚动,复而才重新开口:“恩人是看中了那座金玉观音像么?” 他并不清楚她到底有何用意,只能小心试探着去牵她的衣袖,低声附在她耳边道:“若恩人喜欢,我可以用别的法子将它送给恩人。” 言下之意是,不必让他搅进这趟浑水里,更不必拿他来换。 “人家看上你了,我能怎么办呢?”李闻歌避而不答,只是用指尖轻轻推着他的胸膛,令他离自己远了一些。看着他惊讶而无措的眉眼,她甚至不太清楚对方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这户人家有鬼,他一个魔感觉不出来吗? “缘分使然,冥冥之中有人驱使着你接下了那只绣球,介因寻果,即便是我们一走了之,有些东西也依旧难以摆脱。” 她可不想走到哪里还被一个冤魂跟着。只不过,这独门高院里头的确有点邪乎,但那鬼在什么地方倒是闻不到一点儿线索。 想着既然如此不若便顺水推舟探个究竟,可看眼前的封离眸光之中不明就里的颜色,她一瞬之间有些怀疑: 这才装了几日凡人,就把自己当成是身边这些人的同类了? 搞这么无辜做什么。 他似乎还在咀嚼她话里的意思, 14. 第十四章 [] “这……怎会!” 俞老夫人闻言先是一惊,而后顺着李闻歌的话讪讪点了点头,“旧事旧人,说来都是伤心话,老身实在不想再提了。” “玉儿的病症一日没有见好,我们所受的风言风语便一刻都得不到停歇。”她说到此,眼眸流转之间不知又被什么过往勾起了凄怆的回忆,悲痛地捂着心口,咳喘不止。 稍稍平定了些心绪,她不顾俞老爷子的制止,又开口道:“只是……只是老身与我家老爷的心思,全都在玉儿的身上,日日夜夜都盼着她好,外面说什么我们也都顾不得了——” “只有大师能救玉儿,也只有这位公子能救玉儿,只要玉儿能活,就是要老身一命换一命,老身也心甘情愿!咳咳咳……” “老夫人对小姐爱之深切,在下明白。”李闻歌拱手相拜,“本想着同二老商议,婚事在三天后举办,但闻老夫人如此,不若我表兄与俞小姐便在两日后成婚,如何?” “好,好!”俞老爷子护着夫人,“姑娘是爽快之人,婚期便依姑娘所说,许在两日后吧。” “只是金玉观音如今还在老祠之中,还需姑娘等候一日。老夫明日便请法师将尊像请出,届时再赠交于姑娘手中。” “不着急,您老何时得空再谈便是,好说好说。”言语虽不急不慌,但俞老爷子也并未忽略那看向自己笑眯眯的眼光中深藏着的精明与贪婪。 跑江湖的女儿家,多点本事防身才是真,要那么多金银傍身,不过是徒增引来杀身之祸的砝码而已。有命得,可不一定有这个福气享。 他不由又打量了眼前这姑娘几眼。 长得倒是标致水灵,换作是寻常人家里的姑娘,定然不缺人家相看。只可惜是个苦命人,只能孤身行游江湖,尽做些刀尖舔蜜之事。 甜不足一食之美,然有截舌之患也。 “既然如此,那速速派人前去,将这位姑娘的小友一并迎入宅中!”他吩咐毕,又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一般,拊掌道:“老夫真是人老心也糊涂了,这、这准姑爷都要进门了,竟还未来得及询问姑娘与公子的名姓。” “在下姓李,名闻歌。”李闻歌颔首,“表兄与我并非本家,他名封离。” 封离只是低垂着眼不言语。 在外人看来,这封公子据说是跟着这位姑娘跑江湖,可看他的衣着样貌皆属上乘,瞧着像是朱门绣户里头的金贵公子,身上没有半点子江湖气,谁又知道到底是跟着做什么营生的。 这姑娘心眼子机灵,想必是烦了这么个拖泥带水的累赘,也或许是他谋生的行当如今混不下去要靠这姑娘贴补度日了,才想着抓紧将他这么个烂摊子推给别家去,她也好落得个一身自在。 俞老爷子从封离身旁走过,不动声色地端量了他一眼。 一副仓皇且无力的模样,看来是被这李姑娘弃了不假。二人是远房表亲,哪知道究竟是攀的哪一门亲,万一…… 行至大门前,他不经意扫了一眼干净得不留一粒沙的地面,难免带了几分讥诮的笑。 罢了,不重要了。 “备车马。” * 客栈卧房内。 蒂罡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猛然间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脑门。他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梦魇里拉出来,出了一身的凉汗。 方迷迷糊糊地拱起薄被坐起身,却见李闻歌正用他的褡裢收着东西,连灯也没点一盏。 “阁主?”他抬起被压麻了的手,“怎么只有您一人回来了?那个家伙呢?” 话音刚落,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乍然便清醒了过来,面露喜色道:“阁主把他弄走了?!” 李闻歌抬起头,想了想才答道:“算是,但也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啊?”蒂罡嘶地一声,忍着肩头的扯痛,艰难地翻身下了榻,“才出去了半日,是出了什么事么?” “是,不过是喜事。”李闻歌笑了笑,同他说起了今日晚间的见闻,惊得蒂罡掉着下巴,好半天也合不上嘴。 过了片刻,他才眨巴着眼说道:“啊?他一个妖怪还能给人家当女婿?”蒂罡言语之中甚至有几分打抱不平的意味,“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他摊上了。” “不过,阁主您就这么把他放进了旁人家里,这岂不是放虎归山吗?万一要是他心有怨怼,一招下去把那家子人一锅端了可怎么办,那可就坏大事了。” “你这脑袋瓜子成天都想些什么呢。”李闻歌敲了下他的脑门,“整日冤枉人家是妖怪,今日还多亏着他搀着你,不然谁帮你扛上榻来?” “谁要他搀着了。”蒂罡不服气地捂着头,声音又小了下去,“再说了,弟子哪里冤枉他了?” 那绣球怎么不见抛给别人,偏偏往他手心钻?还把阁主也勾得五迷三道的,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哼! “别发愣了,车马还在外头,别让人等急了。”李闻歌背上包袱,催着他下楼去。二人一并走着,蒂罡左看右看,还是忍不住问道:“话说,阁主您真打算就这么安排啊?” “他不是不愿意吗,就不怕他半夜偷偷跑了?一想到他要给人家当冲喜夫婿,弟子这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刺挠。” “还有那个观音像,是什么宝贝,有什么作用吗?咱们也用不着求神拜佛的……是阁主您很缺银子吗?是不是弟子给您添麻烦了……”他越说着底气越少,停在马车前连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李闻歌转身看向他,颇为无语地叹了一口气,“问完了吗?” “想了这么多,倒是一句没想起来你的伤势。热闹的确有,可你确定那时候你有命看吗?”她单手将蒂罡拉上了马车,掀开了车帘,“你什么都不必操心,只需要安心养伤,等我拿到了人家的镇堂之宝就行。” “届时你的伤也好了,咱们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万事不用愁,这日子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马车动了起来,帘外的赶车人的身影被车舆内的灯火打在了帘上,李闻歌好心情地看了半晌,语气轻快道:“——前途真是一片光明啊。” …… 只有李闻歌一人独自去了客栈,封离被留在了俞氏宅邸,不过众人忙活着大姑娘俞成玉的食馔梳洗,没什么人管顾他,只将他送上了后院一处楼阁的第三层,而后说道: “婚事还须再筹备两日,便请姑爷与另二位小友在此小住。有何事可吩咐小人,姑爷早些休息,小的这便退下了。” 那两个难听的字眼戳着耳膜,封离缄默地转过身去不愿理睬。待身后的脚步声远去,他抬头望向卧房外两盏红通通 15. 第十五章 [] 门外的两盏灯笼失了光彩,只有廊下随夜风转悠着轻晃的红光隐隐绰绰铺着他氤在窗纸上的身影,黯然且朦胧。 “恩人……”他行至她身前停下脚步,低声道:“是真的很喜欢那尊玉观音么?” 李闻歌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回答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问题你似乎问过了。” “是。”封离收紧了手,而后又松开,“可当时恩人并没有回答我。关于这尊观音像,到底对恩人意味着什么,以及,能为恩人带来些什么。” “哪一条规矩言明,我需要将这些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了?”李闻歌抬手为自己满了一杯茶水,送入口中。 “再者,此前在前院正堂里,你可是答应留下了的。”她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怎么,眼下想反悔么?” 封离沉默了半晌,只是道:“在下只是不明白,为何恩人一定要与俞氏有所牵扯,为何在俞氏强留在下时将错就错,为何……” 为何不愿带他离开,为何当真要他穿上吉服与旁人结亲,明明他们此行的目的不在于此,明明只是节外生枝的闪失,明明他们无关紧要—— 不是吗? 还是说,她早就料到他一定会接到那枚绣球,又或者那枚绣球,原本就出自她的手笔? 李闻歌看着他的双眸,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似乎是透过了那双眼,明了地看清楚了他心里所有难言的话。她不禁笑了起来: “你怀疑是我做的?” 封离一怔,摇头道:“在下没有这样以为。” 只是她没有管他的反应,又自顾自斟了半杯茶水,“那绣球是自己掉进你怀里的,你不负责,难道要我负责?” “你怨我没有帮着你说话,反而同他们一并让你留下,同那位玉姑娘拜堂成亲,可是——”她话音一转,“我为何要帮你说话?” 李闻歌眼含笑意,定定看着他道:“你是我什么人?” 封离张了张口,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在她的目光逼视之下,他垂下了眼,一遍一遍用掌心感受着袖口的纹案。 是啊,他怎么有底气说出方才的话来的。 这才几日,倒像是与她多么亲近熟稔了一样。 他是她的谁呢? 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他只是一个骗子。 “抱歉。” 舌尖不经意舔过下唇,封离慢慢走至她面前,再度抬眼时,眸光已染上了几分内疚的歉意:“在下失言。在下因为不愿做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而冒犯了恩人,忘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了。” 李闻歌站起身,指尖探上他的心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有的时候,知道的太多也未必是好事。” 封离顺势低下头,脸庞缓缓与她贴近,手也自然而然搂住她的腰,轻声言道:“在下只是想多了解恩人一些……” 她淡淡哼笑,“你觉得不够了解我,怎么不觉得你自己身上的秘密有点多?也没见你告诉我什么呀。”贝齿咬过细腻的肌肤,留下不深不浅的齿印。 好香。 她勾住他的脖颈,与他相拥着缠吻。气息相融之间,她抵着他的鼻尖,有意无意向门外看了一眼:“那两盏灯笼是你灭了的?” 封离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下,算是默认。 “不喜欢红色?” 李闻歌想了想,只记得那日救下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裳,倒是很好看呢。 他点了点头。鸦睫翳翳,他就这般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不喜欢红色,很不喜欢。” “为什么?”李闻歌也如是望着他,“是另有隐情,还是只是单纯不喜欢?” 封离就着这个问题思索了片刻。原因的确是有,可是正如她所说,不能再多言一个字,他没有办法告诉她。 口中的话绕了再绕,他不愿再想,索性道了一句:“不知道。”而后再度含住她的唇瓣,一寸一寸专心地吻,将自己溺入一片无需挣扎是与不是的网中。 窗外的寒露打湿了芭蕉,冰凉的水珠迸溅在趴在叶上酣睡的春虫的身上,惊起一声短促的虫鸣。 封离的手环在李闻歌的身侧,没有放开。指尖摩挲着她环带上的沟壑,拨弄着后腰别剑处的纹理,低叹道:“别的话,在下不再问了。只有一句——” “恩人不会将在下丢在这里的,对吗?” 李闻歌摸了摸他的唇角,笑侃:“岂敢食言。” 还没吃到嘴呢,哪里舍得啊。 “这院子里,有人在招魂呢。”她凑近他的耳边悄声道,“你先前说,我若是喜欢那尊玉观音,你可以想别的办法把它弄到手。” “你怎么弄?” 她顿了顿,“你若真有这样的本事,想必安危自是无忧,也不必由我护你周全。” “我需要一个留在这里的合理的契机。正巧今日百草堂的医师也在俞家替那位姑娘问诊,蒂罡的伤症也能得到救治,一举两得之事,为什么不做?” 封离失神。 也是,若她要用别的方式,等着他们的麻烦的确不小。就算是与那医师串通一气,谎称会替俞成玉医治,可他们身后还带着一位伤员,更不可能以医师的身份在此小住。 她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机会。 “在招魂么……” 李闻歌顺着他的衣衫慢慢抚向扣在她腰际的那只手,在他的掌心里勾画,“是啊,有妖邪祸乱人间,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只是……又要委屈公子了。” “没关系的。”封离听着这话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恩人救了在下的性命,只是这一点小事而已。” “在下不会让恩人失望的。” * 待她出了房门,天上星辰已然铺了整面。 李闻歌提着药包下了小楼,穿过了一条回廊才看见有仆从的身影。有人带路自然方便了许多,她不愿假手于人,婉拒了对方要替她煮药的提议,跟着她去了一处小厨房里,将药包拆开放在了药盅中。 “这是平日为我家大姑娘煮药的屋子,这几盅都是大姑娘要用的汤药,您就在那边的小灶上温药吧。” 李闻歌闻言颔首,“多谢带路。你去忙吧,我在此处守着便好。” 脚步声越来越远 16. 第十六章 [] 她看了一会儿,依旧脚步未停地离开了凉亭,只是去往的地方不再是那不知在何处的庖屋—— 李闻歌:饿就饿吧,还能再忍忍。 她从吊楼侧边不起眼的矮墙上点地飞身,踩着弯成弧的飞檐,一跃而上从那层没有点灯的回廊尽头步入其中,将身形隐在暗处。 没有仆从穿行,也没有侍女守夜。 蹑足潜踪走在廊下,连无意停留在木栏边上的夜鸦也不曾惊动。李闻歌踱步行至那扇掖得只剩半点缝隙的小窗旁,忽觉顶上一暗。 原是廊口的夜风作乱,将里头的灯芯焰火给抚灭了去。 她复又垂眸,没了那盏红灯晃眼,视线反倒是明朗一些。室内似乎有一盏画屏,屏风之后的柱梁上又系上了珠帘与素纱,层层叠叠挡着帘后人的身影,在迷蒙夜色里如同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隐约之中,她似乎见着里间好像点了一盏小烛。想必是玉姑娘卧病在床许久,仆从皆不敢将门扉与窗棂开得太大,恐受了风寒,故而即便是只略略露出了些微的缝隙,里头那股浓重的药味也一样能渗进鼻腔。 那站小烛的焰光暗淡,瞧着明明灭灭,只能依稀分辨出春榻上躺着一人,还有似有若无的呓语,隐隐传入耳中。 “三郎,三郎……” 李闻歌凑近了些仔细听着,没有别的话,不过是三郎三郎这二字翻来覆去地念,还时不时或叹或笑,状似烧坏了脑袋一般,瞧着糊涂。 想来只怕是高热未去,仍旧还是不能清醒,大抵也要等上个一日瞧瞧情况,才能再准备成亲事宜。 只是她唤的那两个字,是谁呢。 难不成玉姑娘在还未曾落水害病时,曾有个放在心里的少年郎么? 神思游移之际,待她再度抬起头往屋内的光景看去,却见那盏小烛不知何时竟已熄了。屋内霎时只剩一片昏暗,连同方才那些怨语哀言一并消失不见。 李闻歌见此也收回了视线,正欲转身离去,却陡然顿住脚步—— 身后有人。 嚇嚇的低笑此刻近在耳边,冰凉的鼻息打在她的颈侧,激起了肌肤细小的战栗。她微微偏过头,便看见一张挨着自己的模糊但瘆人的笑脸,只有那双眼睛凹陷在眼眶里,眼白在余光中似乎还有些发黄,瞳仁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转过身,将人推远了些,叹了口气。 大晚上的可真会玩。 头顶上的那盏八角灯笼又亮了起来。那人被她推了个趔趄也不动弹,就那般歪歪斜斜地倚在了一旁的雕花柱上,指尖拽着帕子绞来绞去,耷拉着脑袋斜眼瞥着她痴痴地笑。 “三郎……” “三郎……” 她将手中的巾帕咬进口中,眼珠子瞥着上头,抬手捋了捋乱糟糟的未束的发,还沾了一手的尚不曾风干的药汁,放入口中尝尝咸淡,又皱巴着脸吐了出来。 李闻歌将手隔空虚虚在她的印堂探照,便见自己的指尖幽幽泛着黑气。与她所料想的没错,是鬼气不假。只是气息却并不稳定,不似怨灵上身时所有的凶煞之气,显得着实古怪。 有气而无灵,便只是寻常失智之症,而非怨鬼上身。那么俞氏院中招来的魂魄,又在谁的身上? 思索间,俞成玉已凑到了她的身边,那双混浊而空洞的眼睛明明是在看她,却总没有一个目光汇集的焦点,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 “三郎……你是我的三郎么?” 李闻歌顺着她的话问:“三郎是谁?” “三郎……”她胸腔震颤着,又嗬嗬笑了几声,“我的三郎,三郎……” 眼见问不出什么结果,李闻歌便不欲再与她多言,只嘱咐一句:“廊下风凉,姑娘衣裳单薄,还是早些进屋歇息吧。” 她抬步便走,身后人却莽然跑上前来一把箍住了她的腰,将她向后拖拽,嘴里念念有词:“你不是三郎,你不是三郎,你快救救我呀、救救我的三郎!他就要被人打死了!他要被人打死了呀!” “三郎就在下面,他就在下面你快去救救他——你去劝我爹,求求你去劝我爹停手!让他打死我吧!求他放了三郎,打死我吧!” “打死我吧!” 她将身子的重都放在了李闻歌的腰腹之下,两条腿囚着她,不让她再走动一步,也不顾自己的衣裙被地上的尘土染地脏乱,就这般任由自己在地上拖行。 只是李闻歌尚未来得及回应,便听得廊口有有人声传来:“什么动静!”她当机便往俞成玉的后颈一个手刀挥去,而后飞身踏着檐瓦匿于夜色之中。 “怎么让公子出来了!” 俞成玉静静地躺在地上,摊着摩擦之间发躁而粗糙的双手,耳边是越来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那些人将她架起身,扶着她的额头又将其送回了房里,喊来了又一群人替她擦洗身子。 卧房内又是一股刺鼻的药味,她被侍女掐着脖颈灌下汤药,苦得她登时便反呕了出来,漫得满身都是。侍女也不在意,只是好言劝慰着:“公子喝了就好了……喝了就好了。” 房门被人推开,俞老夫人风尘仆仆地从外头掀开了帘子,对于屋子里难闻的气味已习以为常。她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俞成玉服下那碗药,又命人换了她的被褥与衣裳,才将所有人都挥赶了出去,独自坐在了床榻边上,一错不错的注视着双眼禁闭的人的眉眼。 她抬起苍老的手,从俞成玉的眼尾一路摸到腮边,一寸一寸抚摸着她被病痛折磨的憔悴的脸,与干涸的嘴唇。“我儿……不过志学之年而已,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将俞成玉的手搁在自己的掌心细细摩挲,眸光之中有悲痛,有担忧,也有几分不为人知的疯狂的执念:“我儿放心,娘来救你了。” “娘带着人来救你了,无论要多少,娘都给你,只要你肯回来,只要你肯回到娘身边……” “娘拿什么来换都可以……” * 院内无人,唯有清池中水映着银月,像是杯底见空后露出的浅花色,闪着水渍萤光,如若杯底处一条汹涌的暗河。 李闻歌沿着来时的路走回暂住的那一处小楼,回 17. 第十七章 [] “这……” 他再度摇头,“大姑娘从来都是在房中昏睡着的。听守夜的春月说起过,大姑娘偶有呓语,但似乎并不算频繁。” “那不知阁下可有听春月说起过,三郎这个名字?” 他闻言一怔。 确实听过,不过只有唯一的一次。 那时他本照例在次日进府为大姑娘诊脉,却闻得夜里她突发哕症,一口药也进不下去,白日里好不容易喂的米汤也都悉数吐了满地。 他连夜赶去,替她把了脉象,又采了针灸疗法,才将其病症稍做稳定,也在药方里加了几味用以调养脾胃。转身收拾药箱欲走时,却不知榻上虚弱的人何时竟醒了,长甲勾住了他的衣袖,惯力拽得他身子一踉跄,险些向后倒往榻上。 他匆忙着稳住身子,扶着床柱回头将自己的袖子抽出,还以为是袖上的丝线不慎挂在了哪里。 不曾想,对上的是一双似明非明的眼睛。 欣喜大过一瞬间的仓皇,他小心地唤了她一声:“姑娘醒了么?”只可惜没有得到回应,只见她发白的唇翕动着,声如蚊呐,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他如是靠近了她,遮在脸上的纱罩蜿蜒至她的前襟。凑近了她的唇边,耳畔却忽地一紧—— 她伸手攥住了他的面纱,似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想要将它摘下。他慌乱地扯着系好的绳结,抬头便见榻上的人眼尾沾着泪,痴痴望着他,哑着声道:“三郎……” “你终于来了……” 他心下既犹疑又骇然,将将开口唤门外的春月兰秋进来,下一刻那榻上的人便松了手,合上双眼再度沉沉昏睡了过去。 除了挂在眼睫上的一滴晶莹的泪,好像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看着对方这样一副沉思的模样,李闻歌猜也能猜到,俞成玉一定在他面前也提起过这个名字。只是她同他说的,和同自己说的,会不会是不一样的呢? “确有听过,不过不是春月,而是在下亲耳听闻。”他不再回想,只将自己的见闻如实告知了李闻歌。 “只说了两句话,在下当时惊诧,但从那过后再无异样。若非姑娘今日说起,在下已要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话毕,他又不禁追问道:“姑娘为何也会知晓这个名字,是见过她了么?还是说……有人对姑娘说了些有关这三郎的,更多的事?” 俞成玉的厢房所在的那一层楼阁常年都由侍奴看守,非俞家掌家准许,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尤其是今日冲喜,大姑娘苏醒一事传遍了整个俞宅大大小小的角落,俞家二老更是对俞成玉严加看护,连他原本要请的脉也一并回绝了,只说是既暂无大碍,便先紧着日前的法子,待大姑娘状况见稳些再面见旁人。 既如此,这位姑娘与她的亲友初来乍到,连隔窗说话尚难以实现,更绝无可能被请入室内与大姑娘见上一面。 她是如何知晓的? “江湖人,占点儿小卦。”李闻歌笑了笑,面上神神秘秘的,“算出来阁下与这位玉姑娘有点渊源,故而顺道打听打听。” “渊源……” “是啊。” 他不明白,“可在下接替师父来俞宅也不过半月有余,且几乎不曾见过大姑娘几面,何来渊源一说?” 李闻歌抬手理了理自己来去间碰歪了的灵石坠,低声道:“只要你来,就一定有。更何况,你或许是唯一一个被玉姑娘唤作三郎的人。” “她如今醒了,往后接触的机会便会多一些。想必只有如此你我才会知道,她究竟是因何而病,心里装着的又是哪一个人。” 他闻言沉默半晌不曾言语。 而后抬起眼,郑重地摇了摇头。 “玉姑娘如何,与在下无关。在下不过只是个医者,尽好治病救人的本分足矣,至于其他的,姑娘想要探究,还请自便吧。” 诶呀,看走眼了。 李闻歌眉梢轻扬,原以为这人下山一趟改头换面重塑自我,变为了如今这般彬彬有礼静水流深的模样,不成想一到正事,这人还是改不了一身反骨的老毛病,不肯配合。 麻烦精再加一。 “凭缘分,不强求。”不配合就不配合,她也不欲在此事上多费口舌,转而言道,“不过有一事还需托阁下帮忙——” “我那小友身中奇毒,刮骨去毒后的恢复调养,还请阁下照看一二,银钱我付双倍。” “这是哪里的话。”他拂了拂手,“姑娘也说凭缘分,那这便是在下分内之事,自当顾好那位小友,怎可还收姑娘银钱。”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阁下了。”李闻歌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向点着灯笼的廊下,身影消失在一片红光之中。 不,是梦留仁兄。 * 月色倾翻,小窗外有槐花落地,瓣瓣散在地上,一时间令人分不清,是花色还是月色。天暗景昏,睡梦里的人也不见得深沉,绸被裹身,时有低吟闷哼,丟入梦魇深处。 屋内窗棂未开,烛火皆熄。 躺在床上的人只拥了半面薄被,侧在枕上,蹙着眉头。额角冷汗涟涟,顺着发丝浸入丝被之中,混着凉意反扑上来,梦中人却浑然不觉。 梦中燥热,比起今日所见的处处赤红有过之而无不及。入目即是冰冷的八仙桌,还有石台上横七竖八的茶盏,各色各样的胡乱堆砌在茶盘中央。 着琥珀蝶纹广袖鎏金裙的女子斜卧在一张破败的木架子床上,染着胭脂红的指尖捏着精巧的瓷杯,反反复复转了又看,再一仰头饮尽了里头的酒水。 她的眼下坠着一颗朱砂色的小痣,晕在酡红的面颊之间,荡漾出一片媚人春色。看样子不知是喝了多少,又时而颤笑几声,总之醉得不轻。 封离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看着自己与她那张相似七分的脸,眸光中没有半点情绪。木架子床上四面系着的红绸随着洞口吹来的冷风一遍一遍打在他的身上,恍惚间他想起了从前,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却忘了他身在梦里,飘扬而起的红绸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将石台上所剩无几的正立着的杯盏又打翻在地,沿着苔痕滚做一团,碰出叮铃脆响。 木床上的人登时便被惊醒。封离甚至迈开了步子想要退让,却被她直直越过,转身便见方才在醉梦中贪欢的人蹲下身子,慌忙将那些打落至地面的杯盏拢到袖中,也不顾上面未净的酒渍顺着手腕冷入肌肤。 唯有一只青釉花口五方杯不慎从间隙中溜了出来,杯沿呈莲瓣状,一阶一阶滚落下去,停在了一人脚边。 一双小手小心翼翼将它捧起,放在掌心。他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慢慢站起身的女子,不敢多看,怯怯停在原地不再上前。 感受到她的目光似乎向自己的方向投来,他便努力将自己 18. 第十八章 [] 他的面前是一摊碎成堆的瓷片,有的依稀还能看清水红的莲纹,大如片柴小如沙砾地混在一块,教人看了不禁想皱眉头。 封离从他的眉眼,一路看向还带着淤青的渗血的唇角。脏兮兮的头发与他如今的模样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唯一不同的是,即便当时他觉得日子难熬,也仍然觉得总有一天,娘亲与其他的妖族都会接纳自己。 就如同眼前的这个小人,手上本就全是伤痕,还拿着从蛇仙姥姥那里要来的南松汁,一点一点将那个碎得不成样的莲盏拼凑起来。 瓷片割手,他的指尖一个不仔细便见了红,只能小心再小心地把滴落在碎瓷表面的血揩去,而后顺手把本就浸了血的衣裳再添一笔未干的痕迹,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依然全神贯注地粘合着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如初的杯盏。 “别做了,没用的。” 封离静默着看了良久,还是开了口。只是令他讶异的是,话音未落,面前的孩童却猛然抬起头,一双藏着星芒的眼眸直直地凝望着他—— “你是谁?” 他竟能看见他。 什么样的梦境会这般奇异古怪,能让他与儿时的自己重逢再相识?封离的心里渐渐升起一个听起来有些荒谬的想法: 如若他告诉眼前这个孩童,他便是六百年后的他自己,这个小人会是什么反应呢? 看到自己这般光鲜的模样,再也不会被人随意欺凌,再也不必寻求任何无谓的认同,他会觉得高兴么?会憧憬么? 似乎是见他太久不说话,年幼的小人又不住开口询问道:“你……你是仙人吗?” 是仙人瞧他可怜,所以特意来和他做朋友的吗? 他想了想,忽而记起来自己是妖。听蛇仙姥姥说,神仙向来不喜欢精怪,更不屑于与精怪为伍,那是堕仙所为,只会脏了自己的衣衫。 所以神仙自然不愿与妖多有牵扯,没火上浇油一把已是极好了。那么这个容貌赛天仙的美人哥哥,便应当不是神仙。 封离摇了摇头,“我不是仙人。” 果然,小人瘪了瘪嘴,“我就知道。”他手上的动作不停,一面同他说着话,像是怕他下一刻便要走了,连口气也不喘,“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蛇仙姥姥偷偷送你进来的吗?” “姥姥是不是怕我饿了?拜托你替我同她说,我今日若是能把小莲花给拼好,肯定就能出去啦,教她老人家不必等我,也不必忧心。” “我没事的。” 封离听着他越说越像自言自语的话,没应声,低垂着眸子看向他手中七扭八歪的半块杯子,好笑道:“连形状都不成样了,如何还能复现如初。” “你说这话,比我现下所做的没用多了。”小人头也不抬地继续忙活,“你不是神仙,帮不了我,但是南松汁可以。” “蛇仙姥姥说了,南松是长在洞山湖旁的灵树,它的汁液融吸天地灵气,作用虽抵不上神仙,但也是一顶一的厉害。” “只要有诚挚的心意,向灵树许下愿望,南松汁就能听到灵树的声音,快快显灵将所想所愿实现。这样,小莲花就能复原,姑姑也不会不高兴了。” 多么幼稚的愿望啊,封离想。 不会实现的。 因为惩罚他的人,从来都不是因为他打碎了一只杯盏,或是不慎扰了她清梦,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 她仅仅只是恨他而已,恨他的身上留着那个凡人一半的血,恨她不争气地把自己的心轻易交给了那个凡人,又被伤得鲜血淋漓。 只是看着小人那般认真的神情,他到了嘴边的话倏而又咽了下去,不忍心说出口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南松汁,真是好神奇的东西。” “那个灵树真的会显灵么?若是我心诚,许下许多愿望,它也会替我实现么?” “当然不行了。”小人匆忙间抬头看了他一眼,状似在疑惑他一个年长的人为何会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你说的话岂不矛盾。既然心诚,又怎么能贪得无厌,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呢?” “一辈子,”他咬着嘴唇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一辈子到底有多长,“灵树一辈子只能许两个愿望。” 咬得用力了,扯着嘴角的伤,他没忍住轻呼了一声,不自觉用手摸上去,又将汁液弄得半边脸都是。 封离抬手用衣袖替他沾了沾,避着伤口不曾将他弄疼,才笑道:“那你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就浪费了仅有的两个愿望的其中之一,不可惜么?” “这有什么可惜的,兴许小愿望,灵树觉得简单些,就能帮我实现了呢。”他又吸了吸鼻子,“其实我已经没有两个愿望了,早都被我许完了。” “我夜里睡不着,去湖底数小螺的时候,就对着水面上的灵树的影子许过愿。我许愿,想要小妖们在不久的将来都可以喜欢我,不要总是拿石头砸我,想要有许多的朋友,没有许多也行,两三个也足够,一个也可以,总之能够陪我说话就好了。” “我聪明的,他们玩的我都能学会,不会拖后腿的。”他慢慢低下头去,声音也小了,“但是或许是我的愿望太大了,灵树也不能帮我实现。” “我每日都想,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也想,是我太令人厌烦了吗?我只想拥有可以一起说话的朋友而已,真的很难办到吗?我真的,生来就没有办法被旁人接纳吗?” “许完愿望之后,我等了好久好久,可他们还是讨厌我,都不和我玩,还和以前一样打我。”小人不明白为什么,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一点一点对着裂有痕迹的地方,谨慎地捡了一块碎瓷,再度填在了那处缝隙里。 “原本是可以与小蛇们一起玩的,可是其他的妖不喜欢我,连同小蛇们也一并被疏远。他们不愿被其他的妖排挤,所以也不再与我来往了。” “蛇仙姥姥为了我还斥责过他们,但我明白的,这件事怪不了任何人。如果是我,我就能踏出那一步,不顾别人要孤立自己么?明明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多一个少一个,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心酸时难免泄气,小人有些少年老成地沉沉叹了口气,“他们都各自有不得不去劳心费力的事情,已是自顾无暇,哪里还有多余的功夫来照看我。” “只是……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又有什么样的本领,不知道我应该如何生存。或者某一日,或者明天,我就会死掉,也是说不准的事。” 这倒是真的,反正没有人期盼他活着。 他当然会被其他的妖族排挤,因为媚妖在妖界之中本身就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存在。他们这一族称得上是亲眷的寥寥无几,且四散而居,飘渺在人间的各个角落,关系淡泊得 19. 第十九章 [] 封离缄默地静了良久。 原来他曾经是这样想的么?他心下惶然而苦涩。或许是这样想的吧,天真地期盼一个朋友的到来,可是他漂泊了六百年,身边依旧是空无一人。 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爱他呢? 失望也好,绝望也罢,终究是因为自己心有愿许罢了。只要掐灭了这种荒谬可笑的想法,就不惧所谓希望落空,更不惧旁人的妒或恨。 爱与不爱,皆为身外之物而已。 “别这么想。与其等着一个不可能会来的人爱你,将一切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不是要来得心安神定的多么?” 封离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语重心长道:“妖,不需要人的喜怒哀乐。爱上一个人的代价很大,也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东西。” 小人微微皱着眉,眨了眨眼道:“比如说呢?” “嗔、痴、爱、恨。” “这是妖本不该有的心绪。爱上了一个人,就如同将自己的心一并交付给了旁人。你便不再是你,会跟着那人的日异月殊而变得患得患失,兴许还会疯魔,一无所有。” “可是,”小人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蛇仙姥姥说了,如今九重天上还有神仙思凡呢。他们与凡人谈情说爱,人间的话本子我见过不少,写得可精彩了。” “他们不是还好好的么?而且话本子里常说,要么神仙和凡人在人间天长地久,要么凡人脱胎换骨也飞升成仙,总归都是好结果,为何妖就不行了?” “因为仙妖有别。” 他们这样连妖界也不愿接纳的怪物,就更不必痴人说梦了。 封离自嘲地勾起唇角。仙人是仙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是真的做错了,还有那么多人会替他们寻找各色各样的缘由维护。 但妖不同,世人供奉仙人而惧怕妖鬼,因为他们本就是令人嫌恶的存在。诗文也好话本子也罢,凡是与妖魔沾染的东西,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至于妖族中的几大显贵仙族,那是例外而已,他们怎么配与之相提并论呢。 “爱如沙石,拿不起也握不住。那些求财求权之人大多得到圆满,唯有求爱之人,苦苦追寻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到头不过是自取其辱。”封离垂眸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瓷,“就像这个。” “我只说一遍,不要渴求有人会爱你。妖的心,用以修炼,用以聚灵,什么都可以,独独不能用以爱人。” “记住这句话,也断了那些妄念,你会轻松许多。”他站起身,小人也跟随者他的动作一并站了起来。 让他在片刻间放弃心中所想,定然是没有那么容易。小人听了他的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苦着一张小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要走了吗?” 封离的身影越来越淡,大抵是梦就要醒了。他嗯了一声,见小人丢下手中的瓷盏,快步走上前来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却只捞起了一捧虚无的风。 “你还会来看我吗?”他原本想问的是,他能不能和自己做朋友。可电光石火间,他又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如今日一般说过这么多话了,这样的要求难免太高了些,所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知道,或许吧。” 封离的视线变得愈发模糊,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道赤红的身影立在了那孩子身后。耳边的嘶鸣刺得他心尖发疼,他捂住心口,熟悉的尖锐声响冲击着他的头腔,那是她发怒的声音。 他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响动,只有那个孩子的声线透过一片剧烈的轰鸣飘进他的耳中: “在你走之前,可以请求你抱一抱我吗?” 只可惜封离的眼前没有那个孩子的身影,只有一片刺目的血红,侵占着他所有的视野。他努力向前走了几步,忘却了自己分明只是一个无形的游魂而已,伸出手去触碰那个小人。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如那孩子的愿,抱一抱他。令人心悸的嘶吼在耳畔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双眼,对上一张倒着看他的、极近的、灰白的脸。 * 天光未明,李闻歌是在一片吵闹声响中醒过来的。 她撑起身子,挑开帷帐往外看了一眼。玉白窗纸上映的是来去匆匆的人影,门外木板上匆忙的脚步声将一块一块并不严丝合缝的踏地吱呀乱叫,闹人得很。 她索性也没了睡意,又想起得今日得找梦留前来看看蒂罡的伤势,便穿齐了衣裳,用内室里的热水净了面,打开了房门。 迎面便有一个庞大的人影袭来,李闻歌躲过身,见那膀大腰圆的男子肩头上搭着长巾,提了一桶不知什么红通通的玩意跑进了封离的屋子里。 她眉梢一挑,抬腿便跟了进去。 封离坐在铜镜前,被一群妇仆围着要丈量吉服的尺寸。沙哑与尖细的嗓音混在一块,像木锤击打上了锈的铜锣。他不愿配合她们抬起手臂,只沉默着摇头,说无需管顾尺寸,就这样便是了。 “这怎么得行?” “哪有新郎官穿一身不合贴的喜服的。姑爷您只需抬个手,不过三两刻的事,奴婢们将衣服好生改改,您穿得也舒服些不是?” “我说了,不必。”封离指尖抵住额头,“劳烦各位出去吧。” 身旁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容是他擅隐忍的性子,也在历经了昨夜那般荒唐可笑的梦境后变得不耐。 他无意在这一片嘈杂之中久留,从镜前站起身来便要往外去,方抬步又被人拦住了去路。他抬眼便见李闻歌站在众妇仆身后,朝着他们扬声道:“各位出去吧,这里我来便可。” 一众闻此,又看封离面色不虞,便也没再坚持,只将手中的细尺与绣线长针纷纷搁在小桌上,带上了大敞的门。耳边终是静了下来,封离看着那些细长尖锐的针直直插在红绣针囊上头,泛着冷光。扎在肌肤上刺痛又细密的疼,他永远都忘不了。人间寻常人间随处可见的东西,在他的眼里是如恶梦一般的存在,就算见到半点痕迹也能教人遍体生寒。 也不知是否是昨夜那个梦境的缘故,尖厉的嘶叫似乎一直萦绕在他的耳旁挥之不去。封离 20. 第二十章 [] “昨夜我倒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本想来问问你可还适应,不想看你这副模样,也怕是不必再问了。” 李闻歌将喜服搭在臂弯,坐在了榻上,拍了拍翻过来露着里子的被褥,“是床不舒服么?摸着确实有些硬。” 尤其是眼下上头被撒上了红枣花生,还有金钱彩果,触碰起来便更硌手了。 “在下对床榻并不挑剔,不过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醒来有些疲累而已。” 说来也觉好笑,如今化为人身,变得贪睡不说,竟也能如人一般做些似是而非的梦。 叠在她小臂处的红衣直直地刺进他的瞳仁,封离避开了眼,即便是未食早膳,胃里空无一物,但也仍旧翻涌。 好恶心。 想起明夜他或许又要将这件肮脏的衣裳披在自己的身上,指节便不自觉攥紧了衣袖,嗓音艰涩道:“恩人要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她昨夜几近亥时才回到厢房,此前应当是去了前院打探了些事迹,又或遇到了些什么人,总之应当有所收获。 有眉目也罢,若是没有…… 他看了一眼那朱色的吉服,又瞬时将视线收回—— 他也不介意快刀斩乱麻。 “有确实是有的,”李闻歌倚在床架子旁,“算是个好消息,昨日咱们从百草堂出来,无意撞上的那位医师,也在俞宅,替玉姑娘与俞老夫人诊病。” “他便是蒂罡口中所说的,灵霄阁门下梦留尊者。渡劫飞升并非朝夕可成,他如今被锁了丹魂,连记忆也一并抹除,于我们不过是陌生人,毫无线索可言。” 李闻歌顿了顿,话音一转,“但他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与这宅子里的人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对于他的这一劫,我的猜测,更倾向于人劫。” “与他联系最紧密的,是那位玉姑娘,但也不排除还有旁人。具体的细节尚不分明,还需要从后再议。” 她的捏了一个彩果,放在指尖上揉捏,指腹便三两刻被染成了桃花色,“趁着他来看蒂罡的伤情,我会趁势查勘他平日的动向,尽可能与这宅子里的人多接触。” “此外,那尊观音像也是击破点之一。这些事三两日无法解决,还需再辛苦你一段时日了。” 封离嘴唇微张,随即又抿了抿,将话咽了下去,只道:“在下记得,今日俞氏就该将那尊玉观音请出来了。恩人可要前去问问?” 最后一个字甚至还不曾落地,门外便传来有人扣动门扉的声响,“李姑娘在屋子里吗?我家老爷派小的来请姑娘去前堂。” 李闻歌站起身,走至封离身前,小声道:“不说不来,一说人就到了。” 她抬起手,将指尖的颜色蹭在封离的唇瓣,“若是怕人打扰,你便去蒂罡的房里待着,我去去就来。” 封离怔愣地看着她的落在自己唇上的手倏地收回,身影从开了的门扇透出的光里消失,伴随着“吱呀”一声,他下意识伸出舌,勾过唇上那一片被染了桃|色的炙热。 甜的。 * “俞老爷可说是什么事?” 看着来的小厮一脸惶恐,李闻歌心下已经有些察觉,碍于面子还是得先抛砖引玉,别让主人家难看才是。 “可是叫我前去看看那玉观音?”她面上喜色难掩,教小厮一张苦瓜脸皱地更甚了。 “小的只知道的确是玉观音一事,但老爷只吩咐了来请姑娘,别的小的就不清楚了。” 他想起来今早老爷走出祠堂脸色便不好看,只怕是玉观音出了什么事。许给这姑娘的东西若是出了差错,别人家一翻脸转头将姑爷带走,那大姑娘冲喜这事岂不又没着落了? 他当时便同自家老爷说,这跑江湖的人能藏得住什么东西,李姑娘看脸色像是个贪财的,上来便大口气要最金贵的物什,这观音像就算是到了她手里,改日便不知出现在哪家当铺里—— “胡说,南海金玉观音,岂是当行能给估出价来的?也不怕冲了忌遭天谴。” 他连忙掌嘴,“小的不会说话,金玉观音自然有市无价,但奈何这姑娘她是个不识货的,万一贱卖了,虽确实折她自己的阳寿,可这也委屈了菩萨不是?” “依小的看,不若先拖上两日,塑个新像赠予那姑娘,咱们反正用的是真材实料,她自然看不出什么的。” 自家老爷闻言只是沉默了半晌,挥了挥手道:“既然亲口应了人家,行诓骗之事,菩萨也是要罚的,不可自犯口业。” “你且去将人请来,老夫自与她面谈。” 想到这里,走在前头为李闻歌带路的小厮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暗道: 玉观音像供的名条香火,都是为了给大姑娘求命用的,如今有了新姑爷,大姑娘醒了倒是醒了,但就这般将香火撤下,会不会对大姑娘不利? 菩萨会对这桩买卖动怒么?他越想越怕,又想起来家里老祖宗流下来的话,说是各路神仙里观音菩萨最软心肠,只求观音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动了气—— 就算动了气,他也只是个说不上话的小喽啰,要怪还请娘娘怪东家去吧!他上有老下有小,如今还在庙里求着子嗣能延续香火呢! 他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原是李闻歌从一旁拉了他一把,蹙眉道:“何故如此心事重重,险些撞上柱子了。” “没事,没事,是小的昨夜睡得不甚踏实,走路连看路都忘了,真是毛燥。” 李闻歌轻笑,“一个两个都睡不好,这宅子里莫不是有什么东西?” “诶呦姑娘这说的是,宅子里是福气,福气盈门,喜得人睡不着觉,心里头惦念着大姑娘好事将近,兴奋着呐!” 俞老爷子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他这溜须拍马的话也是张口就来,生怕惹了东家不快。李闻歌对他这避左右而言他的话也心知肚明,抬手教他不必跟上,自己走至堂前打了声招呼,跟着俞老爷子进去了。 堂内壁烛未点几盏,李闻歌开门见山,“老爷传在下前来,可是要将玉观音交与在下?” “本意如此。”他捋了捋短须,啧声道,“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天未明,老夫便请人一道去了后祠,将观音娘娘请出来,但……” “只怕是此举冲撞了菩萨,抬像出堂时,垂下的那只佛手处断了半截,吓得老夫立刻便又请了回去。”俞老爷子抬手摸了摸额头,揩下一手的冷汗,“若是触怒了菩萨,只恐我家姑娘的身子要遭殃。” “她身子本就弱,实在经不起折腾,故而老夫特意请姑娘前来,就是问问姑娘的意思,可否再等上几日。” “待我家姑娘婚毕礼成,届时老夫请法师掷杯问示,再看能否请菩萨出祠。” 民间的信仰不可破,李闻歌自然明白。抬眼看向俞老爷子那双掩在长眉下担忧的眼睛,看着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大抵是真的怕了。 也足以验证,这尊观音像的确有蹊跷。 那日封离初初接到绣球,她原本也只想着顺着话说,只要表示对这些聘礼钱财不满意,一切往天价上扯,自然能让封离脱身出来。 但他们却并未与她纠缠多久,她方一发难,扬言要俞家金楼最好的东西,面前的掌事便脱口而出,目的直指镇堂之宝。 可这镇堂之宝是什么,不就是俞家二老一句话的事么?门外人总归是门外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若是这观音当真尊贵而舍不得,搪塞过去也就罢了。 地契房契,什么不能当做所谓镇堂之宝,而一定要是那货真价实的金玉观音像呢? 她当下便觉不对,趁着人声纷乱,这样的刻意为之或许能麻痹旁人的思索,使一切在安排下变得理所当然。 直至俞老爷子携夫人前来,当真要把这观音像许给她的时候,她才终于确定: 这尊观音像哪里是一个舍不得的宝贝物件,怕是一个巴不得快些送出去的烫手山芋。 演出来的担忧与真切的担忧终究还是有区别的。正如那晚,为了情节逼真不令人起疑,又是晕厥又是吹胡子瞪眼,最后咬牙切齿地同意。又急着操办婚事,又急着今日便要将神像 21. 第二十一章 《你闻起来香香的!》全本免费阅读 李闻歌迟疑地问出口,引得身旁的梦留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师父未因老伤病从这座宅子里离开时,便同他说这户人家的小姐从来都是闷在闺房里,一步也不能迈出去。他来不过半月,平日里见上一面也难,甚至不曾正面瞧过她究竟什么容貌,更不必说看她被人推着站在日光下,晒一晒太阳了。 不过他蹙眉头倒也不是因为这些,所谓容貌如何当下的确看得分明,但再分明也不及梦里。 他没有想过这么快,她便会入梦。 大姑娘的病症诊了多时,也是习以为常。无非就是半路遇上了新来客,同自家打听了些事,言语之间提及了那句“三郎”而已,当时说,当时也便忘了。 他如惯常一般躺在榻上,阖眼沉沉睡去,梦里的自己却全然变了模样。 他身着的不再是一席云水长衫,一身铜绿的褶衣,袖角领前皆是补丁,洗得泛白。额前半点须发都被藏在了布巾里,束在了脑后—— 若不是掌心里那处月牙形的胎记,他简直不敢将梦里的人认成自己。他的魂魄似乎与他合为一体,脚步不由自主的往前迈着,从一户宅子的别院里的侧门挤了进去。 未曾走几步,便被人从后面蒙住了双眼。他却没来由觉着高兴,抚上那双柔软的手,轻笑道:“别闹了,快些放开我。” 身后的姑娘没应声,立在他身后的石凳子上,贴着他宽阔的脊背,将下巴浅浅搭在他的肩头,佯装生气道: “他走了十天半月,你便也十天半月不来见我?早知你是这样的人,我便不该救你回来,还给你做补汤了!” 他转过身去将人打横抱起,就近钻进了一间柴火房,捧着面前人的脸便印上了她的唇。 辗转厮磨了许久,竟在亲近间尝到了几分锈味,她吃痛地推开他,埋怨道:“你下这么重的口做甚,咬疼我了。” “太久不曾见你,我也心慌得紧。”他依旧离她很近,梦留透过这双眼睛,看清楚了眼前人的脸。 他记得那一日他被拉住时,曾近距离地看过她的脸。那张脸憔悴、没有血色,但眉眼与唇形皆渐渐与梦里这张脸重合。 只不过梦里的人与之相较,更艳丽,更灵动,更有人气。他的手依旧紧紧搂着她的腰,贴着她的耳畔哑声道:“我们往后见面的日子,只少不多了。” “他对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经有所察觉,不然为何前脚刚赴任,后脚便将我派去二房那边,成日歇在铺子里,回也回不来。” “我这次是趁着买卖成了,讨个甜头逃了半日活,才能与你见上一面。过了今日,就不知下次再见着你,又是什么时候了。” 姑娘顿时便红了眼,将头埋入他的胸膛,眼泪顺着衣襟渗入他的皮肤,连同胸前的那一片都湿热湿热的,烫得他心尖也痛了起来。 “别哭。”他替她揩着泪花,“好不容易见一回,笑一笑多好,别哭啊。” “那个畜生,若不是当初我爹为了我兄长逼着我嫁给他,我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可我一想到,若是这一切没有发生,我没有嫁入高家,也就自然遇不到你。” “这样一想,我又舍不得。每每至此,我便不知我这桩婚事带给我的,究竟是福是祸。” 她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和离一事我做不了主……三年无所出,他养着后院这么多女人孩子,在我之前在我之后的比比皆是。既然如此,又为何偏偏不肯休了我!” “若是能离开这里,我同你去哪儿都好,就我们俩,即便是吃糠咽菜,至少日子也是甜的。” 她泪意更甚,而他又不擅口舌,只能笨拙地哄道:“他不肯,定然是因为当年救了你兄长。如今你兄长的官做得是如日中天,他有挟恩之处,自然找不出理由与你割开关系。” “我知道,”她抹着泪,“如今我爹爹管着盐场那一片地方,出入都须经他点了头才能办成事,若是我惹了他不快,阿娘也要遭连累,受爹爹的气。” “可我真的忍了太久了,我为他们做得还不够吗?为何他们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就要我当成那个垫脚石,就要我过得这样煎熬?” “是我无能……”他无力地垂下手,“我这辈子什么都敢去搏一把,唯有权字当头,搏不了半分,只能做那一只被人随意即可碾死的蚁虫,什么也撼动不了。” “他们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出身,是生来就有,你如何能选得了?”她仰起头,脸上又重新现出了笑意,“我们已经这样苦了,又何必自怨自艾。在我们还能在一起的片刻里尽情享乐,就算是死了,我也没有遗憾。” 他低下头追着吻她的唇,轻轻抚着她的手臂,却不敢用力。衣衫遮蔽之下,是不能入眼的、刻骨铭心的伤痕。 梦留在长久的气息交换间逐渐失神,却感到自己似乎在抽离这副身体,在梦里如入睡一般合上了眼帘,而再度睁开,眼前便是一片模糊的雨帘。 他被人掐反剪着两手摁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泥泞。地上的沙砾与石子混着泥水被搅在一起,摩擦着他的半张脸。 咸湿的雨水流进脸上剐蹭出的伤痕,先是一片刺痛的火辣,而后疼痛被被血与水浇灭,开始不断发麻。 “是你做的。” “是。”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声线苍老,来人不是她的夫婿,而是她的父亲。梦留停在这副躯壳里,不清楚前因后果,只猜测大抵是被人捉住了,要有一个人担责而已。 他被扣在地上,看不见面前人的脸。这么说不对,应当是那人的脸,他这样的奴仆不配看见。也正是他这样的奴仆,竟敢胆大包天觊觎谢氏的明珠,勾得有夫之妇红杏出墙—— 他这样一个无名匹夫,一无身份二无地面,连人都算不上,做出这般犯忌的出格事,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是我做的。是我早些年在马房旁无意见了夫人一面,便对她起了歹心。也是我故意换了她出府乘的车舆,有心接近。也是我讲她打晕了带出府,想要将她关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她。” 没有人说话。 等待着他的,只是谢氏老爷身旁的家仆挥了挥手,如雨点一般密集的棍棒便接踵而至地落到了他的背上。 身体的温度越来越凉,他不知是被雨浸湿,还是因为补丁经不住敲打自己迸开了缝,翻出了里面的皮肉。嘴里愈发腥咸,他半点不吭地任他们打,将涌上来的血腥一遍又一遍咽下。 “几位午间被克扣了饭钱了?手这么软,连棍子都握不住,莫不是同为马夫,心疼兄弟了?” 身上的疼痛如言来得更重。 他被人压着脸,浑身打得不知还剩哪一块好地方。一张口便是一口黑血粘在黑黢黢的地上,分不清哪里是雨哪里是血,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执拗地将头抬了起来,猩红的双眼直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坐在椅上的人: “你有把她当成过,你的亲生女儿么?” “看着、看着她在高家进退两难,成日受辱,你身为父亲,可有半点……半点关切过她!” 白净的油纸伞撑在那人的头顶,雨水沿着伞骨淅淅沥沥地淋下,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教他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当然。”那人悠悠道,“若她不是老夫的女儿,今日躺在这儿的就不是你了。 22. 第二十二章 《你闻起来香香的!》全本免费阅读 她瞳孔无光,情绪虽而激烈,但到底是分辨不出,她究竟在唤谁。 身后的那名仆从还不等李闻歌上前,便招来了几个大姑娘房里的丫头,一并将人扶上了座,而后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便匆匆将还在胡言乱语挣扎着回头的俞成玉推出了回廊。 外人只知俞家大姑娘痼疾难医,几乎就没听得人说,这大姑娘还有醒的时候。故而也不清楚,就算这俞成玉醒了,神志也是糊涂的。 要是用民间的话说,这就叫掉了魂,成日里浑浑噩噩光说胡话了。 “你师父给你的方子能吊着她的性命,但她的失智之症,是不是没找到解决的办法?”李闻歌看着消失在被树影遮挡的长廊拐角的那道身影,若有所思道。 梦留回过神,“是。” “师父也是在大姑娘与第三位姑爷成婚后再度病倒,才来到俞宅的。”他垂眸沉思,“自那时大姑娘便一病不起,性命垂危,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好转过。” “故而对于大姑娘神志不似常人之事,在下的师父也并不清楚,暂时没有医治的可行法子。” 李闻歌点了点头,颇为唏嘘地看了一眼封离,心道:难道这家伙真有这么大能耐?还真是块香饽饽。 “今日多亏阁下照拂,在下小友的伤势想必过一段时日便能见好。”李闻歌勾了勾封离的衣袖,颔首道别,“若无别的事,我等便先行告辞了。” 她抬步离去,未走几步却忽而被身后人叫住,“姑娘留步——” 李闻歌与封离一并转过身,看着欲言又止的梦留,没有应他的话。片刻后,才见他面纱下的那张脸动了动,慢慢抬起眼看向她: “如若姑娘需要在下查探,在下可以帮忙。” 李闻歌不免挑眉,当即答复道,“好啊。” 不知这人怎么想的,昨日还义正言辞地拒绝她,坚决不淌这一摊浑水,今日却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不过既然他放了话,那就直截了当地说亮话,“玉姑娘成亲在即,只怕你不太方便见到面。所以阁下只需要替在下密切关注俞老夫人的行踪,便足够了。” 见梦留欣然答应,李闻歌也不再多留。封离跟在她的身后,想了想还是问询道:“恩人,那在下呢?” “在下能做些什么?” “你嘛,”她仰头想了想,“你当然是好好当你的新郎官,顺便碰运气找找那只鬼咯。” “它平日藏得够深,轻易寻不得踪影,应当是这越姑城里的老油条了。成亲夜是俞宅阳气最盛的一日,不趁着这个机会出来饱餐一顿,它还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李闻歌笑着偏过头,抬手拍了拍封离的肩,“当然,它最好是帮我省些麻烦,选个最俊秀的做下酒菜,不过这样的话……你就要自求多福了。” 封离看着她眨了眨眼,又垂下眼睫,只低声应了句“好”,心下却有了别的打算。 是人是鬼,何必等到明夜再探。 他想起昨夜那张贴在自己面前的惨淡的脸,还有若隐若现藏在屏风后的飘渺身形,几乎笃定这个名叫俞成玉的女子,定然被鬼魂夺了身体。 他没有那样的好兴致和上乘的耐心与旁人共花烛。如若昨夜所见为真,那今夜让她魂飞魄散,也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一只鬼而已。 * 今夜成亲的前一日晚,但气候却并不风和日丽。自戌时起天便落了下小雨,往窗外探了探,团成一拢的黑云堆积在山头,好似从天上落了一滴未舔的墨,浓得化不开。 雨势渐大,将屋外的一切都隔绝在外。难得遇上雨天,前院的家仆也趁着来回走动沾湿衣裳惹东家嫌弃的时机,纷纷回了南边的矮厢房里躲懒。 是个出门的好时候。 李闻歌屋内的灯烛未灭,茶水未凉,但人已在半刻前便离开。今日她照常借着为蒂罡煎药的名义来到了那处药屋,见到了正从俞老夫人的住处回来的梦留。 “老夫人晚间用过膳后,说是忽感腹胀,脾胃不适,便传在下前去请了脉,在茶水里添了一味去湿的药材。” 他等着身后跟着的那位丫头转身回了院里,才靠近了李闻歌,压着声道:“以往她老人家身子不爽利时,都要去祠堂拜菩萨保平安。明日大姑娘成婚琐事颇多,想必也抽不出身来。所以……” “今夜,是吗?” 他点了头,李闻歌便也不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胳膊算作应答,而后端着那碗药回了小楼,又进到自己的房中。 等第一炉香过了,她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番筋骨,想着时辰约莫着差不多,便掐诀闪身到了前院廊下的海棠树下。 雨雾朦胧,她顺着今日早间被小厮带过的那条路绕去了祠堂前,果真见门前有两个丫头拿着伞候在外面,被这股倒春寒的料峭风雨刮得打冷颤。 李闻歌懒得多费时间,索性还是略施小计匿息隐身,堂而皇之地将门推了半扇的缝,侧身溜了进去,还不忘转身将右手边那姑娘发上沾的碎花摘了下来。 “诶,”抱着双臂守在一旁的竹溪扯了一把莲芝的衣袖,“这门怎么开了?” 莲芝被头顶上摇摇晃晃坠落而下的花叶闪了鼻子,连着打了两声喷嚏,才揉揉鼻尖无甚所谓地将门给合上,“风大了些吹得呗,关上不就好了,大惊小怪的。” 竹溪没再说话,只是狐疑地又往那狮头锁下摇动的铜环看了几眼,又将身子往莲芝身边挪了挪,才安心地将头转回来,抖了抖身子继续守着。 祠堂内。 李闻歌摸了进去,里面的陈设与白日里的相同,不过是多点了几盏灯,看着更亮堂了些而已。 石壁上皆是明烛,室内窗小,燃起来的烟都打在顶上,熏得乌了一片。灯火炙热,祠堂又不大,温度便升得快,烤得李闻歌觉着两颊发烫。 她快步往里探去,走到一处石壁跟前,正值里头的丫头推了石门走出来,从案上的几樽玉瓶里挑了一个粉青釉胆瓶转回了内室。 石门掩了一道缝隙,李闻歌凑上前去,隐隐听里面似乎有人口中正念念有词,大约是什么经文一类,不大能懂。 但比起跪在神龛前的那抹身影,更吸引目光的,应是那座上观音。 玉身金座,水月观音,与俞老爷同自己说得并无二致,看成色模样似乎有些陈旧,应当有些年头,也不像是假的。 李闻歌神色变了变。 眸光落在观音像的 23. 第二十二章 《你闻起来香香的!》全本免费阅读 李闻歌将信将疑的又将手放在了观音像上仔细探了探,没有多余的线索后,又只能将它推了回去。 只是这一移一动之间,却露出了搁在低下的一张红纸。 她拈在手上看了看,原是个吉符,上头写了生辰八字,还有俞成玉的名姓,想来放在菩萨像下,是为了求神灵庇佑的。 六月初五,申时。 只是还未等她将这张吉符放回,门口便传来了剩下,下一刻,有人推门而入—— “真是奇了怪了,没见着啊。”春红弯下腰一面翻找着一面自言自语,“就这么一副珍珠耳铛,真是背时,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丢了。” 眼看着左右寻不得,她懊恼地拍了拍衣袖,叹道,“罢了,权当是献与菩萨了。” “也不知我这单一个奉上去的,可会惹了观音娘娘愠怒,”她索性将右耳的那一只也摘了下来,放在了供桌上。 总归这独一个也是戴不了了,不若一并奉给菩萨,也算求个福泽平安。春红走上前去又将香案从里到外擦拭了一遍,这才向后退去两步转身欲走,却忽觉脚下沙沙。 定睛一看,险些将她吓得背过气去。 “哎呦!”她赶忙退开步子,一把拾起地上的吉符,小声念叨着,“对不住公子,奴婢实非有意冒犯,这就给您擦干净了!” 春红只敢拿指尖捏着那张符纸,从心口出扯出绣帕将纸上的泥印子给擦去只惜外头泥湿,到底还是留下了一块狰狞的痕迹。 这该怎么办? 要是老爷夫人见了,少不了要受一顿皮肉之苦。再者,他们二老私用禁术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这东西看着再吉利也多少沾点晦气,若是不慎得罪了这里头哪方神鬼,遭了大祸可如何是好? 春红心下烦闷至极,偏生脸上又不敢显露,只得暗自咒骂道: 怎么今日这倒楣事情全教她给摊上了! 她越想越觉得坏事,索性恭恭敬敬在软垫上又跪拜起来,对着神像磕了三个头,一面又拿起那张符纸,单单又磕了三个响头。 “求公子宽恕,求公子宽恕……” 站在一旁的李闻歌把她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下对她神神叨叨说出来的言语也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若说方才那主仆二人的谈话指向性不高,如今这回当真是清清楚楚地知晓,这俞家二老的确有一位公子,而且看样子——还不是活人。 富庶人家玩得可真变态啊。 那符纸上俞成玉的生辰八字与名姓皆字字分明,但春红却唤其为公子,本便蹊跷。而她对这枚祈福用的符纸这般发怵,李闻歌便更是估摸着将这俞氏二老盘算的计谋猜了大概,必是背后藏着什么腌臜事。 但究竟是不是她想得那样,还须从俞成玉本尊下手。 她没再久留,移形换影悄悄回了当日能将前院阁楼一览无余的凉亭。院内多槐树,入夜的槐花不知为何比白日还要香一些,甜得发腻。 李闻歌看着阁楼上明灯盏盏,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拿出后腰别着的酒囊,品了一口算作打发时间。 这几日都没有喝上好酒,再入口竟有些发苦。李闻歌瘪了瘪嘴,也不知是不是这槐花香浸染了味觉,怎生连寻常酒水也失了味道。 真是奇怪。 * 俞成玉房里没什么动静,她也早早便歇下了。俞老夫人守在床前,又是轻轻捏捏手臂又是摸摸额头的,确认她气息尚稳且无事发生,这才又放下了一颗不安的心。 “明日便是你大婚之日了。” 她苦笑,“想了一想,这已是第四回,又要见你穿上嫁衣,将你送进喜房。” “为娘只希望法师说的是真的,只要能平安度过明夜,一切便能回到原本的模样,阿娘便能再度看到你了。” “我儿本应穿上喜服,选个门楣堪当的好儿媳入门,而不是如眼下这般……” 不伦不类的模样。 “若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或许为娘早便抱得孙儿,看着你们小辈合合满满,万事无忧了。”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只可惜,生了个孽种,将我们俞家的福气都败了干净。”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多留,不若溺死也罢,哪会落得今日这般光景?当初婆母说这孩子落地时卦象不详,可惜我没信,谁知竟教她一语中的,当真酿下了大祸!” “娘有罪,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爹爹,”她俯下身子,将苍老的脸埋进俞成玉身上的那床被褥,“娘的身子怎就如此不中用,能孕一回便登天是难事,那时明明尚年青,却在生产之后便被告知此后不能再育子女……” 春红在一旁静静地掌灯,闻言心下也是一片酸涩。 当初医师诊完脉时,说夫人这一胎本就来得晚,不仅胎儿体弱,还伤及了母体根本,若是再次成孕,恐有难产之险,决不能轻易再试。 彼时俞老爷初承家业,夫妻二人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是一时间不愿相信。但碍着医师警言相告在先,平日里也都是小心至极,叫夫人调理好身子为主。 直到那一日的噩耗传来。 他们决心不再将医师的话放在心上,夫人也再育了一子,只可惜时日不长,不过五月胎儿竟不动弹了。彼时孩子已在腹中初现形状,却因胎死腹中只得被当成一团无用的肉被拿了出来,未等夫人睁眼便被埋了。 看不出男女来,但祖婆婆固执地说是男胎,怒骂着夫人无福无德,不是个好生养的。 又说若不是当初瞧着夫人娘家的兄弟几个在地方有个一官半职,绝不会松口让她进门,如今竟害得她往后下了地府都不得脸面向俞家列祖列宗交代。 夫人从此便病了,不光是身子,或许心也病了。医师说的话不容轻视,这一回伤娠就险些要了她大半条命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阿娘的肚子不争气,偏生不出好孩儿来,不能为你爹爹传宗接代,可你爹爹是个重情义的,这些年即便娘再如何,后院也不曾添过姨娘。” 烛光闪烁,灯影下春红的眼眸神色不清,只是掌着灯的手紧了又紧。她看了看背对着她自说自话的人影,沉默着将视线瞥向一旁。 俞老夫人直起身,脸上涕泪涟涟,“是娘对他多有亏欠。儿啊,只要你肯回来,就是拿娘的命来换,娘也甘之如饴。” “十九年了,娘不能辜负你爹爹,求求我儿,回到娘身边吧……” 屋外雨势渐大,明日又要宴请宾客,等了良久,俞成玉屋子里的灯终是灭了下去,徒留那静静卧在榻上的人眼皮颤动,眼角滑落一滴混浊的泪。 雨打窗棂,不多时,廊下飘摇的灯笼全被熄了焰火,红穗子湿答答地吹落,一缕一缕地结在了一块,往下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有一人的身影在漆黑的廊下走动,匀称修长而色如白玉的手扶上了小窗,轻轻推了一个缝隙。 里头黑黢黢的,帘帷拉得紧实,半点也瞧不见卧房内的情景。封离偏了偏头,竟是有些看不懂了。 昨夜那个家伙可谓是生龙活虎,怼到人跟前挑衅,怎生今夜大雨,它却这般安生,不出来为非作歹了。 难不成真如李闻歌所说,是韬光养晦静等明夜,好好饱餐一顿么? 只可惜他向来不喜欢把主动权放在旁人手上,尤其还是个成不了大气候的鬼。 既然留着没什么用处,他也实在无意穿上那件令人作呕的吉服,端端正正坐在喜房里与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斡旋。 不如趁早杀了为妙。 不论是观音像还是所谓未解之谜,一群凡人也不能捅破了天去。撕破脸之后,或许一切更好解决,何须费多余的心思在此地久留。 还有那个梦留…… 封离的眸色渐深,搁在窗台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化为无形,一点一点探入房中。混沌之气蔓延至衣袖,手臂一寸一寸消失在夜色之中,质地上乘的青衫自